《大逆当道》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章、铁骨 苍穹浩渺,太素如弓。 早春二月,在大周王朝最东端的云州,大地银装素裹,千里冰封。 在一条浩荡不知几长的冰河边,一片长满梅树的山梁上,有个小村落,看规模不过百户。 清晨时分,村里尚无行人,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犬吠。 在村西头有间打铁铺子,一根缸粗的烟囱竖在下风口,此刻正往外冒着滚滚热气,有金铁交鸣声从中隐隐传出。 打铁铺内,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正挥舞铁锤,锻造一把镰刀。 他的脸黑中透亮,就像是一块煅烧过的熟铁,鼻翼两旁的法令纹如同铁凿錾刻一般棱角分明。 汉子姓张,是三年前搬来的租户,婆娘早死,有一个儿子,父子两人以帮着村里人打制农具和卖炭过活,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苦命人。 然而,这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却随着三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变得不寻常起来。 …… “辰月教司铎英招,见过大统领” 打铁铺内,一个刚刚走进门来,身着浅粉色襦裙,臂弯里挎着一个篮子的娇小妇人漫步上前,对着中年汉子盈盈一礼。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黑脸樵夫,肩挑着一捆干柴,裤腰上别着一把柴刀。 还有个落魄书生,面色腊白,眼圈有些发黑,像是染了风寒,刚进屋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中年汉子没搭话,只是解下缠在手上的抹布,随手丢入旁边的脏水盆,露出一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右手,有骨无皮,通体铁铸。 妇人轻瞥了一眼那只手,温颜一笑:“岁星临日,天道回旋,界门即将重启,还请大统领遵守当年之约,将我教圣图归还” 中年汉子眉梢轻轻一挑,又看看妇人身后两人:“势在必得?” 妇人点点头:“圣王法谕,大周如今已成天下正统,大越再无复国可能,越隐门借走我妖族三十年运势,即便当年有恩于我教,这债也还清了” 中年汉子却摇摇头:“可我还有用” 他这话说得很理所当然,就像那东西本是属于他的一般,不带任何迟疑。 妇人没想到汉子会回答的如此儿戏,不由美眸微寒。 …… 就在这时,铺门忽然被一股寒风卷开,雪沫子漫天飞舞,一只芦花大公鸡扑打着翅膀从外面飞入屋内,好似受了惊吓,一阵咯咯乱叫。 一个小男孩紧随其后冲了进来,手疾眼快一个飞扑,抓住大公鸡的一只爪子,倒提着往怀里一带,掀起宽大衣襟,把它捂在怀中,无意间打破了这屋内冷寂的气氛。 小男孩肤色黝黑,个头还没有门闩高,看年纪也就七八岁,见陌生人却一点都不怯场,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房里一扫,被冻着发红的小脸立时显出讶色,又转头朝中年汉子一呲牙。 “呀,有人啊,这大冷天还能照顾你生意,出门踩狗屎啦?” 听到这话,在场三人均是一愣,都看向这言行无忌的小男孩,心生诧异。 中年汉子微怒:“你来干嘛,没事赶紧滚蛋!” 小男孩按住衣襟里扑腾的大公鸡,歪扬起下巴,一伸手:“我偏不,要我走也可以,把酒钱还来!” “没钱!” 小男孩一脚踹翻身边的一个竹筐,炭条哗啦撒了一地。 他狠盯着中年汉子,挺着小胸脯:“没钱你还这么理直气壮,我告诉你张老铁,限你半月内把我家的帐结了,要不然有你好看!” 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当面叫外号,中年汉子脸色有些难堪,也瞪圆了眼睛,两人大眼瞪小眼。 “咋?你也想找我打一架咋地?” “你天天抡铁锤,谁打得过你?” 小男孩翻了个白眼。 中年汉子嗤笑一声。 小男孩眼珠微转,嘿嘿一笑:“小心我下回在你酒里掺童子尿!” “嘿!小王八蛋,你敢!” 中年汉子怒喝,抄起手边的铁锤作势欲打。 小男孩慌忙窜到门口,晃头示威:“龟儿子,你看我敢不敢,我告诉你们三个……”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被中年男子急声打断。 “你还想要钱不?” 小男孩眼珠又转了转:“好吧,今天有人在,给你个面子,记得还钱!” 中年汉子将手里铁锤一扔,挥挥手。 “去去去、关门!” 小男孩朝他做了个鬼脸,狠踹了房门一脚,撒丫子跑了。 …… 娇小妇人转身看着小男孩的背影,微蹙秀眉。 她身后那名书生突然发出一阵犹如女人抽泣声的怪笑。 “你看,我就说他不会那么痛快给东西” 一旁的驼背樵夫板着脸道:“闭嘴” 书生又嘿嘿一笑。 妇人没有理会两个时常绊嘴的同伴,又转回身来,冷脸对汉子道:“那今日就只能得罪了” 中年汉子冷眼扫过三人:“谁先来?” 没等妇人再说话,那书生已抢先朝前跨出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约有尺长的檀木笔匣,收敛散漫神情,朝中年汉子抱拳一礼。 “我先,早就听闻大统领威名,不但擅长铸剑,更是剑道高人,一把铁胆剑冠绝中土江湖,凌泽万灵宗相柳婴,想领教一二” 中年汉子探出一只手掌,道了声“请”,便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动作。 只是在这一动一静转换间,汉子的气度已截然不同。 之前还像似个整日只懂得与铁渣打交道的粗人,转眼间却已变成一个浑身散发着铁血气息的将军。 这是只有久经沙场战阵,从无数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人才能拥有的气度! 即便此时打铁铺内很闷热,三人心底却犹然生出一股比屋外刺骨寒风更为凛冽的寒意,感觉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队剑戟森然的重骑。 书生一改病怏怏姿态,缓缓挺直腰杆,脚下陡然间升起数道青色气旋,如一条条游雾腾蛇环绕身周。 他一手握着笔匣,如握剑鞘,另一只手曲指在匣端轻轻一扣,立时有六根长短不一的“铁笔”从中渐次飞出,笔锋都闪烁着晶蓝色,被那些青色气旋一一裹住,开始以恐怖的速度旋转,好似一根根金刚钻头,发出阵阵嗡鸣。 书生正色道:“请大统领亮剑” 中年汉子却又缓缓摇头,目光再次扫过三人:“你们三人一起来吧,省着麻烦” 书生闻听微怔,脸色愠怒。 妇人和黑脸樵夫彼此对望一眼,却都没有假装客气。 一个从篮子里取出一株青莲,捏在指尖。 另一个放下背上的干柴,从怀里摸出一面光可鉴人的铜晷。 中年汉子眼眸微眯,终于有了一丝战意! 他黝黑的脸颊在这一刻开始变红,从中隐隐透射出犹如熔岩般的红光,就好像身体里有一座火山将要喷发。 一股温热气息也随之从他体内析出,给人的感觉并不如何霸道。 然而,他脚下的黄土地却瞬间炭化。 一点焦黑色以他的脚为心朝四周蔓延开去,如同一大片黑影,蔓过散落在地的柴炭、箩筐,角落里放杂物的架子、又爬上墙壁窗棂、门板,最后覆没到屋顶房梁。 只是一个呼吸功夫,打铁铺里的一切全都变成了黑炭色,许多支撑房屋的木梁都似烧焦的稻草缓缓干瘪。 一只躲在房梁上的灰毛老鼠看到这一幕,尤为感到不安,那是一种对危险逼近的本能反应。 它拼命朝屋外窜去,却一不小心将足有成人腿粗的房梁踩折。 轰的一声爆响! 屋顶瞬间坍塌,大片瓦砾当空砸下,却同时被几股弧形气劲震的粉碎,往四外崩飞。 …… 屋外,跑出没多远的小男孩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张大嘴巴,却一不留神撞到一个人。 这人和他一样,刚刚也在朝打铁铺张望,但脸上却没什么惊讶。 小男孩仰头,乍看到这身材挺拔高出常人许多的男子,尤其是他那醒目的金色卷发、碧蓝色的眼睛,一脸惊愕。 “外…外朝人?” 那看上去年纪约有四十的金发男子点点头。 “和打铁铺里那三位是一起的?” 金发男子再次点头,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冤有头、债有主,姓张的还欠我家酒钱,可跟我没关系啊” “你怎么看出我们也是来讨债的?” “你们都拿着家伙,一看就是江湖人,我又不是傻子,再说房子都弄塌了,总不会是来求他办事吧?” 金发男子觉得小男孩分析的挺有道理。 “你叫什么?” 小男孩犹豫片刻,又回头看了眼打铁铺,却骇然发现那边一切都已凝固。 四散飞扬的瓦砾,倾倒的山墙,冲天而起的火柱,还有倒飞而出的人影,一切一切,都定格在一瞬间。 而且,这些还不是最令他感到震惊的。 他还看到空中有一匹肋生双翅的白马,一头通体碧青的独角牛怪和一条有着数个脑袋的青斑大蟒。 小男孩抽了下鼻涕,又狠狠揉揉双眼,发现那三头巨怪虽都是虚影,却并非他的幻觉。 他终于感到有些害怕了,磕磕巴巴道:“夜…夜酩” “为什么不姓张?”金发男子诧异。 “啥?”小男孩一愣。 “我姓左,名中天” 金发男子微微一笑,单手提起他的脖领,一步朝前踏出,瞬间来到打铁铺上空。 小男孩眼见双脚骤然悬空,被吓的一个机灵,却不敢挣扎,当他来到那三个小山般的怪物中间,亲眼看到更多细节,脸色有些发白,不停嚷着:“妖怪,妖怪啊……” 金发男子低头看向站在一圈火浪中,浑身喷吐赤红光焰,仿若魔神般定在那的张老铁。 “不怪不怪,一点都不怪,你爹三十年前就已是七境宗师,隐门剑首,能一招将我三个手下本命魂兽逼出,不足为怪” 小男孩神色游移不定。 “大叔,你在说什么,他不是我爹!” 金发男子温和一笑,盯着他的眼睛。 “你掩饰的不错,但在这穷乡僻壤,能有你这般见识的小娃可不多见,我们来取回一件圣物,如果你能告诉我那东西藏在哪,我立刻让他们停手” 小男孩暗咬嘴唇,与其对视一阵,忽而有些愤懑。 “忘恩负义!当年若不是我们大越,哪会有你们妖族今天,为何要找我们麻烦?” 金发男子轻叹,“十年轮回,天道回旋,这事一言难尽” 小男孩把头一扭,“我爹才不会输给你们!” 金发男子轻轻摇头,指着场间那个背后有一头独角牛怪虚影的樵夫。 “他叫褚燮,魂兽是头青麒麟,只要被他手里那面青麟铜晷照到,任你修行再高,招数再妙,都会出现瑕疵” 小男孩撇嘴,满脸不屑。 “吹牛!” 金发男子又指着本命魂兽是匹飞马的娇小女子。 “她叫英招,魂兽便是英招,手中青莲片片都是利刃,专斩修行者神魂,无人能防” 小男孩暗咬嘴唇,没说话。 金发男子最后指着身后盘踞青斑大蟒的书生。 “他叫相柳婴,魂兽乃是九蝰,拥有不灭阴神,没人能彻底杀死他” “你真磨唧,我不想听你在这吹牛,你们三个人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我下去!” 金发男子莞尔,却又很认真,伸出四根手指。 “是四个,还有我,现在他们都已被我用本命天赋禁锢不动,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伤了和气,大越国虽已是前尘往事,但越隐门却与我教渊源甚深,所以你该替你爹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小男孩冷笑:“唬我啊?你若真能让人站着不动,干嘛不自己下去找?” …… 金发男子有些无奈,发现这小男孩胆识过人,并不为所动,只能收了神通,眨眼又掠回原地。 小男孩不知此中变故,只觉眼前光影虚晃,一切又都动了起来。 不远处打铁铺传来一声爆响,有根赤红火柱冲天而起,似一柄直刺天穹的巨剑。 整个打铁铺如同纸糊一般,被瞬间烧成无数碎片,四散纷飞。 有三个人影从火中倒飞而出,如陨石般坠落在地。 适才,三人齐动,都没有留手。 因为先前他们就已经很清楚,这次所要面对的人乃是昔日中土南北江湖人人仰止的存在,都施展出本命魂技,只想出其不意制服对方,拿回那件对他们而言极为重要的圣物。 然而,即便有金发男子暗中帮忙,他们还是低估了张老铁的实力。 张老铁并未持剑,只是以铁掌为刀,以一招最普通的野火燎原,便强行破去三人合力围攻,而后一个飞掠,冲出漫天飞卷的烟尘,落到金发男子面前。 只是当他看清金发男子面容时,脸色却有些意外,“黄毛怪,原来是你!” 金发男子讪讪一笑,“张兄,别来无恙” 张老铁掌心一番,神出鬼没变出一把形如月牙的刀擎在手中,冷道:“少废话,要打便来,我没功夫听你闲扯淡” 小男孩见来了主心骨,一个箭步便从金发男子身边跳开,闪到张老铁身后。 金发男子本想说点什么,但看张老铁的脸色,只能从后腰抽出一把金斧擎在手中。 “如今能变几次?”张老铁突然开口。 “六次”金发男子回道。 张老铁深吸一口气,有些感慨这世事变换,可以让曾经的仇敌变成朋友,也能让昔日知己刀兵相见。 金发男子看他有些迟疑。 “要不再商量一下?能不动手最好!” “商量个屁!你不是能让人都不动吗?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拦住我这道符!” 没等张老铁说话,小男孩已经踏步上前,拦在他爹跟前,将小身板拔的笔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有一些不成规矩的朱砂线条。 金发男子扫了眼那张黄纸符,又笑望向小男孩。 “你还会施符?这方天地已被我布下禁制,你们父子今天无论如何……” 他的话并未讲完,震惊的神情就凝在脸上。 只见小男孩单手掐出一个印诀,父子二人便在他眼前凭空消失的无影无踪,毫无任何气势、征兆、或者说动静,就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件事太过超乎常理,让他措手不及。 但凡强大的符,施展起来都需要庞大真元配合,而且必然会有许多天地异象跟随,而小男孩手里的符在他先前的感知里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张草纸而已。 就这样过了数息时间,金发男子才想到一种可能,有些惆怅。 他在来此地之前,已经在中土九州诸国游历整整两年,才好不容易找到这个距凌泽妖域已然很近的小村庄,没想到本应万无一失的布置,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随手破去,面对从地下深坑中跃身而出的三人,感到一阵汗颜。 “跑了?” 娇小妇人环视四周,她外表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只是篮子里的荷花已尽数枯萎。 书生和樵夫都是脸色乌黑,衣衫褴褛,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何事。 金发男子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 “是青玉符” 三人听到“青玉符”都是气息明显一滞,尤其是少言寡语的褚燮,更是一脸震惊。 “左使,您不会看错吧,青玉符乃幻天宗密传,自涂山圣主陨落后,哪里还有人能制成此符?” 金发男子缓缓摇头,有些秘辛终究不便明说。 可除了这个答案,他实在想不出这世间还有什么符能如此轻易避过他的感知。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章、头号大逆 “你从哪弄来的符?” 一处陡峭的悬崖下,张老铁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一手拄刀,一手撑着膝盖,微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在他前方不远有一汪清泉,丈许方圆,水面上雾气氤氲,岸边有株古藤,树荫如伞,枝干虬曲蜿蜒,遮住大半天空,让人不知身处何处。 夜酩跑到藤树下,从垂落的藤条上取下一个水瓢,在泉潭里舀了水,回到大石旁,将瓢递了过去。 “哪有什么符,障眼法而已,兵者,诡道也,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张老铁脸色微变,顾不上喝水,起身朝头顶望去,只见天幕如遮素纱,一轮皓月当空高悬,不由一惊。 “胡闹!如果凑巧赶上极夜怎么办?” 夜酩一脸淡定:“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心里有数” 张老铁嘴角一阵抽搐,有些拿这顽皮孩子没办法,严肃道:“下不为例,你把自己藏好就行,不要再这么莽撞,好在今日遇上的是那话痨,要不然一旦被他们发现你身怀异宝,就算有我在身旁,恐怕也很难保你周全” 夜酩撇撇嘴,逗弄着正窝在他怀中、只将脑袋探出衣领的大公鸡,脸色不以为然。 “有那么厉害么?” 张老铁轻叹一口气:“那左中天就是辰月教左圣使,在教中地位仅次于五大圣主,本命魂兽乃是太古异种天织,通晓阴阳,犹善辨查,尤其是他所修功法乃盘古九变,走的是实打实的以力证道,如今又已能演化六次,实力堪比中土七境修士,已是脚踏山巅的人物,如果倾力一战,我和他只会两败俱伤,这次纯属侥幸” 夜酩奇道:“当年妖族不是曾帮过咱们越国一起抵抗大周吗?你咋还偷拿人家东西?” 张老铁赏给夜酩一记板栗。 “胡说,谁稀罕他们的东西,你也不想想咱俩身上现在还有啥宝贝” 嘶! 夜酩吃痛一声,揉着脑门,后知后觉。 “他们是来要图的?” 张老铁微微点头,喝了点水,脑海中又闪出黄毛怪那张脸,愁道:“要是他们穷追不舍咋办?” 夜酩一把夺过水瓢,厉声道:“那也不给,我娘还在图中睡着,反正想要抓咱们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虱子多了不怕咬,大不了继续跑路” 咕咕咕,大公鸡摆摆头,似也随声附和。 张老铁一阵沉默,心头泛起难言的苦涩。 这世上最折磨人的事莫过于等待。 他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我们还有多少钱?” 夜酩眼神警惕,“不多,你干嘛?” 张老铁道:“买马跑路啊” 夜酩倒吸一口气:“说跑就跑啊,去哪?” 张老铁举起手里的刀,目光从刀身上划过,眼神微藐:“殇州,会一个故人” 夜酩一阵愕然,中土九州,云州在东,殇州在西,远隔千山万水,重重关隘险阻,岂是说去就能去的。 “什么故人?隐门中人?” 张老铁摇头:“一个仇人” 夜酩又是一惊:“去报仇?” 张老铁摇头,手指轻弹刀锋,发出一阵如琴弦般的嗡鸣。 “去谈一桩买卖,要是谈得拢,就不用动手” “殇州?仇人?” 夜酩嘀咕一声,忽然眼眸微亮:“你要去找那太平楼主?” 张老铁微微点头:“现在这图中时间流速是多少?” 夜酩一时难以跟上他爹的思路,抬头望天,只见一边旭日初升,一边浅月高悬。 “和外面差不多一比十” 张老铁又挠挠下巴:“你把图藏哪了,不会被翻到吧?” 夜酩把脖一扬,嘴角一撇。 “放心,肯定找不到” “那黄毛怪可能知道进来的方法” “怕什么,这里到处都是禁制,他们若能进来,我一个打他们四个!” …… 一个月后,龙骧城外。 此地已在云州中游,乃昔日大燕王朝国都,如今的大周云中郡郡府。 父子两人走在官道上,小的骑马、大的牵马,虽然还未进城,却见路边已是食摊酒棚林立,人流熙攘,热闹非凡。 夜酩第一次来这里,头回见到如此雄阔的城池,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张老铁却眼神空泛,心头感叹世事漫随流水,浮生如梦。 想当年,燕王慕容垂雄踞漠北三道,漠北四妖部叛乱,他身为大越禁卫军统领曾随御驾来过此处,没想到一转眼已然半甲子过去,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爹,你在想什么?” 看张老铁走路有些发飘,夜酩脸色浮现出一丝担忧。 “没什么,想起当年一些往事,我和你父王还曾来过这一次,去过燕国皇宫,那时……” 张老铁话到半截忽然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缕血丝。 “要不我们休整一日吧”夜酩提议。 “小伤而已”张老铁摇摇头。 “七月十五前必须到雾屏,吃过饭便走” 两人没进城,只是在城外找了家没人光顾的粥汤铺,坐下之后,要了两碗热汤、一碟酱肉,就和着干饼吃起饭来。 夜酩心头好奇,忍不住又问道:“爹,这可眼看就要进关了,好歹你也得告诉我那太平楼主蓝飒到底是什么人,你和他有什么仇吧?” 张老铁吹去汤面油花,随口道:“他是个读书人,学问很大,要是放到我那个时代,叫喷子,就是那种一门心思想要拿至圣先师的道德文章跟天下人讲道理的人,只可惜造物弄人,错上歧路,算了,还是不说他吧,吃饭” 夜酩在旁听了一阵狐疑,这一个月来他几次问及此事,他爹都是这般语焉不详,婉转搪塞,其中肯定有事。 他忽将手里的筷子往桌案上一拍,微怒道:“你到底要去干吗,今天再不说清楚,我哪里都不去!” 张老铁见儿子脸色不善,也实难再想出敷衍理由,刻板面容上显出难色,微叹了口气:“我要进昆墟一趟,需要找个人暂时替我保护你” 夜酩异常震惊,昆墟乃是中土西南昆仑山脉的一个别称,在大秦灭亡前的历朝历代都被万千中土子民奉为“神土”,传说山中遍地皆是奇珍异宝,灵木名花,乃神人居住之地,但在秦灭之后的三百年辰墟乱世中,却成为众多诸侯国暗中较力的战场,最后更是在那场惊世骇俗的悬圃大战中,被如今那个大周皇帝,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姬满,以神器削平整整七座山头,冰封三千里,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自那以后,神山昆仑逐渐被人遗忘,昆墟这个名字悄然兴起,一直沿用至今。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你去那里做甚?” “找天书残卷,顺便弄几颗灵根果” “不行,去寿山太冒险,周围全是长生军和大周幽察司的人,不值得,我不需要!” 夜酩豁然起身,跳下长凳,引来远处几个散客的目光, 张老铁抬起带着手套的铁手,揉揉他的头:“放心,我又不是去找死,你的事终究得想个办法,我不可能永远都守在你身边,再说你不是还要救你媳妇儿吗?” 夜酩挥手挡开他:“那也不行,我只是长的慢了点,又不是不能修行!” 张老铁愁道:“不是慢了点,是慢了许多,你今年多大?” 夜酩暗咬牙关,圆鼓鼓的小脸瞬间憋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老铁又火上浇油。 “你今年十二,但你看这街上的半大孩子,哪个像你这样,拳头还没豆包大?如果过两年你还长不大,我闺女万一让别人拐跑,你怎么办?” 夜酩气急,狠踹了张老铁一脚,压着嗓音道:“反正不行去,这是王令!” 张老铁不以为然,将大手强按在他的头上,哄慰道:“好了,好了,别耍小脾气,也不想想你爹我是谁,那些人见到我都得绕着走,赶紧吃饭,要不然仇还没报,就先饿死了” 夜酩握紧拳头,想到过往四处躲避大周幽察司追杀的经历,他爹已不知受过多少伤,心头一揪,又看看桌上的吃食,咬了咬牙,“走,进城吃顿好的” …… 穷家富路的道理夜酩并非不懂,只是他从没来过龙骧,没想到在酒楼里喝口茶还要钱,吃顿饭要那么贵。 结果导致父子两人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再没沾过半滴油腥。 在一个临江集市上卖了马,踏上停靠在岸边的竹筏,将换来的散碎银钱给了船家,父子两人便彻底身无分文。 这条江的下游是翰州南山郡舞阳城,算下路程,刚刚走过少半,要想在七月十五前赶到殇州,接下来必须走水路,但搭船不比骑马,需要花很多钱,摸着空空如也的荷包,虽然两岸峰峦叠翠,猿啼鸟鸣,景色如画,夜酩却没半点心情欣赏。 若以前,以张老铁的修为,赶路自然不必如此辛苦,但眼下却是不行,为了隐藏行迹,避免被辰月教圣使和大周幽察司的眼线发现,他们只能如同普通人一般亦步亦趋,有时为了避过盘查还要绕路。 张老铁站在竹筏头里,望着江面,琢磨半响道:“你不是藏了好多把剑吗,随便卖几把,应该就够了” 夜酩蹲在旁边,怀里抱着一个小竹筐,暗暗翻了个白眼,“不行,那些都是门内叔伯们的随身物,再说都是好家伙,白瞎了” 张老铁轻啧一声,又冥思苦想一阵,忽然将头瞥向竹筐里那只大公鸡,试探道:“要不……” 话还未说出口,夜酩已然叹道:“卖书吧,反正那些东西都在我脑子里,堆在那洞里也是吃灰,也没什么用” 张老铁眼前一亮,轻轻点头,觉得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父子两人的想法很不成熟,最起码没料到隐门典藏的武学秘籍会那么不值钱。 …… 舞阳城内一个书摊前。 穿着夹袄的老板双手囤袖,脑袋摇得像是波浪鼓,对张老铁不假颜色,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他手里的几本书。 张老铁气骂有眼无珠,怒冲冲走开。 书摊老板也很来气,看张老铁走远,朝地上淬口唾沫:“真是有病,兴武令都颁布十年了,还拿那些破书当宝贝,当我是傻子吗?” …… 晌午,城外破庙。 张老铁正蹲在火堆旁烧水,看到夜酩喜滋滋回来,疑道:“书卖出去了?” 夜酩点点头,从衣襟里掏出一串铜钱。 张老铁手抓着下巴,奇道:“咋卖的?” 夜酩耸耸肩:“看到有几个小孩打架,我随便指点了他们几招” 张老铁眉头舒展,又想想道:“小孩子哪识货,下午你看我的” 夜酩微微撇嘴:“还是小心些吧,这里不比关外,我看城门口贴着画像,天元榜上赏金又长了,咱们可是大逆” 张老铁惊疑,放下手里的瓦罐:“跻身三甲啦?” 夜酩摇头:“第六” 张老铁轻啧一声:“那怕什么,前面还有五人呢,够他们抓一阵子” 夜酩微嘶一声,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有点觉悟,怎么不盼人点好呢,等我将来有能耐,就把关在什么五狱山、幽冥海的人都救出来,闹他个天翻地覆” 张老铁一笑:“好主意” …… 黄昏时分。 张老铁拎着一坛酒、两只烧鸡回到破庙,将一小包东西丢给夜酩。 夜酩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是几块银锭,有些震惊道:“哪来这么多钱?” 张老铁坐在草堆旁,启开酒坛封口,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卖了两本书” 夜酩也是饿极,从地上抓起一只烧鸡就啃,又嘟囊道:“谁这么冤大头?” 张老铁笑道:“两个卖相还不错的公子哥,在湖边比剑,我看不顺眼,就教训了他们一顿,然后把书卖给了他俩” 夜酩一阵无语:“这跟抢有什么区别?” 张老铁正色道:“怎么是抢呢,那两本秘籍可是货真价实的隐门武库典藏,就这点钱,他们已经占天大便宜了” …… 一夜暴富的感觉虽然让夜酩有些发懵,但有过龙骧城的教训,父子两人都没昏头胀脑再去城里摆阔。 接下来的路途可谓顺风顺水,直到两个月后离开大周辖境,进入殇州魏国境内。 某日半夜,夜酩正在酣睡,却忽然被他爹唤醒,草草收拾衣物后,背上小竹筐,就急匆匆掠下渡船,上岸后,张老铁也没多解释,只说他们行迹已然暴露,便带着他开始没日没夜的狂奔。 在夜酩过往东躲西藏的经历中,这种情况很少见,只在当年他们被大周幽察司追杀,逃出越州时有过一次。 当时还有很多不知名姓的隐门叔伯为他而死,所以这次他什么都没有问。 殇州,位于中土西部,地域广阔,仅次于中部冀州,有清沧江、黄河、渭河三条水脉贯穿东西。 梁国是殇州境内势力最强的国家,占据前秦六郡十四县,地盘紧靠大周,除此之外,还有蜀和汉两个由前秦遗民建立的国家,分据南北两侧。 而张老铁这次要去的雾屏据说在殇州西南,不但要横穿三国,更是已经接近中土的西极,再往西便是青冥鬼域,在两域间有一道天河相隔,传说乃是太古诸界混战时,九天坠落砸出的一道裂缝。 父子两人星夜兼程,翻山越岭,转眼已进入殇西荒原数日,眼看七月十五将近,这日穿过一处峡谷,总算暂时摆脱了如影随形的追兵,可以停下来歇口气,正发愁上哪里去寻个村镇,买些吃喝之时,忽见前方有座高山,山坡上下皆开满桃花,万枝丹彩,一阵清风拂过,落红如雨,煞是耐看,有条小溪自山石缝隙间潺潺而下,山脚处还有个凉棚,外面竖着酒幌,顿时都面露喜色。 在清凉的溪水里洗过脸,夜酩背着竹筐、撒欢似的先朝那出酒棚跑去,来到切近,看到凉棚立柱上挂着一副对联,字迹龙飞凤舞,停下脚步,细辨片刻,才看懂上面的字,却皱起眉头。 酒棚里有个身着素袍、白发苍苍的老翁,体态微胖,正坐在桌旁拨弄算盘,忽听外面有个童声低声喃喃,抬头朝外看去,正和夜酩四目交错,都是微微一愣。 夜酩下意识退后半步,老者却是手拄拐杖,从酒棚里走了出来。 “小娃儿,认得字?” 老者声音沙哑,笑容沧桑,看着很是和蔼可亲。 夜酩点点头:“催人归去天涯远,断肠当在别离时” 老者手抚须然:“不错,你从哪里来啊?” 夜酩微顿:“从天门关那边” 老者闻言一笑,又抬头朝远处看去,只见张老铁已从溪边跨步走来,脚下生风,带起桃花片片,又朝他遥遥颔首。 “老伯,叨扰” 老者轻笑,朝旁微微侧身:“哪里话,相逢是客,快请进” 夜酩抢前一步,挡在他爹身前,指着立柱上的对联道:“爹,你看这幅对联,写的多有气势” 张老铁抬头略瞄了一眼,赞道:“好字!” 夜酩见他爹脸色如常,他只得把疑惑咽回肚子,跟着进了凉棚。 老者拎过一个茶壶,颤巍巍来到桌前,给两人倒了茶,又问道:“不知两位客官这是要去哪里啊?怎会路过此地?” 张老铁洒然道:“去雾屏” 老者放下茶壶:“雾屏?那可还远着哩” 夜酩插话道:“老爷爷,你这里可有吃的?” 老者摇头:“真是抱歉,我这小店偏僻,平素少有人来,只有酒水可卖,没别的东西” 夜酩四下扫视,忽然发现角落里放着一个篮子,里面有几颗桃子,个头饱满,粉红诱人,喜道:“老爷爷,您那桃子可卖?” 老人微愣,旋即又是恍然,淡笑道:“桃子自然也卖,只是不便宜” “一个桃子能有多贵?”夜酩追问,觉得浑身燥热,喉咙干渴异常。 老者刚要说话,又忽然一愣,转身望向凉棚之外,不知何时,那里又走来几个人。 打头里的是个书生,浑身上下湿漉漉一片,像是刚被大雨浇过,眼圈黑的吓人,身后跟着个黑脸樵夫,背着一捆干柴,走路右脚有点瘸,最后是个娇小妇人,一身青衣,臂弯里挎着篮子,手里举着一片荷叶当伞,也是气喘吁吁。 三人来到凉棚,并未坐在一起,而是分开左右,正将夜酩父子围住。 夜酩认出来人,神色微凛,但见他爹面不改色,并没有要逃的意思,他也没轻举妄动,只是将地上的竹筐又从新背在肩上,静观其变。 那落拓书生坐到桌前,也没跟老者招呼,拿起桌上茶壶,嘴对嘴就是一通猛灌,好似多日未曾喝水,毫无读书人风范。 其他两人虽然不像他这般粗俗,却也各自倒茶,自斟自饮,但都没有将眼光投向父子两人。 老者见这架势,又转身看看张老铁,略带歉意一笑,默默退到一旁,似也瞧出苗头不对。 这时,一个满头金发的奇伟男子大步流星走进凉棚,正是那辰月教圣使左中天。 只看他气冲冲来到父子两人桌前坐下,将金斧往桌边一撂,瞪着张老铁,没好气道:“你这人也忒不厚道,想当年隐门八部中,我最敬你的为人,怎得多年不见,你竟也开始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拿我们当挡箭牌,现在大周幽察司九殿一窟精锐尽出,已经朝这边追来,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识相的赶紧把东西还我,或许我还能帮你周旋一二” 张老铁冷道:“若非你们穷追不舍,他们又怎会追来?” 夜酩在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爹跟左中天在故弄什么玄虚。 左中天闻听一愣,又扫了夜酩一眼:“不是你故意嫁祸?” 张老铁嘴角微抖,不屑一笑。 左中天又琢磨一阵:“那这事再说,要不咱们打一架,谁赢了东西归谁?” 张老铁摇头:“那东西我还有用” 左中天无奈,扫了眼夜酩,眼神似警告,又对张老铁正色道:“不管你们上次用了什么障眼法,别想再故技重施,这里已经是中土西极,前方再无路可走,后方又有追兵,如果你今天不将圣物交还,便是我也无法帮你周旋,你该知道那件东西对我教的重要性,你这样只有死路一条!” 张老铁沉默半响,手中忽然光华一闪,拿出一把把前些日子刚铸好的弯刀。 “死路不也是路?” 说话间,他举刀在头顶轻轻一划,便如同丹青妙手挥毫泼墨,竟瞬间在空中幻化出一条鱼来。 只见那鱼额凸如角,须长三尺,腹鳍如爪,体长足有丈余,周身金光四溢,唯独双睛浑蒙,在空中转了几圈,身影一跃没入刀身,发出一阵呜鸣,如泣如诉。 啪!几声木板碎裂声音几乎同时在张老铁周围响起。 相柳婴,褚燮,英招都是豁然起身,纷纷看向张老铁,目光隐含惊怒,透出凌厉杀意。 左中天也是碧眼圆睁,神情激愤,一把抄起金斧,指着张老铁鼻尖,喝道:“张凌寒!鲟龙鱼乃我凌泽水神,你可知它要化龙飞天何其艰难,你竟然敢屠龙铸刀,就不怕天谴吗?” 张老铁却是没理会已然暴怒的左中天,而是侧头看向退到凉棚一角的白发老者。 “换命桃子买路酒,不知这把刀价值几何?”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章、卖刀换桃 白发老者淡笑,倏忽间来到桌前,“买路?还是买命?” 除去张老铁,在场之人无不瞠目,震撼于老者这份化物随风的修为,不知他是何方神圣。 张老铁将刀递出,“走投无路,自然是买命!” 白发老者接过刀,只是看看便又还了,面色不着喜恶。 “你这刀虽神出古异,超逸象外,当得“清奇”二字,却少了样东西,还称不上“横绝”,入不得神器之列,只能换一颗桃子” 张老铁洒然道:“愿闻高见” 白发老者道:“杀气” 张老铁淡笑:“禹门三尺桃花浪,是升是坠不由我,我只是铸刀之人,却不是用刀之人,这点睛开刃之事怎好代劳?” 白发老者略微沉吟:“如此,你倒是有心,是想与我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 张老铁道:“你我之仇,终归是私怨,我们却有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白发老者闻言,又看看场间左中天等人,笑道:“若是你将这四妖杀了,我们倒是可以坐下谈谈” 张老铁一时沉默不语,似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 一旁的英招、褚燮、相柳婴均是脸色微变,忌惮这言行怪异的老者,暗自蓄势。 左中天碧眸微眯,倒是没半点惊慌,只瞧了眼放在角落里的那一筐桃子,便彻底想通了整件事,不由脸色阴沉,如坠铅云。 三十年前,南越羿帝禅位,引发禹陵之难,兄弟阋墙,一代名主葬身火海,穆王姬满借口为义兄报仇,兴兵伐越,当时手下共有五王七侯,以定风侯蓝飒、镇北侯北冥苍梧两个身具魔族血统的将军修为最强,两路先锋军势如破竹,眼看已经要打到南越水陆重镇偃师,南越使计反间蓝飒,使穆王囚杀其妻儿,蓝飒临阵倒戈,穆王又派幽察司九殿一窟高手诛杀蓝飒,据说已将其挫骨扬灰,但他却是知道,蓝飒虽身受重伤却并没有死,而是逃到青冥鬼域,用十年时间成就一方霸主,此后专门与大周作对。 左中天幽幽念道:“二虫愚智俱莫测,山间一笑无人识,原来他们父子是来找你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转头看向张老铁,眼神已冷到极点:“张凌寒,想不到你为了复仇,竟然善恶不分,与魔族勾结,枉我敬你是一代宗师,当世豪杰,今日你我恩断义绝,从此势不两立!” 张老铁仍没说话,白发老者却道:“善恶正邪只在人心,魔族也不全是坏人” 左中天冷哼一声:“话倒是不假,可你是辰墟十大魔头之一,怎么都跟好人不沾边吧?” 被人骂成魔头,白发老者也不生气,淡笑道:“此言差矣,我是魔头,你是妖王,名声都好不到哪去,半斤对八两,要不咱俩做笔买卖,你这斧头不错,只要你把它卖给我,我就帮你杀了这父子二人,他们身上的东西我分文不取,如何?” 夜酩在旁听几人对话,刚刚已猜出白发老者真实身份,不免心头暗惊,没料到他爹口中那文采风流更胜武功一筹,当得“天下文胆”四字的风月魔君竟是这番老态龙钟模样,却听老者话锋一转,一时间有些错愕。 左中天不屑一笑,其意已不言自明。 白发老者见状,微叹一口气,又转脸回来,笑眯眯看向夜酩:“小娃儿,或者你把那宝贝给我,我帮你杀了他们四个,顺便为这把刀点睛开刃,买你们父子性命,怎样?” 夜酩瞠目,看老者这般颠三倒四,越发觉得胆战心惊。 左中天懒得再听老者痴言风语,豁然起身,抄起金斧,大喝道:“摆阵!” 英招三人早已按捺多时,闻声立时齐动,瞬息间将白发老者围住。 白发老者却不以为然,轻啧道:“你这妖人好没道理,我虽是魔族,却未曾有害于你,好心与你谈笔买卖,非但不识趣,却还要置我于死地,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公理?” 左中天冷笑道:“和你这魔头讲何道理!” 话音及落,他的斧头也已朝近在咫尺的白发老者胸口斜斩而去。 那斧头本就是金色,此时更是灿然耀目,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仿如一抹倏忽凝滞的阳光。 既是光,必极快。 白发老者像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这道斧光携肩带背劈成两段。 非但如此,这一斧还斩破虚空,令周遭天地为之一暗。 “说什么正邪善恶,不过是比谁的拳头大而已” 一片迷夜般的虚空中,白发老者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些许嘲讽。 左中天独立其中,自不会以为他一斧就能解决掉这令整个大周王朝都为之头疼的魔头。 但却一时窥不透这老怪物使了什么手段,将他带到此间中来。 他吼道:“装神弄鬼,有胆出来一战” 白发老者冷笑一声:“还是你先出来再说吧” …… 虚空之外,小凉棚里刚刚发生了一件奇诡的事。 众人只见左中天挥起一斧,将老者斩成两段,却像是划破一幅人像画,不见鲜血喷溅,只见虚空裂开一道口子,黑光一闪,刹那间两人均消失不见。 英招三人一惊,不知这是何种障眼法,忽听凉棚外又传来白发老者略带嘲讽的说话声,都没再理会张老铁父子,一齐疾掠追出。 桃花溪畔,一株枝叶繁盛的桃树下,白发老者正负手而立,欣赏着满树桃红,衣袂飘扬宛如一位谪仙。 三人都没有贸然出手,而是互成犄角将其围住。 白发老者淡漠一笑,伸出一只右手,朝虚空中一探,好似抓住一缕飒飒秋风,朝怀中轻轻一带,竟牵引着周遭天地气流都朝手中汇聚,瞬息间凝成一把有形无质、形如弦月的“风刃”握在手中。 英招、褚燮、相柳婴三人均同时感到体内气机一空,竟瞬间被凭空抽走大半,无不面露惊骇之色。 张老铁拎着夜酩紧随而至,落在远处一处土坡上,目睹此情此景,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没想到十年不见,蓝飒境界竟已强悍如斯。 夜酩则双眸发亮,看得很来劲。 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他的修行境界一直不稳,唯有在宝图中,才勉强算得上一个高手,在外面只能发挥出两层功力,但学识和眼力却绝非等闲。 世间修行法门万千,然境界划分大同小异,因为无论何种修行,最终都能归结到对天地元气的掌控和运用上来。 从一到九,层层递进。 别尘意,蹒跚行,见天地,涉百川,撼山岳,朝夕彻,御雷霆,神游八极和观古今。 只看白发老者能不借助任何外物,信手呼风唤雨,凝气成刃,夜酩便知他的境界至少要在第七境“御雷霆”之上。 再观其从容气度,恐怕真正实力只会更高一筹,就算没达到“神游八极”之境,也应相距不远。 虽然他爹常说六境不如狗,七境遍地走,但如眼前这般高手对决,少年见到的机会却不多,这可是印证修为难得的机缘,他又怎能不兴奋。 这时,就看老者原地未动,只将手轻轻朝前一挥,竟令周遭风势忽然逆转,分别朝三人吹去。 那风刃也在这个刹那消散在他手中,就仿佛从未曾存在过一般。 数丈外,三人中看似最为娇小柔弱、实则修为最高的英招神色微凛,最先察觉到白发老者这一招暗藏玄机,绝不容易应付。 在她的感知中,这与其说是一招刀法,倒不如说是在以刀作法,敕令天地为我所用。 便在老者出招的刹那,她也挥出手中青莲。 那朵如同小孩拳头大小的莲苞迎风而展,刹时间开出一朵洁白无暇的莲花。 随着花枝划过虚空,莲影重重叠叠凝滞,空中便骤然多出一片荷塘,里面莲花盛放,大大小小,不计其数。 但也是这个瞬间,那些刚刚绽开的莲花便全都凋零,花瓣脱离花茎,化作一片片飞刃激射而出,如同一道道白色雨线,径直朝着树下老者刺去。 只是这看似要玉石俱焚的一招,却在刀风花雨相遇的刹那再次发生了变化。 那一大片莲雨忽然微微倾斜,在空中兜出一个大弧,携卷着刀风一起转了方向,如一道拔地而起的白色龙卷,尽数朝天空射去。 这当然是英招有意而为,时机拿捏恰到好处,但也一下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因为白发老者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刀,蕴含着许多她还不曾领悟的规则。 而要改变规则,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 白发老者略感意外,没想到英招竟能化去他这招借东风,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之意,但见她如滑泥般瘫软在地,便再没有出手的兴致。 同样是劲风扑面,褚燮面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一招。 在他眼中,风里的刀光恍惚不定,如同一片迎面刮来的空蒙烟雨,避无可避。 他不得不动用本是打算用来对付张老铁的压箱底手段。 那捆他一直背在背上的干柴。 那确实是柴火,却并非普通的柴火,而是经过天雷淬炼的雷击木,一共三十六根,每插入地面一根,都会落地生根,生长出许多电光环绕的繁密枝杈,三十六根落下,里外三重环绕,便能构成一道天人难逃得雷木囚笼。 只是眼下他并没有用其围困老者,而是将它们都插入身周丈许方圆,形成一道如茂林般的屏障。 但树叶遮得住烟雨空蒙,却隔绝不了无孔不入的刀风。 当他感到一股凉风拂面而过,体内气机竟不受控制的从穴窍流散而出,气血逆行之下,忍不住吐出一口乌血,惨然倒地。 相柳婴这边情形也很诡谲。 他在先前追逐张老铁时曾与大周幽查司爪牙交手,有伤在身,笔匣中十八根铁笔已断折六根,实力折损严重,眼见老者挥出一刀,一道浑厚无匹的碧绿刀罡乍起,犹如一江春水奔腾而来,势不可挡,立时施展本命魂技,唤出九蝰真身迎敌。 这九蝰乃是上古异兽,蛇身而九首,有喷云吐雾、含沙射影之能,其血剧毒无比,且只要阴神不灭,即便被斩肉身头颅,仍可不断再生。 但他并非是想凭肉身硬抗,而是借助九个蛇首,各含一根铁笔,在身前虚空急速钩划,瞬时施出九道符箓,组成一道以“天”字为符头,“破”字为符脚,“宗”字为符胆的蛇形奇符,一起倾压向前。 嗤嗤嗤…… 随着一串密集如箭矢破空般的裂响,那道势如奔流的刀罡在接连撞破“天、地、玄、宗、万、气、根、本”八道符后,终于在最后一道“破”字符爆开后,彻底烟消云散。 然而,反震之力却还是如钟锤般狠撞在他胸口,将其整个人顶飞出去。 只不过一招,辰月教三大司铎便皆失去再战之力。 这让一旁观战的夜酩心头震撼久久难平。 辰月教那三个人的根底他之前在野梅岭亲眼见过,都是能唤出本命兽的狠角色,其修为应该都在妖修六境“齐物”之上,虽说此种境界划分和中土修士的六境“朝夕彻”有些出入,实力却不相伯仲。 他没想到三人联手与那和他设想出入甚大的蓝老怪交手,竟是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道:“这也太变态了,简直没地说理去” 一旁的张老铁眸中也异彩连连,听到夜酩这样说,淡然道:“这世上很多道理是讲不通的” 是了,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如果你想跟别人讲道理,那就一定要确保拳头够硬才是。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章、一境之差 嗤! 便在夜酩心下琢磨他爹这番道理时,桃林中又异变突生。 只见一株距离蓝老怪不远的桃树忽然“咔”的一声从中裂开,就好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劈中,冒出一缕白烟。 适才消失的左中天豁然从中掠出。 蓝飒微怔,旋即淡笑道:“想不到你出来的还挺快” 左中天冷哼一声,没有回应。 刚刚他被困于一片寂夜虚空,当即便以本命魂兽天织之眼辨查,发觉那方天地阴阳二气极为稀薄,虚广无边,便知其可能是蓝飒设下的一方领域。 依常理而言,领域乃是七境之上的修行者凭借自身对天地大道规则的领悟所创造的愿界,多含有许多限制,便和他以本命天赋施展的“八方不动”能让光阴流动凝滞,却无法改变其间任何事实类似,必然存在一些局限。 只是他早看透那魔头的想法,根本没去费力寻找出口,直接以力破道,再次斩破虚空,回到了此间。 左中天扫视一圈桃林,看到三名属下倒地不起,一双碧蓝色的眸子杀意愈盛,根本没任何废话,脚下砰然炸炸出一个深坑,迎面朝蓝飒冲去。 他手中的金斧骤然荡漾出一层耀眼金华,如同一片太阳真火,立斩向蓝飒头颅。 半月形斧身尚在空中划动,前方空气却已被压爆,迸射出许多绚烂的火星,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斧刃在抵着金石急速划行。 只有眼力绝佳的人才能注意到斧刃前有道白线,那是被压缩到极致的罡气。 这便是左中天的高明之处,金斧乃辰月教圣器,自蕴规则,若他倾力一挥,必又会斩破虚空,很可能再次落入蓝老怪的领域中,但以罡气相隔则不会,此间道理亦如借舟渡河,水不沾身。 蓝飒见到这悍猛的一斧,神色有些动容,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泛出异彩。 他已经好久未曾如此兴奋,手里转瞬间又凝出一柄风刃,毫无花哨的朝头顶撩去。 银光烁烁的刀锋划过虚空,伴随而来的是一阵似海水涨潮般的天地共鸣。 轰的一声巨响! 当一金一银两道光华相撞,便如同日月对撞在一处,一时间地动山摇,一道半球形的气浪在两人身周炸开,喷涌的劲风排山倒海般朝四面刮去,瞬间摧折满山桃树。 远处,躲在张老铁身后的夜酩被迎面吹来的劲风割破脸颊却浑然不觉,惊呼一声“好强”,只觉得这才是真正高手间的对决。 张老铁背负双手,衣袂猎猎作响,他微微眯起眼眸,面色有些凝重道:“等下若有意外,你便先进图中暂避” 夜酩抬头看看他爹的侧脸,默默点头,虽然他很多时候都习惯反问一句为什么,但这次却没有。 因为只要有他爹在,他就不可能有意外。 而他爹说若有意外,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一会或许会顾不上他。 …… 一斧之后,整片桃林已是狼藉一片,惨不忍睹。 左中天整个人被震退数丈,脚下出现两道深达半尺的犁痕,鞋袜早已化成飞灰,身上衣衫也破碎不堪。 反观蓝飒却风采依旧,寸步未动。 左中天知道这老怪物很强,却没想到会这么强。 一声愤怒至极的厉吼自他唇齿间爆出,震得人耳根一阵发酸。 他抬手扯掉衣衫,露出内衬的金丝软甲,双臂猛然一较力,体内骤然发出一阵隆隆异响,好似推开了一道沉重无比的石门,一颗颗杯口大小、恍如烈日般耀眼的光团忽自他丹府中升起,沿着道脉一路拔升。 那光团每生出一颗,他的身躯就会随之长大一倍,碧蓝色双眸化为一金一银两种颜色,手中金斧亦变成磨盘大小,上面隐隐可见云纹闪烁,霞光缭绕。 一颗、两颗、三颗,当第六颗光团升起,左中天看上去已不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尊自太古虚空走出的神明。 “盘古真身!?” 蓝飒双眸雪亮,眉心隐现一道云纹,整个人在这一瞬间也开始散发非同寻常的光芒。 只是他身上的光芒是银色的,带着刺目的锐意,很像是寒夜里皎洁的月光。 远处的夜酩在看到左中天的盘古九变后本已瞠目结舌,待看到蓝飒的变化后更是震惊,豁然抬头喊了一声“爹”。 然而,张老铁却充耳未闻,始终全神贯注盯着前方。 …… “来来来,让我试试你现在有多少斤两” 蓝飒朗声大笑,忽如一道闪电掠上空中,双臂虚张,大袖齐摇,如同鲲鹏振翅,一动之下,竟牵动着碧空里一条条白云如潮水般朝他头顶汇聚。 霎时间,高空中响起一阵滚雷声,仿如山雨欲来。 站在那因聚于一处而变得灰暗的浓云下,蓝飒仿佛披上了一件无比宽大的云裳大氅,衬托着他一身银光愈发耀眼。 当他缓缓扬起手臂,虚握手掌,身后那巨大云影亦如影随形,五根粗如天柱的手指弯曲如钩,掌心处赫然变的漆黑,如天破一洞,无数天地元气自方圆百里倾泻而入,一时间漫山遍野狂风呼啸,仿如山倾海覆,末日将临。 威神游太清,仙衣卷云霓。 这是任何人见到都会为之惊叹的一幕。 即便是对左中天这种早已脚踏山巅、又经历过辰墟乱世的人物依然如此。 因为,这是唯有八境的修行者才能拥有的境界。 七境和八境看似只相差一境,但这一境却有一重天高。 左中天站在地上,仰头看到蓝飒借流云化身凝出的那柄百丈风刃,脸上非但没有任何惊恐,反而露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兴奋。 与他而言,砥砺武道修为的最好方法便是向死而生! 唯有无限接近死亡,才能唤回他潜藏在血脉深处的祖腾。 他将手中金斧狠戳在地。 体内再次发出一阵沉重如石门开启的声音。 第七颗耀眼的光团自他丹府中升起。 但这次他并没借此长高,而是将这颗光团倾注到金斧之中。 瞬息间,原本闪烁金辉的斧头变得更加耀目,斧身上的银色云纹渐渐散开,露出一轮带有三足金乌印记的红日,一股仿佛来自异界的灼热气息从金斧中隐隐释出,虽然只是一点点,却令周围翠绿的野草急速枯黄,燃起火苗。 一圈火浪如涟漪般朝四下扩散开去,眨眼间整片桃林化为火海。 忽然,天地间有铿锵声相叠。 蓄势已久的蓝飒终于挥手斩下那道纵横百丈的风刃。 那本就是由无数天地元气汇聚而成的风刃刀锋极亮,自极寒冷的高空落下时,恍如一颗自天幕之外坠落的陨星,带着无比凄厉的呼啸声,以极恐怖的速度切入其下厚厚的云层。 云乃水气所凝,在遇到这本已是极寒却又携着无数凛冽罡风的风刃后,霎时便全然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冰晶,疯狂涌向那弯如弦月的刀身。 从地上望去,那些距离风刃最近的云朵一层层消失。 但在一息时光后,它们又因为与四面八方倒灌来的天地元气发生剧烈摩擦,重新化为一条条瀑布般的流云,如一抹滞留在天幕上的刀痕。 这是真正能称得上惊世骇俗的一刀,方圆百里抬头可见,闭目可闻。 然而,变化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风刃斩破翻卷如沸的云潮,雪亮的刀身已变成一道拖着万丈虹霓落下的极光! 左中天目睹这壮阔难言的一幕,虽说与蓝飒此时是敌手对头,却也由衷钦佩他这堪可裁天裂地的一刀。 但你强又如何,吾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左中天周身气机一息流转千里,一股磅礴真元自脚下砰然炸开,犹如惊涛拍岸,在地面轰然塌陷的瞬间,身躯似一抹金虹直贯天穹。 那柄已变得如同小山峰般大小的金斧被他双手握住,轮出一个惊人弧度,迎着那道绚丽至极的风刃斩去。 一个巨大气团如惊雷般在斧身后炸响,金斧瞬间化出千重残影,如千峰耸峙。 人如光,斧似岳,气拔万重山。 这一斧亦是盖世绝伦! 轰的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自高空传来,犹如天地冲撞在一处。 刀光斧影尽碎。 然刀斧犹在! 一道圆形气弧从刀斧相交处迸射而出,方圆百里无数漂浮在空中难以用肉眼分辨的微尘在刹那间被涤荡一空。 虚空骤然变得分外通透起来。 但只是数分之一息的功夫,那迅疾扩散至方圆百里的气弧又以更加难以想象的速度回缩到原点,牵动着周遭无数紊乱的气流疯狂聚向一处,剧烈的摩擦令空气里骤然多出许多白色丝痕。 蓝飒须发飞扬,整个人保持着俯冲向下的挥刀姿态,双眸被刀斧间迸发的强光映得一片雪白。 左中天神情亦说不出的决绝,双腿如弓交错,浑身血脉喷张似铜浇铁铸。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 两人刀斧相碰,竟未一触即分,而是就此僵持在空中! 这是令蓝飒有些始料未及的结果。 也是令站在地上始终全身贯注盯着战局的张老铁震惊不已的一幕。 他没想到左中天竟能跨境接下这一招。 他的身躯止不住微微颤抖,只感觉浑身热血沸腾,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从前那波澜壮阔的年代,眼前闪过无数个身影,每个都如星光般摧璨。 夜酩在适才蓝飒飞掠高空,施展犹如神仙般的手段,凝出那道百丈风刃时就已经彻底震惊无言,再看到刚刚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已经彻底傻在了那里。 然而,一丝异变忽然让张老铁的神情由震惊转为惊惧。 一个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漆黑无比的“黑点”忽在刀斧相抵处悄然展开。 一阵吱嘎嘎的怪声伴随而至,天地间似有道巨闸正缓缓开启。 大地开始震颤,狂风席卷山野,无数残枝断木,土块石头、溪流河水全都如同失去重量般一起往天空中飘去。 天与地似正被一股巨大力量拉近。 张老铁再顾不上多说什么,一把抓住呆呆发愣的夜酩,将他朝远处甩去。 他的整个身躯随即散发出赤红色的光芒,好似一座急剧燃烧的熔炉,手中多出一柄黑色无柄小剑。 一股灼热气机自他脚底骤然爆裂开来,他如同一颗拖着炽红尾焰的彗星直刺向天幕。 高空中,左中天骤然感到手中金斧压力稍减,蓝飒却神色阴沉。 若是在前一瞬,他尚有余力撤招应对,但眼下天闸将开,黑界已现,即便他已破入八境,亦不敢言落入其中能全身而退。 万般无奈下,他只能施展魔族本命天赋,在身周隔绝出一片寂夜真空,将张老铁隔阻在外。 然而,就在他心念转换间,张老铁已升至苍穹极远,将周身赤焰罡气砥砺的锋锐无匹,手中铁胆剑亦已变得赤红。 这是他所习赤焰剑决中最强的一剑。 无名剑。 非无名,名无名,道无名,剑有名。 寂夜虚空被一束剑光划破。 当左中天看到那束剑光时,剑光已到眼前。 他与张老铁相识多年,因所学功法相近,秉性相投,彼此引为知己。 虽然如今时过境迁,张老铁找蓝飒这件事让他很想不通,但是他相信关键时刻张老铁要帮的人会是他,只能是他。 但今日他发现错了。 张老铁那人剑合一刺在刀斧交接处,却稍稍偏了一毫。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无边寂夜虚空被爆炸撑破,溪畔烟尘四起,地下赫然出现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巨大深坑。 左中天在一瞬间被打回原形,瘫跪坑底,七窍流血不止,眼中尽是愤怒,他怎么都想不通张老铁为何会帮蓝飒对付他。 “张凌寒,你……” “抱歉,此事势在必行!” 张老铁脸上遍布细如蛛网般的裂痕,往外渗出如同岩浆般炽热的血浆,眼神却很决然。 胸襟染血的蓝飒忽如一阵风掠到坑底,一刀斩向左中天颈间,却是被一把赤红发亮的无柄飞剑挡住。 张老铁冷道:“蓝飒,如果你不想和整个辰月教为敌,得绕人处且饶人!” 蓝飒眼珠微转,与他苍老长相很不协调,便好象一个老者躯壳里装着个古灵精怪的猴子,身形忽然一转,又挥手一刀。 张老铁再次拼剑相抵。 却没想到蓝飒这招乃是虚招,忽然闪到他背后,一掌拍在其后心处,将其打得登时口吐鲜血。 蓝飒脸上忽然闪出很多相互矛盾的神情,嘿嘿怪笑道:“张凌寒,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以为光凭一把刀就能收买我吗,今天我就杀了你和这些妖人,为我死去的妻儿报仇!” 说着,又缓缓举起手中弯刀。 天地间,霎时有风来。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章、做笔买卖 “别杀我爹,我跟你做笔买卖,行吗?” 就在蓝飒再次举刀欲斩时,夜酩从坑边跳出,从坡上滚了下来。 蓝飒闻听,化作一股清风,眨眼将灰头土脸的夜酩拎到坑边,笑眯眯道:“小娃儿,说来听听?” 夜酩整整衣襟,悄悄抹去手心汗水:“我想用一件宝贝,买我爹和他们四人性命” 蓝飒把嘴一撇,吹了下胡子,好似顽童:“此一时,彼一时,如果你刚才答应,自然可以,但眼下他们皆以是我囊中之物,要从我这里买东西可是很贵噢” 夜酩绷着小脸:“很贵便不是无价,你说来听听,我看看” 蓝飒笑眯眯道:“要买他们四人的命,一件宝贝就够了,但如果要加上你爹,那就还得再加一件价值不相上下的宝贝” 夜酩思量片刻,撒开小腿跑向远处,把装着大公鸡的竹筐捡了回来,伸出小胳膊在里面掏来掏去,脸色憋得通红,喊道:“老伯,你来帮我一把,那东西太沉,我拿不动” 蓝飒掠身上前,探手抓住夜酩的脖领子,将他如同拎小鸡一样提到空中,只见夜酩双手抱着一个铁疙瘩,甚是吃力。 蓝飒探手往外一拔,赫然发现这竟然是一截剑柄,又大力一提,竟从小竹筐里抽出一把足有三丈长短,剑刃比门板还宽的巨剑,而且这把巨剑上还吸附着许多把造型各异的古剑。 蓝飒手腕轻旋,轻若无物般将这把比他高出几倍的大剑擎在手中,又是微微振臂,那些黏在大剑上面的小剑纷纷坠落,竟然有几十把之多,插入地下尺余,可见每把都锋利异常。 夜酩抱头鼠串,左躲右闪,才堪堪躲过这一波剑雨,心里止不住暗骂蓝飒祖宗十八代,脸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敬,装懵道:“他们一直想要这把剑祖宗,今日我拿它作价,还有这把剑的子孙,你随便挑,你看够吗?” 蓝飒根本没理会夜酩再说什么,只是眯眼细看巨剑剑身,见剑鄂上有形似海水江崖的符文,剑锋处却刻有北斗九辰,中央处还篆刻有一列锈迹斑斑的铭文“天真皇人都律司法姆剑”,不由皱起眉头,暗将体内真元灌注巨剑,发现竟毫无反应,略微琢磨半响,身体中发出一阵脆响,听着好似骨骼断裂,又像是有个怪物在咀嚼什么东西,再挥臂尝试,骤然感觉巨剑一沉,半截剑锋竟将眼前虚空划出一道裂口,有烈烈罡风吹出,忙收摄真元,挥袖将那裂缝抹去。 夜酩见蓝飒脸色一阵阴晴不定,便知这老怪物已被大剑吸引,事情有门,不由心头一喜。 却见蓝飒忽将大剑朝旁一戳,笑道:“小娃,这才一件,还缺一件” 夜酩挠挠小脑袋,稚声稚气道:“地上这些剑都是昔日隐门名宿的佩剑,任何一把拿到世面上都是绝品,你随便挑,五把,不,十把,抵一把,总可以吧?” 蓝飒闻听哈哈大笑,招手间将散落坑底的五人御到眼前,往地上一丢:“你这小娃儿倒是狡猾,但他们四个乃是妖族,远涉千山万水追踪你们父子,想要讨回的圣物又怎可能是剑宗律剑,这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我要的是他们要的那件宝物,你若再耍滑头,小心我拿他们先祭剑练手” 左中天还有英招三人都身受重伤,无力再战,眼见地上乱七八糟插满利剑,一时都不明所以。 唯有张老铁知道夜酩在打什么主意。 便在夜酩犹豫不定时,蓝飒手指轻挑,地上随即有一把剑飞起,唰的一下,贯穿相柳婴额头,噗嗤一声,只听一声惨叫,便再无声息。 “慢着,慢着……” 夜酩急声大喊,眼见蓝飒眨眼杀人,只能冒险一试。 知子莫若父。 对于父子二人而言,其实左中天索要的那幅图并不重要,并非难以割舍。 关键在于,那里面有个对他们父子都很重要的人还在沉睡。 夜酩又看了重伤吐血的他爹一眼,深吸一口气,再次来到小竹筐前,随手一掏,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 “这就是他们要的东西,我再没什么别的了” 蓝飒接过卷轴,展开一看,发现是一幅山水图,画中山峰叠翠,沟谷纵横,下有碧水苍苍,上有淡月如盘,笔墨浑然天成,确是一幅旷世杰作,但瞧不出什么画外之妙。 “这是什么图?” “山海鉴” 蓝飒闻听一愣,又眼盯着夜酩看看,见他不似撒谎,又转身来到左中天面前:“你们要找的是这幅图?” 左中天咬牙切齿,坐在地上,闷不吭声。 蓝飒冷冷一笑,作势欲将图画撕碎,却听旁边一声惊呼,竟是褚燮,只听他咳道:“不可毁我教圣物!” 蓝飒仍觉得难以置信,又翻来覆去看看,当着众人的面双手用力一错,想将图撕开,引得夜酩和地上几人接连惊呼。 结果,这一下竟然没有撕动。 蓝飒略感意外,又双手暗自较劲,招到左中天一阵讥笑。 他也不气恼,竟看着山水画大笑,渐渐笑出了眼泪,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疯,等到他终于停下,将古画一收,却只轻轻说了一个字:“滚!” 左中天顿时感到周身一松,艰难从地上撑起身,看看夜酩,又冷眼瞧瞧张老铁,最后将目光转向正欣赏图画的蓝飒:“今日之辱,他日左定当奉还,还请篮楼主妥善保管我教圣物,不日我教圣主定当亲临讨还”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大步朝远方走去,褚燮、英招、还有头颅被剑洞穿却又神奇复原的相柳婴三人,相互搀扶起身,先朝夜酩深躬一礼,又朝蓝飒拱拱手,也跟着左中天身影一起消失在远处。 …… 张老铁看几人走远,将别在腰间的弯刀丢给蓝飒:“桃子拿来!” 蓝飒接刀,曲指轻弹,一颗大桃子落入夜酩怀中,笑呵呵道:“本来有现成的买卖,你非不愿做,现在人走了,这刀刃是开不成了,我只能带一人离开,是你还是他?” 张老铁道:“带他走” 蓝飒看看低头捧着桃子的夜酩,又看向张老铁:“这小娃是谁,值得你这样保护?” 张老铁道:“隐门遗孤” 蓝飒眉梢微挑,又转身望向四妖消失之处:“估计还有半个时辰,那些幽查司的人就会赶到,你打算怎么办?” 张老铁看着满地利剑,洒然道:“无非一战” 蓝飒笑道:“不如我们再作笔买卖?” 张老铁皱眉,夜酩也是抬起了头。 蓝飒搓搓手:“我需要有人帮我去开一扇门,如果你能完成这件事功,我可奉你为太平楼上宾” 夜酩听得半懂不懂,不知开门这事为何要求人去做,却也知道事情只怕绝不像表面听去那样简单。 张老铁疑道:“哪里的门?” 蓝飒转身望向西南,抬手遥遥一指:“三千里禁地,昆墟,灵金藏” 张老铁闻听眼眸一亮,整个人仿佛瞬间来了精神,又似想通了什么:“十年轮回,原来他们是冲这个来的,好算计” 蓝飒淡笑道:“巧合,巧合”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章、造化迁流 离别来的有些突然。 夜酩知道他爹认准的事,劝也无用,一时纳头不语。 张老铁瞥了蓝飒一眼:“我需要一炷香时间” 蓝老怪悻悻点头,将宝图和那把峨眉剑祖一起收入须弥物,眨眼消失不见。 夜酩看他转眼消遁,脸色变得凝重,担心这老怪出尔反尔。 张老铁却似一点都不担心,蹲坐在夜酩身边,望向桃山。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刚刚还是山如粉黛、溪流荫荫的山坡,转眼已是狼藉遍地,惨不忍睹。 他沉默半响,又收回视线,看向夜酩:“前些天你还嘴硬说画谁都不给,怎么今天舍得把它拿出来了?” 夜酩冷哼一声:“得了吧,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在演戏,我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张老铁轻笑:“怎么看出来的?” 夜酩耸耸肩:“我知道要让左中天那些人放弃夺图不容易,把宝图交给蓝飒,就能彻底打消他们的念想,你一定是担心我孤身一人,又身怀异宝,在太平城里容易惹麻烦,这样如果我真遇到危险,还可以躲到他身边,对吧?” 张老铁嘶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真担心我呢” 夜酩忽然有些担忧:“可万一他硬闯进图中,怎么办?” 张老铁摇摇头:“放心,山海鉴乃妖族三大圣器之一,没那么容易破” 夜酩想想也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拍在他手里:“拿着,别说我没想着你,保命钱!” 张老铁看到是一个香囊,不由微微蹙眉,又从里面倒出一串铜钱,顿时愕然当场:“你从哪弄这么多青玉通宝?” 夜酩撇撇嘴:“你省着点用” 张老铁啧了一声,想赏他一个板栗,但手抬起来,又变敲为揉:“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藏着这宝贝?” 夜酩扭了下头,挣开他爹的大手:“娘亲不让我和小淳告诉你,怕你拿钱去喝大酒” 张老铁一阵沉默,低头看向溪水里沉浮不定的花瓣,脸上漾出一抹难言的苦涩。 夜酩低着头,忽而又闷闷道:“这里面有一半是小淳的,都是那个傻蛋小时候输给我的!” 张老铁轻笑,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眸空蒙。 夜酩缓缓转身,肩膀一抖,竟是哭了,鼻涕流出老长。 张老铁微愕:“你几岁了,还哭鼻子” 夜酩抽泣:“要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被逮住,要不是我赢光她的钱,她被逮住也能逃跑,还有娘亲也不会重伤昏睡,都是因为我” 张老铁很无奈:“所以你很自责,这些年一直藏着,一枚也没用?” 夜酩豁然抬头,红着双眼恳求道:“爹,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救小淳,好不好?” “她一定过得很苦……” 张老铁哑然失笑:“这么小就整天想着找媳妇,羞不羞?” “我说的是正事,回来就去!” 夜酩小脸涨红,眼前恍惚浮现出一个幼小身影,长得浓眉大眼,性子很倔强,像个假小子,平时总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满山遍野转悠,捕鸟、捞鱼、逮蝈蝈,没一样比得过他,每次打赌都输的很惨,嘴上却从不肯认输,他还记得,那不过是个寻常夜晚,两个人趁张老铁醉酒不备,偷偷溜出家门,跑去荷塘逮田鸡,正抓得起劲,却忽看到有帮黑衣人飞来,见势不妙,忙藏入荷塘之中,本以为凭两人水性,只要屏住呼吸,应该不会被发现,却没想到装田鸡的竹篓漏了,弄出了动静,他们被那伙人抓住,用药迷晕,等醒来之后,却只剩他孤零一人。 从那以后,他的童年便再没有过朋友。 张老铁轻轻点头:“那你可要刻苦一点,如果修为不够,我们杀入雍都生死难料!” 夜酩暗咬牙关,抹了把脸,从小竹筐里抽出那把黑色柴刀,紧紧握在手中,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爹,如果我能掌握天书,杀掉那个篡改天道的狗皇帝,就能让我娘和小淳回来,让我的父王母后还有那些替咱们挡死的叔伯们都活过来,对吧?” “当然,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他们是会像你一样重生,还是真的会活过来?” “不知道,但你父王说这个世界正在跌落,如果能补全天道,一切皆有可能” “天道,又是天道” 夜酩暗自嘟囔了一句,这个词对他而言一直是个谜。 他望着远方,怅然道:“到底什么是天道啊?” 张老铁眼神有些飘渺:“我觉得就是一切自然而然的道理吧,letitbe” 夜酩无奈:“来特必” …… 一炷香后,蓝飒去而复返,带回一个青衫年轻人,看着英姿不凡。 夜酩侧目,见年轻人双眸隐含锐气,如同寒冬腊月冰凌上的反光,感觉有些脊背发凉,心生警惕。 张老铁骤见多出个人来,还杀气腾腾,微微蹙眉看向蓝飒。 蓝老怪轻笑道:“这趟昆墟寻宝非你一人,他是我的义子,你只要能帮着他打开门,便是首功一件,其他杂事无需理会” 张老铁轻轻点头,没说什么,却见年轻人踏步上前,躬身一礼:“在下云浪,自幼嗜剑,久仰铁骨剑圣威名,想斗胆请您观我新悟一剑!” 张老铁不知可否,还是没说话。 青衫年轻人不见有何蓄势,只是将空空的右手朝前方一甩,一道青紫剑光骤然乍起,如蛟龙滚地,锐意无匹,直冲远处桃山。 一剑过后,地上竟留下一道长达数十丈的恐怖剑痕,直通山顶。 夜酩眼前一亮,没想到这看似有些文弱的年轻人挥手之间竟能一剑开山,这是只有越过那道天人门槛,达到第六境“朝夕彻”,体内真元可与天地气机沟通,才能拥有的不测之威,若是在图中,他亦可有此功力,但眼下却是望尘莫及,只有艳羡的份。 张老铁目光微渺:“喜从悲来,真取不羁,这应是大彻大悟的一剑” 听张老铁一语道破他的剑意,年轻人精眸微亮,微微颔首,已是由衷折服。 然而,张老铁却话锋忽转:“不过控物自富,不辨得失,却又有悖初心,心意相割,欲返难尽,说明你胸中仍有郁气难平,不吐不快,虽朝夕闻道,却不得彻悟,有些可惜” 年轻人闻言,身躯巨震,深深蹙起眉头。 张老铁随手从地上抽出一把剑,也是将剑朝前一甩,取撩剑之势,手中虽不见有丝毫剑气迸出,却已将地上那道剑痕彻底抹平,恢复如初。 年轻人微合双眸,静心凝神体味。 刹那间,感觉如入梦境,看到漫山桃花,轻舞飞扬,一呼一吸间,香魂袅袅,脱口赞道:“好剑法!” 蓝飒在旁细品片刻,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夜酩也仰头看向他爹,脸上满是傲色,虽然他知道这招乃是祭炉剑诀中的一式,却不知来历,不由也有些好奇。 张老铁一边手指连挑,将满地利刃尽数收回那看似毫不起眼的小竹筐中,拎到夜酩身旁,一边揉着儿子的脑袋,一边摇头。 “不知道,但这招叫了无痕” 年轻人反复咀嚼三字,脸色一阵变幻,恍若先前疯魔的蓝老怪。 蓝飒沉默一阵,见年轻人如坠魔障、眼神空洞,叹道:“人似蜉蝣朝夕枉,事如春梦了无痕,云浪,你们该起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年轻人恍然醒转,不觉间已满头冷汗,忙对蓝飒躬身一礼:“往事如烟,是我太过着意了” 接着,又对张老铁一礼,恭敬道:“多谢剑圣赐教,今日受益匪浅” …… 一段小插曲过后,张老铁朝蓝飒颔首,又叮嘱夜酩几句,说他少则仨月,多则半年就会回来接他,便转身跟着云浪飘然远去。 蓝老怪取出一根香点燃,不知要做什么,只让夜酩把那颗桃子吃掉,才能带他离开。 入乡随俗,夜酩只当这是规矩,也没深思,几口将桃子吃掉,却发现桃核如冰似玉,晶莹剔透,十分惊奇。 但还未及细辨,那桃核已悄然消融,化成一汪冰水,在他指掌间流溢开来,把他的手都染的如同琉璃般透明,等他看到那水流从手掌漫上手臂,心感不妙,想要甩掉,为时已晚,水流沿着衣领,漫上他的脸颊,又顷刻钻入他的口鼻,夜酩只感到一阵窒息,神识昏聩,栽倒在地。 蓝飒挥袖招来一缕清风,卷起晕厥的夜酩,朝着香雾飘散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疾。 他虽走的很快,但前方景物却像是一幅画,仿佛永远都离他一般远,并无丝毫变化。 忽然,蓝飒身影拔地而起,如巨石投湖撞入画卷,激起一阵涟漪,人影转瞬消隐,似化风飞散。 一片寂夜虚空中,蓝飒撞破一片黑雾,飘向远处一片辉光。 那是一个漩涡,中心闪闪发亮,就像是有人将夜空戳了个洞,越是靠近,越能感到有股奇异吸力。 蓝飒飘入其中,眨眼间来到一条河上,河水色彩斑斓,宛如霞光凝成。 有艘梭舟停在河心,船体漆黑如墨,不见任何反光,船尾上站着一个高大男子,周身都是灰白色,如同一尊石雕。 蓝飒登船,撑船人颔首一礼,抽蒿起航。 一叶扁舟似浮萍,摇摇晃晃,顺流而下,转眼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 不知过了多久,夜酩忽然大叫救命,猛然睁开双眼,从甲板上翻身坐起。 伫立船头的蓝飒闻听,回身看向他,他这么多年很少见到有人在吃掉桃丹后,能这么快醒转,不由面露惊奇。 夜酩眼看着全身琉璃色如潮水消退,在掌心再次凝成一颗桃核,慌忙将其丢出,避之唯恐不及。 抬头看到蓝飒,顿时怒从心起:“你这是什么桃子?” 蓝飒弯腰拾起桃核,又如同卖酒老翁般温和一笑:“换命桃子” 夜酩揉着脖子,对刚才那一幕仍心有余悸,气的小脸一鼓:“什么换命,刚才险些憋死我!” 蓝飒莞尔:“青冥鬼域和中土人域阴阳相照,不换一命,你如何去得?” 夜酩不解其意,左右看看,忽然发现身后立着一尊石像,竟还会动,吓得忙向船边靠了靠,再看四周彩霞缭绕,恍如云海,船底下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一条条犹如金丝般的流光,更是难掩震惊:“这是哪?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蓝飒眼神飘渺:“造化迁流,路还远着呢” 说着,他又将桃核抛回夜酩脚边:“把它收好,这可是千年灵根,没有它,你将来要离开青冥可就难了” 夜酩一愣,却是没敢再去碰桃核,想了半天:“你说这是灵根?那桃子是灵根果?” 蓝飒微微点头:“你倒是知道不少,要不怎能换命” 夜酩惊愕当场,犹如被一道闪电劈中,僵了半天才彻底反应过来,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据他所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长有灵根果树。 那便是昆墟寿山。 他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他爹此行一定向他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想到这里,他猛得站起身,一手抓起桃核,一手拎起旁边的竹筐,急道:“老伯,我要上岸!” 蓝飒手抚须髯:“碧落黄泉,迁流无岸,你以为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夜酩脸色微寒:“为何不能走?” 蓝飒轻笑道:“傻娃儿,在我这买酒的都是过客,买命的都是常客,你爹八成是要去做件他没把握的大事,要不又怎舍得给你换命,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夜酩迷惑,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 蓝飒转身,眯眼望向远方,叹道:“青冥乃是鬼域,活人焉能去得?” 夜酩听了先是一愣,又怒道:“你骗人,我爹绝不会害我!” 这时,撑船石人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带着些许调侃:“命势已转,开弓没有回头箭喽” …… 夜酩心急如焚,却无法强迫蓝老怪做什么,正急得团团转,忽然看到河面上浮光抖动,竟显出一幅画面。 画中有一队人,大约有十几个,正在一片冰原上疾掠,身后有个巨大阴影,如一片乌云,紧坠其后,不时喷吐电芒,射向那群人,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焦痕,而其中有个背影,他极为熟悉,只看一眼,便认出那正是他爹。 夜酩惊呼,手指着河面某处:“那是什么,我爹为什么会在里面” 蓝飒微怔,扫了眼河面,又看向夜酩:“你都看到了什么?” 夜酩急道:“我爹,还有一队人,他们好像遇到了麻烦” 话未说完,河面上虚影已然淡去,他忙又四下寻找,却再看不到什么。 蓝飒轻啧一声:“那些是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本来如果你不去看,或许他们就不会遇到麻烦” 夜酩莫名其妙:“什么将来发生的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蓝飒道:“将来便是将来,汝未看花时,花与汝同归于寂,汝若看花,则花分外明了” 夜酩一怔,觉得这话有些玄奥,但根本无心深究其意,只想尽快回到岸上,又左右看看,站上船舷,竟作势欲跳。 蓝飒嗤笑:“这造化迁流无始无终,乃业力汇聚,跳将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夜酩身形微顿,急道:“那把船划回去!” 蓝飒摇头道:“光阴有去无回,迁流河只有一个方向” 夜酩震惊,又细辨四周,才恍然发觉一些怪异之处。 以往他乘船,就算是在雾中,看不到远方景物,也应能看到波涛后掠,可现在小舟下的河水却是在朝前涌动。 如果不是撑船石人的动作,小舟的颠簸,那些光线流转,让他感觉自己在朝前走,他们与这河水便都是静止的! 他心头一阵狂跳,想到一个可能,双腿不稳,一头栽向船下,好在撑船石人手疾眼快,用竹篙将其挑回船上。 夜酩惊出一身冷汗,颤声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蓝飒发觉眼前这小娃儿很固执:“你可曾听过周天衍道之说?” 夜酩点头:“周天世界,皆在树上,诸道轮回,都在汤中” 蓝飒微愕,这倒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概括,细品一番,没想到确有那么一点意思,淡笑道:“你爹说的?” 夜酩没有回答。 蓝飒自不会想到,这话乃是夜酩自己的总结:“既然你懂这些,那便简单了,这就是你爹说的那锅汤” 夜酩震惊,呆立当场,有些难以置信。 在他的认知中,这些涉及世界运转,大道本源的学问都太过虚无缥缈,玄而又玄,他之所以知道这些,完全是当年被他娘亲逼着记下的。 所谓“周天衍道说”,本是古人对这大千世界运转规律的一种猜测,在《越绝书》中有一幅古图,据说是从天石上拓印而来,图上描绘了一棵参天巨树,上面结满果实,无以计数,每一颗都是一个世界,全都围绕着树干旋转,若俯瞰周天,又像是一锅被搅动的汤粥,每个米粒都是一个世界,但后来这棵大树不知何故折断,导致诸界混淆,到如今已经十不存一,只剩下六块大陆,分别是中土人域、青冥鬼域、凌泽妖域、蓬莱仙域、北荒魔域,还有传说业已陨落的昆仑神域,这就是他所掌握的全部内容。 若按他娘亲所说,这些不过都是后人的猜测,未必是六域真实成因,只有诸道轮回真实存在,而光阴如幻,其实是不动的,只是因果业力,推着人经历它,让去者难返,逝者如斯。 夜酩震惊:“难道这就是那道天河?” 蓝飒微微一笑,却再没有解释。 夜酩见其默认,终于确定了猜测,想不到天河竟是一条光阴长河! 那中土人域与青冥鬼域之间就不是一水之隔,而是时空阻隔! 想到这里,夜酩遍体生寒,猜不透他爹为何要这样做,怒道:“我不管什么汤啊粥的,就想知道怎么才能回中土?” 撑船石人道:“要么拿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换命,要么就只能老老实实积攒事功” 夜酩不解,转身看向外表怪异的撑船石人:“事功是什么?” 撑船石人道:“就是贡献,想要在太平城讨生活,可不容易”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章、太平楼 如果不是中途醒来,有过一番离奇遭遇,夜酩恐怕并不会觉得此刻所在之地有何特殊。 从山顶眺望过去,太平城并不算大,与他想象中的气势巍峨完全不搭边。 倒像是个小县城,四四方方,中规中矩。 比较显眼的是城南有条大河,船只往来繁忙,山脚下有个码头,车流如织,看着很热闹。 再有就是季节反常,中土如今已是初秋,这边草木却是翠绿,还似初夏。 下山路上,蓝飒似在想什么事情,一直沉默不语,夜酩背着竹筐,跟在后面,也是忧心忡忡。 离开“造化迁流”的过程,让他又受了次打击,感觉要回中土希望渺茫。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他根本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只感觉脚下一空,便已来到这片荒山之上。 现在,他身上已再没什么值钱东西可卖,唯一的方法就是积攒事功,但想来那也绝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小半时辰后,两人走到码头,混入来往人流。 许多人见到蓝老怪,都会打声招呼,叫声“城主”或“老蓝”,但似乎都只将他当成普通人。 蓝飒笑容和煦,一一致意,丝毫没有身为一城之主的架子。 等他们搭着一驾牛车来到城外,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之下,古城宛如披上了一层淡淡金装。 夜酩抬头望到城门楼上悬有一幅匾额,上面空空如也,并无字迹,城门大敞四开,也没有兵卒把守,一切行人出入自由,倒真是应了“太平”二字。 据他爹说,这名字本是取自一位前世硕儒的治学名言:“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 在蓝飒还是一个书生时,曾将此句当作座右铭,得到当时许多饱学之士和饱受战乱之苦的学子们推崇,后因其在辰墟乱战中屡立奇功,一直以道治军,以德治心,渐被誉为“天下文胆”,可谁知在大周兴兵伐越讨逆时,这个本有机会跻身大周庙堂,成为一国文人之师的书生却临阵倒戈,在叛出大周后,由王道转霸道,成为了世人眼中于天理不容的盖世魔头。 或许他爹说的对,读书人都很轴,若没有这个劲头,也就做不好学问,可这也容易让人走向另一个极端,不能名垂千古,便遗臭万年。 入城后,两人又徒步而行,沿着青石铺就的主街朝城东走去,绕过一座钟鼓楼后,便看到前方有座三层酒楼。 门前立着一间雕花牌楼,上面刻有一副漆金简联:“力止干戈,天下太平” 一个小伙计正在往牌楼上挂灯幌,瞧见蓝飒,忙放下手里挑竿,躬身称呼“东家”,显得有些拘谨。 蓝飒轻轻摆手,示意他继续做事,带着夜酩径直走向楼内。 此时还没到饭口,大厅内只有几桌散客,一个长相喜气的堂倌眼尖,见蓝飒回来,忙小跑上前,搀住他的胳膊,却是哭丧着脸:“爷哎,你可回来了,我冤啊,老陆无故扣我工钱!” 对面柜台后,一个两鬓斑白的独臂男子,放下手里的账本,冷道:“你这个月只来了八天” 堂倌愤愤道:“我是外面有局,水仙儿可以作证!” 说着,他转头看向角落里,一张方桌后,一个正独自喝闷酒的妙龄女子。 那女人双颊嫣红,秀目迷离,长得颇有姿色,就是坐姿很不雅观,一只脚骑在长凳上,手枕着后脑勺,摇摇晃晃。 “别问老娘,我只看你去了狮子巷,谁知道你去哪个娘们肚皮上鬼混了” 堂倌闻听气怒,呸了一声:“我那是去给汤大家递帖子去了” 妙龄女子冷笑:“哼,我说你怎么没事老往那边跑,原来外面还有份闲差” 堂倌忽然想通了什么,跳脚骂道:“潘小莲,说话要讲良心,韩铁面不稀罕你,干我何事,有种你去花月楼骂街去!” 妙龄女子忽然拍案而起,秀目圆睁:“你当我不敢啊?” 堂倌从肩头扯下抹布,在手里抖了抖,讥笑道:“那你去啊,你要能把红奴儿骂出来,我就认你做奶奶!” “嘿嘿……”角落里一个蹲着嗑瓜子的黑脸汉子憨憨一笑,看向蓝飒:“老蓝,秀敦给你找了个媳妇” 堂倌神情微愕,看蓝飒脸色阴沉,一个箭步躲出丈远:“东家,你别听李二胡说,他背后骂你老不死的!” 黑脸汉子慌忙吐出嘴里的瓜子皮:“老蓝,他骂你是狗!” 蓝飒怒道:“都给我滚!” …… 夜酩站在门口,看到大厅里这些人口无遮拦拿蓝飒开玩笑,心下诧异这老魔头为何回到青冥鬼域后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变得温良恭俭起来,再看这据说实力堪比当年越隐门的太平楼,环境也没怎么富丽堂皇,甚至还没他去过的云州龙骧城春风楼气派,里面的人也不见有多仪表不凡,三头六臂。 不是说太平楼里笼络了许多前朝大逆、江湖豪侠吗? 怎么可能就这么几个人? 还说什么组织严密,触角遍及中土九州,是大周定鼎中原后的心腹大患,就这点排场哪里够看? 要知道那幽查司旗下可是有九殿一窟,每一殿都有实力强悍的上三境修行者坐镇,手下能人异士更是无数,几乎囊尽自辰墟乱战以来所有江湖宗门的拔尖人物,可想而知其实力有多么庞大,就更别说他们还统辖有三骑四卫,光甲士军马就有万人之巨。 这差距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 堂倌和黑脸汉子一溜烟跑了,厅内沉寂下来。 那个叫“潘小莲”的女子显然已经喝多了,瘫倒在桌案上。 柜台后,独臂男子又低头看书,再不理会其他。 蓝飒无奈摇头,背手走上二楼,找了个雅间坐下,又吩咐伙计端来两样小菜和几个馒头。 夜酩也没客气,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如同饿鬼投胎。 蓝飒喝了口茶,指掌一晃,又将那幅山水图拿出,缓缓展开观瞧。 之前,在桃山下,他一番尝试无功,便知画卷暗藏玄机,只是看罢多时,仍是难以瞧出这画有何玄奥之处,抬头看看夜酩,见他小脸鼓鼓,嘴角淌油,温声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跟我说说,这图怎么会在你们父子手上?” 夜酩吃得正香,觉得这太平楼厨子的手艺真心不错,囫囵应道:“不知道,我爹说这东西是个宝贝,只是已经坏了” 蓝飒费了半天劲,才听清话头,脸色却是一惊:“哪里坏了?” 夜酩喝了一大口汤,噎下食物,指着画中一处空白:“据说这画上本来有三个月亮,现在少了两个” 蓝飒微怔,又朝画上看去,果然只见到一轮圆月高悬天际,他之前竟是没注意到这点,急道:“你爹还说过什么?” 夜酩摇摇小脑袋:“没了,我只听过这些” 蓝飒双手攥着卷轴,半天没说话,呼吸越发粗重,嘴角抽搐。 他之前虽然没见过此宝,手中却掌握着许多上古秘辛。 传闻太古时妖族所居的凌泽妖域比现在大得多,原本是一方拥有十日三月,四海七州的世界,后来因为太古诸界混战,才留下这一小部分,而这山海鉴便是打开那片失落世界的钥匙。 本来,归来路上,他就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此图,却怎么都没料到这宝贝竟已然损毁,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夜酩感觉不妙,朝后挪挪屁股,却不想忽然被蓝老怪一把揪住胸襟,猛然提到眼前。 只见他横眉怒目:“好你个小兔崽子,竟敢拿坏的骗我!” 夜酩一阵挣扎,争辩道:“是你自己非要这图不可,又不是我强卖给你的” 蓝飒蛮横道:“那你也不能拿坏的骗我!” 夜酩翻了个白眼,原本他还以为蓝飒既有“风月魔君”的雅号,当是风流人物,却没想到竟如此粗鄙不堪,甚至不通情理,心下对他的印象再落千丈:“本来图就是坏的,又不怨我,你若不要,就把我送回去,一拍两散” 蓝飒气得一吹胡子:“想得美,把刚才吃得都给我吐出来” 夜酩打了个饱嗝,一脸鄙夷。 …… 酒楼外,刚在大堂里挑事的厨子李二和堂倌秀敦正倚着墙根闲聊,忽然就听头顶“哐啷”一声响。 眼瞧着一个小孩从二楼窗户飞出,如沙包一样滚落在地,都吓了一跳。 街上行人也都纷纷驻足。 夜酩仗着身体灵活,有修行底子,倒是没有摔实,一个骨碌身就站了起来,只不过手肘擦破了一点皮。 这时,就听楼上有人吼道:“小骗子,滚远点,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夜酩仰起小脑袋,骂道:“是你自己老眼昏花,怨得了谁,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反复无常的小人!” 楼上那个声音一沉,怒道:“小兔崽子,有胆你再说一遍?” 夜酩咬牙切齿:“老不死的,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 楼上忽然安静下来,似觉得理亏,竟没再还嘴。 夜酩低头,瞧见墙根下有俩人正吃惊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喝道:“看什么看!上粱不正下粱歪!” 话音未落,夜酩已被一阵清风卷向高空,足有七八丈高。 围观众人齐声惊呼,轰然一散。 李二眼看着夜酩狠摔在地,惊叫声戛然而止,暗啧道:“坏规矩喽” 秀墩端着肩膀:“人命一条,按律事功罚倍,东家惨了” 蓝飒身影飘忽而至,来到大街上,用脚尖碰碰夜酩,见他一动不动,没什么反应,脸色一阵阴晴不定。 看热闹的行人见状,都脚底抹油,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二和秀墩贴着墙根要溜,却忽被蓝老怪喝住。 “你们俩,把他扔远点,别弄死了,要不然今年事功罚倍” “啥?”秀墩闻听,一脸诧异。 “啥你个头,让你干就干,还想扣工钱咋地?” 李二抽了秀墩后脑勺一下,朝他急使眼色。 他在太平楼的年头比秀墩要早很多,眼见东家真动了肝火,哪里还敢争辩。 蓝飒眼眸微眯,将一个竹筐丢给秀墩,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李二缩着脖子,擦擦额头冷汗,走到夜酩跟前,在他身上摸了摸,却没找到什么钱,脸色有些发苦。 秀墩被蓝飒最后那眼神吓得不轻,凑到李二近前,与其一番合计。 “怎么办,送丰德堂?” “那最起码要一年月俸,他没钱!” “那送一气观去?” “太远” “那苦水寺?” “行吧,只能如此了”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章、槐根一梦 恍恍惚惚中,夜酩作了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蛾子,飞入一处白墙灰瓦的古刹。 庙宇不大,只有两进院落,前面是大殿,后面是禅房,到处都挂着纸灯,燃着灯火,却空无一人。 院中有棵老槐,树冠盘密,花开如簇雪,馨香怡人。 殿旁还有个石亭,里面有口古井,旁边立着一块石碑,刻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八个字。 还自迷蒙时,又看到有两人踏着月光,从外面蹑手蹑脚溜了进来,正是太平楼伙计李二和秀墩。 只见他们将一个大包放到井旁,李二转身匆匆进了大殿,不知做甚,秀墩则跑到槐树下,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拿在手里掂掂,依次抛向树顶,低声念叨:“一钱开道,魔头勿扰;二钱消灾,祛病除秽;三钱梦觉,苦尽甘来” 一串槐花应声落地,秀墩神色一喜,忙捡起来,跑到井边,舀上一瓢水,将花枝在里涮涮,又将布包解开,给一个满脸是血的小男孩灌了下去,而后将空瓢一丢,学了几声鸟叫,将李二唤出,丢下一个竹筐,一起急匆匆离开院子,仿佛很怕惊动什么人似的。 夜酩飞到井边,看到那裹在布里的小男孩,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时,豆粒大的雨滴忽然打在它头上,呛得他满嘴咸涩。 天空里下起雨来,它忙朝着大殿飞去,可狂风迎面,吹得它东倒西歪。 哗啦啦,雨顷刻间变大,它被打落在地,咸涩的雨水顷刻没过口鼻,一种死亡的恐惧漫上心头。 它想要呼喊救命,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便在此时,它看到有个黑影飘然而来,挥手间竟让雨幕化成片片落雪。 它不想死,忙奋力抖翅,转眼飞到一处街上,四野灯火寥落,竟已不在寺庙之中。 …… 漆黑夜色中,那黑影孤独朝前走着,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夜酩看着那背影,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它追了上去,落在那黑影手提的灯笼上,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一张如刀劈斧削的脸。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肩头很宽,双臂很长的男人,容貌谈不上俊逸,却很有威严。 男人边走边喝着酒,眼里挂满血丝,似遇到了什么愁事。 忽然,夜空被一道拔地而起的流星照亮。 男人看到流星,脸色微变,眼眸里瞬间燃起了火,身形如离弦之箭,一步纵跃百丈,朝前方奔去。 他跃过纵横交错的街道,又跃过一堵高墙,来到一片城池之中。 远远地,夜酩看到前方有座宫殿火光如炬。 轰的一声巨响,男人如同一颗陨石,从数里之外直坠而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周身形同火人。 与此同时,有许多条黑影从四面八方冲来,似一片片撕裂的黑夜,将其包裹其中。 男人一挥长臂,指尖红光闪耀,黑影转眼化为飞灰。 夜酩飞在空中,只见周围火星乱舞,遍地焦痕废墟,惨不忍睹。 男人穿过火场,却遍寻不到活人,面容悲戚。 正此时,一声犬吠忽自不远处传来。 男人一步跨去,挥手掀开一片废墟,只见到两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已是死绝,但一人身下却护着一个襁褓。 他蹲下身,轻轻挪开妇人手臂,发现里面有个小婴儿,似正昏睡,神色微微一紧,双手颤抖着将婴儿抱入怀中,又起身退后三步,再次跪下,对着那两具尸骸,磕下三个响头。 夜酩围着婴儿一阵飞舞,看到那张小脸上的眉眼,忽然想起寺庙里见到的那个小男孩。 男人离开火场,却没有返回城里,而是抱着婴儿,朝远方黑暗中掠去。 只一个愣神,夜酩已再看不见他的踪影,只瞧见东方泛起鱼肚白,眨眼又回到寺庙中。 …… 那个小男孩醒了,正愣愣坐在井边发呆。 阳光有些刺眼,夜酩感觉很困,飞到大殿门廊后,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等到夕阳西下,一觉醒来,看到小男孩无精打采的从外面回来,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又坐回井边发呆。 寺庙少有人来,夜酩昼伏夜出,花了两天时间将周遭街巷逛了个遍。 而小男孩每日早出晚归,脸上旧伤换新伤,不知经历了什么,精神越发萎靡不振。 第四天傍晚,当夜酩醒来时,发现小男孩没回来,心中隐隐担心,飞出寺庙寻找,却在街角看到了他的身影。 只见小男孩蹲在一堵墙下,蜷缩着身体,目光直盯着街对面的包子铺,看样子应是饿了。 路上有许多过往行人,看到他时,眼里都透着一丝古怪,好像从未见过乞丐一样。 天色渐黑,包子铺收摊时,小男孩才起身,有些怯懦的来到街边,嘴里吱唔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第五天,同样时间,小男孩再次来到包子铺前,终于磕磕巴巴说出一句话,恳求老板施舍,却没想到竟遭一通申斥。 小男孩无言以对,只能红着脸,低头默默走开。 第六天,当夜酩悄悄跟着他再次来到包子铺前,那长得肥头大耳的胖老板已极不耐烦,没等他开口,便举起扫帚驱赶。 小男孩想是饿极,竟不闪不必,一个箭步冲到桌边,探手去抓桌上客人吃剩的包子。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看似体格臃肿的胖老板竟动若狡兔,一步横跨而出,用腰胯撞向小男孩,一下将其顶出三丈来远,狠摔在街下。 本来,胖老板犹不解恨,还要上前逞凶,却忽见路上走来一位老者,身后还跟着一头梅花鹿,忙止住脚步,躬身施礼,唤了声“夫子”。 老者头戴方巾,穿着宽袖布袍,手拄一根藤杖,看打扮很像教书先生,见此状况,弯腰将小男孩搀起,替他掸去尘土,才抬头看向胖老板:“钱锺啊,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你当年活着时,也如他这般当过乞丐,受尽他人白眼羞辱,怎得如今再活一遭,反没了怜悯之心,虽说这里是太平城,不讲阳世俗情,但就算他是游魂野鬼,你也不该恃强凌弱才对” 被直呼大名的胖老板一脸尴尬,赧颜道:“夫子教训的是,弟子定当痛改前非” 老者轻点藤杖:“你言不由衷,心中怨气未除,正气难养,终究虚妄一场,好自为之吧” 钱锺无言以对,站在摊前,神情扭曲,周身散出许多黑焰,恍如恶鬼附体。 老者转而看向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怎会流落到此?” 小男孩一脸惊恐,看着浑身冒火的钱锺,好半天才缓过神,表情却又变得痛苦扭曲,眼神迷茫,嘴里不断发出嘶吼。 老者静待一阵,看小男孩疼的倒地打滚,又轻点腾杖:“既想不起来,便不要去管了” 话音一落,小男孩头痛骤减,缓缓站起身,似终于从困梦中醒来,眼中有了神彩,朝老者躬身一礼:“多谢老人家指点迷津” 老者微微点头:“你既记不得前尘往事,便随我来吧,我那还缺个书童,从今以后你就叫明月” 小男孩点头称是,嘴角露出一丝甜笑。 夜酩躲在角落里,目睹这一切,却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正迷惑不解时,心头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吓得它振翅而起,绕着烛台转了三圈,才发现小男孩正看着它,他们竟能心灵相通。 “我在梦里见过你” “梦?什么梦?” “在一个破庙里,你总是绕着灯笼飞舞,还有在一处火场,我也见过你” “那不是梦” “对你来说或许不是,对我来说却是” “我看你现在才是在做梦,明明之前都很清醒” “我也是醒了,才知道以前是梦,或许你也在梦中,但还没醒,才会觉得不是梦” “不对,照你这么说,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醒又焉知不是另一个梦?” “可我已经醒了,怎么会还在梦中?” “怎么不会,倘若不是梦,你能和一只蛾子说话?” …… 深夜,梗梆声从街头传来。 太平楼三层,一间雅室内,一个独臂男子还在埋头写字,正是账房先生陆鼎。 桌案前放着一尊小巧香炉,一炷香袅袅燃尽,香灰悄然倾倒,散落纸面。 陆鼎见状,放下手里的毛笔,转身从书阁中取出一本账册,摊开之后,找到名头标有“蓝飒”字样的一页,又略微斟酌,提笔写道:“元启三年,初夏,戕害路人一名,七日返魂未果,事功加罚双倍” 呼!一阵清风恰在此时刮来。 蓝飒神出鬼没出现在桌案前,双指夹住笔杆,拦下这最后一笔:“事出有因,不能怪我” 陆鼎面容不变,手上微微着力:“太平盛世,不问缘由” 蓝飒一吹胡子,瞪眼道:“我是太平楼主,这里我说了算,你得听我的” 陆鼎冷道:“这就是你定的规矩!” 蓝飒气急:“那我现在改了” 陆鼎摇头:“规矩已写入天书,改不了” 蓝飒无计可施,竟抽冷子朝香炉猛吹了口气,弄得桌上烟尘四起,趁机将毛笔抢了过去。 陆鼎目露寒光,独臂一震,御过墙上一把鞘身绿如翠竹的古剑:“蓝飒,今天咱俩没完,来吧,我们再战一次” 蓝飒讽道:“和你打架,就是打我自己,我才没那么傻” 陆鼎眼眸微眯:“那我就再给你记上一条,徇私枉法!” 蓝飒倒抽一口凉气,却又忽然一顿,眼盯着桌案:“等会,转魂香还未燃完” 陆鼎余光一扫,发现香炉里竟真的还剩有豆粒大的香头燃着。 两人顿时都陷入沉默,只眼盯着香炉,直到最后一缕烟丝飘升而起。 陆鼎冷笑,手中古剑已缓缓离鞘。 蓝飒则像是霜打的茄子,再没有刚才飞扬跋扈的气势,一脸自认倒霉的模样。 可就在此时,那空中尚未散尽的烟雾竟是一抖,有只飞虫扑入其中,一闪即逝。 陆鼎微愕,握剑的手微松,脸上却犹自迷惑。 这转魂香乃是以神木吼川秘炼而成,能帮将死之人稳固肉身,助其神魂折转,但他却从未见过有魂魄化蛾归来这种怪事。 蓝飒也有些费解:“难道是以妄合真?” 陆鼎沉默半响,微微点头,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章、迷魂汤 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声鸡鸣响彻古庙。 夜酩大梦初醒,惊的满头大汗。 他吃力的坐起身,感觉浑身酸痛,心头暗骂蓝老怪出手忒狠,一点都不讲道理。 环视四周,发现竟真的躺在一座庙里,一切都和他梦中所见如初一辙。 只是除了那株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外,庙中一切都已残破不堪,半零不落。 回想梦中总总,有些好笑,又觉得很是神妙,正愣愣出神时,忽然感觉手背一痛,低头一看,只见大公鸡芦花不知何时竟自己从竹筐里跑了出来,正用尖尖的喙轻轻啄他,见他醒了,一阵咕咕怪叫,似在向他抗议,这次被关的太久,转身飞上槐树梢,藏了起来。 夜酩略缓了一阵,侧耳听听动静,寺外隐有车马喧嚣声传来,忽然想起梦中一事,忙起身从井里弄上一桶水,洗去不知怎的弄得满身皆是的污泥,顿觉精神提振不少,将竹筐从院中捡回来,从里面取出仅剩的一套干净衣物换上,想喊下芦花,可那大公鸡却来了脾气,怎么都不肯下来,无奈他只能嘱咐几句,让它不要乱跑,孤身出了破庙。 苦水寺在一条窄巷深处,周围全是些年久失修的老屋,无人居住。 夜酩走出巷口,来到大街上,眼见人来车往,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切都似曾相识。 看着道路两旁各色摊铺前那一张张脸孔,有的甚至还能叫出名姓。 他心头一阵亢奋,略辨方向,便朝着远处青石牌坊跑去,如果没记错,那下面应该有间包子铺。 果不其然,来到那刻有“天下熙攘”四字的牌坊下,便见到有个身材五短的胖子正站在路边,扯着嗓子吆喝,不停跟过往行商客旅递着吉利话,可就是不见有人照顾他生意。 夜酩走过去,想试试看胖掌柜见他会是有什么反应。 但没想到对方看到他,竟主动朝他招手,给他两个包子,与梦中大相径庭,弄得他脸颊有些发烫。 看来梦终究是梦,不能完全当真。 一上午时间,夜酩走街串巷,将这条位于太平城西面,名叫“熙攘”的老街周边几条巷子转了个遍。 发现绝大部分地方都和他梦见的一样,只有几户高墙大院有所出入。 眼下,一切事情都要从长计议。 在还没找到能够从这太平城离开的方法前,他得先设法填饱肚子。 少年这些年跟着他爹东躲西藏,没少风餐露宿,挨饿受冻,但从未如梦中那般做过一天乞丐。 用他爹张老铁的话说,男人可以弯腰,可以下跪,但骨气绝不能折。 他有手有脚,只要找份零工就可糊口。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太平城竟有个古怪规矩。 但凡买卖生意,无论大小多寡,一律要按人头缴纳事功。 每人每年二件,折算成银钱,大概要两百两,简直贵的令人发指。 如果放在中土,这钱怕是够普通农家攒十年。 街上的人听说他是外来的,又看他年纪太小,干不了什么重活,都不肯雇佣他。 转悠了整整一天,碰了一鼻子灰,夜酩只能先折回破庙,趁天还没黑,在后院清扫出一间禅房,充当临时居所。 硬板床是前人留下的,铺些干草,就可将就睡人。 将几块木板拼在一起,用砖头一架,便成了一张桌子。 没有窗纸,就用前殿里扯下来的帷幔代替。 再从竹筐里取出火折子,点上一盏蜡烛,房间里顿时有了人气。 躺在刚铺好的床上,夜酩嘴里叼着一根草棍,又仔细琢磨一阵,决定明日去城外试试。 天无绝人之路,既然没法打零工赚钱,靠天吃饭别人总管不着。 想到这里,他闭上双眼,摒除杂念,凝神入气穴,内观心湖澄明如镜,映出一轮皓月,不一会就睡着了。 世事无常,几多风雨,躲是躲不掉的,但一切总能挺过去。 …… 次日一早,夜酩洗漱一番,背起竹筐再次出门。 寺里井水苦涩至极,实在无法下咽。 他只能先跑到街对面的巷子,从那边井里取水、灌满水囊,出了西城门,朝远处一片树林行去。 太平城外四野平坦,阡陌纵横,到处都是农田,秧苗已有齐膝高,放眼望去,郁郁青青,颇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 夜酩走上一处缓坡,迎面微风拂来,能闻到一股清淡草香。 他缓吐一口浊气,心情好转不少,知道再如何担心他爹安危,现在都是无用,将精力都转而集中眼前。 靠天吃饭便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当初在野梅岭,他爹开炉铸刀,经常十天半月守在炉前,像是砍柴烧炭这类活计都是由他来办。 如今,只要他依法炮制,卖炭攒钱,再买张渔网,就可自给自足。 来到老林中,夜酩爬上一棵高树,先查看了一番地形,顺带掏了几枚鸟蛋充饥,之后便开始着手办正事,找到一棵碗口粗细的枯树,从竹筐里取出他那把黑铁柴刀,在树根一侧砍出一道豁口,又反向劈砍数下,用脚轻轻一蹬,几丈高的老树便轰然倾倒,再砍除杂枝分叉,将树干斩成数段,不一会功夫,就已大功告成。 一切似乎并没费太大力气,只是这番施为若是被旁人看到,定要惊掉下巴。 且不说一个孩童如何能将一把沉重铁刀挥舞如飞,柴刀如何锋利,就说这砍树的准头,每刀都能不偏不倚落到同一道豁口里,深浅划一,怕是只有摸惯砧板的厨子才能办到,而且挥挑削切间,动作毫无凝滞,如同农夫割稻打谷,非常熟捻,便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夜酩将干柴收进竹筐,又朝河边寻去。 他这个须弥物虽然外表粗陋,内里却大有乾坤,甚至能装下诸如芦花这种活物,要放下一堆木头自然不在话下。 按之前和蓝老怪回城时的记忆,他又朝西面走了一阵,来到一处河边,看四野无人,河面不宽,估摸着应是先前看过的那条大河的一条支流,反正只要有水就行,也没更多要求,找了一个空地,将柴火堆成几堆,用捡来的枯枝败叶铺在上面,挖坑和泥,把柴堆一点点封住,只在上面和根部留几个出风口,取出引火之物,从上面引燃,等烟雾散尽,内里火苗渐起,再将泥堆漏缝堵严,最后将出气孔也封住,便不去管了。 烧炭要等好几个时辰,夜酩没有闲着,捡来几根树棍,做成鱼叉,下河戳了几条小鱼,草草填入五脏庙,便找了个背风的石砬子,坐下闭目养神。 大约两个时辰后,日头偏西,柴炭终于烧成。 夜酩扒开已经结块的封土,将炭晾凉,收入竹筐,便起身回城。 这一来一回,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他人又小,脚力不济,加上腹中无食,自然越走越慢,等回到太平城,天色已黑,熙攘街上的大半商铺都已关门打烊。 无奈之下,他只能试着挨家挨户敲门,希望能尽快将炭卖掉,换些银钱,好找个夜摊买点东西吃。 但不知是正值饭口,人们都在后院忙着做饭没听见,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愿意开门搭理他的人很少。 再听说他来卖炭,都是连连摇头。 夜酩越琢磨越觉得这太平城民风古怪,似乎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很排外,无计可施,只能饿着肚子,打道回府。 走过街角的时候,无意间抬头看到远处有灯火摇动,便抱着最后试试的心态走了过去,还隔着段距离,就已闻到一股菜香。 前面是个馄饨摊,支着竹灯幌子,吊炉锅,筒子灶,老板是个身材佝偻的老者,正守在摊炉旁煮东西。 旁边是间门脸狭窄的酒铺,半扇门开着,能隐隐听到里面有人讲话,想是在等吃食。 夜酩走过去询问老者要不要买些柴炭。 佝偻老者微愣了一下,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个浑身脏兮兮、满脸泥垢的小孩,缓缓摇头,又似看出他初来乍到,微叹了口气,从锅里盛了碗面汤放到车沿,又朝他作个了手势,接着把刚做好的两碗馄饨送到屋里,收了几枚银钱回来,见夜酩并没去动那碗汤,又默默将汤倒回锅里,摇着铃铛,推车走了,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 夜酩挠挠头,没想到老者竟是个哑巴,一阵泄气。 便在他转身离开时,旁边酒铺里走出一个少年,看面容最多不过十一二岁,个子比他高出一头,身材干瘦,穿着身土布短揭,手里捧着一碗馄饨,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嘿,外来的吧?还没拜过把头?” 夜酩停住脚步,疑道:“什么把头?” 干瘦少年道:“就是当口,太平城有九行十八当,要想在这里讨生活,都得先入伙,要不然没人敢买你东西” 夜酩没想到太平城竟还有这规矩,奇道:“为什么?” 干瘦少年耸耸肩:“因为这是规矩,不准私买私卖,不准结党营私,不准私藏奇货,不准……” 听少年一连气说了十多个不准,夜酩有些来气:“这谁定的狗屁规矩?我靠天吃饭还不行?” 干瘦少年轻笑一声,觉得眼前这小孩很有趣:“人不大,说话还挺冲,规矩自然是城主大人定的,不过却是为保这一方平安,你若在这长住,就知道这些规矩的好处” 夜酩想不通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弄,能有什么好处,气道:“要是不按规矩呢?” 干瘦少年微低着头,朝大碗里吹了口气,滋溜喝了口汤:“那轻则罚月俸,重则就要被撵出去” 夜酩郁闷道:“月俸又是什么?” 干瘦少年往嘴里扒拉一口面皮,发觉还是很烫,索性将大碗放在一边:“月俸就是份子钱,你就当是税钱吧,每个月都要交,但如果你有一技之长,能完成把头派下的活,也可用事功充抵” 夜酩道:“就是保护费呗!” 干瘦少年点头,又压低声音:“唉,你想入伙不?” 夜酩眨眨眼:“怎么入?” 干瘦少年伸出一只手:“给我五文钱,我带你去” 夜酩翻了个白眼,将竹筐往身前一甩:“我没钱,只有这筐炭!” 干瘦少年轻啧一声,仿佛觉得有些无奈,又眯眼看向竹筐里的柴炭,似在天人交战。 正此时,忽听屋里传来一个男子声音:“铁炉,跟谁说话呢,赶紧睡觉去!” “好嘞,这就来”干瘦少年连忙答应一声,又低声对夜酩道:“炭就算了,你要想入伙,明天早上就来找我,我叫冯铁炉” 夜酩看他神情怪异,料想其中定有蹊跷,有些迟疑,没有回答。 干瘦少年微微一笑:“你还没吃饭吧?” 夜酩默不作声,肚子却一阵咕噜作响。 干瘦少年端起那碗仍旧热腾腾的馄饨递给他:“这碗给你,记得明日早上,过时不候” 夜酩看房里有人影晃动,没再多说什么,只轻道了声谢,并没有去接施舍,背起竹筐,转身离开了酒铺。 这时,一个有些谢顶的中年人迈过门槛,来到干瘦少年身后,恰巧看到这一幕,脸色微凝:“以诚待人者,人亦诚而应之,你这样送迷魂汤不好” 干瘦少年不以为然:“爹啊,这条街上就属您最老实,可将心比心,我若如实相告,您觉得他还会喝这汤吗?” 中年人冷哼一声:“这么说你骗他反是替他着想?” 干瘦少年道:“当然” 中年人眉目一寒,一把揪住少年耳朵:“即是如此,你为何又送他汤喝?” 干瘦少年呲牙咧嘴,连声求饶:“哎呦呦,轻点,我下次不敢了,这不月俸还没凑够数吗” 中年人冷哼,手上力道加重:“不将心比心啦?” 干瘦少年倒抽一口凉气:“哎呀,我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章、回光贯月 夜酩回到苦水寺,简单洗涮一番,倒在床上,尽量控制思绪,不做他想,想以心湖映月法,给自己催眠。 只要睡着了,便不会再觉得饿了。 以前,他孤身一人被困在山海鉴中,也曾遇到过类似情况。 在那片无名大山中,赶上青黄不接时节,万物凋零,百兽绝迹,便是连最常见的树菌都难以寻见。 但只要依法而行,挺挺也就过去了。 但没想到平时百试百灵的法子,今日竟然无效。 他的心湖始终难归平静,翻涌如汩泉,思绪总是不时闪回,落到那个叫冯铁炉的干瘦少年递来的那碗馄饨上。 起初,他还暗骂自己没出息。 但依照法决关窍,凝神溯源,却感觉下腹深处玉门穴隐隐胀痛,好似其间有数尾活鱼在蹦跳游动。 倘是修行者二境“蹒跚行”圆满,已到九牢关前,一阳初动,便是破境之兆,本是件好事。 三境“见天地”,又称“上青天”,打通玉门穴,犹如鱼跃龙门,从此踏上青云路,待到登顶灵山之巅,大道可期。 但夜酩很清楚自己的情况,这绝不可能是破境,因为他的境界早已在此之上。 自从五岁那年遭遇变故后,他的身体生长就陷入凝滞,只能发挥出二层功力,差不多相当于二境中品修为,却并非是修行火候不及所致。 所以,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少年遇事一向沉稳,并未惊慌,燃着灯火,先仔细检查一番周身,确定并无外伤,才又凝神内照。 他的这门功法乃是他娘亲亲传,有“拜月、映月、炼月”三法,合称“回光贯月”。 据说是从一部上古仙书《太阴真诀》中演化而来。 修真求道,路途漫漫,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如无福缘奇遇,想以凡人之躯,抵过三灾九难,证道长生,难如登天。 而这门功法的殊异在于,即便修行者大限已至,肉身损毁,仍可保三魂七魄不散,借白骨炼形,待到功成之时,白骨生肉,重聚炉鼎,胜服九转紫金丹。 可凡事有利就有弊,功法亦然,越高玄莫测,往往越难进境。 夜酩虽每晚用功不辍,却也只是刚步入初阶,勉强能借前两法遁形安神而已。 修行者采食天地灵气,杂而不精,难免为外邪所染,故而需要炼化凝纯,功法各有机杼。 回光贯月中的“炼月法”便是此用,乃是以心为神主,凝想出一轮皓月,行玉清小周天,与道家炼气中“青龙驾火游莲池”类似,却没有行气之说,并不追求龙虎相抱,只是行神走空。 这一点,博览隐门武库典籍的夜酩甚是费解。 道门大道三千,炼精化气之要,都说要神气相依,否则便是竹篮打水,却不知这“炼月法”为何反其道而行。 不过,他今日并非是要去求此法根旨,而只是想借法照彻丹田,去看看那里有何异样。 丹田又称灵壤,因人根器不同,属性各有差异,按照五行之属,大致分为“田、湖、山、风、树”五类。 又因习传功法不同,成就好坏高低,最终造就出丹田之上景致千差万别。 好之者,诸如雪峰插云,烟波浩荡,玉宇琼楼,巨木参天。 差之者,譬如黄沙漫漫,乱石丛生,生机绝无。 而夜酩的丹田中原本有座气势恢弘的宫殿,却已被付之一炬,只剩一地断臂残桓,想要另起炉灶都不可能。 每次凝神至此,他心头都会悔恨交加。 恨自己年幼任性无知、若不是半夜去抓什么田鸡,就不会被抓到,灵根也就不会被毁,更不过让小淳被掳走,爹娘因此而受伤。 他暗暗发过毒誓,一定要将失去的东西都讨回来! …… 丹景之中,月华如水。 在一片死寂的废墟中,夜酩如同一个幽灵四下飘荡,隐约听到一阵斧凿敲击声。 他寻着声音找去,发现远处亮着几只火把,有一群灰衣小人鬼鬼祟祟,正聚在一处干涸池塘里忙碌。 夜酩即震惊又错愕。 他此前来过这里无数次,却从未遇到过如今日这般情况。 还没容他把这事想明白,池塘里的几个灰色小人已从淤泥里挖出了一大块金砖! 这引起了少年的警觉。 以前,他在隐门武库《易字卷》的一本书上看过,说这世上有种精魅,非魔非妖,喜欢噬人真元,时常趁人不备,潜入修行人丹景中兴风作浪,却也不知眼下这些小人是不是这类东西,当即飘到他们头顶,大喝一声。 “尔等大胆蟊贼,竟敢来太岁宫动土,我看你们是活腻外啦,还不住手!” 随着他一声怒斥如雷,宫殿废墟中陡然刮起一股狂风,天空顿时阴云密布,雷声轰鸣。 灰色小人乍闻天音,都吓得不轻,以为真是太岁显灵,纷纷化为灰烟,四散而逃。 在丹景之中,夜酩如同神灵,能呼风唤雨,却是没法挪动那废墟分毫,不过对付这些小毛贼足以。 眼见小人们脚上忽生出一条如烟似雾的锁链,将他们又全都拽回到地面之上,更觉得十分神奇。 小人们见“上仙”法力高强,他们无处可逃,马上很识时务的跪地求饶,说什么的都有,大多是求上仙饶命云云。 夜酩听着一阵呱噪,喝道:“都给我禁声,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如有隐瞒,定杀不饶!” 小人们磕头如捣蒜,再没人敢发出任何声音,场间顿时鸦雀无声。 夜酩想想道:“尔等何人?怎会来到此处?” 小人们一阵交头接耳,却似乎也都没搞清如何来的这里,便推举出一位老者出来回答。 老者跪在地上,答道:“回禀上仙,我们都是太平城饥民,一直在城外无定河中捞沙淘金,着实不知道为何会来到此地啊” 夜酩闻听一惊,还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没想到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竟还藏有一群同道中人。 他看老者和众人一脸迷茫,不似作伪,又道:“在太平城谋生?可拜过把头?” 老者点头:“当然拜过,拜的是城外聚义庄的崔大当家,这捞沙的活计便是他的买卖” 夜酩道:“那你们怎么会跑到我这里来挖砖?” 老者有些赧颜,老脸涨红,支吾半响,又一跺脚:“说来惭愧,我等生前本是各有营生,哪曾做过捞沙这类粗活,实在是太过辛苦,经年累月也赚不到几枚银钱,今日不知为何被困此宝地,四处寻觅不见出入,却偶然在荷塘底下发现几块金砖,就……” “就见财起意?”夜酩心头暗惊,老者话中提到“生前”,那岂不是说这些人都是鬼魅,不过转而一想,青冥本是鬼域,有鬼魂出没也属正常:“继续说,如敢撒谎,我定将你们这些亡魂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老者面露苦笑:“实在有违君子之风,愧对列祖先贤,我等本是想挖出金砖,如果能找到出口离开,那这钱便足够我们所有人赎身,往生轮回,所以才动此邪念,却没想到此乃上仙宝地,无论如何都实属不该,惭愧,惭愧啊……” 夜酩奇道:“拜把头还要卖身?” 老者点头:“太平城规矩森严,诸条律例皆写入天书,容不得我们不签啊” 夜酩听到“天书”心里惊异,但想着眼前情况不明,便没有追问:“不签就没有活路吗?” 老者摇头,喟然长叹道:“做人本不易,没想到做鬼更难,迷魂汤啊,真是大谬至极” 夜酩听出话头:“什么迷魂汤?怎么大谬?” 老者摸了把脸,老泪横流:“迷魂汤就是孟婆汤,早听说喝下这汤,就能忘记前世种种,哪知都是讹传,喝了反而什么都知道了,悔之晚矣……” 随着他这一哭,他身后那些灰色小人也跟着抽泣起来。 夜酩看他真情流露,一时没有言语,等老者止住哭声,才道:“拜把头还要喝迷魂汤?” 老者摇头,擦擦眼泪:“那倒不是,行商客旅可以不喝,但要想常驻,却都是要喝的” 夜酩道:“你等哪里喝的此汤?” 老者道:“在熙攘街上,有个老孟头,是个哑巴,就是他卖的馄饨汤” 夜酩听到“哑巴”和“馄饨”心头又是一惊,想到那施舍他馄饨的干瘦少年,怒从心起,忽而对老者道:“算了,念尔等无知,今日之事就此作罢,速速离去吧” 老者见状,如蒙大赦,忙起身招呼众人,但见脚上还栓着锁链,又转身朝天作揖:“肯请上仙解去枷锁,给我等指条明路,放我等出去” 夜酩一滞,才发现一件尴尬的事,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放这些人离开。 正自迷茫时,一道月光射下,小人们纷纷化作星屑,眨眼消散无踪,只留下一片惊叹余音。 皓月是他和山海鉴联系沟通的纽带。 夜酩心生感应,很明显感觉到那些人已通过月光飞入了宝图中,甚至能清晰感觉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这让他大为震惊,倒不是担心图中秘密会被发现,而是没想到还能这样进入宝图。 少年脑中灵光一闪,很想试试用这种特别方法能不能把自己也变进去,但想到现在图还在蓝老怪手里,不宜打草惊蛇,只能隐忍作罢。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一章、聚义庄 冯家酒铺是熙攘街上的老字号,终年只卖一种烧酒,口感醇烈,远近闻名。 掌柜姓冯,大名少有人知,只知道他卖的酒叫雁烧头,便都习惯喊他“冯大雁”。 但其实他人长得并不高,和“高大威猛”毫不沾边,只是个样貌普通,性格木讷的中年汉子。 在古城开铺子八年,酒水一直没涨过价,是个顶实诚的老实人。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可老实巴交的冯大雁却偏生了个和他性格迥异的儿子,打小就愿意招猫逗狗,到处撩闲,很是让街坊邻居头疼。 本以为那从小没娘的孩子只是缺乏管教,等年龄大些,上了学堂,就能通情达理一些。 却是没想到,情况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愈发变本加厉。 自从那孩子拜入西山道观,学了几年法术后,行事就更加顽劣乖张。 时常依仗神通,四处扒门缝,听墙根,装神弄鬼,惹事生非,搞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冯大雁实在没办法,只得给儿子在城外谋了个差事,白天把他支走,才算平息众怒。 如今孩子已变成少年,十二岁年纪,长得和他爹一样瘦,逢人也总是笑面,就是眼神狡黠的很,一看就不是省油灯。 清晨,熙攘街上人来车往,逐渐喧闹起来。 冯铁炉打着哈欠推开酒铺前门,伸了个大大懒腰,见街面上有积水,想是昨晚下过雨,有些扫兴,从门后取出一根绣着“引道乐生”字样的竹幡,又拿起一件蓑衣,出门上工,走出没几步,就瞧见不远处巷口跑出几个小孩,人人背着小书箱,一脸兴高采烈,看穿着打扮,应是西市大户人家的孩子。 冯铁炉嘴角微翘,停下脚步,用竹竿一头刮刮鞋底上的泥巴,缓步走到街对面,买了几个馒头装入挎包。 转身时,正好和那些小孩子擦身而过,好心提醒道:“别跑,都别跑,小心摔跤” 话音未落,几个小孩便好似凭空被绊了一下,接连扑到在地,摔得满身是泥,都哇哇大哭起来。 干瘦少年无奈摇头,叹了口气,扛着竹幡摇晃而去。 只是,自认将一切做的天衣无缝的冯铁炉并不知道,所作所为全都被一个人看在了眼里。 …… 夜酩昨夜修习回光贯月,睁眼已近天明,困意全无,早早就来到酒铺对面窄巷,躲在暗处,窥视对面动静。 他想搞清楚冯铁炉为何平白无故要骗他喝迷魂汤,还有拜把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眼见其以竹竿作笔,在鞋底上写画,有些莫名其妙,待见到一群小孩凭空摔倒,冯铁炉扬长而去,才恍然醒悟那家伙可能是在画符,心头不免又增添几分好奇,不知他从哪里学到的这种本事。 冯铁炉一路来到北城,这边城外还有座面积不大的瓮城。 此时,校场上聚集着很多人,男女老少皆有,大概有三十来号,见他前来,都纷纷点头招呼。 冯铁炉带搭不理,只和其中一个身披皮甲,背负阔剑,长得忠厚朴实的高大少年聊了两句,而后一起跳上一辆带篷马车,将竹幡插在车辕上,领着一众人等,赶车出了城门。 夜酩眼见无人注意,混入人群当中。 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众人路过一处城外茅草亭,前面马车篷里散出一股白烟,但众人见怪不怪。 只有几个来往路人见状,惊呼避开。 夜酩闻到一股异香,似曾相识,猛然回想起在来青冥鬼域时,蓝老怪也曾点过一炷香香,就是这个味道。 正暗自奇怪,眼前景物已变的不慎真切,如坠一片云雾之中。 说来也奇,不过眨眼功夫,一阵微风拂过,云开雾散,一行人已来到一片老林之中。 只见前方草木凄惶,小路羊肠,后路雾影茫茫,如同屏障。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几个妇人和孩子见此诡异情形,都不由惊叫出声,抖作一团,再不敢向前。 这时,那身材高大的少年从车篷里钻出来,高声嚷道:“都跟上,不要掉队,要不然喂了虎豹豺狼,可没地儿说理去!” 众人闻听,不由加快脚步,紧紧跟在马车后面。 夜酩倒没觉得害怕,四下观瞧,只感觉这片林子阴气很重,暗自提高警惕,悄悄从背后竹筐抽出黑色柴刀。 一柱香后,一行人胆战心惊的走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抬头就见前方有片山谷,山前是片村寨,占地颇广,从山根一直绵延到山腰。 寨门前还有条小河,有座石桥横跨其上。 有许多推车挑担的货商,扛锄下地干活的农户进进出出,一派忙碌景象。 见到了人气,众人都暗松了口气,唯独跟在队伍最后的夜酩眉头越凝越紧。 如果这村寨是建在道旁,路上来往行人很多,有眼前这番景象还好。 可一路行来,他们所过之地皆鬼气森森,不见人迹,便是鸟鸣虫唤都少有听闻,看这里的地势,又是群山环绕,绵延起伏,本该是人迹罕至才对,怎会突然冒出一个村子来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夜酩不由更加警惕起来。 …… 冯铁炉领着人进入寨子,穿街过巷,来到一座白墙黑瓦的大院门前,看内里斗拱飞檐,像是个祠堂,但门楣上却写着“聚义庄”三个大字,朱漆大门两侧设有影壁,雕有瑞兽祥云,门口有一队乡勇把守,又有点像是个衙门。 马车停在门口,冯铁炉上前给守卫递了牌子,不多时,大门开了半扇,走出一个九尺大汉,一身农夫打扮,肩扛着锄头,面上怪肉横生,满脸络腮胡须,往那里一站,便好似从寺庙里走出的门神。 门口守卫见状,都忙躬身行礼,口中称呼“二当头”,显得很是畏惧。 虬髯大汉晃着膀子来到台前,瞄了眼台阶上众人,一把搂住身旁干瘦少年的脖子,将其扯到怀里:“猴子,你不是在骗俺老狄吧,还是你那牛鼻子师傅又欠了化乐坊的债,让人把好的都挑走了,只留些老弱病残给我?” 冯铁炉被勒的脸色发红,扳着大汉手臂:“哪能呢,绝无此事!” 虬髯大汉忽见下方还有个高个少年,是张生面孔,虎眸微眯,把冯铁炉甩到一边。 他来到台下,绕着高个少年走了一圈,问道:“哪行的?叫什么名字?” 高大少年明显很紧张,也不知是慑于虬髯大汉的虎威,还是另有缘故,动作略显僵硬,朝前抱拳。 “回二档头,我是白虎营的行丁,叫赵甲” 虬髯大汉把手轻搭在他肩头:“马当先今天怎么没来?” 高大少年肩头被这一按,便感觉有颗千钧巨石压在身上,忙暗运真气,鼓气相迎,脑门上青筋渐起。 他艰难的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马帅昨晚去了花月楼,估计是喝多了,早晨遣人送来腰牌,让我替他走一遭” 虬髯大汉看少年满头大汗,兴致缺缺收了手:“那鸟人怕是把力气都泄在娘们身上了吧?” 高大少年没敢回答,只当没听见。 虬髯大汉敲敲后脑勺:“我怎么看你有些面熟呢?西城赵老九跟你什么关系?” 高大少年道:“是我爹,二挡头好记性,小时候您还来我家……” 虬髯大汉抬手打断他的话,又走上台阶:“打住,少套近乎啊,跟阎王爷攀亲戚,也不怕早夭” 他这话一出口,门前众人都是脸色微变,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虬髯大汉忽然哈哈大笑,将扛着的锄头墩在地上,面朝下方众人,朗声道:“莫怕,开个玩笑,今日你等既来到此处,便说明想留在这太平城讨生计,规矩想必都知道一些,太平城保太平,可不保公平,但我们这儿从不强人所难,如果不想留下,现在就可以走,想留下的就要守规矩,要是还有没喝过汤的,街对面就有,聚义庄上下都是明白人,从来不收糊涂鬼,少问多干,包你们吃住用度,这街上的一切买卖店铺,稀罕啥皆可以赊账,挂到聚义庄账上,年终再从你们工钱里扣,还不上,来年继续还,奥,对了,差点忘了,我叫狄莺,是聚义庄的二当头,如果在寨子里,或者在太平城,有人敢欺负你们,别客气,一定要告诉我,老子就愁没架打,听明白了吗?” 众人都齐齐点头,却是没人敢出声回应。 虬髯大汉挥手招来一个属下,又对台下众人道:“听明白,就跟着他去汤池子,把你们这些臭东烂西都扔了,好好洗个澡,换身新衣服,回来好干活!” 说完,又看看身旁两个少年:“你们俩,可以去领这个月的例子钱了” 冯铁炉忙朝赵甲使唤一个眼色,齐声道:“多谢二当头” 虬髯大汉再没理会两人,拎着锄头,转身回了院中。 …… 夜酩个子小,躲在人群后,并没人注意到他。 刚才听到自称狄莺的大汉最后那些话,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昨夜,他从那些灰色小人那里已了解到“迷魂汤”的功效,再对比刚才听到的,显然周围这些看似普通的贫民,应该都已经是“死人”,而且是那种已经知道自己死了,想要拜把头后挣够钱投胎的“明白人”,那岂不是说,这庄子里的人都是如此。 想到这里,夜酩又抬头望向门楣上的匾额,艰难的吞下一口唾沫。 刚才他竟没注意,那“聚义庄”三个字中,头一个“聚”字有些古怪,像是后填上去的。 冯铁炉去院中领完例钱,出来招呼赵甲,一起上了马车,晃晃荡荡离开了聚义庄。 但并没有原路折返,而是赶着车,来到街巷了另一头,又将车拴在一口水井旁,朝寨外走去。 夜酩一直遥遥尾随,跟着他们离开寨子,沿着一条小路,进到前方山林之中。 这片大山树木高大,枝叶繁盛,十分原始,地上洒满枯叶,一脚踩下去,就会留下一个深深的泥印。 他没敢跟的太近,怕前面两人听到异响,引起怀疑。 此时已近晌午,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寂静幽暗的林中,衬托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如烟似雾。 一高一瘦两个少年潜行多时,来到一片坡地之下,终于停下脚步。 夜酩趴在坡顶高处,就见两人在下面休息了一会,便忙碌起来。 赵甲用长剑砍了很多干枝,削出许多木坯,又用绳索捆来扎去,像是在做捕兽笼子。 而冯铁炉则开始跨步丈量土地,在周围树上写写画画,想是又在布符设阵。 夜酩自幼遍览隐门武库典籍,除了精通“剑”、“道”两大卷藏外,对“儒、释、易、兵、气、法”亦有涉猎,虽然他练得并不十分上心,但也算是略通一二。 先前看那冯铁炉捉弄小孩,手法殊为怪异,就觉得很好奇。 这会再看那赵甲挖坑设陷,有些近似偃术,却并非以灵阵驱动,竟也一时难辩其妙。 只看两人忙活一阵,准备停当,又沿着原路撤回,边走边将脚印抹平,躲在了一个大树坑里。 夜酩趁此机会,蹑手蹑脚绕到了他们身后,隔着一些距离,恰好可以看清两人的一举一动。 就见那赵甲从背囊里拿出一块大饼,撕下一块递给干瘦少年:“你说那风狸子会上当吗?” 冯铁炉接过,狠咬了一口:“我哪知道,反正引路童子我是不想再当了” 赵甲点点头:“我也觉得这活没什么意思,说是开路将军,其实就是个跑腿的,营里那些老兵油子都懒得干” 冯铁炉道:“是啊,跟着做局,就算是丙等,也能抵得上一季月俸,那像咱俩这苦差事,一点油水都捞不到” 赵甲忽而轻抽了口气,疑惑道:“事功榜上说只要能抓到一只风狸子,就能抵一年月俸,你说那些大人为什么不干?” 冯铁炉咧着嘴:“觉得掉架丢份呗” 赵甲琢磨半响,疑神疑鬼道:“你那招风符没画错吧?可别像上次那样引来别的兽子” 冯铁炉摇头:“不会,那可是我用一葫芦雁烧头换来的” 赵甲点点头,神色微缓:“那就好,这可离聚义庄很远,真要突然冒出个大家伙,咱俩可就出师未捷了” 冯铁炉微啧,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展开又看了一遍,忽然转脸看向高个少年。 赵甲微惊,旋即意识到上当,轻捶了干瘦少年一拳。 两人说笑一阵,实在等的无聊,便依着树根打起盹来。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二章、风狸子 夜酩匍匐在灌木丛后,耐心等了一阵,见两人迟迟没有行动,眼皮也开始打架。 林中光线本就昏暗,晌午过后,地气上涌,不知不觉间,已是雾气蒙蒙。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阴风忽从前方刮来,树叶哗啦作响。 夜酩打了个机灵,偶然闻到一股异香味,精神为之一震。 常年在山中生活,早已将他的五感锻炼的异常敏锐,虽然他之前并没来过这里,但经验却是相通的。 “有野兽!” 便在他屏息凝神,抬头注视周围动静时,忽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怪叫,好似有只猫被人踩了尾巴。 两个正打盹的少年猛然惊醒,都是脸色一变,飞身跃出树窝,朝前方冲去。 夜酩也迅疾起身,绕向山坡,想居高临下看看两人要抓的“风狸子”到底是何动物。 坡底,一只体态似猫,毛色灰白,眼圈漆黑的小动物被夹在木笼里,高高悬在空中。 小家伙正张牙舞爪的大叫,用尖利的牙齿啃咬木坯。 冯铁炉和赵甲冲到树下,都是面露欣喜。 赵甲急道:“快,捆风符” 冯铁炉忙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符,贴到那小家伙脑门上,大笑道:“这回咱俩赚大了” 两人都有些忘乎所以,并没注意到在身后大树上有颗小脑袋偷偷从树叶后探了出来。 …… 夜酩爬上山坡,见两人已将陷阱撤去,将一张符纸贴在一只小兽脑门上。 那小兽顿时停止嘶叫,如同睡着一般,心头略感失望。 他本以为冯铁炉和赵甲大费周章,是要捕杀什么凶猛野兽,却没想到是这么小的东西。 看不懂这小东西到底有何特意之处,竟能抵一年事功,正心里琢磨要不要等两人走了,他也逮几只回去时,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见前方一棵大树上,竟也蹲着一只风狸子。 但让人奇怪的是,那小东西嘴里叼着一根木棍。 只听它忽然发出几声如蝉鸣般的怪音,四周树上立时又接连冒出数只同类。 它们悄悄直起上身,用后爪牢牢抓住树干,将嘴里的草棍握在前爪当中,齐齐指向下方两个少年。 夜酩心神一颤,隐约觉得事情不妙,便见到有一圈圈乳白色气漩在那些风狸子爪上凝聚。 随着它们将木棍一甩,当即竟有一道道气箭疾射而出! 嗖!嗖!嗖! 白色气箭快似闪电,劈头盖脸朝下方两人射去。 两个少年猝不及防,根本没来的及反应,脑袋、肩头,后背,大腿,就几乎同时被数道气箭射中。 冯铁炉感觉像是被人用铁弹子打了一下,猛然翻身回头,想看是谁在暗算他,脑门和鼻子又猛挨了两下,疼的他顿时流出眼泪。 赵甲也身中数箭,但仗着体格魁梧,皮糙肉厚,拔剑格挡,可还没挥舞几下,便手腕巨痛,撒手丢了兵器。 风狸子气箭威力并不算大,但架不住一刻不停,无孔不入。 冯铁炉和赵甲起先还想拼着挨打,寻找隐藏敌人,却没想到这么一耽误,反而给对手留了机会。 越来越多的风狸子从四面树上冒出来,已经难以计数。 “快跑!” 赵甲大吼一声,到了此时,两人也已看清情况,哪还敢耽搁,撒腿就跑。 可惜为时已晚,那些先前没出手的风狸子,竟一起出手,将几根木棍对在一起,发出更为迅猛、力道更大的气箭。 嘭嘭嘭! 一时间坡下泥土碎木横飞,箭矢破空声连成一片。 冯铁炉和赵甲顷刻被打翻在地,晕死过去。 …… 夜酩趴在土坡上,震惊的合不拢嘴,这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认知。 “这是什么鬼东西?竟然能凝气成箭,莫非会修行?” 他屏住呼吸,尽量将身体伏低,现在他可没闲心去装什么大侠扶危解难,能保住小命就算万幸了。 可惜,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一只气箭猝不及防朝他射来,“嗖”的一下贴着他的脑瓜皮飞过! 把夜酩吓得一个机灵,起身就跑。 但只朝前奔出几步,屁股和腿窝就结结实实挨了几下,打得他险些扑到在地。 而那些闻声而来的风狸子动作奇快,在树上穿蹦跳跃,当真如刮风一般。 夜酩眼瞧着已有数只跑到他前面,意识到不妙,忙找了棵大树作掩护,将后背紧贴其上,以免腹背受敌。 只几息间,他就被包围了,眼前树上地下全是风狸子,足有五六十只之多。 无数只气箭如暴风骤雨般朝他迎头射来。 夜酩毫不怀疑,如果硬捱上这一波气箭,他就算不死,也绝对好不到哪去。 危急时刻,他只得挥舞手中柴刀,拼命格挡。 嘭嘭嘭! 一阵怪声不绝于耳,无数气箭被他磕飞出去,射落他处。 虽然不是全部,却硬是被他防住七八分。 那些风狸子眼见一波攻击无效,竟好似训练有素的兵卒,合力朝他要害下手,势要致他于死地。 夜酩苦苦支撑,手臂渐渐酸麻,心中叫苦不迭。 真是蚂蚁多了,堆死大象。 想不到一趟太平城之行,竟让他遇上这么多倒霉事。 如果再不想个办法,他怕就算不被箭射中,也要被活活累死。 眼下身处林中,呼救根本无济于事,只能另寻他法。 越是危机时刻,夜酩越冷静。 面前这些风狸子看样子应该是群居动物,与他动起手来张弛有度,一波气竭一波顶上,如果不是有人训练,便是另有指挥,就像草原上围捕猎物的狼群,都是有头狼带领。 想到这里,他迅速扫视周围,猛然发现前方不远一个土堆上,有只胡须花白的风狸子,脸上有道疤痕,仅剩一只独眼,始终没有出手,只是站在那里,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看惯杀伐的将军,手拄着木棍,冷冷盯着他。 夜酩计上心头,打着打着忽然将空手探入背后竹筐,又抽出一把一尺长的短剑。 擒贼先擒王! 如果能一举干掉对方头目,或许就可化解眼前危机。 …… 要说他如今虽只有二境修为,内力不济,但所会剑招刀式却是极多。 譬如隐门武库《剑字卷》藏有一部气宗昆仑派的独学,名曰“呵剑术”,能呵气成剑,杀人无形。 夜酩当年在山中苦修,就曾修习过此技,但碍于现实不比图中世界,只能讨巧以一种山中特有的蛛丝做线,拴在一把短剑上,模仿飞剑术,本来他常拿此招捕鸟,未想到今日却另派上用场。 冷不丁的,他忽然扬手,掷出短剑,一道寒芒直射数丈开外那老风狸子。 却听到“嘭”的一声怪响。 短剑虽射中了老狸子,却没有穿身而过,而是被它“硬抗”了下来。 夜酩心中大骇,要知道他那竹筐里装着的剑器可都是他爹亲手打造,虽说成色不一,也有好坏之分。 但任何一件若是流传到江湖上,却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在来青冥鬼域的途中也不会被逼的没办法想出卖书这招。 可刚才他这一“飞剑”,竟只伤了那老狸子一些皮毛。 场间陡然出现诡异的静止,众风狸子突然停了手。 就见那被飞剑冲劲打落坡下的老狸子翻身站起,用爪子扒开肚皮,低头看看伤口,虽说只有一点猩红,却让它感到很震惊,眯起独眼看看夜酩,又低头瞧瞧地上那把短剑,竟如人一般蹙起了眉头。 众风狸子眼见头领受伤,都极为愤怒,又要出手,却是被老狸子出怪声喝住。 只看它一爪拄着木棍,一爪朝前平平伸出,一道明黄色气旋顺着爪心流出,卷起那柄短剑,悬停在它面前。 夜酩一呆,狠狠揉揉眼睛,怎么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 一只动物怎可能会御剑术? 难不成这其貌不扬的小东西,是个修炼成精的妖兽? 在山海鉴中,夜酩小时候没少欺负各种动物,看那老风狸子盯着短剑,独眼里精光四射,心思百转之下,微咳一声:“这位老大,小人无意冒犯诸位,刚才一切都是误会,您看要不咱们就此停手,大家各走各路如何?这把剑就当是我赔罪,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我一码?”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他这番话一出口,那老狸子蓦然神色一变,又抬头看向夜酩,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打量几个来回,竟似能听懂人言,而且还动心了。 夜酩惊出一身虚汗,他现在最怕的不是这风狸子成精,而是怕这群东西根本不通人语。 如果讲不清道理,那他今日万难逃命。 看那老风狸子眼神狐疑,夜酩以为它怕是个陷阱,忙解释道:“请您放心,这把剑乃家师临别所赠,绝无半点手脚” 老风狸子嘴里忽然发出一阵怪声,周围风狸子也随即发出类似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群蜂飞舞盘旋。 过了一阵,老狸子忽将短剑往地上一戳,将手里的木棒丢到夜酩脚前,又朝他呲呲牙。 一般动物这副表情,便是在警告对手,不要轻举妄动,夜酩自然懂得,连忙朝后靠了靠,将手里一卷蛛丝往前一丢。 老风狸子却很人性化的白了他一眼,像是怪夜酩没看懂它的意思。 夜酩微楞,低头看看脚前的木棍,挠挠后脑勺:“您是想和我交换?” 老风狸子微微点头,众小弟附和。 夜酩哭笑不得,拿起那根不过半尺来长的木棍,心想这霉真是倒到姥姥家了。 用堂堂铸器宗师耗费心力打制的一柄剑,换回一根“筷子”,他这买卖做得真是可以啊。 但眼下却也没别的选择,只能抱拳称谢。 老风狸子满意点点头,将那把短剑叼在嘴里,抓起那卷蛛丝,翻身窜上树顶。 众多风狸子也都随之而走。 夜酩忽想起一件事,高声嚷道:“恳请老大,给小人点面子,放过我那两个无知的同乡,我保证他们绝不会再危害你们!” 林深且寂,少年的声音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回复。 他瘫软在地,大口喘起粗气。 …… 歇息半晌,夜酩忽见一张黄纸飘飘扬扬落到眼前,定睛一看乃是先前那干瘦少年埋在坡下的符。 再一抬头,就看到一只小风狸子在树上朝他呲呲牙,转身走了,大尾巴上还粘着木屑,正是先前被抓的那只小风狸子。 夜酩苦笑,颇有种侥幸之感,打定主意以后见到这些东西,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又看看手里的黄纸,一见上面的符文大为震惊。 虽然他不懂符道,却识得书写这道符所用的文字,竟是“天书”中的云篆铸文。 若不是他从小就在他娘亲的教导下识记过这种铸文,如今也绝不可能认识这上面的字。 而所谓“天书”并不是书,而是指一类自太古流传下来的古老文字。 因多见于兵器、鼎器、石碑之上,故而也常被称为“铸文”。 一共有“明光、云篆、龙凤、龟鱼、羽鳞、殄鬼、草艺和虫蛊”八种。 每种都隐含着玄妙的大道至理,任掌其一,便能拥有神鬼莫测之能。 其中最为神秘的是明光铸纹,传说可敕令天地,乃以光书就,有道即见,无道即隐,他现在手中就有半卷,只是暂时还看不懂。 而最难识记的便是这云篆铸纹,有挪移乾坤之功,其形飘渺如烟,变化多端。 没想到在这小小太平城,竟然有人能以此文画符。 少年脑海中涌起很多疑惑,将黄纸符谨慎收好,又拿起那根“筷子”看看,心头有些无奈,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一只妖兽欺负的没脾气。 夜酩学着风狸子,将其朝前一指,却猛听到啪嗒一声,就见不远处有只黄雀从树头栽落。 夜酩一惊,仰头望向树梢,见那有群鸟儿正唧唧喳喳,又拿木棍一指,竟又有只鸟随即落下。 他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木棍竟有如此妙用,心中自嘲以后若是想要抓鸟倒是方便许多,勉强找回了一点平衡。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三章、影子 半响过后,高坡之下,冯铁炉和赵甲恍惚醒转,却发现已被人捆在树上,动弹不得。 夜酩靠着树根,一边啃着饼子,一边冷盯着两人,沉默不语。 冯铁炉见是前日晚间见过的那个小孩,惊疑一声,“怎么是你,这谁干的,快帮我们把绳子解开” 赵甲在旁瞪了眼冯铁炉:“还能是谁干的,这就只有他一个人,你认识他?” 冯铁炉一惊,又看向夜酩,怒道:“小孩,你干嘛把我们绑起来,识相的,快把我松开,要不然老子一会让你好看!” 夜酩没理他,直到将两张大饼统统吃完,打了个饱嗝,才朝两人冷冷一笑,从后腰间拔出一根木棍。 “我问,你们答,如果敢说半句假话,你们就别想离开这片林子” “风狸杖?”冯铁炉和赵甲看到他手里的东西,齐声惊呼。 夜酩不认识这东西,听到这名字,微冷道:“既然你们认识,想必知道它的威力,要是不想死,最好合作” 冯铁炉把脑瓜一晃,想耍横,却被夜酩拿木棍一指,左脸像是被人狠抽了个嘴巴,疼的一个激灵,顿时怒极,想挣扎起身,却又被夜酩接连指指点点,打在先前受伤之处,一阵惨呼,最终不得不告饶。 “停停停,大爷,别打了,你要问什么?” “昨晚为什么骗我喝迷魂汤?” “呃,这个俗话讲,赖活不如好死,我就是看你孤苦伶仃,想帮你一把,尽早往生,省着在此受苦” “帮我往生?就像你上午帮那些人一样,把我卖给那狄莺去河里捞沙,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夜酩这话一出口,冯铁炉和赵甲均是脸色微变,再看向他的眼神已变得凝重起来。 行有行规,虽说他们知道聚义庄的内幕,但他们是行内人,和这事被外人知道是完全两码事。 “你怎知聚义庄的买卖?”赵甲插进话来,神色紧张。 “现在是我来问,你们回答”夜酩拿木棍点了赵甲胸口一下。 “这是太平城的规矩,每个月都要清理一次浮魂,赖着不走的,只能拉到这里消化”冯铁炉迫于无奈,道出实情。 夜酩很生气:“又是规矩,这地方又不是他蓝老怪一个人的,凭什么我就得听他的?” 冯铁炉嘴角微抽,又上下打量一番夜酩:“这位小英雄,你可能刚来还不清楚,这规矩不全是城主他老人家定下的,有些是九行共同商议,写到天书里的规矩,如果违反是会遭天谴的!” “你说的九行是哪九行?他们掌握太平城吗?” “原来你连这个还不知道,那你可得听我好好讲讲,这太平城的九行便是最早建城时的九大股东,头一个自然是太平楼,第二个当属归道堂,第三个便是我家老恩师主持的一气观,还有就是城东的花月楼、城南的化乐坊、客全来、西城外河边的皇粮码头,城北的白虎营,和这片大山之外的聚义庄” “那天书是什么?”夜酩故作冷酷,问到他最关心的问题。 冯铁炉道:“说实话我没见过,但我师父说就是一本书,但凡写上去的规矩,如果不照做,就会倒大霉、遭天谴,小英雄,你认识我们城主?” 一本书? 写上去的规矩如果不照做就会遭天谴是什么道理? 夜酩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看冯铁炉不似作伪,想是并不清楚天书的真正含义,怕引起怀疑,便没再追问。 “给我讲讲你们城主” “呃……”冯铁炉脸色微变。 赵甲在旁道:“讲究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背后讲城主坏话,要不然会遭天谴!” 冯铁炉点点头:“对,这也是规矩” 夜酩翻了个白眼:“如果我骂他是老不死的,会招什么天谴” 话音刚落,一坨鸟粪,正正当当落在夜酩手里。 冯铁炉见状,忙闭眼祷告,想是在暗自祈祷。 夜酩不信邪,站起身,举着风狸杖朝着树上一通乱点,弄得一大群鸟儿惊飞而走。 便在他注意力分散时,冯铁炉手指勾动,迅速在掌心画了道符,嘭嘭两声,捆在手腕、脚踝上的绳子相继绷断。 他猛然窜起,飞身上前,对着夜酩后心便拍,下手极为狠辣。 夜酩耳听身后恶风不善,朝前一跃,避开冯铁炉一掌,从腰间抽出黑色柴刀,却没有立刻反击。 冯铁炉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帮赵甲挑开绳子。 赵甲起身,略微活动身体,默不作声缓移到侧面,堵住夜酩的后路。 冯铁炉眼眸微眯:“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们?” 夜酩微冷道:“我若不跟着你们,把那些风狸子赶跑,你俩早就被它们弄死了” 冯铁炉微楞,讥笑道:“就凭你?” 夜酩道:“你爱信不信!” 冯铁炉狞笑:“那就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说着话,他已如灵猴般飞身跃起,手中软剑抖如银蛇,幻化出一大片虚实难辨的光影,直朝夜酩咽喉刺来。 夜酩侧身朝旁一闪,提起柴刀朝前一推,不见如何玄妙,却破了他这招银蛇出洞。 冯铁炉没想到夜酩看着年纪不大,功夫倒是不弱,反手又是一撩,剑锋陡然弯曲成角,点向他的手腕。 他这招犀牛望月,衍自道宗武当的两仪剑,剑式虚实相和,变化多端,一般人若非见多识广,很难迎面破开。 可惜,他并不知道,今日的对手乃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这招尚未施展完全,夜酩就已看出破绽,刀锋随着他剑式的虚实反转,似一片迎风飘飞的落叶,眨眼间切向他的顶门,如果他不退后,就会迎头撞到刀头,当场毙命! 冯铁炉见情势诡异,足跟猛地用力一跺,强行止住前冲,飞身后撤一丈,脸色惊疑不定。 虽然两人只过了两招,但他却感到夜酩是个难缠的对手。 当机立断,拿出压箱底的绝活,以指作笔,在左手掌心勾画一番,再次飞扑而来。 夜酩知他会画符,很难应付,为了不给他还手的机会,决定转守为攻。 冯铁炉这一剑直取夜酩眉心,本是算计夜酩会举刀相隔,他的剑势再陡然回折,让其一刀劈空,这样就能搏得一线近身肉搏的机会,将画过符的手掌,印向他的胸间。 可没想到夜酩竟不闪不必,将刀做剑,也朝他当心刺来。 在他意识到这是一记虚招时,手中软剑已像是陷入泥沙之中,被柴刀缠飞而出,中门大开。 冯铁炉一声惊呼,眼见刀锋在眼前放大,避无可避,早忘了什么符咒,闭眼等死,忽然感到脖子一凉,竟被夜酩拿刀架在脖颈之处。 赵甲在旁看着,并非不想帮忙,而是帮不上忙,因为一切发生的太快! 眼见夜酩并未痛下狠手,他一颗快要吐出来的心,才稍微稳当了一点,惊得满头大汗。 夜酩手持黑刀,微微朝下一压:“你俩都不是我的对手” 冯铁炉下意识弯下腿,半屈着身子,一丝都不敢乱动。 他很清楚,夜酩手下留了情,要不然他的脑袋早已经飞了。 “小英雄,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你高抬贵手,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弟弟妹妹,全家都靠我养活……” “编,再编我就先砍掉你的手脚”夜酩举刀作势要砍。 “别别,我说,你问啥,我说啥”冯铁炉单膝跪地,拱手求饶。 赵甲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秉性醇厚,平素少有与人争斗,眼见如此情形,也单膝拜地,拱手相求:“这位小英雄,适才是我们多有唐突,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这兄弟,他虽然有点油嘴滑舌,但从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给你送迷魂汤,确有些私心,但也不过是想多赚一份例子钱,绝不是掠卖人口,你有所不知,那些迷魂如果长时间滞留城中,便会受那殃风侵蚀,生不如死,喝下迷魂汤后,却能转化五身,化为浮魂,暂保一时平安,虽然拜入聚义堂,会受一些皮肉之苦,但如果挣够工钱,却是可以直接往生人界,不必沦落地狱,再受诸般刑罚,相比之下,是善举啊” 夜酩听得半懂不懂,想想道:“可我又不是什么迷魂,为何要骗我喝汤?” 赵甲脸色有些尴尬,又看看冯铁炉,见他一脸无奈,想了片刻:“小英雄,我说实话,但你可千万别生气,我们也绝没有要哄骗你的意思,你其实已经……” “已经什么,别吞吞吐吐”夜酩手上力道加重。 冯铁炉叹了口气:“还是我说吧,本来一气观就是干这事的,其实你已经死了,不信你低头看看” 夜酩冷道:“看什么?” 冯铁炉将头稍稍偏离刀锋一点:“影子,太平城只有两种人可能没影子,一种是行里人,一种是浮魂” 夜酩将信将疑,低头看看脚下,确实没看到什么影子,不过却是冷笑:“少唬我,这里这么暗,没有光,哪来的影子?” 冯铁炉挠挠下巴,四下看了一圈,瞧见前方不远有个空地,有阳光射下,朝那里一指。 “那里,你去那里看看,就知道了” 夜酩手腕微抬,示意冯铁炉一同跟着过去。 冯铁炉没办法,只能像个猴子似的半蹲半爬挪到那片空地,将手探了出去,果真见到地上有影子。 夜酩略显迟疑,迈步走了过去。 结果,地上的阳光竟没有半分变化。 他的小脑门上渗出冷汗,握刀的手有点抖,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冯铁炉很怕他一不小心划杀自己,连忙急呼:“小英雄莫急,就算没影子也没什么,太平城里很多人都没有,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拜入九行,只要入了籍,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太平城,不会再遭天谴,当然,这也是规矩” 夜酩缓缓收回刀,单手狠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嘀咕道:“不对,这是梦吧?” 冯铁炉见他疑神疑鬼:“小英雄,生死轮回,本就是天理循环,你要挺住……” 夜酩摇头道:“不,我绝不可能死!你说还有一种人没影子,是什么人?” 冯铁炉道:“还有一种就是自愿把影子抵给行里的活人,他们会得到一些好处,但从此也会失去自由,成为活死人,需要听从行里差遣,除非还清命债,赎回影子” 夜酩听到“活死人”三个字,忽想起他爹跟他讲过的事,太平楼之所以能和大周幽查司相抗衡,便主要是依仗这些“活死人”。 他又瞅瞅脚下,气得脸色发白,更加料定一切定然是那老杂毛搞的鬼,想以此要挟他爹,再讹诈些宝贝。 想到这里,他扑通坐在地上缓了一阵,从怀中拿出先前风狸子丢回的黄纸符,丢给冯铁炉。 冯铁炉接过符,一看正是先前他埋下的,脸色一阵惊疑。 夜酩嗤笑道:“这是那群风狸子逃走时丢下的,我要是你,以后就绝不会再打它们的主意” 赵甲想想道:“真是你救了我们兄弟两个?” 夜酩点头,胡编乱造了一个他舍命引开风狸子,救下两人的经过。 赵甲和冯铁炉对视一眼,虽然听着有些玄乎,却也信了七八分,都起身拱手,朝夜酩一礼。 冯铁炉道:“多谢小英雄出手相救,刚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赵甲道:“以后如有用到我们兄弟的地方,敬请吩咐!” 夜酩略拱拱手,却是没心思再理其他,只想着回到太平城,便去找那老不死的蓝飒算账,但转念一想,他人单力孤,如果那蓝老怪死不认账,他撒泼打滚也不顶用处,又道:“这太平城的规矩是不是人人都得遵守,包括你们的城主大人?” 冯铁炉点头:“那当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夜酩道:“那倘若是他偷了我的影子呢?” 冯铁炉、赵甲闻听都很是吃惊。 赵甲一脸严肃:“这事不可乱说,谋盗他人之私,在太平城是重罪,轻者事功罚倍,重者流徙除名!” 冯铁炉心眼活络:“小英雄,捉贼拿脏,你确定是我们城主所为吗?诬告可是要与谋盗同处的?” 赵甲也道:“是啊,城主他老人家做事一向最讲公平,满城妇孺皆知,他是执掌天书之人,如言行逾矩,便会折损道行,如果想要你的影子,只会与你相商,公平交易,不可能行偷盗之事,你是不是弄错了?” 夜酩暗咬牙关:“我现在没证据,但倘若你们城主犯了错,有谁能主持公道?” “这个……” 冯铁炉犹豫道:“太平楼账房陆先生,他统管城中常务,铁面无私,谁的面子都不给,但还是那句话,你手里得有真凭实据,要不然只会自讨苦吃!” 夜酩点点头,心里已经有计较,虽不知那蓝老怪会否上当,却别无他法。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四章、三老惊鬼(上) 三个少年解除了误会,又相互通报名姓,关系不知不觉熟络许多,歇息一阵后,一起离开老林,返回了聚义庄。 冯铁炉和赵甲见夜酩身手不凡,处事沉稳,远超常龄,都不敢拿他当小孩看待, 回城路上,天生人贫嘴贱的冯铁炉拐弯抹角打听夜酩来历,却正中其下怀,被他诓出很多太平城的秘密。 原来,但凡在太平城久住的居户都得去城南稷社登记入册,俗称“入籍”。 不过与他预想不同,并非是为收取保护费那么简单。 而是这太平城本身风水特殊,乃是一处极阴之地,唯有入籍天书之人,才能得到庇佑,避免被殃风砭骨蚀魂。 至于其中玄理,冯铁炉也讲不清,只说这都是他那老恩师讲的。 再者,即便是行商客旅,为避免招染病噩,也都会买块太平牌戴在腰间。 像是夜酩这种身无分文,又无门路谋生的人,想要活命,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尽快离城,要么只能入行。 而冯铁炉干的活计和牙行差不多,用文邹邹的话讲,便是“引道向善,乐生净土”。 实则就是给孤魂野鬼介绍营生,每二百人记一事功,抵半年月俸。 听冯铁炉的惫懒语气,夜酩瞧出他对此不钟意。 三人闲聊间,马车已摇摇晃晃驶出山岭。 夜酩见冯铁炉拿出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香头点燃,弄得满车厢烟雾四起,一问才知道,这东西叫“寄魂香”,竟是一种他这行秘制的神行符,可在古城与山林间穿梭来去,能缩地成寸,倏忽百里。 等烟气散尽,他们眨眼间已回到古城切近,夜酩才恍然那聚义庄怕是离此甚远。 说来也怪,早晨他们离开约在巳时,从聚义庄返程时已是黄昏,但回到古城,这边却艳阳高悬,晌午未过,仿佛才过去没多久。 冯铁炉和赵甲对此习以为常,只说两地时差一天,这等事在太平城周遭很常见,却也不知是何原因。 但夜酩却是想到了刚来青冥鬼域时无意中的发现。 中土和青冥两域之间也存在这种“时差”。 若按照周天衍道说,在光阴长河中,每一域都有自己独特的运行轨迹,那刚才他们所去的地方和太平城之间也该有时空阻隔才对,只是他并没看到两地之间有难以逾越的天河,反而更像是他进出山海鉴的情形,外面一天,图中可能就是半月。 夜酩思来想去,只觉得眼前这看似普通的太平城处处都透着让人难以琢磨的怪异。 …… 临近北城门,赵甲因为要赶去白虎营交差抱拳告辞。 冯铁炉则赖着没走,扛着竹幡,与夜酩一道绕向东城,大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刀山火海都要陪他走一遭的气势。 其实心里打得算盘夜酩明明白白,主要是对他的来历不托底,想探听一下虚实。 上次跟蓝老怪进城,夜酩未及细看周遭,这次听嘴巴闲不住的冯铁炉介绍,这太平城东面聚集着许多富户人家,有一主五辅六条大街和十来条巷弄,沿街的买卖店铺莫不是和九行挂钩的产业,与之相比,西城熙攘街那边就有些相形见绌,住的多是些小门小户。 两人走不多时,穿过一座形制和西城一般无二,上刻有“天下和顺”的青石牌坊,来到太平楼前。 只见楼门前人来车往,十分热闹。 一个年轻伙计正站在那木柱漆红的雕花牌楼下,笑意盈盈知应客人。 夜酩一眼就认出正是那日曾见过一面的堂倌秀墩。 对方瞧见是他,先是一怔,又看看旁边扛幡的冯铁炉,脸色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没等夜酩开口,便上前几步,躬身赔罪:“这位小当家,当日不是我见死不救,实在是你伤的太重,这天地为证,我还替你花了三枚银钱,求菩萨保佑来着,冤有头债有主,伤你的是我们东家,你要酬业讨债,可别来找我啊” 这番说词倒是把夜酩弄得一愣,觉得这里面或有岔头,但他今天本就想用“激将法”诓蓝飒就范,就势把小脸一板:“甭废话,叫老不死的蓝飒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一言既出,声音虽不大,却令几个吃完饭,刚巧路过的客人都气息一滞,纷纷朝他这边看来。 要说在太平城里,九行十八当,什么人都有,对蓝老怪心怀不满的人不少。 但敢来这太平楼前张口便骂他“老不死”的人却极少。 这是阎王爷嘴上拔毛,自己找死。 冯铁炉脸色微白,他万万没想到夜酩来到太平楼前竟还敢这么说话,只听得后脖颈直冒凉气,很想抽自己两大嘴巴,如不是好奇心作祟,跟过来凑热闹,哪会无端惹上这种祸事,急道:“小恩公,我忽然想起行里还有点事要办,先走了……” 说完,也没管夜酩是何反应,扛着竹竿,转身一溜烟似的跑了。 秀墩有点丈二和尚,笑意微敛:“我们东家前天出城办事,还没回来” 夜酩微愕,冷哼一声:“他是觉得理亏想当缩头乌龟吧?那账房陆先生可在?” 秀墩点点头,侧身作了个请的手势,却没有说话,只面带狐疑,不知他意欲何为。 夜酩也没客气,背着竹筐,大步流星进了太平楼。 可片刻不到,就被一个光头大汉拎小鸡似的带出门来,丢在路边。 光头大汉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烟袋锅,朝空中嘘了口烟:“哪来的楞头小鬼,也不看看这是哪,就敢撒泼耍横,赶紧滚蛋!” 夜酩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气急,但他也不是傻子,眼见大汉威势惊人,只敢暗横他一眼,冲着大堂嚷道:“姓陆的,枉城里人都敬你铁面无私,执法严明,还不是欺软怕硬” “找打?” 光头大汉微怒,见夜酩竟是块滚刀肉,还敢赖着不走,举起手里的铜杆烟袋锅,作势欲打。 这时,三楼一扇格窗忽然被人推开,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中传出,虽然四周人生嘈杂,却听着分外清晰。 “算了” 光头大汉一顿,将烟袋锅往鞋帮上磕磕,嗤笑一声,转身回了楼内。 夜酩暗挫牙关,仰头看了眼楼上,略作思量,转身离去。 房内,端坐在书案前的陆鼎将视线从手中书册移开,望向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幅山水画,画中一角有轮圆月,月中有一人影,广袖飘摇如仙,一时若有所思。 …… 和顺大街西头,春来面馆前。 被人从太平楼里轰出来,弄得灰头土脸的夜酩转眼又见到了冯铁炉。 原来这家伙并未跑远,一直躲在远处暗中偷窥来着。 冯猴子有些脸红,抱拳道:“兄弟,刚才实在对不住,那楼里的人,我是真的惹不起啊” 夜酩微讽道:“我知道,本也没指望你报答” 冯铁炉暗啧一声,拉扯着他进了面馆,非要请他吃面赔不是。 两人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朝伙计要了两碗酱肉面,冯铁炉一边给他倒水,一边道:“小夜兄弟,你初来乍到,不知道那城主老大人的脾气,真要是发起火来,可是一点道理不讲,瞪眼就能杀人,我们这些升斗小民,都是靠着人家庇护,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啊” 夜酩仰头灌下一口茶:“我看那楼里没一个好人,什么铁面无私,都是相互包庇” 冯铁炉好奇:“你说陆先生,他怎么说?” 夜酩翻了个白眼:“还能怎么说,他说除非我自愿,否则没人能拿走我的影子,我跟他理论,结果没说两句,他就叫人把我赶了出来” 冯铁炉放下手里的茶壶,蹙眉想了想:“陆先生那人脾气古怪,最烦别人在他看书时打扰,但他从不说假话,你好好想想,是不是真搞错了?” 夜酩摇头:“不可能,我刚来太平城,就被那老杂毛打伤,醒来影子就不见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冯铁炉道:“兄弟,按规矩我不该打听你的来历,但我真的很好奇你刚来太平城,怎么会跟我们城主起冲突呢?” 夜酩道:“也没什么,就是他看上我手里的一幅画,说只要我卖给他,就带我去个吃穿不愁的地方,我便来了这里,但后来他反悔了,说那画是赝品,我就与他争执,结果就这样了” 冯铁炉挠挠后脑勺:“那会不会是你晕厥时,有别人偷了你的影子?” 夜酩摇头:“我醒时躺在一座破庙里,那里平时根本没人去,再说影子又非财物,岂是一般人能拿走的?” 冯铁炉疑道:“破庙,哪个庙?” 夜酩道:“苦水寺” 冯铁炉闻听,惊道:“你怎么住在那鬼地方?” 夜酩道:“怎么?” 冯铁炉道:“那地方时常闹鬼啊!” 夜酩笑道:“鬼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天天见吗?” 冯铁炉一脸尴尬:“我的意思是那里怪的很,你没见整条巷子都是空的嘛?” 夜酩道:“有什么怪的,讲来听听” 冯铁炉道:“我跟你说,不是我吓唬你,是确有其事,听我爹说,那地方原来不叫苦水寺,而是叫福水寺,庙里有口老井,其水甚苦,却能治病,早年城里贫苦人家无钱看病,都会去庙里求福水,庙里曾有个老和尚,法号槐根,心肠慈悲,常扶危济困,颇受城里人爱戴,但后来他老死了,就埋在那棵老槐树底下,自那以后,周围的左邻右舍就常遇怪事,其中最邪乎的是,他们都曾做过同样的梦,遇到过一个年轻和尚朝他们讨要布施,还有之前曾去庙里讨要过福水的人,也做过类似的梦,也是那年轻和尚,朝他们讨要看病钱,如果醒来不及时还愿,就会从他们身上拿走一样东西,有些人不信邪,结果不是突患大病,就是忽遭横祸,像南街口摆摊算命的陈瞎子,赶大车的王瘸子,还有卖馄钝的老孟头,好多人呢” 看冯铁炉紧张兮兮的模样,夜酩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过听他说都会做怪梦,却心头微惊。 “那井水当真能治病?” 冯铁炉道:“当然,但现在光喝水可不行,得先去树下拜老和尚,求下串槐花,与井水同服才管用,这城里的病人但凡有一丁点别的出入,都不会去那庙里求水,对了,你不会喝过那里的水吧? 夜酩点点头,冯铁炉却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我知道你影子是怎么丢的了” 夜酩道:“你是说那槐根和尚?” 冯铁炉道:“若你受了恩惠却没给供养钱,都会被老和尚索取一物,你没缺胳膊少腿,算万幸了!” 夜酩道:“可我没梦到过什么和尚啊?” 冯铁炉道:“你还别不信,一会我带你去找我师傅,让他看看,或许就知道了”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五章、三老惊鬼(下) 两个少年吃完面,冯铁炉付过钱,带着夜酩转向城南,来到一条柳树荫荫的巷弄。 夜酩仰头看到前方有座二层小楼,黑瓦白墙,门口竖着根旗杆,下坠一串大红灯笼,门楣上有块匾额,上书“化乐赌坊”四个大字,有些诧异:“你师傅不是一气观的住持吗?咱们来赌坊干嘛?” 冯铁炉道:“我师傅他老人家说,酒色财气四面墙,人人都在其中藏,他时常来此是点化有缘人” 夜酩轻笑:“赌钱就赌钱,这话你也信?” 冯铁炉却一本正经:“贪嗔愚痴、各有缘法,你别看这化乐坊外表不起眼,内里大有乾坤,规矩多着呢,有六不进,家徒四壁不进、妻离子散不进、鳏寡孤独不进、贩夫走卒不进、才高八斗不进、王侯公卿不进,故而也叫六不赌坊,囊家是个姓王的和尚,法号弥勒,字号欢喜僧” 夜酩听得瞠目,他还真没听过有这等奇闻,等进了小楼,展眼一看,又是一阵愕然。 只见厅堂内装饰素雅,青砖铺地,莲灯高悬,正对面须弥座上供奉着一尊鎏金弥勒,行睡卧之姿,双眸微垂,神态安详,香案上摆放着佛门七宝,两侧置有一排排禅床,皆以屏风相隔,有许多人端坐其上,双眼微合,像是在打坐,哪里是什么赌坊,分明是座禅堂。 冯铁炉道:“这前面是静室,你只要花上三文钱,去佛前敬一炷香,便可借此入定,入化乐天去豪赌一场,但是赢是输,要看个人悟性和定力,香尽自然离定” 夜酩迷惑:“化乐天是什么地方?” 冯铁炉手点太阳穴:“化乐化乐,他化之乐,就是个能让人心想事成的地方,很好玩” 夜酩觉得很神奇,又左右细看,发现那些入定的客人都面带微笑,醒来的却都在愣愣发呆、失魂落魄,他奇道:“入定不是为了参悟四大皆空吗?那赢了钱能带走吗?” 冯铁炉一笑:“当然不能,一切都只是自悟自幻,此正是欢喜僧的用意,悟空先得有,觉定要入迷,不再功名利禄里打个滚,焉知四大皆空?” 夜酩挠挠头,觉得这赌坊真是有意思,当真闻所未闻。 他跟在冯铁炉身后,穿过中堂,走向后院,没想到出门看到的却是一方景致宜人的碧翠荷塘。 冯铁炉对此见怪不怪,在前面引路,夜酩却有些心惊,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两人穿过一条曲折连廊,来到岸边一座石船坊中,就见其间有两位老者正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下棋。 冯铁炉见状,朝夜酩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略等片刻。 夜酩微微点头,默默静立一旁。 这时,就见其中一位看着约有花甲年纪,穿着一身蓝衫的老儒笑眯眯落下一子,不徐不缓道:“吴兄,你是方外人,此等俗媚之物哪能入您的法眼,你就莫要跟我在这枚银钗上计较了,这物件我回去送给婆娘,只要她欢喜,我便有酒喝,君子当成人之美” 对面,头戴紫阳道冠、面容清矍的老道人微叹:“实不相瞒,周老弟,我要此物乃是大用,事关我一气观传承” 蓝衫老儒略带调侃道:“你们一气观又没有女冠,你要此银钗作甚,难不成还想还俗?” 老道人眼盯着棋盘,斟酌半晌,终落下一子,摇头苦笑:“非也,这都是为我那大徒儿,他酷爱音律,与那荷花仙子情投意合,却一直苦于没有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定情信物,你也知道的,我那一气观除了符纸书籍,哪有什么像样东西,还请周老弟割爱,这局让让我,回头我请你去太平楼喝酒,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老儒轻啧道:“老吴,你这心是不是操的有点多啊?” 老道人道:“没办法,萧湘子跟随我多年,他要与荷花仙子结为道侣,我身为人师,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看着两个老人一边各诉各难,一边丝毫不让,冯铁炉等得有些不耐烦,半耷拉着脑袋,一脸生无可恋。 夜酩也心急火燎,凑前几步,踮起脚尖,抻着脖子盯着棋盘看了一阵,又捅了下冯铁炉,与其耳语了几句。 冯铁炉闻听,眼神将信将疑,刚想找个理由上前,跟师傅递句悄悄话,却忽又被夜酩一把拉住。 只看老道人竟似心有灵犀,已将棋子落于那关键处! 老儒手捻山羊胡,起初还泰然自若,只轻瞥了夜酩一眼,便又拿起手边棋子,当空落去。 可当这一子落定过后,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急忙起身道:“昏了,昏了,容我毁一步” 老道人却没给他机会,迅疾又落一子,开怀道:“周老弟,承让” 老儒紧盯着棋盘看了又看,似想要补救,但举棋再三,却已回天乏术,最终颓然弃子,坐回椅子上。 老道人见状,笑眯眯将放在几案上的木匣收入怀中。 老儒深吸一口气,豁然起身,冷眼盯着夜酩,嘴角胡须抖了几抖,终究没有发作,转身拂袖而去。 冯铁炉低笑一声:“师傅,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有点事想求您老给看看” 夜酩连忙对老道人一礼:“小人夜酩,拜见仙长” 老道人转向夜酩,淡笑道:“不必客气,今日贫道承你个情,有什么话就说吧” 冯铁炉性子急,只三言两语,就将夜酩的遭遇复述一遍。 老道人沉吟半晌:“这倒是怪哉,活人形神兼俱,影者乃真形之转注,如镜中之相,除非你自愿,否则没人能取走你的影子,但若你之前受伤过重,致三光耗散,倒有可能出现此状” 夜酩迷惑:“什么叫三光耗散? 老道人道:“人身有心、性、身三光,聚则形神俱足,散则魂飞魄灭。 夜酩仔细回想,之前却是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急道:“那要怎样才能重聚三光?” 老道人又瞄了眼夜酩丹田:“要重聚三光,唯有招魂、修炼、转生三法,但看你这情况,怕是灵壤难辟,如果不愿往生,就只有招魂这条路,但此事我不擅长,爱莫能助” 夜酩闻听又抱拳道:“恳求仙长指点一二” 老道人道:“铁炉,你既想帮他,那就好人做到底,带他去北城归道堂吧,张夫子或有助他解困之法” 夜酩一喜,忙躬身致谢:“多谢仙长” 冯铁炉拍拍他的肩膀,挑起大指,又拜谢师傅,带着他离开了石船坊。 …… 片刻后,一阵曲调清婉的笛声传来,满塘荷花如沐春风,竞相摇曳。 石船坊中忽然多出一位眉目修长、手持玉笛的年轻道人,穿着一身素白道袍,气质飘逸出尘,宛如谪仙,对老道人谦恭一礼,又抬头望着夜酩消失的方向:“师傅,我瞧小师弟带来的那孩子根骨不错,又是城主带回来的人,为何不卖个人情,趁机收了他?” 老道人双眸微垂:“做事焉能只看眼前,他根器不俗,却是如今这般惨淡光景,背后能没有故事吗?” 年轻道人恍然,转而看向桌案上的棋局,赞道:“妙,这最后一手甚妙” 老道人手捻胡须,也微微点头:“当真是见鬼了” 便在此时,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和尚急匆匆走上船坊,慌慌张张道:“萧道长,荷花仙子已经走了” 年轻道人闻言,一个箭步上前,毫无风范的纠住和尚衣领,横眉冷目道:“王弥勒,不是说好了吗,让你把柳姑娘引到这来,你是不是又多嘴多舌了?“ 和尚咧着大嘴:“没啊,贫僧只是照你吩咐陪荷花仙子在池边散步,但走着走着,她忽然一跺脚就不见了” 年轻道人蹙眉:“那她一路上说什么没有?” 和尚摸摸光头:“没啊,就是最后说了句无聊,哎,贫僧真是惭愧,拙嘴笨腮” 年轻道人手拿玉笛,敲打着脑袋,百思不解。 老道人轻咳一声,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匆匆走下船坊,飘然远去。 …… 古城北面,一片院墙四周栽满翠竹的宅院里,有朗朗读书声从房舍中传出。 院中有处雅致的凉亭,背依假山,下方有丈许小池,其间有一眼活泉汩汩流动,水波潺潺。 有位头戴方巾的老者手拄藤杖,驻足在亭间,低头看着池水中几条游来游去的小鱼,正乐在其中。 这时,一个头扎羊角鬓、长得眉清目秀的小童端着茶盘从远处走了过来,看年纪也就七八岁的模样,说起话来稚声稚气,他有些纳闷道:“夫子,您都站着这半天了,在看什么?” 老夫子目不转睛:“看鱼啊” 青衣小童道:“夫子想吃鱼?” 老夫子道:“鱼有什么好吃的,我在听它们说话” 青衣小童微愣,也探头朝亭下看去,又侧耳细听,却是什么都听不见:“它们在说什么?” 老夫子摇摇头:“我又不是鱼,哪能听懂说什么” 青衣小童抓抓头:“夫子又打哑谜!” 老夫子笑道:“你不也一样听不懂鸟叫,可怎么还爱养鸟?” 青衣小童想想,还是很费解:“可鱼活在水里,又不会叫?” 老夫子道:“子非鱼,焉知它不会叫?” 青衣小童道:“可夫子也不是鱼啊?” 老夫子淡笑:“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我说它会便会,说它不会便不会” 两人正说着,忽听到院外传来一阵扣门声。 青衣小童将这事撇到一旁,撒腿跑去,打开门一看,发现是冯铁炉,微微一愣:“冯师弟啊,有事?” 冯铁炉拱手道:“清风师兄,夫子可在?我有事要找他老人家” 青衣小童点点头,又打量一眼旁边的夜酩,将院门打开半扇,让进两人。 夜酩却有些诧异,怎么看着这叫“清风”的小童都要比冯铁炉小,却不知为何反被叫做师兄。 亭外,冯铁炉毕恭毕敬对老夫子背影深施一礼:“夫子安好,我师傅叫我领个人来,求您给看看,他刚来城里不久,将影子丢了” 老夫子没抬头,眼睛仍盯着池水,沉声道:“是你师父求我?还是你求我?” 冯铁炉一时语塞,面对夫子,他总有一种浑身赤条条的感觉,仿佛所思所想对方不用看他就全都知道。 夜酩连忙抢前一步,躬身答道:“夫子安好,是小人有事求您” 老夫子缓缓转身,漫步走出凉亭,看到下方站着的夜酩,微微一愣:“原来是你啊” 夜酩抬头,看到面前站着的老者,也是大感诧异,没想到夫子便是彼时梦中所见的那位怪异老者。 而且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夫子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冯铁炉有些迷惑,对夜酩道:“你认识夫子?” 夜酩微微点头,却也不便当面解释什么,只又躬身道:“多谢老人家那日搭救” 老夫子淡笑:“无妨,你如今想起名字来了?” 夜酩点头:“我叫夜酩,雪夜的夜,酩酊的酩” 老夫子手抚须然:“雪夜酩酊,这名字倒是有趣,你找我何事?” 夜酩道:“小人想求夫子指点迷津,教我招魂之法,找回影子” 老夫子低头看看夜酩脚下,微微摇头:“你本应已死,又得返魂,已是大不易,但三光散失已久,招魂无济于事” 夜酩一听,心里愈发着急,连忙又抱拳:“求夫子解困,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老夫子轻叹:“或许你可以再回之前那个梦里找找” 夜酩迷惑:“这怎么可能,我就算再做梦也不大可能是之前的梦啊?” 老夫子淡笑:“非也,不是你的梦,是那槐根和尚的梦” 夜酩闻听打了个激灵,没想到还真被冯铁炉猜对了,竟然真的撞鬼了,急道:“那要怎样才能回到那个梦里?” 老夫子又想了想:“你可愿意拜入我的门下?” 这话一出口,除去夜酩之外,在场的冯铁炉和清风都是一惊。 冯铁炉连忙捅了夜酩:“还不拜师,千载难逢” 青衣小童则挠挠头,又仔细看看夜酩,他跟随夫子身边多年,极少见到夫子主动要收人作徒弟。 夜酩抱拳摇头:“夫子好意,夜酩感激不尽,但我已有师承,万不敢违背先誓” 老夫子虽被拒绝,却并未生气,淡然点点头:“君子不伪,如此甚好,那你便替归道堂完成三件事功,我可以帮你写封冥书,祝你回梦,但能否找回影子,却要看你自己” 夜酩闻言一喜:“多谢夫子大恩,不知是哪三件事功?” 老夫子道:“事功榜上任意三件即可” 夜酩虽还没彻底搞清楚事功是怎么回事,但眼见有办法找回影子,忙再次深躬一礼:“再谢夫子” …… 两人走后,院里又恢复了平静,老夫子来到亭间坐下。 青衣小童倒了碗茶端到夫子面前:“夫子,槐根和尚当年为超度魔僧光世怨灵,坐化福水寺,一未化浮魂,二未转世,三未分神,乃是选了最彻底的形神同寂之法,哪里还有什么梦啊?” 老夫子慢品了口茶,轻轻摇头:“天地一幻具,生死一幻梦,他形神虽去,愿力却仍在,未见究竟,如何涅盘?” 青衣小童抓抓头,实在很难理解这等玄而不明的话:“听不懂,那他到底是死?还是没死?” 老夫子嗔怒,举起藤杖,照着青衣小童脑门轻敲一下,爆粗道:“榆木疙瘩,刚才都白跟你讲了,这叫一人一个死法,你怎么看是你的事,关槐根什么事,一会抄九阴经去!” 青衣小童一缩头:“夫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夫子起身缓步出了凉亭,朝学堂走去,轻叹道:“傻童儿啊,大道无形,能讲明白吗?”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六章、事功 从归道堂一出来,夜酩就迫不及待的向冯铁炉问起关于“事功”的事情。 得知在太平城,事功大致可分为“人、事、物”三类,按难易程度划为“甲、乙、丙”三等。 事主,也就是发布事贴的人,通常都会将要求写在卷轴上,并注明与之相关的一些情况和报酬。 这些事功都会统一挂到城南稷庙的功德廊,以方便人们查阅。 事功不记名,不分先后,以满足事主所需为准。 按冯铁炉所说,只要是已入籍太平城的人,都可以发布或承揽事功,只要花得起钱,豁得出命,百无禁忌。 好比说与城里某人有仇,想杀之而后快,也可以发事功悬赏。 但是在太平城内不允许杀人,违者按律定罪。 不过,如果冤家不是死在城域,则无需受罚。 再者,事功还有“行活、私活、明活、暗活”之分。 按目的不同,又可分为“买命、讨债、追恨、寻宝、埋桩、问路”等等,每一类都有古怪讲究。 听冯铁炉大略讲完规矩,夜酩只觉得有些头大。 …… 两人在古城南北折返来回,不到半天时光,已经将几条主街匆匆走了个遍。 这让夜酩对太平城又有了些新认识。 第一个印象便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东西坊市、南社北庙、鼓楼塔台、瓮城戍堡,一样不缺。 第二个印象是牌坊很多,处处都有题字,或歌咏山河,或寄语天地,街巷多以此为名。 若光听名字,不亲自去走走看看,感觉地方都很大,但若找到实处,多会对穷街鄙巷大失所望,甚至啼笑皆非。 像是纵贯南北的中央大街,以鼓楼为界,分别以“和顺、熙攘、大同、归心”命名,对应四方,倒还算勉强说的过去,可诸如:长乐、定安、怀远、承平之类巷弄名字起的就有些托大。 夜酩跟冯铁炉边走边聊,来到一条临近南城门的辅街,看到一座上刻“兴化”二字的牌坊,忽瞧出一个问题。 他这一路走来,所见牌坊上的题字虽形骨各异,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出自一人之手,其风磊落大方,笔锋遒劲豪荡,势若腾蛇惊龙,而且若细品,还能隐隐感到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难言的杀伐之气,如霸王挂甲、岳峙渊停,便好奇问起这事,没想到这些字竟都是出自蓝老怪之手,心里不免又暗自腹诽起来,这老魔头哪当得上“天下文胆”四字,分明就是个德不配位的文贼。 走过牌坊,前行不远是片郁郁青青的树荫空地,有条以青砖铺就的甬道,笔直通向一座院落,大红棂门,赭墙灰瓦,与周边建筑对比鲜明,往里面望去,能看到几座体量很大、重檐歇山的殿宇,乃是太平城稷社所在。 在中土,夜酩以前住过的县城里,也有类似“祈祀五帝、护佑民生”的稷社存在,但形制都遵从“天圆地方”的法则,这里的布置却恰恰相反,围墙呈方形,祭坛呈圆形,其后的拜天殿也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大门对着西面。 不过这些差异,夜酩进院后,都只是一扫而过,并未留心,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冯铁炉随手所指的一条廊道中,那里面立着十数块墨色石碑,有人正驻足其间,在石碑上指指点点。 “那就是发布事功的功德廊,咱们回来再看,你不愿拜把头,就得先弄块太平牌保命,要不然不出一个月,必遭殃风砭骨蚀魂,到时候别说重聚三光,只怕连孤魂野鬼都做不成!” 冯铁炉说着带夜酩来到祭坛后的文昌殿。 在先前回城路上,夜酩曾听他提过这太平牌是行商客旅出入古城的护身之物,等见到摆放在天地龛前红绒桌案上的实物,发现不过是一块打磨平滑的四方玉牌,并无甚稀奇之处,却都要价不菲,最便宜的也要二十两纹银一枚,不禁有些咂舌。 冯铁炉见殿中无人,嚷了几声“庙祝”,也不见回应,正想出门去找找,就见一个头发花白,衣着蓝衫的老者走了进来,满身酒气,正是先前在化乐赌坊遇见过的那位老儒生。 夜酩忙躬身一礼:“先生好” 冯铁炉却只朝老儒略点点头,大咧咧道:“老周,你这是不是管的太松了,人都干啥去了,不怕遭贼吗?” 蓝衫老儒对这大不敬的称呼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可偷的,你来干嘛?” 冯铁炉道:“还能干嘛,当然是请牌子,给我拿块好的,起码要能撑半年,我兄弟要用,挂我账上” 蓝衫老儒醉眼朦胧,看了眼夜酩,忽然轻咦一声:“原来是你啊” 冯铁炉翻了个白眼,夜酩也有些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好。 蓝衫老儒轻敲脑门:“你叫什么名字?可入行否?” 夜酩摇头,冯铁炉抢先道:“他叫夜酩,还没入行” 蓝衫老儒“哦”了一声,脚步踉跄走到桌后坐下,拿出一本账册,又朝冯铁炉伸出手。 “拿来吧” 冯铁炉蹙眉:“拿啥?” 蓝衫老儒打了饱嗝:“没入行得有人做保啊,把你的本命符先压我这,等帐还清了再来取” 冯铁炉轻嘶一声:“我还要出去办事,把符压给你,我怎么办?” 蓝衫老儒道:“那有你师父的手谕也行” 冯铁炉脸色微冷:“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蓝衫老儒怔道:“这是规矩,你该懂啊” 冯铁炉眼眸微眯,恨不得一脚踹翻桌案,摔死这个总去他家赊酒却从不给钱的老酒鬼。 他从怀中掏出钱袋,拿出三枚好似月牙的银钱,狠拍在桌上:“我用钱买总行吧!” 蓝衫老儒看到钱,立刻眉开眼笑,很麻利的将钱收起:“好小子,随便挑!” …… 冯铁炉暗咬牙关,虽然明知是老儒故意刁难,公报私仇,却没办法,只能精挑细选了一块乳白色玉牌,塞给夜酩,气呼呼离开文昌殿。 夜酩又朝老儒颔首,快步跟出,追上脸色难看的冯铁炉:“那老先生是这里的主事?” 冯铁炉无奈点头:“听说以前是那大越国什么院的棋待诏,我记不清了,反正都是老黄历,会些穰灾祈祥的旁门术法,但也就糊弄些外行还算可以,肚子里没点墨水,还喜欢胡乱吹嘘,实际上没啥真本事,仗着和老城主早年有些交情,才在此谋了个闲差,为人好酒不制,烂赌成性,还是个出名的妻管严,你以后不用搭理他!” 夜酩闻听,心头却是暗惊,没想到在这竟能遇上故人,又回身朝文昌殿看看,并未多问什么。 两人走到功德廊,夜酩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些墨色石碑另有玄妙,表面光滑如镜,散发着淡淡幽光,里面悬浮着许多彩色卷轴,用手指轻轻触碰碑面,即可徐徐展开,却无法将其取出,很是神异。 他又都大略转了一圈,发现每块石碑头顶都刻有行当名字。 按冯铁炉所说,上面挂着的事贴中凡是红色的,基本都是要求极高的事功,根本不用去看。 他只需注意那些黄色或灰色的事贴即可。 找到归道堂的事功碑,他有样学样点开几个黄色卷轴,仔细看看上面的内容,见大多都是寻药的事功,看描述并不是很难,心下稍安,却听冯铁炉在旁道:“别以为上面写的简单,就很容易办到,归道堂所需的药草都很稀有,需要深入雾屏山,那里面十分凶险,即便是丙等事功,凭你一个人,想要完成都很难,而且看事贴也得留个心眼,那些挂碑多日都未被划去的事功,多半背后都有猫腻” 夜酩转身看向他:“就像你和赵甲这次一样?” 冯铁炉脸色微红:“我这次是疏忽大意,老马失蹄,但这里贴的多半只会更难!” 听他这样说,夜酩眯眼一笑,拱手道:“冯兄,适才你帮了我两次,加上这块太平牌,山上的事情咱们算是扯平,两不相欠,你我相识尚短,我若与你攀交情,相信你也未必踏实,我现在想跟你谈笔买卖” 冯铁炉眼珠微转:“你想让我帮你去做事功?” 夜酩点头:“我人生地不熟,很难找到事贴上要的药草,但如果咱们合作,却可放手一搏,利益均分” 冯铁炉摇摇头:“对你来说,这事功是必做之事,但对我和赵甲却是要冒很大风险,或许得不偿失” 夜酩洞若观火,从腰间抽出风狸杖:“风险越大,回报越大,你和赵甲若不是厌倦了现在这差事,想必也不会冒险去老林里寻找风狸子,我其实对这些都没兴趣,只想尽快找回影子,如果你愿意,我将此物送给你,算作聊表诚意” 冯铁炉蹭了下鼻子,看看风狸杖,略显犹豫的接过:“我不能替赵甲做主,得跟他商量一下” 夜酩微微点头。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七章、讨水之缘 夕阳西下,两个少年一同出了稷社,在路口作别,约定来日晌午在此碰头。 夜酩孤身回到苦水寺,前几日忙于生计,接连早出晚归,他一直没留心寺中布置,只当这是座无人问津的荒庙。 但今日听冯铁炉讲完那些故事,尤其是知道院中竟埋着一个老和尚,却感到有些瘆的慌。 不过,昔日躲避大周幽察司追杀,比之更恶劣的情况他也不是没经历过,还不至于吓得躲将出去。 苦水寺本就不大,并非那种三重四进的禅院,只消一会工夫,少年就已将里外走了个遍,并未发现什么稀奇之处。 从大殿内供奉的手持禅杖和莲花的佛像看,这之前应该是座地藏庙。 再有,就是在那株枝盖如伞的老槐树下,他发现有个树洞,前面立着一块半尺来高、尚未雕完的石碑。 既然此寺曾有主持,而且自己的影子八成还在人家手里,夜酩觉得无论如何都该拜拜老和尚。 便去大殿里翻找,可惜只有一座搬不动的香炉,没有找到香火。 没有办法,只能在树根前清理出一片空地,培土为炉,搓草为香,又默默祷告一阵,可惜并没什么奇迹发生。 夜酩这几天外出都没带以往形影不离的“芦花”。 这家伙也不知怎的,竟然耍起了脾气,无论他怎么哄劝,死活都不肯从树上下来,今日依然如此。 少年只能姑且由它去,便从石亭下那口苦水井里打上一桶水,脱去衣服,将周身上下清洗一番。 前两天,他并未留意到这苦井水有何特殊,但今日却是发觉大有不同。 除去井水很凉,洗过之后会让人觉得精神提振外,那些先前被风狸子打伤的地方竟也不似之前那般隐隐作痛。 夜酩觉得神奇,有心想爬上树弄些槐花,但又一转念,如此恐怕又要被老和尚讨债,只得隐忍作罢。 …… 天色将黑,少年想去街对面灌些能喝的水回来,还没走到庙门,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轻微敲门声。 夜酩快步走去,打开门一看,发现门口站着个面皮白净的小姑娘,看她脸蛋圆圆,穿着发白掉色的旧襦裙,手里还捧着一个破瓷碗,一脸怯生生模样,有些诧异。 但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小姑娘却忽然跪倒在地,给他磕了个头,哭求道:“恳请小师傅赏给我一碗福水,我娘病得厉害,已经快不行了” 夜酩吓了一跳,忙上去拉起她:“你快起来,我不是这寺里的人,你要水尽可去拿,不用求我” 小姑娘身体本能一缩,朝院里看看,眼神有些胆怯。 夜酩退开两步,又简单解释了一下,才打消她的顾虑,又看她走到井边,摇轱辘很吃力,便上去帮她从苦水井里打上来一桶水。 小姑娘得到福水,慢慢放下戒心,对他鞠躬行礼,倒显得很有教养,随后她又来到大槐树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拿出三枚铜钱,朝树上抛去,可不知怎的,试了两次,都只见铜钱落地,不见有哪怕一片槐花瓣落下。 小姑娘急得大哭,跪在大槐树下一个劲磕头,弄得满头血痕,夜酩在旁看着有些心酸,猛然想起前几日做的那个怪梦,记得当时堂倌秀墩念念有词,便上去跟她讲了一番,没想到依法而行,竟果真灵验。 小姑娘得了槐花,对夜酩很是感激,千恩万谢,还说等来日她娘亲病好了,便和她娘一起来此还愿,答谢他的大恩。 夜酩只是笑着摆手,让她快些回去给她娘亲医病。 小姑娘离开时走的很慢,生怕那大碗里的槐花水会洒出半滴,便好似那碗里装着的是神水仙露一般。 夜酩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又想起当年的小淳。 记得有次他们被幽察司的人追杀,一路从南方逃往北地,他和小淳躲在山海鉴中,他犯了盗寒症,烧的卧床不起,为了不让爹娘分心,那个胆子其实很小的家伙独自一人跑到深山里采药,整整转了三天,采回来一把珍惜药草,把药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也是如小姑娘这般走的小心翼翼,生怕洒落一滴半点,等他病好后,看到小淳走路一瘸一点,强扒开她的鞋子,才发现她的脚底全是血泡。 一转眼数年匆匆,也不知小淳现在被关在雍都何处,又会是怎样一番境遇。 想到这里,夜酩心如刀绞,沉寂了好一阵才将情绪平复下去。 转眼天黑,他才又想起打水的事,忙去大殿里找来一个还能将就用的竹灯笼,急匆匆出了寺门。 少年拎水回来的时候看到大公鸡芦花正在树下绕圈啄食,想到这些日子一点都没顾上它,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把水坛子放到一边,从竹筐里掏出半块吃剩的面饼,装到一个小碗里,拿到树根下。 但芦花竟是对此不屑一顾,无论他怎么逗弄都不与理睬。 夜酩有点迷惑,把竹灯拿过来一照,只见树根下的杂草丛中金光闪闪,好像藏着许多萤火虫。 他弯腰扒开杂草,发现草稞里竟全是铜钱! 而更为奇怪的是,他明明能看到那些铜钱,但伸手去拿,却如同水中捞月,什么都拿不到。 他揉揉眼睛,心道邪门,去看芦花,就看它正在翻些散碎铜钱往肚子里咽。 夜酩知道芦花虽然长得像只公鸡,但其实并不是鸡,可具体是什么不知道,没想到它还有这癖好。 不一会,芦花大概是吃饱了,又扑打着翅膀飞到了树上,藏了起来。 夜酩站起身,来到大槐树下,再次用手摸摸,幸好这树不是假的。 他索性把竹灯插到一边,爬到树梢,想去揪一根枝杈上的槐花,结果却又捞了一空。 夜酩不信邪,又换了根枝杈,发现仍是不行,手上用力一掰,想折断其中一根树枝,却忽见一个黑影扑来,双爪狠抓在他的手背上,疼得他一哆嗦,身形不稳,一头从树上折了下来,扑通摔在地上。 那黑影仍不善罢甘休,从树上飞扑到他胸前,用喙在他脑门上“咚咚咚”一通狠啄。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叛徒,我今天非将你毛拔了,宰了炖肉吃!” 夜酩一手护着眼睛,一手一通瞎抓,想要逮住偷袭他的芦花,手背却又被狠叨了几下。 于是乎,一人一鸡展开了一场大战,你飞我追,你扑我躲,闹腾了能有一炷香时间。 最终,傲娇的芦花只是掉了几根鸡毛,咯咯咯叫了几声,再次飞上树梢。 少年却发髻蓬乱,满脸血痕,惨不忍睹,累瘫在地上,连死的心都有。 想不到他一世英明,今晚竟毁在一只鸡手里。 养活数年,竟养出一只白眼鸡! …… 便在苦水寺里,夜酩气急败坏,拿出柴刀,指着老槐树骂娘时。 在城南稷社后院一间不大的偏室内,有位身着素裙的中年妇人正在灶台上忙碌。 不多时,两样精致小菜被妇人端到内屋,却见自家男人竟已醉瘫在桌案上,脸贴着桌面,喃喃呓语。 容貌谈不上俊俏,却自有一股冷艳气质的妇人秀眉微蹙,将菜肴放在一边,走过去纠住太平城堂堂司祝大人的耳朵,刚想要暗暗用力,却听舌头已经有些打卷的老周含含糊糊道:“婉儿,今天我又见到一次一子解双征……” 妇人闻听手上微顿,嗔怪脸色渐复平静,轻轻收回手,颓坐在男人身旁。 看了眼那刚端上来还冒着热气的小菜,眼神却已空如死灰。 恍惚忆起几十年前的旧事,拿起桌上的酒壶,轻轻摇晃了一下,见还有半壶,仰头一口灌入喉中。 片刻,妇人忽然一脚将男人踹翻在地,吼道:“周叔夜,给老娘起来,刷碗去!”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八章、稷社 翌日一早,夜酩洗漱完毕,决定暂且放过恩将仇报的芦花一码,办正事要紧。 他出了苦水寺,来到熙攘街上,直奔远处青石牌楼,想要去证明一件事。 按昨日张老夫子的说法,他的影子是在梦中弄丢的,而且那还不是他的梦,而是槐根老和尚的梦。 这个解释太离谱,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但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在这条街上,便应该还有个人能证明这件事。 钱记包子铺今早生意很红火,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将一上午存货卖了大半。 胖掌柜正站在案板前,卖力的揉着面。 自从那日他施舍给那不知从哪来的小孩几个包子后,这平素不咸不淡的生意就渐渐火了。 食客们都说包子比以前味正,周围街坊邻居也问他又往馅里掺了什么新鲜佐料。 可只有他知道,包子还是原来的包子,只是他变了。 说起来,这事还要感谢那小孩,如果不是他来讨饭,就没有后来夫子的当头棒喝,他又怎会晓得心中之恶。 做人贵能自知,忠恕而已矣,这话虽简单,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最怕时过境迁,某天才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悔之晚矣。 想到这些,胖掌柜懊悔不已,深深叹了口气,觉得这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夜酩来到包子铺时,摊前客人刚好走掉一拨,少年走上前,道了声“掌柜早”。 胖掌柜正在收拾桌面,转头见是夜酩,嘿了一声,用抹布擦擦手,一把从笸箩里抓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往前一递:“小子,拿去,不要你钱” 夜酩慌忙摆手:“掌柜的,我不饿,我是有点事想请教您” 胖掌柜一笑:“那也拿着,边吃边说” 夜酩挠挠后脑勺,笑的有些腼腆:“谢过掌柜的” 少年接过两个包子,忽似想起什么,又把包子往桌边一放,解下背着的竹筐,把前几日烧好的柴炭都倒入灶旁炭堆里,又嘿嘿一笑,再拿起包子,往嘴里塞了一个。 胖掌柜见他这般,也会心一笑,没说什么。 少年吃了一个包子后,把另一个包好,揣到怀里,才说明来意。 钱掌柜听他讲完经过,知道他见过夫子,便没再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低声将梦中所见都跟他叙说了一遍。 夜酩听后有些懵,虽然他已证实夫子所说,却没想到在那个他化身成蛾子的怪梦里,另一个他还曾在街上四处乞讨。 虽然这事在他看来仍然很难理解,但事实摆在眼前却由不得他不信。 胖掌柜看他眼神有些迷茫,轻笑道:“小子,你不用瞎琢磨,就记住我一句话,无论是醒是梦,就算遇到再大的坎,只要守好本分,自食其力,都能趟过去” 夜酩微微点头,见又有食客进铺,也不便再多问什么,抱拳谢过胖掌柜,离开了包子铺。 胖掌柜看瘦小少年走远,脸色有些感慨。 …… 少年抬头看看太阳,眼见时候尚早,还未到约定的时间,便打算先去稷社,再翻翻事功榜。 城南大同街这边的路面比熙攘街宽不少,可并行四驾马车,道两旁铺面却门挨门、栋连栋、显得很是拥挤,有些巷弄口窄得仅能容一人通过,从大街上一眼望过去,能看到很多高低错落的白纸灯笼,挂在屋檐阁角,上面多漆以“栈、店、舍”等字样,听冯铁炉说,这边住的都是“客全来”的租客,如果闲着没事,最好不要到这边闲逛,却不知是何缘由。 路过化乐坊所在的咏柳巷时,夜酩看到巷口支着个挂摊,有位带黑眼罩的算命先生正瞪着一只独眼,给一个年轻和尚看手相,情形有点诡异。 那和尚穿着褐色僧袍,长得狮鼻豹眼,大耳有轮,尤其是嘴巴出奇的大。 但他却听不见两人说话,只看到他们在那你推我让,好似两个聋哑人,动作有些夸张。 虽说行走江湖讲究非礼勿视,可能一个眼神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但夜酩还是忍不住多瞟了几眼。 很显然,两人定是施展了某种秘术,隔绝了声音外传。 这种传音入密的手段对于博览隐门武库典籍的夜酩来说并不陌生。 他之所以好奇,并非惊叹于在这市井间遇到两位修行高人,而是他们的谈话内容。 那和尚竟然在求算命先生给他算姻缘! 算命先生让他自求佛法,和尚却说在佛祖那色既是空,问也白问,非央求他再给卜上一卦。 把夜酩看的直愣,一个没留神,迎头撞到一个胖妇人,摔了个倒仰。 “哎呦,这孩子走路怎么不看着道,摔伤没?” 胖妇人一惊,上前将他拉起来。 夜酩怕引起不远处那和尚怀疑,连忙摇头,躬身向妇人道了歉,头都没敢抬,就匆匆跑开了。 来到稷社前的林荫空地,见身后没人跟来,少年才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酸痛,便蹲在一棵大树下,略作休息。 正此时,一个干瘦身影悄无声息从树后走出,把夜酩吓了一个激灵,慌忙又站起,见来人竟是稷社司祝老周。 只看他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瞄了他一眼:“你中了暗劲,最好站起来走一走” 夜酩一怔,忽被老周挥袖一扇,身体如陀螺般跌出,摔出三丈之外。 不过,等他晕头转向爬起来,除了手肘膝盖有些磕疼,体内那股酸痛之感却已消失不见。 少年反应不慢,暗道真是疏忽大意,忙躬身一礼道:“多谢先生提点” 老周轻道一声“无妨”,又手捋胡须,斜撇他一眼:“你叫夜酩,棋谁教的?” 夜酩微愣,回道:“我娘” 老周眉梢轻挑,似觉得有些意外:“学过打谱吗?” 夜酩点头:“会一点点” 老周又道:“打过仙机局吗?” 夜酩摇摇头,棋谱他倒是看过几本,但那完全是为打发山中无聊岁月,并未深研过,哪里会懂老周这位昔年大越国手所说的“仙机局”乃是指辰墟制霸三百年间,天下最拔尖的十位棋圣曾下过的十局神仙棋。 老周看他懵懂,没再多问什么,缓步走出林边,忽又停下:“一会等我做完饭,过来跟我下盘棋,就算回礼了” 夜酩有些困惑,点头应是,看着老周拎着菜筐,摇摇晃晃走回了稷社。 他则站在原地,回想着刚才撞人的情形,他能肯定那胖妇人并非有意伤他,却没想到只是被轻弹了一下,竟会有暗劲加身,这说明那胖妇人是个练家子,走的还是比较罕见的以武证道,已能气布周身,但或许还未能收放自如,若横向比较起来,怎么也有相当于修士四境的水平,怪不得冯铁炉让他来南城时要处处留心,没想到路上随便撞到个妇人都有这样的实力,决定以后再来这边,一定要多加留心。 …… 上午时候,稷社来人不多,夜酩在功德廊里转了一圈,发现只一晚时间,归道堂事功碑上,他看好的事贴中有几个已被取走,其他各行事贴也都有减少,尤其是那些黄色丙等卷轴,照此看来,做事功不但要好还要快,要不然很可能费半天力气,却讨不到好。 少年缓吐一口浊气,心情有些烦闷。 便在此时,功德廊里走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书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卷轴。 夜酩看到是归道堂的清风,颔首一礼,想想还是跟冯铁炉一般,喊了声“清风师兄”。 清风点点头,来到事功碑前,将托盘里的卷轴全都挂入碑中,转回身道:“夜酩,选好做哪三件事功了吗?” 夜酩摇头:“还没有,有很多事还搞不清楚” 清风道:“这对你来说确实有点难,但你既然选择以事功抵偿转生债,也只能如此,这是太平城的规矩” 夜酩蹙眉:“转生债是什么?” 清风道:“太平城不讲阳世俗情,凡事皆是买卖,你当初本该往生,是槐根老和尚有好生之德,助你保全性命,这就是转生债,你没有回报他,他才取走你的影子,昨日你去求夫子,想找回影子,再转回生人,这又是一笔债,夫子他老人家帮你回梦,助你起死回生,以三件事功相抵,且不论品级,已算是仁至义尽,倘若是别的当口,说不得就要让你做个十件八件” 夜酩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弯绕,又拱手道:“请教师兄,倘若我是被人暗害至此,这笔债怎么算?” “你是想问若有人害你,太平城是否能为你主持公道吧?” 清风淡淡一笑,摇摇头:“你要记住,太平城只保太平,不保公平,你若是已然入籍,又枉死城中,按天书规矩,化为浮魂后,倒是可以向谋害你的人讨还一笔寿生债用来赎身,但大多是杯水车薪,没多少用处” 夜酩闻听有些愤懑,这说来说去,太平城的规矩都是只保护自己人,他这外来户根本没处讲理去。 清风抬头看看天色:“好了,我还有事,就不与你多聊了,今日事贴倒是有几个还算简单,不过你也要抓紧,还有,对面功德殿里有幅地图,你要牢牢记下,免得做事功时走错路,那可是会要命的” 夜酩点点头,再次拱手相谢,不过心里又有些诧异,这清风形如稚童,言谈口吻却似个青年人。 …… 清风走后,夜酩查看新发布的事贴,发现果真有两则事功相比之下要求不算太高,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又转去功德殿找地图,在供奉有五谷大帝的神龛后,他看到一幅彩墨绘制的《山岳真形图》,占了一整面墙壁,形似一个巨大磨盘,中心处是太平城,周围遍布有大小山头百余座,河谷峡涧无数,地形千奇百怪,路径密如根须,看着让人有些眼晕。 夜酩将太平城周遭地形大略看了一遍,发现图上有许多地方标注重复,名字都很怪异,旁边还都盖有一方红色印戳,写着“十绝”二字,不知何意。 司祝老周不知何时也来到墙下,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地图:“你要去做事功?” 夜酩见是他,微微点头,又颔首道:“周先生,我想请教一事,这地名旁的十绝是何意?” 老周道:“十绝便是绝地、死地,如果误入其中,十死无生” 夜酩闻听心头微震,又看看地图:“那沿着这图上标记的路走,应该没问题吧?” 老周轻笑一声:“当然,要不然画上去有何意义,不过前提你能找到这些路,这雾屏山中多的是瘴气迷阵,毒虫猛兽,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陷入比误入十绝之地更糟的情况,你今年才多大?为何要急着去做事功?” 夜酩听他话锋微转,道:“我今年十二”,接着便将他要用事功换取张老夫帮助的事简单叙说了一遍。 老周听后略显惊奇,但并没有多问什么,只神容平淡道:“看完了,我们下盘棋,如果你能赢我,我可以借你一本介绍太平城周遭山川地势、水土风物的图志给你,免得你到时候手忙脚乱” 夜酩一听,眼前微亮:“先生当真?” 老周微嗔:“我还能骗你个小毛孩子不成!” 夜酩嬉笑一声,便跟在他身后来到文昌殿。 半个时辰之后,夜酩蹲在椅子上,双手抓头,像一只被捆住手脚的猴子,眼盯着一团乱麻的棋盘,咬牙切齿。 反观老周,却是手里拿着一本书当扇子,一边慢条斯理的扇风,一边气定神闲的品茶。 数息沉默之后,夜酩终于从棋盒中捻出一枚黑子,缓缓落下。 老周低头瞄了眼棋势,忽而神色微顿,把手里的书放在一边,轻咳一声:“容我缓一步” 说着,也不管夜酩答不答应,就从棋盘上取起一枚棋子,将黑子替下。 夜酩无奈:“先生,您已缓三次了” 老周淡然道:“事不过三,男子汉大丈夫,莫要这么小家子气” 夜酩翻了个白眼,他就没见过脸皮如此厚的人,话说得倒好像他不占理一般。 再看棋局,原本大好形势被这样一搅,黑棋已是生机一线,大势将去。 他又瞟了眼放在老周手边的书,再次捻起一枚棋子,略显犹豫:“先生,这可是你说的事不过三” 说罢,一子落去,唇角微翘。 少年不懂什么下棋如用兵、当谋势而动、有益之而损、损之而益,这类高深棋理。 他只知道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活棋也一样。 …… 晌午,在冯铁炉和赵甲兴冲冲从外面闯进文昌殿时,就见老周正坐在桌案前,愣呆呆盯着棋盘,形如槁木。 夜酩则是侧趴在椅子上,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十九章、圜梦草(上) 做事功是个细致活,不能草率行事,需计划周全。 有了老周这本图文并茂的《方舆志》作参照,夜酩信心又多了几分。 至于冯铁炉和赵甲会否与他同行,其实在昨日看到皇粮码头挂出的那则“风狸杖”事贴后,他便已胸有成竹。 一根风狸杖价值十八枚月牙钱,相当于一年半的月俸,他不相信两人会不动心。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两人急着来找老周,便是想要尽快将其换成事功,免得被他人抢先。 等到一切交割完毕,尘埃落定,为人憨厚的赵甲率先拍胸脯保证,就算龙潭虎穴,也要陪着夜酩闯一闯。 冯铁炉也嚷着夜兄弟仗义疏财,很够意思,这个忙他豁出性命也要帮。 三人随后在功德廊里略作商议,定下事功,便一起转去城西,采卖沿途所需之物。 没用夜酩出钱,花销全都由冯铁炉担下。 忙活小半天,当一切准备妥当,时间已近傍晚,三人又找了个卖饼的路边摊,边吃边聊,筹划起来日行程。 冯铁炉手里有张地图,是稷社功德殿那幅《山岳真形图》的缩微版,地势描绘的十分详尽,据说是一气观的珍藏,解决了夜酩一个很大的后顾之忧。 按照三人计划,他们这次要去雾屏山深处的玉泉峡,采集二十株圜梦草。(圜:huan,同环音) 顺带去附近的虎跳崖,找一种客全来所需的“鬼面花”。 归道堂事贴里写的很清楚,圜梦草花如绒菊,色红且艳,簇生多刺,喜昼缩夜出,根下常伏有白蚯蚓,其液能腐蚀金铁。 至于鬼面花,描述较少,只说此花喜阴怯阳,长生于岩洞中,采摘时当以黑布罩头,切勿见光。 单从要求看,这两个事功都不算难。 但结合地图就会发现玉泉峡两边山岭乃是“十绝”之地,一处曰“鬼营子”,一处叫“难回头”。 根据《方舆志》中的记述,在雾屏山中有十数种绝地,每处情形都极险,万不能入。 像是这“鬼营子”,一旦误入其中,就会产生诸般幻觉,如陷恶鬼地狱。 而“难回头”则是进去后就找不到出来的路。 除此之外,还有诸如“不着地、大滚锅、独一处、风裂谷、铁角滩、白驹河“等等名目,皆各有玄机。 不过,相比较而言,这已经算是最容易的。 只要谨慎行事,沿途避开那些异兽凶灵时常出没的山林,来回只需要四天时间。 这对于三个经验不足的少年来说,正合适练手。 …… 次日清晨,三人在西城门外碰头,赶着一架赵甲借来的牛车上了路。 在看过稷社那幅地图和老周的《方舆志》之后,再加上冯铁炉零散的介绍,夜酩才彻底搞清楚,原来太平城所在的这片广袤地域都叫“雾屏”,竟是位于青冥鬼域最东端、也是最小的一个州。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大州,分布雾屏东北、正东和东南,但此处却又不与三州接壤,而是被一道形如屏障般的气旋围着,仅有一条水路与外界相通,如果想要离开太平城,或者说雾屏州,唯有沿着黑水河南下这一条路。 夜酩觉得这事很不可思议,想着既然没隔着海,应是被什么河泽阻隔,怎么也不至于让人无法通过。 但冯铁炉说他听城里懂古的老人讲,雾屏就像一块大磨盘,四周全是天渊,宽无边际,深不见底,其间罡风凛冽,能将虚空撕裂,就算上三境修士想穿过都是万难。 这又是一桩咄咄怪事。 先前听他爹说,这青冥四洲乃是鬼域,他便以为这里的人都是亡魂,等来到这里却发现这里的人和中土并无分别,一样需要吃喝拉撒,也要耕田犁地种庄稼,但若说完全一样,又不尽然,这有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规矩,甚至竟真的有没影子的鬼魂,可看他们的模样与正常人几乎无异,和他听过的那些有关阴曹地府的传说大不相同。 总之,他对于这个世界还很陌生,只能先走一步,再看一步。 从太平城出来不久,等路上行人渐少,冯铁炉又燃起寄魂香,口中念念有词,牛车一阵穿云破雾,眨眼已来到一座大山之下。 仰头望去,在半山腰有处望楼,上面插着虎头旗,下面还有两座木屋,冒着炊烟。 赵甲将牛车赶上山路,顺带提到白虎营几句,和夜酩预想差不多,其职责主要是维护四方安定,传递情报,这点和大周在各个县乡设置的屯兵营,军驿相似,但令他略感意外的是,白虎营的前身竟是辰墟乱战中曾为大周屡立奇功,在那场决定日后天下走势的坂泉大战中,以五千雪风虎骑一战击溃齐国十万虎贲,凶名传扬四海的“定风军”。 三人来到哨卡,赵甲与两个在此轮岗的同僚打过招呼,将牛车寄存其中,并未逗留,便轻装简行,进入山中。 按照计划,他们至少还有走上一整天,才能到玉泉峡,不可避免要在山中过夜。 这对于熟识山中情况的“寻宝客、采药人”来说都是极危险的事,更何况是三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为此,三人昨日专门去请教过年轻时曾做过采药人的老孟头,让他给指点了一个落脚地。 只是以他们的脚程估算,要在太阳落山前走到那有些困难。 不过,这事却难不倒鬼点子贼多的冯铁炉,进山之后,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厚打“轻身符”,分给夜酩和赵甲。 使用方法很简单,哪儿觉得沉就贴哪! 夜酩心奇就问,都说道家的轻身符一张就能神行百里,他们这样会不会太暴敛天物。 赵甲在旁憨笑,说这些出自冯大仙之手的“神符”必须要多贴才管用。 然后,就看他在屁股、大腿、小腿、双臂、前胸、膝盖、甚至脑门和裤裆上都贴上了黄纸符。 搞得跟被符箓封印的僵尸一般。 看冯铁炉和赵甲都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夜酩也只得入乡随俗。 还真别说,等跑过一段山路后,他还真觉察出一些不同,那感觉有点像是往身上涂了薄荷油,到处冒凉风。 为了节省体力,尽快到达落脚地,三人除去在一些岔路、弯路辨别方向时稍有交流,都没闲扯淡。 在天色黑下来前,他们终于赶到一处山岭之下,找到了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孟头废半天劲才比划明白的一处岩壁。 在那下面有间用石头垒起的小屋,虽已破败不堪,但勉强还能栖身。 ……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冯铁炉拿出地图,又与夜酩估算了一下行程,他们大概在黄昏时就可赶到玉泉峡。 而圜梦草昼伏夜出,需要在晚上采集,三人为保存体力,没再使用轻身符急行。 有了空暇,冯铁炉的嘴巴又开始闲不住,给夜酩和赵甲讲起他听过的一些山中传闻。 什么扒皮鬼、野狐坟、钓魂乌鸦、罗刹鸟等等。 对于这些似曾相识的民间传说,夜酩和赵甲自是不信,听着也没觉得害怕。 但冯铁炉偏爱抬杠,便说他接下来讲的这个保准两人没听过。 这是个关于“石人冢”的故事。 据说这雾屏山中有种怪石,能噬人神魂,光华如镜,亮可鉴人,多分布于河滩、溪涧、瀑布等处,进山之人常在这些地方休息,发现这种石头,多会好奇观瞧,不想被摄去精魂,真身当即就会化为石人冢,但留在石中的魂魄浑然不觉,仍如常般行走坐卧,只是再永远绕不出这片山林,时间一长,他们多会以为误入十绝之地,有些人日夜修炼,提升修为,更多则自暴自弃,选择自我了断,最终,修为有成之精魂,破石而出,才知大梦一场,人们将其唤作“石中仙”,不与人为恶,而那些自杀的人,怨灵不散,多会化为没面鬼,就是脑袋囫囵一块的怪物,为了能返回阳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专挑成群结队的寻宝客下手,趁夜不备,夺舍画皮,再挑拨离间,使人相互猜忌,自相残杀,坐收鱼翁之利。 冯铁炉讲的绘声绘色,犹如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连带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动作,把赵甲吓得够呛。 夜酩忽想起刚来青冥鬼域时在造化迁流中见到的那个撑船石人,到觉得这故事很有趣,连番追问。 冯铁炉只是道听途说,哪能回答上来,最后只能告饶,称赞他艺高人胆大,心更大。 如此,有的没的说了一路,等到黄昏时分,他们已出了森林,来到一片开阔河滩。 只见两侧山峰耸峙,层峦叠翠,形如两头卧牛,一条小河九曲湾沿,水波碧透,好似玉带。 想来便是玉泉峡了。 …… 三人见状,精神都为之一振,不再东拉西扯,仔细查勘地图,确认无误,方小心翼翼朝河边摸去。 也无怪乎他们紧张,着实是十绝之名太过骇人,无论地图还是《方舆志》都没明确指出其所在位置。 用冯铁炉的话说,或许一个没留神,摔个跟头,人就不见了。 不过,单从眼下情况看,这片河谷地势平坦,两岸有大片滩涂,绿草茵茵,野花遍地,到不似有何凶险。 眼见天色尚可,想着今夜采完圜梦草,明日要去虎跳涯,三个少年权当探路,又朝上游走了一段。 但行不多远,绕过一处石豁子,却发现前方怪石嶙峋,横布河滩,已没有平坦之地落脚,只得暂且作罢。 按归道堂事贴描述,圜梦草多生于河边,白日蜷缩于砾石之下,入夜方出,初始如秧苗,戌初含苞,子时开花。 反正干瞪眼也是等,到不如先找个地养精蓄锐。 三人便就近找了块岩石当靠山,轮番站岗,打起盹来。 是夜,峡谷中微风拂荡,滩声沥沥,只偶尔能听到几声蛩鸣规啼,一切都归于沉寂。 打更的夜酩忽听到一种别样动静,似青竹拔节,蓦然警醒。 冯铁炉也睁眼,撞了下身旁赵甲,三人对视一眼,都悄悄握紧手边家伙,以为有什么兽子靠近。 但等了一阵,发现响声不断,越来越多,才意识到不对,蹑手蹑脚来到河滩,借着清幽月色一看,发现岸边有些砾石在轻轻颤动,好似下面有鼠类在掘洞,细辨又看到有一株株嫩草破土而出,均面色一喜。 三个少年就像是初次下河捞鱼的孩童,眼见收获在即,脸上都露出兴奋之色。 冯铁炉忍不住好奇,来到一片幼苗前,探手拔起一株,却忽听到“唰”的一声异响。 再看四周,那些刚冒头的草叶竟齐刷刷缩回了地下,端是神奇。 夜酩看到,也很是惊讶,他在《方舆志》中只看到圜梦草生性灵异,怀之可梦见吉凶,行之立验,却不知竟这般机警,怪不得事贴上写,要采此草需用铁铲掘其根茎,断其后路,方可成功,若直剪花茎,则如蒲英飞散,了不可觅。 三人各自从背筐里拿出铁铲,又来到另一处宽阔河滩,静待多时,直到月上中天,圜梦草花苞绽放。 如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神妙之事。 那圜梦草开花时,如同一盏盏花灯燃亮,将整个沿河滩涂都映澈如新,犹同一片片绣幕锦缎。 不过,少年们不是来赏景吟诗的,眼见花已开,便一齐动手。 虽说这花根下常有白蚯蚓,但那东西爬得极慢,根本伤不到人。 冯铁炉最是麻利,一个人转眼就已挖了几十株。 紧接着,这家伙就跟失心疯般狼号着冲向另一片河滩,挥舞着铁铲,一阵横踢乱卷,弄得花草四下飞散,犹如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当空飞舞。 还好,夜酩和赵甲并未失去理智,只眼看冯猴子小马撒欢般沿河践踏一圈,又张牙舞爪的跑了回来。 “快跑,后面有古怪……” 话音未落,两人就都听到一阵古怪声音,好像春蚕啃噬桑叶,跟着冯铁炉一起扑来。 等这家伙离着近了,借着月光,夜酩看到冯铁炉面容扭曲,说不清是在哭还是笑,才意识到不妙。 再看他身后,亮着的圜梦草正被一片片浓稠如墨的液体吞噬,迅疾朝他们围拢过来。 几乎就在冯铁炉冲过身侧时,夜酩和赵甲也背起竹筐,掉头狂奔。 冯铁炉指着前面的小河,吼道:“快过河,那些东西怕水!” 这时候那还能容细问,三人争先恐后冲到河边,都是一个飞身扑入其中,险象环生的避过了那股碾压过来的黑潮。 好在河水及腰,并不算太深,几个狗刨,外加连滚带爬,就都到了对面岸上。 可还没等站稳,就看冯铁炉又连声惨叫,手舞足蹈,在浑身各处乱抓,甩下许多拇指粗细,好似泥鳅般的怪鱼。 夜酩这时也觉得脖颈刺痛,随手一揪,竟也抓下两条怪鱼。 两人连忙把冯铁炉外衣扒开,帮他把钻入裤腿和袖管中的怪鱼都清个干净。 直到此时,夜酩才看清那怪鱼竟是一种巨型水蛭。 冯铁炉一边虚喘,一边骂娘。 夜酩和赵甲不明所以,详问才知道,他刚才在远处踢翻了几个土堆,突然就看到有那黑漆漆的墨水从中涌出。 开始他还很好奇,拿着铁铲朝里扒了扒,结果没两下,铁铲就只剩下木柄。 他这才意识不妙,掉头想跑,却被那片“黑水”一阵围堵。 眼下情形比较尴尬,那些翻涌的“黑水”已将来路封堵,而峡谷只有对岸一个出口,三人没办法,只能等到天亮,希望那鬼东西能自主退去。 …… 接下来两个时辰,三人都极度紧张,一言不发盯着对岸,生怕再有变故。 直到天光见亮,“黑水”如潮般退去,少年们才松了口气。 可当他们来到河道狭窄处,看清对岸那些黑水真面目时,又如同被人劈头浇了桶冷水,遍体生寒。 那些东西竟全是蚂蚁,毛壳漆黑的蚂蚁,有的大如鸟卵,有的小如豆粒,长着尖利的螯牙,眼珠猩红,看着让人头皮发怵。 “我滴亲娘啊,猴子,你他娘的险些害老子死无全尸啊!” 赵甲暴吼一声,用胳膊窝死死夹住瑟瑟发抖的冯铁炉,感到有些腿软。 夜酩脑门直冒冷汗。 都说蚂蚁多了能堆死大象,可他从未亲眼见过数量如此恐怖的蚁群。 更想不到这片看似景色宜人的山谷河滩,竟潜藏着这般凶险。 试想,如果昨夜三人动作稍慢,此刻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哪里还有命在。 愣了半晌,夜酩豁然起身,招呼冯铁炉和赵甲,两人也如梦初醒,不敢耽搁,纷纷整点衣装。 昨夜慌乱,冯猴子将竹筐遗落在对岸,此刻哪还有胆过岸去找,只能忍痛将战利品舍弃。 三人绕了个大弯,从下游一处狭窄滩涂趟水过河后,跑着离开山谷。 值得庆幸的是,地图被冯铁炉随身携带,没有遗失。 待远离玉泉峡,进入密林深处,少年们才将脚步放缓,又勘察地形,大致确定方位,转向虎跳崖。 虽说先前遭遇险情,仍心有余悸,但禁不住事功诱惑,又是顺路而为,冯铁炉坚持要去探探。 夜酩虽心下觉得不妥,但既是合作,总不能光顾自己。 午后,天色由晴转阴,下了场大雨,道路变得泥泞。 等三人来到虎跳崖附近,时间已是黄昏,山间热气蒸腾,浓雾弥漫。 夜酩建议先找地休息,明早再去寻那鬼面花。 赵甲也表示赞同,冯铁炉只能暗耐心中燥动,同意此举。 晚间,赵甲在一块林间空地四周洒上一圈从白虎营带出来的“虎尿”,以此驱避邪灵异兽。 又把他多采的那份圜梦草分给冯铁炉,以安抚他受伤的小心灵。 三人依树而卧,仍旧轮班打更。 冯铁炉想守前半夜,夜酩和赵甲也没争,便各自合衣睡去。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章、圜梦草(下) 或是太过疲累,夜酩这一觉睡得特别沉,再睁眼时已是天明。 林中浓雾依旧未散,四野朦朦胧胧,他感到有些头痛,坐起来揉揉后脑勺,发现冯铁炉和赵甲都不在。 本以为两人是去解手了,但等了一阵却始终不见回来。 夜酩便起身背上竹筐,四下寻找,不知不觉走出林子,就看到前方不远有处断崖,形似卧虎,壁如刀削,很是险峻。 有个干瘦身影正悬在险要处,双手抓着绳子,脚蹬岩壁,用力向上爬,不是冯铁炉还能是谁。 夜酩轻嘘一口气,刚刚他还以为两人出了意外,害他虚惊一场。 他跑到山崖下,看赵甲正坠着绳子,便也上前帮忙:“怎么醒了不叫我?” 赵甲道:“看你睡得香,让你多睡会” 夜酩看他脸色微赧,料想一定是上面的冯铁炉出的主意,肯定是怕他跟着争抢事功。 他没多说什么,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便在此时,两人忽听到爬上山崖的冯铁炉惨呼一声,好似遇到了什么险情。 赵甲忙喊了几声,却不见回应,神色微凛,忙抓着绳索,飞速爬了上去,夜酩也紧随其后。 两人来到崖上,发现冯铁炉已不见踪迹,地上只留有一块粘着血迹的石头,都意识到事情不对,各自抽出随身携带的家伙。 夜酩擎着黑柴,赵甲手持长剑。 两人小心翼翼向悬崖前方一片密林摸去,侧耳听听动静,却听不到任何异响。 夜酩半蹲着身,低声道:“你左我右,去林子里找” 赵甲点头,两人分开行事,缓步朝林中摸去,但找了一阵,一无所获。 这时,赵甲忽然发现一处乱石堆,其间还有个洞口,阴气森森。 高大少年刚想往里冲,却被夜酩一把拽住:“小心有诈,你在外守着,我进去看看” 说着,夜酩从竹筐里取出一只火把,用火折子点燃,擎着柴刀,紧贴着岩壁,缓缓走入洞中。 岩洞肚大口小,内里足有两间房子大,却空空荡荡,并无一人,也没有别的出口。 只不过角落里长着一些怪异花草,看着有些像葵花,用火把一照,立时蔫头低垂,如同娇羞少女,有些怪异。 夜酩仔细观瞧,发现这怪花有蛋黄大小的花蕊,上面纹路细看很像一张面孔。 “鬼面花?”他心中微惊,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竟在此巧遇这种奇花,当即拔下一只,转身出了山洞。 可等他出来却发现赵甲竟然也不见了。 …… 夜酩大惊,忙四下寻找,不知赵甲遇到了什么意外。 他低头看看脚下,发现湿漉漉的地面上除了刚才他和赵甲留下的脚印,竟还有许多其他凌乱足迹。 难道遇到剪径截单的了? 他一阵胡思乱想,沿着一串远去脚印追踪,却不知怎的竟转回了最初宿营的林地,觉得很惊奇,又一路寻找,来到林子之外,赫然发现他竟又回了虎跳崖下。 那条绳子还孤零零垂在那里,绝不会有错! 夜酩倒吸一口凉气,来到悬崖之下,把鬼面花放在一处石缝里留作记号,又顺着绳子攀上悬崖。 上来后,俯瞰四周地形,怎么看都是上下有别,却不知刚才怎么转到了崖下。 他不信邪,又跑回林子中转了一圈,结果又绕回虎跳崖下! 没想到这山崖上下竟是通的。 可诡异的是,他先前留作记号的鬼面花却不见了。 夜酩一阵悚然,他没再攀崖,又掉头回到林中,再沿着脚印倒着找,果然又回到了岩洞,再往前又来到悬崖之上。 可这时,他却忽然看到悬崖旁的大石上躺着一个人。 夜酩奔上前去,发现竟是冯铁炉,只看他双眸紧闭,十分痛苦,无论怎么拍打呼唤,就是叫不醒他。 没办法,害怕外面不安全,他只能先背着冯铁炉回到山洞,又留下一个火把,再次出来寻找赵甲。 但刚出洞口,忽然便感到身后恶风不善,躲闪不及,后脑被人重重锤了一下,一阵头晕目眩,栽倒在地。 …… 半晌,冯铁炉晕晕乎乎醒来,眼见火光闪动,竟不知怎么来到一处山洞之中。 他翻身坐起,感到脖子酸痛,像是扭了,他晃着头四下看看,竟无意间瞧到了梦寐以求的鬼面花,一阵狂喜。 可随即又感到莫名其妙,他记得刚爬上悬崖就被人敲晕了过去,却不知谁下的黑手。 蓦然间,干瘦少年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心想莫不是被人绑到此处的吧? 他慌忙拔下几朵鬼面花,拿着火把,小心翼翼摸出岩洞,发现竟在一片密林之中,又四下转了一圈,来到林子边缘,见正是他刚才上来的地方,跑过去一看,绳子仍在,却不见赵甲和夜酩人影。 他想了想,又仗着胆子返回林子,小声呼唤,却得不到回应。 等回到岩洞切近,忽然发现一棵大树后斜倒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他蹑手蹑脚绕过去一看,发现是赵甲,心头大惊,忙去扶起他,却发现他双眸紧闭,怎么呼唤都不醒。 冯铁炉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就背起赵甲,朝林子外快步走去,可不知怎的竟转回了最初的宿营地。 冯猴子有些不明所以,不敢逗留,又背着赵甲走了一阵,竟转回虎跳崖下。 眼见攀岩绳锁还在,不可能弄错地方。 他感到惊奇,沉思片刻,决定再攀上崖顶看看。 便把赵甲放到了崖下一块大石后,费力攀上悬崖,又七拐八绕找到那处岩洞,忽见有个人影背对着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心头顿时上了狠劲,悄悄搬起一块大石摸了上去。 他本想一报还一报,却没料到那人甚为机警,在他举石砸下时,忽然一个转身,一脚踹向他的小腹。 结果,两人同时惨呼一声,跌倒在地。 一个被石头砸到了大腿,一个肚子狠挨了一脚。 可两人却又都愣在当场。 冯铁炉没想到竟是赵甲,惊疑道:“你怎么在这?” 赵甲怒道:“你疯啦?干嘛拿石头砸我?刚才你跑哪去了?让我和夜酩好找!” 冯铁炉道:“我也在找你们俩,刚才我看见你晕在洞口,就把你背下山,放到悬崖下面,你怎么上来的?” 赵甲闻听愕然:“你说什么?背我下山?我一直在这,没动过啊?” 冯铁炉小眼睛瞪得老大,后脊一阵发凉:“啊,哪我背的人是谁?” 赵甲挠挠腮帮,忽然暗道一声“不好”,转身冲入岩洞,却没看到夜酩身影:“糟糕,夜酩又不见了!” 冯铁炉也跟着进了洞:“刚才夜酩也进过这洞中?” 赵甲点头:“我们两个听到你在悬崖上惨叫一声,就没了声息,以为你被人偷袭,上来一路寻找,发现这个岩洞,夜酩便燃着火把进来寻你,我刚才一直守在洞口,并未动过” 冯铁炉倒吸一口凉气,又看看手中火把:“是这只火把吗?” 赵甲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刚才到底干什么去了?” 冯铁炉摸摸后脑勺,把他被人打晕,醒来发现在山洞里的经过说了一遍。 赵甲听着离奇:“走,去悬崖下看看!” 冯铁炉点头,两个人跑出山洞,又绕过林子,再次来到悬崖下,却根本没看到有另外一个赵甲。 这时,就看夜酩揉着后脑勺,从林子里走了过来:“怎么醒了也不叫我?” 赵甲和冯铁炉同时愕然,齐声道:“你刚才在哪?” 夜酩莫名其妙:“在林子里啊,你们怎么这副表情?” …… 赵甲神色微凛,忽然朝后退了一步,眼神警惕,暗暗握紧手中长剑。 冯铁炉也蹙紧眉头,露出戒备之色,不发一言。 夜酩看两人这般,也是微惊:“到底怎么了?” 赵甲性直,急道:“你先别问我,先说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夜酩觉得莫名其妙:“我在睡觉,还能干什么?” 冯铁炉一脸严肃,将火把扔到夜酩脚下:“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夜酩微楞,拿起火把左看右看,觉得眼熟,又将背着的竹筐放下,在里面一阵翻找,却愣在当场。 这火把本被他放入须弥物中,外人不可能拿得到,此刻却不翼而飞。 夜酩震惊:“这火把怎么会在你手里?” 冯铁炉便把他的经历又简略讲了一遍,听得夜酩云里雾里。 赵甲也说了刚发生的事,夜酩闻听更觉得离奇,他完全不记得曾和赵甲去找过冯铁炉。 冯铁炉双手捂着脸,蹲下身道:“我们可能遇上大事了” 赵甲急道:“什么意思?” 夜酩一惊:“我们不会是误入了十绝之地吧?” 冯铁炉点头,脸色惨白。 夜酩马上拿出《方舆志》查看,结合两人刚才所说,正合那十绝中“难回头”的描述,但查看冯铁炉拿出的地图,却并没发现上面有何标注。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事很蹊跷,不过是在林中休息一晚,怎么就会陷入十绝之地呢。 “你们俩别动,我上去看看” 赵甲没有反对,依眼下情形,十有八九被冯猴子猜对了。 夜酩爬上悬崖,身影消失在上方。 可不过转眼工夫,夜酩又从林子里跑了出来,面露惊喜:“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们了!” 冯铁炉和赵甲一怔,都是一脸活见鬼表情。 两人又一番追问,发现这个夜酩倒是记得很多事。 夜酩听到竟还有一个他,抬头看看悬崖,感到很匪夷所思,但听冯铁炉的猜测,并未妄动,也陷入沉思。 …… 良久之后,夜酩看向冯铁炉:“你师父有没有说如若深陷十绝之地该如何自救?” 冯铁炉点点头,便将他之前从吴老道那里听来的事讲了一遍。 其实破解之法也无甚高深,要么是强行破碎虚空,要么就是找到十绝灵枢,将其破坏,或可有一线生机。 但无论哪种方法,都需要行事者至少有上三境的修为。 冯铁炉有些后悔,若不是他贪功冒进,三人也不会落入如今这步田地。 赵甲哀叹一声,不置一言。 夜酩却是不死心,想当初被困在山海鉴中是何等艰辛,不也挺过来了,他不相信自己会命绝于此:“你们说这处十绝的灵枢会不会在那座山洞里?” 赵甲和冯铁炉闻听,都觉得有可能,三人于是立刻动身返回林中,来到那阴气森森的山洞之内,但找了很长时间,也瞧不出任何玄机。 冯铁炉看着那些鬼面花,恶从心起,举起火把,把那些花付之一炬。 三人出了山洞,又四下寻找,连续转了好几圈,仍没有任何发现,也没有找到能走出这片林子的其他出入。 无论他们怎么走,如何尝试,就是绕不出这虎跳崖。 三人最后来到崖顶,都很灰心泄气,眼看一天过去,夕阳缓缓下落。 夜酩想若不是他要找回影子,也不会害冯铁炉和赵甲被困在这里,很是过意不去,垂头看向脚下,忽然一下蹦起老高,原地转了两圈。 冯铁炉和赵甲以为他承受不住打击,要跳崖寻死,却听夜酩连声惊呼:“影子,影子……” 最后,还是冯猴子反应快,忽然发现夜酩竟然有了影子! 这又是怎么回事? …… “这一定不是十绝地!”夜酩再次环视四周。 冯铁炉也觉得这事很不可思议,想不通夜酩的影子怎么会突然自己回来。 赵甲也很激动,可又很是不解:“哪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我们在做梦吗?”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夜酩恍然一怔,现在也唯有“做梦”这一种可能,能解释眼前这一切不合理。 他沉思良久,心脏忽然剧烈抽动了一下:“铁炉,你知不知道归道堂要这圜梦草作甚?” 冯铁炉摇头:“九行各家都有秘辛,这我哪知道” 夜酩忙又翻开《方舆志》,找到写有圜梦草的一页,但其描述百字不到,字意浅白,先前三人早已知晓,并无什么奥秘可言。 “圜梦草,怀之可梦见吉凶,圜者环也,难道……” 夜酩忽然面露惊喜,看得冯赵二人都提心吊胆。 “你们说这圜梦草既然能预见吉凶,有没有可能把我们三人的梦像这片山岭一样连在一起?” 夜酩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写下“环梦草”三个字。 冯铁炉和赵甲见之都是震惊。 …… 林间,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地面,像一面面斜垂的纱帘。 几颗露珠滴落在夜酩脸上,他睫毛微颤,忽而睁开双眼,又缓缓闭上,继而又再次睁开。 少年晃晃头,感觉脑袋里像是灌了铅水,异常沉重。 他手扶树干撑起身,又细辩四周,就看到冯铁炉和赵甲正扭转身体,也刚刚醒转。 三人几乎同时摸摸后脑勺,又蓦然一惊。 冯铁炉第一个从地上窜起来,看看赵甲和夜酩,一言不发,转身就冲向林外,来到虎跳崖之下,见上面没有绳索,险些瘫倒在地,手撑崖壁,一阵虚喘。 夜酩和赵甲也飞奔过来,都面露惊疑。 赵甲狠掐了下脸,又转头看向夜酩脚下,见没有影子,方长吁一口气,蹲在地上缓了片刻,又不禁傻笑起来。 他这一笑,冯铁炉和夜酩也跟着笑起。 竟是一时止都止不住。 赵甲笑骂道:“他娘的,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俺爹俺娘了” 冯铁炉拍拍他的肩膀:“这叫吉人自有天象!” 夜酩也靠在旁边,仰头朝崖顶看看:“真是太诡异了!” 赵甲张开双臂将两人都夹在怀中,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咱们兄弟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冯铁炉推了下夜酩:“夜酩,这次多亏你,大恩不言谢,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夜酩轻锤他的肩头:“客气什么” 赵甲望向崖顶:“猴子,你还要去采那鬼面花不?” 冯铁炉把脑袋一晃:“算了吧,这鬼地方我可不想再来第二次” 夜酩道:“我们先回去找个明白人问问,若没有危险,再回来采也不迟” 赵甲一拍大腿,豁然起身:“有道理,风紧,扯呼!” 夜酩和冯铁炉也都点点头。 三人随即起身打点行装,踏上归途。 但有前车之鉴,谁都没再敢睡觉,直到一天后回到古城。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一章、冒失鬼 暮色里,当三个少年风尘仆仆赶到稷社时,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未合眼,却都精神亢奋,毫无困意。 尤其在将一筐圜梦草摆到老周面前,看到他震惊的神情,心头都颇为自得。 老周很意外,一番询问过后,看着三个尚不知已在鬼门关前转过一圈的少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们也太冒失了,就不想想有那么一大片圜梦草,如果采撷真那般容易,这城里采药客那么多,又怎会独独便宜你们三人,那圜梦草开花之时,毒性最盛,会释放出一种淡香,少量吸入便会让人行为失据,一旦过量更会让人晕厥,陷入梦境而难以自拔,那黑蚂蚁更甚,螯牙尖利,能切金噬铁,最喜欢吃圜梦草的花英,你们跑到人家菜园子里捣乱,不遭围攻才怪,幸好眼下尚未入秋,铁蚁还没生翅,要不然岂有命在,还有那片峡谷,时常有炎嘴铁鸟和地盆虫出没,它们都喜食铁蚁,你们这次没碰上算是万幸,以后万不可再如此逞能,莽撞行事!” 三个少年初出茅庐,哪里知道还有这些门道,听说铁蚁还会飞,峡谷中还常有魔兽出没,都一阵后怕,脸色惨白。 赵甲咽下一口唾沫:“我滴乖乖,这也太恐怖了!” 夜酩听后脖颈直冒冷风,暗讨接下来再做事功,一定要先多打探一下。 冯铁炉更是心有余悸,暗嘘一口气:“老周,这圜梦草到底有啥功效,真能用来算命吗?” 老周道:“不是算命,是梦占,这圜梦草有种奇功,可让人于梦中窥见一事吉凶!” 冯铁炉闻听,眼神微亮,他刚才留了个心眼,并没提他们去虎跳崖,陷入怪梦的事情,怕走漏了鬼面花的藏地,眼下又有点心痒,手抓着腮帮:“若我明日要与人赌钱,用这草就能预见输赢?” 老周轻笑:“道理大抵如此,但用起来并没那么简单,你得先保证要能梦到明日欲行之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冯铁炉琢磨了一下:“那确实有点难啊,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我整日想着一件事呢?” 老周道:“那要看各人慧根,不过我可提醒你们三个,切莫轻易尝试,要不然很可能会一梦呜呼,再难醒来” 夜酩忙追问:“此话怎讲?” 老周手抚须然:“梦乃心像所化,幻真幻假,常人做梦多不知梦,直到醒时方知是虚非实,而用圜梦草梦占,却恰恰相反,所见虽虚却是实情,若无法门观照,很容易迷失其中,以假当真,难以自拔,再者依圜梦草入梦,其境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十分耗费心力,就算是大吉之征,做梦娶媳妇,重复个千八百回,也够人一受,更别说做噩梦,吓你个死去活来” 夜酩闻听打了个寒颤,没想到事情果真如他猜测一般,试想这次若不是他事前丢了影子,在那往复循环的梦中,不知要被困多少时间,就算他们三个没被逼疯,在那深山老林中躺上几日,即便没有野兽,也会被活活饿死、渴死。 赵甲心思虽没夜酩和冯铁炉活络,却也反应不慢:“周伯,若有人在旁守着呢?” 老周道:“梦中沧海桑田,实则不过刹那,你觉得能管用吗?” 冯铁炉暗暗点头,忽又迷惑:“那归道堂要这么多圜梦草干啥?难不成夫子喜好梦占?” 老周摇了摇头:“非也,夫子门下都是鬼修,炼性不炼命,化形铸神,长需借此草循环往复之功打磨魂性” 冯铁炉听的半懂不懂,也没深究。 夜酩在旁听着,若有所思。 赵甲一根筋,心思还在刚才的问题上,又问道:“周伯,那有什么法子能让人在梦中保持清醒?” 老周慢品了口茶:“方法很多,释门的枯禅意,道门的蛰龙功,密宗的梦观成就,剑宗的离火剑意都可以,只是都需要苦练数年,方能有所成就” 夜酩眼珠微转,陪笑道:“周先生,不知可有什么便宜法门,我们愿意拿十株圜梦草交换” 冯铁炉和赵甲也连忙点头。 老周抬起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双眼眯成两条缝,像一只老狐狸。 “三……三十株,你怎么不去抢啊!” 冯铁炉大怒,一拍桌子。 夜酩和赵甲也都是一脸肉疼,没想到老周狮子大开口,一下要这么多。 老周轻撇了他一眼:“你若是嫌贵,也可以去求你师父或者夫子,我又没强迫你” 冯铁炉心里很清楚老周是在欲擒故纵,吃定他们在别的地方讨不到好处,而他确实别无他法。 原本他这次去做事功就已违背师训,属于不务正业,若找师父只能是讨打,求夫子办事更难。 “十株,不能再多了!” “二十五,友情价” 冯铁炉气得翻了个白眼,狠咬牙关:“成交,但若不好用,咋办?” 老周胸有成竹:“放心,我这符万试万灵” 最终,三人兑换完归道堂事功,又付给老周二十五株圜梦草,见筐内只剩不到二十株,不免有些上火。 老周闲来无事就捞到一笔意外之财,笑得眼角鱼尾纹又深了几分。 他倒也爽快,当即教给三人两道灵符。 一道是“入灵符”,需以圜梦草汁液绘制,梦占时贴于额头,即可心想事成。 若要出梦,只需在梦中咬破指尖,再用血画一道“醒神符”即可。 夜酩仍有些不放心:“周先生,若搞不清是否身处梦中,又无法画符,怎么办?” 老周道:“那就做件平素做不到的反常事,即可验明虚实” 冯铁炉道:“什么反常事?” 老周道:“譬如你平常无法用舌头舔到鼻尖,若能舔到,便说明你在梦中!” 三个少年闻听,又是恍然,没想到竟这般简单。 …… 晚间,夜酩谢绝了冯铁炉和赵甲的好意,并没有去他们家中讨扰,独自返回苦水寺。 虽说经过这一番出生入死,三人已是朋友,但个性使然,能自食其力的事,他还是不愿意劳烦他人。 刚刚吃饭时,说起第二件事功,提到清风,夜酩才知道他竟是一名鬼修,前世曾是个流民,死在太平城,化为浮魂后,被夫子收入门下,已跟随其修行多年。 若按鬼修以能否“化形”作为记龄的讲究,如今他才九岁,貌如稚童,但若算上前世,则已是个成年人。 太平城奇谭怪事很多,夜酩已见怪不怪,但有件事他很感兴趣。 便是老周无意间提到的鬼修“炼性不炼命”之说,这点和他所习的“回光贯月”有些相似。 在隐门武库典籍中,他曾读到过一本名为《修真源解》的残卷,全篇仅存千余字,却是他在武库中所见少有的提纲挈领之作,上面有针对天下诸多修行者、江湖宗门、秘籍功法的精辟概括。 按六域划分,这世上本有六大种族,分别是神、魔、人、鬼、仙、妖。 除了神族没有考据,每族参修大道规则皆不同,有修星,修气,修魂,修星和修神之分。 中土世人常提及的修行者,多是指人族炼气士,人数最为庞大,按照所习功法不同,又有细分,诸如剑修、武修、密修、术修等等,其次是妖修和魔修,再次才是鬼修和仙修。 对于鬼修炼魂一事,少年虽早就知道,却从没看过相关书籍,眼下心头长草,却没什么可供参详。 冯铁炉和赵甲对此也一知半解,只知道鬼修大致也分九境,也有如同炼气士一样的“上、中、下”三大境划分。 还有,生人死后并非都会化为浮魂,这其中牵扯许多因缘果报。 浮魂有形无质,也有寿命之说,若不能看破真空,便难以保性,不出几年就会形消气散,至于其中原理不甚了了,让他感到很可惜。 不过,关于归道堂,冯猴子还是说了很多他之前不知道的事。 与化乐坊“六不赌”的古怪规矩一样,张老夫子收门徒也有四条规矩,很让人琢磨不透。 必须要有祖荫之善,不赦之恶,齐天之福,飞殃之祸,四者任一。 夜酩想了一路,怎么都琢磨不透夫子为何对他青眼有加。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二章、小麻烦 回到苦水寺所在的甘露巷切近时,夜酩忽看到前方涌来一队人,清一色灰衣短揭打扮,手里都提着灯笼,拿着哨棍,像是某个富户人家豢养的家丁打手,为首者是个身着白衣的少年,长得很英俊,仪表不凡,就是眉宇间透着股让人看着不太舒服的戾气,瞧他们东翻西看,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夜酩见状,忙溜边站定,躲到一处卖竹器的屋棚下,本是想避开这气势汹汹的一伙人,却不想从打身后铺子里忽然跳出一个人,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气哼哼道:“小孩,你刚才看到一个小丫头没有?” 黑瘦少年偏开头瞧见是个长得贼眉鼠眼的胖子,冷脸摇摇头。 腆着肚子的胖子道:“你打哪来啊?” 夜酩故作怯懦:“城外” 胖子手叉着腰,又四下巡看一圈,一脚踢翻身边一摞竹筐,骂骂咧咧道:“他妈的,跑哪去了” 夜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朝后挪开半步。 这时,就听站在街对面的白衣少年嚷了两声,胖子便没再理他,大步走了过去。 见一伙人走远,夜酩朝旁轻啐一口唾沫,径自走回破庙。 看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缺这种仗势欺人的狗腿子。 …… 戊时十分,天色已然全黑。 夜酩将后院禅房简单拾到了一下,挑着灯笼来到前院,从井里摇上一桶水,脱去衣裤,将周身上下彻底洗涮了一番,正怡然自得之际,忽听到老槐树后传来一阵怪响,就像是猫儿踩翻瓦片的声音。 少年起初以为是芦花,呼唤了几声,发觉不对,忙从竹筐里抽出黑柴,提着灯笼朝前寻去。 等来到墙根下,拿灯四下一晃,发现瓦砾堆下有个洞,里面竟藏着一个小孩。 夜酩一惊,忙朝后退了两步,握紧柴刀,喝道:“是谁,滚出来!” 那藏匿洞内的人闻声,瑟瑟一抖,从里面爬了出来,竟是个扎辫子的小姑娘。 只看她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孝服,蓬头垢面,怯懦的不敢抬头。 夜酩喝道:“你是谁?怎么躲在这里?抬起头来!” 小姑娘双手捂脸,羞赧道:“小哥哥,是我,你没穿衣服……” 夜酩听声音觉得有些耳熟,想起之前那个曾来寺里讨水的小女孩,忽意识到不对,红着脸跑回石亭,匆匆穿好衣服,又来到小姑娘面前,看她披麻戴孝,脸色腊黄,额头还有一团血迹,有些震惊,但还未来得及询问,便听到墙外忽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几个人声。 “瞎子,你这罗盘准吗?” “哎呀,我还能骗你吗,孙管事,咱们都是老交情,你们要找的人肯定就在这里,放心!” “把这给我围起来” “……” 小姑娘闻声大惊,吓得脸色雪白,转身又要往洞里钻。 夜酩心思急转,已大致猜到门外那伙人是谁,眼看这片瓦砾堆不保险,一把拉住小女孩冲到院中老槐树下,把她推到树上。 几乎与此同时,寺院大门被两个壮汉硬生生撞开,一群人吵嚷着拥进院内。 前面几人见树下有个人,立刻冲过来把夜酩围住,但提灯一照,发现并不是要找的人。 领头胖子看到夜酩,略感意外:“唉,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夜酩小脸上带着惊恐,在地上瑟瑟成一团,磕磕巴巴道:“我,我看这庙里没人住,就想来借宿一晚” 这时,先前在巷口出现过的那个白衣少年走上前来,瞥了眼夜酩,问胖子:“老孙,这小孩是谁?” 胖子摇头:“不认识,刚才在路口见过一次” 白衣少年看年纪约有十三四岁,居高临下看着夜酩:“小孩,你看到一个小丫头没有,和你差不多大?” 夜酩装傻摇头,看到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带眼罩的算命先生心头微惊。 没成想竟是那日在城南远远见过一面的独眼龙。 白衣少年环顾四周,吩咐手下:“赶紧搜!” 众人齐声应诺,立刻举着灯笼,在房前屋后翻找起来。 不一会,忽听墙根下有人叫嚷这有个洞,白衣少年立刻寻了过去,让人掀开上面碎砖破瓦,但一无所获。 胖子仰头看看老槐树,想走近看看,可脚刚抬起来,看到地上那块半尺高的石碑,又把脚缩了回去,嘴里暗啧一声,转身去了石亭。 如此一来,树下除了夜酩,就仅剩长得骨瘦如柴的算命先生一人。 只看他手捋八字胡,轻笑道:“小娃,你今年多大啦?” 夜酩闷闷道:“我七岁” 算命先生微微点头,又掐指算算,独眼眯成一道窄缝,脸色一阵阴晴不定。 夜酩不明所以,只能装傻充愣站在那里。 苦水寺本就不大,不到一会功夫就已被翻个底掉,结果可想而知。 胖子一无所获,又转到算命先生身后,拍了下他的肩头,把独眼龙吓了个哆嗦。 “瞎子,你不是说肯定在这里吗?” 算命先生有些尴尬,从怀里掏出一枚月牙钱,满面陪笑。 “你看我这脑子,光算年纪,没看男女,疏忽,疏忽了……” 孙胖子翻了个白眼,一手抓过钱,重重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算命先生如同瘟鸡耷拉着脑袋,屁颠颠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 夜酩看着一伙人出了院门,微松一口气。 …… 小半时辰后,夜酩确定不会有回马枪杀来,才敢跑去关上寺门,又来到树下,把小姑娘扶了下来。 大公鸡芦花也扑扇着翅膀落到院中,像是一个大将军般在树下巡视一圈,旋即又飞回了树上。 夜酩没理这近来越发我行我素的芦花,把小姑娘安置到后院禅房,又打了桶水,让小姑娘把头上伤口也清洗一番,才问起事情缘由。 原来,小姑娘姓赵,闺名惜惜,娘亲刘氏本是这太平城东赵氏一族长孙所娶的二房,父亲赵天鹏曾是北城白虎营一名校尉,六年前因一桩事功,折在了外面,那年赵惜惜刚出生,恰逢阴月,便被族人视作应厄之人,商议要将她溺死敬天,为此她母亲不顾产后孱弱,冰天雪地中,在祖祠外长跪一日一夜,才把她保全下来,却也自此烙下了病根。 这六年来,母亲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将她和哥哥一点点拉扯长大,身子骨却日渐不济,去年因想给她哥哥争得一份应得的家赏,又开罪了大房,不堪欺辱责难,气血攻心之下旧疾复发,就此卧床不起,这一年来,她和哥哥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一空,给娘亲医病,却始终不见起色。 一月前,她哥哥赵承方好不容易讨得一副奇方,因缺少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便去了雾屏山采药,却就此音讯全无,前几日她娘亲吐血晕厥,她实在没办法,才跑到苦水寺求药,却不想刚回到家中,就被孙管事瞧见,禀告了大房,不但打翻了她辛苦求来的福水,更断了她们孤儿寡母的食供,饥病交加之下,她娘亲前晚竟自寻短见,她跑去祖宅找老祖告状,却被大房指使的丫鬟婆子堵在外面一通暴打,混乱中,她用剪子刺伤了那恶毒妇人,就此逃出家门,实在没地方可去,才跑到这苦水寺藏匿。 刚刚冲进来抓她的人,都是赵家的家丁,那胖子就是孙管事,为首的白衣少年便是大房儿子,名叫赵承乾,算起来还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只可惜他们之间没有半点手足情谊。 在过往逃亡岁月里,见惯了人心鬼域的少年听完事情经过微叹一口气,并未安抚哭成泪人的小姑娘,只是默默从竹筐里翻出一张烙馍递给她,让她先吃些东西。 过了半晌,小姑娘悲声渐止,下床就地给他磕了个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少年急忙将她扶起,让其不要多虑,好好休息,想将禅房让给她住,但小姑娘怕黑,怎么都不肯独处。 实在没法,夜酩只能又找了几块破木板将就当床,与她同室而眠。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三章、转魂难(上) 小姑娘的突然到来,给夜酩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原本他孤身一人,行走坐卧都可看心情而定,无需顾忌其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但眼下却是不行。 眼见小姑娘走投无路,他总不能就这样看她整日东躲西藏没个着落。 即便那些赵家人日后不再来搜这破庙,他还有事功要做,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总陪着她。 万一离开个十天半月,小姑娘躲在这里,无依无靠,难免会有闪失。 所以,清晨起来,他安抚了小姑娘几句,给她留下一些干粮,便跑去找冯铁炉,想着让他给想想办法。 只是没想到平素常自诩“计谋无双”的冯猴子听完事情后连连挠头,也无计可施。 且不说小姑娘年岁太小,什么活都干不了,便是她现如今的身份,乃是赵氏一族的嫡长孙女,尽管是偏房所生,在家族里不受待见,但在外人看却并非如此,恐怕无论送到城里哪座山头,都不会有人收。 至于原因,则牵扯到太平城台面下盘根错节的几方势力和老早年立下的一个规矩。 蓝老怪当年扎根太平城时,曾和之前掌控这座古城的“赵、刘、严、李”四个家族谈过一笔交易,作为鸠占鹊巢后的代价,保全他们在古城的祖产,每年会分给他们一份红利,九行亦不会插手他们家族内部事务,只要求其遵守“城规”即可。 而这么多年下来,单就这一地一域而言,赵氏一族在古城的影响力已不逊于九行,一般没人愿意招惹。 若按冯铁炉的看法,夜酩能救小姑娘一时,却难以护她一世。 言外之意,其实已很明白。 夜酩之前并不了解这些,听过后也觉得有些麻烦。 他倒也不是头脑一发热,就要将这闲事一管到底的性子,对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很清楚。 只是想尽力帮帮这小姑娘,仅此而已。 …… 冯铁炉对侠骨柔肠的夜酩刚进城没几天,就沾惹上这么个麻烦事有些无奈,又不好深说。 勉为其难,跟着他来到苦水寺,本是想若小姑娘在其他地方有亲戚能投奔,那他就利用职权设法把她带出城,再托付个可靠的人将其送走,也算积些荫德,没想到来到寺内一看,完全是另一码事。 他也不知是该气还是怨这刚认识没多久却真心想交下的朋友。 这可真是没事找来的事。 那赵家小姑娘竟然已是迷魂之身! 事情一下变得很棘手,他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若按太平城的规矩,一气观专司引道乐生、拔苦消业,他身为引路童子,见到迷魂绝不能置之不理,当助其醒魂,早日轮转往生,可小姑娘蒙此大难,心中本就怨气难平,只怕喝下那迷魂汤后,绝不会痛痛快快放下前尘,弄不好还会倒逼着他去赵家酬业讨债,为了这么个小丫头,得罪在古城树大根深的赵家,他师傅若知道前因后果,肯定轻饶不了他,可若是装作视而不见,他又要承受天谴。 夜酩昨晚黑灯瞎火也没注意小姑娘脚下已没有影子,眼下经冯铁炉悄然提醒,错愕不及。 两人忙跑到大殿内一番商议,思来想去觉得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百害而无一利。 而且小姑娘喝过迷魂汤后,变成明白人,就算是再世一回。 按城规,赵家人若是再敢无故打杀她,便是触犯律条,不但会遭到天谴,主使者还要以命抵命,最起码能保证眼下安枕无忧。 至于之后她会做何选择,只能见机行事。 …… 主意已定,夜酩也就没再掖掖藏藏,回到院中,直截了当跟小姑娘讲了实情。 尽管这对于一个不过六岁大的孩子来说很残酷,但生死之事终究需要她独自面对,外人无法代替。 小姑娘听完有些发懵,站在阳光下,低头盯着脚尖,半晌没吭声,再抬起头,忽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 为何她娘亲死后没有化为迷魂? 冯铁炉无奈,不得不又解释了一番其中玄奥。 从根上说,生人死后能否转为迷魂跟“死法”有很大关系。 佛家常将人的生老病死归结为因缘际会、宿业果报,在道家看来只是个便宜说法。 真要究根问底,一切都跟“命根”有关。 何为命根? 便是人在诞生之初,受魂于天,承魄于地,轮转九气汇聚成的“元灵”。 也就是道书上常说的太一之气、万象之根、太初之精等等。 虽然说法不同,但其实都是指一种东西,只有存在这个一,才能演二生三,化三魂,具五因,立人成道。 所以上天有好生之德并非一句虚言,乃是大道至简。 做人来之不易,乃是修来的福分,若自轻自贱,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小姑娘出身大户人家,知书达理,怎会听不懂冯铁炉虽没明说,却意有所指的解释,当即便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夜酩在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想劝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冯铁炉对这种事见的极多,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如此又过片刻,小姑娘才止住悲声,抹去眼泪,起身问如何转化浮魂。 有冯铁炉在,这事自然无需找老孟头,只看他让夜酩取来一碗凉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贴身携带的笔筒,抽出一支狼毫,在水面上凌空画符,口中念念有词一阵,顷刻间便制好一碗迷魂汤,递给小姑娘后,又面容肃穆道:“赵惜惜,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贵终,希望你饮下此汤后,当知世事如幻,放下执念,从头来过” 小姑娘手捧着迷魂汤,含泪一饮而尽。 霎时间,破庙内狂风骤起,寒意逼人。 …… 夜酩忽觉心头一紧,浑身汗毛倒竖,恍如置身冰窟之中。 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便被冯铁炉一把抓住胳膊,硬拉到老槐树下。 此时,就看小姑娘双眸紧闭,脚下虚浮,被风裹挟着原地打转,如一个不倒翁般摇晃不定。 有一缕清光从她头顶飞出,转瞬即逝。 紧接着,又有数团灰气从其体内析出,如滚珠沉没地下。 小姑娘随即仰面倒地,再无声息。 周遭寒风渐止。 冯铁炉见状脸色惨白,颤声道:“完了,完了,这次被你害惨了” 夜酩不明所以,急问道:“怎么了?” 冯铁炉却没理他,忽然扑通跪倒在地,对着小姑娘连磕三个响头,带着哭腔道:“青冥天尊在上,一气观弟子冯铁炉叩拜,求您大发慈悲,助赵惜惜轮回往生,我绝非要枉害她性命,只是想帮她转化浮魂,拔苦消业,并不知她尚有一线生机,恳请您原谅我年幼无知,年少无知” 话音未落,就看小姑娘身旁凭空凝出几个人影,有老有少,皆是女子打扮,将其围绕当中。 其中有位老妇人还转头瞪了树下两人一眼,眼神冰冷。 夜酩吓得连忙蹲下身,一把搂住正小鸡琢米般磕头的冯铁炉,捂紧他的嘴巴。 天地瞬间静寂无声。 只看那几个人影依次融入小姑娘身躯中,转眼消失不见。 又过了一阵,冯铁炉忽挣开夜酩的手,斜倒在地上,长嘘一口气:“天公保佑,吓死你猴爷了” 夜酩看小姑娘躺在那一动不动,提心吊胆的走了过去,看她眉头深蹙,似正在做梦,想要叫醒她,却被冯铁炉一惊一乍拦住。 “先别碰她,现在她还在梦游前世,等会自然会醒” “到底怎么回事?她没事了吧?” 夜酩有些紧张。 冯铁炉拍拍胸脯,翻身坐起。 “没事,没事,或许刚才老天爷在打盹,迷魂转为浮魂,多少都会有点异常,她宿报不小,五身皆为人形,且全是女子,并不多见,若善加修持,定能凝神化形,重聚真身” 夜酩翻了个白眼。 “什么打盹?什么五身?把话说清楚” 冯铁炉咧嘴揉着脑门,站起身道:“这么讲吧,刚才我说了,生人能否化为浮魂,跟死法有很大关系,如她娘亲那般自行了断,在老天爷那肯定是过不去,但世道泱泱,有多少种活法,便有多少种死法,又怎可能数的过来,所以佛家才有因缘果报之说,倒也并非虚言,只是各家看待生死轮转的角度不同” “在道家看来,生死轮转就是命根轮转,而命根是指天魂、地魄、九气汇聚之灵,生人神形俱足,可保三一全真,死后解形遁变,得把这三样都还回去,即《道经》所言复归于无物,只是生而为人,难免为五色所困,不肯撒手,故魂归天、魄归地,唯剩三尸游走,化称为鬼,也就是尸神、阴魂、迷魂,称呼很多,皆是九气汇聚所成,但大道有无相生,早晚都是要还的,要不然只取不予,时间一长,这世上岂不再无活人,所以迷魂也好,浮魂也罢,九气终究会消散,难逃一死,最终会落入五门,即“劫、见、欲、情、命”之中,由此往生,这和佛家六道轮回其实差不多,仍是角度不同,有应劫而生、应见而生、应欲而生等等,总归是要看各人生前所执。 “你明白了这个道理,就该知道这“五门之力”就是命根轮转的根本,九气机枢,因而这五门也常被称为“五苦”或“五难”,浮魂之所以比迷魂强一点,便是他虽已没有阳魂阴魄,却仍有五身,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几个人,其实都是这小姑娘的五难之身,有五身保性,如同镜花水月,若不修行全命,终究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最后说回死法,只要别跟老天爷过不去,迷魂都有机会转为浮魂,只是难度不同,若你前世是人,今生还是人,这算是青生死,本界轮转,转为浮魂的机会就大,便如同她眼下这般,倘之你前世若是条狗,今生是人,便是赤生死,跨界轮转,得要有人帮你沟通两界,才能让你聚全五身,此外若你一世为人、一世为仙、一世为鬼,则是三角生死,又叫白生死,需要贯通三界,大致就是这个道理” 夜酩听了半天,虽然没完全搞懂,但总算弄明白一个大概,正沉思之际,冷不丁就看赵惜惜整个人像根棍子一样径直从地上弹了起来,双眸依旧紧闭,身躯却好似筛子急抖不止,又如不倒翁般左摇右晃,瞬间化成了五个虚影,一会凝成面容枯槁的老妪,一会幻化成貌美妇人,再一会又变回稚嫩女童,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表情都极为痛苦。 “这…这正常吗?” 饶是夜酩心智坚韧,远超同龄人,也看得脊背发凉,被吓得连退几步。 冯铁炉更是瞪着眼睛,痴痴说不出话来。 只看小姑娘双手抱头,越转越快,脚下带起一股旋风,卷起满地草屑,漫天飞舞,令周遭天地都为之一暗,紧跟着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再次仰倒在地,另外几个虚影却仍随风摇晃,被怪风撕扯的渐渐不成人形。 冯铁炉手忙脚乱拿出他师傅赐给他的那支狼毫,想要画符补救,可哪里还来得及。 眼见着其中两人砰然碎裂,化作齑粉。 便在此时,一声高亢悠远的鸡鸣忽然响起,震彻整座苦水寺。 围绕小姑娘周身的怪风为之一滞,瞬间溃散。 冯铁炉一惊,歪头看向树梢,只见有只大公鸡仰首挺胸立于枝头,姿态神骏,又四下望望天空,已是风轻云淡,一片澄明,忙对着老槐树拜了三拜。 夜酩跑到小姑娘身旁,一下愣在当场。 只看草地上的小姑娘竟像是一瞬间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模样。 冯铁炉飞身过来,倒见怪不怪,拿笔在少女身上一通勾画,嘴里不住念叨:“祖师爷保佑,千万不要再出岔子” 夜酩疑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冯铁炉道:“没事,这叫合阴,人没变,还是她” 夜酩感到很不可思议,却也顾不上追问,连声呼唤小姑娘名字,拍打她的脸颊。 片刻后,变成少女模样的赵惜惜忽然有了反应,她惊呼一声,如噩梦初醒,猛的从地上坐起,睁眼看到夜酩和冯铁炉便是一愣,缓缓环视四周,才松了口气,眼神由惶恐惊惧渐复常态,可半晌也不吭一声。 夜酩看她这样,又连声呼唤,却被小姑娘一下搂住脖子,死死抱住。 少年感到她抖得厉害,想着她定是得知前事被吓着了,任由她抱了一会,什么都没做。 或是小姑娘终于稳定了心神,过了数息后,又忙松开夜酩,蜷缩起身子,将头深深埋入膝盖呜咽起来。 夜酩和冯铁炉都没吭声,这时能做的唯有等待。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四章:转魂难(下) 却说一柱香前,在古城东面一处深宅大院里,有位气度雍容的中年美妇漫步走入一间密室。 房内灯光昏暗、阴气森森,正中央摆放有一张墨玉冰床,上面躺着个身着浅粉襦裙的小姑娘,模样娇憨可爱,面色微红,若不细看,好似正在熟睡。 床旁还站着一位形骨清矍的中年人,头戴乌帽,身着鹤氅,腰间系着麻襻,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紫色桃核,好整以暇。 中年美妇见到中年任盈盈一礼,恭敬道:“有劳大当家亲自前来,侄女赵严氏感激不尽” 高冠中年人微微点头,随手将桃核放回床边,声音有些沙哑道:“无需客气,我崔某人欠你严家上辈一份人情,言出必践,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美妇人螓首微垂,稍稍酝酿措辞:“侄女想请崔大当家助我苦命女儿回魂” 高冠中年人斜瞥了眼妇人,道:“适才我已察看过这具肉身,当是早死多时,即便我能让她回魂,她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你还是换个要求吧” 美妇人摇头,将头垂的更低,缓缓道:“这便是我的要求” 高冠中年人眉梢微挑,转头看看躺在冰床上的女娃:“若她的魂魄已散入天地之间,我用拘魂之法帮她凝魂,只能维持一炷香时间,这便是连傻子都能觉察出来亏本的买卖,你们赵家向来精打细算,我看你是另有所图吧,倘她已化为浮魂,受此一拘,可就要五身分离,彻底香消玉殒了” 美妇人没想到她那点小算计已全被这位聚义庄大当家一眼看穿,吓得慌忙跪倒在地,颤声道:“恳请大当家原谅,侄女绝非有意欺瞒您老人家,实在是家丑不好外扬,这女娃乃是妾室所出,全阴之命,早年出生时就已被玉露道长批为鬼命,还说她是我赵家三世祸根,当年我家老祖念及长孙新丧,不想家门雪上加霜,才留下这个孽种,本想以圣贤道理教诲,摒恶扬善,未曾想日前她娘亲去世,这丫头便失了心风,拿着凶器要行刺我家老祖,幸好被我及时发现并拦下,她在与家扑厮打之中,头撞廊柱而死,却化为迷魂逃走,还扬言要让我赵氏满门都不得好死,我派人多方寻访无果,才不得已去请大当家相助,绝无借刀杀人之意,还请您老明鉴” 高冠中年人轻笑:“你如此紧张做甚,我们之间不过是笔买卖,本就是相互利用,无关善恶对错,只要不违反城规即可,你当真决定要我帮她回魂?” 美妇人挺起身,双手握紧拳头,重重点头。 高冠中年人不再多言,伸手又将那枚桃核拿起,朝空中轻轻一抛,小姑娘尸身如同提线木偶霎时立起。 他又将大袖轻挥,便见其就地旋转起来。 刹那之间,密室内烛火纷乱,狂风骤起,隐约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呜咽之声。 可就在美妇人眼见赵惜惜魂魄显形,痛不欲生,心生快意之际,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鸡鸣,将那枚悬浮在赵惜惜头顶的桃核轰然震碎,尸体随即瘫倒。 高冠中年人见状,轻啧一声,又摇摇头,看向已然站起来的美妇人:“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完,以后咱们两不相欠” 美妇人秀眉深蹙,来到冰床前一看,发现赵惜惜依旧双眸紧闭:“大当家,她为何未醒?” 高冠中年人道:“我事前说过,她若已化为浮魂,拘魂之法会让她五身分离,彻底香消玉殒,即便拘来魂魄,也只能维持一炷香时间,只是刚刚你也听到了,雄鸡一叫,迷魂难招,只行之一半,未得返魂,这乃是天意,我也无能为力” 美妇人一听,有些情急:“可您刚刚答应过我,要让她彻底魂飞魄散!” 高冠中年人冷道:“我只答应帮你助她回魂,难不成你想让我违反城规?” 美妇人面色涨红,哑口无言,却不敢对中年人发脾气,马上脸色微转:“是我唐突了,请教大当家,这行之一半,会有什么后果?” 高冠中年人此时已走到门口,脚步略停:“五去其二,她最多还有三个月可活!” 美妇人暗咬朱唇,再没说话,只眼看着高冠年轻人大袖飘摇,走出密室。 她又回身看看倒在冰床上的尸体,目光阴冷。 片刻后,美妇人走出密室,来到厅堂之中落座,喝下一口茶,略作平复。 一个白衣少年从门外跑进来,急切道:“娘亲,怎么样,问出定风珠所在了吗?” 美妇人微蹙眉头,瞪了儿子一眼,嗔道:“你怎么不先问为娘安好,只一心想着那宝贝?” 白衣少年脸色微红,连忙来到桌案前,帮着美妇人揉肩捏背,献起殷勤。 美妇人沉思半响:“五去其二,那贱胚子最多活不过三个月” 白衣少年闻听,有些愕然,还想追问,却被妇人挥手打断,让其赶紧叫管家前来。 不多时,一个胖子急匆匆从外面进来,给妇人行了一礼。 美妇人微微点头:“孙管家,你马上去客全来找丧门星,就依我之前吩咐行事” 孙胖子连忙点头应诺,又转身出了房门。 白衣少年看的云里雾里,忍不住好奇,又跑到自己娘亲面前一阵奉迎,连带旁敲侧击。 美妇人揉揉眉心:“儿啊,不是为娘心狠,这一切全是命,你若不争,将来死的就是你!” 白衣少年眼珠微转:“娘亲是要斩草除根?” 美妇人凤眸流转:“你总算不傻,这次你跟丧门星一起去,务必要将那赵承方除了” 白衣少年点点头:“娘亲放心,他武艺平平,绝非孩儿对手” 美妇人轻轻点头,眼神空蒙望向门外,忽又想起年轻时候,她和鹏哥一同出游,马踏青秋的情景,一时间有些走神,竟不觉流下泪来。 白衣少年见到,连忙摇晃美妇人肩膀:“娘亲,你怎么了?” 美妇人恍惚醒转,随即抹掉眼泪,又握紧手里碎成两半的核桃,直挫银牙,胸中恨意滔天。 …… 破庙内,赵惜惜终于止住悲声,跟两个少年讲了她在“浮梦”中的所见。 和夜酩心中猜测差不多,她娘亲刘氏的死果然有蹊跷,竟是因一件家传宝物被大房威逼而死。 除此之外,小姑娘还听到了赵严氏与崔大当家的一些对话。 冯铁炉这才后知后觉弄清原来是有人用了“拘魂术”,一阵咬牙切齿。 夜酩奇道:“你不是说在太平城中枉害他人性命会遭天谴吗?” 冯铁炉无奈:“虽然那赵严氏用心险恶,但她并未明说要谋害赵惜惜,只是求崔三通助她女儿回魂,崔三通所为也是如此,所以不算触犯城律!” “可这分明就是在钻空子!”夜酩有些愤懑,却也是无奈。 他又看看赵惜惜:“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小姑娘攥着裙角道:“我要为娘亲报仇雪恨!” 冯铁炉脸色微苦:“虽然你娘亲是被人逼死的,但在太平城只能各还各报,按规矩你只能替自己找那推你致死的家丁酬业讨债,找不到赵严氏头上!” 小姑娘听得有些茫然,显然并不知道讨债一说,不过听完他的一番解释,却摇摇头。 “我不要钱,要血债血偿!” 两个少年闻听,都微松一口气。 他们最怕就是小姑娘头脑一热,去以卵击石。 冯铁炉道:“你现在还小,想报仇要从长计议,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本命符遗落在祖宅,想是找不回来了,只能设法先弄块太平牌,以保浮魂之身” 夜酩上次曾听冯铁炉和老周拌嘴时提过本命符一事,但当时未及细问。 眼看冯猴子从怀中拿出一个黄玉桃核有些惊异,忙从怀里摸出了当初他吃桃子剩下的那枚琉璃桃核。 冯铁炉见状,好悬没惊掉下巴,一番追问才得知夜酩竟吃过换命桃子,艳羡不已。 夜酩也才知道在太平城中,除去土生土长的雾屏人,像是来往行商、九行中人大多是外来户,统称为“客”,不同之处在于驻留长短,过客持牌,常客持符,也就是桃核,人手一枚,是专门用来保命,抵御殃风侵袭,因而也常被称为保命符、桃夭符、桃符,依质地成色不同,又有金、玉、晶、木几类,而他手里这枚似玉非玉,似晶非晶,极为罕见,冯铁炉也从没见过,想必定然极为珍贵。 不过冯猴子转而一拍脑门,又气急败坏说夜酩害人不浅,让他白白损失半年月俸,嚷着让其把手里多余的圜梦草交出来,以弥补他的损失。 夜酩得知原委,拿出那块从老周那里买来的太平牌,递给小姑娘,让她留着用。 冯铁炉气得一瞪眼:“你以为这是买白菜吗,说给就能给,这符一旦滴血认主,就没法赠与他人使用了” 夜酩茫然:“你没跟我说要在上面滴血啊?” 冯铁炉挠挠耳根,恍然记起似乎他当时生气忘了这茬,没说使用方法。 如此一来,最难办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虽然这不免又让冯铁炉暗自肉疼了一番,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忍了,总不好见死不救。 小姑娘如今已换了面孔,变成了一个少女,虽然嗓音未改,但只要不说话,相信赵家人一时定难认出她来。 只是她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只能先将就继续藏在这破庙内,容后再作打算。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五章、八大处 午后,安顿好赵惜惜,夜酩跟着冯铁炉来到城南,打算找“客全来”的熟人问问鬼面花的事情。 一路上,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的夜酩又问了几个关于“命根”的问题。 虽说他打小就对除武功秘籍之外的三教经典、百家杂学不感兴趣,却也被他娘亲逼着看过许多。 佛家常讲的因缘果报、四谛八苦,按他的理解,说得浅白一点,最终悟的就是个“脱”字。 道门的清静无为,至虚极、守静笃,求得复归自然,可解为一个“和”字。 儒家的教化五常、养气浩然,乃是在追求立身不朽,即是一个“存”字。 三家可谓各有殊胜,但他却从没听说过追求长生久视的道家,竟还有类似佛家六道轮回的“五门出入”一说。 而他之所以对此很感兴趣,乃是因为在听赵惜惜讲述“浮梦”中所见时,让他想起了先前做的那“化蛾”的怪梦,总觉得两者有些相似。 冯铁炉个性跳脱,对于这些正经义理兴致缺缺,鹦鹉学舌般讲了许多从他师傅那里听来的见解,草草应付。 不过,这反倒是令夜酩听后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五门出入与六道轮回看似异曲同工,都是在讲生人死后如何“轮回往生”,但其根旨截然相反。 一个讲“脱”,一个却是在讲“穿”。 细究差别,五身与佛家所言的“法、报、应”三身完全是两码事。 之前,他以为融入赵惜惜身躯中的五人乃是她的前世报身,但想不通的为何是五个人。 难道说要成就浮魂之身,必须要积攒下五辈阴德? 听过解释才知道是会错了意,五身乃是指“借五门之力而凝出的化身”,可多可少,看人心性。 生人死后,魂飞魄散,唯留九气游走所化“迷魂”,因各有所执,被五门之力牵扯,会逐渐神消气散,复归于无物。 浮魂以五身保性,恰恰是反其道而行,借五门之功,去凝气化身,归于己用,譬如虎口夺食。 难度大小则是要看“青、赤、黄、白”等几种生死轮转而定。 佛家讲四大皆空,劝人放下,要求大解脱,就得脱他个一丝不挂,根毛不胜,最后连命都不要。 但道家却不一样,无论是修仙、求道、还是做鬼,最终求的都是长生,性命双修,万变不离其宗。 人若想修行,得先从载气学起,譬如人之初,要先学吃饭、走路、穿衣服一样。 等到神形俱足,得转先天,方可炼神,继而返虚入浑,与道和真。 浮魂聚五身保性也是此理,迷魂就如同一个赤裸婴儿,来阵寒风就被冻死,有五身遮风挡雨,才能勉强苟活。 至于生人死后,肉身的解形遁变,情况有很多种,很难一两句话说明白。 大致有火解、水解、兵解、衣冠解、化形解、剑解几类。 冯铁炉也不甚了了。 …… 说话间,两人来到城南安善坊,过了一座石拱桥,来到一个八角广场。 这里周围楼阁林立,廊檐相接,广场中央还有座石亭。 冯铁炉忽然小声提醒他到地方了,不要四下乱看,以免惹祸上身。 夜酩毫无准备,没想到客全来竟会在这个地方,他轻轻点头,虽满腹疑问,却没有作声,只默默跟在后面,来到广场西侧一座形制古朴的木楼前。 冯铁炉已先人一步进入楼中,笑着和一个伙计打起招呼。 夜酩偷眼扫视,只见这“客全来”里布置和普通客栈差不多,也是前店后房的格局,但要气派许多。 一层大堂挑空,梁上扯着红绸,柱头挂着灯笼,天井下摆着桌椅,左侧有茶室,右面是酒台,东西两侧皆有楼梯。 不时有背刀提剑的客人出入后院,与伙计耳语,都神神秘秘,仿佛生怕隔墙有耳。 与太平楼的喧嚣热闹不同,这里显得很安静,却也无形中透着股令人憋闷的压抑感。 不多时,只见一个端着碗盘的青衣伙计顺着楼梯、一步十阶的蹦跳而下,脚步轻盈,恍如腾云。 夜酩见之,心头微讶,紫宵宫的鸾鹤步虚,好身法! 青衣伙计看到冯铁炉,似有点意外,放下手里的物事,吊着嗓门道:“哟呵,这不是猴哥嘛,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冯铁炉抱拳一笑:“三哥,小弟有点事想求你帮忙?能否借一步说话?” 青衣伙计扫了眼面容稚嫩的夜酩,又看向冯铁炉,侧过身道:“好说,里面请” 冯铁炉赧颜抬手:“三哥,咱外面说行吗?” 青衣伙计笑着点点头,一手搂住他的肩头,跨步走出前门。 客栈旁的僻静小巷里,冯铁炉先是给这个名叫“藏金乌”的青衣伙计引荐了夜酩,又简明扼要说了来意,还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塞给他,满面堆笑,显得很狗腿。 藏金乌见其中是一只圜梦草,笑着收入怀中,又自顾自双手插腰,扭扭腰身筋骨,一时也不说话。 夜酩看其似在拿弄冯铁炉,有些好奇他的来历。 藏金乌沉默一阵,忽然低下头,看向冯铁炉道:“猴子,你知道这八大处的规矩,凡事都得使唤银子,这事功我知道,是勾魂处一个散修挂出去的,咱俩有交情,你小子上道,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咱就说若采到鬼面花,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冯铁炉猴精,知道他要雁过拔毛:“三哥开个价” 藏金乌翻来覆去捏着双手:“知道你没钱,就要三只鬼面花吧,怎样?” 夜酩心头微松,幸好这家伙没和老周一样狮子大开口。 冯铁炉故作为难,最终点点头。 藏金乌又道:“鬼面花本身没什么,只要蒙着脸,采摘时拿个不透光的口袋罩住即可,但它生长在朱厌洞里,那怪物很难对付,极为凶悍,我得帮你找人问问,你过个五六天再来” 冯铁炉心下暗喜,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连忙拱手相谢。 之后,二人又闲扯了些别的,夜酩都再没细听,而是暗自震惊于刚才姓藏的随口提到一个消息。 自从得了老周那本《方舆志》,他一得空就会拿出来翻看,已记得八九分。 据书中记载,在雾屏山中,有种名叫“朱厌”的异兽,状如母猿,白毛赤足,声如弱女,善伪装,噬血食人。 他没想到梦中所见那山洞竟是它的巢穴! 夜酩心里一阵后怕,想着若当时他们楞头楞脑爬上虎跳崖,去洞里采花,只怕凶多吉少。 …… 离开客全来后,两人都觉得为保险起见,还得再去问问老周。 但来到稷社却发现这老头又不知跑哪里喝酒去了。 夜酩等的无聊,便问起刚才的事。 才知客全来并非一家,而是八家,便是围着那小广场八面而建的楼阁。 依营生不同,分为“吊丧、索命、勾魂、蛊惑、千机、翻天、包租和食罪”八处,里面住的多是不爱守规矩的江湖散修、绿林豪强。 他们刚出的那家客栈乃是包租处,专门帮人打探消息,牵线搭桥。 至于其他各处具体都是干什么的,冯铁炉慑于规矩,没有细说。 而那身怀绝技的藏金乌,别看年纪小,却是这客全来的少东家,绰号“一溜烟”。 小时候可是整个南城的混世魔王。 他爹徐振业便是这八大处的把头,绰号“败家子”。 夜酩听到这两个诨号,觉得挺好笑:“这儿子为什么不随老子姓?” 冯铁炉也是低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爹性子软,为人随和,他娘却是太平城第一悍妇,绰号“一堵墙”,等将来有机会见到,你就知道了” 一溜烟、败家子、一堵墙。 夜酩越琢磨越觉得有趣:“九行里人人都有绰号吗?你绰号是什么?疯猴子?” 冯铁炉摇头:“年满十五才有封号,我才十二,还得几年,不过以我师傅那懒散性子,估摸着也就是这个了” “封号?难不成还有官爵俸禄?” “那倒不是,但大同小异,这个规矩我也不太懂,反正有封号,就有钱拿,不用再缴月俸” “哼,这蓝老怪还真能瞎琢磨!” 纵观整个太平城,敢明目张胆这么称呼城主老大人的,冯铁炉目前就只认识夜酩一个。 这话说到这就没法接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老周三摇两晃的从外面走了回来,竟罕见换掉了他那身招牌蓝衫,穿了件崭新的藏青袍子,可仍是难掩一身酸儒气。 见夜酩和冯铁炉正在殿中等他,问两人何事。 冯铁炉没提鬼面花,一事不烦二主,只托词其他问到“朱厌兽”的事。 或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周这次没卖关子,讲起一些听闻。 却说这“朱厌”并非兽类,而是一种野猿,俗名“赤脚仙”,长的和人类似,凿洞而居,生性残暴,喜欢食人脑髓,多生活在花果风盛的山谷中,浑身是宝,尤其是双脚尤为珍贵,但近些年山边上的群落大都已被采药寻宝的修行者屠绝,再难寻觅踪迹。 冯铁炉闻听,稍稍放下心来。 夜酩本打算第二件事功去采一种叫“荀蒿”的药草,但归道堂事贴上记述此草生长于幻光洞中,却并无详细描述,翻遍《方舆志》也没有相应记载,便也请教老周,但这老头听后断言,这事功他做不了,那幻光洞乃是地下岩洞,地形错综复杂,没有熟谙其路之人领着,下去就是自寻死路,更别说其中还有数种异兽怪鱼出没。 夜酩被泼了盆冷水,他虽心急找回影子,却也不能拿命冒险,这事只得暂且作罢。 只能等过段时间归道堂再发布事功,寻机再试。 …… 与冯铁炉在大同牌坊下分开后,夜酩转去东城,他要去太平楼打听下他爹的消息。 走在路上,夜酩又琢磨起刚到太平城时做的那个怪梦。 最初他并未全然当真,但自从请教过张老夫子,得知他的影子有可能丢在了槐根和尚的梦里,再到问过钱掌柜后,心里的疑团就始终萦绕不去。 尤其是上午听冯铁炉讲到迷魂化浮魂,会在浮梦中经历前世种种,如回光自鉴,便更觉得这事有蹊跷。 其实,无论是化身成蛾、还是什么乞讨,他都只是觉得惊奇,谈不上纠结。 他最在意的是,在梦中看到他爹从瓦砾中抱出过一个婴儿,还有那对火中殒命的夫妇。 若按清风所言,他已死过一次,是否意味着他也做过浮梦,回溯过一生过往,而那对夫妇就是他从未见过的父母呢? 如今他娘亲还在沉睡,他爹又离开他独闯昆仑,这事根本无从求证。 虽然他对“蓝老怪”观感极差,但这老家伙分析的确有道理,他爹这趟昆仑之行,只怕绝不是去摘灵根果、寻天书残卷那般简单。 想到这里,他又取出柴刀,翻来覆去看看刀把上缠绕的羊皮,仍瞧不出任何蹊跷,只得从新收起。 乱啊,一团浆糊。 夜酩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到眼前。 这次来到太平楼,为避免再被人当场扔出来,他平缓了语气,见到好似一尊泥像般坐在柜台后看书的陆鼎,问了几句,仍旧没有蓝老怪的消息,只得灰溜溜的来,灰溜溜的走。 “这孩子谁家的?” 一个刚从后厨走出来的光头大汉吐出一口烟,望了眼门外,随口问了一句。 陆鼎面无表情的摇摇头,没有作声。 …… 苦水寺内。 赵惜惜蹲在老槐树下,魂不守舍的吃着夜酩带回来的包子,沉默不语。 人生突遭大变,哥哥失踪,深陷丧母之痛,又举目无亲,有此表现并不为过。 夜酩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她坐在那里发呆。 正因为他的人生也曾在一夜间天翻地覆,所以很懂小姑娘此时此刻的感受,一切多说无益。 当年他唯一的朋友,那个连抓到蚂蚱都要争着跟他比大小的“傻蛋”被大周幽查司的人掳去之后,他娘亲一夜白头,曾跟他爹大吵一架,孤身一人离家半月,说是出去散散心,回来时却身受重伤,不久便陷入昏睡,清醒时日越来越少。 他其实知道,她定是去找小淳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需要人保护,他爹绝不会袖手旁观,或许他娘就不会受伤,人或许就能找回来。 许许多多的可能,最终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没能成行。 这种痛苦、后悔和自责,没人能代替。 他还记得当时他也如小姑娘一般,躲在藏经洞里不出来,茶饭不思,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直到某天,他爹忽然对他说小淳被关在雍都一个地方,那里有强大的古神镇守,光靠他一人之力难以搭救,他才振奋精神,开始拼命修行。 半晌过后,天色渐渐黑下,夜风骤起。 夜酩站起身,拍拍尘土,朝赵惜惜伸出手,将她拉起:“别想太多,你哥哥或许不久就能回来,只有你才能告诉他发生的一切” 小姑娘眼眸微亮,微微点头,虽说她从外表看去已是少女模样,但神态却还透着稚童天真,懵懵懂懂。 两人回到后院禅房,点起一盏油灯,又靠着墙角闲聊起来。 为了分散小姑娘注意力,夜酩便闲扯了些道听途说的好笑故事和一些过往趣闻。 到了初更十分,两人合衣睡下,小姑娘几番惊醒,又啼哭不止。 夜酩见这样不是办法,忽想到一个主意,觉得可以一试,便叫起赵惜惜道:“死而已矣,你徒悲无益,我曾学过一门炼形安神之法,你可尝试练练,或能助你入眠,暂忘悲苦” 小姑娘闻言抹去眼泪,轻轻点头。 夜酩便将他所习的那部《回光贯月》中的“映月法”跟其详细说了一遍,又指点了几处关窍,让她以心神凝月,空寄绛宫,如面月静思。 赵惜惜现在对他言听计从,已将夜酩当成唯一的依靠,故而毫无迟疑,依法照做。 没想到练不多时竟真有效果。 只见漆黑的角落里,她周身隐隐散发出一层如雪花般的银光,神色渐渐由惊惧转为安详。 夜酩见状却有些吃惊。 这也未免太快了些! 他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赵惜惜,心里很受打击。 对这门法决他可说是体悟最深。 因为隐门武库里其他武功秘籍、内功心法,他练了都没有效果,唯独这部功法例外。 可他清楚记得,当初他苦练三月,才突破一重回光,步入这二重铸形的境界。 却没想到小姑娘只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水到渠成。 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六章、赤脚仙 在等待藏金乌消息的几天里,夜酩无事可做,冯铁炉和赵甲都有行活要忙,他不便老去叨扰,除去每日去稷社逛上一圈,少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苦水寺等消息,白日练功、晚上打坐,与身处同一个屋檐下的赵惜惜日渐熟络,也了解到她的一些家事和古城几大家族的历史。 据小姑娘讲,赵氏一族乃是前秦遗民,还曾是名门望族,辰墟制霸时期,故国破灭,他们这一支为躲避战乱,才从殇州迁居于此,到如今已有百多年历史,早先曾是这一方的堡主,如今跟九行中的太平楼、皇粮码头往来密切,主做水运生意,在四大家族当中买卖做的最大,除此之外,福禄巷的严家主营文玩字画,实力能排在第二,第三是兴隆坊刘家,做粮油生意,劝学巷的李家世代书香,在城里开有两家木器行,排在最末,她娘亲刘氏算是古城“刘氏”一脉旁戚,只是外祖父时和本家就已没有往来,而那个害死她娘亲的恶毒妇人便出自这其中的严家。 为避免赵惜惜胡思乱想,夜酩没有深问其中过节,眼下揣在他怀里放不下的是小姑娘的着落。 他帮赵惜惜完全是出于怜悯,可小姑娘毕竟是个女孩子,生活在一起总有诸多不便,况且她还是浮魂之身,要想保性就得修行,而他问过老周,在太平城九行十八当中,除去聚义庄,就只有狮子巷的花月楼肯收女童,可那里却是勾栏之地,绝非好去处。 这日傍晚,两人啃着烧饼,坐在苦水井边闲聊,夜酩跟小姑娘讲了他日后打算。 其实是在旁敲侧击提醒,他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此地。 小姑娘听完暗自垂泪,心情一下跌落谷底。 掌灯时分,两人回房打坐,赵惜惜无论如何都再静不下心来,傻愣愣呆坐一旁。 夜酩琢磨得想个法子,先让她心有所寄,才能真正解决这之后的问题。 想到这里,他跟小姑娘说了个想法,想用圜梦草帮她梦占一下,看看她哥哥是否活着。 其实这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在当初小姑娘夜不能寐时想到的,但当时他还不能确定此法是否可行,可有凶险。 再者,也担心小姑娘深陷循环往复梦中,若是吉兆还好,倘是凶相,会有损她的阴魂。 不过,请教老周之后,得知圜梦草可窥一事吉凶,并非限定本人,只要欲梦之人活着,且在这雾屏州内就行,反之,若人已死,则只会见迷雾茫茫,才敢说出这个想法。 赵惜惜闻听夜酩竟有法子让她梦中与哥哥相见,顿时精神大震,迫不及待。 夜酩便将老周所受灵符传授与她,并给她讲了其中关窍,再三叮嘱她无论梦见什么都不可执着,需及时出梦。 小姑娘连连点头,手捧着一株圜梦草,满怀希翼睡下。 夜酩却不太放心,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天光微亮,眼见一株圜梦草枯萎,她才醒来。 赵惜惜睁开眼,懵懂了一会,神色激动不已。 只看她雀跃神情,夜酩便知此事成了。 果然,待她平复心情一问,得知她哥哥“赵承方”还活着,正在赶回古城途中,他心里也很替小姑娘高兴。 生活有了希望,便有活下去的动力。 此后几日,赵惜惜精神明显好转,甚至偶尔能露出一些笑容,做事也变得勤快麻利,抢着帮夜酩洗衣晒被,扫天抹地。 虽然嘴上再没说什么感激言语,却是真心实意想替少年多做些事。 …… 几日后,藏金乌那边终于有了消息,冯铁炉来寺里找到夜酩,也没细说详情,只通知他明早出发,又说今日得赶去西山找他师傅讨要一幅墨宝,便急匆匆走了。 夜酩跑去稷社,可惜归道堂并没发布新事贴,他只能打马回山,虽说采鬼面花这事和找影子无关,但要在太平城里讨生活,万事都得用钱开道,他要维持生计,就得一切都按这里的规矩来。 下午时候,少年回到古寺,买回一些干粮,给赵惜惜留了一份,足够她吃上十天。 小姑娘帮他准备了一身衣物备用,又以草叶编了个平安结送给他,以祝诸事顺遂。 到了晚上,她有些赧颜的又向夜酩求去一只圜梦草。 夜酩倒很慷慨大方,没把这当回事,只嘱咐她不要沉迷梦境,以免徒耗阴魂,便没再管她,独自睡去。 却不知午夜时分,赵惜惜猛然惊醒,浑身颤抖不止,怔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次日清晨,当少年醒来,看到小姑娘脸色奇差,不复往日,便问她昨日都梦见了什么。 赵惜惜忽然掩面大哭,说梦见他哥哥被赵承乾带人追杀,她怎么阻止都来不及,又哭求夜酩若能见到她哥哥,一定要设法救救他,她愿意一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他的大恩。 夜酩听得云里雾里,细问得知小姑娘竟在梦中见到他和赵承方在某地相遇,曾一同宿营过夜。 虽然这事听着有些离奇,但少年还是答应下来,这趟出行若真能遇到他哥,定当提醒他早做防范,助他脱险。 …… 两日后,夜酩跟着冯铁炉和赵甲再次来到虎跳崖。 这次冯猴子挂帅,不但提前做足功课,更是针对那“赤脚仙”制定了一套连环计。 他后来从藏金乌那里打听到这种野猿多雌雄同住,每次外出捕猎,总会留下一个看家,若要探穴取花,必须得将两只全部引出,便想设下一道陷阱,先引蛇出洞,吸引一只前来,将其困住,再声东击西,引另一只来救,这时趁机入洞取花,再即刻远遁,再有就是赤脚仙最怕打雷,为以防外一,还从他师傅那里求来一道“青雷符”,以备不时之需。 而且头天晚上,他们还以圜梦草梦占,在梦中察缺补漏,将此计预演了一遍。 只是第二天醒后,三人都脸色惨白,惊出一身冷汗。 没想到那赤脚仙极为聪明,竟轻易识破陷阱,还将计就计,要不是危机时刻,冯铁炉祭出一计青雷,吓退那只根本没用他们声东击西,就悄然跟来的母猿,三人怕是就得成为两只怪物的盘中餐,还哪里有命去采那鬼面花啊。 三人一番检讨,都觉得陷阱需要设的更加隐蔽一些,另外还得分出一人,预先埋伏在洞口附近,只要那母猿一离巢,不管另一边情形如何,即刻进去盗花,方有成功可能。 但在赵甲所习卸甲术中,这“困仙阵”已是其中威力最大的一个,再想不出什么别的好法子。 夜酩想来想去,觉得既然如此,莫不如将错就错,在原来陷阱中再套设一个兜子,一阴一阳,料想那只公猿未必能识破。 三人之后又用了一次圜梦草,果见奇功,只是仍免不了被两只壮硕野猿追杀的结局。 不过,这世上又哪来万全之策,只能冒险一试。 动手当天,少年们轻车熟路,作足充分准备,在悬崖上方的林子里埋下连环套,又以烤肉香气引公猿出洞。 但这次三人谁都没留在陷阱周围,都躲在山洞附近,反正他们的目的是盗花,又不是抓赤脚仙。 不多时,只看那远远看去面孔类人的白发公猿闻味出洞后,身形稍显瘦弱的母猿也随即跟出。 冯铁炉见机不可失,如灵猴一般几个纵跃便窜入洞中。 夜酩和赵甲各自手持兵刃,紧随其后。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冯猴子就抱着一个黑布大包安然折回。 这时,忽听到远处林子里传来一声凄厉惨嚎,显然是那只公猿疏忽大意中了圈套。 三人把东西往筐里一装,拔腿就朝山下跑去,因为事先贴了轻身符,知道两个野猿可能会追来,故而都使出全力。 夜酩背筐持刀冲在最前,赵甲提剑防范左右,冯铁炉捏符殿后。 一气跑出十多里路,眼见前方出现一条溪流,远超梦中所见,三人才敢放缓脚步,停下休息。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七章、矮猴精 已累得双腿打晃的夜酩踉跄来到溪畔,直接扑倒地上,一头扎入水中,一通牛饮。 冯铁炉和赵甲虽然体力稍强,却也累瘫在地,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三人东倒西歪,各自喘息一阵,本打算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却不想刚拿出干粮,还没吃到嘴,就听到身后山岗上忽传来一只“赤脚仙”的低吼,声如婴儿啼哭。 来不及犹豫,夜酩头一个反应过来,翻身跳起,大喊一声“跑”,便跃过小溪,发足狂奔。 可前方老林中忽也传出一声同样怪吼。 他们仨竟被堵住了去路。 三人忙又折转,沿小溪而下,左右虽看不见两猿踪影,却能听到树叶乱响,怪吼不断,一左一右,遥相呼应。 幸好夜酩刚看过地图,没有慌不择路,领着两人跑入一个乱石成堆的山谷,躲到一块大石下藏身。 “不能再这样跑了,那两只野猿明显是在消耗咱们的体力” “不行,在这里躲着,很快就会被找到,咱仨捏在一起也绝不是那俩怪物的对手” 气喘嘘嘘的夜酩冷静分析当前形势,冯铁炉却不赞同。 “它们完全能追上咱们,却舍近求远,前后围堵,这分明是故意的” “我觉得夜酩说的对,再跑下去,我们会连最后一搏的力气都没有” 夜酩抹去脸上汗水,说明情由,赵甲点头赞同。 “那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一直藏着吧?” 冯铁炉急得抓头。 夜酩又拿出地图,仔细察看了一下,“我们要想回到最近的哨卡,就的沿原路折回,但那两只野猿很狡猾,堵住了我们的归路,至此在往前,路会越来越难走,我想他们定然是想要将咱们逼到绝路,再一并收拾咱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得想法将它们困住,才有可能逃出去” 冯铁炉此刻也冷静下来,见夜酩分析有理:“那你说怎么干?” 夜酩想想道:“之前赵甲设下的兜子应该有效,要不然我们绝逃不出这么远,那两只野猿就算没受伤,也定然耗费了很多力气,又不知咱们深浅,才没有立刻寻来,我们可以利用这里的乱石再设下一个连环套,来个故技重施!” 赵甲抬头看看四处地形:“我爹教过我一个兜子,正好能用到这些乱石,但我身上带的机括都用光了” 夜酩道:“能不能就地取材再做一个,或者找什么代替?” 赵甲摇头:“现做来不及,但可以用猴子那张青雷符代替,不过那样的话,咱们最后的杀手锏也就没了” 冯铁炉眼神微亮:“用,尽管用,我还有一张备用的!” “什么?夜酩和赵甲闻听,一起扑到冯铁炉身上一阵摇晃。 夜酩有些气急道:“有备用你不早说,要刚才就拿青雷吓唬一下它们,或许他们就不敢追了!” 冯铁炉一脸肉疼,嘀咕道:“我有点舍不得……” 夜酩松开他,事已至此,再埋怨也于事无补,只能暂且饶过这小心眼的家伙。 三人说干就干,冯猴子为将功补过,不知打哪里掏出一些药草,点燃之后,浓烟滚滚,不多时竟弥漫半片山谷。 而趁此时机,赵甲则用青雷符做阵眼,找来一堆石头,开始摆设一道据说威力很大的惊石阵。 本来按夜酩估计,两只野猿习惯昼伏夜出,很可能会在天黑后行动,可未曾想它们竟也出奇不易,借着烟雾四散摸进山谷。 …… 正当三个少年齐心协力搬石摆阵时,头顶忽然下起一场石雨! 鹅蛋大的石块接连朝他们砸来,三人慌忙分散躲避。 “妈的,这俩畜生竟然还懂投石问路,一会看我不用符劈死你俩龟孙!” 冯铁炉额头挂了彩,血沿着眉梢滴下,嘴里骂骂咧咧。 他背贴着一块大石,从腰中抽出软剑,又随手抹了把血迹,在软剑上勾画出一道云纹符篆。 夜酩个子小,趴在他对面一块怪石下,拿石子砸了下他,示意他噤声。 这时,两人就听迷雾外忽传来一个女声惊叫,连呼救命,很是凄惨,便像是正在被什么猛兽追赶,还夹杂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冯铁炉和夜酩对视,脸色齐齐一变,谁都没有动。 夜酩是想到老周那本《方舆志》上曾提到过,朱厌兽声如弱女,善于伪装,没有轻举妄动。 冯铁炉则是压根不信这荒山野岭还能有别人。 可他们都没想到,躲在稍远处的赵甲,忽回了一句:“是谁,快过来!” 夜酩险些一口血喷在地上,心头暗骂赵甲这厮也太实诚了。 冯铁炉则大吼一声“闭嘴”。 但为时已晚,便在赵甲出声时,一个恍如铁塔般的身影已朝其飞扑而来,巨大身形瞬间撞破迷雾,竟抡着一根足有成人腿粗的树桩,朝其劈头便砸。 嘭的一声闷响! 赵甲身后一块大石应声碎裂。 他依仗身法不慢,狼狈朝旁一闪,堪堪躲过一棒,不想身后恶风乍起,竟又有一棒朝他拦腰扫来。 知道绝不能力敌,他拼尽全力朝旁一掠,同时挥剑朝外一挡,虽然只是被棒头扫了一下,却仍是被砸出两丈来远,惨然跌倒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夜酩和冯铁炉见行踪暴露,赵甲情势垂危,也顾不上其他,都飞身上前,迎战两猿。 冯铁炉将手中软剑舞得如同银蛇,刹那间在那只公猿面前虚划出数道剑影。 那公猿见状,竟裂开一条好似刀口般的大嘴,呲牙一笑,大踏步朝前一跃,徒手抓向冯猴子肩头,看情形根本不屑再抡棍棒与眼前这看着还没几两重的瘦猴子交手。 可他哪里晓得看似虚张声势的冯猴子已在两人之间部下数道“游刃符”。 公猿一时不慎,周身像是被利刃切割过一般,白毛掉落一地,脸上竟霎时浮现出数道血痕。 可他只是稍微迟疑,便根本不理这些小伤,挥手朝旁一扯,像是撕开一面看不见的破布,又轮起巴掌,朝冯铁炉扇去。 夜酩面对足足高他三个身子的庞然大物,临危不惧,挥舞手中黑柴,以刀做剑,接连用巧力挑开她的势大力沉的几次攻击,以刀削其脚踝。 或许是身高相差太过悬殊,加上地形犬牙交错,他身子矮小灵活,反倒令母猿有力没处使,施展不开手脚,接连后退。 母猿挥动几次木棒,见全然无功,有些急躁的张开血盆大嘴,哇哇一阵怪叫,忽将手中棒子一丢,探出双臂,又朝夜酩扑来。 夜酩见机不可失,连续几个闪身,引着母猿来到尚未布置完成的阵中。 母猿一脚正踩在赵甲藏匿青雷符的石片上,咔嚓一声脆响,场间顿时电光四作,恍如雷霆欲落。 母猿察觉情形不对,嗷的一声怪叫,慌忙朝公猿那边闪出。 忽听头顶传来一声炸雷。 轰隆一声,一根细如婴儿手臂的闪电划破虚空,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当头劈下,正中母猿后心。 母猿残嚎一声,狠摔在地。 公猿回头一看母的浑身冒烟,倒地不起,哇哇连声怪叫,陷入癫狂,抡开双臂一阵乱捶,弄得场间乱石横飞,脚下接连踢中几块碎石,全朝面前冯铁炉飞去。 冯猴子一个躲闪不及,被一块石头正砸在额头,意识眩晕之际,公猿一个箭步过去,竟一把将其夹在腋下。 赵甲看见,举起大剑就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与其打在一处。 夜酩被闪电晃得不能视物,反应稍慢,眼见冯铁炉被公猿抓了,哪能袖手旁观,也挥刀来战。 但即便公猿失了分寸,他和赵甲加在一块也绝不是对手。 夜酩顾不上藏拙,挥动黑柴直迎着公猿手中树桩削去,同时大声提醒赵甲攻击后方。 公猿一手夹住冯铁炉,一手抡着树桩,转身想要去救同伴,却被两人缠住,愈发癫狂,手上力道骤然加大,可一挥之后忽然感到手中一轻,发现武器竟被眼前这最弱小的“矮猴精”拿刀削掉大半截,又见赵甲举剑朝他劈来,索性将手中半截一丢,竟仗着皮糙肉厚,徒手抓住赵甲那把大剑,硬生生将其夺了过来,把赵甲甩到一边,反手抄起大剑就朝夜酩一人攻来。 夜酩心觉不妙,眼看这大家伙抡起大剑朝他劈来,知道他只有一次出其不意救下冯铁炉的机会,猛地朝旁一闪,快如灵猴般跃上一块大石,脚下用力一蹬,身体一跃而起,举刀就朝公猿腰腹刺去,看似要破釜沉舟。 那公猿反手一剑横抡,想将其拦腰斩为两段,却不料夜酩竟空中一个蜷身,脚尖点在剑身上,使了招“摩云揽月”,再次借力一跃,举刀朝其当头斩来。 这一下太超乎预料,慌乱中公猿下意识举起另一只手格挡,手臂抬起时,却被腋下的冯猴子硬生生拽了一下,慢了那么一点。 只听嗤的一声,公猿脸上一道血剑飙射。 它惨嚎一声,撒手弃剑,一手捂着左脸,一手甩飞冯猴子,飞身狼狈而逃,地上还残留下两根被削掉的手指。 冯铁炉从远处爬起,像是看神仙一样瞧着夜酩,不小心被绊了一跤,摔了个腚墩。 赵甲在旁揉着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夜酩,真有你的,我要拜你为师!” 冯铁炉兴冲冲跑过来一把搂住夜酩。 夜酩想到刚才电光火石的刹那,一阵心有余悸:“你疯了吗?要是刚才砍到你怎么办?” 冯猴子笑道:“疯了,这事够我吹一辈子了!两只赤脚大仙啊!” 赵甲也跑过来,大叫道:“夜酩你真神了!”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八章、一枪惊神(上) 三人险中得活,都有些忘乎所以,谁都没注意到被青雷劈中的母猿这时竟然动了。 只见它悄然起身,瞪着猩红的眼睛,悄悄搬起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猛的朝他们头顶掷来。 少年们猝不及防,想躲已经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厉喝,有道身影掠空而至。 声到、人到、枪亦到。 一道矫若雷霆、快似流星般的枪锋径直刺在巨石上。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场间霎时碎石四溅。 三人慌忙躲避,夜酩脚下被绊了一下,眼看就要被一块大石砸中,赵甲忽挥剑一挡,帮他逃过一劫。 母猿眼见偷袭未成,少年们又添强手,转身跃入烟雾中,眨眼逃遁不见。 三人方定睛瞧向来人,见是个年纪约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长得仪表堂堂,眉眼中透着一股精干气质,穿着褐色短揭,手握一杆明晃晃的银枪,显得英武不凡。 赵甲抱拳:“这位英雄,适才承蒙相救,在下感激不尽,不知尊姓大名?” 银枪少年侧身看看三人,冷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们仨是干什么的?” 冯铁炉听赵甲话说的有些楞,还怕他一下漏了老底,忙上前抱拳:“我们都是太平城的,进山采药,没想到遇到这怪物,幸遇英雄出手相救,要不然怕是小命难保,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在下冯铁炉,不知英雄贵姓?” 那银枪少年闻听,戒备脸色略有缓和:“原来如此,我叫赵承方,也是太平城的” 夜酩一听这名字,心头就是一颤,急步上前道:“不知赵兄可是家住东城崇民巷?” 赵承方微微蹙眉,上下打量一番夜酩,疑惑点点头:“你是哪位?” 夜酩眼神微亮,刚想要多说几句,却看从赵承方身后烟雾中走出一队人来。 为首者是个长得碧眼虬髯,手持铜锏的壮汉,身旁有个持剑的中年文士,在两人身后是一队身披轻甲的兵卒,正挥动闪烁电弧的银鞭驱赶一头双手被缚、满脸是血的野猿。 队后还有一群灰衣杂役,领头者是个白衣少年,正是那日在破庙内遇到的赵承乾,他马上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躬身道:“我叫夜酩” 没等赵承方继续发问,赵甲忽然高呼一声,很是兴奋的迎着一群人跑去。 原来前面一队人竟全是他在白虎营的同袍。 碧眼虬髯的大汉瞧见赵甲也很意外,拍着大肚腩:“赵甲,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跑这来了?” 赵甲赧颜抱拳:“回旅帅,我是来山上采药的” 碧眼大汉又瞧瞧他身后,轻笑道:“那不是冯猴子吗,我看你俩是偷跑出来打野食的吧?” 冯铁炉跟上前,朝碧眼大汉和中年文士躬身施礼,陪笑道:“张头好,姜头好,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诸位” 别看赵甲和冯铁炉关系莫逆,同辈论交,但在外人眼里却并非如此。 赵甲只是白虎营里一个新兵,籍籍无名,冯铁炉却是一气观观主的弟子,明显身份更高一筹。 一队人见到他,多数都很客气,毕竟往来雾屏各地,穿山入林,这寄魂香必不可少,凡事都绕不过一气观。 众人一番寒暄,顺理成章的兵合一处,瞬间就将夜酩这个小孩彻底忽略在外。 赵甲得知赵承方竟是白虎营曹长,更是对其钦佩之至,只是一路闲聊中,发现他眉宇间似有愁事,话语很少。 夜酩和冯铁炉最知其中隐情,两人行走间稍微交换眼色,彼此心知肚明。 眼看赵承方、赵承乾还能平心静气交谈,就知这里定有猫腻,又哪敢当着众人的面将其胞妹的悲惨遭遇说出。 这事也幸亏冯铁炉多留了个心眼,没跟心里藏不住事的赵甲说,要不然可真不好说这货会如何表现。 三人自然不会说他们是因为采鬼面花才遭到两只赤脚仙的追杀,只说他们是无意间碰见,与其周旋不过,被逼到乱石谷中,幸亏冯铁炉随身携带了一张青雷符,赵承方又随后赶到,才侥幸捡回一命。 那白虎营众人信以为真,却也不是因为傻,而是这说法合情合理,若是真讲出实情,只怕反会被认为三人是在吹牛。 到是混在队伍当中、装成一副温良恭俭的赵承乾对夜酩似有留意。 …… 到了晚上,众人在一处老林中宿营休息,有白虎营兵卒守夜,赵甲、冯铁炉都睡得很踏实,唯独夜酩辗转难眠,犹豫着要不要趁夜去找赵承方,告知他家中真相,白日看他还能与赵承乾和颜悦色,想来定是受其蒙骗,眼下他贸然去找,两人又素不相识,光凭一张嘴皮子,却也不知道对方会否相信他。 但想到临行前赵惜惜的可怜眼神,夜酩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冒险一试,若赵承方死活不信,他也算仁至义尽。 于是,趁着漆黑的夜色,他摸出帐篷,依仗身形小巧,没惊动营地前方那群看守野猿的兵卒,蹑手蹑脚摸到赵承方的帐前,轻声将其唤出,引着他离开营地,来到林外一片空旷无人地带。 赵承方自白天见到夜酩,就觉得他有些古怪,貌似孩童,举止却很成熟,眼下深更半夜,更是加着十二分警惕。 夜酩为缓和气氛,同时也为证明身份,从怀中掏出了赵惜惜为他亲手编的平安符,递给赵承方,又抱拳道:“赵兄,白日人多眼杂,我来不及明说,我与令妹相识,乃是受她所托,有家事相告,望你听后不要过于激动” 赵承方闻言,面露狐疑,没有说话。 夜酩只得将他与赵惜惜相识经过,以及后来小姑娘的悲惨遭遇全都讲了一遍。 赵承方听完,脚步踉跄,险些栽到在地,失声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娘和惜惜怎么会死,你骗人!” 夜酩无奈叹了口气,刚想说些话劝慰,却不料赵承方忽然一个闪身来到他面前,手中银枪直抵他的咽喉,怒道:“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随便拿个平安符就想骗我,到底意欲何为?” 夜酩猝不及防,一时动弹不得,急道:“赵兄,我所说句句属实,别无他意,请听我解释” 说着,忙将从赵惜惜那听到过的一些兄妹俩往日的生活琐事一一道来。 借着暗淡月光,夜酩看到赵承方握枪的手渐渐垂下,才松了口气:“赵兄节哀,事已至此,你还需振作,小心你那弟弟” 赵承方呆滞一阵,脸上不见如何悲愤难抑,忽从拇指上取下一枚扳指递给夜酩。 他抱拳道:“夜兄弟,方才赵某失态,还请见谅,小妹既然能跟你讲这些,必是极为信任你,请你替我暂且保管此物,若我遭遇不测,就请将它转交给惜惜,此事切勿向他人提起,拜托!” 夜酩接过扳指,点点头:“赵兄,虽说这是你的家事,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切莫意气用事!” 赵承方闻言惨笑一声,再没说话,转身便朝林中营地走去。 一道闪电恰在此时划破长空。 白光之下,夜酩看到赵承方往嘴里丢了一颗丹药,心头忽然有种不详之感,再想冲上去拦阻为时已晚。 下个瞬间,赵承方身影一闪,出现在五丈开外,再一瞬,已是十丈。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二十九章、一枪惊神(下) 夜酩跑回营地的时候,赵承方已和赵承乾撕破脸皮,打在一处。 少年原本还有些担心他势单力孤,会被赵承乾带人围攻,却没想到竟是几乎一边倒的反杀。 而且眼见赵承方枪法诡谲,步法灵动飘逸,一时也瞧不出来历,只是从张旅帅和姜副卫交谈中得知这是门家传武学,但两人对招之时异象跌出,却没法用常理推断他们的实力,也心头紧张万分。 而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忽听到身后有人大喊:“赤脚仙跑啦!” 这一声恍如炸雷,立刻引起火墙外人群骚动。 碧眼张头一个嚷嚷骂娘,从背后抽出铜锏,指挥着手下便朝林中深处追去。 只把姜副尉一人留下,让他盯着赵承方,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就什么都不要管。 夜酩、冯铁炉,以及后来得知原委的赵甲都没动。 眼见赵家仆从几近死绝,赵承乾忽虚晃一枪,转身就逃。 赵承方哪肯放过,提枪便追。 姜副尉忙闪身截住他:“他修为不弱,却一直在用言语激你,这一走定然有诈” 夜酩也冲将过来,劝道:“赵兄,切莫冲动,别忘了令妹还在等你” 赵承方心火难抑,丝毫听不进劝告,甚至不惜举枪相向,怒吼道:“都闪开!不关你们的事,今日我要为我娘亲、妹妹报仇!” 便在几人相持不下的当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喟叹。 只看一个手里拄着一根顶端裹着白布条的竹竿的佝偻男子从树林里一瘸一点的走了出来。 “乱了,乱了,全乱了,这些人都死得好惨,连化身浮魂的机会都没有,赵承方你滥杀无辜,已触犯十大城律,看来无论如何,你今天都注定要死!” 众人忽觉四肢僵麻,周身气机凝滞,如同被冻住一般,纷纷脸色惊变。 姜副尉一眼认出来人,心生忌惮。 此人乃是客全来吊丧处的一名杀手,虽然身有残疾,修为平平,却善用奇毒,人称丧门星。 “大家不要妄动真气,这是丧毒,会麻痹经络,丧门星,你来此作甚?”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来杀人,授人之托” 面涂白漆,相貌奇丑的佝偻男子像是在唠家常,轻叹一口气,看看赵承方,顺带着扫了眼夜酩。 只不过一个眼神交汇,夜酩便感觉像是被毒蜂蛰了一下,一阵心悸。 姜副尉冷笑一声:“杀人?吊丧处想和白虎营开战吗?” “这是哪里话,咱们同为一主,哪能窝里斗,我可是一直等到他交出白虎令才出来,他已不再是你们的人,又出身赵氏,我亦是受赵氏所托,帮他们解决族内纷争,与太平城九行无干,天书上明白写着,你们不得干涉”佝偻男子不急不缓说道。 姜副尉眼眸微眯:“这都是你算计好的?” 佝偻男子连连摆手:“没有,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懒得动这脑筋,这全都是那赵承乾的主意,本来我是打算神不知鬼不觉解决这事,但现在已没必要了,只要几位别耽误我行事,把他和那个小孩老实交给我,大家就都不会有事” 赵承方怒从心起,没想到一开始就被赵承乾那厮暗中算计了。 夜酩听到男子怪话,心头也涌起一股怒意,但又有点难以理解,赵承乾怎会把一切设计的如此巧妙。 便在此时,赵承方忽朝前踏出两步,越过姜副尉,横枪挡在众人前面,冷笑道:“要杀我,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佝偻男子见他竟行动自如有些惊讶,往前凑上几步,提鼻一闻,又是笑了。 “原来是升龙丹,怪不得你枪法威力大涨,可惜中了我的丧毒,你这样逞强也拖不了多长时间,还会加速毒发,何必呢?” “杀掉你,此毒自解!” 赵承方眼眸中泛出血光,说话时已刺出妖星夜陨。 佝偻男子朝旁一闪,桀桀怪笑:“不错,不错,但你只有半柱香时间,要抓紧啊” 赵承方心头恨意难当,强提一口真气,将一股真元灌入银枪。 夜陨枪开始发亮。 枪锋四周空间也随之扭曲,似有雪花般晶莹剔透的星辉从无尽虚空飘落,带着孤煞之气,一片片融聚其中。 “不可妄动”姜副尉见状,急声劝阻,但赵承方却充耳不闻。 他再次将手中夜陨缓缓抬起,枪锋越来越亮,如同挑起一颗拳头大小的星辰,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让众人一时辨不清他的身影。 唰! 他忽将手中银枪朝前一递,枪光疾飞而出,却不再是直线,而是一道尤如闪电般的诡异折线。 佝偻男子瞬间被刺中,身体却如同被砸烂的银镜瞬间破碎,却又刹那在稍远处重聚。 赵承方蓦然瞪大双眸,嘴角溢出黑血,吃惊道:“破镜重圆?” 佝偻男子怪笑,将手中竹竿轻轻一抖,震碎其上缠绕的白布,里面竟露出一截银光闪闪的枪头,随着他将手臂放平,枪锋竟如同从夜空里挑下一颗星辰,骤然发亮,与赵承方刚才所用招式如出一辙。 “妖星六式第四式,挑星巡夜,你以为我为何叫丧门星?又是谁家的丧门星?” “你,到底是谁?”赵承方听丧门星道出他所用的枪式,心头又惊。 “枉你还是赵家人,难道没听过那个“煮豆燃萁”的诅咒,你和赵承乾从一出生就注定有一个人要成为祭枪的人祀!” 丧门星无奈摇头,眼神中露出一丝怜悯。 “什么?这不可能!”赵承方震惊,他从未听过这个说法。 “没什么不可能,因为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佝偻男子话语低沉,手中竹枪却忽然刺出。 “难道你是赵天麟!” 赵承方忽想到他曾在族谱上看到过的一个已被划掉的名字,那是他爹的胞弟,因为触犯族规被除名,一瞬间猜出佝偻男子的身份,却忘了躲闪。 嘭!一捧血花喷洒。 赵承方肩头被一枪划破,要不是危机时刻,赵甲拼命挥剑替他挡了一下,这一枪便将洞穿他的咽喉。 赵甲半跪在地,他的双臂在刚才那一瞬间已彻底麻痹,但仍强撑着毒发之痛,大吼道:“赵承方!不管他曾经是谁,他现在要杀你,就只是你的敌人!” 赵承方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撇头看看赵甲,缓缓握紧手中银枪。 从他记事起,他父亲就教他要爱护弟弟赵承乾,说身为长子要有担当,他也一直是如此做的,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懂得的人情世故越来越多,他愈发觉得爷爷、父亲和各位叔伯长辈在很多事情上都存在明显的刻意偏向,尤其是他爹六年前出意外后,家里那些长辈对他和母亲、妹妹的刻薄态度更是变本加厉,可他也只认为这是人情冷暖,未曾想过其间竟还有这般缘由,怪不得当年他学习枪法时,他爹都会让弟弟赵承乾在场,而赵承乾修习朝浮时却绝对禁止他看。 赵承方一瞬间想到许多往事,一股难言的苦楚和愤懑弥漫心头。 他惨笑道:“原来这就是我的命!” 虽然他只不过才十七岁,但这句话从他口中吐出,却让人听了觉得分外凄凉。 他惨笑抬头,眼角流下两行血泪,疯狂催动体内气机流转,将最后一点残留的升龙丹气尽数化尽,口中骤然发出一声厉啸,往前一个纵跃,如一头受伤的猛虎扑向丧门星。 夜陨枪再次闪耀出粼粼波光,一股股磅礴真元如洪水决堤般从他手中涌出,沿着枪身一波波冲向前方。 枪锋骤然爆发出一阵嗡鸣声,一些之前未曾显现的纹路在这股澎湃力量持续不断的激荡下显露出来,好像一片片龙鳞,又似堆叠的箭簇。 砰的一声脆响,犹如金石崩裂,枪锋上骤然生出许多尖刺。 只是一瞬间,无数道枪光从这些尖刺迸射而出。 夜陨枪如同变成了一簇火树银花,无数细小却足以致命的寒星从其间飞出,瞬息间笼罩了丧门星所有退路。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这是夜陨枪最强的一式,逆龙星瀑。 流光过处,周遭树木便像是一瞬间被人砍了无数刀,树干上遍布犹如渔网般的残痕,崩飞的树皮,飘落的树叶都刹那被绞成齑粉。 在场观阵的几人看到这一幕,脸上无不骇然变色,纷纷朝旁闪避。 尤其是夜酩,心中更是震惊。 因为在看到夜陨枪突如其来的变化时,他发现一个秘密。 这夜陨枪很可能是件神器! 这世上能称为“神兵利器”的武器有很多,但大多都是依其锋利程度和质地而论的形意描绘,诸如刀剑的八等九品之说,但若按照道家炼器说划分,这些刀剑再锋利终究是凡物,即便能吹毛断发,仍旧是无灵之物、死物,唯有通灵之器才能超逸象外,称之为活物,就比如修行者的“本命剑”已然不能简单将其看成是一件武器,故而常称为“灵器”,但在此之上还有神器,便是本身拥有器灵或蕴含大道规则的武器,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灵器乃共感之物,神器是自感之物,前者若持有者身死,即会堕为死物,后者却不尽然,而夜陨枪锋上的龙鳞纹路正是一种蕴含大道规则的天书铸纹! 龙凤铸纹! 而且夜酩还想起一段记载于隐门武库《易字卷》中的阵法口诀。 虽然理不清来龙去脉,但几乎可以肯定没错。 这赵家妖枪应是衍自一种枪阵。 按理来说,丧门星面对这样霸道绝伦的一枪,即便他有破解之法,也应该会显出一丝紧张或惊叹。 然而,令赵承方感到奇怪的是,他看到丧门星竟是在对他笑。 那笑容里充满戏虐和嘲讽。 丧门星甚至连躲都没躲,就站在原地任由无数枪光穿透身体。 赵承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意识到中计了! 不光是他,就连在场所有人中修为最高的姜副尉都搞不清楚丧门星是在何时隐匿了真身。 嘭的一声闷响。 丧门星的身体如一团白雾般砰然炸开,场间顿时烟雾弥漫。 “对了,这就对了,唯有刻骨铭心的恨,才能彻底激发夜陨,因为妖星就是丧门星,你若能杀死我,这绰号就归你,桀桀桀……” 丧门星如鬼魂般怪异的冷笑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似无处不在。 此刻,赵承方已因为体力枯竭惨跪在地,要不是心头有太多不甘,他或许早已经倒下。 夜酩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若此时赵承方不振作起来,很可能会被丧门星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他不知赵承方曾经历过什么,但看雾中的他双眸赤红,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心里也说不出的难受,忽然大喊道:“别听他胡说,兵者诡道,只分奇正,人心叵测,才有正邪,心若不分黑白,看何事都是颠倒,神宵无极换星斗,天枢所指群龙翔!” 不知是夜酩鼓励的话语起了作用,还是那两句阵法口诀让他茅塞顿开,赵承方眼眸瞬间闪过一丝寒光,他又缓缓冲地上站了起来,再次闭上了眼眸。 夜陨枪锋骤然发亮,在迷雾中就像是一盏指路明灯,随着他缓缓转动身躯,如有感应的指向了众人谁都未曾留意的方向。 忽然枪锋骤然一暗,场间陷入一片迷蒙。 便在大家都以为赵承方力竭的时候,在原来枪光熄灭的地方又骤然亮起一盏晕光。 但这道光很奇特,中心处就像是一滴墨汁漆黑无比,只有外圈是银白色的。 这是令距离赵承方较近的几人都感到有些迷惑的一瞬! 天上仿佛打了一道闪电。 便在闪电照出的一片银白中,他们看到赵承方手中的夜陨刹那白转黑! 紧接着世界又恢复黑暗,夜陨枪再次迸发出光芒,却非一大片,而是一条线,一条无比平直的银线,一闪即逝,瞬间洞穿了整个树林。 真身从始至终都未曾出现,一直躲在远处某棵大树后的佝偻男子惊叫一声,身体再次如银镜破碎,却未能破镜重圆。 当他人闪到一方空地时,赫然发现肚子上出现一个碗口大的血洞,他的神情渐渐变的痛苦而扭曲,脸上的白漆层层剥落,露出本来面目,那张脸说不上俊逸,却也不丑,只是此时看着分外狰狞吓人。 他不明白赵承方是如何发现他的藏身之处的,更想不明白为何没躲开这一招。 在一阵不可置信的情绪中,他仰头栽倒,喉结耸动了几下,艰难的吐出了他人生最后一句话。 “这怎么可能……” 扑通! 看到远处丧门星化为飞灰,赵承方终于也在支撑不住,仰面摔倒在地。 他的身上并没有伤,然而却像是浑身被雾气侵染,无论头发、眉毛还是眼睛,全部都变成了银白色。 夜酩本还想着转败为胜,却没料到赵承方会变成这样,急忙冲过去搀住他道:“赵兄,你怎么样?” 姜副尉冲了过来,一把推开他,连声狂呼:“兄弟,兄弟……” 赵承方听到声音,将头艰难转向围拢而来的几人,然而双眼却白蒙蒙一片,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最后那一枪已燃尽他所有精血。 他惨淡一笑,嘴唇张了几下,似还有话想说,却再发不出声来,手中银枪滑落在地,气机断绝。 赵甲大吼一声,一拳砸在地上。 夜酩惊愕当场。 冯铁炉也是错愕不已。 这是谁都没料到的结局,然而现实总是很讽刺。 便在几人寂然无声之际,远处忽掠来两个人影。 前面的是位眉目修长、肤白如玉的年轻道士,身后跟着半身是血的张旅帅。 冯铁炉见到来人,神色又是一喜,跌跌撞撞的冲过去,一把抓住那年轻道士的胳膊,急道:“师兄,快救救他!救救赵承方!” 道号“潇湘子”的白袍道人来到场间,看看地上的赵承方,缓缓摇头。 张旅帅刚刚带人去追那只跑了的公猿,没想到误入一处瘴气弥漫之地,好在遇到潇湘子搭救,方才惊险脱困,将那头野猿击杀,却没想到回来竟看到这番景象,当即惊怒道:“老姜,这谁干的?” 姜副尉抹了把脸上泪水:“是吊丧处的丧门星,赵家雇来的!” “什么?”张旅帅闻听,勃然大怒,一挥手中铜锏,狠砸在身旁大树上。 “他妈的,客全来敢动老子的人,这事没完!” 冯铁炉心急道:“师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潇湘子站起身,摇摇头道:“他生机枯竭,三光耗散,没办法” 冯铁炉心头愤愤难平:“该死的赵承乾!” 张旅帅眼眶发红,抓着萧湘子肩膀道:“老潇,刚才承你个人情,现在这个忙你也得帮我,将来你若有事,我老张必无二话!” 潇湘子无奈道:“生死自有命数,这是天定,我即便能救活他,他也不再是你认识的赵承方!” 张旅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老潇,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一气观那些大道,我只要活蹦乱跳的赵承方,其他你自己看着办!” 潇湘子苦笑:“我只能尽力一试,带他去石人冢,但不能保证他能出得来!” 冯铁炉脑瓜转的快,平素又常遇这种事,恍然道:“绝死而后生?” 潇湘子轻轻点头。 周围人却都听得一头雾水。 只看潇湘子抽出腰间的玉笛,凌空一划,写就一个“工”字,又唇角微动,似低念了句咒语,竟让那如云气般凝于空中不散的字扩展丈许。 随后,他又挥手一招,御过银枪夜陨,托起赵承方尸身,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单手朝“工”字上轻轻一按,像是推开一道门,缓步迈入其中,消失不见。 夜酩震惊不已,虽然猜到潇湘子修为不凡,却没想到其竟会使用天书。 他绝不会看错,那个“工”字其实是云篆铸文中的“贯”字。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使用天书铸纹。 但转念想到其刚刚所说的话,赵承方的惨死,心头又是五味杂尘。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章、白玉桃符 归城途中,天空下起小雨,冷风萧瑟。 一行人走在雨中,都是默然无声,脚步沉重。 赶到哨卡时,正值晌午。 夜酩被姜副尉单独带到一个房间,来见张旅帅。 他心中早有准备。 张旅帅站在窗口,低头看着掌心里赵承方留下的那块玉牌,冷道:“说说,你怎么会赵家枪法口诀?” 夜酩微垂着头:“那不是枪法口诀,是阵法口诀,是我在家中一本书上看到的” 张旅帅手上微顿:“阵法?什么阵法?” 夜酩道:“子午惊神阵” 张旅帅沉思片刻:“你家住何地?父母是谁?” 夜酩迟疑:“我不能说,说了会遭报应” 张旅帅一掌拍在梁柱上,震得整个木屋簌簌发颤:“你今天不说清楚,报应马上就来!” 夜酩低垂着头,闷闷道:“我爹是蓝飒,我只能说这些” “谁?”张旅帅听了一愣,看看站在一旁的姜副尉,两人都是一脸不可致信。 姜副尉一把揪住夜酩前襟,恶狠狠道:“小鬼,别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说实话,我就弄死你!” 夜酩挣扎道:“你爱信不信,只是他死不认账,骂我是骗子!” 姜副尉又道:“那你娘是谁?” 夜酩道:“我娘就是我娘,我不知道我娘名姓” 张旅帅气笑了:“这天下哪有不知道自己父母名姓之人?” 夜酩苦着脸道:“我真不知道,我娘说她有苦衷,若我知道后与别人讲了,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姜副尉道:“你说蓝飒是你爹,有什么凭证?” 夜酩示意他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物,托在手心:“只有这个” 张姜二人眼见竟是枚晶莹剔透的桃符,都是神色惊变,这乃是最上等的“冰玉桃符”,全太平城也只有十二枚,持有者莫不是太平楼上宾。 姜副尉拿过桃核,仔细观瞧一阵,皱眉道:“你从哪得到的这东西?” 夜酩见他语气略有缓和:“我来太平城找姓蓝的,他给了我一个桃子,这东西是吃剩下的桃核” 张旅帅嘬着牙花子:“还有别的证据吗?” 夜酩摇头:“还有张画,但现在不在我手里,被那老不死的骗走了” 姜副尉与张旅帅对了下眼色,喊进一个手下,让人将夜酩带了出去。 阴暗的房间内,两人都觉得这事很蹊跷,但单凭那枚冰玉桃核,他们还真拿夜酩没办法。 姜副尉沉默半晌道:“听赵甲和冯铁炉俩小兔崽子说,这孩子身手不凡,我刚暗中探查,倒是有些底子,却也不是十分出众,你说他真会是城主大人的儿子吗?” 张旅帅道:“鬼知道,回城问问不就结了” 姜副尉道:“谁去问?我可不想触霉头!城主最忌讳妻儿之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旅帅道:“当然不能直接问,但陆先生应该知道” 姜副尉点点头,又看看手中桃核,打定主意。 …… 下午,众人回到古城。 张旅帅带着数名弟兄直接去了南城安善坊,姜副尉则挟着夜酩来到城东太平楼,冯铁炉、赵甲一并跟来,却不知其中曲直。 夜酩心里打鼓,暗自祈祷蓝老怪办事还没回来,要不然他扯的谎当下被拆穿,绝讨不到好果子吃。 姜副尉知道兹事体大,并没有大吵大嚷去问陆鼎,而是将其请到楼外僻静处,才说明来由。 面色古板如木雕泥塑,仿佛千古不变的陆鼎听完事情经过,眉梢罕见跳了几下,又看到姜副尉递过来的冰玉桃核,却没伸手去接,而是用他那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语调道:“我不知他所言真假,只知道他确是老蓝带回之人,若你真想知道,可以等老蓝回来亲自问他,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持此桃符者乃太平楼上宾,就算老蓝不认,也改变不了什么” 姜副尉一愣,他又不傻,怎能听不出弦外之音,下意识舔舔干裂的嘴唇,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脸色很不自在,再仔细想想,这事无论真假似乎对他都没什么好处。 陆鼎走过他身旁,轻拍他的肩膀,又瞄了眼站在远处的夜酩,转回楼内。 姜副尉琢磨片刻,来到夜酩身边,将桃核往他手里一塞:“城主不在,此事来日再说,先带我去见承方的妹妹” 夜酩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只看姜副尉没再步步紧逼,语气缓和,心里微松一口气,带着他回转西城。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要给赵惜惜找个落脚地。 从赵承乾和丧门星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心中那个猜测看,苦水寺都不再适合小姑娘藏身。 …… 自夜酩走后,小姑娘赵惜惜这几日一直寝食难安,心怀愧疚。 眼下忽见他带着人回来,立时喜出望外。 可当她看到夜酩身后面容悲戚的姜副尉时,又觉五雷轰顶,脑中一片空白,瘫倒在地。 夜酩见她面色惨白,跑过去把她搀扶到一块青石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事情经过。 冯铁炉几人也都沉默难言。 正在这时,一声轻笑忽从寺门外传来,带着一丝得意。 众人猛然回头,就看从打院外走进几个人来,前面是个锦衣少年,后面是个贼眉鼠眼的胖子,还有四个灰衣短打的小斯。 正是赵承乾和赵府管家孙权及一众家仆。 原来从打进城,他们的行踪就被赵家人盯上了。 赵惜惜眼见两人,吓得转身就要跑,却被夜酩一把抓住手腕。 赵承乾的眼光无视众人,直落到小姑娘身上,恨道:“死丫头片子,原来你一直躲在这里,孙管家,还不请小姐回府,等什么呢?” 孙胖子大踏步上前就要抓赵惜惜,却被一柄剑拦住。 “我看谁敢动她!”姜副尉上前一步,冷道:“赵承乾,这里是太平城,你做事可要掂量着点” 赵承乾是古城老人,对姜副尉知根知底,晓得他虽是白虎营将官却是文职,和他一样是四境下品修为,一点都不惧他,冷道:“姜副尉,你也要搞清楚,赵惜惜可不是你们白虎营的人,这是我赵府家事,天书上写的明白,你管不着!” “白虎营管不着,我管!”冯铁炉这时上前一步。 “赵惜惜已是浮魂之身,与你们赵家再无瓜葛,赶紧滚吧!” 赵承乾斜瞥了一眼冯猴子,冷冷一笑,忽然嘴唇微微一动,发出一声好似秋蝉振翅的怪声,就看从打院墙外跃入两个灰衣人,都是赵府家丁打扮,但是和孙胖子手底下的人可截然不同,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阴寒之气,再看那两人脸色,灰中透着一股不正常的苍白,没有任何表情,眉心还篆刻有一枚古怪符文,像是一个小甲虫,都不由一惊。 赵承乾道:“冯猴子,别拿鸡毛当令箭,想拿一气观压我,你还嫩了一点,哪凉快哪呆着去” 冯铁炉和赵甲不认得忽然出现的两人,但一旁的姜副尉却是知道,脸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出声提醒道:“你们都退后,这两人是鬼蝉符尸” 夜酩没听过这种古怪尸傀,但却是认得那两人额头上的篆字,那是有蛊惑人心之能的虫蛊铸文,八种天书之一。 他忙拉着赵惜惜退了两步。 “姜副尉,这闲事你非要管到底是吗?” 赵承乾面色阴沉,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从一旁家丁手中拿过他那条妖枪“朝浮”,暗催独门心法,小臂轻轻一振,整个枪身上立时燃起莹绿色的火苗,渐渐蔓延到他周身,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是阴森恐怖,好似从幽冥殿里走出的魔将。 姜副尉没出声,只是轻轻朝前踏出一步,一身青衣无风自鼓,脚下荡起一圈圈气机涟漪,将丈余方圆内的荒草吹得起伏如波浪,沙沙作响。 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要管这闲事,没点能拿得出手的本钱哪行。 赵承乾一惊,他早不是初见天地不知天高地厚的雏儿,一眼便知其中深浅。 如果说从二境蹒跚行到三境见天地之间隔着一道难度堪比登天的蜀道龙门,那么当修行者一旦跨过三境,真正将后天真气转化为先天真元,可以神气合一去开辟体内犹如百川般交织错落的经络窍穴,实实在在周游五脏六腑,就会知道这修行之路越往上只会越难,绝非外行人以讹传讹的那般攀上山巅后就能借势一泄千里,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第四境名曰“涉百川”即是此意,而他和姜副尉虽然同为四境,但相比起来却像是小溪之于江河,碗水之于沧海,境界可说是天差地别,本来他带两具鬼蝉符尸出来只是出来充场面,未曾想要让他们出手,但看眼下这情况却是不行。 “这可是你们自找的!”赵承乾冷森森说出这句话,忽将藏于舌下的蝉哨再次吹响。 那两具以赵家独门秘术制成的符尸闻声而动,一个倏忽间扑向姜副尉,另一个冲向冯铁炉和赵甲。 面对强敌,姜副尉不敢分心其他,眼看那具鬼蝉符尸一掌朝他当胸拍来,他没有选择闪退拔剑,而是悍然抬手与其对了一掌,一来想要试探下对方深浅,二来也是想给身后夜酩和赵惜惜留出后撤时间。 然而,即便他加着小心,却仍是大大低估了对手实力,一掌之下,竟被震退数步,嘴角溢血。 这和他所知的赵家鬼蝉符尸出入甚大。 在白虎营的一份密档里曾提到过这种符尸,乃是以一种珊瑚林中特有的“影蝉”为媒,死去修行者肉体为基,再配合赵家拘灵秘术创造而出的傀儡,要制作这样一具符尸极为不易,需在修行者死后十二个时辰内,以秘术收取魂魄,施于影蝉幼虫,再将这据说长得通体透明的虫子滴入死者眼中,让其钻入其脑部泥丸宫,等到三年孵化完全,死者眉心浮现出一个符印,才可以用特制蝉哨驱遣指挥,但受制于符箓威力,只能用于五境之下的修行者,而他已经是四境巅峰修为,仅差一步就可以挟海摧山,却没想到竟是不敌。 而与此同时,冯铁炉和赵甲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防范,就被另一具鬼蝉符尸近身制住咽喉要害。 赵承乾脸上露出浓浓的讥讽之意,冷笑道:“都别乱动!他们可杀人不长眼” 说着,又朝孙胖子使唤一个眼色:“把那死丫头还有那小骗子都给我带回去!” 孙胖子和四个赵家仆役得令,迅即将夜酩围住,拿出绳索,就要将他绑了。 姜副尉抹去唇角血迹,没有再动手,不知想到什么,反而笑了:“赵承乾,你想拉整个赵氏一族为你赔葬吗? 赵承乾不明所以,却见姜副尉转向夜酩:“把你的桃符亮出来给他们看看” 夜酩也是莫名其妙,从怀中掏出桃符,拿在手里。 姜副尉又看向赵承乾道:“认得这东西吗?若不知道就赶紧滚回去问问你家老祖,你敢动他,就是与整个九行为敌!” 赵承乾对九行之事知之甚多,哪会不认得夜酩手中桃符,心头暗自吃惊,又仔细上下打量他一番,倒也干脆,朝旁一挥手,示意仆从退下,冷道:“把赵惜惜带回去” 便在此时,一只手轻飘飘搭在他的肩头。 赵承乾被吓的一个激灵,慌忙闪出数丈,却发现那人如影随形,侧头一瞧,见是个眉目修长的道士,立时脸色惊变。 那两个鬼蝉符尸感到主人受到威胁,似竟有一些灵智,没用赵承乾使用哨子,就齐齐飞身来救。 年轻道人却是轻描淡写的挥笛朝前一点,口中轻叱了声“定”。 那两个鬼蝉符尸竟戛然立定,仿佛瞬间变成了两具无魂尸体。 一身气质飘逸的年轻道人略带促狭道:“赵承乾,你看我够成熟不?” 赵承乾脸色铁青,颤声道:“萧……萧道长,这是我赵府家事,难道你们一气观也想管吗?” 带着赵承方尸身去往石人冢复返的潇湘子笑道:“不想,但我师弟说的有理,做师兄得帮衬一下” 冯铁炉眼见来了救星,一个闪身来到孙管家背后,对着他的裤裆就是一脚,动作娴熟无比。 孙管家嗷的一声惨叫,双手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脸顿时成了猪肝色。 夜酩趁机一把将赵惜惜拉到背后。 赵甲则趁机捡起失手掉落在地的长剑。 赵承乾一脸愤恨,若只是对付姜副尉几人,他这两具符尸绰绰有余,但加上一个潇湘子,却是天壤之别。 他朝后退出几步,招呼家仆将孙管事搀扶起来,又轻吹蝉哨,领着两具鬼蝉符尸一起退出院门。 等到了外面,忽又朝里面嚷道:“你们少得意,就算你们能保她一时,她也没几天可活,咱们等着瞧!”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一章、献宝卖身 冯铁炉来到院门前,看赵承乾带人匆匆逃走,不屑一笑,转回身来,对萧湘子颔首一礼,“师兄,幸亏你来的及时” 夜酩、赵甲也上前躬身相谢。 姜副尉见是萧湘子,急道:“萧道长,承方情况怎样?” 萧湘子道:“十绝之地变数颇多,我已将他送入其中,一切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小姑娘听两人提到赵承方名字,忽冲上来抓住姜副尉,急道:“姜叔,我哥哥到底怎么了?他人在哪?” 姜副尉哑然,萧湘子也没有说话。 小姑娘见两人默不作声,又扑向夜酩,“酩哥哥,你倒是说话啊,我哥他到底怎么了?” 夜酩放下竹筐,从里面将赵承方托付他转交的扳指递给小姑娘,道:“惜惜,这是你哥托我转交给你的,对不起……” 接着,少年硬着头皮将与赵承方相遇的前后经过都说了一遍。 讲到赵承方临死那一枪,夜酩十分愧疚,“当时情况危急,我真的只是想帮他,但没想到那一枪威力会变得如此之大,很抱歉” 小姑娘将扳指死死攥在手里,愈听眼神愈发空洞,痴痴道:“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说着,她整个人忽然向后倒去,虚空中留下两道似虚非实的残影。 萧湘子见状,并指朝前一点,两道残影随即倒下,重新融入赵惜惜身躯。 夜酩和赵甲急忙扶住赵惜惜,连声呼唤,过了好一阵,只见她缓缓醒来,却目光涣散,反应迟钝。 萧湘子道:“这是尸落之兆,她时日无多” 姜副尉急道:“萧道长,好人做到底,你再帮帮忙,给这孩子看看” 萧湘子摇头:“浮魂无根,飘泊如飞尘,分散随风而转,这是她的命数,没用的” 夜酩想到当初小姑娘转化浮魂时发生的事,急道:“萧道长,可有法子助她修行,重塑真形?” 萧湘子道:“有倒是有,但我这却没有” 赵甲和冯铁炉异口同声道:“那哪里有?” 萧湘子道:“九行之中,唯有花月楼有补魂之法,但你们去不顶用,一切都得看她自己” 夜酩道:“道长,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萧湘子无奈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夜酩又看看姜副尉、赵甲和冯铁炉,几人脸上也都露出无奈之色。 这时,忽见赵惜惜站起身,脚步虚浮的朝寺外跌撞走去。 夜酩一把扶住她:“惜惜,你要去哪?” 小姑娘双眼空蒙,仿佛再不认识他一般,轻轻推开他的手,低声道:“我要活下去,等我哥回来,为全家人报仇” 看赵惜惜这般模样,夜酩沉默片刻,没再横加阻拦。 若人人好命,这世间又哪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 …… 几个人跟着赵惜惜来到城东,和夜酩设想中的不同,花月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一片占地颇大的院落。 黑漆大门,歇山卷帘的门头,两侧是撇山照壁,壁心雕着神女飞天,门上有块匾额,以金漆写着“承天”二字,石阶下还竖着一块石碑,上书“非请勿入”,乍一看倒有些像是个庵堂。 门前没有人声喧哗,只停着几辆马车,有几个一看便是富户人家的小厮正聚在墙根下,围着一个长相俏皮的丫鬟窃窃私语,不时传出几声低笑。 小姑娘来到门前,一不敲门,二不作声,径直往石阶前一跪,往发髻上插了根草棍,就那样等着。 “唉?你谁呀?” 正坐在石墩上磕瓜子的俏皮丫鬟看门口来了个小姑娘,忙扑打衣衫,上来询问。 “我叫赵惜惜,原崇民巷赵家长子赵天鹏之女,蒙难诉之冤而死,今下走投无路,来此卖身,肯请仙子姐姐通禀一声,求诸女仙菩萨广开善门,收下我这条贱命,我愿为花月楼当牛做马!” 赵惜惜冷冷淡淡说完话,声音虽不大,却令周遭围观众人哗然,一个个瞠目结舌。 要说这太平城四街八井、坊市里巷住着的有头脸的人物不说一千也有八百,想将名字都记住有些难,但若是提古城四大家族却是无人不知、没人不晓。 赵天鹏的闺女要卖身? 那这小姑娘岂不是赵氏家主赵唯庸的重孙女? 这是开什么玩笑? 围观众人都感到难以置信。 俏脸丫鬟也有点懵:“你是谁?” “赵惜惜,原崇民巷赵家长子赵天鹏之女,这是我的见面礼” 小姑娘重复一遍,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翠玉扳指,递给俏皮丫鬟。 夜酩在旁看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觉得面前的赵惜惜已再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仿佛一瞬间长大了。 姜副尉、冯铁炉、赵甲都有些看不下去,唯独潇湘子面色古井无波,只平静注视着眼前这一切。 闺名“婵儿”的俏脸丫鬟觉得今天可能要出大事,转身快步走回院中。 与此同时,墙角有个灰衣小厮也扭头钻入胡同,飞奔向赵府。 …… 没过多久,春婵去而复返,来到赵惜惜面前:“今儿是我奴儿姐当家,她让我问你德言容功你占几样?” 小姑娘微楞,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一样不占” 春婵将翠玉扳指又递给她:“花月楼不是善堂,不收身无所常之人,你走吧” 小姑娘没有去接,而是忽然扑地磕起响头,没几下便已头破血流,发髻散乱。 嘣嘣嘣,听得人心里直发慌。 夜酩几人想上前拉住她,却被潇湘子挥手挡住。 姜副尉满腔愤懑,冲到赵惜惜身前扶住她:“惜惜,跟我回白虎营,我再帮你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赵惜惜摇头:“姜叔,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心意已绝,你不必劝我” 姜副尉见说不动,又朝春婵抱拳:“婵儿姑娘,求你帮帮忙,再跟红姑娘说说,惜惜尚年幼,能不能网开一面” 春婵与姜副尉也是老相识,摇头道:“姜城,你知道花月楼规矩,什么时候改过?” 姜副尉哑口无言。 夜酩在人群里看着,心里很气愤,低声问身边冯铁炉,这花月楼都有啥规矩。 冯铁炉道:“花月即是花好月圆,此间女子各个品貌才艺出众,非是一般青楼,从来都是她们发帖,邀人入幕,若没姑娘看上你,任你再财大气粗也没用,一般拜入此行之人都只能在外宅做杂役,这里是内院,但凡能进去的人,无不是被请进去的,从未听说过有人把这扇门求开” “那怎么才能被请进去?” “你不是听到了吗,德言容功缺一不可,最关键还得有姑娘瞧上你才行” 夜酩没想到要拜入花月楼这么困难,气道:“这里还讲女训四德?” 冯铁炉连忙拽了下他:“你小声点,全太平城就这的人最不讲理,那红奴儿是花月楼的头牌,少城主云浪的相好,厉害着呢,就算当场杀人也没人敢管!” 夜酩抓抓头:“你刚不是说这的人都德全才备嘛?怎会不讲道理?” 潇湘子轻叹道:“女人讲理看的是心情,心情好是一番道理,心情不好又是另一番道理” 夜酩觉得这话有点深奥,又看看冯铁炉,两人有些莫名其妙。 春婵见赵惜惜不肯起来,也不管她,转身回转门内。 夜酩心思电转,忽喊住春婵,挤出人群:“这位姐姐,我这朋友年龄尚幼,虽无四德,但皆可学得,德在修,言在教,仪容女功亦可苦练,还求您再跟诸仙子说说” 春婵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这小孩又是谁,连我说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敢来插葱装象?” 姜副尉看夜酩吃鳖,眼中灵光一闪:“婵儿姑娘,这位小兄弟乃是城主大人之子,太平城上宾,你是不是该把红姑娘请出来说句话?” 他这样一说,场间围观众人全都气息一滞,不约而同都将目光重新投向夜酩。 包括冯铁炉、赵甲、萧湘子在内,也都颇为震惊。 夜酩脑门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心头暗道遭糕,没想到姜副尉此刻提这茬。 春婵蹙眉:“你说他是谁?” 姜副尉刚才琢磨在这跟个小丫鬟恳求终究不是办法,若能见到楼里的姑娘最好,说不定还能有余地通融,故而抬出夜酩,也不管他身份是真是假,反正跟他没关系。 “城主老大人之子!太平城的贵宾!” 他又重申了一遍,这下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炸了锅。 春婵收敛脸上轻傲之色,显得异常认真:“据我所知,城主大人只有一个义子” 夜酩看看姜副尉,不知他要搞什么鬼,但想来定是要帮赵惜惜,只得硬撑道:“云浪乃是我的义兄!” 春婵有些震惊,要知道云浪可是她红奴儿姐姐的心上人,她又看看夜酩。 “你叫什么?可有什么身份凭证?” “夜酩,黑夜的夜,酩酊大醉的酩” 夜酩自报名号,并从怀中掏出了那枚冰玉桃核。 春婵脸色狐疑,也再不好多说什么,转身又跑回院内通禀。 …… 内院,一方荡漾着氤氲雾气的碧潭旁,有一栋格调清雅的阁楼,粉墙黛瓦,木棂铜门。 堂内书盈四壁,帘幕低垂,有位衣着大红嫁衣、面遮轻纱的女子正螓首微垂,端坐在一张花梨桌案前调香,虽看不见她的面容,但单从仪态举止,也能猜出那面纱后定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春婵绕过一扇香檀白玉屏风,轻手轻脚来到房中,略缓了片刻,见女子手边不忙,才道:“奴儿姐姐,外面有个小孩,自称是城主大人的儿子,云公子的义弟,替那赵家小姑娘求情,想要见您一面” 红裙女子素手微颤,将香炉内刚打好的香篆震掉一角,诧异道:“城主的儿子?” 春婵迷惑点点头:“对,看着也就七八岁大,但说话却像个小大人,自称跟他娘亲姓氏,叫夜酩,深夜的夜,酩酊大醉的酩” 红裙女子眼盯着香篆,冷道:“一派胡言,谁的虎皮都敢扯,杀了丢去花圃吧” 春婵俏脸微僵:“我看他是跟一气观的萧道长一起来的” 红裙女子从案上拿起一只香勺,奇道:“潇湘子来凑什么热闹?” 春婵摇头:“不知道,他一直在旁看着并未说话,对了,那小孩手里还有枚冰玉桃核!” 红裙女子挖了勺香粉,闻言又是一怔,看着香粉簌簌下落,微蹙眉头。 这时,忽又听楼外传来一声直入云霄的信炮响,声震四野。 她的手又是一抖,声音渐冷:“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春婵点点头,忙出门查探,不一会又跑了回来:“奴儿姐,是赵家的人,赵严氏领着他儿子,还带着两名赵氏供奉和四具符尸困住了潇湘子,看样子是想把那小姑娘带走,白虎营姜城放了信炮,双方正僵持着呢” 红裙女子忽将香勺往炉内一插,泄气道:“败了,败了,悔不该跟妈妈打赌,现在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管,倒不如大笔一挥,都写死算了”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二章、很佩服你 院门外,得知赵惜惜跑去花月楼门前卖身,本就因赵承乾办事不力而生气的赵严氏更加火冒三丈,急急赶到狮子巷。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不过六岁大的小贱坯竟会做出这种丧风败俗的事来。 虽说她心里恨不得她早死,但家丑不外扬,赵氏一族在古城那是什么身份,四大家族之首,便是如今太平城已不是他们赵氏能一手遮天,但影响力却可以和九行平起平坐,这件事传将开去,对她这个如今代掌赵府一切大小事宜的主母来说终究颜面无光。 只不过等她请出赵府两位德高望重的供奉,又带齐人手追来,却还是有些低估了白虎营对这事的反应,被火速赶来的一大群兵卒围将起来。 两拨人正剑拔弩张,僵持不下之际,忽见花月楼大门被春婵推开一角,一个女子从中走了出来,步若凌波,体态翩然,一身大红嫁衣分外惹眼。 人群不可抑制的响起一阵惊呼,纷纷朝两旁避让。 在花月楼唯有一人这身打扮,那便是花魁“红奴儿”,这太平城尽人皆知,却少有人亲眼见过她本人,更别说一睹她的芳容,没想到今天这档子事竟能将她惊动,又怎能不让众人震惊。 穿着一身宫装的赵严氏见到红奴儿,心里也是一颤,竟罕见的有些紧张,若出来的是花月楼四大清倌、八大伶人中的某位,凭她的身份和赵家的底子,她说话尚还有些底气,可遇到这位性格乖戾的花月楼头牌,她却是半点没底,那可是全太平城最不讲理的主,凶名赫赫,曾三次出嫁,克死夫家满门,喜着大红嫁衣,一身本领诡谲,擅长占望之术,可断人生老病死,最关键的是她还是现如今太平天书的执笔人,就算是城主老大人都要让她三分。 “赵严氏见过红姑娘”没等旁人开口,这位出身古城名门的大妇已盈盈一礼,做足了面子。 红奴儿斜瞥了她一眼,又扫视一圈围观众人:“你们在为何事争吵?” 她这一问,虽然语调清冷,但声音却宛如林籁泉韵般动听,令在场众人一阵骚动。 赵严氏道:“哎,实乃家门不幸,这女娃本是我赵氏一房偏室所出,前些日子因触犯家规外逃,我们一直寻她不得,没想到今日她竟跑到花月楼胡闹,打扰红姑娘清修,还望多多恕罪” 被姜副尉护在身后的赵惜惜愤恨道:“毒妇人,我已是浮魂之身,再不欠赵家分毫,凭什么要听你的!” 站在赵严氏身旁的赵承乾怒道:“你姓赵,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 红奴儿道:“赵严氏,太平城的规矩你该清楚,你来此恐怕不单是要把她带回去,为赵家挽回颜面那么简单吧?” 赵严氏脸色微变,有些尴尬道:“红姑娘明鉴,我可以不追究她的过错,但她手上有我赵家祖传扳指一枚,却是务必要取回的” 红奴儿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从春婵手里拿过翠玉扳指:“是这个吧?” 赵严氏见到扳指,喜上眉梢,却没敢伸手去拿,躬身道:“确是此物!” 赵惜惜眼见哥哥的东西就这样轻易被送,扑上去要抢,被姜副尉拉住。 小姑娘哭喊道:“不能给她,那是我哥哥用命换下来的!” 红奴儿轻笑,低头看向她:“你先卖身献宝,又引来赵家人,难道是想挑拨花月楼和赵家的关系?” 赵惜惜一顿:“我没有……” 赵严氏脸色微变:“真是冤孽,想不到小小年纪心肠就这般歹毒!” 红奴儿将扳指递给她,冷道:“赵严氏,你该走了” 说着转身走到小姑娘身旁,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抬头,让我看看你” 赵严氏没想到红奴儿这么好说话,刚想说点什么,却被身旁一位白发老者以凌厉眼神制止。 …… 红奴儿美眸中闪过一丝金辉,看着陷入呆滞的赵惜惜:“到是个美人坯子,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心计还算不错,可迈进这个门,你可就一辈子都是花月楼的人,你想好了吗?” 赵惜惜懵懵懂懂,迟迟不言,姜副尉拍了下她:“红姑娘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赵惜惜如梦初醒,似做了个长梦,忙感激叩首:“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 红奴儿道:“纵然生不如死你也要活?” 赵惜惜咬牙点头,一双秀目充满血丝,盯向赵严氏一伙人:“我要活着,为我哥哥、娘亲报仇雪恨!” 红奴儿道:“就为这个?” 赵惜惜朱唇渗血,惨笑道:“我自出生便被赵家人说成三世祸根,应厄之人,会毁掉祖宗基业,既然都说我是灾星,我便要做给他们看看,遂了他们这心愿!” 红奴儿道:“狠不在嘴上,光凭这些你最多也就只能在内院做个丫鬟” 赵惜惜微蹙眉头,回想起夜酩跟她复述的那个叫“丧门星”的怪人所说的一番话,心头一阵酸楚,恨道:“我想做花月楼的头牌,杀尽天下负心汉!” 红奴儿轻笑:“世道艰辛,凡事都是下决心容易,做起来难,你既愿意自讨苦吃,就先起来吧” 赵惜惜点头,缓缓站起身。 夜酩自打红奴儿出现就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看不见她的真容,却有种怪异之感,觉得哪里似曾相识。 红奴儿这时转看向他,冷道:“你就是夜酩?” 夜酩点点头,望向她的眼睛,头脑忽然一阵恍惚,不知怎的竟回想起初来太平城时,在那桃山下见到的那个叫“云浪”的年轻人,还有那一道惊世骇俗的剑光。 红奴儿眼波流转,忽然对小姑娘道:“赵惜惜,他将是你命中的一道坎,你现在杀了他,可免除后患” 赵惜惜震惊,痴痴摇头,眼神乞怜。 夜酩也是错愕不及。 红奴儿道:“你已害过他一次,再害一次,有何不可?” 赵惜惜脸色瞬间惨白,看向夜酩哭道:“对不起,酩哥哥,都是我不好,在那梦里我看到你为救我哥被一个怪人用枪刺伤,怕告诉了你,你便不会再管我哥死活,向你隐瞒了实情……” 夜酩其实在归途中就已猜到赵惜惜或许没对她说出全部梦占所见,如今亲耳听到,倒也不觉得奇怪:“不必说了,我能理解” 红奴儿冷道:“赵惜惜,你舍不得杀他,仇就报不了!” 赵惜惜惊愕,有些茫然无措,忽然双手抱头陷入癫狂,痛苦不堪。 这时,忽听一旁的潇湘子冷声厉喝:“够了!红奴儿,就算你要诛心,也犯不着再伤一命!” 话音未落,赵惜惜身向后仰,晕死过去。 红奴儿扫了眼潇湘子,又转头看向对夜酩:“小鬼,今日看在萧道长面子上,我饶你一次,若让我再听到你在外招摇撞骗,你可要小心了” 夜酩觉得很不舒服,起初他还觉得这红奴儿处事干净利落,但之后却觉得这女人说话很怪,有点恃强凌弱,冷哼一声:“果然是个凶婆娘,怪不得云大哥不喜欢你” 这话一出口,把在场所有人都惊了。 潇湘子额头见汗,斥道:“夜酩!” 红奴儿微怔,在太平城还很少遇到敢这样和她说话的人,她轻笑道:“你很有趣” 说话间,不知从打那里吹来一阵歪风,竟将她脸上的面纱吹落。 在这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是气息凝滞。 这世间有种女子的美,是当你看到她第一眼时,便会忘记她的眉眼,只记住一种感觉。 就像是欣赏一朵静静盛开在山谷中的幽兰,聆听一曲纯音天籁,又或是抚过水澹风轻,使得看她的人都得意而忘形。 …… 半晌过后,当场间众人幡然醒转,院门前红奴儿三人已不见踪影。 人群渐渐散去,却都跟丢了魂魄一般,脸色如痴如醉。 姜副尉带着白虎营的兵卒告辞离去。 夜酩感到有些头晕,眉头紧皱。 潇湘子抹了把冷汗,显得心有余悸:“夜酩,你真认识云浪?” 夜酩摇摇头。 潇湘子微愕:“那我很佩服你!”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三章、因果循环 夜酩没留意这话的弦外之音,他有些走神,脑海中还想着刚才那惊鸿一瞥。 红奴儿容颜极美,却并不灼灼耀目,而是透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绝世而孤立。 但夜酩想的却不是这美,而是发现她很像他的娘亲。 两人起码有八分相似,但红奴儿明显更年轻,眉间也没有解不开的愁色。 “夜大侠,还想什么呢?”冯铁炉忽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夜酩如梦初醒,发现竟已不知不觉间来到西街口的春来面馆前。 冯铁炉以为他仍在挂念赵惜惜,搂着他的脖子语重心长道:“小夜啊,不是我说你,太平城不讲阳世俗情,生死有命,她这忙你已算帮到底了,现在该想如何填饱五脏庙才对” 接着,又对身旁潇湘子道:“师兄,今日多亏你出手相助,想要吃啥随便点,我请客!” 潇湘子眉梢微佻:“当真?” 冯铁炉啧了一声,拍着胸脯道:“师兄,你咋还跟我客气” 萧湘子走入面馆,来到柜面前,看着墙上挂着的菜码,一连溜念了十来个菜名,把瘦老板高兴够呛,末了却来了句:“都是俗味,不堪入腹,来坛桂花酿吧,十年老陈,有吗?” 听到这语气,瘦老板有点生气,觉得被人看低了,却不好冷眼相对,话语软中带硬。 “有,客官莫看我这铺子小,桂花酿却是一绝,甭说十年,就是三十年的都有,但要一枚月牙钱!” 潇湘子闻听,用玉笛轻敲后背,笑眯眯转看向冯铁炉。 冯猴子最好面子,既然说要请客,哪能此时漏怯,当即摸出一枚月牙钱,拍在案上,显得豪气干云。 潇湘子却又摇头:“店家,我虽不懂酿酒,却也知道过新未熟,过陈则淡的道理,桂酒椒浆,十年芳华初绽,恰如二八女子,才是最诱人之时,你可莫要诓我” 瘦老板揉揉腮帮,一副被酸倒的表情,但看在钱大爷的面子上,还是假意陪笑,拍了几句马屁,从身后抱出一坛酒,引着几人来到一处雅静处落座,让一个伙计顶上,便再不搭理他们。 冯铁炉看他人气鼓鼓走开:“师兄,这怎么说?” 潇湘子淡笑:“他这店里如今就只剩这一坛十年陈酿,不可多得,自然要费些唇舌” 赵甲恍然,挑起大拇指:“萧师兄真乃妙人” 夜酩却有些不解:“萧大哥,你怎知道这店里只剩一坛十年老陈?” 潇湘子道:“当然是看到的,这里又不是太平楼,财大气粗,做得都是小本生意,既然菜品不多,酒水不可能卖得好,好酒便更少,古城方圆百里桂树又极少,且素无以桂花酿酒的习俗,想必这酒是从他处贩运来的,若我是店家,想薄利多销,就不能弄太贵的,充其量也就是放一两坛陈酿充门面,否则本钱岂不都压到了酒上,要卖不出去怎么办?” 说着,他又将酒坛上的红纸撕下,露出坛肚上釉烧的篆文。 夜酩看到不禁莞尔,原来上面明白写着“十年陈酿”。 不过,他仍然很佩服冯猴子这位师兄,能将随便一件小事抽丝拨茧,分析的头头是道。 一会工夫,面馆伙计将几样开胃小菜和汤面端上桌,香味扑面。 三个少年一齐敬了潇湘子一杯。 赵甲心里藏不住事,见周围食客不多,放下酒杯:“夜酩,你真是城主大人的儿子?” 夜酩料到准会被问到这事,又很无奈不能如实相告,叹了一口气:“不瞒三位,我自幼便是孤儿,并不知出身来历,前些日子我干爹被仇家寻上门来,便把我带到这里,甩手交给蓝飒,各中隐情颇多,且我自己也尚未搞清楚,不便相告,还望见谅” 冯铁炉道:“无妨,太平城有规矩,莫问前事,谁还没点难言之隐,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会赵家枪法,当时若不是你支招,只怕咱们几个就要交代了” 夜酩道:“那不是枪法,是一种阵法,是我在蓝飒书房里无意翻到的,当时也没想到真能管用” 赵甲微微点头,冯铁炉也是恍然。 夜酩明知他这谎编得拙劣,难以骗过心思缜密的潇湘子,但也实在想不到别的借口。 好在丰神俊朗的萧道长似并未在意,只是慢条斯理的饮酒,淡笑不言。 要想避免被刨根问底,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反客为主,将几人关注焦点转向别处。 夜酩对之前的事也确有一些疑问。 若按赵惜惜所说,她那晚梦占曾看到他被丧门星刺伤,因害怕告诉他真相,会弃她哥哥于不顾,才没有说出全部实情,而若他估计没错,赵承乾极可能事前也梦占过,要不然丧门星不可能说出那样一番怪话,好似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但这又和小姑娘所梦出入甚大,按老周所说,圜梦草所梦虽虚却是实情,而且他们三人上虎跳崖采花也屡试不爽,为何偏偏轮到赵承方却出现两种不同的结果呢? 潇湘子听完夜酩的问题,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起他们三人是如何弄到圜梦草的。 冯猴子立刻将几日前的事大肆吹嘘了一通,听的潇湘子一阵苦笑,又对夜酩道:“你确定赵承乾也用过圜梦草?” 夜酩摇摇头。 冯铁炉却从怀中掏出一个香袋:“我确定,这是当时从那厮怀里掉的” 夜酩和赵甲见之一惊,忙拿过袋子查看,发现里面果真有四株圜梦草,却不知冯铁炉是何时捡的。 潇湘子接过东西看看,叹道:“你们好心办坏事喽,若不用圜梦草梦占,或许赵承方今日结局便不至于此” 夜酩错愕:“此话怎讲?” 赵甲也挠挠后脑勺:“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潇湘子道:“你们想想若非你们寻来圜梦草,赵承乾又哪能弄到这东西,这一根草价值不菲,不可多得,就连我都几年未见,他若无此草,便不会梦占,将来之事便是未知数,一旦去看,反而成了定数,这还跟你们没关系?” 冯铁炉蹙眉道:“师兄,这不对吧,要这么说的话,夜酩若没丢影子,就不会出现在我家门前,我不骗他喝迷魂汤,他就不会跟踪我们,我们不认识,也就不可能去找师父和夫子,更不会去采圜梦草,若再往前追述,还有城主老大人和他爹的事,岂不是没完没了?” 潇湘子道:“没错,因灭果生,果生因灭,如瀑流水,非断非长,若不然咱们四人又怎会坐在此处吃面?” 夜酩道:“萧大哥,难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潇湘子摇头:“非是因你一人而起,而是因你我而起,我们都在其中,不同的选择,造就不同的结果,但一旦用圜梦草窥测天机,结果将无法改变” 夜酩沉思片刻:“我懂了,赵惜惜所梦是一种可能性,赵承乾亦然,但因为我们的选择,过程会出现偏差,可结果赵承方还是死了,难怪那么多圜梦草没人采!” 冯铁炉抓耳挠腮:“我咋不明白呢?” 赵甲也一脸茫然。 潇湘子道:“你们俩也不想想,若以圜梦草梦占真能趋利避害,焉会有那么一大片圜梦草在?” 冯铁炉道:“可老周说那片峡谷很危险,有许多异兽出没” 潇湘子莞尔:“有多危险?难道比去珊瑚林猎杀魔兽还危险?” 赵甲摇摇头:“那倒不至于” 潇湘子道:“天机不可泄,这结果已算不错,你们这算万幸” 冯铁炉道:“师兄,你是说用圜梦草梦占,就会遭报应?” 潇湘子点头,又喝了杯酒,“差不多吧” 夜酩道:“萧大哥,那有什么方法能破解吗?” 潇湘子道:“梦占吉凶,行之必验,若不去做,自然没事” 赵甲却仍有些不甚明了:“萧师兄,为什么还没发生的事,在梦里看一眼,反而改变不了了?” 潇湘子道:“这便是天道” 夜酩忽想到来太平城时,在那不知尽头的造化迁流中,蓝老怪所说的一句话。 “汝未看花,花与汝同归于寂,汝若看花,则花分外明了” 冯铁炉蹙眉:“啥意思?” 潇湘子双眸金光一闪而逝,却好似迷了眼睛,眼皮乱弹。 夜酩耸耸肩道:“我也不太明白,听别人说的,但你们想想,若一会出去本来能捡到一袋金子,结果被这么一看,反而没有了,窝不窝火?” 冯猴子道:“那当然” 夜酩道:“那不就结了,不梦占时,有可能捡到金子,也可能捡不到,这并非定数,却还有这个可能,可一梦占,反倒连可能都没了,好坏都得兜着,还不是报应?” 赵甲恍然点头,总算搞明白了此间道理:“怪不得我们去采鬼面花,会被那两只赤脚仙一路追杀!” 潇湘子惊愕道:“那两只赤脚仙是冲你们来的?” 三个少年齐齐点头。 潇湘子感觉有些头痛,又揉揉太阳穴:“你们不会是一毛不剩,把人家的花圃给罢园了吧?” 夜酩和赵甲都看向冯猴子。 冯铁炉一晃脑袋:“当然了,那可费了我一张青雷符啊,焉能走空?” 潇湘子有些生气,赏了他一记板栗。 这几天他一直在寻觅一种奇兽,已在林间蛰伏数日,若不是那两只赤脚仙和后来一帮白虎营兵卒搅局,八成就能拿下了。 “简直是胡闹!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凡事切勿做绝,你这孩子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冯铁炉撅着嘴道:“跟那俩畜生讲啥道理?” “你还敢顶嘴,信不信我告诉师父,罚你抄书!” “哎呦,好师兄,别啊,我这不也是想帮师傅和你改善改善,老孟又不在,九行里就咱一气观最穷” “少花言巧语,我怎么没看你哪次领完月俸孝敬师父?” “那不是钱太少吗,这次不一样,等我兑换事功,见面分一半,咋样?” “不咋样,老实交代,这买酒的钱哪来的?” “赵承乾的” “我就说你怎么那么大方,这几株圜梦草充公了” “好说,好说,师兄,喝酒” 看到冯铁炉一副狗腿摸样,夜酩和赵甲都难掩笑意。 一坛十年桂花酿片刻见了底,饭吃完了。 四人走在去往城南的路上,夜酩仍是有很多疑惑待解,低声问潇湘子:“萧大哥,那花月楼的红奴儿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你们都好像很怕她?” 潇湘子面色微熏,想是喝的美了,言谈间也多了几分随意:“小夜啊,听我一句劝,日后若见到她,你最好绕着走” 夜酩道:“咋,她还能把我吃了怎地?” 潇湘子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都不能以常理揣度,尤其是漂亮女人,男人在女人面前逞口舌之快,只会自讨苦吃,这就跟你要跟人家比生孩子一样,是万不能及的!” 夜酩气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颐指气使,她莫非有什么靠山?还是出身高贵?” 潇湘子摇摇头:“在太平城人人都要凭实力说话,她的拳头够硬,如今又将全城人的命数捏在手里,若她不高兴,在那小账本上给你记上一笔,可够你喝一壶的” 夜酩奇道:“小账本是什么?” 潇湘子说到这,似也意识到有些不妥:“等你入行就知道了,咱们还是莫要提她,总之你记住我的话就对了” 夜酩暗啧一声,看来想诓出些内幕有困难,心里却仍在揣测那女人的来历。 他不可能看错那种气息,她必然是个妖族!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四章、夜半惊魂 吃一堑,长一智。 有过上回被老周敲竹杠的教训,这次三个少年都学会了待价而沽。 听萧湘子说,鬼面花能摄人神容,果实可制药水,涂在脸上,有类似易容术般的效果,都觉得很神奇。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除去兑换事功和答应给藏金乌的好处,三人又各自留下几株外,将剩下的都交给了老周代卖。 结果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人抢购一空,赚了满满一袋子月牙钱。 冯猴子与赵甲和夜酩商量,决定拿出一半交给萧湘子,贴补一气观日常开销。 毕竟若没那两道青雷符,三人绝难全身而退,做人得懂知恩图报。 至于剩下的钱则是三人平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晚上,夜酩独自回到苦水寺,看到赵惜惜打扫过的禅房,心里难免又泛起一些感慨。 这世上有很多事都非人力能够扭转,就算能预见未来,却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他只能求个问心无愧,再不做多想。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连日劳顿积攒的倦意也随之袭来,少年倒在干草铺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 夜半时分,乌云蔽月,陋巷内死寂一片。 一阵狂风卷过破庙上空,将屋瓦吹得咯咯乱响,如鬼伥磨牙,听得人心里打怵。 扑啦啦一声怪响,正在老槐树上打盹的芦花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扑打着翅膀飞入后院,一阵咯咯乱叫。 与此同时,一盏纱灯飘飘荡荡落入院中,形如鬼火。 夜酩被鸡叫声吵醒,点着油灯,刚将禅房柴门打开,就险些被迎面扑来的芦花抓破额头。 这大公鸡极通灵性,这些时日不但脾气渐长,体格也壮了许多,尾巴上竟长出几根长羽,看它瑟瑟发抖,一个劲要往他怀里钻,少年马上便意识到外面有情况。 他立即吹灭蜡烛,把芦花放入竹筐,背在身后,又抽出黑柴,捏手捏脚摸向前院。 不知何时,寺庙内起了雾,远近难辨。 影影绰绰中,少年就看到苦水亭上方悬浮着一盏纱灯,形似含苞待放的莲花,距离地面约有三丈,正散发着幽白色的晕光,四周却空空落落,既不像是有人提着,又不见什么竹杆之类的物事挑着,情形很诡异。 正当他仗着胆子,贴着大殿山墙根,一点点挪蹭向前,打算靠近些,查探究竟时,忽瞥见廊柱后寒芒一闪,迅疾侧身一躲,竟是堪堪躲过一枪。 可还没等他立稳,又一道枪光已紧追而至,直取他的咽喉。 夜酩吓得缩颈藏头,挥刀朝旁一撩,向后急掠。 柱后隐藏的黑影却一个欺身前纵,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一杆大枪如怪蟒翻身,忽长出一截,枪锋化作一团银芒,带着锐利的破空声,刺向他胸口大穴。 少年精神瞬间集中到极点,拼尽全力朝前挥刀格挡,在空中划出一片绚烂刀影,如同一朵刹那绽开的昙花。 然而,枪芒与刀影相触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夜酩感到十分诧异,像是根本没砍到东西。 便在这一刹那,黑影已凌空跃起,以枪当棍,朝他当头砸来,银芒在空中划过,如同一道银流当头洒落。 这一下又是令少年震惊不小。 适才慌乱,他尚来不及判断对方来路,可眼下这招他却记忆犹新。 这不是赵承方所用的枪法吗? 想到这里,夜酩已大概能猜到对方是谁。 他来古城还不到两月,根本没有仇家,能半夜三更来找他麻烦,想必也只有那心肠歹毒的赵承乾了。 眼看大枪砸落,少年不退反进,身形猛的前冲,像是一张紧绷的弓忽然弹开,一下比刚才快了数倍,欺入黑影近前,劈头盖脸就是三刀。 面对强手,他瞬间便作出决断,必须速战速决。 先前在那树林中,他已知道赵承乾功夫不弱,一套妖枪使得神出鬼没,便是赵承方想要杀他都尚且不易,以他如今只能发挥出的二境实力肯定不是对手,而眼下对方未尽全力,必是存着试探他虚实之心,若不趁此时机出其不意,他可就没机会了。 但令他震惊的是,他的刀明明砍到了黑影,却像是劈中了空气,毫无实感。 七重蜃气? 夜酩大惊,意识到中计,慌忙闪身后撤,却看黑影再次凝聚,手中长枪刹那变成一把长剑,再次朝他刺来,速度仍旧不紧不慢,剑路极稳。 虽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少年却是临危不惧,举刀相迎。 若说应对枪法,尤其赵家妖枪这类独门秘术,他还有些吃力。 但若换成剑法,他却是有足够信心应付。 少年只看对方步伐成弧,如蹑虹而行,剑光如蛟龙出水,波光耀目,便已瞧出几分门道。 长周旋、蹑星虹,剑似蛟龙出潭中。 这是术宗崆桐一脉的旋星剑! 刷!便在黑影一剑扫向他左肩,剑锋却陡然旋折,削向他的右腕时,他根本没躲,将黑柴抖如荆条朝前抽去,瞬间打散一条剑影。 黑影见状,手腕翻花一转,剑锋由下向上,又挑向他的左胸,如一道星光大胜,让人难以直视。 这便是旋星剑的奇绝之处,若配合独门心法和奇兵,剑光可杀人,见者立毙。 但就是这翻手绝杀的一剑却仍是没能奈何夜酩分毫,又被他鬼使神差般一刀斩碎。 黑影身体一滞,明显有些错愕,招数再变,身形如蛟龙穿云破雾,忽隐忽现间,围着夜酩接连递出数剑,一剑比一剑快,剑光如数道流星飞旋,将虚空分割成七零八落的碎块,明显已经加重几分力道。 然而,被围在不过咫尺方圆内的夜酩虽有些勉力不敌,却也将黑柴舞动翻飞,如一条滚滚浊浪,不断朝前拍去,将一道道剑光尽数拍碎。 数招过后,黑影忽然后撤停手,但夜酩却是气喘吁吁,憋了一肚子火。 他也看出来赵承乾这厮明显是在试探他的虚实,并未展露真实修为,若不然他绝难还站在这里。 任凭他会再多武功招式,没有真元支撑,都是无本之木,漂泊浮萍,根本经不起风雨。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但对方手下留情却并不意味着他就要领情。 相反,他现在心中怒意滔天,恨不得将这厮碎尸万段。 所以,当黑影刚开口说话时,夜酩冷不丁左手寒光一闪,出其不意的照着石亭方向甩出一记杀手锏。 少年在赌一件事,面前这人是个惑人耳目的幻影,赵承乾的真身很可能躲在亭子里。 只是实力差距终究难以单靠眼力弥补,他虽然赌对了,这一击却未能如愿,耳轮中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抖手甩出去的匕首又瞬间被掷回,钉在他脚下。 “恒山昙剑、玄真阁惊弓步、孤山浊浪刀、匡庐束薪劲、气宗呵剑术,你会的东西还挺杂” 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个沙哑声音忽然自苦水亭里响起,从中闪出一个人,却是和夜酩先前预想大相径庭。 只看那人面涂白漆,身材佝偻,手拄一杆竹枪,走起路来还一瘸一点,正是昨日死在赵承方惊神一枪下的赵天麟! 夜酩眼瞳瞬间收缩如针芒,一阵毛骨悚然,连退数步:“丧…丧门星,你没死?” 丧门星勾起嘴角,邪魅一笑:“死,就凭你支了一招吗?” 夜酩暗咬牙关,他万没料到来人竟是丧门星,这下麻烦大了。 白天的时候,冯铁炉还劝他搬出苦水寺,去稷社附近租个房子住,也花不了几个钱,但他担心一旦离开,日后找回影子会出岔子,没搭这茬,没想到晚上就遇到浮魂锁命,再后悔已来不及,只得故作镇定道:“你想干嘛?这可是在太平城!” “老实告诉我,你为何会我赵家枪法口诀,我可以饶你一命!” “我不知道什么枪法口诀,那是阵法口诀,是我在蓝飒书房里一本书上看到的” “一派胡言!” 丧门星忽然声色俱厉,将手中竹枪一抬,指向夜酩眉心:“我赵家妖枪世代秘传,蓝飒怎可能知道,刚才只是小试你一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夜酩心思急转,忽道:“你不是丧门星,你到底是谁?” 丧门星微愣:“你说什么?” 夜酩道:“少装神弄鬼,丧门星若有你这般见识,今天我早就死了!” 对面那人微微一怔,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个破绽。 而也就在这一瞬,夜酩的手微不可察的掐出一个印决,拿出了压箱底的保命本事,打算遁入和他神魂相容的山海鉴中。 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很可能会被蓝飒发现,但眼下保命要紧,也顾不得其他。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百试百灵的拜月印竟然无效! 少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明明能感应到那画中天地的存在,却无论如何都进不去,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而对面那黑影也根本没给他多想的机会,在注意到他气息变化的瞬间,便迅疾闪到他的身旁,用一把色泽黝黑的长剑抵住他的咽喉,冷森森一笑,也不再隐藏真容,顷刻间撤去幻术,竟变成一个身披黑氅的蒙面女子。 “你……你……你是红奴儿……” 失去这最后一点倚仗,夜酩顿时没了底气,心慌的厉害。 不容他分说,来人已将他手中柴刀和背后竹筐取走。 蒙面女子开口,声音清冷。 “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 “你父母是谁?师傅是谁?这把柴刀哪来的?还有这竹筐?” 蒙面女子一下问出一连串问题。 夜酩听到她这声音,有些狐疑对方身份,怎么品都觉得和白日见到的红奴儿不同。 “我没师傅,功夫都是我娘亲教的” “你不是孤儿吗?” “你怎么知道?” 夜酩有些惊诧,却是被蒙面女子用剑狠拍脸颊:“少废话,不想死就说实话,你娘叫什么?” “我干娘就是我娘,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姓” “还敢嘴硬,哪有人子不知父母名姓的,你爹是谁,别跟我说是蓝飒!” “我爹是个铁匠” 夜酩回答略有迟疑,脸颊又一阵火辣辣刺痛。 “名字!” “张老铁” 蒙面女子微顿,手上力道松了几分,又冷道:“这把刀和柴筐哪来的?” 夜酩低着头道:“捡的” 蒙面女子厉声道:“放屁!这刀分明是把宝刃,筐亦是须弥物,你还敢撒谎饶舌,信不信我剁了你!” 夜酩抬头看向女子眼睛,晃晃头:“不信,你要杀我早就杀了,拖到现在,必有所图” 蒙面女子呼吸一滞,冷笑道:“呵,看不出你倒是有些胆识,你若不说我就把你这宝贝毁了” 夜酩慌忙摆手,他如今的家当和芦花可全在筐里,若真毁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别、我说,你想知道什么?” “刚才的问题” “刀是我爹给我做的,筐是我娘给我编的” “你爹姓张,是个铁匠,他给你打造的这把刀?” 夜酩点头,其实黑柴严格来说是他爹手把手教他打造的,足足花了五年,不过说这个恐怕更没人信。 蒙面女子忽然石破天惊:“你爹是张凌寒?” 夜酩惊愕:“你到底是谁,认识我爹?” 蒙面女子不知可否一笑,忽而又道:“这么说你娘是涂山青语喽?” 这一问令少年惊讶万分:“这位前辈你认识我娘?” 蒙面女子没回答,而是转而又问道:“小子,你爹娘现在人在哪里?” 夜酩苦闷道:“我很小时候我娘就走了,我和我爹也在寻找她的下落,前些日子,有一伙仇人找到我家,我爹就带我逃到这里,把我扔给蓝飒后就离开了,让我在这里等他” 蒙面女子心头微动,缓缓撤回长剑:“你今年多大?” 夜酩挠挠头:“十二” 蒙面女子又一怔,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为什么不姓张?” 夜酩道:“我爹说他是在夜里捡到的我,当时喝多了,就把我稀里糊涂抱回了家,所以才叫这名字” 蒙面女子呵呵一笑:“原来是这个夜,倒是他的风格” 夜酩听女子言谈话语间颇为爽利,忙见缝插针道:“前辈莫非是隐门中人?” “隐门早已是过眼云烟,你好自为之吧” 蒙面女子轻叹一声,转身将长剑朝空中一挑,那盏悬浮在石亭上方的纱灯便翩然下坠,落到剑锋之上,如彩蝶沾花。 便在此时,不远处的老槐树上,忽又落下一个曼妙身影。 即便是在黑夜,仍能看清那是一身红衣。 蒙面女子望向来人,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冷道:“想打一架?” 同样轻纱罩面的红衣女子微微侧过身,平淡道:“都是老黄历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姐姐自去便是” 蒙面女子默然无声,挑灯走向庙门。 可就在双方身影交错之际,两人都不约而同气机暴泻,挥掌拍向对方胸口。 嘭的一声闷响! 双掌相碰,一个半弧形气浪以两人为圆心朝四周炸开,破庙内霎时泥土翻飞,墙摇屋晃。 在旁看着的夜酩被这股气浪直接震飞出去。 但就在他眼看就要撞到院墙时,却忽被一人从后提住脖领子,又安安稳稳的带回院中。 少年转头去看来人,发现竟是太平楼的帐房先生陆鼎。 只见他看着树下两人,斥道:“你俩眼里还有没有城规?” 蒙面女子撤回手掌,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根本没搭理身后的陆鼎,挑着花灯走了。 红奴儿冷冷扫了夜酩一眼,丢下一句“小子,管好你自己的嘴!”也飘然远去。 陆鼎微叹一口气,转身看看夜酩,一番欲言又止,最终无奈摇摇头,也负手而走。 哗啦一声,原本就残破不堪的大殿又塌了一角,院中烟尘滚滚。 夜酩独自站在荒草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都什么意思啊?”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五章、蹑空草(上) 经过这一番折腾,少年已彻底没了睡意,见人都走了,立即捡起东西跑回禅房,又连试几次拜月印,依旧是毫无作用,心里越来越慌,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这不仅仅是他最后赖以保命的手段,更是关系到他娘亲生死安危的大事,若真是出了差池,那他可就万死莫赎,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仔细甄辨他和宝图间的微妙感应,见一切和之前并无不同,一番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很可能是他丢了影子,愈发觉得应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本来在来太平城之初,夜酩心底并未瞧得上这城里的人,总觉得和他爹的描述相去甚远,但随着接触越来越多,越发觉得这里的人都不像表面看去那么简单,今晚出现这个人就是其一,竟似知道他爹娘很多事,如果不是在眼前这种情形下见面,他一定会死缠烂打套出些东西来,只是看这架势,这些人都似不愿意深说,不知都是何原因。 这件事在其后数日里,夜酩跟谁都没有提过,只是更加留心在城中所遇的各色人物,想找到那个面罩黑纱的女人,但可惜半个多月过去,仍一无所获。 这天,归道堂又发布了一件事功,寻早一种长在珊瑚林边缘的灵草,夜酩找到冯猴子和赵甲,三人经过一番分析,觉得难度不算很大,可以前往雾屏山一试。 少年们做事都很痛快,没老周他们那种瞻前顾后,将工具和干粮都准备停当,便动身杀入山中,又经过几日辛苦跋涉,终于一日午后来到了一片被一道纵横不知几许的壕沟阻断的森林边缘,再往前是一大片被火烧焦的林地,树木倾颓,满目疮痍,从空中俯瞰过去,形状很像是一个人踩出的脚印。 “到了,这就是藩篱沟,再往前不远就是珊瑚林” 冯铁炉停住脚步,抹去脸上汗水,找了块干爽的地面坐下。 跟在他身后的夜酩和赵甲都是头次来这,站在高处瞭望,只见对面依旧是林木森森,和这边并无不同,只不过雾气弥漫,在阳光下泛着淡紫色,透着一点诡异。 赵甲经过半月修养,体内丧毒已涤荡一空,来到丈余宽的壕沟边上,拿着登山仗朝下方探探,够不到底,又朝左右瞄去,也望不到头,不由发出一阵由衷赞叹。 “这得用多大力道,才能斩出这样一道沟啊?” 夜酩也走到近前,蹲下身摸摸沟沿,发现十分平整,确有被劈砍过的痕迹。 他在来时便听冯铁炉讲过,在雾屏山中除去十绝地外,还有片比之更甚的危险存在,遍布于群山深处,便是这珊瑚林,其间栖息有许多珍禽异兽,天生具有某种与自然大道契合的异能,凶悍异常,实力多堪比中三境修行者,有些远古异种甚至还能通过吞噬天材地宝,进化出类人的灵智,驱遣其它低等魔兽,构建自己的领地,称霸一方,而当年太平城附近曾经兽患猖獗,是蓝飒带着白虎营争杀四方,花去数年时间才将方圆百里平定,并以大神通在雾屏山中圈定出一条藩篱,将绝大部分魔兽都逼回林中,才保得一方太平。 虽说夜酩对蓝飒的人品不敢恭维,但不得不承认这老怪物武力着实恐怖至极。 对于两个朋友的舍命相陪,夜酩很是感激。 毕竟这不同儿戏,是稍有不慎就可能丢掉性命的大事。 投桃报李,少年则是以切磋之名,指点他们一些武学功法,也算是变相补偿。 同龄人间相互认证往往比死记硬背、闭门造车更有裨益。 冯猴子和赵甲对此心照不宣。 三人略作休整,吃过干粮,又拿出地图仔细查看。 按照归道堂事贴上的记述,这次他们要找的“蹑空草”多生长于山顶,初略估算一下,距离目的地还有小半天路程,在天黑之前足可以赶到。 只是接下来的路在地图上并未标明,需要他们摸索前行。 这次出来,曾来过珊瑚林一次的冯猴子作足了准备,大包小流的带了许多东西,都装在夜酩背后的竹筐里。 纸终究包不住火。 上次去采鬼面花时,三人归途遇险,被赤脚仙追杀时,一路摸爬滚打,东西最后竟然一点没丢,完好无损,是无论什么托词都敷衍不过去的。 夜酩只得说这宝贝是家传的,冯铁炉和赵甲也就没再刨根问底,但都颇有些羡慕。 须弥物,芥子须弥,可容纳万物。 虽说外表看着比戒指手镯之类的器物寒碜很多,但怎么着也是个宝贝不是。 冯铁炉喝了点水,拿刀在树干上勾画出一个符箓,做下一个记号。 这是种他们一气观的引路符,防止在林中迷路,只要点燃一柱香,循着烟丝轨迹即可找回出发点。 “走吧,再往后可真就要看咱仨的运气了” 冯铁炉瞄了眼对面,略朝后退两步,又是一个前冲,飞身越过藩篱。 夜酩看到壕沟上方空气似抖动了一下,也学样奋力纵身一跃。 赵甲紧随其后。 便在三人身影消失不久,一个白毛赤足、袒胸露乳的高大野猿忽从树上跃下,类人的面孔上满是憎恨之色。 它跃到一棵大树旁,五指成钩将那块刻有符箓的树皮撕下,一阵嘤嘤怪叫。 …… 进了珊瑚林,夜酩才领会出这名字的含义。 只看这林中有许多高大乔木都似珊瑚石一般,虽还是树形,亦有枝杈叶子,却和普通树木截然不同,像是某种活着的化石。 而且越往深处走,这类石化树木越多,有些树干上还结有一簇簇晶石,色彩斑斓,看着如同水晶。 冯铁炉警告说那些树晶不能碰,一旦沾染上很容易得怪病,身体会逐渐被石化。 行走在这景象诡异的老林中,望着头顶不时飞过的鸟群和一些出没草丛的小动物,夜酩感觉仿佛来到了龙王爷的后花园,有些目不暇接。 可他们却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走的都异常谨慎。 其间有数次惊险,若不是冯铁炉之前来过,夜酩和赵甲还真未见得能注意到。 小半时辰后,三人来到一处缓坡,忽听到头顶一阵叮铛乱响,好似环佩相碰,抬头望去,就见在一棵大树枝杈上晶光闪烁,浮动着很多豆粒大小的红点。 冯铁炉瞬间做出一个禁声手势,夜酩和赵甲同时停住脚步,一动不敢动。 啪嗒!啪嗒! 空中接连落下些许类似冰雹的碎冰块,砸在三人肩头。 其中一枚恰好落在夜酩手里。 少年定睛细观,用手指微微捻动,发现竟还有些软,同时还能闻到一股淡淡腥味。 鸟粪? 正当他狐疑时,就隐约看到一根树杈上像是有一条什么东西爬过,悄无声息,但细辨又什么都没有。 可紧接着就听一阵咄咄乱响,好似箭矢中靶的声音。 有大片晶莹剔透的羽毛从头顶飘落,那些聚集在树杈上的红点四散纷飞,夹杂着某种鸟类的惊叫声。 而刚才那根树杈上又流光一闪,竟显现出一条口吐红信的巨蟒来。 三人霎时脸色雪白,再仔细分辨那些红点,才发觉那竟是一大群鸟儿的眼睛,但它们的身体却近乎透明,只有在阳光反射下才能看出轮廓,而树干上有几只鸟被类似冰锥般的细箭钉在上面,正垂死挣扎。 趁着巨蟒吞食猎物,冯铁炉招呼两人蹑手蹑脚绕路而走。 等攀上一处相对空旷的山丘,赵甲才长吁一口气,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乖乖,这林子里的鸟兽怎么都看不见啊?” 夜酩也是面色难看,有些后怕。 若这林中的活物都看不见,那他们接下来可就要更加小心了。 冯铁炉微松一口气,拍拍胸口:“没事,大部分还是都能看见的” 夜酩又看看身上粘着的鸟粪渣,咽了口唾沫,看向冯猴子:“你肯定?” 冯铁炉迟疑,“我……我师父说的” 三人相互看看,又拿出地图一番商讨,原本他们打算傍晚前摸到那个叫“清流涧”的地方后,先找个地方宿营,来日天亮再去采花,现在遇到这样的事,都觉得这计划不妥,要在这样诡异的林子里过夜,可真说不准会遇到啥事,外一来了一群看不见的老虎、豹子什么的,等哈喇子都滴到他们脸上才发现,又焉有命在。 夜酩道:“咱们加快速度,采完花连夜折返吧?” 赵甲道:“白天都看不见,晚上黑灯瞎火不更看不见” 冯铁炉摇头:“不,珊瑚林晚上和白天大不相同,一会你就知道了,我觉得行,省着夜长梦多” …… 当日头西斜,三个少年终于摸到清流涧下,听到了潺潺流水声。 这是一片形似牛脊的高山,中间有条裂谷,有泉水从乱石堆间飞流而下,形成一段段小瀑布,水气氤氲。 三人爬到半山腰,天色已然彻底暗淡,四野树木却悄然散发出绿宝石般的幽光。 夜酩和赵甲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再转身望向山下,只见莽莽山林已被一片片辉光映亮,如披彩霞,恍若一簇簇七色珊瑚。 “这才是真正的珊瑚林” 冯铁炉虽然曾见过此番绮丽景象,却仍不免发出一阵感慨。 夜酩和赵甲也是叹为观止,一时难言。 但大自然中,往往外表看着越美的事物就越危险。 如果不是冯猴子接下来的提醒,两人很难想到下方那每片光亮都是一处“兽圈”,就如同人间的一座座城池,每到夜晚都会有很多野兽聚集,凶险异常。 赵甲觉得很离奇:“它们聚在一起干嘛?难不成逛夜市?” 冯铁炉嘴角微抽,却给出个更加离谱的答案。 “不是夜市,是集会,我师父说它们各有山头,派系众多,彼此间常会发生战争,就和人世差不多” 夜酩感到不可思议:“那它们怎么交流?” 冯铁炉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肯定有方法就是了” 说话间,三人又向上爬了一阵,翻过几处险要,已能看到怪石耸峙的山顶。 在夜幕衬托下,外形很像一个蹲坐之人正仰望星空。 …… “前面应该就是望星峰,小心脚下” 一直头前探路的冯猴子小声提醒,夜酩和赵甲微微点头。 相比于山脚下的光怪陆离,山顶树木稀疏,光线较为暗淡,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要说他们这次深入珊瑚林还算幸运,虽然来往路程甚远,却并未遇到什么大危险,一切都还顺利,现在就看能否尽快找到那传说中吃了就能让人腾云驾雾的蹑空草了。 三个少年谨小慎微的爬到山顶,绕着望星石转了好几圈,没发现什么险情,却也没找到什么灵草。 冯猴子道:“不是说蹑空草就长山顶吗,这什么都没有啊,不会都被人拔走了吧?” 夜酩也有些烦闷,很怕废了半天劲却空手而归。 “哎,你们快来看,这下面有东西?” 赵甲趴在一块大石上呼唤,夜酩急忙和冯铁炉一起过去查看,发现在山顶一侧的悬崖峭壁上长着几株苍松,散发着幽蓝色的晕光,树上还结有几颗金黄色的松塔。 少年心头一喜:“事贴上说蹑空草叶如松子,你们说会不会就是这松树上结的松塔?” 冯铁炉琢磨片刻:“不好说,这次消息太少,就连我师兄和老周都说之前只是听闻从未亲眼见过这种灵草” 赵甲坐了起来:“不管了,下绳子,我下去摘几个上来,吃一颗试试,不就知道了” 夜酩道:“千万别,外一有什么隐情,咱仨又不知道,再中毒怎么办?” 赵甲拍拍头:“也对,还是小心为妙,但来都来了,甭管是不是,咱们先弄几颗回去再说呗” 夜酩想想也对,但看这山崖颇为陡峭,决定还是由他自己下去,一是他体重最轻,二是若有意外,以他的修为怎么也比两人强些。 冯铁炉和赵甲也没反对,帮他绑好绳梯,又在他身上系了一根绳子,双重保险,确保万无一失。 山谷中冷风凛冽,夜酩咬牙攀下悬崖,在岩壁上凿入几根铁楔子,绕紧绳头,缓缓横移到树下,却发现那些金灿灿的“松塔”并不是松果,而是长在几条不知打哪里攀附而来的藤蔓上。 他此刻也管不得许多,就小心翼翼扯过藤蔓,摘了几颗果子放入竹筐当中,忽又瞧见身旁不远处的崖壁裂缝里面晶光闪闪,像是长着某种花草,就势爬过去,见是些类似鸽子蛋般的球藓,便用匕首从岩壁上撬了几颗下来,结果力道稍大了些,竟不知怎的将一条岩石也别了下来,本来只能探进一只胳膊的裂缝一下变成了一个大窟窿,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紧跟着他就看到裂缝里忽然亮起许多绿莹莹的光点。 在这一瞬间,他猛然想起先前来的路上碰到的鸟群,迅疾朝旁边一闪,就看到有一大群黑影从裂缝里冲出,如一道黑色旋风。 不好,是蝙蝠! 夜酩吓得一个机灵,慌忙将身体紧贴在岩壁上。 悬崖上方的冯铁炉和赵甲听到异响,齐齐朝下张望,忽然瞧不见夜酩身影,忙急声呼唤,用力拉扯绳子。 但因为绳子绕在铁楔上,怎么都拽不动,只把绳子绷得笔直。 夜酩看那些蝙蝠并没攻击他,暗吁一口气,又朝上张望,想喊上两声报平安,却忽瞧见一个更为恐怖的情景。 在那望星石上竟蹲着一个人! 一双泛着猩红光芒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尚不知危险的冯铁炉和赵甲。 …… “小心脚下!” 还没等夜酩开口提醒,他就瞧见冯铁炉和赵甲一边大叫,一边举着石头,像是要朝他砸来。 悚然一惊之下,他朝脚下瞥了一眼,只见距离他不过十丈的崖壁上,不知何时赫然多出一头如水牛般大小的怪物。 那东西正十分怪异的“站立”在崖壁上,瞪着铜铃般的巨眼盯着他,鼻子里喷出许多黄烟,作势欲扑。 这一下险些没把他吓得魂都飞了。 少年急忙解开绳扣,发疯一般向上攀爬,同时大嚷:“头上有人!” 冯铁炉和赵甲起先还以为他被吓傻了,语无伦次。 可当听到夜酩喊望星石上有人时,方迟疑的转头看了一眼。 但为时已晚,只见那足有水缸大小的望星石头颅竟摇晃着滚下。 几乎是一瞬间,冯猴子舍命将赵甲朝旁一推,巨石轰然砸落,如山崩地裂。 悬在半空的夜酩眼见赵甲失足跌落,也顾不得身后野兽,奋不顾身朝前一跃,双手死死抓住他的双臂。 与那块从悬崖上滚落的巨石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他耳轮中忽听到一声长嚎,震彻峡谷。 只见那一直站在岩壁上没动的怪物忽然一个纵跃,直接跨过两人,扑向悬崖上方人影。 幸好夜酩在攀下来时腰里系着绳子,有这样一个缓冲,两人才没有一起摔下。 赵甲掉下来时脑海一片空白,此时也缓过神来,忙用脚绕住绳索,单手扣住岩缝,稳定身形。 这时,两人就听到崖顶传来的兽吼声越来越远。 夜酩立即朝上爬去。 等两人来到上面,发现满地碎石狼藉,不见冯铁炉的身影,怪物和人影也没了踪迹。 赵甲连声召唤冯铁炉,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忽然转身,脸色惨白看向夜酩:“刚才你看见铁炉没有?” 夜酩摇头:“没有,他肯定没掉下来!” 赵甲情急,又扑到地上扒开乱石去找,带着哭腔道:“铁炉,猴子,你可别死啊……” 夜酩并没有动,而是仔细回想刚刚那千钧一发的一瞬,眉头渐渐皱起。 赵甲看到崖边有块石头上有血迹,惊叫道:“这里有血” 夜酩冲过去一看,厉声道:“别喊!这血迹不多,快想想刚才你看清那人没有?” 赵甲鼻涕一把泪一把,摇头道:“没看清” 夜酩道:“刚才那怪叫很像是赤脚仙!” 赵甲抹抹眼泪,回想一下,忽猛地站起身,惊愕道:“对,一定是赤脚仙,我看那人影很高很壮!” 两人瞬间想到一处,异口同声:“那个母的!” 赵甲颓然堆坐在地,像是丢了魂一般:“完了,猴子一定是被掳走了” 夜酩喝道:“别慌,那怪物定是去追赤脚仙了,我们跟着它,快起来!”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六章、蹑空草(下) 两人救人心切,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循着老林中不时传来的兽吼声追踪而去。 可他们的速度又怎能和野兽相比,追到半山腰时就已被拉下很远,等两人跑到山脚,只听到林中怪声不断,竟再难辨明方向。 赵甲左突右冲,像只无头苍蝇,急得直跺脚。 夜酩心里也很着急,但头脑却很冷静,问道:“你们以前出来有没有事先约定过什么联络方式?” 赵甲道:“信炮,我们都用信炮联系!” 夜酩暗啧一声,想到冯铁炉现在的处境:“还有其他方法吗?” 赵甲摇头:“我不懂一气观的符” 夜酩紧锁眉头:“咱们再往前找,看看有没有那怪物留下的痕迹” 赵甲毫无办法,只能勉强点点头。 两人随后又向前找了一段路程,直到彻底迷失在到处奇光异彩的老林中,却仍是寻不到那头怪兽留下的任何痕迹。 赵甲被一根粗藤绊倒,跪在地上无声哽咽:“都怪我,是我害了猴子,他是为了救我才被掳走的” 夜酩深吸一口气,来到他身旁:“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如果要怪也该怪我,若不是我,你们俩也不会一次次以身涉险,我……” 说到这里,少年忽然一顿,迅速从背上摘下竹筐,在里面一阵翻找,激动道:“我有办法了” 赵甲茫然抬头,见夜酩拿出一只圜梦草,也瞬间想通了关键:“快,用它梦占,看看铁炉在哪里!” 夜酩点头,忙拿出之前画好的入灵符贴在额头,又暗暗平稳呼吸,躺在地上,合上双眼。 小半柱香后,他猛然翻身坐起,叫了声跟我来,便发足狂奔向一处高坡。 赵甲虽不明所以,但紧跟其后。 来到坡上,夜酩四下瞭望,见视野还是不过广阔,也不管身旁的大树有毒没毒,瞧准一棵最高的,如同猴子一般窜了上去,爬到树顶,左右寻视,终于看到远处有一大片泛着淡粉色的兽圈,随即便带着赵甲朝那个方向追去。 “猴子在哪?他怎么样?”赵甲边跑边问。 “还活着,我看到他被那赤脚仙夹着跑进了一个兽圈,就在前面”夜酩一边回答,一边暗自庆幸。 “太好了,追!”一听冯铁炉还活着,赵甲也重燃斗志,撒腿如飞。 …… 一刻钟后,两个少年狂奔上一处山岗,远远就看到前方红光缭绕,映红半边天际。 夜酩跃过一道土坎,激动道:“就是前面这片林子” 赵甲点头,也加快步伐。 这时,前方林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草木乱响,像是有什么大群野兽正迎面冲来,两人忙停下脚步,找树躲了上去。 也就是前后脚功夫,就见前方草丛里忽窜出一只金毛怪物,紧随其后是一头体格高大的银毛魔狼。 两头野兽一阵扭打撕咬,魔狼口中忽光芒一闪,竟喷出一圈光晕,将黄毛怪震翻在地。 紧接着,一大群魔狼相继冲出树丛,眨眼间将其团团围住。 夜酩和赵甲见状都立刻紧闭嘴巴,吓得脸色惨白。 只见狼群群起而攻,不断撕扯那怪物身上的皮毛,将其咬的毛发剥落,遍体鳞伤,渐渐露出本来面目。 夜酩发现那怪物竟也是一头似狼的兽子,只不过相比之下,体格较小,更像是条大狗,双耳上结着许多黑色树晶,看着有些怪异。 便在一群狼凌虐黄毛怪时,林中忽有银光耀目,一只比在场所有魔狼都要高大的白毛魔狼走出树丛,额头上有块晶石熠熠生辉,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威严无比,如同一位王者。 群狼见到它纷纷停止攻击,都匍匐在地,竟似在给它行礼。 白狼用一双深邃而冷酷的眼睛冷盯着黄毛怪,就像是神灵俯视着蝼蚁,周身散发出一股犹若实质的威压。 感受到这股气息,黄毛怪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两条前腿一点点被压弯,但它似乎不愿屈服,呲牙与白狼对视,目光异常凶狠,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吼。 忽然“咔”的一声脆响,它的一只前腿被硬生生压断,一声哀嚎,扑倒在地上,嘴里咳出一大摊鲜血。 白狼见状,缓缓收回视线,仰头狂嚎一声,转身走回林中。 群狼似得到什么指令,都没再理黄毛怪,陆续从它身边走过,跟着白狼离去。 黄毛怪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但试了几次却都徒劳无功。 最后,只能孤零零无助的趴在那里,发出一阵阵呜鸣。 但这却让一直躲在树上的夜酩和赵甲有些进退维谷,等也不是,下来又怕被它攻击。 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冯猴子生死未卜,赵甲小声道:“不能等了,它就是刚才悬崖上那头怪物,我看它不行了,我先下去” 夜酩惊疑,却也没闲心追问,咬牙道:“要死一起死,一起下!” 两人说着,先后从树上跃下。 黄毛怪发现不远处树上爬下两人,先是悚然一惊,艰难的挪挪身体,又呲牙盯着他们,却再没下一步动作。 夜酩和赵甲见势心喜,缓缓退到灌木丛后,扭头朝前方兽圈奔去。 …… 片刻之后,当两人摸到兽圈内,在一处山坳里找到赤脚仙踪迹时,已经接近午夜。 只是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片山坳里有很多洞穴,竟栖息着很多可怕的人形怪物。 这些东西外表和人很相似,也有四肢躯干,唯独脑袋却是个肉球,没有脸孔,身上不知涂抹了什么东西,在夜里发着红光。 看着很像上次采圜梦草时冯猴子当鬼故事讲给两人听的“没面鬼”。 夜酩和赵甲爬上山坡,躲到一块大石后,观察着山下的动静。 就看那只母赤脚仙已将冯铁炉绑在一根木桩上,正指挥着那些没面鬼往一个由石头围砌而起的池子里灌水,不知道要做什么。 赵甲心急:“怎么办,要不我冲下去,把他们引开,你去救猴子?” 夜酩也感到事情很棘手,倘若只是对付那母猿一个,他和赵甲尚且还可周旋,眼下势单力孤,硬闯只是送死。 “等等,先别急,让我再想想” 少年缩回身子,蹲在大石后,心思飞转,忽然眼前一亮,又迅速暗淡。 赵甲回过身:“想到啥了,快说说看?” 夜酩摇摇头:“如果我们能把那黄毛怪引来,把下面这些怪物冲散,就可以趁机把猴子救出来,但现在那怪物怕是快死了……” 赵甲微顿:“我看行,刚才在悬崖上我看那怪物吃了一棵你摘的蹑空草,一下就变成水牛一样大!” 夜酩震惊,他刚才还在疑惑赵甲是不是弄错了,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你确定没看错?” 赵甲道:“绝对没错,我敢保证” 夜酩眼珠微转,急道:“快把信炮给我,等我信号,我去把它引来!” 赵甲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塞给他。 夜酩拿过信炮,转身钻入树林,又狂奔向来时的老林子。 …… 一炷香后,就在赵甲急的火上房,眼看着山坡下那些没面鬼干完灌水的活,又在那只赤脚仙的号令下,把冯铁炉浑身扒的精光,丢入水池当中,又往里丢了很多鬼面草,像是要进行某种仪式时,忽听到不远处响起一声尖锐的信炮响,紧跟着就看有个瘦小身影如灵猴一般连窜带跳冲入山谷,一个纵跃竟然能跳起五六丈高,如同腾云驾雾,速度快到让人匪夷所思。 而在他身后,有个如水牛般大小的黄毛怪物竟也如同脚下腾云,飞一般紧追而来。 赵甲虽搞不清夜酩怎么会突然间修为大涨,但眼见下面那些没面鬼乱作一团,他也抽出长剑,飞身从山坡上跃下,直冲向冯铁炉。 黄毛怪物扑入山坳,凶性大发,见到四散奔逃的没面鬼就是一痛乱咬,场间霎时哀号震天。 那些没面鬼被黄毛怪的血盆大嘴咬断撕碎,流出来的血液却是白色的。 赵甲趁乱冲入战场,直扑向那水池,可等到了池边却是一下懵了。 只看水池里横七竖八躺着很多具尸体,高矮胖瘦皆有,长得竟然全部和冯铁炉一般无二! “猴子!你在哪?” 赵甲瞬间暴怒,一时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胡乱捞起一个摇晃,见手里这位口吐白沫,立刻就丢了出去,又去翻另一个,急得瞳仁充血。 夜酩这边现在是有苦难言,被黄毛怪追得四下乱窜,却是帮不上赵甲的忙,连停都停不下来。 刚刚他跑回黄毛怪受伤的地方,看它奄奄一息,就从筐里拿出一棵金果丢给它,本是想看看它什么反应,哪曾想一下就激发了这怪物的凶性,朝他扑杀而来。 而已他的速度还没跑出多远,就被这家伙迎面堵住,他只能又扔给它一颗果子,声东击西。 结果慌乱中,把事先采集的球藓也丢了出去,这下黄毛怪吃了后,一跃竟能跳上树顶。 直到此时,夜酩才意识到蹑空草不是那金果,而是那种球藓。 眼见情势危急,他也顾不得吃了会否中毒,也吞服了一颗,这才摆脱了黄毛怪的围追堵截,引着它来到山坳。 可悲崔的是,现在只要他轻轻一落脚,就跟踩到崩簧一般飞出老远,根本难以掌握平衡。 赵甲在水池里翻来找去,发现竟无一人是冯猴子,急得哇哇大叫。 这时,忽听到旁边乱尸堆里有个虚弱声音呼唤他,冲过去一看,就看这人浑身染满没面鬼的白血,唯独嘴里吐出的血沫子是粉红色的,赵甲一时难辨真假,情急之下,用剑锋照着他的胳膊来了一下,发现流出的是红血,才长出一口气,险些没哭出来。 可就在他背起真正的冯猴子打算撤离时,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转头瞥去,只见那只母赤脚仙正飞扑而来。 赵甲脚下慢了一瞬,被母猿一拳砸中前胸,两人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数丈,惨跌在地。 那好似风魔般的赤脚仙见一击得手,又一个纵跃,再次飞扑而来。 口恰鲜血的赵甲此时感觉骨头架子都散了,要不是刚刚他强提一口真气,一下就得被锤个骨断筋折。 正危机之时,一个巨大黑影忽然落下,一口竟是将赤脚仙半截身子都咬在口中,又猛然一甩,霎时血雾喷溅,狼藉遍地。 这时,夜酩忽滚到赵甲跟前,不容分说,就往他嘴里塞了颗蹑空草,吼道:“快吃了它!” 赵甲不明所以,钢牙一咬,顿时只感觉咬到了苦胆,舌头顿时麻了。 “快跑,别愣着!”夜酩从后把冯猴子扶上赵甲肩头。 赵甲飞身而起,只感觉脚底如踩云踏雾,竟一跃八九丈高,落地身形不稳,险些一头撞在树上。 好在夜酩手疾眼快扶住他,拉着他一路狂奔。 黄毛怪眼见两人要逃紧追不舍。 也不知跑了多久,夜酩只感到双腿已经丧失知觉,嗓子眼一阵发咸,终于跑出了珊瑚林。 …… 藩篱沟边,两个少年跌倒在地,摔了个七荤八素。 夜酩眼见怪物追来,忙爬起来,抽刀迎上前去,同时对赵甲道:“快带铁炉过去,别管我!” 赵甲却是没听他的,从地上捡起阔剑,也冲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夜酩见黄毛怪作势欲扑,忽从怀里掏出一颗金果,吼道:“别过来,这是最后一颗果子,再动我就把它扔到这沟里!” 这情急之下的一喊,没想到还真管用,那黄毛怪果然不动了。 夜酩见势大喜,又道:“这是场误会,我把这果子给你,咱们就此停战,如何?” 黄毛怪发出一阵狂吼。 夜酩却根本不知它是什么意思,忙一边作势要丢出果子,一边催促赵甲赶紧过去,莫要耽误。 赵甲见这情形也不再坚持,背起昏迷不醒的冯铁炉,率先跃过藩篱。 夜酩用尽最大力气,将金果朝黄毛怪身后掷出,趁着它回头之机,也转身跃过壕沟。 幸好那黄毛怪似乎对藩篱很忌惮,吞掉金果后,只冷盯着狼狈不堪的三人看看,又发出一声长嚎,转身跑回了珊瑚林。 夜酩和赵甲如蒙大赦,都是脚下一软,堆坐在地,长呼一口气。 直到这时,两人才有功夫帮冯铁炉检查伤势。 见他面色青紫,双眸紧闭,右臂和大腿都肿起老高,骨骼错位,情况非常不好,都十分心急。 如果是刀枪轻伤,两人还懂如何处理,眼下却是无计可施。 夜酩从须弥物里拿出衣物给他穿上。 赵甲提议必须尽快赶回古城,把冯铁炉送丰德堂去。 两人便一起动手,找了些树枝做成一副担架,用麻绳将他手脚固定。 夜酩又拿出从庙里带来的苦井水,也不知有没有用,便给冯猴子灌下一些,而后掏出两颗蹑空草,扔给赵甲一个:“我们得加快速度!” 赵甲已经知道这东西才是蹑空草,也明白夜酩用意,却迟疑道:“你手里还有吗?” 夜酩道:“甭管了,救人要紧!” 赵甲立刻摇头:“不,这个你留着,要不咱们就白来了,我们可以用猴子的轻身符,抬着他也更稳当些” 夜酩想想也是,便又将蹑空草收起,从竹筐里掏出冯铁炉的行李,找出一叠轻身符,与赵甲分了,而后一起抬起担架,一路马不停蹄,火速赶往古城。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七章、又见天书 白虎营的驻地在太平城北,占地很大,里外三层的各处角落皆设有箭楼,最里面还有五座碉堡,彼此间以木桥相连,中间是校武场,左面是营房、右面是马厩和仓库,后面是一大片跑马场,营地最外围还有一圈石墙圈着,显得固若金汤,气象森严。 两个少年星夜兼程,赶回古城后,一头直扎大营,连穿三道关卡,来到最里层的一座墙上印刻有“戊”字样的碉堡下。 夜酩抬头望去,就看这座碉堡呈六角形,从前面看造型很像是没有攒顶的佛塔,只有顶上开着几扇小窗,其下全是石墙,最下方有扇黑漆铁门,门前还有两队哨兵把守,怎么看都不像是医馆,到更像是一座监牢,一问之下竟是猜对了。 原来这竟是太平城关押要犯的“塔牢”,而他们要找的那位丰神医平素都不在城里坐诊,常喜欢在这里活动。 少年感到很诧异,有点搞不懂这个被赵甲说成医术超绝,但脾气古怪的丰神医跑到这里做甚。 难不成是给犯人看病熬药,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太平城凡事都讲买卖交易,不讲阳世俗情,绝不会有这种便宜事。 等赵甲跟守卫兵卒打过招呼,两人抬着冯铁炉进入楼中,夜酩第一感觉就像是走入了一个幽暗森寒的冰窖。 只见偌大空间里,无论墙壁还是地面,到处都堆满了刑具,各式各样,五花八门。 这一层没有人,两人进了一架不知由何驱动的升降梯来到三楼,还没见到人影,就被一股刺鼻的药味呛得直打喷嚏。 塔牢三层更古怪,环墙皆是铁架,上面摆着的全是瓶瓶罐罐,中间是六张大条案,每张都丈许宽窄,上面放着很多古怪器皿,多数是琉璃制品,有些还在咕嘟嘟冒着气泡,不知在煮着什么东西。 等转过一根大石柱,夜酩就看到角落里有三个脸色苍白的怪人,正神情木讷的蹲在一排药柜前埋头捣药,见到他们也没什么反应,手边的东西竟是他前两日刚在珊瑚林里见过的那种有毒植晶。 他感到既新奇又诡异,隐隐觉得这位神医恐怕和他设想的会大为不同。 赵甲小声提醒他不要靠近那几个药人,也没解释原由,喊了几声丰先生,没得到任何回应,便朝着斜对面一道半开的铁门走去,看情形门后应是塔牢后身的一方空间。 过了铁门是条走廊,夜酩看到两侧全是牢房,都用铁栅栏隔着,其间还有数名囚犯,都埋头蜷缩在阴暗角落里,借着昏暗灯光,他看到有两个身上都长满烂疮,手脚石化,情况甚为凄惨,越走越心惊胆战,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这时忽听到牢房深处传来一声哀号,被吓了一个哆嗦,就听有个人哭求道:“丰大夫,我愿意还钱,求求你,我真的受不了了,不能再试了,你要多少都行!” 而另一个人却不带任何情绪:“我做事向来守信,说五次就五次,言出必践,只要挨过这次,我一定放你出去” 紧跟着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夜酩便看到走廊尽头忽然电光闪烁,有数道闪电似银蛇乱舞从一间牢房里疾射而出,击打在石墙楼顶,四处蔓延,发出一阵爆豆般的乱响。 两个少年都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又退出铁门外,再不敢往里面多走一步。 而先前那个苦苦哀求未果的声音突然暴怒,吼声震天:“丰老魔,我跟你拼了,就算死我也要拉你一起死!” 轰的一声,最里面的牢房墙壁忽被人撞出一个窟窿,烟尘四起,从中冲出一道人影,浑身如同水银铸成,银光刺目,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一只脚刚跨出铁门,身体却忽被一股从背后绕来的灰气裹住,头颅如同一颗被人捏碎的鸡蛋般当场爆裂,一腔污血全喷到铁门之上,场面血腥至极。 夜酩见状,只觉得胃海翻腾,一阵恶心,险些没吐出来。 赵甲也是呲牙咧嘴,一脸吃了苦瓜的难受表情,别头不敢再看。 这时,就听里面忽然传出一声叹息,从阴森森的甬道里走出个穿着灰麻儒衫的中年人,身后还跟着个神情木讷的黑衣少女。 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夜酩长这么大也算经过许多风浪,见过不少奇人,其中自然不乏丑的,但还真没因为一个人的长相被吓到过。 今天总算有了一次经验。 其实若是单看中年人的五官并不算丑,只是因为他鼻梁上有道纵横交错的刀疤,让这张本该还算看得过去的脸变得很怪异,就好像他的脸曾被人斩成四半,而后又胡乱拼了回去,看着让人觉得一不留神哪块就会掉下来。 只看中年人缓步来到那具尸体前,像是没看到门口站着的夜酩和赵甲,自顾自对身后木讷少女道:“记,四境下品,使用血溶法注射雷光石髓十钱,融合状态不稳定,亲和度负五,力量增幅无,智力增幅负一,敏捷增幅五,体质时限一刻钟,无特异激发” 说完这无人能懂得一番话,他又将一根前头带针的金属管子交给木讷少女,摇晃着脖子走出铁门,似打算休息一会。 赵甲见势忙将担架放在地上,上前抱拳施礼:“丰神医,我是白虎营的赵甲,想请您给我兄弟看看病,他是一气观吴道长的徒弟,叫冯铁炉” 中年人一怔,转身看向赵甲,怪笑道:“我还以为你俩是来送人饲的呢,让我看看” 夜酩看中年人这番作态,只觉得后脖颈冒凉风,通体发凉。 中年人却是根本没在意他,走到冯铁炉面前,只瞧了两眼,就轻啧道:“受伤不轻啊,肋骨、手骨、腿骨都有断裂,好在未伤及内脏,你们有钱嘛?” “钱?奥,有有有……” 赵甲像是刚刚走神,忙从怀里掏出袋子,把这几个月他积攒的月牙钱都倒到旁边桌上,夜酩也拿出了他所有积蓄。 中年人看了眼桌面:“这点钱哪够,以他这情况,最起码要二十枚月牙钱” 赵甲一听有些傻眼,他也是第一次来找丰神医看病,没想到竟会这么贵。 夜酩却觉得不然,怀疑这位神医是听说冯铁炉的身份坐地起价,强压住心头恶寒,仰头望向中年人,挤出一个干笑:“丰神医,救人如救火,你看看能不能先帮我这朋友诊治,我们最近手头紧,诊费先赊您几天,过半月肯定还上!” 中年人抬头看了夜酩一眼,道:“你是新来的?” 夜酩微楞点头,又看向赵甲,见他一脸菜色,似有些尴尬,欲言又止。 中年人道:“找我看病,要么拿钱、要么拿物,如果实在没有,来我这帮忙也行,唯独不能赊账,这是写入天书的规矩” 夜酩微愕,心里琢磨来这里帮忙那不是找死吗,忙又道:“不知您说的拿物是何意?” 中年人道:“就是拿稀奇药草晶石冲抵诊费” 夜酩灵机一动,又想想道:“那您需要什么稀奇药草?” 中年人道:“我什么都要,就是不要普通的!” 夜酩暗咬牙关,从怀里掏出一枚蹑空草:“这药草行吗?” 中年人眼见他递过来一枚球藓,眼神立刻放出光芒,急忙夺了过去,笑道:“蹑空草,你手里还有吗?” 夜酩听他这般兴奋,反问道:“这一颗还不够?” 中年人摇头啧道:“少了点” 夜酩想想道:“那我不换了,打扰丰神医,我们到别处去看” 中年人一愣,没想到夜酩竟会欲擒故纵:“好吧,一颗就一颗,看在大家都是自己人的份上,下不为例” 赵甲闻听,眼前一亮。 夜酩却仍旧摇头,执拗道:“不,那我也不换了,我还是觉得贵!” 中年人又眯眼从新打量夜酩一番,转到冯铁炉跟前,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身上连点数下,又挥手凌空一抹,洒下一层绿莹莹的药粉,眨眼渗入他肌肤之下。 而冯铁炉忽然从昏迷中惊醒,就像是一只跳到案板上的活虾,在担架上一阵弹跳翻滚,张着大嘴,表情极度扭曲,却就是喊不出声来,身体里发出一阵好似春蚕啃噬桑叶的沙沙乱响,错位的骨骼竟顷刻间自行复位,还从皮肤里渗出很多淤血,那些肿起来的地方也眼看着消了下去。 随后中年人抬手一招,就看先前那些落下去的绿色药粉又从他皮下钻出,都似股风般飘回他的手掌心。 夜酩注意到那些绿色药粉一点点渗入中年人掌心,在上面留下一片奇怪痕迹,就像是一堆小蝌蚪爬来绕去,不一会便彻底消隐。 他蓦然震惊,继而又是悚然。 震惊是他又一次看到了天书铸文! 虽然没看清具体是什么字,但他可以肯定绝不会看错,因为这种名叫“虫蛊铸文”的天书状如蝌蚪爬行,十分好认。 悚然的是他想到那些“药粉”很可能是某种蛊虫! 少年脑海中一瞬间冒出许多疑问。 赵甲则完全傻了,没想到这丰神医竟会这样做,就看冯铁炉一阵抽搐过后,跪在地上连吐淤血,脸色由青紫变惨白,又由白变红。 丰神医起身拍拍手:“好了,不过是些骨骼错位的小伤而已,最多七日就可痊愈,你们可以走了” 夜酩惊醒,忙收敛思绪,刚才他倒不是真的舍不得那蹑空草,只是觉得丰神医有些奸诈,不想让他得去便宜。 却没想到刚还昏迷不醒的冯猴子转眼竟能自己扶着桌子站起,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震撼。 天书之力果然非同凡响。 赵甲上前搀住冯铁炉:“猴子,你感觉怎么样?” 冯铁炉看看四周,没想到一个恍惚竟已回到古城,还被送到了平素与一气观素来不对付的丰德堂,见到身旁的丰神医,已大致能猜出经过,忙躬身朝他拱手相谢。 做事古怪难以常人踹度的丰神医只微微点头,便带着灰衣少女走向别处,没再搭理三人。 冯铁炉有些虚弱:“你们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赵甲道:“看你情况不妙,我和夜酩都很担心,又不敢去找你师父,只能来这里了” 冯猴子一阵呲牙咧嘴,但朋友的一番好意他又怎会不知,便没多说什么,由两人收拾好财物,搀着他离开了塔牢。 ……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一间面积不大的酿酒作坊内,半人高的炉灶里燃着火,上面并排放着三个大甑桶,正往外冒着热气。 墙根下有数口发酵用的米缸,木盖子由铁链拴着悬在房梁上,一个赤膊上身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跟前用木铲搅动米浆,看三个少年到来,停下手里得活计,解下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把脸,走到门旁,借着从门外照进来的阳光,看了眼扶墙走进来的冯铁炉,微蹙眉头。 中年人的脸色黑中泛黄,头上戴着罩头,前额很宽,两颊消瘦,一双眼睛像是看不清东西般眯着,令眼角的鱼尾纹都挤成一堆,看着有些苍老,正是冯铁炉的老爹冯大雁。 “冯叔,我们去山里采药,铁炉受了点伤,不过我们已经找丰神医瞧过,他说没什么大碍,最多半旬就可痊愈” 赵甲站在门口,微低着头,眼神有些躲闪,见到中年人在家,忙开口解释。 冯大雁倒是没问什么,只是把汗巾使劲拧了拧,提起放在板凳上的茶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水。 冯铁炉在他身后,暗朝夜酩和赵甲挥挥手,示意两人赶紧扯呼,别在门口戳着。 夜酩挠挠后脑勺,刚才他还在打腹稿,琢磨怎么也要跟猴子的老爹道个歉,毕竟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但看冯大雁面色很冷,冯铁炉又示意他和赵甲回避,夜酩便没画蛇添足,跟着赵甲随声附和几句,就转身离开了酒坊。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夜酩?” 冯大雁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在冯铁炉轻手轻脚蹭到后门口时,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冯猴子一缩脖,点头应了一声,又抬脚要溜,却忽听到一声冷哼。 “他十二岁?怎么会长的这么小?” “不知道” “好怪的气象” “啥气象?” “没啥,以后你少跟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来往!” 冯大雁沉默片刻,拍拍脑门,将脑海中涌出的奇怪念头拍散,微叹了口气。 …… 离开熙攘街后,夜酩和赵甲一起拐到城南,找老周兑换归道堂的事功。 这趟出行可谓历尽艰险,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最多,收获却少的可怜,到最后只剩下一颗蹑空草。 本来两人以为这次注定是场亏本买卖,没想到在稷社正遇到归道堂的清风,经他一番解释,两人才知道这看似小小一颗球藓里竟包含有五瓣种子,以此算来,他们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而直到此时,夜酩和赵甲方才恍然大悟,当时与那黄毛怪纠缠时,吞下一颗球藓,为何会犹如腾云驾雾。 又将一番惊险经历讲出,听得清风和老周都很是惊讶,又有些无奈。 老周一阵惋惜:“你们俩这次可真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喽,若我估计没错,你们遇到的那黄毛怪想必是异兽食邪,那金果极有可能是洞溟子,若能拿回一颗,便是甲等事功一件!” “甲等事功?” 赵甲惊得险些跳了起来,夜酩却仍懵懵懂懂。 “一件甲等事功能值多少钱?” 老周被这一问弄得哭笑不得,清风叹道:“可惜了,若你能完成一件甲等事功,夫子当可替你召回影子” 夜酩一听,呆立当场。 赵甲急道:“那洞溟子是什么稀罕物,为啥这么值钱?” 老周轻笑道:“洞溟子又名洞冥草,茎如葫藤,状如金灯,食之可见邪物” 清风在旁点头,又补充道:“此草对修士而言是大补,尤其对于鬼修更是不可多得的灵丹,在定魂三境中,由清明入幻真,多会梦想颠倒,堕入昏沉混沌之中,若有此草相助,可保神识清明” 夜酩听得半懂不懂,上次赵惜惜转化浮魂时,他听冯铁炉讲过鬼修的一些境界划分,也有上中下三大境,上境铸魂、中境炼魂、下境便是定魂,其中第一重小境界是真空,乃是浮魂修炼的第一道坎,如同普通修士的载气入体,如清风所说“清明、幻真”当属定魂中的另外两重小境,虽然他不知具体奥妙,但横向比较,普通修士由二境“蹒跚行”破入三境“见天地”特别困难,想必由清明入幻真也是一道大坎,而洞冥草恰好能帮助此境修行者破镜,才会如此被看重。 虽然他也觉得有点可惜,但一想到当时若非有此草,恐怕他未必能将那叫“食邪”的黄毛怪引来,能不能救出冯猴子还不一定,便又摇摇头,道:“东西再稀罕也没命值钱!” 赵甲也点头赞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八章、心存一善 自从大半月前的那天晚上,被三位不速之客拜访过后,夜酩这些天睡觉总觉得不太踏实。 但为了能尽快找回影子,避免再横生枝节,虽然明知道这苦水寺绝非长久栖身之地,却仍硬着头皮住在这里。 少年有自己的打算,眼下他已完成两件事功,只要再有一件,他就可以去归道堂恳求夫子,助他回梦找回影子。 在那之后,他要做两件事。 其一是取回不知何故与他失去默契的山海鉴。 其二是设法离开太平城,回转中土,去昆墟找他爹。 这件事虽然困难重重,但若不尝试一下就轻言放弃,他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他在太平城待的越久越有种不好的直觉。 他爹那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会这么多天音讯全无,而蓝老怪也已失踪多日。 这两件事必有联系。 …… 仲夏夜里,月华澄净如水。 禅房里有些闷热。 夜酩将灯吹了,躺在茅草垫上,双手枕在脑后,心里默算下时间,从他来太平城到现在已过去两个多月。 相较于当年被困山海鉴中的日子似乎很短。 但他却感觉仿佛已过了很长时间。 遇到了很多事,见识了许多人,更知道了这古城里的很多稀奇古怪。 看似是红尘俗世,却不讲阳世俗情。 最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城里竟有很多人没影子,却仍然活的很好。 一个人死了竟还能转化为浮魂再活一次。 简直闻所未闻。 而最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他亲眼看到过数人使用天书之力。 在中土,自前秦嬴帝焚书屠术之后,在过往三百年的辰墟乱世中,无论王朝如何更迭,历代帝王君主无不将天书列为绝密,不允许普通人染指。 当初他娘亲教他识字,也未曾讲过八种天书的具体用法,恐怕不是不愿,而是她也不知道。 他之前只知道某些天赋异禀的灵兽精魂中天生蕴藏有铸文,若能将其铸入兵器当中,就能让刀剑具有一些神异威能,如同他爹以凌泽水神“鲟龙”之魂铸就的那把弯刀。 但也仅仅是了解而已,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之前看潇湘子以云篆铸文凭空造出一扇门来,似配合了某种咒语,和道士以符咒穰灾祈福很像,却并非借器施法。 他当时还以为要使用天书之力,必须得懂相应咒语,但今日见丰千方给冯猴子医病却发现不是那么简单。 怎么看那怪医行事都不像是在施展法术,倒更像是那些绿色蛊虫本身就蕴含某种神奇力量。 而他只是在以虫蛊铸文指挥那些绿色蛊虫行事,有点类似道士画符驱鬼。 如此看来,很可能八种天书铸文各有各的用法。 想到这里,少年心里有些惆怅,又拿起身边的柴刀看看,学着潇湘子的一招一式,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他爹曾说过,他们的敌人很强大,强到超乎常理,他如果要报仇,就必须得掌握天书,懂得运用铸文之力,否则一辈子都得过见不得光的生活。 可他手里这卷天书据说是用明光铸文写成的。 有道即显,无道即隐。 他花去数年光阴,却仍看不到哪怕一丝光,更别说一个字。 便在他思绪飘飞,又回想起小时候与小淳一起读书识字、捕鱼抓鸟的欢乐时光时,屋外的虫鸣忽然戛然而止。 夜酩蓦然警醒,翻身坐起,提刀从房里窜了出去,只见从打大殿旁的小路走进来一个人,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提着裙角。 借着昏暗灯光,少年模模糊糊看到来人穿着襦裙,梳着双环发鬓,看着有些面熟,试探叫道:“春婵?” 平素习惯被奉承的花月楼少女看见夜酩,听他直呼其大名,连声姐姐都没叫,心头顿生不悦,走到近前道:“你懂不懂点长幼尊卑?爹妈没教过你吗?” 夜酩有些丈二和尚,不知这妮子气从哪来,但他也不是任人斥责的主,冷着脸嘟囔道:“这半夜三更的,谁知道你是人是鬼” 少女一怔,没想到这屁大点的小孩竟敢对她出言不逊:“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夜酩没闲心跟她斗嘴,无奈应付道:“婵儿大姐,总行了吧……” “你……”少女气结,很想上去给他一巴掌,但想到刚来时汤大家的吩咐,眼前这小孩来历不明,身份有待证实,不可鲁莽行事,又气得一跺脚,扭头就走。 夜酩莫名其妙:“哎,等一下,你到底来干嘛?” 婵儿又是语塞,才想起还有正事没办,气得一跺脚,转回身冷盯着个头刚到她胸口的夜酩,咬牙切齿说了句:“算你狠!”。 这是她能找得到最能表达她此刻愤懑不满的话,要知道她在花月楼众多清馆里那可是说一不二,古城高门大院那些浪荡子弟,九行里的江湖人物,哪一个见她不都客客气气,没想到今天竟遇到个浑球,若非花月楼有规矩,她早就破口大骂了。 少女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丢给夜酩跟前。 “这是惜惜给你的,她现在已是我们汤大家的徒弟,花月楼的金枝,让我给你带话,从此两不相欠!” 夜酩有些生气,很看不惯这少女的颐指气使,好像人人都欠她什么东西似的,并没有立刻弯腰去捡东西,而是冷讽道:“也不知是谁不懂礼数,连待人接物都这般粗鄙” 婵儿发现夜酩虽然看着很小却舌尖嘴厉,看向他身后,忽冷笑道:“报应,真是报应!” 夜酩被这话弄的一愣,回头一看,发现禅房竟着火了,惊怒道:“喂,咱们无怨无仇,你点我房子做甚!” 婵儿斜了他一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夜酩气结,一时也顾不上再和婵儿斗嘴,转身冲入屋内,先将竹筐拿了出来,又冲到前院苦水井旁,拿起一桶水,奔回后院,再次冲入房里救火。 看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婵儿心头大快,刚刚的郁闷一扫而空,转身扬长而去。 …… 不一会,夜酩将火扑灭,好在只是一块茅席着了火,却弄得禅房里到处都是水,再没法居住。 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少年又怒又气,不得不将一些能用的东西搬到隔壁房中。 得出空来后,他又来到屋前,捡起婵儿丢下的纸包,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封信,还有一个竹筒。 回到房中,简单清理出一块地方,从竹筐里拿出油灯点燃,拆开信封,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上面内容,发现字迹公整娟秀,到很像是赵惜惜的风格。 只是看着看着少年却蓦然一惊,慌忙扭开那个竹筒,就看里面装着几根红色花草,脸色又是一喜。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都是赵惜惜深感愧疚的言语,这些夜酩到不在意,试想当时若是他亲人恰逢危难,他也必然有私心,更何况一个才不过六岁的孩子。 让他感到震惊是赵惜惜为报答夜酩,竟向花月楼的汤大家求来一株他梦寐以求的荀蒿草。 这本是他想要去做的第二件事功,但当时听老周说特别危险,才不得不放弃,没想到小姑娘雪中送炭,帮他解了困窘之急。 夜酩很开心,听婵儿话里话外的意思,赵惜惜进花月楼后应该没有受虐待,这便更好。 瞬间,少年便将刚才的不快都抛到脑后。 他有些兴奋,很想现在就去稷社找老周,但看时近深夜,只得强压住兴奋,期盼明日尽快到来。 谁说好人没好报,心存一善,如藏一宝。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三十九章、求取冥书 次日,天刚蒙蒙亮,夜酩就跑去城南稷社,将正要出门买菜的老周堵个正着,火急火燎的兑换了事功。 而后又转到城北归道堂,敲开竹苑的门。 清风正打扫庭院,见是夜酩略感意外,询问来意后有些诧异。 “你昨日不是刚完成第二件事功吗?” 夜酩兴奋道:“我有个朋友,她知道我有难处,昨晚送了我一株荀蒿草,正好凑足三件” 清风微怔,却没多问什么,只说夫子正在堂里上课,要到巳时才有空,将他带入小院,让他在廊前等着。 听到学堂里传出的读书声,夜酩心里有些羡慕。 从打记事起,他就跟着他爹东躲西藏,躲避无孔不入的大周幽察司爪牙追杀。 读书识字都是他干娘教的,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在中土,即便是像野梅岭那样人口不过百户的小山村也都已实行齐民令,将人丁、税赋、田产三者合一,像他这种没祖籍的黑户,只能算是流民,属于最下等的苦役,是根本没有致学之权的,若想上学塾,就得先给官府做十年徭役才行。 看清风扫完院子又去偏房忙活,夜酩左右无事,就凑上前去,一边帮他引火烧灶,一边闲聊起来。 “清风师兄,听说归道堂只收鬼修?” 清风每天都要给夫子煮茶,难得有人帮忙,将手里的蒲扇递给夜酩,坐到旁边一张竹椅上,微微点头:“人欲求道,得死去活来” 夜酩蹲在炉灶旁,琢磨这句话,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 “那学堂里的孩子都是浮魂?” “学堂是学堂,归道堂是归道堂,学堂任何人都可以来,但夫子只授业解惑,并不传道” 夜酩有些费解,觉得这又是一件怪事。 清风看他迷惑,又补充道:“青冥乃是鬼域,夫子的道不属于这里,教也白教” 夜酩尴尬一笑,仍是不太明白。 虽说两人外表看着相仿,但言谈举止却相差甚远。 夜酩十二岁,即便再如何早慧,身上仍不免会流露出一些孩童习性。 但清风却是不同,完全是一副成人做派。 他起身拿来一个篮子,从里面拿出个馒头递给夜酩:“还没吃饭吧,你那朋友是做什么的?” 夜酩正饥肠辘辘,也没客气,将手在衣服上擦擦,接过来就咬了一口,含糊道:“她叫赵惜惜,现在在花月楼修行,听说拜了汤大家为师” “就是前些日子东城赵家那个害兄弑母的孤女?” 夜酩惊愕,险些被噎住:“害兄弑母?这哪有的事?” 清风又给他倒了一碗水,含笑道:“在古城,赵氏名声一直不好,没人当真,你好像挺了解她?” “也不算了解,就是看她孤苦伶仃,很可怜,想帮帮她而已” “可我听说你为了帮她,不惜当面得罪花月楼的红奴儿?” 夜酩撇嘴:“我就是看不惯那女人颐指气使,好像天老大,她老二似的!” 清风淡笑:“有个性,不过能换回一株荀蒿草,也不算亏” 夜酩道:“清风师兄,为什么你们好像都很怕她?” 清风耸耸肩:“她是天书执笔啊,你不知道吗?” 夜酩心头微震,又抓抓头:“什么是天书执笔” 清风有些哭笑不得:“就是代替城主往天书上写字的人,若她看你不顺眼,大笔一挥,你的小命就交代了” 夜酩很费解,这和他所知道的天书完全不是一回事。 先前刚认识冯猴子那会,他就对此大为疑惑,莫非在太平城有一本书代表着天道? 他困惑道:“天书到底是什么?” 清风道:“一件神器,类似阳间传说中的阎王册” 噗!夜酩一口水喷到了灶台上,连忙找抹布擦拭,脸色有些发白,忽想起潇湘子提到的小账本,暗中一阵叫苦。 “那她真能判人生死?” “差不多吧,但若出于私心会折损道行” 夜酩闻听微松一口气,却听清风又道:“不过也不好说,女人都不讲理,包括对她们自己” 少年的心又提了上来,刚想再问问详情,却忽听门外有人嗔怪一声,随即走来一位手拄藤杖的白发老者,正是张老夫子。 “背后议人是非,非吾辈君子所为!” 夜酩连忙放下水碗起身,抹抹嘴,恭敬施礼:“夫子好” 清风见到夫子,顿时如同换了个人,一改刚才的沉稳,变得如同稚嫩蒙童,乖巧道:“夫子,夜酩已完成三件事功,他是来求冥书的” 张夫子略显不悦,瞪了眼清风:“下不为例!” 清风微微缩头,暗吐舌头。 夜酩也不敢出声。 不知为什么,他见到张夫子,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畏惧。 张夫子又看了眼夜酩:“你随我来吧” 夜酩忙点头应是,跟随夫子来到院中凉亭,看他坐下,恭敬站在一旁。 片刻,清风端来一壶茶水。 张夫子又吩咐他将笔墨取来,在石几上铺展摆好。 清风在一旁研墨。 张夫子提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一行字,却是令夜酩很震惊。 “看得懂?”夫子眼皮微抬望向他。 夜酩忽感全身微寒,像是被一下剥去了衣服,忙暗自调整呼吸,以映月法稳住心神,僵着脖子点头,指着纸上的字,道:“这像是个太阳,这有一只麻雀,两捆绳子,还有一只眼睛……” 张夫子淡淡一笑,放下毛笔,转向清风:“童儿,你认得几个?” 清风盯着纸上的字,嘴唇蠕动,尝试了一阵,赧颜抱拳:“恕弟子愚钝,这些殄文音符太难拼,我识不全” 张夫子道:“大梵隐语,每一条线皆有隐义,一字成书,变通无量,若不领会其无量洞章,则难聚诸天内音,你的经还是读得少” 清风拱手,瞬间恢复成熟气质,正色道:“谢夫子教诲” 夜酩暗缓一口气,心里却越发惊异,他没想到夫子答应给他的冥书竟是以“殄鬼铸文”写成的一句话。 其实那一行字他认得,只是不敢承认。 但清风所说的“音符”却令他有些不解,更是从未听过什么隐语。 不过天书可一字成书,这点他却早就知道。 想到这里,他实在难忍好奇,躬身道:“请教夫子,不知这纸上写的什么字?” 张夫子又取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个“殄”字。 “这殄文是什么文?” “殄者,绝也,亡也,乃鬼属之道,也可称为冥文,亡书” “那我回去该如何行事才能入梦?” 张夫子将纸从镇纸下抽出,叠好装入信封:“只需在午夜将此书烧成灰烬,再以庙中苦水服下即可” 夜酩暗惊:“喝掉就行,这么简单?” 张夫子点头,将信递给他道:“此书可助你回梦,但能否找回影子,还要看你自己,还有一点你要记住,切莫轻易点破他人梦境,若不然必有大祸” 夜酩点点头,不免又心生好奇,恭敬接过信,谨慎揣入怀中,却看夫子起身走下凉亭,便没再多问什么。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章、午夜梦回 苦水寺。 从归道堂回来后,整整一天,夜酩哪都没去,一直绕着苦水井踱步。 走累了就坐下休息一阵,然后起来再走。 相比于眼下最要紧的事,他想的更远,而一切都是因为张夫子那几句话的启发。 回想潇湘子以玉笛画符,口中念念有词,和今日清风尝试去读殄鬼铸文,少年又有一个新猜测。 或许要使用云篆铸文,需要的不是什么咒语,而是要将其读出来。 可他会读,却也不见有何非凡之处。 还有更令他感到费解的是,夫子写下的那行字乃是一部道藏经典的书名。 上清六甲护命秘箓。 一共八个字。 这些经文他当年都记过,但他怎么都揣摩不透,这和他回梦能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是个迷语? 又或是殄鬼铸文就这样用? 夜酩百思不解。 一字成书,变通无量,若不领会其神髓,则难聚其音。 铸文寓意甚广,这点他早就知道,但神髓是什么? 为什么清风会觉得读出这几个字很难呢? 是他不认识殄文,还是另有原因? 内音、隐语、洞章又都代表什么? 少年的脑海中接二连三冒出很多疑问,搜肚刮肠也难窥其妙。 最终只能暂且放弃,停下脚步,又坐在井边,拿出夫子那封信,放在手里掂量再三,最终还是没敢贸然打开。 他害怕这样做会让冥书失效,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他忽然冒出个想法,觉得可以一试。 到了晚上,他回到禅房,从竹筐里取出纸笔,也依样画葫芦偷偷以殄鬼铸文写了一封同样的信。 他要试试到底是铸文本身有某种奇诡,还是得分谁人来写才管用。 …… 同样的夜里,在城南稷社,功德殿后身的小院里。 老周的媳妇陈氏正独处空房,坐在桌旁绣绢,指上银针闪动,便像是挑着一丝星光在上下穿梭。 她绣的是一幅金盏玉台图,水仙花婷婷玉立,栩栩如生,唯剩花萼处尚缺一瓣。 随着她一针针落下,那里逐渐散发出一丝明黄光芒,似骄阳初绽。 可眨眼间素娟忽然无火自燃,在针落处灼烧出一个窟窿。 陈氏有些气恼,便在此时,她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 妇人把花棚丢入笸箩,转身去了外屋,从炉灶上取出备好的饭菜端到桌上。 老周站在门外,弹去身上尘土,拎着一个酒坛进入房中,含笑道:“和老吴拆棋,一时忘了时辰,抱歉” 陈氏没搭理他这茬,冷道:“吃饭” 老周匆忙点头,拎着酒坛的手抖了抖,一脸牙疼的把东西放到一边,没敢带入内屋。 一顿饭吃得不温不火,滋味寡淡。 饭后,一直沉默寡言的妇人起身收拾碗筷,被老周挥手拦下。 多年相处,周大祭酒又怎会不知自家娘子脾气,若不将功补过,只怕往后数日都难讨酒喝。 这便是夫妻间的默契,一方若有气,一方就得兜着。 兜不住也得兜啊。 或是看老周很有眼力见,妇人气消了一些,问道:“蓝飒还没消息?” 老周从外屋拿来抹布,将桌面仔细擦了一遍,摇摇头道:“没有,十年轮回,界门重启,昆墟守卫森严,恐怕没那么容易得手” 陈氏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思索道:“灵金武库已消失几百年,怎会偏偏在这时现世?” 老周收拾停当,坐在陈氏对面,缓缓摇头,也是费解。 陈氏奇道:“蓝飒会稀罕那里边的东西?” 老周道:“不好说,他毕竟不是人族” 一句提醒,让陈氏若有所悟。 “难道是魔域天石?” 老周点头,又道:“那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静观其变,他所学甚为驳杂,倒很像涂山青语的风格,可我想不通当年我们死守增城,可是亲眼看到她被姬满一拳打入黑界,怎么可能还活着?就算借回旋之机重生,按照周天大衍律推算,最早也只能是在十年前,而且以她的命数,牵扯之人绝不会少,你我必然都在覆写范围之内,但这十年我没感觉到任何变化,还有那孩子说他十二岁,也有些对不上” “你是不是想复杂了,或许她根本就没死呢,一直像我们一样活着” “但那孩子气象很怪,言语谈吐也不像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让我很不舒服” 老周手捻胡须,斟酌道:“像还魂鬼?” 陈氏疑道:“你也发现了?” “当然,这确实是个疑点,我还没跟你说,他的棋力有多恐怖,简直……” “国师怎么看?” 老周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氏强势打断,只能无奈道:“和你一样” …… 午夜,夜酩依照夫子传授的方法,将伪造的冥书烧成灰烬,与井水一同服下,结果一觉到天亮,睡得还挺好。 醒来后,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幼稚可笑。 天书蕴含天理大道,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搞清楚的。 没法子,少年只能耐着性子又等到晚上,规规矩矩把真冥书烧了,一切重来一遍。 这次没用多久,他果真回到了当初那怪梦中,只不过这回他并没忘记自己是谁,也再没变成蛾子,脚下又有了影子。 梦中的苦水寺一切如旧,廊前殿后都燃着灯火,仿佛有人住的样子。 夜酩寻不到人,便跑出甘露巷,来到熙攘街上。 但深更半夜,街上也是空旷无人。 他有些失算没跟夫子请教回梦后该去哪里找槐根,转悠半天一无所获。 到了白天时候,他跟左邻右舍寻访打听,但人们却都说没见过什么和尚,只知道有座福水寺,但那里是地藏庙,根本没人住。 夜酩跑到青石牌坊下,想找钱记包子铺的胖掌柜问问,却发现那里已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家肉铺。 他向那屠户打听,对方竟一脸莫名其妙,说他找错了地方。 少年又跑去冯铁炉家,可见到的也是另有其人。 虽然还是个酿酒作坊,但老板却变成了一个老妇人,脑子还不甚灵光,无论问她什么,只会摇头傻笑。 他不死心,又跑去南城找老周,却见稷社门窗破落,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夜酩完全没料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花了整整一天,把太平城里但凡他熟悉的地方都转了个遍,竟是没找到半个熟人。 而且,他还发现在槐根的梦里,九行所在和真实都对应不上。 诸如化乐赌坊门面仍在,却变成了一家当铺,劝学巷的归道堂成了间画斋,和顺街上压根没有太平楼,北城外也不见有白虎营驻地。 一切都似是而非。 如此又过了三天,夜酩起早趟黑,寻遍城中每个角落,仍是没找到槐根和尚踪影,不免有些郁闷,便决定到城外转转。 皇粮码头距太平城有十多里路,他只在当初来太平城时路过一次,还从未去过,之前听冯铁炉提过一嘴,入行聚义庄的浮魂还清转生债后,即是由此处往生人界,他还暗暗盘算等找回影子,就多来这边转转,探听下如何回转中土的事,没想到阴差阳错,会在槐根和尚的梦里先到此走一遭。 码头并没什么稀奇,有大小两条栈桥直通水中,旁边停泊有许多货船,坡岸上是一片水寨,房屋多是以木桩搭建的棚子,来往车辆很多,一派景象繁忙。 少年在寨里转了一阵,并没找到什么庙宇禅堂,跟街边闲人打听,也没得到什么线索,正心头苦闷之际,偶然瞧见街边杂货店前有个挂摊,看到个青衣道士端坐在一个石墩上,手里摇晃着一个铜铃铛,对过往贩夫走卒念念有词,正是常在化乐赌坊附近给人算命的独眼陈,那日赵惜惜被赵承乾带人追捕,两人还在苦水寺里见过一面,只是在槐根和尚的梦里他的眼睛非但没有瞎,看着还贼亮。 少年可算是找到一个“熟人”,见始终不曾有行人光顾陈瞎子生意,决定上前试试。 陈瞎子见摊前来了个小孩,眸中精光一闪,还没等夜酩开口,已抢先招招手:“这位小哥莫说来意,让贫道给你算算,你听听可准否,一叶障目不见山,四野茫茫寻不见,你是在找人吧?” 夜酩一愣,看陈瞎子好似不认识他,一时没有搭话,只轻轻点头。 可陈瞎子看他默不作声心里却有些打鼓,决定再抖落点真材实料,把这好不容易等来的客人牢牢拴住。 虽说看着不像是多有钱的主,但蚊子腿再细它也是肉啊。 这年头讨生计不容易,尤其是堕入这颠倒梦想之地,攒不够银子哪都去不得。 他忙又摆手,再次拿腔作势道:“莫急,骨肉凋残无奈何,半是穷困半是孤,你要找的人与你非亲非故,当是离世寡居之人” 少年又点头,却看陈瞎子话说半截,忽皱起眉头,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一只手算不过来,另一只手也跟着动起来,脸色渐渐涨红,好似喝醉酒一般,最后就连身体都跟着摇晃起来,口中不时发出轻嘶。 夜酩看他状若疯魔,抬手在他眼前晃晃,把陈瞎子从癔症中叫醒。 陈瞎子一愣,脸色有些尴尬,又仔细上下打量一番夜酩:“这位小兄弟,敢问你是怎么来的此处?” 夜酩挠挠头道:“道长问这事作甚?” 陈瞎子手捋八字胡,微叹道:“贫道给人看相算命多年,从未遇到过如你这般奇异之事,你本不该来这里,现在恐怕要大祸临头” 夜酩心中轻笑,不为这种骗人伎俩所动,故作慌张道:“怎说?” 陈瞎子沉吟半晌:“你要找的人是个出家人,我说的对吧?” 夜酩一愣,没想到这干瘦道士还有点道行:“没错,道长,能否给我指条明路?” 陈瞎子苦笑摇头:“这人早死多时,给你指路,便是死路,是要折寿的” 夜酩急道:“我必须得找到他” 陈瞎子很是无奈,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签筒:“哎,小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呢,这样吧,你摇摇看,若是上签,我便破例帮你一回” 夜酩将信将疑,接过签筒,蹲在挂摊前,用力摇了几下,摇出一只卦签,只看签头上写着“上上”两字,下面还有四句谶语。 梦中说梦获偏财,身世浮沉鬼难猜,遥送一程表寸心,磨削前债免殃灾。 夜酩一喜,将挂签递给陈瞎子:“道长,是上上签” 陈瞎子接过一看,面露无奈之色,又掐指算算,轻啧道:“你小子手气还挺好,去码头看看吧,或许有一线机缘” 夜酩兴奋点头,刚要从怀里掏些银钱,却被陈瞎子板着脸拒绝:“既然说了帮忙,就是帮忙,贫道难道还差几枚铜臭钱不成,快走快走,把这签子也拿走,莫要再来扰我生意” 夜酩觉得这陈瞎子有点怪,前面主动招揽,等他想给钱却又不要,只得拿过挂签,疑惑走开。 陈瞎子看夜酩走远,脸色忽由阴转晴,淡淡一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小兄弟,这可怪不得贫道,是你执念太盛,左右你也终是一死,不如就帮帮贫道,等我回到上面,一定给你多烧些纸钱” …… 夜酩来到码头,眼看日头偏西,栈桥边喧闹渐稀,只剩下一些提筐挑担的苦力,聚在几处货船边上,等着工头派发例钱。 这时忽听河上传来一阵鼓声,大地随之震颤不已,河水翻涌如沸,竟从中浮起一座巨大拱桥。 那桥通体晶莹,宛如冰雕玉砌,在夕阳映衬下,散发出琥珀般的光泽,夺人双目,看着神异非常。 岸边众人却似对此司空见惯,也没什么敬畏,立刻围了过去。 夜酩站在不远处看得瞠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鼓声刚落,锣声又起,就见从打桥上走下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披头散发,头戴金刚箍,圆润的面庞上像是涂了层白釉,散发着瓷光,一双丹凤眸子微微眯着,神情悲悯,身穿酱色僧袍,斜披黑色袈裟,胸前挂着一串佛珠,一手提禅杖,一手端着钵盂,仿佛一位刚从庙里走出来的真身菩萨,自有一股雍容宽博的佛家气象。 但在其身后却跟着十数名相貌奇丑的鱼妖,各个肤色黝黑,尖头凹腮,嘴边长着触须,皮肤上覆着鳞片,他们有挑锅扛灶的,有抱着干柴和木盆的,还有捧着书卷的,零零散散十几个,来到桥头前一片空地,将东西挨样放好,便搭起一个粥摊,开始埋灶挑水,架锅煮饭。 想到这是在梦里,夜酩稳稳心神,仗着胆子凑了上去。 片刻之后,一锅白粥就已熬好。 先前一直坐在粥摊后读经的黑衣僧人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来到灶前,从钵盂里抓出许多血琳琳的肉片,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下水,随手撒入锅中,不一会竟四野飘香。 僧人拿过粥勺,品尝之后,微微点头。 领头小妖见状,立刻上前恭敬接过勺子,又命属下挑起两串白纸灯笼,一左一右,分立摊旁,仔细看上面还写着八个字。 万事俱亡,来日如常。 许多按耐多时的民工见势立刻跑到灯杆下面,规规矩矩排成两排。 夜酩不明就里,也跟着混入队伍当中,找了这么些天,总算是见到个出家人,他总不能失之交臂。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一章、还魂鬼 看着队伍前面的人一个个急不可耐,花钱甚至赊账买到一碗粥,却都匆匆只喝一小口,就将其余挥手倒掉,随即跑过桥去,夜酩很费解这又是为了哪般,向身前一个大个子打听才得知眼前这桥名叫无定桥,桥对面有座忘忧阁,只有喝过粥才能瞧见,再细打听那是什么地方,就听旁边一个满脸油腻的汉子,一边用手抓着胳肢窝,一边贼笑道:“就是能让你忘却烦恼,快活逍遥的地方,小孩,我看你年纪不大,莫不是想进去找口奶喝?” 前后众人闻听,都哄然大笑。 “在哪?怎么瞧不见?”夜酩充耳不闻,翘脚朝河对岸望望,只见一片荒地,什么都没有。 后面几人见他这般反应,都觉得很无趣,其中一个胖子便催促道:“喝过粥才能瞧见,快往前走,要到你了,毛还没长齐,就来凑热闹,小心被吸成人干” 夜酩没理会众人污言秽语,也再没多问,心里却泛起一丝疑惑,这无定桥他虽然没听过,却是听过无定河,那还是他刚来太平城遇到的一件怪事,当时他修习回光贯月法,却偶然发现丹田内闯入一群“精魅”,在将那些灰衣小人抓住后,其中有位老者曾提到他们一直在给聚义庄干活,就是在无定河中捞沙淘金,也不知和这里是否有干系。 眼见已来到队伍前面,他也依样画葫芦掏出几个铜钱,丢入一个小妖手捧的铜锣中,买了一碗杂碎粥,小抿了一口,发觉味道咸涩无比,根本无法下咽,便也和其他人一样把余下的通通倒掉了。 但说来很奇怪,当他再抬头望向对岸时,眼前景色竟已然大变。 只见河对岸山环水绕、亭台轩榭穿插其中,满眼郁郁青青,竟转眼间变成了一座典雅别致的园林,在靠近河岸的地方,还矗立着一座气势雄伟的楼阁,雕梁画柱,极尽工巧。 夜酩看了一阵,又收摄心神,来到黑衣僧人跟前,恭敬一礼:“请问您可是槐根大师?” 正在看书的黑衣僧人只轻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外来人?” 夜酩见僧人态度冷漠,料想这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主,愈发显得恭顺虔诚,也不知僧人说“外来”是指水寨外,还是梦境之外,只得脸上赔着笑点点头。 黑衣僧人一边低头看着书,一边问道:“谁让你来的?找槐根有何事?” 夜酩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人不是槐根,一时没搞懂他的意思,递上陈瞎子的挂签:“一个算命先生指引我来的,敢问法师尊号?” 黑衣僧人眉头微皱,拿过挂签看看,随手丢在一边:“我叫槐安” 夜酩忙又躬身一礼,“小人夜酩,有件要事想要找槐根大师,不知您可知他在何处?” 黑衣僧人道:“你来晚了,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圆寂了” 夜酩挠挠后脑勺:“这我知道,但我听说这里是槐根大师的梦境?” 黑衣僧人神色微顿,再次将视线从书册上移开,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你是来问禅的?” 夜酩有些茫然:“问什么禅?” 黑衣僧人皱眉道:“那人既已死,焉有梦在?” 夜酩愣在当场,无言以对。 黑衣僧人看他这般表现,缓缓放下手里的书册,疑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找槐根作甚?” 夜酩不知眼前这僧人到底何方神圣,但眼下找不到正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便将他在太平城丢影子的事情讲了一遍。 黑衣僧人得知原委,将手中书册狠摔在手边桌案上,怒道:“蓝飒那老东西果然还是那么卑鄙无耻!” 夜酩察言观色,试探道:“大师也跟那蓝老怪有仇?” 黑衣僧人没有回答,只冷哼一声,又恢复平静:“出家人慈悲为怀,若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乃是功德无量的好事,槐根怎会为区区一碗水与人斤斤计较,福水寺那口井暗通苦海,行善之人若饮之可积善功,自有福报相还,若作恶之人喝了便如饮鸩止渴,自招祸端,皆是天理循环,哪有什么怨鬼作祟,这里不会有人拿你的影子,你走吧!” 夜酩见他有些敷衍,心思百转之下,躬身一揖到地:“槐安大师,您既与槐根大师相识,想必也精研妙理,恳请大师给小人指条明路!” 黑衣僧人道:“你既见过一气观观主,又求过归道堂夫子,难道他们都没跟你讲过?” 夜酩无奈道:“讲过,但都说无计可施” 黑衣僧人一笑,反问道:“你信吗?” 夜酩一怔,其实这件事他不是没想过,但他又能有何办法呢。 黑衣僧人见他低头不语,眼眸中似有虚幻画面一闪而过,将袍袖一抖,凭空变出一碗汤递到夜酩眼前:“生死大梦便是佛陀也要修持才能勘破,你既肯定自己没死,为何不试试看?” 夜酩接过汤碗,提鼻略闻了一下,味道有些熟悉,他抬头看向黑衣僧人,疑道:“迷魂汤?” 黑衣僧人淡漠点头。 夜酩略微犹豫片刻,想到是福不是祸,千难万险都闯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回,于是接过汤碗一饮而尽,但等了一阵,什么都没发生。 看到此番情景,黑衣僧人闭目沉吟了一阵,又抬眼看向夜酩:“你从中土来?” 夜酩点点头。 “听过还魂鬼吗?” “没有,什么还魂鬼?” “就是借尸还魂之鬼,也叫长生鬼” 听到“长生鬼”三个字,夜酩身躯蓦然一僵。 因为这个词他再熟悉不过,他们都是大周幽察司精锐中的精锐,是中土江湖人人闻之色变的存在,更是从小到大一直在追杀他的人。 看到他这般表现,黑衣僧人似已了然一些事情。 夜酩却眉头紧锁,疑惑道:“这和我丢影子有什么关系?” 黑衣僧人道:“你不是说吃过换命桃子吗,若你是还魂鬼,吃过那东西就会失去影子,化为浮魂” 夜酩呆立当场,好半天转不过弯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太可笑了!” 黑衣僧人淡笑:“除此之外,贫僧再想不出别的缘由” 夜酩缓缓蹲在地上,思绪一片纷乱,感觉像是忽然被人丢到了一座孤岛上,四野海水茫茫,望不到边际。 …… 小半时辰后,无定桥前。 夜酩眼看着前来排队的人渐渐走光,又深呼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烦躁,起身谦恭一礼:“槐安大师,我还有件事不明,为何我在太平城没影子,在这里却有影子?” 正欲起身离开的黑衣僧人微顿:“此乃槐根愿力成就,凡入此界者,若其身诸根不全,有丑陋顽愚之患,皆能自善” 夜酩微楞:“您刚才不是说他已经圆寂了吗?” 黑衣僧人点头:“他人虽已死,法身却已与这方天地合道,故而愿力仍在” 夜酩很是迷惑:“莫非我这影子乃槐根大师念力所化?” 黑衣僧人摇头:“非是念力,是愿力,此二者虽皆由心而发,却有不同,念在生前,愿在死后,不能混为一谈” 夜酩一时间难解其意,索性直截了当问道:“那我能将这影子带回太平城吗?” 黑衣僧人淡淡一笑:“当然不行,槐根的愿力皆以化为此界天道,如你这般身有残缺之人,皆能借此自愈,此乃天理,但却是无法带走的,这就像你站在阳光下,就会有影子,但你站在房檐下,就没影子一个道理,你能把阳光带走吗?” 夜酩想了想:“您是说太平城的天道和这里不同,收走了我的影子?” 黑衣僧人轻轻摇头:“不是天道收走了你的影子,是你与那太平城天道不容,才会没有影子” 夜酩哑然,沉思片刻道:“不知大师可有法子能助我找回影子?” 黑衣僧人道:“如你这般情况,三光散失日久,招魂已无济于事,只能参习鬼道,重聚真形,又或者改掉太平天书上的律条,夺舍寄魂” 夜酩又一阵郁闷:“这些法子对我来说都太难了” 黑衣僧人奇道:“你为何如此执着要找回影子?” 夜酩叹了一口气,便将他来到太平城的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遍,当然其中隐去了一些敏感地方。 黑衣僧人听后,问道:“你急着去报仇?” 夜酩摇摇头:“我想去找我爹” 黑衣僧人缓缓站起身,轻叹道:“恕贫僧爱莫能助,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漫步走上无定桥头,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虚空中。 夜酩站在岸边,一阵茫然。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二章、修佛修魔 事情一波三折,让夜酩措手不及,只得先返回福水寺,再从长计议。 路上,少年反复琢磨影子的事,将他从小到大的逃亡经历,还有来到这青冥鬼域的整个过程,都仔细回想了一遍,虽然他怎么都不愿相信槐安的那个猜测,但不可否认的确有这种可能! “阎罗殿内长生鬼,太平楼里活死人……” 夜酩低声自嘲,满嘴苦涩。 想到当年他和小淳被大周幽察司的人抓住,曾留下一段记忆空白,以那些人心狠手辣的作风,当时断不该留下他这样一个活口。 而自那以后,他的身体生长便陷入停滞。 凡此种种,疑点笔笔皆是,让他感到十分头痛,只想快点离开这梦境,再去太平城里找高人求证一番。 可偏偏事与愿违,在其后的几天里,无论他怎么做,都没法从梦中醒来。 这又让他感到有些头大。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来到城外皇粮码头,找槐安请教脱身之法。 但人若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那槐安竟说他也无计可施,只因他也是个被困在这里的人。 …… “请教大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出不去?” 又是粥摊前,眼见排队的人越来越少,夜酩手捧着粥碗,那叫一个心急如焚。 他怎么都没想到辛苦数月,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完成三件事功,求得冥书,来到这片诡异之地,最后非但没找回影子,反而竟被困在这里。 槐安手里拿着书卷,缓声道:“此乃一方残世界,名曰琉璃天,专摄人之意根,于梦中照显罪债,若想从这里出去,需要发无上愿,戒除贪嗔痴三毒,了悟缘起性空,方能得大解脱” 夜酩愕然,这真是闻所未闻:“难道要离开这里,还得学佛参禅不成?” 槐安微微点头。 夜酩面色却有些难看,觉得这很不合情理,反问道:“可如大师这般宝妙精研为何还会被困在此处?” 槐安轻笑一声:“你这小孩心眼倒是挺多,可我骗你作甚,被困于此,自然是修行未到,难道你来时,那张夫子没有传授于你脱离之法?” 夜酩摇摇头:“之前来的太匆忙,而且上次我来这里,离开时并未如此麻烦” 槐安道:“上一次来的应该不是你,而是你的前世身,眼下你却是个浮魂,无根之人,分散随风转,哪还回得去” 关于“前世身”夜酩倒是听冯铁炉说过,但仍是难以搞清其中缘由,躬身一揖道:“恳请大师解惑” 槐安这次倒是很有耐心,缓缓道:“你可听过五门出入之说?” 夜酩点头:“命根轮转,类似六道轮回”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迷魂转化浮魂时会凝聚五身” 夜酩又点点头。 “你不是说曾化身飞蛾吗,我想那应是你凝出的五身,当时你应该还未完全消化那颗换命桃子,正处在转魂当中,魂根又在外面,前世身误入此境,又借合魂之力离开,也未可知” 夜酩想到之前赵惜惜转魂时的情形,还有上次经历的那个怪梦,不觉一阵脊背发凉,又是沉默半晌。 “我的前世身为何会是只蛾子?” 槐安摇摇头道:“那是你的造化,我怎会知道” 夜酩一时很难接受这个解释,越琢磨越心烦,瞟了眼放在槐安手边的佛经,气有些不打一出来:“这是什么鬼地方,哪有逼人学佛的道理,天下又不止佛一家!” 槐安淡笑道:“说得好!若人人都成了佛,善恶无有,因果无有,轮回无有,诸界亦无有” 便在他声音刚落,余音未消,夜酩被震得紧捂双耳时,忽听虚空中有人高诵一声佛号。 夜酩四下寻找却不见人影,只能听到一个苍老声音萦绕四周。 “阿弥陀佛,若人人都成了佛,此岸即是彼岸,众生离苦得乐,世界大同,有何不好?” 槐安手拄禅杖起身,讥讽道:“你以佛眼观世,自然看人人都是佛子,倘我以道济世,人人就都是道种,可众生之心千差万别,你见非好,他人却觉得好,你觉得好,他人却觉得是坨屎,你偏要让他们都诚心皈依,才能出离此界,绝非佛法” “强词夺理,摄人意根乃此界自蕴之规则,我以佛法为众生开辟方便之门有何不对?” “既是方便,为何不直接替他们化去罪债,偏要让他们梦中折磨受苦,众生轮回此界本无差别,你以佛法劝世,令分别骤起,此亦魔行” “佛可舍己,亦须人人自渡” 夜酩听槐安和神秘人争论不休,虽然搞不清楚两人有何恩怨,但隐约猜出对方是谁,忙对着天空合掌作揖:“可是槐根大师?小人夜酩,本是中土人士,阴差阳错误入此处,还请大师开恩,放我离去” 这一喊不要紧,神秘人顿时没了声息,过了半天才答道:“世间之事无愿不成,小施主慧根深厚,只要潜心研读佛经,不日定可脱离苦海” 槐安却在一旁冷笑连连,迈步朝桥上走去,与夜酩插身而过时,微嘲道:“这天道乃是他定下的,他怎会自食前言,真是痴儿” 夜酩愣了一下,又连拜四方,将好话说尽,却再没得到什么回应,不免大为郁闷,眼见天色将黑,索性就留在了码头,找了个无人的窝棚栖身,打算来日再向槐安讨教一些事情。 …… 是夜,无月。 水寨这边渐归沉寂,对岸的忘忧阁却是华灯艳彩,一片歌舞喧嚣。 便在这一片嘈杂声中,槐安独自登上忘忧阁顶楼。 这里四野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与楼下的热闹相比,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槐安端着一盏油灯,走入一间厅堂,四野顿时一亮,厅内布置素雅,书卷成堆,正中央空地上摆着一张巨大沙盘,上面山川河流纵横交错、城池关隘星罗棋布,正是和青冥鬼域有迁流之隔的中土九州。 他来到一张棋桌旁坐下,仔细端详着桌上残棋,沉思一息后,捻起一枚白子落下。 但此时若是有懂棋的人在旁,却会发现这盘棋持黑者早已是大势已去,再无任何扭转颓势之能。 这时,一股清风从廊间吹来,烛光摇晃了几下。 槐安瓷白脸孔忽变得有些诡异,神情一会悲戚、一会狰狞,让人难以揣摩。 只听他自问自答道:“槐根师兄,当年你我以这琉璃天做棋盘,一城之人做子,且看谁能先度尽众生,之前你补天合道,算是胜我一筹,但现在甲子之期将尽,我已是这城中最大的债主,还能记得你这恩主的却寥寥无几,天地有道而无主,等同无道;无道而无主,是谓无心;无心而无法,是谓道寂;如此看来,你的佛祖并无神通,大道终究难抵人欲,你可认输否?” “阿弥陀佛,我佛虽无神通,却可以此无心通达万法,众生界本无增减,故度众生亦无所谓尽不尽也” “师兄,你这是巧言狡辩” “师弟,我从未想过要与你赌此局,是你一直在自欺欺人” “你真无耻!” “无妨,若不现同类身,如何度你” “师兄,为困我一人,舍一城之人,你的佛与我的魔相去几何?” “师弟,只要你诚心皈依,便是救此间众人,功德无量” “师兄,我修禅不修佛!” …… 次日傍晚,皇粮码头上空阴云密布,雷声滚滚,狂风呼号。 在无定桥刚浮出水面时,一颗冒着滚滚黑烟的陨星忽从天边斜坠而落,在河对岸砸出一个大坑,尘土漫天飞扬。 待到烟尘散尽,许多跑来看热闹的百姓忽瞧见一幕令人震惊的情形。 本来看不见的忘忧阁显露了出来,中央还破了个大洞,楼身正在坍塌,一块接一块的从空中掉落,弄的满地狼藉。 人们只楞了片刻,便都发疯般冲过桥头,趁乱哄抢起值钱的物件。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对岸眼瞧着珠玉金银散落满地,捡回来后却都变为一堆堆粪土。 有人气急跳脚大骂,有人失魂落魄,还有一些人失声痛哭。 夜酩也目睹了这一切。 事实上,他一整天都在栈桥附近转悠,是第一批看到陨星的人,也是唯一留在原地未动的人。 因为看得够久,观察的够仔细,他确定那并非一颗陨星,而是一个人! 当人们发现无论如何搬运,到头来都徒劳无功,也都垂头丧气的渐渐散去。 见人都走了,夜酩才来到河对岸。 在大坑边,他看到有群小妖刚把一个人从泥土里刨出来。 那人形象狼狈,全身焦黑,衣衫破碎,嘴角还挂着血迹,但眼神却格外清澈,神采熠熠,正是怪僧槐安。 黑衣僧人见到他,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漫步走上地面,周身徐徐恢复如初,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夜酩抬头看看乌云翻滚的天空,又低下头,很认真的答道:“我觉得这样不对”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得出的答案,少年把腰杆拔得笔直,却被一声闷雷吓得双腿一抖,险些栽落坑中。 槐安似乎对这突兀而来的话并没感到意外,只是沉默等着下文。 夜酩躬身抱拳:“假道之名,欺夺他人之信,虽善由恶,这就跟我已经吃饱了,却要被强逼着再吃一盆饭一样没道理,请禅师开示脱困之法” 槐安点点头:“小小年纪,倒是有点志气,方法确实还有一个,但恐也非你所愿” “怎说?” “化身为魔,入我这忘忧阁积修禅智,参悟灵枢,破去这天地樊笼” 夜酩震惊,虽说他和他爹在中土那些所谓正道人士眼里无异于魔头,但听到这方法还是有所顾忌。 “您说的魔是指何意?” “阴阳相磨,天地相荡” 夜酩微楞,这八个字他倒是知道,乃是出自一部道藏经典《阴阳五行论》,其意思大致是说世间万物皆是由阴阳二气交泰而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磨相荡,生生不息。 他想想道:“非要这样?” 槐安点头:“天道如此,非佛即魔” 夜酩暗自攥紧拳头,心里着急要从这鬼地方出去,也顾不得许多,又想想道:“那灵枢又是何意?” 槐安道:“但凡残世界皆衍道不全,灵枢乃九气运转之枢纽,譬如人身之要害,阵法之眼目” “衍道不全?”夜酩恍惚间想起好像听谁说过这个词。 槐安看他迷惑,又补了一句:“大道衍化,天奇地偶,缺一绝十,皆为不全” 夜酩愕然:“莫非这是一处十绝地?” 槐安面色如常,轻轻点头。 …… 少年如遭雷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呆呆望着面前的大坑,如同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许久后,他心头忽升起一股怒意,这件事冯铁炉、赵甲或许不知情,但那道貌岸然的张老夫子肯定知道,之前却只字未提,必然是别有用心。 如果知道这里是十绝地,他绝对不会这般轻易就进来冒险,可笑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被人坑了,却还不知道真实缘由。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彻底缓过神来,天色已然转晴,风也停了。 槐安领着一队小妖,敲锣打鼓去了河对岸。 少年本以为他们是去摆摊卖粥了,没想到一行人进了水寨。 他怕再寻不到怪僧踪迹,搓搓发僵的脸颊,深呼一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也小跑着追了上去。 水寨内,当人们听到锣鼓声,又看到槐安来到街上,都像是见到瘟神似的一边叫嚷着“魔头来了”一边四下仓惶逃窜,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有个腿脚不利索的小贩恰巧被堵在犄角旮旯,立刻掏出身上所有值钱物件双手奉上,不敢有丝毫忤逆不敬,旁边两个衣着寒酸的穷汉更是吓得面色惨白,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哀求饶命,都像是老早就知道有这规矩。 槐安对金银钱财不屑一顾,来到那小贩近前,单掌一揖道:“王老板,按盂兰录上的账目,贫僧今日要收走你身上一样东西,你想好了吗?” 那姓王的小贩一下跪在地上,抱住槐安大腿,哭求道:“大师饶命,大师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等我挣钱养活,若是缺胳膊少腿,我这一家子人就绝户了,求大师开恩,再容我些时日吧” 槐安微微摇头,轻叹道:“王老板,非是我不讲情面,只是你欠的债实在太多,这样吧,如果如果你不想捐身,那就将肚子里的存货给我吧” 小贩一听,比刚刚更为惊恐,双腿连蹬带踹的往后退,连求饶的话都再说不全。 槐安踏步上前,一手把他搀扶起来,一手悄然探入其肚腹之中,竟是毫无阻碍的从中取出一物。 夜酩一直跟在不远处,险些惊得掉了下巴。 他看到槐安从那小贩肚腹中掏出一株如同盆栽般的松柏。 “这是灵壤?!” 夜酩在心里惊呼,他从未想过灵壤这种东西竟还能从身体中取出来。 槐安看看手里的松树,又看了跪地的小贩,道:“此株灵根当可抵得你所欠佛债,你去吧” 那被顷刻间夺了灵壤的小贩,看着槐安手里的东西,泪流满面,像是一个走投无路讨舍的乞丐,颤抖的举着双手,想上前拿回自己的东西,又慑于槐安的威严,不敢朝前迈步。 槐安看他这般,劝道:“世事福祸相依,生死结局难料,你今日虽然失了灵壤,却可安稳做个富家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贩愣定片刻,无奈点点头,丧尸游魂似的从旁走开了。 夜酩看到这一幕,心头微紧,有点明白街上这些人为何都喊槐安“魔头”了。 …… 槐安没再找他人麻烦,缓步来到路中间,让手下小妖从抬上一口装满金珠的箱子,朗声道:“明日贫僧重修忘忧阁,以解倒悬,愿者可以以工抵消魔债,额外日酬金珠一斗,三日为限” 话音刚落,整个水寨为之一静,许多藏在暗处的人都偷偷探出头来,有点不敢置信这是真的,一个个心里琢磨今天这怪事还真多。 不过仅仅过了几息,就已有胆大的上前询问,效仿者一个变俩,俩变仨,仨变一群,很快就变成了你推我嚷的局面。 夜酩在旁观瞧,见除去一些青壮劳力,还有许多老弱妇孺也掺和进来,槐安却都来者不拒,见者有份,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 不一会功夫,以有几十号人物登记造册,领走了定金。 怪僧却像是还觉得人手不够,又命小妖们抬起似乎永远都取之不尽的宝箱,带着一堆人直朝太平城方向而去。 说来也奇,原本要走上小半天的路程眨眼即到。 熙攘街上的人见槐安来了,反应先也多是和水寨如出一辙,避之唯恐不及。 但听到他说明来意之后,也都在恍然无措后踊跃起来。 等到夕阳西下,黑衣僧人觉得登记的人已经差不多了,才心满意号令回转码头。 夜酩一直跟在队伍后,目睹了整个过程。 槐安过了桥头,随手将手里那颗松柏朝旁边空地一掷,转眼间为园林增添了一处小景,便背手去了忘忧林深处。 可这般施为,落在被小妖拦在桥头的夜酩眼里,却无异于神迹。 但如今站在桥上,再看对面宛如仙境的忘忧仙林,少年却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终于理解了之前忘忧阁被毁,为何有那么多人发疯似跑来抢东西。 这得是多少人的灵壤才能组成这样一片园林啊。 …… 次日,当很多赶来挣钱的苦力排队过桥时,夜酩也混入了其中。 槐安见到他,挥手将其拦下:“你想好了,一旦化身为魔,虽可得般若智慧,在此界却为天道所不容,昔日所造之业皆会轮回己身,或许会让你魂身破碎,变成如我这些手下一般寄魂鱼身的魔怪” 夜酩抿紧嘴唇,重重点头。 昨夜他整整想了一个晚上,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事已经不是如何找到影子,而是要先想法从这里出去。 学佛念经,以求悟空证果,短时间内肯定不现实。 入魔修禅,把希望寄托在槐安身上也一样,若那般好修,他本人又岂会还在这里。 但少年还是来了,不得不来。 虽然入魔不靠谱,但昨日看到怪僧轻而易举取走那小贩的灵壤,却给了他一个启发,觉得有一计可以冒险一试,这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他要借槐安的手从这里逃出去。 “如何化魔?”夜酩暗暗握紧拳头。 槐安抬手朝桥下一指:“从河这边游到对岸即可” 夜酩微微点头,再没多说什么,径直朝河岸旁一处高坡走去。 槐安站在桥上,眯眼望着他瘦小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喃喃道:“师兄,你的佛能渡万物,却渡不了这小娃儿心魔,可笑否?”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三章、小算计 无定河边。 夜酩寻到一处河道较窄处,观察一下河水流速,又捡起一块石头试试水深,见并非不能泅渡,又估算一下距离,要游到对岸也就是换四五口气的事情,于是将身上简单收拾了一下,活动活动筋骨,一个猛子就扎入河中。 起先他并未感到有何异常,但没想到刚游出不到一丈,忽感到脚下一空,就像是从树上失足跌落,身周浮力瞬间尽失,无论怎么划水扑腾,都借不上力气,径直朝河底坠去。 本来他还强作镇静,想着或是遇到了暗流,看这河不宽,应该不会太深,没想到过了数息竟仍未触底,再低头一瞧,竟不知何时已悬在一片虚空中,耳畔边风声犹自呼啸,天地却已然倒置。 他正从无尽高空朝下坠落! 这下他可是有些慌了,没料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倘是还在水里,就算是下面有深沟万壑,他尚且还能挣扎几下,但眼下却是在空中,他又不是鸟儿,如何能自救。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夜酩在心中大喊,眼瞧着大地轮廓急速放大,山脉河流、城郭街道、房屋人流,一切都朝他迎面拍来。 情急之下,他只得闭上闭上眼睛,强提一口真气,以映月法稳住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结果竟忽又感觉回到了水中,浮力也恢复些许,虽然只持续不到一个呼吸,但他的感受却真真切切。 少年心中大喜,紧紧抓住这一丝奇妙异感,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了许久,终于被他摸出一点规律。 只要他试图睁眼去看四周状况,身体就会从虚空不断跌坠。 而如果他不理这些,收敛心神,以映月法存思绛宫,便可从新回到水中缓缓上浮。 少年也无暇细想其中缘由,所幸放开手脚,不去挣扎,如一颗沉入水中的石子,任由水流冲刷着身体,只将心思收敛一处,凝神观想皓月。 片刻后,他忽又生出新的五感,如死而复生,竟已在不知不觉中飘到了对岸。 …… 槐安这边看夜酩跳入河中之后,不一会就从对岸浮了上来,脸色微怔。 他从夜酩跳下河的那一刻就在等,想看看到底会有多少业力纠缠在夜酩身上,若当真是只无意间撞入樊笼的雀儿,或许就是他久寻不得的解困之道。 这便是他不厌其烦的回答夜酩各种问题的缘由。 在他眼中,夜酩是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类,一个不可多得的观照对象。 因为在此之前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浮魂! 但他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其实,关于无定河槐安还有一点没说,这条河原本还有个名字,叫“无底河”,通苦海,五浊汇聚,其力不可抵御,若非绝神弃智,诸般皆放下的觉者,根本无法渡过彼岸。 反言之,六道轮回之中,无论来自哪界,只要有业力缠绕其身,入河后都会受果报还身无间断之苦。 便是他跳下去也绝不会安然无恙,但今日无定河水竟然什么都没有显现。 槐安口诵梵音,如晨钟回荡,双眸瞬间变成金色,如同烈日流火,直朝夜酩扫去,目光所及之处,天地陡然一滞。 晚风忽然停了,坡上起伏的草浪、河边摇摆的柳枝、空中抖翅的鸟儿、一切都仿佛刹那间变成了一幅画定在那里。 他将手轻轻朝前一抹,画中一切都开始倒退! 谁说时光似流水,一去难再回。 现在,在槐安眼前,无定河便在倒流,夜酩也退回了水中。 然而,河面上依旧空无一物。 无论他看得多么仔细,来回重复多少遍,都没有丝毫变化。 槐安的神情渐渐变得狰狞,像是一只被惹怒的狮子,脸颊上的肉不断抽搐,有些神经兮兮的开始自言自语。 “没有人能游过无定河毫发无损,槐根老儿你又耍手段” “这是他的福报,与贫僧有何干系?” “放屁,在这你就是天道,不是你故意为之,还能是我?” “非也,琉璃天大道殊异,贫僧也只是补全七分而已,还不能一眼十方,遍照法界” “那剩下三分呢?” “师弟,你又故意诓我,天机不可泄漏” “天地人各占一分?” 槐安忽然猜到关键,神情恢复平和,眼神悲悯:“师兄,你既然不愿渡他,那便我来渡” 槐根默然微叹。 …… 夜酩爬上河岸,心里一阵后怕,若非及时发现渡河之法,眼下恐怕早已摔成肉饼,没想到这河如此古怪。 站在忘忧阁这边回望对岸,他忽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站在原地静静体悟一阵,却了无所得。 少年看到远处的槐安不知何时已将召集来的人全都聚到一块空地,正端坐在一处小妖们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给台下众人讲经,他快步走向人群。 此时,怪僧正眼帘低垂,嘴唇不停蠕动,口中发出一阵阵袅袅茫茫的禅音,似念又唱。 夜酩仔细瞧了一阵,没能读出槐安在念叨什么,又扫视台下昏昏欲睡的众人,偶然发现那算命先生陈瞎子竟然也在此间。 少年觉得事有蹊跷,也学着众人盘膝而坐,没想到刚闭上眼睛,就恍惚间来到一片金光缭绕的云海,放眼望去尽是玉宇琼楼,灵泉飞瀑,犹如来到了极乐佛国。 这突如其来的转换实在太诡异,吓得夜酩马上又睁开双眼,可始料未及的是他就像陷入了梦魇,无论如何都再无法脱离这片幻境。 夜酩看到槐安领着一群人在这佛国上空飞旋数圈,最后朝一处四面碧水环绕的广场而去。 他暗自稳稳心神,也跟着人流飘了过去。 槐安来到广场之上,登上中央一座高台,指着前方一座散发着七色宝光的琉璃佛楼,高声道:“此地便是我刚与你们说的无何有之国,方法我刚才也已讲过,你们接下来这三天要做的就是把这楼给我拆掉,全都搬回去!” 众人闻听都极为惊愕,眼瞧这地方到处珠光宝气,绝非凡地,都一个个面露惧色,不敢朝前挪步。 槐安笑道:“你们只管放开手脚去拆,就算有天打雷劈也落不到你等头上,再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理我想你们应该都懂,当初你们若当真信佛,愿意苦海回头,也不会欠我的债,所以都别愣着,也别想临时抱佛脚,今日以功抵债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若是错过,他日我免不了又要让你们以身抵债,到时候可别哭爹喊娘求我!” 这番话之后,许多人都战战兢兢举起手中斧凿锯条缓缓飞上前去。 夜酩在旁看着,若有所思。 他虽未来过这里,也不是佛门信徒,却是在隐门武库典籍中看到过一些描述记载。 有修佛大成就者可凭借灵台转化之功,以无上愿力在“无何有之地”开辟极乐世界,接引信众往生其中,没想到竟当真有这般神迹之地。 槐安在此为所欲为,定是与开辟这方圣境的主人冤怨颇深。 而苦主不用问也能猜出是谁。 再联想到之前两人那场隔空对话,还有这些不知是何缘故受制于槐安的人,他或许已无意间卷入到一场纷争中,更觉得面对这魔头要加倍小心。 …… 槐安看到夜酩也来到了广场之上,飘身来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可有天地豁然开朗之感?” 夜酩点点头,又有些迷惑:“这便是禅师所言的般若智慧吗?” 槐安轻笑摇头,侧身望着广场前方巍峨的佛楼:“洗脱尘枷只是个开始,你要立身改命,便是在与天争道、与地争势、与人争命、现在还太弱” 夜酩暗自咂舌,也抬头看向前方,悄然将话题一转:“禅师这是在做什么?” 槐安一笑:“打土豪!” “这是谁的地方,这般阔气?” “槐根的佛国” “难道这是槐根的灵壤所化?” 槐安似有些倦怠,伸了个懒腰,摇摇头:“不是灵壤,此乃他在灵台开辟的妙境,你现在无需考虑这事,只需知道入我忘忧阁,行事要听我的,若有朝一日我能打破樊笼,自有你的好处,这几日你就先守在这里记账吧!” 夜酩反问:“这是承诺吗?” 槐安失笑一声,又转头看向他:“你可知这活计许多人跪着磕头都求不来,你却还想要好处?” 夜酩干笑:“无利不起早,小人有一事相求” 槐安眼神平淡,拿出一本蓝皮书册递给他:“你想找回影子,也得先想法从这里出去再说” 夜酩摇摇头,手心已有点冒汗,又暗自握紧拳头:“我想求禅师的并非此事,小人幼时灵壤为歹人所毁,自知已与大道无缘,想请禅师替我拔除此祸根” 槐安微楞,没想到少年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轻笑道:“你这小娃算盘倒是打得精,原来入魔是打这个鬼主意,恐怕非是与大道无缘,而是废墟之上难起高楼吧?” 夜酩身体微僵,脸上有些微微发烫,一躬到地:“禅师慧眼如炬,实不相瞒,小人家里还有颗灵根果,尚未舍得吃,所以……” 槐安轻笑:“为求大道,耍些手段,未尝不可,但心机太盛遗祸深,终是小智,此事看你表现” 夜酩一听,激动道:“多谢禅师指点,夜酩必当尽心尽力办好此事” 看到槐安身影渐渐消逝在远处,夜酩轻吁一口气,又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便刚刚整个过程,确定并无丝毫纰漏,才低头看向手中书册,只瞧封皮上以金漆写着《盂兰录》三字,粗略翻看一下,见里面记载了许多人事,一时茫然不知何用。 他又仔细研读一阵,才发现这本册子有点类似庙里的功德簿,但记的却不是信徒布施,而是分别以赐福、解厄、拔苦等名目为纲,列举了佛陀舍予来福水寺祈福之人的恩助,以及供养报还之法。 诸如:张三,生于某年某月某日,祖籍某某地,某年某日来寺中祈福,愿折寿救治其母,赐槐花甘露两串,应于其母病愈之日起每日持斋颂经千遍,足月为止,以解杂秽不正之厄,其母张徐氏,领苦水一碗,积善功一件,自销宿世冤债,需筹金珠二十斛,供养地藏菩萨千日,以除入焦热地狱之苦等等。 简而言之,这就是替佛祖记下的一本账,但凡上册的无不是欠下福水寺香火情之人。 这样的事夜酩此前闻所未闻,就更别说见了。 不过回想起昨日水寨诸人见到槐安时的反应也豁然明了几分,但他却是怎么都不相信佛祖菩萨会这般与凡人锱铢必较。 少年眼瞧众人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拆,就像是一群蝗虫过境,不一会已将好端端一座佛楼弄得千疮百孔,却看不出他们把拆下来的物件运到何处,不由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又在做梦。 但只是略微分神一阵,他便收回了这些无用思绪,掂量起手里的账册,为避免再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先找个人暗中打听一下,看看记账这事背后可有蹊跷,而恰巧眼前就有个不错的人选。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四章、盂兰录 看几个负责计数的小妖都没注意他,夜酩悄悄绕到楼里转了一圈,在一处偏殿中找到了那个熟悉身影。 陈瞎子依然是一身青衣道士打扮,却一点都没有当初在水寨时那般精神,脸色晦暗无华,好似生了重病,正咬牙轮着斧头,对付一根比他身体还粗的柱子。 夜酩跑过去刚叫了声先生,陈瞎子转头看到是他,立时喜出望外,满脸堆笑道:“小兄弟,真巧啊,又遇到你了,你……” 陈瞎子话说到一半,忽看到夜酩手里的账簿,一把将账册抢了过去,惊道:“这《盂兰录》怎么会在你手上?” 夜酩正要问这事,见陈瞎子似知道内情,忙道:“先生知道这账册?能否给我指点一二,该怎么用?” 陈瞎子朝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先告诉我,这册子你是从哪弄来的?” 夜酩道:“是槐安大师给我的,说这次让我帮他记账,可我看这里面记录的事情都很玄乎,不知该怎么用” 陈瞎子双眼微眯,有些不可置信,“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酩迷惑道:“什么什么人?” 陈瞎子低头盯着他的脸,像是想要从上面看出点什么,停顿了片刻,又将《盂兰录》递还给他,笑道:“没什么,既然槐安大师让你来帮他解倒悬,那三日后还得请你多多照拂” 夜酩伸手拿回账册,他倒是知道佛教有个盂兰盆法会,有奉养十方僧众,以解亲人倒悬,脱离苦海这件事,也猜到《盂兰录》或与此有关,但却不清楚这事背后轻重。 不过看陈瞎子刚才的反应,却更加确定这册子上的账目应该就是古城众人畏惧槐安的根由。 可眼下看这算命先生对他明显心怀芥蒂,怕是很难问出想知道的事,于是他笑道:“好说,先生来此许多日了吧,可有找到脱困之法?” 陈瞎子神色迥然一变,像是被这句话惊到了一般,又皱眉道:“你有法子能出去?” 夜酩没想到一句试探,竟然真被他蒙对了,立刻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陈瞎子嘴角禁不住狠抽了几下,忽然探手揪住他前衫衣襟,恶狠狠道:“说,你到底是谁?那天为什么要害我?” 夜酩微皱眉头,搞不懂陈瞎子为何会这样说,但眼下却不好反问,嘴角挤出一个弧度,眼神嘲弄。 陈瞎子与他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阵,以为中了圈套,又把他放到地上,强压心头怒火:“小子,你我无冤无仇,我不管你是来拜佛还是问禅,咱们都没必要遮遮掩掩,上次算我有错在先,开条件吧?” 夜酩整整衣襟,打蛇拿七寸,见他爹教他的飞钳术还挺管用,又呲牙一笑:“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陈瞎子恨得牙根发痒,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拿个小孩没办法,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一番思来想去,这口气他决定忍了。 “你说” “先讲讲这《盂兰录》有何功用?” “账册还能有什么用,这里面收录的全是曾去福水寺求过苦水的人欠下的债,其中凡得过槐花甘露者所欠的都是佛债,凡喝过苦水,等受轮回报应之人,都是欠了魔债,佛债需要诚心念经超还,魔债需要以金珠填海赎报” “难道不还清这账本上的债务,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夜酩一阵愕然。 “除非了清八烦五遍,堪破幻身,若不然每夜都会梦游到此” “每夜?那白天呢?” “白天六识清醒,当然不会” “你是说这里和太平城昼夜颠倒,人们白天不在这里?” 陈瞎子点点头,但背后双手却已掐指如飞,他本以为夜酩是个无债之人,但看到他手里的盂兰录,又怀疑起他的来历。 其实除去喝过福水寺苦水的人,还有一种人也会来此。 那便是如他这般外出做局时服用过秘药,但是在返魂青冥鬼域时被意外打断,残魂堕入造化迁流后,侥幸死里逃生之人。 只是这是九行机密,他不能对外人讲。 夜酩仔细回想之前城中所见,确是一到黑天就见不到半个人影,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这所有人都是这样?” 陈瞎子又点点头。 “既是梦境,那这账册上的账不都是假的吗?” “这事怎么说呢,虽然是梦游到此,但此界非虚,一切都是真的,若你能证悟虚空,那另当别论” “那白天醒来不就知道了吗?” 陈瞎子一笑,又轻轻摇头:“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记得,这就跟人都记不得前世一个道理,梦游只是个便宜说法,与其说是在做梦,倒不如说是另活了一回,要不然怎么说醒来万事俱亡,梦里来日如常呢” 夜酩一愣,恍然间明白了那副古怪对联的含意。 “解倒悬有什么讲究吗?” “告诉我怎么出去,我就告诉你” 问到这最关键处,陈瞎子忽然话锋一转,反客为主。 夜酩心头暗恨,不过他也早有对策:“要想从这里出去可不容易,需要等一个人” 陈瞎子微皱眉头:“等谁?” 夜酩故意压低声音道:“张老夫子” 陈瞎子一惊,又喜道:“你见过他,他老人家在哪?” 夜酩看他这般着急,嘿嘿一笑,缄口不言。 陈瞎子苦闷摇头:“解倒悬之事非人人能干,每勾画一人都会有一份业债加身,若非功德无量的高僧持笔,这么多人记下来,就算你祖上积了十世阴德,也多半会死无葬身之地,娑婆大道,业债辗转相继,此消彼长,不增不减,你我凡人,只能自他相换” 夜酩疑道:“什么是自他相换?” “就是以己身福报抵换他人恶业” 夜酩心道原来如此,对于槐安有心算计他,少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没料到这般阴毒。 陈瞎子看夜酩脸色凝重,手抚八字胡:“小兄弟,咱们都是明白人,想必你到这里另有所图吧,惹上这么大的因果,只怕是不好脱身啊” 夜酩听出他的弦外之意:“你有法子?” 陈瞎子老神在在:“有,不过要看你的诚意” “什么诚意?” “第一,告诉我张老夫子什么时候会来,第二,勾掉我的佛债,免得我夜夜来此受无眠之苦” “你想让我给你顶债?”夜酩轻笑。 陈瞎子微微摇头:“别说的那么难听,你帮我抵佛债,我帮你渡魔劫,这也是自他相换,你终究是赚多亏少” 夜酩见他一脸得意,心头有点酸,可眼下他若是不答应,三日后怕就要业债缠身,到时候想要离开这鬼地方便会更难上加难,便顺嘴胡邹道:“夫子这个月十五会来,你说的债怎么抵?” 陈瞎子笑容淡淡:“简单,会念药师咒吗?” …… 便在两人密谈时,在佛国一处灵气氤氲的泉潭旁,正在定坐的槐安忽然睁开眼睛,嘴角泛起一抹微嘲,伸了个懒腰,不徐不缓的站起身,倏忽间消失在原地。 此时,夜酩刚将真名叫“陈倾凡”的瞎子欠下的佛债勾除,透过这《盂兰录》上的记载,多少知道了他的一些底细。 原本他以为陈瞎子只是个算命先生,却没想到他背地里干得竟是偷坟掘墓的勾当,阴德丧尽遭了天谴,不得不烧香拜佛求赦罪解脱。 此时,他将笔从纸上拿起来,忽感到胸口发闷,如同被食物噎住了喉咙,整个身体都随之一沉,忽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才喘过气来,再回头一看,发现槐安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少年脸色惊变,一时做贼心虚,不知该如何解释。 一旁的陈瞎子更是震惊,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掠到数丈之外,拿出个铜铃铛握在手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槐安没有理会夜酩,而是拿过账册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陈瞎子:“太平城和琉璃天早有规矩,彼此互不相犯,你几次三番到此掠掘财物,我多不愿计较,怎么今日又来此浑水摸鱼?当我人善好欺吗?” “误会、误会” 陈瞎子一边后退一边躬身赔罪:“槐安大师,我这次是来还东西的,希望您老别计较,我这便离去” “那你手里为何还拿着五蕴铃?” “这个……还没来得及还,只要您不为难我,我保证过无定桥,就把它给您,决不食言!” “那你为何要骗他帮你销掉佛债?” “呃……槐安大师,您也知道我是道门中人,这一天到晚抱着本佛经念终究不是事,这不看这位小兄弟很仁义,就与他私下里做了笔买卖,你情我愿,不信你去问他” “那你怎么不先告诉他解倒悬向来都是自债自消?就算要请他代记,可曾谈好如何报还?” 夜酩站在槐安身后,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刚才竟被这瞎子给骗了,不由有些恼火。 可这世上并没有只许他骗人,不许别人骗他的理。 …… 陈瞎子见狡辩无用,忽将手中五蕴铃用力一摇,铃声犹如一串雷珠炸裂,一时绵延不绝,将整个楼阁震得地晃天摇,铃身更射出烁烁清辉,被照之物无不消形隐色,渐化于无形。 然而,如此惊天动地的浩大声势却是难奈槐安分毫,黑衣僧人就像是一块矗立在汹涌波涛中的礁石,任浪头前仆后继,一波强似一波,始终都安稳如山,而且他的黑色袈裟就像是一片夜空,任清辉再盛,都难以消减分毫,反而令其看上去越发深不见底。 夜酩抱头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捂着耳朵,眼见着四周景物变幻,许多人从高空中惊叫跌落,又如泡影般消失,一时间吓得叫不出声来。 陈瞎子将五蕴铃摇得越来越急,大有要玉石俱焚的架势。 槐安却只是缓缓伸出一只右手,并指朝前一点,便让铃声戛然而止。 只听他不徐不缓道:“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你的五蕴经虽然读懂了,却并未读通,更未读空,五蕴乃因缘积聚所生,本无自性,若不能了空,便无法真正发挥这铃铛的威力,还是给我吧” 说完这句话,他又一招手,那五蕴铃就已落在他手中,一切如春风化物,了然无声。 陈瞎子也很果决,丝毫没有不舍,几乎与此同时,身影一晃,刹那间抖出数个分身,分别朝四面八方逃去,速度之快令人咂舌,一眨眼就没影了。 夜酩流亡江湖,见的多是刀光剑影的生死相搏,甚少见到这样的术法比试,一时瞧不出两人各自来路,也就最后才多少看出点陈瞎子的修行根底,使得像是术宗茅山一脉的遁术“鬼影迷形”,但也仅是猜测并不能确定。 而槐安见人跑了却也没追,双眸泛出金色,口诵梵音,挥手朝旁轻轻一抹,好似拂去一片烟尘,便让已然四散遁去的分身尽数原路折回,顷刻间再次合为一人。 这下比刚才更令夜酩感到震惊,甚至觉得脑子都有点不够用,暗讨挥手就能让乾坤倒转、光阴逆流是什么境界? 莫非这槐安已是能掌观古今的九境圣人? 再看对面的陈瞎子也已傻在当场,眼睛直勾勾盯着槐安,脑门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嘴巴徒自开合,好似旱地里一条将要渴死的鱼,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 槐安手又连挥两下,先前消失的楼阁都瞬间恢复如初,但其后的变化就让夜酩有些目不暇接了。 只看周遭天地极速变换,陈瞎子整个人就如同牵线傀儡一般,在其间不停的手舞足蹈,在忘忧阁、皇粮码头、水寨、以及古城各处兜兜转转,直至最后退到城南一座古宅中方才停下来。 夜酩揉揉酸涩的眼睛,见院中枯藤蔓墙,荒草遍地,不似有人住的样子,一切都很陌生,唯独前方石亭看着和客全来门前的那座很相似,但其上却多了一幅匾额,还刻有“三生”二字,一时不知所处。 …… 槐安来到亭下,望着亭中身形已然变得虚幻不实的陈瞎子,微蹙眉头道:“你这是从哪来?” 早已被刚才槐安的神仙手段吓破胆,浑身抖如筛糠的青衣道人磕磕巴巴道:“从……从武夫丘” 槐安眉心轻跳:“去那里做甚?” 陈瞎子喉结未动,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不敢有半分隐瞒:“是行里的寻宝局,寻找古神遗骸” 夜酩在旁心头微动,他曾在《越绝书》上看到过一些关于古神的记载,传说他们是太古神域的守护者,掌控着天道,拥有金刚不坏的体魄,各个都是世间顶级强者,但在上古那场诸界混战中,绝大部份都已陨落,到如今也就只有大周雍都昊天塔中还有两个仍然活着,看守着世上仅存的一块天石。 “找到什么?”槐安继续问道。 “一具残破墟壳,但回来时被七十诸侯的人给截了”陈瞎子匆匆回答。 槐安眼眸微眯:“九大封地这次开了几个?” “三个,赤望、参卫、武夫”为了能活命,陈瞎子此刻已顾不得什么行规城律,可谓知无不言。 夜酩听到“七十诸侯”心头暗惊,要说中土江湖除去越隐门、太平楼外,还有哪股势力与大周幽察司针锋相对,那就要属这创始于秦末,由昔日列国七十诸侯的遗老遗少所组成的神秘组织了,却不知槐安所问的九大封地是指哪里。 槐安脸上浮现出一丝淡笑:“这倒是有趣” 陈瞎子见状,连忙对着黑衣僧人一拜再拜,哭求道:“圣师饶命,小人刚才一时猪油蒙心,万望您老宽恕,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愿意当牛做马,任您驱使” 槐安却没再理他,一挥袍袖,隔绝石亭内的一切声响,转身看向夜酩:“现在你是他的债主,想怎么处置他?” 夜酩道:“能把我替他担下的债还给他吗?” 槐安摇头:“业债可转不可还” 夜酩有些愕然,看陈瞎子在那磕头乞怜,一时拿不定主意:“会有什么后果?” 槐安道:“你已化身为魔,记魔债可积修福德,增长禅智,还佛债却是自套枷锁,若是从这里出去,等同替他担下半世因果,命势将大为不同” 夜酩一怔,迷惑道:“为何会如此麻烦?” 槐安道:“琉璃天专摄人意根,乃人之第七识,为一切念头起处,譬如树之躯干,你今日替他担下佛债,便是自断一枝,另嫁一枝,他日于秽土中醒来,受五蕴六识浸染,十二因缘衍化,自然熏成诸般业果” 夜酩沉默半响,反复琢磨其间道理,脑门上渐渐渗出一层冷汗:“那可有解法?” 槐安道:“若以佛解,了断无明,成就圆满正觉,若以魔解,融他身于己,合念为一,虽仍难移因换果,也算不失前道” 夜酩心里有些犹豫,低头想了半天:“我替他担下债后,他醒来会怎样?” 槐安道:“得你相赠,命数转还,补全残魂,醒来便可借你之身还魂,几同再世为人” 夜酩面色微僵,没想到陈瞎子最终目的竟然是这个,一阵恼怒。 少年面色渐冷:“如何融念?” 槐安眼神悲悯,又口诵梵音,隔空伸手朝亭中一抓,那陈瞎子立时化作一颗青珠飞入他的掌心:“服下此珠即可” 夜酩伸手接过珠子,心道一声害人终害己,怨不得我,将珠子放入口中。 这时天空中忽然响起一记炸雷,天地刹那如泡影破灭,两人瞬间又回到佛楼中。 槐安仰头望向屋顶,视线却是落在远比之更高的虚空中,那里乌云翻卷,电闪雷鸣,犹如九天雷泽将沸。 他淡淡一笑,闪身离开佛国。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五章、惊天之密 天上,槐安浑身裹着滚滚黑炎杀入云海,直冲到一片金云之下,那云层高有百丈、厚有千尺,形似陀螺又似巨钟,不时喷吐电光,发出一阵阵低沉雷鸣。 然而,面对如此惊世骇俗的壮观景象,渺小如同一只蚂蚁的槐安非但没心生敬畏,反而面露兴奋,就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友,对着那朵巨大劫云调侃道:“师兄,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轰隆隆…… 怪僧头顶猛然响起一记炸雷,一个声音好似从天庭传来,带着隐怒:“槐安,你我报身已融为一体,莫要以为我不知你想干什么,就算你能将全城人的业债都转嫁到那孩子身上,替你承受天罚,你也冲不破这天地樊笼,收手吧,不要再枉害无辜” 槐安一阵呲牙咧嘴,一边掏着耳朵一边道:“真生气了,那我就更想试试看,以你补天合道时的修为,这天刑应该还未过四九之数吧?” 那来自天际的声音冷哼一声:“妄自尊大,此乃阿含钟,你可以试试” 槐安的丹凤眸中闪出异彩,就像两团跳跃的火苗,围着劫云转了数圈,在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形同一只泼猴。 他早年避难遁入空门,在禅宗悬空寺做头陀时就曾听闻过此宝,眼下却是第一次见。 传闻这阿含钟不过方寸,比同为悬空五宝之一的五蕴铃还要小上一些,乃是由佛门五百罗汉、数千比丘耗时数百年光阴打造而成,钟身刻有阿含经四部,总计一百零八卷,被誉为“万法归宗,梵音第一”,钟声一响,如万佛来朝,能灭世间一切恶道。 虽说其中或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一番利弊斟酌之后,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打消了心头冲动,耸耸肩道:“还是算了吧,这架都打半辈子了,你也不肯打死我,可是你自己说那孩子占着一分天道的,我想找点乐子都不行,师兄啊,你修你的佛,我参我的禅,咱们两不相伤,难道不好吗?” “禅乃究竟佛法之法,参的是佛心慈悲,你的禅却是世间大患,辰墟乱战有多少僧众因你而死,又有多少宝刹梵林因你而焚,你难道就一点悔意都没有吗?” “师兄,昔日楚地寺庙佛堂数以千计,僧侣十数万,坐拥田产百万顷,却都以游民自居,一不服徭役,二不缴税赋,三超然于王法之外,役使良人更是无以计数,仅三川一带每年农作净利就有近百万两白银流入其间,似这等民之祸害,国之毒瘤,除非当权皇帝是瞎子聋子傻子,若不然绝不会置之而不理,当年武宗灭佛乃强国伐齐所需,我不过是楚王手里的一把刀,你怎能将如此罪过安到我的头上?” “那合众伐秦呢?焚书屠术呢?魔族入侵呢?” 面对接二连三的质问,槐安脸色由晴转阴:“你这话说的好像辰墟十难都是我干的,难道这乱世纷争是我一人搅动的?因因果果,重重叠叠,你我都不过是其中一份子而已” “你本是万古良相,可经纶济世,奈何非要以杀止杀,以乱治乱?” “因为佛不开眼,道祖遁世,王道崩坏,礼乐不存啊!” 槐安双眸如炬,脸上满是愤恨之意:“师兄,你也亲眼见过饿殍盈途,白骨满地,当年我合纵七国,便是想一举结束这乱世纷争,救民出水火,可到头来又如何,世道之艰莫过于仁心不存,似这般修罗地狱哪还有道理可讲,又能与谁人讲!吾今虽被世人骂做魔头,但若能灭尽诸恶,换得千年太平,纵然万劫不复,又有何妨!” “阿弥陀佛,娑婆世界,业债广繁,已无可计量,众生轮回到此,堪忍诸般苦厄,哪会有千年太平,你这是痴人说梦” “放屁!生要忍、老要忍,病要忍、死要忍,诸般苦难皆要忍,那为何生?为何来?为何学?又为何活?” 槐安像是被这话触怒了逆鳞,周身黑炎骤然暴涨,凝出一条身长百丈、头生直角的黑蛟,盘绕在他四周,一呼一吸之间,隐隐有风雷相随,仰首面对天钟,一双金色眼眸中战意盎然。 “法无自性,一切得成于忍,你这样执着外求,终不可得!” “又是这套说辞,你是不是还想说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啊,问佛不管,问道不管,天不管,地不管,王侯不管,公卿不管,官老爷不管,百姓无力管,那到底谁来管?” 槐安越说越激动,变得有些神经兮兮。 天地一时萧索,寂然无声。 槐安怒极反笑,身后巨蛟猛然张开巨口吐出一道紫电玄雷,直射向空中巨大的劫云,只听他大吼道:“师兄,你知道吗,天道已崩,神道当立,若我能成功,就真的有可能……” “你疯了……” 一声钟鸣犹如奔流万古的黄河倾闸而出,浩荡之声瞬间将雷声淹没,又似跨越时空藩篱的佛诵,音波如潮水般扩散开去,巨蛟躯体砰然碎成齑粉。 槐安似一片枯叶被这股音浪吹飞,浑身浴火从万丈高空急坠而落,肌肤如瓷片寸寸开裂,飘洒出金色的血液,却仍面含微笑,喃喃有声。 “纵使身止诸苦中,如是愿心永不退” …… 地上,夜酩并不知道琉璃天此刻天现异象,犹如末世来临,见怪僧忽然凭空消失,微松一口气,又自我感觉一下,吞掉魂珠后,似乎并没什么改变,心头有些疑惑。 他见佛楼里干活的人都被吓得跑到广场上,跪在地上磕头祷告,便又将刚发生的事情仔细回想了一遍。 虽然那陈瞎子有意骗他,向他隐瞒了解倒悬最关键的事情,后果很严重,但相比于将来面对槐安可能会遇到的麻烦,这只是他必须跨过去的一道小坎。 为谨慎行事,少年找了个地方坐下,闭目凝神以炼月法自查,却发现在他那片断壁残桓的丹景中竟有个小人,正手提着一只灯笼,拿着罗盘四下寻找出入,不是陈瞎子还能是谁。 这种怪事夜酩在刚来太平城时遇到过一次,当时还让他无意间发现了皓月的一个作用。 想到槐安所说,融念后将会融他身于己身,合念为一,又有些惊奇面前这小陈瞎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夜酩决定吓唬吓唬这害人不浅的卑鄙小人,说不定还能套出些有用的东西。 他悄悄凝想出一个巨大的鬼王头颅,飘到陈瞎子身后,朝他后脖子吹了口气,却没想到这厮回头一看,吓得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双眼一翻背过气去。 见这招杀伤力有点过,他又变成他爹张老铁的模样,把陈瞎子从昏厥中弄醒。 陈瞎子见是人在装神弄鬼,竟升起反抗的心思,却不知在夜酩这一亩三分地,一百个他也不是对手,任其手段用尽,也没讨到任何便宜,想要分身逃跑,又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锁链牢牢拷住,知道绝不是对手后马上转变策略,这瞎子又跪地磕头连连求饶。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不知小人有何得罪之处,还请您老明示” “我儿已为你担下那么多业债,你想怎么办?” “你儿子?”陈瞎子懵了一下,马上想通了其中原委,忙又连磕几个响头:“大侠开恩,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那夜兄弟竟是贵家公子,我这就去找槐安,把盂兰录上的账目改掉!” “改?业债可转不可还,你要怎么改?” 陈瞎子顿时语塞,脑门上全是冷汗,眼珠叽里咕噜一阵乱转:“就算他改不了,我还可以去求张老夫子,他懂冥书殄文,一定能改!” 夜酩心下微动:“什么是冥书殄文?” “就是一种蕴含大道至理的符文,能敕令天地、呼风唤雨、颠倒五行、可清五浊,明八景,受炼残魂,罪灭福生” 陈瞎子话说的磕磕巴巴,有点词不达意。 夜酩看他不甚了了,没在这问题上纠缠:“那槐安和槐根老和尚到底有何恩怨?” 陈瞎子咽了口唾沫,又偷眼瞧瞧左右,像是心有顾忌,迟迟不敢言语。 夜酩挥手间凝出一把风刃,抵在他鼻尖上:“说!” 陈瞎子眼见这般神仙手段,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那槐根老和尚据说曾是中土释门的佛头,悬空寺的讲经首座,槐安是寺里的行者,两人有杀师之仇,槐安这名字乃是他的字号,他的俗名叫李德誉,法号光世,人称半面佛光,也有人叫他摩尼王” 少年听到槐安的绰号就是一惊,因为世人皆知辰墟百年乱战,有十宗震动天下的惨事,后世称为“辰墟十难”。 分别是武宗灭佛、合纵伐秦、焚书屠术、摩尼光劫,坂泉大战,禹陵之难,王师讨逆,逄客刺銮,巡猎昆仑和封碑昊天。 单拎出哪件都对后世影响极大,任改其一都可重书历史。 而其中“摩尼光劫”讲得是一起由江湖宗门引发的民变。 起源于曾显赫一时的中土第三大宗门“明教”。 据说该教和佛教一样,都是自域外传入中土,起初叫摩尼教,早在大秦尚未覆灭时,就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信众最鼎盛时逾百万,奉无形无相的光明为神,自称光之子民,宣扬末世救赎,入教可得永生。 在辰墟制霸时期,还曾一度协助过当时尚且实力孱弱的北周灭掉凉、卫、陈等地方诸侯。 但在后来豪强乱战中,因其教义中宣扬“人生而有罪”,被周英帝勒令修正,却引起诸多信众不满,最终导致几十万教众判出北周,在陇右道一带割据称王,后虽被诸国联手剿灭,却导致近数十万民众死伤。 “你说槐安是当年带领明教造反的那个摩尼王?” 陈瞎子微微点头,既已说出这天大秘密,索性一咬牙关,又道:“不仅如此,他还曾是大楚权相苏仪,齐国太宰王子虚,后秦丞相李蒿,总之有许多名字” “什么?” 这下彻底把夜酩惊到了,瞎子提到的这几个名字可不是什么江湖草莽英雄,而全都是近百年来左右天下大势的显赫人物,怎么可能都是槐安一人呢。 “你怎么知道这些?” 少年想不通其中关节,只感到脊背一阵发凉,竭力克制心绪起伏,稳住凝想出的形象,沉声质问。 陈瞎子怯道:“小人是拜旁门的手艺人,是在那槐根老和尚的墓里看到过一本手札后,才了解到这些事情” “墓?在哪里?你都拿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拿,那墓就在槐根所造佛国东北一处法坛之下,里面除了书什么都没有” 陈瞎子连连摆手。 夜酩想了想道:“你是怎么来的琉璃天?” 陈瞎子犹豫一阵,最终还是实话实说,没敢耍小聪明。 听他讲完其中过程,夜酩才知要离开青冥鬼域,除了吃换命桃子这一种方法,还可以服用一种九行特制的秘药“振灵丸”。 但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回魂,若超过时限,就会遭遇殃风砭骨,魂飞魄散。 而出入青冥鬼域皆需要燃放寄魂香,若在这过程中被意外打断,使用者很可能会掉入造化迁流。 他能侥幸活下来,乃是因为当时身上带着五蕴铃,才侥幸保得半条残命。 这对一直在暗中筹划逃离青冥的少年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发现。 夜酩不动声色,又问了些手扎上的详细内容。 陈瞎子也都老实作答,但所述都是那槐根与槐安的恩怨往事,还有老和尚自知大限将至,留下的一封绝笔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并没有他想找的逃出琉璃天的线索。 少年听完暗啧一声,不敢在丹景中耽搁太长时间,见陈瞎子俨然被吓破了胆,就令他暂且在此思过,离定出神。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六章、妄月合真(上) 人的名、树的影。 自从得知槐安的真实身份之后,夜酩再次见到这怪僧时虽然竭力掩饰心头紧张,却仍难免有些呼吸滞涩。 他在决定入魔时,就知道这是一步险棋,无意于与虎谋皮,但没料到槐安来头如此之大,若说到此时心里没有丝毫后悔,那是自欺欺人,但不破釜沉舟,他要想离开这鬼对方,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槐安并没留意他的变化,回来一看到人们都跑到广场上不肯干活,就凌空掠出佛楼,撂下几句狠话,之后便似喝多的醉汉摇晃着跌落在对面高台上。 慑于这魔头的凶名,没有人敢登台查看究竟。 夜酩见地上留有一滩血迹,大致猜出一二,却也没轻举妄动,只跟众人一起老实混了三日。 佛国无昼夜,以晨鸟鸣唱,睡莲盛开记时。 等怪僧再次醒来,似已恢复如初,看到佛楼已经被拆的片瓦不剩,仰天一阵狂笑,震得四野嗡嗡乱颤,鸟兽惊散,夜酩和众人都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回到了河岸边。 此时无定河边晴空万里,正值晌午时分。 槐安将一件物事收入袖中,起身走下高台,命小妖抬来十箱金珠,又来到夜酩跟前,把《盂兰录》又递给他,一句话没说便去了河对岸。 夜酩手捧着账册,明知怪僧另有所图,众目睽睽之下却无计可施。 但随即发生的事情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虽说账目都是苦主们自债自销,他只负责记录抵对数额,但每落下一笔,却都会感到有一股如清泉般的凉意灌入眉心,让他愈发神清气爽。 倘是一般的三境修行者,有神气相合、浑如醉梦的契机,多半会以为玄关渐开,已临近灵山之巅,少不得要欣喜若狂一番,毕竟这是修行路上隔绝先后的一道大坎,并不是谁都有资格登临绝顶,一观天地阔。 但夜酩却是不同,他虽然看似只有区区二境,但那只是因为身体原因,实际修为和见识早已超拔在云端之上。 修行修行,修于行止。 这世上或许有生而无垢的道胎佛种,却绝不会有未修而至的境界。 人身四肢百骸,大小窍穴数百,有三处最为扼要,即泥丸、绛宫和气海,合称为三宫。 其中“泥丸”居于眉心后三寸,更是重中之重,乃人魂之宫,元神意土,窍中含窍,为道合太虚之殿,殿中藏碑,乃登天之梯,想以真气推开这佛道两家皆唤作“灵台”的先天门户,难度堪比登天,怎可能是这般莫名其妙就能打开的。 事出反常,必有其妖。 徒一察觉到不对,少年当即就以炼月法行功,在心湖上凝出一轮皓月,趁着小妖们分发金珠的空挡,闭目凝神内照,行任督大周天,在体内巡视了一圈。 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这样做的同时,那股清泉却忽自眉心灵台倾泄而下,顺着先天道脉,直落到他的丹府之内。 待他去丹景中查看,却是险些没把他吓晕过去。 只看在他那片断壁残桓的丹景中,竟赫然多出了一条周身长满黑鳞,身体半实半虚,头生直角的蛟龙,正吐着暗红色的信子,在废墟上空四处游弋。 还没等少年从惊骇中醒转,就看那黑蛟已发现躲藏在废墟中的陈瞎子,张开大嘴将其吸到眼前,口吐人言。 “陈卿凡,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陈瞎子没想到一位阎王刚走,又来了一个来头更大的龙王,眨眼间被抓个正着,顿时又被吓得背过气去。 夜酩却心头大惊,没想到这黑蛟声音竟和槐安一模一样,而且似乎不记得之前的事。 难道怪僧让他记账的背后竟是想要在他体内动手脚。 少年心头一紧,顿时感觉如坠冰窟,从头凉到了脚后跟。 或许是夜酩因为太过震惊,无意泄露了气息,那黑蛟忽然仰头望向天空,金色的双眸中射出两道玄光,径直朝天空中的皓月扫来。 夜酩心道不妙,也顾不得再想许多,当即以心念凝出数道锁链,瞬间将黑蛟前身缠住。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管它是什么幺蛾子,先抓住这黑蛟再说。 黑蛟忽被捆住,也感到有些震惊,庞大身躯猛然一抖,夜酩顿时就感觉浑身一阵麻痹,像是被毒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打了个机灵,从定境中脱离出来。 少年睁眼瞧见四周一切如常,忙暗自感觉一番,见若不内观,身体并无任何不适,更是感到惊惧。 刚刚一切看似用了很长时间,实则却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此刻一个负责记数的小妖刚好来到他身前,夜酩计上心头:“我有些乏累,需要休息一会” 那小妖忙陪笑点头,看出槐安对其青眼有加,丝毫不敢有任何不敬。 夜酩强装镇定,又在《盂兰录》上添了一笔帐目,吩咐小妖过一炷香再叫他,便佯装闭目养神,马上又暗运法门,回到丹景之中。 他要冒次险,去证实一个猜测。 这一来一回虽然时间不长,黑蛟的后半身却又凝实几分,已将陈瞎子唤醒,正在逼问他来龙去脉。 夜酩眼见于此,再没有犹豫,也根本没时间犹豫,若不趁着眼下槐安没在,陈瞎子还没说到正题,把丹府内这条黑蛟弄死,待到怪僧回来,盯着他录完全部魔债,蛟身全部化形,那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因为眼前这条黑蛟极有可能是怪僧的一个化身! 其实这事就是一层窗户纸,答案并不难猜。 陈瞎子说槐根老和尚补天合道,拼死也要困住这魔头,是因为发现槐安乃是一手搅动辰墟乱世纷争的罪魁祸首,这事真假暂且不论,就其目的而言,确实达到了,而槐安一直想要从这琉璃天逃出去,两下结合,槐安假借记魔债之事,暗将这化身藏于众苦主意根之中,必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等某天时机一到,在外面重聚真形,而眼下他的出现,可能令其改变初衷,又想借他金禅脱壳,虽然其中还有他搞不清的缘由,但至少可以肯定这魔头接下来要做的事绝不会对他有利! 只是要对付这黑蛟可不像吓唬陈瞎子那般简单,刚刚他就已吃了暗亏。 按照五行相生相克之理,蛟龙常潜于九幽之渊,天性近水,绝不能再以金克之,应以土攻为妙,但这恰恰是他现在还没法做到的事。 在这片丹景之中,他虽能呼风唤雨,驱雷引电,等同神明一般,却唯独没法撼动废墟上的土石,哪怕是一粒沙子。 所以眼下只能用火去烧。 而万火之中,唯有雷火最强,能镇一切邪祟。 心思电转间,月华如水的澄静天空转眼阴云密布,一道闪电似一把从天穹上斩落的利剑,携着无可匹敌之威,划破虚空,劈向黑蛟头颅,电光瞬间将整个废墟照彻的如雪一般惨白,雷声恍如山崩地裂。 黑蛟猝不及防被劈了个正着,身上霎时冒出滚滚黑雾,发出一声凄嚎,震得夜酩一阵心神激荡,险些离定出神。 既已动手,便下死手! 少年强忍着脑海嗡嗡作响,集中精神冥想,再次接连劈下数道闪电,一道疾似一道,黑蛟左突右躲,吐出浓雾隐去身形,陈瞎子躲闪不及,彻底化为飞灰。 不过眨眼工夫,黑蛟头颅已变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夜酩眼见大功将成,心头刚有些窃喜,却见那黑蛟忽将身躯盘起,扬起巨大头颅,瞪着一双流血的金眸,盯着隐身于虚空中的他,缓缓张开嘴巴。 噼噼啪啪…… 黑蛟齿间迸射出数道电弧,一个亮点从喉咙里冉冉亮起,渐渐盈满口腔,里面紫光闪耀,异常绚烂夺目。 夜酩大惊,没想到这黑蛟竟也能操纵雷电,再想收手为时已晚。 只看那黑蛟猛地吸了口气,又发出一声长长厉吼,将积蓄已满的紫电喷出,直朝云中皓月射去! 夜酩见势大惊,他大意了,既然对手是槐安这魔头,怎可能会看不出他的修行根基所在,其实全仰赖那轮皓月。 面对黑蛟蓄势已久的反击,少年根本来不及应变,只能竭尽所能又唤下一道闪电,拼着玉石俱焚,迎着那雷电劈下。 当一紫一白两道电光撞在一起,天地之间恍惚多出一株擎天巨树。 并没有想象中的轰然巨响。 有的只是仿佛石磨剧烈碾动的摩擦声。 两道电光竟绞缠在一起。 夜酩恍然一惊,只感到周身力量正一点点被黑蛟吸走,才意识到这也是个圈套。 他丹景中的那片废墟在这样毁天灭地的碰撞中就像水中倒影,随着震荡越来越剧烈,抖的就像一块发皱的旗面。 难道我就这么死了吗? 夜酩意识渐渐模糊。 那蛰伏在地的黑蛟却趁此时机,扭动着庞大身躯,沿着那通天彻地的光柱盘旋向上,将漫天雷云尽数吞入腹中,长着血盆大口,直朝皓月而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槐根老儿,待我吞掉这颗丹珠,看你还能困我到几时,哈哈哈……” 黑蛟发出一阵厉笑,浑然没听见虚空中传来一声幽叹。 皎月就在眼前,黑蛟金色双眸越来越亮,陷入到一种癫狂当中,浑然没注意身体在月光下已开始蜕变。 头角、利齿、鳞甲、皮肉、骨骼,一一脱落,直至空中仅剩下一颗色泽乌青的魂珠。 “啊,槐根老儿,你又害我!” 魂珠中的槐安神魂幡然醒悟,语调里充满惊恐,散出一团黑雾裹住身形,朝地面掠去。 夜酩被这嘶喊声一惊,已然昏聩的神识骤然清醒几分,眼见魂珠急掠而下,轨迹飘忽不定,情急之下,暗自把心一横,拼尽最后一点精力,忽在半空中凝出身形,猛地探手一抓,将那魂珠死死攥入手心。 他绝不能让其逃出去,若是让外面那个槐安知道眼下的情况,他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烫!灼心的烫! 少年感觉就像是握在了一颗烧红的铁胆上,疼得他五脏如焚,元神脱窍,却硬是没有放手。 因为就在他握住魂珠的刹那,他和槐安的神魂似也连在一起,彼此心念互通。 事情远比他设想的更甚,那魔头为了能从琉璃天逃出去,竟早就布下了一张暗网,他不过是无意撞入其圈套的一只鸟,除此之外,怪僧还有许多图谋让他根本无法理解,只觉其心机之深,黑不见底! 魂珠中的槐安做梦都没想到当初为暗渡陈仓,刻意斩断与外面的牵连,此刻反而帮了少年的忙,让他可以无所顾及的将其抹杀。 当他也发现夜酩的秘密,震怒道:“原来是你这黄毛小儿” 夜酩在心里冷笑,没有回答,只是双手紧握魂珠,仰头望向空中那轮皓月,将心意寄于一念,不为一切外尘所扰。 “还不住手,这样你也会魂飞魄散!我与你父母有旧……” 魂珠内的槐安见夜酩一意孤行,忍不住惊慌大吼。 可少年又岂是心志软弱之辈,任凭他历数前尘往事,夜酩都不为所动。 天空中再次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一道金光忽而撕裂天地。 当电光散尽,乌云无踪,魂珠亦化为泡影,空中唯剩一颗米粒大小的金液,缓缓落向地面。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七章、妄月合真(中) 午后,阳光和煦,无风无雨。 无定河上空忽然出现一朵七彩祥云,几个站岗的小妖看到,都感到十分惊奇。 然而,还没等他们扯上几句,云中却忽落下一道金色电光,正劈在台下闭目养神的夜酩头上,吓得他们都慌忙躲闪。 当槐安似一股飓风掠到少年跟前,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眼瞧着金色弧光从其顶门灌入,将他藏伏多年的苦心布置毁于一旦,槐安怒不可遏,仰天发出一声咆哮,将那朵逃过他感知的彩云震散。 他低头看向晕厥在椅背上的夜酩,见他腹部金光缭绕,双瞳立时也变成金色,朝那处扫去。 只见一滴金光已缓缓渗入夜酩丹田,槐安暗暗有些吃惊,没想到槐根为绝他后路,竟舍得将己身佛种金髓植入夜酩体内,正自愤恨这老儿手段卑鄙,忽见那金髓就像是一滴在纸面晕染开的水,在夜酩血肉中弥散开来,不禁发出一阵冷笑,佛法虽妙,却终究难渡无缘之人。 但槐安旋即又觉得不对,眼中瞬间光阴逆转,闪过无数画面,所见全都是一模一样的颓败景致,不由有些错愕。 按道理来说,丹景缘自灵根,乃修行者心气相合所化,譬如海市蜃楼,虚中藏真,但若修为不到攒摧五岳,抱胎成真的第五境,都难以常寂常在,须臾不离。 而夜酩的境界他早已了如指掌,尚在二境蹒跚跋涉,根本还不入流,怎可能做到山巅罗汉的如如不动呢? 槐安眉头缓缓凝起,想到一种可能,脸色愈发惊奇。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夜酩才从晕厥中醒转。 他最后的记忆仍停留在闪电劈落的刹那。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整个人似失去了重量,化作一股清风,融到一条浩浩殇殇的长河中,遍看山河大地,正乐得自在逍遥,却忽被一片金光笼罩,又强拉回身体中,顿感如入枷锁囚牢,好生难受,一番挣扎不得脱,愤然怒吼,豁然睁开双眼,才发现是一场梦。 眼见魔头槐安就在身侧,正眼神悲悯的望着他,夜酩吓得一个机灵翻身从椅子上坐起,刚想要飞身逃离,忽意识到不对,又狠咬舌尖强行顿住。 少年脑门上立时冷汗涔涔,眼珠又下意识偏转游移,忙紧闭双眸,故作头痛欲裂,使劲晃晃头,才将这纰漏遮掩过去。 没等槐安开口询问,他已抢先舌头打卷似的说出一大串“龙”字。 怪僧微微蹙眉,沉声道:“什么龙?” 夜酩咽下一口唾沫,故作惊魂未定,磕磕巴巴道:“一……一条龙,黑龙,巨大的黑龙,吓死我了!” 槐安从桌案上拿起一杯温茶递到他手边:“把话说清楚” 夜酩本还想假意虚喘几口气,拖延些时间,借以斟酌圆谎,却已然没了机会,只能用咽下一口茶水的时间,草草打了个腹稿,说起他“梦中”所见。 从他记魔债时忽感醍醐灌顶开始,自以为是修行契机,便暂时放下手头之事,闭目凝神行气,谁料莫名其妙来到一方未知天地,看到一条体长百丈的黑龙正在度劫,被数道闪电接连劈中竟安然无恙,还反喷出一道紫电,将天轰开一个洞,化烟升天而去,除去他和那化身的对话没说,所述几乎全是实情。 少年这样做并非不打自招,而是知道要想骗过这心思缜密的怪僧绝非易事,尤其是在经历丹府小天地中的那一场厮杀后,有一瞬间和槐安化身互通心念,更是敬畏此人心机之深已难用常理形容, 而且他刚睁眼时就已看到周围那些等着录账的苦主不知为何都已走光,料想一定睡了很长时间。 本来他曾吩咐小妖过一炷香叫醒他,显然也是因为槐安回来才没奏效。 所以他必须要有个能令人信服的解释,若不然一旦被发现破绽,必然会死无葬身之地,故而才想以真乱假,来瞒天过海。 槐安听完后,轻叹道:“你不该如此莽撞,眼下却是惹了个大麻烦” 夜酩看他这副嘴脸,知他定然又在欲擒故纵,故作惊慌道:“大麻烦?什么大麻烦?” 槐安单手轻轻一挥,夜酩感到呼吸一滞,身体瞬息间像是被夹到了一个壳子里,不由他自由动弹,但瞧见周围几个小妖动作极为古怪,竟倒行来去,桌上刚喝干的茶杯水又自涨而回,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看到在这光阴逆流中,犹如顽石岿然不动的怪僧手指上空,随之仰头望去,竟见到一朵七彩祥云飘在头顶,一道金色电光从他头顶飞入苍穹,直没入其间。 蓦然间,天地如泡影破碎,一切又都恢复如初,恍如一梦。 只听槐安幽幽一叹:“现在你体内被植入了佛种,以后每夜恐怕都要受无间无眠之苦” 夜酩使劲晃晃头,又闭目将刚刚所见回想一遍,心头一惊,没想到最后轰散魂珠的那道天雷竟另有玄机,愕然道:“什么佛种?什么无眠之苦?” “于魔而言,佛种即是它心之患,至于无眠之苦,一会天黑你就知道了” 槐安站起身,一边说一边缓步走到一处空地,将宽大黑袍一抖,撒下漫天金辉,一座气势恢弘的佛楼竟在岸边拔地而起,高有数十丈,庑顶重檐,通体宝光缭绕,灼灼耀目。 一旁小妖们见此神迹,纷纷跪地磕头,神情虔诚至极。 夜酩看到怪僧走入佛楼中,他忽感觉双眸灼痛,恍惚中只见前方烈焰熊熊,哪是什么琉璃宝刹,分明是一座火宅地狱。 …… 槐安独自登上顶楼,夜酩见小妖们门里门外折腾,忙着搬箱倒柜,就找到楼中一个位置偏僻的房间休息。 入夜时分,楼内喧嚣声渐起,夜酩出门一瞧,发现不知何时楼内多出许多身姿曼妙的妙龄女子,一个个都美若天仙,好似画中仙女,手挽着很多前来忘忧阁销魂的苦主穿梭来去,莺声燕语,为图耳根清静,独自走出佛楼。 他缓步来到无定河边,坐在一道土坡上仰望夜空,只见有星无月,也不知外面世界今昔是何日。 略微数了数,从烧冥书来到这小世界,转眼已过去半月时间,却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找到出路,想到他爹音讯全无,娘亲沉睡不醒,小淳还被关在雍都,心中满是难以排解的愁绪。 他索性倒在草地上,缓缓闭上眼睛,却刹那来到一处佛殿之内,略微一怔后,又猛地睁开双眼,见仍在河岸边, 少年本以为是劳累过渡,出现了幻觉,但再闭眼却又是如此,如此反复几次后,他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难道这就是无间无眠?” 夜酩感到极为费解,当他闭上双眼,就会来到城中苦水寺佛殿之内,睁开眼睛,又会回到河岸边,两边还昼夜颠倒,情形和白日定坐入佛国有些类似,只不过他可以自由来去,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最要命的是他发现无论睁眼闭眼,都无法摒除外缘五感,竟是没法入睡,更无法静心凝神内照。 如此一来,就算能借槐安之手拔除丹景废墟,他之前的计划也难以实施。 少年豁然从草地上翻身而起,这事很明显必又是个圈套。 光是记魔债这一事,就险些让他沦为魔头的傀儡玩物,这次恐怕只会更甚,而且夜酩有种感觉,槐安只怕已瞧出他在撒谎,隐忍不发只是时机未到。 夜酩忽然有些担心,或许这魔僧一开始就已看穿他的心思,一直在欲擒故纵。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这次可就真的是自己挖坑埋自己了。 夜酩思忖片刻,最后又缓缓坐下,决定再等等看。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一切举动都已落在不远处佛楼顶层槐安的眼里。 “有点意思” 黑衣僧人站在廊檐下,居高临下俯视着少年的一举一动,手指敲打的栏杆,轻笑一声。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八章、妄月合真(下) 第二日晌午过后。 趁着槐安在无定河岸边散步的时机,夜酩向其求教其所遇之事。 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槐安一反常态,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解释,毫无征兆的探出一只手掌,插入了他肚腹之中,须臾间将他丹府气海中的灵壤一扯而出,随手抛掷到河边,幻化出一片宫殿废墟。 这事发生的太快,夜酩根本毫无准备,甚至连叫都还没来得及叫,只感觉体内一凉,丹府内已空空如也。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以为他要暴起杀人,但转而又觉察不对,捂着肚子惊道:“禅师,这是作甚?” 槐安神情平淡道:“自然是帮你,你不是求我帮你拔除丹壤嘛,这片灵根已沾染佛气,若不清空,你就会日夜受此无间无眠之害,不出数日必将精力衰竭而死,现在你可以去河对岸邀些人来,把这里拆除,既能抵消他们的佛债,亦是割除你的佛患,如此即可免受此苦” 夜酩望向前方并非凝神内照而出的丹景,真真切切触手可及的一砖一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要说他冒险入魔的初衷,本就是想要借槐安之手,一箭双雕,既剔除久患难愈的丹景废墟,又能借此逃离此地,可眼下他却可以肯定,槐安这是在将计就计。 想到这些,夜酩一阵不寒而栗,只怕他成功之时,也就是其毙命之时。 但事已至此,就算明知道有诈,他也不得不舍命一搏。 夜酩从旁退开一步,躬身一揖到地:“多谢禅师再造之恩,夜酩感激涕零” 槐安微微一笑:“无妨,你去叫人吧” 夜酩点头应是,却没就此走开,而是又道:“禅师,小人还有一事不明,您之前不是说与人记佛债,等同自套枷锁,犹如树木自裁一枝,另嫁一枝,他日若能出去,那岂不是要沾染诸多因果? 槐安眯眼看着他:“现如今你的灵壤根质已坏,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可略等几日,再仔细品品看” 夜酩心头一悬,脸色僵硬点头。 槐安一脸兴致懒散的朝河岸远处走去。 夜酩孤零零站在河岸边楞了半晌,他没想到怪僧这次竟会抛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 要论算计人心,他万不及一。 …… 此后的几日,夜酩一直都在河边丹景废墟中,所受无间无眠之苦越来越重,但一直强忍着没有去求槐安。 少年在古城和忘忧阁之间颠倒来去,精神头越来越差,渐渐分不清哪边是真醒着,哪边又是在假寐,反正睁眼闭眼都睡不着,便将大半时间都用来琢磨过往所发生的事上。 虽说他和槐安化身有过心念互通,已知道这琉璃天乃众生共梦所化,还有很多其他秘密,却对解决眼前的窘迫帮助不大。 万般无奈之下,夜酩只能乖乖就范,趁着晚间粥摊收工的空挡,来到无定桥边找槐安,请求借《盂兰录》一用。 怪僧看他一脸憔悴,也没问他这几日都做过什么,只是在将账册交给他的同时,吩咐身旁几个小妖跟他明日去趟古城,尽量多招些人来。 夜酩装作很是感激,恭敬道谢。 第二天,少年穿上一套槐安特意吩咐小妖拿来的黑色袈裟,领着四个小妖来到古城,也学着当初怪僧解倒悬时的说辞,当街嚷嚷了一阵,但应者却寥寥无几,没有多少人肯信他。 不过这正中夜酩下怀,若是一下找来很多人,没几天就将废墟搬空,他怕还没来得及尝试,就要被怪僧取命。 一行人回到忘忧阁这边后,当即开工,但十几个苦主干了整整一下午,清理出来的地方不过斗室大小。 傍晚时候,夜酩独自坐在废墟中发愁,若是这般干下去,怕是干上一年才能有起色,但他根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就算槐安不找他麻烦,他也会精力衰竭而死。 夜酩正琢磨着怎样才能明日多找些人来,却见那几个干活的人去而复返,一个个都脸上陪着媚笑,身后竟还跟着二十来号人。 夜酩一问情由,再加上几个小妖禀告,方才知道他屁股底下竟坐着一座金山,脚下这些石块碎木拿到对岸后竟全都变成了金玉之物! 这事让他很是震惊,又亲自做了番尝试,发现果真如此,便知又落入了怪僧的圈套,明日这里定然是一番和之前忘忧阁倒塌时一般的哄抢局面。 他只能趁着这几日时间孤注一掷。 果不其然,第二日晌午时分,皇粮码头就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待到无定桥升起,人们疯拥向岸边废墟。 哪里还需要划什么佛债,现在就算夜酩把着桥头收钱,他们也必然挤破脑袋往里钻。 夜酩站在这废墟中,眼看着四周人们抡动镐锤,恨不能掘地三尺,见到东西也不分好坏就往筐里装,一些老弱妇孺力气太小,就蚂蚁搬家一趟趟往来无定河两岸,忙得跌跌撞撞,感觉都跟疯了一般。 槐安站在佛楼高处,俯瞰着下方人海忙碌,喃喃道:“师兄啊师兄,你若不画蛇添足,或许我还真就忽略了他身上这处古怪,我说他游过无定河怎会安然无恙,原来是有人移花接木,可惜水土不服,功亏一篑,就算得到你的佛种金髓也没用,倒是白白便宜了这些牢犯,且看这小鬼意欲何为吧” …… 一天的忙碌在傍晚告一段落,整个宫殿废墟已被整整消平一层。 夜酩坐在一处斜倒在地的廊柱旁,一直按耐心神等到午夜才开始他的尝试。 这次他没有立刻出现在苦水寺,而是有过一息凝神气住,虽然时间很短,却让他感到很兴奋。 因为在这一息时间里,他发现自己仍能内照丹景,与他眼下所见别无二致。 而以他的设想至少需要三息时间支持,行全一个周天,才能试出那之前想到的法子是否有用。 转瞬间,少年又来到古城,他咬牙站起身,走出苦水寺大殿,来到那口让他又爱又恨的水井旁,如同前几日一般,从中提出一桶水,仰头浇在身上,感觉精神略微舒缓。 他又低头看看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脸颊已经塌陷,眼圈黑如涂炭,嘴唇近乎苍白,还真的很像是一个鬼魂。 其实他的想法并不复杂。 要想回到太平城,直接走已经没戏。 但可以借助存在蓝飒那里的山海鉴中转,只是在来琉璃天之前,他和宝图之间的天人感应出了问题。 但先前目睹槐安随手抽取小贩的灵根却给了他启发。 他想到刚来太平城时那些无意间跑到他丹景废墟中掘金的小人。 当时他无意间用月光把那些人都送入山海鉴中,但入魔之前他曾尝试过一次,对他却是无用,究其原因,很可能是月光照不到他这个人。 而如果能够借助槐安的手,将他丹府里的灵壤取出,与其休憩相关的皓月或许就能呈现在体外,说不定就能成功,就算不成,那丹壤对他也是疾患,丢掉也不可惜。 只是他没想到槐安的算计如此层出不穷,这个尝试如果不成功,那等待他的下场绝不会比夺舍更好。 …… 第三天。 当夜酩又在午夜凝神行功时,槐安亦站在佛楼高处仰望夜空。 只是这次稍有不同,他身边多出一团水气,恍惚是个穿着道袍的人形,面目模糊。 怪僧等了很久,始终不见天上有何异常,疑道:“你确定没看错?” 人影慌忙摆手,颤声道:“绝对没有,那时确有一轮圆月悬空,槐安大师,求您高台贵手,饶小人一条狗命” 槐安没理人影的哀求,轻轻将袍袖一掸,驱散身旁这一缕残魂。 他又看向废墟中那个起初让他以为只是个诱饵的小小身影,沉思片刻后,忽将身上黑色袈裟扯下,朝古城方向一掷,轻喃道:“再试试看” …… 夜酩在丹景废墟被整整消去一半后,终于可以凝神内照五息时间,足够行满一次大周天。 当他凝神内观,在心湖上寄起一轮皓月,将其沿祖脉运至头顶灵台祖窍,尝试炼神合虚,却并未感觉周遭有任何变化。 这让他很是失望。 苦水寺内。 少年有些灰心丧气的走出大殿,又来到石亭中,以井水浇身清醒了一番,想静下来再想想到底哪里不对,转身时却忽然眼前一黑,还以为回到了忘忧阁这边,但细辨发现仍在原地,不由皱眉望向天空,只见头顶繁星点点,竟已昼夜更替,不由为之一怔,旋即席地而坐,再次闭目行功。 瞬息间,他感觉整个人仿佛刹那间脱离了躯壳,似又一次化作清风,飘然虚空,俯瞰着整个琉璃天,很是舒展畅快。 忽然,他看到浩荡不知几长的无定河尽头隐隐有波光闪动,如潜鳞初跃。 他的心随之一悬,再没挪开目光。 佛楼上,槐安也注意到了那处异样,但脸上依旧不悲不喜。 只是这份似乎亘古不变的沉着却在下个瞬间毫无征兆的震颤起来,就像是地泉喷涌,一发而不可收。 怪僧的脸上泛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双眸紧盯着那轮从远方水天交接处徐徐升起的冰盘,神情里充满万千感慨,就像是一个少小离家的学子在两鬓斑白后辗转万里回到故土,当再次见到那魂牵梦绕的景色,竟是不知不觉间老泪纵横,颤抖着张开双臂,想要去拥抱那阔别已久的一切。 夜酩终于看到了月亮,他最熟悉的月亮,为之振奋不已。 但同时也发现一双手,一双不断在他眼前扩大的手,散发着滚滚黑炎,似一片弥天漫地的乌云。 他拼命朝那轮皓月冲去。 成败在此一举!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四十九章、何以教我 在夜酩的记忆中,他一直都有两个家。 一个终年漂泊不定,今日在市井巷口,明日在江河岸边,后日有可能在山间密林,也或许在荒郊野外。 总之,变幻莫测。 但另一个却始终安稳如一,不管世道如何地覆天翻,那里永远是高峰插云,清流见底。 虽然他爹娘早就跟他说过,山海鉴中的天地虚多实少,让他不要以假当真,但在他心目中却始终觉得图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在从那轮皓月中穿越出来后,他便来到此间,出现在山林间一处竹舍前。 他成功了。 这一路下来,他可算是历尽艰险,命悬一线。 只差一点点,就死无葬身之地。 但眼下却不用担心,在他这一亩三分地,除非他自愿,不然没人能进得来。 夜酩心里没有什么兴奋雀跃,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少年彻底放松下来,感觉浑身如同灌铅般沉重,直接瘫倒在地,难以抵抗的困意随之袭来。 可就在此时,他身上的那件黑色袈裟却悄然飘到空中,如一幅画卷抖展开来,在虚空中晕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等夜酩注意到头顶的异样,怪僧已从中一掠而出。 夜酩见状悚然一惊,如同一只炸了毛的野猫,从地上腾身而起,急退到墙根下,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他怎么都想不到槐安竟然会在一件衣服上做手脚,感觉就像是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大脑一片空白。 槐安轻身飘落在竹舍前方一处零零散散插有许多剑坯的土坡之上,并没有立刻兴师问罪,而是负手环顾四周。 他的目光从近处一条自峭壁流淌而下的泉流,移向远方一处形似莲苞的山峰,又由那云卷云舒处转向苍穹,见到天幕似被一条条白纱裹遮,层层叠叠,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太素怎会如此怪异?” 怪僧的语调依旧平缓,就像是此时此刻仍在琉璃天。 夜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再没有必要伪装,因为一切都已毫无意义。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束手待毙,一是拼死一搏。 他冷冷盯着前方那仪态懒散的高大背影,反手从旁边花圃里揪下一把形似韭叶的绿草,胡乱塞到嘴里,像一个饥不择食的饥民咀嚼起来。 不就是鱼死网破吗,在我家里还怕你个球! …… 槐安斜瞥了眼他,似一下看穿他心里想要做什么,只是云淡风轻般一笑,根本毫不在意。 他低头看看脚下,一手摩挲着下巴,一手随意从地上抽出一把锈迹斑驳的长剑,擎在手中观瞧,曲指轻轻一弹,听到剑身发出一阵如蜂鸟震翅般的颤鸣,久久不息,略微感到有些意外,随手甩去上面的锈迹污泥,见靠近剑鄂处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篆字,上刻有“从三品”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觉得很有趣,又将手里的插回地面,再拔出一把端详,好似在故意等着夜酩出手一般。 少年冷眼旁观,一声不吭的嚼着味道酸涩无比、本是用来给他爹解酒的醒神草,直到将草根都吞咽到肚子里,打了个饱嗝,方才深吸一口气,从墙根下缓缓直起腰杆。 而随着夜酩这个动作,天边悄然出现一轮光影疏淡的白日,与西边天际的皓月遥相呼应。 一阵清凉的微风恰自山林间吹来,令夜酩额前乱发为之一扬。 清风似拂去了他多日的疲惫,令他黝黑脸庞上的眉目都变得清亮起来。 槐安的心思本正落在一把篆刻有二品字样的残剑上,却忽察觉周遭天地元气像是泄闸洪水都朝一处涌去,瞥眼朝夜酩那边一瞧,正看到他挥起一条手臂,似要反手掷出一根之前戳在墙根旁的铁钎。 这本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在他眼里却是很慢,慢到恍如一幅幅拼接在一起的山水画。 而随着他一幅幅接连看去,却发现判断有误。 那乌黑的铁钎并没有朝他飞来,而是在夜酩手中泛起青色光华。 随着少年将其撩起,在空中带出一片光幕,便像是从地下拔出了一柄锋刃极锐的玉刀,带着刺骨的阴寒气息,划破两人之间的虚空,朝他迎面推压而来。 槐安有些迷惑,抬手朝前一推,以他宽厚的手掌抵向那道锐利刀气。 咔的一声脆响。 长达十丈的玉刀在手掌前如冰片般碎裂,刀罡四溅,将插在地上的几柄剑坯瞬间崩飞。 怪僧感受到其间威力,翻手看看掌心,见上面已多出一道寸余血口,确认并非幻象,反而一怔。 对他而言,这天上的武功招式能看得过去的并不多,却恰巧就包含夜酩眼下这招。 因为这是昔年称雄中土武林的“四宗三圣”之一的气宗王不周的成名绝技。 劈风入玄门! 当年王啸初下不周,曾参与七国合纵伐秦,以此一刀斩破八百秦川第一关,一时传为江湖神话。 槐安又看向在他走神的瞬间,已倒拖着铁钎冲到他身前三丈,身上发出一阵阵犹如海啸一般声音的夜酩,微微蹙起眉头。 在琉璃天中,他早已确认过夜酩的修为,绝没有眼前这已至少跨越五境的挟海摧山之势。 这很不合情理。 于是,他又徒手接了少年一招。 这次没再看到刀罡,却是从夜酩挥起的铁钎上看到一片绵柔如丝的白色剑气,很像是道士甩动的拂尘。 剑宗吕青城的尘拂风生。 看到丝丝缕缕缠上手臂,将半边衣袖绞的粉碎,还在胳膊上留下许多圈血痕,槐安眉头蹙的更深了些。 但他仍没有出手,见夜酩一击即退,身法虚实变幻如斗转星移,又是一怔。 术宗周茅庐的一霎星。 他轻吸一口气,眼瞳瞬间变成金色,又从新打量一番退远的夜酩,见他周身气机流转犹如江河绵绵不绝,气海如大泽蒸腾,五脏固如山岳,神光外现,分明已有六境修为,一时有些吃惊。 他想不通有何种术法能彻底遮蔽一个六境修行者的特征,让他都上了当。 槐安的脸色终于有些凝重,像他这般人物当人不会是担心敌不过夜酩,而是很想搞清楚那个站在他背后的人。 他将手中残剑丢在一旁,沉声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琉璃天,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免你不死” 槐安的语调很平淡,并没有多少起伏,但一股非同寻常的威严气势却是从他体内释出,犹如一位真正的帝王,无形中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但夜酩却不为所动,只冷冷一笑,用促狭眼神看向他:“早就知道你还没死,只是没想到你混得如此凄惨,谁能想到昔年威名赫赫的摩尼王如今却变成这副鬼样子,啧啧啧……” 槐安听到这样的嘲讽,又一阵惊疑,他这重身份外界少有人知,却不知夜酩如何知晓,似还早就与他认识。 他略微沉思:“你是大周幽查司的人?” 夜酩嘴角微抖,没有回答。 从琉璃天一路逃回到山海鉴,被坑过许多次后,少年算悟出点门道,面对怪僧这样深不可测的对手,说得越多错越多,能少说便少说,最好不说。 眼下疑兵之计既然已经奏效,那接下来最好保持沉默。 槐安看他故作神秘,忽而冷笑:“不管你是谁,又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想用这点伎俩乱我心境都是妄想,不如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夜酩嘿嘿一笑:“那就如你所愿” 少年这话说得很轻浮,但再次踏出的步伐却极重! 轰的一声巨响。 夜酩一脚踏碎地面青石,整个人如同一头猎豹般冲向槐安,却是虚晃一枪,戛然而止停在他身前丈余,借反冲力扭动足尖,腰杆随之一旋,双手抡起似乎有些沉重的铁钎,夹带着一阵呜鸣,朝其拦腰扫去。 这一招名为横剑式,乃是他爹所创祭炉剑诀中他尚未用熟的一招,据说是得自昔年一位道宗武当大真人在巫峡坐观悟道时所悟剑招,比之先前一拔一缠两式,既不求剑势迅猛,亦不求至阴至柔,而是舍形取意,只追求剑意坦坦荡荡。 意者胸襟也。 铁钎刮过空气,虽无纵横无匹的剑罡,却自有一股如同浩荡江河滚滚而来势不可挡的剑意。 剑罡再利,只能伤身,剑意虽虚,却能伤神。 然而,即便面对这样一剑,槐安仍是不慌不忙,只是将单掌竖在胸前,低声念道:“一心无住,万尘不染” 他的身体便像是一叶漂浮在江河中的孤舟,看似极为渺小、摇摆不定,却始终不曾翻覆。 甚至在夜酩飞身后掠时,他还颇有闲情逸致的望向大河奔去方向,看着那股浩荡剑意撞到不远处峭壁上,将自上流下的山泉轰成一片水雾,才淡笑着回过头来。 站在一片雾霭氤氲中,槐安缓缓放下手,看着远处一身电芒环绕,已攀至七境门槛的夜酩,冷笑道:“你这招江流万古虽已能御大块无形,却仍未能做到身名俱忘,须知清襟凝远,方能揽秋江万顷之波,不如让我来教教你” “是吗?”夜酩忽然嗤笑一声,将铁钎往腋下一夹,好整以暇道:“禅师倒是有雅兴,但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若死在沙滩上,何以教我?” 槐安看到夜酩这般作态眉心轻颤,忽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便在此时,他忽察觉到脚下地面微微发颤,周遭许多散落的竹叶都开始围着他缓缓打转,耳边又隐隐传来一阵犹如水浪翻卷的震鸣,就好似有千军万马正从山下杀来,空气里杀伐之气越来越浓。 他瞥眼朝山下看去,只见林涛翻浪,才意识到所闻乃是回音。 他豁然抬头,只见迷蒙水雾后的天空不知何时竟出现一个纵横不知里许的云涡。 其气势之大、牵动之广,丝毫不亚于之前槐根以天道化出的那朵云钟。 一条盘旋尖尾已从高空探下,眼看就将形成一道擎天彻地的龙卷,其间青芒飞旋缭绕,寒气恣意喷吐,恍如一座滚动的剑山! 槐安震惊,没想到夜酩之前那几招都不过是障眼法。 他身形一闪,掠向夜酩。 按理说这点距离对他这种大修行者而言等同咫尺,但或许也正因为太近,他竟未留意到夜酩先前故意压低境界使出的那招劈风入玄门,刀罡虽已被他单手破去,刀意却还凝留在地面那道弧形刀痕上,一冲之下顿觉周身汗毛一紧,恍如有一阵瑟瑟寒风从心底吹拂而过。 而就在这小小失误造就的毫厘间,地上陡然有大风起!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章、金刚禅拳 夜酩藏身玄门后,眼看着槐安连同土岗上那些他练习打铁的习作一起被裹入从天而降的飓风里,和许多被连根拔起的林木全都被卷向高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快意! 这招“卷剑式”衍自昔年南越道宗罗浮的一式秘剑“抟风九万”。 据他爹说,若彻底修成这一式,剑气当可扶摇直上九万里,一剑能抵百万兵,便是功入九境的山巅神仙亦可一剑斩之。 即便这是他的地盘,鼓捣出如此惊天动地的浩大声势却也是第一次。 “终于解决了吧……” 看到飓风中一阵阵电闪雷鸣,听到槐安愤怒的嘶吼声,夜酩心中却仍有些不敢确定这招能否将这魔头彻底灭杀。 便在少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始终凝眸注视着头顶那剑气龙卷时,他忽听到其中传来一声震彻天地的佛诵。 “一心坚固,万法皆定!” 一个大如山岳的拳影忽然从正扶摇而上的剑龙卷中拔起,裹着无数云气,散发着熠熠金光,砸向天幕。 轰的一声巨响。 巨大的云涡被一拳轰碎,云气四溅如千万柄飞剑,沿着苍穹弧面飙射,漫天剑痕如雨落。 夜酩心头暗恨,黝黑的小脸上露出几分狰狞。 “原来你也是个窃天者,当杀!” 随着一声略带释然的厉吼声,槐安浑身散发着金光,从空中俯冲而下,对着地上渺小如蝼蚁般的夜酩轰出一拳。 砰! 一拳,玄门碎! 砰! 又一拳,竹舍毁! 夜酩身形飘摇,好似狂风中的败叶,左飘右荡,险象环生的躲过两拳。 他踏步虚空,脚下已是树倒屋塌一片狼藉,身后茫茫青山中藏有他爹打铁铸剑的剑炉,还有他曾日夜苦读其间的藏书洞,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槐安毁掉的存在。 在这一刻他也发了狠,猛地吸了一口气,暗催体内气机一息流转三千里,带动周遭天地元气疯狂朝他涌去,周身瞬间迸发出数条银色电光,修行境界攀升至他如今所能达到的极致。 七境,御雷霆。 “来!” 少年乱发飞舞,衣袂飘扬,悍然大吼一声,瘦小身体似瞬间被注入了无穷力量,身后砰然炸出一个人形气团,整个人如同一颗被投石车飙射出的雷石,射向远处的槐安。 地上的落叶被他带起的狂风掀起,在其后形成一道反卷的巨浪。 铁钎前方接连爆出一串密集如山崩般的巨响,一道十丈气弧赫然出现在前方,就像一张绷紧的巨弓。 还在飞掠中的夜酩便在此时将身体骤然一横,随着“嘣”的一声震响,在气弧消失的瞬间,他也消失在空气中,整个人在这一瞬已和铁钎合二为一,皆化入了一道似打着水漂般朝前激射的乌光中。 这是祭炉剑诀中最迅疾的剑法,也是最难防范的剑法。 飘剑式,天外飞星。 槐安见到这轨迹飘忽不定、来势迅疾无匹的一剑,脸色未有丝毫转变,只大喝一声,毫无花哨的再次轰出一拳。 但是和之前摧山撼岳的重拳截然不同。 这一拳,一无拳罡,二无拳势,三无拳意,唯有一机,如禅对峙! 释门佛法无边,禅宗独树一帜,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这是一拳,亦是一禅,临机问道,解得则生,不解则死。 面对这样毫无烟火气的一拳,夜酩感觉如同冲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再难与周遭天地呼应共鸣。 然而他剑势已成,再无法变招。 电光石火间,夜酩忽想到这式实名为“天外飞仙”的剑招口诀。 匪神之灵,匪机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当即不再执着于天人感应,也不再去想剑势剑招,甚至连同自身一并舍弃,只管一往无前,将手中之物朝前递出。 当拳头和铁钎相碰,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如银针落地,一片气机涟漪如纤薄水面荡漾开去,如良夜清风般拂过近处的溪涧岩壁,稍远的松林雾霭,更远的碧湖青山,令天地为之一静。 槐安脸色微变,若非两人当下势同水火,他甚至都要忍不住出声赞叹一句:“好悟性!” 大道与还,不离取舍。 即便是他这般精通佛法三藏之人,也不敢妄言道心圆满无漏,而能当机立断,于相离相,放下万缘去破他这一式业用最利的“金刚禅拳”,所需的绝不仅仅是豁出性命那般简单。 此般根器大利者即便整个辰墟乱战的百年间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可越是这样怪僧心头杀意越盛! 不过心思电转间,他的拳头已化虚为实,将夜酩刺来的铁钎一寸寸摧成齑粉。 然而,正当他欲一股作气轰杀面前这不知来历的妖孽时,却见夜酩剑势也陡然一转,划出一圈圈微妙的圆弧,让他的拳劲如陷流沙漩涡,欲阻难断。 他重哼一声,根本不屑理会这般变化,只管将犹如江河般滔滔不绝的拳意灌注其中。 既然你想吃,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槐安现在心中只有一念,那便是杀死夜酩,绝不能让这祸害活在这世上。 因为在少年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槐安。 一人足矣! 正如这诸天大道最终都只能万法归一。 夜酩见槐安拳势已变,拼力朝后倒掠而出,本想用这招得自南海龙宫秘传的“弱水流沙”剑式消减槐安追风赶月般的拳意,但眨眼便发现根本无用。 他和那散发着金色圣洁气息的拳头已近在咫尺,不得不撒手丢掉半截铁钎,双掌在胸前画圆,从周遭天地中汲取来许多水雾,在空中以掌代剑画出一面三尺雾镜,使出祭炉剑诀中的化剑式,古镜照神。 槐安在刚刚见到那剑气龙卷时就已看穿夜酩和这方天地大道已神魂相合,等同于这方天地主宰,若非这地方也和琉璃天一般衍道不全,那剑气龙卷徒有其表,他恐怕会受伤不轻,眼见夜酩变招,哪能再给他可称之机,当即就一拳轰穿雾镜,狠砸在夜酩胸口之上。 任你背后有高人撑腰又如何,在我一拳面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然而,也就在他拳意达到鼎盛,即将要把夜酩胸骨彻底捣烂时,忽察觉身后有异,有人竟从背后偷袭,而且修为不低。 怪僧感受到后背传来的和他拳意不相上下的巨大压迫感,已根本再来不及收势去看来人是谁,只能一念流转,再次以金刚禅法,化去己身万尘。 一念即住,化身百亿,一念不住,梦幻泡影。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后背竟结结实实挨了对方一击。 非但瞬间打破他的金刚禅境,更让他感觉如同掉入了五蕴磨轮,本来静如止水的心湖沸腾不已,千百亿泥沙俱起,忍不住喷出一口金血,神魂从肉胎中脱离。 浑身似被一重重黑色火焰包裹的槐安神魂回转身躯,一声怒吼,震彻苍穹,却不见偷袭之人影踪。 他眼瞳瞬间绽放金光,眼前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发现有个拳头打破虚空,灌在其后心处,稍一迟疑,才恍然大悟,竟是他自己打伤了自己,再去寻找那让他又吃了暗亏的小崽子时,只看夜酩正跪在脚下竹舍的废墟上,嘴角流着乌血。 槐安当真怒极,周身黑炎骤然暴涨,恍如一尊降世魔神,又朝其挥出一拳。 但他的肉身却忽然闪身挡在了夜酩身前。 只停“咚”的一声响彻天地的钟鸣,虚空中隐隐出现一个巨大的金色钟罩,将小小的夜酩护在其中。 “阿弥陀佛,师弟,切莫再造杀孽” 槐安看着面前这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人,怒道:“槐根,你给我滚开!” 那已浑身流洒金血,肌肤如瓷片寸寸开裂的槐安摇摇头,面色平静道:“师弟,你已脱出琉璃天,不再受天道压制,还是自去吧,莫要再为难这位小施主,若没有他,你不可能逃得出来,一饮一琢,皆是佛缘” “滚开!” 槐安又发出一声厉喝,根本不想跟这已和他在同一个身体里纠缠几十年的槐根废话,一门心思要杀掉夜酩。 咚咚咚…… 山林间不断有钟鸣响起,气机涟漪犹如海啸般一波波阔散开去,震得整个山海鉴大地都震颤不已。 但无论槐安如何迅疾,都无法超越槐根,两人就这样一个冲杀,一个抵挡,在空中一连撞了数十个来回,依旧难以分出胜负。 地上,被槐安重创的夜酩已面如金纸,他本以为命不久矣,却没料到天上竟又多出一个槐安,一时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直到听清他们的谈话,方才如梦初醒,想不到他苦寻不见的槐根竟一直和槐安同占一具身躯!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一章、同寂同生 空中,槐安忽然止住身形,收敛一身黑炎,冷道:“原来师兄这几十年精进不少,一直隐忍不发,果真是佛心难测啊” 周身浴血恍如金佛的槐根站在距离槐安约十丈左右的下垂首,他双掌合十道:“师弟,如今中土已然一统,再无生灵涂炭,你精通禅妙,当知此大势终不可逆,放下执着吧” 槐安闭目沉吟片刻,似真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半晌过后,却摇头一笑,抬手取下了带在头顶的金刚圈。 他这动作看似很随意,但落在槐根眼里却犹为惊人。 金刚圈乃悬空五宝之一,是专用来降魔的无上法器,他当年正是凭此物才将在坂泉大战中率领魔军大开杀戒的槐安慑服,而这法器一旦戴在头上,除非皈依正果,或者身死道消,要不然就算有通天彻地的修为也摘不下来。 “你已修证十地正果?” 槐根瞪大眼眸,并非是他从没见过有人证入可究竟佛法的菩萨境,而是从槐安身上他看不到哪怕一丝佛气。 槐安不置可否一笑:“师兄,你为度我如此用心良苦,不也是我执吗?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修禅不修佛,你却一直认为是我偏执,错走歧路,从未曾勘破我缘何如此?” 槐根沉思片刻,脸色肃然,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槐安道:“百闻不如一见,还是让我衍给你看,请首座师兄指点” 说着话,他也双掌合十,谦恭回礼,并轻声喝出一字。 “生!” 随着这个字落地,槐安周身黑炎顷刻间膨胀十数倍,化成一朵巨大的黑色莲苞,一瓣瓣徐徐展开,一层叠一层,不过一个呼吸间,已开出四九之数。 而随着黑莲的绽开,槐安身上黑气也随之一起脱落,当黑莲完全绽开,他的身躯已由虚变实,再获新生,而且无论皮肤还是身上的袈裟都变得洁白如雪,再无一星半点黑气。 槐根眉头紧皱,一时看不懂他所修是何种法门,只感觉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圣洁气息。 夜酩此时瘫坐在地,看到半空中的奇异景象,也感觉槐安整个人的气质变了,如果说刚刚这魔头给人的感觉是凶残暴虐,那眼下就是冷静内敛,就像是一把出鞘的绝世凶兵,隐隐透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锋芒。 “住!” 槐安双手在胸前掐出一个怪印,又喝出一个字,脚下黑莲仿佛瞬间活了起来,随风摇曳生姿,花瓣脉络隐隐变红,条条清晰可见,恍如人身血管,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凄美之感。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周遭天地的一片死寂。 大地田野、山川河流、林木草物,仿佛都瞬间失去了生气,尽皆化为黑白两色。 夜酩艰难咽下一口混杂着血腥味的唾沫,他不知道槐根怎么想的,为何还不动手,只觉得怪僧气机已拔升到了他望尘莫及的境地,若是此时他没受伤,尚有一战之力,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这般变化下去。 槐安见槐根一直沉默不语:“师兄,你的佛心可能勘破此间奥义?” 槐根环顾周遭,缓缓摇头,曾在悬空寺讲经三十载,算年岁已经有逾两甲子岁数的高僧第一次感到有些迷茫,遍寻所学佛门典藏,也找不到可对应之处,此相非显非密,亦非明宗功法,却偏偏让他心生敬畏,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应。 便在那朵黑莲活过来时,他心头佛灯枯缩如豆。 槐安略显遗憾的摇摇头:“师兄,佛本无法可讲,尽信不如不信,看来你已不配再看我第三变!” 话落,一束剑光忽从他左手射出,像一道从云缝中透出的霞光照在槐根心口,瞬间直透而过,带出一条金色血线。 事情发生的太快,也太过匪夷所思。 当槐根反应过来,心口已多出一个血洞,一身气机顿时如江河决堤般溃散,一发而不可收。 但令夜酩感到奇怪的是,槐根受此重创后并没有从空中跌落,而是从胸间那碗口大小的空洞里取出了一盏燃着微光的小油灯。 按理说,借助这方天地之力,夜酩要想看清槐根手里的油灯并不难,但奇怪的是任凭他运足目力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他忽心有灵犀,尝试闭眼观之,心湖上霎时金光灿灿,转瞬间竟感觉伤势好了几分。 但槐根那边却咳出一口金血,忙用手护住摇晃不定的灯火,竭力将周身残存气机都灌注到油灯里,才勉强令灯火恢复寸余。 夜酩好不尴尬,忙合十祷告。 槐根并没理他,只是眼盯着槐安:“你到底修成了什么?” 槐安无奈道:“师兄,你这人最大优点是固执,缺点却也是固执,这一辈子都在修佛,从未曾想过换条路走,你以为佛看清了这世界的本质,却不知那不过是因为佛去看了,它才在那里,若佛不去看呢?” 槐根完全不顾伤势,略加思索道:“佛与法一体同寂、一体同生” 槐安点点头,笑道:“同寂同生,一体两面,佛说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是缘起性空,其实亦是在说吹万不同,佛道追求至简,返朴归真,我道穷极天数,以无量证果,亦无不可” “可人力终究有穷时,道道衍化皆无穷无尽,你怎可能算得尽?” 槐根神情迷茫,他终于弄清了槐安的意思,却不能理解他是如何做到的。 槐安平静道:“当一个人杀的人够多,背负的业债够多,活过的次数够多,就有可能,有些事若不亲身尝试,终究难得正法,若别人说做不到,你就觉得做不到,连试都不试,修行又有何意义?” 槐根沉默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惊疑道:“难道这就是神道的力量?!” 槐安不置可否一笑:“师兄,这个世界到底什么模样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它,我已经说的够多了” 言尽于此,两人再无话可说。 槐根脸上泛出一丝苦意,微垂下眼帘,双手结成华台印,托起佛灯,开始口诵涅盘经。 若说在浩如烟海的佛典中《金刚经》所讲“真空”最为透彻,那《涅盘经》所讲“妙有”无疑最为殊胜,当年他正是凭涅盘法补天合道才将槐安困住,而今虽看不透槐安境界,但追根溯源其所修之禅却是发端于前者,他便以不变应万变。 随着阵阵梵音流转,槐根如碎瓷般开裂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唯独心口空洞仍在。 槐安不屑一笑,双手十指铺张,也在胸前结成一印,胸前恍如有一轮骄阳破晓而出。 相比之下,槐根手中的佛光便如米粒。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都难以形容的刹那,却发生了一件同样奇诡的事。 天幕就像是被人用黑布遮了一下,骤然一黑。 有一轮弦月悄然从山坳中升起。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二章、天地无用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瞬间。 妙到难以解释,更难以形容。 同样是光,同样耀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阳光炽烈,月光皎寒。 一束仿佛能刺破万物,另一片好似能遍照虚空。 两相交汇,便像是风融进了风,雨掺入了雨,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观自在,得自在,观你是坨屎,你便是坨屎,观你是个屁,你就是个屁,这道理绝妙啊!” 当这个瞬间过后,站在槐安对面的槐根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位从远处步虚而来的老者,须发皆白,白袍广袖,手提一把弯刀,很像是个隐居山野的世外高人,只是话语有些不堪入耳。 “蓝飒!” 天上的槐安,地上的夜酩,还有刚刚被刀光带到地面的槐根同时认出来人,神情都非常震惊。 尤其是夜酩,他怎么都没想到这老杂毛竟然会偷偷潜入他家里来。 “德誉兄别来无恙?” 蓝飒横刀抱拳,言笑晏晏。 “果然是你,来的正好,这回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槐安面带隐怒,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一股凛冽杀伐之气从他身上释出,竟在他身前虚空中幻化出一片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战场。 他双手倏然一扣,瞬息结出三道手印,朝虚空中连点三下,激起涟漪阵阵,声声如擂鼓。 三道剑光骤然从其指尖飞出。 一银、一金、一紫。 银光化长槊,金光化飞锤,紫光化雕翎。 三光齐射,各具七境玄妙,合于一处,又如同一只配合娴熟的铁骑,以槊为先锋,锤为中军,箭为边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朝蓝飒胸口撞去! 空气中响起一阵如奔雷般的震鸣,仿佛千军万马奔腾。 地上的夜酩看到这幕呼吸骤顿。 透过剑光变化,他隐约猜出这三式剑招的来历,却从未想过这几招竟然还能这样用。 而面对这摧山撼岳的一剑,蓝飒却很从容,甚至有点意兴阑珊。 他纹丝未动,只是异常简单的将手中弯刀一横,在身前斩出一片碧蓝色的刀罡。 在一片黑白的世界中,那抹碧蓝便如同画师酒醉恣意挥抹出的一笔,透着股狂放不羁的气势,又仿佛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迎向那三道似铁骑凿阵般冲来的剑光。 轰的一声巨响。 刀罡转眼被银色剑光撞破,如同巨舰轰然撞开海浪,两股气浪沿着剑光两侧轰然翻卷而出。 两人脚下的苍翠山林骤然出现一道纵横达数十丈的锥状豁口,狂风呼啸间,大片林木整齐的朝两侧翻倒,惊得无数鸟兽四散奔逃。 然而异变却也在此时生出。 就在银色剑光势如破竹切入刀罡的同时,蓝飒手中弯刀也绽放出一片皎洁的辉光,如一弯弦月悬空。 天地间骤然有潮汐翻涌声响起。 无数天地元气在刀光牵引下,疯狂朝那抹碧蓝色刀罡涌去,如同一记从海面深处涌来的巨浪,狠拍在银色剑光之上。 在剧烈摩擦中,银色剑光急速暗淡,白色刀罡如浪花倒卷,却被后方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天地元气不断挤压抬高,堆叠成一座如山般的浪峰。 当第二、第三道剑光紧随而至,那浪峰忽如大山从空中落下,正砸在两道剑光之上。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剑光刀罡俱碎。 无数迸溅的罡气在两人脚下四散炸开,空气被撕出一道道白色裂痕,山林草木更是被直贯而下的劲风吹得东倒西歪,崩断声此起彼伏。 看到蓝飒这干脆的一刀,夜酩瞪圆了眼睛,以他眼下的境界勉强能看出这招中的一些玄妙变化,一时震撼不已。 同样是七境的施为,他和蓝飒却差着不只一重天。 但他可没觉得蓝飒会那么好心出手帮他,一方面是他还搞不清楚这老怪物怎会突然出现在山海鉴中,另一方面别看两人眼下站在同一阵线,说不准这办事颠三倒四的蓝飒什么时候就会倒戈相向。 试探意味较浓的一招过后,槐安瞥了眼蓝飒右手中的弯刀:“月涌潮汐千尺浪,名不虚传啊,看来有刀无刀在手,你确实是两个人” 蓝飒淡笑道:“两招而已,不足道哉,德誉兄这手剑上谈兵才是绝妙,令人大开眼界” 槐安面露鄙夷:“再来!” 蓝飒笑意微敛:“等会,李德誉,要较量可以,但话要先说清楚,当年坂泉大战时,我是骗过你不假,但当时我乃大周属将,兵不厌诈,但后来你被文丑儿带人追杀,我可是买过你一命,旧账已结!” 槐安讥笑道:“你倒是好算计,但当年我是用《燃灯录》买的命,你出尔反尔,又找来槐根将我困于琉璃天,这账怎么算?” 蓝飒冷道:“那是因为你的《燃灯录》不全,只能买半条命” 槐安冷冷一笑,再不想做无谓口舌之争。 他双手合十,身上骤然泛出七色光华,背后忽生出四条洁白如藕段的手臂,各朝一个方向,作拈花一提,动作看似很轻柔缓慢,却令周遭天地万物为之一滞。 蓝飒神情微凛。 修为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天人感应已到了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程度。 刚刚槐安那看似轻如拈花的一下,石破天惊发生在四方极远处,在夜酩和槐根感知里只是天地气机运转一滞,在他的神识里却犹如雷鸣贯耳。 光阴如瀑,非断非长,九境之下无人能让其停下一瞬,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然而,槐安刚刚却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好似截走其中一点光阴。 夜酩不知道蓝飒此刻内心的疑惑,在槐安将天地衍化成黑白两色之后,他与宝图之间的玄妙感应就像是隔了层雾气,变得朦朦胧胧,不甚真切。 但他的脸色依然很凝重,只是看见槐安随手拨弄风云,便知他这一招绝不会像之前那般好应付。 这怪僧眼下的实力恐怕不弱于蓝飒,若一会这老杂毛不敌,夹尾巴逃离,那他恐怕就要交代在山海鉴中。 想到这里,夜酩又转看向不远处打坐调息的槐根,还有他手里那盏油灯,觉得必须得想个法子。 不过转瞬间,槐安已从四方拈来四颗米粒大小的明光,分成赤白四色,每颗都光华缭绕,深藏须弥。 他冷道:“请接剑!” 便在他吐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四粒明光骤然从其指尖飞出,却没有直接射向蓝飒,而是又飞向四方,在极远处消失不见。 天地间似打了一道闪电,陡然白了一瞬。 紧接着,四方清风流云、水雾沙尘,便全都以超出常理数倍的速度朝蓝飒疯狂涌去,恍如朝夕瞬目,无数纷乱的天地元气汇聚一处,就像是一大片被网兜住的鱼,碰撞摩擦出一条条炫目的闪光,空气里爆鸣声不断。 蓝飒面容骤然变得凝重。 如果将天地看成一片池塘,那流动不息的光阴便是水流,天地元气就如同生活在其中的鱼。 槐安刚刚一取一还便像是从池塘里取水又注回其中,必会引起水流波动,惊扰到生活在其中的鱼,让它们全都涌向中心地带,而这些五行属性不同的天地元气混杂一处,很有可能会发生剧烈的爆炸。 此番四两拨千斤令人赞叹,等同跨境施展一记九境截流光阴之技。 所以这一瞬,他没有选择出刀,而是施展魔族本命天赋,遁入寂夜真空,打算暂避锋芒。 但槐安早有准备,见他凭空消失,眉心骤然凝现一点金光,一直合十胸前的双掌展开一道缝隙,绽放出一道十字光芒,轻若无声的吐出四个字,便将他唤回原地。 蓝飒面露惊愕,只一念之差,他已置身一座五色雷池当中,忙也低念四字。 无数属性杂乱的天地元气已纠缠成一团团彩色雷球,漂浮在他的周围,大大小小,难计其数。 只一瞬间,随着其中一颗的爆发,便彻底引爆整片天空的雷球。 天空中如同骤然多出一颗小太阳,无比雪亮耀眼。 蓝飒整个人瞬间被淹没其中。 然而,没有震天动地的巨响传来,亦没有山呼海啸般的飓风,一切爆炸的威力都仿佛被封闭在那颗小太阳内部。 一时天地俱静,只能听到一阵如风吹狂沙般的簌簌声,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显得分外诡异。 夜酩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心下一沉,暗讨蓝老怪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不远处的槐根却一直双目灼灼盯着槐安。 然而,当雪亮光球熄灭,夜酩赫然发现蓝老怪仍站在原地,周身荡漾着如云雾般的银光,身周还多出了一条体长过丈、通体被五色电光萦绕的鱼龙。 那条鱼额头前凸似角,须长数尺,腹鳍如爪,眼眸中神光熠熠,正无比欢快的大口吞噬着那方空间中的元气。 槐安神情震惊,他知道蓝飒两个后手,却没想到那把弯刀本身竟暗藏玄机。 他只看一眼,便认出那是生长在凌泽妖域的水神鲟龙。 而且比他昔年所见大出数倍,已几近化龙。 这神兽乃是太古遗种,能幽能明,能曲能伸,春游大泽,冬潜于海,其性禀异刚烈,最为桀骜难驯,却不知此等神兽怎么会甘愿成为一把刀的器灵。 蓝飒轻轻振腕,将鲟龙摄回刀中,身周银雾也瞬间收入眉心,化作一缕云纹,但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变得如山岳般沉重。 在刚才那个瞬间,他终于知道槐安截留光阴的手段。 那是一句蕴含诸天之秘的大梵隐语。 他的语调有些阴沉。 “想不到你道碑上竟刻了那四个字!” “我也没想到你会刻这四个字” 槐安嘴角微扯,洁白无暇的面孔中透着寒冰般的冷意。 “天地无用” “万事有序” 两人齐声道出四个字,又同时发出一阵冷笑,神情都充满浓浓的嘲讽。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三章、弦月魔刀 地上的槐根看到这幕,闭目一瞬,神思万里,悄然了悟。 他缓缓起身,将手中佛灯凌空抛到夜酩手中,朝其轻揖一礼,未置一言,便转身昂头朝天上走去。 随着他开始动步,脚下生出一朵朵白莲,天地间隐隐有旷远悠长的梵音传来,甚深如雷。 整个山海鉴大地如同从沉睡中苏醒,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 而他身上的金光却片片洒落,发丝随风飘散,脸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皱褶,眉毛胡须如染风霜,竟似几个呼吸间老了百岁。 夜酩不知道槐根悟出了什么,但他却听得真切。 槐安和蓝飒提到了“道碑”。 这是唯有上三境修行者才有资格谈及的事。 一个普通人要成为修行者,所做的第一件事并非修炼,而是起心。 无论是儒家的正心,佛家的制心,还是道家的修心,其实所讲的都是一个简单却不浅显的道理。 心不立,事难成。 立心便如凿石开山,绝非一时一日之功。 这便是修行。 世间九境,一境一道坎。 七境下,全是登山客,七境上,皆为步虚仙。 当一个修行者凿通深山,登顶山巅,走到人间道尽头,成就身心,内外,天人三不二,方算道心大成,灵台道殿自有碑显,即是道碑的由来。 若要再上层楼,追寻大道本源,亦要以此为基,所以道碑又叫仙台。 道碑上的字便是修行者一路修证之果,乃护道之本,座右之铭,亦是步虚之阶。 夜酩也有一块道碑,但是无字。 因为他如今刚跨过七境门槛,尚未步虚。 而槐安成名已久,道碑必然有字。 只是听蓝飒说其上竟刻着“天地无用”四字,夜酩怎么想都有些难以理解其中含义。 其实,槐安也有同样的困惑。 他知道蓝飒的护道金铭必然不凡,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万事有序”这四个字。 即使眼下是乘虚而入的大好时机,他仍是忍不住停下,问道:“我真的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当年那般唾手可得的机会你不要,竟不惜背叛族人,去效忠你那位明主仁君,可到头来又怎么样?难道你从其间就悟出了这般狗屁道理?” 蓝飒道:“若非万事有序,我便不在是我,仇又何来?恩又何来?倒是你这老秃瓢怎会悟出这四个字,难不成你真相信自己是夷苏降世?” 槐安道:“宇宙万物皆有消亡之时,届时尘归尘,土归土,光明归于光明,黑暗归于黑暗,便是最坚实不变的道理,既然终有一死,要天何用,要地何用?” 蓝飒没好气道:“你有病吧?” 槐安冷哼一声,不屑再废话,若有节拍的诵道:“净气浊,妙水涸,明力竭,清风去……” 蓝飒未想到适才那招仍有后手,忽感周身气机运转不畅,如同被蜜糖黏住,气海漏泄难止,神识摇摇欲脱,转瞬间竟已是发髻枯黄,目难视物,皮缩骨抽,行如一个将死之人。 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想通了其中缘由,心头震惊盖过了一切。 按明教说法,世界既是明光药堂,又是暗魔囚牢,人身小天地亦是如此,本是由明子浊尘相混而生,修明法便是要荡除浊尘,光耀明子,其间道理和道家炼阴纯阳相仿,但不讲究性命双修,最终要舍弃肉身,回归主位。 而他这副身躯早已是无垢灵体,竟出现天人五衰之象,必是被五浊尘所染。 蓝飒佝偻着身子,虚弱道:“原来你已转修暗宗法门!” 槐安冷漠俯视着他,摇摇头道:“不是转修,从来便是,你并非被浊尘所染,而是被五明所侵” 蓝飒微愣,不过旋即就想通其间关窍:“黑白倒置?为何我毫无察觉?” 槐安淡淡一笑,却没有说出蓝飒想要的答案,只将合十胸前的双掌张开一瞬,诵道:“圣火灭!” 一道十字明光骤然从其手心射出,蓝飒身影在光芒中化作点点星辉,如雪花般随风飘散。 槐根老和尚恰在此时来到槐安近前,对于蓝飒的死视若无睹,只是朝槐安竖掌轻揖:“师弟,我要看你第三变” 槐安却充耳不闻,目光盯着蓝飒消失的地方,双瞳化为金色,眼中光阴倒转,闪过无数画面,忽似发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时,忽听空中有个苍老声音传来,似空谷回音,不知来处。 “老槐根,当年账我还了” 槐根对着虚空合掌一礼:“阿弥陀佛,蓝楼主言出必践,果然豪杰” 未曾想蓝飒话锋忽转:“少拍马屁,我他娘的亏大了,斩灭我一个化身,如伤我一命,你不厚道” 槐根平淡道:“老衲衣钵已留在琉璃天,可尽取” “这还差不多”蓝飒回了一句,身形忽在槐安身后显现出来,左手擎刀。 槐安豁然转身,看向从寂夜真空中现身的蓝飒,他冷笑道:“藏头缩尾,人心算计,口蜜腹剑,果然无奸不商” 蓝飒冷哼一声:“欺世盗名,大奸似忠,不择手段,当真卑鄙小人” 槐安勃然大怒:“有胆再接我一剑!” 蓝飒讥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且先接我一刀” 话落,刀落。 一道清亮的刀光已倒映在槐安漆黑的眼瞳中,恰如一钩初升的弯月。 整个世界如同眨了下眼睛,从白到黑,又由黑复白。 便在这无可计量的玄妙瞬间,万物生而又灭,灭而又生,一切都如光影闪烁,变化无常。 一抹疏淡的月光似细雨挥洒,闪落在槐安眉间,如一滴秋水氤氲成梦。 槐安眼帘缓缓下坠。 看到一个书生跋履旷野,天边有座雄城巍峨如山。 看到城楼壁垒森森、剑戟寒星,一骑快马绝尘,白衣帷帽,惊鸿一瞥。 看到金榜墨尚新,书生锦衣华服,跨马朝天阙。 看到雕龙御路,白玉石阶,金华殿宇,紫气冲宵。 看到人间至尊一笑,荣利造化尽在眼前。 一刹恍惚,数个寒暑匆匆,书生已紫袍华冠,位极人臣。 他记起那个书生,是他却非他,心头惊厥间,忽见月光皎皎,十里长街古道,灯火一盏盏熄灭,刀光一片片亮起,黑衣如潮水般涌来。 美人御剑出匣,耀如雷霆,一剑惊散风雪,从此再无回首。 他好恨。 恨繁华暗老,形胜空存。 恨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恨佳期难许,望断虹桥。 忽而跃上云头,俯瞰山河,中原已血浮千万,万物争奔,好似一座修罗地狱。 忽而驭马登城,见白衣数十万众,人人高举明灯,誓焚暗魔。 烈酒浇胆,三杯壮行。 他听到铁蹄滚滚,刀枪锃鸣,喊杀声震破苍穹。 想起坂泉之野上连绵的号角声,四方人潮如水激荡一处,百万冤魂难度。 想起雄城一朝踏破,策马直入宫城,仇人却已久死。 手中的笔,心中的剑,情人的血,亲人的泪,一切皆化成空。 想起庙堂客散不复来,从此纵情山水间,于琴棋书画中悟得禅机。 问道祖佛陀,世界极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天宫极于非想,不知非相之上毕竟无穷。 见者难睹,闻意必消。 恍惚梦醒,人生已过百年。 槐安眼帘惊抬,月光已逝,刀入眉间。 他心生极恐,根本无暇揣摩这刀光蕴含的钩沉之妙,只堪堪来得及以六掌合力夹住迎头劈下的刀锋,与苍鹰搏兔般落下的蓝飒僵在空中。 吱的一声锐鸣,犹如利器相格,刺的人耳膜巨痛难当。 掌缘刀锋间火花迸射。 一道雪白刀气在他身后倏然乍起,似一条千丈匹练当空落下,山林间轰然爆起一道翻腾的尘浪,无数草木乱石崩飞。 夜酩自槐根步天而上后就没闲着,更无暇去看蓝飒这惊神一刀,一切都没保命要紧。 在拿到那佛灯后,他立刻凝神内照调息,直至被刚刚刀掌相砥发出的锐响声震出定境,身上伤势已然好了大半,睁眼时却忽觉双眸灼痛,闪过许多莫名其妙的画面,猛然晃晃头才恢复正常。 他抬起头,正看到槐安与蓝飒僵持空中,只是一缕刀气外泄,就近乎将半座山峰从中劈开,顿时目眦欲裂。 就算大敌当前,顾及不了许多,但这图中世界毕竟是他的家,看了又怎能不心疼。 眼见槐安脚下黑莲愈发红艳,下面有根先前未曾见过的粗大花茎直插地面,其间隐隐有光华流动,像是正不断汲取着周遭山川灵气。 他怒从心生,双手拳掌相撞,一掰一拧间,悄然从左手掌心抽出一柄弯刀,竟是和蓝飒手中那把形制相同,只是刀身漆黑如墨,不见任何反光,便像是一片黑夜的剪影。 这是他借宝图之功炼出的本命物,名曰陨月,本是他爹娘严禁其拿出示人的存在,因为他尚不能完全驾驭这把刀,但今日却情非得已。 便在他抽出这刀的瞬间,一股诡异气息从刀身上缓缓析出,黑刀边缘隐隐显出许多细如游丝的晶莹光线,形成一个个扭曲的漩涡,每个漩涡都牵引着一股天地元气,许多个漩涡汇聚在一起,变成一个大旋涡的数条旋臂,越转越快,一开始天地间只是有数股稀疏的风吹过,如同溪流潺潺,但随之成河,又百川归海,就变得分外恐怖起来,天上的流云都飞速朝夜酩头顶汇聚而来,犹如沧海倾覆、天河决堤般的天地元气都疯狂朝其手中陨月涌去,甚至就连正相持对峙的槐安和蓝飒都被这股沛然莫御的气息牵扯的朝夜酩移来。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一息不到的时间。 夜酩的手开始颤抖,不得不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握住刀柄,调用全身气机与变得越来越重的黑刀相抵。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他并没有腾身跃起,只是抬头望了眼那黑莲下的粗大根茎。 整个世界便朝他迎面撞来! 他用尽全身气力挥起双臂,将黑刀抡出一道半弧,口中暴喝一声:“给我断!” 刀锋划过白昼,似一片墨浆泼洒而出。 嗤的一声锐响,莲根迎刃而断。 槐安莲台法座忽被釜底抽薪,心神刹那间出现一丝纰漏。 蓝飒一刀迸进,身上青光爆闪,一刀从其掌间划下。 嗤的一声裂响。 惊怒的神情凝固在槐安脸上,他的身躯砰然炸裂,化为一团滚滚燃烧的黑炎。 黑莲急速枯萎凋零。 两下混合成一团黑雾,在空中不停翻滚,内里像是有无数冤魂在痛苦挣扎,传出一阵阵鬼哭神嚎之声。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四章、一念生灭 一时间,山海鉴中凄风惨惨,天地萧索。 三人各自后掠,都目不转睛盯着空中那团黑雾,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黑雾彻底化为虚无,蓝飒才低头看向夜酩,没好气道:“大人打架,你个小屁孩插什么手?” 夜酩吃力的将黑刀摄回体内,将佛灯抛回给槐根,仰头冷横了蓝飒一眼。 “这是我家,敢在我家里撒野,我就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槐根微微稽首,将佛灯放入心口空洞,又肃道:“两位当心,明尊有四寂法身,他恐仍有两变” “听他虚张声势”蓝飒冷哼一声,不以为然,“若按明教法门,成就无上光明之身,便会成为神的投影,想必暗宗也应该差不多,如他那般自私自利的人,怎会甘愿为他人做嫁衣!” 槐根闻听微怔,觉得这话确实不无道理。 蓝飒忽闪身掠到夜酩跟前,笑眯眯道:“小娃儿,把那把刀拿出来借我看看?” 夜酩神经紧张的盯着头顶虚空,没搭理他这茬,这槐安已成他的梦魇,反问道:“怎么才能彻底杀死他?” 蓝飒道:“除非找到他的根本道场,否则没办法” 话音未落,就听虚空中传来一声愤怒至极的怒吼,只听到一个字。 “异”。 虚空中陡然跳出一株火苗,瞬间膨胀数倍,从中生出一个身高丈六,头戴紫金冠,背生六翼六臂、脚踏一朵并蒂黑莲的槐安。 只看他神色狰狞,双眸闪着金辉,手提一柄十字长剑,看见夜酩,当胸就是一剑。 那剑光迅疾无匹,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好在蓝飒刀法玄奇,险象环生的替夜酩挡下了这隐含怨愤的一剑。 槐安哪里肯善罢甘休,又接连递出数剑,步步紧逼。 槐根忽然闪身挡在他面前,高诵一声佛号,竖掌一揖:“师弟,你以杀止杀,证此金轮圣王法身,虽入菩萨地,却是以有漏之行作无漏身,终究是魔行,放下屠刀吧” 槐安听到这话,冷笑道:“师兄,你还是不开窍,事不应以大小论其罪,窃钩者当诛,窃国者当诛,他是窃夺天道,更当杀!” 槐根微楞,陷入沉思。 槐安又转看向远处的蓝飒,冷森森道:“他到底是谁?” 蓝飒一边拎着夜酩后脖领,一边笑着摇摇头。 “不知道,但若你将剩下那半部《燃灯录》给我,我可以把这鬼娃子交给你处置” 槐安眉头深蹙,他很了解蓝飒的行事作风,若夜酩真是他的人,他绝不会这么说。 “他不是你的人?” 蓝飒摇摇头。 夜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头已暗骂蓝老怪一千遍,用力挣开他的手。 他搞不懂槐安为何非要杀他,还说的如此大义凛然。 他只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他不想死! 这就足够了。 槐安沉思片刻,想到夜酩被移花接木的灵壤,其手段就是他也未曾见过,施为者必是高人,但他当时以为是蓝飒所为,没想到另有其人,忽道:“难不成这小孩是个烫手山芋,你才把他丢到琉璃天?” 蓝飒淡淡一笑:“太平城我是面子,你是里子,锅总要有人来背的” 槐安气结,又深吸一口气,想想道:“刚刚你那一招叫什么?” 蓝飒道:“兴亡千古” 槐安神色渐肃:“兴亡千古繁华梦、弹指一挥间,这一式我输的不冤,一招定胜负?” 蓝飒点点头,“善” “善个屁啊,一起上吧!” 夜酩怒声打断两人对话,双眸紧盯着槐安,若再这般耗下去,谁胜谁负他不知道,但这山海鉴怕是就要被毁了。 蓝飒低头斜撇了眼他,轻笑道:“刚才那样一刀,你还能再出一次?” 夜酩双手拳掌相撞,再次抽出黑刀:“拼了!” 蓝飒一巴掌煽在他后脑勺上,气道:“拼个头啊,瓜娃子,把刀给我!” 夜酩被打了个趔趄,见槐安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楞在那里,将黑刀递给蓝飒:“用完记得还我” 蓝飒轻嘶一声,接过黑刀,稍稍度过一点真元,黑刀竟骤然迸发出一片黑色刀芒,令其大感意外。 他将自己那把弯刀丢给夜酩,啧道:“你爹偏心眼” 夜酩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是我爹,又不是你爹” 蓝飒忽道:“那我攻上,你攻下” 夜酩微愕,刚还以为这老杂毛要替他出头,没想到转眼就被算计了,他很想骂娘,但不可否认眼下黑刀在蓝飒手里的威力绝对比他用要强。 他咬牙点头,拉开架势,一呼一吸间周身再次电芒闪耀。 …… 槐安本没闲心听两人扯皮,可是当他看到夜酩从左手掌心抽出的黑刀后却很震惊。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应,便如同一个猎手在山林中骤然闻到一股腥风,预感有噬人的猛兽靠近,禁不住心头一悸。 他蹙起眉头,眉心缓缓凝出三道如利剑般的皱褶。 对于他这种级别的修行者而言,除了同一境界的对手,已很少有外物能让其感到威胁。 但万物相生相克,就算功入九境、造化齐天,亦有不能逾越的雷池。 而夜酩手里的刀偏偏就散发着一种令他忌惮的气息。 那是一种天道禁制,名为黑界,是一种很难用言词解释的存在。 只偶尔在上三境修行者厮杀较量时才会出现,一旦被吸入其中,万难逃出。 槐安又将目光转向夜酩。 这个少年已经给他太多意外,让他根本无从判断其来历。 但不管他是谁,他都已打定主意,绝不能让其留在世间。 一阵清风恰在此时吹过几人脚边。 蓝飒将刀换到左手,往前跨出一步。 他的身体发肤开始散发出独特的银色光芒,像一根根纤细的冰针往外散射开来。 一股青色天地元气从他体内缓缓释出,如同从月宫中吹来的寒风,令周遭天地为之一肃。 “我这一刀名曰刹那芳华,会很快” 蓝飒对槐安坦然说出他接下来要出的这一招,以示光明正大。 槐安也捧剑于胸前,冷讽道:“那还真是巧,我这一剑名曰:光阴无间,会很慢,你大可以细细品味” 一边说着话,他也六翼飞张,四臂展开,每手各掐一道法印,胸前双手捧剑朝天亦作一印,瞬间在身前结出五个圆形法阵。 每个法阵颜色各异,中央都含有一个古怪文字,散发着熠熠明光,彼此相连,又构成一个五芒星大阵。 槐根看到法阵,神色一悚。 “蓝楼主、夜施主当心,这是明宗大智甲,可拘神遣将” 蓝飒脸色有些凝重,即便没有槐根提醒,他也已觉察出槐安这招非比寻常。 因为法阵中央的那五个字,他虽不识其意,却曾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类似的字。 那是大梵隐语中最为玄奥的一种铸纹。 八会明文。 夜酩此刻却有些神思恍惚,为两件事走神。 一个是蓝飒身上散发出的银芒,给他的感觉分外熟悉。 另一个是槐安身前法阵上那五个字。 有个词叫“望文生义”,他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明明之前从未见过这种奇怪文字,却在看到它们的瞬间就知晓了其表达的含义。 那是五个词。 持世、十天、降魔、地藏、摧光。 代表着明宗五大神使,如同佛教中的护法金刚。 但就在夜酩心中默默读出这五个词时,脑海又骤然浮现出许多与之对应的修行典籍,正是之前与槐安那黑蛟化身心念互通时看到过的内容之一。 就像是豁然间想起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些经文都似风般飘散,化作一缕青气飘入他的灵台之中,一些类似星辉般的明光洒落,化入他的五脏。 夜酩悚然回神,来不及琢磨这是福是祸,蓝飒已然出刀。 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老怪物的这招看起来很慢,并不像他之前所说那般迅捷。 而且随着黑刀缓缓朝前推移,蓝飒脸上的神情、呼吸的节奏、甚至须发和衣襟的摆动,也都跟着迟缓数倍不止。 尤其是当槐安身前法阵开始缓缓旋转,手中十字长剑陡然膨胀数倍,变成一把巨剑,在空中拖出一片犹如镜面般的剑罡,直劈向其顶额时,反差尤为强烈。 夜酩猛然意识到不太对劲,挥刀斩向那道剑光,才愕然发现他也已陷入同样的境地。 “干他娘!” 夜酩怒极大吼,声音尚在喉咙中振颤,剑光已至。 一切看似都为时已晚。 但一丝明悟却是比这剑光快上百倍闪现在他脑海中。 在他灵台魂宫深处的道殿内,那座无字道碑上,有一片金光霍然耀目, 一念生灭间。 他在心中念出浮现在道碑上的四个字。 颠倒乾坤。 道碑应声而震,如石罄般发出一声嗡鸣。 外界天地立时一滞,如同时间静止,那即将斩到蓝飒头颅的剑光陡然顿住,又沿着斩来的轨迹退回到槐安手中。 非但如此,就连那法阵光芒也随之缩回。 槐安惊愕愣住。 蓝飒却已在这个瞬间恢复自如,眼眸中闪过一丝惊骇的同时,挥手斩出一片黑色刀芒,若秋日里一行南飞鸿雁穿入烟波,刹那消失不见,转瞬间又出现在槐安身后极远处。 刀光过处,漫山遍野的树木花草一刹两变,从郁郁葱葱到瑟瑟枯黄,复又抽芽吐蕊,争相绽放,恰如春去春回。 槐安闪避不及,身前法阵轰然破碎,右侧大半身躯连同脚下黑莲急速枯萎,变得形同干尸。 他转身看向槐根,怒吼道:“槐根,你又坏我好事!” 槐根眼帘微垂,双掌合十。 “生灭去来,本如来藏,此乃你自求因果,与贫僧无关” 槐安闻听一怔,眼中瞬间光阴逆转,忽然吃惊的张大嘴巴,转看向站在蓝飒身旁的夜酩。 想到当初在琉璃天中,夜酩跟他讲的故事,再看眼前这眉心间残留有一点金辉的少年,他一瞬想通一切,心头愤怒累积到了极点! 他怎么都没料到夜酩不但用融念之术窃取了他的化身,还领悟了他的护道金铭。 轰! 一股狂暴气息陡然从槐安脚下爆发,一圈圈黑色气浪以他为圆心朝四周急速扩散,如同洪流奔涌。 方圆百里瞬间被一道无比巨大的五芒星法阵覆盖,三人再次陷入动作迟缓的境地。 只看槐安面容扭曲,眉心间金光大胜,挥动手中长剑刺向天空,剑锋倏然射出一道无比炽亮的剑光,直灌入浩渺苍穹之上,大吼道:“都给我去死吧!十方寂灭!” 夜酩只感觉灵台摇晃,神识几欲崩溃,尤其是“十方寂灭”四字传入耳际,竟让他的道碑震鸣不止,任凭他以神念如何念叨“颠倒乾坤”都丝毫不起作用。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剑光没入云层。 “不要……” 少年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大喊,忽感觉神识晕眩,意识渐渐模糊。 苍穹之上,在任何人目力所不能及的星空中,有一片由不可计数的冰块组成的浩瀚星河,像一条无比宽大的白色绸带组成的圆环笼罩着大地。 其间有一颗周身漆黑如墨、形如色子的星辰静静悬浮其中。 它有六对翅膀,乃是用金箔打造,每一面都如同海船巨帆大小,在朝向地面的一侧,是一面形似锅底的凸镜,如同一只巨眼俯瞰着大地。 忽然间,一束微光在地面绽放,像是一道笔直的闪电射入星空。 巨眼眨了几下,瞳仁一层层递进收缩,中央忽然亮起一个红点,如同一只被封印在星海中的魔王之眼骤然睁开,一束红芒从中疾射而出,似一柄极长的利剑划破虚空,带着星海独有的星辰元气,直刺向大地。 嗡的一声震鸣,犹如九天龙吟,山海鉴万里云海骤然被一道粗大红色光柱贯穿,苍穹染血。 蓝飒、槐根、夜酩三人瞬间笼罩其中,顿感如坠炎火地狱,浑身上下八万四千毛孔都在往外喷火。 在数分之一息不到的时光里,山林草木已尽皆枯萎。 这是一种难以抵御的天道之力。 然而,就在蓝飒和槐根心生极恐,夜酩业已晕死过去的刹那,天边忽飞来一团冰玉般的玄光。 一抹碧色倩影闪落场间,御过蓝飒手中黑刀,随手一挥,斩向天际。 一条朝翔九天,夜潜冥海的太古神兽鲲鲸骤然从黑刀中一跃而出,不知几长的身躯一瞬直贯天幕,一口便将红光尽数吞入腹中,吼声震彻寰宇,一闪即逝。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五章、辨杀 槐安神色大惊,定睛瞧向来人。 只看那女子背对着他,周身笼罩着一层如薄雾般柔淡的白光,身着一袭碧青色的素裙,腰肢纤细,玉颈秀颀,云鬓高环,一呼一吸间都透着股超凡脱尘的风仪,莫名心头一悬。 他虽然没看见正脸,但光瞧此人这身打扮,就觉得不会是个凡人。 “来者何人?” 槐安左手擎剑,眼神充满警惕,右侧身躯砰然化成一团黑雾,转眼复归原状。 青裙女子没有回应,只是将晕厥的夜酩抱起,挥手凝出一张云床,将其平放其上,又轻抚他的面颊,用衣袖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渍和嘴角的血污,幽幽叹息一声。 声落,阵破。 蓝飒迅即恢复正常,见到身旁来人悚然一惊,旋即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脑门上全是冷汗,微微躬身一礼。 “您来了” 槐根此时倒是很坦然自若,只是垂下眼帘,不敢正眼去看青裙女子的脸,双掌合十。 “悬空寺槐根见过青玉圣主” 这几个字一落地,远处的槐安就是一怔,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青裙女子缓缓转过身,将脸朝向了他。 她的脸上带着一张似由白雾凝成的狐狸面具,只有一双狭长凤眸露在外面。 但只凭这双闪动着如琉璃光华的眸子,任谁看到都可以断定,女子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只是有些美是人们可以欣赏的,有些却是不该存在于世的。 便在槐安与女子相触的一刹那,他就像是被电了一下,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一旁的蓝飒很不合时宜的发出一声坏笑,模样很像是只古灵精怪的猴子。 “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你是自裁?还是想让我亲自动手?” 青裙女子忽然冷冷说出这样一句话,声音虽然分外动听,言辞却显得很草莽,很蛮横,与她素雅丰神的外表显得极不般配,令一旁的槐根听了有些瞠目。 “呵,果真是你,九皇中只有你才会这么讲话” 槐安苦笑一声,也大有被看似秀色可餐的食物噎到的同感。 他又瞥了眼蓝飒,简直恨不得要将其千刀万剐,全都剁成肉馅方能解心头之恨。 他怎么都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知道自汉秦以降五百年中,中土江湖一共出现过九位功入观古今之境的圣人,世称“九皇”,但在百年辰墟乱战中,太一还道,九人已相继陨落。 自昆墟大战之后,这世上再没有圣人存在,将来亦绝不可能再有。 这其中涉及诸天衍化之秘,世上只有他和少数几人知晓,可活见鬼的事偏偏就发生在眼前。 九皇中竟有一位圣人还活着,还是其中公认智计无双的一人。 槐安现在已无暇梳理前事,迷惑道:“这小娃是你什么人?” “我儿子” 青裙女子的回答很简单干脆。 槐安嘴角抽搐,险些爆粗口。 “这怎么可能,你是妖族圣人,必然是完璧之身,哪来的儿子?” 青裙女子凤眸微寒,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娘生不生孩子关你个臭和尚屁事!” 槐安冷哼一声,暗暗咬紧牙关,倏忽间六掌相合,在胸前共结一印,口中喝出一个字。 “灭” 这是他的第四变,也是终极之变! 他未曾想过这一日会出现这么多变故,即便在这之后,他也会因触发天道禁制,迎来这一世的终结,但他仍不后悔。 他的周身再次燃起滚滚黑炎,却是和之前三变都截然不同,如同一朵巨大红莲绽开,自内而外散发出一股阴寒死寂的气息,仿佛来自八寒地狱最底层的寒风瞬间席卷周遭天地。 不仅仅是空气中的水气被瞬间冻成无数冰晶,甚至就连天地元气也都凝成星辉,从空中纷纷扬扬洒落。 整个世界转眼变得银光闪闪,像是进入了雪域仙境。 然而众人脚下的山川河流,树木花草却全都失去生机,变成了一片毫无灵性的死物。 蓝飒神色凝重,双手已凝出两柄风刃,全神戒备。 槐根双掌合十,周身荡漾起一圈圈梵文,隐隐构成一座金钟罩住法身。 然而,青裙女子却只是冷笑一声,静立在寒风中,丝毫不为所动。 槐安的丈六金身在这寂灭业火中燃烧起来,周身黑气渐淡,开始散发出金色光泽。 他身后的羽翼、手臂、头顶的皇冠、手中长剑,脚下的黑莲,一切之前的变相全都复归虚无。 不过转眼间,他已变成一个身披锦澜袈裟,一手持金锡禅杖,一手托摩尼宝珠的英俊和尚。 只看他面容悲悯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既然你尚未还道,那我今日就替天行道,送你入大道轮回!”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缓缓坐下,身下立时腾起一片氤氲水气,开出一朵硕大的金色莲花,将他缓缓托起,脑后升起一轮大日毫光,彻底显出地藏菩萨宝相,周身明光大放,灼灼耀目。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佛气,青裙女子冷道:“变完了?” 槐安淡漠一笑,一手催动摩尼宝珠旋转,一手将锡杖朝脚下一戳,口诵地藏根本咒。 青裙女子若有感应,低头看向脚下,只见四野波涛如怒,浪花翻滚,已变成一片汪洋血海,又仰头朝天上望去,空中七彩祥云缭绕,不时有一阵阵佛唱梵音传来。 她轻哼一声:“明珠照彻天堂路,金锡振开地狱门?” 槐安微微点头,冷肃道:“恭请青玉圣主归道,贫僧愿舍身祭法” 青裙女子看向他:“我要是不想还呢?” 槐安道:“天道归一,大势所趋,容不得您不还!” 青裙女子冷道:“又是这套说辞,当年我便说过,你那太平道根本不可能实现,到如今你是还执迷不悟” 槐安冷道:“世间万物皆是无中生有,将来亦不会亘古长存,常人如是,世道如是,圣人亦如是,我所求太平道,非是人间之道,乃是神道” 青裙女子嗤笑:“愚钝不堪,没有人道,何来神道?” 槐安肃道:“神即是光,光即是神” 青裙女子又仰望天空,眼眸中似有星雨落下,眉心处亦出现一道金色印记,像是个残缺的月牙。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空谷回音。 “那你便请它试试,看看能不能收走我身上的道” 槐安双眸微垂,也不想再这般争辩下去,暗将一缕心念寄入手中摩尼宝珠当中。 星海之中,那颗形如色子的星辰再次苏醒。 在这颗星辰内部,诸多漆黑的空室之中,有一方丈许方圆的密室忽然亮起,遍布墙面的透明晶板不断闪烁,空中凭空冒出一个透明球体,很多线条和复杂符号围着它不断绕动变化,与槐安手中的摩尼宝珠如出一辙。 几个听上去语气极为冰冷的声音忽然想起,似神明在对话,又似在争吵,重重交叠在一起,乱成一团。 “链接请求,优先级别:甲等” “启动轮回眼,追踪目标源” “都天雷火印开启,灵光导入正常,调整打击姿态” …… “系统警报!” “秘术入侵,法术序列不明” “威胁评估:极度危险” “开启金光荡魔阵,分析秘术字节,反向追溯” “命位感应,紫微垣,北天斗宿一宫,名符日曜,宰御火帝” “持续观察,启动紫微斗数排衍” “运盘比对无效,无备案记录,身份非法” “禁咒感染,一级,无法溯源” “咒灵阵列异常,数据破损” “维持打击姿态” “开启反介入模式,确认三维极坐标、目标高度、矢量速度、予以摧毁” “信号中断,系统故障,无法重置初始状态” “隔离感染扇区,通知老君,逆纪元九六三年,再次侦测到疑似跃迁者讯号,来自非定域时间线” …… “权杖系统启动,结印轨迹完整,灵光装填完毕,开始咏颂真言” “权杖充能完成” “重置坐标区域,通讯握手” “太微垣,东藩四星,西藩四星,南藩二星” “协议传输完毕,确认打击范围,切换反辐射模式,波束能值一百五十兆焦,持续时间十秒” 数息过后,山海鉴中一切如旧。 槐安并没有再次请下神圣的光耀柱,他的脸色显出一丝疑惑,很是不解为何“神”迟迟没有给他回应。 但他并未慌张,又低头朝摩尼宝珠中寄入一份心念,却赫然发现那些围绕着宝珠旋转的复杂符号和线条已变得无比纷乱。 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他没有任何犹豫,迅疾切断与神的联系。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他身下莲花法座开始缓慢凋零,一瓣接一瓣,直至三十五瓣落尽,仅余一瓣尚存。 这也意味着,他藏在这世间各处的三十五颗种子已全部枯萎,唯剩一枚苟延残喘。 “这……这怎么可能,错了,弄错了……” 瞬间,槐安便再难压抑住心中震惊,惊呼出声。 他豁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青裙女子,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大吼道:“我已经入圣,即便只有三柱香,也是圣人,以吾心合道,道皆着我之色,你怎么可能干涉?” 青裙女子轻抬素手,将那些刚刚消散在空气中的莲花瓣再次凝出,化成一幅幅如虚似幻的画面。 “道理没错,但你真以为天上的那个东西是神吗?” 槐安环顾一圈四周,只见那些幻景中有许多形色各异的人,全都被一束从天而降的白光笼罩,刹那消失无踪,他像是终于想到原因,一脸的震惊。 “原来你也是神的眷属,为何要违背它的意志?” 青裙女子一边挥手将那些幻景挪到眼前,漫不经心的看着其间内容,一边反问:“我为何要听它的,就因为它说这个世界正在走向终结,我就得把所有天道都还给它?” 槐安肃道:“只有神能引导我们走向光明,这个世界不过是光阴长河中一朵浪花,就算我们再如何挣扎,最终还是会落回其中,一切都已经发生过,没有任何意义” 青裙女子道:“既然一切都已经注定,那你的神为何还要派使者回来?做这些的意义何在?” 槐安微顿道:“为了世界的存续” 青裙女子似没了心情,将眼前幻景全部驱散。 “就因为它的世界正濒临毁灭,我们就必须舍身还道去帮它,你觉得这个道理说得通?” 槐安道:“万古长空日月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青裙女子声音渐冷,字字禅机:“光阴如幻,似动非动,延促同时,三际一如,你连这都看不穿,谈何证道!” 槐安如遭当头棒喝,眉头一时紧锁,脑后大日毫光如蒙薄雾。 他强作镇静道:“虽说过去、现世、未来并存,但神已经算尽其间所有可能” 青裙女子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没人能算尽天机,就算你那位神也做不到,这个世界最终会走向何方,取决于我们现在的选择!” 槐安道:“余数可以忽略” 青裙女子道:“无穷之所以无穷,便是因为它有余” 槐安摇头道:“万物交相胜、还相用而无穷,末世降临,三千世界中,没有哪一个能独善其身!” 青裙女子冷笑:“如你所言,没有哪个世界能独存,你又如何以灭世之行救世?” 槐安脑门渐渐渗出冷汗:“诸行无常,万法皆幻,来世或有可能……” 青裙女子摇头:“你以无穷证法,得此菩提果,到头来却反说万法皆幻,岂非自食其言?” 槐安再无言以对,手中锡杖、宝珠、脑后毫光悉数消失,身上佛光渐渐熄灭,整个人痴呆呆傻在那里。 他愣了好半天,忽像是个被大人欺负的小孩子般咧嘴大哭起来,嘴里含含糊糊道:“那是法理,与这该死的世道何干,这世上的人都该死……” 青裙女子幽幽叹了口气,双眸微合。 “若无人,便无佛,亦无法” 槐安眉心砰然崩裂,佛身如遭毒水腐蚀,血肉一块块脱落,白骨随风化作一片烟尘,转眼仅剩一缕阴魂残留在空中,如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六章、算账 这时,一阵吱嘎嘎怪响忽自虚空中传来。 怪僧的身后出现一条锯齿状的裂缝,足足有上百丈长,便像是一道擎天立地的闸门正缓缓开启。 整个山海鉴大地都随之振颤起来,无数空气如潮水般向其中涌去。 山腰间那些被摧毁的树木,崩塌的土石,毁坏的竹舍都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巨浪卷携着飘向天空。 蓝飒和槐根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不是因为天闸现世,而是他们终于弄清了那个令上三境修行者谈之色变的“黑界”的真面目。 那竟是一条太古鲲鲸的嘴巴。 只不过这传说中有质无形的风生兽,常隐于幽冥,又已大到超乎世人想象的极致,才少有人能察觉。 而今日这只从黑刀中飞出的器灵只悄然露出小半颗头颅,轻欠一道牙缝,就已能吞天噬地。 这是一幅极度夸张的画面。 在这条真身不知到底有多大的鲲鲸面前,所有人显得异常渺小。 然而,就在槐安神魂即将被这张大嘴吞噬的刹那,他的脚下忽然荡起一圈圈金色经文,隐隐构成一座巨大佛钟。 一声清彻深远的梵音响起,回荡天地。 那鲲鲸似有些惧怕这声音,口中传出一声似孩童哭泣般的长吼,再次隐遁身形。 槐根双掌合十,高诵一声佛号,出人预料的挡在槐安身前。 他谦恭一礼。 “阿弥陀佛,还请涂山圣主手下留情,念在槐安昔日于世道人心有功,留下他一条残魂” 青裙女子双眸微寒。 “老和尚,你刚刚不还说他魔性难改,怎么这会又帮他说起好话来了?” 槐根面容悲戚:“非是老衲替他开脱,辰墟纷争三百年,祸患积弊已久,沉疴用猛药,乱世需重典,由王道转霸道亦法也,他堕入此修罗道,实乃爱之深,恨之切” 青裙女子冷哼一声:“他伤我儿,万死难赎,别跟我扯什么狗屁道理,你要救他,就拿出个能说得通的理由,若不服,来战便是!” 槐根老脸微僵,遇到这舐犊心切的女菩萨,他空有满腹经纶,也毫无用武之地,只得道出一件他本打算带入坟墓的秘密。 “老衲着实不敢,槐安曾借天道回旋之机,于辰墟乱世三百年间轮回多次,命迹纠缠三际无数因果,今日死在圣主之手,让他再入轮回,恐将会引发一场因果悖谬之乱,甚至覆写前史,个中缘由绝非老衲不愿相告,实乃其中涉及许多玄道,一时半刻难以讲清” 青裙女子眼眸微眯,目光中透出一股凝实杀意,瞬间令对面的槐根如坠冰窟,遍体蒙霜。 她冷笑道:“所以这些年来你只是借天道困住他,却一直不敢杀他,任由他修成如今这般境界,看他欺负我儿做事不理,还纵容他追到我这里耀武扬威,是吗?” 槐根面露愧色:“这事确有老衲纵容之过,令公子初入琉璃天时,身含六甲天宪,我未能窥得其来历,看他周身气运错乱纠缠,牵扯甚广,又怕槐安觊觎其身所藏天道,便一直没有理会他的祈求,谁知令公子才智无双,竟在短短数日内悟出琉璃天机枢所在,以妄月和真之法逃入此间,才让槐安有可乘之机,我愿以命抵偿此过,只求圣主仁心,留下他的残魂,以免中土生灵再遭轮回涂炭” 说完,他的身体缓缓散发出柔和白光。 青裙女子抬手一点,定住那些流散的气机,微讽道:“想想看,若当年那场南北大朝会,悬空寺没有来参加佛诞,指月寺那小和尚也不可能问住你师父,他就不至于当众出丑,这头陀便没有帮你力挽狂澜的机会,或许也就不会有后来南北江湖针锋相对之事,可若这林林总总都是他刻意为之,悬空寺到底是受害者,还是怂恿者,恐怕很难说清吧,还有你师傅清缘的真正死因,这些事若是败露出去,保不准你们那座破庙的祖师殿就要被人拆了,你想以死抵罪,当真只是因为得罪了我?还是怕他死了,你们悬空寺千年基业会毁于战火?我不在乎你们这些蝇营狗狗,人我可以放,但需要一个保证!” 槐根被点破隐密痛处,脸色又是一僵,往后退了一步,将槐安残魂融入法身。 “老衲将回悬空寺闭生死关!” 生死关,观生死,若生死已了,无可观,等同永世不出。 青裙女子略略点头,又挥手招来托着夜酩的云床。 “我儿如今这副身躯灵壤已失,此账如何消?” 槐根略作思量,从心口掏出那盏佛灯。 “我已将佛种金髓留赠于他,今日再将青莲佛灯留下,当可抵他所失灵壤” 青裙女子轻笑。 “留灯不如传灯,他年我儿自会去悬空寺归还此宝” 槐根脸上又是苦笑,眉心金光一闪,手心佛灯化作一道七彩虹霓飞入夜酩身躯当中。 槐根颔首道:“圣主神机妙算,老衲佩服” 青裙女子置若罔闻,挥刀轻轻朝前方一挑,远方天幕隐隐显出一片碧海蓝天,其间有数座形如莲花般的仙山悬于海上,看着甚为神妙。 只听她缓缓道:“临别之际,赠你一句话,天道崩坏,诸界混淆,出世寻道,入世得法” 槐根眉头微皱,双掌合十:“受教” 看着槐根身影渐渐消失在重重云雾中,如同走入一幅画卷,一直在旁垂首凝立的蓝飒脑门上已汗如雨下。 他现在很后悔当初不该鬼迷心窍跟张老铁做下这档买卖,徒惹出这么大的雷。 事实再次证明,不要跟女人讲道理,尤其是厉害女人,此乃大道! 便在蓝飒打算讲出刚想好的说辞时,躺在云床上的夜酩忽然挣扎起来,紧闭着双眼,大吼道:“老杂毛,不许碰我娘,我跟你拼了” 青裙女子回身看向夜酩,眼眸里满是不舍之色,身影却忽如水雾般随风消散,只留下一句话,在空中悠悠回荡。 “小蓝,谨言慎行,勿要为难我儿” 蓝飒一怔,一时没搞清怎么回事,忙陪笑道:“哪能呢,都是实在亲戚,您放心” …… 时下,太平城。 一场蒙蒙细雨随着晚风飘入古城,天空如遮大幕,阴气沉沉。 青石路面上的污泥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泛出一层淡淡的乌光。 人们都在吃晚饭,街上四寂无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城中那座重檐黛瓦,四角攒尖的钟鼓楼楼顶正向外散着微光。 直到雨停,一些住在街边的人才觉察到这与往日不同的异常。 明明已过戌时,整个古城却仍像是处在黄昏当中。 东城,和顺街中腰,太平楼四门紧闭,只有三楼朝西的一扇窗户开着。 陆鼎已在窗边坐了半天,手下压着两本书,始终未曾翻看,只是神游物外的望着远处西山峰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同样是窗前,花月楼内院那间布置最为清雅的闺房里,喜着红衣、面遮轻纱的红奴儿却是整日都在看一本书,一页纸。 那纸上画着个年轻书生,白袍广袖,腰悬弯刀,眉目英气逼人,只是满头白发看着有些怪异。 美人赏画亦是画。 在北城,一片竹影婆娑的宅院里,手拄藤杖伫立在亭间的张老夫子便是那赏画人。 一旁的书童清风早已趴在栏杆上酣然睡去,错过了小池中两尾鱼儿跃水而出,浮空逐月的奇景。 但类似的情景,在南城客全来门前那座石亭里却有两个人看的真切。 这是一对父子,但看着更像是主仆。 老的看年岁约有五十出头,长相很威严,蓄着五绺须髯,穿着圆领紫缎袍衫,腰间系着玉带,坠着块金灿灿的牌子,正是这客全来八大处的总把头,近些年来极少在古城露面的徐振业。 小的则是从小跟随母姓,一直在包租处当伙计的藏金乌。 两人相对而坐,都盯着石亭中央地面,那有个方圆不足一尺的井口,平日若不走到亭边很难发现,此时正往外散射着淡淡金光。 刚刚飞鱼出井的异象让父子神经都有些紧张。 太平城有八口井,口口背后都有讲究。 抛开坊间传言的诸如八井锁蛟、雾锁风屏等传说不谈,只是看这些井在城中所在的位置和周围房屋街巷的分布,即便是不懂风水的人都能看出一些玄妙。 而据此不远的稷社,圆形祭坛中央那块用明黄绸缎裹着的江山石此时也正暗暗发光。 司祝老周很少见的没有外出寻酒,正襟危坐在拜天殿门口,守着院中香炉中三根缓缓燃着的长香,面容肃穆。 除此之外,城内还有几处要地也均有人职守。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山雨欲来。 …… 与之相比,西城外的皇粮码头上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许多白虎营的健卒都手持强弩长槊,守在码头沿岸一线。 尤其是在那座自昨夜升起就再未曾沉下的无定桥前,更是有两名顶盔贯甲的白虎营校尉亲自领兵把守。 而此刻,河对岸就像是蒙着一层黑纱,老林子正被越来越浓的黑雾吞噬,与这边恍如阴阳相隔。 其间不时有魔兽呼号声从中传来,伴随着一阵阵奇异的闪光。 这些天赋禀异的兽类非常聪明,对天地异变的感应极为敏锐。 它们察觉到眼下正是古城最为薄弱的时候,而里面有很多对他们而言很美味的猎物。 虽然那些猎物当中有些令它们十分忌惮,但这种渗透在灵魂深处的渴望,又让他们欲罢不能。 岸边水寨内,一座建在高处的木楼上,身披蓑衣的皇粮码头大当家李泉正遥望着河对岸,黑脸上渗着一股凶戾之气。 在他身旁还有个光头大汉,嘴里叼着根旱烟袋,正缓缓啄着烟,每吐出一口气,对岸的黑雾就浓重一分。 这时,一个伙计跑上楼来禀告。 “当家的,大师傅,二十艘船货都装好了,每艘五垛迷魂草” 李泉当即喝令:“都给老子撒出去,相隔五里,阵起点火” 那伙计点头,领命而去。 光头大汉吐了口烟,隔空传音:“老陆,准备好了” 身在太平楼的陆鼎闻声,当即声传古城四方各险要处:“开阵!” 稷社内,司祝老周起身走到社稷坛中央,揭开了那平素只会在寒食祭天时才会揭开的黄绸,露出一座闪发着金光的江山石,一道明黄色光柱直冲天际。 一时间古城四面八方接连有光柱升起,在空中隐隐构成一个覆盖面极广的结界,便像是一个大大的水泡。 古城万众皆惊,纷纷涌上街头。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七章、守城大阵 藏金乌是九行年纪最小的少当家,头一次经历今日这种阵仗,一时很是好奇,借着法阵隔空传音:“夫子,那魔僧当真从琉璃天逃出来了?” 张老夫子道:“十之八九” 从小就混迹在包租处的藏金乌知道很多古城机密,又追问道:“这么说槐根还是输了” 张老夫子道:“还不好说,但若琉璃天大道崩坏,太平城绝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藏金乌迷惑道:“这和咱们这边有什么关系?” 张老夫子道:“世间万物皆有阴阳表里,天地亦不例外,两界互为镜像,阴阳相照,相盖相制” 藏金乌琢磨一阵:“那要是真崩了会怎样?” 张老夫子沉默未答。 李泉接茬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不可一日无道,多半是梁断屋塌的下场” 陆鼎忽沉声道:“覆局” 藏金乌挠挠头,刚想追问,却看他爹眼色凌厉,顿时再不敢出声。 徐振业疑道:“天地一盘棋,一局一番新,如何能复?” 红奴儿美眸流转:“这么有趣?” 张老夫子冷道:“天地载道,道存则万物生,道失则万物灭,我劝你别有非分之想” 红奴儿娇笑道:“天地万物皆有盗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张老夫子斥道:“妖女” 红奴儿冷讽道:“知道您老是正人君子,问句题外话,您看我美吗?” 张老夫子没有回应。 若说美,则轻浮,说不美,则虚伪,皆是自取其辱。 对话一下陷入尴尬,众人谁都不再接话。 挑起话头的藏金乌脑门渗出冷汗。 若是九行里其他人这般针锋相对,他还好打个圆场,但红奴儿可是全太平城最不讲理的主,行事偏激,难以常理揣度,分寸稍把握不好,惹她不快,那他日后可就真要举步维艰了。 甭说别的,客全来八大处所行诸多秘事难事,可都要仰赖花月楼的支持。 而张老夫子这边有目共睹,在九行里德高望重,亦是不能得罪。 “红姑娘自是极美的” 便在藏金乌心里还在犹豫的时候,他爹徐振业已手抚五绺须髯开口,神情颇为感慨。 红奴儿咯咯一笑。 “徐掌柜,小心你家那母老虎吃醋” 徐振业笑道:“视死如归!” 藏金乌暗暗乍舌,没想到他爹这次从中土回来,竟然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和一个女人打情骂俏了,想想这事日后若传到他娘亲耳朵里,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怜悯之色。 红奴儿又望向书册上那丰神俊朗的书生画像,忽哀叹道:“唉,我真是乌鸦嘴,难不成真要变天了” 一直盯着红奴儿的张老夫子也将目光投向那页纸,却是没看出有何异样,脸色不由有些无奈。 红奴儿能在古城嚣张跋扈,横行无忌,除去天书执笔这一重身份令人忌惮,还因为她会一种独特的占望术。 不但可以占人生老病死,吉凶祸福,还能体察天地微妙变化,推衍阴阳之宜。 而眼下太平城异象频出,唯有她能预判先机,防患于未然。 阵中众人闻声,皆是心头微悬。 …… 便在这个当口,仿佛是为认证她的话,整个太平城竟忽然亮如白昼。 一束耀眼的白光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从天而降,穿破重重云层,如一道笔直的剑光刺向大地。 嗡的一声震鸣,犹如苍龙长吟。 剑光刺在结界之上,激荡起一阵波光涟漪,朝四野八荒蔓延开去。 身处结界中的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幼,普通人还是修行者,无不感到耳膜一阵刺痛,心头气血翻涌难以自抑。 尤其是分守大阵各险要处的数人感受尤为剧烈。 当他们的神识籍由大阵与这股来自天地之外的星辰元气碰触的刹那,均感到心神瞬间一空,如同失足跌落悬崖,竟一时间难以集中精神。 好在阵中这些人都是七境宗师,各有保命手段,只是不免都惊出一身冷汗。 若是与人对敌,这便是致命破绽。 而能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唯有张老夫子一人。 当明光消散,支撑结界的光柱明显暗淡了几分。 “周叔夜,这阵能抵御几次天罚?” 红奴儿适才确是看到那画中之人神气微暗,可未曾料到会有天罚降下,面纱后的脸色有些苍白。 身在稷社的老周站在五色祭坛上,望向古城各险要处,沉默片刻道:“三次” “怎么会这么少?” 红奴儿大惊,冷声质问。 老周默然不答。 红奴儿看向院中那根光柱,心思微转道:“张老头,难道这么多年你还没能解开光世留下的灯谜?” 张夫子也是没作声。 红奴儿再懒得跟两人纠缠,直接喝令道:“崔三通,你该动手了!” …… 西城,甘露巷,苦水寺。 一直守候在苦水寺的九行聚义庄大当家崔三通面露苦笑。 他便是前些时日曾出现在赵家老宅,帮赵严氏给赵惜惜招魂的那位头戴乌帽、身披鹤氅,形骨清攫的中年人。 虽然适才变故也令他震惊不小,但太平城九行自有规矩,在这场事涉整个太平城安危的行动中,他只听命于归道堂夫子,可眼下红奴儿的面子又不能不给,只得沉声道:“准备结咒” 一直静默等候在甘露巷内的二十四名禁咒师纷纷飘向空中。 这些人穿着白色大氅,人人额前都遮着白帘,上书一个“禁”字,看不到真实长相。 他们围绕着苦水寺形成一个圆圈,各自双手捧着卷轴,蓄势待发。 此时,笼罩在太平城上空的昏黄正逐渐暗淡,天色正逐渐变黑,一切景物的边界都变得模糊起来。 一阵不易察觉的吱嘎嘎轻响出现在古城各处街巷中。 站在苦水寺院中的崔三通忽看到一幕奇景。 随着一阵清风拂来,寺院内许多散落在地的石块瓦砾都缓缓滚动起来。 倒塌的院墙、折断的梁柱,破陋的屋顶门窗,都在以缓慢的速度恢复原状。 只一会工夫,整个寺庙已焕然一新。 而与之相反。 城南稷社棂门上的朱漆正一层层剥落,院内殿宇也都在老化腐朽,地上不一会便长出许多杂草。 归道堂的青竹小院、客全来门前的广场,都正缓缓挪动着方向。 城外皇粮码头对岸的老林中隐隐显出一座高楼轮廓。 如此种种。 而很多因为天地异变涌上街头的人们却是眼看着脚下街道悄无声息的拓宽,原本逼仄狭窄的胡同竟转眼间变得可奔行马车。 …… 万流渊引阵中,一直沉默寡言的陆鼎忽然开声。 “崔三通,动手!” 在太平城,陆鼎虽然平素极少参与九行行事,但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无人胆敢忽视,在眼下楼主不在的情况下,便唯有他和夫子有权命令其他人。 一幅幅黄纸卷轴在二十四名禁咒师手中展开,围绕苦水寺中央那棵老槐旋转,围成一个好似帐篷般的佛幢。 那些书写在卷轴上的符纹流溢着七彩宝光,每个字似乎都蕴含着菩提之慧,金刚之利。 随着这金色佛幢缓缓转动,二十四名禁咒师开始诵念咒文。 红奴儿、徐振业、张老夫子、李泉,都相继出现在苦水寺上空。 他们分立东南西北四方,与身处阵中央的崔三通一起,将五股蕴含五行之力的天地元气度入其中,打算一举将这根植在太平城的琉璃天灵根铲除,彻底封死两界通道。 虽然这样做会让太平楼蒙受巨大损失,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勉力而为。 然而,就在佛幢越缩越紧,其中充斥的五行真火眼看就要将老槐树焚毁时,一声尖锐的鸟鸣忽然从树中传来。 一只浑身冒着黑烟的山鸡一头撞破佛幢,一跃冲天。 这只山鸡尾羽极长,头上生有一根熠熠发光的金翎,翅展如鹏鸟,看着有些像传说中的凤凰,可体型却又小很多。 山鸡看到前后左右和头上都有人,无路可逃,一溜烟似的朝苦水寺后院冲去。 在场间五人见状都是一愣。 不过,他们人人本领超绝,又岂会让一只形迹可疑的怪鸟逃之夭夭。 站在北侧的李泉见怪鸟窜入后院一间禅房,当即闪身掠去,看到山鸡将头插在一个竹筐里,屁股却露在外面,他走过去,将山鸡倒提而起,拎回到众人面前。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忽自阵中传来,是守在太平楼的账房先生陆鼎。 “老蓝回来了,停手”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心头微松,暗吁一口气。 崔三通挥挥手,让手下收了卷轴。 众人落在苦水寺院中。 李泉拎着双眼翻白的怪鸟,啧道:“这是什么鸟,还会装死?” 崔三通看到怪鸟,忽想起前些日子偶遇的事,脸色恍然。 红奴儿微惊,没有说话。 张夫子手抚须髯道:“这应该是只凰鸟,鸟中之皇,只是灵智上幼” 李泉微讶:“那魔僧豢养的?” 之前被陆鼎派来给崔三通当帮手的太平楼后厨师傅李二道:“我见过这只鸟,好像是那个叫夜酩的小娃养的” 李泉迷惑道:“夜酩是谁?” 李二随口道:“就是老蓝那个私生子” 李泉一愕:“啥玩意?” 李二嘿嘿一笑。 便在此时,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若白虹贯日般从城外一掠而至,来到苦水寺院中。 正是蓝飒和夜酩。 在场众人见到蓝飒都颔首一礼。 红奴儿忽嘤咛一声,飞扑到蓝飒怀中,搂主他的胳膊,娇声道:“姐夫,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都担心死奴儿了” 蓝飒老脸微红,忙将手臂抽出,把脸一板:“别胡闹,叫城主” 红奴儿娇哼一声,却不依不饶扯住他的袖口。 “好,城主姐夫,行了吧,你到底去哪了,害得奴儿在城里整天提心吊胆,一刻不停盯着天书,就怕你出事!” 蓝飒无奈,把一本书册塞给红奴儿,挣开衣袖,面向众人道:“光世,归道了” 这一声音不大,却似平地惊雷,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徐振业微愕:“死了?” 蓝飒略点点头,又朝张老夫子拱手道:“燃灯录下部还要劳烦先生费心” 张老夫子正色还礼:“义不容辞” 红奴儿低头看向手里的书册,面纱后的脸色瞬间变得神采奕奕。 夜酩瞧着李泉手里拎着的怪鸟有些眼熟,仔细辨认半天才认出那是芦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它抢了过来,连声呼唤。 “芦花,芦花,你怎么了?” 大公鸡芦花听到小主人的声音,瞬间活了过来,在夜酩怀里一个劲的扑腾,肚子里发出一阵怪叫,仿佛受了很大委屈。 夜酩脸色微沉,仰头冷冷瞪着李泉。 李泉也低着头看向他,却挠挠胡茬,轻嘶一声:“不太像阿” 夜酩莫名其妙。 崔三通走了上来,笑眯眯看向夜酩:“小娃,你这宠物能让给我不,价钱随你开” 夜酩冷脸摇头:“芦花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红奴儿看向蓝飒道:“姐夫,这小娃真是你的种?” 蓝飒一怔:“你说什么?” 红奴儿又看了眼夜酩,娇笑道:“你不在古城这段时间,这小孩一直说你是他爹” 蓝飒一楞,眯眼瞧向夜酩。 夜酩把脖一挺,斜了眼红奴儿:“我可没有他这样的爹” 蓝飒嘴角微抽,怒道:“李二,把这小骗子给我送塔牢去,关起来” 夜酩闻听大惊,往后一闪身,蹦出老远,急道:“喂,蓝老怪,我们之前说好的,我带你出来,你就送我回中土” 蓝飒冷道:“我是答应过你,但没说现在放你走” 夜酩怒极:“放屁,你言而无信!” 蓝飒淡淡一笑,根本再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曲指轻轻一弹,将少年打晕。 可怜的夜酩才出龙潭,又陷虎穴。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八章、太平道 太平城不讲阳世俗情。 但凡常居于此的人,无论是哪一行哪一当,也无论是名门旺族,还是普通百姓,都知道这个理儿。 有些事情不该问,更不能乱打听、嚼舌根。 若触犯城规,就只有死路一条。 虽说这也算是条路,但任谁都没法保证自己下辈子投胎会轮回到哪一道,是贫是富,是猪还是狗。 所以,即便昨夜发生那样惊天动地的变故,这城中绝大多数人翌日的生活依旧没什么改变,心中惦记的还是各自的买卖营生,柴米油盐的着落。 只是大家都不免对这一夜间“变大”的古城感到好奇。 而随着早起的人越来越多,一些之前谁都未曾预料到的意外情况也逐渐暴露出来。 城中四处接连不断有怪事发生。 除了中央十字街没什么变化,人们发现许多平素熟悉的小巷都成了断头路, 尤其是贫户居多的西城和南城,原本很多房舍搭建的就没有规矩,小路七拐八绕,眼下更是变得如同迷宫一般,走上半天也找不到原来的出路。 还有一些打眼看着很正常,但人走进去后,就会莫名其妙来到跨越数条大街的其他地方,甚至跑到城外荒郊野地。 这些事很快都传到负责太平城常务的陆鼎耳朵里。 许多禁咒师来到城中,将发生这些怪事的地方全都用符封印起来,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 与此同时,在夜色深沉的琉璃天,也有人正在为这事忙碌。 在十字街中央的鼓楼上,稷社司祝老周站在廊檐下,眺望着那些在城中各处奔波,忙着缝补空间裂缝的白色身影,脸色有些凝重。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正是花月楼的红奴儿。 这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其实私底下来往并不少。 老周手捋着嘴边两瞥狗油胡,叹了口气道:“今儿老蓝没来,把这泥瓦匠的活计甩给了咱俩,想必仙子也能看出些门道,我就不再多费口舌解释了,这万流渊引阵本是借黑水河与无定河表里相衔,循环往复之功才能立住根脚,可如今两界已然混淆,就算将这些漏洞都补上,威力也必然大不如前,现在要保太平城固若金汤,只能另布一阵,不过耗费灵石绝非小数,没个三年五载恐怕也很难完成” 面遮轻纱的红奴儿冷道:“周叔夜,你说这些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多讨要些灵石,去炼你那道护道金铭,我只有一个条件,你若答应,除了重修大阵的灵石,我再格外多给你加一成” 老周洒然一笑,到似这般公报私囊乃是天经地义:“仙子说来听听” 红奴儿眼波流转:“这大阵机枢不能再设在稷庙,得挪到我花月楼的内院” 老周微愕,斜瞥了眼她:“仙子这是想让我交出手里独占的天道?” “不错,风水轮流转,你在城里也住了不少年,这窥测天道的机缘总不能老让你一人霸占着” 红奴儿直言不讳。 老周手捻着唇边胡须沉吟半响:“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也有个条件” 红奴儿微蹙秀眉:“你还想要什么?” 老周摇摇头,轻笑道:“仙子误会,周某知足长乐,不想要什么,只想让仙子拿样东西出来,这样我才放心,若不然万一你哪天心情不好,看我不瞬眼,我全家老小性命岂不是全交代了” 红奴儿仿佛似听到了一个并不那么好笑的笑话,冷笑连连。 “知足常乐,亏你说的出口,也不知是谁当年来古城时只说要小住几日,就此赖着不走的,还骗了稷庙那么一大片宅院,燕过拔层毛,人去脱层皮,你这手空手套白狼的功夫莫非也是得自茅山嫡传,还想让我把天书交给你,痴人说梦!” 老周又是摇头:“非也,非也,我知道仙子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我只要你把天书交到一气观” “那还不是一样,谁不知道你和那牛鼻子穿一副褂子” “若不然交给张老夫子也行,总之不能在你手里” 红奴儿思量片刻,从袖口拿出一个香囊,狠拍在栏杆上:“一言为定!” 老周轻笑点头,悄然将香囊揣入怀中。 …… 琉璃天,佛楼顶层。 一直站在环廊遥望茫茫夜色的蓝飒收回视线,笑眯眯走回禅堂。 堂内,张老夫子正站在一排铺满整面墙壁的书架前,查阅着魔僧槐安留下的诸多书册。 蓝飒没有打扰,而是来到摆在禅堂中央的巨大沙盘前。 那上面有很多纵横交错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星罗棋布,还插着很多小旗子,堆有许多五颜六色的豆子,将昔年辰墟乱战中,各国的兵势、地利、天机、人谋都表现的惟妙惟肖。 他越看越入神,脑中不时闪过许多昔日画面,竟在不知不觉间神魂离窍,茫然无觉得走入一条浩浩殇殇的光阴长河中。 张老夫子本正聚精会神看书,忽察觉周遭意境有变,转身朝环廊望去,只见魔僧槐安正端坐在窗前书案旁,面色平淡的望着他这边。 他蓦然一惊,再看沙盘旁的蓝飒,整个人便像是风中摇曳不定的烛火,人影乱抖不停。 张老夫子微微跺脚,蓝飒旋即一怔,又恢复常态,额头上却已渗出冷汗。 张老夫子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缓声道:这方小须弥界乃是槐安梦化成就,我适才已然看过,他一直在推衍辰墟乱战最后三十年的战局,几乎都被他一一料中了,真没想到昔年一代名相竟会入魔如此,可叹可悲” 蓝飒缓了片刻道:“他追求的道和我们、姬满、还有七十诸侯那些旧门阀都不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张老夫子疑道:“那槐根老和尚掌握天道,过往几十年一直隐忍不发,为何偏偏在这时候要和槐安同归于尽?” 蓝飒无奈叹了口气:“或许这便是机缘吧,那小娃被槐安骗去忘忧阁,却因此找到了琉璃天机枢,又恰好会幻天宗功法,才借着槐根天道愿力,在这方天地凝月成真,搞出这档子事情” “幻天宗?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隐门遗孤,他干爹就是当年咱们的死对头张凌寒” “怪不得气象如此之怪” “张凌寒肯为他破誓开炉铸刀,说明这小娃来历绝不简单” “大越六百年国祚崩塌,总会留下些残桓碎瓦,但时势不由人,越隐门终究不是武林宗门,想要延续下去太难,复国更是空中楼阁” 张老夫子淡然说道。 蓝飒微微点头,转身离开沙盘,背手来到窗边:“不过太平城三足鼎立之局以破,等我们拔出城里的暗桩,重燃光明坛,吴道玄必会有所动作,或许这小娃能成为一枚棋子” 张老夫子点头,缓缓放下手里的书册,转了个话题:“如今《燃灯录》下半部已经到手,你打算何时动手解经?” “我已经让丰千方开始着手,槐根将青莲佛灯传给了夜酩” 张老夫子一怔,又很迷惑:“传给了他?为什么?” “佛心难测” 蓝飒摇摇头,背手来到窗旁桌案前,瞟见上面有个白玉镇纸,压着一张泛黄的宣纸,随手将其拾起,见上面有槐安留下的五个字,像是数年前所写,墨迹都已然退色,微微一愣。 何谓太平道? 这倒像是槐安故意给他留下的一个问题。 蓝飒思量片刻,撩衣端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笔,蘸上一些淡墨,在那页纸上写下四行字。 “天地无所不载,无不覆帱” “四时错行,日月经天”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小德川流,大德敦化” 张老夫子缓步来到旁边,看到那几行字,没再发问。 蓝飒放下笔,仍觉有些意犹未尽,抬头望向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金刚界曼荼罗画卷,开诚布公道:“我知道先生对我还是有疑虑,不过这样也好,毕竟眼下这条路前人没走过,保不齐什么时候我要栽跟头,硌着脚,总需要有人在旁提醒着” 张老夫子手抚须髯,淡然道:“无妨,若你错上崎路,我便杀你,取而代之”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五十九章、槐根佛灯 夜酩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天真,轻信老谋深算的蓝飒。 前日,在山海鉴中。 当他从晕厥中醒来,得知槐根和槐安已同归于尽,又看到图中天地并未损毁到难以想象的程度,颇感万幸。 对于危难之际,出手相助的蓝飒有些小感激。 在随后的闲聊中,少年才得知原来这些时日蓝飒竟是一直被困在山海鉴中。 这也成了他讨价还价的筹码,毕竟这老怪物的鸡贼程度他早有领教。 两人最终达成一笔交易,以《盂兰录》换宝图。 夜酩带其出去,蓝飒送其回转中土。 但结果却是一离开图中世界,他就被打回原形,关进了这个四面密不透风,连一扇小窗户都没有的牢房里,彻底失去了和山海鉴的感应,再无计可施。 “天杀的蓝飒,我跟你没完” 蹲在阴冷潮湿的牢房角落里,夜酩已经将蓝老怪咒骂千百回。 牢房内唯一的光亮就是铁门上那巴掌大的小洞,外面是条幽暗的走廊,看不到任何人走动,也听不到任何杂音。 仿佛整座大牢里就只关押了他一个人。 若是一般的市井少年陷入这般境地,恐怕早已抓狂或是崩溃,但夜酩却是没有。 事实上,在经历当年那场至今让他悔恨不已的变故后,他爹娘有段时间一直四处奔波,寻找小淳下落,他曾被送入山海鉴中暂避,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极夜,那似乎永无止境的黑夜令图中万物全都丧失生机,他曾孤身一人在藏经洞里挨了好几个月,那时情况比之眼下不知要残酷多少倍。 他只是有些担心,担心这样会耗他很久,担心他爹会在昆墟遇到不测。 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在他正暗中以拜月法调摄心神时,忽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一声怪响,像是闸门开启的声音。 随后又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瞬间睁开双眼,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竟是他爹张老铁的声音。 他爹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夜酩一下兴奋无比,猛然从地上站起身,跑到牢门前,大喊道:“爹,是你吗?我在这里” 一声过后,门外光影忽然一暗,沉重的牢门被人拉到一旁。 一个身材魁梧,面如铸铁般刚毅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正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夜酩看到来人,禁不住心头一阵酸楚,蹭蹭鼻子道:“说好仨月,怎么拖了这么久,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中年汉子无奈一笑:“回来时遇到一点事,耽搁了几日” 夜酩道:“你怎么进来的?这里有很多高手” 张老铁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虎营的令牌:“自然是走进来的” 夜酩看到令牌眼眸微亮,并没多问什么,跟着张老铁快步来到走廊外,经过一处六角天井,上了一座好似铁笼子般的升降梯,来到塔牢一层。 夜酩这才发现原来他竟是一直被关在一口井里。 再看地上倒着几具白虎营兵卒的尸体,他微楞了一下:“现在怎么办?” 张老铁道:“先出去再说” 夜酩点头,从地上一个兵卒手里捡过一把剑,大步跨出塔牢大门。 张老铁紧跟其后。 但是令张老铁没想到的是,夜酩忽然一个箭步窜出数丈,站在广场上高声大喊:“抓贼,有人劫狱啊,快来人啊……” 夜酩这一声大吼,犹如石破天惊,把门口两队守卫兵卒吓了一跳,立刻将他们围堵在塔牢门口。 夜酩站在人群边上,装作惊魂未定,喘着粗气道:“快抓住他,他刚刚杀了丰神医,是幽察司的探子!” 张老铁神色微凛:“夜酩,你干什么?” 夜酩看周围兵卒都踌躇不前,不禁嗤笑道:“瞧瞧你们这些人,要看相没看相,要扮相没扮相,这哪里像是在演戏,分明就是滥竽充数,赶紧把那姓蓝的缩头老乌龟叫出来,小爷可没空跟你们这些人在这瞎耽误工夫!” 张老铁微愕,眼眸中露出些许惊奇之色,轻笑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刚刚那几个兵卒?” 夜酩冷哼一声,摇摇头:“亏你们能想得出来这种招数,以我爹的个性,要是知道我被关在这地牢里,根本不会这般拐弯抹角,早就已经闹得惊天动地,再说这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些!” 张老铁无奈一笑:“想不到你心思倒很缜密” 张老铁挥手遣散了周围兵卒,直截了当道:“其实我们城主也不想为难你,只要你交出槐根留下的佛灯,就送你离城” “佛…佛灯?” 夜酩一楞,他本以为蓝飒图谋的是那进出山海鉴的方法,立时有些迷惑。 “槐根的佛灯怎会在我这?” “城主说在!” 夜酩看对面假扮他爹的人抬手朝其胸口指指,立时领会其意,又看看四周,知道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索性把手里的剑往地上一插,闭目一瞬,刹那历遍体内三山五岳、江河湖海,却是并没有任何发现,又摇摇头道:“没有啊” 假张老铁轻笑摇头,以为他在敷衍,但看少年脸色异常认真,不似撒谎,又是有些吃惊。 要知道人体内大小窍穴上百,经络血脉交织错落,复杂程度一点都不逊色真实天地,一个修行者若没修持到道胎圆满的神游八级之境,根本没法做到九天十地,刹那历遍,这说明其神思之长,已能瞬息万里。 夜酩看他一惊,也旋即意识到什么,忙又闭上双眼,将神识探入灵台魂宫深处,那刚刚唯一漏掉的窍中之窍中。 在那座气势巍峨的太虚殿内,他看到他的道碑。 巨大的石碑上有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 颠倒乾坤。 而道碑前的香案上,竟真的赫然安放着槐根那盏形如青莲的佛灯。 夜酩倒吸一口凉气,搞不清之前明明还回去的佛灯怎么会藏在他的灵台道殿中。 他睁开双眼,心意一动,佛灯当即凝现在他手心中。 然而,也就在这个让人感觉神奇的刹那,对面的假张老铁却忽然一个闪身,以闪电般的速度掠到他身前,探手朝佛灯抓去,竟是想要硬抢! 由于两人相隔太近,对方又是个高手,夜酩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心里闪过一个想破口大骂的念头。 这帮龟孙从上到下就没一个讲道义的。 可也是在这个瞬间,少年忽然发觉迎面扑来的身影陡然凝在眼前。 那人探出的手爪,脸上的神情、前倾的身体,全都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吸住一般,一下变得无比缓慢。 而这种经历在山海鉴与槐安对战时,他曾经历过一次。 他本能的想往旁边闪躲,却愕然发现他的动作比对方更为迟缓,只能眼看着那人的手缓缓抓到佛灯,却是抓了一空。 夜酩默念出道碑上那四个字。 颠倒乾坤。 他只觉灵台一震,就看那假张老铁业已触碰到佛灯的手迅疾收回,身体不由自主的又闪回原来站立的地方。 而他手中的佛灯陡然一暗,烛火变得只有豆粒大小。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之后,两人都愣在原地,脸上表情都很诡异。 夜酩转瞬将佛灯收回灵台道殿,只见那道碑上的金字已变得暗淡无光。 他忽有一丝明悟,同时又想到另一件事。 在他回神之际,对面的假张老铁也从震惊中醒转,眼眸渐渐眯成一道窄缝,杀机迸现。 但夜酩却凛然不惧,同时又做了一件让对方大感匪夷所思的事。 他忽然咬破指尖,在眉心处化了个醒神符。 只一瞬间,夜酩眼前的世界忽如泡影般破碎,眨眼间出现在一间摆着很多稀奇古怪器具的牢室中。 他发现手脚和头都被铁箍扣在一张铁椅上,面前还站着三个人。 一个正是那脸上有道十字刀疤的怪医丰千方。 另一个看着有些面熟,是个长得肥头大耳的大嘴和尚。 还有个表情木讷的少女。 少年冷冷一笑,心里却有些后怕。 他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般玄奇手段,若非他察觉身处图外,仍能催动道碑上那四个字有些蹊跷,又灵机一动尝试以老周教授的醒神符破梦,恐怕一时间仍难发现正在被人愚弄。 丰千方弯下腰,将头探向夜酩,就像是发现了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般盯着他,脸孔扭曲,发出一阵好似山魈叫声般的怪笑。 一旁的大嘴和尚一手托着颗饭碗大小的琉璃珠,一手竖掌于胸前,低诵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你大爷的” 站在旁边的木讷少女忽然并指朝越笑越渗人的丰千方脖颈一戳,将其点晕后,拖拽到旁边一张椅子上。 丰千方像是一滩泥般堆在椅子上,过了几息,忽然如同诈尸般跳起,又对着夜酩发出一阵狂笑。 木纳少女又上前一步,再次把他戳晕。 过会,丰千方又缓醒过来,用手搓搓因兴奋过度挪移错位的五官,才算是恢复常态。 夜酩看的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三个人都什么毛病。 就看那大嘴和尚将琉璃珠收起袖中,又朝他竖掌一礼:“这位小施主见谅,此番一切皆是蓝飒那缩头老乌龟和这位丰神医唆使,与贫僧无关” 夜酩微愕,他还是头一回遇到有人能将推脱责任之词说得如此诚恳的。 他忽然想起在哪见过这和尚了。 这时就见丰千方又走上前来,微弯着腰,阴恻恻道:“小子,我们城主说了,只要你把佛灯交出来,就放你出去,我的耐心很有限,别逼我亲自动手!” 夜酩想到当初在塔牢里的所见所闻,脸色有些发白:“你们把我绑在这里,让我怎么拿给你?” 丰千方冷笑一声,侧头吩咐道:“幻竹,给他把锁解开” 一旁的木讷少女闻声,立刻来到铁椅后搬动两下,将扣在夜酩身上的锁具解了。 夜酩活动活动四肢和脖子,迷惑道:“你们要佛灯到底做什么?” 丰千方直起腰杆,背着手道:“这个你用不着知道” 夜酩看他这般作态,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扫视了一圈四周,发现眼下所在的牢室墙上有扇小窗,能看到外面的天空,一边心中暗自盘算要不要再试试醒神符,一边敷衍道:“可我若交给你,你们反悔怎么办?” 丰千方微皱眉头:“那你说怎么办?” 夜酩一听,心里多少有些底了,笑眯眯看向他道:“不如你把我送回中土,到了那边,咱们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丰千方忽然眯起眼,将一只手探到他面前,掌心燃起一丛绿莹莹的火苗:“看来你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夜酩吓得往后一躲,故作纠结的咧咧嘴,决定再赌一把,又默默在心中轻声念出道碑上那四个字。 转瞬间,他的眼前忽闪过许多刚刚发生过的场面,便像是一幅幅山水画。 而且随着他的动念竟能来回移动。 他心头巨震,强行压抑心头震惊,仔细分辨那些画面,一念之间竟能追溯到很久,回到还在山海鉴中的时光。 但他现在根本无暇去搞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又看了一遍刚刚发生在梦中的情形,发现一个之前就觉得有些蹊跷的细节。 那假张老铁的手明明已经抓到了他手里佛灯却捞了一空。 这和当初他在苦水寺那棵老槐树下看到满地铜钱却捡不起来的情形很类似。 夜酩暗暗握紧拳头,忽然睁开眼,几步退到旁边一张桌案前,摆出很无奈的神情。 “哎,怕了你了,佛灯在此,但拿不走可不愿我” 说着,少年心念一转,已将凝在手心的佛灯放到桌上。 丰千方见状喜出望外,伸手去拿佛灯。 然而,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无论他怎么去拿,都触及不到佛灯分毫。 胖和尚见状,又朝夜酩一揖:“烦请小施主将佛灯递给贫僧,我这便带你离开” 夜酩朝胖和尚翻了个白眼,又拿起桌上的佛灯。 “满足我的条件,我就把佛灯给你们!” “嘶……” 丰千方尝试几次无功,忽冲上前来,一把揪住夜酩的胸口,眼里透出凶光。 夜酩凛然不惧,用很不屑的语气道:“得了吧,我想这佛灯除非我自愿,若不然你们谁都拿不走吧?既然如此,就不要再用这种幼稚的手段唬人,赶紧把蓝飒叫出来吧” 丰千方气急,冷森森道:“我是奈何不了你,但我可以折磨你” “来啊!” 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夜酩已将佛灯举起,作势欲摔。 丰千方一惊,连忙松开手。 胖和尚面露无奈。 夜酩嘿嘿一笑。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十章、一步登天 有能令丰千方投鼠忌器的把柄,夜酩自然没放过这大好机会。 不久,他被木讷少女带到丙字号塔牢顶层的一间牢室。 这里有一张床铺和简单的桌椅家具,除了不能随意出入,陈设布置更像是一间客栈客房。 他还要了些吃食和水,还有丢在苦水寺的竹筐和大公鸡芦花。 夜酩以这些无关痛痒的要挟为借口,主要是想要争取一些时间,尽快搞清楚佛灯的事情。 到时候见到蓝飒,他也好谈条件。 夜酩吃过一些东西,仰头倒在床上假寐,又暗暗默念灵台道碑上那四个字。 在山海鉴当中,他在偶然间得到这蕴含槐安大道体悟的护道金铭时,才知道这东西不只是修行者领悟大道至理的一种成就,步虚之阶,还能可以用来战斗。 刚刚在牢室里,他再次催动这护道金铭,竟又发现一种用处。 如今静下心来体悟,总算弄清了其间一些玄妙。 其实,使用这种能力和使用剑式刀招没什么两样,都需要消耗真元。 以他现如今略有增进的修为,勉强已跨过三境门槛,但体内真气尚未凝纯成真元,动用这种能力只能获得“眼中见画”的效果。 而那种能令敌手砍过来的刀剑凝滞,甚至逆流的能力他现在还用不了。 随即,夜酩将山海鉴中发生的一切都仔细回看一遍,除去对蓝飒和槐安所用招式有些体悟外,并没有找到任何槐根老和尚把佛灯留给他的画面。 这令他感到很迷惑,打算等一会蓝飒找上门来,再详细问问在他晕厥过去的那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夜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心脏不可抑制的狂跳起来。 他想要试试看能不能追溯到他的童年。 少年睁开双眼,又缓缓调整几下呼吸,然后再次合上眼睛。 随着眼前画面飞逝,夜酩感觉整个身体越来越沉,好像变成一颗石头,正缓缓沉入一片光影交织的海洋中。 那些过往的记忆依依浮现眼前,有的历历如新,有的浑浊模糊。 忽然,一段至今让他难以释怀的童年记忆浮现在眼前。 他的整个身心在这一刻消融在画中。 …… “酩哥,酩哥,醒醒,快醒醒” 几声呼唤将夜酩从睡梦中唤醒,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床塌旁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正咧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朝他贼笑。 夜酩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小淳,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阿?” 小淳大眼睛亮亮的,悄悄抬起手,拿出一串铜钥匙。 “睡什么睡,说好的,去逮田鸡啊?” 夜酩心头一颤,旋即意识到这是他的回忆,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下意识拉住小男孩的手。 “不,小淳,不能去!” 小淳皱起小眉头,迷惑道:“你怎么了,这一整天你都迷迷糊糊的,害病了吗?” 夜酩又是愕然,低头看着双手,又摸摸自己的身体,再环顾四周,这屋子布置虽然简陋,但一切都让他感觉分外亲切。 他竟像是真回到当初那个晚上。 夜酩不知这是梦是真,整个人止不住颤抖起来,心头一时涌起无尽酸楚,一把死死抱住小男孩,眼泪夺框而出。 “不,小淳,不要去,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对不起……” 小男孩哎呦呦叫起来,小声哀求道:“酩哥,好疼,快放开,会被阿爹听见的,娘亲说只有我们长大了才能亲亲抱抱” …… 夜酩慌忙松开双手,抹抹眼泪和鼻涕,再一睁眼,发觉他和阿淳已躲在一片芦苇荡中。 此时的小淳眼神坚毅,看着完全不像六岁的小孩子。 “小酩,你藏好别动,我一个人出去,先把他们骗走,他们不敢把我怎样,若是你也一起去,咱们俩必有一死!” “不,要去也是我去,你是我媳妇,我是你男人” “我是你姐,长大才是你媳妇,呸呸呸,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你得听我的” “可我比你强” “那猜拳,谁赢谁去” “好” 夜酩刚将一只手背到身后,却见柔弱的小淳忽然出手如电,一指点在他脖颈晕穴上。 在神识模糊之际,少年看到小淳在对着他笑,那目光柔淡如水。 “傻弟弟,这次不能让着你了” 夜酩感到有些迷茫,眼前这幕和他的记忆有些偏差。 在他的记忆中,两人藏在一片荷叶下,是装田鸡的竹篓出了动静,他们才被那群黑衣人发现的。 …… 夜酩感觉憋闷的似要炸裂,拼命挣扎着清醒过来,但眼前的小淳已消失不见,一切都化作了一点朦胧的火光。 他的脑袋被人套上黑纱,只能隐约看到外面的轮廓。 他好像是在一间破庙里,手脚都被捆着,嘴里被什么东西塞着,发不出声音。 这时,忽听一阵嘈杂的人声自外面传来。 那些人声夹在风雨里,让人很难辨清到底在说什么,只断断续续听清几句,却不明所以。 “扁担,一会你先走” “老付,你对付阎太岁,徐福交给我” “文丑儿,祸不及家人” “他是谁的孩子?” “我儿子” “哼,梁酒客,原来你也是隐门中人” “涂山圣主,难道你要罔顾我娲国千万众,将整个妖族都卷入这场灭世纷争吗?” “子瞻兄,何处青山不堪老,识时务者为俊杰” “今时不复当年月……” …… 轰的一声巨响。 一阵气浪迎面卷来,夜酩的记忆再次被打断。 他感觉整个身体瞬间被这股巨力碾的粉碎,变成无数灰尘飘向空中。 当他再落下来时,却已躺在一个山洞中,整个身躯都毫无知觉。 但他的神识却可以遍看这山洞里的每处细节。 他记得这里的味道。 这是山海鉴中的藏经洞。 这时,他听到洞外传来一阵争吵声,断断续续。 “淳儿已经被他们掠去了,我要救酩儿” “青语,酩儿阳神已灭,这副身躯已无法容纳他的阴魂……” “不,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一定要救活他!” 忽然,夜酩看到他爹张老铁掠入洞中,一掌拍在那具躺在玉床上的幼小躯体上。 他听到一阵垮塌声。 然后整个人都傻在当场,连何时被震出画外都毫无感觉。 他不敢相信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他爹为何要毁掉他的黄庭楼? 这怎么可能? 夜酩愣愣盯着眼前这一幅幅凝停的画面。 看到她娘瘫软在洞口,脸上已毫无生气,眼角流下两行血泪。 “张凌寒,从此你我恩断义绝,永不相见!” “不!不要!” 在这一瞬间,夜酩心里惊惧到了极点,浑身战栗,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她娘亲全身泛起白光,身影越来越淡,看到他爹惨跪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 夜酩从回忆中惊醒,呼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的脸色这一刻惨白如纸。 刚刚那些画面仍在他脑海中不停盘旋,他愣愣盯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不停喘着粗气。 他不明白这些截然不同的记忆画面到底是真是假。 为何与他之前的记忆出入如此之大。 他只感觉心里很冷,双手抱着膝盖,蜷缩起身体,将头深深沉入臂间。 而从始至终,他都未曾留意房内有个人正冷冷望着他。 那双眼眸灰蒙如雾,了无生气。 直到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丰千方的声音传来。 “幻竹,你在听什么?” 夜酩抬起头,循声望去,才蓦然间发现木讷少女不知何时已来到牢房中,吓得他一个机灵,险些从床上折下来。 木讷少女脸上忽显出痛苦神色,眼神凝望着空荡荡的桌面,竟发出一个粗旷男声。 “青语,酩儿阳神已灭,这副身躯已无法容纳他的阴魂” 夜酩悚然一惊,一股寒意从脚心直蹿入头发根,下意识将身体缩贴到墙角。 刚刚那竟是他爹张老铁的声音。 难道这少女竟能看到他刚刚回忆中所见所历的一切? 丰千方看夜酩这般表现,一阵怪笑。 “你还听到什么?” 木讷少女头颅微颤,眼睛直勾勾看向夜酩,沉默数息后,才磕磕巴巴道:“没,没有了” “丰千方,我要见蓝飒,现在!立刻!” 夜酩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实在太可怕了,一刻也不想再在塔牢待下去。 丰千方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城主很忙,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今夜就好好在这里待着吧,小心做噩梦噢” 随即,丰千方朝木讷少女使唤一个眼色,走出牢房。 木讷少女悄然跟随其后。 …… 夜酩双手狠劲抓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那回忆中所见是真是假,都得等他回到中土后,找到他爹才能搞清楚。 他暗暗告诉自己必须冷静。 现在,这塔牢危机四伏,他必须比平日更加小心。 而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槐根的佛灯! 想到这里,他又扫视牢房四周,见到他的竹筐不知何时已被放在床角,想是刚刚那古怪少女送来的,而他却因为回忆走了神。 夜酩慌忙拿过竹筐,从须弥物中拿出黑色柴刀搂在怀中,心中才安定几分。 “佛灯,佛灯,佛灯” 夜酩心中念叨一阵,忽然又跳下床,将一把椅子搬到牢门旁,又从须弥物中倒腾出许多瓶瓶罐罐,想做个简易的陷阱,却无意中翻出一个很沉的大酒坛子,发现里面装了半罐子铜钱,而且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钱他竟一枚都拿不起来。 少年有点迷惑,他对须弥物中有什么东西一清二楚,之前绝没有这东西。 这些应该是散落在苦水寺那棵老槐树下的铜钱。 难道是芦花偷偷攒下的? 夜酩觉得脑子有点乱,却也顾不上想这些,把坛子又放回竹筐里,又在门口一阵忙活,摆了个很简单的阵法。 虽然知道根本防不住外面的人,但最起码当他们进来时,他能听到一些声音,有所察觉。 之后,他又凝神将佛灯从道殿中取出,拿在手里反复查看。 但半晌也没瞧出其中有何不凡。 这就是一盏普通的油灯。 可旋即又一想,顿时有些想抽自己两个嘴巴。 这灯乃是佛门法器,其奥妙又怎能露于表面。 他马上将佛灯从新收起,回到床上,盘腿打坐,再次运起回光贯月决。 在此之前,无论是在山海鉴中,还是在面对丰千方时,他都没有仔细琢磨过这佛灯的奥妙,眼下却是有一整晚时间。 夜酩让自己的心境彻底平静下来,将那些因回忆引起的恐惧和疑惑尽数摒除,待到心湖彻底平滑如镜,再看不到一丝波澜时,他才又在心湖上凝现出佛灯。 说来也奇,若是在灵台道殿中,这佛灯形制如旧。 但一到心湖之上却是金光耀目。 夜酩花了一点时间,才彻底看清那团金光的真面目。 那竟然是一颗小太阳。 夜酩瞬间便想到道书上所言的金丹,但眼前这东西很显然不能称之为“丹”。 因为它实在有点大。 在他的识念里,这东西跟他凝出的皓月差不多。 都是那种无论将神识靠的多近,都始终大小不变的神秘存在。 永远看得见摸不着。 静静感受了一会那灼热的阳光,夜酩现在能够确定这东西绝对是个了不得的东西,最起码不亚于他体内那轮皓月。 一日一月。 一阴一阳。 一丝体悟如水到渠成般出现在他的神识中。 在这一瞬间,夜酩脑海里浮现出许多隐门武库《道字卷》的秘藏典籍。 以前,他修为凝滞不前,究其根本乃是灵壤已毁,无法如同普通人那般通过调摄阴阳,凝聚真元,结成玄丹。 但现在,他竟一下就拥有了一颗只有步入六境“朝夕彻”的修行者才能拥有的金丹。 想到此处,他又将脑海中那些隐门秘藏全部拂去。 只是凝神将那轮金光耀目的烈日沉向气海,暗运回光贯月诀。 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一切都自然而然。 因为一切修行上的关隘,少年在山海鉴中都已经亲身证历过。 在他体内小天地中,日月更迭,万物生发。 他便像是又回到了图中。 一步入七境! 夜鸣再次睁开双眼,感受着体内阴阳相荡,日月相磨而产生的勃勃生气,他开始数息。 整整半个时辰,他数了整整三千息,才将一口气吐尽。 一息流转三千里。 这是唯有七境修行者才能做到的事。 他的心头兴奋起来。 这对他而言简直就跟做梦一般。 而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发现影子竟然回来了。 夜酩下床走了几圈,又尝试逆转周天,只见脚下的影子又一点点淡去。 他又一息变回了一个初出茅庐的二境蹒跚客。 如此反复数次。 夜酩脸上渐渐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心意微微一动,凌空御过放在床头的黑柴,本打算试试威力,整个人却瞬间僵在那里。 他的眼前莫名出现一片耀眼金光。 一片金色文字。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十二章、冥顽不灵 夜酩之前从未见过这些金灿灿的文字,但在看到它们的瞬间,心中却自然懂了其中含义。 若是在其他情形下,他遇到这种怪事,或许还会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但眼下却是只有惊喜。 夜酩可以肯定这一定是明光铸纹。 因为他手里正握着黑柴。 刀把上所缠的羊皮便是半卷由这种铸纹写就的天书。 在过往无数个日夜里,他心中始终有一处角落挂念在此,一刻未曾落下。 但无论他看多少次,那张羊皮上永远都是空空如野。 没想到今夜竟会不期而得。 他爹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将要面对的敌人很强大。 无论是去雍都救小淳,还是要报亡国之仇,杀那篡夺大越气数的狗皇帝,他都必须要掌握这天书上的内容。 而明光铸纹乃是八种天书中最神秘的一种。 有道即现,无道即隐。 是一种没法学习,也没法传授的文字。 夜酩死死握住柴刀,整个身躯止不住微微颤抖,激动的流下热泪。 他好想要放声狂啸,想高呼,想对着整个世界呐喊,想将从小到大积攒的愤懑全都宣泄出来。 但一丝尚存的理智牢牢拴着他的神经。 他告诉自己,绝不能浮躁,绝不能窃喜,绝不能停滞不前。 这只是他复仇的第一步。 他要把曾经失去的东西一样样夺回来。 夜酩再次回到床榻上,竭力调摄已是波涛翻滚的心湖,让自己再次冷静下来。 一字一句去读那些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金色铸文。 许久,当他再次睁开双眼,脸色在欣喜之余,却也有些困惑。 与他预料不同,这半卷天书并不是一部功法秘籍,而是一部讲述诸天造化之秘的道经。 但是和他之前曾读过的诸多讲述大道至理的经书都截然不同,其书中所述之道独辟蹊径,前所未见。 天书开篇即言:“道化本于源言” 所谓“源言”就是语言之源,万法之源,道本之源。 按照其上所述,这诸天世界的万事万物莫不是建构在这源言之上。 如果按照《道祖经》所言:“宇宙万有,皆出于一气,吹万而不同”,从而将虚无的“气”看成是大道初始,那“源言”便是无中生有所遵循的根本法则。 它是万事万物的构架,其道理和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的道理一般无二。 源言便是这其中的法理,便如同营造一间房舍的样式图。 若非夜酩小时候时常听他娘亲讲这些玄理,恐怕一时半刻也很难读懂其中含义。 除此之外,这卷天书上还讲述了“八种天书”各自的作用。 譬如:明光天书能敕令天地,云篆天书能呼风唤雨,龙凤天书能颠倒五行等等。 简要来说,天书就是描述天地万物法则的文字,分为八类,因而又叫八会天书,每一种都蕴含独特之能。 若想要掌握这些天书,不仅要会读、会写、还要真正领悟其含义和蕴含的法理才能使用。 即天书所言的“音、意、法”齐备。 也就是曾经令他迷惑不已的“诸天秘音、大梵隐语、无量洞章”的含义。 此前,夜酩看张老夫子写冥书就百思不解,为何他写出来的东西就管用,而自己写出来的就没用。 现在总算知道原因,人家是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而他却只掌握读写,也就是诸天秘音,并没领悟其含义和背后蕴含的法则。 最后,在这半卷天书的结尾,还提到与一些上三境修行者步虚登天密切相关的内容。 夜酩之前只知道护道金铭乃是修行者大道成就,步虚之阶,共有九品。 但并不知道这护道金铭乃是由天书和地书结合凝练而成。 他所知的“明光、云篆、龙凤、龟鱼、羽翎、殄鬼、草艺和虫蛊”八种天书,统称经天之书。 而纬地之书是指“儒脉、释脉、道脉、剑脉、术脉、兵脉、法脉和易脉”,又称“八脉地书”。 天书何地书,经纬相称。 但半卷天书到此戛然而止,并没有具体讲述天书的用法,不过却也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 因为这“八脉地书”和“隐门八部”的名称一般无二。 少年隐约觉得一定可以从隐门武库典籍中找到使用天书的线索。 而如果“八会天书”中的每一种都能和“八脉地书”相对应,再结合道碑上的九品金铭,那蕴含大道法则的源言就有成百上千条。 想到这里,夜酩激动不已,旋即凝神灵台道殿,又去看道碑上那四个大字。 不知何时四个字已经恢复了一点金色。 这个变化倒是没令夜酩感到如何惊奇,他现在最想搞清楚的是他的这重护道金铭属于明光铸纹中的哪一脉。 但搜肠刮肚的想了半晌,也始终猜不透这四个字属于哪一脉地书。 不过这些暂时无关痛痒。 夜酩又平缓片刻心境,离定出神,再睁眼时牢墙上那扇小窗外已是天光放亮。 他思量片刻,最终仍是没能按耐住诱惑,决定动用一次这一品明光铸纹看看效果,正琢磨要拿什么尝试一下,恰好看到有只小麻雀飞落窗口又展翅飞走。 夜酩心念微转,默念出那四个字,灵台一震之下,就看那鸟儿果真去而复返。 但还来不及欣喜,他便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不但灵台道碑上那四字金光近乎全失,甚至就连丹腹内那颗“大金丹”都瞬间缩许多,其修为境界更是一落千丈,跌落到五境边缘。 夜酩脸色微僵,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若是在山海鉴中,就算他体内灵气枯竭,与宝图的天人感应被槐安以秘法隔绝,也未曾出现过“跌境”这种状况。 少年将这一夜因为太过惊喜而散乱的心思全都收拢回来,忽然发现一个很残酷的事实! 他体内流淌的气机并不能绵绵若存,用之不竭。 一般七境修行者之所以能拥有近乎用不完的气机,除去经络穴窍中积存的真元外,便是因为他们已能将体内小天地与外界合二为一,从而直接从外界调用大量天地元气补充体力,而他却是没法做到这一点。 这让刚刚还心中豪情万丈的少年瞬间跌落谷底,彻底清醒过来。 这世上哪来如此白捡的七境! 夜酩又仔细思量片刻,内省自查,将这一夜的得失梳理了一下,得多于失是肯定的,但问题也不小。 他这七境仍是伪境。 …… 就在夜酩对着墙壁苦笑时,隔壁密室内,怪医丰千方站在一张书案前,那张恐怖的怪脸上也带着同样的表情。 这间密室显然是经过特殊的设计,墙壁上的青石散发着淡淡的晕光,让人能够很清楚的看到隔壁夜酩的一举一动。 房内除了他和那木讷少女,桌案旁还端坐着一个身材消瘦,头戴紫阳道冠,面色威严的老道人。 正是在这场震荡全城的危机中始终未曾露面的一气观观主吴道玄。 丰千方微微躬身,陪笑道:“观主,天已经亮了,您老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吴道玄缓缓起身:“不必,你去叫城主来吧,把他的牢门打开,我有些事要当面问问这小娃” 丰千方脸色微僵,按道理来说,他所管辖的这座塔牢乃是太平城机要重地,没有城主手令,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提审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就算是九行当家人也不例外,但面对这位老道人,他却根本不敢说不。 因为了解太平楼跟脚的人都知道,一气观观主手里掌握着太平楼半壁江山,他忙陪笑道:“那我让幻竹陪着您老” 吴道玄微微点头,朝门口走去。 丰千方缓步其后。 本来,昨日没能从夜酩手里套得佛灯他就有些不甘心,想着等那化乐赌坊的臭和尚走了,再给夜酩上夹板,结果没想到王弥勒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又来了位他更惹不起的主。 太平城九行间关系微妙,丰德堂一向是保持中立,南北不靠,但哪边都不敢得罪。 丰千方与木讷少女暗使眼色后下了楼。 眉梢已然雪白的老道人等幻竹慢吞吞的将牢门打开,缓步走了进去。 此时,夜酩正在琢磨见到蓝飒该怎样谈条件。 现在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可能将佛灯交出去。 这东西对他实在太重要,其意义不亚于山海鉴。 但没想到大清早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冯猴子的师傅,要说起来他这次能堪破琉璃天机枢,还要多亏老道人当初那句随口点播。 他忙放下手中黑柴,躬身一礼道:“夜酩,见过仙长” 吴道玄面带和煦点头,开门见山道:“我听陈婉说你爹是张凌寒,娘亲是涂山青语,可是真的?” 夜酩一怔,没想到老道人开口竟会问这个事,一时也猜不透陈婉又是谁,微微点头。 吴道玄没有回答,来到木桌旁坐下,随手拿起黑柴看了看:“这五金刀铸的还不错,就是打磨欠些火候” “仙长认识我爹?”夜酩一惊,没想到老道一打眼就能看出他的黑柴乃是以五金打造,准备拍些马屁。 吴道玄不置可否,将黑柴放在一旁,又抬手一让,示意少年坐下说话。 夜酩微微一笑,摇摇头,以示恭敬。 吴道玄淡然道:“把佛灯给我看看” 夜酩神色微紧,现在佛灯可是他的救命草,他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再轻易示人,往后缓退了小半步,笑容含蓄道:“仙长也对佛灯感兴趣?” 吴道玄神情渐肃,身上缓缓散发出一种不容质疑的威严,给人感觉就像是三清庙里的道尊临世。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念你乃是故人之子,我才帮你,别不知好歹” 夜酩感觉好像头顶突然压来一座大山,立时抬不起头来,忙暗催玄功流转,弓腰含背作伏熊之状,强笑道:“仙长如何帮我?” 吴道玄冷然道:“那青莲佛灯乃是槐根的佛心,非证入佛门不动地者不能持,你虽有玄功傍身,却也绝难驾驭,虽然它暂时能给你带来些好处,但长远看却是弊大于利,不如趁着现在涉足未深,悬崖勒马,免得日后无法自拔!” 只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夜酩已经汗流浃背,强顶着越来越重的压力,艰难道:“仙长这番说辞未免有些敷衍吧?” 吴道玄面露不喜:“打铁还要自身硬,这个道理我想你该懂?” 夜酩浑身骨骼发出一阵脆响,擎受不住压力,扑通跪倒,双手拄着地,强梗着脖子道:“不,没佛灯,我现在什么都干不成,哪还有什么将来!” “冥顽不灵” 吴道玄忽然抬手一掌,朝夜酩顶门拂去,杀意来得毫无征兆。 夜酩双手交叉上举,膝盖轰然陷入青石地面三寸有余,七窍流血。 若非危机时刻,木讷少女幻竹忽然挡在他面前,替他承受了一半力道,他此刻恐怕已是脑浆崩裂的下场。 可即便是这样,夜酩仍是遭受重创,五脏六腑痛如刀绞,神识摇摇欲坠。 木讷少女则是已然晕死过去。 由于事发太过突然,夜酩根本来不及应对,眼下又没把握全部化掉老道人的掌力,便在心中默念颠倒乾坤,将其作用在自身,一瞬间自感内伤减轻大半,呼吸顺畅许多。 但吴道玄却是一惊,眉心凝出一点光华,如同一片青绿草叶,他惊怒道:“你怎会有那魔僧的护道金铭?” 夜酩微愕,只觉道碑一震,发出一阵嗡鸣,有“明心见性”四个草艺铸文从心中闪过。 但他根本来不及仔细琢磨其中玄妙,忙琢磨应对说辞。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但问题是这事不好回答,若是扯谎肯定瞒不过面前这老道人,若和盘托出又不知福祸。 便在他犹豫之时,心中忽响起一个声音。 “装死” 夜酩心头一惊,来不及判断这是谁的声音,却觉得这或是个法子,心念急转间逆催周天,一息跌回二境,眼仁一翻,仰面倒地。 没想到老道人根本不吃这套,冷哼一声:“小小年纪,心机就如此狡诈,留你何用!” 说罢,竟是对着他又挥出一掌。 夜酩寒毛炸立,刚要翻身躲开,却忽被一阵清风推到墙角。 一身白袍广袖的蓝飒恰在此时出现在牢房内,以一掌相托,正与吴道玄的掌合在一处。 “老吴,干嘛发这么大火啊?” 蓝飒脸色凝重,将老道人就势从椅子上托了起来。 吴道玄云淡风轻般一笑,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老蓝,你这次可是渔翁得利啊” “啊?”蓝飒微楞,神色有些不太自然:“还要托您老之福” 吴道玄轻叹道:“可惜你没死啊” 蓝飒双手插腰,哈哈一笑:“好人不长命,我是祸害,哪那么容易死” 吴道玄又瞥了眼墙角的夜酩,无奈道:“也罢,那你这当爹的可要好好管教下这小娃,莫要让他再惹事端!” 说完,身影如同融化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蓝飒嘴角微抽,压下一口恶气。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十三章、危机四伏 夜酩侥幸逃过一劫,瘫靠在墙角,吓得双腿有些发软。 直到老道人走后,他才长吁一口气。 看丰千方叫来兵卒把木讷少女幻竹抬出牢室,房内只剩下他和蓝老怪两人,心头又有些紧张。 可旋即他又冷静下来,马上重振精神,扶着墙角,努力的从地上站起。 然而,因为刚刚老道人那一掌着实很重,他伤到膝盖,只能又倒在床榻上。 这次,对于蓝飒的出手相助,他可再没什么感激,直接把其晾在一边,自己闭目养神。 蓝飒坐在桌案旁,看夜酩这般做派,暗啧一声:“你为何要这么急着回中土?” 夜酩仰头望向牢房棚顶,反问道:“你要佛灯做什么?” 蓝飒坦然道:“槐根将衣钵留在了琉璃天,他留下的东西对我很重要,没有佛灯便找不到” “我要去找我爹,这事对我也很重要!” “真是痴儿”蓝飒微微一叹:“也罢,只要你将佛灯给我,我就送你回去,如何?” 夜酩冷笑一声,又把眼睛一闭:“先把山海鉴还我” 蓝飒略微琢磨,忽将手腕一翻,从须弥物中拿出山海鉴,放到桌案上。 夜酩感应到宝图的气息,又睁眼朝桌案上瞧瞧,强忍着剧痛从床上坐起。 “佛灯不能给你,我还有用” “那你想怎样?” “买卖一笔归一笔,山海鉴是你上次欠我的,你要槐根的佛灯,其实是要找那个什么《燃灯录》吧?” 蓝飒微愕:“说下去” “我知道有个地方或许有你要找的东西” “你去过槐根的佛国?” 夜酩一怔,他本还想用这消息要挟下蓝老怪,没想到其早就知道。 “槐安重修忘忧阁时,我进去过一次” “你知道如何进去?” 夜酩一下恍然,笑道:“原来你要佛灯是为打开槐根的佛国” 蓝飒脸色渐冷,“到底知不知道?” 夜酩摇摇头:“不知道,但我看过槐安设坛念咒” 蓝飒有些来气:“什么经?什么咒?” 夜酩又懒洋洋倒在床上:“哎呀,那我要好好想想,可是我现在身上很疼,无法集中精神,肚子也很饿,昨晚没有睡好,这塔牢太吓人,地方怪,人更怪,我想我的芦花” 蓝飒被气笑了:“小兔崽子,既然你说买卖一笔归一笔,那咱们就再做笔买卖,你帮我找到东西,我送你回中土,怎样?” 夜酩又翻身坐起:“那你到时又赖账咋办?” 蓝飒脸色微沉:“你没得选,要不就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夜酩暗自琢磨一阵:“那我要回苦水寺住” “那里现在已经改成聚义庄了,你只能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我至多给你一些行动自由” …… 片刻后,蓝飒走出牢房。 一直等候在外的丰千方跟在其身后,一起下了楼。 两人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厅堂。 丰千方一阵摩拳擦掌:“城主,为何不让我再试试?” 蓝飒摇摇头:“那佛灯乃是槐根愿念所凝之物,除非他心甘情愿给你,若不然就算你把他变成药人也没用,这事我另有计较” 丰千方斜咧了下嘴,又气呼呼道:“这可恨的王弥勒” 蓝飒忽道:“这些日子让幻竹和他多接触,听听他心里都在想什么” 丰千方点点头,轻啧道:“这小娃贼的很,到底啥来头?” 蓝飒道:“隐门遗孤,给他一些自由,但别让他离开白虎营,暗中观察,或许会有发现” 丰千方贼兮兮道:“我能抽些他的精血吗?” 蓝飒略皱眉头:“搞你那个秘密试验?” 丰千方一躬到地。 蓝飒稍稍权衡,点点头道:“要适度,他对我还有用,听徐振业说,大周工司那边从武夫丘的上古遗迹中得到一套品相完好的玄器,能将“盗气散”精纯成丹,让一个五境修行者跻身七境一炷香,咱们这边可要抓紧” “五跨七?”丰千方一惊,急切道:“城主,下次寻宝局能不能让我也参与一下” 蓝飒面露些许忧色:“等昆墟事了吧,这次七十诸侯的人出现的太巧” 丰千方一惊:“您怀疑行内有他们的暗桩?” 蓝飒轻轻点头:“最近我正让花月楼和客全来查这事,或许会送些人来,你要帮我敲开他们的嘴” 丰千方道:“您放心,只要到了我这,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得乖乖就范” …… 化乐赌坊后院,荷花亭内。 吴道玄在看过蜃珠中留存的梦境后,将其交还给旁边站着的王弥勒,微微叹了口气。 胖和尚见老道人面露忧色,给他斟了杯茶,递到手边,又斟酌道:“国师,您老是担心将来蓝飒一旦掌握燃灯录会对咱们的大计不利?” 吴道玄点点头:“当年坂泉大战,槐安勾结魔族,意图趁乱火中取栗,后来在嘉陵关前一败涂地,令护明军三十万人全部葬身火海,当时我们都以为胜在奇谋和天时地利,但如今想来却很可疑” 王弥勒摸摸光头,有些迷惑。 “贫僧有些不懂” “摩尼教无论明宗、暗宗,所修皆是灭世法” “难道说是那些人一心求死?” “不错,按明宗教义,当他们信奉的神再次降临人间,将建立法堂,把善恶分开,天地随之毁于一场大火,所有生灵将化为虚无,明子将会被收集,回归天国,浊尘也将落定,世界归于永寂,但在那场大火中最该死的人却没死,非但如此,他的境界这些年反而一直在与日俱增,可凭什么?” 王弥勒愣在那里,又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身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难道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以炼化当年枉死的怨灵拔升禅境?” 吴道玄轻轻摇头,“恐怕不是炼化,而是渡化,像他那么诡诈的人,怎会看不透当年蓝飒设下的局,我担心那《燃灯录》恐怕也是个阴谋,毕竟只靠“启蒙”这种手段,很难预判将来的事情,更何况还涉及到这么多人,若将来发现点燃的是一把焚世之火,恐怕已难以收拾” 王弥勒神情更为凝重:“渡化三十万人入轮回,确实是一桩无上功德,可一旦乱起来,我们的命数又会变得无法把握,计划一定会出偏差,结局又将生变” 吴道玄又手指轻敲桌面,闭目陷入沉思。 王弥勒道:“那夜酩不肯交出佛灯,我们就没法插手张夫子解经之事,外一被蓝飒抢先,怎么办?” 吴道玄道:“必要时,大局为重,就算他是张凌寒的亲儿子,该杀也得杀” 王弥勒那双本就狭长的刀子眼眯成一条缝,单掌轻揖。 …… 夜幕降临。 昏暗的牢房内,夜酩翻身从床上坐起,有些气急败坏。 整整一天,他都在翻来覆去回看之前的记忆画面,却怎么都读不明白槐安的唇语。 没有办法,在蓝飒再次到来时,他只能托词经文很长,必须得去槐安的书阁里找找经书。 蓝飒对此倒是没有起疑,带着他离开牢房,一路来到塔牢地下。 在穿过一处漆黑的走廊,又进到一个有兵卒守卫的升降梯后,他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一间竹舍中。 此时,窗外阳光明媚,竟是清晨。 等他走出门,来到大街上,才发现已经站在琉璃天水寨的大街上。 夜酩对这事感到很新奇,又回头仔细去看刚出来的地方,却是只瞧见两家买杂货的铺子,再看不到竹舍踪迹。 “障眼法?” 夜酩心中暗自嘀咕,但怎么都瞧不出其中玄妙。 两人穿过大街,又过了有兵卒巡逻的无定桥,很快来到河对岸佛楼中。 虽然事隔不过几日,但再次回到这里的夜酩却明显感觉到整个琉璃天的气息已焕然一新。 来到佛楼上,夜酩没想到张老夫子正在书架前翻书。 他小心翼翼的躬身施礼。 对于丢影子这件事,他心中还有许多谜团待解,现在还不好猜测张老夫子给他写冥书,助他来琉璃天的真实用意,但可以肯定这事绝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见蓝飒朝他挥手,示意他自己随意,夜酩便将竹筐放到一边,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哪本经书有用,但眼下绝不能露怯,只能装出一副很严肃认真的样子。 可惜槐安的记忆碎片里没有这部分内容,若不然他还能有的放矢。 只是很快,夜酩就发现一件事。 在他面前的这些书架里所摆放的书册全都是《燃灯录》的下部。 原本他还以为蓝飒进佛国要找的就是这些书。 现在看来这老怪物必然另有所图。 一时间,少年对这堆满整面墙壁的书籍也来了兴趣,很想知道这《燃灯录》里到底有何秘密,值得之前蓝飒那般郑重其事的与张老夫子相托。 便在他心里升起这个念头时,他脑海中忽莫名其妙闪现出一部名曰《秘密藏》的经文。 好在他之前也曾经历过类似情况,并没有出现气息上的纰漏。 但也没什么醍醐灌顶般的领悟。 随即,他又拿出一本书翻看,眼前景象却是一变。 只看那书册上的文字全都如水墨般晕染开来,与他记忆中的经文相互重合,竟凝现出一篇截然不同的文章。 他悄悄揉揉眼睛,书上的字便又恢复了原貌。 夜酩环视一圈房内四墙遍布的书架,见这些架子都是以天干和地支排列,便来到甲子档书架前,找到《燃灯录》上部的首册。 为了不引起蓝飒和张老夫子的怀疑,他没敢仔细研读上面的内容,只是匆匆翻过,就放了回去。 但即便是这样,也让他心头一阵激动。 这书上竟然记载了很多与“天道回旋”有关的事。 当年他娘亲在教他下棋时就曾说过这世上最难破的局便是天道回旋。 他当时只以为是在说棋,但这次在来太平城前,那辰月教圣使左中天的话却点醒了他,一切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甚至怀疑他爹执意要去昆墟也和这事有关。 夜酩又转悠到那《燃灯录》下部的书架前,翻看了首册,见上面写的都是有关命数衍算的一些玄理,还有许多人名和生平,很像是一部密档,却不知是具体做什么用。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 张老夫子离开了佛楼。 一直坐在窗边解棋的蓝飒拿起一颗棋子,眼睛望着棋盘道:“小娃,我还没问你,那槐安的护道金铭怎会在你身上?” 夜酩一愣,他知道早晚蓝老怪会问到这茬,其它一切实情都好说,唯独这事不好解释。 但他心里早有准备。 “我也不清楚,当时他让我帮他给苦力们记账,忙碌一阵就感到头晕目眩,休息的时候做了个怪梦,看到一条黑龙承受天罚,最后被一道金色闪电劈中,彻底灰飞烟灭,醒来后脑子里就有了这东西” “可当时你不是这么说的” 蓝飒轻轻将手指尖点在棋盘上,缓扣一子。 夜酩心湖骤然波浪翻滚,体内气机流转忽如江河泛滥,一息奔泻千里,周身好似要从内到外撑爆开来。 似这般“扣指谈心”的手段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忙竭力收摄气机,怒道:“我又不傻,那黑龙是槐安的化身,我要是说看到他被雷劈死了,他能愿意吗?” 蓝飒再落一子,不徐不缓道:“你怎么看出那黑龙是他的化身?” 夜酩心口又如遭重锤,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嘴角溢出血丝:“他自己喊的啊,槐根老儿,你又害我!” 蓝飒眼眸微眯,又捻起一子:“就这般简单?” 夜酩脸色苍白,竭力将身体靠在书架上,艰难的抬起头:“你到底想怎样?” 蓝飒转头看向他,沉默半晌,最终将那第三颗棋子又放回棋盒,缓缓站起身,朝楼下走去。 “这几日你就待着这里,尽快给我找到那部经文”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十四章、再入佛国 蓝飒走了。 夜酩暗自咬紧牙关,盘膝端坐,在心湖之上凝出佛灯,闭目疗伤。 一天之内,连遭两次重创,他已无法动用护道金铭。 但这两次命悬一线也让他对如何运用这一品明光铸文有了更加深刻的领悟。 这铸文之力看似玄奇,实则也不离大道取舍,万物守常之理。 一次用竭,再想用就要很久才能恢复。 而且若是面对吴老道、蓝飒这一级别的老怪物,这招的作用也极为有限,要不然当初槐安没道理放着不用。 说到根上,还是因为他身体有问题,没法发挥真正实力,只能做一锤子买卖。 思及此处,夜酩心头又一阵暗恨。 他虽拥有佛灯,却难以从外界大量汲取天地元气,身体恢复速度比在宝图中要慢上很多。 而若遁入宝图中,又无法做到随进随出,除非事关生死,一旦遁入其中,宝图遗落在外,便等于授人以柄。 这一环环肯定是那老杂毛看穿他的短处刻意为之。 没有办法,他只能暂且忍下这口气。 没实力,就只能任人鱼肉。 少年算是看透了太平城这些人,想到当初从陈瞎子口中探听到的消息,他决定做两手准备。 若是能弄到那家伙说的振灵丸,他就可以自己设法逃出去。 …… 转眼间,大半天过去,太阳偏西。 夜酩的伤势恢复七八,他从地上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见已无大碍,又来到书架前,翻看起《燃灯录》。 不知不觉间天色彻底黑下。 他足足用了两个时辰,翻遍整整一面墙上的存书,仍是没能找到能沾边的经文,有些心烦意乱,便寻到房间一角的床塌上打坐调息。 此前,他对“天道回旋”的了解还仅限于棋局。 他娘亲曾经说过,弈道乃攻守道,善弈者谋其势,不善者谋其子,没人能料尽先机,算无遗策,而这一手最难防。 棋盘纵横十九道,局之路有三百六十一,法相周天之数。 先手先机,占据其一,最得天独厚,在满盘皆空之时,棋势隐于子内,最难把握,若能一以贯之,则可胜券在握。 但后手亦有官子术,可令乾坤倒转,天道回旋。 若棋力相当时,多半是先手胜,但若中盘战势焦灼,落子过满,则需谨防被对手借势。 相反,后者若能洞悉此机,则可转败为胜。 当年,大越国在辰墟乱战中率先崛起,可谓占尽先机,但落子收官中,却因禹陵之难被北周借势力导,失掉了本来唾手可得的天下。 但眼下这部《燃灯录》上记述的“天道回旋”却是和下棋没多大关系,讲得乃是占星之术。 其上说“天道回旋”是指天上九辰运转到特定星域分野时,因世轨交错而产生的天象,是一处天道纰漏,称为“遁门”或“界门”。 还说得此机枢之妙者,可藉由这道门遁去因果,直入极乐世界,亦可倒转乾坤。 总之玄而又玄。 而那《燃灯录》下部中的“命数衍算”则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将人的命理四柱与周天星辰对应,称之为命星,并列出一套极为繁复的对应法则和算式。 若能掌握其中规则,便可通过每个人命星的运行轨迹,也就是命迹,预断出他们一生的命数衍化,诸如什么时候升官发财、什么时候有病有灾,因何而死等等。 还说世间众生都源自一个神灵,每个人都是它的分身,彼此之间存在着隐秘的联系,共同构成一张重重无尽的网。 除此之外,后面还有很多人物生平。 夜酩仔细翻看了几页,发现这上面有一部记述的是昔日明教教众的生平,许多人死法都很奇怪,还有一大部分人身份各异,而且看生卒时年,有些竟还未到。 隐隐约约中,他已能猜到蓝飒要找什么东西了。 …… 太平城,在前日变故中悄然变大数倍的归道堂内。 蓝飒与张老夫子并肩走在一条竹林小径上。 “先生觉得那小娃如何?”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涂山青语能教出什么好东西” 蓝飒轻笑道:“他是看准我拿他暂时没办法” 张老夫子手抚须然:“无妨,等他几日,自然坐不住” 蓝飒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老夫子。 “梁国那边传来消息,南宫翼病重,曹氏在七十诸侯暗中支持下已然上位,正着手剪除异己,吕汉国主托人送信,要买他小外甥的命” 张老夫子抽出信签,大概扫了一眼:“你担心云浪那边会遇到麻烦?” 蓝飒微微点头:“前些日收到灵符传信,他们已经找到灵金藏入口,在里面应该没问题,但出来后不好说,当初带这小娃回来时,他在造化迁流中曾看到过一些事,说是有人追他爹” 张老夫子微愣,抬头望向前方竹林,眼眸空蒙:“窥视天机?看来倒是我小瞧他了” 随即又对着空旷的竹林,吩咐道:“清风,这几日你去盯着他,勿要偷懒” “是,夫子”一个声音在风中悄然回应,却不见人影。 …… 转眼间五天过去,夜酩将槐安禅房内的书几乎全都翻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 蓝飒在这期间来过两次,表面看一切如常,但夜酩心里很清楚,若再没进展,这老家伙恐怕是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这天深夜,四野寂寥,清风淡淡。 夜酩又躺在床上回看前尘往事,忽然发现一个之前未曾深思的细节。 陈瞎子被槐安轻而易举制服,摄去五蕴铃,槐安曾说陈瞎子的《五蕴经》虽然读懂了,却并未读通,更为读空。 而后来,他审问陈瞎子的时候,这厮曾说五蕴铃不是从槐根墓里拿的。 这样想来,陈瞎子进出佛国很可能就是借助了五蕴铃和那本《五蕴经》。 想到此处,夜酩马上回看这几日翻看的书籍。 五蕴经不长,是以佛揭格式写就的,他尝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身体顿感飘飘欲仙,竟是眨眼间飘到万丈高空,只见头顶繁星灿灿,四野云海如墨。 少年在手中凝出佛灯。 刹那间,灯火如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跃出云海,绽放出万道霞光,一片雄伟瑰丽的佛国显出真容,景色美的难以用语言形容。 夜酩一阵亢奋,发现神识骤然间变得极为广阔,竟能刹那遍历佛国每处角落,如同身处山海鉴一般,只一个呼吸间,体内隐伤已然尽除,再次恢复巅峰状态。 他愣了一瞬,没想到佛灯还能给他带来这般好处,但眼下他根本无暇去细想其中玄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根据陈瞎子所述,在佛国的东北角,应该有一座法坛,其下就是槐根的衣钵冢。 只要能拿到蓝飒想要拿来破解《燃灯录》的《秘密藏》经,就不怕他过后赖账。 而且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 槐根的手扎。 那上面还记录着槐安的很多秘密。 蓝飒那么想要得到《燃灯录》上的秘密,想必是要利用天道回旋和那部名录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他若是能搞清楚这老怪物的目的,说不定就又能多一重保障。 少年御风直朝佛国深处飞去,前脚刚离开,一个头扎羊角鬓的男孩便凝现在云海中,手指尖夹着一张正在燃烧的灵符,脸上带着浅笑,正是归道堂的清风。 下一瞬间,张老夫子出现在云头,皱眉道:“人呢?” 清风忙躬身道:“往东北方去了” 张老夫子道:“跟紧他,但不要惊动他,看看他都做些什么” 清风点头,身影转眼消散不见。 …… 夜酩没费任何周折,很顺利的找到槐根的衣钵冢。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座位于法坛下方的地宫很大,足有佛楼禅堂的数倍,里面摆放的书更是难以计数。 而他要找的那部《秘密藏》经竟堆满整整一排书架,根本没法取走。 便在他发愁时,一阵风顺着地宫大门吹了进来,大殿内烛光微晃。 夜酩敏锐察觉到这股阴寒气息,心头微动。 其实,这几天在佛楼中,他就时不时能感到有股风围绕在禅堂四周,但并未特别留意,眼下却暗觉情况有些不对。 他虽然看不见这股气,但凭借与这方天地互融一体的感应,却能很明显察觉到这股与周遭祥和气息孑然相悖的诡异寒气。 谈不上多冷,就是让人微微有点不舒服。 夜酩不动声色,挪开步伐,又来到地宫另一处角落,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看。 结果,那股在他暖融融的神识里如同一阵清风般的气息竟也跟着他来到此处。 夜酩确定这必然是个人,很可能是使用某种法术隐蔽了身形,在暗中监视他,甚至说不定就是蓝老怪本人。 如此一来,他想在私藏书经的打算恐怕已难成形。 夜酩有些心急,又在大殿内找了一圈,佯作没什么发现,蹲坐在一处石阶上,重重叹了口气。 如此等了一阵,他忽感觉那股诡异气息移向门口,缓缓消失。 夜酩心头暗暗冷笑,看来这人应该不是蓝飒,此时离开必定是去通风报信了。 他已再没机会回忘忧阁去拿须弥物,忙飞身来到一处书架前,抽出那本刚刚留意到的槐根手札,根本没详看上面的内容,一页页急速翻看,将一切都印在脑海里。 好在这本书不算太厚,在翻完之后,当即一不做,二不休,双手一震,将整本书化为齑粉。 而几乎与此同时,张老夫子已来到地宫入口。 夜酩看到是他,心头一阵狂跳。 虽然他的目的并没完全达到,但现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槐根手札的内容。 他相信其上必然有蓝飒想要得到的信息。 …… 张老夫子手拄藤杖缓步来到大殿之中,四下打量一番环境,脸色颇感欣慰。 夜酩忙走上前来,躬身施礼:“见过夫子” 张老夫子神情渐肃,显露出一种如山般的威严,他冷声道:“客套就免了,我知道你想先找到这里,拿这里的书要挟蓝飒,让他送你回中土,应该没错吧?” 夜酩还没完全直起的腰杆顿在空中,微微点头。 在这位老先生面前,他总有种浑身赤裸的感觉,仿佛任何欺瞒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故而所幸也就承认了。 张老夫子轻点腾杖:“敢承认就好,可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你就算能回去,又能帮你爹做什么?” 夜酩心里无来由一慌,迟疑片刻道:“起码我会阻止他去寿山,不会让他以身犯险” “你爹会听你的话吗?”张老夫子反问,缓步走到夜酩刚刚站立的书架前,从中抽出一本书,简单翻看几页,又缓缓道:“他要去做的事,必然是件大事,若不然也不会将你送到这太平城来” 夜酩暗暗攥紧拳头:“我也可以帮他” “就凭你现在这空中楼阁的境界?”张老夫子淡笑一声。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以为侥幸得到槐根佛灯,槐安的护道金铭,就能一步登天吗?” 话说到这份上,夜酩多少已经能猜出其用意,他心里却有些愤懑。 “如果您想教训我,然后再卖给我一个好,让我对您老感恩戴德,也不妨免了,我不是小孩子” 张老夫子将书又放回书架,轻斥道:“不知好歹” 夜酩不卑不亢道:“您老说的,这里是太平城,不讲阳世俗情” 张老夫子又走到另一处书架前,微垂眼脸,沉思片刻,忽然话锋微转:“也好,那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夜酩微蹙眉头:“什么交易?” 张老夫子道:“你把槐安留下的东西给我,我帮你重铸阳神,再凝神光” 夜酩愣住,没料到张老夫子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他这些时日休息之时就曾仔细想过他的修行问题。 虽然回忆的片段只是只言片语,但他爹说的那句话还是给他提了个醒。 若按照道家的修行次第讲究,步入第六境御神,元婴与灵台元神合二为一,达到身心不二,即此身即心,此心即身,便可神光外现,阳神出游。 而他现在很可能就是因为阳神被灭,才无法与外界天地沟通。 可如果是别的事还好说,唯独这件事,夜酩死活都不敢承认,所以很坚定地摇摇头。 “我这没有槐安的东西” 张老夫子又是一愣,冷道:“若无道脉传承,你根本无法继承他的护道金铭,好好想想,别因小失大” 夜酩冷道:“我可以走了吗?” 张老夫子微微点头:“去吧,三日后你再来收佛灯”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十五章、螳螂黄雀 夜酩走出地宫,在法坛外遇到了书童清风。 想到他是名鬼修,少年之前所有疑惑全都不言自明。 清风朝他微微颔首,轻叹道:“夜酩,想不到你来琉璃天竟得了这般机缘,着实让我羡慕啊” 夜酩暗压心头愤懑,也颔首回礼:“哪里,我倒是宁愿我没来过” 清风眯眼一笑,像只狐狸:“虚伪” 夜酩面色渐冷:“到头来还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清风就像没听出他话里的反讽,重新审视站在面前的少年。 个头和他差不多高,皮肤有些黑,眉宇总是微微凝着,眼底有些冷,嘴巴紧紧抿着,这样的神情若是换到一个年轻人脸上很正常,可眼下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诡异,怎么看都很像是他的同类。 他沉吟片刻道:“你第一次来拜见夫子那会,我就看出你心机深沉,有些城府,不似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孩,但后来你跟冯铁炉、赵甲搭伙做事功,帮赵承方兄妹出头,我又觉得你的很多行为很幼稚,可现在你不但从令整个九行中人都为之忌惮的魔僧手中死里逃生,竟还得了槐根老和尚的衣钵,成了这方天地的掌灯人,这肯定不是因为运气好” 夜酩身体往后微倾:“有话不妨直说” 清风摊开双手:“你别紧张,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夜酩缓缓摇头:“我不信!” 清风呵呵一笑:“你瞧,我刚觉得咱们可能是同类人,你就给我泼了盆冷水,我是真的有些看不懂你了” 夜酩觉得清风有些古怪,即不像是要和他动手,也不像是想要放他走。 “我们不是同类人” “可能痴长几岁,但你若是还魂鬼,那就另当别论” 听到这句话,夜酩忽然知道清风在暗示他什么,但仍是猜不透他透露这样一个秘密给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夜酩试探道:“你是还魂鬼?” 清风微微一笑:“在太平城很忌讳提这三个字,我只是个鬼修” 夜酩眼珠微转:“朋友有很多种,你想和我做哪一种?” 清风笑眯眯道:“交情需要相处,不如先和气生财” 夜酩道:“那怎么个和气法?” 清风撇了下头:“夫子让我带你先回太平城,咱们边走边说?” 夜酩微微点头,在心中又念了遍五蕴经,旋即离开佛国。 清风也瞬间化风而去。 …… 夜酩回到忘忧阁拿上竹筐,又和清风一起过了无定桥,来到码头这边的水寨。 街上,清风始终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夜酩印象深刻的那两家杂货铺前才停下脚步,将其让入对面一间茶棚,找了个空桌坐下后,才道:“咱们先办公事,再谈私事,如何?” 夜酩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轻轻点头。 清风一本正经道:“公事很简单,你交出进出佛国的咒文,我告诉你出入琉璃天的方法” 夜酩想了想道:“五蕴经” 清风微愣,没想到夜酩回答的如此痛快,抬手作了个请势,笑道:“夜老弟够爽快,喝茶” 夜酩端起茶碗,小小抿了一口,冷道:“方法” 清风仍旧避而不答:“喝茶” 夜酩脸色一沉,旋即又领悟到什么,忙转头朝茶棚外望去,只见街对面那两家卖杂货的铺子中间已赫然多出一幢竹楼。 他又低头看看摆在面前的茶水,想到当初在码头上喝俱亡粥的情景,心头一时间五味杂尘。 这真是一解千从,一迷万惑。 夜酩面露苦笑,又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九行每个当口都有这样的地方吗?” 清风摇头一笑:“这是机密,我只知道太平楼与那魔僧有约在先,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但留着一手,也是人之常情” 夜酩暗暗点头,收敛情绪:“说说你的私事吧” 清风喝了口茶水,又缓缓放下茶碗:“你其实不用多心,我还不至于拿这些秘密朝你索要好处” 夜酩板着脸道:“我不习惯欠人人情” 清风道:“我的私事也很简单,我想要借你的地方修行” 夜酩苦笑:“这需要借吗,你现在就可以去啊” 清风晃晃头,面容肃穆。 “不是三天,是需要很长时间” “多久?” “三年、六年、九年、你可以任选,价码不同,事亦不同” “我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当然,但有些事我不愿做,不能做,做不了,就得另说” 夜酩低头盘算了一阵,忽又看向清风,很认真道:“我想知道,如果我拒绝和你做朋友,你会怎么做?” 清风淡淡一笑,压低声音:“其实无妨,我只会把你刚刚在地宫里毁书的事悄悄告诉城主” 夜酩一惊,暗暗咬紧牙关,他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小觑太平城这些人了,表面看去一个个普普通通,实际没一个是白丁。 “所以,刚刚在佛国你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向夫子报告这件事?” “我决定赌一把” “那现在呢?” 夜酩忽然催动体内气机,一息流转三千里。 清风骤然间感到被一股犹如汪洋般磅礴的气息牢牢裹住,便是想要施展鬼修神通风遁都做不到,一瞬间脸色变得惨白。 “夜酩,你若在这里杀了我,在夫子和城主那里都无法解释!” 夜酩看着嘴唇轻颤的清风,笑眯眯道:“是不太好说,但他们现在还需要我,不能把我怎样,毕竟他们还要靠我的佛灯才能进入佛国,而你没那么重要,死了也就死了” “你的境界是怎么回事?” “就许你算计我,难道就不许我算计你吗?” 清风面色铁青,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夜酩这些日子竟一直隐藏着实力,而且境界如此之高,强挤出一抹干笑:“夜酩,有话好说,我若是存心害你,也不会故意将那事隐瞒下来不是,咱们和则两利,分则俱伤” 夜酩心中偷笑,他也是刚发现即便此时离开佛国,仍有那种绵绵若存的天人感应。 那是一种只有步入七境后,才会有的一种“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之感,和他在山海鉴中一般无二。 他皱眉想了想,忽然放开清风,轻笑道:“你说的对,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在刚来此地时你也算指点过我一二,虽然这或许是有意为之,试探我是不是还魂鬼,但我还是承你个情” 清风活动活动周身,眼神中已没了那种将夜酩当作小辈看的意味,故作轻松道:“算你有些良心” 夜酩道:“你是鬼修,为何要到佛国修行,阴神鬼物不都怕佛光吗?” 清风叹道:“那是你不了解鬼修,如果是下三境修行者,自然怕各类阳刚之物,别说佛光,就是行走在阳光下,时间长了也会受不了,但到了我如今这般境界,已然堪破真空,化形知真,自然不需要再躲在夜里修行,而且为了能破梦合魂,乃至重铸阳神,都是哪里阳气胜就到哪里去” 夜酩冷笑一声:“清风师兄,我只问你为何怕佛光,你怎么连家底都跟我说了,这是何意?” 清风苦笑道:“兄弟,你就别吓唬哥哥我了,我知你是身长不露的高人,说句实在话,我们这些鬼修本就是与这昭昭天地、朗朗乾坤难容的存在,能以残魂之身走到我如今这个境界凤毛麟角,这不是我自吹自擂,着实是鬼道太难走,如果你的道有古城十字街那么宽,那我脚下的路就是甘露巷,眼见有这般机缘摆在眼前,哪能不争一争,刚刚让兄弟见笑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就好” 夜酩听清风絮絮叨叨一通,心中半点不为所动,像是这种自述其苦,自揭其短的行径,他也不是没干过,话说的很平常,但很多地方都跟他眼下面临的修行困境搭边,点到而不说透,很明显还是在欲擒故纵,他微叹一口气:“行了吧,我可怕你们这些九行中人,既然你肯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想瞒你,我的境界确实有问题,以后咱们就别谈什么交易不交易,你只管去佛国修行,反正佛灯放在那里,你们谁都拿不走,我可能也需要你指点一二,如何?” 清风眼前一亮:“那敢情好,我还怕你狮子大开口呢” 夜酩啧了一声:“虚伪,你要再打补丁,我可就是不让了哈,这修行的事哪件容易?” 清风尴尬一笑,发现在夜酩面前耍心眼没用,也不再前拉后扯,端起茶杯:“凡有所求,必尽全力!” 夜酩这才满意点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和气荣荣。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十六章、风吹草动 自从太平城变大后,这一旬城里一直不消停。 鬼打墙、刮殃风,闹兽子,怪事一件接一件,吓得贫民百姓晚上都不敢出门。 还没到戌时,街上的酒肆茶铺大都已关门打烊,再看不到什么人影。 在东城大同街这边,有家绸缎庄仍旧燃着灯,掌柜姓王,是土生土长的坐地户,家境虽然比不得古城四大家族,也算殷实富裕。 但吃喝不愁的王掌柜这几日很闹心,本来小妾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老来得子的他很高兴。 可家里那黄脸婆却变着花样的找茬,搞得他耳根子不得安生。 他惹不起只能躲,独自一人待在铺子里,直等月上树梢,估摸着那婆娘应该睡下了,才晃晃荡荡从铺子里出来,沿着大街,朝北城家中走去。 …… 街心鼓楼上,一个已经暗中观察绸缎庄很久的中年人,微叹一口气,一手掂掂腰间悬着的金牌,脸色略显失望。 便在此时,一个窈窕的红色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旁。 徐振业微愕,忙谦恭颔首:“七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面遮轻纱的红奴儿冷道:“左右也睡不着,就出来转转,这两天怎么样?” 徐振业道:“抓了三个,死了一个,都是七十诸侯的人,眼下这个很谨慎,想必有所警觉” 红奴儿朝街上扫了一眼:“直接把他扔到白虎营,让丰千方去解决不就得了” 徐振业苦笑一声:“根据《盂兰录》上的记录,千机处解算出这人的命迹有几处和行里人有交叉,但具体指向谁还不清楚,我想再等等” 红奴儿无所谓道:“你愿意磨蹭随便吧,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姑娘请讲” “前些日子,行里派人去武夫丘寻宝,后来被七十诸侯的人搅了,花月楼外院的陈倾凡一直没有回来,他带走了楼里一件东西,我需要你帮我查查他的死活” 徐振业微愣:“能问问是什么东西吗?” 红奴儿将脸转向他,眼底泛出一丝冷意。 徐振业忙陪着笑,从怀中拿出《盂兰录》,翻到某一页,递给红奴儿,用手指一点。 “姑娘息怒,徐某纯属好奇,其实你不用求我,他应该还没死” 红奴儿见账册上陈倾凡欠下的佛债已被划去,下面抵债的人竟然是夜酩,日期是半月之前,不由眉头微蹙。 …… 王咏敲开家门,大吃一惊。 他本以为一家人应该都睡了,却没想到连同年迈的老父亲在内,黄脸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竟正围坐在中厅吃饭。 而席间本该他坐的位置上竟端坐着一个和他长得一般无二的人。 王咏愣在院子里,一家人看到他进来也都一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咏朝院子四周瞧瞧,面露一丝苦笑:“王某何德何能,劳烦八大处的朋友这般劳师动众,还请诸位现身吧,祸不及家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厅堂内众人闻听,纷纷战战兢兢站身,再看身边的王掌柜都畏之如虎,不敢作声。 坐着的王掌柜抬头看了眼站在院中的王咏,放下手里的筷子,轻轻抹了把脸,露出一张看着很威严的脸,面容中正,蓄着五绺须髯,竟是和鼓楼上的徐振业一般无二。 王咏一眼认出来人,瞬间面如死灰。 徐振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抽出信签,清清嗓子道:“王咏,祖籍泸州兴南县人,玄祖王放,前赵国汾阳候,秦亥帝六年因七十诸侯谋反一事被满门抄斩,其祖父王焕之在下邳学宫游学幸免遇难,天启四年秋,王咏回泸州认祖归宗,经叔伯王景泰引荐加入七十诸侯,归入六大世家琅邪王氏麾下,曾入商山雪谷修行一年……” “够了”王咏冷冷打断徐振业的话,面色有些痛苦。 徐振业微微一笑,起身走出中厅,来到屋檐下,忽而停住脚步,转头对房里王咏的老父亲道:“老人家,劳烦您也和我们走一趟吧” 王咏怒道:“徐振业,这事我爹毫不知情” 徐振业淡笑道:“别担心,我们不会为难王老太爷,只是想请他去白虎营坐坐” 王老太爷手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出厅堂,来到徐振业身边,忽然顿住脚步,脸色由惶恐转为迷惑:“徐掌柜怎么看出来的?我的名字应该不在那本册子上” 徐振业脸色微僵,又轻笑道:“其实没什么,就是看您听到这消息眼底没有波动,有那么一点怪” 已过耄耋之年的王老太爷见状,用拳头轻敲额头,像是在悔恨什么事,又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挺直腰杆,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变得高大许多,尤其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竟隐隐给人一种犹如山岳般巍峨的感觉。 徐振业脸色一下变得有些难看。 只听王老太爷冷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竟然连我都没看出来,可即便这是太平城,你是不是太托大了些?” 咻!一声锐响。 被揭穿身份的藏金乌忽然瞥到王老太爷整个人“闪烁”了一下,同时垂着的袖口中飞出一道青芒。 他的心猛然一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左右厢房之上同时传来几声闷哼,三具头颅被洞穿的尸体接连滚落院中。 直到此时,他才从王老太爷缓缓抬起的手里,看清刚刚飞回来的物事。 那是一柄通体散发碧绿光华的无柄小剑。 能一瞬间干掉他从索命处带出来的三名伙计,就算他们修为都只有四境,亦不是一个五境修行者能做到的事。 “神光外现!第六境” 藏金乌后知后觉,心中惊呼,发现他严重低估敌手,毫不犹豫摧动体内护命灵符,整个身体砰然化作一股烟雾消失不见。 王老太爷冷哼一声,手中碧绿小剑再次消失,在空中拖出一条青绿色残影,如一条草上飞腾的青蛇钻入雾中,转瞬围上门廊中一根廊柱,好似一条越缠越紧的绳子,牢牢将一团雾气困在其中。 然而,下一瞬间,场间异变突生。 一道犹如巨石般沉重的身影忽然从高空坠下,轰然砸入王家内院。 一个只穿着单薄内衫短裤,脸上涂着白泥的女子悍然从烟尘中冲出,对着王老太爷的顶门就是一拳。 这是极为蛮横霸道的一拳,如同一大盆泼向寒风中的热水,罡气四溢。 本来王老太爷见事情败露,想先下手为强,抓住这个徐家独苗做人质,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做能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最起码可以用来交换一些条件。 可面对这根本不给他说话机会,又甚为刚猛的一拳,他只能选择躲避,收剑抵挡。 但很多时候一线生机往往就在于当局者是否敢于搏命。 若错过了,便再无翻盘可能。 王老太爷在这一瞬间忽然发现自己确实老了。 先是没能看穿一个娃娃的骗术,竟自曝真身,接着又在与他娘亲对阵时太过惜命。 真是一步错,步步皆错。 所以,在躲开那道将整个东厢房瞬间轰塌的雄浑拳罡后,王老太爷没有任何迟疑,借着烟尘远遁而去。 但飞来横祸却不止这一拳,还有一块砖头。 砰的一声闷响。 王老太爷纵然加着万分小心,仍是没能躲过这一记偷袭,后脑勺被一块金砖砸中,坠地不省人事。 徐振业和红奴儿随即出现在院中。 眼见场间三具尸体,徐振业就已大致猜出来龙去脉,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藏金乌刚刚真的是被吓到了,直到看到爹娘都出现在眼前,方一个机灵从廊柱下站起,又浑身上下摸摸,长吁一口气。 “老徐,你不是说有公事吗?” “啊……对啊……我……” 徐振业一看到媳妇正往下簌簌掉渣的脸,脑门上全是冷汗,说话一下变得磕磕巴巴。 红奴儿见状轻笑:“嫂子莫怪,刚刚我跟徐大哥便一直盯着这王咏,哪想你出手如此快,这倒是也省事,此事就交给我吧” 徐振业一听,连忙摆手:“不不不,这点小事哪能劳烦姑娘,我这就把人送白虎营去” 红奴儿微愣,便像是看不懂徐振业眼里的乞怜:“我正好找丰神医有些事,不麻烦” 徐振业干咽了口唾沫,抹了下额头上的冷汗,无奈点点头。 一直站在土坑里的藏金花眼光迅速在自家男人和红奴儿身上连续扫视几次,最后冷道:“老徐,既然红姑娘说她来料理此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徐振业微微点头,又深吸一口气,将腰杆一拔,看了眼旁边的藏金乌,恨道:“逆子,瞧你惹得祸,给我回家!”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十七章、槐根手札 夜酩没有为难清风,并非心慈手软,而是他还没想好要什么。 和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做交易,尤其是眼下他还是这种处境,不得不慎之又慎。 两人从琉璃天回到白虎营,清风一本正经的跟牢头交待了些事情,让其不得怠慢夜酩,尽量提供一些方便,就径自离开了。 夜酩回到牢房,马上端坐在床上,暗运回光贯月法,发现回到太平城后,心湖上的佛灯并没消失,却像是变成了一幅画,只能见其形,无法借用其功。 他又默念护道金铭,回看起槐根的手札,见眼中现画的能力没受影响,心中才安定几分,再凝神反照灵台,太虚道殿已遁入漆黑虚空。 他只能隐约看到一座虚幻不实的道碑轮廓,但那四个明光赫赫的天书仍在。 这下少年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现在虽然无法借用佛灯的力量,又变回了一个普通二境修行者,但只要护道金铭仍在,就仍有自保之力,虽然也就够他挥霍一次,但眼下呆在塔牢,应该还算安全。 夜酩把这事暂且放下,又仔细去看偷来的槐根手札,虽然他曾听陈瞎子讲过上面的内容,但在亲眼看到上面的记述后,仍是难以抑制心头震惊。 如果这手札不是他亲眼在地宫里发现,而是得自别处,他恐怕都会觉得其上所说内容多半是当不得真的话本演义而已。 手札的前半部分写的都是槐根一路北上追查槐安下落的过程。 与他设想有些出入,槐根似乎从一开始就并不急于去找这弑师的仇人算账。 而是暗中做了很多查访,记录了很多江湖见闻。 后半部分则是回忆录,分为两则。 一则写的是辰墟乱战三百年中数十位庙堂权臣和纵横家的政策方略。 另一则写的是南越北周共治天下时的江湖恩怨。 最后,还有一封自陈其过的悔过书。 其中最让夜酩感兴趣的内容是,槐根在师傅死后,他一路追查槐安,发现其可能借助天道回旋,在辰墟乱战三百年间穿梭多次,变换数种身份,暗中种下无数因果。 为此,他曾运用《燃灯录》下部中记载的“命迹纠缠算式”推衍槐安命迹,并从很多史书和传闻记载找到诸多佐证。 但对于槐安的最终目的,槐根只列出了一些可能,并没有给出准确答案。 但若结合槐安留在他脑海中的记忆碎片看,这魔僧是要恢复太古神道,建立一个没有任何纷争的光明神国。 大略看完整本手札,夜酩多少有些失落。 他本以为还能从上面找到些能用来要挟蓝飒的内容,但未能如愿。 少年不太死心,又挑拣着最后一则“江湖恩怨”详细读去,竟渐渐看入迷了。 如果抛开要找的东西不谈,只看里面的江湖奇闻异事,这绝对是一本可以拿去茶楼里卖钱的好话本。 而且其中还有很多槐根对于昔年中土江湖诸多门派恩怨内幕的记述和人物点评,这对于欠缺江湖历练经验的夜酩来说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夜酩自幼遍览隐门武库典籍,前者算是做到了六七分,如今有了槐根这部手札,又能从中汲取很多江湖经验,虽不是亲身经历,却也能引以为鉴。 看过江湖,再观庙堂。 夜酩又将槐根所列的那数位怀疑是槐安转世之人的历史读来。 越看越觉得这老和尚剖析的有些道理,除去最前面一段关于“命迹”的演算让他觉得很晦涩外,纵观大齐权相苏仪,楚国太宰王子虚,后秦丞相李蒿这些人在不同时期的作为,确实都像是一个师傅交出来的。 尤其是在一些执政方略和用兵谋略上,似乎都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而且前后相继,换汤不换药,若说都是巧合或者惺惺相惜,也未免太巧了些。 既然已经看了一半,夜酩索性就想一口气将整本读完。 手札记述的前半部分言语比较零散琐碎,有很多内容前后对应不上。 整件事是从天启十年南北大朝会开始,悬空寺受邀去北周雍都参加大相国寺举行的佛诞七辨法会,槐根的师傅清缘在禅机对辨时被指月寺的一个小和尚难住,当场气的吐血,而当晚一个来自西域的密宗法王中毒身亡,悬空和指月两派僧众们互相指责,就此挑起了南北佛头之争,之后愈演愈烈又变成南北江湖的针锋相对,为了平息事端,清缘最终自认是凶手,回到悬空寺闭生死关,不久就死了,而槐根正是遵从师傅的遗命,出寺追查槐安行踪,并一路收集证据,打算在下一次的禹陵大朝会时,将这魔僧的恶行公布,给他师傅昭雪平冤。 但随着槐根调查的深入,他发现这件事远比他想的更为复杂,槐安的很多谋划都像是能未卜先知,环环相扣,其中牵扯很多昔年辰墟乱战中幸存的诸侯世家,甚至连北周皇帝陛下都牵扯其中,槐根便没有贸然将此事抖出,主要是顾虑到如果没有铁证,会加剧当时南北江湖和庙堂对立的局势,给当时日渐势大的北周留下口实,所以最终他只能选择将槐安困到琉璃天,而将整件事的真相压下。 看到这些,夜酩再无法置身事外,若按照槐根手札上的推断,昔年南越庙堂上的数名权臣的命迹很可能被人动过手脚,才会导致一系列内忧外患,给北周钻了空子。 虽然槐根不能确定是否是槐安所为,但这件事可是直接导致了他和很多隐门中人国破家亡的原因。 少年想到那个积压在心底许多年的疑问,忽然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若当年那个大周狗皇帝姬满是用这种手段窃取了大越国祚气数,才登上如今的九五宝座,那他如果能效法行之,在这家伙还没动手前就将其干掉,不就可以让他父母亲人,干爹干娘,小淳,还有那些为他而死的人都免遭劫难了吗。 “可这世上真有人能改写历史吗?” “天道回旋真的能让人回到过去,弥补错误,未雨绸缪?” 夜酩心里仍是觉得很难相信这手札上所记之事。 他又反复前后对照手札,忽然发现这手札的作用或许还不止他想到的这些,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若其上所述都是真的,那只要依照书上面的思路延展开去,就应该能推断出槐安很多尚未瓜熟蒂落的预设。 想到从《燃灯录》下部上看到的那些人物生平,有很多还尚未发生。 少年一瞬间有所明悟,又比较脑海中槐安的记忆碎片和手札内容,觉得很有必要再仔细研究一下那有关命迹纠缠的算式。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十八章、野小子 夜里,红奴儿突然造访塔牢,送来一个谍子。 丰千方被守卫兵卒唤醒,连忙来到牢门外,将红奴儿迎了进去。 在一间布置的中规中矩,家具陈设皆为玉石制成的客堂内,丰千方微躬着腰,满脸赔着笑意,站在一身红衣的红奴儿面前,就像是个喜迎贵客登门的商铺掌柜。 在古城,他可以谁都不待见,唯独有“三老一少”不敢惹。 三老自然是指九行排名前三的当家人,一少则是眼前站在墙边格物架前的这位姑奶奶。 红奴儿将公事简单说了一下,又取下架子上的玉如意看看:“丰神医,听说你最近调制了一种新药,由五进六,什么时候能给我几颗尝尝?” 丰千方笑道:“七姑娘真会开玩笑,您的修为早已如天一般高,哪里还需要服什么药啊,那都是给那些半吊子用的” 红奴儿将手里的玉如意放归原处,缓步来到旁边石椅上坐下,轻笑一声:“就知道你舍不得,不为难你了,说点别的,前些天关进来的那个叫夜酩的孩子现在如何?问出什么东西来了吗?” 丰千方摇摇头,有些无奈:“没有,那小娃鬼精的很,刚刚被清风从琉璃天带回来” 红奴儿蹙眉:“他去琉璃天做什么?” 丰千方干笑摇头:“不清楚,半旬前城主亲自带他去的” 红奴儿冷哼一声,拿出一个绣花香囊,从里面捏出几颗彩色石子,随手放到旁边的几案上:“真不清楚?” 丰千方偷眼一瞧那东西,暗暗舔舔嘴唇:“好像要让他帮着找什么东西” 红奴儿又捏出几粒石子:“找到了吗?” 丰千方轻吸一口气:“或许吧” 红奴儿微微点头,将香囊往案上一丢:“我要见他,你去把他带来” 丰千方一咧嘴,看不透红奴儿要干什么,生怕再出现类似上次吴道玄那种事,有些为难的将双手拢入袖中。 “七姑娘,城主有过吩咐,不让我为难他” “那就把他请来!” 听到红奴儿将“请”字咬的略重,丰千方略微放心,忙很狗腿的应是。 片刻,夜酩被带入堂中。 红奴儿挥挥手,让丰千方先行退下,又上下打量一番神色略显紧张的夜酩。 一个人的气象乃是心相外显,命运势三才所凝,譬如这天地间的景致,虽都是五行运化,但给人的感觉却千差万别。 有人如灼灼烈日,有人如皎皎寒月,有人气焰铮铮如兵戈,有人风仪谦谦若璞玉。 之前,她第一次在花月楼外见到夜酩时,就看他身上的气象很怪,很像是个用许多残瓷碎片拼粘成的瓷娃娃,四面漏风,品象奇差。 但现在再看,却发现那些气息驳杂的碎瓷内衬已浑然一体,很明显是有人帮他替骨换髓,重铸了金胎。 红奴儿沉吟一阵,虽然这世上能让人脱胎换骨的灵丹妙药不少,可她来太平城多年,却从未听说琉璃天有这种东西。 除非那槐根老和尚舍得以命换命,将佛种金髓给夜酩。 可即便如此,也绝非夜酩这个境界的修行者在短短半月内就能炼化。 红奴儿美眸中露出些许疑惑,冷声道:“野小子,咱们又见面了,怎么不说话?” 夜酩想起刚刚进来之前丰千方的提醒,让他千万注意言辞,不要冲撞红奴儿,要不然很可能活不过今晚,也觉得必须谨慎行事,于是颔首道:“见过红大家” 红奴儿轻疑道:“怎么突然变得有礼貌了?” 夜酩老实道:“害怕” 红奴儿轻笑:“听说你找到了槐根老和尚留下的佛国?” 夜酩点点头:“误打误撞” 红奴儿心头一紧,没想到她多年的谋划竟然被刚来太平城没几天的娃儿捷足先登,立时有些恼火,但俏脸上没有显露分毫。 “怎么找到的?” “从一部经书里翻到的” “夫子有什么收获?” 夜酩摇摇头,忽感觉红奴儿是在试探他,有些不明所以。 红奴儿看看几案上的茶碗,用青葱玉指捻起碗盖,一边轻轻拨弄着水面上的浮沫,一边道:“你想不想从这里出去?” 夜酩皱眉,又微微躬身:“请您有话直说” 红奴儿呵呵一笑,斜瞥他一眼。 “真是和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对吗?” 夜酩摇摇头,他能肯定面前这女人绝对是妖族,而且肯定和他娘亲有关,但仅此而已。 红奴儿忽然放下杯盖,抬手轻轻揭开面罩的轻纱,露出了她那张很难让人记住特点,仿佛每一处都完美无缺的俏丽容颜,那是一种遗世孤立的美,本来不该存于这个世界。 “现在呢?” 夜酩虽然是第二次看到红奴儿的真容,仍是止不住心头震惊,他的眼眶一下红了。 在他的记忆中,他娘亲也常年以狐狸面具遮住面容,便是他和小淳想看都不容易,她娘说这是为他们好,省着他将来嫌弃自己媳妇儿。 他记得娘亲的手总是温凉,怀里总是暖暖的,语气和缓温柔,很少对他和小淳发火,总是能一眼看穿他和小淳的心思。 夜酩一时难以抑制情绪,喊了声娘亲,可旋即马上警醒,猛劲晃晃头。 “你到底是谁?” “傻孩子,我叫涂山红叶,是你七姨娘,你娘亲难道没跟你提过我?” 夜酩一听,立时瞪圆了眼睛。 他记得小时候有次上元节,他曾问过娘亲这件事,他娘说有兄弟姐妹十个,但都在战乱中死了,还时常为此悲伤垂泪。 夜酩感到难以置信:“我娘说她的姊妹都在辰墟乱战中死了” 红奴儿脸色落寞,美眸中也升起一股雾气,把头瞥向旁边的格物架,沉寂一会,又转回头来。 “难道我跟你娘长的还不够像吗?” 夜酩低着头,牙齿咬着上唇,眼泪止不住留了下来,又胡乱抹了把脸。 “我侥幸未死,你娘还好吗?” 夜酩缓缓摇头,却忽感到有股久违的轻柔气息抚过脸颊,不自主的缓缓抬起了头。 然而,在和红奴儿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却感觉很多往事难以抑制的涌上心头,如果他还没得到槐安的护道金铭,或许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但眼下却很明显的能感到,面前的涂山红叶正试图翻看他的记忆。 少年一瞬间有所警觉,又马上放松精神,将许多回忆暗中隐去,只留下些无关痛痒的生活琐事和他娘亲浑身泛出白光的最后一幕。 红奴儿看过后,眼底隐隐显出一缕哀伤,又声音和缓道:“往事已矣,既然你娘已经不在了,现在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告诉姨娘,你怎会知道五蕴经能打开佛国?” 夜酩感到涂山红叶的目光像是有某种魔力,让他忍不住想要说出真话。 “槐安要重建忘忧阁时,我看过他设坛做法” “那五蕴铃铛现在谁的手中?” 夜酩摇摇头,心头微惊,这铃铛的事情就连蓝飒都不知道,却不知红奴儿从何得知。 “陈瞎子人在哪里?”红奴儿忽然又问了个很要命的问题。 夜酩瞬间想通了两者联系。 “陈瞎子……他死了……” “怎么死的?” “他骗我替他消去佛债,被槐安抓到后,被一道闪电劈死了” 夜酩扯了个谎,同时在脑海中筛选了几个记忆画面。 红奴儿看到后,微松一口气,又道:“我姐姐那卷山海鉴在哪里?” 夜酩听到这个问题悚然一惊,这事如果让她看到记忆画面,那他的很多秘密都会泄露,忙一闭眼睛,装作蓦然从梦中惊醒一般,连连摇头:“不,我不知道” 红奴儿微愣,没想到夜酩竟然能摆脱她的魅魂术,忽然将脸沉下,冷森森道:“很好,野小子,刚刚就差一点,有些事情就算烂到肚子里也绝不能说,明白吗?” 在这一瞬间,夜酩感到一股凝实杀意,绝非吓唬人的那种。 少年慌忙点点头,心中却有些疑惑。 他本以为红奴儿是觊觎他手里的宝图,但听她这样说,又觉得她是在考验自己。 红奴儿又带上面纱,恢复了之前冷冽气质:“咱们的关系,你不要跟别人讲,我会跟丰千方交代,让他对你照顾一些,但你暂时还是不要离开白虎营为好” 夜酩抱拳:“是,姨……娘……” 红奴儿微蹙眉头:“还有,在外面绝不能用这称呼,明白吗?” 夜酩点头:“明白” 随后,红奴儿将丰前方又喊了进来,吩咐了几句,让他给夜酩一些自由。 丰千方见夜酩毫发无损,正好顺水推舟卖给红奴儿一个人情。 夜酩心下暗揣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姨娘”恐怕另有所图,他只能见招拆招,随机应变。 而且还有件事,少年很是不解,刚回古城那夜,他可是亲耳听到红奴儿称呼蓝飒“姐夫”,要这样算起来,难道当年蓝飒死去的妻子是他娘亲的同胞姐妹? 那岂不是说,他和那老杂毛之间还沾亲带故?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六十九章、木讷少女 夜酩获得一些自由,但很不自在。 丰千方说是为他的安全着想,把木讷少女幻竹派给他当保镖,居心不良。 当木讷少女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右臂缠着绷带,仍旧穿着一身黑衣,发髻高挽,梳着整齐的刘海,脸色带着种病态的苍白,看人的眼神很直,无论面对谁,眼神里都不带任何情绪。 夜酩对这个看年龄最多十六七岁的少女有很多疑惑。 一方面害怕她听到自己的心事,另一方面很好奇之前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但甭管怎么说,这些日子不是被关在牢房,就是被锁在佛楼里,夜酩终究是感到有些闷得慌,所幸出牢房,让搬到他隔壁来住的幻竹带着他四下转转。 幻竹不说话,直接带他出塔牢,来到中央的教武场。 这里很像是一座瓮城,四面皆是高墙,上面有兵卒巡逻,里面地势平坦,中央还有座青石垒砌的高台,场间空无一人。 夜酩在城墙上转悠一圈,四下看看,觉得索然无趣,又想去外营瞧瞧,但木纳少女摇头拒绝。 少年正百无聊赖,却听到教武场地下传来一阵异响,见高台下方有石门缓缓开启。 不一会,有很多身着囚衣的牢犯从石门里走出,男女老少皆有,有些还带着枷锁镣铐。 夜酩这才恍然敢情这地方是给犯人放风的,怪不得壁垒森严。 这时,丰千方出现在教武场高台上,有兵卒擂响台上战鼓,吸引了台下所有人的注意。 只听丰千方朗声道:“老规矩,试药,一炷香时限,胜者可入白驹河、风裂谷做事功,生还者可卖命或座客太平楼” 说完,丰千方轻轻挥手,让身后两名护卫将一个玉匣放到高台一侧香案上,转身下了暗道。 夜酩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丰老魔在搞什么鬼,却瞧见墙下囚犯们一阵骚动。 忽然,一个骨瘦嶙峋、劈头散发的中年囚犯走上高台。 他来到香案前,从护卫手中取过一枚丹药,略显犹豫的服下,默默沉寂了几息时间,缓缓活动筋骨,似在感受药力散发,又抬起一条手臂,并指朝旁边兵器架上轻轻一勾,立时有柄无锋铁剑飞入其手中。 虽然整个过程不温不火,但光凭着一手驭剑术,就足以证明他是个功入六境“朝夕彻”的高手。 驭剑先炼剑。 修行者步入五境巅峰后,五脏坚固如山岳,抱胎化婴,方可将神念寄于外物,淬炼飞剑,这既是杀人御敌的手段,又是一种磨练,是为六境元婴与元神合一,成就阳神,朝夕彻悟,继而身外有身所做的准备。 需要先拿一件能心意相通的灵器炼意,由以气驭剑炼到以意御剑,达到天人合一,才算是大成。 因而五境修行者所驭之剑莫不是与其气机相通的灵器,是无法自如操纵一柄普通铁剑的,只有功入六境朝夕彻,才能凭借天人感应操纵外物。 夜酩没想到太平城会用这样的方法对付囚犯。 不用问,这其中肯定有大周幽察司的探子,还有七十诸侯的人。 让囚犯们自愿试药,争夺自由。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好方法,但想到初见丰老魔时,那个苦求无果,在他和赵甲眼前被捏爆头颅的修行者,少年又心头微寒。 很多看似是机会,其实不过是另一个陷阱,便像蓝飒的承诺。 片刻,一个妙龄妇人来到台上。 只看她头梳垂鬓,面容姣好,脸上还画着淡妆,虽然宽大的囚服遮住了身材,但走起路来却别有一番风情。 比较台下大多面色腊黄的女子,很显然是刚被关进来没两天。 囚犯们有人吹起口哨,有人哄笑。 “啧啧,真是可惜,如此佳人,奈何做贼呢?” 随着一个听着略显浮夸的男声传来,夜酩看到身边幻竹眉心微凝,第一次显露情绪波动,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 但只是瞬间,她的脸就再次恢复了绝对的平静。 夜酩转回身,就见有个身着青衫的短发男子笑眯眯从马道上绕了出来。 男子赤裸着双脚,穿着一双木屐,腰间斜插一柄木鞘长剑,双手环绕在胸前,走起路来左摇又晃,颇有些不可一世的派头。 再看他的长相,眉如剑叶,目若横刀,鼻梁上贴着一小块白色膏药,嘴角微微上翘,又给人一种贼兮兮的感觉。 看年纪估计能有三十左右的短发男子晃荡到幻竹跟前,一把环住她的肩头,笑问道:“小竹竹,最近想没想哥哥我啊?” 幻竹面无表情,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只是左手已反握匕首,抵在短发男子双腿间的要害处。 短发男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将搭在少女肩头缓缓下探的手收了回来,又斜瞥夜酩一眼:“这位小兄弟少见啊” 夜酩微微颔首,淡笑不语。 短发男子微微点头,又抬头朝教武场石台上看去,见那一对男女拉开架势,迟迟未动,有些意兴阑珊的扭扭脖子,又伸了个懒腰,回手顺势一掌按向幻竹屁股,不料少女早有提防,一个侧身,手中匕首已闪电般刺出,直攻男子脖颈、腋窝、肋下三处要害,就像是突然长出三条手臂。 短发男子忙化掌为指,在刺来的剑锋上连弹三下,同时脚下往后一滑,闪开幻竹鬼魅般抓向其腹部的右手,稍稍慢了毫厘,腰带上就破了一个洞。 夜酩在旁看的真切,心头暗赞幻竹这“幻阴爪”练的不错,但一时难以看出短发男子的路数。 “我滴乖乖,小竹竹,你的右手不是受伤了吗?” 幻竹面色冷漠,一击未中便收起匕首,始终不置一言。 短发男子低头看看腰带,微微撇嘴,再看幻竹的眼神已没了笑意,可旋即他又眼神一亮,朝幻竹身后摆摆手,高呼道:“财神爷,这里,这里” 夜酩转头看去,就见远处又走来一个穿着紫袍的中年男子,长得面容方正,蓄着五绺须髯,眼角眉稍透着淡淡笑意,看着很是和善。 这个人他之前在苦水寺那晚见过,不知来历,但可以肯定必然是九行中的头面角色。 中年人来到切近,先对着幻竹和夜酩微微抱拳,又面向短发男子,淡笑道:“范贷主这几日气色不错,是有什么喜事吗?” 名叫范焱的短发男子贼笑道:“老徐,你挺有眼力啊,老丰刚答应我和幻竹的婚事,就被你看出来了?” 中年人闻听一惊,又侧身瞧瞧幻竹,见其面色微红,忙对范焱拱手:“哎呦,那可真要恭喜两位了” 范焱又很自来熟的搂住中年人肩头,调笑道:“过两天我们俩拜天地,你人可以不到,但礼一定要到噢” 中年人笑道:“范老弟真会说笑,徐某必然到场,亲手把礼送到!” 范焱微微点头,轻轻拍拍中年人肩头。 夜酩在旁偷瞧幻竹,见她捆扎绷带的右手微微发颤,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脸色却有些发青。 他又从下到上偷眼打量紫袍中年人,见其腰间悬着一块巴掌大的金牌,上面刻有一个“徐”字,又暗中把九行头脸人物一数,已大致猜出这人来历,再朝他脸上望去,恰好与对方投来的目光相触,心中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此时,教武场石台上一男一女已经打斗起来。 但仅仅三招,那名先前看着境界不俗的中年囚犯忽然身体一阵抽搐,不知是内疾复发,还是药物有问题,被体态盈弱的妇人趁机一剑拍到台下。 地上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叹,都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小娘们出手还挺彪悍。 徐振业抬头望向石台:“范贷主,能看出她的来历吗?” 范焱道:“没注意,在这种条件下比试,五境、六境差别不大,怎么着?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徐振业微微摇头:“那倒不是,就是有些事需要她帮个忙” 范焱点点头,收敛笑意道:“再看看”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章、范贷主 面对这样一匹胭脂烈马,台下很多男囚心头都蠢蠢欲动,尽管明知很危险,但常年被关在这阴冷的地牢里,早已积攒了满肚子邪火的他们仍是忍不住跃跃欲试。 不过隔了数息,一个身材魁梧,长得五大三粗的囚犯便登上台来。 在服过药后,魁梧大汉撕掉身上的外衣,露出黝黑发亮的肌肤,眼神中充满是男人都懂得贪婪。 他从兵器架中抽出一把刀,一个转身的功夫就恶虎扑食般飞扑向妇人,毫无礼数可言。 汉子依仗着身体优势一刀直劈妇人面门。 妇人眉间闪过一丝狠辣,她已预料到一旦登台,可能会引来很多莽夫痴汉的围攻。 她必须杀一敬百,若不然或许熬不到一炷香燃完,她的体力就会耗尽。 因此,面对这来势迅猛的一刀,她并未闪避,娇小身体内猛然发出一阵五境修行者独特的气机震鸣,犹如海潮翻涌般。 妇人像一只灵巧的狸猫般往前一窜,斜着欺向汉子侧方, 无锋铁剑本来很重,但在她振臂抖腕刺出的瞬间,却仿佛化成了一根柔弹的藤条,在空中抖出一片虚实难辨的剑影,直刺向汉子肋下。 剑势刚成,青色剑气便从剑身上砰然爆发,就像是数条隐藏在藤条下的青蛇骤然窜起。 空气中传来一阵电弧噼啪声。 妇人只刺出一剑,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数十剑。 魁梧汉子看似莽撞,招式破绽百出,但也不白给,在看到细皮嫩肉的妇人朝他冲来时,刀势就已生变。 朴刀改劈为削,斜斩向刺来的铁剑。 刀身上砰然炸出一团土黄色罡气,似一道翻卷下落的浊浪,砸向疾电般刺来的剑气。 轰的一声巨响! 石台中央骤然出现一片翠绿光幕。 一条条青色剑气在浊黄的刀浪中穿行,就像是一片横向生长的翡翠珊瑚。 在两股强劲罡气相撞冲击下,无数尘土和石屑从地面青石缝隙里震出,整个石台上顿时烟尘弥漫。 台下等着看热闹众人见势都纷纷色变,面露惊骇。 甚至就连站在墙头观望的徐振业、范焱也都眉头轻皱,略感意外。 夜酩在看到妇人使出那招“青蛇缠藤”时,心头暗赞这一式已颇得青城缠剑神髓,再看那汉子以孤山浊浪刀中的一式“倒卷鲸波”相对,更觉得有点意思。 但两式都藏有半手尚未使全,所以还很难判断这一男一女孰高孰低。 果然,就在少年闪念之际,那汉子刀势又已生变。 倒卷鲸波后浪翻! 只看他将罡气四溢的短刀就势下压,似要将那些刚被妇人剑气搅散的劲气尽数砸入地下,却在刀罡将地面青石震碎的瞬间将刀锋挑起,撩指向妇人腰腹。 一片浊黄色气浪如臂指使般从将要散去的翠绿光幕下方卷向妇人。 这一招用的极巧,一气呵成,却也极为阴毒,防不胜防。 妇人眼光被光幕所惑,脚下腾挪稍慢,外裤立时被翻滚的刀罡卷割成了碎布条,几乎要遮不住大腿根。 台下很多人眼见妇人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都瞬间血脉喷张,瞪圆眼睛。 然而,就在连墙上的范焱都微愕的瞬间,妇人趁着腾空掠起的时机,在对面汉子目光还盯着她的大腿时,猛然飞掷出无锋铁剑。 这一剑正从汉子微微咧开的嘴中刺入,瞬间钉穿他的头颅。 汉子扑通跪在地上,脸上那得见春光的惊喜神情渐渐转化成惊骇,嘴里不断涌出鲜血,还未死绝。 妇人却面色冰冷,并无任何娇羞,在当空飘落时,已将铁剑驭回,雪白的双足沾地,一剑横拍而去,正落在汉子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红的白的一股脑泼洒向台下张望的众人。 魁梧汉子的无头尸身栽倒在地。 一些被血污脑浆洗头浇脸的囚犯们吓得连滚带爬后退,场间在一阵惊呼过后变得鸦雀无声。 “我靠,好辣的小娘们,老徐,哪抓来的啊?” 范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挠挠有些冒凉风的后脖根。 徐振业面色不改,手抚五绺须髯:“昨天吊丧处从北城挖出来的暗桩,这女人是王记绸缎庄掌柜王咏几年前娶得小妾,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没想到啊,竟然也是个狠角儿” 范焱一手扶着垛口,一手轻轻敲着太阳穴,皱眉苦思道:“让我想一下,她之前用的那招应该是青城缠剑中的一式无疑,但最后那手驭剑术……” “醉花双调,梅香暗渡” 一直冷冰冰的幻竹忽然开口,又扫了夜酩一眼。 范焱闻听一惊,连道:“对对对,就是醉花阴,聚气成丝,以丝驭剑,气宗的手段” 徐振业眼眸微亮,又看向台上:“这么说她可能是蓬壶阁的杀手?” 范焱微微点头:“花谷柳崖,凤台龙阁,她也可能是风云台的人” 徐振业深以为然,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锭按到范焱手里,又朝他和幻竹拱手:“多谢范贷主,幻竹姑娘,徐某有些要事,先行告辞” 范焱笑眯眯还礼,幻竹无动于衷。 夜酩后背冷汗涔涔,脸色有些僵硬。 见徐振业脚步匆匆走下马道,他暗咬舌尖,决定趁着范焱在,做个尝试。 夜酩将眼光投向幻竹的胸脯,心里想着这哑巴少女发育的不错。 幻竹毫无反应。 他又挠挠脸颊,脸色微红,在心里嘀咕道:“不知手感怎样?” 幻竹忽转头看向他,眉头微凝。 夜酩故作惊慌,朝范焱身边挪了半步,却忽感到肩头一沉,被范焱就势搂住脖子,只看他笑殷殷道:“小兄弟,有些见识啊,刚刚没看出来,我叫范焱,你叫什么?” “夜酩” “噢,小夜兄弟,你是哪行的啊?” “没入行” “那就是客居喽?” 夜酩微微点头。 范焱弯下腰,笑道:“刚刚你还看出来什么,给我讲讲听听” 幻竹忽然插话道:“不知手感怎样” 范焱一怔,抬头看向幻竹,似猛然想通什么,目光冷冽,转看向夜酩。 夜酩嘴角微抽,身体向后微倾。 范焱忽然嘿嘿一笑:“原来是同好,失敬,失敬” 夜酩脸色微僵,又看向幻竹,只看她不怒反笑,嘴角微微上挑。 少年不明就里,忽有种掉到坑里的感觉。 …… 片刻,南城一处里外数进的宅院里。 徐振业脚步略急的走入一间布置富丽奢华的书房。 房内熏香缭绕,在一扇漆木雕花的翡翠屏风后有张檀木书桌,其后也端坐着一个徐振业。 只是这个“老徐”脸色很难看,左眼眶有块拳头大小的淤青,此时正对着珍珠镜往脸上涂药。 “爹,有线索” 进屋的徐振业身影忽然雾化重凝,变成了一个青衣小厮的模样。 “红奴儿果然和王家有关系,王咏昨晚死了,只有王老太爷和王咏那个小妾被送到塔牢,而且我还打探到一个消息” 徐振业放下手里的棉布,听到这个消息脸色愈发阴郁。 “那柳氏很可能是风云楼的杀手,今天我亲眼看她驭剑斩杀了一名五境囚犯” 徐振业眉头一皱,牵动脸色的拳伤,疼得一咧嘴。 “仔细说说” 藏金乌从书桌上拿起个白瓷茶杯,灌了口茶,将刚刚城头所见事无巨细的一件件讲出。 徐振业听完后,手捋须髯沉思片刻:“柳氏应该出身蓬壶阁” 藏金乌疑道:“可那里不是向来只收养男的吗?” 徐振业淡笑道:“别忘了咱们这儿是什么地方,若非受人胁迫或者极大利益驱使,以他们的实力,敢往太平城里送人吗?” 藏金乌恍然:“虚虚实实,恐怕就算我们能撬开那娘们的嘴,她也会死不承认啊” 徐振业闭目沉吟片刻:“你刚刚说是那幻竹看出了柳氏的剑路” 藏金乌点头。 徐振业略显迷惑,微皱眉头:“不应该,幻竹又不是剑贼范焱,不该有这般见识” 藏金乌疑道:“难道是他?” 徐振业手捋须然,寻思片刻道:“江湖三不沾,老人、女人和小孩,你说的那个小孩叫什么?” “夜酩,之前他还跟一气观的冯铁炉来我这里打听过事功消息” “是不是看着只有八九岁,但神态又有点怪异” “对,看着像个小大人” 徐振业目光有些虚无缥缈,沉吟片刻道:“你先去把柳氏的账底送到千机处,让他们尽快解算命迹,另外要切记一件事,若日后再碰到那夜酩,绝不能将他当孩子看” 藏金乌点头。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一章、逃符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夜酩逐渐悟出了幻竹那抹笑意背后的深意。 范焱实在是个令人头疼的难缠角色。 每天都拉着他去教武场墙头看囚犯试药,变着法的试探他的武学见识,东拉西扯的聊些剑道领悟。 夜酩倒也借此时机听到许多江湖奇闻轶事,但幻竹一直在旁默默观察他。 他不得不紧绷神经,时刻堤防走神,泄露心事。 三日后的傍晚,清风又来到白虎营寻他,夜酩跟着他再次进入琉璃天,辗转来到佛国。 现如今,整个地宫已空空荡荡,藏书都被张老夫子搬到了佛楼,而那里已被列为禁地。 祭坛前方一处空地上,夜酩和清风两人并肩而立。 清风遥望着远处宝光十色的亭台楼阁,将话说的很直白。 “老弟,听说你拒绝了夫子的提议,虽然我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但还是要劝你一句,以你现在这种情况,太平城能帮你的人恐怕只有夫子他老人家,我知道你有玄功傍身,但想必应该对鬼修知之甚少,若不然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情况,这佛国对于一般炼气士而言到底有多大用处我不知道,但对于我们这些鬼修而言却是难觅的福缘,若你修行得法,对巩固神魂必然大有裨益,夫子让我指点你一些鬼修法门,你应该知道他老人家的用意” 夜酩顺水推舟:“那就烦劳清风师兄给我讲讲鬼修的境界和修行根旨?” 清风笑叹道:“你说你这心眼咋长的,一点亏也不吃” 夜酩自嘲道:“人小自然心眼小” 清风无奈轻笑:“那还不带我四下转转,看看你这块风水宝地?” 夜酩笑道:“这里就你我两人,你还客气什么,看好什么地方,直接带我去便是” 清风微笑点头,化风朝佛国东面一片灵气氤氲的高山飞去。 不多时,两人来到山脚一处灵泉叠涌的紫竹林。 夜酩环望四周,只见密竹轶云、烟光如缕,不由频频点头。 清风将其引入一座竹亭坐下:“此方天地在佛国东北艮位,生门所在,灵气最为浓郁,附近有灵泉、紫竹、青崖、地火、药田,五行齐聚,最适宜我如今修行” 夜酩打趣道:“你把底都告诉我,就不怕我坐地起价?” 清风故作愕然:“你会吗?” 夜酩耸耸肩,板着脸道:“且先听你说说看” 清风笑道:“贤弟又吓唬我,那我就班门弄斧啦,宇宙八荒,天地十域,神仙、妖魔、人鬼,各有证道之法,唯鬼道垫底,最是难走,因为鬼乃阴灵汇聚,多是为人所变,阴阳互化,万物复归于无极,乃是大道至理,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仙道渺渺、人道乐生,鬼道贵终,其实已将鬼修根旨说尽,若是鬼道容易,也就不会有六道轮回了,神族已殁,无据可考,但人族修气、仙族修灵、妖族修神、魔族修星、皆有相可依,青冥虽称鬼域,但在其他三州,所居多是人族,唯独雾屏州,有很多鬼修,所修无形无相,直白点说就是修自己,修自性,因而有修魂、练性不练命等等之说” “鬼修有上中下三大境,下境定魂、中境炼魂、上境铸魂,细分下来分别是:真空、清明、幻真;化形、知真、破梦;合魂、铸神和三生,其中这第一关最好过,也最难过,所谓真空,就是空无一物,这点和释门禅定真空有些相似,但佛家视颠倒梦想为梦幻泡影,鬼修却恰恰相反,人死化鬼,大梦初醒,多会看破前尘,把一切都看成是空的,这算是入了真空境,但若想长驻于世,只能依物寄魂或修行,入得真空再入梦,明知是梦而梦,以假当真,最后化形破梦而出,方能算是小成” 夜酩若有所思道:“先看破红尘,再入世炼心,这点确实和佛家很像” 他拿起石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敬了清风一杯。 清风淡笑回敬,又看向夜酩的眼睛,疑道:“我讲的这些你是都知道?还是真的不感兴趣?” 夜酩没有回答,而是淡笑道:“请教师兄,夫子曾说可以帮我重铸阳神,和你刚刚所说的铸神是否是一回事” 清风一听,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洒了大半,脸色惊愕至极。 “兄弟啊,你让我说什么好呢,这是多大的福缘,你怎就拒绝了呢?” “没有自知之明,有眼难见泰山啊” 夜酩苦笑,说了一句自嘲的话,却也是他的真实想法。 清风自不是肤浅之辈,蹙眉略作沉吟:“懂了,你是还不清楚自己的情况,对吧?” 夜酩微微点头。 清风琢磨片刻:“我只能答应帮你问问夫子,但他老人家会否说什么,我不敢保证” 夜酩淡笑,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茶。 其实他心中还有个最想问的问题没说。 随后,两人又闲聊了些别的。 从清风口中,夜酩了解到范焱乃是太平楼二楼主宾,也顺带着知道了些楼里的规矩。 太平楼内有两种人。 一种是把命卖给太平楼的佣人,一种是做客太平楼的客人,都有等级之分。 拿客人来说,又分为散客、主客和上宾。 散客多是指那些欠太平楼买命债的人,行内若有局,点将听命,不能拒绝。 主客比散客略好一点,可以挑活,但每年要完成一定事功。 上宾是太平楼真正的客人,能让太平楼为其做事,身份都很神秘,据说一共只有十二个人。 范焱出身青城剑宗,是一个武痴,虽然为人好色不端,但在剑道领悟上确有过人之处,是塔牢里的地头蛇,丰千方的金牌打手,还有一个听着不是很顺耳的绰号,名曰“剑贼”。 而幻竹的来历清风也不甚清楚,只听说她曾是七十诸侯的人,后来入十绝地做事功出来后,就将命卖给了太平楼。 …… 清风将话说的很透,却不一气说完,其中用意不言自明。 要想讨教鬼修之法,就得把佛灯留在佛国。 少年暂且还没见到蓝飒,便由着他卖几天关子。 清风还交给夜酩一块归道堂的令牌,让他可以自由出入琉璃天,说这样能免去很多麻烦,想来定然也是夫子授意。 这正称夜酩心意,他独自离开紫竹林,略微琢磨一下,决定在佛国转转,看看是否能有些意外发现。 这佛国山水景致,殿阁楼台都搭建的极为绮丽,这点与山海鉴中的真实天地有着很大区别。 夜酩从东到西,由南及北,旋风似的飞了很长时间,把边边角角都看了遍,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现。 其实这完全在他预料之中。 在感应到并没有被清风暗中尾随后,夜酩回到忘忧阁附近,又沿着河岸去原来那处堆放着他丹景废墟的地方转了一圈。 现在,他最担心蓝老怪会从这里寻找到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 这老杂毛似已知道当初他被槐安逼着给苦主们记账时遭遇天雷轰顶时的情况,他不得不小心提防。 见这里已变成一片荒地,地皮上还留着一个面积巨大的土坑,竟是连一片瓦砾都找不到,夜酩才放下心来,回想起之前最难熬的那几个昼夜,感觉真的如同做梦一般。 他又默运回光贯月决,悄悄感应了一下和这片空地之间的联系,意外发现还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感应。 见四下无人,夜酩来到一片土岗下,蹲下身在杂草间翻了翻,忽找到一块嵌在淤泥里的残缺玉牌,正面刻着“月楼”三个字,背面刻着“院”字,下面还坠着一颗红木桃核,觉得很奇怪。 这绝不是他丹景废墟里的东西。 但他马上就想到了缘由,忙暗运神识仔细察辨,玉牌是块死物,但桃核里竟蜷缩着一个淡如清水般的小人! “陈倾凡!” 夜酩震惊,他本以为这厮已经灰飞烟灭,没想到在这桃核里竟然留有一丝残魂。 少年心中一阵后怕,幸亏他想到要来这里检查一番,没有漏掉这个细节。 若是被其他人发现,绝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夜酩想到当初冯铁炉曾经讲过,在太平城除了土生土长的雾屏人,九行中大多数外来户都有这样一枚桃符,乃是保命用的,忙尝试以心念与其沟通。 陈瞎子像是被惊醒,一个机灵从桃核里爬起来,四下磕头作揖,不停乞求。 “大师饶命,大师饶命啊……” 夜酩稍一琢磨,冷笑道:“陈倾凡,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陈瞎子闻听一愣,觉得声音很熟悉,将头缓缓抬起,如水雾般探出桃核,却是见到一个恍如天神般高大的夜酩,吓得尖叫一声,忙缩回其中,整个人已抖得不行,一时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好。 想到这家伙曾骗他消佛债,夜酩厉声道:“陈倾凡,你想死想活?” 陈瞎子哭求道:“想活,想活,我想活,求夜大爷饶命” 夜酩道:“那就将你这些天在这看到听到的,都给我一五一十讲来,不准有任何遗漏,若是被我问出来你有隐瞒,定叫你魂飞魄散!” 陈瞎子点头如捣蒜,面对掌握着他最后一线生机的夜酩,不敢耍任何心计,将来到琉璃天后的经历全部讲了出来。 夜酩听后又气又恨,没想到这厮从一开始见面就暗中算计他,竟假意让他摇出一只上上签,在槐安那里消去自己的魔债,而他完全被蒙在鼓里,但听到后面,又有些后怕,没想到槐安后来暗地里竟然收了陈瞎子残魂,早就得知他能凝出皓月,才欲擒故纵,但这姓陈的当时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提他被审问过的内容,想是害怕槐安知道后将其挫骨扬灰,也算无意间帮了他一些小忙。 夜酩按压下一口气,想了片刻道:“说说你和红奴儿的关系” 陈瞎子本正唾沫横飞数落槐安种种不是,推卸他的责任,忽被这个问题呛得打了个嗝:“你怎么知道我……” “少废话,快说,我的耐心很有限” 陈瞎子无奈点头,便将他受红奴儿指使,多次暗中潜入琉璃天佛国寻宝的经历都讲了出来。 “这么说,红奴儿很早就已经知道进出佛国的方法?” “对,那五蕴铃就是她给我的” “你不是找到槐根地宫了吗,为何不去找她邀功领赏呢?” “哎,你有所不知,那红奴儿行事一向心狠手黑,我在地宫里看到槐根的手札后,就知道我完了,若是交给她,绝对会被杀人灭口” “就因为那手札上记载的东西?” 陈瞎子摇头苦笑,看样子又有点犹豫。 “还是因为那里面藏着的《秘密藏》经?” 夜酩又补充了一句。 陈瞎子如遭雷劈,虽然躲在桃核中,他根本看不见外面,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抬起头,颤声道:“你到底是谁?” 夜酩冷哼一声:“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只有我能救你” 陈瞎子点点头,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我也只是猜测,得知槐安的隐秘身份后,我怎么想都觉得很蹊跷,他那么样一个大人物,被蓝飒和槐根联手骗到了琉璃天,就算他逃不出去,怎么可能会跟九行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其中必然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夜酩心头微微一紧,陈瞎子的话给他提了一个醒,这点确实很可疑。 他沉思片刻道:“既然提到太平城,那就说说九行吧,这些人各怀心思,总不是铁桶一块” 陈瞎子像是放弃了最后挣扎:“九行关系很复杂,详细说来一时很难讲明白,但大体可分为南北两派,北派是指出身北周的蓝飒和张老夫子,及关系密切的花月楼、白虎营和聚义庄,南派则是以一气观吴道玄为首,像是化乐坊、皇粮码头,还有客全来中的吊丧、索命几大处都属于这派,他们都出身南越,有一部分还是越隐门的人,剩下的稷社和丰德堂算是中立派” 夜酩忽然计上心来,又道:“再给我详细说说你们每次行局的过程,还有那振灵丸、寄魂香的使用方法” 陈瞎子一愣,猜到少年想做什么,摇头苦笑:“没用的,就算我告诉你,你也逃不出这琉璃天” 夜酩冷笑道:“刚觉得你有些头脑,怎么没两句话就又犯浑了呢?” 陈瞎子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整个身体一时变得晦暗不明。 若非当初看夜酩是个小孩,推算出他是个无债之人,一时起了贪念,将其引荐给槐安,抵掉自己的魔债,后来又想故技重施消去佛债,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想不到他陈倾凡终年打鹰,这次竟然被琢了眼,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二章、驯服 无意间找到陈瞎子的残魂可算是个意外惊喜。 在得知使用寄魂香还能够按香索骥,追踪前人留下的香迹后,夜酩心中已有一个打算。 少年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桃符收入须弥物,回到太平城塔牢。 这几日,参照槐根手札上的内容,他一直在研究《燃灯录》上记载的那个命迹纠缠算式,重新推衍魔僧槐安的命迹,尽管年幼时被逼着学过很多他爹娘前世那个时代的术数知识,要运用其解开这个非常复杂的算式也进展缓慢,眼下忽然有了个主意。 牢室内。 夜酩坐在桌案前,又拿出陈瞎子的红木桃符,以神念与其沟通,让他出来看看这是哪里。 陈瞎子不明所以,从桃符中晃悠悠飘出,似一缕青烟凝成一个茶壶高的小人,上半身隐约能看出些轮廓样貌,下半身虚无缥缈,站在桌案上四下看看,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夜酩抬手指指窗外。 陈瞎子化作一道蛇影般的阴风飞到窗口,看到外面的景致,一瞬间定在那里。 只见外边晨曦初绽,远处城郭横陈,炊烟袅袅,近处营寨井然,壁垒森严。 “这是……塔牢……” 这下真的把陈瞎子惊到了,他做梦都没想到,不过是打个盹的功夫,竟然已经从琉璃天出来。 可讽刺的是,他如今非但未消去佛债,从梦中醒来,反而已变得连一个迷魂都不如。 陈瞎子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回到桌案上,扑通跪倒,给夜酩磕了三个响头,毕恭毕敬道:“这位高人,请恕陈某先前无知,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陈倾凡愿认你为主,听您差遣,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夜酩淡笑道:“此话当真?” 陈瞎子跪着直起腰,一本正经抱拳:“当真!” 夜酩道:“那你死一个给我看看” 陈瞎子脸色微僵,嘴边八字胡抖了三抖,哑口无言。 夜酩冷道:“不要再耍伎俩试探我,那魔僧槐安已经死了,现在我是琉璃天掌灯人,要你灰飞烟灭很容易” 陈瞎子如遭雷击,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傻愣在那里。 夜酩微微一笑,尝试以心念将《燃灯录》下部的命迹纠缠算式,还有槐根手札上一些内容传给陈瞎子。只看他面前突然多出几页纸,心中暗自惊奇,却故作深藏不露道:“我现在需要你做件事,学会这上面的算式玄理,把推衍后的结果告诉我,若是做的好,我会给你一部鬼修功法,助你重塑真形” 陈瞎子闻听,激动的手有些发抖,却再不敢说阿谀奉承的话,忙将面前几页纸捡起来,迅速扫视一眼上面内容,又是震惊的不得了。 刚刚他还在心里揣摩夜酩话中的真假,没想到转眼竟看到一份更让他感到窒息的东西。 “这是……” 陈瞎子话卡在嗓子眼里,身体僵在空中。 夜酩忽然心弦微震,疑道:“你见过这算式?” 陈瞎子点头又摇头,颤声道:“没见过,但我见过类似的” 夜酩微愣,这他倒是没想到,忙追问缘始,才得知原来客全来的“千机处”里竟也有人掌握着命数推衍之法,而那里是太平城的机枢要地,是一个专门观测星象,推衍天机变化,预测吉凶祸福,为太平城攘灾避祸的地方。 “那你这么紧张做甚?” 陈瞎子抹抹额头冷汗,忽然抬起头,换了个称呼道:“主人,这周天大衍律能预测人的命迹,若是能彻底掌握其奥妙,那……” 夜酩打断他的话:“等会,你管这算式叫什么?” 陈瞎子缩着脖子道:“周天大衍律啊” 夜酩沉寂片刻,把陈瞎子看的有些发毛,忽而笑道:“很好,尽快把这算式弄懂,槐根手扎上写的太过笼统,我需要知道槐安详细的命迹,生前死后的都要” 陈瞎子不敢多问缘由,只能点点头,但一番利弊权衡之后,觉得还是要把之前那句话说清楚。 “主人,您知道若掌握这算式意味着什么嘛?” 夜酩冷道:“什么意思?” 陈瞎子从夜酩脸上看不出破绽,又深吸一口气,仗着胆子道:“据说若是能掌握算式背后的真义,便可与天合道,成就不朽” 夜酩淡笑:“那你认为这算式代表的是哪方天地大道呢?” 陈瞎子一愣,又一脑门子冷汗,他对周天大衍律的了解仅是皮毛,听到这话,才知夜酩一直深藏不露,再不敢画蛇添足,很知趣的拿着那几页纸遁回桃符。 夜酩将东西放回须弥物后,却再难压抑心头兴奋,猛然从椅子上站起,在牢房内转悠了好几圈。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按照他娘亲所说,这周天大衍律蕴含诸天之秘,是和八会天书一样的东西,传说这周天大衍律乃太古神人所著,乃是以天穹上的九颗星辰为基点,将周天按方位划分为九重,以对应地上九域,每一重天又细分为十二个分野,若能掌握其衍化规律,便可移星换斗,替天行道。 他没想到这命数衍算原理竟是这么了不得的东西,怪不得蓝飒一心想要破解《燃灯录》上的内容。 夜酩心里很兴奋,他怀疑包括天道回旋在内,很有可能都是周天大衍律的一部分,而依照槐安的命迹,这个算式必然与中土人域天地大道有关,这些对他的复仇大计而言极为重要! …… 朝食过后,范焱又来到塔牢找夜酩。 自从在教武场上看出少年眼力不凡后,他就一直在留心观察其一举一动。 起初,他以为这看模样只有八九岁的夜酩是个借尸还魂的老怪物,但几日接触下来又发觉不太对劲。 夜酩的很多神态举止都和普通小孩无异,唯有在谈论修行领悟时才会显出与众不同。 若说能看出那柳氏冷僻刁钻的驭剑手段只是巧合,那在其后他特意安排的几场比试中,仍能有这种表现就无论如何解释不通。 所以,他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夜酩必然有一个修行境界登峰造极的领路人。 之前,他偶遇清风,曾向其打听夜酩底细,得知那夜古城巨变,被镇压在琉璃天的魔僧光世与悬空寺首座槐根老和尚同归于尽,夜酩竟不知何故成了琉璃天的新掌灯人,而前日丰千方吩咐他设法弄些夜酩的精血,他才得知其竟然是昔年隐门剑首张凌寒的义子,心里就开始长草。 自古富贵险中求,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若是能从夜酩那里得到铁骨剑圣张凌寒的一鳞半爪,那剑道境界拔升必指日可待。 要知道,辰墟乱战三百年,中土江湖能达到八境的剑道宗师一共才四位。 张铁骨就是其中之一。 那可是所有剑修皆要仰止的存在。 而只要能登上三层楼,成为太平楼的座上宾,他就能借助九行之力,行追恨局,一雪他范家当年被逐出剑宗之耻! …… 牢室内,看到范焱从门外进来,夜酩有些无奈。 他发现这姓范的不但为人好色,脸皮还特厚,和一块狗屁膏药差不多,不知道他今天又会耍什么花样骗自己。 范焱见到夜酩,笑眯眯道:“怎么了,小夜,不欢迎我啊?” 夜酩不想得罪这地头蛇,从椅子上起身:“范大哥早” 范焱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回身把牢门关上,又坐到夜酩跟前,一抬手把他拉到旁边坐下,语重心长道:“小夜啊,不是兄弟我不仗义,实在是俺家那婆娘凶得很,若是忤逆她的意思,将来为兄的床第之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不过今日她不在,咱们弟兄终于可以坦诚相见了,你就直说吧,想让哥哥我帮你做啥,除了放你出营,这件事我办不到,其他保证锛儿都不打一个!” 说完,范焱忽想到什么,又用手肘轻碰夜酩胸口,窃笑道:“哎,昨天城里又送来几个妞儿,都是养在北城深宅大院里的雏,嘿,那水灵劲甭提了,怎么样,想不想去过过手瘾,我的名头在别的地方不好说,在这塔牢绝对说一不二,不过我知道你还小,现在开荤确实早了点,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种事也是需要经验积累的,想要练成一柱擎天、金枪不倒,没有在欲海花丛里杀他个七进七出,那是决然练不成的” 范焱一边说一边双手比划,眉飞色舞。 夜酩莫名其妙,疑道:“范大哥,什么是金枪不倒、一柱擎天?” 范焱看夜酩眼神清澈,脸色有些僵硬,干咳一声道:“呃,此乃一门男女双修的功法,你年龄未到,现在还学不得,不如咱们换个话题,今天幻竹不在,你不用提心吊胆,咱们聊聊剑道如何,你放心,哥哥我绝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癖好,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我范焱对天发誓,绝不会对第二个人说起这事” 夜酩当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那你先告诉我啥是金枪不倒,一柱擎天?” 范焱看夜酩很认真,忽然一咬牙关,翻手变出一本书册,塞到他手里:“也罢,既然老弟如此好学,那我便成全你好了” 夜酩看书册封皮上印着《风月宝典》四字,想要翻看下里面的内容,却被范焱一下用手按住,义正言辞道:“此书有三不观,白日不可观,有人不可观,女人不可观,你一定要谨记,若不然他日必遭横祸,轻则功力大减,重则精尽人亡” 夜酩又挠挠头,看范焱一脸严肃,只能暂且压下好奇心。 两人之后又闲扯了几句,范焱忽然提出要带夜酩去一个地方找乐子。 夜酩知道大菜终于要登场了,所幸也想看看他还想耍什么花样,便跟他一起出了牢室,向地下行去。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三章、化乐城 没有幻竹在旁跟着,夜酩自在许多,问了些塔牢的内情和囚犯试药的事。 范焱倒没吝啬口舌,给他讲了些塔牢的规矩。 单就囚犯而言,有死活之分。 死囚称为“牢尸”,活囚称为“人饲”。 牢尸都被羁押在牢底,不见天日。 人饲就是那些参加试药的人,只要跟九行纳了投名状,就有活着走出地底塔牢的机会。 但前提是必须完成行里指定的事功。 完成十件丙等事功,升为“甲丁”,可得一间独立牢室,十件乙等事功,升为“甲首”,可从地下升到地上,或成为营卒,十件甲等事功,升为“贷主”,可获得有限自由,选择做客或卖命太平楼,成为一楼散客或杂役。 说话间,两人已经在塔牢地下绕了一阵,来到一个里面有升降梯的石厅内。 有过进出琉璃天的经验,夜酩对这种布置并不陌生。 可是等少年乘坐升降梯转眼间来到一座望楼上,却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雄伟华丽的宫城。 在黑夜衬托之下,每一处亭台楼阁都金碧辉煌,眩目至极,仿佛每一块砖瓦都是由黄金和宝石堆砌而成。 与槐根透着仙佛气息的佛国相比,这里到处都充满了穷奢极欲的味道。 夜酩实在难忍好奇之心:“范大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范焱扬扬下巴,笑道:“一个能让人心想事成的地方” 夜酩顺着他的示意朝前看去,就见不远处有座白玉牌坊,上面悬挂着一个纯金匾额,写着三个大字。 化乐城。 夜酩愕然:“这是化乐天?” 范焱轻拍他的肩头:“怎么样,震撼吧,就知道你肯定没来过,带你再看点东西,保准你感兴趣” “范大哥,你不会是要带我去赌场吧?” “赌钱有什么意思,又拿不走,空欢喜一场,哥哥带你去玩点刺激的” 夜酩不知范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是看这城里行人来往众多,处处都热闹非凡,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两人一路穿街过巷,来到化乐城中央广场,少年又一次被眼前一座奇特殿宇所震撼。 这是座外形很像斗拱的楼阁,四昂九翘,碧瓦金檐,楼内空间极大,形如漏斗,四壁呈阶梯状,共计有九层,每层都是由隔间和看台组成。 在楼的正中央,悬浮着九座圆形擂台,高低错落,有小有大。 此时,其中几座还有人在比斗,但四周观众并不多。 范焱领着夜酩来到一处视野宽阔的看台,手扶着栏杆道:“这是无极宫,是化乐天最好玩的地方,许多九行的人平素无事都乐于来此赌斗,对手多以活饲为主,但和教武场那种厮杀不同,都是以幻身较量,就算死了也没有后顾之忧,是个提升修为的好地方,赌资可以是事功、武功秘籍、各种珍稀之物,都是可以兑现的东西,怎么样,想不想舒展一下筋骨?” 夜酩朝擂台上正在较量的两人扫了一眼,兴致缺缺,但顾及到范焱面子,只干笑道:“我可没有本钱,还是算了吧” 范焱嘴角微勾:“你身上的本事就是本钱啊” 夜酩有些迷惑:“不明白” 范焱习惯性的把手搭在夜酩肩头:“赌事功、武学秘籍之类的都没啥大意思,这里最来劲的是赌技,你若赢了一个对手,就能得到他的一种本事,比如某一式绝招,或者心法体悟” 夜酩仍不是很明白,这种傍身的本事怎么能靠比试赢来。 范焱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听说过密宗心照法吗,上师通过心照将一身本事都印在徒弟神识里,心照不仅包含功法口诀,还包含了他的修行体悟、徒弟一旦完全消化,就能拥有和师傅一样的本事” 夜酩震惊,终于弄清了范焱的意思,却觉得很不可思议:“那输了的人会怎样?” 范焱轻啧一声:“以幻身较量,性命无忧,但本事输了,可要从头练起,若没有这彩头,还有啥刺激” 夜酩微吸一口凉气,又想到他“剑贼”的绰号,一下恍然。 少年心中冷笑,输了钱,可以再去挣,输了本事,却是丢了立身之本,十年寒霜功,一剑如意圆。 这哪里是找乐子,分明是骗他跳火坑。 不过,想到范焱是丰千方的金牌打手,他突然又改变了想法,眼眸微亮:“这倒是挺有意思,范大哥,你再给我仔细讲讲这赌技的门道呗?” 范焱笑眯眯点头:“好说好说,不过老弟你得先跟我透个底,我听说你刚从琉璃天上来?你和下面那位新掌灯是啥关系?” 夜酩有些迷惑,按理说就算琉璃天发生的事情被蓝飒刻意压下,古城里杂人不得而知,范焱这个丰千方的心腹,怎么也不该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警惕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范焱轻啧一声:“老弟,你要装傻可就没意思了,哥哥我好歹也有些眼力,一看你就是来历不凡,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塔牢里囚犯的命根可都捏在下面那位掌灯手里,我就是想抱只粗腿,日后也好在太平城混饭吃” 夜酩想了想,故作为难道:“范大哥,你知道下面的规矩,我真的不能说,不过如果你有事,我倒是可以帮忙” 范焱眼中精光一闪:“得嘞,要的就是兄弟你这句话” 说着,这位当年因为触犯城规杀人,被关进塔牢,又靠着与人赌技一点点从活饲攀爬到如今贷主之位的贼头,很殷勤的给夜酩讲了许多赌技规则,还附带着说了些他的经验之谈,听着很是掏心掏肺。 无极宫上午人比较少,赌技一般多设在午后,一天三到五场不等,一场一炷香。 囊家每日都会从牢里挑选活饲出来当靶子,大都会提前一天把这些人名字、修行门派挂到无极宫门厅的影壁内,以供客人们参详。 靶子们的赌本都会明码标价,多是对赌能抵消前债的事功,以博取自由。 而庄家们的赌本一般只有囊家知道。 赌技分为三种:招式、心法、武技,由浅入深。 双方在下场之前,需要将各自的赌本印入蜃珠内,去武魂殿勘验无误后,方能入场赌技。 若一炷香内未分出胜负,庄家有权选择放弃,否则只能死斗,无时间限制,直到一方幻身破碎为止。 诸如此类,还有兑换、估值、下注等等细则。 很多都让从未进过赌场的夜酩感到新奇,尤其是听说下场赌技的庄家还可以调升修为层次,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讲完这些,范焱又带夜酩转了几个地方。 一趟下来,少年大开眼界,总算有些了解“化乐化乐,他化之乐”的真意了。 最后,在范焱的安排下,夜酩很顺利开了户,并得到了一个能自由出入化乐天的令牌。 除此之外,范焱还特意从囊家手里弄来一袋子记录有过往赌技赛况的蜃珠,让夜酩熟悉擂台赌斗的各种情况。 蜃珠这种东西很有趣,不过弹丸大小,质若琉璃,却内藏乾坤,只要将神识探入其中,就能进入一个似梦非梦的幻境,观看里面的影像。 可范焱越是殷勤,夜酩越料定他意图不良。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四章、人生都是坑 晚间,在佛国东面大山中,一处长势喜人的药圃旁,夜酩找到清风,问起一件令他有些疑惑的事。 什么是掌灯人? 清风手提着竹篮,从田垄间走出,轻轻弹去身上尘土,笑意玩味:“掌灯人便是执掌一方光明之人,通俗点说,就是这琉璃天的城隍爷,官位虽然不大,手里实权却不少,能运转一方天地气运、护佑生灵、奖罚善恶等等,但这些都无法信手拈来,也需要修行,但修神之法早已失传,所以只能是说说而已,听听了之” 夜酩眉头紧锁,一语切中关键:“那什么是实的?” 清风将竹篮递给他,忽然岔开话题:“这是紫心昙,六十年开一次,若拿到太平城去,能抵甲等事功一件,别说我没念你的好” 夜酩接过篮子,看到里面有数株白似玉莲的花枝,皱眉道:“你为何不自己拿出去?” 清风没好气道:“你当我不想啊,要不是这里是槐根的愿界,唯你有化虚为实之功,我能白白便宜你?” 夜酩心头微动,轻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 清风解下腰间一个红皮小葫芦,比划了一下,见夜酩不感兴趣,拔掉竹销,独自灌了口酒,抹抹嘴角:“我觉得和你还是直来直去比较好,实的只有那部《盂兰录》和槐根坟头上的吊命钱” “那册子除了记债,还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但欠债不得还吗,那上面的债都是意根债,宿世难消啊” 夜酩有些费解:“不消会怎样?” 清风苦笑道:“兄弟,知道为啥人比人能气死人吗?” 夜酩摇摇头,假装没听出言外之意。 清风一脸无奈:“因为命不好,为啥命不好?因为欠下的宿债多,这种事是打入胎前就带在身上的质,青赤黄白各有不同,你以为五门轮转是想进哪个门就能进的吗,这就好比你欠了一屁股债,穷得叮当响,非要跑去北城高门大院认祖归宗,人家愿意搭理你吗,只会把你乱棍打出去,就算你侥幸混进去,也是命比纸薄,多灾多难” 夜酩一惊,想起他爹曾说过的一句话。 宿命囚牢,冥冥注定。 少年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如果把盂兰录上的宿债消了,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宿命?” 清风点点头:“怎么样,是不是又有种掉坑里的感觉?” 夜酩暗咬牙关,脸色有些难看。 当初在山海鉴中,他就很好奇蓝飒为何会同意用账册换山海鉴,没想到那本册子还有如此功用,想必定然是这老家伙用来笼络人心的手段。 清风看少年这般表情,朗声大笑:“兄弟,人生本来就是坑,要想不被坑,除非没出生” 夜酩微扯了下嘴角:“那吊命钱又是什么?” “就是求福水吊命的人许愿时扔到槐树下的三枚铜钱,但塔牢另有规矩,犯人入监都要上缴吊命钱、喝苦水,这就跟迷魂要想入行都要喝迷魂汤一样,也就是在《盂兰录》上留底,把命根压在琉璃天,就算有一天重获自由,在魔僧槐安那里消去宿业前债,这最后的把柄也仍会留在槐根坟头,若敢有二心,那三枚铜钱就是催命符,一但被毁,就算人在万里之外,也会立时毙命!” 夜酩想到藏在须弥物里的那一大罐子铜钱,想想道:“可那钱捡不起来啊?” 清风笑道:“那是你捡不起来,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夫子说你的情况很特别,所修玄功很怪,但既然能从琉璃天醒来,便是已入破梦之境” 夜酩蹙眉:“就这些?” 清风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就知足吧,一个鬼修想破梦而出,步入铸魂三境,可不是光靠修炼就能得来的,若没有大机缘,呵呵……” “不懂” “入真空易,证妙有难,从道理上讲,鬼修所修便是四个字“证假成真”,在真空里修真,修到三境幻真是一道大坎,这时候的真只是似真非真,但可以俱此化形入四境,而后又要从幻真证假,才会知道什么是真真,可知道什么是真真,不代表就知道什么是真假,这一关又是一道坎,只有迈过去,才算是入了第六境破梦,但破梦不知何者是梦,就算能悟透,却证不透,还是不行,可以说鬼修的前六境皆为幻境,无论身心、神意还是气机,无一不是,你想想看,做梦娶了媳妇,一觉醒来,能把媳妇也带出来吗?” “梦里一切如常,醒来万事俱亡?” “正解” 虽然清风的解释很绕口,但有着隐门武库道、剑两卷秘籍的雄厚底子,夜酩还是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夜酩拱手致谢,又有些好奇:“你如今证到了哪一步?” 清风没有隐瞒:“知真不知假” 夜酩琢磨片刻后:“我曾听槐安说过一心无住,万尘不染,一心坚固,万法皆定,师兄或可参详一二” 清风微楞,忽而怒道:“你这人真鸡贼,这不是逼着我去夫子那儿讨打吗?” 夜酩笑道:“若挨一顿打,能提升境界,划得来” 清风不屑一哼,却转瞬化风而去。 夜酩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失。 揣摩太平城这些老怪物们都想些什么颇费心思。 他能看出张老夫子是在借清风试探他的根底,但其更深一层的目的就有些琢磨不透。 所以,尽管诱惑很大,他仍是选择敬而远之。 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也想用槐安的话当敲门砖,听听对方的反应。 至于能否帮清风解开修行之惑,就要看运气了。 夜酩又低头看看花篮,想到刚刚清风无意间说的话,隐约明白一些事。 他又抬起头,望向前方药圃中那些含苞待放的昙花。 一念过处,花开无数。 “果然都是坑啊” 夜酩喃喃苦笑,又心念微动,手中已重新凝出一卷槐根手札。 …… 夜酩从没将回转中土的希望都寄托在蓝飒这棵歪脖老树上。 几日后,陈瞎子的研究终于有了进展。 夜酩没在牢室里询问,悄悄来到佛国,在一片殿宇深处,寻了个不起眼的房间,才把急着献功的陈瞎子放出来。 结论倒是没有出乎少年预料。 以命迹纠缠算式推衍槐安的命数,他的命迹确和辰墟乱战历史上那数位权势显赫的人物的命迹有纠缠。 为了解释这一点,陈瞎子还画了一幅简易的星轨图。 所谓命迹纠缠,是指两个人的命迹相交后,相互影响彼此的一种现象。 槐安正是利用这个现象,借助天道回旋,在辰墟乱战三百年里穿梭,故意与这些人命迹相交,通过融念的方式,将自己的意根暗中嫁接给这些人,继而影响这些人的思想言行,来达到他的目的。 这也是槐根怀疑槐安最根本的依据。 虽然陈瞎子的解释包含很多算术玄理,听得有些吃力,但是由此得出的推测却仍让夜酩感到十分震惊。 “这么说辰墟十难里至少有五个可能与槐安有关?” 夜酩蹲在椅子上,翻看一张张写着密密麻麻小字和算式符号的草纸,怎么想都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陈瞎子也颇感困惑:“按算式推理就是这个结果,槐安是得道高僧,在辰墟乱战三百年这盘大棋上跳来跳去,一不求名,二不求利,肯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再者槐安偏借天道回旋转世,也肯定是因为这种方法有特别之处,根据手札上所述,命迹纠缠横贯三际,可将过去、现在、甚至未来诸多人的命运串到一起,虽然听着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别的因由” 夜酩把草纸放到一旁,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烦闷:“这是姑且先这样,你就说他死了会怎样?” 陈瞎子轻轻点头:“有两种情况,一是他神识不灭,再次轮回转世,改头换面,继续祸乱天下,二是他已形神俱灭,那就可能会影响到与他命迹纠缠之人的命运,就像是一串珠子,如果穿珠子的线断了,珠子必然散落一地,假如齐相苏仪没有提出七国连横抗楚,又或者苏仪这个人没当上宰相,那后边很多历史都可能会出现变数,这就跟两人下棋都已经临近终盘,一人悔了一步发生在前半盘的先手,那整个后半盘棋局都会因此而生出变化” 夜酩觉得这事越说越离谱,眉头渐渐锁紧。 陈瞎子干笑道:“还有件事,我在那全是人名的册子上随便找了几个人,把他们的命理四柱也推衍了一下,虽然他们和槐安没有命迹纠缠,却有相交,他们很有可能都是当年明教教众转世,其中有个姓朱的,就是当年明教右护法汪逊转世,他早年曾在周地做州牧,身世记载很详细,槐根手札里也曾提到过此人” 夜酩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又详细询问陈瞎子推衍过程,听完之后,之前那些被算式推论搞得很阴郁的心情瞬间由阴转晴。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试想一下,若当年死去的几十万明教信众获得重生,对槐安这位昔日教主得是何等崇拜。 到时候只要他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声势大振。 现在正主死了,蓝飒想要坐守渔翁之利,再顺理成章不过。 少年没心思纠缠在这些阴谋诡计中,如今有了这个发现,他便可以驱虎吞狼,先获得自由,再设法从这太平城逃出去。 …… 回到塔牢之后,夜酩趁着白天外出放风时机,求一个守营兵卒找了趟赵甲。 算起来,自从上次从珊瑚林回来后,两人已有两月未见。 如果说在这不讲阳世俗情的太平城里,夜酩最信得过谁,那无疑是冯铁炉和赵甲。 三人都是同龄人,彼此之间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又数次出生入死,是实打实的过命交情。 正在马厩喂马的赵甲听内卫营卒说有位住在塔牢顶层包间的甲首要找他,一开始还有点莫名其妙,等来到内营门口,看到竟然是数月前不辞而别的夜酩,高兴得一蹦老高。 赵甲快步跑过来,照着夜酩肩头就是一拳,有些气不顺道:“姓夜的,你到底拿我赵甲当兄弟不?离城也不说一声,就算没时间,留个字条也行啊,害得我和猴子满城找了你半个多月” 夜酩眼眶有些湿润,笑道:“我也不想,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可害苦我了,走,咱们里面说去” 两人勾肩搭背来到一处背人处,夜酩将他这数月经历简略说了一下,把赵甲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见到夜酩脚底下有了影子,赵甲还是由衷的替他高兴。 最后,夜酩切入正题,脸色凝重道:“赵甲,你也看到了,我这次卷进了一个大麻烦,需要你帮我办件事,你一定要记得保密,包括刚刚我说的话,除了猴子,千万不能对别人说” 赵甲点点头:“明白,你就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吧” 夜酩道:“你帮我去找下猴子,就说我要见他师傅一面就行” 赵甲迷惑道:“你找猴子师傅干啥?” 夜酩摇摇头:“我不能说” 赵甲想想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见?” 夜酩道:“你让猴子单独跟他师傅说,我手里有他需要的东西,明日晚上亥时,在佛国西面的宫殿里等他” 赵甲重重点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一会就去” 夜酩抱拳相谢,想到这事若日后蓝飒追究下来,很可能会让赵甲丢掉饭碗,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但除此之外,他真的再找不到可以相托之人。 赵甲拍了下他的肩膀,淡笑道:“几个月不见,怎么你不但人长高了,礼数也多了呢?” “是吗?”夜酩挠挠头:“我长高了吗?” 赵甲拔起腰杆,用手比量的一下:“长了啊,以前你也就到我胸口,现在顶到下巴了” 夜酩忙挺起身,不比不知道,一比还真吓了他一跳。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五章、无极宫(上) 化乐天无极宫是个好地方。 抛开范焱意图不轨不谈,夜酩觉得这里可以常来。 不说别的,单说手里这些蜃珠内记录的赌斗影像就让他受益匪浅。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夜酩虽然对隐门武库中典藏的功法秘籍耳熟能详,但论及实际运用却并没将所有招式都练得纯熟,即便依仗宝图时间流速上的优势,他所精通的功法也不过道、剑两卷秘藏的十之一二,更何况武技拔升与内功修炼完全不同,最重实战经验,而宝图中的对手,除了那些灵智低下的妖兽外,就再没有别人,但眼下这个送到他手里的机会却让他找到一个发力点。 这几日,他每天下午都会来无极宫参研武技。 昨天在大厅入口,看到影壁上挂出的靶榜中,有个出身昔日大燕王朝太白宗的四境剑修,心痒难耐,也打算下场一试。 据他所知,太白宗在大周尚未定鼎中原以前号称“北地道宗”,是真正称得上山上仙家的名门大派,曾经与千年道宗“武当”,隐世道宗“姑射”,南越道宗“罗浮”合称为四大仙门,若非辰墟乱战中跨过了那条被视作天规的界限,插手山下王朝事务,也不会在后来被大周以私藏禁书,阻碍兴武令施行为由,火烧藏经殿,毁掉千年道脉传承,分崩成如今的苍极阁、青云观和丹舟门。 而最让他感兴趣的是那剑修的赌本。 太白三绝之一的“苍极剑书”。 这部功法在隐门《剑字卷》秘藏的“经、法、术、决”四档分类中被归为法类,较剑经略逊一筹。 但在《符字卷》中却归为第一等的符经,不仅是一门剑符双修之道,还是一种货真价实的仙术。 道术无论看着如何玄妙,归根结底都是在利用天地元气做文章。 但仙术却不同,乃是凭借灵应之力,去召唤仙灵降福施法,与前者可谓天差地别。 虽说现如今诸界混淆,仙界已变成仙域,修行者无需飞升即可去得,但这种经过千年传承与积淀的法术却绝非一般修行功法能比。 夜酩倒不是觊觎他人本事,而是想试试他曾研习过的三式“剑书”到底练得怎么样。 无极宫西侧,一处门口矗立有两尊巨大伏魔金刚像的武魂殿内。 夜酩将三枚印有苍极剑书招式的蜃珠放到镇殿神兽“无邪”的口中勘验,得到三个红色武技珠。 少年回到四层包间,依照范焱教的方法,端坐在禅床上,点燃一柱清明香,凝出一个长得很像赵甲的高大幻身,那感觉有点像是出窍神游,又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但回头看到入定的真身,又感觉是在做梦。 夜酩原本以为会有些不习惯这幻身形态,但出乎预料,竟是一点都没有不适之感。 按照赌技规则,庄家最高可将修为境界调升到与靶子持平的境界,他便将修为境界调升到四境,感觉和山海鉴也没什么两样。 夜酩拿起武技珠,用令牌启动设在包间内的传送法阵,进入擂场。 …… 无极宫顶层。 相比于楼下的拥簇嘈杂,这里的看台要宽敞舒适许多,处处都有亭廊环绕,其中又以位于擂场东侧的一处金雀台最为惹眼。 此时,雀台金顶之下,在两根分别刻有“天地无极”和“百无禁忌”字样的金柱支撑的大堂中,范焱正坐在主位上,斜倚着扶手,悠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站在台阶下面的两个属下汇报账目。 一直对精打细算不太在意的范焱昏昏欲睡,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忽然摆摆手道:“把这些帐都交给王弥勒吧,告诉他若敢少塔牢一个子儿,我就弹他秃脑壳去,另外今天场外赔率是多少?” 一个中年伙计合上账本,恭敬道:“回贷主,今天下场都是新手,庄家这边实力也不高,大概一比三”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灰衣小厮兴冲冲跑了进来,道:“贷主,您要我盯着的那个肥羊,他今日报了一场,把自己调到了四级” 范焱闻听,马上从椅子上坐直,笑道:“告诉靶子,搂着一点打,赢不是目的,我要知道他的真实根底” 那跑的满头大汗的小厮略微犹豫道:“贷主,您还是先看看他留的赌本吧” 范焱拿过小厮递上来的蜃珠,以神念感应其中讯息,却是一怔:“无邪怎么把他这三招估的这么高?” 小厮茫然摇头。 范焱略作沉吟,又道:“你去告诉那个剑修,若是场上觉得他很难对付,就尽全力去打,但只能打平或打输,绝对不能赢” “啊?”小厮一愣:“为什么?” 范焱嗤笑一声:“你懂什么,我要放长线钓大鱼” 小厮慌忙点头,再不敢多嘴,又一溜烟似的跑下楼去。 范焱抹了下嘴角,得意一笑,自言自语道:“小夜呀小夜,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斤两” …… 夜色正浓,无极宫内人声鼎沸,随着三通锣声响起,赌斗正式开始。 今日的靶子中有个实力接近六境的刀客尤为引人注目,当其跃上场间擂台,全场顿时发出一阵欢呼。 看客们都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却不是为汉子呐喊助威,而是七嘴八舌的喊着“死斗”之类的话。 夜酩这边的对手是个身材中等,长得低眉耷眼的黄脸道士。 按照无极宫的规则,庄家可以使用自带兵刃,但夜酩并不想在兵刃上占对手便宜,只是从兵器架上挑选了一把趁手的长剑。 双方互不认识,也就没什么交流,只是横剑于胸,颔首为礼,互道了声“请”字。 但两人谁都没有抢先出手,而是绕着圆形擂台转了半圈。 四周台上有些看客也在关注这边,大多是想要看看“苍极剑书”这门江湖绝技有何玄妙。 穿着单薄青衫的黄脸道士一脚踏入东北艮位,身形忽然一晃,如同一股清风,在空中拖出一道虚影,冲向夜酩。 下一瞬间,在观众的惊叹声中,他已挥剑直斩而出。 夜酩异常简单的举剑相迎。 两柄长剑毫无花哨的交碰一处。 铮的一声震鸣,火星四溅,弧光耀眼。 第一招,两人都只是想先试探下对方根底,一触即分,都倒掠而出。 夜酩见年轻人这“柳下风来”的轻身法十分了得,决定先下手为强。 少年将一直绷着劲的腰杆一晃,身体里猛然发出一阵四境修行者独特的、如同河水奔流般的气机震鸣,瞬间朝前连踏出七步,一步比一步大,状如北斗七星,斜切向尚在后掠飘飞的书生。 那把剑身上只布设有简单符文的长剑自他手中笔直刺出,真元涌动之下,剑锋骤然亮如寒星。 随着他手腕轻震,长剑抖如疾风劲草,在空中连接勾划出数条白色符线,书成一个“雨”字。 擂台上陡然荡起一阵微风。 无数细如游丝般的天地元气涌向长剑剑锋前方,汇成一片水雾。 夜酩顺势挥剑横拍,水雾刹那变成一条条雨丝,朝前激射而去。 一条雨丝便是一缕剑气,千百条汇集一起,便如同乱箭齐发,避无可避。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六章、无极宫(下) “这是……钟山风雨?!” 黄脸道士脸色突变,认出夜酩所用剑招,心头惊呼。 他只是听那牢头传话,让其设法试探出庄家的实力,并不知道夜酩竟和他同出一门。 在这一瞬,他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恨意。 他虽是苍极阁的亲传弟子,却因与同山不同门的青云观弟子暗生情愫,触犯门规而被逐出山门,后来他加入大周幽察司,就是想有一天能混出个名堂,杀回太白山,亲手剁了那害的他前途尽毁的臭道士。 眼下见夜酩踏罡步斗、剑路精妙,一看就是出身苍极阁的真传弟子,便很想除之而后快。 可他也知道面对的只是个幻身,没法一解他心头之恨,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庄家,上面还有个据说在塔牢能只手遮天的贷主逼着他让招,就更感到无比愤懑。 心思电转间,黄脸道士决定即便最后要让招,也要先羞辱其一番。 眼见风雨袭来,他脚尖轻轻点地,如同飘飞的柳叶般朝后一掠,也以剑代笔,在身前迅疾书出一个“炎”字。 剑符凝成的瞬间,虚空中就像是有油料被点燃,一股灼热火浪骤然从黄脸书生剑锋前喷薄而出。 火浪与雨幕撞在一处,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就像是一口汤锅突然爆炸,沸水四溅,混着滚烫的蒸汽,全部倒卷向夜酩。 少年见势不妙,忙横剑在前,护住双眼,飞身后掠。 但周身上下瞬间被水气熏得火辣辣的疼,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被烫得一片通红。 而趁此时机,黄脸道士又剑锋疾抖,接连在空中书出三个字。 与之前那个炎字正好组成“炎焱烈日”一语。 苍极剑书单书为符,成语为咒。 黄脸道士剑锋前骤然出现六七个海碗大小的火团。 只看他在落地瞬间将手腕微翻,数剑接连抽在那些火团之上,火球呼啸着朝夜酩迎头砸去。 坐在夜酩身后的看客发出一阵惊呼,虽然明知道有结界保护,那火球奈何不了他们,还是下意识的朝旁躲闪。 无极宫顶层,范焱看着面前从蜃珠中折射出的擂台影像微微一惊,心头有些不快。 很明显这个新来的靶子没拿他的话当回事。 他决定稍后给他点颜色看看,要让其知道在塔牢里他的话就是天命! 不服从的后果会很惨! 夜酩刚刚稳住身形,未料反击会来的如此快,眨眼间火球已铺天盖地,封住他几乎所有闪避空间。 如果以他所掌握的其他武学应对,他至少有十数种方法能够破去这燃眉之急。 但少年有自己的想法,一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展露看家本领,二也是为了吊住某人的胃口。 范焱既然是塔牢一霸,与那些靶子关系必然密切,这家伙在那日把他引来这里后,就再没去牢里找过他,想必是料定其一定会就范,但派个小厮连日跟踪他就显得有些托大,殊不知他从小到大都在被大周幽察司那群人追踪,若是连这点辨察力都没有,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少年再次后掠,仍是以苍极剑书应对,在空中接连以剑锋疾划,书出“蛟龙布雨”四字。 一股清泉般水流随着他接连不断朝前斩出的长剑肆意挥洒,顷刻间缠向那些火球。 但令夜酩大感意外的是,水龙与火球相遇,发出一连串嘭嘭爆响,火球竟并没有被漆灭,而是化成无数只不到手掌大小的火鸦,嘶叫着朝他飞扑而来。 黄脸道士露出得意的狞笑。 他并没忘记牢头的吩咐,适才已故意将火球压缩得很小,火鸦的威力更小。 他只是想要看看夜酩被当众烧光衣服后的窘态。 然而,雀台里有人却不这么想,刚刚已从顶层下来的范焱眼见这一幕,轻骂一句“蠢货!” 事实上,就在夜酩书符成咒时,这位如今已是六境巅峰强者的范焱就已经瞧出少年并未尽全力。 这让他愈发有些期待他会怎么应对这招。 但令包括范焱在内所有看客都感到意外的是,夜酩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将左手竖到胸前,掐出一个怪异印决。 一股白色旋风便陡然从他脚下荡起,似一条白色蛟龙般将空中乱飞的火鸦尽数吞入腹中,又随剑锋所指,反卷向黄脸道士。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黄脸道士的笑容还凝在嘴角,那些火鸦已倒卷而回。 而他的脑子却因为骤然间看出一些夜酩剑法的门道,被震撼得分了神。 在他早年还在山上修行之时,就曾听一位德高望重的师叔祖说过,苍极剑书、青云秘箓和大小舟丹,这太白三绝本是心、意、神兼修的一套仙家道法,只是因为此功特别难炼,才分成三册,掌握苍极剑书只能算是粗通外道,练到能书符成咒后,再去修青云秘箓才会事半功倍,待到拔将授箓,成就谱牒仙师,就可借符箓驱遣仙灵之力去炼制大小舟丹,最后才能借小舟游三山,乘大舟返青天,位列仙班,当年他有意接近青云观那名女冠也存有要一窥青云秘箓的心思,没想到今日竟然在太平城里见到了一个能“内外兼修”的宗门高手,他这一辈子可以说就耽误在了这个上面,又怎么不被此时的一幕震撼。 轰的一声爆鸣。 黄脸道士眨眼变成了黑脸,衣不遮体。 周围看客见状哄然大笑,就连一手造就这番光景的夜酩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看出刚刚其走了神,若不然光凭其轻功就算不能完全避过,也至少不会这般狼狈。 脸颊已经被熏黑的道士回过神来,脸色极为尴尬,仓惶飞身跳下擂台。 夜酩轻轻摇头,来到赌技台旁,拿过黄脸道士留下的一颗红色蜃珠,以神识探入其中,看了下里面的内容,见其中所藏只是一式苍极剑书的武技,不想夺人所爱,便又把珠子放了回去,拿过自己那三颗珠子,也驱动法阵,闪身回了包间。 少年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本心,并没有任何贬低对手、抬高自己的想法。 但他的行为看在范焱和一众看客眼里却完全不是这样。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不屑手下败将的本事,这无疑一下拉高了赌客对他的兴趣。 …… 四层包间内,夜酩刚从幻身中醒转,范焱便不请自来。 少年见到他,面色一喜,从禅床上跳下,兴匆匆道:“范大哥,我赢了一局” 范焱故作茫然,虚情假意的问了几句。 夜酩便将刚刚下场的过程简单说了一下,又略显失望道:“那靶子轻功不错,就是手头差了点,我看过他留在蜃珠里的东西就是一式剑招,没啥大意思,这里面有没有啥门道?” 范焱微愕道:“老弟,你是真大方,怎么能把那些蜃珠还留给他呢,那都是你赢来的东西,就算你看不上,也可以转手卖给别的庄家,你知道那靶子的一颗红色蜃珠在场外估价是多少吗?能抵一件乙等事功啊,而且像苍极剑书这类江湖鲜见的武学更是价格不菲,也怪老哥我这几天事忙,没跟你讲清楚” “还能这样?” 夜酩听的有些发懵,没想到赌技竟然还有这些弯弯绕,又一追问才知蜃珠除了有招式、心法、武技三类之分,在品级上也有上中下三等,分别是红色、紫色和黄色,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罕见的金色极品,对赌标准基本遵照同类相差一等,一比十的比率兑换,若不同类别,像今日夜酩拿三颗含有招式的红珠只能抵一颗含有武技的红珠。 夜酩有点后悔,在范焱面前一阵呲牙咧嘴,便像是丢了心爱之物的小孩。 范焱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无妨,不过是区区几颗珠子而已,倒是老弟你很让我意外啊?” 夜酩挠挠头,“意外啥?” 范焱眼光朝旁一转,别有深意看了眼放在桌上那三颗红色蜃珠,“据我所知,当年太白宗山门被毁,只有丹舟门那位祖师当时云游在外,侥幸逃过此劫,其他青字辈长老全部都被大周幽察司的人关到了五狱山,才导致能身兼三绝于一身的道统传承几近断绝,老弟莫非是出身丹舟门?” 夜酩虽对太白宗变故大体了解一些,但并知道其中这类细节,很想问问这些内幕范焱是从哪里听来的,但为了保持神秘感,摸清范焱的底细,只能缓缓摇头,为难道:“范大哥,这事我不能说” 范焱轻轻一笑:“无妨,老弟下场有啥打算?” 夜酩微微摇头,又笑道:“范大哥有啥内幕消息,给个建议?” 范焱道:“四境靶子武技都不高,下次你可以试个修为稍高一点的,敢来太平城折腾的主,每人手里都有两手绝活” 夜酩兴奋点头,跃跃欲试。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七章、驱虎吞狼 清泉穿石,银流飞瀑。 在竹林旁的一片崖壁下,清风正坐在泉潭边调息行功。 他缓缓睁开双眸,摄过水中一朵娇嫩的睡莲,拿到鼻尖前嗅嗅,将其朝空中一抛,睡莲顷刻间化做一朵洁白如玉的莲台。 清风面露欣喜,心意微动,刹那移身莲台之上,只感到浑身神清气爽,俯身四顾,却见青石上坐着一个稚童,穿着宽松的袍服,梳着两个羊角鬓,一脸稚气未脱的模样,顿时心生厌恶,暗道了句“好丑”,结果就感觉身体一沉,扑通一声跌入水中。 他失心疯似的一阵狂吼,挥手狠狠拍打水面,弄得水花四溅。 夜酩刚来到佛国,恰好赶上这一幕,站在岸边笑道:“你这是闹哪出?” 清风轻身上岸,将肩膀一抖,已瞬间恢复原貌,微怒道:“还不都是你那两句话害的!” 夜酩挠挠头道:“真有用?” 清风一愣,像是想从少年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如梦初醒拍了下脑门道:“早就知道你不会这般好心,原来只是顺嘴胡诌的,我算认识你了” 夜酩笑嘻嘻道:“我确实是临时起意,但那两句话可确实是槐安说的” 清风暗咬牙关,狐疑一阵道:“真的?” 夜酩点点头。 清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夫子说,只要你把槐安留下的东西交给他,他可以把你送回中土,但有个前提” 夜酩微皱眉头:“什么前提?” 清风抬头朝天上看去:“你知道的” 夜酩低头沉吟片刻道:“你告诉他老人家,我会认真考虑这个建议” 清风眼眸中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窃喜,却忽被猛然抬头的少年下了一跳。 “我知道这前提是你后加的,我是在想假如是你面临我这种处境,你会相信夫子的话吗?” 清风一愕,脑袋一下耷拉了下来,像是受了比刚刚破境失败更大的打击,不过他倒是没有回避不答,而是很认真地思考一阵。 “不会” 夜酩轻轻点头:“我也不会,和夫子比起来,我们都太弱小,强者喜欢听弱者讲话,只是因为喜欢,并不是因为有道理” 清风摸摸嘴唇,歪着头道:“我真的很好奇,这些道理都是谁教给你的?” 夜酩叹了口气,只是苦涩一笑。 两个外表看上去年龄相仿,实则差距甚大的“小孩”蹲坐在水潭边,都一阵沉默。 “你修行为了什么?”夜酩忽然问了个问题。 清风摇摇头:“不为什么,为了能活着,你呢?” 夜酩道:“我要报仇” 清风道:“在太平城里就没有不想报仇的人,恭喜你来对了地方” 夜酩嗤笑一声,一点都不觉得这笑话好笑。 “你刚刚为啥发那么大火?”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过分了啊!” 虽然嘴上不依不饶,清风最后还是说了他面临的窘境,每次破境都失败在最后关头,几乎无解。 夜酩想了片刻道:“我爹说,人最怕活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清风翻着白眼:“你爹又是谁?” 夜酩一笑:“你不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吗?” “你是说……” 清风忽然明悟,这不仅仅是一句感慨,也很可能是他破境的关隘。 “人最怕活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清风喃喃重复,不知为何,心头微酸,泪如雨下。 夜酩见势,悄然起身,离开了泉潭。 其实他也有些怕自己会活成那样。 比如,他不想老是虚情假意在人面前逢场作戏,不想见到那么多隐门中人因他而死,不想小淳为救他牺牲自己,更不想爹娘为他连番舍命涉险等等。 可他偏偏是那越王的儿子,是个肩头扛着国仇家恨的大逆。 他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承受的痛。 这就是他的命。 唯有认命,才能改命。 …… 心里估算着与冯猴子师傅约定的时间,夜酩御风来到佛国西边一处秀峰之上。 崖顶有一座他早已寻好的楼阁,势如龙首,半悬虚空,很适合观察四周风吹草动。 不多时,一个身材瘦高,眉梢雪白的老道人现身在山道上,步履飘然。 夜酩立时有感,马上来到山腰一处石亭外,拱手相迎。 “见过仙长” 吴道玄看到御风而来的少年,微微点头,清瘦面容不见任何波澜,脚步未停,继续朝山顶走去。 夜酩小步跟在后面,试探道:“敢问仙长可是隐门中人?” 吴道玄没有回答,只冷漠道:“有事直说吧” 夜酩笑道:“多谢仙长那日提点” 吴道玄轻哼一声:“大智无诈,小小年纪竟学些算计人心的伎俩,不堪大用” 夜酩暗瞪一眼老道人,忽然觉得没必要这样低声下气,又轻咳一声道:“老吴,那我可有话直说了,有几件事你要是能帮我解疑,我就把槐根的手札给你,那东西上记了好多怪事,咋样?” 年近百岁的老道人刚觉得面前这小娃心机深沉,喜怒不行于色,就险些被绊倒在山路上。 他转身看向夜酩,却看少年已躲出老远,微微冷哼一声。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夜酩站在远处,故作镇定道:“我看得出你和蓝飒那老怪物不合,他一直在找槐安当年埋在中土的种子,我觉得你会感兴趣,我手里有槐根的一卷手札,上面记载了他当年一路追查槐安的过往和发现,槐安曾借天道回旋之力祸乱辰墟,命迹纠缠三际无数因果,现在他死了,按照这手札上所述的理论,很可能历史会被改写,而蓝飒那么着急要破解《燃灯录》,必然与这些事有关” 吴道玄眼瞳微缩,闪过两道寒芒。 “你还知道什么?” 夜酩耸耸肩:“你要佛灯无非也就是为了这事” 吴道玄转回身,又朝前走了几步,忽道:“说你的事,事不过三” 夜酩微微一笑,忙向前快走几步,追上老道人。 两人转过一处树荫如幕的弯路,迎头已能望见崖顶阁楼。 夜酩重新打好腹稿。 “第一件,我到底算不算还魂鬼?” “这要问你自己,你应该知道还魂鬼是什么,问我算不算,难道我能说了算?” 夜酩一阵沉默,又道:“第二件,如何重铸阳神?” 吴道玄轻轻一笑:“呵呵,这应该是张道端的允诺吧,还算有点心计,若依鬼修之说,确实可以重铸阳神,但此阳神非你所想的纯阳之神,乃是超越纯阴之灵体,在道家看可从没有此一说” 想到清风所说的仙道渺渺,人道乐生,鬼道贵终,夜酩若有所悟。 “第三件,如我这般情况如何修行?” 老道人手抚须髯道:“人也好,鬼也罢,修行之理无外乎修于行止,求个心安理得” 夜酩没好气道:“老吴,我可是诚心要跟你做生意,你要是竟用这种话糊弄我,咱们交易就作废,我这就去找老张去,什么修于行止,我听不懂” 吴道玄道:“修于行止就是要明心见性,不忘本来,先尽其精微,再……” “等会等会”夜酩忽然打断他,无比认真道:“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要听干货” 吴道玄又低头撇了他一眼:“我只懂人如何修仙,不懂鬼如何修仙” 夜酩翻了个白眼,又纠正道:“不是修仙,是修行,我就想像你们这些人一样,成仙得道我不感兴趣” 吴道玄寿眉微挑:“那就往回练” 夜酩挠挠头,有点发懵。 “啥意思?” “你要修行,就要学做人,若不然这世间就无你可修之道” “做人,做啥人,你别指桑骂槐” 吴道玄轻笑一声,反问道:“无根树如何得活?” 夜酩愣在山道间,陷入苦思。 过了许久,当老道人已经登顶山巅,来到阁楼中,他才琢磨明白其话之意,又来到楼中,恭敬一揖。 “落地生根?” 吴道玄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些赞许。 夜酩轻啧一声:“还有一件事” 吴道玄将脸一板,朝他摊开一只手。 “说三件,就三件” 夜酩无奈,从怀中拿出槐根手札,递了过去。 吴道玄低头观书,沉默不语。 少年看老道人看了数页,渐渐入迷,轻声道:“这书乃是愿物,唯有我能化虚为实,我不想老被关在塔牢里,整天闷死了”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八章、小算计 事情比夜酩预料的要顺利,有老道人出面帮忙,蓝飒不在太平城,丰千方也不敢有异议,少年很快恢复了自由身。 在拿到白虎营令牌后,夜酩第一件事就是找上赵甲,一起去西城找冯猴子。 晌午,在冯家酒铺门口,多日未见的两人再次相见,都雀跃不已。 冯铁炉之前已听赵甲讲过夜酩消失这段时间的经历,非张罗着要去城东搓一顿,给夜酩接风洗尘。 三个少年来到东城辅街一家名叫醉仙居的酒楼,在二楼找到一个靠窗又有屏风围栏的雅座,跟伙计要了些菜肴和酒水后坐下攀聊。 冯铁炉向窗外瞄了一眼,注意到一直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此时正坐在街对面茶铺里发呆的幻竹,朝夜酩使了一个眼色。 “这什么情况?” 夜酩无奈:“丰千方给我派的保镖,咱们说咱们的,不用管她” 冯铁炉轻嘶一声,打趣道:“俩月不见,看来你在塔牢里混得不错啊?” 夜酩自嘲一笑:“没办法,树大招风,谁让我那么招人喜欢呢,还是别说我了,我看你的伤应该全好了?” 冯铁炉心领神会,举起双拳,做了个较劲的手势:“早好了,那都是老黄历的事,现在猴爷可是三境上品高手,你俩给我小心着点噢!” 夜酩微讶:“哎呀,你还因祸得福啦?” “那是”冯铁炉洋洋得意,把脑袋一扬。 赵甲轻讽道:“说你胖,你就喘,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被那母赤脚仙掳走,差一点就成压寨夫人,要不是我和夜酩,估计现在连娃儿都有了” “嘿,这事不许再提啦”冯铁炉猴脸微红,瞪了眼赵甲:“谁还没有个马失前蹄的时候”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齐声大笑,想到当初做事功时一起经历的种种磨难和趣事,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不一会,店家将酒菜端上,三人又聊了这段时间一些趣事,正开怀之际,却忽听旁边有人嗤笑一声,转眼间从屏风后绕出三个人。 为首者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身着白袍,腰系青缎绣带,长得仪表不凡,只是眼眸里始终闪烁着一股阴冷寒意,让人看了不太舒服,正是之前因赵承方兄妹的事与三人结怨的赵承乾。 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高个子,长得很瘦,面色腊黄,双臂比普通人能长出一个手掌,看年纪约有十四五岁,乃是古城十八当之一的常青当铺少东家刘祛病。 另一个是个胖子,一张大脸很像是一块发过头的面团,五官都挤在一块,嘴一直微撇着,看谁都像是欠他钱的样子,家里是开米行生意的,因为排行老四,大家都习惯叫他韩四。 三人都是东城富家子弟,打小就常厮混在一起,都是冯铁炉、赵甲的老熟人。 赵承乾看到坐在主位的夜酩,含笑拱手:“夜兄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冯铁炉看到这仨货就觉得倒胃口,没等夜酩答茬,已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谁跟你是兄弟” 赵承乾脸色微冷:“冯猴子,别以为你是一气观弟子,有萧湘子撑腰,就可以到处撒野,不还没拜祖师堂呢嘛,小心下次稷社评被刷下来,我今天是找夜酩有事,跟你没关系” 夜酩放下手里的筷子:“何事?” 赵承乾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借一步说话” 夜酩摇摇头:“没必要,我不觉得咱们有什么好聊的” 赵承乾笑道:“咱们之前是有些小过节,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太平城不讲阳世俗情,我想跟你做一笔买卖” 夜酩皱起眉头:“什么买卖?” 赵承乾略压低了几分声音:“我需要那阵法口诀,条件随你开” 夜酩微楞,觉得有点好笑,当初若不是这厮请来丧门星,要把他和赵承方置于死地,也不会出那档子事,眼下他竟还敢来谈买卖。 他又摇摇头:“不感兴趣” 赵承乾脸色微僵,又瞥了眼衣着寒酸的赵甲和冯铁炉:“夜酩,我知道你背后有靠山,但你刚刚来古城,还不了解这里的水有多深,人都有马高蹬短的时候,和我赵承乾交朋友,你稳赚不亏” 冯铁炉拿起一根筷子,轻敲了下茶碗:“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除了那点家世,你就是个屁!” “穷鬼,找打是吧?”刘祛病闻听一怒,跨步就要上前。 赵承乾抬手挡住他:“冯铁炉,光说不练假把式,太平城不许私斗,有胆量咱们无极宫练练,看看到底谁是屁” 冯铁炉冷笑:“本大爷没兴趣陪你们这些草包玩” 说着,冯猴子拿眼扫视三人,故意在韩四身上多停了一阵。 三人中修为最低的韩四怒道:“你说谁是草包?有胆子出去较量!” 赵承乾冷笑:“听说你刚步入三境,不会没胆吧?” 冯铁炉狠拍桌子,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何不敢,去就去!” 赵甲见势,也跟着站了起来。 唯独夜酩纹丝未动。 赵承乾忽然伸手往下压了压,笑道:“着什么急啊,先说好输赢如何” 冯铁炉怒道:“你若输了,就跪下舔我的脚趾头” 赵承乾冷哼一声:“幼稚,那我若是赢了呢?” 冯铁炉道:“没那可能” 赵承乾又将眼光投向夜酩:“阵法口诀” 冯铁炉微皱眉头,又拍了下桌子:“咱们之间的事,跟夜酩有什么关系” 赵承乾淡淡一笑,又扫了三人一眼:“当然有关系,你们不是朋友吗,咱们三局两胜” 夜酩思量片刻:“好,不过公平起见,我们要你的枪法口诀” 赵承乾一愣,有些犹豫,毕竟他赵家枪法乃是秘传。 此时冯铁炉也有点反应过来,又挥手道:“不敢就敢紧滚蛋!” 赵承乾沉默一阵,微微点头:“好,现在就去” 夜酩摇摇头,故意加重语气:“着什么急啊,五日后,咱们无极宫见” 赵承乾冷笑:“想临时抱佛脚,一言为定” 冯铁炉怒道:“一路走好” 赵承乾带着刘祛病和韩四转身走了。 夜酩、冯铁炉、赵甲的心情却都有些浮躁,再没了刚刚的兴致,一时间都沉默不语。 最后,还是夜酩率先打破了僵局。 “猴子,那姓赵的和旁边两个人都什么底子?” 冯铁炉道:“赵承乾是四境中品,刘祛病去年稷社评时是四境上品,眼下可能破五,韩四最差,二境上品” 赵甲道:“姓韩的虽然是草包,但力大过人,也不可等闲视之” 夜酩挠挠下巴,看向赵甲:“你如今什么境界?” 赵甲脸色微红:“三境下品” 冯铁炉狠拍了下桌子:“妈的,我上当了!” 赵甲不明所以,夜酩微微一笑。 冯铁炉抱拳:“夜酩,对不住,把你搅合了进来” 夜酩轻笑,打掉他的手:“说什么呢,这事其实是因我而起,如果没有我在这,他可能不会来找你俩麻烦,这应是他预先想好的诡计,做买卖是假,激怒你才是真” 冯铁炉一听,确实觉得很有道理,微微点头。 赵甲却有点丈二和尚:“你们俩在说什么” 夜酩微叹:“姓赵那厮来这么一出,其实就是想要那阵法口诀,他知道我不可能答应跟他做买卖,才想法激怒铁炉,趁机把你我也算计进去,三局两胜,这又是一计,若到时候赵承乾的对手是你,而不是铁炉,再让那姓刘的高手对付铁炉,我们胜算不大” 赵甲恍然:“既然知道是个套,你干嘛还答应他?” 夜酩冷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打这个主意应该不是临时起意,本来他若不来招惹我,我还想不起他来,但既然他都将脸贴上来了,不狠抽他两嘴巴,我可过意不去” 冯铁炉嘿嘿一笑:“对,这厮就是欠打,仗着有点家底,打小就飞扬跋扈,这次咱们得让他长长记性才行” 赵甲道:“虽说我也很想收拾他,但咱仨实力毕竟有限,要在无极宫比斗,胜负难说啊” 夜酩又看看两人:“现在我们只能以巧胜强,这五天你们要来无极宫,我给你俩集训,只要你们两个中有一人能赢,咱们就稳操胜券” 赵甲苦着脸:“去无极宫要花很多钱” 夜酩皱眉:“多少钱?” 赵甲举起一根手指:“一炷香,一枚月牙钱” “这么贵?”夜酩一惊。 冯铁炉道:“事情是我挑起来的,我去想办法,大不了再去做一次事功” 夜酩摇头:“来不及,你是一气观弟子,和化乐赌坊那个囊家说不上话吗?” 冯铁炉晃晃脑袋:“那臭和尚只认钱不认人,就连我师父都不行” 夜酩又沉思片刻:“事情虽然是你挑起来的,但根由却在我这里,我来想办法弄钱,明天你俩等我消息!”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七十九章、无极论剑(上) 按陈瞎子所说,九行中人去中土做局时必备两样东西。 一个是振灵丸,一个是寄魂香。 振铃丸这种秘药只有两个地方有,一是太平楼,一是塔牢药库,而寄魂香则是由一气观把持。 有冯铁炉的帮忙,要弄到后者应该不难。 但振灵丸却很难办。 少年一直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他曾想趁丰千方不注意,偷偷溜入药库盗药,但在塔牢这段日子,却是连药库的门在哪都没摸清。 不过,在得知范焱是丰千方的金牌打手后,尤其是在发觉这家伙可能是想借无极宫赌技从他身上捞去好处后,他心中已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和冯铁炉、赵甲吃完饭,为了避免在幻竹面前漏出马脚,夜酩并没急着去一直都未曾去过的城隍庙。 按照古城南社北庙的布置,那地方在城北永业街,是他备齐东西后最后的一站。 回到塔牢后,夜酩又转去化乐天。 少年想要用武技珠换钱,但担心他所修功法是隐门武库秘传,不敢冒险去卖自己的武技珠,便琢磨着下场赚点外快。 因为是临时起意,靶子只剩其他庄家挑剩下的一人 夜酩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和靶榜上这个出身嵩阳书院的五境老儒生做对手,而对方的赌本乃是一颗金色极品武技珠。 在中土江湖,世人公认有九宗十派一隐门,但其中并没有儒家一脉,并非是因为资格不够,而是自古儒家所追求的大道一直在立言、立功、立德之上,通常都是以文载道,将跻身庙堂,经世济民作为目标,这跟江湖以武为尊、快意恩仇有很大区别,虽然儒家也讲文功武德,但传承并不多,单论杀力而言,确实难以与剑家、兵家这两脉出身的人相提并论,不过儒家很善于博采众长,善假于物,一旦跻身上三境,这种步步都要靠体悟天道、穷究至理来拔升修为的层次,往往还能后来者居上,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蓝飒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便在夜酩来到武魂殿,打算用十颗红珠与老儒生的一颗金珠对赌时,消息已不胫而走,流传到场外。 在无极宫招待散客的外盘赌厅内,一些常年混迹无极宫的老油条听到消息,都只是司空见惯一笑,兴致寥寥。 但很多初来乍到的看客却是在那些不懂装懂的赌徒们一惊一乍的诈唬声中,跟着心情激动起来。 “真有不怕撑死的,竟然敢挑战辜凤仙?” “肯定又是囊家安排的托,没劲” “兄弟,这老靶子很厉害?” “你没看挂在上面没人敢选吗?” “咋个厉害法?给说说呗” “辜凤仙,江湖人称四书剑客,据说以前是七十诸侯的人,无极宫五境无敌手,已经连赢三十二场,本来早可以升为贷主,但他一直不愿跟太平楼合作,自囚于塔牢,曾发下誓言,若谁能破他四剑,他就奉谁为主” “区区五境而已,也敢称无敌,够狂妄的” “听你这口气,新来的吧,人家可是从七境跌到五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懂吗?” 这边众多看客还在七嘴八舌讨论,夜酩那边已经登上擂台。 关于嵩阳书院的名头,少年在隐门武库《儒字卷》上早有见过,在辰墟乱战三百年间,中土有四座书院名声显赫,屹立不倒,嵩阳书院位列其一,曾是魏国太学宗府,从中走出过许多名动四方的硕儒,其中亦不乏在诸国庙堂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权臣名相,与白鹿、云梦、岳麓三座书院提倡理学不同,嵩阳书院独崇心学,这还与同山不同门的少林禅宗有很深渊源,论及武道传承,传说有一门有别于道家符箓布气法的“意书”,修至高深处,可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上决云霓,下绝地纪,以笔定天下太平。 夜酩当年因为灵壤被毁,修行境界凝滞,曾专门研究过一阵诸如苍极剑书,意书,梦观成就法这类旁门左道,但后来经他爹点醒,知道这些看似能投机取巧的功法背后都蕴含玄通妙理,很多人穷其一生都不见得能悟透,才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眼下遇到这个儒林高手,虽然借助此方天道之力,他亦能像身处山海鉴中一般,拥有五境实力,却不敢有丝毫轻视。 看年岁约有花甲之年的老儒正端坐在武技台旁的桌旁喝茶,抬头瞧见上来一个高大少年,微微一愣。 老儒缓缓起身,朝头顶扫了一眼,见雀台上并没人跟他打暗语,便知道来了个碰运气的新手,看那武技珠的颜色,修为应该还不低。 不管怎样,送上门的好处,他辜凤仙万无推辞之理,便也走上前来,朝夜酩客气拱手。 少年颔首为礼,道了个“请”字,出于谨慎,并没有抢先出手。 辜凤仙站在台上,双手空空,并未亮出兵器,身上自然透着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儒雅风度,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夜酩,见他迟迟未动,淡然一笑,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抬起,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一点。 擂台上不见有任何风吹草动。 夜酩却忽觉心湖一震,如同被人丢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一丝涟漪。 少年有些惊讶,这手“投石问路”与蓝飒在忘忧阁“扣子谈心”如出一辙,都是唯有借天地共鸣才能施展出的玄妙手段。 但老儒应该只有五境撼山岳修为,按理说在没达到六境以前是绝不该有这神来一手的。 夜酩神色微凛,侧踏一步,开始缓缓挪动身形。 辜凤仙笑容不改,又接连朝空中连点三下,分量叠加。 夜酩心湖上涟漪阵阵,体内气机运转如江水涨潮,渐有澎湃之势。 但少年并没出手,而是想看看这老儒生到底能将这与道门指玄秘术相提并论的灵犀一指运用到何种地步。 辜凤仙见夜酩很沉着,眼中流露出一些赞许,忽举起一个拳头,朝他晃晃,就像是要考验他一般,先打了个招呼。 夜酩右手缓缓握紧剑柄,体内隐隐发出一阵五境修行者独有的,如同海啸般的气机震鸣。 辜凤仙举拳轻扣,就像是面前有扇看不见的柴门,在上面试探着敲了两下。 咚!咚! 夜酩心湖巨震,犹如巨石投湖,一时激起千层浪,体内经络穴窍中的气机犹如溢闸之水,骤然四散奔流,势不可收。 感势于此,少年并未强行调摄心神,去抑制紊乱的气机,而是借着气机奔流之际,朝前甩出一剑。 只见一条淡青色剑芒从他撩起的剑锋前迸射而出,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细痕,带着微妙的弧度,如一缕骤然抖开的拂尘,朝辜凤仙下盘斩去。 青城缠剑,风卷庭梧! 辜凤仙微感讶异,倒不是因为夜酩这一剑有多精妙,而是没想到少年竟能借势将他留蓄在其体内的意劲甩出。 他并没躲闪,只是轻轻跺了下脚,身周立时荡起一圈玉光,如同一圈盾牌,将其护在其中,轻描淡写的将剑罡拦下。 看到这架势,夜酩脸色渐变凝重。 丹书铁券,授者免死。 这在儒家道统传承中,是唯有拥有贤者之上地位的人才能被授予的功德,和江湖武夫依靠修炼成就的金刚体魄还不同,乃是一种类似妖族本命天赋般的护体神通。 “这老儒到底什么来头?” 便在夜酩心疑之际,四周看台上许多初来乍到的观众看不懂辜凤仙的玄妙手法,发出一阵惊叹声,而另外一些熟悉辜凤仙的赌客却正津津有味的笑谈打赌,一起数着夜酩能在老儒手下撑过几招。 辜凤仙又试探性在空中连敲数下,轻重迟缓不一,宛如一阵抑扬顿挫的鼓点。 夜酩只能接连借势使出数剑。 到此为止,少年终于确定老儒真实修为应该不止五境,要么是囊家搞鬼,故意让一个至少拥有六境以上修为的靶子扮猪吃虎,要么就是这老儒曾经是个高手,眼下乃跌境所致,若不然绝不可能将这天人感应运用到如此地步,而且整个过程,他也从未听到过其体内发出任何气机流转的声音。 夜酩有种又掉到坑里的感觉,不知道这只是巧合,还是遭了范焱的算计,竟在擂台上遇到一个这样难缠的对手。 “清微剑,神霄天雷,两仪分光剑,孤鹭刀,逆水剑” 辜凤仙忽然停手,一一道出夜酩所用剑招,手抚须髯,轻轻点点头。 “君子不器,周而不比,你很不错!” 听出老儒这句不似嘲讽,更像是出自真心的赞赏,夜酩脊背微弓,颔首道:“还是先生高明,不动声色,就能让人惊心动魄” 辜凤仙见势又笑道:“能蓄势隐忍,不骄不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老夫倒是头一次见,为何不近身出招?” 夜酩干笑:“先生谬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辜凤仙点点头:“老夫这一生都在书堆里打转,分别从《孟子》《论语》《大学》和《庄子》中悟出四种剑法,你既然能闯过这问心一关,便有资格观老夫一剑,我与人比斗向来不喜欢用莽夫武斗,你想要看哪一剑?” 夜酩还是头会遇到这么古怪的对手:“哪种最弱,我就选哪种” 辜凤仙轻笑一声:“那就观我从《孟子》中领悟的一剑如何?” “愿闻其详” 辜凤仙抬手一招,从身后桌案上驭过一杆狼毫小锥,捏在手指间,凌空点划,写出一个字。 夜酩注目观瞧,看出是个“规”字。 与此同时,在他的神识中骤然出现一道浑圆剑意,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杀而来,就像是一个正缓缓缩小的圆。 而放眼擂台四野,却没见到有任何改变。 藏意于天地。 夜酩暗叹有点意思。 意书讲究“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宗旨在于一个“藏”字,有三重境界,藏意于天地,藏神于他心,藏道于万物。 少年想起气宗王不周那式“劈风入玄门”藏意于玄门与此异曲同工,不知是否借鉴了这意书手段,还是嵩阳书院的某位高人从气宗舶来此技。 夜酩双脚微错,以剑代笔,在身前迅疾书出一个“矩”字。 同时手掐一诀,以当年参习《青云秘箓》时偶得感应的一道灵官心印与脑海想象中一道方形剑意相合,运用拔将请神之术,借助仙灵之力,封入身前剑书当中。 只见那字霎时化作四道笔直交错,犹如井字的白色剑罡,如同隔墙般疾速朝四方推压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 剑罡在少年身周三尺崩碎,化为一团水雾飘散。 也就在这一瞬间,很多在场外看得莫名其妙的观众才透过虚空中残留的剑迹,看出辜凤仙刚刚施展的那一剑的巨大轮廓,后知后觉发出一阵惊叹。 一些懂行的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先前根本没瞧得起的夜酩身上。 东面看台上,有几个坐在一起的人,一看便是无极宫常客,都是蓦然一惊。 “仙术,挺有货啊!” “符箓合一,祭印合形,这才是苍极剑书真正的玄妙之处,一溜烟,这小子什么来路?” “咱们城里应该没有这号人,估摸着是从外阜上岸的吧” “有趣,这还真是稀罕事” 辜凤仙看出夜酩修行底子不薄,或许能破开他这一字一剑,但没想到夜酩竟然身负苍极剑书这门绝学。 他忽然来了兴致:“素闻太白宗苍极剑书有万象变化之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倒是老夫有些小觑你了,请再观我自《论语》中悟得的一剑” 说罢,也不待夜酩回应,又当空写出四个字。 君子知命。 擂场上依旧是风平浪静,不见任何波澜。 然而,夜酩却忽然感觉好像被重重枷锁捆住手脚,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极为困难。 而在他的神识感应中,周遭并没什么无形无相的剑罡席卷而来,反倒是感觉体内有股莫名的力量在束缚他,有点像是鬼压身。 藏神于他心。 夜酩知道这是意书一种手段,一点都没惊慌,只是迅疾将延展开去的神识收回,依照刚刚以“矩”对“规”的套路,以祭印合形之术,在心中默念出四个字。 一瞬间,枷锁自去,恢复自如。 前后不到一息工夫。 辜凤仙微惊,少年再次给他带来一个不小意外。 他皱眉道:“你对的什么词?” “莫向外求” 辜凤仙眼眸一亮,像是闪过一道流星:“怎么想到的?” 夜酩道:“尽心知性,修身立命,是谓知命,破法您已道明,吾性自足,何必外求” 辜凤仙点点头,眼眸里透出真正的赞赏之色:“老夫在这太平城闭关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可敢再接我一剑?” 夜酩略微琢磨,看眼下这情况,他应该并非是受人算计,若不然这老儒也不会这般不紧不慢。 他轻轻点头,又瞧瞧赌技台上插着的燃香,琢磨得快点结束这场比试。 然而,少年这种表现落在辜凤仙眼里,却被完全解读成了另外一种意思,只听他淡笑道:“你若是怕输掉那几颗武技珠,大可不必,老夫在这无极宫赌技,从来都是只要人办事,不夺他人心头所爱” 夜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道:“那还请您老手下留情” 辜凤仙道:“无妨,你我君子较量,点到即止,我这一剑得自《中庸》,自认已然尽善,你要小心” 便在擂台上一老一少两人谦让,好似以武会友时,刚刚来到无极宫雀台的范焱却有些郁闷,破口大骂了一声“迂腐酸儒”。 辜凤仙是他手里一颗重要棋子,他原本就想打算用他给夜酩一个意外惊喜。 别看眼下这姓辜的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若真是武斗,恐怕就算他自己上去,都会觉得头疼不已。 但好巧不巧,没想到夜酩会今日突然下场,还就碰巧遇到这平素尽喜好以文论道的老东西。 通过这些天的观察,范焱发现夜酩并不像表面看去那么单纯。 而之前安排的靶子并没在比斗中试出夜酩修为深浅,这便让他有点投鼠忌器。 辜凤仙的话语很诚恳,随手又从桌案上驭过一杆笔头粗壮的兔尾大锥,以笔作剑,挥毫写出一句话。 为天地立心。 但与之前那飞鸟不留痕的两招截然不同,随着他笔锋流转,四周天地元气都被牵扯出一道道白线,聚向那几个字。 非但如此,擂台上许多观众也都感到一丝气机牵引,体内窍穴存蓄的真元竟不受控制地飞出,全都被辜风仙刚写的那五个字吸纳了过去。 场间接连响起一阵阵惊呼。 先前很多等着看好戏的赌徒们更是七嘴八舌大骂辜凤仙不讲道义。 不过转瞬间,辜凤仙身前五个字已变得金光闪闪,灼灼耀目。 夜酩作为场上离他最近的人,所受影响最大。 他的眼前出现幻象。 有负笈游学的书生,形形色色的市井人物,紫气缭绕的仙宫殿宇,如同云朵般漂浮在空中的战船,气度威严的神明,血流漂杵的沙场,熊熊燃烧的火城等等,看得他有些眼花缭乱。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章、无极论剑(下) 夜酩知道意书第三重“藏道于万物”有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之威,却从未亲眼见过其中玄妙,眼下算是开了一次眼界。 他暗运玄功,以回光贯月法稳住心神,发觉心湖波澜不惊,并没有翻江倒海般的变化,但那如同一幅画般悬在空中的“太阳”却烈芒喷吐,好似正一点点变小,不由悚然一惊,顾不上去想老儒这招怎会将槐安记忆从他脑海中勾出,忙默念护道金铭,方稳住摇摇欲坠之相。 然而,看到夜酩就像是一块湍流中的顽石站在那岿然不动,辜凤仙脸色却变得异常震惊。 这位真实年岁已近古稀的老儒第一次皱起眉头,轻道一声:“请接剑” 话落,字消。 夜酩便看到方圆一丈外骤然荡起一圈金色旋风。 青石地面上火花飞溅,便如同有一圈由无数柄剑围成的篱笆,飞速旋转着朝他围杀而来。 那些沉积在石缝中的沙砾在被卷向空中的瞬间,便被锋锐无匹的剑气切割成棱角锋锐的粉尘,融贯到这如磨轮般的剑势当中,又使其威力倍增。 一时间,擂台上狂风怒卷,鬼哭神嚎。 夜酩的衣衫被陡然刮起的剑风切割得凌乱不堪,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血痕密布。 然而,少年却很镇静,在心生惊骇的同时又有一丝敬佩,老儒能施展出这样一道意境圆融的绝妙剑法,已然足可入剑道上品返虚入浑之境。 而且这一剑起势徐缓,问道之意强过求胜,便是在给他思考时间,回应如何“为天地立心”。 答案显而易见蕴藏在《中庸》中。 中者:中心是也。 庸者:至理是也。 人生于天地,理法于天地,人心本是天心。 天地以其无私而能成其私,人亦唯有明德诚意,不为境遇所牵,从容中道,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明悟此剑之意,少年打消以蛮力将其破去的想法,收回已经抬起的脚步。 因为只要他挪动一步,以私心欺夺天心,便是被外境所迫,偏离中庸正道,私心必然难成其私。 要破这堪称完美的一剑,唯有以道还道。 夜酩心思电转,体内再次想起更为剧烈、似乎能将山岳摧崩的气机震鸣。 他原地出剑,一剑笔直刺向天空。 轰的一声闷响。 夜酩头顶高处骤然出现一个黑洞。 那本已卷杀到他身前一尺的剑罡好似被一股巨力吸引,呼的一下尽数涌向空中那个洞口,紧接着黑洞中响起一记炸雷。 夜酩双手抱头,护住脸颊,任由罡风在手臂上留下数道血口,仍是一动未动。 场外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有点不明就里。 就连辜凤仙最初都感到匪夷所思。 能一剑刺破虚空是什么境界? 又岂能是一个五境修行者所为? 然而,仅仅过了一瞬,他枯皱的脸上就再次露出震惊神情。 因为他真的看到一个洞。 不是破碎虚空,而是捅穿了无极宫房顶! 而少年手中此时已然无剑。 “原来如此” 辜凤仙恍然大悟,再低头看向夜酩,眼神里已再无任何轻慢之心,而是充满迷惑,甚至隐含着一丝敬畏。 他认出少年施展的这招掷剑术。 非但他认得,在场很多观众也认得。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夜酩会这样破去辜凤仙这大成剑。 顶层雀台上,范焱盯着房顶窟窿,微微眯起眼眸,疑道:“这是神霄剑法,引雷式” 在他身边,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和尚摸着光头,道:“风属阳木,雷属阴木,阴阳相吸,以道还道,这破法妙啊” 另一个穿着员外衫的中年人手捋五绺须髯:“这年轻人不简单” 下面的辜凤仙也意识到这一点,对夜酩躬身一礼,正色道:“是辜某心生怠慢,未曾瞧出您的境界,献丑” 夜酩虽然身上到处是伤,但只是皮肉之痛,除了感觉体力有所消耗,并无大碍。 少年诚恳道:“老先生客气,我这一剑是猜的,纯属侥幸” 辜凤仙皱眉:“不知你是如何猜出老夫这一剑真意的?” 夜酩想拖延些时间恢复体力,缓缓道:“老先生出身嵩阳书院,意书神鬼难测,只是无论剑意如何变化,其根旨仍是一个藏字,此藏虽然被诸多武林前辈解为包容聚合,海纳百川,但其实藏就是藏,隐形遁势,您的第二剑已至藏神于他心之境,这一式必更卓然一筹,中庸之道便是至理之道,人生于天地,天心即人心;剑生于人心,人心即剑心,为天地立心,亦可是剑,所以我想您的剑意所藏如果不是我的心,就是我手中的剑,故而才尝试以神霄剑引雷,实乃我运气好” 辜凤仙听得频频点头,心中已然料定眼前这高大少年必是位世外高人,这哪里是侥幸,分明看穿他这一剑真意乃是“舍心求心”,只不过没明说而已,忙拱手道:“兄台过谦,依你看这一剑可还有别的瑕疵?” 夜酩想起他爹曾说过的一句话,摇摇头:“一式剑招无论如何高深绝妙,在没遇到齐虎相当的绝技之前,永远不可能施展完美” 辜凤仙闻听一愣,半晌没有说话。 场外很多观众听到这样一句话,也都纷纷陷入沉思。 尤其是站在顶层雀台上的几人,不约而同闭上双眸,一息入定。 胖和尚想了一阵,忽然睁开眼,轻疑道:“不求一胜,但求一败?” 美须男子也叹道:“相生相克,相反相成,这话确实很有道理,这一剑瑕疵恐怕恰恰在于无懈可击” 片刻,辜凤仙忽似想通一事,脸上现出一丝沧桑,拱手道:“多谢指教” 夜酩轻轻点头,却见辜凤仙忽将手中两杆毛笔掷回身后桌案笔筒,神色怅然道:“老夫前半生教书育人,悟出一个“利”字,人人皆以圣贤之道注我,所求无非功名利禄,少见我注六经,继往圣绝学,所谓文章千古事,不过是牢骚太盛、废纸一张,与国、与民、与己皆无一用,三十岁心灰意冷,弃文学武,想以三尺青峰,斩尽天下不平事,起初醉心专研天下各式剑招,得一“势”字,渐而得意忘形,又得一“意”字,四十岁后遍访江湖名宿,砥砺剑心,悟出一个“勇”字,五十岁剑道大成,在中土江湖博得一些虚名,却仍觉心藏块垒万钧,不得解脱,又回山闭关,得禅师点化,入非想非非想之境,茫然天际白云间,转眼十年,悟空是空非空,参剑是剑非剑,自觉心中不再有执念,再得一“道”字,却并未悟透,近些年重读孔孟老庄,又铸一剑,乃是以格物为锋,致知为锷,诚意为脊,正心为从,修身为格,齐家为柄,治国为首,制以五德,存以浩然,持以春秋,行以冬夏,一直未曾一试,今日斗胆请君一相,不知意下可否?” 夜酩听完这么长一段牢骚,对老儒的治学精神感到有些钦佩,只是光听他这样一说,就觉得这一剑有点问题,轻轻摇摇头。 辜凤仙道:“若是你觉得体力难支,我可以等你,还请不要推辞,辜某愿以一颗金珠相谢” 夜酩有些无奈,但看老儒这般醉心剑道,不想坏其道心,略微斟酌道:“老先生这一剑集儒道大成,蔚为大观,在这擂台之上寻证此道,恐只能沦为上下相绞,行凶斗狠的庶人剑” 辜凤仙苦笑,他又何尝不知这一剑与此根本毫无用武之地,叹道:“那依你看这一剑当用在何处?” 夜酩想了想:“那要看先生所求为何,若以剑取仁,求万物一体,当与侠士试之,若以剑取勇,求无畏天地,当沙场陷阵,若以剑取德,求知行合一,当与王者鉴之” 辜凤仙越听越觉得夜酩见解高妙,不输他所遇剑道高人。 “我已无心功名,你说这些皆不称我心意” 说着,他周身竟骤然迸发出青芒,笔直刺向天空,宛如整个人已化作一柄剑。 看样子如果夜酩不答应,他就要逼迫其还手。 夜酩微皱眉头,见老儒有点咄咄逼人,无奈只能将话明说开来。 “我可以接您这一剑,不过若您当真想做闲云野鹤,这一剑也必有瑕疵” 辜凤仙微蹙眉头,身上剑意再升一丈,青芒已壮如一根参天巨树。 “为何?” 夜酩道:“剑道无非两种,一者出世,一者入世,您虽出世寻得“是剑非剑”之法,却求不来这“以剑治世”之道” 辜凤仙沉吟片刻,身上剑意微颤,竟发出一阵刺耳嗡鸣,瞬间将四周看客震得头晕目眩。 但老儒可没理会这些,而是谦恭问道:“还请指教” 夜酩道:“出世求法,入世得道” 辜凤仙又在心中品断一阵,疑惑道:“为何不是反过来?” 夜酩摇摇头:“道不远人,人自远之” “道不远人,人自远之” 辜凤仙喃喃重复这一句,彻底愣在那里。 因为这句话乃是《中庸》中的一句。 而他自诩读透四书,却未曾想到那困惑在心中已久的解脱之道,竟然就在手边。 他缓缓闭上双眸,矗立在场间,陷入沉思。 夜酩一直未动,提防着老儒突然出手,直到赌技台上一炷香烧完。 忽然,辜凤仙身上那股磅礴剑意砰然崩碎,剑气骤然弥漫全场,吹得整个无极宫都跟着地动山摇。 雀台上,胖和尚单掌竖立胸前,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你奶奶的” 旁边刚刚见势不妙,一溜烟跑上来的年轻人拍着胸脯骂道:“王弥勒,你这结界到底管不管用!害死人不偿命啊” 他身边的美须男子一拍桌案,嗔道:“休得胡言,怎么跟上师说话呢?” 年轻人顿时不敢再吭声。 一旁的范焱一直沉默不语,目不转睛盯着下方一片狼藉的擂场,脸色一阵阴晴不定。 夜酩见辜凤仙身上剑意崩散,还以为他走火入魔,但看他睁开眼睛后,神光内敛,一点也不像是要崩溃的样子,反而竟像是破境了。 却见辜凤仙老脸羞红,一揖及地:“多谢前辈一语点醒,晚辈辜凤仙拜谢,愿遵守前誓,奉您为主” “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谢,把夜酩闹得一愣,搞不清楚这里面的缘由,忙摆摆手:“这可使不得,我们不过是比试一场,既然香已燃尽,算是不分胜负,老先生言重了” 辜凤仙摇头:“非也,一念之差,天壤之别,辜某输得心服口服” 夜酩略微琢磨:“你手里可还有别的武技珠?” 辜凤仙有点迷惑,不知道夜酩想要干什么,摇了摇头。 夜酩无奈:“如果你真要感谢我,那就把那颗金珠借我观详几日,咱们算是结个善缘,如何?” 辜凤仙苦笑:“区区一颗金珠,何劳前辈说借,您尽管拿去,不过辜某乃是以心立誓,绝不可改” 夜酩有点莫名其妙,见这老儒很轴,又看四周很多观众都眼盯着他,觉得还是脚底抹油为妙。 “我最近很忙,你刚刚破境,需要稳固修为,这事得容我考虑一下” 辜凤仙轻轻点头,又是一躬到地。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一章、武技珠 夜酩并不知道在他离开擂台后,无极宫内群情骚动,所有人都在猜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辜凤仙这个老顽固输得心服口服,甘愿为仆。 他现在心思全都在手里这颗金灿灿的蜃珠上,一方面很想看看这金珠到底有何与众不同,另一方面便是琢磨该如何利用这颗金珠。 按范焱所说,如果蜃珠中记录的是罕见功法,一颗黄色下品能值三枚月牙钱,一颗紫色中品值三十枚,一颗红色上品最起码能抵一件乙等事功,至于金色极品一直有价无市,很少拿到台面上交易,他又不想夺人所爱,便琢磨着得另想一个法子。 回到包间后,夜酩见房内并无异样,便迫不及待的将神识探入金珠,倏忽间只感觉身体一轻,神魂离窍,飞入一团金光四溢的云雾中。 随即,他就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 云雾中竟悬浮着五个如同城门一般大小金灿灿的大字。 为天地立心。 夜酩一下愣在那里,想到某种可能,心情如同脱缰野马,一下兴奋起来。 在弄懂那卷羊皮天书上的内容后,他就一直很想搞清楚天书蕴藏的奥秘和使用方法,只是一直被各种杂事牵绊,始终没能潜下心来专研一番,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竟从这颗武技珠中又一次看到了明光铸文。 便在他读出五字的瞬间,他忽然被一股强大吸力拽入灼灼耀目的铸文中,如同一头扎进一条光阴长河。 他眼前飞速闪过许多辜凤仙人生片段的浮光掠影,那感觉有些像是与槐安化身融念时的心神互通,一瞬间知道了很多老儒的修行体悟。 和一般剑修下学上达、由技入道的修行路数不同,辜凤仙的这一剑乃是反其道而行,上学下达、以剑炼意所成。 这两种修法的高下在中土修行宗门间一直存在争议。 但在夜酩眼里只是各有千秋,取舍不同。 倘若一个初出茅庐的修行者,无疑前者更为适合,求的是打牢根基,厚积薄发。 但辜凤仙由儒悟剑,胸中已藏丘壑,由上至下,求水到渠成,亦是顺势而行。 君子不器,善假于物。 辜凤仙修剑,并没去追求剑势、剑法如何高深绝妙,而是一直在心中蓄养一个信念,即“我有一剑,可为天地立心”,并将此意灌注到他的每一式剑招,每一次出剑中,这与气宗剑修以剑炼气如出一辙。 不过,这样修出来的剑意虽然强大,却也有一些弊端。 那便是在舍形取意中,修行者往往会忽略剑招上的瑕疵,若遇到以技证道的同境界对手,很容易被看出破绽,吃哑巴亏。 对于这些剑道修行体悟,夜酩都兴趣不大。 他最想弄清楚的是辜凤仙是如何将天书之力运用到剑法当中去的。 少年利用眼中见画,抽丝剥茧,将老儒相关的一些零散记忆片段拼凑在一起,终于有了一个不小发现。 原来嵩阳书院有一套仪轨,一直是由夫子以心印心,传给弟子法印,以此延续文脉传承。 为天地立心就是法印之一。 修习此法印其实并不复杂,只需在心湖上冥想出这五个字,如同道家炼丹,神气相合盈丹房,时时刻刻将一份心念留住此间,日常行走坐卧不偏离此句根旨即可。 通过这种止而后观,知行合一的水磨功夫,用对法印含义日积月累的体悟,渐渐将字炼制得神采涣然,生机勃勃,也就是道家讲得神形合一,再逐渐摸索出驱印之法,便能运用此天书之力。 过程看似简单,但其中转换关窍却很是玄奥。 夜酩从中得到很大启发。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天书形和意是分开的,他只是掌握了形式,并不知道其意思,便很想搞清楚每个字背后的含义。 但眼下发觉这个思路可能不对。 其实意寓于形,天书虽然比普通文字内涵更丰富,一字能当书读,但其“意旨”就是他所熟知的字面意思。 通过辜凤仙的体悟,夜酩得知天书其意婉妙,空谈难以寻详,需要使用者以其字面意思为根基,将自身体悟融入其中,才能赋予它一个确定意义。 这就跟一个文字虽然有字面意思,但怎么运用却是要由使用它的人赋予一个道理。 比方说一个“仁”字,可以解释为仁慈,忍让,也可以解释为仁义,仁信,如何使用要看如何遣词造句、用在哪里,以及话怎么说。 辜凤仙在体悟“为天地立心”时,便像是在为这法印著述立说,融入了许多古往今来的先贤感悟,又经历过许多世事磨练,才最终悟出“君子当取道中庸,为天地立心”的道理,并借此成功驱动了这个法印。 也就是说,要使用天书之力,需要先揣摩专研其含义,再经过知行合一的实证,去伪存真,然后再运用从中悟出的道理驱动天书,才能最终让其发挥作用。 这使得不同的人,即便参悟同一个天书,因为见地和所求不同,能发挥的天书之力也存在千差万别。 “充其意,合其理,用其道” 夜酩矗立在一片光影中,如醍醐灌顶,在心中道出这句话,眼神愈发明澈。 透过辜凤仙的一些记忆片断,夜酩还弄懂了天书的两类用法。 一类是直接使用,天书铸文可以藏意于万物,铭刻在兵器上,能让其成为具备天道之力的神器,还可以写成符箓。 还有一类,就是可以将铸文当成法阵,去炼化与之相合的三元五德之物,在道碑上刻下护道金铭,如同使用符咒般,调用天道之力。 后者夜酩尚未完全弄懂,便准备这两天有机会再去找辜凤仙一次,向其求证一些疑问。 先前他还有些疑惑这老儒怎会如此大方将宝贝金珠送人,看过其中的内容才恍然。 这金珠中所录种种修行见解虽妙,却并不完整,里面虽有“为天地立心”的明光儒脉铸文,却没有留下驱动铸文的法理感悟,相当于只给人一把金锁,但没给钥匙,就算有人能模形画意,从这只言片语中重新修证出“君子当取道中庸”这把钥匙,也决难像辜凤仙一般彻底发挥这由他本人铸就的五字天书。 想到这里,夜酩忽然想到一个绝妙主意换钱。 他要依葫芦画瓢,借辜凤仙这颗金珠,再仿造一把“锁”去换些钱财。 说干就干,夜酩从定境中醒转,收好金珠,拿出一颗他的红色武技珠,以神识抹去其中印记,又将从辜凤仙金珠中看到的一些片段和一个明光铸文在脑海中拼凑出来,尝试着将其印入空珠中,如此又做出一颗珠子。 随后,少年跳下禅床,兴匆匆跑出包间,下楼来到无极宫武魂殿,将珠子放入无邪石兽口中,转瞬间就看到蜃珠变为红色,心中一阵雀跃,暗讨一下午总算没白折腾,可还没等他抬手去拿,就看红珠突然又变成金色,把他给吓了一跳。 夜酩取过珠子,抬头看看面前这尊头发长得像是一团烈火似的石兽,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以何种标准来判断武技成色的。 不过既然是金色,价格必然更高,他便没有多想,转身出了殿门。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二章、想赢吗 范焱一直等到雀台上的几个金主离去才悄悄从楼上下来找夜酩。 现在,整个无极宫只有他知道夜酩的存在,但这事纸包不住火,早晚会被人发现。 以今日少年在场上这番论辩看,其在剑道一途上的领悟比他料想的还要高,而且绝不只是纸上谈兵那般肤浅。 估计在场的很多人都会或多或少动些歪心思。 他若不提早动手,恐怕最后就只能去挑人家剩下的次品。 包间外,范焱见到刚刚从楼下上来的夜酩,心里好奇越来越浓,对其挑起一根大拇指:“小夜,真没想到,今日可算是让哥哥我开眼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是高!” 夜酩微微一笑:“范大哥见笑” 范焱走入包间,把门关上之后,打趣道:“那辜凤仙可是个老顽固,就连咱们城主亲自去牢里请他去太平楼做客,他都没抬头正看一眼,想不到今日竟在你面前甘拜下风,这事情要是拿出去吹嘘,还不定得有多少人追在你屁股后面献殷勤呢” 夜酩微微一愣,倒是真的有些好奇辜凤仙的来历,疑道:“他为啥不愿意去太平楼做客,总好过在牢里呆着吧?” 范焱寻到椅子旁坐下,简要将辜凤仙在无极宫的辉煌战绩说了一下。 夜酩听说辜凤仙竟曾是个七境高手,不由有点后怕。 情绪这种东西可以掩饰,但任凭再老到油滑之人,也都不会将所有波动都掩饰得完美无缺。 范焱看夜酩耳根微动,很明显还不知道无极宫的水有多深,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 “老弟,现在整个无极宫内外场可都在找你这一号猛人,别说老哥没提醒你,钱财不亦露白,小心别人眼红” 夜酩点点头:“范大哥,我正为这事发愁,想拜托你一件事,你在这无极宫吃的开,能不能帮我把这颗珠子卖掉,我现在等钱急用” 范焱微愣,又是一笑:“信得过我?” “那当然”夜酩从怀中掏出刚刚那颗金珠递了过去。 范焱接过金珠,闭上眼眸,看看里面的内容,暗讨老辜头竟还藏着这么大一件私货,早知道当初就该再狠敲他几笔。 夜酩偷瞧着范焱,见他脸色如常,渐渐放下心来,看他并没看出金珠破绽:“范大哥,刚刚我看这金珠里面都是那辜凤仙的人生感悟,很多都是长篇大论,有点头大,你有啥感觉?” 范焱轻轻摇头:“但凡金珠内武技都很深奥难懂,若细究恐怕就要用融技之法,那这珠子就不能再拿去卖了,你刚刚说急着用钱,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是缺钱,哥哥我这有,犯不着卖这么珍贵的东西” 夜酩没看出来范焱是真没看懂,还是故意敷衍,也不好深问,便转而说起想帮朋友出头,与人打赌的事。 范焱听后一笑,将金珠递还给他:“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事,晚上我让人给你送两块令牌,随便你俩兄弟进出便是” 夜酩一喜,连忙抱拳相谢,却是没再将金珠收回。 其实,少年这点倒是真猜错了。 要说金珠罕有不假,但范焱这样做却完全是想让夜酩对其放下戒心,见少年要将这事做成一笔买卖,也就没再推辞。 如此,他算大致摸清夜酩的脾气。 胆大心细,智力超群,涉世不深,却已懂得凡事多想一步,防人一手。 范焱心中有些感叹,能在夜酩这般年纪就有这样的心计和见势,他真是头一回见。 他觉得有必要借势调整下策略。 …… 晚上,无极宫内仍是热闹非凡。 今日最劲爆的消息,无疑是辜凤仙首尝败绩,神秘人论剑争锋。 范焱在雀台审完帐目,便安排手下给夜酩送去两块令牌,又找来一个囊家小厮交代了一些事。 不多时,那小厮从楼下带上一个英俊少年,正是赵承乾。 范焱坐在廊檐下一张八仙桌后,摆手让其不必拘礼,在旁边坐下。 赵承乾躬身谢过,显得有些拘谨,“小舅,您找我?” 范焱轻嗯了一声,随口道:“家里最近怎么样” 赵承乾含笑:“挺好的,母亲大人那日还念叨您,想中秋请您过去吃顿团圆饭” 范焱轻笑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你很会说话,可我表姐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咱们这亲戚关系恐怕隔着一座青城山,我找你来也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想问你一件事” 赵承乾微微缩了下脖子,干笑道:“您说” 范焱看了这跟他有着血缘关系,实则却甚少来往的家中晚辈,道:“你跟夜酩有什么过节?” 赵承乾在刚刚被叫上雀台时,一路就在琢磨这一向来往不多的娘家小舅忽然找他会有何事,却没想到会跟夜酩扯上关系,微微一愣:“您怎么知道这事?” 范焱端起茶杯,缓缓喝了口茶。 赵承乾哪能看不出这是何意,忙将跟夜酩的过节都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范焱听后,微微皱眉:“这么说他是太平楼上宾?” 赵承乾摇摇头:“不清楚,但我确实亲眼见过他的白玉桃符,和我家太祖一样” 范焱摩挲着下巴,又看了眼赵承乾:“听说你和夜酩打赌,要五日后在这里比试,有把握赢嘛?” 赵承乾微皱眉头:“当然,他实力不高,至多三境,可能有些看家本领,但在无极宫应该不足为患,冯铁炉和赵甲也修为平平” “至多三境?”范焱嗤笑一声,丢给他一颗蜃珠:“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再说吧” 赵承乾接下蜃珠,越发觉得这事古怪,默默将神识探入其中,仔细看了一遍内里记录的影像,发觉正是下午那神秘人与辜凤仙对战的情形,他当时就觉得那人长得很像赵甲,此时更是迷惑。 “那赵甲难道……” 范焱轻笑:“那不过是一具幻身” 赵承乾忽然醒悟,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难道今天下午擂场上那人是夜酩?” 范焱又摆摆手,让其不要激动,又笑问道:“现在你还觉得有把握赢嘛?” 赵承乾缓缓坐下,俊脸变得极为难看。 “想不想赢?” 范焱轻问了一句。 赵承乾点点头:“想,可您为何要帮我?” 范焱嗤笑一声:“当然是为了他身上的本事,难不成是因为怕你给老赵家丢面子不成” 赵承乾抿紧嘴唇,他可是知道眼前这个娘家小舅一向是无利不起早。 “我需要付出什么?” 范焱摇摇头,“不需要,只需听我的即可,我保你能赢他,但除了你们赵家那套枪法口诀,其他都归我” 虽然眼下无法相信擂台上那高大少年是夜酩的幻身,但赵承乾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否则,范焱根本没必要特意把他找来。 他沉声道:“我要怎么做?” 范焱手指轻敲桌面:“先说说你原来打算怎么做”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三章、三条好汉 夜酩用一颗金珠换来两枚令牌,转天清晨又去找冯铁炉和赵甲。 住在隔壁的幻竹仍是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少年习以为常,就当没她这个人存在。 对于这两个在古城交下的朋友,夜酩一直心怀感激,觉得上天待他不薄,若没有他们帮忙做事功,他现在的境遇指不定会更差。 但时运这东西从来都是好坏参半,与赵承乾的结怨便是祸从天降。 夜酩本想息事宁人,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人想从他身上捞好处,他虽然惹不起蓝飒、张老夫子这些人,但要收拾一个古城纨绔子弟还绰绰有余。 再次走在古城大街上,夜酩恍惚有种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感觉。 这事情他那天吃饭时已经问过,但冯铁炉和赵甲一无所知,可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事挺蹊跷。 难道说整座太平城也跟佛国一样,也是某人借天道之力造出的愿界? 要不然怎可能一夜间面目全非呢? 少年一阵胡思乱想,来到西城熙攘街冯家酒铺,见到正忙着收拾铺面的冯大雁,上去寒暄了几句,总感觉冯猴子他爹看他的眼神有些怪。 冯铁炉见到夜酩一脸喜气,就知道事情准成了,隐隐有些激动。 两个少年又穿街过巷转向城南,去找赵甲。 路上,冯铁炉犹豫一阵,忽道:“夜酩,我知道你本事大,在修行上懂得多,你听过望气没有?” 夜酩以为他是随口瞎问:“只知道一点,云开见日,事必增辉,烟雾障空,物当失色,你是说辨时、查事还是观人?” 冯铁炉轻呼一口气:“你知道就好,我那天听我师傅说,你身上有五色之气,似龙盘蛇腾,本是霸主之相,但赤中有黑,紫气下浮,状如旌摇旗抖,好像不是很好,你最好注意点” 夜酩脚步微顿,疑道:“你师傅还说了什么?” 冯铁炉神色有些凝重:“他说你身上的气很杂,牵扯甚广,已经没法梳理头绪,最好是快刀斩乱麻,尽早想法将这一身气散掉,若不然随着你年龄增长,会给你周围人带来很多灾难,还说什么如风吹火,会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 夜酩挠挠头,脑海中浮现出吴道玄说这话时的嘴脸,知道冯猴子是担心他,轻笑一声:“谢啦” 冯铁炉一啧:“你跟我还客气个啥” 夜酩忽然板起脸,把眼一眯,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做抚须状:“铁炉,日后你莫要再跟他厮混一起,免得惹火烧身,知道吗?” 冯铁炉被夜酩逗得一笑:“你学的还真挺像,不过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是我” 两人正说笑着,忽听斜对面传来一个熟悉声音。 “聊啥呢?这么开心?” 冯铁炉见赵甲从街边一家裁缝铺跳了出来,扬手丢给他一件物事。 赵甲探手接住,见是块无极宫的桃木令,立时大喜过望:“这牌子哪弄的?” 冯铁炉白了眼赵甲,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这牌子的来历,转头看向夜酩。 “是我跟塔牢里一个贷主换的” 赵甲嘴巴微张,却被心急嘴快的冯猴子抢了先:“哪个贷主?吕弘?司马亮?还是侯茂春?” 夜酩摇摇头:“范焱” “范……范焱!” “无极宫大当头!” 冯铁炉和赵甲同时一惊,相视一眼,脸色都很错愕。 夜酩也是一愣,他知道范焱在无极宫很吃得开,无论到哪囊家都很给面子,但没想到他竟然是那里的大当头。 “你们这么吃惊干什么?” 赵甲轻嘶一声,有点不知如何说起。 冯铁炉脸色又有些凝重,朝四周扫视一眼,引着夜酩来到路边僻静处:“范焱这人在古城口碑很差,你和他打交道,得要格外小心,听我师兄说,他当年刚来古城那会,曾想要拜入我们一气观门下,但我师父看他心术不正,没有收他,后来他为抢夺一本剑谱,当街杀人,坏了太平城规矩,被关入塔牢,但这些年靠着充当丰千方的打手和与人赌斗,又一点点从活饲爬到贷主之位,据说手段很卑劣,坑死过牢里不少人,虽然那些人也是罪有应得,但他的行径还是为九行很多人不齿” 赵甲补充道:“我也听营里人说过,他虽然剑法很高,但没人敢跟他做事功,都怕他背后捅刀子” 夜酩疑道:“你们还听说过他什么事?” 赵甲道:“听说他父亲是一位剑宗高人,好像还是一位什么阁主” 冯铁炉道:“是清都剑阁,据说他父亲当年是青城剑宗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曾在当年一次南北大朝会上,以七品清都剑气连破北境紫天魔尊干戚十六式,被江湖人推誉为“清都剑圣”,曾位列太玄榜第七,但后来剑宗宗门内比,他爹失手重伤同门,被当时青城剑宗掌门以剑心不纯,偏离正道为由,关入后山百丈崖闭门思过,十年后出关,在掌门选拔中,力挫剑阁数位高手,本可以继任青城剑宗宗主之位,但剑宗大宗主陆九重说他有三剑是偷法魔道,戾气过重,让他发毒誓不能将这三剑传世,他父亲不服气,当场挑战陆问,被其斩断三根手指,就此负气离开剑宗” 赵甲点点头:“这事我也听说过,据范焱有次醉酒后说,他爹那三剑是自悟所得,并不是偷来的,他们家是被人故意栽赃陷害,他给自己起“剑贼”这绰号,就是要时刻提醒自己,将来要讨还三指之仇” 夜酩微吸一口凉气,他虽然未听过这些武林秘文,却是知道范焱父亲的名头。 清都剑魔范无咎,一代武林传奇人物,连他爹都曾说过,其所创“问天三式”的威力绝不亚于祭炉剑诀中任何一剑。 夜酩之前听清风说范焱剑道修为不俗,本以为都是其利用无极宫赌技骗到身上的本事,眼下却觉得是自己想简单了,这古城处处都藏龙卧虎,他必须更为谨慎行事。 冯铁炉和赵甲见夜酩脸色变得凝重,都不约而同把令牌又递了回来。 冯猴子道:“夜酩,咱们三条好汉,犯不着欠他人情,大不了另想办法,这牌子你还给他吧” 赵甲也是点点头。 夜酩回过神,笑道:“这两块牌子可是实打实拿真本事换回来的,我做事向来不习惯欠别人人情,范焱那么厉害,我躲着他点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冯铁炉微愣,有些狐疑:“真的?” “若不然呢,难不成我还能出卖色相?” …… 片刻,三个少年来到阳柳巷化乐赌坊,向一个当班伙计出示令牌后,被人领着来到地下,和从塔牢去化乐天差不多,七拐八绕一阵,又登上一座升降梯,再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来到化乐天。 冯铁炉和赵甲虽然都不是第一次来化乐天,但次数屈指可数,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 尤其是赵甲,自打从望楼上下来,一脚踩在鎏金嵌玉的地面上,这嘴巴就一直没闭上过。 也不怪两人好似乡巴佬进城,夜酩第一次来也差不多一样。 三人一路来到无极宫,上午人比较少,一层入口外的人并不多。 冯铁炉和赵甲在楼外广场驻足,仰头瞧着面前这造型如斗拱般奇特,体量巨大的楼阁,不由又一阵叹为观止,心情都隐隐有些激动。 “哟,还真是巧啊,这么快咱们就又见面了” 忽然,一个听着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打破了这股气氛。 夜酩回身一看,见是赵承乾和他那两个狗腿帮凶刘祛病和韩四,脸色就是一沉。 冯铁炉禁禁鼻子,没有回头看身后走近的三人,反而与夜酩和赵甲打趣道:“你俩刚才谁放屁了?” 夜酩轻笑,捂住口鼻。 赵甲也有样学样,摇摇头。 冯铁炉回身,看到赵承乾三人,一咧嘴道:“我说怎么一股臭狗屎味呢,原来这有三条狗” “你骂谁呢?”站在赵承乾身边的胖子韩四把脸一横,舔着圆滚滚的肚子往前一拱,直撞向冯猴子。 冯铁炉往旁一闪,揉揉眼睛:“呀,不好意思,刚刚看错了,是猪不是狗” “你说谁是猪?”韩四愠怒,撸起袖管。 旁边的瘦杆儿刘祛病也踏步上前。 冯铁炉耸耸肩,用看白痴的眼神望向韩四:“谁接茬谁是猪啊,这还用问” 夜酩和赵甲哈哈大笑,要说这变着法骂人的功夫,他俩都得甘拜下风。 赵承乾走上前来,手按韩四肩头,看向三人:“是猪不是猪,要看擂场上谁被打成猪头,咱们四日后见,希望你们到时候能给我点惊喜!” 说完,便带着韩四、刘祛病径直从三人中间穿过,但走出数步又转回身:“对了,我刚刚是想提醒你们三个,别忘了准备赌本,到时如果拿不出像样的武技珠,那可就要丢份了” 夜酩眯眼看向赵承乾,觉得他今天的眼神有些怪,没说话。 冯铁炉脑子转的快:“那咱们就先说好,一人一颗武技珠” 赵承乾面露鄙夷,从怀中拿出一个小袋子,又掏出三颗红色武技珠:“这是我赵家枪法的武技珠,招式、心法、武技,各一枚,你们可瞧好了” 韩四、刘祛病也分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都拿出三颗红色武技珠,皆是不怀好意一笑。 冯铁炉暗惊,脸色憋得通红,他没想到姓赵的这厮竟还有这一手,将他一军。 赵甲一看急了:“这不公平,我们没有那么多红色武技珠” 赵承乾嗤笑:“学艺不精早说啊,也不知谁是猪!” 赵甲一愣,意识到上当,一时哑口无言。 夜酩一直沉默着,此时忽道:“你要这样,那我们不比了” 这句话一出口,不但把赵承乾三人闹得一愣,就连冯铁炉和赵甲也都是一怔。 不过,冯铁炉一看夜酩神色,就知他必是别有深意,虽然搞不清他到底想干啥,仍是附和道:“对,那我们就不比了” 赵承乾一听,脸色显得有些慌乱,急道:“不行” 夜酩一直死盯着三人,见这仨家伙表情如初一辙,心中疑团更胜。 他当然不是临阵退缩,而是觉得赵承乾这厮虽然外表浮夸一些,但心思缜密,在他们面前来这样一招,必然是别有目的,只是他仍是猜不透他到底想干吗。 少年忽而一笑:“你把一套枪法拆开算怎么回事,既然要赌就赌真本事!” 赵承乾冷道:“好,那就赌本事” 冯铁炉和赵甲不知夜酩为何这样说,都有些手心出汗。 赌真本事跟赌招式、心法还不同,若是输了,那说不定几年的苦功就没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事。 夜酩忽感觉落入了套中,还是个连环套。 刚刚他假意拒绝,就是想要看看赵承乾会有什么反应,但在他把赌本抬高后,赵承乾并没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旁边俩人也没什么震惊表情,夜酩才发觉或许这才是其真实目的。 赵承乾带人走后,三人都一阵沉默。 夜酩微低着头,以眼中见画又将发生的事从新看了一遍,愈发觉得这里有蹊跷。 “赌本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们觉不觉得姓赵的今天有点怪?” 冯铁炉微微点头:“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依仗,能胜过咱们仨” 赵甲道:“据说红色武技珠很难得,他们怎么可能每人都有三颗?” 冯铁炉眼神一亮:“对,他们三人修为虽然不弱,但想要一下拿出三颗红色武技珠也不那么容易,估计必是有高人在背后相助” 夜酩一阵沉默,他当然也想到这一点,只是想不明白赵承乾是怎么知道他会临时起意将赌码提高呢?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四章、传技 三个少年进入无极宫,夜酩暂且将疑惑搁下,带着冯铁炉和赵甲来到四层包间,简要介绍了一下里面的规矩和门道。 两人都没有下场比斗的经历,一切都听从他的安排。 无极宫有专门给庄家设立的试炼场,三人来到场上后,夜酩从兵器架上拿出一把铁剑,让冯铁炉和赵甲直接拿出压箱底的本事,全力向他进攻。 冯铁炉步入三境后,修为拔升很快,尤其是在符道一途上,比当初去雾屏山采鬼面花时高出一截。 一把剑身轻薄如纸的软剑在他手中被抖得如同丝带一般,每次在空中划过,都会留下一道细如游丝般的符线,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却是锋利至极,顷刻间已在空中勾划出一片剑网。 夜酩并没有进攻,只是在剑丝间辗转腾挪,离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四下乱撞的飞蛾。 冯铁炉打着打着,忽然厉喝一声,将体内真元灌入软剑之中,一剑向下斜斩而去。 嗡的一声震鸣,虚空中好似有一根紧绷的弓弦突然松开,剑网在急剧震颤中骤然消失,空气却像是被割裂成无数碎片,纷乱折光瞬间充斥夜酩整个视野,无数片纤薄至极的剑气铺天盖地朝其刺去。 夜酩见势挥刀一横,一道银色刀罡如同翻卷的海浪从刀锋前奔腾而出,与四面扑来的剑气撞在一处。 轰的一声巨响,如同一清一浊两股水浪相撞,场间顿时劲气四射。 赵甲看得兴奋,脱口而出“好强!” 夜酩也很惊喜:“你有没有感觉力不从心,或是眼快手慢?” 冯铁炉摇摇头,见这式压箱底的绝招竟没奈何夜酩分毫,有些不服气:“咱们再试一招?” 夜酩点点头。 冯铁炉一时好胜心起,又踏步前冲,将手中软剑一抖,剑锋急颤,变成一团虚实难辨的剑芒,朝夜酩胸口刺去。 夜酩向后飘掠,挥刀往外一格。 冯铁炉掠步急赶,拼尽全力将真元尽数灌入软剑,手腕接连抖了三次,身前剑芒好似一朵骤然绽开的硕大葵花。 嗤!嗤!嗤! 无数指宽的剑芒如雨点般从软剑剑锋前射出,恍如星光喷流。 夜酩没有还击,而是挥动手中长剑在空中接连画出几个大圆,好似数面水盾,将剑光再次拦下。 冯铁炉见状,更是惊讶。 他认得夜酩这招,这正是他所施展的这两仪分光剑中的一式“和光同尘”。 夜酩落地,大致已知冯铁炉的极限。 冯铁炉收住剑势,震惊不已,他知道夜酩深藏不露,但没想到会如此之高。 “夜酩,我服了,你的修为到底有多高?” 夜酩有些为难,又不想欺骗朋友:“我的境界有些问题,若是在外面,还不到三境,但在化乐天这种地方,我会占些便宜” 冯铁炉眼珠转转:“懂了,你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是力有余心不足” 夜酩一笑,没再多做解释,从怀里拿出一颗蜃珠,闭目在脑海中回想一番,将隐门武库《剑字卷》典籍中的两仪分光剑法秘籍印入其中,递给冯铁炉道:“把这个吃掉,咱们再聊” 冯铁炉二话没说,吞掉蜃珠,又暗运印灵咒,豁然间脑海中浮现出两仪分光剑谱,一时间定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搞得夜酩和赵甲看到后来,都以为他行功出岔,吓出一身冷汗。 冯猴子回过神,再看夜酩的眼神除了惊喜外,还多添了一丝感激:“夜酩,我欠你一份大人情” 夜酩笑道:“咱们是哥们,别跟我谈欠不欠的,眼下只有五天,你这段不要分心其他剑式,就按照剑谱上的注述,苦练刚刚两招即可” 冯铁炉道:“我师兄说我的虚弓射月架子有,但威力不足,如果按照这剑谱所述,分拨射出剑气,岂不威力更弱?” 夜酩摇头:“剑法的威力大小因人而异,因敌而异,倘若你面对的是个以身法见长的对手,一次射出所有剑气,外一不中,就再没故技重施的机会,反而分批连发更容易让其措手不及” 冯铁炉略微沉思,觉得很有道理:“葵心倾日正好反过来?” 夜酩一笑:“两仪分光剑法的招式都是一阴一阳,虚弓射月和葵心倾日便是如此,可以相互配合使用,分化四象,合化太一,若是能将剑法参透,不输当世任何一部剑经” 冯铁炉若有所悟。 赵甲刚刚在旁观战,眼见冯猴子使尽全力施展的两剑在夜酩面前毫无作用,心中不由有些激动,倒不是贪图什么功法秘籍,而是真的很想从夜酩那里得到一些建议指点。 他与冯铁炉还不同,家世出身普通,平素在白虎营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像样的武学,除去祖传的布阵挖兜,设陷埋伏,在剑法修行上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绝招,便使出练习最为纯熟的“燕人剑”。 这种剑法演自昔年大燕玄武军,以刚猛凌厉,一往无前著称,一共只有七式,走的都是大开大合的路数。 夜酩与赵甲对过七招,微微点头道:“燕人剑没那么多技法讲究,重在一个勇字,此字值千金,你练得不错!” 赵甲累得气喘吁吁,与冯铁炉相比,在将修为调升到四境后,明显感觉有点力不从心。 夜酩让其不要着急,这五天时间应该足够他适应这种改变,随后又闭目沉思一阵,将一套撼山剑诀印入其中,交给赵甲。 赵甲消化蜃珠后,也忽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没想到燕人剑不止七式,而是十式。 “夜酩,大恩不言谢,我就一句话,你永远是我兄弟” 夜酩抬手与他碰了下拳头:“燕人剑衍自撼山剑诀,虽说只有十式,套路比不得一些剑法剑经,但很实用,若与释门金刚功相配,杀力极大,尤其是在战场上人多的时候,有撼山之威,据说乃是从昔年大秦铁俑军中流传而出,等有时间我再帮你弄本内功心法,眼下你只要把这三式练熟,如果到时候遇到那仨货,他们见你使这燕人剑必然掉以轻心,你就可以出奇制胜,江湖一招鲜,一招险,胜负往往就在毫厘之间” 赵甲点点头:“明白,不过你刚刚说燕人剑重在勇字,一字千金,是啥意思?” 夜酩道:“一位剑道高人曾经说过,剑道在勇不在仁,心道在仁不在勇,我的体会是,想要追求剑道极致,技法纯熟还是其次,关键在于心中有勇,不管面对修为多么强悍的对手,都心火不熄,敢于亮剑迎战,就算明知是死路一条,亦一往无前,唯有拥有这种胆识气魄的人,才有可能达到剑道极致,你的剑意中就有这种东西,并非蛮勇,而是仁勇,前者凭借的是体魄,后者凭的是意志” 冯铁炉插话道:“那什么叫心道在仁不在勇?” 夜酩道:“这句话我觉得就像是一句心法,在战场上与敌对阵,手上决不可手下留情,心存妇人之仁,舍不得杀人,便是杀己,但如果你打败了对手,想要饶对方一命,却比那些非要置敌人于死地的人更高一筹” 赵甲想了想:“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事后留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 夜酩一笑:“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冯铁炉在心中将夜酩这番话默默品味一番:“这确实很像是心法,那位高人还说过别的什么话吗?比如怎么练剑之类的?” 夜酩又琢磨片刻:“还有一句,你们这五天可以仔细体会一下,练剑时,人驭剑;用剑时,剑驭人” 冯铁炉和赵甲忙暗暗记下。 现在,在两人眼里,夜酩无疑就是个剑道高人。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五章、知梦非梦 自从来到佛国,清风就一直再没离开过。 毕竟千金易得,宝地难求。 但修行和破境是两码事,从来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水到渠成,还要看机缘。 眼看月末将近,他不得不离开佛国,回到太平城,去稷社处理夫子交代下来的事功,转过兴化牌坊,无意中看到夜酩低着头走在前面,便喊了一声。 夜酩趁冯铁炉和赵甲消化武技的时机从化乐赌坊出来,想要去找司祝老周问些事情,没想到会碰巧遇到清风。 “真巧,今天怎么有空出来,可有进展?” 清风无奈摇头:“明月好看,玄理难参,出来透透气,顺便处理些杂事,你怎么样?” 夜酩耸耸肩,表示还是老样子,忽又想起一件事:“唉,我想起个事,你们归道堂的鬼修借圜梦草炼性,倘若梦到一事是凶非吉,会怎么做?” 清风莫名其妙,不知夜酩为何突然会问这个,随口道:“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 话还没说完,清风身周骤然刮起一阵狂风,整个人就像是筛箩般颤抖起来。 吓得夜酩往后一闪,感觉四周空气一下变得燥热无比,恍如置身烈日之下,转瞬又觉一阵清爽,好似雨后初晴,凉风淡淡。 “清风,你没事吧?” 夜酩看其脸上神情阴一阵晴一阵,一时搞不清缘由。 便在此时,一个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忽然从夜酩身后走了上来,身影有些虚幻,对着清风颔首一礼,往前踏出一步,身形瞬间融入其矮小身躯。 随后,从打稷社大门方向又闪出一个农夫,手脚上沾满淤泥,浑身脏得不得了,来到清风面前,似有征询之意。 夜酩心思微动,想起当初在苦水寺,赵惜惜由迷魂化为浮魂,凝聚五身的一幕,有些恍然,见清风面露迟疑,喝道:“清风,人也最怕活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清风一怔,如遭当头棒喝,忙对着农夫抱拳还礼。 农夫欣然一笑,与其合为一体。 接着,又有两人并肩而来,一个是浑身浴火的貌美女子,还有个衣衫滴水的小孩。 清风皆没再犹豫,合上双眸,坦然让两人并入身躯。 少倾,他的身体渐渐停止颤抖,却已变成一个面容清雅的年轻人,仿佛瞬间长了十岁,睁眼看向夜酩,眼神有些复杂,抱拳一礼。 “夜酩,我知道你是务实之人,矫情的话我不想说,这次破境还要多谢你几次提醒,此恩张某来日必报” 夜酩微微点头,绕着清风转了一圈,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笑道:“你这话说的让我听着挺别扭,好似咱们有啥深仇大恨似的,你这算是破梦而出了?” 神态举止已与成人无异的清风点点头,破梦之后,他并没感觉有任何异样,只感觉如梦初醒,心情很平静。 夜酩挠挠头:“不是说只有迷魂转浮魂时才会凝聚五身吗?你不是还魂鬼吗?刚刚是怎么回事?” 清风缓缓摇头:“只要是鬼都一样,借五门之力凝出的化身只能保性,不能全命,即便有肉身可依,也还是鬼,要破梦而出,都需要重聚地水火风四灵,也就是佛家说的四大,反证四大皆有” 夜酩道:“五身保性,四灵全命,我好像明白点了” 清风无奈轻叹:“我觉得夫子他老人家要失算了” 夜酩轻笑:“来点实际的马屁行不?” 清风嘴角微抽,他在太平城修行多年,却从未遇到过如夜酩这般的人,说不上他是脾气古怪,还是个性早熟,他想了片刻,摊开一只手掌,以手指作笔,在上面勾画几下,写了一个字,又握紧拳头:“把你手给我” 夜酩有些疑惑,伸出一只手。 清风将拳头松开,以掌心对掌心,往下按了一下。 夜酩只感觉手掌心一凉,便像是瞬间与清风心灵相通,一下得悉很多有关鬼修的法门和感悟。 “嘿,你这是什么招?” “觉灵符” 夜酩看看掌心,隐隐可见一个殄鬼铸文,似一个“觉”字,心头微惊,不动声色。 清风疑道:“你刚刚是故意找茬,还是无意的?” 夜酩一笑:“巧合而已,但那句话本来是打算要卖给你的” 清风叹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看来你就是我的机缘,圜梦草只能预见一事吉凶,你若是想要借其趋利避害,最好的方法就是别卷入你认为会有麻烦或者不测的事情中,要不然事情的结局可能会很奇怪,兜兜绕绕,让你想不清楚,就像是猜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若是想要借此修行炼性倒是并无不可,只需记住刚刚我说的话,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不要纠结是物来性显,还是性来物显,这本就是一回事,就跟一个人照镜子差不多” 夜酩皱眉摇摇头:“不是修行,假如有人要坑你,借助圜梦草测准了你的反应,你怎么办?” 清风微愣,还真回答不上来这么刁钻的问题。 …… 两人随后一同进了稷社。 在经过那一夜翻天覆地的变化后,稷社内外很多地方都已腐毁,修葺工作还未完成,有很多泥匠木工正站在梯架上干活,院里到处都是丁丁当当的声音。 夜酩和清风一起来到功德殿,见司祝老周正坐在几案前摆棋谱,上前一礼。 老周抬头,看到模样大变的清风和个头见长的夜酩,忽露出一脸牙酸的神情,有些古怪。 清风对待老周毕恭毕敬,说明来意。 老周从桌案下方拿出一本账目,还有一块玉牌一并交给他。 清风点头接过,却是没有马上离开。 夜酩见势上前,从背着的竹筐里拿出一只紫心昙,放到桌案上:“先生,我来请教一事,这药草是孝敬您的,还请您指点一二” 老周看到花先是一愣,旋即便眉开眼笑:“孺子可教,说吧,什么事?” 夜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便将刚刚清风也解释不了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老周想了想:“小事能躲则躲,大事预备万一” 夜酩迷惑:“预备什么万一?” 老周轻啧:“就是多准备些后手,这世上任何事都逃不出因果,昨日因,今日果,今日因,明日果,就算有人想要用圜梦草算计你,也不可能穷尽所有可能,所以为了应对不测,你要多准备些应对外一的手段,如此即可见招拆招” 夜酩低头琢磨一阵:“也就是说,将来发生的事情并不确定,圜梦草只能预见其中一种结果?” 老周轻轻点头。 清风也是神色恍然。 夜酩却仍感到有些困惑:“可如果我准备的后手也被对方占知,那我该怎么办?” 老周淡笑:“如果对方先用圜梦草占卜,你不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用此草反占对方,即可得知他的应变对策,第二日再见招拆招,如果你确定不了谁先谁后,便只能随机应变,一样的道理” 夜酩微微点头:“先生,您手里可还有圜梦草?” 老周老神在在:“有,但很贵” 夜酩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要敲竹杠,又看了眼桌上的紫昙花:“紫心昙,六十年一开花,有驻容美颜,巩固神魂之功,咱们交换,怎样?” 老周淡笑:“可以,那就三只换一只” 清风在旁一听,立刻轻咳两声。 夜酩心领神会,却没有讨价还价,而是把竹筐往桌案上一墩,恶狠狠道:“成交,你有多少,我全包了” 老周一怔,嘴边的胡子抖了三抖。 清风一阵呲牙咧嘴,很想冲过去扇夜酩俩耳光,然后再暴揍这周扒皮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那紫心昙岂是圜梦草这种俗物可比! 暴殄天物啊! 夜酩其实也知这样换很吃亏,但为了防止再被赵承乾钻空子,也只能出此下策,反正这药草在佛国有一大片,也不愁没得拿。 最后,夜酩用三十株紫心昙,换走老周手里仅剩的十只圜梦草。 得到老周的指点,夜酩心里已大致有了对策。 告别清风和老周后,夜酩离开稷社,又赶回化乐天无极宫,在场上两人操练的间隙,要走了他们的生辰八字。 包房内,趁着四下无人,少年从竹筐里拿出陈瞎子的桃符,将其召唤出来。 陈瞎子自从发现夜酩非是一般神通广大后,一直很安分,躲在桃符中勤勤恳恳演算,已经将夜酩布置的任务啃完大半,眼下正想要邀功,却被这位来历神秘的主人一句话怼了回去。 “我现在需要你放下手里的事,帮我用周天大衍率算一下两个人的命迹,只要能算出近半年的即可,最关键是要快,三天时间” 陈瞎子忙恭敬点头,双手接过夜酩递来的信签,刚想要说说他的新发现,却见夜酩又递给他一颗蜃珠。 “这东西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用” 陈瞎子抱着对他而言足有锅灶大小的珠子,有些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这里面是归道堂清风修行的功法感悟,你仔细体会,若发现有任何不对,就告诉我” 陈瞎子闻听有些瞠目,忙心念微动,将蜃珠凝化成米粒大小,吞入腹中。 瞬间,清风很多修行见地和感悟全部印入其脑海。 陈瞎子激动的险些晕厥过去,这对他而言跟拿到一部鬼修功法,再去参详修炼完全是两码事,一下子为其节省了数年时间。 他扑通跪倒在桌面上,有些语无伦次:“多谢主人,陈某只不过出了些绵薄之力,主人却对属下如此宽仁,实乃我三生有幸,您放心,我就算拼了命不要,也会尽快将两人命迹推算出来” 夜酩冷道:“别动不动就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要你肯为我做事,我就不会亏待你!” 陈瞎子又有些尴尬,忙从桌子上站起,又恭敬一揖到地,再无废话,直接遁回桃符。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六章、计中谋 五天时间过得很快。 但这段时间在夜酩感觉里却很漫长。 他在拿到圜梦草后,第一时间就做了梦占,没费力气就击败了不自量力的赵承乾。 但第二天再梦占,却发现梦里的赵承乾换了招数,正好能克制他在前夜梦中所用那招。 这事有点匪夷所思,夜酩不动声色,佯装落败,又在第三日梦占,在梦中再次打败赵承乾,可最后一天,这厮又变了应对。 从这一连番的试探中,夜酩能确定赵承乾背后必有高手相助,心中已有一番计较。 正日子,按照事前约定,三个少年上午来到无极宫。 赵承乾已经带着人志得意满地等在入口,看到眼圈发黑的夜酩,调笑道:“夜酩,昨晚没睡好吗?怎么看你无精打采的?” 夜酩皮笑肉不笑:“等打赢你再睡不迟” 赵承乾嘴角微勾,又扫视三人一眼:“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会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冯铁炉把脸一横:“鹿死不死关我屁事,能收拾你仨就好” 赵承乾嗤笑:“行啊,冯猴子,这两天长了不少能耐,不过一会输了,可别像小时候那般哭爹喊娘” 韩四和刘祛病闻声齐笑。 冯铁炉被揭童年伤疤,脸色微僵。 赵甲上前一步:“费什么话,功夫不在嘴上,谁好谁孬场上见” 赵承乾冷哼一声,忽然从怀中摸出一颗金灿灿的蜃珠捏在指尖,迎着旁边光亮处照照,神色中带着三分感慨,又有七分寂寞,轻叹一声:“说得对,就是不知你们有多少本事可以拿来赌?” 冯铁炉和赵甲见势都是一惊,他们虽然不常来无极宫,却十分清楚一颗金色武技珠的价值,双眸立时好似要喷出火来。 甚至就连刘祛病和韩四也都是一愣,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夜酩也是心头一提,他虽然没有在梦占中窥得这种情况,却是在预备万一时,想到过赵承乾有可能会拿出金珠,没想到还真猜对了。 “这恐怕不是你的本事吧,怕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吧,一会输了可别赖账” 赵承乾淡淡一笑:“你管怎么来的,在我手里就是我的,倒是你们三个,全部身家攒起来怕是也抵不上我这一颗珠子吧?” 夜酩冷哼一声,探手从怀里摸出一个袋子,一下倒出三颗金珠:“既然你想赌大一点,我乐意奉陪!” 这一下,包括赵承乾在内,在场所有人都震惊地张大嘴巴。 那可是三颗金色武技珠。 若是拿到外场去卖,绝对是千金难求,就算去客全来索命处里买两条人命都不为过! “你哪来的这么多金珠!” 赵承乾面露惊骇,说话的声音都随之发起颤来。 他身边的两人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夜酩亮了下家底,又迅速把金珠放回袋中,将姓赵的刚说过的话原样奉还。 “你管怎么来的” 赵承乾吃瘪,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之前只用圜梦草梦占过赌斗,并没占过眼前的事,犹豫片刻道:“好,不过我得事先提醒你,赌技无情,买定离手,就算你老子真是城主也没用!” 冯铁炉心中既震撼又激动,呵呵冷笑:“说得对,一会输了,就算你跪下给我仨舔脚趾也没用” 赵承乾再没心情口角:“那就场上见!” 说完,转身带人先进了无极宫。 冯铁炉和赵甲相视一笑,又都转看向夜酩,一起暗挑大指。 广场上人多眼杂,三人并没多聊,也随后走了进去。 …… 无极宫四层,一间装饰豪华的套间内。 赵承乾毕恭毕敬站在范焱身前,将刚刚在外面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额头已满是冷汗。 他不是白痴,先前梦占数次,早已知道夜酩背后也有高人,但怎么都没想到今日这家伙竟然能一下拿出三颗金珠。 这场比试已不再是他们几人之间的较量,他手里那颗金珠是范焱给的,别看他嘴上硬气,心里却一点没底,如果这次输了,他根本赔不起。 一旁的刘祛病和韩四也面露胆怯,他们倒不是怕力所不敌,而是这次赌码太大,已完全超出他们能承受的范围。 但范焱听后却喜上眉梢,一拍桌案:“不错,不错,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赵承乾不明所以,微躬着腰:“小舅,以防万一,您能不能再指点我们几招?” 范焱看看赵承乾,又左右扫视一眼刘祛病和韩四,轻轻摇头:“不必,你们的戏已经结束,一会在这里观战即可” “啊?”赵承乾一愣,茫然抬头。 范焱轻笑一声:“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你以为前几次梦占,夜酩是真的技差一筹吗,真是够蠢的,不过也幸好你蠢,才能让他这条鱼咬钩” 尽管被人说成蠢货,心里很不舒服,赵承乾脸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满,只是很迷惑这心机诡诈的范焱到底想怎么做。 范焱并没解释,而是对着身后两个随从吩咐道:“你们去准备吧” 那两个先前几日曾陪着三人一起试炼的靶子点头应是,转身走入内间。 不一会,两个和韩四、刘祛病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从中走了出来。 把真韩四和刘祛病吓了一跳。 赵承乾心眼转的快,马上想通范焱用意,脸上骤然浮现出惊喜,忙躬身一礼:“多谢小舅成全” 范焱轻笑:“现在明白了?” 赵承乾小鸡啄米般点头:“懂了,有您和这两位高人出马,这比试必万无一失” 刘祛病和韩四闻听也幡然醒悟。 范焱看了三人一眼,忽又将脸一撂:“此事绝不可对外人说起,若是让我听到一点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赵承乾骤然感到一股恍如实质的寒意侵身,忙恭顺道:“小舅尽管放心,这事我们绝不会对外人说” 范焱站起身走入内间,再出来时,已变成赵承乾的模样。 赵承乾一见,心头一阵激动,想到从家中老祖口中听到的惊天秘闻,若是能得到那部神秘阵法,将枪法补全,将来有一天他们这赵氏一支若能回迁中土,认祖归宗,那他在宗族中的地位必将如日中天。 妖枪分子午,合璧可惊神。 他真没想到那个族中长辈们都觉得不光彩,隐晦不愿提及名讳的老祖,在史书上被骂作殃祸大秦的阉人宰相,其实竟是春秋时期赵国王室后裔,为了报灭国之仇,才自愿入秦宫为奴,卧薪藏胆三十年,最终成为权倾朝野的宰相,杀尽秦王宗世满门,可以说大秦帝国的覆灭便是他家先祖一手所为,而且这位先祖不但能文还能武,个人修为不逊于当世顶尖高手,在兵法推演、排兵布阵上也颇有建树,这套子午惊神阵法便是其久居深宫时所创,单打独斗威力骇人,若是以三百膂力出众的健卒操练,可惊天地、泣鬼神。 赵承乾眼前仿佛已经看到夜酩输光金珠时的恼愤神情,脸上快意愈浓:“小舅,您既早有妙计,为何不事先跟我说一下,我刚刚也好多为您赌兑些筹码” 范焱轻哼一声:“你懂什么,圜梦草其功殊异,若是我五天前就牵扯其中,那今日就结局难料了!” 赵承乾一怔,若有所悟,微微点头。 …… 另一个包间内。 夜酩从沉思中回神,脸色有些凝重。 两天前,他得到陈瞎子用周天大衍律算出的命迹,却意外得知冯铁炉和赵甲这半年是一片空白,陈瞎子也不明所以,推测槐根留下的这套算法不完整,只能算些大事,对于一些小事无能为力。 夜酩没办法,只能将赵承乾用圜梦草梦占的事情告诉了冯铁炉和赵甲,为应对不测,又传给两人三招。 但赵承乾接二连三追加筹码这事却让他感觉有点蹊跷,倘若只是这厮依仗背后有高人撑腰,想要算计他还好,就怕他也是受别人指使,那这事情就有些麻烦。 敌暗我明,防不胜防。 好在他还备有一个以防万一的后手,至于动用与否,就要看第一场比试的情况如何。 三个少年收拾停当后,各自凝出幻身,来到无极宫专为庄家间赌斗而设的擂台上,在这里唯有比斗双方能看到擂场上的情况。 赵承乾三人也随即到场。 双方一番商量,赵承乾出乎预料地同意了夜酩的赌斗方式,并没有如梦占里一般抽签。 这无疑加深了夜酩心中的怀疑。 之后,当双方将武技珠放上赌技台时,赵承乾再次给了夜酩一个意外。 这厮竟然也拿出三颗金珠与其对赌。 只是当夜酩与其相互检查印有赵家妖枪和子午惊神阵的武技珠后,提出要先检查一下金色武技珠中的内容时,被其一口拒绝。 夜酩没强求,但心中已经笃定这场比试必然有诈。 最后,为确保绝对公平,防止有人临场提醒,除去头场比斗的冯铁炉和刘祛病外,其余人全都退回包间。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七章、赌技(上) 在冯猴子的印象中,刘祛病的性格是典型的蔫巴坏,平素少言寡语,看着人畜无害,实际上心机一点都不比爱人前出风头的赵承乾差。 两人因为都是九行子弟,小的时候曾在一个学堂里读书,后来他拜入一气观,刘祛病家里人使钱将其送入客全来,拜在蛊惑处一位善长毒术的老供奉门下,彼此还有过一些往来,算是知根知底。 刘祛病已经及冠,去年稷社评后得了“长臂猿”的封号,善使双手剑,尤其是其手臂较常人长出半尺,虽然看着不协调,但打斗起来却占着先天优势。 按道理说,这厮比他和赵承乾大三岁,本不该跟他们有何瓜葛才对,但偏偏其就愿意充当这古城纨绔的狗腿子。 一个人贱,一个贱人,俩人凑合在一块,双贱合璧,竟干些狗屁倒灶的事,让他觉得挺恶心。 所以,冯铁炉一见到刘祛病就总忍不住想损他两句。 擂场上,冯铁炉走到场地中央,略微活动筋骨,斜眼看向跟上来的刘祛病。 “刘有病,你那三颗珠子里存的啥本事,别是你的老婆本吧,咱们可都是行里人,本来这事跟你八杆子打不着,要不你直接认输,我放你一马,省着一会做狗,娶不到媳妇” 身材瘦高的刘祛病低着头,用大人看待顽劣孩童的眼光冷瞧着冯铁炉,听到这些话,非但没生气,反而咧嘴一笑。 冯铁炉感觉他眼神有点怪,板起脸道:“你笑得怎么比哭还难看” 包间内,真刘祛病站在蜃珠折射出的影像前,一脸鄙夷:“真是个白痴” 一旁的赵承乾手摸着下巴,笑道:“猴子再怎么耍都是猴子” 场上,装成刘祛病的中年靶子神容不变,懒得再看冯猴子耍宝,抽出随身携带的佩剑,横在胸前。 这是一柄剑锋漆黑,剑身雪白的长剑,周身布满如羽毛般的铸文,一看就非凡品。 冯铁炉见激将法无用,也亮出腰间软剑。 他颔首为礼,却忽然视线偏移看向中年靶子身后,疑道:“赵承乾?” 中年靶子一愣,冯铁炉趁机抢先出手。 只看他往下一塌腰,脚下忽然发出砰然巨响,好似年节里燃放的穿天猴,瞬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冲高空,一瞬间跃到悬在空中的大琉璃盏之下。 哗啦一声,无数黄纸符从冯铁炉袖口中洒出,随着他手中急抖画圆的软剑旋转起来。 在琉璃盏散发出的光芒映衬下,空中好似骤然有一朵巨大葵花绽开。 无数道剑气从花心射出,每穿透一张符,速度和威力就增加一分,遮天蔽日的符纸刹那被绞成无数碎片,一道道恍如实质的明黄剑气从中透出,瞬间化气为光,如同从太阳中射出的光芒,带着灼热气息朝地上的中年靶子射去。 地上这位真实修为已是五境,且同样出身道门的假刘祛病面色大骇。 他事先听赵承乾讲过冯铁炉的招式,心中早有准备,但眼前这幕仍让他大为震惊。 两仪分光剑并非道宗秘传剑法,他也曾经学过,却从没见过这样的“葵心倾日”,根本避无可避,不得不立刻拿出真本事应对。 他的身体里忽发出一阵犹如海潮拍案般的震鸣声,一股肉眼可见的凝纯真元随着他急速挥起的长臂如银瓶乍泻般迅疾涌入他手中长剑。 一声如白鹤啼唳般的颤鸣骤然从剑身上发出。 前黑后白的剑身在空中划过,拖曳出一大片剑幕,便如同一只骤然展开的巨大羽翼,将其整个人护住。 他的这把剑名叫鹤羽,剑法亦如其名,名曰“白鹤剑”,乃是从道宗武当的三十六玄功“猿鹤双形”中衍化而出的秘剑,攻守兼备,变化万千,最善杀敌于无形。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完全防住冯铁炉这凌厉一击。 锵的一声长鸣,震彻擂场。 空中就好似有两面巨大铜钹轰然撞在一处,摩擦出一连串炫目的火花,无数絮乱的罡风朝四方飚射,在擂台边缘的墙壁上留下数道恐怖剑痕。 十数道明黄剑光瞬间从剑幕间隙穿过,刺在中年靶子身上,瞬间灼出七八个焦黑血洞。 疼的中年靶子怪叫一声,喷出一口乌血,飞身后掠。 但他手中鹤羽剑可没闲着,而是仗着五境雄厚的真元,疾速朝斜上方连挥数次。 长剑便像是一只白鹤猛然煽动羽翼,带起数道丈余宽的白色剑风,朝空中的冯铁炉反卷而去。 冯猴子此时人在空中,毫无借力之处,又恰好在旧力已竭,新力未济之际,只能以剑化圆,以一式和光同尘,意图借风御风。 但终究是气力难继,被最后两道剑风迎面拍中。 空中再次接连传来两声闷响。 冯铁炉便如同一只断线风筝般折坠向后方,鲜血飞洒全场。 “猴子!” 包厢内,赵甲一声惊呼,看着从蜃珠内折射出的擂场影像,整个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这是什么剑法,怎么如此霸道?” “白鹤剑,鹤风斩” 站在一旁的夜酩阴沉着脸,简略解释了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在梦占中,刘祛病所用剑术乃是白猿剑,正是和这白鹤剑同宗别枝的剑术。 本来猿鹤双形互补,姓刘的上场临时改主意也没什么,可看其受创后迅疾反击,神情沉稳狠辣,他便知道场上的刘祛病绝不是真刘祛病。 他能想到的后手,没理由别人想不到。 而此时的擂场上,一招就打出火气的两人再没有任何多余废话。 中年靶子仗着体魄和真元都要高于冯猴子率先发难。 十数丈的距离,中年靶子展开双臂,只一个诡谲闪身,便如同一只展翅掠水的白鹤,冲到冯铁炉身前,身下狂风乱卷,足能将一个三境修行者吹飞。 冯铁炉受伤颇重,神识刚从晕溃中转醒,眼见对方气势逼人,便仗着事前贴满全身的轻身符,如一片落叶般借风后掠。 可哪知道正中中年靶子奸计。 便在他足尖刚一离开地面的瞬间,中年靶子就已挥动鹤羽剑,接连斩出数道剑风,吹得他无法落地借力。 冯铁炉见势不妙,迅疾在身前虚空划出数道剑丝,接连以虚弓射月和数张爆炎符破去其几记猛攻,才勉强与其拉开距离,重又稳住身形。 吃过这次亏,冯猴子也摸清了中年靶子剑法的一些特点,不敢再仗着身形灵活上窜下跳。 但这无疑也限制了他的最大优势。 没办法,他不得不动用夜酩前天传给他以备万一的一式后手。 鸣雷剑经中的鞭雷掣电。 此剑经乃是正一山神霄派的秘剑,唯有历代掌门的弟子方可研习,威力奇大,但特别不易掌控。 夜酩在传给他时就警告过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这招,因为很容易误伤自己。 但冯猴子就是猴脾气,心里那股子好胜劲一上来,根本就没考虑这些。 在对面的中年靶子换气时,冯铁炉忽然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打黄纸符,不怀好意的咧嘴一笑。 中年靶子对冯猴子头前那招“葵心倾日”还心有余悸,见这身法飘忽完全不像是一个三境中品的少年又掏出一大把符箓,脑门上的青筋一阵乱跳。 冯铁炉可没管这些,将一打符箓往裤带上一别,塌腰前冲,反守为攻。 中年靶子比斗经验丰富,忙飞身后掠,在身前接连斩出数道白色剑风拒敌。 冯铁炉一手抛符,一手挥剑,借软剑柔弹之力,以剑锋或拍或挑或刺,打出一记记黄纸符,硬是反追着实力占上风的中年靶子兜了半个擂场。 最初,中年靶子还有些忌惮这些不知用处的符箓,不敢离得太近,只是以剑气将其一一搅碎,但发现不过都是些雾障符。 但根据赵承乾所说,冯铁炉应该还有一记威力奇大的青雷符,才一直没敢放手猛攻。 忽然,就在他破出十数道雾障符,弄得场间水雾弥漫、视线模糊不清时,冯铁炉再一次丢出了一把黄纸符,其中夹杂着一张不起眼的红纸符,虽然过程很快,场面纷乱,却还是被其敏锐捕捉。 眼见一堆纸符飞来,中年汉子嘴角微挑,向后一个急掠。 一柄鹤羽剑如同白鹤尖尖的喙,猛地朝前一啄,剑锋前飙射出一道黑色剑芒,瞬间射穿两道雾障符,正将那红色雷符钉穿,将其搅成碎片。 而这一切都没逃过场外观战的几人眼睛。 赵承乾冷笑:“冯猴子已黔驴技穷,这局胜负已定” 韩四也一脸坏笑:“他恐怕怎么都想不到面对的并不是我们” 赵承乾又不失时机拍起马屁,对坐在一旁悠闲喝茶的范焱道:“小舅,您这妙计真乃神来之笔,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范焱瞄着场内的情形,放下手里的茶杯,道:“若论实力,你们虽然修为比他们要强一些,但要真上场比斗,光是冯铁炉刚刚那一记葵心倾日,你们仨就没一个人能扛住,相差的还不止是剑技,更重要的是对于修行的态度” 赵承乾有些迷惑:“态度有何不同?不都是想赢嘛?” 范焱轻笑一声,又拿眼扫过同样迷惑不解的刘祛病和韩四:“你们仨想赢,但都只是将修行当做谋利手段,或是争名、或为夺利,但他却不同,从他用剑的气势就能看出,他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赢,这很简单,但往往就是这种越简单、越单纯的欲望,却越有力量” 另一个房间。 看冯铁炉要使用杀招,赵甲的心也随之紧绷起来。 夜酩从竹筐里抽出一把和赵甲所持阔剑形制相当大剑,递给了他。 “赵甲,一会你上场用这把剑,它名为瀑音,能加倍发挥撼山剑决中那式奔雷一落的威力,可一分为二,你留作后手,另外,我得跟你说件事,关系到咱们仨是否能赢” 赵甲微愣,接过大剑掂量了一下,感觉和他那把剑分量差不太多,看到剑柄末端有个突起,用力一按,就听“咔嚓”一声响,只看大剑剑身忽然沿着从中裂开,剑柄也随之弹起,一掰之下,竟分成了两把剑,大的变成了一把叉子形状,小的则是一把无锷长剑,再用力一扣,又能恢复如初,有些惊奇,赞道:“这剑不错,很趁手,你说我听着” “我们又被算计了,现在场上那个刘祛病很可能是假的” “假的?”赵甲一惊,抬头看向夜酩,他虽觉得眼下这刘祛病的修为比想象的要高,是有些不对劲,但可没想到会是假的,不过这就是一层窗户纸,他旋即就想通其中的弯弯绕。 “你是说赵承乾暗中偷梁换柱?” 夜酩微微点头,“恐怕你要面对的韩四也是冒牌货,你要有心理准备,另外我准备的一个后手” 赵甲疑惑:“你还有什么后手?” 几乎是异口同声,场上的中年靶子在破除青雷符后止住身形,也问了冯猴子一个同样的问题。 冯铁炉停下脚步,衣襟裤脚已被鲜血染透,看得特别凄惨,却并没有搭腔。 他只是舔舔干裂苍白的嘴唇,瞪着猩红的眼睛,恶狠狠盯着面前这个假刘祛病,像是一只受伤的豹子,开始缓缓挪动脚步,好似随时要伺机扑上去,咬死对方一般。 “若没有,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将手中鹤羽剑一振,再次发出一声啼唳,声震四野。 长剑开始隐隐散发银光,就像是往其中灌入了水银,从锋利的剑脊流入每一片、每一条纤细的铸纹中。 只是转瞬,鹤羽剑已变得如同一根巨大的白色鹤羽,散发出夺目光华。 包间内,赵甲手里掂量着大剑,看冯猴子迟迟不出手,心头越发担心起来,急道:“猴子在等什么,为啥还不出手?” 夜酩脸色凝重:“刚刚消耗过多,他在调息恢复体力,这一招不好施展” 赵甲急得来回跺步,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高大少年心中响起,“你要相信你的朋友” 赵甲身体微僵,渐渐平静下来。 赵承乾这边三人全神贯注盯着场上情形,都在期待着冯铁炉被击败的那一刻。 冯铁炉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毛毡,在看到中年靶子手中那把鹤羽剑发出银光时,他用毛毡往剑身上一抹,悄然擦去上面的水珠,又将其紧咬在嘴中。 中年靶子看到他这个动作,心头一颤,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 他决定不再等下去,先下手为强。 呼! 中年汉子挥出手中鹤羽剑,隔空对着冯铁炉面门斩去,并没有任何花哨动作。 然而,就在他剑锋落下的瞬间,鹤羽剑的剑身却砰然炸开,无数洁白羽毛从剑身中散出,随着长剑带起的剑风,无比纷乱地吹向前方。 这是白鹤剑的暗杀技,鹤羽杀。 那些看似轻柔无物的羽毛每一片都蕴含着凌厉剑意,若是对手将将羽毛斩成飞絮,这些剑意便会随着呼吸,侵入对手心肺当中,绞烂五脏,砭经伐髓,轻则武功尽废,重则能让人爆体而亡。 而几乎同时,冯铁炉也悄然将真元骤然灌入软剑当中。 鹤羽尚在空中飞舞,软剑剑锋已绽放出一抹微弱电弧。 滋的一声怪响,一道幽青色电光从剑身上爆开,像极了天雷雳闪,只不过要微弱太多。 包间内的刘祛病见状,捧腹大笑,“就这也算是青雷符?” 赵承乾和韩四刚喝下一口茶水,也都笑喷出来。 但一直坐在椅子上安稳如山的范焱见到场间情形却凝起眉头。 中年靶子毕竟老辣,眼见冯猴子手中软剑上电弧闪耀,似乎是在蓄势,没有一味强攻,而是猛然展开双臂倒掠而出。 冯铁炉却没有追,他只是挥动手腕,一剑朝中年靶子遥遥刺出。 剑身骤然响起一阵如蜜蜂振翅般的嗡嗡声。 在中年靶子身后,那些被剑气劈散的水雾中,忽然有幽蓝色的弧光闪烁,与之遥相呼应。 冯铁炉软剑颤鸣不止,释放出更为强烈的电弧,像是一只遥遥探出的幽冥鬼手,抓向远处的中年靶子。 这让中年靶子心头骤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之感,瞬间向斜侧里一闪,险象环生的避过了一道突然从他身后水雾中激射而出的电弧。 然而,还没等他感到庆幸,就见那道巨大电弧已与冯铁炉剑锋上的电弧连为一体。 此时的冯铁炉便仿佛九天玄都中的雷神降世,周身散发着白气,手里挥舞着亮光电鞭,威武异常。 中年靶子见势不妙,又如蛇形般迅疾后掠。 但任凭他再快,又怎可能比得过电光! 啪的一声爆响,冯铁炉将手中电鞭一挥,一道幽蓝色的电弧如臂指使般狠狠抽在中年汉子前胸。 中年靶子惨嚎一声,浑身急剧抽搐,栽倒在地。 啪!啪!啪!又是接连几鞭子。 中年靶子就像是一条落在船板的鱼,左右翻滚打挺,转瞬就已口吐白沫,再无还手之力。 包间内,真刘祛病笑容已凝在脸上,身体一个劲的打颤,仿佛冯铁炉那每一鞭都是抽在他身上。 赵承乾和韩四也看的瞠目结舌,惊得合不拢嘴。 甚至就连范焱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本来,中年靶子受到这样重创,幻身早该破碎,但因为事前用了种庄家赌技惯用的“定幻香”,定住了幻身,才能死撑到现在。 但冯铁炉这边则不然,他是在夜酩的建议下,借助他师傅赐给他保命的“青雷符”才成功施展出这招“鞭雷掣电”,之前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威力,本身也承受着剧烈电击,刚刚完全是凭着求胜之心才挥出的那几鞭,转瞬便无法维持幻身,在包间内惊醒,而那中年靶子却仍留在场上,在一阵抽搐过后,又从新爬将起来,却傻愣愣站在那里,发出一阵阵癫笑。 范焱来到内间,一指点在那装成刘祛病的中年靶子眉心,将其真身唤醒,看到中年靶子双目发直,无论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很显然已然神魂受创,脸色不由阴沉下来,转头对即将上场的那个年轻靶子道:“上去速战速决,莫要缠斗,以防有诈” 年轻靶子点头,他刚刚亲眼目睹了擂场上发生的一切,再不敢小瞧这三个少年。 冯铁炉真身醒转,感到脑仁如针扎般刺痛不已,鲜血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他胡乱抹了一把,又想入定进场,却被夜酩拦下,因为按照事先约定,双方只要有一人幻身离场,不管在场之人如何,都算是场上人赢。 可这场比试冯猴子觉得输得特憋屈,明明已经赢了,但按规则却输了。 夜酩道:“没事,第二场我们一定能赢!” 冯铁炉气得一拍禅床:“妈的,这刘祛病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厉害,以前从未见他使过这种剑法,夜酩,你能看出他的路数不?” 夜酩微微点头,一旁的赵甲也神色凝重。 但夜酩并没着急解释,而是转身对赵甲道:“记住,只管进攻即可” 赵甲神色有些怪异的点头。 夜酩又微微躬身,对赵甲一抱拳:“师兄,拜托” 赵甲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高大身躯微晃,很是僵硬地抬手抱拳,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冯铁炉在旁瞧着一阵莫名其妙。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八章、赌技(中) 赵甲来到擂场上,边走边活动筋骨。 别看在包间内他有些紧张,一上场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双铜铃般的眸子炯炯发亮,每一步都迈得格外坚实有力,便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气势惊人。 这让刚刚还隐隐有些担心他会发挥失常的夜酩都感到很惊奇。 相反,假扮韩四的年轻靶子来到场上,面对这样的赵甲,脸色却显得有些凝重。 双方都没什么话说,只是相互颔首示意,便各自亮出兵器,拉开架势。 赵甲虽然性子直,但做事却喜欢谋定后动,与冯铁炉的急脾气截然不同,并没有率先出手,而是留意起年轻靶子的动作。 本来,他都已经想好如何对付蛮力过人、行动笨拙的韩四,但眼下情况有变,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不过,年轻靶子并没给他过多时间观察,在亮出一柄通体幽红的铁剑后,只是沉寂一个呼吸,脚下便骤然狂风倒卷,整个身躯如同一颗从抛石车中抛出的巨石般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惊人的弧线,挂着呼呼风声,朝他头顶砸来。 人尚且还在空中,一片如同红霞般的剑气便已从其手中长剑上喷薄而出,如一道天火直坠而下。 一切都不出夜酩所料,一切又都超乎预料。 赵甲心头微凛,知道这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韩四,忙闪身后掠,暂避锋芒。 只听嗤的一声怪响,一道红色剑气斩落地面,非但瞬间将丈余长的青石切成两半,还凝而不散,如一根导火索,急速朝他中线冲来。 这让已然后掠出四丈的高大少年始料未及,不得不朝一旁躲闪。 然而,年轻靶子却瞧准时机,在轰然落地瞬间,又朝他尚未落脚位置斩出一剑。 逼得赵甲不得不挥动瀑音剑,使出撼山剑诀中一式“石破天惊”,硬抗下这一记偷袭。 可就在他一剑向左挥出的瞬间,年轻靶子已如同一道离弦之箭,撞破滚滚烟尘,冲到他的右侧,一剑刺向他的肋下要害。 赵甲没料到年轻靶子竟能将出手时机拿捏的如此精准,一时有些慌神。 好在那个隐秘后手没让他失望,在年轻靶子一剑刺来时,硬生生让他整个人朝后挪出半尺,避过要害,只是被一剑割破胸甲,受了些轻伤。 年轻靶子见赵甲身法诡谲,追命三剑未能见功,又快似疾风般斩出数剑,每一剑都会带出一片红霞,几乎瞬间就将赵甲左中右所有出路全部封住,逼着他不得不一退再退。 但凡有点经验的修行者都知道一旦被敌手占据主动,控制节奏,要想扭转战局,都要付出很大代价。 赵甲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一边挥舞瀑音剑,以撼山剑决中的一式“气涌八荒”,尽力格开那些灼热剑气,一边在心中迅速思考对策。 现在,借助无极宫法阵,他已经将修为境界拔升到四境巅峰,但与冯铁炉不同,在前几天的试练里,他一直有些力不从心,所能使用的杀招次数有限,不得不看准时机再出手。 包间内,冯铁炉眼见韩四动作快似疾电,神色大惊:“这绝不是韩四!赵承乾在耍诈!” 夜酩虽不吃惊,脸色却也很难看。 赵承乾找来的帮手一个比一个强悍。 虽然修行者因资质不同,所修功法最讲究适合,并非越高深绝妙越好,但功法秘籍乃前人经验积累总结,本身却有高下之分。 一看这假韩四所施展出的剑招,夜酩便知他所用的乃是《燃天剑经》。 这是一部南岳衡山派的武学,以刚猛爆烈著称。 传说若修到极致,可一剑燃天,造就千里红霞。 相比之下,赵甲所习的撼山剑法相差不止一筹,久战下去,必败无疑。 冯铁炉气急,转身就要出门去找赵承乾算账,见夜酩很沉着,又疑惑顿住:“你早知道这事?” 夜酩摇头,“现在的情况和梦占完全不同,我也是刚刚看你跟那假刘祛病过招时才想到” “假的?”冯铁炉一愣,小眼睛瞬间瞪得极大,豁然琢磨过味来,“妈的,我说这龟孙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呢,那你有啥办法?” “他们有瞒天计,咱们有过墙梯,我就不信他们的后手能比咱们多!” 冯铁炉急道:“别卖关子,赶紧说” 夜酩冷笑:“清风,鬼附身” 冯铁炉一脸迷惑:“清风,哪个清风?” “还能是哪个” “归道堂的清风?” 冯铁炉像是被噎了一下,没等他再问下去,场间已异变突生。 假韩四一路穷追猛打,眨眼已将赵甲逼到擂场墙角,其用意已昭然若揭。 就是要将其先逼入狭窄空间,让他大开大合的剑法无法尽情施展,以防备其后手,再趁机取其性命。 但赵甲也不傻,亦已看穿年轻靶子用意,在退到后背已贴近墙角,对方再次挥剑朝他拦腰横斩的瞬间,右脚猛然狠踏在身后墙壁上,整个人瞬间横了过来,竟然在墙壁上诡异的又倒退数步,避过了这在所有人看来在劫难逃的一剑。 在年轻靶子惊骇之际,猛地往下一蹲身,右脚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与冯铁炉刚上场时那记“穿天猴”如出一辙,整个人就如同一根从攻城弩车上飚射出的透甲锥,从墙壁反弹回来,同时双手挥动瀑音剑,如一片银色惊涛,直朝假韩四胸口拍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可是把以为胜券在握的年轻靶子吓得不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两人距离又近,加上还是墙角,左右闪避空间对他也很有限,任凭他修为是实打实五境,身负诸般巧技,也难得施展,不得不向后仰倒,同时奋力挥剑与赵甲硬撼一记。 轰的一声巨响。 一银一红两柄长剑在空中相撞,火星四溅,无数气团飞射四方。 这一下几乎是实打实的气力较量。 年轻靶子虽然拥有雄厚真元,但赵甲亦借助无极宫法阵拔升了境界,若是施展剑招,少年自然不如,可若说较量蛮力,却一点不输他,更何况还有冯铁炉“穿天符”的蓄力加持。 年轻靶子就像是一个被抽飞的大球,被赵甲一剑狠拍出十多丈远,摔落在地,砸的地面尘土飞扬。 将场外观战的真韩四吓得一个机灵,想到自己若挨上这么一下,就算不死也要吐半斤血,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一旁的赵承乾和刘祛病也都脸色发青,再不敢冷嘲热讽。 范焱拧紧眉头,盯着被赵甲拍飞的年轻手下,下巴微晃了几下,深吸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借这次机会,能轻松捞上一笔,没想到正主还没上场,就被两个平素在古城丝毫不显山露水的少年给来了个下马威。 冯铁炉这边见赵甲扳回一招,兴奋大吼:“好样的,给我往死里打!” 夜酩没想到赵甲竟还有这后手,也很激动。 赵甲乘胜追击,就在一剑拍飞冒牌韩四的瞬间,双脚一错,左脚下又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人如狂风般冲到年轻靶子跟前,挥剑又是一记狠拍。 年轻靶子再次被拍飞,撞到另一边擂场墙壁之上,狂喷出一大口污血。 但赵甲也在接连使用两记怒涛拍案后体力难支,无法再出杀招。 高大少年站在场中,一边剧烈喘息,一边盯着墙下慢慢爬起来的年轻靶子,就看他肥脸上的小眼睛已眯成一道窄缝,就像是两道外翻的刀口,变得腥红而妖异,朝旁吐了口瘀血,竟缓缓挺直的腰杆。 赵甲可不想再给他机会,在心中对清风说了句“我需要快”,便开始拼命狂奔。 他的身躯伏的极低,就像是一只敏捷的豹子,在空中留下几个诡异残影,眨眼便欺过十数丈距离。 瀑音剑在他手中冉冉发亮,像是镀上了一层水银,磅礴的真元沿着剑身上左右两道剑脊涌至剑锋,汇聚成一片耀眼的银色剑芒疾飞而出,好似一道晴空闪电,拦腰横斩向一丈外的年轻靶子。 这是撼山剑法中威力极大的一招,名为“奔雷一落”,关窍在眼见为虚,耳听为实,威力全都隐藏在紧随闪电而至的雷声之中,令人防不胜防。 然而,年轻靶子却并未躲闪,而是以一种更为惊人的速度,同样横挥手中幽红铁剑,在身前斩出一片红芒。 当两道剑芒相遇,空中并没有传来巨响,而是突然冒出一个浑身裹着红光的电球,被年轻靶子反手一抽,直朝对面的赵甲飞去。 “快闪!” 清风厉喝声忽在赵甲心头响起。 与此同时,一声足以将人头骨震碎的巨响也在他骤然偏斜的身侧炸开。 巨大的弧形气浪瞬间将高大少年崩飞,无比凄惨的摔落在远处。 “赵甲!” 包间内的夜酩和冯铁炉同时失声惊呼。 “这什么剑招,威力怎会这么大?” “都怪我,那家伙用的是燃天剑经,五行之中,火正能克雷,但我也没想到赵承乾会找了这样一个帮手” “妈的,大不了一会上去与他们拼命!” 夜酩恼恨不已,冯猴子已经撸胳膊,挽袖子,准备上场死战。 赵承乾眼见大局一定,暗暗磨拳擦掌,虽然先前看年轻靶子被赵甲抽的很惨有些不忍,但一想到马上要唾手可得的《子午惊神阵法》,心头又兴奋起来。 范焱见此情况,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要说他身边这两个靶子对他用处不大,但毕竟跟随他很长时间,办事得力,刚刚被废了一个,已让他心里隐隐有些恼火,眼下这个若再出问题,那他可就要加倍从夜酩身上再找些东西回来。 场上,年轻靶子见远处的赵甲浑身冒着青烟,几番挣扎,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来,整个右侧身体都已血肉模糊,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忽然冷道:“这毫无意义,认输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这是年轻靶子头一次开口说话。 语气中没有趾高气扬的嘲讽,只有一种隐藏很深的无奈。 赵甲手拄着阔剑起身,竭力调整着呼吸,让体内紊乱气机平复下来。 “对你来说没意义,对我却不同!” 赵甲缓慢而艰难的说出这句话,忍不住咳出两口鲜血,显然已经被刚刚那球雷震伤了五脏,即便这不过是场幻梦,在还没醒来前,一切也都是真实的,所以痛楚无比真实。 “你还行吗?”清风的声音忽然在他心中响起。 赵甲强忍着剧痛,咧了咧嘴,“我还能出一招,这次不需要你帮我躲,只需要更快” 清风沉默一阵,忽然道了声“好”。 赵甲只感觉身体一沉,忍不住颤了一下,清风却已瞬间离开他的身体,化风散入他的脚下。 年轻靶子站在远处,瞧见赵甲仍在死撑,身体一抖之下,脚下竟荡起一阵微风,以为他正在蓄势,脸颊上的肉一蹦,没想到这高大少年刚受了他一记“天地俱焚”竟然还有存有余力。 他深吸一口气,豁然闪身飞掠而起,以苍鹰搏兔之势,再次朝高大少年扑去。 不过和之前施展的那一记“星流天火”不同,这一次他并未迅疾出剑,而是将手中火云剑朝头顶一挥,在空中扯出一片大旗般烈烈飘扬的红霞,瞬间映红整个擂场。 这是燃天剑经中威力最大的一剑“云霞千里”。 他要用这招彻底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战斗。 赵甲仰头看到头顶火红的云霞,脸上却丝毫没有恐惧。 这次,他要和这假韩四赌一赌,到底谁更惜命。 这亦是他刚刚从冯铁炉与假刘祛病的比斗中领悟出的一点战斗真谛。 只是一瞬间,高大少年的身躯也再次挺立起来。 他就像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站起的将军,虽然受了极严重的伤,却一直凭借着强大意志屹立不倒。 赵甲的脸色很平静,他双手奋力挥起手中阔剑,将周身仅剩的真元全部灌注在剑锋上,也拿出他所掌握的撼山剑诀中的一式绝技。 气冲斗牛。 只是瞬间,年轻靶子身体已跃至空中最高点,在即将下落时,猛然将手中已变得如同一杆旗竿的铁剑奋力挥下,手腕用力一旋,瞬间卷下漫天红霞,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龙卷风,朝地上的赵甲当头罩去。 赵甲微微蹲身,猛然闷喝一声,出人预料的奋力朝天上一跃,脚下疾风骤起。 高大少年似鹰隼般一飞冲天,钻入漫天飞旋的云霞剑幕。 年轻靶子人在空中,见赵甲舍命相搏,忙疾抖手腕,以剑在身前划出一道道圆圈,搅动周遭红霞剑气迅速缩紧。 然而,风的速度,挥剑的速度,还有年轻靶子下坠的速度,三者叠加之下,让赵甲这一剑快到极致,竟在火云剑幕尚未贴近其身体时,抵近年轻靶子胸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雪亮的瀑音剑骤然亮如流星,从剑锋中飙射出一道璀璨剑芒,瞬间洞穿了年轻靶子胸口。 但年轻靶子却只是闷哼一声,并没有如常人般死去,或是失去意识,只是用略带怜悯的眼神看了眼近在咫尺的赵甲,似乎是想要告诉他,这并不同于真正意义的搏杀,在无极宫擂台上,这里根本不重要。 火云剑剑锋先是落在赵甲的瀑音剑上,瞬间就将他手中长剑绞飞,将一条臂膀绞成一团碎肉。 但也就在这个刹那,年轻靶子看到高大少年眼眸中尽是坚毅之色,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痛楚,只是将握在剑柄下端的另一只手向后一撤,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 而就在他将火云剑刺入赵甲胸口时,赵甲的左手也同时挥起,朝他迎面一划。 一道银光豁然闪过年轻靶子眼帘,快如闪电。 年轻靶子的头颅豁然飞起,在神识弥留的刹那,他才看清楚赵甲左手里竟还有一柄剑,一柄从那被他搅飞的阔剑中抽出的子母剑! 他猛然从包间中醒来,眼中尽是惊愕之色,脸色惨白如纸。 赵甲整个右胸被火云剑洞穿,眼看着年轻靶子的幻身在眼前崩碎,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仿佛豁然挣脱了一道枷锁,在幻身坠地时,也随即崩散。 “赢了,这局我们赢了!” 包间内,冯铁炉兴奋的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 夜酩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长吁一口气,赵甲这一仗赢得实在惊险,却并非侥幸,其中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虽然剑道修行比不上他,但那种临危不惧的求胜意志却一点不输于他,也让他感悟颇多。 赵甲从幻身中醒来后,体力透支严重,直接晕倒在禅床之上。 冯铁炉见状,连忙跳过去摇晃,却被一阵劲风吹开。 清风的身影忽然凝现床旁:“先别动他,他现在的状态很玄妙,就让他躺着吧” 冯铁炉骤见一个年轻人出现在身旁被吓了一跳,但看他的脸与清风很相似,马上就想到其中缘由,惊愕道:“清风师兄,你这是破境啦?” 清风微微点头。 冯铁炉倒吸一口气,又有些局促的抱拳一礼,“恭喜师兄,这次多亏你帮忙,多谢,多谢” 清风轻笑道:“无需客气,小事而已” 夜酩上前一步,微微拱手:“事虽不大,情谊不薄,谢了”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八十九章、赌技(下) 此时,另一个房间内。 赵承乾三人的脸色与年轻靶子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惨白。 结局瞬间反转,让三人都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年轻靶子垂着头,汗珠从鬓角淌下,不知该如何解释刚发生的一切,被范焱骂了句“蠢货”后,便再不敢作声。 面对赵甲,他并没有丝毫轻敌懈怠,已拼尽全力,但比斗胜负已分,就算能找出千万种理由,也无济于事。 范焱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房间一处角落,沉思了片刻。 冯铁炉和赵甲的真实修为都不到四境,按理说即便借化乐天的天道规则拔升境界,比斗的技巧、经验、临场应变能力依靠吞食武技,也无法在短短五天内消化速成。 然而,刚刚两场比斗,这两人都有超乎常理的惊人表现,尤其是层出不穷的后手,让他都觉得很匪夷所思。 范焱心生狐疑,圜梦草的功用他最熟悉不过。 他能从塔牢最底层一个活饲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有一半功劳都要归功于这种奇草,能让他料敌先手,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他和赵承乾的关系绝少有人知道,夜酩不可能怀疑到他,按理说他的所做所为应该不会出现在其梦里才对。 他有些不解,很是不快。 事情发展已脱离他的预想,而他习惯将一切不确定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冷冷一笑,缓缓起身,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走入法阵。 在无极宫,已很少有人能让范焱提起兴致亲自下场。 这次,他要试试夜酩到底有多少斤两。 少顷,夜酩也来到场上。 两人相隔三丈而立。 范焱手持妖枪朝浮,扫了眼夜酩手里的柴刀,面露微嘲:“怎么,你就打算用这砍柴的玩意跟我比试?” 夜酩冷哼一声:“对付废柴,不用柴刀用什么?” 范焱被噎了一句,不怒反笑:“逞口舌之快,只能说明你现在有些心虚,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接受我之前提的条件,我听说你虽然名义上是太平楼上宾,但处处受监视,想必遇到了不小麻烦,我或许能帮你解决难处” 夜酩扯扯嘴角:“说这么多废话,我看是你心虚才对,小心偷鸡不成,反失把米” 范焱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看了眼夜酩,抬手摘掉朝浮的枪套,露出寒光熠熠的枪锋。 不过,他随即又一顿,像是想到一件趣事,故意压低声音说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听说你爹是铁骨剑圣张凌寒,那就让我领教一下你的剑法到底能有多强!” 此话一出,夜酩骤惊,没想到赵承乾竟早已知道他的底细。 难怪刚刚比斗前他故意拿金珠激他加大赌码。 可为什么梦占之时他什么都没发现呢? 夜酩脸色一下变得有些难看。 但还没等他再开口问什么,范焱已抢先出手。 金枪朝浮如蛟龙出水般当空一抖,枪身骤然绽放出一片绚烂光华。 在他臂膀一震之下,枪尖上发出嗤的一声锐响,飙射出一道如火鸟般的枪芒,刹那突破三丈距离,笔直刺向夜酩面门。 然而,夜酩亦早有准备。 几乎是同时,他那看似瘦小孱弱的身体中也发出一声如劲弓崩弦般的怪响,整个人诡异一晃,竟瞬间一化为二,虚影尚站在原地,真身却已避过枪芒,似一道飞矢疾射而出,瞬息间欺入范焱身前一丈。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在看到这个假赵承乾手提金枪上场时,夜酩就打定主意要贴身近战。 他当初可是亲眼见识过赵承方那杆夜陨枪的神异之处,朝浮必然也是一件神器,绝非他手中这把黑柴能够匹敌,而赵承乾找来的高手很可能是赵家某位供奉,枪法必然远在其之上。 因而绝不能给他发挥长处的机会。 便在范焱一枪势尽,尚未抽枪换势的空挡,夜酩已掠至他身前五尺,霍然挥出手中柴刀。 黝黑色的刀锋骤然发亮,一抹银色刀罡带着锐利的破空声,如一轮弧月般破空而去,贴着枪杆斩向范焱握枪的手腕。 不过,也是在这个瞬间,范焱臂膀一颤,枪杆一抖,砰然震碎刀芒,又借反冲之力,将妖枪甩出一个惊人的弯弧,如藤条迅疾回弹,正赶在夜酩收刀未及的刹那。 只听铛的一声震响。 枪身与刀身相撞,火星四溅,一圈环形气浪当空爆开,瞬间将地上青石震得四分五裂。 夜酩感觉握刀的手臂像是被铁棍狠狠抽了一下,痛的顿时失去知觉,一声闷哼斜飞出去,摔出十来丈远,喷出一口鲜血,拄刀半跪在地。 尽管上场前他就已经预料到要面对的敌手恐怕会比前两个更厉害、更难缠,却仍是没想到会高出这么多。 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一招三变,破势又借势,可不是一个五境修行者能做到的事。 “这人很强!” 四楼包房内,清风背手感叹了一句,脸色有些感慨。 本以为夜酩上场就能砍瓜切菜般赢了赵承乾的冯铁炉和赵甲却都有些焦躁不安。 冯猴子原地转了一圈,忽对着身旁清风拱手,恳求道:“师兄,劳您大驾,再去帮帮我兄弟,你放心,以后只要你有事,我绝无二话” 赵甲也在一旁附和,很替夜酩担忧。 清风微微一笑:“用不着,夜酩能应付,他后招多着呢,你们无需担心,在太平城这么多年,我就从没见过有谁能像他一样把苦肉戏演的如此逼真” 冯铁炉微微蹙眉,也不知清风哪里来的信心,与赵甲对视一眼,都深深吸了口气,又暂时安静下来。 另一个房间。 赵承乾、刘祛病和韩四并排站在靠蜃珠最近的地方,眼光一错不错盯着场上的局势。 前两局被打脸,已经让三人长了记性,谁都没再说些冷嘲热讽的话,虽然眼下范焱占据上风,但三人还是隐隐有些担心,这来历不明的夜酩会有什么他们预料不到的后手。 范焱一招见功,并没有乘胜追击,对他而言,这场比斗的胜负毫无悬念。 他只是想试试夜酩的根底深浅,见其强咬牙关,从地上站起,又将刀换到左手,缓缓摇摇头。 “太慢,你就这点实力嘛?那我可要很失望啊” 夜酩抹去嘴角流下的鲜血,又深呼吸一口气:“大意了” 范焱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阴沉之色。 他生平最讨厌看到此刻夜酩这种面对强敌仍毫无示弱的眼神,总有一种想要征服他们,打得这些人跪地求饶,哭爹喊娘的冲动。 “很好!” 话音未落,范焱已第二次抢先出手。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架战车,带着呼啸破空声,瞬间欺过十余丈距离,一枪刺向夜酩胸口。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范焱都没有坐等他人来攻的习惯。 这是他从塔牢底层一路拼杀到如今这个位置所信奉的一条铁律! 凡事都要抢占先机,进攻永远是最好的防御手段。 只要足够快,所谓后发制人就是笑话。 至于什么高手风范,只有两种, 一种是站着笑的,一种就是躺下叫或不叫的。 当夜酩再次看到朝浮枪刺来,金光耀目的枪头上骤然迸现出一道枪芒,恍如枪锋瞬间长出一尺时,他心里却泛起深深的疑惑。 这一枪隐隐藏着一股剑意,与他梦占所见赵承乾用的枪法毫无相似之处。 赵承乾所用朝浮枪神出鬼没,时常能幻化出妖头兽首,拟像逼真,威力巨大,但准头欠佳。 可眼前这人却恰恰相反,枪法平平,却能将时机和力道拿捏的如火纯青。 刚刚他就是看那招“火凤朝阳”使得不伦不类才没多加提防,反而被暗藏在枪杆中的崩劲震伤的。 其实这倒不难猜,或许这赵家供奉并不会赵家枪法,只是为掩人耳目,才以枪当剑。 眼下见金枪似一柄长剑,夜酩觉得有必要试探一下。 只是闪念间,他双脚微错,飞身朝后一掠,同时将体内磅礴真元灌入手中黑柴,一刀横斩而出,使出祭炉剑决中的横剑式“江流万古”。 但这一刀在外人看来,却是既无势如破竹的刀势,亦无磅礴喷涌的刀罡,很像是气力衰竭之下的顽抗之举。 范焱一脚点在夜酩身前丈余,眼见其使出这样一招,虽不知其中玄妙,却也加着小心,没再贸然急进,而是猛然将金枪一抖,枪锋骤然由实化虚,幻化出一只狰狞恐怖的龙首,朝其迎头撞去。 这是几日前,他从赵承乾献给他的枪法口诀中领悟的一式能激发妖枪蕴含的蜃气的招式。 可让久经杀场的范甲首始料不及的是,便在他挥枪刺出时,忽然感到身侧有股罡风似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奔涌而来,其中还蕴含着能伤人神魂的磅礴剑意。 那种感觉就像是目睹巨浪迎头拍来时的危机感。 在意识到被夜酩算计的刹那,范焱瞳孔瞬间缩如针芒,也不得不拿出看家本事应对。 一股如寒霜般的白色罡气骤然从枪身上迸发而出,随着他抽枪换势,一枪快似疾电般迎风刺出,一连串亮如寒星般的枪芒在枪锋急抖之下飙射而出。 空气中就好似有数十个鼓胀水囊被同时刺破,砰然爆开,无数细如寒芒般的罡气呈伞状四射开去,瞬间将迎面奔涌而来的罡风,连带其中隐含的磅礴剑意切割的支离破碎,在地上、墙面上留下一片纵横交错的划痕。 但也就在他枪锋旁落的瞬间,夜酩已挥刀劈碎龙首,反手一记劈风入玄门,在身前猛然斩出一片高如城墙般的碧绿刀幕,直切其中线。 由于这一手来得太急,转换太快,反差太过剧烈,让包间内观战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很难想象,夜酩如此瘦小的身体内,竟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力量。 但巨大刀幕并未砍中范焱,在他果断弃枪,竭尽全力侧身闪避之际,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和鞋尖一瞬划过。 在其脚下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有半尺,纵达十丈的恐怖刀痕。 夜酩单手提着刀,停下微喘了口气,道:“寒冰剑经,雨碎珠生,还凑合” 范焱有些震惊,刚刚那一刀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尽管他并非硬接不下那一刀,但还是没有轻易冒险硬抗。 而在没有任何酝酿的情况下,随手就能施展出这样威力巨大的一刀,夜酩真实的修为已超出他的预估,最起码也有五境巅峰。 他心生疑惑,脸色变得有点白,反问道:“你这是什么刀法?” “不知道啊,打赢我,我就告诉你” 夜酩冷冷一笑。 范焱额头青筋乱蹦。 包间内。 清风见此一幕,轻笑一声:“你看,我就说他是装的吧” 赵甲咽了口唾沫:“我滴乖乖,这一刀也太霸道了” 冯铁炉小眼睛精光四射,就像是瞧见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妈的,我要学这招!” 两个一见夜酩得势,显露惊人修为,顿时又有些不着调,忘了刚刚的提心吊胆。 赵承乾此刻的脸色比场上范焱还要白,神情激动道:“这绝对不是夜酩,他一定是找人冒名顶替,这是作弊,他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刘祛病和韩四也是一脸惊悸,感觉手脚冰冷。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章、问天三式 “换剑,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 夜酩忽然收敛笑意,语气平淡说道。 若不看他这个人,只是从其刚刚的表现和语调里透出的强大自信判断,或许没人会怀疑他是个剑道高手。 然而,偏偏他的个头只比八九岁孩童高一点,长得除了黑些,怎么看都是一个小毛孩子。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就显得不合情理,分外刺耳。 范焱微皱眉头,也觉得没有再伪装下去的必要,双手交迭一抹,从无名指上的须弥戒中抽出一柄剑。 他的这把剑通体青色,如玉似石,上面还篆刻有洛图星书。 夜酩看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似在他爹私藏的那本器宗《铸经》中看到过类似的一柄剑,但眼下强敌当前,他根本无暇回想前事。 而范焱在抽出这把石剑的刹那,整个人已原地消失。 当其再次出现,已距他不过三尺。 直到此时,剧烈的破空声才从范焱身后呼啸传来,其中还隐约夹着雷鸣之音。 “好快!” 身处不同房间的冯铁炉和赵承乾异口同声说出这一句话。 但两人的心情却是天差地别。 冯猴子是心口一提,再次为夜酩担心起来。 赵承乾却是心生快意,他可是知道这娘家小舅在塔牢的辉煌战绩,若非刚刚是持枪上场,还要装装样子,糊弄那三个穷鬼,只要展露真实境界,估计一招就能将夜酩拿下。 但转瞬,他就又发现自己失算了。 夜酩并没有他想象的孱弱。 在范焱瞬间展露真实修为,一剑当胸刺来的瞬间,夜酩眉梢轻轻一扬,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眸中也似有火苗熊熊燃烧起来,体内隐约发出一阵风吼雷鸣声,黑铁柴刀在空中拖出一条滚滚浊浪,狠狠朝前拍出。 孤山浊浪刀,浊浪排空。 轰的一声巨响! 刀剑相碰,一股弧形气浪在两人脚下爆开,地上青石被连片掀飞,砸在四面墙壁上,碎石崩飞。 范焱见硬撼没讨到好处,趁着身形倒掠之际,周身忽然涌出青色罡气,与手中石剑荡漾而出的剑罡融为一体,口中轻叱一个“捷”字,身影一晃,一化为五,占据天地五方,又朝夜酩各施一剑。 那剑芒如雪片翻飞,或斩、或拔、或挑、或刺、或砸,一齐飞向夜酩。 可意外又接踵而至。 只看夜酩也身影急抖,低喝一个“疾”字,竟瞬间生出三头六臂,分别朝五方各出一刀,或磕、或横、或拍、或斩、或挑,刀光似飞瀑横流,将漫天雪刃尽数消弭于数尺之外。 范焱施展的是道宗秘术《化神诀》与青城剑宗的绝学《凌霄剑经》。 夜酩使用的是佛门神通《千手观音》和匡庐道门的《逆瀑剑诀》。 正好是两两相对,一一破之。 范焱见“一剑化五”竟然都未能奈何夜酩,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从未遇到过见招拆招如此之快的对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被夜酩愚弄的感觉,不由十分恼火,再次飞身后掠,打算拿出一招夜酩不可能识破的看家本事,给他点颜色看看。 但夜酩却没再给他先出手的机会,如影随形,紧追而至。 一刀化五刀,五刀又各化五刀,一瞬间对着范焱砍出数十道凌厉刀芒。 空中如同有数朵白色昙花同时绽开,发出一连串刺人耳膜的金石震鸣声。 范焱狂挥手中石剑,身前不断炸起一股股气浪,被震得连退数步,踩碎数块青石,身上的衣衫也被四射的罡气割出十数道口子,虽然受伤不重,却显得十分狼狈。 夜酩得势不饶人,一直没停手,一刀快似一刀,接连劈出一朵朵白色昙花。 恒山昙剑,花开万朵。 “慢了、慢了、太慢了!快点、快点、再快点!” 夜酩一边厉喝,一边步步紧逼。 不过眨眼间,范焱已退到墙角,脸色被气得发紫,愤然大吼一声,将一股磅礴真元顺着手掌心疯狂注入石剑。 在一阵剑风飞舞中,石剑从剑柄开始冉冉发亮,变得好似水晶一般璀璨耀眼。 夜酩眼见情况有变,忙在身前斩出一片昙花,飞身倒掠。 范焱得到喘息之机,收招、换式、再出招,不过短短一瞬,石剑在空中划出一圈圈绵延不断的圆弧,青色剑罡就像是一条飞舞的青绸,瞬间将凌厉刀芒尽数搅散,并越叠越厚,变得恍如实质。 远远看去,空中就像是突然凝出一个巨大的翠玉杯盏,剑风呼啸也由轻变重,发出一阵阵犹如砂轮磨石般的锐响。 “飞觞流霞?” 夜酩看到范焱剑势的变化,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震惊。 他并不是因为恐惧,亦或是为这样“凝气成刃”的手段感到惊讶,而是忽然想到一个人。 那人叫“范无咎”,昔年人称“清都剑魔”,是连他爹都要敬佩三分的人物,曾是位列太玄榜第七的绝世高手,亦是天元榜十逆之一。 这一式剑法便是他独创的问天三式之一,其式外徐内疾,招中藏招,一旦打碎玉盏,杯中“罚酒”便会泼洒出来,化作一片如流霞般的剑光直刺对手,让人防不胜防。 而此刻古城里,恰好就有他的一个骨肉至亲。 夜酩料到范焱要算计他,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搅进眼下这场比斗中来。 但也仅仅容他一个闪念,范焱便已将剑锋前的“玉盏”猛甩而出,断喝一声:“请你喝一杯” 面对那像陀螺般飞旋而来,在空中划出一个诡异蛇形轨迹的“玉盏”,夜酩脸上神情犹在惊愕,心里却已将今日所遇意外的来龙去脉理清大半。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手中柴刀上豁然亮起,仿如一片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随着他一刀横斩而出,一抹银色刀罡紧贴刀锋喷薄而出,似一抹横流匹练,又似一条银蛇长鞭,狠狠抽在玉盏之上。 祭炉剑诀,转剑式,流水转丸。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玉盏刚飞过两人之间中线,便被夜酩一刀抽回。 范焱本来笃定夜酩不知此招玄妙,正欲作壁上观,却没料到眨眼间情势突变,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那种感觉就跟想要打喷嚏、伸懒腰时被人突然打断一样难受。 这又是一记他不认识的奇招,简直就是他这招的克星。 但也容不得他多想,眼见罡风凛冽,他不得不拼尽全力,拿出六境巅峰实力,整个身体发肤瞬间迸发出耀眼光芒,就像身体里有一颗太阳忽然升起,反手掷出石剑,再使出一记问天三式。 斗转苍龙。 石剑疾飞如电,贴着迎面飞来的玉盏游鱼般一旋,剑刃如遇磨轮,顿时火星四溅,非但速度陡然快了一倍,剑身上篆刻的洛图星书也有一颗星被点亮。 眼见范焱御剑凌空,剑身上不断有星光亮起,石剑却已加速到一个恐怖的速度,夜酩才豁然想到此剑来历,乃是青城剑宗的“四象镇山剑”之一,苍龙剑。 “可恶!” 夜酩心头怒意难当,倘若面对的只是普通灵器阶的飞剑,他凭借手中黑柴还能应付,但偏偏范焱的这把剑是神器。 要知道神器之所以称为神器,便是因为剑本身拥有器灵,这种事除非亲眼见过,根本无从判断。 这让夜酩有点投鼠忌器,他明明可以在这明显威力更大的一招彻底蓄势成形前将其破去,却又忌惮其中有诈,器灵会突然出现,不敢贸然上前。 没办法,他只能拼尽全力后掠,与范焱拉开距离。 清风站在蜃珠前,脸色已变得有些阴沉。 刚刚他看到范焱假扮的赵承乾身上神光一闪,将手中石剑祭入空中,就知道其中有诈。 且不说神光外现乃是第六境的标志,就说这手御剑术,便是唯有步入六境朝夕彻的强者才能掌握的法门。 想不到赵承乾为了赢得这场赌斗,竟然请出了一位赵家长年隐世不出的大供奉。 只是他根本看不出对方的修行路数,便也情不自禁的为夜酩担心起来。 一旁的冯铁炉和赵甲也都是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汗水。 不过一个呼吸,玉盏已消弭无形,化作苍龙剑上的七颗亮星。 在范焱双手如抱球般往怀中一收,又手掌拧转,向前一推之际,苍龙剑瞬间一分为七,化成七道轨迹飘忽不定的剑影,一齐朝夜酩刺去,就好像七条神出鬼没的苍龙。 这般手段便相当于同时有七个六境巅峰强者同时御剑围攻一人,就算面对的七境宗师,亦有一拼之力。 这便是斗转苍龙这一式剑招的凶狠霸道之处。 夜酩没有选择,只能闪身后掠,但光躲肯定不行,还要以守为攻。 少年身体里猛然响起一阵更为剧烈的风吼雷鸣声,不再隐藏七境实力,手中柴刀再次闪亮,猛然朝斜下方刺出,将一道雄浑刀罡持续不断的灌入地面,让整个擂场都为之一晃。 场外观战的众人见状无不一怔,但还没等他们揣摩清夜酩的意图,一声震天裂地的巨响已从地下传来。 就在七道剑影诡异飘折,分别朝夜酩的额、喉、胸、腹、裆、膝和脚袭来时。 他忽将柴刀往上一提,刀锋前方地面豁然出现数个十字裂缝。 一股股尖塔似的银色罡气从地下喷涌而出,就像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山峰,山尖从下至上,都无比精准地撞在剑影星芒闪耀之处,瞬间将其七条剑影尽数挑飞到空中。 直到此时,所有观战的人才看清楚夜酩这一式的巧妙之处,心中却都油然生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都怀疑他是不是未卜先知,或者能分心七用。 “七境,提山剑!?” 范焱震惊不已,神情好似被雷劈中,变得狰狞异常。 不但夜酩展露的实力超出他的预估,这式剑招他也认识,乃是青城剑宗的提山剑,不过是一式最为粗浅的“提擎天地”,任何入山弟子皆可学习,却被其用来破他范家独传的绝学。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怎么都弄不明白夜酩是如何做到头脚兼顾,破去他这招斗转苍龙的,是早已看破他的家学渊源,故意拿此刺激他,还是另有缘由。 在这一刻,他已愤怒到极点,只想将夜酩碎尸万段。 借着七条剑影被挑飞,将穹顶上数个形如倒置莲花的琉璃盏轰碎的刹那,他的全身再次涌出无数缕青色元气,随着他展开双臂,那些蕴含着磅礴剑意的元气全都飘向天空。 范焱面露狞笑,双手并指为剑,当空朝前连点,使出问天三式中最后,也是最为难防的一招,牵星追恨。 无数被剑气浸染的琉璃碎片如雨般落下。 一束剑光,两束剑光,三束剑光,难以计数的剑光,从四面八方刺向夜酩。 仿佛瞬间就能将其刺成筛子,绞成一堆烂肉。 然而,让场外冯铁炉、赵甲心头一揪,将欲闭眼不敢去看的一幕并未发生。 虽然夜酩身体再遭重创,却并未对他的动作造成多大影响。 这其实还要归功于清风的提醒。 尽管在无极宫使用幻身赌斗很真实,但终究不是在现实世界,只要能看破真空,即可不受此间一切影响。 夜酩从清风的破境中已体会到了这点。 对于一个鬼修来说,很多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真真假假,本来无一物,这是禅机,亦是破境关窍。 而一个人身处化乐天时的情形,跟一个鬼修差不多。 眼见剑雨如瀑,夜酩将刀藏于脑后,似陀螺般原地一旋,人借刀风,刀借人势,瞬间在方圆三尺布下一股似旋风般的银色刀罡,乍一看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大蚕茧。 铛!铛!铛! 一阵锐响不绝于耳。 无数剑光被密不透风的飞旋刀罡磕飞出去,周围天地霎时罡风卷涌,剑光飙射,轰然爆鸣声此起彼伏,恍如天崩地裂一般。 “风卷庭梧” 范焱眼见此景,已然被震撼得身体发起抖来。 这又是一招在他看来根本不可能破得了他家传绝学的一招,还是出自青城剑宗。 “你到底是谁?” “和青城山上那些老不死的到底什么关系!” 范焱面容扭曲,近乎疯狂似的连挥剑指,嗓音已变得凄厉如嚎。 便在此时,一声剧烈爆鸣声忽然在夜酩身前不远响起! 少年瞅准时机,终于被他捕捉到那苍龙剑真迹,一刀斜斩而下,正削在意欲偷袭他要害的剑锋之上。 苍龙剑发出一声凄鸣,化作一束流光倒飞向远处范焱。 问天三式再次被破! “你想知道啊,不是告诉你了嘛,打赢我,就告诉你!” 夜酩停下虚喘两口气,虽然脸色苍白如纸,脚下已洒满血迹,神情却一如既往的淡定。 “这怎么可能……” 赵承乾看到范焱奇招迭出,却始终未能奈何夜酩,说出了此时房间内其余几人的共同心声。 他的脸已由猪肝色变得苍白,感觉就像是在做梦,还暗暗狠咬了一下舌尖。 夜酩的实力不只是超出他的预估,甚至已经到达了他无法想象的境界。 他不能理解,若他真是一个七境高手,当初在苦水寺、在雾屏山老林里、在花月楼门前,为何没有显露分毫,即便是扮猪吃虎都说不过去。 范焱收回苍龙剑,忽然深吸一口气,发出一阵渗人的冷笑。 那笑声隐含着愤怒、怨恨、还有嫉妒。 虽然他不知道夜酩的修为为何像是永无止境一般,始终压他一筹,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天才。 一个真正的天才。 而正是这个词像是一根针,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 曾几何时,他也曾被人称为天才。 但他这个天才,在来到太平城后,却处处碰壁,更是被打成了狗,丢入了最阴森恐怖的地牢中。 从那一刻起,他就幡然醒目,所谓天才不过都是虚名。 他不要再做天才,要做就做能将天才打成狗的那种人! 但今天,他遇到一个阻碍。 在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环境中,他的道心已发生动摇。 他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看来你真的是个天才,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范焱分外冷酷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同时再次缓缓抬起苍龙剑。 夜酩虽然嘴上花花,但适才那一刀已耗尽他九成气力,体内气机近乎枯竭,短时再难补充,眼见姓范的再次蓄势,不得不暗咬牙关,强提一口气机防范。 范焱并无多于废话,只是挥剑轻轻朝前一点。 夜酩就感觉眉心一痛,脑海内顿时嗡嗡作响,体内仅存的一点真元不受控制的从窍穴流散而出,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这是……” 夜酩大惊,感到境界似断崖般跌落,转眼竟然连经络血脉都感知不到,变得如同一个普通人。 范焱看到夜酩震惊的神情,冷酷一笑,缓缓朝他走来。 每跨出一步,他的境界都似上涨一分。 当他来到夜酩身前三尺,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已不弱于一个七境修行者。 但夜酩却也在此过程中,发现了其中缘由。 刚刚他的道碑发出一声嗡鸣。 与他当初面对槐安和吴道玄时一般无二,心中倏忽间闪过四个龙凤铸文。 原来,这才是范焱真正的底牌。 他竟然拥有一重护道金铭! 龙凤剑脉铸文? 夜酩一瞬明悟,感到很不可理解,从刚刚的对战中,他能看出范焱的真实修为应该还未达到可御雷霆的第七境,却不知他怎会拥有护道金铭。 而这种不解浮现在少年脸上,却是让对面的范焱会错了意,只看他眼含戏虐,举剑缓缓刺出,摆明要钝刀子割肉。 可夜酩忽又轻轻一笑:“就凭你这一剑消愁四个字吗?” 范焱本正要一剑刺穿夜酩心脏,好好欣赏一下他脸上那种不甘和绝望的神情,闻听此言骤然一惊,却发现已经再动不了。 他的灵台道碑一直在发出颤鸣。 神识中浮现出四个字。 “颠倒乾坤” 夜酩看着范焱由惊愕变得迷惑,最后唯剩恐惧的眼神,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槐安曾说过一句话,心机太盛遗祸身,我觉得送给你很合适,范大哥,这局承让” 话落,刀起,头碎。 假赵承乾的幻身砰然崩碎,化于无形。 这让包括清风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看傻了眼,搞不清这最后一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只是看范焱说了几句话,缓缓走到夜酩身前,举剑将刺,却似忽然犹豫不决,进退维谷,被缓缓起身的夜酩,不费吹灰之力的跃起,一刀拍碎头颅。 “不算!这局不能算!” 便在夜酩缓步走向赌技台,想要去拿战利品的时候,几声高呼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赵承乾、刘祛病、韩四忽然出现在场上。 三个人都是面带怒容,一副恨不得要将夜酩扒皮食肉的架势。 夜酩缓缓转身,对着他们冷冷一笑,豁然挥起一刀,狠狠朝前拍去,直接将三人幻身轰的粉碎。 “是你们说不算,就能不算的吗?” “杂碎!”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一章、后手算计 若说夜酩之前那式劈风入玄门带给人的感觉是震撼,那这最后一刀所彰显出来的无疑是霸气。 一刀过后,整个擂场死寂一片,再无波澜,唯剩夜酩的脚步声。 当夜酩拿回战利品,从定境中醒来,冯铁炉满脸兴奋,跟喝了鸡血一般,一个箭步冲到禅床前,抓住他的双肩,就是一阵摇晃,那样子就像是恨不得要把夜酩吃了,激动到难以言表。 赵甲也瞪着铜铃般的眼珠子,哇呀呀怪叫着张开双臂,一个飞身将两人都扑倒在床上。 两人都太兴奋了,这场仗打得险象环生,赢得极为不易,可以说是一雪前耻。 三人一阵大呼小叫,开心得不得了。 清风在旁看着,无奈摇头一笑。 有时候,他觉得能看透夜酩,比如在佛国紫竹林里的几次试探交锋。 但另一些时候,他又会觉得迷惑。 夜酩给他的感觉很矛盾。 一会像个奸诈油滑的老贼,一会又幼稚得像个孩童。 这样的人只能用“怪物”来形容。 清风在心中给夜酩下了定义,很识趣的没再打扰三人,转身化风而去。 …… 而另一边的豪华包间内,气氛却已降到了冰点。 赵承乾、韩四和刘祛病全都像是刚被人从冰窟里捞出来一般,一个个面无血色。 尤其是赵承乾,脑海中还在不断闪过夜酩刚刚那转头一瞥。 从夜酩的眼神中,他看到了难以形容的杀气。 比他在雾屏山中见过的最凶猛的魔兽还要恐怖,绝不是耍狠装出来的。 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他幼时误入赵氏禁地,撞见他家老祖与女婢行功,才偶然见过一次。 赵承乾强压心头恐惧,怎么想都觉得蹊跷,低声嘀咕道:“下场的绝不是夜酩,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刘祛病抻着脖子,偷溜了眼一直坐在椅子上发愣的范焱,又对赵承乾道:“会不会是他用圜梦草预先梦占到了一切?” 韩四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着脑袋,道:“一定是,这就是个圈套” 刘祛病眼珠微转:“那我们现在堵他们去,人赃并获,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赵承乾一听,觉得这是个主意,但还没等他开口,范焱已经发飙。 “蠢货!全都给我滚!” 范焱怒火攻心,忽然一掌将身旁几案拍得粉碎,将三人全都撵了出去。 没人比他更清楚,刚刚那就是夜酩,绝不可能是旁人。 可世人都有自欺欺人的心理。 他其实也很不愿承认这一点,又不得不承认。 而且他很害怕刚刚场上那个闪念是真的。 现在不单是夜酩修为远在他之上这一件事,还有夜酩所拥有的护道金铭由何而来的问题。 颠倒乾坤乃是魔僧槐安的护道法门。 他在还是活饲时就领教过。 而夜酩现在是琉璃天的掌灯人。 假如那夜古城巨变另有隐情,槐安并没与槐根同归于尽,而是被眼前这个少年杀死的,又或者他是槐安的衣钵传人。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是他能去招惹的人。 他现在最想不通的是,当初怎么就突然萌生要在夜酩身上捞些好处的想法,他明明知道夜酩是铁骨剑圣张凌寒的儿子,修为必然不俗,还亲眼见到过他击败辜凤仙那老顽固,却还一直觉得这想法可行。 在将与夜酩相识的整个过程反复回想数遍后,范焱越想越感觉蹊跷。 他做事一向谨慎,绝少会出现这样明显的纰漏。 但今日却昏头胀脑的铸成大错,一下输掉了三颗蕴含问天三式剑道领悟的金珠,而他刚刚才如梦初醒,觉察到这其中的问题。 范焱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 无极宫外。 不是冤家不聚头。 夜酩、冯铁炉、赵甲刚从门口出来,就碰到了赵承乾仨人。 但心态和情势却已然彻底对调。 早先还志得意满、胸有成竹的赵承乾三人已彻底没了底气,都是强撑着腰杆,故意装出一副输仗不输人的架势。 夜酩三人相视一眼,都是一阵冷笑。 冯铁炉小时候在学堂没少遭这些趾高气扬的富家子弟白眼和欺负,这次终于抓到机会,故意提高嗓门,嚷道:“哎,赵甲,早上是谁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来着?” 赵甲摇头:“不是我” 夜酩也耸耸肩:“也不是我” 冯铁炉敲敲脑袋:“怪事,难道是我听错了?” 对面的韩四第一个沉不住气,怒道:“你们耍诈,有胆就在这过招,看看到底谁熊” 冯铁炉嘴角微勾:“来啊,但你们有本事赌吗?” 赵承乾狠拍了下韩四,眼神阴冷扫过三人:“别得意,这笔帐我早晚会讨回,咱们走着瞧” 说完,转身便走。 冯铁炉嘿嘿一笑,“杂碎” 刘祛病刚要转身,忽又顿住,怒道:“你说什么?” 冯铁炉翻了个白眼:“管你什么事,我肚子饿,想喝杂碎汤,咋地,你也好这口?” 刘祛病暗咬牙关,气得脸色发青,如果是早上,他说不得就要动手了,但眼下看夜酩在旁,终究没敢尝试。 三人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冯铁炉哈哈大笑:“赵甲,你看前面,好像有三条狗啊” 赵甲道:“哪有,都是两条腿的” 冯铁炉微啧:“那仨货装人,你没看出来吗?” 赵甲恍然:“哎呦,还真是,怪不得一个个人模狗样的” …… 一场有心算无心的“横祸”,在三个少年齐心协力下,终于以大快人心的方式收场。 在冯猴子的倡议下,三人离开化乐赌坊,又来到东城醉仙居搓了一顿。 席间自然免不了要谈比斗中的得失。 夜酩可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给二人仔细分析了他们各自对手的功法路数,破敌之法。 听得冯、赵二人如醍醐灌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当夜酩说出赵承乾背后的帮凶时,两人都吃惊得半晌没言语。 冯铁炉气得捏爆一只酒杯,将姓赵的祖宗十八代都数落一遍。 但他们也都搞不清赵承乾是如何请动的范焱。 夜酩让两人将这事记在心里,千万小心提防范焱这号人物,还有近期尽量不要出城,免得被赵承乾暗中算计。 冯铁炉和赵甲都不是白丁,也知晓其中利害,纷纷点头。 最后,夜酩提到需要几根寄魂香,当然没说真实用途,只说是要去做一趟私活。 冯铁炉二话没说,直接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香盒递给他,让夜酩尽管拿去用。 夜酩从陈瞎子那里得知寄魂香燃时极长,一根通常能燃两个月左右,看到盒子里有三根,估计怎么也够用了。 三人一直聊到傍晚,才从醉仙居出来,各自回转家中。 …… 夜酩估计经此一战,赵承乾能消停一阵,却有些拿不准横插一脚的范焱会怎么做。 好在昨日为预防赵承乾耍诈,他已将佛灯从琉璃天取回,留备后手。 若不然眼下回转塔牢,他还真有点心里犯憷。 现在,他的脱逃大计离成功只差一步,比他预想的要快,只要能弄到振灵丸,他就可以展开行动,而一切都要看范焱这地头蛇在吃了闷亏后是否会来找他。 无论是来唱文戏,还是耍武行,只要他敢来,夜酩都有对策,怕就怕他不来,那这事就要从长计议。 不过,很快夜酩就发现担心有些多余。 他刚回到顶楼,便看到范焱已等在牢室门口。 见其神情凝重,身边并没带任何帮手,夜酩心里便已大致了然。 牢室内。 夜酩点燃油灯,请范焱坐下,又到了一杯茶给他。 这一次,他没有再故意装成一副懵懂模样,也没有拿腔作势,摆出什么世外高人派头,只是眼神平和地看着范焱,想知道他会开口说什么。 只是这样的表现落在范焱眼中却被误读成另一番含义,让这位平素已习惯高高在上的塔牢贼头有种被羞辱的感觉,脸上又蒙了层阴沉之色,就像是风雪欲来时的天空。 对话没有含蓄的客套,一切都是开门见山。 范焱冷道:“我们有仇?” 夜酩摇摇头。 “那为何算计我?”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范焱皱眉,一时沉默。 夜酩看他脸色狐疑,有些不明所以。 范焱眉间的川字文不由变得更深了一些,话锋忽转:“你赢了我三颗金珠,那里面有我半数家底,我要拿回来,你可以提条件” “三颗振灵丸” 范焱一愕,没想到夜酩回答如此快,他冷笑一声:“早有预谋?” 夜酩摇头:“临时起意” 范焱忽然嗤笑一声:“换个条件,振灵丸乃太平城秘药,每一颗都有编档,私贩者,杀无赦,我若帮了你,就再无活路,再说你现在是要犯,就算给你也没用,逃不出去的” 夜酩又缓慢的摇摇头。 范焱一双如刀般的眼眸中忽闪过一丝寒芒,将右手按在桌上,冷森森道:“别逼我,在这样近的距离,就算你是七境宗师,也未必能躲开我的剑” “没错,但我敢保证你也会死” 夜酩不徐不缓回答,神色泰然自若,拿起桌上的茶杯,自顾自仰头喝了口茶。 范焱看着眼前这个内外反差极大的少年,眼中寒意愈盛,周身气息陡然变得无比锋锐,便像是一把出匣三寸的宝剑,隐含霹雳电光。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夜酩忽然反问了他一句话,让范焱一下僵在那里。 “范家三指之仇不报了吗?” 范焱脸色一阵阴晴变幻。 他不得不承认,他没有把握一击杀死夜酩,而面对修为在他之上的少年,他不会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而他并不是塔牢里那些为了能见到一天阳光,就敢和人搏命的死囚。 他有弱点,有放不下的执念。 夜酩的话正切中要害。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夜酩见他起身,冷淡道:“给你三天时间” 范焱嘴角颤了一下,第一次在自家地盘上吃瘪,默默转身离开。 夜酩看其消失在门外,过了许久,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紧绷的神经彻底舒缓下来,门廊外的寂静就又被一个听上去不带任何情绪,显得分外冰冷的声音打破。 一身黑衣的幻竹忽然出现在牢室门口,就像是一个从黑影中飘出的幽灵。 “他不可信” 夜酩被吓了一跳,眼眸立时眯成一条缝。 在被关在塔牢的这段时日里,如果说有谁让他感到特别忌惮,那便是眼前这个木讷少女,每次有她在身旁,他都不得不时刻紧绷心弦,生怕走漏了心声,没想到今日她会在这个当口出现。 “我们合作,一起离开这里” 幻竹单刀直入,语出惊人。 她脸上的神情依旧冷漠得像天上的寒月,然而眼眸却不再是灰雾一片,隐含神彩,有了焦点。 夜酩心头一提,没料到幻竹竟藏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想到她的出身,又立时恍然。 “你都听到了什么?” “这不重要” 幻竹摇摇头,缓步走入牢室,反手将门轻轻关上,又继续道:“相比三颗金珠,范焱更在意如今在太平城的地位,只是这样的要挟,还不足以让他铤而走险” 夜酩暗悔百密一疏,没提防隔墙有耳,竟被摆了一刀,却又觉得幻竹的分析有些道理。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想怎么合作?” “以他的个性,一定会在和你交易后翻脸不认人,我可以帮你从他那偷回振灵丸” 幻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拉开领口,露出胸口一抹风光。 “然后呢?” “你将三颗吊命钱还给我,我带你进城隍庙,你带我离开这里” 夜酩微愕,倒不是因为幻竹想要色诱范焱的建议,而是没想到她竟然知道他手里有吊命钱。 条件听起来不错,但和这样一个来历成谜又不知道行深浅的人合作,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而在这种时候,任何微小的疏忽,都有可能让他所有计划前功尽弃,甚至是丢掉性命。 他想了数息,忽然明白范焱为何上来会问那样一个问题,不禁有些脊背发凉,假如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眼前这木讷少女暗中的算计,那就太可怕了。 但还没等他开口提问,木纳少女已然摇头:“顺水推舟而已” 夜酩冷笑一声,“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可以用别的法子稳住他,范焱为人除了好色,还是个武痴,他的家传绝学问天三式有弱点,而我可以帮他更上一层楼,干嘛非要跟你合作?” 幻竹陷入沉默,暗自衡量一阵夜酩的话,从腰间拿出一颗青色蜃珠,放到桌上。 夜酩有些疑惑,拿起那枚珠子,暗将神识小心翼翼渡入其中,忽然神色惊变。 幻竹冷道:“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想有人能听懂” 夜酩转头望向牢房的一侧墙壁,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他怎么都没想到,从幻竹的房间往他这边看,竟然是透明的,这些天,他在牢室内的一举一动全都印在手中这枚不起眼的蜃珠中。 而且,幻竹还隔着墙壁听到过很多他的心声,虽然都是只言片语,却暗藏有他很多秘密,一旦被有心人听去,后果难料。 夜酩一下将蜃珠捏的粉碎,心头杀意渐起。 幻竹却镇定自若,看着桌上微微摇曳的烛火:“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若是你,就不会动手,就算你有这佛灯加持,能杀死我,也会让一切都付诸东流” 夜酩暗暗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不到他刚刚挫败范焱这只螳螂,却又遇到幻竹这只黄雀。 而若非幻竹私藏二心,就算范焱肯就范,他也绝难逃出这太平城。 “真他妈黑啊!” 夜酩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蓝飒。 幻竹轻轻一笑。 …… 琉璃天,忘忧阁。 一间被整列书架占满的禅堂里,正中央有块空地。 在一面雕竹屏风前,一身素袍的张老夫子正端坐在几案后,聚精会神地比对经文。 他的面前堆放着许多从佛国地宫搬回来的藏书,每一本都夹有长短不一的书签,房中还不时有书册如蝴蝶般在书架间翩然来去,看着很是神异。 清风垂立在堂前,一直在静候着夫子回神。 不知过了多久,张老夫子放下手中的小锥,缓缓抬起头来,缓声道:“有何发现?” 清风上前两步,将一枚蜃珠放在几案上,又躬身道:“是范焱在幕后,但夜酩他们还是赢了” 张老夫子微微一顿,拿起蜃珠,眼帘低垂,以神识扫过其中内容,略作沉吟。 “看来他的修为确实不俗,你对他有什么感觉? 清风酝酿了一下措辞:“难以常理衡量,时而老奸巨猾,时而天真无邪,但我可以肯定他不是还魂鬼,只能说他是个怪物” 张老夫子手指捻揉着蜃珠,轻叹道:“妖孽啊” 清风一笑,觉得用这个词形容夜酩很贴切,旋即又想到夫子事前的吩咐,暗自揣摩一阵,道:“夫子难道是怀疑那魔僧槐安的死另有隐情?” 张老夫子微微点头,又低头看了眼桌上一张墨迹早干的纸,上面写有数个人名。 冯铁炉、赵甲、藏金乌、范焱、幻竹、君莫笑、云浪、陈倾凡。 下面还画有一张线条错乱交织的星轨图。 老人又拿起笔,在其中一条线上添了一笔,轻叹道:“一团乱麻” 清风探头朝桌上偷扫了一眼,又想想道:“夫子是在推算夜酩的命迹?” 张老夫子微微点头,又话锋忽转:“合而有喜,亦有所忌,你可知其中关窍?” 清风微愣,知道这是夫子在指点他修行,却一时参悟不透这话中之意,迷惑摇头。 “喜神合无用,忌神合反化” 清风一愕,以为夫子是对他破梦合魂之后的表现感到不喜,忙原地一个转身,再次变回七八岁孩童模样。 张老夫子却淡笑道:“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不当,非通难明,你回去多读读书吧” 清风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二章、定情信物 次日一早,夜酩出了白虎营,去往西城苦水寺,如今的聚义庄。 由于之前被一堆事搅得脱不开身,他始终没能顾上来此寻找芦花,眼下脱逃终于有了眉目,自然要尽快将这心野的家伙抓回来。 芦花不只是一只鸡,还是一只有纪念意义的鸡。 是他和张淳儿当年在山海鉴深处历险时发现的一枚石蛋所化,这些年他一直将其养在身边,就是想等将来有一天再见到张淳儿,能把芦花当作礼物送给她。 夜酩也知道从石蛋里蹦出来的芦花不是鸡,但一直搞不清它是一只什么灵禽。 直到那日从琉璃天出来,见到模样大变的芦花,才发现它竟是一只凰鸟,当年他爹在山海鉴中开炉铸刀时,就曾抓来过一只紫凰祭祀火神。 这种鸟乃是纯火之禽,阳精所化,其精血可恒燃不灭,乃是铸剑师梦寐以求的护炉神物。 若将来能找到合适的精魂,有芦花在旁帮忙,他就能将黑柴铸成一把神器,在没有彻底将“陨月”炼化成本命物前,真正有把得心应手的家伙防身,免得再像面对范焱时那般打得畏首畏尾。 而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那一大罐子莫名出现在他须弥物里的吊命钱。 不用问,肯定是芦花私攒下的干粮。 但关键是他一颗也拿不起来。 等找到芦花,还得想法看看这家伙是不是有啥法子把这事给解决了。 少年一边想一边走,不多时来到城西甘露巷。 和城里其他地方差不多,这里的街巷也变得宽敞不少,寺庙左右空宅里都有了烟火气。 夜酩来到尚在扩建修葺中的大门前,看到守卫并不像当初跟踪冯猴子去城外义庄时那般森严,有一些工匠进进出出,都只是跟门旁守卫兵卒晃晃令牌即可,便也依葫芦画瓢,拿出白虎营令牌,跟在两个大汉脚后,没费吹灰之力混进了院中。 寺内主殿已焕然一新,就是苦水井那边还有些工匠正在忙碌,那颗老槐树已然枝叶凋零,树下落满金黄,再无当初的繁盛,给人一种凄凉的美感。 此时,树下正站着一个佝腰驼背的老妪,满头红发,梳着一条足有丈长的粗辫子,正侧对着他,陪着一个看着约有三四岁的小女娃玩耍。 那小女娃穿着一身灰布衫,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粉嘟嘟的小脸上蒙着一块布条,小手里握着一把秀气玲珑的小剑,正绕着老妪转圈,试图用剑去刺一个拴在老妪当空飞舞的辫子上的金铃铛。 别看女娃年纪小,动作却极为灵活,有着不俗的轻功底子,闪展跳跃间就像是一股小旋风。 但每当她那袖珍小剑刺出时,却都距铃铛差着那么一点,偶尔碰到一次,小女娃就会兴奋尖叫一声,发出如咯咯咯的笑声。 夜酩在太平城混的日子久了,对这类事已见怪不怪,没敢靠得太近,只仰头望着老槐树,在枝杈间找了半天,也没见芦花的身影,正有些挠头,却忽听树下的小女娃惊呼一声“主人!” 背着竹筐的少年一愣,却看小女娃扯下蒙眼的布条,凌空朝他扑来,一头撞入他的怀里,小手小脚就像是八爪鱼般牢牢将其缠住,拿头使劲在他胸口磨蹭。 “你……” 夜酩如遭雷击,一下愣在当场,心头骤然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流。 再看小女娃一个劲要往他怀里钻的架势,分明就是芦花的招牌啊。 “芦花?” 夜酩双手夹着小女娃的胳膊窝,一下把她举到面前,看到她瞪着两只眼泪汪汪的大眼睛,憋嘟的小嘴,正深情地望着他。 少年却有些空挡,吃惊道:“你,你咋成精啦?” 红发老妪看到夜酩,又听到这样的话,脸色微沉:“不是成精,是化形,你就是夜酩吧,我姓崔,是聚义庄的管家” 夜酩将芦花放下,又牵起她的小手,朝老妪微微点头:“这些天多谢您照顾她,我是来带她回家的” 说完,一拉芦花的手,转身就朝门外走。 芦花耷拉着头,默默跟在夜酩身旁,又偷偷朝身后老妪看了一眼,小脸上有些不舍。 崔婆婆苍老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冷意,觉得夜酩很不懂礼数,一股至阴至寒的气息骤然从她脚下蔓延开去,地上柔软的落叶转瞬间都变得冷硬坚脆,夜酩一脚踏下去便全都化成了碎末,发出一阵簌簌之声。 只听她冷道:“塔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劝你好好想想,也为小豆芽想想” 夜酩停住身形,又转回身:“这不关您的事” 崔婆婆看眼前这最多十岁的小孩竟然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竹筐里抽出一把柴刀,像是想要跟她动手的意思,嗤笑一声,脑后辫子当空一抖,如同一条蝎子尾巴般翘了起来。 芦花见状忙展开小胳膊,撑着小手,挡在夜酩身前,看向老妪的目光里尽是祈求之色。 崔婆婆见状,心下一软,略显无奈:“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她如今的状况,不如咱们坐下聊聊,我很喜欢这小豆芽,想收她为徒,但是你是她的主人,还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夜酩一皱眉:“收徒?就教刚刚那种剑法吗?” 崔婆婆摇头,“她的天赋极高,是血统纯正的黑凰,乃凰中之王,根本不需要像你们人族修行者一样修炼,刚刚那些都是她自学自悟,与老身无关” 夜酩对芦花的变化有些措手不及,听老妪这语气,心生狐疑:“您是妖族?” 崔婆婆没回答,只是抬起一只手,手掌心立时凝出一团金色的火苗,便像是一只凰鸟的尾翎,隐隐散发着五彩。 只一瞬间,她头顶槐树上的枯叶和脚下落叶便全都悄无声息地化作焦灰,随着微风飘散四方。 芦花见状,粉嫩小脸骤然变得极为兴奋,大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团火,就像是见到了最渴望的食物,浑身也开始散发黑色火焰,瞬间将夜酩半条胳膊上的衣袖都烧成了灰。 虽然感到一股灼心的烫,但夜酩却并没有放手。 不过,他其实也非常震惊,在看到老妪手中那团火的瞬间,他便已经知道面前这老人不好惹,竟然是和芦花一样的凰族。 据他所知,凰族有五种,分别是赤、黄、青、紫、白,老者很明显是赤凰族,凰中最顶级的存在。 在整个妖族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能与之媲美。 夜酩有些犹豫,暗暗握紧刀柄。 他没想到会在苦水寺遇到这样一个强大妖修,本来他并不想在眼下这个时候再节外生枝,但看眼前这架势,若不打上一场,怕是很难带走芦花。 “你该珍惜这次机会,她跟在你身边,只会浪费这天赋,但若能拜婆婆为师,将来必能成为你的一大助力!” 便在此时,伴随着一个听着有些沙哑的声音,一个头戴乌帽,身披鹤氅的中年男子忽然从正殿中走了出来。 正是那夜与夜酩讨价还价,想要买走芦花的聚义庄大当家崔三通。 夜酩转头望向背手站在台阶上,形骨清矍的中年人,又想想道:“她能教芦花什么?” 崔婆婆淡淡一笑,只说了两个字。 返神。 夜酩心头蓦然一惊,他虽然不是妖修,但对妖族修行却一点都不陌生,因为他娘亲就是妖族,而且还是最顶级的那种存在。 妖族与人族截然不同,极为看重血统,有太古、上古、远古之分。 通过类似人族的“修练”来获得强大的力量,只是妖族中血统最低下远古物种才会去选的路。 绝大部分妖族都是通过“祭炼”和“返神”来提升自身能力的。 其中祭炼最为普遍,是指通过杀死强大的妖兽,融合吸收妖兽的本命天赋的一种修炼方式。 而返神则是通过向强大的三古祖先献祭,经过一套极为特殊的秘密仪式,沟通时空,请降神力,从而唤醒隐藏在血脉最深处的祖腾来强大自身的秘法。 “为什么?” 夜酩忽然开口,目光灼灼盯着俯视他的崔三通。 “何不进来一叙?” 崔三通面露微笑,抬手一让。 夜酩略微沉吟,将黑柴重新放回背后,缓步朝大殿走去。 崔婆婆将燃着火苗的手往背后一藏,又朝芦花招招手,笑意浓浓。 夜酩看了正仰头用渴望的眼神看他的小丫头,心里有些无奈,轻轻松开了手。 小丫头嗖的一下就蹿到树下,绕着崔婆婆来回转圈,左扑右抓。 夜酩来到已改成会客厅的大殿里,并没有落座,只是在崔三通反手把门关上后,便转身道:“崔大当家,开门见山吧” 崔三通很好奇的上下打量一番夜酩,道:“本来我是想将她收为灵宠,与我所修功法正好互补,但没想到这小家伙之前已吃了不少钱渣,在我将他带到白驹河不久,就化形成人,而且灵智早开,不肯认我为主,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找来婆婆教她,她们两个同属一族,相处很投缘,现在若你能同意她拜入崔婆婆膝下,那我们就是一家人,我所求也很简单,就是想等到她修炼有成之时,替我破去一处玄界的禁制即可” 夜酩想了想道:“真这般简单?” 崔三通笑道:“童叟无欺” “芦花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有,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伤到她,若不然婆婆也不会饶了我” “为何非芦花不可?” 崔三通摇头,只是笑而不答,意思很明显,这是个秘密。 夜酩到没有纠结,在听到老妪那两个字后,他就已经决定要改变一下计划,又沉吟片刻道:“你刚刚说她吃了很多钱渣,是那些落在树下的铜钱吗?” “不错” “我曾看她在树下啄食铜钱,但那些钱很怪,看着似有,却摸不到,捡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过苦水寺的传说吗?” 夜酩点头。 崔三通背起手道:“那些钱都是古城人来寺里求福水时丢下的祈灵钱,每一枚都承载着槐根老和尚的天道愿力” “你是说芦花之前吃的是琉璃天天道碎片?” 崔三通点了点头,眼眸中却又有一丝异色闪过。 夜酩看出其是在试探他,想必也是跟范焱一样,不知当日具体内情,倒也没在意。 但这事却不好再深问下去,若不然必会引起怀疑。 “我需要考虑一下”,夜酩决定以退为进。 崔三通一笑:“可以,不过可别让婆婆等太久” 夜酩点头,打开大殿的门,又来到老槐树下,抓住还在乱跑的芦花,拉着她的小手,一言不发地径直朝寺门走去。 崔婆婆脸色有些冷,但看到崔三通轻轻点头,便也没再言语。 等到夜酩消失,崔三通缓步来到树下,恭敬道:“婆婆勿念,不出三日,他必然会将小豆芽送回” 崔婆婆冷哼一声,眼底有些阴郁:“哪来的野小子,这么不懂规矩” 崔三通摇摇头:“据说跟越隐门有些瓜葛,好像还知道些下面的内幕,挺有趣” 崔婆婆又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后院。 “三通,莫要让我等太久” 崔三通谦恭点头,将双手遁入袖中,仰望天空,笑眯眯道:“大势将变,等不了多久了”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三章、吊命黑凰 第八十五章、吊命黑凰 夜酩领着芦花离开苦水寺。 小丫头一步三回头,五步一回首,小脸上满是恋恋不舍之色。 夜酩看着有些来气,若是放在往日,他早就把这吃里扒外的家伙塞到须弥物里,但今时却是不同。 芦花再也不是以前的芦花,而是一个已经化形的小妖修。 他已经没法像对待一只宠物那样蛮横对她。 虽说妖兽灵禽“成精”这种事他以前在山海鉴中就遇到过,算不上头一遭,但那大多是它们成年后才有的机缘,极少有像芦花这样年幼就化形成人的情况,夜酩心里总觉得有点不适应,更担心这是祸非福。 两人来到熙攘街上,不知不觉间走到青石牌楼附近,夜酩想到还没吃早饭,就拉着芦花进了包子铺,找了个把边的桌子坐下,与早已熟络的钱掌柜打过招呼,要了两笼肉包和两碗菜汤。 芦花看夜酩脸色有些阴沉,低头不敢与他对视,只规规矩矩站在桌旁。 夜酩看她一脸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心里有些发软,但一番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把一件事说清楚:“芦花,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小丫头手捏着衣襟,闷闷点头:“记得,我是主人从石头缝里捡回来的” 夜酩轻哼一声:“是悬崖上的石头缝,那这些年我对你怎样?” 芦花抿着小嘴:“主人对我很好” 夜酩拿起一双筷子,从笼屉里夹起一个包子,往芦花面前碟子里一撂:“那你就不要这么难舍难离的,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宠物,就算你现在成精了,你也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什么事都得听我的,明白吗?” 少年这一声嗓音略大,顿时引来周围许多食客们的目光。 夜酩长的本就矮小,身旁芦花更小,一看就是两个小毛孩子,可偏偏夜酩的腔调又像是个大人,听着便有些好笑。 少年见四周人都在看他,便没再继续往下说,只催促道:“赶紧吃饭” 芦花暗暗撅起小嘴,看着面前的肉包子,一点都没有胃口。 …… 半炷香后,北城大街上。 “主人,我们这是要去哪?” 芦花一路小跑跟在夜酩身后,东瞧瞧西看看,有些好奇地追问。 “塔牢” “塔牢是什么地方?” “关押囚犯的地方,你以后要再敢不听话,我就把你丢里面去” “主人,你是担心我化形太早吗?” 芦花仰着小脑袋,看向夜酩的侧脸。 夜酩看左右无人,脚步微顿,转身看向芦花,双手按在她的小肩膀上,盯着她的大眼睛:“芦花,太平城的水深得很,我们的身份又很敏感,有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知道吗?” 芦花有些困惑地蹙起小眉头:“也包括主人吗?” 夜酩微尬,没好气道:“我除外” 芦花立刻绷起小脸,认真点头:“主人,我懂,我从没泄露过咱们的身份,你是大逆,我怎么也算半个,我可不想被那些坏人宰了炖肉吃” 夜酩被小丫头一句话逗笑了,捏捏她的小脸蛋,又继续往前走去。 芦花大眼睛忽闪了两下,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 “主人,你笑了,芦花只是有点舍不得婆婆,除了主人外,在这城里就只有婆婆是真心对我好” 夜酩轻嘶一声,又想想道:“那你说说,她怎么对你好了?” 芦花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婆婆经常给我拿好吃的,晚上还会给我讲故事,白天还陪我玩,待我就像是亲人一样,当然在我心目中,主人永远是我最亲的人,淳儿姐姐和婆婆并列第二” 夜酩挠挠头,并没再强行给芦花灌输人心险恶,很多事不是光靠嘴说就能理解的。 “芦花,以后别叫我主人,听着怪怪的,叫我哥哥好了” “不要,你又不是凰族,我觉得叫主人更亲切” “这有什么关系,哥哥好听” “不要,我就不要,那我叫你公子好了” “公子?算了,你随便吧” 夜酩发现芦花虽小,却很有主见,不禁又是一笑。 在两人走到北城门的时候,芦花忽然悄悄拉了下夜酩的手,低声道:“主人,有个穿黑衣的姐姐在后面一直跟着咱们” 夜酩有些意外,倒不是因为身后的幻竹,而是惊讶于芦花的警惕性。 “是嘛,你怎么发现的?” “直觉” 夜酩握着芦花软乎乎的小手,心头越发觉得捡了个宝贝。 …… 两人回到白虎营,夜酩为保险起见,又带芦花辗转来到琉璃天佛国。 芦花虽然懵懂年幼,修行尚浅,但身为灵禽之王,对天地元气变化的感知却是要比普通修行者强出数倍,马上察觉到佛国的非同寻常,一下变得异常兴奋,周身隐隐散发出五彩光泽,御风迅如闪电,一撒手就没影了,让夜酩这个佛国的主宰都感到非常吃惊。 夜酩任由她撒欢疯跑了一阵子,也没去管她,等芦花过了最初的兴奋劲,才将其带到一处山青水秀的湖畔。 虽说现如今就算清风施展鬼修神通,也无法逃过他的神识感知,但少年仍是静默一阵,再次确定四际无人,才寻到一处大石旁坐下,从须弥物里拿出那一罐子铜钱。 “芦花,这是你私藏的吧?” 芦花看到大罐子,吐了下小舌头,背过小手,羞赧地低下头。 夜酩轻哼一声:“知道这是什么钱吗?” “吊命钱” “说来听听” “我答应过婆婆要保密” 夜酩一嗔:“芦花,你是我的人,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这不算泄密” 小丫头歪头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又点点头:“婆婆说那树下的每颗铜钱里面都关着一个小人,是那些来寺里求佛祖施舍的人压在这里的账底,是他们的命根,俗称吊命钱” “那她有没有说这些钱有什么用?” “吊命用呗” 芦花一脸天真无邪。 “怎么吊?” “不知道,反正婆婆不许我再吃钱渣,说若是误食活人命根,被他人融念,我就会失去自由,一辈子都要受制于人,对我的修行百害无利” 夜酩想起当初在琉璃天时,魔僧槐安曾劝他将陈瞎子的残魂融于己身,以保全意根不失,眉头骤然一紧。 “那你吃过活人的没有?” “没……”芦花小手抓着衣襟,头更低了。 “真没有?” “我不是故意的,咱们刚来古城时,你晕倒在苦水寺,我怎么都叫不醒你,在树下急得团团转,找到那三枚铜钱,还以为你的魂魄被困在里面,就想啄破它,把你救出来,结果才误食的” 夜酩一愣,嘴角微抽,想给她来一记板栗,手举到空中,看小丫头一缩脖子,心又软了。 他没想到当初魂游琉璃天,芦花竟然还干了这事。 不过闪念间,想到他第一次进琉璃天能得以返魂,或许根本就不是槐安猜测的那般情况,而是芦花的功劳,又揉揉她的小脑袋,温声道:“吃过之后什么感觉” 芦花摸着小肚子,“有点撑” 夜酩一阵无语,叹了口气:“算了,我现在需要你做件事,把刚刚跟踪咱们的那个姐姐的吊命钱给我找出来” 芦花眨眨大眼睛,偷偷抬头看向少年:“婆婆说不能偷拿别人的东西” 夜酩轻啧:“不是偷拿,我要和她作笔买卖,这事你对谁都不准说,尤其是那崔婆婆,明白吗?” 芦花有些迷惑,点点头。 片刻后,夜酩终于拿到了吊命钱。 这事说来很奇,少年发现芦花竟也有化虚为实之功,便跟只有他才能把佛国里生长的花草拿到外面去一样。 夜酩想不通这其中是何玄妙,但这些钱既然是芦花的,那就是他的,若找到他爹之后,回来接芦花、改命势时,再被蓝老怪为难,这便是一个能拿出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解决了最要紧的事,夜酩又带着芦花到佛国深处转了一圈,顺便旁敲侧击打听到一些聚义庄的事,确定那崔婆婆并没给小丫头灌输什么不良思想,才最终放下心来。 等到太平城已经入夜,一整天过去,夜酩才带着芦花返回白虎营。 “芦花,我最近要出去一趟,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许乱跑,明白吗?” “主人,你要去哪?” “去办一件事,最多两个月,我就回来” “主人,不要丢下我” “怎么会,我还要带你去找淳儿姐姐呢,芦花乖” 芦花泫然欲泣:“不,我也要去” “你哭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 “直觉告诉我这次你要去办的是大事,会很危险” 夜酩会心一笑,又沉思片刻:“芦花,我这次还真需要你帮我个忙”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四章、春宵千金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在古城东面一片占地颇广的宅院里,有座临水而建的雅致小楼仍旧燃着灯火。 楼门半开着,宽敞的厅堂里垂着重重纱幕,让人辨不清四周的陈设布置,只能隐约瞧见内厅中央有一方泉池,正往外散发着袅袅白雾,水声潺潺。 在泉池后方是一面巨大的白玉屏风,下方有一张翠玉雕成的床椅。 花魁红奴儿姿态慵懒地侧卧在床上,正一手微曲轻抵秀额,一手斜搭腰间,把玩着一颗蜃珠,听着一个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讲述一件事。 能不请自来,在夜里敲开花月楼的院门,还能走进来,站在这栋小楼前,说明来人身份亦不一般。 但男人却一直站在门外,始终低着头,未曾朝屋内瞄过一眼。 若是他抬起头,便会看到红奴儿今夜铅华尽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罗衫,婀娜的娇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甚至头发上的水气还未全干,正是古城男人们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旖旎时刻。 可他就算色胆包天,已然透过屋中香味,隐约猜出红奴儿刚刚出浴,脑海中也不敢有丝毫邪念。 若不然,他今夜便走不出这个院子。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夜酩那里吃瘪的无极宫大档头,范焱。 在将参与赵承乾与夜酩赌斗的事讲完后,范焱又顿了顿,抱拳一礼:“我知道七姑娘去塔牢见过夜酩,对他的处境很关心,但没想到他在您心中这样重要,又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范某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今夜特来请罪” 红奴儿轻笑一声,语调却很冷:“范贷主倒是很会说话,明明是怀疑我在背后篡改你的命迹,却说得好似你一直是在替我办事一般” 范焱摇头:“不敢” 红奴儿略微沉默:“我若说不是我,你会不会觉得更棘手?” 范焱剑眉深蹙,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看红奴儿脸上的神情,却又强行压下冲动,诚恳地点点头。 红奴儿轻“嘁”了一声,冷道:“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你自己惹出的祸事,还想拿此卖个好给我,让我替你背黑锅?” 范焱神色凝重,在他进门之前,他认为红奴儿是最有可能暗中算计他的人,也是唯一有能力篡改他命迹的人,因为天书在其手中,但听到这样一声充满轻蔑的回答后,他才意识到事情比他所想的更为复杂。 他忙摇摇头:“自然不是,花月楼专司清剿谍寇,仙子如今是主事人,此事关系重大,理应通禀您知晓” 红奴儿冷哼一声:“转的够快的,又想借刀杀人,不如你直接去找陆鼎,让他派人把夜酩严加看管起来,丢进地牢好了” 范焱暗咬牙关,见一切了然于心的红奴儿摆明不肯帮忙,只得退而求其次,又深躬一礼。 “仙子心思通透,当知范某此来所求,我身无长处,唯能杀人,愿为您手中刀,杀三个人,以酬此恩” “怎么,这么快就不大公无私了?” 范焱无奈苦笑。 红奴儿忽然素手轻挥,甩出三枚红光:“一人即可!” 范焱接过三枚药丸,却微微一愣,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想到红奴儿心头已有目标,必然是极难对付的人,又道:“容我报完家仇,言出必践!” 红奴儿淡笑:“可以!” 范焱拿着药,离开了小楼,但这一走却是将他和红奴儿紧紧捆在了一起。 私贩秘药振铃丸绝非闹着玩,红奴儿没有秉公办理此事,说明这事背后可能牵涉到太平楼上层之间的勾心斗角,而他如今授人以柄,已再难抽身。 但现在无论对错,他都得先将眼前事解决,才能考虑其他。 想到这些,他心头对夜酩的恨意又深了几分。 红奴儿在范焱走后,躺在玉床上沉思了一阵,俏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喃喃自语。 “小鬼头,且看你能得我姐姐几分真传” …… 灯光昏暗的甲字号塔牢顶层。 从花月楼返回住处的范焱枯坐在牢室中,冷峻的面容在烛光映照下显得分外可怖。 他此刻的心情已阴郁到极点,就像是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地牢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厄运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在他面前石桌上摆着三颗好似石榴子般的药丸,但凡有别的办法,他都不愿去碰这要命的东西,可现在他却已泥足深陷,再无法全身而退。 便在他冥思苦想着到底是谁在幕后操持这一切时,一声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范焱收起桌上的药丸,起身开门,却是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如此寂静幽深的夜里,她的到来就像是一道灵光,让他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大震惊。 “是你在搞鬼?” 没有言语试探,或是故作镇静,这位平素在人前都显得分外冷傲的男人脸色一下化为愤怒。 “怎么,你到现在还没想清楚你动了谁碗里的肉?” 一身黑衣的幻竹站在门外,眼神冰冷地盯着范焱,看着他骤然抬起,将要扼住她喉咙的手顿在空中,轻蔑一笑。 范焱僵住,沉默一息后,又缓缓收回手:“不是你,你做不到这样天一无缝,你来干嘛?” 幻竹冷道:“既然你去过花月楼,就该知道这事背后的水有多深,我来和你谈笔买卖” 范焱眉头紧锁,缓缓挪开身形。 黑衣少女进入房中,打量一下四周,见房内清一色的玉石家具,一面墙上悬有十数把宝剑,一面挂着一幅道士画像,下方还摆着一个香案,香炉里燃着三炷香,眉梢轻轻一跳,又马上恢复了冷漠。 “做什么买卖?” 今夜的范焱见到幻竹,眼中再无半点情欲之色,唯有冷漠。 “你该知道,只要你一天不离开塔牢,一天做不成太平楼上宾,就永远是别人的棋子,无论你爬到多高的位置,他们都不会将你看成是自己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说不定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 幻竹的开场白很特殊,让范焱一时陷入迷惑之中。 黑衣少女见他没有说话,又继续道:“我知道你要和夜酩做笔交易,但他信不过你,你也信不过他,而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困扰,帮你换回那三颗武技珠,只要你把三颗振灵丸给我” 范焱额头青筋一蹦,豁然想到幻竹近日来举止上的一些异常,冷笑道:“你想要渔翁得利,可我为何要让你占这个便宜?” 幻竹也是轻笑,毫不示弱的与他对视:“因为夜酩并没见过真正的振灵丸,他绝不会轻易相信你,必然要设法验证真伪,而想要从城里逃出去,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去城北城隍庙,直接试试药丸真假,而你却不能去那里,因为不管他成功与否,过后都会被发现,你若跟去,知情不报,便是同谋共犯,而我却不同,我也想要离开这里” “说下去” “这是一个死结,你有非待在这里不可的理由” 幻竹说着,故意将头朝墙壁挂着的画像歪了一下:“我只需要你先给我一颗振灵丸,将另外两颗换成假的,我就能帮你换回那三颗金珠” 范焱沉思片刻,摇摇头:“夜酩没你说的那么傻” “当然,不过我自有办法让他相信我,而没有我,他进不了城隍庙,我得手之后,你拿回金珠,再给我剩下两颗药丸,咱们三方都好,说不定你还能有意外收获” “可你这样帮他,又能得到什么?” “三枚吊命钱” 范焱眼眸瞬间瞪得极大,吊命钱可以说是悬在所有塔牢牢犯头上的一把剑,只是他想不明白,这钱和夜酩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夜酩和聚义庄大当家崔三通还有牵扯? 幻竹幽幽道:“今天,我看他去了一趟聚义庄,从里面领出一个小女孩,那小孩与崔三通关系极不一般,却是叫夜酩主人,你的人应该已经跟你说过这事” 范焱闻听陷入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中,将拳头攥得咯吱作响,事实上在发生那样的事之后,他便不敢再派人跟踪夜酩。 “现在你该知道你惹了谁” 幻竹看到他这般反应,心头大定。 范焱缓缓挪动步子,来到桌旁,颓然坐在椅子上,感到身心俱疲。 不过,就在幻竹以为他会迫于无奈同意这笔交易时,却看范焱又缓缓摇头。 “你所说的这些都是最理想的情况,可难保万一,我还是没法相信你” 幻竹娇躯轻颤,暗咬牙关。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咱们还可以再做一笔交易” “还有交易?” 范焱是真的迷惑了,他发现今夜的幻竹与以往截然不同,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给出的每个理由,都让他很难拒绝,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在被夜酩要挟,被红奴儿羞辱后,还要跟幻竹逼着做这样一笔买卖。 但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眼前这女人看得死死的,连拒绝余地都没有。 幻竹轻轻解开腰间的绸带,缓缓褪去黑衣,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接受我的条件,我便让你如愿以偿”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五章、死结 转日,古城迎来了入冬后的头场雪,天色昏沉。 飞灰般的雪沫子透过窗缝钻入牢室内,在墙台上结出一片薄冰,让本就冰冷的房间更加阴冷。 幻竹起床穿好衣物,与枯坐在厅堂一宿的范焱插身而过,冷漠地向牢门走去。 范焱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眸,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忽然叫住了她。 “你的真名叫什么?” 幻竹立定,缓缓回身,眼神轻蔑地看向他:“这有意义吗?” 范焱摊开一只手,拿出三颗药丸。 幻竹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临阵退缩的家伙为何忽然又改了主意,犹豫了一瞬。 “徐青” 范焱恍然,眉间愁绪淡了几分,甩手一抛:“别让我失望” 幻竹手臂轻抖,从袖口甩出一缕灰烟,将药丸卷回手中,连看都没看,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 丙字号塔牢。 夜酩和芦花刚刚早起,就看到幻竹推门走了进来,比他预料要早得多。 幻竹看了眼扎羊角辫的芦花,又有些迷惑地瞧瞧夜明,略微顿了顿,从怀中拿出三颗振灵丸,又伸出另一只手,其意不言自明。 夜酩看后,想了想道:“范焱现在如何?” 幻竹嗤笑一声:“不如何,抓紧时间吧,若不然等他醒过来,就不好说了” 夜酩微微点头,拿出三枚吊命钱:“我没法确定这药真假,只能先给你一枚,若一切顺利,进入城隍庙,我给你第二枚,回到中土,我会给你第三枚” 幻竹轻哼一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夜酩一笑:“可以” 幻竹拿出一枚药丸,换回一枚吊命钱,可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夜酩感觉有些不妙。 只看黑衣少女竟然直接将铜钱放到嘴里嚼碎,吞入腹中。 接着,她便一言不发,转身走出牢室,沿着墙边步梯朝楼下行去。 夜酩毫无办法,只能背起竹筐,拉着芦花,紧随其后。 但是令主仆二人感到意外的是,幻竹并未下到一层,而是带着他们来到二楼一间堆砌杂物的牢室,扯下墙上覆盖的破布,那里有一个漆黑的洞口。 黑衣少女又回身扫了眼夜酩,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他:“你这张脸太明显,这是易首丹,能改变容貌” 夜酩看看药瓶,微微摇头,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套着黑罩的花盆,把上面布套扯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株鬼面花,揪下蛋黄大小的花蕊,往脸上一抹,顷刻间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脸少年,正是清风的模样。 幻竹见到,秀眉微微一挑,倒也没再说什么。 “这通向哪里?” 夜酩看向洞口,并没有愣头愣脑的钻进去。 幻竹道:“这是前些天古城巨变那夜留下的一道空间裂隙,那边是一处荒宅的枯井井底,上去再过一条街,就是城隍庙” “为什么不走正常的路?” “你现在的一举一动全都在范焱监视当中,他和你来往密切,现在你要逃出古城,就算你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振灵丸,他都是被怀疑的对象,若是再被人拿到真凭实据,他一定会遭到重罚,甚至再次被打入死牢,而他眼下仅差一步,就能成为太平楼的上宾,到时他就可以借太平楼的力量做局复仇,所以,如果你执意要这样去城隍庙,便绝对不可能成功!” 夜酩低头想了想,又看向幻竹:“看来这是个死结,范焱再好色也不该在这事上犯糊涂,莫非你跟他之间也有交易?” 幻竹表情冷漠:“不错,但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夜酩抓抓头,觉得那颗吊命钱给早了,他又看了眼洞口:“你先进” 幻竹轻笑一声,纵身钻入洞中。 夜酩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交给芦花,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小姑娘紧抿着小嘴,看着少年眼睛,点了下头。 有时候明知是龙潭虎穴,人们也要去闯一闯,便是在搏那一线生机。 …… 洞外,天地苍茫,远山横斜,哪有什么荒宅枯井,分明是一处离城甚远的野山坡。 幻竹愣在雪地里,原本冷漠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惊惧,脸色一下变得和周围落雪一样白。 不仅仅洞外环境让她错愕不及,站在她面前的人也让她感到有些震惊。 那竟然是刚刚还颓然房中无计可施的范焱! 只是此时的他已和之前判若两人,身披着一件狐裘,双手拄剑于地,正站在一棵枯树下,好整以暇地眯眼盯着她,眼神充满了戏虐与贪婪。 幻竹猛然间意识到她犯了一个错误。 以她对范焱的了解,他不该是那种能在昨夜她自荐枕席情况下,因为一口意气难平,不想被一个女人看扁,就坐怀不乱的人。 他是一个贼!剑贼!淫贼! 放着她这样一块早已垂涎三尺的肉不吃,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她本该早看清这一点。 但范焱一直等到早上,就是为了让她相信,他仍然有一丝底线在。 甚至问了她的名字,好似要将她铭记于心一般。 “原来这都是你的计谋!” 幻竹在震惊后迅速恢复冷静,声音渐冷,一丝丝如灰雾般的真元从她体内缓缓散发而出。 非是她不想逃,而是这空间裂隙已被范焱动过手脚,再想退回去怕是万难。 夜酩和芦花从洞口钻出,看到这一幕也是心头一紧。 芦花仰头看看夜酩,见他微微摇头,没有轻举妄动。 范焱歪着头轻笑:“将计就计而已,若不然又怎么能逼你选这条路走” 幻竹微吸一口气,她发觉确实有些低估范焱这个人,更低估了对方对她的了解。 “你想怎样?” 夜酩忽然插话进来,脸色冰冷。 “三枚金珠,外加一个解释” 范焱转看向改头换面的夜酩,顺带着扫了眼他旁边的小丫头,眼神轻蔑。 夜酩暗催气机流转,环顾四周,虽然看不见任何人影,却能隐隐感觉到远处风雪中潜藏着数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但他并未慌张。 “振灵丸拿来” 夜酩摊开一只手。 范焱一手摸着下巴,一边缓缓摇头。 “这不是交易,是条件,放你活着离开的条件” 夜酩皱眉:“就凭你手中的剑吗?” 范焱忽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夜酩,我承认之前低估了你,但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第二次,你该知道我是有备而来,就算你背后有聚义庄撑腰也没用,这次你是用三颗金珠买你自己的命,怎么算都划得来” 夜酩沉默片刻,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没有用,你有弱点,就是你的家仇,就算今天你在这里埋伏下人手,有把握将我留在这里,也改变不了什么,那三枚金珠中所藏问天三式尽是精髓,我要炼化它们轻而易举,你根本来不及阻止,而你舍不得,也放不下,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你该知道在这里交易振灵丸,你的风险最低,还有,我若想走,你也根本拦不住” 说着话,夜酩揉揉身旁芦花的头。 小丫头被冻得有些发白的小脸蛋开始变红,有滚滚水气从她身上散发而出。 范焱皱起眉头,又一声冷笑:“就凭她这点修为嘛?” 夜酩低头看了眼芦花,因为刚刚看外面下雪,他从须弥物里找出寒衣披在了小丫头身上,但孩子太小,穿着就像是个大斗篷,把本该这时候露出的小手都彻底挡住了。 他蹲下身将寒衣袖口卷了起来,露出芦花肉乎乎的小手。 直到此时,对面的范焱才看清这不知来历的女娃手里竟握着一根能有成人小拇指粗细的香头,香灰已燃尽一指。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一抹震惊随之凝在他脸上。 甚至,就连一旁认为夜酩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今日已免不了要打一场恶仗的幻竹看到这一幕都感到很意外。 那竟是一根早已点燃的寄魂香。 可以按香索骥、神行千里的一气观秘药。 “呵呵” 幻竹忽然发出一声低笑,有些刺耳。 她没想到夜酩还备了这么一手,轻易就破除了眼前这无解之局,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忌意。 范焱的脸孔渐渐扭曲,就像是正在被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 他踌躇一阵,终于还是从怀中取出两枚振灵丸,却看向夜酩身旁的幻竹。 “看来你也没拿到吊命钱,若不然绝不会带他走” 幻竹冷笑:“交易总要一点点来,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若相信我,对咱们三个都好,可惜你太自负” 范焱眼神冰冷,忽扬手将两颗药丸丢给夜酩,又对幻竹道:“但愿你们的交易能善始善终” 夜酩接过药丸,转头看向幻竹,缓缓摊开手。 幻竹知他所虑,低头瞄了一眼,微微点头。 夜酩收起振灵丸,手掌一翻,从须弥物中拿出三枚金珠,直接抛还给范焱。 “两不相欠” 范焱接过金珠,却是没有说话,只一颗颗将珠子都吞入腹中,在夜酩刚要转身之际,又忽然往嘴里丢入一颗豆粒大小的莹绿色药丸,同时将手里的剑鞘狠狠往地下一戳。 幻竹见状,脸色再度震惊:“小心,那是升龙丹,能六进七,保持一炷香” 便在黑衣少女话音未落时,落在两人身周的雪忽然变得凌乱起来。 天空中隐隐传来如庞然巨兽的怒吼之声。 有三片颜色各异的奇光在百丈之外亮起,就像是一座座雄峻挺拔的高山拔地而起,非但将凛冽的寒风隔绝在外,甚至就连天地元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范焱看向夜酩,冷森森道:“你说的对,问天三式确实是我的软肋,但现在它们已不在你手,我便可以留下你,你既然和青城山那些老不死的有瓜葛,应该认识这是什么阵,或者你试试寄魂咒,看看是否走的脱” 幻竹暗咬珠唇,恨范焱一再出尔反尔,身周的灰雾愈发浓郁起来,已隐隐形成一个高大的巨人轮廓。 夜酩再次看看周围,心下恍然,范焱所设的这座大阵乃是青城剑宗的护山大阵,他轻叹道:“想不到青城剑宗的四象阵山剑全在你手中,当真要不死不休?” 到了此时,范焱已全然再无任何顾忌,神情因为兴奋而变得扭曲起来。 他心中现在唯有一念。 那就是杀死面前这个似乎总能算计到他后手的少年。 幻竹小心翼翼展开神识,发现四周至少隐藏有八个人,其中三人已与这座大阵融为一体,都似有七境修为,另外五人守在阵外,气息不明。 她有些迷惑,塔牢里那些活饲的修为她大部分都清楚,能修入七境的凤毛麟角,各有靠山,绝不会如此听命于范焱。 除非…… 黑衣少女忽想到一种可能,心里骤然涌起一股寒意。 在塔牢,只有那些终日难见天日的牢尸,才会这般不计较厉害去帮范焱。 也唯有这样,事后才更好善后。 “周围这些人都是牢尸,亡命之徒” 幻竹出声提醒。 夜酩听到后,脸色微变,却最终仍是摇摇头。 以他对范焱的了解,这人虽然好色不端,但隐藏在那放浪不羁外表之下的应该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若非如此,他便根本不会整天想着报仇。 他不能理解,明明刚才死结已解,他为何还要冒险出手。 这并不符合范焱冷静的性格。 夜酩缓缓道:“你不只一个软肋,如果你真要鱼死网破,那先死的必然是你” 少年又摸摸身旁芦花的头。 小姑娘举起了另一只手,撸下袖管,露出小拳头,一双凤眸狠盯着范焱,手指间捏着一枚铜钱。 芦花用还带着些奶气的声音道:“这是你的吊命钱,不想死的话,就站着别动!” 范焱冷着脸,从领口掏出一根红绳,上面坠着三枚铜钱。 幻竹刚刚还以为夜酩又能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一下露怯,脸色不免有些难看,以通心术对夜酩道:“合力出手,擒贼擒王” “别妄动,阵法玄妙,外面这些人你认得几个?” “东面,高长恭,西面,皇甫轩,北面是个胖子,不认得,外面五个太远” 夜酩见没能钳制住范焱,又不动声色地从背着的竹筐里拎出一个大坛子,猛地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一大罐子铜钱散落在地。 只见他提气朗声道:“不管你们是被这位范贷主请来,还是要挟而来,我现在给你们一次机会,谁能杀了范焱,我就把吊命钱还给他” 一声过后,那些围在他们身后百丈开外的数人都并未作声,但其中有一面青光屏障却微晃了一下。 范焱怒道:“不要听他胡说,他根本就是虚张声势,吊命钱对太平城何等重要,岂会被他们带在身上” 夜酩见范焱不见棺材不落泪,喝道:“芦花,把高长恭、皇甫轩、还有北面那个胖子的吊命钱都给我找出来!” 芦花绷着小脸,虽说眼下这情况夜酩事先并没有吩咐过,但两人多年相伴,她早已很熟悉其的行事风格,知道这是让她虚张声势,不过她却并未照做,而是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铜钱上。 范焱见状,不想再给夜酩和他身边这个让他隐隐感觉怪异的小丫头翻盘的机会,猛然将一股澎湃真元灌入手中苍龙剑,解开剑鞘上的禁咒,就要启动大阵。 然而,地上的铜钱却在这时燃烧起来,冒出黑色火苗。 “不用那么麻烦,婆婆说,不听劝的人,就通通烧死” 话音未落,就听四野惊呼不断,三面如青山般的剑幕轰然崩碎,隐隐有哀号声传来。 “住手” “快住手” “……” 夜酩看向彻底陷入震惊的范焱:“你还有什么招数?” 范焱的脸一下变成猪肝色,额头青筋纷张,他不甘心被夜酩一再算计,却已无计可施,几欲拔出苍龙剑,与其拼个你死我活,但心中尚存的一丝理智却告诉他,此时拔剑很可能会遭到牢尸围攻,他根本没胜算,他就像是一只突然被关进笼中的猛兽,一时进也不是,退又不是,最终只能硬咽下这口恶气:“夜酩,这次你赢了,但你不会总是赢” 说完,范焱从地上拔出苍龙剑,转身走入风雪中。 夜酩等了一阵,确定范焱已经远去,才对芦花道:“可以了” 芦花却嘟着小嘴,冷盯着范焱消失的方向,摇摇头:“这怪叔叔就是欠揍,主人,你先撤,我善后” 夜酩把手轻按在小丫头肩头,“我说可以了” 芦花有些不情不愿地又抬起小手,将那滴血摄回。 四周哀呼声渐止,竟有十多条人影相继退去。 夜酩见大事已定,忙又从须弥物拿出一个罐子:“芦花,装钱,扯呼” 芦花却摇摇头,将握在手里的香头递给夜酩,催促道:“主人,你快走,婆婆就要来了,我能感觉到” 夜酩闻听一惊,看到小丫头正用力捏着咬破的手指,心下略有恍然,却没再犹豫:“芦花,记住我的话,等我回来!” 芦花低着小脑袋,默不作声点点头。 夜酩一笑,捏捏她的小脸蛋,吹燃寄魂香,又看了眼幻竹,一起默念寄魂咒,身影转瞬消散在风雪中。 直到此时,小丫头才抬头看向远方,脸上已满是泪水。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六章、失算 夜酩和幻竹借助寄魂香回到古城外,正赶上人们早起上工,商铺买卖挂牌开张的忙碌十分。 虽然雪还没停,街上的人却已不少,许多行商货队都已套好车马,准备出城。 城门口人喊马嘶声不绝于耳,看着很是热闹。 夜酩按着心头兴奋,径直朝永业街走去,幻竹仍旧如往日一般不紧不慢的跟在身后。 两人穿过一条辅街,又绕过一座青石牌楼,很快来到城隍庙附近。 但这里的环境却是跟夜酩设想大为不同。 街道两旁尽是苍松古柏,路尽头只有座形制古朴的朱漆门楼,后面却是一片高门大户的院墙,并没见有什么庙堂殿宇。 幻竹跟在后面,怕他迟疑不前,忙以通心术暗中催促,让他不要犹豫,不然可能会引起周围暗岗怀疑。 夜酩猜到其中必暗藏玄机,快步走到门楼前,就看两根梁柱上挂着一副匾额。 上联写的是:“天地山河从结沫” 下联是:“星辰日月任停轮” 不免心头微动,觉得这对联隐含玄机,一脚踏入门中,忽转瞬来到一条山道上。 只见天色由日转夜,头顶繁星灿灿,四野树影婆娑,前方每隔数级台阶就设有一座棂门,门和门之间挂满灯笼,正往外散发着黄色的晕光,照亮了一条蜿蜒通往山顶的甬路。 幻竹随后赶到,看到还在恍惚中的夜酩,催促道:“我们可能被人盯上了,边走边说” 夜酩点头,两人并肩而行,穿过一重重棂门,一起朝山顶快步走去。 在夜色遮掩之下,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道路转折处。 “要进振灵阁上香,需要过三关,难度因人而异,头一关要拜卫灵神,禀告行事因由,拿到灵牌,一般比较容易,第二关要穿过一条长廊,普通人至少要走百步,差不多四十息时间,但廊内有八十八位禁咒师镇守,可遍查路人神念流转,心意起伏,人的一息有一千两百念,一念又有八万四千烦恼,若不懂法门,彻底摒除心中杂念,万难通过,一旦被发现心藏非份之想,他们就会启动灭神阵,焚神净灵,第三关是振灵殿,入口有只镇殿兽,能无论你想要进殿做什么,都要持九行令符才能通过,私闯就会成为它腹中之物” 幻竹低声道出这处城隍庙中的机关。 夜酩听了点点头,又加快步伐。 幻竹瞧了他一眼,见少年面色如常,忽然眯起美眸:“这些你都知道?” 夜酩嘴角轻勾,望着越来越近的山顶:“九行那么多人,要打听这点事不是很难” 幻竹身形一滞:“是冯铁炉?清风?还是你养的那个桃魂告诉你的?” “现在聊这些没意义,我们仍可以做交易,只不过内容要改一下” “改什么?” 夜酩忽然扭头看向黑衣少女:“我猜你和范焱交易时,应该已经将我卖了一次吧?” 幻竹蹙眉,没作声。 夜酩微微一笑,又一句一顿道:“你看出我和范焱谁都无法彻底相信谁,便利用这个说服他,答应跟你交易,但范焱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完全相信你,所以你们的交易条件必然很苛刻,我想他即便好色,至多也只能给你一颗真振灵丸,另外两颗必然是假的” “你觉得他会相信你的理由,无非是你是为那三颗吊命钱才铤而走险,还有我从未见过真的振灵丸这个盲点,让范焱错认为你之所以帮他,其实也是在利用他,换回自己的命根,如此他才会觉得你的动机可信” “而你一定是答应他,帮他拿回金珠,然后和他换走另外两颗真的振灵丸,再到我这里要挟我交出你的吊命钱,如此一举两得,但你没料到范焱根本没信你,才闹出刚刚那一出戏,这倒是让我看出你的目的” “你根本就只是想骗回一颗真振灵丸,然后再利用这里两道关卡,要挟我交出你剩下的两枚吊命钱,最后把我留在这里,你独自一人远走高飞,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听到这样的分析,幻竹脸色一下变得有些白。 她没想到夜酩竟能仅凭刚才的事就将她所有谋划推导得一丝不差,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那种潜藏在她心中的忌意不由又加重数分。 她有些怀疑之前的判断有误,就算夜酩是昔年辰墟谋圣涂山青语的儿子,也不该在这般年纪就拥有这样的城府。 “说你的条件” “很简单,你把身上藏的蜃珠给我,我就给你第二枚吊命钱” “很公平,不过要等我们回到中土” 夜酩一笑:“怎么,怕我一会使坏?” 幻竹冷笑:“彼此吧” …… 两人说话间已来到山顶。 夜酩看到前方有片空地,被一片亮银色的辉光笼罩着,四周树影遮天,中间有座气势恢弘的殿宇,斗拱穿插,朱漆金柱,看着很是庄严神圣,殿檐四面垂挂着三排白纸灯笼,将整座古建映照得阴气森森,好似一座灵堂,不由提高了警惕。 幻竹率先进入卫灵殿,在一尊金甲神像前祷告两句,又拿三枚月牙钱投入功德箱,取下供案上一块一尺长短、三寸宽窄的玉质灵牌,转身绕去殿后。 夜酩观她举动与陈瞎子所述并无出入,依法照做,也很顺利地拿到一块灵牌,发现牌内竟藏有他的一个头像,觉得很神奇。 据说,这牌子除了有回魂之功,若配合返魂咒使用,不管身在何处,都能瞬息回到太平城外,还有类似桃符保命的功能,九行之人外出做局都是人手一块。 瘦削少年顺利通过第一关,来到殿后,却幻竹已不见踪影。 他发现前方仍有一段山路,只是再无棂门,两侧山雾翻滚,气氛比之前更为诡谲,仿佛其中隐藏着噬人的猛兽,随时都可能破雾而出一般。 夜酩还没往前走几步就已伸手难见五指,只能隐约瞧见路尽头有一片暗黄昏光,似一个山洞洞口。 虽说心里有些发毛,但这一关他必须独自面对,就算有幻竹打头阵也没用。 等走到切近,夜酩借着头顶微弱星光才大致辨出这是一条建在山脊之上的长廊,两侧都是万丈悬崖,黑不见底。 夜酩暗自调整呼吸,默运回光贯月决,彻底进入心如止水的状态,大踏步走入其中。 长廊内灯光昏暗,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廊柱,每两根间有一座神龛,其中坐着的人全都身着白氅,头戴白帽,面遮书有“禁”字的符帘,就好似一尊尊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整个幽深的长廊死寂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夜酩喉结耸动了一下,胃里发出咕噜一声。 他之前在苦水寺见过一次这些人,当时就觉得他们给人的感觉很怪异,眼下偷眼观察一阵,才发觉这些人全都一具具符尸,并非活人。 夜酩尽量让脚步显得平稳而坚定,摒除心中泛起的杂念,不徐不缓的走到长廊中腰,却忽看到有个禁咒师脸上的“禁”字符闪了一下,瞬间就将殿内所有尸体全都唤醒过来,发出一阵阵如同群蜂振翅般的颂经声。 听到这些声音,少年本来静如止水的心湖霎时荡起阵阵涟漪,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古城生活片段,感觉思绪正不受控制地要往身外飞去。 一看事情不妙,夜酩也顾不得许多,忙一遍遍重复护道金铭,将脑中所有闪念不断遏制而回。 那些坐在他身旁两侧,已经双手结印,咏诵咒言的禁咒师的动作忽止,脑袋都开始一顿一顿的晃动,就像是木偶一般,陷入某种迟缓犹豫中,咒言时断时续。 夜酩见状,忙撒腿跑出咒灵殿,一脚刚跨过门坎,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被一股气浪轰然撞出殿外,闪身回望,就见殿内流光溢彩,地上还残留着半尺高的火苗,却不见有人追出,方微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条长廊不过短短几十步,却让他几乎耗尽了体内气机存蓄,气海中那轮佛灯衍化的红日已枯缩如弹丸,境界一落千丈。 本来,他一直隐忍,在面对范焱那般危险情势下都没展露境界,就是想将气力都留到最后,以防再遇到不测和幻竹突然发难,却没料到竟凭此躲过了这一劫。 …… 闯过第二关口,夜酩来到另一座山峰之巅。 只见前方廊环水绕,张灯结彩,满眼玉树琼花,很像是个达官显贵府邸的后花园,但仔细一看发现那些花草树木全都是珊瑚林中晶树,在园子正中央有座形似宝塔的阁楼,上面挂着一块匾额,赫然写着“振灵”二字,正是他要找的地方。 夜酩仍是没看到幻竹身影,便小心翼翼绕过晶树,朝阁楼走去,耳边已能听到镇山兽如同打雷般的鼾声。 其实,刚刚幻竹还撒了一个谎,夜酩并没有揭穿。 按陈瞎子所说,这振灵阁中的神兽是只貔貅,最喜猎奇囤金,就算没有令牌也不难对付。 夜酩悄然推门走入阁楼,果然就看到一只身形似豹,头尾像龙,长着白胡子的庞然巨兽正趴在地上酣睡,猩红的舌头耷拉在外面,看着有些吓人,面前还有一条玉石台阶,上面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 少年没敢偷偷溜走,而是从竹筐里拿出一个从佛国采摘的红果放到玉阶之上,才蹑手蹑脚去了殿后。 便在他身影消失时,一个禁咒师悄然从楼门前闪出,竟是先前消失的幻竹。 只看她头戴乌帽子,身披白氅,俏脸上带着冷笑,快步来到殿内,大摇大摆地朝后堂走去。 这时,殿内貔貅忽然打了个哈欠,睁开幽绿色的眼眸,斜瞥了她一眼,又缓缓闭上双眸,却像是被什么触动,又豁然睁眼,盯着夜酩先前放下的红果,一阵新奇。 吸溜一声,貔貅红舌一卷,将红果抛入口中,用牙齿轻轻一咬,一股红色汁液顺着舌头流入喉咙,旋即眼眸渐渐圆睁,脸色出现很多猩红线条,脊背开始冒出如血雾般的蒸气。 幻竹本已快走到殿后楼梯口时,忽然被貔貅甩尾带起的狂风倒卷而回。 黑衣少女大惊,再去看眼前的神兽,只看它整张兽脸狰狞无比,眼眸已变成猩红色,正冷冷盯着她,前身伏低,作势欲扑。 幻竹心感不妙,根本来不及细想夜酩给这神兽喂了什么,是否是有意而为,只能全力以赴,应对眼前之事。 她可不想让这隐忍谋划多年才盼来的机会白白溜走。 而前脚上楼的夜酩刚来到第二层,就透过环廊窗格看到了这令他震惊的一幕。 只看一个禁咒师竟然和神兽貔貅打了起来。 再细看那人的脸,马上就想明白刚刚在长廊突遭变故的缘由。 少年暗暗冷笑一声,急步跑到顶层,越过楼梯口,又是一步换景,进入一座灯光幽暗的殿宇中。 …… 这座大殿内的一切几乎全是青铜所铸,下到台阶地砖,上到梁椽藻井,全都已生出青色苔藓,处处都散发着幽绿的晕光。 在大殿最里侧设有一座神龛,上面放着一具巨大的青铜棺椁,四周叠放着数层长明灯。 左右两面全是阶梯式的铜架子,上面摆着难以计数的灵牌。 夜酩难耐心头兴奋,只是简单扫了眼大殿内的陈设布置,便马上在诸多灵牌间寻找起来。 按照陈瞎子所说,只要灵牌前的寄魂香尚未燃尽,后来者就可在香炉中续香,继而去往前者所去之处。 而此时他要找的人便是来古城前曾见过一面的太平楼少东家“云浪”。 不过几个呼吸,夜酩便找到了云浪的灵牌,见香炉内寄魂香还剩小半,马上拿出一整根香,香头对香头一吹,将香引燃,又插入香炉中,将自己的灵牌也放在上面,接着拿出一颗振灵丸放入口中,默念寄魂咒。 转瞬间,少年就感到一股清泉入喉,瞬间渗入五脏,体感一轻,所有神识和感觉都融入到面前那袅袅升起的香雾中,飘向苍穹。 少顷,幻竹半身染血,跌跌撞撞来到殿中,却已不见夜酩踪迹,神色一下变得有些惊慌。 她迅速找了一圈,发现在一处铜架上有个咬了半口的包子,找到夜酩灵牌,方轻吁一口气,但看到香炉后云浪的灵牌,呼吸又是一滞。 不过,她只是犹豫片刻,便续香服药,追踪夜酩而去。 如此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殿内已死寂无声。 一股烟雾忽然冲入殿内,转瞬凝出两个身影,一个八大处的藏金乌,一个是书童模样的清风。 两人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寻着幻竹的血迹找到云浪的灵牌下更是如同吃了苦瓜。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七章、昆墟 三千里禁地,昆墟外围。 这是一片地势险峻的雪原,山峦跌宕,千峰万壑,从高空俯瞰,就像是一大片被揉皱的宣纸,褶皱纵横,难以详数。 天空也是白茫茫的,如同山水画中的余白,一切看着都有一种不太真实之感。 在还没来昆墟之前,夜酩对这里的认知还仅限于书上记载和一些从他爹娘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诸如:中土西南有山,势高入云,四水环绕,形似偃盆,其巅阆风,有柱通于天,乃神明所居。 又如:昆仑之丘,乃天帝下都,穆王率兵西巡,欲窃神器“帝杖”,最终毁神山、折天柱、倾弱水,致地千里冰封,西天穹碎等等。 少年本以为他已做好准备,面对未知之险。 但当他真正置身其中,站在一处山峰上,亲眼目睹这气象恢弘的一幕时,却仍是被震憾得头脑一阵空白。 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小到好似一只蚂蚁,一粒微尘。 一种从未有过的卑微之感袭上心头,让他整个人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这昆仑山实在太大,已经大到超出他想象的极致。 要在这样的山中找一个人,就算准备万全,干粮足够,不会被这山间比刮骨钢刀还利的寒风冻死,恐怕也要花上数年时间。 夜酩握紧拳头,在调整数息后,让心湖从激荡中平静下来,他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瘦削少年顶着凛冽的寒风,又仔细辩察周遭环境。 在他前方是一处断崖,壁如刀削,深不见底,两侧有许多高低起伏的雪丘,再远处能看到一条冰封的山谷,其间石笋堆砌,密密匝匝。 夜酩想找个背风处,暂避风雪,转身瞧见身后不远有个形似大锅般的巨大物体,造型奇特,足有一间佛堂大小,由一块块规整的瓷片拼接而成,表面已经残破,锅口斜朝向天空,里面还有一个锥形架子,全都已经被冰封住,在大锅下方还有一个石座,已被积雪掩埋大半,其间有个门洞,前面还有条窄道。 他立时心头一喜,但并没贸然行事,而是又四下寻视一阵,才恍然辨出这山顶周围的雪丘竟然全都是被冰雪掩埋的建筑。 少年加着万分警惕,一边用刀试探脚下积雪深浅,一边摸到大石座底部。 石屋无人,空间很大,四面墙壁嵌有很多管子,角落里有一架梯子,通向上层。 夜酩爬到楼上,看到房内有一排铁架,上面放着一些干粮杂物,地上还有一个炭盆,墙角桌子上摆着一尊香炉,上面插有一柱仅剩小半截的寄魂香,知道找对了地方,心头安定几分。 随即,他又将所有角落都勘察一遍,却再没找到云浪他们留下的痕迹。 眼见外面风雪不停,不宜妄动,夜酩将厚重的铁门虚掩,又将炭盆拿到楼下,用引火之物点燃,坐在炭盆旁,取出了陈瞎子那枚红木桃符,将他唤了出来。 只见一缕青烟从桃符中飘出,转瞬化成一个身高七尺的身穿破旧道袍的干瘦男人。 夜酩有些惊异,这段日子,他除了上次让其推衍冯铁炉和赵甲命迹外,并没有给其安排活计,没想到不过一旬功夫,这家伙竟已凝实如真,变回一个成人。 少年仰头看向他:“你破境了?” 陈瞎子忽蒙召唤,不知身处何处,看到改头换面的夜酩,只是微微一怔,便深躬一礼:“多谢主人成全” 自从摸清夜酩脾气后,陈瞎子便不再溜须拍马,一直秉持谨言慎行的模样。 夜酩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其脚下没影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再看自己周围,也是空空如也。 他忙暗运回光贯月诀,催动体内气机流转,脚下影子又由虚变实,只是和太平城恰恰相反,在这里他需要逆转周天才有影子,再估算一下有所回升的体力,差不多有四境初品实力,尚需一些时间恢复巅峰。 陈瞎子站在一旁,见夜酩半天没说话,也眼观鼻,鼻关心,沉默不语,眼中不易察觉的流露出一丝冷意。 夜酩心生异感,这感觉他跟芦花在一起时也有过,只不过和小丫头在一起时心是暖的,而刚才那一丝感觉完全与此不沾边。 少年低头轻笑,并未抬头去看陈瞎子的脸:“怎么,想跟我过过手?” 陈瞎子大惊,慌忙摆手:“属下不敢,主人修为深不可测,我甘拜下风” 夜酩抬头看向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心中一直不服气,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也不想被外人占便宜,但之前是你诓骗我在先,才闹到如今这步田地,好在你还算聪明,提供的消息很有用,已能抵去一少半你欠我的命债,等你还清余下的,我们两不相欠,便再两不相干,如何?” 陈瞎子一怔:“此话当真?” 夜酩点点头:“当然,不过你要搞清楚现在的情况,你如今只是寄活在我命根上的一根残枝,若是想打什么鬼主意,最好先掂量一下把我这棵树推倒,你会是什么后果,别再昏头胀脑,做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陈瞎子脸色微白,像是被夜酩的话点醒,一时身影又有些虚浮。 夜酩又沉寂片刻,等到他安定下来,才道:“坐下吧,给我讲讲你们出来做局,一般都怎么分工行事” 陈瞎子暗叹想回头越来越难了,却只能一五一十将事关九行隐密的种种门道统统道出。 若是从面上说,太平楼做局大致有“买、讨、追、寻、埋、问、盘、穿”八种。 根据目的不同,在环节设置、人员安排,善后接应上又有侧重。 但一般都是先由聚义庄、皇粮码头派人先去摸盘开门。 再由客全来统局,布设内外眼线,明暗兜子,花月楼查缺不漏。 若是买命局,主局者都是由太平楼买命人担当,除此之外,像是寻宝局都是一气观出人挑梁,讨债大多是归道堂负责、除此之外的局都按谁举事谁负责的规矩进行。 化乐赌坊、白虎营负责善后。 要掰皮抖馅,太平城九行所做的买卖就两样。 买命和卖命。 买人命,换太平,卖人命,了不平。 陈瞎子虽然能力不济,但嘴皮子很利索,能把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归纳总结,说得深入浅出。 这一点,夜酩早在听他讲述那命迹纠缠算式时就已经感受到了。 太平城九行虽然错综复杂,但行事都有章可循,每一条每一道都有讲究,蕴含着不为人知的门道和心思。 这还是少年第一次这么听人提纲挈领地讲述其中关窍,收益不浅。 事翻回到眼前,夜酩已经明了,眼下所在的这个地方并非云浪他们最终落脚地,应该只是一处中转之地,他仍可通过寄香方式,跳到下一个地点。 但少年并没有急着行动,低头思索片刻,又看向一直规规矩矩站在他对面的陈瞎子:“清风的本事你如今领悟几层?” “三层不到” “说说你都练会了什么” …… 幻竹比夜酩晚到约有两个时辰。 当她一手拖着流血不止的手臂出现在石屋门口,天色已近黄昏,寒风更烈。 黑衣少女推开铁门,看到屋内只有夜酩一人,轻吁一口气。 夜酩看她被冻得脸色惨白,左臂上有三道触目惊心的爪痕,深可见骨,缓缓起身让开他的位置,又从须弥物里拿出一个空罐子,坐在她对面。 幻竹也没客气,径直坐在炭盆旁边,眼眸已不再是灰蒙一片,恢复了常态,只是秀眉如狭刀般立着,看少年的眼神像是一头受伤的母狼。 门外的寒风越刮越猛,声如鬼嚎。 屋内气氛也愈发剑拔弩张。 夜酩瞥了眼幻竹肩头:“一报还一报,我们扯平了,你既然跟来,便是想要继续之前的交易,但我要先看到你的诚意” 幻竹轻蔑一笑,瞄了眼比她矮半头的夜酩:“你要怎么看我的诚意,睡我?杀我?” 夜酩摇头:“很简单,把你的手镯给我,只要与我无关的东西,你尽可拿走” 幻竹略微犹豫,又点了下头,从须弥物里拿出一套衣物和一个药箱,还有她的灵牌,将镯子摘下,丢给了夜酩。 少年起身,来到她跟前,在衣物和药箱里翻找一阵,见并无可疑之物,微微点头。 幻竹伸出右手:“拿来” 夜酩摇头,只是看着黑衣少女,默不作声。 幻竹一怔,听到少年心声,顿时恼羞成怒,眼神好似能杀人,怒斥道:“无耻” “我有媳妇,对你没兴趣” “你……” 幻竹被夜酩一句话气得一滞,却无可奈何。 过了片刻,她缓缓站起身,脸上又恢复冷漠:“在这?还是上去?” 夜酩抬手,指向一处空荡荡的墙角。 幻竹咬着牙,拿起一件寒衣,走到墙根下,开始解身上的衣物,从外到内,最后仅剩一件亵衣。 夜酩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作,等到确认少女再无私藏,才微微点头。 幻竹重新穿好衣物,又来到炭盆旁,将药箱打开,取出几样伤药,很是吃力地将伤口处理了一下,用纱布裹缠好,冷盯着瘦小少年:“你还想看什么?” 夜酩摇头,将第二颗吊命钱抛给了她。 幻竹将钱放到嘴里,狠狠咬碎。 两人随后都陷入沉默。 又过了一阵,夜酩从须弥物里拿出一块干饼放到炭盆上烤了一下,又掰开递给幻竹一半。 幻竹接过干饼,狠咬了一大口。 夜酩道:“这是一天的口粮,你别全吃了,我们前面可能还要走很远的路” 幻竹一怔,用拳头狠敲了一下胸口,缓了口气,怒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凭你一个人,还想往里走,想找死吗?” “昆墟,我知道” 夜酩回答得很平淡,仿佛这是件很普通的事。 幻竹愈发愤怒:“你才多大,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觉得可以到这里来乱闯?” 夜酩看着少女的眼睛,便像是也能读懂她的心思一般,冷道:“你不必套话,我来这里自然有非来不可,非进不可的理由” 幻竹像是又被干饼噎了一下,半晌没说话,心头那股忌惮之意越来越浓。 夜酩看她缓缓低下头,像是失了魂般看向火盆,脸色凄楚,又道:“不用试,这些伎俩对我没用,我不会可怜你,你若想要吊命钱,就得跟着我,若不想要,现在就可以走” 幻竹拿着干饼的手有些抖,心头已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不过,在沉寂一阵后,她又缓缓抬起头,冷漠看向夜酩,却是说了句让少年大感意外的话。 “昆墟是十绝之地,有去无回” 这下轮到少年狠捶胸口,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幻竹冷笑道:“你该听过穆王早年西巡的事,那并非传说” “你进去过?”夜酩看向她,将信将疑。 幻竹嘴角轻轻勾起,有些快意:“你要找死可以不信,但我不想陪你一起死,不如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将账都了清,各走各路,免得两看相厌” “什么交易?” “你来这里无非两个目的,要么是寻宝,要么找人,而我知道一些关于昆墟的消息,对你应该有用” “这不够,我要知道进出昆墟的方法” “我只知道入口,不知道出口,你若不信,我们现在便分道扬镳” 夜酩沉思片刻,轻轻点头。 幻竹冷哼一声,又狠咬了一大口干饼。 夜酩又将目光转向空空如也的墙角,轻道:“你可以出来了” 屋内一阵阴风骤起,炭火微亮。 陈瞎子从虚空中凝出身形,脸色已经变得跟外面的雪片一样白。 虽说他早就知道夜酩有逃跑的打算,但没想到他真能成功。 而且竟然还跑到这被大周视为禁脔的三千里禁地中。 他这个主人非但来历神秘,修为深不可测,就连行事都让他琢磨不透。 幻竹蓦然转头,她没想到屋中竟还藏有一个人,还能避过她的感知,当看清陈瞎子的真容,更是震惊无言。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八章、小愿望 黑衣少女暗挫银牙,将手中半块干饼碾得粉碎,眼眸中杀机流溢。 陈瞎子把头一低,拱手抱拳:“得罪” 幻竹用了数息时间才压下心头怒火,又看向夜酩:“不能在这过夜,太平城的人随时都会追来” “你有何建议?” “这里看不到通天河,应该是昆墟最外围,我们无论再往前走多远,只要在寄魂点附近,就不会安全,最稳妥的办法是去墉门,那里有个入口,但也是大周长生军的巡视范围” 夜酩摇摇头:“我是来找人的,必须沿着寄魂点的路线走,给我讲讲这里的地形” 幻竹又气:“若是太平城的追来,或是前方有人留守,你怎么办?” 夜酩平静道:“不用担心追兵,这里时间流速比太平城最起码快一个时辰,前面也不会有人留守,如果之前进去的那批人已经得手,绝不会冒险沿原路返回” 幻竹一滞,略缓了片刻才从地上捡起一块散落的炭条,在脚下画出一个椭圆螺线,又标出两处地方。 “我只知道两个入口,东南的墉门,正西的建木,如果你要找的人是从别的地方进去的,我无能为力” “你刚刚说的通天河是什么地方?” “昆仑之山,四水环绕,并非是四条河流,而是一条环形的河,从天而降,与地相接,只不过四方颜色不同,有黄、赤、弱、洋之称,神山就在这条河流的中央,若是能看到河流,便说明已经接近核心地带” “你怎会对这里如此清楚?” “这不关你的事” 幻竹用脚蹭去地上的痕迹,把头瞥向一边。 夜酩沉默一阵:“那就往前走走看” 说完,少年起身,朝墙角楼梯走去。 幻竹略显迟疑,单手拎起药箱,起身跟上。 陈瞎子缓步跟在最后。 …… 片刻,三人借助寄魂香来到一处峡谷入口。 这里地势很奇特,两侧山势层层堆叠,就好像是一摞摞巨大的书册,仿佛积压着千万年的隐密。 寒风似乎都被隔绝在谷外,地上还能见到裸露的岩石和一些低矮灌木。 夜酩抬头看看天色,见一轮红日缺了一角,悬在西方天上,略感疑惑。 幻竹则将目光投向不远处,似瞧见什么东西,飞身朝前急掠。 夜酩朝陈瞎子使了个眼色,两人身形合二为一,少年便如同御风远游的仙人,轻飘飘跟上黑衣少女。 幻竹在如同石阶般的崖壁上穿蹦跳跃,来到一处高台,再往下俯瞰,就见谷底沉寂着很多环形巨石,上面还嵌有一些铜饰,零零散散,一直绵延到极远。 夜酩落在她身边,也注意到这怪异之处:“那些是什么东西?” 幻竹摇头:“不知道,但我们管那东西叫龙骸” 夜酩眼眸微眯,确实也觉得那东西有点像是龙蛇之属的骨骸,但看大小化一的形态,必然是某种人造物。 这时就听幻竹又道:“如果我估计没错,我们应该离建木较近,墉门的龙骸比这边要小” 夜酩又朝远处张望:“怎么还是看不见你说的那条河?” 幻竹也有点迷惑,缓缓摇头。 夜酩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头,用火点燃,在空中晃晃,见香雾飘向下方,又飞身从石台掠下。 谷底,三人很快找到一处用龙骸搭建的拱棚,外形像个城门洞。 外皮也是由有很多形状规则的瓦片拼接而成,质地似某种金属,敲之有金铁之声。 对于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夜酩看着总觉得不太舒服。 少年走入其中,四下转了一圈,除了一尊摆放在避风处的香炉,仍是没找到任何有用线索。 幻竹站在棚外,左右看看,冷道:“这地方被人动过手脚” 夜酩一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幻竹一阵沉默,冷冷盯向少年,似是想要看看他此时到底是藏拙试探,还是真的什么都没看出来。 夜酩皱紧眉头。 黑衣少女忽然嗤笑一声:“你刚刚不是很聪明吗,既然笃定之前那波人不会走回头路,怎么聪明反被聪明误” 夜酩倒吸一口凉气,蓦然回身看向香炉上的寄魂香。 少年发现他或许犯了一个错误。 按照陈瞎子所说,九行做局一般都会先派人摸盘开门,这里包含两个步骤,一是像负责刺探军情的探马一般去勘察局势,如果没问题,再开门,也就是找地燃寄魂香,将大部队接引过来,而回路和来路不同,是为了防止有人回路截胡,黄雀在后,他们依靠寄魂香从古城逃出来,来到昆墟这第一步,行内又叫做登岸,一般都有寄魂香燃着,但再往下来,到了此地之后,这里的香在前头那波人走后,便应有负责善后的人将其掐灭,已绝如他这般顺藤摸瓜之人的去路才对,但眼下这棚子里的香却是燃着的,这绝不可能是疏忽而致。 “瞎子,你怎么看这事?” 陈瞎子从夜酩身体中脱离,刚刚已是知其所想,躬身立在一旁,脸色有点白:“这确实有可能是个陷阱,但也有可能是这次昆墟的局太重要,行里故布疑阵,也说不定” 幻竹冷哼一声:“愚蠢,越是重要的局行事越隐秘,在昆墟折腾出这些,不是明摆着给大周幽察司那群人提醒吗!” 陈瞎子脑门见汗,一时支吾,再无法反驳。 夜酩又低头沉默片刻,忽看向幻竹:“你可听过灵金藏?” 幻竹俏脸微僵,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乱了思路,一下愣在那里。 “云浪他们来昆墟,是为了找灵金藏?” 仿佛是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黑衣少女又反问了一句。 夜酩微微点头。 幻竹秀眉拧起,抬头望向峡谷深处,目光有些失距,忽而冷嘲一笑:“灵金藏是四百年前大汉王朝武库,传说其中不但有无数举世罕见的奇珍异宝,更藏有许多自太古流传下来的神器,若能找到它,那太平楼可就真能改天换地了” 陈瞎子躬身站在一旁,见缝插针道:“我也听说过,据说得其外库,可乱世称王,得其内府,可安天下,汉末七国争霸,都想将灵金藏据为己有,最后秦王异人只是找到一座外库,就统一了天下” 夜酩却有些迷惑,按说他对辰墟乱战的历史了解已经不浅,却从未听过还有这样的传说。 幻竹缓缓摇头,仍是觉得这事有蹊跷:“据我所知,灵金武库藏在一处玄界,独立在五域之外,要去那里只能是等到……” 黑衣少女说到这里,声音忽然顿住,脸上渐渐浮现出极大震惊,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夜酩眯眼看向幻竹,想到他爹当初跟蓝老怪的对话,幡然醒悟:“天道回旋,界门重启?” 陈瞎子却有些疑惑:“可是每次天道回旋,界门开辟的位置都不确定啊,他们来昆墟干什么?” 幻竹并没因为陈瞎子问了个白痴问题而冷嘲热讽,反而也颇感困惑,低头沉吟一阵道:“只有一种可能,这次界门将会在昆墟开启” 夜酩脸色微白,没再多问什么,眼前的一切都在昭示他爹此行非同寻常。 只可惜他知道得太晚。 他再次拿出一根寄魂香,续香点燃。 幻竹忍无可忍,斥道:“你是不是疯了,前面明显有问题,你追下去只会自投罗网” 夜酩将香插入炉中,却并没急着念寄魂咒,而是盯着红亮的香头道:“如果云浪他们通过界门,进入灵金藏,界门关闭会怎样?” 幻竹冷道:“若被关在里面,就算能活着,恐怕也要再等十年才能出来” 夜酩深吸了口气,默念寄魂咒。 现如今,前面就算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他就要去闯一闯。 因为,他不想再失去身边唯一的亲人。 不想让他们再为自己冒险。 什么复国,什么气运,什么天道,在他心里都太遥远。 他只有一个小愿望,让他们都好好活着。 这比什么都重要。 陈瞎子看夜酩身影消散,又偷瞧了眼幻竹,也跟着消失无踪。 幻竹有些愤恨,将一粒黄色药丸送入口中,又活动几下受伤的左臂,以备不测。 临走时,她忽又冷笑,将她的灵牌放到香炉旁。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九十九章、建木之上 夜酩来到第三处寄魂点。 这又是一座山顶,四野开阔,地势平坦。 从他所在位置眺望,能看到远处一条自莽莽雪山中蜿蜒而来的大河,如同一条伏地千里的赤龙,气势雄浑。 一轮火红的烈日悬在河上游,仍是缺着一角。 少年终于觉察到问题所在,从他登岸到此,已有数个时辰,按说天早该黑下,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太阳一直未落,这说明几处寄魂点之间存在时差,而且相去甚远。 陈瞎子随后赶到,见这山顶并未被积雪覆盖,风中尚有暖意,地上还有一堆堆好似灌木般的六角石柱,觉得很惊奇。 幻竹来到山顶,环视一圈四周,见并无埋伏,又看看脚下地面,原本凝重脸色渐趋缓和。 “这里就是我说的建木,那条河就是通天河” 夜酩目光微藐,望向远方:“入口在哪?” “上游,赤黄相接之处” “怎么过去?” “那要看你的运气,只能沿河而上,一处一处找,远处那些山中必然还有建木” “建木不止一处?” “当然” 夜酩又沉思半晌,想起在越绝书上看到过的记载。 四荒八域,天河络之,九丘之上,生有神木,青叶紫干,玄华黄实,百仞无枝,众帝自所上下。 但他什么都没看见:“这连棵草都没有,哪有建木?” 黑衣少女冷笑一声:“你现在就站在它上面” 夜酩一愣,看向脚下纹理怪异的岩石,又蓦然瞪大眼睛朝四周望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难道这整座山是……是一棵树?” 陈瞎子如遭雷击,插话进来。 幻竹没去看他,只是摇摇头:“这不是树,只是树墩” “什么?”陈瞎子又一怔,蹲下身拿起一块石头,用力一捏,坚硬无比,根本不像是木头,一脸狐疑。 关于这种上古神木的传说他也知道,而且除了昆墟,他还去过一处九大封地,却并未见过这种传说是“天梯”的神木。 “这世上哪有这么粗的树,又哪会有斧锯能将其切削得如此平整?” 幻竹轻笑:“据传说是被穆王以神器削平的” 夜酩也感到有些难以置信:“这些岩石风化日久,不可能是几十年前削断的,再说如果这只是树墩,树干哪去了?” 幻竹不屑争辩,只是拿出一根香点燃,在空中晃晃,顺着烟雾飘散的方向走去。 夜酩缓吐一口浊气,动步跟上。 陈瞎子犹自迟疑,还在左看右盼。 可瘦削少年跨出几步忽又顿住,倏忽朝旁一跃,落在一堆粗大石柱前方,擎起手中黑柴,冷眼扫过被他弄得一愣的幻竹和陈瞎子:“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跟二位将事在此了结为好” 幻竹一怔,脸色旋即变得阴沉。 事情发展又有点超乎她的预料。 陈瞎子瞪着小眼睛看向夜酩:“主人,你这是何意?” 夜酩并没有回应他,而是看向幻竹:“本来咱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按说也没什么可聊的,可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对昆墟这么了解?” 幻竹站在一阵徐徐吹来的微风中,脑后发丝飞扬。 她沉默片刻,并没再试图用通心术窥探少年,而是在回忆哪里出了纰漏,但一无所获。 这让她感觉有些挫败,从头到尾,她明明占着优势,却愣是没能从夜酩这小鬼身上讨到半分便宜,反而深陷如今这般险境。 “一问一答?” “可以”夜酩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夜酩摇摇头:“你没什么破绽,即便有也让人难以琢磨” 说着,少年将眼光投向傻站在一旁的陈瞎子:“是他,连累了你” 幻竹蹙眉,转脸看向陈瞎子,微微眯起凤眸,眼神犀利如剑,周身无形中散发出一股冷厉威势。 陈瞎子见状,呼一下躲远,抱拳举过头顶,也不说话,就是一个劲地朝她作揖。 “是刚刚他施展附身术走漏了心声?” 幻竹若有所思,抬起一根手指,轻绕住鬓角间飘起的发丝,少有地显出一丝少女姿态。 夜酩冷笑:“他还没那般不济,我只是觉得你们对彼此的态度有些怪,值得怀疑” “哪里怪?”幻竹追问。 夜酩耸耸肩,闭而不答。 幻竹冷道:“七十诸侯,我年幼时曾来过这里” “七十诸侯有六大世家,你属于哪一支?” “东海徐氏” “医圣门下,失敬” 夜酩略一抱拳,又道:“你来太平城做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 “但我想知道” 幻竹冷道:“没什么,我只是一颗弃子,怕早让人忘了” 夜酩想起早年曾听他娘讲过,七十诸侯和幽察司,太平楼截然不同,行事风格倒是和越隐门有些像,都信奉谋事不如谋势,很多布局落子都并无明显目的,如同遍地撒豆,随手栽花,可能过一二十年不闻不问,如同弃子,任由其自生自灭,用这种方式将那些不合格的暗子自然淘汰,剩下能挣扎冒头,洄游溯源,无不是生命力顽强之辈,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入门为其所用。 “弃子洄游?” 幻竹轻轻点头,不再搭腔。 夜酩略作沉吟,又扫了眼陈瞎子:“他对你太恭敬,虽然我还不算太了解他,但可以肯定他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更不会在一个女子面前故作正经,那一声致歉太阴柔,没骨气,还说的那么诚恳,有点怪” 幻竹冷哼一声:“就凭这个?” “还有你对他的态度,我对你也不了解,但也可以肯定你绝不是那种冰清玉洁、不可亵渎的圣女,你的身体只是一件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对我动杀心,主要也不是因为我让你脱光了衣服,而是因为这一路你都受制于我,却不敢跟我鱼死网破,但你对他也动了杀心,而且比我更甚,就有些怪,他如今只是残魂一条,连人都算不上,你如此恨他,要么是之前有过节,要么就是他以下犯上,冒犯了你的尊严” 幻竹将手中发丝一扬,眼中闪出异彩,她是真有些钦佩面前这个瘦削少年,轻叹道:“不愧是昔年辰墟谋圣涂山青语的儿子,句句都在离间我和他的关系,可你觉得我真在乎吗?” 夜酩面色微僵,面对黑衣少女,他又何尝不是投鼠忌器,犯愁没有出手的好时机。 “我只是想让他认清事实,与我一起,或能活得自在些,与你一起,便不如一条狗” 陈瞎子听两人针锋相对,脑门上已全是冷汗,尤其听到夜酩最后一句,心里已开始动摇,到底要不要听幻竹以通心术向他传递的命令。 他当然也可以谁都不帮,等两人斗个你死我活,他再站队。 但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天壤之别,他若不赌一赌,或许日后就没机会出头。 便在他犹豫时,夜酩已抢先出手。 少年身上猛然乍起银色电芒,手腕一翻,悍然挥出手中黑柴,将积蓄在体内九成的真元全部倾注刀中,朝前斜斩而出。 黝黑的刀身划过虚空,骤然变得雪亮,在空中留下一片残影,由细如钩镰,化作半片梨花,再到皎皎玉盘,竟一瞬生出盈亏之变,恍如一轮月亮在光阴长河中穿流,令周遭天地都为之一暗。 这一刀并无雄浑无匹的刀罡,也没有锐利的破空声,便真像是一轮弯月悄然跃上枝头,又在斗转星移中悄无声息地经天而过。 幻竹知道夜酩修为不弱,但面对这样既无威势,又没气势,只是看着颇为玄妙的一招,她在闪念间还以为是夜酩耍诈,瞬间催动体内真元,想要来个后发先至。 可就在她手臂抬起的瞬间,那道“月光”却忽让她感觉眉心一痛,灵台似被一道极为纤薄的寒光洞穿,下一刹那竟让她的道殿彻底冻结。 而且,更要命的是,还有无数阴风同时灌入她周身穴窍,令她气机流转受滞,连要抬手护住面门都极为困难。 黑衣少女当机立断,猛地咬破舌尖,拼着最后一点神识清醒,念出返魂咒,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这下令夜酩措手不及。 本来,从见到幻竹登岸那一刻起,他就在琢磨杀招。 这一式乃是祭炉剑诀中的“飞剑式”,衍自隐世道宗姑射山的一式“溪风流月” 有阴晴圆缺四种变化,奥义在于阴晴交柔,润物无声,令人防不胜防,可百步之内,杀敌于无形。 倘若是在山海鉴、化乐天、琉璃天这些地方,少年绝不会上来就用这招。 但眼下却是在图外,他这纸糊的七境只有出一招的机会。 所以,不管幻竹修为实力如何,身周那些灰色雾气有何玄妙,这都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他没料到一刀尚未施展完全,幻竹竟会选择遁逃。 在看到地上掉落的那节寄魂香后,夜酩马上猜到黑衣少女的后手,是那块被他忽略的灵牌。 但一切已都发生,他再无气力回天。 一旁观战的陈瞎子有点不明所以,他只看到夜酩挥刀一撩,刀光一闪,不见什么山崩地裂,幻竹竟瞬间消失不见,还以为夜酩会用什么法术,将幻竹收摄了去,正自茫然,琢磨着说点啥补救一下,忽见夜酩扑通跪倒在地,脸色发紫,忙抢步上前搀扶:“主人,你没事吧?” 夜酩双手强撑着地面,感到一阵窒息,一边挥拳猛锤胸口,一边对陈瞎子道:“别管我,快找寄魂点,她还没死” 少年不知道幻竹使用了什么诡异招数,竟在消失时狠捏了他心脏一下。 只怕再晚一点,他就是心碎人亡的下场。 陈瞎子如梦初醒,忙化作一股阴风,四下寻找。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章、你怕什么死 “前面有个地洞,应该在里面” “快,扶我过去” 三息过后,陈瞎子再次现身。 夜酩缓过气后,和他一起掠到一处隐藏在石堆后的洞前。 就见地上有一扇铁门,约有丈许方圆,门板足有一尺来厚,被四根碗口粗细的铁杆支撑着,洞内里似有灯光。 夜酩心头一喜,刚要探身下去,忽觉头顶异样,仰头一瞧,正看到一只小船般的大脚挂风落下,狠踩在铁门上。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场间烟尘四起。 沉重的铁门似巨石落下,死死封住了洞口。 刚刚遁走的幻竹再次出现在场间,气势却已截然不同,周身裹在一个足有三丈高的灰雾巨人身躯里,凝悬在空中,恍如一尊罗刹恶鬼显灵。 夜酩和陈瞎子飞身后掠,都是大为震惊。 尤其是夜酩,在之前和范焱对峙时,他曾见过幻竹身后的巨大身影,但当时看的不甚真切,还无从判断其所修功法。 眼下再看这魁梧巨人形象,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这巨人头戴黑巾,身披玄甲,生有六条手臂,脚踝上还套着金环,看着有些像雷部灵官,却没带莲花冠,说是护法神将,腰上又没有挂印,而且最怪异的是双眼上还蒙着一块黑布。 这不是他所了解的拘灵遣将、祭印合形之类的术法,而很可能是被中土世人视为邪魔外道的魔道功法。 “逃” 夜酩预感不妙,只道出一个字,便飞身后掠。 陈瞎子倒也机警,知道如果夜酩死了,他肯定活不成,呼的化作一股阴风,与少年附身合一。 夜酩顿时如生双翼,身影一晃,瞬间抖落出四个分身,使出陈瞎子最擅长的遁术“鬼影迷形”,分别朝四个方向掠出,转瞬退出十数丈。 然而,幻竹只发出一声瘆人的怪笑,灰雾巨人背后四条手臂骤然伸长,朝前一探,便轻松将三个分身抓爆。 “这四面都是赤水,草芥不能浮,你还能逃到哪去?” 幻竹站在空中,居高临下俯视着狼狈逃串的夜酩,眼神充满戏虐。 此刻,她俏脸雪白如霜,眸色银灰,嗓音也变得粗矿许多,眉心还有道红线若隐若现,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令人感到心怵的魔气。 夜酩数个起落,退到山坡边缘,转头往下扫了一眼,顿时感到一阵晕眩。 这悬崖比他设想还要高出数倍,下方竟云雾缭绕,根本看不真切。 这时,幻竹的怪笑声已由远及近。 她掠步来到崖边,并没立刻出手,而是冷笑道:“你只能出一招而已,还有什么后手没用?” 夜酩心下了然,握紧手中黑柴,仰头望了眼幻竹,恨道:“想不到你是个魔修” 幻竹嘴角微勾:“都死到临头,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把吊命钱给我,我便不杀你” 夜酩冷笑:“你当我是小孩子嘛,我看你是想将我抓回去,用作交换利益的筹码吧” 幻竹淡淡一笑:“你很聪明,可这伎俩对我没用,就算再拖延下去,也没人会来救你,我已将上个寄魂点的香掐了” 夜酩闻听将牙咬的咯吱作响,从怀中摸出黑衣少女最后那颗吊命钱,死死捏在手里,却已再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要挟幻竹,怒道:“别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幻竹看到那枚铜钱,银眸里闪出几分不一样的光彩,微微摇头:“一枚吊命钱还要不了我的命,可你敢嘛?费尽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从古城逃到这里,若就这样死了,换做是我,会很不甘心” 夜酩心头微苦,幻竹已将他算的死死的,他现在唯剩一计,福祸难料,却不得一拼。 “既然别无选择,就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好过!” 幻竹略显犹豫道:“我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何非要杀我?” 到了眼下这步田地,夜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冷着脸道:“因为你知道我很多秘密,是我不想让人知道的事” 幻竹秀眉深蹙,眉心那条红线渐渐渗出血丝,她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道:“因为怕被人知道秘密,而升起杀心,便是说这些秘密对你很重要,不能被外人知道,你是越隐门的人,在中土本就是被四海通缉的对象,你爹更是榜上有名,看来你的身份比我预想还不简单” 幻竹越说眼眸里的异彩越浓烈,就像是看到了一件隐藏在泥垢下的奇珍异宝,雪白的俏脸悄然泛红,浑然没感觉到一丝鲜血已沿着她的额头流下鼻梁。 她又重新打量一番夜酩,回想从少年身上听到的种种心声。 一个答案已呼之欲出。 而就在她还沉浸在那个猜测所带来的惊喜中时,站在崖畔绝路的夜酩,忽然做了一件让她怎么都没想到的事。 瘦削少年忽然吞嚼了她的吊命钱。 嘎嘣! 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夜酩口中传出,惊骇的幻竹也挥起灰雾巨手。 她想要遏住少年的喉咙,将他的头颅揪下。 不管他身份如何非同寻常,如何能让她在找回宗家后地位拔升,都没有她自己的命重要。 但也就在她的手已抓住夜酩,下一瞬间就能将其脖子扯断时,一股难以抗拒的刺痛席卷她的脑海,让她的神识陷入昏沉。 那股凝聚在她双手上的力量仅差一线,终究没能爆发。 幻竹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抓着头颅,从空中跌落在地,左翻右滚,口中不断呼号。 灰雾巨人也随之仰面摔倒,手脚乱挥,将地面砸的碎石乱飞,发出如蛮牛般的叫声。 夜酩就像是一个布偶般在空中被甩来摔去,瞬间撞得头破血流。 但少年并未晕厥,他之前有过一次融念经验,亦知道生吞活人吊命钱的结果,但觉得只要将自己和幻竹命根连在一起,对方必不会杀他,而只要性命无碍,就有翻盘的机会。 可他没想到就在他咬碎铜钱,自感有一股清流倏忽间从灵台流下时,一些幻竹的秘密竟赫然出现在他脑海中,包括她所修魔功。 正是这个发现让夜酩精神一度亢奋,趁着幻竹犹自在地上打滚,尝试将一道心念传给这尊乌玄魔偶。 那魔偶砰然化雾隐踪,一下将他甩向一旁。 而幻竹在一阵挣扎后,忽然语无伦次,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个像是个老者,嗓音沙哑,语调阴森。 另一个是个女子,声音稍显稚嫩。 “莫犯糊涂,你我早融为一体,为师这些年从未主动扰你,如今你我已逃出牢笼,只要将这小娃抓回去,便是首功一件,再没人敢非议你的私生女身份” “师父,我一直很敬重您,视您如亲父” “为师也是逼不得已,好青儿,你就从了为师吧,待我找到一副合适肉身,必将此身还你” “不,你骗人,你将我养大,就是为了这副肉身炉鼎” “徐清,你若再不听劝,为师只有用强了” 即便有陈瞎子附身,被乌玄魔偶甩出的夜酩仍摔得不轻,但见幻竹仍在自言自语,便强撑着好似要散架的身体,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抄起手中柴刀,一个箭步掠去,当头就剁。 少年可没什么怜香惜玉,只想趁她病,要她命。 然而,就在他的刀锋已经破近幻竹脖颈时,慌乱中的黑衣少女却忽挥手一掌,狠拍在他胸口。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 夜酩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布口袋凌空飞起,狠狠摔落远处。 陈瞎子的阴魂也被震出体外。 少年一条腿顿时失去知觉,半趴在地上,再站不起来,只感到胸口发闷,喷出一大口鲜血,神识摇摇欲坠。 这时,幻竹忽从地上站起,似苍鹰般掠到夜酩跟前,探手为爪,一把抓起他头颅,强行将一股灰雾度入其眉心,面露狞笑道:“小娃儿,快让老夫看看你这脑壳里还装着什么秘密” 夜酩神识本已昏聩,被变得古怪的幻竹如此一弄,只感觉整个脑子像是正被千万根钢针刺探,疼的他想要大吼,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幻竹一阵怪笑:“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想不到竟让我碰上这样一副炉鼎,也罢,我的好清儿,为师今日就成全你,将肉身还给你” 说罢,另一只空手忽掐怪印,敕了声“起!” 就见一团如墨般粘稠的黑雾徐徐从她眉心伤口处飘出,似一缕焦烟,尽数飞入夜酩眉心。 夜酩感觉就像是掉入了烂泥塘,正一点点下沉,眼看即将窒息。 便在此时,一声尖锐的鸟鸣忽在他灵台中响起。 一只羽毛纯黑凰鸟忽从道殿后冲出,鸟喙一张,喷出漫天金火。 只是刹那间,夜酩灵台就如同被彻底清扫过,再无一丝一毫黑雾残留,瞬间感觉神识一振,清醒不少。 幻竹感觉到夜酩体内有古怪,大惊失色,慌忙撤手。 可夜酩哪会放过这机会,双手如同铁钳,瞬间扣住少女手腕。 “放手!” 幻竹怒吼一声,抬掌欲拍,又忽觉胳膊一沉,竟是被不知从哪冲上来的陈瞎子抓住。 三人都在较劲,幻竹猛然后掠,想甩开两人,不料一脚蹬空,朝崖下跌去。 夜酩见势不妙,空中一个转身,仗着身体矮小,一脚踏在少女胸口,借力一跃,一手抠住一处岩缝,似壁虎般趴在立陡的崖壁上。 陈瞎子有样学样,借着幻竹反甩之力,一手向上一搂,抓住夜酩脚踝。 可幻竹也不是吃素的,反手一抓,扣住了陈瞎子另一只胳膊。 三人就像是一串葫芦,悬在半空中。 崖壁上岩石噼里啪啦下落,劲风呼啸。 夜酩感到手臂越来越酸,往下一瞧,正看到陈瞎子呲牙咧嘴,一手抓着他裤腿,还在往上使劲,而幻竹则是一脸惊惧的望着他,眼眸颜色已恢复正常,似有恳求之意。 刺啦一声,他的裤裆被陈瞎子拽破。 夜酩怒吼:“笨蛋,你拉着我干什么?” 陈瞎子哭道:“主人,我怕死啊” “你是鬼,怕什么死!” “呃……” 少年一语点醒梦中人,陈瞎子身形瞬间化作一股阴风。 幻竹惨叫一声,朝深渊跌去,转眼坠入雾中。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零一章、将军令 建木之上,凉风习习。 夜酩被陈瞎子救上来,躺在崖边大口喘着粗气。 直到此时,少年才感到周身剧痛难当,半晌都再提不起哪怕一丝气力,连说话都感觉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陈瞎子瘫坐在旁,虽然并未受伤,也颇感万幸,一边抖落衣襟,一边不断嘀咕。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着,又扭身朝悬崖下张望,悄悄合掌一阵祷告。 夜酩定下心神后,丝毫不敢耽搁,忙闭上双眸,将神识从心湖沉入丹府,想检查一下是否会出现当初与陈瞎子融念时的情况。 等见到丹府中只有一颗已收缩如蛋黄大小,色泽暗淡的丹丸,并没再见到什么小人,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又凝神眉心灵台,却是没见到芦花的身影。 少年心道万幸,没想到被芦花误食吊命钱,竟还有这般奇功。 旋即,他马上又回想融念时得到的记忆,才发觉黑衣少女有很多秘密。 尤其是她的师傅,竟是大周幽察司的一名贷主。 本是个受幽察司伏魔殿指派,前往北荒魔域潜伏,刺探江湖情报的老枭儿。 枭即是刺头,头领,其下还有鹰儿、犬儿、蜂儿,各有职责。 十多年前自感大限将至,便接手了这桩深潜太平城的买卖,借幽察司秘药化为还魂鬼,蛰伏在养女幻竹体内。 可以说,当初幻竹之所以能在塔牢里活下来,如今还成为丰千方的得力助手,全都是他暗中促成。 而这些年,黑衣少女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她师父的阴影中。 除此之外,在幻竹留下的残缺记忆中,夜酩还了解到一有关她身世和宗家东海徐氏的讯息。 她本是个私生女,母亲早亡,其父身份不明,为奶娘养大,年幼时被宗族送到商山雪谷修行,后不堪忍受欺凌逃走,为其师所救,之后一直生活在北荒魔域,九年前潜入的太平城,后又经历诸多磨难,才成为丰千方的助手。 总而言之,经历很悲惨,很伤感。 但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同病未必相怜,同忧也未必就能相救。 只能说两人立场不同,才酿成如今的结果。 …… 夜酩休息一阵,自感体力有所恢复,又让陈瞎子将幻竹遗落的药箱取来,依照记忆,从里面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出几颗药丸服下,用伤药涂抹周身,虽没有丰千方治病那般立竿见影,却也好转不少。 眼见主人行动不便,陈瞎子提议两人附身而行,夜酩也没拒绝。 两人变成一人,再次来到那地洞前,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 门太重,以眼下两人之力根本打不开。 除非等到夜酩气力彻底恢复,才有可能将其撬起。 但夜酩不想等,也不敢等下去,又四下寻找出入,沿着整座山顶转了一圈,却毫无它路。 没办法,他们只能在此将就一晚。 少年有些烦闷,站在一座石堆上,遥望着远方缓缓落下的红日,心中愈发担忧。 他在此多耽搁一刻,他那脾气死拧的爹便多一分危险。 这般想着想着,他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出来,对着前方高声嚷道:“好端端的,找什么灵根果啊,我不就长的慢了点嘛,嫌你命长啊!” 陈瞎子不明所以,支吾道:“主人,您这是……” “闭嘴,没你的事!” 夜酩一声呵斥,深吸一口气,疲惫的蹲下身形。 便在此时,一个黑点忽然出现在他视野中,就像是一只正逆着红日飞来的鸟儿。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 他终于看出那鸟的真实样貌,竟然是一条船。 一条漂浮在空中的船。 翘首宽尾,后置螺桨,一桅三帆,左右两舷各有一桨,形似鱼鳍。 “艨冲舰,是长生军,快逃!” 陈瞎子的惊惧声在夜酩脑海中响起,声音发颤。 夜酩神情微凛,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有船能在空中划行,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是长生军?” “我在武夫丘见过,主人,别愣着,逃啊!” “别慌,镇静!” 夜酩一声呵斥,他何尝不知要逃,可眼下又能逃到哪里去? 少年看着越来越近的飞船,直到已能看清它两舷飞鳍之下喷吐蓝焰的缸口,眉心已拧成一个疙瘩,忽厉声道:“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现身,别出声” “好……” 也不知是摄于夜酩此刻散发的威压,还是看到大周长生军感到害怕,陈瞎子的回答明显有些发抖。 夜酩眼看船越来越近,径直朝山顶驶来,朝天空挥了挥手。 …… 不久,这艘体长十丈,足比一般船只两倍大的艨冲舰摆动鳍桨,调转喷吐蓝色光焰的缸口,似一条怪鱼般缓缓降落在空地上,一阵夹带着些许怪香的狂风从船底卷来,带起无数尘土,吹得夜酩一时难以睁眼。 一队身披细鳞银甲,头戴重檐兜盔,手持盾牌劲弩的兵卒从舷梯冲下,眨眼间将他围住。 这时,就看一个带着兽纹面具的魁梧将官大踏步来到场间,上下打量一番夜酩,才沉声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夜酩颔首一礼:“药师,从青冥鬼域” 魁梧将官用一双冷森森的眸子盯着少年眼睛,见他眼神坚定,气度沉稳,又道:“做什么买卖?” 这一句像是在重复上句,却暗含玄机。 其实是在用暗语确认他的身份。 而且还不是军中暗语,而是幽察司的盘口禅。 但这根本难不倒从小就跟大周幽察司打过无数次交道的夜酩。 少年故作迷惑,像是感到有些意外,又迅速打量将官一番,目光在他的肩头兽吞停了一瞬,回道:“断头买卖” 所谓“买卖”就是营生,靠何谋生的意思。 但“断头”并不是指杀人,而是蕴含蛰藏、假死、隔绝、没退路之意。 意思就是说他是一个蛰伏在青冥鬼域的死士。 魁梧将官又低头看看夜酩脚下,见其没有影子,像是相信了他,略一拱手:“失敬,职责所在,不得不详查”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镂刻有幽察司狮骑的腰牌略晃了一下。 夜酩微楞,感到有些意外,要知道大周幽察司下辖九殿一窟,两骑四卫,每一部都各有职责和专权,像是狮骑乃是专门负责保卫王公贵族,皇子皇孙安全的禁卫,却不知他们怎会来到昆墟。 少年忙又回礼,淡笑一声:“原来是同僚,无妨” 魁梧将官再无二话,又抬手轻挥,身后立刻有兵卒走上前来,递过一个黑布头套,一副镣铐。 夜酩微吸一口气,没再多问什么,自铐枷锁,由兵卒领着登上艨冲舰。 眼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只能兵行险招,先借助这大周长生军的飞船脱离此地,而后再设法找机会脱逃。 怪鱼般的飞船再次摆动双鳍,缓缓升上天空,直朝西边飞去。 …… 小半时辰后,夜酩忽然感到船体一晃,身体往下一坠,在一阵狂风呼啸声中,飞船像是落在了地上,听到有兵卒操练的呼喝声隐隐传来,好像来到了一处军营。 少年又被人牵着走下飞船,也不知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在一瘸一颠走过一段路后,忽被前方人声喝住。 “站住,什么人?” 那个曾盘问过他的将官朗声回道:“风字营,旅帅韩殇,在建木上抓到一个人,特来送与将军审问” “将军有令,直接下牢” 将官略有犹豫,甲胄一响:“诺!” 夜酩知道光凭之前山上那几句话还不足以帮自己洗脱嫌疑。 大周治军一向严明,他虽然没跟幽察司狮骑打过交道,但想来军律必然更严,所以这一路他都在心中暗暗推演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在听到这样的回应后,他忙高声道:“且慢,我有重要军情,事关太平楼” 此话一出,场间一静,紧接着他便听到一阵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 少年只觉眼前白光一晃,忽被来人扯去头罩。 他使劲眨眨眼,仰头一瞧,见面前站着一个身披凤纹金丝布甲,头梳朝天鬓,长得眉目英挺的女官,感到很意外。 “你从哪来?” 女官视线微垂,声音有些清冷,眉宇间隐含据傲。 夜酩忙躬身回道:“太平城” “有何重要军情?” 夜酩略显迟疑,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转头看看左右。 他发现自己已被带到一座高大门楼前,墙壁皆是由丈高的巨石堆砌而成,造型殊为奇诡。 这里每一块砖石上都镂雕有面目狰狞的餮纹,门前还树立着几根四方石柱,顶端皆放置有青铜巨鼎,里面火苗熊熊,整个环境很像是一座戊堡,感觉气氛有些压抑。 “为何不回话?”名叫韩殇的狮骑旅帅忽然沉声呵斥。 夜酩不紧不慢收回视线,又看向两人,轻轻摇头:“抱歉,事关重大,我只能对将军说” 一旁的韩殇神色微凛,很明显是有些忌惮面前女官。 女官闻听轻轻一笑,冷道:“不说是吧,拖出去,砍了吧” 没有任何理由,前一刻还不着喜恶的女官话锋忽转,转脸就要处置夜酩,把少年弄得一愣,有些搞不清缘由。 “且慢!” 韩殇忽然出声阻止,又上前一步,低声与本已经转身的女官耳语了两句。 女官杏眸微眯,又转回身,将手扣在少年手腕脉门处。 夜酩当即感到一股真元如细针般刺入他的经络。 他知道女官在探看他的修为根底,并没有反抗。 女官品辨一阵,不由秀眉微锁。 倘若夜酩的修为很高,她根本不会迟疑,几乎可以认定这绝对不是她们自己人,但正因为韩殇的提醒,她发现少年修为很低,只有不到三境,才会觉得事情很蹊跷。 试想,一个尚且还不如她身边卫兵修为底子厚的孩童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昆墟建木,她们这次设下圈套,乃是要捕杀从青冥鬼域各路游来的大鱼,这一个月来已经收网数波,本来都已经觉得不会再有人会从这条线路登岸,却没想到空闲半月后,忽然又冒出一个人来,还是个近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啪! 一个嘴巴狠抽在夜酩脸上。 “说,你的同伙呢?”女官寒声询问。 夜酩被打得眼冒金星,却并未恼怒,只是冷漠看着女官:“你无权……” 啪!啪! 没等他把话说完,女官又狠扇了他两记耳光,打得夜酩鼻口穿血,两颊红肿。 这下,夜酩可有些急了。 他发现遇到的是个只懂得仗势欺人的主,完全不懂幽察司的很多盘口规矩,也不跟递暗语,大庭广众就让他说出秘密,让他之前诸多准备都落了空。 但就在他琢磨着怎么唬住这女人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嘶声,城头上有人吹响号角,连声高呼“将军回城” 女官和韩殇闻听都忙整肃仪容,暂时不再理他,让开石门前的道路,恭谨矗立在路边。 夜酩转头一瞧,就看身后是一片山坡,远处有一条蜿蜒的大河,河水在夕阳映照下散发着琥珀般的光泽,对岸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山丘,上面灯火辉煌,像是堆满了灯笼,而那急促的马蹄声来自山下。 少年心里微微有些紧张,看眼前这架势,来人必然是个位高权重的将军,他甚至有些怀疑会否就是统帅大周长生军的镇北侯北冥苍梧。 便在他稳住心湖涟漪时,他终于看到了正主。 只见一个全身披挂金甲,骑着一匹姿态神骏的雪龙驹的威武将军一骑当先,似一道金色旋风般朝他这边冲来。 那将军身材瘦高,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闪烁金光,就连他所披的斗篷,胯下白马的额头蹄掌、鞍镫缰绳、也全都是纯金打造,全部都奢侈华贵到极点。 除此之外,在他脸上还覆着一张金镶玉的面具,是个獠牙恶鬼,好似在哭,又似在笑,也极为精致特别。 高髻女官见金甲将军马蹄已近,而夜酩正肆无忌惮仰头打量她家主子,走上去就又是一记耳光。 此时,夜酩精神全部都被勒马缓行的将军吸引,一个没留神,又被打得眼冒金星。 这下他可真怒了,破口大骂道:“臭婆娘,你别欺人太甚,以为有你主子撑腰就了不起!” 本来,在金甲将军进城这段时间,城门前的空地上除了马蹄声再无其他杂音,众多兵卒和将官无不是垂首而立,大气都不敢喘,都是以极为恭敬地姿态迎接将军回归,被夜酩扯开嗓子一吼,所有人顿时脸色齐变。 那女官也没料到夜酩竟然如此大胆,敢当众辱骂她,还捎上了她眼前的主子,吓得扑通双膝跪地。 她这一跪不要紧,在场所有人,除了夜酩之外,无论将官还是士兵全都一齐跪地。 夜酩疼的轻嘶两口气,脸颊已肿起老高,几乎要把眼睛封住。 金甲将军注意到他,翻身下马来到切近,冷眼扫过满面血污的夜酩,目光最终落在跪地伏首的女官身上。 “秋凝,这人是谁啊?” “回大将军,是刚从建木抓回来的奸细,口舌极利,说是从太平城来,问他什么,却也不说” 夜酩心头惊疑,没想到面前这大将军竟是女的,想到既能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奴仆,这女主子平素必然也娇纵蛮横,和这种可能会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女人打交道,可不是耍点小手段就能了事的,他忙把腰躬下,尽量装出一副恭敬模样。 结果就听到“铮”的一声震鸣。 一柄寒光烁烁的宝剑已抵在他的咽喉,剑锋轻轻一挑,让他不得不又仰起头来。 “叫什么名字”金甲将军声音空灵,像是从天上传来。 “徐…徐清”夜酩报出幻竹的名字,眼睛盯着颚下的剑锋,脑门上已大汗淋漓。 一旁高鬓女官冷哼一声,仿佛已经看到了夜酩下一瞬身首分离的下场。 “怎么会在建木?” “送信” “什么信?” 夜酩微微咧嘴,稍稍向后挪挪身体:“一趟寻宝局,事关灵金藏” 金甲将军闻听一怔,手中宝剑稍稍一撤,一时陷入沉思。 高鬓女官微皱眉头,也感到有点意外。 这还是一个她们从未听过的消息。 夜酩趁机咽下一口唾沫,稍稍缓了一口气,暗道谢天谢地,总算暂时唬住了。 不过,旋即他的眼瞳又瞬间收缩如针芒,双眼紧盯着金甲将军手中宝剑,身躯竟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灭魂剑!” 少年在心里念出宝剑的名字,整个人一时傻在那里。 不是他失心疯,而是这事太过出乎他的预料。 越隐门八部,每部皆有魁首一人,持剑行天子令。 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魂,七名却邪,八名真刚。 此八柄剑皆是他爹娘亲手合力打造。 灭魂剑乃兵部之剑,之前的执掌者是范蠡,乃大越兵部尚书,死于天启十三年的长野之战。 这把剑随后被收回武库。 但当年曾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孩童偷偷溜进武库,将这把利器盗出玩耍,还在那本记录着大越国正史的金策国书上以此剑刻下过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字。 大越新历,未名五年,帝星转中天,日月同辉,主姻缘天成,国主夜红尘将此剑赐予涂山恨水,封为淳儿皇后。 这把剑也就此成为张淳儿的佩剑! 那个已经消失在他生命中七年,如今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的玩伴。 他曾暗暗发誓要一辈子都保护好她的人。 夜酩又仰头看向金甲将军的脸,尤其是她那双隐藏在白玉面具后的眼睛,脸色已然恢复绝对的冷漠。 似乎是感到少年无意间流露出的杀意,金甲将军回过了神,又看向夜酩。 “认识这把剑?” 夜酩听金甲将军问他,茫然摇头,又赞道:“不认识,但这剑好锋利!” 金甲将军轻笑一声:“你这人倒挺有趣,不怕死吗?” “怕啊,可有用吗?”夜酩自嘲一笑。 金甲将军像是来了兴致,又看了眼夜酩脚下的竹筐,将灭魂剑归鞘,走过去抽出他那把黑柴,举到空中,用手轻轻一弹,又听听声音,轻赞道:“你这刀也不错” 而后,又看了夜酩一眼,转头对高鬓女官道:“秋凝带他去洗洗,再换身衣服,吃点东西,晚上带过来” 说完,拿着夜酩的黑柴,转身走入石城。 “是,大将军”高鬓女冠躬身领命。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零二章、瑶台会 金甲将军走后,城门前跪地的众人都微松一口气。 高鬓女官站起身,又眯着杏眸看了眼夜酩,脸色有些难堪,吩咐声“跟我来”,便转身走入城中。 夜酩在韩殇等人押解下,亦步亦趋跟着来到城里,只见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彩石铺就的方形广场,上面竖着一根由许多巨石堆叠成的石柱,比城门口那几根还要高数倍,最顶端有个造型古怪的金色巨鸟,像是一只长着六只羽翼的苍鹰,在广场后面还有一个覆斗形的巍峨宫殿,竟与化乐天无极宫很相似,旁边是一大片石楼,窗户很小,都燃着灯火。 “别瞎看,快走” 没等夜酩将四周环境彻底看清楚,韩殇已推了下他。 少年拖着还不太灵便的伤腿,紧往前赶了几步,跨过广场,来到一座巨大石楼前。 女官让楼前卫兵与韩殇完成交接,解开夜酩的镣铐,带着他走入楼中,在犹如迷宫般的楼里穿行一阵,来到一处宽敞的石室中,随手将夜酩的竹筐丢到一旁,从怀中拿出一个沙漏放到桌案上。 “给你半个时辰,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我会叫人送些吃的,但不要吃太多,免得一会出丑,这石楼里处处机关,你若嫌命长,可以四处逛逛” 干净俐落的交代完事宜,女官转身就走,却被夜酩叫住。 “哎,等一下,这位大人,您总得告诉我大将军是谁,统领何职,不然我一会见她,又说错话怎么办?” “你刚刚不是挺英勇吗?”高鬓女冠冷讽,用眼藐着面前这比她矮半截的少年。 “实在抱歉,我也是职责所在,被逼无奈,要是贻误重要军情,回到司里,我是要掉脑袋的” 夜酩无奈,朝她躬身抱拳,赔了一礼。 女官却不假颜色,只冷道:“我家主上乃天策神威无敌大将军,其他你无需知道,只需将你知道的都讲出来即可,至于脑袋保不保得住,就要看今晚大将军的心情了” 听到这个封号,夜酩心里觉得挺好笑,还想再问问,但女官已不再理他,走出门去。 少年在心里暗骂一句狗屁神威无敌大将军,走到门旁捡起竹筐,在屋子里转了转,见家具布置都很简单老旧,墙上只有一扇小窗,内室有一方水池,有活水源源不断从一个兽头口中流出,环境比较整素,也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 夜酩看四下无人,在心中对陈瞎子道:“瞎子,给你的任务,现在去外面转转,把这楼里的情况摸摸,回来告诉我,注意千万不要暴露行踪” 之前一直未曾出声的陈瞎子应是,悄然化作一股阴风,溜出房间。 …… 趁着陈瞎子外出摸盘,夜酩脱去衣物,将身上彻底洗涮了一下,又从须弥物里拿出药箱,给伤患处重新涂上药膏,换上一身由人送来的宽大短揭,吃了几口东西,同时一直在琢磨如何应付一会的盘问,用什么法子能尽快取得信任,以便从这座石城里溜出去。 大概两柱香后,沙漏已经见底,陈瞎子才从外面回来,两人刚附身合一,夜酩就听他惊慌失措道:“主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赶紧想办法逃出去,这里到处都是机关陷阱,楼上全是长生军,楼下关着许多犯人,还有太平城这趟出来寻宝的数人,都受了重伤,看样子被折磨的够呛” 夜酩听到消息一惊:“别慌,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瑶台,我刚听两个兵卒聊天提到,明日镇北侯要来瑶台拜见那个大将军” 夜酩一惊,立时双眸圆睁。 按照他从书上看到的记载,在昆仑之丘之上,有三座神山,分别是阆风、玄圃和板桐。 传说登阆风可神,登玄圃可仙,登板桐可不死。 瑶台正是玄圃神山之上王母的居所,乃是邀请众仙人饮酒的地方,正好位于正西。 “看来一切都对上了” 夜酩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又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右手带手套,或是生有一只铁手的男人?” “没有,那几人我都认识,有聚义庄的掘墓人狄老三,赌坊的金甲神雷豹,皇粮码头的钓客罗通,还有一气观的玉露道长,白虎营的入云龙叶青山,看来这次是被人一锅端了,负责摸盘和收尾的人都在里面” 夜酩闻听,心里有些起急:“看到云浪没有?” “也没有,我所有地方都找过” 夜酩又冷静了一下,想到如果他爹真被抓了,恐怕也不会和这些人关在一起,必然会被关在更加守卫森严的地方。 正这时候,少年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尖锐号角声,还有人员跑动的声音。 “去看看什么情况?”夜酩再次吩咐陈瞎子。 “不用看,肯定是玉露道长的符,很抱歉,主人,就算您要责罚我,我也认了,但那些都是昔日太平城的同僚,尤其我跟老孟还有交情,怎么着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再说咱们正可以趁机逃出去” “你都干什么了?你不是七十诸侯的人吗?”夜酩心头一惊,没想到陈瞎子出去晃悠一圈,竟惹出这么大动静。 “没时间了,咱们先想法逃出去再说吧” 夜酩想了想,马上吩咐陈瞎子去门外盯着,迅速从须弥物里拿出一小截寄魂香点燃,快步来到小窗前,仗着身材瘦小,钻头出去四下看看,把香插入外墙一处石缝中。 便在他刚做完一切,轻咳一声,将陈瞎子唤回来时,石屋的门也随即被人推开,高鬓女官带着两个全副甲胄的兵卒再次出现在门前。 在看到夜酩尚且还在房中,她脸上的紧张一闪而逝。 “都收拾好了吗?”高鬓女官看向站在窗前的夜酩,冷声问道。 夜酩微微点头,微微皱眉:“发生什么事,这么吵?” 女官冷道:“几只老鼠而已,没什么” 夜酩看她气定神闲,没再多问,背上竹筐,跟着她走出石室。 …… 石楼外的天色已黑,虽然楼内很嘈杂,外面彩石广场上却很寂静。 整座石城之内,但凡有楼阁之处都燃着灯火,从广场朝四周望去,几乎每一幢楼阁之上都有人巡守,可谓壁垒森严。 再看广场中央那根巨大石柱,正往外散发着幽绿光芒,将顶端的青铜巨鸟映衬得很是狰狞恐怖。 那座在这方天地中本该是最为灯光璀璨的宫殿反而是城中最黑暗的存在,只有最顶端四角燃着几盏幽绿烛火。 看到这一幕,夜酩忽然感到有些心悸,觉得正在走向一座巨大的陵墓。 这时,一阵嘈杂脚步声从几人身后传来,夜酩忍不住回头一看,发现石楼好似失了火,正从窗户往外冒烟。 “真的不要紧吗?”少年问了一句。 高鬓女官连头都没回,只冷冰冰道:“不该你关心的事就不要多问” 夜酩暗自扯扯嘴角,很想使劲踹女官屁股一脚,也再不多说什么,只是跟着来到那座巨大宫殿前。 这座通体皆是由巨石堆叠成的宫殿在夜色笼罩下就像是一座山峰,尤其是当一个人站在它下面时,更是会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渺小卑微之感。 在宫殿一层往外伸出的石檐下挂着许多幽绿石灯,下方有一扇足有城门高的巨大金门。 高鬓女官向门口守卫出示腰牌,金门悄无声息的张开一道缝隙,露出耀眼的明光。 夜酩抬头向里张望,就看到大厅正中央有一方水池,中央是一条冲天而起的水柱,正往外喷洒着许多似星光般的水珠,将整座大厅映澈的犹如白昼。 但就在少年微张嘴巴跟随女官迈步走入门内时,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阵沉闷的号角声,紧接着又是接连数声沉闷巨响。 夜酩回头一瞧,就看他们刚出来的那座石楼顶部已火光冲天。 高鬓女官身形微顿,也回身望到这一幕。 她那张显得英气的俏脸上露出些许凝重之色,略作思量后,对少年身后的两个兵卒道:“你们两个,把他带去内宫,交给那里的女官,就说是我的吩咐,她们自会知道怎么做” 两个全身披甲的兵卒忙躬身应诺。 高鬓女官走出宫门,脚尖在石阶上轻轻一点,身影瞬间融入漆黑夜色中。 夜酩见势暗喜,不声不响跟着兵卒穿过这与外面风格截然不同,到处都镶金嵌玉、装饰极尽华美的大殿中厅。 在穿过两条走廊,看到前面又出现一道金光熠熠的大门时,夜酩忽然手抚肚子蹲在地上。 领路的兵卒见他这般忙询问缘由,少年谎称刚刚吃东西急了,肚子痛,恳请两位兄弟帮忙,领着他先去方便一下,免得一会得罪大将军。 两个兵卒看夜酩像个小孩,又拖着一条伤腿,根本没有任何威胁,相互对视一下眼色,领着他拐到一处石室。 “麻利点,别耽搁太久,要是让大将军等你,可要小心脑袋” 其中一个兵卒出声提醒。 夜酩忙陪笑应是,进入石屋,发现里面还有数个小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马桶,觉得挺新奇,又四下看看无人,躲到了最里面的屋子。 “瞎子,你赶快去查查这里,看看有没有我说的那个右手带手套,或者长着一只铁手的男人,大概五十岁左右,要快,千万别再为其他事耽搁!” 陈瞎子道:“主人,你到底要找谁啊?” “我爹,别废话,快去!” 陈瞎子应是,又转眼化作一阵风跑了。 夜酩蹲在石头做的马桶上紧锁眉头,想了一阵,忽从须弥物里拿出幻竹的药箱,从里面取出几个小药瓶,服下一颗能助他拔升境界的升龙丹,又在鼻子上涂抹了一点醒神膏,最后将另一个药瓶里的迷魂花粉倒入宽大的袖口和裤腿里,往上卷了两圈。 准备完这个后手,他又一番琢磨,觉得如果陈瞎子找到他爹,那他或许得跟那什么大将军多周旋几日,若是没找到,他必须得尽快逃离这里,以免夜长梦多。 就在少年正在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时,那两个在门外等待多时的兵卒快步走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夜酩像是猴子一般蹲在马桶盖上抓耳挠腮时都气笑了,不得不给他指点一番用法。 夜酩佯装难堪,告罪糊弄过去,又让两人在门外再稍等片刻。 这时,陈瞎子一阵风般回到他的身体。 “主人,没有,这座宫殿看着很大,但里面并没多少房间,也不像什么监牢,除了那些巡逻兵卒的营房,就只有后面的内宫,但那里布有法阵,我没敢贸然硬闯,现在我们怎么办?” 夜酩想想,又听听门外并无什么动静:“一会咱们进内宫,我跟他们周旋,你伺机再去搜搜,一切见机行事” “主人,你爹不可能被关在一个女将军的内宫吧,咱们趁现在外面乱,正好能溜出去,若是错过这次机会,等明天镇北侯来可就不好说了” “我知道,但我得先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夜酩想到金甲将军手里那把灭魂剑,还有他的黑柴,神色变得坚毅,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零三章、你是谁(上) 内宫门口。 夜酩被两个兵卒交给一位身着宫装的中年女官,经过搜身,带入殿内。 在再次踏过金门的瞬间,少年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前方竟有一片景色别致的花园,如一处世外桃源。 他本以为是之前进城隍庙那般移步换景,抬头望向天空,又大吃一惊。 只见宫殿天井仍在,只是上面竟倒悬着一方“泉池”,内里水波荡漾,鱼儿正在翠绿荷叶间悠然游走,花园里所有光线都是从泉池底部透射而出,端是玄妙非常。 但他不是来赏景游园的,也没闲工夫琢磨其中玄妙,忙暗中吩咐陈瞎子行动。 眼下经过一番休整和升龙丹药力加持,他丹府内那颗佛灯衍化的丹丸已亮如旭日,虽仍未彻底恢复,却已有六境下品水准。 依他的打算,一会若见到那个大将军,他需得多周旋片刻,给陈瞎子争取时间,若最终确认他爹不在此处,那他就见机行事,先要回黑柴,再设法旁敲侧击打听下灭魂剑的来历,说不定能得到些小淳的消息。 要是当场被识破,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来个杀人夺宝,反正不管成与不成,都能借寄魂香逃遁。 可设想挺好,事却与愿违。 就在陈瞎子刚刚潜行离开,他跟着中年女官和两名侍女走出花园时,整个宫殿忽然一暗,仿佛一下变回深夜,前方回廊里悬挂的灯笼突然全部变红,几人身后也阴风大作,树叶一阵哗啦啦乱响。 夜酩身旁两个侍女齐声惊叫,像是受惊兔子般窜到前面那中年女官身后,一把抓住她的袖口,瑟瑟发抖。 “周尚宫,有鬼……” 那长像中人之姿,看着就很严厉的女官脸色微嗔,转身看了两人一眼,轻斥道:“怕什么,一个残魂而已,有九殿提司在,今晚定能抓到他” 说着,又拿眼扫了下夜酩,见他愣在那里,忽微微蹙眉。 夜酩顿时就感觉像是被一只饿虎盯住,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但闪念间思及不妥,忙就势侧身,装出一副害怕身后有鬼的样子,想以此将破绽遮掩过去。 但中年女官却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冷幽幽道:“敢问这位小大人,在司里走哪个门啊?” 夜酩又一惊,知道面前这个女官不好糊弄,忙躬身回道:“伏魔” 这里所谓走门,是在问他属于幽察司哪一殿,按照幻竹的残存记忆,少年只得报出她师父所在的第七殿“伏魔殿”的名头。 中年女官一听,轻轻“哦”了一声。 “哪你怎么会从西面来?” “尚宫大人有所不知,我师傅他老人家本是北面一路贷主,前些年旧伤复发,自感大限将近,就向司里求了一份秘药,托舍于我这副身躯,是奉司首阎大人之命转去的青冥鬼域” “可有凭证?” “大人说笑,断头买卖哪来凭证” 听夜酩对答如流,并无什么破绽,体内气机流转略快,却也正常,中年女官才缓缓抬起手。 这时,一阵阴风忽从回廊里刮来,让廊间灯笼一阵摇晃,忽明忽暗,还夹带着一个阴测测的怪笑声。 “嘿嘿,师弟,你也来了,来抓我呀!” 声音就响彻在几人身边,虽然不大,却很清晰。 少年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听声音很陌生,并非他所熟悉的陈瞎子。 周尚宫的手再次落在他肩头,冷冷一笑:“你果然有鬼!” 夜酩心头暗骂,不知这是哪个龟孙在这时侯陷害他,但现在再解释已根本没用。 千钧一发时刻,他忽将空手往前一抖,撒出一大片只需一丁点就足以放倒雾屏山中一头魔狼的药粉。 修为已入撼山境的周尚宫见眼前烟尘四起,忙屏住呼吸,但已然来不及,在惊愕中晕厥过去,她身旁两名侍女也同时倒地,人事不省。 夜酩来不及窃喜,看左右无人,忙将三人拖到花丛。 现在计划已经全部被打乱,他身份已然暴露,即便他爹被关押在这里某处,他也得另想办法营救。 不过转念间,看这宫殿中守卫松懈,夜酩心里突然又冒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他想先找到那个大将军的住处,设法拿回黑柴和灭魂剑,若能出其不意,抓到那大将军更好,或者干脆把她也迷晕,让陈瞎子附身其中,把她劫出石头城,不怕大周这边不就范。 主意已定,夜酩低声呼唤几声“瞎子”,没得到任何回应,也没耽搁犹豫,趁着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迅疾猫腰沿着回廊朝前摸去。 内宫并不大,穿过回廊,前面就是一座大殿,看里面的陈设布置,应该是会客之用,但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夜酩又摸到大殿后面,见这里已是尽头,只有一片陡峭岩壁,其间有条看着很怪异的瀑布,仔细观瞧,方看出其中玄妙,只看水流从地上一处泉眼流出,竟自下而上,倒流向上方一片云雾弥漫处,和刚刚进入内宫时那片泉池一样,殊为神奇,但左右并没有那大将军的寝殿,心中颇为困惑。 他又翻头回去将路重新走了一遍,仍是没看到什么岔路或暗门,一番仔细思量,觉得玄妙或许在上方云雾处,便借着殿檐飞身跃向高处,没想到忽然感到气机一滞,脚下一空,竟不可抑制的“跌入”高空。 好在夜酩如今修为已恢复大半,眼见情势不对,忙倒转气机,一瞬流转百里,险象环生的穿过云雾,落到一块岩石上。 这下,可是把少年吓得够呛。 等到他稳住心神,再观察这里环境,发现头顶“地面”已变成一片阴霾天空,不细看根本瞧不出什么细节,而眼前是一片山谷,近处有一方水潭,有瀑布从山石缝隙飞流直下,身后峰峦叠翠,一眼难以穷尽,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山海鉴中,觉得很匪夷所思。 这时他忽又听身后雾气里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到水里。 夜酩忙藏匿在大石后,就看到有条大鱼从水潭深处游来,刚吁了口气,忽看那大鱼从水里抬起头来,竟露出半张惨白的人脸! 唰的一下,夜酩顿时汗毛颤栗,吓出一身白毛汗。 不是他胆子小,而是眼前情形太诡异! 他又狠狠揉揉眼睛,暗将不知为何逆转才有效果的体内气机催动起来,运足目力,才发现那竟是个浑身赤裸的女人! 而刚刚之所以会看错乃是因为那女人的头发很长。 “大将军?” 夜酩心头一紧,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又四下观察一番地形,像是一只灵巧的猴子般几个翻跃摸到泉潭另一侧。 在一片树木掩映后,临近水边的地方,他发现一个石亭,亭间石桌上放着一堆衣物。 夜酩看四下无人,身形一个疾掠,飘入其中。 桌案上整齐叠放着一套金丝掐线的大红宫装,还放着一张白玉面具,旁边还有一柄剑鞘纯金的宝剑,正是他此行要夺回的灭魂,而他那把黑柴已深深插在桌旁的石墩中。 夜酩一手抄起灭魂,一手去拿黑柴,却忽听头顶传来“喵”一声怪叫,只见一道金色身影如闪电般朝他扑来。 少年不知是何兽子,忙举起左手一档,手背立时被抓出三道血痕。 再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只毛色金光灿灿的大黄猫。 正此时,一声娇叱忽从水潭中传来。 “什么人?” 夜酩冷哼一声,既然被发现,索性也不在隐藏气机,手臂微微一震,瞬间将黑柴从石墩中拔出,又脚尖一点,踹翻桌案,身影倒掠而出。 他人还在空中,就看到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似一尾灵鱼从水潭中一掠而起,单手掐剑指,射出一道明黄剑气,直刺他的眉心。 夜酩挥刀朝前方一旋一带,使出青城缠剑中一式“尘拂风生”,轻松化走剑气。 却看那女子已趁机掠入亭中,将金丝红袍披上肩头。 “哼,原来是你,就觉得你有古怪” 红袍女子站在亭间,背对着夜酩,似根本不惧怕他偷袭,借助桌面遮挡,迅速裹好外衣。 夜酩见这大将军身手不俗,可没打算等她穿好衣服再作君子之争。 他本就气力有限,用一分少一分,就算有幻竹那药丸加持,眼下也难以恢复巅峰状态,必须速战速决,最好一招能将其制服。 所以,就在其穿衣之机,他已抢先出手。 只看他猛然塌腰前冲,径直朝前迈出三大步,每一步踏出都在脚下留下一个深坑。 在狂奔到距那大将军身前一丈时,瘦小身形猛然就地一旋,借着腰杆扭动之力,将手中黑柴横斩而出。 随着刀锋划过空气,带起一阵如江流奔涌般的风声,一股势不可挡的磅礴剑意也随之滚滚而来。 这乃是他爹所创祭炉剑诀中的横剑式,江流万古。 也是他能想到,既能制服大将军,又不致于伤及其性命的招数。 但也就在这个刹那,夜酩看到女子还湿漉漉的秀发被风吹得扬起,露出雪白的后颈,其中有颗豆粒大小、色泽殷红的胎记。 瘦削少年脑子顿时嗡了一下,瞬间想起那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淳。 在她的后颈上也有这样一颗砂痣! 但也是刹那间,他就否定了心中猜测。 面前这女人看身材明显是成年人,绝不可能是他心中惦念的小淳,就算她手里拿着灭魂剑,颈后也有同样一颗砂痣也绝无可能! 可明知道如此,他这一刀蕴含的雄浑刀意却还是随着他心境一乱威力骤减三分。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零四章、你是谁(下) 亭间女子在听到身边骤然涌起的江流声时,意识不妙,顾不得去捡掉落在地的白玉面具,身体似陀螺般一转,一手扯起地上一件金丝软甲,将体内真元尽数灌入这宝甲之中。 刷的一下。 一大片犹如拂尘丝般的天地元气顺着金甲衣襟甩出,瞬间在她身周布下一道恍如蚕茧般的屏障。 而她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并指如剑,微微朝前一勾一划,像是在手边画了一个圈,又似化了一道符。 尚在夜酩手里的灭魂剑如有灵犀一般骤然离鞘,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反切向少年头颅。 夜酩惊悸,几乎下意识的挥起左手剑鞘,在空中划出一面巨大雾镜,以祭炉剑诀中的化剑式迎向飞旋的剑锋,右手柴刀也同时一划,让飞剑瞬间从左手雾镜刺入,右手雾镜中穿出,再次化去女子这招回龙斩。 一切都发生在女子转身的瞬间。 夜酩左脸颊上被剑气割出一道血口。 红衣女子嘴角也渗出一缕血丝。 两人谁都没想到对方竟然能破自己的绝招。 女子看到夜酩刚刚使出的那一招照剑式,秀眉深拧,瞪起一双分外明亮的眸子,看向少年的脸。 夜酩也望向她,却是心头一阵狂跳。 “你是谁?” 两人异口同声问出同样一个问题,都微微一愣。 让夜酩感到迷惑的不仅是女子用风卷亭梧破了他的横剑式,还因为她的面容极美。 这美不仅是姿容娇俏,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 在此之前,他只在两个女人身上感受过这种异感,那便是他的娘亲和化名红奴儿的涂山红叶。 但她们的美都是那种遗世孤立的美,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如梦似幻。 可眼前女子的美却是另一种极致,若绝代风华,艳绝人寰。 让人只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便在少年心神摇曳之际,红袍女子已趁机掠出凉亭,以掌为刀,横削他的咽喉。 夜酩蓦然惊醒,挥剑鞘相抵,却被女子一把抓去。 他忙飞身后倒掠出三丈。 红袍女子踏足石上,迎风而立,厉喝道:“你到底是谁?” 两人几乎又是同时出声,仍是同样问题。 红袍女子一怒,空手掐出兰花指,又猛然朝前一点,一次射出三道剑气,颜色各异,一银、一金、一紫。 银光似长槊,金光若飞锤,紫光似雕翎,一齐朝夜酩周身数处要穴刺来。 夜酩一见不妙,也顾不上琢磨这女人怎么会魔僧槐安的招式,将手中黑柴一抖,瞬间在身前劈出一道刀影,一刀化五刀,五刀又各化五刀,刀刀生昙。 “恒山昙剑?” “剑上谈兵?” 红袍女子,瘦削少年,同时一惊。 “说!你从哪学到的刚才那式空潭泻春,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红袍女子一手遮着胸口,一手执剑指向夜酩,俏脸含威。 夜酩皱眉,看女子气喘吁吁,知她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实力最多不过六境,反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红袍女子冷声回答。 少年暗吸一口气,忽然面露冷笑,目光从上至下,又打量一番女子。 他已打定主意,就算真是亲戚,也先迷晕带走,逃出这里再说。 但这样的眼神,落在一个只裹着单薄外衣,身材又很傲人的女子眼中无异于调戏。 “下流!” 红袍女子看夜酩眼神落向她的小腹,还在往下看,忍无可忍,拼着体力不支,一声娇叱,再次斩除手中灭魂。 那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剑锋在空中拖起一片剑影,又被一股剑身上骤然荡起的剑罡震散,就像是春日里樱花的花枝接连颤动,抖出万千雪白的花瓣,似一阵花语吹向夜酩,也瞬间遮住了他的视线。 少年见状又是心神剧震,这一招他再熟悉不过。 这乃是他爹所创祭炉剑诀中的洗剑式,衍自九宗十派之一清微派的落樱飞雪。 夜酩身形往后急掠,脸色已变得有些苍白,在疯狂催动体内那颗升龙丹残余药性,让汹涌的药力在经络中爆开的同时,再次将手中黑柴朝前狠拍而出。 黑柴刀身亮起,砰然炸出一团团银色钢气,似一道翻卷腾起的银浪,迎面砸向漫天剑雨。 只听“呼”的一声怪响。 两股劲风相遇,竟瞬间凝成一道剑雨龙卷,倒卷向石亭。 红袍女子目露惊骇,顾不上走光,慌忙朝旁一个跃身,堪堪躲过这一记反杀,一条小腿却稍慢了一点,被罡风割出数道血口。 正此时,两人头顶传来一声娇叱,声如霹雳。 “保护殿下!” 夜酩抬头,就见十多个身穿金甲的女卫从天而降,空中剑气森然,交错成网,朝他当头罩下。 但少年心思却仍沉浸在刚刚刀剑合璧的刹那。 如果说之前一切都是巧合,那刚刚那剑龙卷又作何解释。 若非两人都懂风中藏意,又怎可能不是相抵,而是相辅相成。 夜酩脸色如坠铅云,再次疯狂催动体内气机流转,使出一式劈风入玄门,瞬间斩破铺天盖地而来的剑网,却是连看都没看,朝前大喝道:“你姓涂山对不对?” 没等红袍女子回应,一个周身萦绕彩色电芒的白衣人影忽如一道闪电当空落下,一把抓住少年的后颈,又朝天空“坠去”,速度快到匪夷所思,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夜酩只觉耳畔风声骤起,眼前山坡极速拉远,在意识到有高人出手相救时已再次落回殿内,摔到地上。 唰! 一道剑光从白衣人袖口飞出,瞬间将殿后假山劈碎,乱石砸落,堵住了泉眼,那逆流瀑布水流渐稀。 夜酩翻身而起,在看清救他之人的脸时却是一怔。 只看那人一袭白衫,满脸胡茬,看着像是个落拓书生,但一双眼眸深邃而犀利,只是往那里一站,身上便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锐意,仿佛一柄出鞘的长剑,端是气质不俗。 夜酩稍稍反应,才想起他是谁。 “云浪?” 白衣男子冷冷扫了他一眼:“不想死,就快念寄魂咒” 夜酩微楞,就看云浪已然身影淡去。 这时,一阵阴风从前殿刮来,瞬间融入他的身躯,陈瞎子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同时传入他脑海。 “主人,可算找到你了,快走,幽察司的人来了” 夜酩听到殿内传来的杂乱脚步声,又抬头看看头顶,恨得一跺脚,也默念寄魂咒,瞬间消失不见。 再说水潭旁。 名叫秋凝的高鬓女官领着女卫前来护驾,眼见红袍女子一条腿受伤,流血不止,都跪在地上,有数人竟是吓哭了。 有两个年长女卫扑上去,取出白绫帮红袍女子包扎伤口。 但红袍女子却仰头望着天空,痴痴发呆,那张绝美面庞上满是迷惑。 女子又仔细回想刚才那个站在他面前的瘦削少年,忽然感觉一阵头痛欲裂。 除去长相,他的身形,他的动作,他的功夫,都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始终藏在她心底的人。 一道她这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 可他明明已经死了! 就死在她眼前! 红袍女子像是瞬间悟透什么,猛然甩开围上来帮她穿衣服的众多侍女,一个飞身跃入水潭。 那岸边女卫一看,也都纷纷追随而去。 瑶宫之颠。 发髻散乱,衣不遮体的红袍女子出现在殿顶祭坛,四下寻视一圈,见城内到处火光冲天,又看到远方有艘飞速远去的艨艟舰,忽然声嘶力竭的大喊。 “我叫涂山恨水,涂山恨水……” 然而,艨艟舰已消失在夜色中,其上并无任何回应,唯有一阵阵风声如泣如诉。 “啊……” 红袍女子忽然秀发狂舞,发出一声伤心欲绝的大吼,整座瑶台巨震,无数闪电从地上涌起,沿着斜坡汇聚向宫殿顶端,融入女子身体,融入她手中的灭魂剑中。 只看她猛然挥起手臂,朝前一剑斩去。 一道纵横百丈的巨大剑影砰然从空中落下,所及之处,无论兵卒、房屋、城墙,皆被劈为两半,在地上留下一道深达数丈的裂缝。 红袍女子美眸中光彩渐渐暗淡,像熄灭的灯火,灭魂剑从她手指间滑落。 她低声喃喃:“人生长恨水长东,红尘易老尽英雄,酩哥,真的是你吗?” 女子忽然瘫坐在地,掩面大哭,就像是要抓破自己这张脸,十个指甲盖都抠出血来。 这时,一堆女卫从入口冲上祭坛,看到女主子这副模样都大为震惊,没人敢上前说话,只是远远垂首而立。 许久,红袍女子止住悲声,再次晃悠起身,朝祭坛下方走去,目光却有些呆滞,只是一个劲不断念叨:“爹,娘,淳儿有罪” 说着说着,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晕厥了过去。 艨艟舰上,夜酩刚刚听到那声回答,一时间如遭雷击,呆愣在船尾。 便在这个空档,飞舟已然远离瑶台,待他彻底回过神来,那地方已变成一个光点。 少年有些手足无措,几番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最后痛苦双手抓着头,缓缓蹲在甲板上,在心中喃喃自语。 “她说她叫涂山恨水!” “真的是涂山恨水!” “这世上姓涂山的人不多,叫恨水的人更少,不会有错”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是什么殿下?” “你怎么变了模样?” “你怎么突然长大了?” “你怎么会认不出我?”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零五章、圣女 灿烂星河中,翘首宽尾的艨冲舰如一条在海中穿行的飞鱼,穿云破雾,急速向前,将后方追来的飞舟远远甩在数里外。 船上,云浪将从城中救出的几人都送入船舱安置,又来到船尾,看到夜酩一直独自蹲在角落里发呆,他也来到旁边,仰头远眺星海。 “夜酩,对吧?” 此时周身锐意尽敛,仿佛变成一个文弱书生的男子忽然出声。 瘦削少年像是从梦中惊醒,忽然从地上站起身,转身看向他,急道:“我爹他人在哪里?” 云浪略显无奈一笑:“怎么,跟我这救命恩人说话,连句尊称都不会用吗?” 夜酩一怔,忙抱拳一礼:“抱歉,我脑子有点乱” 云浪轻叹一声,又低头看看少年:“我也有点乱啊,你认识她?” 夜酩皱眉,对于面前这个看着比半年前桃山下一见略显成熟的男子为何会忽然出现在那座宫殿里,并出手救他,他一直有些困惑。 云浪以为他没听懂,又提醒道:“那个女的” 夜酩摇摇头:“不认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云浪望着隐含戒备之色的夜酩,淡笑道:“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夜酩又想想道:“她和我一个朋友很像,但我不能确定” 云浪道:“听你爹说,他还有个女儿,叫张小淳,比你大一岁,与你有婚约?” 夜酩一愣,没想到云浪竟知道这等事情,一时倒是有些奇了,按说他爹绝不该跟一个外人提起这事。 他微微点头,心里又添一重迷惑。 “她是瑶台金母” 云浪脸色忽然变得很凝重,隐含着一丝忧虑,说出一句话。 夜酩眉头忽然一展,但旋即又陷入更大的迷茫中。 云浪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冷道:“她就是未来会掌管这方昆仑神域的西王母,只不过现在还没得到大周正式册封,还只是国教圣女,等将来皇帝封禅泰山,她将献祭上苍,领授瑶池大圣西王金母天尊之位,主保大周国运昌隆,千秋万世” 夜酩被这一番解释弄得有些懵:“西王母不是古书上神话传说吗?” “那要看你怎么看,如果再过几百年,说不定我们当中有些人也能成为民间故事中的人物,若再过千年,或许就是神话传说” 夜酩挠挠头,没太听懂云浪的意思,却听云浪又继续道:“自太古诸神陨落,神域分崩离析,这世上就再没有先天之神,但神道仍在,一直为伪神所据,自从第一块天石被发现,人们知晓这个惊天之秘后,历朝历代统治者为保国祚千秋万代,无人都在明里暗里打神道的主意,千年已降,唐晋汉秦皆是如此,大周也是一样,已先后将儒圣、兵圣这一文一武两位先贤封神请入太庙,又从诸子百家中选出的许多陪祀入殿,主位天帝却一直空悬,这幕后必有文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绝不会再以伪神为尊,汉秦以及之后的三百年辰墟乱世足可为鉴,事伪神就是自寻死路,穆王西巡,绝地天通,就是想要再建一个完全能听命于他的神道,如果成功,有天道庇佑,那大周国祚可就真能千秋万代,屹立不倒了” 夜酩仔细思量,越琢磨越觉得心惊,云浪这番话看似随口而出,其中却隐含许多惊天之秘! 最令他意外的是,他原以为穆王当年西巡昆仑,是要剿灭大越西逃避难的残存力量,没想到竟然有这番隐情。 而且这个解释显然更为合情合理,若不然当初姬满小儿根本没必要那般劳师动众,出动传说中的九霄云浮母舰和五金奇兵去对付已然在禹陵之难中实力大损的越隐门,甚至最后导致整个昆仑神山被冰封三千里。 还有天符四年,穆王下令将之前世人皆可在太庙瞻仰的天石封入昊天塔,为众多信众大惑不解,引发哗变,酿成辰墟一难,也都有了合理解释。 魔僧槐安也一直试图恢复神道,却是要建立一个由神统治的神国,而大周皇帝却是想要反过来,由人去指挥神。 夜酩沉默片刻,又道:“伪神是什么神?” 云浪道:“人造之神,上古混战后崛起的远古神祇”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恨道:“我看那狗皇帝是想把位子留给自己吧,但愿他别早早死了” 云浪点头一笑:“呵,你这人真有意思,人家都是巴不得仇人早死,你倒是好,还盼他活着” 夜酩从言谈话语中觉察出云浪似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又道:“你说的献祭是以身献祭?” 云浪轻轻点头:“对,存天理,灭人欲,成为不死之神,会是你我一生之敌” 夜酩震惊。 云浪忽道:“若真是一人怎么办?” 夜酩愣了一下,心乱如麻,摇摇头:“不会的,她绝不是小淳,若真是她,我也不会让她去当什么王母,保佑大周国泰民安” 云浪道:“人是会变的,若是她自愿呢?” 夜酩烦闷道:“那也不行,她是我的人,一切都得听我的!” 云浪轻笑:“但愿” 夜酩越发觉得云浪话里有话,转头看向他,却忽见他肩头上浮现出一张惨白人脸,有些像是他在珊瑚林中见过的没面鬼! 夜酩被吓得一个激灵,一个箭步跃出老远。 云浪却镇定自若,只轻轻挥手,将那张鬼脸驱散:“无妨,是自己人” 这时,就听虚空中有个嗓音尖细的男声幽怨道:“师弟,那女人很凶,动不动就杀人,你要娶她,小命难保” 夜酩一惊,猛然想起之前在花园害他的那个鬼。 “是谁,出来!” 云浪抬手朝虚空轻轻一点,就看那里立时凝出一个头戴儒巾,身着青衫的年轻人,长得文质彬彬,但脸上神情却有些夸张,正愁眉苦脸作思索状,只是身影虚浮,一看就是个和陈瞎子一样的残魂。 “他是谁?”夜酩看向云浪。 那青衫书生却一阵风似的飘到他面前,迷惑道:“师弟,是我啊” 瘦削少年看青衫书生举止古怪,似有些疯癫,又往后退了一步。 云浪轻道:“君莫笑,他不是你师弟清风,是锁匠的儿子” “不是清风,锁匠……” 那青衫书生绕着夜酩飘了一圈,话只说了一半,就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下化风躲到云朗背后,连声疾呼:“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不能再进去了” 夜酩一愣,方猛然想起一件事,摸了摸脸颊,气得他狠拍脑门,忙拿出预先准备的鬼面花汁,在脸上一阵涂抹,恢复真容,又看向云浪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云浪轻轻一笑:“我很熟悉清风,你虽然易容成他,但言谈举止,还有背着的竹筐,手里的刀,都很有特点,你爹曾跟我聊起过一些你的事,但凡我见过一次的人,我都不会认错” 夜酩刚刚被涂山恨水的事情一岔,还没来得及追问他爹下落,忙急道:“我爹现在在哪?” 云浪目光一暗,“还在界门里” 夜酩惊道:“他现在怎样?” 云浪摇摇头:“不清楚,灵金内府的情况很诡异,我们进去后,中了幽察司的埋伏,当时情况很乱” “界门在哪?”夜酩追问。 “阆风” “怎么过去?” 云浪看向少年:“我觉得你不该去” 夜酩眼下心思全都在他爹身上,已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过去,并没留意云浪此时眼底的忧色,少年心中有太多疑惑待解,哪还管得了其他,又躬身一礼道:“我要去找我爹,云大哥,求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过去” 云浪沉声道:“你可能会死在里面” “不要去,那里有幽察司的人,还有个古神,都很厉害” 君莫笑忽从云浪身后探出头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在描述某天无意间看到的江湖厮杀,眼神充满惊惧。 夜酩一惊:“古神?” 云浪点头:“对,一个神将” 夜酩倒吸一口凉气,据他所知古神只是太古传说中的存在,那时诸天分立,各安其道,天道为神所掌控,最高位者称为“昊天上帝”,其下还有“帝君,道君,真君,星君,神将,神使”六等,统御三界九域,寰宇八荒,但在上古那场诸界混战中,天道崩坏,太古众神几乎都已陨落,而在此之前,他只听说雍都昊天塔里有两尊古神,是最末等的神使,实力便堪比七境修行者,还拥有不灭金身,没想到灵金藏里竟藏有一位神将,修为只怕会更高一筹。 “你们这趟活到底要找什么?” 少年忽问了个在他想来多半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没想到云浪回答很干脆。 “天石” 夜酩震惊:“记载诸天大道的天石?” 云浪不知可否一笑。 夜酩一时愣在那里,如果天书是支配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那天石就是昊天的道碑,天道本源! 而据他所知,当年大周皇帝之所以能窃夺大越国祚气运,便是因为得到原本存放于南越帝都禹陵太庙内的一块刻有“天下正统”四字的天石。 难道天石不止一块,而是很多块? 少年握紧双拳,想起他爹曾说过的一句话,低声道:“该烧香烧香,该吃饭吃饭,该办的事天打雷劈也要办!” 云浪沉默片刻,无奈一叹,转身对君莫笑道:“若日出之时,我们还未回来,你们就直接去登岸点,尽快回城,明白吗?” 君莫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云浪又从怀中拿出一根寄魂香,用火蜡点燃,往船舷上一插,看看夜酩道:“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尤其是你们父子的人情,走吧” 夜酩想起当初在桃山下的一幕,抱拳恭敬道谢。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零六章、神台 神山阆风之上。 夜酩跟随云浪来到一处山顶,看到周围散落着很多石墩和梁柱,像是一座巨大宫殿的基座。 此时,在两人面前是一片茫茫云海,暗蓝色夜空说不出的冷寂悠远,万千星辰正从上面一点点隐去,天边的一抹白云已悄然泛红。 不过数息,他们就看到一轮旭日自天边跃出云海,霞光辉映四极,再放眼朝四周望去,已站在群山之巅。 这本该是一幅让人心旷神怡的壮美画面。 然而,就在朝阳出现的刹那,天空却生起意想不到的变化,被另一番奇景取代。 夜酩仰望苍穹,感觉整个天幕似乎刹那间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银镜,将地面所有景物都映射了进去,天地恍惚倒置。 紧接着,在无边无际的天幕上又出现了许多如同被水打湿的印痕,从中缓缓透出许多“倒置”的璇霄丹阙、殿宇楼台,只见处处都有亭廊环绕,遍地玉树琼花,仿佛仙界临世,天门洞开,在远处一片山峰之间,还有一根虚实难辨的金柱贯通天地,散发着熠熠光辉。 尽管夜酩心头焦急,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这幅奇景,却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撼的无以复加。 这和他之前登岸时第一眼望见昆墟三千里群山时那种震撼还不同。 站在这座山顶,他的第一个感觉是错乱。 就像突然被人倒吊在天上,有点分不清哪边才是真实世界。 云浪负手而立,冷眸藐着远方,等到夜酩稍稍回神,才轻叹道:“每当岁星临日,天道回旋,我们所在的时空就会出现弯折,你现在看到的景象应该是上古时的昆仑仙境,如果将光阴看成一条向前奔流的大河,那我们现在就处在峰回路转处,可以借此回到过去,灵金藏就藏在这条河流深处,那是个很诡异的地方,一旦进去,就再难回头,生死都要看天命,你要想好” 夜酩轻轻点头。 这些在普通人听来或许会是天书,乃至难于理解的事情,在他这里并没什么障碍。 他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亲眼见证这一切。 “界门在哪里?” 夜酩收回视线,问出心里最关心的问题。 云浪抬手朝远处金柱一指:“天柱即是界门” 夜酩一顿,没想到界门就是传说中众神上下的天柱,觉得很是意外。 “这界门何时会消失?” 云浪又看向东边:“岁星凌日结束之时,差不多还有十天” 夜酩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边那缺着一角的太阳,又是恍然,微松一口气。 却听云浪又道:“但你最多只有五天” 夜酩一愣:“这是为何?” 云浪道:“因为灵金藏处在一片混沌时空里,你的进入会让它产生歧变,变得好似钟摆般来回摆动,所以你无论能不能找到你爹,至多只有五天时间,若不然很可能没法回到今天” 夜酩有些困惑:“什么叫没法回到今天?” 云浪微微一笑:“听说过十绝地中的难回头吗?” 夜酩点点头,非但听过,他还在梦中经历过一次类似情况。 “灵金藏也可看成是一处难回头,但并非找不到出路那般简单,你一旦进去,只会从今日回到昨日,再回到前日,也就是回到过去,若想要出来,就要算好折返时间,并趁时间逆流时返回,所以最多只有五天时间,或许更短,不会更长,若错过外面的时间,界门一旦关闭,你就会永远被困在里面,再也无法离开” 夜酩听到这个解释又是一惊,尽管他对灵金藏里的凶险有些预期,却还是感到很难以理解,而且他很担心能不能在五天内找到他爹。 “为何错过就再也出不来?” “因为外面的时间一直在流逝,不会为你停留,而被困在里面的你,时间却一直在循环往复” “再等十年界门重启也不行?” 云浪轻笑摇头:“不行,只能什么时间进去,什么时间出来” 夜酩倒吸一口凉气,又思量片刻,在周围巡视一圈,找到一个避风处,拿出半根寄魂香点燃。 这东西现在可是他的保命法宝,虽然事前在船上已有一根,但为了保险起见,少年还是在山顶也设下一个寄魂点。 做好一切准备后,他又回到云浪身边。 “怎么过去?” “真的想好了?” 夜酩重重点头。 云浪也再无废话,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的手指尖如镀琉璃,骤然绽放出一点七彩明光,往前一刺,身形猛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夜酩一时震惊不已。 在当初来太平城时,他曾亲眼见过云浪施展一路无名剑法,剑劈桃山,但那时候他的境界还只有六境巅峰,没想到半年不见,他的进境竟然恐怖如斯。 这是唯有对七境体悟极深,已达“万物一体”的巅峰之境才能炼就的以身化剑! 不过是闪念间,夜酩已被云浪带入界门,飞入一片到处都是浮光掠影的海洋中。 那些虚影就像一幅幅彩锦,每一幅都是由无数丝线编织而成,它们无比纷乱的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 少年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条鱼,被云浪拉着朝漩涡深处游去,下降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到一头撞入其中一幅画中。 便在一阵头晕目眩之际,他已来到一个光线昏黄的山洞中。 夜酩手撑着膝盖缓了数息,才让脑子再次清醒过来。 而随着周身气机的流转,他忽然发现竟与须弥物中山海鉴失去了感应,又蓦然一惊。 “该死!” 夜酩在心里连骂数声,他敢孤身涉险来昆墟找他爹,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除了一气观秘药寄魂香和那留在城隍庙的灵牌外,便是有宝图这个后手,虽说打架不顶用,用来逃跑却很好用,若他脾气死犟的爹不听劝,那他就来硬的,先把他丢到里面带走,可没想到来到灵金藏后,他的拜月印竟然失效。 少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现在,他已别无退路,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有个人曾跟我说过一个定律,当一件事有可能变坏,那他就一定会变坏,看来咱们这次来的很不巧” 云浪仿佛是知道夜酩此刻心境,缓缓道出这一句,周身隐隐绽放出七彩流光,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出如珍珠般莹润,仿佛镀上了一层琉璃釉彩,令他整个人看着都不甚真切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融入虚空,消失不见。 夜酩暗惊,以为被看穿了心思,转头看向云浪,蓦然间发现他身周剑罡竟凝若琉璃,正神色凝重盯着前方,才知他别有所指。 那里有一座镶嵌在山石缝隙中的破败殿宇,看形制像是一座重檐攒尖的祭殿,但除了青石垒起的围墙和一层廊檐,整个建筑的上半段已全都塌落。 从那些断裂的房梁、孤零零树立在那里的柱子看,缺口都很整齐,就像是被人一剑斩断。 一束阳光恰好从洞壁上方一个巨大裂缝射下,正落在殿中央一座圆形祭台上,将整座祭殿衬托得分外神秘而诡异。 夜酩后知后觉,没敢轻举妄动,又运足目力仔细去看,才发现在那束光后竟还立着一个巨大人影。 “那是什么?” 夜酩惊觉,从后背竹筐中抽出黑柴。 “神庙,想不到竟藏在这里” “什么神庙?” “古神的家” 咕噜…… 夜酩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心里一阵骂娘,这还真的是走背字没地说理去。 “那还等什么?撤啊” 夜酩压低声音,朝后退了一步。 云浪摇摇头,目光仍旧牢牢盯着前方,似在思索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眉心凝成一个川字。 “这或许是个机会,如果我们能找到那古神的本尊神像,破去他的金身,他便再无法影响这里的天道,在灵金秘境内再遇到他,就更容易对付,而且我们从这里进来,只能从这里离开,不如趁此时机,掀了他的老窝” “什么?” 听到最后还要从这里离开,夜酩又一惊,嘴角颤了颤,露出一个比哭好不到哪去的干笑,看到身周浮着一道丈许方圆的暗淡光圈,一下了然。 云浪回身看了他一眼。 “怎么,你怕啦?” “不是怕,这他娘的也太……” 夜酩瞪着眼珠子,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 “走,去看看他的本尊到底是何许人” 云浪说着朝前轻身一掠,闪出数丈,再接连几晃,落到神庙门口,转眼没入其中。 夜酩转身瞧瞧四周,发现这处山洞是个肚大口小的葫芦形,洞顶已经开裂,有条极窄但纵深很长的裂缝,能勉强看到外面一线天空,像是一道剑痕,两面都是湿滑岩壁,有些地方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有很多藤蔓从缝隙间垂落,地势很是隐秘,他暗暗祈祷不要被人堵在这里,也跟着纵身来到庙中。 借着头顶洒落的阳光,夜酩来到一个丈许方圆的祭台前,才看清那巨大人影的真面目,竟是一尊身高数丈的力士神像。 只看其头戴莲花宝冠,长的狮鼻豹眼,大耳垂肩,眉心有颗红痣,赤膊着上身,双臂上缠着云涛,下身穿着甲裙,一只手平放在丹府下方,呈平托状,一只手虚握在旁,并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只是坐姿稍有特别,一般灵官神将的坐姿都有骑虎乘龙之势,双脚极少齐平,但这尊力士像却是正襟危坐,身前竖着一块慰灵碑,上刻“洛都三元考校府驱邪摄魔吕将军” 夜酩对这些功国神祗所知不多,也看不出这是汉朝哪位功勋武将死后封的神,又抬起手指丈量一番,却低呼道:“七丈金身,这古神怕不是神将吧?” 依他所知,神道七等,一等一丈,最末等神使是五丈,一般神将都是六丈,七丈就该是统辖一方星域的星君。 云浪轻轻摇头,又抬手朝神像头顶更上方一指。 夜酩退后一步往更高处一瞧,才注意到神像头顶上方高处,山崖缝隙间还悬着上下两个巨大铁环,与地上他们所站的祭台差不多等大,上面搭着许多从高处垂下的粗绳,细瞧还能看到铁环上有几圈凹槽,里面正有一束束红光在循环流动,而更上方的岩壁间已被修整成一个喇叭口,表面镶嵌着很多类似蜂巢般的铜板和一些造型古怪的装饰,想来应该就是这山洞出口。 “那些是什么东西?”夜酩好奇。 云浪脸色有些凝重:“伪神的造物,看来这里的古神也是假的” “这里的神是人造的?” 云浪微微点头。 夜酩又一咧嘴:“管他人造天造,你不是说毁掉这神像就能破除他的不灭金身吗?” 云浪摇摇头,微叹一口气:“没用,伪神和古神不同,他们只有真魂,没有本尊法身,这神像身上布满剑痕,且年代久远,说明很早前就有人找到过这里,并尝试毁掉过这座神像,以这样的损伤程度,如果那神将是古神,恐怕早已金身破碎,但我们之前进来时,那伪神并没有死,所以就算你毁掉这座神台,对他们也没有丝毫影响” “那伪神有什么弱点没有?” “有,他们的金身是以秘法烧炼成的俑,俑身内布法阵,如果能破去,他们的真魂没有依凭,就会法力尽失,但这些俑都坚固无比”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还可以用电,击散他们的真魂” 云浪似想到什么,又转到神像身后寻找。 “雷电?” 夜酩跟上去追问。 云浪点点头,一边说一边举着火蜡寻找,忽然发现在石像下方石基上有个洞口,洞壁上还嵌有很多铁管,面色一喜。 夜酩越听越糊涂,看云浪要下洞口,又看了眼左右。 “那这神台有什么用?” “降神,伪神之所以不死,便是因为他们的真魂在天上,即便你打破他的俑,都只相当于斩灭一个化身而以,他仍可以通过这东西,将神魂重新封入一个新的俑中,再次复活” 夜酩微吸一口凉气:“那干嘛不毁掉这里,断他后路” “这里不是源头,他们降灵也需要电,这些铁管里就藏着电,我们只有切断电的根源,才能一劳永逸” “你是想顺藤摸瓜?” 没等夜酩把话说完,整座神台地面忽然微微颤抖起来,原本死寂一片的神庙忽然被一阵来自头顶的嗡嗡怪音打破。 云浪和夜酩都是一惊,忙绕到神像前面,就看岩壁上方那两个铁环凹槽里的红色光束正飞速流动,铁环中央虚空还有电弧闪烁,像是水流般晕染开来,眨眼形成一片银色光幕。 忽然一束强光从极高处落下,透过那片银色光幕落到地面祭台上,将整座神庙照彻通明。 虚空中有金辉洒落,围着祭台旋转,渐渐凝出一个人形轮廓。 云浪看到此情此景,忽然面色惊变,霍然挥起手臂,斩出一道长达数丈的青色剑光,直切向高处那两个巨大铁环。 轰的一声巨响! 一块硕大的山岩从高空落下,狠砸在祭坛上,顿时将那诡异人形掩埋其中。 但空中那两个铁环外侧布有结界,依然完好无损!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零七章、借台场戏 “走” 云浪见势断喝一声,招呼夜酩飘身掠出庙外。 两人前脚还未落地,神庙祭台上那块山岩便已绽放出耀眼金光,砰然炸裂。 一个浑身闪烁着熠熠金光的神将从中一跃而出,紧追而至。 整个神庙前葫芦口形的空地上陡然刮起一阵旋风,无数残枝败叶被卷起,一时难以见物。 夜酩瞬间便感到被一股强大气息牢牢锁定,忙将一颗升龙丹丢入口中,暗催体内气机流转,丹府金丸瞬间亮如旭日。 只看从庙中掠出的神将头戴金冠,身着百花战袍,外罩鱼鳞宝甲,腰间系着狮吞,身高足有九尺,长得极为英武,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如耀石,眼角如刀削,隐含杀气,简直比民间年节贴的门神还要威武三分。 但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他只有一条胳膊,似是刚刚血战归来,手里只剩一柄两尺断剑。 云浪也是一愕,不知这神将是被谁所伤,但仅仅过了一瞬,这位太平楼少东家的眼眸便又是一亮,遍布周身七彩流光愈发浓郁,开始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出剑,那玉面神将却在看到夜酩的瞬间又豁然倒掠出数丈,一双看着分外冷酷的眼眸里透着惊骇和不解。 夜酩一阵莫名其妙。 云浪见势,冷不丁的身上气机暴泻,猛然挥起右手,迅如疾电的朝前撩出一剑。 不过,异变也几乎同时发生! 只看那道将地面瞬间切出一道长达数丈,深达数尺的裂缝,再划过虚空后,引爆出一阵刺耳锐鸣的青色剑光在斩到神将身前时忽然迟缓下来,如同被两只无形的大手夹住,凝在半空。 玉面神将冷蔑一笑,周身金芒如同打了一个雳闪,随手挥起断剑朝旁一拍,轻而易举的将青色剑光震散,转而反手一剑,直点云浪眉心。 云浪身影一虚,原地散而又聚,如同后脑长了眼睛,避过了一道从身后掠来,又瞬间没入神将长剑的幽蓝剑光,亦是冷笑相迎。 一神一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有些了然。 玉面神将随后似想通什么,又看了眼夜酩,冷道:“窃夺天石者,必遭天诛,我劝你们不要白费力气” 云浪一笑:“只要还未发生的事,就有机会扭转” 夜酩一脸费解,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两人之间的话头。 就在这时,云浪已又朝前刺出一剑。 这一剑比前两记势如列缺霹雳的剑光更快,快到让一旁的少年看着反而觉得很慢。 那是只有快到极致的事物才会带给人的错觉。 比如阳光,月光,星光。 没人能看清他们是怎样从源头射落的。 而且与一般七境修行者不同,这一剑并未引起周遭天地元气剧烈反应,仿佛所有力量都来自云浪体内。 少年只看到他抬起了手,那道巴掌宽窄,犹如幻彩琉璃般的剑光便已经横亘在空中。 横在云浪指尖、神将胸口、以及远处的一片岩壁上,如一抹横贯天际的彩霞。 紧接着才是轰然一声巨响。 远处的山壁被这束光刺出一道裂缝,乱石四溅崩飞。 神将胸口也有东西在飞。 却不是血肉骨头,而是一片金辉。 神将惊骇愣在原地,脸上一瞬浮现出许多怪异神情。 他没料到云浪这一剑竟已超出他神念流转的速度,还让他想起许多前尘往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汇,但他并没有倒下,胸口碗口大的破洞转瞬愈合,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留下。 只听他冷笑道:“以情御剑,雕虫小技” 云浪忽也冷笑,看看神将缺失的左臂,道:“金身已破,你也强不到哪去” 夜酩本还在为神将身体超乎寻常的变化而感到震惊,没想到传说中不灭金身会是这种“不灭”法,却看神将冷眸微闪,又看了他一眼,让他忽然感觉浑身赤裸裸,像是没穿衣服一般遍体生寒,悚然一惊之下,忙暗催气机抵御。 …… 神将忽又朝云浪一笑,冷酷眼眸里闪过一抹嗜血杀意,周身忽然爆发出一股如旋风般的幽蓝诡火,朝前方两人推压而来。 “你说的对,确实还有机会扭转!” 云浪轻啧一声,后悔话说多了,身上七彩流光如海水涨潮,瞬间形成一道弧浪,将夜酩护在其中。 幽蓝鬼火被这片如水滴般的七彩流光阻隔,朝四面岩壁卷去,将岩壁上垂挂的树藤,散落在地的无数残枝枯叶全部烧成飞灰,露出遍布其上的无数凌厉剑痕和一条正对着神庙,夹在山石缝隙间的小径。 神将暴怒,猛然深吸一口气,牵动着许多潜藏在岩壁和地层深处的幽蓝元气疯狂朝他体内涌去。 一道幽蓝剑光如同一弯弦月,又好似一把巨镰从他手中断剑盘旋飞出。 按说神将这一剑虽然威势十足,但看着速度并不快,可作势欲躲的夜酩却偏偏升起一种避无可避的感觉。 那是一种将他与周遭天地隔离孤立开来的感觉。 一个修行者无论多么强大,若失去对外界环境的感知,无法调用天地元气,便等同于凡人。 这种玄妙而诡异的感觉,让他一下想起了当初山海鉴中与魔僧槐安厮杀时的情况。 猛然间,少年意识到问题出在何处。 并非是他不能感知天地元气,而是神将这一剑蕴含着某些能延缓他神念流转的玄妙! 可是当他彻底反应过来,月镰也已然飞到身前! 就在少年心惊,打算动用护道金铭时,云浪却已从这诡谲情势中挣脱出来,右臂袍袖一抖,甩出一道势如腾蛇的青色剑光,将这诡异一剑拦下。 蓝色飞镰与青色剑光在空中交错,就像两条蛟蟒绞缠在一处,爆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锐响。 两股属性不同的天地元气发生激烈摩擦,迸发出一片绚烂的火花,一触即分。 一道落在夜酩侧后岩壁上,另一道射向神将身后庙宇。 两声巨响连在一处,让整个葫芦口空间都为之一颤。 然而,还没等夜酩松口气,就看那神将反手将剑一带,又斜扫而回。 一道月镰剑光再次迸现,比之前更快,更为霸道。 这种威力的连续斩杀,中间没有任何吐纳停顿,便是七境修行者也绝难做到。 眼见云浪力有不逮,少年并未再次感到之前那种禁锢神念的力量,悍然挥出手中柴刀,劈出一道薄如蝉翼的银色刀幕,瞬间将地面岩石破开,一刹那即砍到那道月镰之上。 轰的一声巨响。 银色刀罡被月镰震碎,让其迟缓一瞬,却也给两人赢得一瞬闪避之机。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却忽瞧见云浪身影一抖,一化为二,一剑直刺神将,一剑反斩他的眉心。 夜酩惊骇欲绝,再顾不得保存气力,闪念间念出护道金铭,将精神全部都集中到飞来剑光之上,尤其是身后。 一切还多亏附身在他身体里的陈瞎子的一声惊呼。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滞。 玉面神将拦腰斩来的转月飞镰,云浪后发先至刺破他脸颊的琉璃剑光,全都停在空中。 但这些却都不是令夜酩此刻感到万分恐惧的缘由。 因为在他脑后,还有一道从后方斩来的幽蓝剑光,已悄然绕上他的后颈,切入他的皮肉,在上面留下一条细痕! 哪怕只是稍微在晚一个闪念,他的头颅就将被斩落。 直到此时,少年才恍然悟出对面神将从一开始就没将云浪当作头一个要击杀的目标。 嗡的一声震鸣。 潜藏在夜酩灵台中的道碑一颤。 颠倒乾坤四个斗大的明光铸文急速暗淡。 那道出现在夜酩身后的诡异剑光倏忽折回,落向不远处岩壁,竟像是刚刚那第一剑的重复。 夜酩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身体一抖,借陈瞎子附体之力,朝一旁挪出数丈。 几乎同时,三道凝滞剑光便在他原来所站之地绞在一处。 虚空中再次响起一声惊雷。 一个肉眼可见的球形气浪砰然爆开,在地上留下一个半尺深坑,无数碎石如乱箭齐射,在两侧崖壁上撞出点点火星。 夜酩摸了下脖子上的伤口,脸色已变得分外苍白。 刚刚那一瞬让他感觉就像是心脏忽被人用一片薄冰划开,周身血液都变成了冷的。 云浪急道:“他能影响这方天地时序,多留意身后” …… 玉面神将见此情形,再看向夜酩和云浪的眼神已变得炽热起来,就像是猛兽见到垂涎的猎物,冷哼一声:“原来是这样,尔等凡人,窃夺天道,其罪当诛!” 云浪反讽道:“天地大道,万物悉备,有道者悟之,有德者居之,凭什么只有你们才能掌控天道,嘴上说为度苦救厄,苍生轮回,心里想的却是汲取神性灵源续命,也配称神?” 听到这样的反驳,玉面神将脸色如蒙阴云,手腕一翻,御剑悬空,又并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敲,如扣编罄,清音瞬间传遍整个山涧。 只是一瞬间,四周岩壁上忽显出许许多多形状不一的幽蓝剑痕,密密麻麻,如同两张大网。 直到此时,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无穷杀意,夜酩才恍然意识到落在了一座剑阵中。 倘使面对的只是一个受伤的独臂神将,两人尚且能够周旋自保。 但面对这样一座剑意森然的大阵,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 云浪见势一个闪身,拉着夜酩掠到山崖缝隙间那条小路前。 现在唯有那里没有剑痕亮起。 此时他身上七彩明光再次涌动如潮水,冷峻面庞上露出决然之色,低声道:“有机会就先走!” 没有过多解释,夜酩已经了然。 他知道云浪是想拼死为他创造一线生机。 但少年心里却是另有想法。 当一个陌生人对你好过头时,那便不止是知恩图报能解释的,更何况这恩从何来,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 难道就因为当年他爹指点过他一招吗? “同进退!” 夜酩仰头望向神将身后神庙上方的那两个发光铁环,用蘸着血的手悄然抹过黑柴刀锋。 云浪无奈苦笑。 …… 玉面神将又双指敲了下剑身,崖壁上的万千剑光若惊鸟般飞掠而出,如无比絮乱的狂风般尽数涌入断剑,令其骤然变得晶莹如同宝石。 但他并未就此出手,而是看着云浪道:“把他交给我,你可以走” 云浪双眉凝立,只是冷哼一声,双手在胸前交叠一抹,从掌心抽出一把长不到两尺,宽不到三指的秀气短剑。 这是他的本命剑。 剑身通体好似一块透明琉璃,晶莹剔透,唯独剑锋有一片似桃花瓣似的红晕。 玉面神将见状,第三次双指扣响剑身。 断剑忽然发出一阵犹如飓风吹过山谷般的震鸣,晶莹如蓝宝石的剑身前端赫然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纹,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忽然,咔嚓一声脆响。 断剑缺口炸裂,就好似一座堤坝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无数幽蓝剑光如水流般从中喷射而出,铺天盖地朝前涌去。 这是一幅反差极为强烈的画面。 无数幽蓝色剑光汇聚成一股十数丈高的剑潮,朝下方云浪和夜酩拍去。 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两人彻底淹没在剑海中。 然而,面对这势不可挡的一击,云浪脸上没有丝毫怯懦,只是微抿着嘴唇,极为专注地朝前递出了他的本命剑。 一股精纯真元顺着他的手臂源源不断流入他手中短剑,令本来近乎透明的剑身绽放出七彩光泽,越来越亮。 这看上去真的就像是螳臂当车,但偏偏就在云浪手中秀剑触到从剑潮中射来的第一缕剑光时,异变突生! 那幽蓝剑光不知怎的,竟刹那被秀剑前端那一点殷红浸染,似一条红线没入剑锋中。 于是,场间又出现一幕让人叹为观止的奇景。 只看云浪衣袂飘扬,手持秀剑,独立潮头,便如一位独擎苍海,力挽狂澜的仙人,竟将剑潮死死抵在半空,不落半滴。 不知有多少幽蓝剑光被相思剑所化,夜酩只看到那把剑急速变红,如注鲜血。 玉面神将见势冷哼一声,再次扣响剑身,更多幽蓝剑光从断剑缺口不断喷出,涌向云浪。 秀剑眨眼间变成深红。 云浪的身体发肤却一点点变白,从中飞散出许多晶莹如雪花般的星辉。 …… 夜酩见之一惊,知道这是三光耗散之征,若再撑下去,就算能抵住神将这一剑,云浪恐怕也会力竭而死。 他无法替云浪分担来自玉面神将的剑光。 因为那样很可能会好心办坏事。 但他也不是没想办法,事实上,从刚刚见识到神将扣指惊玄的瞬间,他就已经在搜肚刮肠琢磨怎么才能破除其不败金身。 而答案早就有了,那就是云浪所说的“电”。 可是,以他如今入不敷出的气机积蓄,勉强能维持在五境下游,根本无法天人感应,更别提施展能驱雷掣电、克敌制胜的七境剑招。 他唯一能想到或许有用的就是利用苍极剑书的祭印合形之术,来一个出其不意。 所以,就在云浪向前递出一剑时,他也已挥起手中黑柴,凌空画符。 苍极剑书,单书为符,成语为咒。 少年并非是在等待时机出手,而是一连气写了二十四个字! 青云敕令,廿八灵官,齐集景霄,驱雷掣电,收斩邪灵,拔苦救难。 便在云浪即将不敌之时,他才将剑书写完。 随着少年手掐法决,将一道心印合入空中凝悬的银色剑罡。 一块宝箓旋即在他头顶虚空凝现而出。 宝箓不大,四方六面,如同一枚印章,每一面正好四个字。 夜酩眼见大功告成,挥刀朝前猛然一拍,直接将宝箓抽向玉面神将头顶。 但他并不是想要趁乱偷袭,而是另有目标! 宝箓威力与施符者休戚相关,没到天人感应的七境,夜酩所能调用的只有体内五气,就算他倾尽全力,也根本伤不了玉面神将。 可若用这道宝箓去对付神庙上方那伪神造物却应该没问题。 他想要让玉面神将分神旁顾,毕竟那神台是其生存根基,一旦被毁,便等于绝了他的回天之路,说不定还会割断和天上本尊的联系。 总之,攻敌之必救,便是少年此时的想法。 可令夜酩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宝箓飞出非但没能让玉面神将分神,招来的一道雷电也没将铁环击碎,反而令其间红色光束陡然加快,又从天上引下来一道巨大光柱,直砸在祭台之上。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一股强劲的冲击波瞬间将整个神庙残存的墙壁廊柱全都轰然震碎,场间顿时碎石瓦砾横飞。 一阵烟尘滚滚中,只见一个身高足有七丈的巨大黑影从中显出身形。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零八章、禁仙 夜酩见状登时傻眼,感觉脑子一瞬间比冬瓜还大。 这真是漏屋忽遭连夜雨,破船又遇打头风。 对付一个玉面神将尚且不敌,没想到竟又招来一个他的同伙,还是个这么大的家伙。 而就在他失神的刹那,云浪手中的秀剑忽然“咔嚓”一声从中崩裂! 那些先前被吸入秀剑剑身,已经被冲击挤压到极致的罡气,就像一股深埋地底的热泉往外喷爆而出。 轰的一声巨响。 铺天盖地的幽蓝剑潮与一大片血泉撞在一处。 就像是巨浪拍在一块红色礁石上,激起无数浪花,一时间场间剑光乱卷,如同一簇簇姹紫嫣红的剑花绽开,又砰然爆裂,无数冲击波叠加在一起,让整个葫芦口空间一阵摇晃,乱石如雨砸落。 夜酩最先被一股强大反冲之力撞飞出去,极为凄惨的狠摔在山道之上,险些要晕厥过去。 玉面神将和云浪同时闷哼一声,又同时朝后跌飞出去。 云浪后背撞在岩壁上,在上面砸出数道裂缝,留下一个圆坑,喷出一大口鲜血。 玉面神将稍好,落地稳住了身形,只是周身蓝焰减淡几分,但回身一瞧,却一下惊在那里。 只见一个如山般高大的黑影从神庙废墟中走出。 那黑影生有四条手臂,背生一对黑色羽翼,腰间系着一大片残破布条,全身近乎赤裸,皮肤呈现出一种黝黑的深棕色,整颗头颅就像是一个被锤破的大鼓,没有面孔,仅剩顶上一片额头,左右耳旁的一点轮廓和一半下颚,其余部分全都空的,就像是一个被虫子蛀空的冬瓜,唯一能多少辨别出一些特征的是他梳着道士发髻,让人看着感觉极为恐怖。 “墟神?!” 玉面神将仰头看到面前站着的巨人,失声惊呼。 云浪也几乎同时看到黑影真面目,一脸惊愕的看向夜酩。 已然被四散崩飞的剑气弄得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少年微张着嘴巴,不知如何解释。 “是谁呼唤本尊,报上名来” 便在场间三人都惊在那里的时候,巨人忽然开口,声音如同在铜钟里发出,带着刺人耳膜的颤音。 夜酩吓得一缩脖子,看了云浪一眼,两人目光对视,都心有灵犀屏住呼吸。 没有默契,难成兄弟。 这一段在很多年后成为两人相互拿来取笑对方的事,眼下却一点都不好笑。 因为,就在夜酩和云浪屏息凝神时,那不知是神是魔的巨人忽然弯下腰,挥手就将离他最近的玉面神将捞在手里。 一束红光随即从他头颅空洞中射出,落在玉面神将身上。 玉面神将被这红光一照,立时发出一声哀号,就如同被丢入了炼丹炉,无数金色沙尘从他身上缓缓飘出,飘入巨怪的头颅中。 “神性,神性……” 一个声音透过巨怪头颅空洞传来,好似远在千里之外。 玉面神将一阵挣扎,挥剑朝巨怪手腕狂斩。 然而,那巨怪似根本没有痛觉,任凭手腕被斩出一片片棕色血雾,始终没有松手。 玉面神将周身忽然喷发出熊熊幽蓝火苗与金光对抗,却好似烧疼了巨怪,令他发出一声凄厉如牛吼般的哀嚎。 云浪拼着仅余的一点气力,拉上夜酩往山路冲去。 已经完全看傻在那里的夜酩如梦初醒,眼见云浪体力难支,低喝一声:“瞎子,去帮云浪” 陈瞎子立刻凝出身形,也不管云浪如何惊愕,瞬间附体在他身上,暗道了声:“少东家,得罪”,便飞一般冲入光线昏暗的山道深处。 夜酩亦撒腿如飞,玩了命的在后狂奔。 ……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终于跑出山道,从崖缝中穿出,来到一片河滩之上。 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夜酩四下观察地势,发现已身处一片大山中,远处有座云遮雾绕的雪山,形似牛角。 在确定那巨怪并未追来后,三人才停下脚步,倒在河边一块大石上休息。 陈瞎子离开云浪身体,毕恭毕敬朝他躬身一礼,有些赧颜见人,二话没说便转身再次遁入夜酩体内。 云浪看他这般做派很迷惑,但并未多问什么。 夜酩喘息片刻,从药箱中拿出两颗固本培元的丹药,丢给云浪一颗,自己服下一颗。 云浪发现是丰德堂的五玄丹,将丹药服下,微叹道:“你总是能带给人惊喜” 夜酩来到河边,蹲身在河水里洗了把脸,一阵心有余悸,一听云浪这样说,扭身朝他身上扬了把水,气道:“少废话,你刚才去神庙其实是想找天石,对吧?” 云浪抹抹脸,淡笑点头。 夜酩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断剑,又微微泄气,冷道:“刚才那怪物是什么来路?” “墟神,你怎么会仙术?” “与仙术有关?”夜酩一愣:“墟神又是什么神?” “上古大战中陨落的古神” 云浪看夜酩一脸懵懂,有些无语,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神机莫测,仙机莫用,你爹连这个都没跟你说过吗?” 夜酩摇头,他从来未听过还有这种讲究:“为何不能用?” 云浪无奈道:“因为伪神执掌天道,已将仙术列为禁法,人域之内,只有大周正式册封的谱牒仙师才能使用仙术,而且世间凡功入九境者,只可封神,不可飞升,否则必遭天罚!” 夜酩愕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云浪微微点头:“对,使用仙术,还容易招来墟神,你以后要格外小心,这次算是走运” 夜酩有些来气,暂时没再纠结此事,又看看四周,急道:“灵金内府在什么位置?” 云浪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丢给他,又指着前方一片山岭道:“应该在那个方向” 夜酩拿过地图一瞧,发现这整个灵金藏地势奇特,状如螺狮壳,有条河流环绕其间,在最中心的位置有座山峰,旁边画了个圆圈,里面标着“内府”字样,微微点点头。 “你还能御剑吗?” 云浪苦笑摇头:“这里天道诡异,不能御剑” 夜酩愕然,微吸一口气,转身便朝山岭上走去。 云浪无奈,只能强撑着跟上。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零九章、神性 路上。 夜酩一边走一边四下观察,发现这灵金藏所处之地到处都有残破古迹,仿佛经历了千百年岁月洗礼,给人感觉就像是一座陵园。 半个时辰后,两人攀上一座山丘,在一处石亭内略作休息。 夜酩拿出水囊,喝了点水,又将其递给云浪,问出心中另一个疑惑。 “什么是神性灵源” 云浪没有去接水囊,而是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小抿了一口,望着远方那最高的山峰,道:“就是一种存在于世间万物中的源力,传说大千世界在诞生之初,都源于一位从混沌中觉醒的祖神盘古,在他衍道周天,重归混沌后,他的骨肉经血便化成了我们如今的世界,上至日月星辰,下到山川草木,皆有对应,神性灵源便是盘古的意志,是推动无极演太极的那股力量,那神将需要不断汲取神性灵源才能存世” 类似这样的创世传说,夜酩在书上也看到过,倒没觉得有多新鲜,又皱眉道:“他为何偏偏对我感兴趣?” 云浪意味深长的看了夜酩一眼:“对于修行者而言,神性灵源就是道碑,你的护道金铭很特别,如果我没猜错,应该能影响时序,我还想问你,你的修为为何忽高忽低?” 夜酩脸色微僵,没想到那神将竟是为了他的道碑,他这一路问了云浪许多问题,此时总不好搪塞,但也不想过多解释,便将手掌一翻,拿出佛灯。 “我的境界都由此而来” 云浪看到油灯微微一怔,又似恍然道:“佛灯,原来如此” 简单聊了几句后,两人下山又走了一炷香,来到一座长满青苔,好似许久都未曾有人走过的石桥上。 夜酩看到前方竖着一块大石碑,上面刻着“灵金秘境”四字,后面是一片山谷,峰峦跌宕,雾气弥漫,能隐隐约约看到有亭台楼阁掩映其间。 云浪虚喘两口气道:“过了前面这座碑,便是灵金藏核心范围,我逃出来时,你爹还在里面” 夜酩微微点头,没有任何迟疑的走过桥头,一步跨过石碑,骤然天地两重。 石碑这边,天色陡然变得阴沉。 夜酩脚步微停,仰头观瞧,就看头顶天幕上也有一片倒悬世界。 只是与他先前在神山阆风之上所见截然不同。 在这片被阴云遮挡的世界里,大地被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切割的七零八落,上面挤满了块状的建筑,一堆堆,一簇簇,高低不齐,难以计数。 少年看得有些头皮发麻:“那上面是什么地方?” 云浪站在石碑旁,并未抬头去看天空,只是缓缓道:“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是很久之后的世界,如果你再次看到如同阆风之巅那般上古景象,就是该折返的时候,你要算好时间,赶回刚才那个山洞,等待界门出现,千万别错过” 夜酩翻了个白眼,转身看向他道:“那地方有墟神,我回去不是找死吗?” 云浪轻笑摇头:“我说过,这里的时序如钟摆,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刚才发生的事,在你回来时,会变成将要发生的事,只要你在那神将出现之前离开,就没问题” 夜酩很是费解,又察觉云浪笑的有点惨,意识到情形不太对劲,刚想开口,就看他已缓缓转身,将后背朝向自己,擎剑立在石碑旁。 少年又朝刚过来的那座石桥看去,发现从对面山上掠来五个人影。 这五人打扮一致,都穿着绣有银色蟒纹的黑色祭袍。 纵观天下,唯有大周幽察司的人如此打扮! 但令夜酩震惊的还不是他们的身份,而是这五个人的长相,让他瞬间想起七年前那个深夜。 当时,正值夏末,他和小淳已经抓了半篓田鸡,荷塘边有五人也是这般联袂而来。 那一夜,蝉声很噪,他却很冷。 在这一刻,少年已全然忘记招呼云浪快跑,就连他自己都愣在那里。 夜酩明亮眼眸里缓缓浸出血丝,握刀的手背青筋绷起,整个人都在隐隐发颤,默念出一串人名。 “幽察司,衡寿殿,秦广” “诛心殿,阎升” “降仙殿,徐福” “阿鼻殿,薛枭” “血狱殿,伍绍仪” 云浪忽然开口,声音很沉,字字如锤,敲在少年心头。 “夜酩,你该走了,别忘了正事” 夜酩如梦初醒,虽然眼下没什么事比找他爹更重要,但让他就此弃云浪于不顾,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于是踏步上前,回到他身边。 “同进退!” 云浪明白少年心意,视线却没有从前方移开,只微微摇头:“找到你爹,就是帮我,若不然我所做的就没意义” 夜酩很迷惑,尽管他知道眼下不是追问这事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云浪身上再次涌出七彩流光,怒道:“别废话,赶紧走,我拖不了多长时间” 此时,幽察司五人已经冲过石桥,来到路口。 其中一个肩膀很宽的方脸男子将目光投向云浪,另外三个看着年岁偏大的男子则一副要袖手旁观的架势,而其中那个面遮黑纱的女子却看向夜酩,微蹙眉头道:“小鬼,南宫翼是你什么人?” 夜酩看向对面那名叫薛枭的女子,心里有些迷惑,不知道她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又是南宫翼,但他脸上却带着冷笑,只是沉默的将黑柴缓缓提起。 云浪忽然叹了口气,微微低下头,一手抚向脑门,无奈道:“快走,再不去你爹可能就真没救了” 夜酩一愕,其实他心里已有不祥预感,豁然转头看向云浪,却看他将手从额头上往下一拉,从虚空里抓出一张面具罩在脸上。 但就在这时,少年忽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破空声。 夜酩闪身回望,发现从远处羊肠小路上掠来几人。 打头的是个肩扛锄头的农夫,后面跟着一个披蓑衣的老者、一个绿袍道士,还有一个胫人族汉子,最后面还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 正是云浪先前在瑶池大牢中救出的那五人。 云浪手上动作微顿,收回面具,对夜酩道:“援兵已到,走!” 夜酩一时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没再犹豫,道了声“保重”,便飞身朝山谷中狂奔而去。 …… 同样是一片山谷,玉面神将也在发足狂奔,速度却是要比少年快出十数倍不止。 在茂密山林中,他就像是一只灵巧的鹰隼,在繁密的枝杈间闪掠腾挪,身后拖出一道道飘逸金光,迅捷如电。 然而,一股看不见的恐怖力量却始终紧紧尾随着他,在空中把成片森林从中间切开,压折一片片参天古树,就像是有一艘无形巨舰正在林海中破浪前行。 与此同时,一个听上去很遥远的呼唤声也不断在山谷中回荡。 “神性……神性……” 那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性,每一声都让玉面神将如遭重击,身上萦绕的幽蓝火苗减淡几分。 玉面神将发疯一般的向前狂掠,眉眼间充斥着激愤之色!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区区一个凡人,怎么能够召唤出一尊墟神,还有身后这让他感到莫名恐惧,难以抗衡的神秘力量。 不过半柱香功夫,他已经快跑到山谷尽头,眼看着前方出现一座高大城楼,愈发加紧脚步。 那是他的神域,只要回到城中,凭着信仰之力,他的力量就可迅速恢复。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一直跟着他的那看不见的庞然大物似乎也注意到前方有座城池,竟陡然加速,径直越过他的头顶,裹挟着一阵犹如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朝着山口城池冲去。 轰隆一声巨响! 城外牢不可破的防御法阵砰然炸裂,花费十数年垒砌的城墙就像是沙堆般一触即溃。 一片烟尘弥漫中,一艘浑身萦绕着黑气的庞然大物终于在空中显出真形。 那竟然是一艘巨舟! 只是最简单的舟,而并不是战舰,却无比巨大。 无数条好似章鱼触手般的黑气从船两侧探出,伸入古城各处,探入其间每一栋房子。 眨眼间,这座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的古城变成了一处修罗场。 很多正在街上闲逛的居民还来不及从城墙倒塌中彻底醒转,就已被一道道黑气穿脑而过。 城里大街小巷哀嚎声连成一片,到处都有金辉升起,全都被一股股吸入巨舟当中。 玉面神将目眦欲裂,脑海中传来许多供养他的信徒的求救之声。 那些人都曾是他的属下,亦是他神力的源泉。 “神侯救我,神侯救我……” 玉面神将愤然狂吼,可根本无济于事,不过数息时间,古城已变得死寂一片,呼唤声越来越少。 神将眼看着身上金光急速暗淡,宝甲眨眼变得锈迹斑驳,围绕身周的神火都变成了死灰色,脸色由愤怒转为惊惧。 他感受到有许多怨念正朝他的体内汇聚,侵蚀着他的金身,消磨着他仅存的神力。 那是信徒们的诅咒! 是对他这个本该保他们平安的神祗的恶毒诋毁。 神将当机立断,瞬间捏碎腰间神印,彻底断绝了与信徒的联系,掉头朝林中遁去。 然而,就在他惊骇欲绝,想不到那庞然大物竟然是一艘神舟时,前方虚空里忽然探出两只巨手,朝他猛抓而来。 神将惊呼一声,瞬间往旁边一闪,显出一个七丈法身,挥剑朝那双大手斩去,却忽被凭空出现的第三只手死死钳住手腕。 手的主人随即显露真形,正是之前在山洞与他交手,被其砍掉一臂的墟神。 玉面神将大骇,还未及挣扎,就被墟神连挥数拳砸在胸口,将仅存的一点护体金光打散,脸孔如瓷片崩裂,前胸破开一个大洞,一片片金辉从里面飞洒而出。 “臣服,或死!” 墟神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眼见金身被毁,玉面神将忙高声求饶:“上神饶命,我愿臣服,我愿臣服……” 墟神听到一顿,头颅空洞中忽然喷出一团红雾,瞬间没入神将体内。 神将骤然间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中。 若说跻身神道后,他最惧怕的东西是什么,那无疑便是这种名为劫尘、专门以金身为食的红雾。 只是眨眼间,神将便感到红雾已侵入他的护灵法阵,将其神魂团团围住,他忙连声求饶。 墟神忽然开口,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私篡神道,罪不容诛,本尊需要神性,去找,赎你罪身!” 神将瑟瑟发抖,匆忙点头:“上神饶命,我这就去找!”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章、夺神(上) 灵金秘境内没有大道,只有很多前人开辟的羊肠小路。 云浪的地图太过简略,难作参考,夜酩只能每走一段路,就爬到高处观察一番,好在最高的那座山峰抬头可见,看着并不算太遥远,不至于迷失大方向。 但跑出大半时辰后,夜酩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虽然方向没错,也没有走过回头路,却始终没能靠近那座形似牛角的山峰。 都说望山跑死马,但那只是相对普通人而言,夜酩却是修行者,就算不动用护道金铭,他亦能观察对比出距离上细微的差别,绝不可能因为心里焦急而产生错觉。 为了再次确认一下,他将刚刚走过的路全都回查一遍,并未发现任何蹊跷。 随即又再次动身,穿林跳溪向前跑了一个多时辰,寻到一处山岭高处,瞭望远方,仍是觉得离那座山峰很远。 少年站在林边,大口喘着粗气,脸颊涨的好似要渗出血来,汗水顺着下颚不断滴落。 他忽然挥刀对着身旁一棵大树一通乱砍,发泄了一阵心头怨气。 眼见一直傻跑下去不是办法,夜酩倒在林边草地上,拿出云浪的地图翻来覆去观看。 太阳西斜,天色由明转暗,上方那片倒悬世界渐渐隐没在夜色中,被一片片星光和许多金色线条取代。 夜酩看了好一阵这诡异的“星空”,也没瞧出那些光点究竟是什么,只能肯定那绝不是星辰。 他又翻身站起,望向远处那座高山,却无意间发现天幕上有两条弯曲发光的金线交汇一处,就像是那牛角峰的水中倒影,角尖前有一个金圈,下面恰好对着一座稍矮的山峰,才发现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或许灵金内府并不在最高那座山峰上,而是在那金圈下方。 夜酩一阵兴奋,忙以眼中见画之功,回看白天路途,发现竟看不到那座山! 这反而让他更加确定了猜测。 他猛然从草坡上跃起,往嘴里又丢入一颗五玄丹,朝着前方奔去。 …… 少年披星戴月,在漆黑的密林中穿梭,暗催气机,展开神识,避过一处又一处障碍,加上有陈瞎子这个浮魂提醒,速度并没减缓多少,虽然这不免要消耗大量气力积蓄,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夜酩有种预感,云浪并没说出他爹的全部实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早到一刻便比晚到一时强! 但人力终究有穷时,在整整跑出两个时辰后,中间一气未歇的少年终于支撑不住,跑出一片树林后,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准备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然而,就在他背靠林边大树喘息时,漆黑老林中忽刮起一阵劲风。 少年警觉起身,朝身后望去。 一种长年躲避追杀培养出的敏锐直觉弥上心头,让他的心神瞬间如弓弦般紧绷起来。 就在他将目光凝向林中一处黑暗时,瑟瑟冷风中悄然泛起一丝异样杂音。 那声音很轻微,如雏鸟破壳。 一点微弱金光在那黑暗处亮起,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划破一面黑布帐篷,眨眼变成一道泛着金光的裂口! 一个在黑夜里看着灰蒙蒙的高大人影从中踏出。 夜酩面色骤寒,豁然朝前挥出一记刀芒,同时飞身后掠,落在后方一片开阔地带。 那人影见刀芒来袭,非但未惊,反而冷哼一声,挥手斩出一道幽蓝剑光。 只听嗤的一声锐响。 剑光如入无人之境,毫无阻碍地破开刀芒,落在一棵碗口粗的杉树上,大树忽如折断的麦秆,发出“咔嚓”一声裂响,轰然倾倒,激起一地尘烟,惊得林间鸟兽四散。 夜酩在看到幽蓝剑光的一瞬,心头大惊,忙疯狂催动体内气机流转。 世间修行法门万千,修行者吐纳天地元气亦有属性之分,炼化出的真元千差万别,施展出的剑罡刀芒便自然颜色各异。 这种色泽幽蓝,只是看着就给人一种阴冷之感的剑光很有特点。 “是那个神将?!” 这是夜酩脑海中反应出的第一个人。 事实也恰恰证明了他的猜测。 只看从老林中一跃而出的灰影身高九尺,头戴金冠,身披宝甲,只有一条手臂,擎着一柄断剑,不是那玉面神将,还能是谁! 夜酩惊呼一声,没想到玉面神将竟能从那墟神手中逃脱,想扭头就逃,又迅速冷静下来。 眼下他体力难支,神将在此时出现,想必不是偶然,很可能是想趁火打劫。 那便说明其有所顾忌,最起码实力已经受损! 少年想到这些,忙暗摄心神,借着头顶来自异世界的星光,再仔细去看神将,却被其模样吓了一跳。 只看他浑身裹着一层灰色火焰,前胸破了一个大洞,像是被打烂的瓷瓶,内里空空如也,破口处还在不断往外流散金辉,原本冷酷犀利的眼眸已变成两个幽蓝火团,额头上有一道如瓷片崩裂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下巴,看着分外狰狞恐怖。 “神性……神性……”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声音忽从极远处传来,如空谷回声。 神将似受到声音驱遣,眼中幽蓝火苗忽然变得猩红,就像是一个极度饥饿的猛兽看到一只肥美的羔羊,嘴巴一下咧到耳根,一个闪身便朝夜酩径直冲来,挥剑猛斩其头颅。 但令夜酩感到奇怪的是,这一击并无任何玄妙,只是凭蛮力而为。 夜酩不敢掉以轻心,一刀反撩而出,直斩向那断剑落处。 一片如匹练般的银色刀芒骤然从刀锋飞出,在漆黑夜幕中犹如一道划空而过的闪电,又似一条银鞭,狠狠抽向神将握剑的右手。 在少年预估中,神将这一剑必暗藏玄机,他看不出玄妙,便追本溯源,攻其必救。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 银色刀芒一下抽在神将手腕上,登时将断剑连同神将小半条手臂一同削断。 但断口处往外洒出一片红雾,刹那间又愈合如初,并未让神将动作受到丝毫阻碍,反而一剑结结实实砍在他挥起的柴刀上。 铮的一声震鸣。 神将手中断剑折断一节,断刃朝斜侧飞出。 夜酩大惊,见神将想跟他贴身近战,忙脚步一错,朝后急掠。 他可不想跟着怪物有何接触。 可神将动作奇快无比,瞬间又欺入他身前三尺,再次挥剑削他肩头。 夜酩横刀朝前猛然一拍。 如浪涛般的银色刀罡卷起,直贯其头颅。 轰的一声闷响。 神将半面脸颊被一记浊浪刀拍碎大半,又是一片红雾飞散,但其金身又刹那复原,还一剑险些砍到他手腕上。 少年见这种打法很吃亏,也刹那变招。 一刀猛然朝前劈出,在身前布下三朵刀昙,砍的神将周身鳞甲翻飞,红雾四溅,长剑寸寸折断。 可依旧没用! 神将根本不知痛楚,眼见断剑无用,又弃剑挥拳砸来,就是一个劲不计代价猛攻。 夜酩不得不一退再退。 两人就像一对在空中缠绕飞舞的蝴蝶,几息间已跃过数十丈距离,在山坡上留下一串深坑,气劲四射之下,乱石四溅崩飞,甚至连周围空气都为之抖动起来。 夜酩感觉气机积蓄消耗甚巨,转眼跌入四境,若再这样被消磨下去,一定会被耗死。 他身体里猛然响起一阵犹如江河奔流的气机震鸣,瞬间将体内大半真元倾入手中黑柴,将刀朝地上猛然一划。 一股银色天地元气随着刀锋牵引似一道堤坝拔地而起,陡然朝神将迎面推去。 这是祭炉剑诀中转守为攻的截剑势,围堰决堤。 只听轰一声闷响。 神将与堤坝狠撞在一处,前冲身形猛然一滞。 夜酩趁机提刀朝前一刺,刀锋如同一根尖利的凿子,在堤坝上戳出一个裂口,无数刚刚被刀罡截断流通渠道的天气元气如洪水决堤般顺着刀锋所指,尽数冲向神将胸膛。 咔咔咔…… 一串犹如瓷片碎裂的声音响起,神将被这股巧借天地元气流转而造就的巨大反冲之力撞得倒飞而出,身体还在空中,便因为承受不住天地元气的冲压,彻底炸裂开来,化作一堆碎片,散出一大片红雾。 夜酩眼见一招见功,眉头却骤然凝起,心中非但没有丝毫雀跃,反而有种上当的感觉。 便在此时,他前方虚空里忽闪出一点金光。 那是一颗金灿灿、圆溜溜的珠子! “魂珠?” 夜酩微愣,却看那珠子忽化作一束流光,朝他眉心刺来。 少年大惊,忙挥刀朝前一劈,却没能阻碍金珠分毫,被这介于虚实之间的魂珠灌脑而入。 夜酩只感觉眉心巨痛,惨呼一声,仰头倒地。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一章、夺神(下) 灵台中。 玉面神将再次凝出身形,恢复了之前模样,浑身萦绕金光,脸上神采奕奕,嘴角带着一丝狰狞和得意。 他从墟神手中逃脱,遁入深山,寻找下手对象,却不是为了攫取神性,而是想托舍重生。 眼下,他的这副身躯已被红雾浸染,再不割舍,最后就连神魂都将被腐蚀一空。 一番思来想去,他觉得眼前这个夜酩最容易对付。 一则可借他之手将金身打碎,脱离已被侵染的法阵。 二则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夜酩身上的神性与他正好契合,对他眼下而言,正是大补之药! 神将站在道殿前,将断剑还鞘,手掐一个怪印,口中念念有词。 不过瞬息间,便用卫灵咒在夜酩三宫九窍上接连施法,隔绝了那些红雾可能的侵入路径,待做完这一切,他才轻吁一口气。 夜酩回神灵台,正巧看到这一幕,有点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何神将要给他加固肉身。 这时,他忽听到身外传来一阵听着甚为缥缈的呼唤声。 “神性……神性……” 那玉面神将闻声,又迅即虚空画符加持自身,夜酩才恍然了悟,原来这神将是怕那怪音袭扰。 “凡人,告诉我,如何拿到天石,我可饶你不死!” 神将仰头望向天空,目光中带着一丝轻蔑,与隐没虚空的夜酩交汇一处,似早知道他在偷窥。 夜酩微愣,却也不动声色,以虚空传音:“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神将轻笑一声:“现在只需我稍一动念,就能让你魂飞魄散,你最好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夜酩冷道:“那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爹他现在人在哪里?” 神将迷惑:“你爹?” “就是一个有只铁手的人” “原来他是你爹” “他在哪?” “死了” “你说什么?” 夜酩闻听大惊,心神一晃,整个灵山之颠,神台之上,顿时阴云密布。 “你胡说,告诉我他在哪,我可饶你不死!” 玉面神将闻听,放声狂笑,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震得道殿一阵乱颤,忽而冷道:“愚不可及的凡人,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说着,就看他忽抬起手臂,朝紧闭的道殿大门轻轻一点,指尖立时射出一道金光。 轰的一声巨响。 金光落在道殿大门上,在虚空中激起一阵涟漪。 夜酩只感觉灵台摇摇欲坠,神识一阵晕眩。 神将轻咦一声,没想到一击竟未能凑效,他又猛然朝前挥出一拳,打出一道斗大的金色拳罡。 道殿再次摇晃了一下,依旧完好无损。 夜酩却感觉心潮一阵翻涌,脑子疼得似要炸裂。 他之前从未尝试过在灵台中凝出真身,心念流转之下,发现竟然不行。 少年心道糟糕,也不知道是刚刚那神将布置的卫灵阵的关系,还是另有缘由,忙大吼一声:“芦花,出来!” 玉面神将眼见一拳竟仍未能打破道殿,神色变得狰狞,猛然拔出腰间断剑,挥剑狂斩。 一道幽蓝剑光疾飞而出,一瞬破开结界。 但就在剑光将要把道殿大门劈碎时,一声尖锐的鸟鸣忽然从道殿后传出,其声就像一道无形的巨大拳头,轰在剑光之上,瞬间将其震得粉碎,还将神将直接打飞出去。 神将见到从道殿后飞出一只羽毛漆黑的凰鸟,神色大惊。 这是一种由心而发的恐惧。 一种印刻在他神位之上,天生对上位者的恐惧,比之前在受到墟神的威胁更恐怖! “你……你到底是谁?” 神将惊呼,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黑凰一记从天而降的金火烧得气概全无,抱头鼠窜,化作一束金光直飞天幕,想要离开夜酩身体。 可哪晓得天上忽然劈下一道闪电,正打在他身上,竟是他亲手布下的卫灵阵在发挥效用。 神将惨呼一声,一头从灵山上跌落。 夜酩只感觉头脑一清,中宫心湖却激荡不已。 神将坠入心湖,没见那黑凰追来,心下稍安,刚浮出水面,想要搅腾一翻,威逼夜酩说出实情,抬头却忽见头顶有一轮皓月。 一束清冷辉光射下,神将顿时感觉遍体生寒,再看神魂正寸寸崩解,许多神性灵源都被缓缓吸入那轮皓月中。 神将震惊无以复加,他不知道那轮月光是什么,只感觉比灵台黑凰还要可怕千倍,猛然抖动残魂,潜入夜酩心湖之下,顺着经络遁入少年丹府。 此时,他已经是惊弓之鸟,只想找到夜酩一处薄弱窍穴冲出去。 可哪知道丹府内情形更加恐怖。 这里竟然悬着一轮烈日! 嗷的一声! 神将惨嚎一声,再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在残魂化为青烟的刹那,他心中满是不甘和怨恨,愤然大呼:“毁天石者,必遭天谴,就算你能颠倒乾坤,也救不了你爹,天道之上,铁律犹在” 一声过后,神将神形俱灭,唯剩下一滴金血静静悬浮虚空。 夜酩凝神丹府,以神识轻触那滴金血,骤然感到一阵眩晕,脑海中忽然多出一些神将记忆,道殿道碑上金光大放,一瞬间竟然与这方天地有了冥冥感应。 少年顾不上心喜,忙回看神将记忆,发现里面并没有他爹身死的画面,只有他爹和一个陌生神将在祭坛上战斗情景,才略微放下心来,同时终于弄清了神将的来历。 原来这神将并非受封功国神祗,乃是一个冒牌货,生前曾是汉朝一方名震一方的诸侯,也想将灵金藏据为己有,借此割据称帝,却未料到被永远困在这里,在经历数十年苦修,眼见逃出无望,便以从宝藏中找到的一本《玉清宝诰经》上所记载的敕神之术,将自己封蔚灵金藏地祗,窃夺这方天地大半天道,从此摇身一变,成为这方天地的主神,还奴役跟随他而来的属下和后来数百年闯入这里被困的人,为其修建祠堂,供奉香火,借此汲取信仰和神性,暗中积蓄实力。 他从未放弃逃出去的想法,而且对传说中藏在灵金内府的天石极度痴迷,但这数百年来,他一直未能得手。 在云浪这拨人来后,他一如既往尾随其后,跟着进入天石城,打算渔翁得利,本也没觉得这群人能解开封藏天石的晶壁,却没想到这中间发生了意外,让他失去了一段记忆。 为了不让天石丢失,他从内府出来后,就彻底毁掉了出入口。 而刚刚之所以骗其打碎金身,乃是因为金身受到墟神污染,而他不想受制于人。 “多行不义必自毙!” 夜酩在心里冷冷说了一句,转眼从定境中醒来,发现天色天亮,而他“自己”竟正在林间狂奔。 “瞎子,怎么回事?” 意识到是陈瞎子在控制身体,夜酩冷声追问。 陈瞎子惊呼一声:“主人,你可算醒了,刚刚那五个幽察司的人忽然找来,吓死我了,还好我反应快” 夜酩大惊,回头一扫,却听到远处有破空声传来,越来越近。 少年一时间顾不上去想其间原委,云浪他们又在何处,只见天上风云变幻,那片倒悬世界若隐若现,想到若错过时辰,他必然和神将一个下场,马上全力施展七境修为,按照神将记忆,朝白日里那看不见的山峰奔去。 在融合神将留下的那滴血后,夜酩已能与这方天地天人感应,再施展修为,不再受任何限制,一动便是百尺之距,好似凌步虚空,迅速甩开后方追兵。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二章、灵金内府(上) 少年一路不知疲倦的狂奔,终于在天色临近黄昏时,找到了那座隐匿在群山间的山峰。 直到来到山脚下,他才大致看清山的真容。 这竟是一座通体近乎完全透明的山峰,就像一簇无比巨大的水晶,与整个天幕融为一体,若非有周遭云雾衬托,很难辨清其轮廓。 便在看到这座山的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压迫感也随之蔓上他的心头,那感觉就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一个人仰望夜空时的压抑感,只不过这山将感觉放大了千万倍,让人只是看一眼,就会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整座大山正倾轧而来。 察觉到山峰的古怪,夜酩迅速收敛神识,闭目吐息一阵,刚稳住心湖激荡,便又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破空声,忙朝山峰旁边一条雪谷掠去。 山谷中积雪很厚,地势崎岖,两侧崖壁就像是被耕犁横着趟过,布满深深浅浅的沟槽,在越过一段古城墙、箭楼和石堡后,他来到一片陡峭崖壁前。 这里有八个巨大石窟,每个石窟里都有一扇石门,按照神将记忆,这些门每日只能开闭一次,每扇门后面都有一条通道,通往那座大山深处,所藏之物不尽相同,任开其中一道,都可称霸列国。 而他爹和云浪所走的是其中第五道门,里面所藏皆为攻城利器,也是神将数百年来唯一没有彻底探明的门。 因为那里有一片混沌时空,虽然天石就藏在里面,神将却从来没找到过。 不过,令夜酩感到奇怪的是在神将记忆中,这扇石门已经被彻底毁掉,他眼前的石门却完好无损。 夜酩又想到云浪曾说过的话,这灵金藏的时间如同钟摆,他是从今日回到昨日,逆时而行,一时又有些挠头。 不过此刻已不容他细想,那幽察司的五人已紧追而至。 少年闪身来到石窟中,掠到第五个石门前,出指如电,在石门镂刻的星图上一阵点画,转眼就听山中传来一阵怪响,石门顷刻间升上一节,露出地面一条缝隙。 他又回头看了眼那距石窟不远,脸上都露出震惊的五人,冷冷一笑,塌腰顺着门缝就钻了进去,旋即回身又在门上一画,足有万斤的石门轰然落下,瞬间将五人隔绝在外。 少年心头一阵快意,这下总算能容他歇上一口气。 夜酩蹲靠在石门上,以心声问道:“瞎子,我之前晕厥了多久?” 陈瞎子道:“一个晚上” 夜酩又疑道:“昨天我晕厥后,你在干什么?” 陈瞎子心思通透,忙化风出体,躬身赔罪道:“主人,小人绝无偷窥之心,什么都没看见,您一定要相信我,若您死了,我也就活不成,私动您的法身,实乃形势所逼,万望您能宽恕” 夜酩冷道:“这事下不为例,这里已是灵金内府,你有何打算?” 陈瞎子瞟了眼夜酩脸色,见少年正目光灼灼盯着他,一脸正色道:“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陪主人走一遭” 夜酩冷笑:“还挺大义凛然,你不会是假公济私,又手痒痒了吧?” 陈瞎子赧颜:“知我者主人也,若是我单独来此,就算吃了熊心,吞了豹胆,也万不敢打这大汉国库的主意,但这不是有您在吗,我确有些好奇,这里面都藏了什么宝贝” 夜酩冷道:“别想临阵脱逃就好!” 陈瞎子一挺腰杆:“哪能呢” 两人简短说了几句,便一起沿着和太平城主街差不多宽的甬道,朝前方一处光亮奔去。 …… 石门外。 五个出身高位的幽察司长史都面色极为难看。 尤其名叫“阎胜”的方脸男子更是怒气冲天,抬手一掌轰出,打出一道足有门扇大的手印,狠拍在石门上,震得大地一颤,可石门上青光一闪,未损分毫。 “怎么哪里都有这小子,他到底从哪来的?” 旁边的伍绍仪手抚长须,将目光投向对面黑纱遮面的薛枭。 “薛长史适才提到南宫翼,莫非怀疑他是那前不久被太平楼把命买走的梁国太子?” 拥有一双极为特殊的红色眼瞳的薛枭微微点头。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如此轻易打开这道门” 站在伍绍仪身旁,一派富家翁气度的徐福似有疑虑,微微摇头:“我看那云浪似有心护他,如此重要的一个局,如果濮阳吕氏真的参与其中,断不会只派一个小孩来” 阎胜眼眸微眯:“云浪说他爹也在这里” 伍昭仪道:“算上这小孩,太平楼这次一共来了十一个,出来七个,还剩四个” 五人中年岁最大的秦广道:“那书生是鬼修,和尚太老,更不可能是北冥钰” 阎胜眼前一亮:“那锁匠剑术极高” 伍昭仪捻断一根胡须,惊道:“难道是真武剑仙吕清风?” 薛枭默不作声,徐福若有所思。 …… 便在外面五人猜测少年身份时,夜酩和陈瞎子已冲出甬道,来到隐藏在山洞中的天石城中。 只见一束惨白的天光从洞顶极高处落下,城内到处都是用巨石垒砌的殿宇楼台,一层叠一层,样式都说不出的古怪,几乎每块石头上都雕刻有怪异纹饰,与之前他在瑶台所见很相似,看着年代都极为久远,仿佛已经历千年岁月,表面布满灰尘,有很多地方都已经坍塌,一切看着都分外高大,即便样式最普通的石屋,都要比太平城十字街古楼高。 陈瞎子打量四周,有些迷惑:“这地方绝对不止四百年” 夜酩也觉得这石城到处都透着股怪异劲:“瞎子,你都看出什么?” 陈瞎子来到一栋石屋旁,仔细瞧瞧上面的纹路:“这石头上面的纹饰都是金纹,和瑶台石城相比略晚,应该是一处上古遗迹” 夜酩皱眉:“这么说不是汉朝人修建了灵金藏,而是他们发现这处古迹,把国库藏到了这里?” 陈瞎子点点头:“主人聪明,确有可能” 夜酩没纠结脑海中浮现出的似曾相识的怪异感觉,沿着一条道路穿过城中街巷,七拐八绕下到洞底,见到一个巨大地穴,方圆足有五十丈,地底岩浆翻滚,红光灼灼,有两根好似擎天巨柱般的石树矗立在中央,上端枝杈分散开来,化为承托着石城建筑的基座、道路和桥梁,令人感到很匪夷所思。 按照神将的记忆,在天石城地底有两棵石树,石树之间藏有一个空间。 夜酩张开双臂,轻身朝前一跃,使出一招鸾鹤步虚,身体如同一只仙鹤,在虚空中连踏数下,瞬间穿过石树之间缝隙,身影转瞬间消失在虚空中。 陈瞎子则是化作一股阴风,如影随形。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三章、灵金内府(下) 待到两人双脚落地,他们已眨眼间来到一片虚空中,只见四面繁星点点,似触手可摘。 夜酩没敢乱动,眼睛适应一阵,才渐渐瞧出这神秘空间的轮廓。 这是一个形如山涧的巨大洞穴,两侧岩壁全是深色水晶。 夜酩拿出一只火把照明,以他的目力瞧不出洞顶有多高,只能看出其纵深极长,越往里去,道路越陡峭曲折。 同时,他还发现在水晶岩壁内封着许多器物。 尽管他事先已在神将记忆中看到过这些画面,终究不及此刻置身其中,亲眼看到这些东西来的震撼。 灵金藏第五道门里所藏都是兵器,但少年实在想不出这些造型都很怪异,有些看着像车,有些看着像虫子、蜘蛛、铁鸟、乌龟的巨大金属物都有什么用。 陈瞎子看到晶壁内所藏物件,也是半天都没合拢嘴巴,惊的再说不出话来。 不过,在往前走出一段距离后,夜酩的目光却忽然被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具人的骨骸,通体都闪烁着金属光泽。 他并不认识这东西,却认得那人的手骨,与他爹右手几乎一般无二,只是颜色略有不同。 再往前,随着道路转折,洞内空间越发陡峭,被封存在水晶岩壁中的东西也越发离奇。 少年看到岩壁内封存着许多碎裂的巨人头颅,残肢断臂,全都像是被什么被虫蛀一般仅剩一层躯壳,还有很多肠穿肚烂的魔兽,样子都说不出的狰狞恐怖,除此之外,洞壁深处还有许多如山般高大的黑影,也不知道是什么庞然大物。 夜酩胆战心惊的在洞中寻看一阵,见这洞内封存的东西虽然恐怖,但并无危险,渐渐放开胆子,加快脚步。 按照神将记忆,少年在水晶洞里转了很长时间,来到一条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 这里已是洞穴尽头,那混沌空间的入口就在对面崖壁所刻的壁画中。 夜酩在崖边,发现火把难以将崖壁照全,便将其交给陈瞎子,又取出佛灯,催燃烛火,整个空间立时明亮起来。 但他并不知道,随着佛光在水晶洞壁内不断折射,外面那座看不见的神山已开始闪闪发亮,整个灵金藏仿佛瞬间活过来一般,开始发出一种低沉如海啸般的轰鸣,缓慢而富有节奏,就像是巨人的呼吸。 一直守候在灵金内府门前的五人听到声音,神色都陷入决然惊骇中。 便在此时,他们身后的八道石门忽然全部开启,一个巨大阴影也几乎同时出现在石窟上方。 …… 夜酩并不知道他的无心之举已然引发灵金藏生出意想不到的变故。 他现在所有注意力已全都被眼前这令人费解的壁画吸引。 壁画篇幅极大,几乎填满整面崖壁,所绘线条极乱,而且并非只是沿着晶壁表面延伸,有的还深向其内部,乍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片沾满灰尘的蛛网。 可它又的确是画,少年刚刚只是粗略扫视它一眼,就已从中读出一些画面。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有点像是在分拆绕成一堆的乱线,不仅需要耐心,更需要专注和想象力,同样的一条线与远近不同的线组合在一起,就能构成多幅意境截然不同的画。 按照神将的记忆,这崖壁上的每一条线都是一道符,整幅壁画就是一个无比复杂的符阵,只要解开其中一道,就可进入混沌时空。 但要想拿到天石,却是要彻底解开符阵才行,而且这混沌时空并非一处,还分了很多层次,与壁画上的符线多有对应。 这数百年来,有很多人到过这里,他们中不乏惊才绝艳之辈,却无一例外均以失败告终,直到云浪这拨人前来,神将发现他爹进入了比其他人更深的混沌空间,甚至引发了符阵异变,怕天石有失,才决定毁掉灵金藏出口。 夜酩借着佛光,端坐在崖畔旁,开始解画。 由于晶壁上的画太复杂,他只能将壁画一层层拆分开来。 少年最先解开的是一道简单的圆形符文,看到一个巨人挥舞巨斧,劈开重重血雾,从一片星河中冲杀而出。 他感到有些意外,觉得这画很像小时候他看过的一本讲述太古创世神话的画册。 他又解开一道盘蛇符文,看到那巨人坠入一条长河中,被卷入一个漩涡。 其后数道符也是在描绘这个巨人,有他在蛋壳里不断拔高身躯的画面,还有与来自深空的巨兽搏斗的场面。 起初符线比较简单,壁画也比较浅显易懂,但随着符线越来越复杂,画面细节越来越多,表现内容也愈发晦涩起来。 有些看着像是在表现上古诸界混战,有些像是在表现众神陨落,星辰渐渐从夜空中消失等等。 但这些都不是夜酩要找的画面。 少年又回想神将记忆中那幅画面,与眼前比照,直略过中间复杂的部分,将注意力都集中到壁画最深处。 这次,他看到人们将一颗星辰用火种送上天空,跪在地上对天膜拜。 一轮黑色的月亮掠过天空,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当太阳再次升起,大地已经一片焦黑。 紧接着,荒芜的大地上渐渐兴起他所熟悉的城郭。 一个个王朝崛起又衰落,期间不断有浑身闪着金光的神使从天柱中走出,将神谕带到世间。 战火不断席卷大地,军队四处征伐,无数金辉弥漫天空。 少年看到这些画与史书记载多有对应的画面,年代距他越来越近,心也不由随之悬了起来。 在一幅像是描绘辰墟乱战的画中,他看到一位强者立于山头,剑指长空。 无数修行者一飞冲天,斩断天柱,引发如雨般的玄雷。 又看到神使与一个帝王在大山上对座饮酒。 一座雄伟的都城被从天而降的大火吞没,有一对夫妇抱着婴儿从火海中逃出。 夜酩的心骤然紧缩,他发现这情景与他曾经在梦中见到的画面很相似。 接着,他看到有两个小孩被一群黑衣人从荷塘边抓走,一个被快马送走,一个被人杀死,将尸体扔到一间破庙里。 一对夫妇出门寻子,与早已埋伏在破庙里的黑衣人大打出手。 他还看到一个男子杀入雍都城,要去找那被掳走的孩子,被一个古神抢走道碑。 女子为了救活那死去的孩子,身躯泛起白光,化作一轮皓月。 解到这里,夜酩感觉喉咙里就像是被塞了一块石头,连呼吸都有些艰涩,一时搞不清这壁画里怎会和他过往人生经历如此相似,又强忍着心潮起伏,继续往深处寻去。 最终,他终于找到了与神将记忆情景对应的那幅壁画。 他看到在一片虚空中悬浮着一座水晶祭坛,有个男人正站在广场上和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使战斗。 男人挥剑斩碎一道从天而降的天柱,但也被神使一剑贯穿胸膛。 夜酩蓦然大吼一声,明明睁着眼睛,却感觉如同大梦一场。 他又稍稍冷静一阵,抬起头再看向岩壁,却已然发现这壁画真正的秘密。 这些线条并不只是符线,还是命迹! 无数人的命迹! 陈瞎子看夜酩满头汗水,眼中布满血丝,有些担忧的上前询问,夜酩只是摆摆手,便再次目光投向对面崖壁,同时小心翼翼的一股神念探入其中。 骤然间,少年感到如同飞入界门,眼前出现许多幻象,耳边噪声隆隆,震得他灵台一阵摇晃,但他并未退缩,将神念一寸寸刺向岩壁深处,就像是在迎着暴风雪前行,眼前渐渐被一片白光笼罩。 陈瞎子站在他身旁,看到对面岩壁上忽然出现一个光点,从中射出去一道光线,瞬间将夜酩整个人吸了进去。 佛灯忽然消失,整个空间一暗,再次恢复死寂。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四章、你来了 山外,一团黑云忽然出现在石窟上方。 正自惊讶石门大开的幽察司五人齐齐仰望,只见无数浓稠如墨的黑气朝他们头上罩来。 徐福单掌向上一拍,打出一道玄奥符文,化出一片龟壳般的光幕,将身旁四人护在其中。 然而,这道隐含着天道之力的符阵只支撑不到一瞬,便砰然碎裂。 徐福闷哼一声,遭到反噬,被秦广搀住胳膊,飞身带入石门。 五人在甬道中一阵急掠,直冲入石城内,黑气也如潮水般尾随而至,带出一阵如蛮牛般的风吼声。 秦广见情况危急,喝道:“阎升,你们三个抄后路,小心殃风,里面有劫尘” 说完,他便拉着徐福朝石城上部掠去。 阎升则和薛枭、伍绍仪转身一起朝城底奔去。 三人来到地穴,毫不迟疑地从两根通天石树间掠过,随后追来的黑气骤然失去目标,如同一条黑色巨蟒围着石树不停盘旋。 水晶洞内,佛光余晖犹在。 三个幽察司长史来到此间,都轻吁一口气。 阎升扫视四周,神情凝重道:“刚刚我看到那团黑云里有条船” 薛枭道:“那艘船上刻着云篆铸文,应该是一件神器” 伍绍仪微愕:“神器,殃风、劫尘、难道这灵金藏里还有个墟神?” 薛枭道:“有可能” 伍绍仪疑道:“我们逆时而行,怎么现在所遇之事和十年前有些对不上?” 薛枭蹙眉道:“你们觉不觉的石桥下那个云浪有点怪?” 阎升疑道:“哪里怪?” 薛枭道:“好像年纪大了点” 伍绍仪思忖一阵,忽惊道:“难道云浪和那小孩是逆旅人?” 薛枭微微点头:“如果他们跟我们一样,那之前计划的事恐怕就难说了” 阎升道:“我们是从雍都界门过来的,他们只可能更为久远” 伍昭仪道:“难道这里的事情还会牵扯到二十年后?” 薛枭道:“或许不止” 三人话还未说完,忽听头顶响起一阵怪声。 那声音很低沉,就像是从千里之外传来,始终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神性……神性……” …… 砰的一声闷响! 夜酩感觉就像是失足落下悬崖,从高空跌落在地,脑袋重重磕在一片冰面上,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他强忍剧痛,晃悠悠从地上站起,环顾四周,发现已来到水晶祭坛上。 一切看上去都宛如冰雕玉砌,透着彻骨寒意,好似已荒废千年。 空中还飘着很多水雾,远处景物模糊。 “爹!” 夜酩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急声大喊,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也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他忙暗催气机流转,展开神识探去,发现远处似躺着一个人,但同时又感到一阵眩晕,脚下一软,再次跌坐在地。 少年顾不上其他,手忙脚乱起身,跌跌撞撞朝那处奔去。 在驱散一片水雾后,他看到一座已然四分五裂的高大祭台,也终于看到了这半年来心头最挂念的人! 然而,这又是一幕他怎么都不愿看到的画面。 因为他爹张老铁已倒在一片血泊中。 夜酩疯一样冲了过去,却在几步之遥顿住脚步,他望着前方那个躺在地上,感觉不到一点气息的男子,脑海一片空白。 一种从打心眼里涌出的冰冷寒意瞬间流遍他的全身,将他的血脉、骨肉、气机、神念都一瞬冻住,让他再抬不起脚,迈不开步。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惊愕神情凝在脸上,就像是一尊木雕泥塑。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夜酩在心中不断重复,痴痴盯着地上那具尸体,颤抖的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嘴角顿时流出一丝血迹。 但眼前的景象丝毫未变。 他又咬破食指,在眉心画出一道醒神符,依旧无法从这噩梦中醒来。 “这不是真的,是谁,给我滚出来!” 少年一声暴吼,身上涌出数道电弧,豁然抽出柴刀,对着四周似怎么都挥散不去的水雾连劈数刀。 空中接连响起一串滚雷般的闷响。 无数水气四散,高空中隐隐露出一个巨大石环,但除此之外,一切并无任何改变。 夜酩感觉呼吸很艰涩,嗓子眼有些发咸。 他再次低下头,凝视前方,终于朝前迈出一步,来到张老铁跟前,看着倒在地上,脸色死灰的中年汉子,嘴角微咧,强行挤出一丝苦笑。 “爹,你不要吓我好吗,你是钢筋铁骨,怎么会死,快起来……”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夜酩忽然丢掉手里的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手探向张老铁的胸口,发现那插着一把断剑,血液正从中缓缓渗出。 蓦然间,少年将双手死死按在男人胳膊上,紧闭双眸,疯狂催动护道金铭。 吱嘎嘎一阵怪响自高空传来。 天上那巨大石环忽然转动起来,边缘凹槽隐隐散发红光。 海量天地元气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带起一阵犹如山呼海啸般的轰鸣,牵动着天上的云朵疯狂聚向山巅,透过那巨大石环,尽数灌入夜酩体内,又化成一股股金光流入张老铁身躯。 随着流淌一地的血液全都倒流回汉子体内,那把插在他胸口处的断剑渐渐化为无形。 张老铁的脸上恢复一丝红晕。 夜酩感到手上有了温度,却害怕一切只是幻觉,害怕他所做的一切都于事无补,不敢睁开眼睛,直到发觉有只手抓住他的手腕。 他再次睁眼,看到面前脸色憔悴,又添许多沧桑的男人正朝他微笑,心口忽然一热,眼泪夺框而出,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老铁从地上缓缓坐起,抬手轻轻抚弄少年的头,脸上带着欣慰。 “你来了” “嗯” 少年点点头,用袖子胡乱蹭了把脸,又稍稍沉默一息,没好气道:“不是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你怎么老有事瞒着我?” 张老铁无奈一叹:“这说来话长” “又是这套托词,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拜托你撒谎也用点心好吗” 夜酩蹲坐在地上,看到他爹胸口那道剑伤还在往外流血,从须弥物拿出一瓶药,扬手丢了过去。 张老铁接住药瓶,疑道:“哪来的药?” 夜酩撇撇嘴:“黑的” 张老铁轻笑,从地上站起身,将夜酩拉了起来,忽轻嘶一声:“你长高了?” 夜酩没有回答,因为他忽然感觉到头顶天地元气一阵剧烈波动,仰头瞧去,就看两个黑点从天上直坠而下,轰然落在祭坛前方广场上,激起一大片水雾,从中显出两个人影。 少年冷道:“现在不是聊这事的时候” 张老铁抬头看了眼对面来人,根本没将其放在心上,又抬手压着夜酩头顶,在胸前比划了几下:“嘿,你怎么长高的?” 夜酩轻嘶一声,御过掉落在地的柴刀:“这说来话长”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五章、重回八境 一阵寒风吹过山巅,雾气消散,广场上两人显出真容。 一个是两鬓斑白,眉目英挺,另一个气度从容,像是一位富家翁。 正是大周幽察司衡寿殿长史秦广和降仙殿长史徐福。 只是当他们看清站在祭坛上的中年汉子时,脸色都是说不出的震惊。 这种震惊甚至盖过了此时他们心头隐隐蔓延的恐惧。 他们一行人这趟来昆墟,事前做过诸多准备,本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推衍得清清楚楚,定下了万无一失的计策,可是从他们逆时回来,打算和正向而来的队伍来个前后夹击时,计划却出现了偏差,接连遭遇意外。 更没料到那一直隐藏在太平楼队伍中,始终未见真容,帮助他们打开灵金藏石门的锁匠会是张凌寒这个昔日大越国的禁军统领,隐门剑首,天元榜上的大逆。 “张凌寒,原来是你!” 秦广脸色惊怒,一双丹凤眸子蓦然圆睁,瞬间想通一切,朝前缓缓踏出一步,黑色祭袍上电光闪耀,其上银色蟒纹好似要活过来一般,开始隐隐闪动。 这是幽察司独有的一种联络手段,唯有在遭遇极度危险时才会动用。 一股至真至纯的本命物气息从秦广身上缓缓析出。 他的右手忽然亮起一道莹绿色电芒,掌心里多出一柄通体碧绿的小剑。 那剑形似竹叶,玉光莹莹,仿佛其中蕴藏有一条溪流。 随着这柄小剑的出现,山巅水雾全都朝他掌心汇去,瞬间凝成一个水团,也让祭坛四周景物全都变得清晰起来。 “未曾战,先虑败,便是心有胆怯,你的尺玉飞龙仍有瑕疵,不是我的对手” 张老铁看着秦广,微微摇头。 秦广脸色阴沉:“胜负不是光凭嘴说,这次你休想再逃!” “逃?你以为我这些年一直在逃吗?” 张老铁又是摇头,犹如刀雕斧刻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轻嘲:“不但剑法没长进,就连大势都看不清,看来死过一次,你终究不再是当年豪气干云的卫国武定侯了,这般苟且偷生,值得吗?” 秦广冷道:“值或不值,要看各自追求,天道一统,乃大势所趋,亦是大义,越隐门为一己私利,妄图复兴南越,只会令中土刀兵再起,生灵涂炭” 张老铁轻笑:“好一个大义,母亡不归,杀妻求将,你也配提这两个字”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中年汉子也将手伸向夜酩背后的竹筐,从中抽出一柄尚未粹火开刃的玄铁剑,看看剑身上刻着的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又是一笑。 “从三品,这倒和你很配!” 秦广暗咬牙关,张老铁的话字字如刀,全都戳在他的隐痛处,就算他涵养足够,一向懂得隐忍,也极为恼怒。 他没再说话,只是猛然将体内真元都毫无保留的倾注到掌心悬浮的本命剑中,再次激发出更为强烈的电光,将小剑平掌托向前方,以此作为回应。 绿莹莹的小剑在水团中一阵剧烈抖动,剑身上显出一片片如云似雾般的铸文,忽然发出一声尖锐啸鸣,就像是挣脱数道无形枷锁,在空中拖出一条水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直刺云霄。 无数悬浮在高空中的水属元气受到这蕴含天道之力的小剑牵引,全都疯狂朝其涌去,瞬间将许多云朵撕扯成如同棉絮般的细丝,带出一阵犹如大河在空中穿行般的巨大轰鸣。 随着大量水气集聚,尺玉剑就像是一条御水飞行的蛟龙,在高空中陡然折回,拖出一道长达千尺的碧色水流,轰然坠下。 夜酩面露惊骇,在看到秦广施出本命剑,化龙在天时,他便瞧出这一剑来历。 这乃是匡庐道门的秘剑“飞流三千”。 一式纯粹依靠速度和源源不断韧力毁杀敌人的剑式。 但越是威力巨大的剑式,越需要借助来自天地的力量,便需要蓄势,需要时间。 少年不想坐以待毙,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但就在他要出手之时,他爹却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悄然阻止了他。 因为就在秦广拿出本命剑时,他身后的徐福也悄悄从怀中掏出一物。 那是一只手掌大小的金龟,龟壳尖而突,就像驮着几座小山,此刻正往外散发着一重重虚影,就像是正在不断膨胀。 夜酩只是远远瞄了那东西一眼,便隐隐感到一股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强大气息。 他的心头一阵惊悸,几乎可以肯定那金龟至少也是只上古遗种,搞不好来历还会更为久远,而但凡拥有上古血脉的神兽,都无一不是具有难以想象强横实力的存在。 在山海鉴中,他就曾见到过一只灵明石猿,还没成人高,尚处幼年,就已经是他爹娘遇到都会犯憷的存在。 再看徐福的架势,少年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只是一瞬间,他发觉已再无法吸纳周围虚空里的天地元气。 不是无法感应,而是没法搬动! 而就是这稍一迟疑,秦广的本命剑已然落下。 然而,站在这天地元气已被禁锢的祭坛上,看着那从天幕直贯而下,好似天罚般刺来的巨剑,张老铁线条刚毅的脸上却并没什么变化,只是对夜酩道:“我还有一剑,未曾教你,看好!” 便在他开口吐出第一个字时,他周身的气机也已难以想象的速度流转起来,体内发出一阵犹如山崩地裂般的怪响。 中年汉子的身体仿佛刹那间化为一座熔炉,由内而外绽放出耀眼的红光。 夜酩感觉就像是已和他爹彻底融为一体。 随着张老铁抬起右手,没有任何花俏地将手中玄铁剑刺向天幕。 整个灵金藏大地似为之一沉,无数蕴藏在山川大地、草木土石中的火属元气,全都疯狂朝他脚下涌来,山峰上瞬间热量扑面,燥意难当,仿佛变成了一座火山。 在数分之一息的时光里,张老铁手中玄铁剑已化成一条炽亮的赤色熔流,直刺天幕。 如同利剑划过坚硬石板,一条火线拔地而起。 虚空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一大片覆盖天幕如龟甲般的金色结界只浮现一瞬,便砰然爆裂,化作漫天火雨。 下一瞬,宛如天河乍泄般的千尺碧流亦被赤色熔流一切为二。 在一阵撕天裂地的锐响中,无数水流瞬间被气化,虚空中骤然炸出一根擎天立地的云柱! 秦广喷出一大口鲜血,惨然瘫倒在地,嗓音嘶哑惊呼:“这怎么可能!” 暗中出手的徐福亦脸色苍白,惊骇欲绝道:“你道碑已碎,怎么可能重回八境?” 张老铁淡淡一笑:“龟蛇合击,不过如此” 徐福眉头紧锁,忽然狠咬牙关,手中金龟又蓦然爆发出一道金影,仿佛瞬间扩大数十倍,幻化出一个如虚似幻的龟影,将他和秦广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掐出一道怪印,嘴唇微动,念念有词。 悬浮在高空中的巨大石环再次转动起来,发出一阵犹如石磨转动的声音。 张老铁见势,神色惊凛,猛然抓起夜酩胳膊,直掠向天穹,眨眼化作两个黑点,消失不见。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六章、前事 夜酩刚刚热血沸腾,在他爹出剑的那一瞬,他感觉神识似也随着那道冲天而起的剑意,超然九霄之上。 这是他自修行以来从未有过的玄妙体悟,整个人就像突然脱去枷锁,感觉无比轻松,似化作一缕清风,须臾拂过山河大地,融入寂兮寥兮的星海之中。 再看天上那条飞流直下,蕴含着万钧之力的飞瀑忽变得很细小,就像雨后屋檐下滴落的一串水珠。 他想起从那本《修行源解》上看到的对八境修行者三品境界的描述,神思万里、心游万仞、法天象地,马上闭上双眼,将整个神识放空,铭记下这一式。 只是他没料到接下来形势会急转之下。 少年眨眼间被张老铁带到一座山顶,只见这里有一个广场,四周竖着八座高大石碑。 还没等他彻底搞清怎么回事,就看一个浑身裹着黑雾的墟神忽从一个石碑后掠出,朝他们迎面扑来。 夜酩大惊,想不到他召唤出的墟神会跑到这来,被他爹往后一拉,闪出数丈。 那头颅空空,背生一对黑翅的墟神单手捞空,又发出一阵如蛮牛般的吼声,抢步上前,再次挥舞双臂抓来。 夜酩挥手就是一计劈风入玄门,砍向墟神双腿。 几乎同时,张老铁也甩出一道赤红剑光,射向墟神头颅。 父子两人配合可谓天衣无缝。 砰的一声闷响。 墟神头脚同时炸开,化为一团黑雾,却顷刻间又重凝出身形,竟完好无损。 张老铁喝道:“陨月给我!” 夜酩二话没说,双手拳掌相撞,一掰一拧间从体内抽出那把至今仍未能驾驭的本命物,递给他爹。 张老铁挥刀作剑,猛然朝前一甩。 一道形如弧月的黑色剑芒从刀锋前飞旋而出,直斩墟神头颅。 只听喀嚓一声,如同蛋壳破碎。 墟神硕大的头颅应声飞起,无数金沙劫尘从脖腔里狂喷而出,庞大身躯轰然倒地,如同泥偶般摔得粉碎。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祭坛上方虚空骤然割裂,竟从中飞出一艘通体漆黑,足有江面上行驶的楼船大小的巨舟。 无数如同章鱼触手般的黑雾从船舷两旁涌出,从四面八方朝两人缠来。 父子两人又挥刀狂斩,却有些应接不暇。 正此危急时刻,夜酩忽听远处有人大喊,转头一瞧,只见广场边缘一座“石碑”不知何时已经沉入地下,露出一个洞口,云浪正在内朝他们招手。 张老铁见状,一手抓住夜酩,一手挥刀斩断两条粗如水桶般的触手,飞身掠入门洞。 石碑再次升起,将黑雾隔绝在外。 …… 门后,三人沿着一条盘旋通向城下的甬道,一路疾奔,来到城中一处悬桥,见身后没有黑雾追来,才稍稍放缓脚步。 夜酩看到周围街道建筑不再是水晶,已变成了一块块雕刻着兽纹的巨石,再从桥上往下看,还能看到许多纵横交错的道路,就像是繁密的树叉,才恍然发觉他回到天石城中,竟绕了一个大圈子。 这时,就看云浪停住脚步,转身对张老铁道:“外面变天了,你自己把握时间,我去引开他们” 张老铁微微点头。 云浪又朝夜酩略带歉意一笑,飞身从桥上掠下,直落向石城底部。 夜酩不明所以,心中疑窦丛生。 张老铁走过悬桥,又穿过一个石厅,来到一处能看到山外景色的露台上。 夜酩也跟着来到外面,只看天上那片倒悬世界愈发模糊,他想想道:“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张老铁双手插腰,朝头顶那座水晶山峰望望,轻轻“嗯”了一声。 夜酩道:“刚刚那是什么地方?” “天石中” 张老铁给出了一个出乎少年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夜酩又稍稍回想尚未来得及全部消化的神将记忆,才发现原来这天石城顶部和底部一样,都隐藏有一片空间。 少年皱眉道:“是谁伤了你?伤的这么重,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一个想抢夺天石的神将,有酒吗?” 张老铁收回视线,走到一处石阶旁坐下,岔开话题。 夜酩从竹筐里拿出早前从冯猴子那里要来的一坛雁烧头,转手递给他。 张老铁撕掉坛上泥封,乍闻浓郁酒香,眼眸一亮,仰头猛灌了一口,结果被呛得一阵剧烈咳嗽。 夜酩翻了个白眼,忙来到他身旁,帮他轻轻敲敲后背。 张老铁微吸一口气,大赞道:“雁烧京,够烈!从哪弄来的?” “朝一个朋友讨的,你还没回答我” 夜酩脸色渐肃,每当他爹摆出这副做派,他便知道必然是有事瞒着他。 中年汉子也知道这个坎绕不过去,放下手里的酒坛:“这都是你娘安排的,你知道她是九境圣人,能看到许多我们看不到的事” 夜酩有些迷惑,缓缓蹲在他爹身边。 类似未卜先知这种事,在他过往的人生经历中也曾发生过几次,他没再纠结,又稍稍整理思绪,道:“我来时见到了小淳” 张老铁脸色忽变得有些落寞,语气迟缓道:“是吗,她……还好吗?” 夜酩唰一下从地上蹦起,转身看向他爹,一脸惊愕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她怎么会成为大周国教圣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老铁看着夜酩发红的眼睛,一时有些语塞,不知如何说起。 整件事无论对夜酩,亦或是小淳,都太残酷。 中年汉子迟疑了好一阵,才缓缓道出实情。 “当年你和小淳被掳走,我和你娘赶到时,他们已经将小淳送往雍都,你也最终因为重伤不治,三光离散,你娘亲为了救你,不得不借助天道回旋,回到事发前,将你从过去带到现在,但我们谁都没想到这会改变小淳的人生轨迹” 夜酩对于当年被掳后,他可能已经死过一回的事情,早有心理准备,却有些迷惑小淳的改变。 “你是说,因为救我,改变了她的命迹?” 张老铁微微点头。 “那会怎样?” “她会成为瑶池金母,将来会是……” 说到这里,中年汉子又顿住,仰头灌了一口酒,只感觉心如火烧,再说不下去。 “我的敌人,对吗?” 夜酩想到在进灵金藏之前,云浪在船上跟他讲过的话,深深吸了口气。 张老铁没有去看夜酩眼睛,只是点点头,神色有些凄凉。 夜酩倒没觉得这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人是会变的,如果真有刀剑相向的一天,我会让着她” 张老铁苦涩一笑,低声道:“那就好” 可夜酩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他忽冷道:“还有什么?别瞒着我” 张老铁哑然,发现已经再没法像是哄骗小孩子一般去应付儿子,又道:“你们两个的命迹已纠缠在一起,只要她活着,你便无法改变历史” 夜酩一怔,缓了一阵才弄清楚他爹这话的意思,脸色由迷茫转为震惊。 “就算我将来杀掉那个狗皇帝,也再没法改变发生的一切?” 张老铁又点点头:“你既然能来到这里,应该已经知道天道回旋能做什么” 夜酩眼睛瞬间睁大,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之处,怒道:“为什么无法改变?” 张老铁摇摇头:“这就是命迹纠缠的真相,它会将陷入纠缠的人永远锁死在一条时间线上,就像一条线两端各栓着一只鸟,相互牵拌” 夜酩一时陷入沉默,心中烦闷已然无以复加。 许久,少年才勉强挤出一丝干笑:“总会有办法的,你们把我从过去带回来,这中间跨越了多少年?” 张老铁抬头望向远方群山:“十年” 夜酩听了又有些发懵:“怎么这么久?” “天道回旋,十年是最短时间间隔,只能回到十年前,或者更遥远的过去,再按部就班” 夜酩忽想起槐根手札上的一些记载,确有这种说法,他一下僵在那里。 “这么说,已经十七年了” 张老铁喝了口酒,没有作声。 不知不觉间,露台上的父子两人头上已沾满雪霜,心情亦是沉重到了极点。 当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蔓上山腰。 张老铁缓缓起身,拍拍夜酩肩头,轻道:“走吧” 少年又仰头看了眼天空,倒悬在天幕上的世界已隐不可见。 “我们去哪?” “地下,水晶洞” “去那干嘛?” “了结一件事” …… 夜酩没多问,只是默默跟在他爹身旁,沿着石城内道路,再次来到最底层地穴。 两人从通天石树之间掠过,来到水晶洞内。 夜酩从须弥物中拿出火把,照亮四周,发现周围一片狼藉,似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战斗,水晶岩壁上还留有许多剑痕。 张老铁见状,神色骤惊,飞身掠向前方。 两人来到山洞深处,发现有几处岩壁已被人打破,有些巨人骸骨散落一地。 夜酩拿火把一照,看到晶壁深处有很多红雾涌动,好似从山体深处渗出的鲜血。 他来时可并没见过到这般景象,按神将的记忆,这些晶壁深处封存的东西多来自上古,早已经是死物。 “快走” 张老铁催促一声,加快步伐。 两人不多时来到那处刻着壁画的崖壁前。 当看到这里完好无损时,张老铁才轻嘘一口气,如释重负。 夜酩疑道:“咱们来这干什么?” 张老铁望着水晶壁上的壁画:“我要回去一趟” “去哪里?” “二十年前” 夜酩闻听骤惊:“什么?” 张老铁手举着火把,转身看看儿子,目光中隐含一丝温柔:“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重来,你那么聪明,应该早有感觉,对吧?” 夜酩脸色瞬间雪白,如遭雷击,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 张老铁道:“我现在唯一离开这里的方法就是通过这面石壁” 夜酩脚下站立不稳,一屁股蹲坐在地,眼泪夺框而出。 从刚刚在天石中,感受到他爹施展出的那一剑所蕴涵的玄妙时,他便觉察到与他爹之间似有种玄妙感应。 那感觉有点像是他身处宝图中,与周遭天地的时时共鸣之感。 他又想到神将临死时所说的话,感觉胸中像是结满锋利的冰碴,每呼吸一口气,都带着一阵钻心的刺痛。 张老铁微微一笑,像是知道夜酩想问什么,缓缓道:“你现在比我预想要好很多,我必须回去,确保这条时间线不再出任何意外” 夜酩只是一个劲摇头,什么都再听不进去。 张老铁蹲下身,用手按住少年的头:“人终有一死,我算好些,还有选择余地,能向死而生,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天道逆转,我们就能再见” 夜酩忽然一下扑到他爹怀里,死死搂着他爹的腰,哭得稀里哗啦。 “不行,你又变着法的骗我,我答应过娘亲,要好好照顾你,你答应过我,要一起救小淳的,她现在虽然是大将军,但过得一点都不好,你一下跑那么远,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 听到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张老铁有些无奈:“那怎么办,难道你想某天醒来,忽然发现周围一切全变了,朋友成了仇敌,爱人远走,家园破碎,国将不国吗?” 夜酩激动道:“我不管其他,只要你活着,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回太平城” 张老铁黯然叹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七章、后事 夜酩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听到有人在耳旁呼唤,蓦然睁开眼睛,正看到陈瞎子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夜酩悚然一惊,又看看左右道:“我刚刚是在做梦吗?” 陈瞎子莫名其妙:“主人,你没事吧?” 夜酩忙又回看记忆,一切都历历在目,又猛然从地上蹦起,四下寻找,却已寻不见他爹踪影。 他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 他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然而现实总是很残酷。 有生以来,少年从未感到如此迷茫。 他缓缓蹲在地上,沉默一阵,忽想起他爹临走时的话,又急道:“我晕厥了多久,刚刚你去了哪里?” 陈瞎子有些尴尬:“你入画不久,洞里来了三个幽察司的人,我躲在悬崖下方,看到下面有条暗道,就跑到外面,后来遇到受伤的少城主,他让我回来找你,才看到你” 夜酩朝崖下望望:“这下方另有出入?” 陈瞎子点点头。 …… 不多时,夜酩跟着陈瞎子顺着崖底一处暗道爬到洞外。 只看云浪正靠着一块岩壁,守在出口处。 没等夜酩开口,云浪已抢先抱拳告罪:“抱歉,你爹行事一向有他的道理” 夜酩看了他一眼,又仰头看看天色,正是清晨时分,苍穹之上隐隐可见仙宫殿宇,已然换了一番景象,又环顾四周,见正处在半山腰上,脸色木然道:“你早知道结局?” 云浪微微点头。 夜酩感觉身心很疲惫,找块石头坐下,略加思索道:“按你先前所说,我之前是从现在回到过去,那所见之事应该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对吗?” “对,如果不出意外,你爹他们应该会在今日傍晚前赶到这里” 夜酩眉头一紧:“告诉我,怎样才能救我爹?” 云浪苦笑摇头:“我不知道在天石中发生过什么事,没法帮你” 夜酩疑道:“那你怎知道我爹会死?” 云浪低头沉默片刻,又看向少年:“听你说的” 夜酩一时没搞清他的意思,不过只是闪念间,他忽想到一种可能,又重新打量云浪,犹不确定道:“你是从未来回来的人?” 云浪抱拳一礼:“越隐门,云剑,见过门主” 夜酩一怔,疑道:“你不是云浪?” 始终垂首站在夜酩身旁的陈瞎子闻听也是一愣,更为云浪对夜酩的称呼而震惊。 要知道那越隐门可是当年曾有望一统中土的大越王朝皇帝亲手创立的江湖组织,其内人才济济,高手无数,在辰墟乱战最后三十年大越扫平江南豪阀割据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实力在当时就算大周幽察司也只能望其项背,早在南越北周划江共治时期,江湖上就已将其与九宗十派并列在一起,后来大越国祚崩断,越隐门更是凭借一己之力,挟持妖族圣女,登上昆仑神山,窃得太古神器帝杖,只差一点就毁掉大周鼎器,穆王西巡,动用五金奇兵两万众,才将其羽翼剪除七八,但如今太平城九行中仍有三分之一的人出身于此,可想而知,在当年其势力是何其庞大。 联想到幻竹坠崖前所说的那番古怪话,陈瞎子心头又是巨震。 看来他这个主人的来历不得了! “我是他,但他还不是我” 从新道出真名的“云浪”说了一句听着有点莫名其妙的话,打断了陈瞎子思绪。 夜酩有些迷惑:“是未来的我,让你来这里找我的?” 云剑摇头:“是我自作主张” 夜酩微吸一口气,越发觉得这次来昆墟所遇之事很蹊跷,他又稍稍梳理混乱思绪:“那你回来干什么?” 云剑道:“修正一些错误,之前那五个幽察司的人和我一样,都是逆旅人,他们来自十年后的雍都,是来抢夺天石的,如果被他们得手,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 夜酩疑惑道:“天石到底是什么?” 云剑犹豫片刻,才缓缓道:“古神遗留的道碑,盘古意志的碎片,上面记载有太古天道” 夜酩道:“这么说不止一块?” 云剑点头:“对,但这里只有一块,据说是位星君留下的” 夜酩越听越奇:“那幽察司找天石要干嘛?” 云剑摇摇头:“详情不知,但与神民丘一处太古遗迹有关” “神民丘又是什么地方?” 云剑没回答,而是看看一旁的陈瞎子。 “九大封地之一,传说上古诸界混战后,神域分裂成了九块,神民丘就是其中之一” 陈瞎子干咳一声,低声插话。 夜酩想到之前在琉璃天,魔僧槐安曾审问过陈瞎子,其中也提到过九大封地,喃喃道:“神民,武夫、参卫、赤望,这是四个,另外五个都叫什么?” “陶唐、叔得、孟盈、黑白和昆仑” “昆……昆墟?” 夜酩一下恍然,看了眼陈瞎子,对方点点头。 夜酩挠挠下巴,又转看向云剑,眉梢一挑:“你从未来回来,之所以找到我,把我带到这里,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对吧?” 云剑点点头。 夜酩暂压下心头怨气:“不管将来如何,眼下我们还没那么深交情,既是合作,就要拿出一些诚意,老实回答我一些问题,若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云剑面露苦笑,犹豫片刻道:“只能一个问题” 夜酩道:“那就还是第一个问题” 云剑有些无奈:“熵不可逆,这是铁律,你爹只能向死而生” 夜酩想起他爹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忙追问道:“什么是向死而生?” 云浪走到少年身旁,从须弥物里抽出一柄长剑,在地面上画了一个箭头和一个靶子,道:“生死之事,命中注定,横死除外,皆为宿命,这个靶子就是宿命,这支箭所走过的路就是人的一生,天道或可颠倒乾坤,让人起死回生,便如同你可以让这支箭倒退回去,但你无法改变宿命,移动靶子,这是铁律,要想让这个人活着,可借助天道回旋,道理也大同小异,把他送回死前,越早越好,这样他便能活的久一些” 夜酩闻听,又一下僵在那里许久,直到晨阳升起,少年才缓过神来。 …… 此时,山谷外。 有一队人正在林间纵跃疾奔。 跑在最前领路的是个眉目英挺的黑衣少年。 紧跟其后是一个气质冷傲的白衣男子,正是夜酩和云剑要等的云浪。 而距他们身后两里,另有五个如同蝙蝠般的黑影紧追不舍。 黑衣少年跃出树林,见到前方山谷,神色一喜:“云大哥,到了!” 云浪扫视山势,朝身后喝道:“老罗,老孟,谷内设伏!” 队伍中一个身披蓑衣的老者和一个绿袍道长齐声答应。 黑衣少年道:“云大哥,幽察司的人一直以逸待劳,咱们得加快速度,里面有段废城墙可以利用” 绿袍道士道:“好主意” 旁边名叫雷豹的胫人族汉子插话道:“驴小子,离灵金窟还有多远?” 黑衣少年没好气道:“雷老头,你再这样叫我,一会就在门外喝西北风吧” 一身农夫打扮的聚义庄二当家狄莺呵呵一笑,瞥了眼身旁一个头缠破布的男子道:“锁匠,一会可就看你的了” 锁匠没吭声。 一旁年轻书生阴阳怪气道:“老狄,我看他不中用,刨坟掘墓的这活还得看聚义庄” 云浪忽然吹了声口哨。 只见空中飞来一只鹏鸟,猛然急抖双翅,在众人身后卷起一阵飓风。 一队人顿时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速度提升不少。 “阿弥陀佛,老衲也来助一臂之力” 一直跟在云浪身后的一个老和尚忽将手中禅杖朝前方一点,众人眼前景物忽地拉伸变形,倏忽间已掠到山谷之内。 “大和尚,你这一目了然又见长啊” 队伍最后,白虎营校尉叶青山赞叹一声。 一行人已眨眼冲过废城墙,蓑衣老者和绿袍道人眨眼消失不见。 但也就在此时,众人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尖厉鸟鸣,纷纷仰头观瞧,就看那大鹏鸟正和一只体型不弱于它的巨枭缠斗,互射电芒。 紧跟着,又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只看一只小山相仿的巨大金色龟影轰然撞破城墙,堵住山谷,其上站着四人,浑身宝光流转,宛如神兵天降。 而与此同时,身后亦掠来三人,很明显是打算前后夹击。 云浪忙喝令众人停下,一队十人迅速结成一个铁桶阵,与来人遥相对峙。 几乎同时,数道凌厉剑光骤起。 或冲天而飞,或掠地而行,轰然绞杀在一处。 废城之上顿时风雪狂卷,电光走蛇,天地元气疯狂喷涌,高空不断传来有如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就像是一座座大山接连相撞,百里可闻。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八章、混战 夜酩和云剑守在山腰,见云浪他们已到,忙朝山脊下掠去。 不想途中遇到同样埋伏山上的秦广和徐福。 云浪身上豁然涌出七彩流光,似一道飞剑,直掠向反冲而来的秦广。 夜酩亦拖刀狂奔,从一处雪涯上一掠而下,似鹰隼般扑向徐福。 少年这一路走来,心头早已憋了太多火气,人尚且还在空中,体内已爆发出一阵江河奔流般的隆隆声。 一道如同银槊般的剑罡随着他向前挥出的手臂,从雪亮刀锋前飚射而出。 一股庞大的气压瞬间将雪地犁出一道沟槽。 没料到夜酩竟修为不俗的徐福略感意外,挥袖之间,甩出一道如枣核般的金色剑光。 银槊与剑光相碰,砰然在两人之间炸开,化为一团水雾。 然而,令这位幽察司降仙殿长史没想到的是夜酩这一招并没完。 银槊虽破,一团巨锤般的剑罡已裹挟着风雪接踵而来。 徐福不得不再出一剑,又将锤芒轰成一片雪雾。 但也是在这个瞬间,他忽又看到塌腰前冲的夜酩飞身掠起,周身一霎银波流转,如镀银浆,好似一根从攻城弩车上蓄力射出的长矛,朝他直射而来。 看出少年根底的徐福没有怠慢,一手运转金龟,在身周布下一重结界,一手并指做剑,直刺夜酩眉心。 只是这一剑和刚刚不同。 剑光离指之际,便在空中砰然炸出数圈气旋,已隐含洞金裂石之威。?? 然而,令徐福没想到的是夜酩根本无惧生死! 少年任凭头颅被剑光贯穿,愣是一刀刺到他胸前。 徐福身前护体金光砰然碎裂,朝旁一闪,轻易避过这一刀。 但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夜酩竟没死,身影只是恍惚闪了一下,便从他身旁划过。 “茅山遁术?” 接二连三的意外让徐福脸色凝重起来,回身看向少年,只看他头也没回,直朝山下冲去。 而就是这稍一迟疑,山顶已传来一阵凄厉如号的风吼声。 徐福回头一看,只见远处山峰上烟尘四起,一股如同海潮般的雪浪正从山上翻滚而下,朝他扑压而来。 是雪崩! 而且是其中隐含着无数凌厉剑意的雪崩! 徐福思维有些凝滞,他从未见过有这样一种剑法,眼下却也根本容不得他细想。 因为这剑意已经随着雪势越滚越大,不过一息之间,已变成连他都心生惧意,他不得不再运金龟抵御。 轰隆隆…… 天地间蓦然响起连绵雷声。 裹挟着排山倒海般凌厉剑意的雪浪从山上倾泻而下,瞬间就已经涌到山脚,冲向远处云浪那一群人。 正腹背受敌的云浪见状一喜,大喝一个字“散!” 众人纷纷飞掠向两侧山崖。 雪浪几乎是应声而至,全都朝着山谷口涌去。 无论箭楼,碉堡,还是城墙,全部瞬间被大雪掩埋。 那金龟上的四人刚飞身掠起,就全被云浪他们一阵铺天盖地的剑光给压落雪中。 夜酩掠到山下,躲入灵金窟,微微喘了一口气。 云剑紧随而至,一脸惊魂未定地看向他:“这是什么剑式,威力如此之大?” 夜酩干笑一声,他刚刚借魔僧槐安的“剑上谈兵”连施三击,把最后一式稍作修改,换成祭炉剑诀中的横剑式“江流万古”,也没想到竟会意外造就出这般恢弘气象,摇摇头道:“不知道,临时想的” 云剑嘴角微抽,也无暇再说废话,眼见剑潮已过,道:“我去引开云浪,你尽快带你爹去水晶洞找天石,记住,最多只有一天!” 说完,他便朝斜侧奔去。 夜酩吹了声口哨,就看远处有个头缠破布的男子和一个青衫书生已朝他这边奔来,看身形体态正是他爹和船上见过一面的君莫笑。 但与此同时,阎升和伍绍仪也从旁侧杀出,空中还有一只大鸟也俯冲而来。 少年忙转身打开石门。 几乎同时,张老铁、君莫笑已冲入石窟。 可就在此时,洞内忽涌出一团浓稠如墨的黑雾,化出数条如同章鱼般的触手,迎面朝他们卷来。 三人猝不及防,一瞬间全都被黑雾触手缠住,忙飞身后掠。 阎升、伍绍仪、还有重化人形的薛枭见状一惊,却也没逃过厄运。 眨眼间,六人全都被黑雾困住,不得不各自为战。 夜酩感觉浑身如遭万蛊啃噬,忙默念护道金铭,却发觉根本没用! 危急时刻,少年瞥见伍绍仪手夹金符,挥出数片金光,黑雾似有所忌惮,心头微动,也将佛灯凝于手中。 黑雾就像是被烫到一般,牛吼一声,将他远远甩开。 夜酩踏步虚空,闪电般折回,将他爹救下,两人转瞬掠入洞中。 但也就是这一耽搁,幽察司和太平楼两拨人已全都朝这边冲来。 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一艘巨舟,甩出十数股黑雾触手,朝着两侧冲来的人卷去。 场间一时陷入混乱。 而夜酩这边,跟着他爹一路狂奔,来到天石城地下。 只看地穴中到处都散落着碎石,似发生过惨烈的战斗,原本完好的通天石树上裂纹遍布,已经岌岌可危,地下岩浆翻滚欲沸,好似将要喷发一般。 这时,君莫笑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窃笑一声,抢先朝石树缝隙掠去,却忽被一条从地穴中伸出的黑雾触手缠住,直拽入深渊。 张老铁根本没去管他,抓着夜酩腰带,纵身掠入水晶洞中。 而就在父子两人消失不久,整座神山开始闪闪发亮,发出一阵阵如同海啸般的轰鸣。 通天石树在一阵摇晃中崩裂,无数巨石从空中砸落,瞬间将地穴彻底掩埋。 …… 水晶洞内。 父子两人见洞内无人,都略微松了口气。 张老铁扯掉头上缠着的破布,又重新打量一番夜酩,颇感欣慰。 夜酩见他爹眼神怪异,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张老铁笑道:“没怎么,就是感觉一切都过得好快” 夜酩想到他爹是从二十年前回来,鼻子有些发酸,忽道:“爹,要不我们撤吧,反正只是一块天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让太平楼和幽察司去争好了” 张老铁一笑,轻轻给了他一个板栗,飞身朝前掠去。 夜酩无奈,只能跟上。 不多时,两人来到刻有壁画的岩壁前。 借着夜酩手里的佛灯,张老铁又将壁画都仔细看了一遍,旋即盘膝坐在地上,就要解画。 夜酩忽收回佛灯,令洞内一暗。 张老铁轻啧一声:“别胡闹,这是大事” 夜酩站在黑暗中,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夜酩!” 张老铁喊出少年名字,语气有些严厉,声音拉的很长。 少年仍是不说话。 张老铁无奈一叹,只能从须弥物里拿出一支火把点燃。 只看夜酩胸口起伏,正在旁边喘着粗气。 张老铁又起身,来到儿子跟前,抬手揉揉他的头,却被夜酩挥手挡开。 “为什么?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能有命重要?” 少年红着眼睛大吼,不能理解他爹为何执意要做此事。 张老铁温颜一笑:“当然没有,正因为没有,我才要毁掉它” 夜酩很是困惑,没想到他爹竟是想毁掉天石。 少年望着他爹冷峻的面容,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原因恐怕比他心中设想还要复杂。 张老铁知道若不解开儿子心里这个结,恐怕会影响到他日后的决断,又沉默片刻道:“天石中所含天道乃是支撑这个世界运转最基本的法则,你若仔细看过这上面的壁画,就该知道天道回旋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人为造就,那些人利用它,来到这个世界,假传神谕,妖言惑众,随意串改历史,不断挑起各种争端,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一片庄稼,收割一茬,再种一茬,而他们的目的便是收集天道,去修补他们世界的天道残缺,但如此一来,我们这个世界就会遭到破坏,这就跟你家要盖房子,缺砖少瓦,却跑到别人家拆梁换柱一样毫无道理,所以我们才要尽力阻止他们,毁掉天石,真正还道于天” 夜酩听到这样的真相,一时更是迷惑:“你说的他们是谁?” 张老铁道:“伪神!” 夜酩微怔,这个词他还是不久前从云剑口中听说的。 “他们其实也是人?” “对” “难道幽察司和伪神有联系?” “当然,那大周皇帝就是伪神的一条走狗,一直在帮助其收集天道” “可我听说姬满当年西巡,借口围剿越隐门,其实是想斩断伪神对这个世界的控制,建立一个完全听命于他的神道,以保大周国祚千秋万代,怎么如今又会成为他们的鹰犬呢?” 张老铁轻笑一声,眼眸里浮现出一抹沧桑。 “真正想绝地天通的是我们,他不过是想渔翁得利,只是伪神太强大,我们败了” 夜酩震惊,想起壁画上那举剑指天的强者,还有之后神使与帝王对坐饮酒的画面,忽然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当初他就是靠伪神才……” 没等少年说完,张老铁已然点头。 “那狗皇帝所做的很多事背后其实都有伪神的影子” 夜酩深吸一口气,暗道一声“可恶”。 他没想到天石背后竟隐藏着这么多秘密,又看看崖壁上的壁画,一时有些犹豫。 张老铁这时也转看向崖壁,望着那些纷乱到极点的命迹,沉声道:“很多时候,我们都无法掌握命运,但我们可以选择走怎样的路,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去面对它”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一十九章、乱战 夜酩知道他爹决定的事万难改变,最终还是跟着张老铁再次来到天石中。 但和上次来不同,祭坛上不再水雾缭绕,一切景物都清晰可见。 少年环顾四周,见到两旁有许多建筑废墟,只剩石基和石柱,唯独前方那座祭台依旧完好。 在祭坛上空,还飘着一朵形似莲花的奇云,此时正向外散发着神秘而圣洁的气息。 见左右无人,张老铁没什么迟疑,走到祭台上,摘下手套,露出他那只平素甚少示人的右手,蹲下身,将其往祭台中心一按。 一股股如银汞般的真元从他手指间流出,注入地面阴刻的一片纹路中。 地上的巨石随之缓缓挪动,发出一阵阵犹如石碾滚动的声音。 转眼间,巨石重新构成一个玄奥法阵,一束束银光冲天而起,射入空中云莲。 那莲花瓣一片片扩散开来,撒下漫天甘露,让置身其中的夜酩感觉整个身心都仿佛得到了净化,凡尘尽除。 一片澄净虚空也随之显露而出。 若不仔细看,其内空空如也。 只有借着阳光折射,才能看到在那被花瓣围绕的中心隐藏着一方通体透明的石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色子。 夜酩仰头望到这番景象,感到很是神奇。 又看他爹双手交迭,掐出一个拜神印,口诵九字真言。 天上那朵云莲缓缓转动,石碑骤然绽放金光,收缩成豆腐块大小,渐渐下落。 但也就在这个当口,夜酩忽察觉右侧三丈外虚空里有一丝轻微波动。 本来,在这样地势险峻的高处,天地元气的流动十分紊乱,这一点变故微乎其微,就如同一个从河底冒出的气泡,实在不值一顾。 但少年刚刚被甘露洗礼,却敏锐察觉到其间微妙不同。 那感觉就像是一盆清水里忽然掺入了一滴墨汁。 不过闪念间,夜酩已默念出护道金铭。 不是他精神紧张,小题大做,而是自打从云剑那里听到关于宿命的铁律后,他心里就一直有所担忧。 而就在这刹那间,两道阴毒无比的剑光忽然凭空乍现! 一道拖着水线的莹绿小剑突兀凝滞在他眉心前一尺。 另一束如枣核般的明黄剑光距他爹后心亦不过一肘。 修行者之间的绝杀胜负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江湖传为“一刹十变,争先恐后”,其意便是说在一刹那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会有十种变故,争先则生,落后则死。 但其实,上三境修行者之间的对决又岂止十变! 只听“铛”的一声脆响。 夜酩身前骤然绽放出五朵刀昙。 这已是少年所能发挥恒山昙剑的速度极致! 他无法做到更快,只能勉力阻碍这道蕴含分金裂石之威的飞剑一刹,令剑锋稍稍偏转,从其头顶飞掠而过,发髻被一剑洞穿,砰然炸开,无数发丝飘然四散。 张老铁那边稍好,肩头却也被划出一道血线! 但与此同时,一道纵横无匹的银色刀幕也从少年手中飞出,没有任何突遭变故该有的惊诧迟疑、抑或拖泥带水。 二十丈外,一根能有双人合抱粗细的石柱迎刃而断! 两条人影闪电般从石柱后掠出,脸色都带着一丝惊愕,没想到转瞬就被看破形藏。 但夜酩可没就此收手。 一刀势尽,一刀又起。 黝黑的柴刀骤然变得雪亮刺眼,在空中留下一大片残影。 有的如钩似镰,有的似片梨花,有的皎如玉盘,恍如一轮明月穿过光阴长河,一瞬生出四种盈亏变化,令周遭天地都为之一暗。 月有阴晴圆缺。 人又岂能没有旦夕祸福! 之前一直栖身石柱后,本打算黄雀在后的秦广和徐福再次震惊。 两人眉心如遭冰刺,只感觉无数阴风袭来,令周身穴窍一紧,恍如一瞬堕入幽冥黄泉。 这是夜酩第二次给他们带来震惊。 不只是因为夜酩反应奇快,超乎常理,更因为其所用招式之奇,是他们生平仅见。 尤其是徐福,在整个幽察司中,是公认博学百家的大宗师,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断定刚刚那一招的来历。 只是这种震惊情绪不过一瞬,便被两人各显神通化解。 秦广的尺玉飞龙去而复返,如出水蛟龙一盘,再次朝夜酩胸口刺去。 这一剑看似不快,实则奇诡,出手时机妙到巅毫,正是少年一气用竭的换气之时。 逼得夜酩不得不转攻为守,将手中黑柴抖如荆藤,朝前抽去。 只是还没等夜酩将这“束薪劲”彻底抖开,飞剑上云篆铸文一闪,其后拖曳的水流就像是一股上劲的筋绳突然一松,剑身四周骤然出现十数股螺旋水线,牵动周遭天地元气疯狂朝剑锋前涌去,瞬息间形成一个涡漩。 飞剑便在这一刹那间陡然加速,化作一根飞旋的金刚钻头,刺在黑柴刀身弯曲处。 嗡的一声震鸣。 一股强大韧力沿着刀身瞬间钻入夜酩体内,令他感觉如遭挑筋割脉,忍不住惨呼一声,远远朝后跌出。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在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硬生生撞入远处一根石柱中。 别看两人都是七境,却犹有一重天地之别。 而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息间。 张老铁刚避过徐福的金蝉,便看到儿子突遭重创,忙掠身接去。 徐福趁机冲到祭坛上,探手抓向悬浮虚空的天石。 然而,一道幽蓝剑光却在此时从虚空射出,正刺在他的腋下。 这一剑极快极狠! 就算徐福有驼山金鳌护体,又穿着银蟒祭袍,仍是被一剑“轰”飞出去。 徐福跌出十数丈,接连撞碎祭坛旁两段残壁才稳住身形。 再抬头去看偷袭之人,发现竟是那先前曾被他以拘灵遣将术召唤出来带路的灵金地祗,顿时勃然大怒。 他没想到一个数百年前被困死在灵金藏的冤魂,偶然沾了点古神遗骸泄露的神性化生成的小小山神,也敢觊觎天石。 “尔敢!” 徐福看到那身穿百花战袍的玉面神将双手抓向天石,大吼一声,双手掐印,口诵天宪。 “紫薇敕令,雷帅速临,敢有不顺,风火灭形” 言出法随。 就在那玉面神将抓到天石,却愕然发现无法撼动分毫的瞬间,一道明黄光柱透过高悬虚空的云莲从天而降。 一尊身高八丈的金甲神将出现在祭坛之上,神眸一闪,对着他就是一拳。 轰的一声巨响,犹如九天玄雷劈落。 一团足有房间大小、萦绕紫电的雷球在金甲神将拳上爆开! 玉面神将瞬间被轰成齑粉。 …… 夜酩倒撞在一根石柱上,虽受伤不轻,但仗着有护道金铭,伤势瞬间恢复七八。 张老铁搀起儿子,见其并无大碍,微松一口气,却看徐福依仗天下正统施展仙术,请下一位雷部都司元帅,只得对夜酩道了声“小心”,再次掠上祭坛。 那金甲神将见冲上来一个凡人,毫不客气的再次轰出一拳。 可雷光电涌之间,却忽瞧见张老铁身后出现一个巨大兽影,顿时一惊。 那竟然是一头通体浴火的麒麟。 金甲神将急忙撤力,并非不敢正应其锋,而是有所顾忌。 麒麟乃是大周皇族祖神,按理说拥有此等魂兽之人,必是大周皇族宗亲,除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轻易得罪。 但也就在此时,却听一旁徐福厉吼:“格杀勿论!” 金甲神人微蹙眉头,虽然心头不愿,但神职所在,却容不得他不动。 只是这稍一迟疑,张老铁整个人已融入魂兽身躯,豁然间化作一尊头生双角,身负龙鳞,背负七宝火轮的神将。 “兽神变!” 金甲神人又是震惊,失声惊呼。 徐福、秦广见状也是瞠目。 要知道这乃是一门太古仙术,早在上古仙路还未断绝时,就已经被列为天道禁法,便是因为这种术太过逆天,可让人无视仙道,直入神道,虽说只是暂时的,却足以让一些人族修行者拥有反杀仙圣的能力。 不过是瞬息转换间,化身七丈兽神的张老铁已然出剑。 一道势能刺天戮地的剑光从他掌心飞出。 那剑光粗如大梁,赤红如血,好似隐含太阳真火,所过之处就像是一条烧红的烙铁从水面划过,在空中留下一道白雾,令周遭温度急剧拔升。 无数沉寂在山巅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一时间石城上空水气弥漫。 金甲神将见势,庞大身躯骤然原地消失,一退百丈,同时接连朝身前轰出十数道紫电雷罡。 高空中接连传出一连串巨响,将整座山峰都震的簌簌发颤。 转眼间,两人已从山巅打到高空。 从地上看,只能瞧见两团炫光纠缠一处,就如同两颗雷球不断碰撞。 只是一息之间,天地间已出现数条恐怖裂缝。 无数凛冽罡风从其中喷涌而出,与那些翻涌的热浪搅在一处,在空中留下一道道诡云。 “快取天石” 站在距离祭坛不远的徐福嘶哑大吼,双手仍旧保持着施咒之姿。 此时的他脸上已然渗出许多细密血珠,似正承受着极大压力。 那只驮山金鳌就悬浮在他胸前一尺处,金影重重绽放,鳌背上数座小山中最高的那座正如沙丘般消融。 秦广见势,不再顾及夜酩,闪电般掠上祭坛,手掐拜神印,再次启动大阵。 天石又开始缓缓下落。 夜酩眼见情势危急,猛然咬碎口中一颗升龙丹,将磅礴药力尽速灌入脚下。 一股狂风骤然在他双腿下荡起,他的布靴砰然炸裂成无数碎片,在坚硬的晶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半尺深坑,整个人以无比暴烈的姿态朝前飙射而出。 由于动作太快,太猛,甚至将他前方空气都压出一道气弧,身后更是炸起一个气团! 此刻,少年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绝对不能让秦广拿到天石! 他的刀锋前骤然亮起一点如星辰般耀眼的明光,整个人似一瞬间融入其中,如同一道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一刹跨过数十丈距离,径直朝秦广刺去。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霎间,却是有人比他更快欺入秦广身前,也将手探向天石。 那人头戴金冠,身披金甲,手持长剑,长相英姿不凡,凭空凝聚而出。 秦广骤惊,没料到玉面神将竟然诈死! 两人几乎同时抓住天石。 但还未及较力,夜酩的刀已从神将后心透体而过,切过秦广手腕,直刺在天石上。 那刀光极寒,似能将万物冻结。 那刀光又极快,快到仿佛能将一刹光阴剖开。 于是,这难以名状生灭里有了许多细节。 神将破碎飞散的金身,秦广断裂的手腕,神色决然的夜酩,崩碎的刀锋,无数条被拉成白线的天地元气,全都定格在虚空中。 却又在中央那块天石爆裂的瞬间,被一圈往外扩散的金光推向四面八方。 沙的一声怪响。 如同热水泼到熔炉中。 天石瞬间化为乌有。 玉面神将和秦广首当其冲,一个再次化作齑粉,一个衣袍尽碎,惨然朝后方跌飞出去。 夜酩被一股巨大反冲力抛向高空,七窍流血。 即便有护道金铭傍身,少年仍感觉到一种骨肉剥离般的剧痛,神魂摇摇欲脱。 不远处的徐福亦未幸免,身前金鳌背上那座小山砰然崩碎,令正在高空中与张老铁绞杀的金甲神将瞬间形消影散。 天石毁,云莲散,只是刹那光景。 云雾里显出两个巨大石环,形制古朴而神秘。 它们忽然急速飞旋,带起一阵犹如数座大山接连碰撞般的隆隆之声。 石环就像是一个巨大风洞,不过几息,就将漫天云气尽数吸卷过来,在高空凝出一朵形似陀螺般的云山。 其气势之磅礴,场面之恢弘,已难以用语言形容。 与此同时,在众人目力不及的浩淼星空里,一颗长着四片方形翅膀,外形像是两节藕段般的银色星辰忽然觉醒。 一连串好似从缸瓮里发出的声音响起,如魔神呓语。 “系统预警,天象异常” “雷电能级超载,五行破雷咒已开启” “类型判断:四九天劫” “天石感应:太古神界,南斗天枢星君,内容解析中……” “尝试回收,载入转魂咒,咏颂真言” “九灵列位、焕镇六合,促召千真,俱会帝庭” “结构失称,回收失败” “原因解析,不明引力干扰” “侦测目标源” “发现神器,级别判定中……” “系统资源严重不足” “威胁评估:极度危险” “协同南蕃二星,左右执法,预估最快抵达时间,五小时” “切换方案,启动唤醒程序” “目标锁定:洛都三元考校府驱邪摄魔吕将军” “载入降神咒,咏诵真言” “隐态传输建立,金身重组中……” “进度四……” 第一卷:太平局(上部) 第一百二十章、离别 看到凝聚在夜酩头顶的劫云,张老铁神色复杂。 在上一个轮回里,他并没有见过这番景象。 他很肯定,这会是一条全新的时间线! 从刚刚那一刻起,一切注定会和他之前所见不同。 但其中是福是祸,他根本无从判断。 没时间犹豫,张老铁飞掠到坠地晕厥的夜酩跟前,手掐拜月印,从其体内御出神器陨月,又一掠而起。 现在,纵然有千言万语憋在肚子里,中年汉子也再来不及多说哪怕一个字! 就算他已然兽神变,跻身人间道九境巅峰,也没把握抗下这样的天劫,唯有冲入其中,凭借神器陨月将其瓦解,方能为夜酩争得一线生机。 但就在他反身冲向劫云时,一道粗如天柱般的紫色闪电当空劈落。 张老铁体内气机瞬间流转万里,一刀朝头顶斩出。 一条黑色剑罡顺着刀锋飙起,由一条涓涓细流刹那化为沧海,泼墨般晕染整片天幕。 不过短短一刹,便将那势能撕裂天地的闪电吞没其中,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这一幕无比诡异。 在一阵恍如石闸开启般怪异的雷声从高空传到地面时,犹然半跪在地的秦广神色已震惊到极点! 看到昔日宿敌挥手间使出出自他修行宗门的逆瀑剑诀,秦广托着断腕,面容萧索,心中一时涌出万千感慨。 同样是亡国,同样是用剑,同样成名于南北大朝会,更同列为太玄榜十大高手。 他一直自认与张凌寒相差不远。 可看到眼前这一幕,他才醒得其中差距之大。 徐福也很是惊骇。 不仅仅是因为张老铁这一刀吞天。 更因为他认得那把刀,那乃是大越定国神器,传说能毁天灭地,再造乾坤的陨月! 在这世上,恐怕只有大周国器“帝杖”能正应其锋。 “天石已毁,走!” 徐福当机立断,搀起身受重伤的秦广,催动手中金鳌,脚下荡起一圈玄奥符文,眨眼消遁不见。 …… 此时,夜酩也从晕厥中惊醒。 但他眼前所见,却已然和适才截然不同。 现在,他的周围全是云雾,到处雷光电闪,凄风呼号,恍如一座雷池地狱。 少年一时不明所以,只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巨大压迫感正笼罩全身。 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正用纤薄的刀片一层层切削他的神魂,令他头痛欲裂,仿佛脑壳都要炸开。 他听到从天幕之外传来许多诡异人声,说着令人难解的话语。 夜酩蓦然惊觉,想到他毁掉了天石,高高在上的“伪神”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忙运转气机抵挡,却愕然发现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才意识他正在阴神出游。 少年忙默念护道金铭,一瞬间跌出云雾,眨眼回到祭坛之上,犹然惊魂未定,却见他爹张老铁手提陨月,一瞬没入劫云。 夜酩大惊,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 天地间骤然响起一声高亢兽吼。 劫云中亮起一道道闪电,就像是其中有无数条蛟龙正在纠缠搏斗。 无数天地元气凝聚成彩色炫光如雨般从劫云中洒落。 夜酩鼓足气力,冲向劫云,却被一阵喷涌如潮的罡风倒卷而回,瞬间遍体鳞伤。 他咬紧牙关,再次冲起! 一次,两次,三次。 眼看着云中电光越来越多,雷声已化作一片汪洋。 最终也未能见功的夜酩力竭坠地,口喷鲜血,陷入一种深深无助中。 他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天空,愤怒嘶吼着,却是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听不到。 少年的心中满是不甘。 他拼命地想要将脑海冒出的可怕念头挥去,却根本无济于事。 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 然而,也就在夜酩万念俱灰时,头顶巍峨如山的劫云却忽像是被人从内部抽空,由外向内急速收缩。 一瞬间,整个天地似乎都朝其靠拢而去,天幕就像是被人扯起一角的幕布,赫然间出现许多褶皱,无数天地元气如湍急的水流,相互激荡相撞,在空中接连发出一阵轰鸣。 祭坛上许多石基、石柱、还有散落的碎石,全都像是失去重量,朝高空飘去。 又在劫云彻底消散的刹那,全部从空中坠下。 夜酩看到张老铁浑身浴火,如同一颗陨石般砸落在祭坛上,闪电般冲到他爹身旁,将其托住。 此时,张老铁双眸紧闭,面无血色,周身正往外散发着星辉。 夜酩见状,猛然抓住张老铁的手臂,拼尽所有力气,默念出护道金铭。 “狗屁宿命,我不相信改不了!” 夜酩嗓音嘶哑的大吼。 天空中那两个巨大石环再次缓缓转动。 张老铁终于恢复了神志。 然而,还没等夜酩高兴,一道狠辣剑光已朝他后心刺来。 这一剑太过突然,完全是凭空乍现。 让少年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但在这电光火石间,张老铁却未卜先知般用力一扯,让夜酩避过了这一剑。 噗的一声。 中年汉子的右胸瞬间被一剑贯穿。 夜酩目眦欲裂,如遭五雷轰顶,狂摧护道金铭,却为时已晚。 少年一瞬暴怒,周身气机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顺手抓过他爹手中的陨月,连看都没看,回手就是一刀。 按说,夜酩尚无法驾驭陨月,就算只是用手提着,都会感觉极为吃力。 但这一刀挥出,却如臂指使,毫无凝滞。 一道纵横百丈的黑色刀罡当空落下,瞬间将祭坛一断为二!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一条残臂当空抛起,却是未见行凶之人身影。 半面祭坛沿着刀痕向下塌陷,跌落万丈高空。 夜酩转身,看到地上残留的那截断臂,已然知道刚刚出手之人是谁,又想到刚刚阴神出游时听到的话,蓦然间想通了一切。 他生平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愤怒,只感觉满腔热血似都要从血管中喷爆而出。 本命陨月骤然响起一声震天彻地的高亢兽吼。 随着少年朝天挥出一刀,无数被吸入刀内的天劫紫电从刀锋前喷薄而出,瞬间凝成一道射向天幕的雷箭! 如果刚刚张老铁那一刀还算是人力所为,夜酩这一刀可就已经完全超出人间道理。 天地有大道。 与人论仁道,与神自然要讲天道。 紫电雷箭一瞬洞穿天幕,如同巨石投湖,一时激荡起云气千层,重重如浪。 …… 山腰处,一处露台上。 云浪一干人等刚从水晶洞一处隐秘通道出来,正看到一道星芒刺破天幕,所有人都异常震惊。 这次寻宝局对他们而言可谓一波多折,怪事频出。 刚进入昆墟,他们就被大周幽察司鹰骑发现行踪,一路追赶。 之后又在玄圃上遭遇埋伏,迷失道路,几经辗转来到灵金藏,又遇到秦广一行人守株待兔。 好在他们手里有张王牌,很熟悉灵金藏地形,才跳出圈套,来到这灵金窟。 却又在山谷、入口接连遭遇袭击,竟还遇到了墟神。 进入天石城后,又发现通往地下的道路已被彻底封死,不得不另寻出入进到水晶洞内。 结果刚出来,又见到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狄莺手拄锄头,仰望天空,轻啧道:“难道他娘的天石藏在天上?” 绿袍道人孟继常低头看看手中罗盘,微叹道:“命盘错乱,五行颠倒,无解啊” 一脸虬髯的叶青山道:“什么无解?” 孟继常道:“命迹,我们这些人的命迹,孛星划空,大凶之征” 罗通一提手中鱼竿,看向云浪身旁的吕姓少年:“小娃,你家先祖既然是此方地祗,何不将他请来,给咱们指条明路,到底要到哪里找天石,免得瞎耽误工夫,错过出去的时辰” 狄莺低头瞥了眼白发老者,揶揄道:“老罗,你老小子一来就收了一条仙舟,这会就想脚底抹油,不地道吧?” 罗通眯眼一笑,也不生气,只缓缓道:“我这也是为大家安全考虑” 黑衣少年扭头看一直在仰望山巅的云浪没反对,从怀中拿出一块翡翠玉牌,手掐拜神印,口诵真言。 只看一团炫光从玉牌中射出,却只见强光耀眼,听到一声惨嚎。 “毁天石者,必遭天谴,就算你能颠倒乾坤,也救不了你爹,天道之上,铁律犹在!” 黑衣少年一下傻在那里,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玉牌已化为一缕青烟。 众人见状也是一惊。 云浪亦看到这一幕,剑眉深凝,略微琢磨一阵道:“老孟、老罗,你们几个先走,出去之后,立刻回城,切莫耽搁,这件玄器对我们很重要,我和了然去找锁匠和君莫笑” 几人纷纷点头。 云浪又对身旁黑衣少年:“吕慕白,你带他们出去,记住,能避则避” 黑衣少年惊醒,脸色有些痛苦:“那你们怎么办?” 云浪缓缓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一直双眸低垂,默诵佛经的了然:“大和尚,咱们上山” 了然僧微微点头,又对众人打了个佛手,仰头望向山顶,将手中禅杖朝上方一点。 倏忽间,两人已消失原地,掠向山顶。 …… 夜酩和张老铁离开天石,来到山巅祭坛,见云剑正站在石门旁等他,脸色有些冷。 一切都是循环。 张老铁却像没事人一样,伸了个大懒腰。 云剑看张老铁朝他偷偷挥手,转身默默离开。 夜酩看着云剑的背影,皱眉道:“这是你们第几次来这?” 张老铁摇头:“记不得啦” 夜酩将眼光瞥向远方,望着缓缓下沉的落日,心头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宿命的铁律就像这日升日落,依然无法改变。 对于这样的结局,他什么都做不了。 张老铁轻叹一口气:“有什么想要对你爹娘、干娘亲说的,我可以捎话给他们” 夜酩握紧双拳,呼吸有些粗重,轻轻摇摇头。 中年汉子有些尴尬,却一时再找不到什么话题,能让气氛轻松些。 人,只有到生离死别时,才知很多话根本说不出口,并非不愿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默默离开祭坛,走入石城,一路来到地下。 随着夜酩走过,业已坍塌的地穴顷刻恢复原貌。 少年与他爹纵身掠入水晶洞中,将陈瞎子留下,拦住一直默默跟随在后的云剑。 半个时辰后。 夜酩沿着水晶洞崖壁下那条通道来到山外,神色有些萧索。 少年看到云剑和陈瞎子正等在外面,对云剑道:“你说来修正一些错误,其中也包括我爹吧?” 云剑微微点头。 “若他做了有碍将来的选择,你会怎么做?” 云剑摇摇道:“不知道,但若是之前,或许我会杀了他” 夜酩冷笑:“你倒是坦白” 云剑淡淡一笑,抱拳一礼,以表歉意。 夜酩道:“走吧” 云剑又望了眼少年身后的洞口,似有担忧。 夜酩一笑:“怎么,不信我?” 云剑微微摇头:“能问一句,你爹这次去了哪里吗?” 夜酩眉梢轻轻一挑:“你猜呢?”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