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食鬼第二部》 第1章 求雨 天元五年,春夏之交。 关中大旱。 灵州太守林之源坐在家中,望着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很是犯愁。 已经两个月不见一滴雨水了。 现在正是麦子开花结实的时候,两个月不下雨,河道都快干涸了,更别说水渠,百姓们每日早晚挑一点井水浇灌田地,才勉强让麦苗们没有干死,若是再不下雨,今年的庄稼只怕要绝收。 若是求雨…… 本地倒是有个天一观,可里面只有几个零星道人修行,听说,以前那道观也信者颇多,香火鼎盛,可天一道长突然行踪不明,天一观也随之败落。 没有道长,高僧也行啊。 林太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他想起当年自己还在安远县时的经历,脸颊不由得一抽。 在安远县盘踞多年的西门寺,明光可是个恶僧啊,若不是顾娘子,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世间假借修行之名,沽名钓誉之徒不知凡几,普通百姓,实在难以分辨。 说到顾娘子。 林之源叹了口气,那才是真正的神仙人物吧,若是有她在,还有何忧。 如今,又往何处去寻觅仙人足迹呢? 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林之源愁得叹了口气。 第二日,灵州城内,忽见一衣衫褴褛的年老道人,拄着一根竹竿,拖着脚步在街上缓步慢行。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出卖风雨雷电,出卖风雨雷电!” 只听说过卖菜蔬点心,针头线脑,卖吃的玩的穿的,哪里听说过有人能卖风雨雷电的? 听起来就很吓人。 偏偏老道毫无自觉,仿佛他这个生意做得天经地义,如同卖糖人儿的货郎一般,沿着大街叫卖,吆喝不停。 街上行人纷纷侧目,无不露出惊骇神色。 老道却神色自若,自顾自的走到灵州太守官邸门口,又大声叫道:“出卖风雨雷电啦!有人买吗?过期不候!” 这等古怪之事,早有人速去报给林之源知道,他一听,也觉得甚是惊诧,想了想,便命人将老道带来自己面前。 哪知派人去请,老道竟不肯来。 他对前来请他的小隶道:“山野之人,安能面见朝廷大员,贫道自惭形秽,不能前往。” 一个落魄老道,还摆起架子不成。 难道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 林之源心中恼怒,他正要下令让人直接去把老道抓来,却被幕僚拦住。 “太守,奇人异士总有些怪脾气,不可莽撞了啊。” 幕僚对他拱手一礼,规劝道:“说不得,那位道长真能求雨,我们灵州原本就有道源,道长来此处,兴许是有什么机缘,太守何不一试呢?” 林之源觉得有些好笑,“怎么试?难道还真跟他买雨不成?” “既然道长卖风雨雷电,太守买些来就是,若是买了却不见下雨,再治其罪也不晚呀。” 林之源一想,倒是有理。 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不如姑且一试,反正不会更坏。 于是他便带着幕僚,亲自去见老道。 老道正站在灵州城天一观门前,昂头看着门前牌匾,口中道:“天下第一观,倒有趣。”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有人道:“可是道长售卖风雨雷电?” 老道转头一看,是位身着紫红色圆领官袍的中年官员,正对他和颜悦色的问道。 林之源看着老道,心中打起鼓来。 不为别的,只为这位道长,太邋遢了些。 称他作老道,都是恭维了他,身上披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道袍,袖口袍边都磨得破破烂烂,一头花白的头发胡乱抓了个髻顶在头上,用根竹枝别住,满脸胡子眉毛纠成一团,都看不出道人的五官长相。 他脚上拖着一双破烂不堪的草鞋,手里拄着一根竹棍。 别说是道人,就算说他是个要饭的老乞丐,也不奇怪。 “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虽然心中这样想,林之源仍是客客气气的拱手行礼。 老道呵呵一笑,挥了挥手,道:“贫道正售卖风雨雷电。” “敢问作价几何?” 老道却不答,只盯着林之源看了看,点了点头,道:“请于城郊结坛,官吏斋戒,三日后午初,当雨。” 林之源闻言大喜,顾不得再问价格,若是这道人真能求雨,就算要他全副身家又如何? 能救得灵州全州数十万性命,他一人的身家,算不得什么。 他连连向老道作揖道:“老神仙还其他吩咐吗?” “嗯……三日内,不可杀生。”老道挥了挥手,对林之源道:“贫道暂且寄身于此观之中,太守回去吧。” “是。” 林之源恭恭敬敬的送道人进了道观,便立即回府,准备三日后的求雨祭坛,并令人在灵州城内巡视,勒令三日内城内城外皆禁屠宰,不可杀生。 他自己则带领下属官吏,斋戒沐浴,每日焚香,虔诚祷告。 只求三日后求雨必成。 很快三日过去,到了求雨当日。 祭坛早已造好,一项事物皆准备齐全,林之源带着灵州官员们等候在祭坛旁。 而久候道长不至,林之源心中有些焦急,便让两个小隶,去天一观请道长前来。 两个小隶领命,去了天一观请人,观内道士却说那邋遢老道一早便出门去了,此时并不在观中。小隶着急起来,于城中四处寻找。 终于,两人在一处小酒肆中寻到了邋遢老道,他一个人坐在桌前,叫了一壶酒,一盘肉,正自斟自饮,喝酒吃肉,十分欢畅。 “你这老道,让我们使君斋戒,自己却在这里吃肉喝酒!” “就是!妖人竟敢哄骗使君!” 两人气的吹胡子瞪眼,双手一抬,就要上前捉拿老道。 老道却不慌不忙的吃下一筷子肉,道:“二位何必如此计较,来来来,也吃一块儿肉,这可是好肉,难得一见。” 两个小隶虽然职微,哪里又没吃过好肉,自然不受他蛊惑,只瞪着眼要来拿他。 却不想嘴巴里一鼓,大块香肉,已在口中,咬下去香气四溢,汁水浓郁。 果然是好吃,二人迟疑一刻,口中的肉已经吞下去,只得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章 龙王不见了 “两位也同食香肉,可否网开一面,在长官面前与贫道保密呢?” 两个小隶本想捉拿老道,奈何自己也吃了肉,且那肉的确美味无比,让人舍不得吐出来。这下吃人嘴短,有些尴尬了。 况且,自己二人同样吃了肉,破了斋戒,若是说与太守知道,必然同罪。 犹豫间,道人已经喝完酒,吃完了肉,对二人道:“时辰差不多了,贫道这就与二位同去吧。” 见老道无意逃走,而是依着时辰去见太守,二个小隶对视一眼,点点头,跟在老道后面,往城门而去。 但他既然已经吃肉喝酒,那若是求雨不成,该当如何? 自己二人虽然也吃了,但只要咬死不说,只说是老道破戒,老道又能如何? 他有何证据?肉吃都吃下去了,还能给他吐出来不成? 两个小隶偷偷摸摸在老道身后小声商议妥帖,等到了城郊祭坛处,便不肯替老道隐瞒,将老道喝酒吃肉之事,对林之源一一说了。 林之源大怒。 这老道,还以为他是个老神仙,却没想到,竟然真是个骗吃骗喝的老乞丐。 “道长,你命我等斋戒沐浴,不可杀生,自己却吃肉喝酒,不亦乐乎!” 林之源拂袖道:“道长既已然破戒,求雨必然不能成功,不如罢了。” 他扭头要走,旁边的人却不干,纷纷要求将妖人抓住收监。 老道见他们如此,不禁呵呵笑起来,道:“太守好生小气,贫道不过是腹中饥渴,过个嘴瘾罢了。” 说罢,他嘴巴一张,竟然吐出来一只黑狗。 黑狗皮毛滑顺,全身上下墨墨黑,没有一根杂毛。 那狗落在地上,摇摇尾巴,犬吠几声,倒是可爱。 林之源与一众官员皆大惊,他们看着这狗,半晌说不出话来。 “它,它的耳朵呢?” 众人这才发现,黑狗活泼,却没有耳朵。 老道指一指身后的两个小隶,道:“耳朵,在他二人腹中。” 林之源一听,怒上心头,原来这二人也吃了肉,吃了肉不说,还反告老道。 可谓不忠不信,卑劣无耻。 他立刻命人将二人拉下去打板子。 老道却不在意这些,他看一眼林太守身后官员,摇了摇头,道:“沐浴斋戒不在行,而在心,贫道尽力而为吧。 说完,他手拄竹杖,登上祭台,令林太守及众位官员拜在坛下,自己昂头看天。 此时正在初午,烈日当头,晴空万里。 林太守低着头,耳边并没有听到道士念诵经文,心中不由得奇怪。 他悄悄抬头看去,只见道士将手中竹杖,向东边指去,则眼见一片黑云,自东而来。 他又复指西,南,北三方,黑云皆起。 林太守心上一松,看来这老道是有真本事的,大雨,眼看着就要来了。 黑云弥天,狂风骤起,云层隐约可见电闪雷鸣,跪在祭坛下的官吏们脸上都露出欣喜神情,这雨,竟然要来了! 等了片刻,仍是在刮风。 再等片刻,还是在刮风。 林之源有些疑惑,他抬头看看祭坛上的道人,哪知他也与自己一样,瞪着眼睛,望着天,发出一个“咦?” 林之源伸手按住头上的官帽,眯着眼睛,大声对老道问道:“老神仙,这风刮了快两刻钟了,请问,何时下雨啊?” 老道的白发胡须在风中乱舞,他衣袂飘飘,若不是因为那看不出颜色的道袍实在太破烂,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老道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奇怪了。” 什么奇怪? 不会是,这老道只会刮风,不会下雨吧? “待贫道去看一看,太守稍候片刻。” “啊?” 林之源只觉得自己在风中有些凌乱。 老道话刚说完,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笑声,众生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娇媚的娘子,坐在一辆马车前,她手中拿着马鞭,从马车上跳下,回头冲马车里面笑道:“娘子,可见到老熟人了。” 车帘被撩开,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来,她神色冷冷,朝这边看了一眼。 林之源顿时愣在原地,他只觉得浑身酥麻,巨大的狂喜,从脚后跟直冲天灵盖。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 “顾娘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祭坛上的老道对她一拱手,打了个招呼。 咦?! 这老道,居然跟顾娘子也是熟人? “竹冠上仙,一别经年,您可还好?” 顾娇也下了马车,对老道躬身行礼。 林之源大惊失色,这老道,居然是个真神仙? “都好都好,小狐狸看起来也不错啊,宁宁呢?” 圆眼的小丫头从马车窗边探出半张脸来,甜甜一笑,“上仙好。” “唷,这是有法身了,好,好!” 竹冠上仙呵呵笑着,几个人自顾自聊起天来,只留一众求雨的官员,在狂风肆虐中,呆若木鸡。 “上仙这是在求雨?” “被顾娘子看出来了?”竹冠上仙颇有几分羞意的拿竹竿搓搓后背,“只是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却不见雨下,贫道正觉得奇怪呢。” 顾娇点点头,抬头望了片刻,道:“不见龙来,怪不得不下雨。” 她低头想了想,唤了声,“宁宁,拿四海瓶来。” 小丫头忙在马车里翻了翻,翻出一个白色的玉瓶,双手捧着,下了车,往顾娇这里来。 顾娇接过四海瓶,放在祭坛之上,对竹冠上仙道:“无龙,便无水,所以下不得雨。这四海瓶,可连接江湖四海,里头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上仙若是不嫌弃,便拿它救救急吧。” 竹冠上仙一听,哈哈笑道:“顾娘子太客气了,贫道三生有幸,才能借一借此宝的神通。” 顾娇莞尔一笑,并没有说话,她侧头看了看坛下的官员们。 目光在林之源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林之源心中无比激动,他不知道顾娇是否认出了他,毕竟已经多年不见,他也已经额生皱纹,鬓生华发,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无畏的小小县令了。 她突然走下祭坛,在地上四处看了看,捡起一片青瓦。 那青瓦,大约是被方才的狂风刮来此处的,幸好还未碎掉,看起来颇完整。 顾娇将青瓦交给林之源,开口道:“你将此瓦,盖在头上。” 第3章 故人 林之源有些不解,但他还是依言将青瓦盖在头上。 老道又如方才那般,拿起手中青竹杆,向天一指,顿时间,乌云沉沉,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胡好好在马车旁撑开黑甲伞,宁宁则早已回到了马车里,祭坛上只站了老道与顾娇二人。 滂沱大雨中,跪在祭坛下的官吏们一个二个被雨水浇得精湿,雨集如矢,噼里啪啦打在身上脸上,让人眼睛都睁不开,只有林之源一人,方圆一丈之内,滴雨未落。 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四周跪在泥水里,狼狈不堪的官员们,又看看祭台上的两人。 老道与顾娇两个,身上都未沾一滴雨水,顾娇放在祭坛上的玉瓶中,有好几股水柱翻腾交汇,如水龙一般,随着老道的青竹杆,盘旋而上,直至云端之上。 难道说,这雨水,都是来自顾娘子的那只玉瓶之中? 林之源震惊之余,忙垂下头,对着祭坛拜下。 顾娇的脸微微一侧,看到了,她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两步,避开了林之源之礼。 是了,顾娘子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肯轻易受人之礼。 林之源长吁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午时末,祭坛前众人纷纷举袖高呼道:“老神仙,雨够了,够了。” 老道点点头,手中竹杆顿地两声,大雨立止,骄阳跃出,乌云尽散,空中碧蓝如洗,更无一丝云彩。 “多谢二位神仙!多谢二位神仙!” 泥泞中的众人虽然形容狼狈,但心中喜悦,纷纷趴倒在雨水中,大哭大笑起来。 林之源心中也欣喜至极,今日亲眼得见老神仙降雨是一喜,而能见到顾娘子,则是喜中之喜。 他拿下头上的青瓦,捧在手中,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便问道:“顾娘子,这瓦,该如何是好?” 顾娇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太守为官清廉,是以得到神仙庇佑,与我无关。” 老道听她这样说,忙摆手道:“顾娘子这样说可羞煞我了,贫道把这事忘了……” “总归是太守自己的缘故,否则,即便头顶青瓦,也无用。” 顾娇看了看他手上的青瓦,道:“林太守不必再捧着它了,不过是我随手捡的。” “不可不可。” 林之源将青瓦小心收起,道:“此乃神仙祥瑞,在下必然要供奉在太守府中,世代相传才好。” 顾娇见他认真,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转头看竹冠上仙。 “在这里遇到上仙,倒是巧。” “娘子说得是。” “还未谢过上仙的指点,宁宁来。” 她招手唤来宁宁,让她给老道行了大礼,“多亏上仙指点迷津,才能有此机缘,多谢上仙了。” 竹冠上仙哈哈笑道:“顾娘子见外了,这些,都是宁宁自己的机缘,贫道虽然说了一句鬼门,可全靠她自己,才能修得法身,贫道这里没什么好谢的。” “那也要多谢上仙,宁宁心中特别感激您。” 宁宁脸上甜甜一笑,从荷包里拿出几粒糖来,“这是我拿蟾蜍精熬出来的琥珀糖,上仙吃几颗呀,如今暑热,吃了可以清热解毒的。” 竹冠上仙闻言顿时一呆,他看着小女娘白生生手掌上的糖粒,连连摇手道:“贫道不吃糖,心领了心领了。” 宁宁一笑,也不在意,把糖又收回荷包里。 一转头,看到林之源,开心道:“呀,这不是远安县的那位县令嘛。” “如今在下在灵州为官了,小娘子,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得有个,七八年了吧?” “是十年了。” 林之源心中感慨,道:“多谢二位神仙求来甘霖,解救灵州数十万百姓,请受下官一拜。” 竹冠上仙却跟顾娇一同避开,笑道:“林太守,这也是你为官清廉的缘故,定是上天不忍见你辖下百姓遭受暑旱之苦,才遇到了贫道及顾娘子。” “下官惶恐。” 林之源朝身后挥挥手,有小隶搬了一箱钱,还有几坛好酒上来。 “这是买风雨雷电的钱,酒是下官奉予老神仙的,还请老神仙收下。” 竹冠上仙却摆摆袖子,道:“之前乃是戏言,再说了,今日贫道也未能求得雨来,多亏了顾娘子,不然贫道只怕没脸见人咯。” “说来奇怪,为何今日龙王不至,难道贫道这点儿脸面,龙王也不肯给不成。” 竹冠上仙抓了抓乱糟糟的发髻,道:“不成,贫道还是得去找那老匹夫说道说道。” “上仙要去找荒川龙王吗?” 顾娇见他慌慌张张就要走,便跟着问了句。 “荒川龙王已经数十年不现世了,贫道去找一找这附近可有大湖大河,想必是有的吧。” “灵州附近山水灵秀,想来是有的。” “那贫道先行一步了,顾娘子,告辞。” 对顾娇及宁宁一拱手,又对胡好好挥挥手,便要走。 林之源慌忙上前几步,连连作揖道,“之前明明与老神仙说好的,还请老神仙收下才是。” “不必不必。” 老道口中说着,身形已在数十步开外,远远传来他的笑声,“顾娘子,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顾娇对他低头一礼,目送老道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转头对林之源道:“林太守,既然雨已经得了,顾娇也告辞。” “咦?顾娘子!还请留步!” 林之源心道,话都还没说两句,怎么一个两个就要走了,偏偏自己还拦不住,心焦。 他一边吩咐人收拾整理祭坛,又让人速速去看灵州城外各村的水利沟渠,田地等。 他忙着吩咐了一堆事,又抽空对顾娇道:“顾娘子,一别经年,若是不着急,何不到下官那里略歇一歇,也让下官尽一尽地主之谊。” 顾娇略一思量,点头道,“既然如此,就打搅林太守了。” 胡好好已经牵着马车过来,对林之源一笑,道:“林太守,你可还认得这马车?” 林之源点点头,这可是他当年精心挑选的马车跟马儿,哪里会不记得。 虽然已经十年,可马儿跟马车一如当初,还是崭崭新的模样,实在让人怀念啊。 第4章 叙旧 一别十年。 物是人非。 林之源看看面前的顾娘子,不不不,物是人非的只有自己,顾娘子,还是一如当初,没有改变分毫。 只她的婢女宁宁,之前颇为胆小,林之源记得当年还是去顾娇家中拜访时,似乎勉强打过一个照面,进门后这小娘子就躲起来了,如今她倒是胆大活泼,刚才还请自己吃糖。 林之源不好扫小娘子的兴,便拿了一粒吃了,果然是很清凉,能解暑热。 胡好好见了故人也很高兴,她还是以前的模样,娇媚可爱,活泼灵动。 林之源招待她们吃了一顿灵州当地走地鸡,鲜香嫩滑,吃得胡好好赞不绝口,大呼过瘾。 一时饭毕,几人对坐喝茶,顾娇才开口问道:“灵州干旱,大概有多久了?” 林之源没想到顾娇竟然问起这个,忙放下茶杯道:“三月中就开始了,如今已经六月末,差不多快三个月,滴雨未下,眼看今年的庄稼就要绝收,百姓苦不堪言。” 说罢,他起身又要行礼,想起顾娇并不愿受人之礼,只得坐回去拱手道:“多亏老神仙跟顾娘子出手相助,否则,灵州一地,只怕要饿死不少人。” “滴雨未下。” “是啊,下官来灵州这是第五年了,还是第一次碰到,按说此地有山有水,向来风调雨顺,从未有过大灾,今年不知为何竟不下雨,兴许是下官什么地方做的不周到……” 林之源说到这里,皱眉沉思。 顾娇摇摇头,“方才求雨时,太守身上滴雨未沾,说明太守为官清廉,上天不忍太守身上沾染泥污才如此,您不必自责。” 若是本地无雨,那只能如竹冠上仙所说,去找找附近江河的龙王了。 “太守,此地可有龙王庙?” “龙王庙?” 林之源眨眨眼,“下官未曾听说过。” “也许因为灵州向来风调雨顺,百姓不用求雨,因此并未供奉过龙王。” 林之源说着说着,也觉得奇怪起来,难道,这次大旱,是因为灵州百姓不供奉龙王的缘故? 不至于吧,龙王会这样小气吗? 他心中疑惑,却不敢在口中非议,只看了看顾娇。 顾娇一脸沉静,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依娘子看,下官是不是应该在灵州供奉龙王才是?” 他小心翼翼的问出这句话。 顾娇却摇头道:“大可不必,既然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必有。” 见林之源脸上仍有担心,她淡淡一笑,道:“太守放心,灵州有灵山,人杰地灵,理应不会有大旱大涝,今年的大旱,定是有缘故的,竹冠上仙既然说去寻一寻龙王,必能寻到缘故,解决此事。” 她言语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那位上仙能解太守之困,太守放心吧。” 林之源感激得点点头,对顾娇道:“不知娘子此次来灵州,是为何事?若是有能用到下官的地方,请娘子尽管说,不必与下官客气。” “……我们是游历到附近,听说灵山上有异动,说是有人在山上求仙,才想去看一看。” 顾娇斟酌着说了一句。 其实按照顾娇的想法,多年前自己已将灵山神君打的魂飞魄散,虽然灵山仍有灵韵,但也不至于在十年内再凝出一个山君来。 而灵山上有人羽化成仙的说法,在民间愈演愈烈,顾娇心生疑惑,便想着亲自来看一看。 说不得,并不是仙,而是妖鬼。 当年的夜叉国,说不得还留有余孽。 此事自然不能与林之源细说,她只得含混过去。 有人在灵山上求仙? 林之源愣了愣,他有些心虚的看看顾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胡好好看看他,又看看顾娇,噗呲一笑,道:“林太守,这个求仙的,不会就是太守吧。” “呃。” 林之源被胡好好一语说中,不由得面红耳赤。 他当年亲眼目睹顾娇种种神通,自然相信,这世上是有神仙的。 而自从他调任灵州,得知灵州有灵山,又听得传说灵山上有神仙,便耐不住心中痒痒,想要去遇一遇仙。 当然,成仙这事,他是不敢想的,林之源颇有自知之明。 为人之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他不忍舍弃,更何况,往小了说他有妻有子,往大了说,他为官多年,膝下还有百姓要爱护,如何能抛去这尘世间一切,只求成仙呢。 不过是,世间俗人,对神仙的向往罢了。 顾娇见他羞愧,便道:“此乃人之常情,太守不必如此。” 林之源感激一笑,道:“对仙之向往,下官也不能免俗,的确是去过灵山几回的。” “喔,太守何时去的?” “最近一次,是在今年春天,三月初。” “可有奇遇?” 林之源尴尬得摆摆手,“下官并未遇到什么奇遇,只是常听说在灵山中遇仙的传说,想要去碰碰运气罢了,虽说没有奇遇,但灵山险峻,奇峰耸立,景致奇佳,就当去踏青了。” “太守去过几次呢?” “莫约三五回吧。” 顾娇点点头,不再问了。 她心中已有思量。 灵山之中,没有仙。 只是到底有什么,不去亲眼看看,也难以断定。 喝过茶,顾娇便婉拒了林之源苦留,与他辞别。 林之源见苦留不住,也不再坚持,只问道:“娘子可还要金子等物?我这里准备的一箱钱,原本是要给老神仙的,若是娘子不嫌弃……” “不必了,我现在不缺钱。” “那好,那好。” 林之源说着,眼睛余光一扫,却看到胡好好垂着脑袋,放下了钱箱,不由失笑。 “胡娘子,若是要,拿走就是,原本就是为了求雨准备的。” 胡好好看了几眼箱子,撇过头,“不必了太守,无功不受禄。” 为了一箱子钱在这里推来推去实在不像样,太守让人把箱子给顾娇搬进马车里,笑道:“虽说老神仙不要,但这是与老神仙约定好,购买风雨雷电的报酬,林之源不可言而无信,若是娘子见到老神仙,烦请转交与他,至于老神仙是送人还是丢弃,都是老神仙的事了。” 第5章 灵山 辞别了林之源,顾娇一行上了灵山,因山中行路艰难,马车被她留在林之源之处,原本她想把东仓君也留下,可老头儿坚持要一起上灵山,顾娇无法,只得带着它。 绿衣则在宁宁的小旗里头。 故地重游,顾娇有些感慨。 上回来时也正值夏日,放眼望去,满目苍翠,绿树成荫,芳草灵动,间或有小小松鼠野兔跳跃而过,漫步其中,很是让人心旷神怡。 宁宁是头一回来,她虽然跟着顾娇去过不少名山大川,但灵山却仍是让她惊叹不已。 山中灵韵充沛,花草树木,皆鲜活肥美,跟别处的格外不同些,一派欣欣向荣。 胡好好跟着顾娇,这回她倒没有到处乱跑了,只是时不时抬头四处看看,脸上露出怀念神色。 突然,她伸手一指,“娘子,这里就是当年夜叉国的大门。” 顾娇顺着她的手指往前一看,点点头,道:“难为你还记得清楚。” “我就在这里被娘子拎着脖子抓回去的,哪能不记得。”胡好好嘻嘻一笑,“结界散去后,这里的花草也恢复了,长得真好,这是什么花,开得怪好看的。” 她边走边说,突然看向前方,“咦?”了一声。 原来是前方一棵大树下,似乎有个人影。 那人被挡在一丛草木后头,只露出半边肩膀,似乎,是个女人。 胡好好想上前,她先看一眼顾娇,见她微微一点头,才往前走去。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女人是在拜祭什么。 她面前摆了香烛纸钱,还有些简单的鲜果跟一只香炉,里头插着几柱香。 青烟袅袅,女人正虔诚叩拜,口中呢喃,不知在念诵些什么。 胡好好站在一旁看着她,心中满是疑惑。 不多会儿,女人抬起头来,一眼看到旁边站着一个人,不由吓得尖叫一声。 待她看清只是个年轻娇媚的小娘子,才掩住口,满脸通红得问道:“小娘子,你为何在这里?” 胡好好却并不答她,而是问道:“娘子在这里,是在拜祭谁吗?” 那妇人颇年轻,长得也甚为秀美,看起来至多二十岁,可她面容憔悴,身上只穿了褐黄色麻衣,脚上是一双麻草鞋,仿佛是住在附近的村民。 她看胡好好面容姣好,发上插着金梳,腕上戴着金镯,身上穿得也是绫罗,只怕是那里大户人家的娘子,不由得气短几分,低声道:“可是奴在这里惊扰了小娘子,奴这就走了。” 胡好好却不放她走。 深山老林中,妇人独自一人现身于此,本就古怪。 “娘子在这里,是在拜祭谁吗?” 胡好好眯着眼,又问了一句。 那妇人被胡好好问得不敢抬头,吓得一抖,竟跪了下来,哭道:“小娘子,奴只是来拜祭奴的孩儿,若是惊扰到了贵人,还请贵人恕罪。” “你的孩子?” 妇人慌乱的点点头,哽咽道:“奴家里贫苦,养不活孩子,听说天一观养小道士,就送来天一观里……可是后来天一观突然败了,奴的儿子也不知所踪,到处找不到,奴问了许多人,都说天一观每月把小道士们送来这灵山里头修仙……” 妇人说着说着,突然大哭起来,“奴家的儿子才七岁,字都不识得一个,如何能修仙,定是那些妖道,把小孩儿送来这种地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胡好好突然想起来,当年天一观的确是收了许多小孩儿,都送进了夜叉国中。 至于他们的下场,娘子曾说过,也许是被拿来炼药,也许是被炼做了傀儡妖物,总之,没有一个孩子,得以活命。 这妇人的孩子,也是其中一人吗? 那还真是可怜。 “都怪奴自己,轻信了天一观妖言惑众,将孩儿送来这种地方……” 妇人边说边哭,十分凄惨,“实在是寻不到他,奴只能当做他死了,每年过来拜祭他一二,聊以安慰。” 胡好好听妇人说得悲苦,脸上也颇为动容,说起来,当年因为夜叉国而丢了性命的小童,只怕不下数十人。 那些小童的父母,若是如眼前这个妇人一般得知了真相,不知该有多伤心难过。 想到这里,她轻叹一口气。 下一瞬间,她双足一点,突然暴起,单手掐住妇人的脖颈—— 胡好好逼近妇人,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竟如同刀锋般锐利冰冷。 “我且问你,十年前你的儿子七岁,你如今,几岁了呢?” 妇人被她掐住脖子,面孔紫涨,眼看着就要吐出舌头来。 若是真的十年前她儿子丢了,那她如今怎么算也得三十出头,贫苦农家妇人不善保养,三十几岁看着多如老妪一般,如何能如此年轻秀美? 这妇人满口谎言,定然有鬼。 她拎着妇人,往顾娇那边走去。 虽然她看不出来这东西是鬼是妖,但娘子只要一眼就知道了。 可等她捏着妇人,走到顾娇身前时,感觉不对。 低头一看,手中拖着的,居然是一截朽木。 “咦?!” 胡好好一甩手把木头丢了出去,“娘子,我方才明明抓住一个可疑的妇人,怎么变成了一截木头!” 顾娇看了看那截木头,金眸中有碎金般流光闪过。 此术,不知是傀儡术,还是障眼法,亦或,这截木头干脆只是个能说会动的替身。 那妇人,大约也不是真容。 很有可能,因为自己一行人进了灵山,惊动了某人,它幻化成此妇,想要一探虚实。 不想却被胡好好一眼识破。 “好好,你长进多了,竟然能识破此物。” 胡好好很是得意,挺起胸膛道:“吃了那么多回亏,也该叫我聪明一回了。” “好好一直很聪明的。” 宁宁赶紧在一旁给她找补,说得胡好好眉开眼笑。 东仓君听得直点头,可不,在它眼里,胡好好跟宁宁,那是个顶个的聪明伶俐,除了娘子,世上哪里还有比她们两个好的小娘子呢。 顾娇不去理会这几个的互相吹捧,她走过去,捡起木头,细细查看。 木头上并没有写什么符文之类,这与顾娇知道的障眼法不太一样,她心中生出困惑,难道,这竟然是自己不知道的法术不成。 第6章 求仙 顾娇仔细看完那截腐木,觉得找不出什么来,便手指轻点,木头上燃起火焰,很快便烧成了灰。 随后,她仍与胡好好宁宁她们一起,继续向灵山深处而去。 她与好好两个倒还好,宁宁跟东仓君都是头一回来,这里是原本夜叉国的领地,当年的结界十分厉害,他们未曾来过,这次终于能进来一探究竟,都有些心情激动。 很快,一行人走到一处山坡之上,从那里,可以看到灵山的主峰。 “咦,这山有趣,竟然是双子峰。” 宁宁看到不远处矗立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峰,山势陡峭,如同两只石锥般笔直向上,而两座山峰间隔得很近,相邻两面如刀削般平整,仔细看看,还真像是被什么从上至下劈开了似的。 好好噗呲一笑,道:“宁宁,那是娘子劈的。” “啊?!” 宁宁瞪大眼,娘子好厉害啊! 顾娇有些无奈,“好好,不得胡说。” 说起来,灵山的主峰,她们上次来,并未登上去过。 这山峰陡峭险峻,半山腰上云雾缭绕,似乎并没有上去的路。 顾娇凝神远眺,她那双黑金异瞳中闪过微光,山顶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林之源也与她提过,传说前来求仙之人,没有能真正登上灵山顶峰的,多是在半山腰上,或是在上山的途中,就有奇遇。 他于春末之时前来,想要再碰碰运气,不想千辛万苦爬到半山腰,山上突降大雪,他被冻了个好歹,只得灰溜溜的下山来。 虽然林之源曾爬过好几次灵山,但是没有一次能爬上灵山的主峰,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半途而废。 遇仙之事众说纷纭,有人说在山顶上看到过衣袂翩飞的天女下降,于月下轻舞,也有人说曾在半山腰上看到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对月吟唱,还有人说曾见过和颜悦色的老妇,点化了山间灵物,一同登天而去。 无论哪个都让人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顾娇站在灵山主峰脚下,抬头仰望。 峰顶藏在飘渺莫测的云雾之中,看不清真容。 山间无路,草木间隐约可见一条小径,说是小径也有些过了,不过是有前人踩过,留下的脚印重叠而成。 对顾娇一行人来说,有没有路,都无所谓,她扭头对胡好好道:“我们上去看看,都跟紧了。” 胡好好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对顾娇道:“宁宁不如跟东仓老头儿留在山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留个后手。” 其实她是心中体恤东仓君年老体弱,山高路远,这座灵山极为险峻,爬上去,怕不是要了老头儿半条性命。 顾娇觉得有理,便对东仓道:“东仓君还是与宁宁两个留在山下,若有事,可叫绿衣速来叫我。” 东仓君点头应了,宁宁向来听话,便与东仓君两个,在山脚下寻了块岩石坐下。 顾娇对这一老一少点点头,与胡好好一起,两人脚下如飞,往山上而去。 …… 宁宁与东仓君乖乖坐在山下。 刚开始还好,过了两刻钟,就觉得有些不对。 最初,是听到了一点儿细微的鼓乐声。 东仓君耳朵极为灵敏,它原本与宁宁坐在一起,陪着宁宁研究脚下有没有可以拿来做菜的香草香花,突然就抬起头,两只圆耳朵微微一动。 宁宁见它神情有异,正要说话,却被东仓君竖起爪,“嘘”了一声。 “?” 宁宁没有说话,脸上露出疑问神情。 东仓对她点点头,朝着树上遥遥一指。 宁宁顺势往树上瞧去。 只见三丈之上,树枝微微摇动,有风声飒飒,落于高树之杪,凝神听了,树影苍苍间,有人吟唱,有人细语,还有笑骂者。 宁宁惊讶万分,她忍不住要走近去看,却被大老鼠拉住手臂,指了指她怀中。 她立刻明白了东仓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了令旗,放出绿衣,在它耳边悄声交代几句,便放它去了。 绿衣身形极快,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几个闪落,就消失在绿草间。 这时候,鼓乐声愈响,宁宁定睛看去,发现树梢上人影憧憧,竟是以枝叶为席,树干为屏障,出演一幕人间剧。 枝叶浓翠间,可见衣服冠带,锦带飘飘,金玉华璀,叶尖似有雪白玉臂一闪而过,恍惚间,可见女子面孔,形容妍丽,如神妃仙子般。 宁宁将令旗紧紧握在手中,东仓君也绷紧了身体,静伏于树下,用草木掩住身形。 空山幽静,金鼓丝竹之声作于树上,声声悠远,甚为殊妙,若是常人听了,只怕为之所迷。 好在宁宁跟东仓都有道行在身,即便如此,二人也听得有些入神。 两人心中都明白,远山幽境,悄无人烟,如何又会有优伶在此翩翩起舞,其中定有古怪。 一鬼一鼠都是谨慎人儿,他俩对看一眼,点点头,决定暂且按兵不动。 若说遇仙,只怕这便是众人口中的遇仙了。 不多会儿,优伶们已经唱了两出了,声音时而婉转,时而嘶哑,而丝竹声不歇,宁宁不爱听戏,并不知唱的是什么,东仓老头凑在她耳边悄悄说,“唱的是《踏摇娘》。” 它以前也常常溜进坊间戏楼,偷听几折子戏,因此对近几十年来流行的曲目都十分熟悉。 “吸日精,蚀月华,桃花如雪,片片飞入陈王家。” 歌声渐渐清朗,又数人相和,即便是从树上传来,也听得十分清楚。 宁宁皱了皱眉毛,这歌声,怎么愈来愈近了。 “玉娘堕地失颜色,但见离水生桃花——” 那女声幽怨悲切,丝丝缕缕,仿佛就在耳边。 一只惨白的手,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从浓密枝叶之中探了过来,拨开盖在宁宁头上的草叶。 “小娘子,可要与奴家,共赏桃花?” 伴随着幽幽叹息,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孔,从绿叶间露了出来。 宁宁冷笑一声,手中令旗刚要挥动,就听到一声暴喝,如炸雷般在半空中响起:“何物邪魅,胆敢在此处惊扰喧哗?按律当斩!” 第7章 神将 随着一声暴喝,万丈金光从空中落下,显出一名威风凛凛的金甲神将,手持双鞭,抬手指向那妖异优伶,斥道:“何方妖孽,胆敢在此喧哗!” 他手中握着的七节神鞭,抬手便刺,方才青面獠牙的女子惊慌失措,往后跌倒,树上唱戏的优伶们如鸟兽散,四处逃窜。 神将并不手软,他一脚踏在女子胸前,神鞭狠狠刺下,女子尖叫一声,红光一闪便消失不见。 东仓君的小爪碰了碰宁宁的手指,悄悄对她说:“快逃。” 宁宁神情一动,就要去拉东仓君,没想到小老头儿“刺溜”一下就溜出了草丛,极快的往前跑去。 它故意从神将的脚边跑过,被那金甲将一眼看到,手上神鞭一抬,就朝东仓君打来。 好在东仓君身形极为灵活,神将一鞭居然落了空。 他竖起眉头,双眼圆瞪,握住神鞭指着东仓君道:“尔等鼠辈,还不乖乖受死!” 宁宁见他去抓东仓君,双眉一拧,手中令旗已出。 十几个黑影“嗖”的一下从令旗中冲出,向那金甲将围拢而去。 令旗中的小鬼们这十年来跟着她东奔西走,也精进不少,寻常的妖物阴祟都不是它们的对手。 没想到,小鬼们刚冲到金甲将身边,就被他身上的金光烫的吱哇乱叫,身上纷纷腾起青烟。 难道真的是位神将! 宁宁心中陡然一惊,她要收回小鬼,却已经被金甲将一鞭挥去,眼见打散了一只。 “哪来的小鬼!竟如此不知死活!” 神将哼道,转身过来,看到一个双目圆睁,呆在原地的绿衣小娘子。 宁宁正在心疼被打散的小鬼,不想神将转头便盯上了她。 她手中挥动令旗,将小鬼们都收了回来,稳住心神,正想着如何脱身。 顾娇以前跟她们说过,若是一时不慎,碰到天庭中的神仙,那得立刻就跑,有多远跑多远。 可这一回,怕是来不及跑了啊,宁宁心中打鼓,只觉得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嚯,这只居然还有点本事。” 神将上下打量宁宁一番,嘿嘿一笑,道:“小鬼胆量不小,竟敢——”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一块石头狠狠砸在金甲将的头盔之上。 金甲将转头去看,只见无数碎石,朝着自己的面门呼啸而来。 “宁宁快跑!” 东仓君尖叫一声,双爪挥动,更多的碎石从地面飞起,纷纷砸向金甲将。 那神将勃然大怒,他双手轻挥,碎石应声而落,再将神鞭指向东仓君,大老鼠来不及逃走,被他指住,浑身立刻动弹不得,竟四足离地,悬于半空之中。 即便如此,它口中仍然拼命叫着:“宁宁快跑!” 神将嗤笑一声,轻蔑道:“你既然想先死,便成全你呗!” 说罢他手指一松,七节神鞭立刻呼啸而来,直冲东仓君的头颅而去,眼看就要将它打个脑浆迸裂。 说那时迟那时快,一只素白的手挡在了大老鼠的额前,那手中握着一把乌黑的短刀,只听得“锵”的一声,火光四溅,短刀生生挡住了七节神鞭,将它横挑出去。 “嗯?” 七节神鞭在空中一晃,回到了金甲将手中,他定睛一看,面前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名裹着黑衣的女子,她一手握刀,一手拉住大老鼠,将它放了下来。 “你又是何人?” 金甲将见这女人一招便挑开了自己的神鞭,不由得问了一句。 黑衣女子并未理会他,她先将大老鼠放在地上,安抚了它两句,才抬起头来,目光冷冷,看了过来。 这女人,双眸竟然一金一黑,金甲将面露惊讶,他还未见过双眼异色的凡人。 “娘子!” 宁宁见顾娇来了,小嘴忍不住一瘪,但并没有哭,而是赶紧过来看东仓君如何了。 东仓君虽然被那神将制住,好在身上没什么伤,只是被吓得够呛,这时候躺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捏住大老鼠的爪子,宁宁心中感动。 它胆子这样小,还拼了命要让自己先逃呢。 顾娇见宁宁跟东仓都无大碍,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开口问道:“敢问神将部属何处,又为何在此呢?” 金甲将挺胸道:“吾乃星宿神部之神兵,专为降妖除魔而来,尔等皆为妖孽,且速速受死。” 顾娇皱了皱眉。 这金甲将虽然自称星宿神部,周身金光之中,却隐隐显出一丝黑气。 他大约真的是个神将,但也许,只是曾经是。 “我家童儿虽不是人,却未曾害过人,还请神将明察,不要与他们两个为难才是。” 顾娇手中握紧斩仙刀,口中淡淡道。 金甲将却并不听她辩解,而是操起手中双鞭,指着顾娇道:“尔等速速受死!” 看来这神将听不进去人话啊。 顾娇轻哼一声,双手一扬,身形便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金甲将的面前。 他抬眼不见顾娇踪影,不禁惊讶,忙扭了头四处看,见他双眼如炬,宁宁忙拖着东仓君,闪身躲进了一棵大树后面。 把东仓君藏好后,宁宁从大树后探出头来,正好看到顾娇手中的短刀笔直刺向金甲将的咽喉,他慌忙挥鞭来挡,顾娇右手刺他,左手掐诀,手心已经翻出朱雀之火,朝着他的面门狠狠一拍。 金甲将哀嚎一声,连退几步,双手撒开神鞭,捂住了面孔。 宁宁长大眼睛,居然连天上的神将,都不是娘子的对手! 顾娇见一击得手,便不再犹豫,再次掐诀,这回手掌中燃起苍白的火焰,是南明离火! 南明离火是专烧阴鬼邪祟的,难道,这金甲将,竟是邪祟不成?! 可他明明有金光护体! 方才还差点烧毁了令旗中的小鬼! 宁宁惊讶得捂住嘴巴,她实在想不到,天上的神将,竟也有坏的! 那神将仍捂着脸,他似乎也觉察到危险,转身要逃走,而顾娇手上的南明离火已经喷涌而去,苍白的火焰炽烈天地,扑向那金甲将,很快便将他吞没。 不过几息之间,金甲将就被烧成一阵青烟,连点灰烬都没剩下。 “果然。” 顾娇冷冷道。 第8章 到底是谁 顾娇看着那金甲将化作灰烬,只是挑了挑眉。 “娘子……” 宁宁满脸担忧的看着她,顾娇杀了天将,可把小丫头愁坏了。 会不会立刻就有天兵天将出来,把娘子绑到天上去啊…… 顾娇对她安抚一笑,道:“不必担心,他也许不是真正的神将。” “不是?” 宁宁惊讶的瞪大眼,“可是我的小鬼都差点被他的金光烧没了。” 如果不是天将,还能是什么呢? 宁宁现在都还在心疼那个被金甲将打散的小鬼。 顾娇却丝毫不慌,对她道:“我暂且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他身上有些古怪。” “而且,即便他是神将,也不过是个末等的神兵,就算没了,也无事,说不定天庭根本不会察觉。” 顾娇说着,抬头看了看天空。 她跟胡好好两个登上了灵山主峰,在峰顶发现一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庙宇,里面供奉着神位。 她原本以为是当年灵山神君的神位,可走进去看了,才发现神位上是一张无字石牌。 这场景,似曾相识。 当年在溪州,疫鬼临世之时,也是在深山老林中,一座破败的小庙里,供奉着这样一面无字石牌。 她当时以为是用来供奉疫鬼的,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是。 毕竟灵山与溪州相隔几千里,而且,除了溪州那只,后来的山南梁县,京城中,都没有看到过无字石牌。 这样说来,疫鬼与无字牌,也许并无因果联系。 顾娇疑惑不已,她刚要仔细查探,就看到黑猫绿衣箭一般飞驰而来,说宁宁跟东仓在山下遇到异象,恐怕有危险。 情况危急,她只得自己先行下山,让好好带着绿衣跟在后面。 还好赶上了。 胡好好跟绿衣走得没有自己快,这时候大概还在半道上。 东仓君总算是缓过来了,它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对顾娇感激作揖,口中道:“得亏娘子来了,不然老朽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谁的脑袋?谁的脑袋?” 一只火红的狐狸上气不接下气的从草丛中窜出,在空中翻个跟斗,化作一个美貌的小娘子,正是胡好好。 她一眼瞥见东仓君,忙过来问:“小老头,快跟我说,谁敢欺负你的脑袋,我去烧了他!” 宁宁抿嘴一笑,道:“娘子已经烧完啦。” “啊?” 胡好好来的晚,连点灰都没捞着,很是遗憾。 “娘子,下回换我来!” 宁宁却吓唬她,“是个金甲将!天上来的!” “咦?!” 胡好好听得一愣,她转眼看了看顾娇,却见她神色自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难道说,金甲将,娘子也是说杀就杀? 胡好好很是激动,这是不是说明,以后我也可以修炼到跟娘子一样呢! 就不用怕被抓到天上被雷劈了! “好好,你带着宁宁她们回灵州城里去,我得再上去一趟。” “娘子,那我也跟你去。”胡好好急忙说道。 “不必,我看东仓君没什么精神,让绿衣驮着它,回去歇一歇,好好陪着我能放心。”顾娇看一眼正给黑猫撸毛的宁宁,道:“我上去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即便有也能脱身,你们先回去吧。” 胡好好虽然心里有些担心顾娇烧死神兵之事,但还是点头应了。 娘子说的有道理,即便有什么事情,娘子一人脱身更方便。 她便牵上宁宁,让黑猫驮上东仓君,四个人沿着来路,往灵州城去了。 顾娇目送她们走远,独自一人,再次往灵山顶峰而去。 她身形如风,走得飞快,双足如蜻蜓点水般轻盈,在草尖树梢上一掠而过。 不多时,她便登上了灵山顶峰,远远便看到那座塌了半边的破败小庙,居然正在轰隆隆晃动,眼看着就要全塌了。 顾娇心中一惊,这是何故? 她脚下一停,站在破庙门前,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瓦砾滚落,烟尘四散,本就腐朽不堪的庙宇,似乎是被谁推倒一般,彻底崩塌了。 顾娇眼中金光流转,她仔细的在碎石烂瓦中寻觅,可那块无字石牌,毫无踪影,似乎随着破庙的崩塌而消失了。 顾娇站在一堆碎石朽木之中,遥望着山下,当年与灵山神君斗法时,山峰化作的巨人在山谷中留下的巨大脚印,现在已经汪成几个小湖,从山顶上看下去,颇有几分野趣。 山顶上风极大,吹得她衣袍翻飞,乌发狂舞,顾娇垂眸深思,总觉得有许多地方想不通。 今日的灵山之行,颇多古怪,顾娇隐隐觉得,必然跟这小庙,脱不了干系。 灵山之中必有邪祟,也许是当初夜叉国中逃逸出来的亡灵,也许是被顾冥炼化的鬼妖,而灵山神君被自己所杀,此山多年无主,却又灵韵充沛,灵气四溢,是个无比理想的修仙之地。 既然可以修仙,必然也能炼鬼。 难道,还有人跟顾冥一样,在此炼些妖鬼邪祟不成? 被自己烧死的金甲将,他会出现在灵山,应当是在此镇住山中这些邪祟。 可当年夜叉国之事,顾冥不也瞒天过海,天庭之中并无人察觉啊?既然当初连夜叉国都不闻不问,现在山中不过是些零散的小妖邪祟,天庭又为何会郑重其事的派金甲将在此镇守呢? 顾娇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说不通。 罢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在山顶上走了几圈,顾娇拣了一处平坦之地,盘腿坐下,闭上双目。 也许,她可以靠自己来感知一下灵山神韵,问问灵山本身。 …… 仿佛只是在几个呼吸之间,天光已尽,四周的一切都暗了下来。 顾娇独自一人坐在灵山主峰之上,山顶上没有大树,只有些低矮的草木,脚边似乎有细微虫鸣,耳边有风声萧萧,吹过她的面颊,虽是夏夜,却仍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夜幕低垂,星光微微,落在顾娇的肩上,她微微抬起眼,漆黑的眼睫下,金眸闪耀,淡淡金光如流水,追随着山中灵韵,抚摸过无数的草木枝叶。 金光中,她似乎看到一个影子,但那影子极淡,在万木葱茏间若隐若现,顾娇想要跟上去看一看,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只一晃,便消失不见。 她有些失望的张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第9章 魏州奇闻 到底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人。 顾娇觉得,也许是自己的修为还不够。 与其在此烦恼,不如顺其自然,竹冠上仙不是也曾说过吗,万事皆有机缘,只需等它来。 顾娇从灵山回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胡好好她们几个担心得一夜都没有睡,见顾娇进门,才松了一口气。 “娘子可算是回来了,我们可担心死了。” 虽然她们几个的确也不用睡,可顾娇心中颇有慰藉,不管胡好好心中如何焦急,仍是听了她的话,没有贸贸然出门去灵山找她。 若是以前的胡好好,可没有这样的耐性。 到底是长大了。 “我在灵山感悟了山中灵韵,的确有些小妖精怪,但都还未成气候,也没有极恶之邪祟,便回来了。” “有很多妖物吗?”宁宁有些好奇。 顾娇点点头,“灵山之灵,天下少有,很适合修行,妖物多是当然的。” 她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并未找到夜叉国的余孽,想来那一年结界破裂后,四散的亡魂应该已经都被阴差捉走了。” “那就好。”胡好好听顾娇这样说,也放下心来。 “这样说来,我们昨日听到的林间戏,大概是那些小妖小怪们唱的。” 宁宁对东仓君叹了口气,“其中有一只来寻我,可惜被那金甲将一鞭就打死了。” 小妖最少要修炼百年,才能唱出人声,而等它能化形,如人间优伶一般唱念做打,不晓得又修炼了几百年,耗费了多少精血修为。 不过顷刻间,几百年的千辛万苦便烟消云散,一点痕迹也无,不知是否该叹一句命运不济。 “我的小鬼也被那金甲将打散了一只,还好娘子替它报仇了。” 宁宁叹息一声,“只有再去多抓几只了。” 胡好好噗呲一笑,点头道:“这个好,回头我跟你一起去抓。” 两个小丫头你一句我一句的玩笑,顾娇看着她们也笑了笑,对东仓君道:“东仓君可还好?” 东仓君忙起身,拱手道:“多谢娘子,老朽歇了一夜,已经好了。” “那我们就出发吧。”顾娇道。 “咦,娘子,我们要去哪里?”胡好好跟宁宁一同转过脸来,齐声问道。 “嗯……先去荒川河看看吧。” 看一看竹冠上仙,有没有找到龙王。 *********** 荒川河下游,有一城名魏州。 魏州算不上大城,城中人口却多,源自几年前的权氏之乱时,不少人从荒川河上游逃难而来,到了魏城,不见燕军攻来,便在此地落地生根。 城小,人多,颇多拥挤,街头巷尾,常有人口角斗殴。 而因为城中住民来自五湖四海,各地方言不通,习惯不同,难免矛盾众生。 逃难来的人中,混杂不少好勇斗狠之徒,虽然本地县令尽心尽力,恪尽职守,但因民风彪悍,种种乱象难以杜绝,十分让人头疼。 最近城中出了一件怪事。 城西行商孙宇之,告同乡吴甲拐带良家子,窝藏于自家商铺楼上。 此案有人证数名,县令便命人去拿吴甲,到了他家商铺,却发现店铺中除了吴甲本人跟伙计两名,并无他人。 捕快将吴甲商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搜寻一番,连根毛都没找到。 吴甲更是大呼冤枉,捕快们将他带回府衙复命,与县令如实说了,县令大怒,将诬告之人孙宇之打了二十板子,罚金十贯钱。 另外三个作证的同乡行商,也都打了十板子,从府衙里赶了出来。 孙宇之被打了板子,动弹不得,只得请人将他抬回去。 他家商铺就在吴甲隔壁,等他回到家中,趴在榻上,又听得隔壁传来女子娇声,妖媚入骨,孙宇之听在耳中,心中愤恨不已。 他与今日作证被打了板子的三人,都是吴甲的同乡,皆为剑州人。 几人长年在魏州做胡椒生意,因胡椒价贵难得,获利颇丰。 其中吴甲的生意做得最大,钱也赚得最多,不知为何,他的运道十分之好,每每出去收货,他总是能遇到最好的货,买下的价格也十分便宜。 孙宇之他们有时候暗暗给吴甲下绊子,他即便上当,也常常化险为夷,最后还是能赚到钱。 日子久了,孙宇之等人难免嫉恨,时时合伙起来骗吴甲的钱,他也并不计较,钱说借也就借了,十分大方。 这样一来,孙宇之他们更恨吴甲了。 凭什么好事都让他一人占全了。 那一日,孙宇之在自家店铺中,看到一美貌女子,在门外一晃,却没有进店来。 他赶忙出去看,却不见人影,只见隔壁二楼拐角,有裙裾一晃而过。 原来是去了吴甲房里。 自那以后,他就常常在自家楼上,听到女子说话,那声音悦耳娇软,如黄鹂鸣翠。再想起女子容貌娇花嫩柳一般,孙宇之便忍不住抓耳挠腮,心中生出不少绮念来。 吴甲竟然在自己房中藏了女人,且无媒无聘,平日不敢出来见人,定然有鬼。 说不得是逃妾,或是拐带了娼妓优伶。 孙宇之与另外三人悄悄商议一番,觉得这回定然能拿住吴甲。 只要他进了大牢,那女子跟钱财,岂不是都落到自己几个手中,那可是老大一笔钱了,若是拿到手里,后半生也可无忧了。 于是几个人一合计,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到府衙去告发了吴甲,未曾想,竟然被县令判了个诬告,被打了板子不说,还罚了整整十贯钱。 这可让孙宇之恨得眼睛滴血。 隔壁吴甲明明在楼中藏了女人,为何捕快竟然没有找到? 难道说,吴甲贿赂了捕快? 孙宇之想不通此事,加之下肢剧痛,只得趴在榻上诅咒。 过了些日子,孙宇之的棒伤好得差不多了,便叫来三人商议,打算悄悄上隔壁吴甲的商铺中去一探究竟。 第二日,趁吴甲出门,孙宇之让另外三人拖住店内伙计,自己悄悄摸上了二楼,无声无息的溜进吴甲房中。 房内空无一人,他掀起榻上的薄被,又打开衣柜门,还转去屏风后头,皆无所获。 房间就这么大,里头除了简单家具跟吴甲的衣裳,起居器皿,什么都没有。 第10章 入世 在房中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孙宇之暗啐一口,道声“晦气”,就要出去。 不想一转头,看到窗下摆了一碗黍米饭。 吴甲竟然把一碗黍米饭放在这里? 孙宇之心中奇怪,他走近几步,却突然眼睛一花,仿佛看到碗里并不是黄黄的黍米,而是好几块金黄铮亮的金铤。 咦!!!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揉了揉,再定睛看去。 果然不是黍米,是金子! 发财了! 他心中狂喜,忙伸手去拿,可手刚一碰到金子,就发现不对。 拿到手里看了,哪里是黄金,分明还是黍米。 粘粘的黍米饭沾在他手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还是新鲜的。 孙宇之看看碗,又看看自己的手,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魔了,如何能把黍米饭看成黄金呢? 这时候他听到楼下喧哗起来,知道是吴甲回来了,忙将手在胸前衣裳上擦了擦,就要逃出门去。 可还没等他跨出门,吴甲就走了进来。 他一抬眼看到孙宇之竟然在自己房中,才明白方才那个几个同乡为何在楼下百般阻拦,便开口问道:“你为何在我房中?” 孙宇之见反正也被他撞了个正着,便道:“我怀疑你房中藏了人,就来看一看。” 吴甲一听,便生起气来,道:“前些日去诬告还不算,竟然又偷闯进来,看我不去告你个私闯民宅之罪。” 孙宇之见已经撕破脸,干脆无赖道:“我们几个同乡一起租下这排商铺,要说你这屋子我也有份,算不得私闯!且我每日听到你房中有女人说话,你这里定然有鬼,快如实说来,不然我就去找个道士来驱鬼!” 这话一说出来,吴甲脸上颜色一变。 孙宇之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一惊,难道还叫自己说中了不成。 若真的是女鬼,那捕快们来找不到人,也是当然。 他这样想着,眼珠儿一转,指着窗下那碗黍米饭,道:“你还在这里摆了一碗黍米饭,定然不是给人吃,是给鬼吃的!” 他越说声音越大,见吴甲脸上神情慌乱,便得意起来,上前一把揪住了吴甲胸前衣裳,道:“我若是大声叫嚷起来,说你在屋里养鬼,你看你这生意可还能做的下去?” 吴甲拼命按住他的嘴,道:“我可没有养鬼,你别乱说!” “那是什么?!” 孙宇之一指那碗,质问道:“难道那是给人吃的不成?” “不是,不是……” 吴甲见业已瞒不住,只得道:“不是鬼,是位大仙。” “大仙?” 吴甲叹了口气,只得说了。 原来孙宇之之前在他商铺前看到的美貌女子,是位狐仙,就住在吴甲楼上,她来时与吴甲约好,借吴甲之处修行,每日吴甲给她一碗黍米饭,她则还吴甲一碗金铤。 孙宇之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吴甲这样有钱,原来每日都能白得一碗金子! 那可是金子啊! 一听之下,顿生贪念。 孙宇之推开吴甲,一个饿虎扑羊,冲到窗下,抱起那碗黍米饭,对吴甲道:“你将此碗借我,我就不去告发你,如何?” 吴甲无法,又怕他真去外头乱说,只得应了。 孙宇之喜滋滋的抱着一碗黍米饭回到自己房中,只跟另外三个同伙说,房中并未找到人,另外几人虽然心中生疑,见的确没找到什么美貌女子,也只得罢了。 孙宇之将那碗黍米饭按原样摆在自己房中,也是在窗下。 他等到天黑,碗中仍是黍米饭,并未变成金子。 兴许是要过一夜,到明天早上变。 他安慰自己,胡乱用汤泡了点饼吃了,便在榻上睡了。 第二日清晨醒来,他立刻去看窗下的黍米饭,没想到饭还是饭,已经变得干硬,金子是一丁点儿都没见着。 孙宇之不由大怒,那吴甲竟敢哄骗自己。 他立刻拿上那碗干硬的饭,冲到隔壁去找吴甲。 吴甲也才刚起床,正在洗脸,就听到外头有人哐哐砸门。 他刚把门打开,就看到孙宇之一脸凶神恶煞,冲进房来,对他道:“你敢骗我,这饭根本变不成金子!” 说着把碗狠狠往地上一砸,立时碎了,黍米饭散落一地。 有饭滚到窗下,孙宇之一看,那里仍是放了一碗黍米饭,他眨眨眼,不对,是一碗金铤! 他怕自己又看错,忙走近几步,仔细分辨。 金子在晨光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黄澄澄亮晶晶,的确是金铤没错! 孙宇之心下大喜,立刻伸手去拿。 一到手中,便觉得不对,怎么粘糊糊软唧唧的。 一看手上,还是拿着一坨黍米饭。 他心中疑惑不已,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便拉过吴甲,将手中的黍米饭放到他的手上。 果然! 黍米饭变成了金铤! 孙宇之立刻泄了气,敢情这金子,是只有吴甲才能拿得到,怪不得昨日自己抢了碗去,他一言不发,看不出半点着急。 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可只能生生看着,孙宇之只觉得五内如焚,坐立不安。 他想了想,又生一计,道:“既然这金子是在我们一起租的房子里,那就应该我们平分才是!” 吴甲见他如此厚颜无耻,不由瞠目结舌,道:“这明明是我的屋子,怎么变成一起租的房子了?” “我且问你,当初来魏城,我们五人,是不是一起租下这一排铺面的?” “是,但……” “有什么但不但,既然一起租的,那楼里生出金子,就是公物,该大家平分!” 吴甲气得仰倒,正要争辩,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自头顶响起,道:“吾赠金与吴甲,乃是因为他性格质朴,与人为善,从不害人,尔等每每欺他仁善,窃其钱财,说是同乡,实如盗贼,吾不罚尔等,已是尔等之幸,还想要金子不成?” 话音刚落,只见一石从天而降,砸在地上,“砰”的一声,竟将地板砸出一个坑来。 “再敢说金为公物,应当平分的,且尝吾石!看你要金子,还是要脑袋!” 女子声音娇软,话锋却锋利,一番话语,杀意顿现,孙宇之涨红了脸,既惭且惧,再不敢说一个字。 第11章 你也是狐狸 虽然孙宇之口中不敢再说分钱之事,但心中十分愤恨。 他灰溜溜的回到自己铺中,愈想愈气,便叫了另外三个同乡,将此事说给他们听。众人一听有金子可分,不由心动。 其中一人姓刘,一向行事狠辣,他眼睛一转,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诸公敢不敢。” “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那人嘿嘿一笑,手做刀,向下一压,道:“把吴甲做了,将他的钱分了,我们都回剑州去,即便他房中有什么大仙,我等只要跑得快,看它能奈我何。” 孙宇之一听,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若是进他房中杀人,只怕还没下手,头就被石头打破了,那大仙也不知在何处,贯会拿石头丢人,很是可怕,别金子没捞到,先把小命丢了。” 刘姓商人轻蔑一笑,道:“谁去拿刀杀他,我那里有些砒霜,我是说,不如我们一起去给他赔礼,请他吃酒,将砒霜下在酒水里,他必不会防备,只要他把酒喝下去,就是一命呜呼。” 他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有道是富贵险中生,只要吴甲死了,一个仙不仙鬼不鬼的东西,它敢现身,请了高人来驱走便是,怕它个甚!” 孙宇之听他这样说,低下头思量一番,觉得有道理。 几人商定,第二日,便由孙宇之,来吴甲处请他吃酒。 吴甲还以为他被狐仙吓住,连连宽慰他道:“只要与人为善,没有害人之心,大仙必然会原谅的。” 孙宇之只连连作揖,做痛哭流涕状,只说真心悔过,再不贪图狐仙的金子。 另外三人打来好酒,买了几斤羊肉,并几样时兴小菜,还有好些鲜果点心,说好好请吴甲吃一顿,当作赔罪。 出门在外,吴甲原本也不愿与几个同乡反目成仇,他见几人真心实意,便应了,与他们几个在房中吃喝起来。 刘姓商人身上带了一坛酒,是一早就备好的毒酒,这时候拿出来,给吴甲斟了满满一碗,低头道:“先时误会吴兄拐带人口,都是小弟们的不是。我特意清早去西坊打了上好的烧白酒来,给吴兄赔罪。还请吴兄满饮此杯,原谅小弟一二。” 吴甲心下慰藉,笑着举杯,正要喝,却听到楼下伙计唤他。 “掌柜!掌柜!” 吴甲只得对另外四人告个罪,放下酒碗,说去去就回,便出了房门,下楼去了。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却也无法,只好等他回来。 吴甲下了楼,便看到一个极美貌的小娘子,穿金戴银,遍身绫罗,带着一个小丫头,正在他铺中。 原来她来买胡椒跟桂椒,店内的伙计虽然认得胡椒,却不知道桂椒是何物,慌乱之下,只得请问掌柜。 吴甲见她要买的都是极贵的香料,又见她打扮精致,心知这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忙捏捏脸,哈了一口气在手上闻了闻,确定身上没有酒气,才上前来小心应对。 “娘子是要胡椒,肉桂跟山椒吗?” 那小娘子还没说话,一旁的小丫头倒是先开口道:“对,跟你的伙计讲不清楚,急死个人。” 她生的可爱,两只圆眼忽闪忽闪,笑起来甜甜的,“就是要胡椒,肉桂跟山椒,掌柜店里可还有丁香油?若有的话,也要一点。” “有的有的。” 虽然小丫头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吴甲却没有轻视分毫,他恭恭敬敬拱手道:“若是小娘子还要黄砂糖,店里也有的。” 他见这位小娘子要的都是贵价的香料,寻常百姓家中做点吃喝自是用不到,心知这两位娘子都是富贵出身,也必定懂行,便试着推荐了另一种刚兴起的砂糖。 如今世上的糖多是蜜浆或饴糖,砂糖乃是从天竺传入的,极罕见,也极贵。 “咦,你店里东西真全,那我要仔细看看。” 这时候站在她身边的美貌娘子开口道:“宁宁,你先看,我去与娘子说一声。” “好。” 听她说话,吴甲才知道,原来这位打扮富贵的小娘子,竟然也不过是个婢女,不由惊讶万分,对留在店里的小丫头,愈发恭敬起来。 胡好好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马车前,一闪身便钻进车帘后,对顾娇道:“娘子!那店子里头,有狐狸!” 她说着,脸上的笑按都按不住,若不是刚才在店里拼命绷着脸,只怕早已笑出来了。 在外头游荡这么多年,居然给她碰上同类,胡好好激动啊。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顾娇瞥她一眼,这狐狸,高兴的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她轻轻摇头,道:“你认它,它可不一定认你。” “呃。” 胡好好反应过来,有些郁郁。 顾娇经过这条街时,远远望见此处店铺楼上一缕黑气萦绕,才让赶着马车过来一看究竟,没想到,进了店内,胡好好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狐狸味,她一时太过高兴,就忘了,对方可不一定待见另一只狐狸呢。 “罢了,你再去看看吧,若只是修炼不曾害人,倒也不必多管它。” “是!” 胡好好笑眯眯的答道,又闪身出去了。 等她回到店内,宁宁已经买好了调味料,让伙计给包好,正等着胡好好来付钱。 胡好好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金子递过去,问道:“那掌柜呢?” “掌柜的有客,先上去了,小娘子已经选好了东西,只剩下结账,小子们也够用的。” 两个伙计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生怕胡好好生气。 “不妨事。” 胡好好正说着,突然听到楼上哐啷一响,好似有什么碎了。 …… 吴甲陪着宁宁选好了香料,心中还惦记了楼上等着他的几个同乡,便告了罪,上楼去了。 等他回到房中,张宇之等人松了口气,忙笑道:“吴兄生意兴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吴甲也拱手道:“同喜同喜。” 几句场面话说完,张宇之便急着让吴甲饮下那杯毒酒,他端起酒碗,送到吴甲嘴边,口中道:“吴兄定要满饮此杯,不然就还是怪罪小弟几个了。” 第12章 剑州狐 吴甲脸上一笑,便要饮下毒酒,这时不知怎的,张宇之手上一滑,那酒碗居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张宇之一皱眉,伸手拿过装了毒酒的坛子,就要再倒一碗,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明丽威严,喝道:“跪!” 话音未落,四人齐齐跪下。 那声音又喝道:“拜!” 四人齐头便拜,头磕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吴甲大惊失色,忙去扶张宇之起来,可他用尽力气,也把那四人拉不起来。 他们的膝盖不知为何,都变得僵硬无比,无法伸直,只能跪在地上。 既拽不起来,那四人还在咚咚磕头,直磕得满脸是血,吴甲心中惧怕,正要说话,又听得头顶声音道:“说!” 四人痛哭流涕,立刻把如何要下毒害他,瓜分他的钱财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个干净。 吴甲大惊失色,有些后怕的看着地上的碎片,想着万一自己喝了这毒酒,这时候已经死了。 “多谢大仙救得某性命。” 他不知狐仙在何处,只得在屋中乱拜。 这时候,又听得那个声音斥道:“既有酒,何不自饮?” 吴甲正觉得奇怪,转头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原来张宇之并另外三人,正颤巍巍倒了毒酒,端着酒碗,拿到自己嘴边。 “大仙不可!” 吴甲慌忙奔过来,想要夺走众人手中酒碗,却发现酒碗如同长在他们手上一般,任凭吴甲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撼动不了分毫。 那四人泪流满面,惊惶不已,泪水混着血水,糊了一脸,看起来十分可怕。 “求大仙饶命,求吴兄救命!” 张宇之大哭道。 可吴甲却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四人举起酒碗,就要喝下。 “且慢!” 千钧一发之时,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清喝,吴甲转头一看,竟然是刚才来买香料的那个美貌婢女。 “这位姐姐,有话好说,何必杀人呢。” 她靠在门上,神态慵懒,语调娇媚,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胆战心惊,“若你一下杀了四个,我家娘子也不得不出手了,又是何苦来。” 话音刚落,那四人手上一软,酒碗顿时翻倒。 张宇之等人瞬间瘫倒在地,浑身颤抖,不能言语。 那狐仙大怒,道:“尔敢阻我!” 胡好好翻个白眼,“我是在救你。” “你是谁?” 狐仙从梁上一跃而下,露出真容。 她也是个青年妇人的模样,穿了一身桃红锦绿的襦裙,乌发上插了金钗,长了一双修长凤眼,黛眉粉面,是个少见的美人。 胡好好看她,叹了口气,道:“看你也有几百年道行了,难道无人跟你说,妖不可轻易杀人,若是无故杀人,必承其因果,不得善终。” 那妇人双眉一拧,道:“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那你也不能随意就杀。” 妇人见胡好好说不通,怒从心头起,双手一翻,露出尖尖十指,竟然冲着胡好好狠狠抓来,口中叫道:“那便先杀了你!” 胡好好见她不讲道理,手往身后一晃,便抽出一把剑来,与那妇人打在一处。 吴甲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宁宁见胡好好与妇人打了起来,便进到房中,拉着吴甲往外走,口中道:“掌柜的,可别被她们两个不小心打死了。” 吴甲呆滞着被宁宁拉下楼,只见一个裹着黑衣的娘子,站在他店中,对宁宁道:“好好呢?” 宁宁一指楼上,“打起来了。” 顾娇闻言,点了点头,“那便等等。” 说完,便坐到一旁,喝起茶来。 吴甲被宁宁按在另一旁坐下,竟然还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 吴甲看着手中清茶,有些啼笑皆非。 短短半日,他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几个来回,吴甲茫然的眨眨眼,只觉仿佛在梦中一般。 话说回来,这黑衣的娘子好讲究,竟然自己带了茶炉茶叶茶具,进了他的店,大剌剌的就煮起茶来。 圆眼的小丫头虽然给他了一杯,吴甲却不敢再喝东西,只捧在手中。 见这商人一脸惊惧,宁宁对他道:“我家的狐狸比你家这个好,你家这个太凶了。” 吴甲正在出神,听宁宁这样说,刚要点头,转念一想,他受了狐仙娘子那么多好处,如何能在背后说她,忙摇头道:“大仙对某甚好,不可说她凶的。” 顾娇闻言一顿,转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道:“原来你是饵。” “饵?” 吴甲不解其意,顾娇却也不再说,只静坐喝茶。 楼上打斗十分激烈,只听见噼里哐啷,也不知道推翻多少柜子砸坏多少门窗,而楼下几个人呆坐无语,宁宁间或轻声细语与顾娇问可还要换茶,让吴甲觉得十分诡异。 喝完一盏茶,胡好好终于下楼来了。 她手中掐着一美妇,那妇人挣扎不动,面色惨白,嘴角挂着一丝血迹。 顾娇心中微叹,胡好好这狐狸心软,对着同族总是不愿下狠手。 若她使出火刃,这狐妖此时怕是早已成灰了。 “敢问……敢问娘子,另外那四人……可还活着?” 没想到,吴甲一开口,问的竟然是四个恶人的生死。 胡好好点点头,道:“我下来的时候,看着还有气。” 这话被胡好好手中的狐妖听见,她脸上戾气横生,恨道:“我与你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坏我大事?” 胡好好捏着她的脖子,丢在地上,道:“你还嘴硬,等会死了也没人救你。” 狐妖狠狠瞪她一眼,到底被打得怕了,并不敢再造次。 “所以,这狐狸到底要杀谁?”顾娇问道。 胡好好于是把楼上的情形,与顾娇说了一遍,期间又有吴甲忙忙补充,百般说,是因为他的同乡觊觎他的钱财,心生恶念要毒死他,大仙不过是出手相救,方才要杀那四个恶人,只是为他出气罢了。 顾娇听吴甲说完,饶有兴趣的看着这美貌妇人,轻声道:“你倒很有耐性。” 胡好好与吴甲皆是一愣,不明白顾娇所言何意。 那狐妖瘫在地上,却吓得脸色一变。 “这法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教你的?” 顾娇说着,一双眼睛盯着那狐妖,眸中金光流转。 “虽说是他的同乡心生恶念,但这恶念,不是你以金子引诱出来的吗?” 第13章 恶念 顾娇一句话说的其余几人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有那狐妖,瘫在地上,浑身直抖。 她心里明白,这黑衣的娘子已经看穿了事情真相。 她心中惧怕不已,可还是不肯死心,口中道:“娘子说得什么话,奴听不懂。” 顾娇见她冥顽不灵,只得摇摇头,对胡好好道:“这狐妖用这一招,只怕弄死了不少人,怪不得她身上黑气萦绕,如果真如她所说,是为惩恶扬善,那她就不该是妖,真要成仙了。” “我知道你心软,不忍取同族性命。”顾娇起身,拎起那妇人的脖子,“还是我来吧。” 说来也稀奇,她拎起妇人时手中白光闪过,美貌的妇人,竟然化作了一只黑狐。 吴甲心中虽早有准备,但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骇得大惊失色,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没有跌落在地上。 即便害怕,他还是上前对顾娇一揖到底,求情道:“这位娘子,吴某受大仙恩惠极多,还请娘子看在大仙积善的份上,不要伤了她吧。” 顾娇看他一眼,觉得好笑。 “掌柜的,你可知你不过是这狐狸养来钓鱼的饵?” “饵?” 吴甲一脸茫然,他刚才就听顾娇说过一次,并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们之间既无恩怨因果,它又为何要每日给你金子呢?” 顾娇见吴甲仍不明白,只得细细分说,“你们明明一行五人,同为行商,在外讨生活,为何只有你,运气比人好,赚得比人多呢?” “另外四人累死累活,却赚不了几个钱,而你却豪富,又如何不让人嫉恨呢?” 顾娇冷冷道:“这狐狸予你黄金,养出其他四人心中恶念,诱他们前来杀你,它再杀了那四个人,便可得一个惩恶扬善的好名声,积累功德呢。” 说罢,她凑近黑狐,目光冰冷,道:“说不得不仅杀人,它还吃人呢。” 黑狐被顾娇捏在手里,只觉得浑身如烈火焚烧,疼痛难忍,不禁尖叫起来,“求娘子饶命!奴没有吃过人,真的没有吃过人!” 这时候,宁宁终于醒过神来,点头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娘子早前教过我的!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顾娇点点头,“人心中都有贪念,那四人的确也不是良善之徒,但这狐狸以种种手段,引出人心中恶念,使人为恶,再杀之,也不是正道。” “那,那……” 吴甲终于明白过来,腿一软,几乎瘫倒。 “这位大仙,不过是拿你的性命作饵,养恶除恶,以此求功德罢了,积善两个字,可不能用在它的身上。” 吴甲看一眼顾娇手里的黑狐,那狐狸见顾娇一语道破真相,只得闭着双眼装死,一动也不动。 他虽然吓得六神无主,但还是勉力支撑着,给顾娇作揖,恳切道:“娘子说的是,可是,某还是想为大仙求求情,她,她即便有错,也罪不至死,再说了,孙宇之他们几个,的确也是打算杀我,大仙救我一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仙因我丢了性命,还请娘子,再斟酌斟酌,别害了她的性命。” 胡好好哼了一声,道:“怪不得她选你,果然是个烂好人。” 顾娇则微微一笑,道:“好好不能这样说,吴掌柜性情敦厚纯良,是有福之人。” 说罢,她拎着黑狐,往地上一丢,道:“既然掌柜给你求情,那就饶了你呗。” 黑狐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还有一线生机。 顾娇的手一松,它还未落地,就如箭一般射了出去,跑了个没影。 “咦!娘子!” 胡好好一惊,差点要伸手去拦。 娘子居然就这样放那狐妖走了? 这不像娘子会做的事啊? 顾娇顺着那黑狐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对吴甲道:“既然那狐妖跑了,我也告辞,只是吴掌柜,那狐狸给你的金子,大约也是来路不正,你还是想想如何处置的好。” “是,某省得,多谢娘子指点。” 吴甲感激不已,对顾娇连连拜谢。 顾娇则让宁宁收拾了东西,与胡好好一起,告辞出来。 回到马车上,胡好好才开口问道:“娘子为何放那狐狸走了?” 顾娇有些奇怪的看她一眼,“还能如何,难不成吃了?” 胡好好一梗,那的确是吃不下去。 宁宁见她嘟着嘴,忍不住笑起来,对她说:“好好,若是你舍不得,那就抓回来烧汤。” “算了……” 胡好好并不想喝狐狸汤。 可是那狐狸做了不少恶,就这样放走了? 胡好好心中不安,她偷偷的看顾娇,却看到娘子对她眨眨眼,道:“我们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东仓君啦。” 原来是顾娇早让东仓君跟在那狐狸后头,追着它的行踪去了。 她早就怀疑,黑狐语焉不详,还有内情。 按常理,兽类化作人形,最少也得三五百年,而化作人形也不等于就成人了,它们还得学着人吃饭穿衣,走路说话,胡好好要学成人样不被人识破,也花了一百多年呢,这黑狐道行并不及胡好好,如何能想出这样迂回的法子来杀人? 定是有旁人教它的。 那狐狸跟胡好好打了一场,受了重伤,又被顾娇散去不少道行,即便是东仓君,也不必怕它。 让宁宁看着马车,顾娇与胡好好两个,忙追寻着东仓君去了。 两人一路往东,走出魏州城,在京郊一处树林中,寻到东仓君。 大老鼠把自己藏在一棵树下,露出眼睛跟鼻尖,正在抖抖索索的闻着什么。 “老头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胡好好也蹑手蹑脚的凑过去,悄悄对它说。 “呃!” 东仓君被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树叶子里头蹦出来,转头看到是胡好好,才放心。 “老朽追到这里,却闻不到那黑狐的味道了,好生奇怪。” 顾娇听它这样说,抬眼往前看去。 奇怪,的确是看不到妖物的痕迹。 胡好好跟顾娇两个,带着东仓君,在林子里细细找了一圈,连根狐狸毛都没找到。 难道那狐狸还会平地消失不成? 第14章 惠文道长 林中遍寻不着,顾娇也只得放弃。 那只黑狐已是苟延残喘,靠它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东仓君甩脱,为何东仓君竟能追丢了? 难不成,是有什么人,将那狐狸带走了? 顾娇心中猜测,连东仓都未能察觉,看来,应该是个厉害人物。 此事颇多古怪,可黑狐已然消失了踪影,也只能暂且作罢。 回到城内时,天色已经大亮,顾娇回到吴甲的店铺前,马车还好好的停在那里,她们几个正要上车,就看到吴甲从店里出来。 见到昨日那几位娘子,吴甲忙长揖拜下,恭敬道:“昨日多谢娘子们。” 顾娇微微一点头,并未说话,胡好好则问了一句,“掌柜的,昨日那黑狐,可曾回来?” 吴甲摇摇头,道:“大仙未曾回来,某也连夜整理行囊,这两日将店铺转手,就要回乡去了。” “喔……掌柜的这是要去牙行?” 吴甲笑道:“此时去牙行还早,某不日要远行,先去寻惠文道长,算一算凶吉。” “惠文道长?” “是,娘子们有所不知,魏州城外东去十里,有一位惠文道长,极善降乩,断人凶吉从无不应,魏州方圆百里都知道这位道长,某刚来魏州时,也去请惠文道长算过,这次既然要回乡,想着有始有终,便也想去请道长再算个凶吉。” 吴甲细细的说完,羞涩一笑。 他觉得这几位娘子定然是世外高人,在高人面前说这些,实属有些班门弄斧。 只是世人出门远行之前,都爱去算个凶吉,他也不能免俗。 这位惠文道长,不仅能断凶吉,还可降乩与人治病,无不立愈,甚至,听说相隔不远的灵州今年大旱,连接三个月滴雨不下,全靠惠文道长祈祷做法,上天才降雨解了旱情,使得灵州百姓今年庄稼不至绝收。 只是这些,也不好拿来与这几位娘子说。老话说,同行相忌,虽说不知道娘子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大约与惠文道长,也差不多吧。 “那掌柜来魏州时,道长算得可准?”顾娇突然问了一句。 “准的!”吴甲忙道:“道长说我在惠州有财运,也许会招小人嫉恨,有血光之灾,但最后必然得遇贵人,逢凶化吉。” 他说着,又对顾娇拱手一礼,恭敬道:“道长连娘子们的事都说准了,可见极灵验的。” 顾娇不置可否,胡好好则大呼神奇,道:“娘子,我们也去看看,这也太神了。” 顾娇沉吟片刻,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去瞧一瞧。” 吴甲没想到顾娇一行居然要一起去,甚为意外。 但他生性敦厚,自然不会拒绝,立刻去牵了自己驴儿出来,要带着顾娇几个一同前去。 胡好好见他如此,忙摆摆手,道:“掌柜的自去便是,不必与我们同行的。” 吴甲这才明白自己误会,很是尴尬,逃也似的告辞后,骑上小驴儿便跑了。 “娘子,其实我们一同去也并无不可,省得还要自己找了。” 宁宁从车帘后头探出头来,刚才她都听到了。 顾娇却道:“吴掌柜不过寻常百姓,何必牵连他。” 这话说出来,宁宁与胡好好都明白过来。 那惠文道长,说不定是只好鹅。 …… 魏州城外,松明观。 惠文道长正在自己房内做早课。 明日初十,是他一月一次,开祈福大道场的日子。 开完道场后,他还会从前来烧香的信徒中,挑选出十名,给他们卜算凶吉。 一次要算这么多人,有些还需要降乩请神,必须得集中精力,全神贯注。 所以前一日的早晚课就特别重要了。 除了日常的诵经练功,他还得焚香祷告,求供奉的仲天斗木元君保佑自己,明日的道场能顺顺利利。 早课结束后,他换了身道袍,出来的时候,小道来禀告,说外头来看病,请他卜算凶吉的,已经排了好些人。 他心中满意,便踱步出来,进了前头的大殿。 众人此时已经交过香火钱,虽然惠文道长曾多次说过,只要心诚,并不拘香火钱多少。但他每回只看看五位,小道士们都是按照香火钱多少的顺序来安排,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来松明观的人,心里都清清楚楚。 这一回五位,也并不是日日都有的,惠文道长每月只在初九,十九,二十九看,另外,还有初十大道场的十位,这样满打满算,一个月惠文大师只看二十五人,且他一年内有大半年都在闭关修行,所以每回五位的机会,弥足珍贵,听说外头甚至有竞价的,五个名额,价高者得。 这些人间俗务,惠文道长并不关心,他全副身心都放在修行上,只有他的道行高深,看人看事,才能看得准。 只有看得准,那些达官贵人们,才舍得出钱不是。 说不定,有一天,能入了圣上的眼,也能封个国师当当。 听说如今天子,年纪轻轻,却文武双全,有雄才大略。 他与先帝不同,虽然封了位高僧做国师,但并不特别宠信僧道,国师也未去京都,而是留在山南的圆觉寺中继续修行。 说是国师,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想来也并没什么真本事。 可自己不同,惠文道长对自己,颇有自信。 自己可是有仲天斗木元君庇佑的,与那只会念经无甚大用的和尚,自然大不相同。 他这样想着,坐在蒲团之上,对外头点一点头,示意小道士可放人进来。 可排在第一位的一位吴姓商人还未能迈出步子,就听到后头有人哭天喊地的冲了进来。 “求道长救命!求道长救命!”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衣着富贵的年轻郎君,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推开众人,跌跌撞撞的走过来。 小道士要上去拦下,惠文道长却微微摇一摇头,和颜悦色的对来人道:“这是怎么了?” 那郎君被仆从扶着,脸色乌青的跪坐在惠文道长面前,有气无力道:“十日前,某伤了手臂,药石罔效,别无他法,前来请道长降乩赐方,道长可还记得。” 第15章 恶兆 惠文道长自然记得。 这位郎君乃是魏州当地名门子弟,自小好勇斗狠,上月与人一言不合在街头斗殴,被人砍伤手臂,伤口化脓生了疮疡,人发高热,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家人无法,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抬着他来松明观,舍下重金买了当日名额,惠文道长收了钱,便为他乩了一回,说了句:“不治之症。” 郎君惊惧不信,哭求不已,自然,又塞了不少金子。 看在他诚心诚意的份上,惠文道长只得再为他降乩一回。 这一次倒是有了方子,道长叫他——出观门,随手摘一草傅之。 虽然心中存疑,但郎君还是依言出门,摘了草叶,敷在伤口之上。 没想到,疼痛顿消,伤口也眼见着好转。 三日后,创口收口,这位郎君还特意前来松明观感谢惠文道长,连观内的小道士,都记得清楚,这才过去七日,怎么又变成这样了呢? “那日请道长看过后,本来已经渐渐好了,可伤口之处结出厚痂,附于皮肉之上,郎君每每看见,都在心中厌恶不已,今日早起,实在忍耐不得,就把那血痂抠掉了……” 扶着那郎君的仆从泣不成声,道:“没想到,抠掉了血痂,伤口血流不已,无论如何也止不住,郎君眼看着,就要不成了。” 惠文道长看着面色发青的青年,摇头摇头,叹气道:“所以,第一回乩出来便是不治,这终究,还是不治啊……” 一句话说得面前几人的脸色都灰败了。 任凭他们再如何苦求,惠文道长也只是说:“不是贫道不肯再乩,而是,你家郎君命该如此,非人力所及,贫道再逆天改命,必将受其因果折损道行,实在是爱莫能助,你们还是回去,早点准备后事吧……” …… 吴甲见方才急冲冲飞扬跋扈的一伙人,进去没说几句话,又面如死灰的抬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偷偷问了小道士,才知道原来抬着的那个郎君是上回来找道长看过的,当时就说了不治,那郎君不信,磨着道长给了治病的方子,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自己作死了。 “他命该如此,我们道长也不是神仙,给你改一回已经是你祖上积德了,哪里还有二回,三回呢?” 小道士轻蔑的撇撇嘴,“我们道长再深的道行,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小道长也就是随口一说,吴甲听在耳里,却如雷贯耳。 惠文道长竟然还能给人改命! 还说他不是神仙,不是神仙,哪里能做到这样! 他心中愈发虔诚,走进殿内时,差点儿就要腿一抖,给道长磕几个响头。 “这位道友,不是第一回来吧?” 惠文道长见吴甲诚惶诚恐的低头进来,轻轻一笑,问了一句。 吴甲给道长作揖道:“道长还记得小子,五年前,小子曾来请道长乩过一回。” 吴甲抬头看了一眼惠文道长,比起五年前,他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头发花白,嘴角带笑,连身上的道袍,都还是那件半新不旧的。 “五年前,道长乩得极准,全都一一应验了,小子果然遇到血光之灾,又逢凶化吉,被几位娘子所救,听那位娘子的劝告,小子打算收了生意回乡去,因路途遥远,想请道长再乩一回,看看路上凶吉。” 这也是常理,虽然惠文道长根本不记得这位吴姓商人五年前来过,但他面上不露分毫,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请郎君稍候。” 说罢,就见他闭上双目,手扶乩笔,浑身颤抖一阵过后,在一旁的沙盘上写写画画起来。 吴甲甚是好奇,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只见那沙盘上画出不少图案,但吴甲一个也看不懂。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到道长放下乩笔,掏出帕子抹去额上细汗,神色凝重道:“郎君是问回程凶吉吗?” 吴甲恭敬道:“是。” 惠文道长双目微闭,口中道:“大凶。” 吴甲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差点瘫软。 他抖抖索索的问道:“敢问道长,可是小子会有性命之忧?” 惠文道长捏住下巴上的几绺胡须,微微睁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道:“郎君近日,是否遇到过什么怪事?” 怪事? 那还真不少。 吴甲想了想,就把屋里有狐仙,后来又来几位娘子赶走了狐仙等等一连串的事情,都原原本本与这位道长说了。 这话说得道长眯着的眼睛都瞪大了几分,一脸惊奇。 竟然是他。 这小子果然是命大。 “那几位娘子,是什么来头,郎君可知道?” “这倒是不知道,但小子觉得,那几位娘子定然出身极为富贵,看她们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不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 年纪小的那位,在他店里一气买了好几种极贵的香料,花了整整一两金子。 普通人家,谁能拿这样大一笔钱买做饭用的调料啊。 吴甲倒是老实得很,见道长问他,便如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推断的,也都说了出来。 惠文道长点点头,又问:“那几位娘子可报过名号?” 吴甲摇摇头,道:“小娘子的名讳,哪里是小子能知道的,只知道那两个婢女,一个叫做好好,一个叫做宁宁。” “原来如此。” 吴甲说完,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怎么惠文道长半点不提他的凶兆,只盯着那几位小娘子问来问去,这又是为何? “道长,敢问那大凶,可有办法能解?” 他小心翼翼的凑过去一点,压低了声音问道。 惠文道长看他一眼,又捏住胡须,脸上显出几分犹豫来。 吴甲见他为难,心中更是忐忑,忍不住去摸身上的荷包,偷偷摸出几块金子。 好在金子还未递出去,道长开口了。 “依郎君所言,那几位小娘子救了郎君性命,乃是郎君的恩人,可郎君这大凶……与这几位娘子又脱不了干系,贫道这话着实不好听,有些难以启齿啊。” “请道长直说!” “所谓大凶,便是这位黑衣的娘子啊。” 第16章 梦中的神仙 惠文道长说那黑衣的娘子乃是大凶,让吴甲半信半疑。 五年前道长曾乩出,自己会被贵人所救,难道这贵人,不是黑衣娘子吗? 黑衣娘子明明救了他啊。 可转念一想,惠文道长这样说,也有道理。 若是没有黑衣娘子插进来一脚,这时候,大仙应该还在他家中,他仍旧是每日白得一碗金铤,既轻松,又逍遥。 即便那四个人喝毒酒死了,酒是他们买的,毒是他们下的,全是他们咎由自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吴甲突然觉得,也许,自己遇到那位黑衣娘子,不是好运,而是大凶了。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越是告诉自己不能这样想,越是忍不住要想。 “那,道长,请问小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惠文道长看他一眼,又闭着眼不说话。 吴甲心领神会,忙将手中捏着的几只金铤塞了过去。 将金子收入袖中,惠文道长起身,往殿后而去。 片刻后,他从后头出来,拿着一只小小锦囊,递给了吴甲,道:“贫道在此囊中,放入了护身符,郎君将此囊佩戴在身上即可。” 吴甲接过锦囊,忙系在腰带上,连连拜谢道:“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送走了吴甲,又快快打发了余下的几人,惠文道长便对小道士道:“为明日大道场,我暂且闭关,无论谁来,也不见。” 小道士应诺,目送他走进道观后头,便将道观大门关上了。 …… 胡好好赶着马车,出了魏州城,一路问一路走,到了松明观山门口,却发现,道观大门紧闭,一个人也无。 此时正是午后,天上烈日炎炎,松明观门前种了些松柏,树长得极大,枝叶青翠,有风吹过来时,鼻尖都能闻到松针清冽的香气。 这松明观,景致倒是不错,胡好好将车赶了过去,停在树荫里头。 她左看右看,周围真的没有人。 也许是香客们受不得天热苦夏,赶早来烧完香,趁太阳还不大的时候,都回家去了? 自出城门,一路问过来的时候,几乎人人都知道松明观里惠文道长的大名,沿路找来也十分顺利。她想当然以为道观内必然人满为患,要进入说不定还得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竟吃了个闭门羹。 她低头想了想,跳下马车,去观前敲了敲门。 一会儿,门开了,露出一个小道士稚嫩的面孔。 “请问娘子找谁?” “敢问,惠文道长可在?” “道长今日闭关,不见客。” “啊?” 她生的美貌娇媚,双眉一垂,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怜爱。小道士虽然是出家人,也不能免俗,见胡好好一脸失望,连忙安慰她道:“明日就是每月一次的祈福大道场,师祖也是为这个才闭关的,娘子若要请师祖看,可明日赶早。” “明日?” “是。” 与小道士拱手一礼,胡好好回转来,对顾娇道:“说今日不见人,明日才行。” 顾娇点点头,道:“也罢,那就明日再来。” 而惠文道长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大凶”此时已经站在道观门口,他正把自己关在后院的一间偏殿之中,双目紧闭,口中念诵着经文。 虽说是偏殿,但不输前头供奉三清的正殿,殿虽不大,但布置得极为精巧细致,神位前厚重的香案乃是用紫檀木制成,上面放着纯金的香炉,两边放着烛台。 此时正青烟袅袅,香炉中烧的,是降真香。 传说此香能引仙鹤,可通鬼神,还可辟邪驱怪,贵比黄金,很是罕见。 慈眉善目的惠文道长,在降真香清淡而带着一丝微酸的香气中,显得愈发仙气飘飘,仿佛一位真正的老神仙。 半梦半醒间,他神魂微微晃动几下,脱离躯体,往香案之上走了几步,等他再睁开眼,便发现自己站在一处世外仙境。 在那白雾缭绕仙山琼阁的深处,仲天斗木元君正端坐在一块巨石之上,他身材高大,形容俊美,双目微闭,既让人觉得端正肃穆宝相庄严,又显出几分空灵飘逸。 “见过斗木元君。” 惠文道长还未走到他身前,就已经深深拜了下去。 “惠文,明日就是大道场,你急着找我做甚?” 斗木元君并未睁眼,也未张嘴,可惠文道长听得十分清楚。 他不敢抬头,只跪地道:“今日有人说,遇到几位古怪的娘子,其中一人乃是黑金异瞳,弟子曾听师祖提到过,特来与师祖禀告一声。” 斗木元君闻言,眼睛竟然睁开了,露出一双漆黑的瞳仁。 “黑金异瞳。” 他“呵呵”一声轻笑,让惠文道长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传说斗木元君乃是元始天尊之元气所化,为北斗七星之只首,也是二十八星宿之首,善兵好战,曾是天帝麾下一名得力大将。 因惠文道长供奉斗木元君,借了神君之力,他才能降乩算凶吉,百发百中。 “那贱人,竟然没死。” 斗木元君语气平和,却让人觉得无来由的可怕。 “若是你看到她,即刻击杀。” 惠文道长听得一愣,他听吴甲说过,那黑衣娘子轻轻松松就捏住了黑狐,她的婢女,就能收拾了黑狐妖,那她应当法力更高强才是。 那只黑狐,惠文道长也是知道的,她与自己一样,为求修得正道,早日成仙,拜在斗木元君麾下,已经修了一百多年了,她手段巧妙毒辣,道行也不低,即便是这样的黑狐,还是在黑衣娘子手中,一招败落,可见那黑衣的娘子厉害。 “弟子只怕,不是那黑衣娘子的对手,听闻她法力高强……” “你已经是半仙,那不过是个肉身凡胎,有何可惧。”斗木元君道:“更何况,你有万民。” “师祖的意思是?” 斗木元君垂下眼睫,淡淡道:“你以乩得万民崇拜,早已成神,要杀人间一个无名小娘子,再容易不过了。” 惠文道长听到这里,如醍醐灌顶。 他明白了。 对着斗木元君深深拜下,惠文道长如释重负。 “弟子明白了,师祖且看弟子的本事。” 说完这句话,他只觉得一阵恍惚,回过神来再看四周,自己还是在方才的偏殿之中,四周无人,静谧无声,唯有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如丝,已经快要燃尽了。 第17章 半神 既然今日进不得松明观去,胡好好便赶着车往回走,想着回去魏州城中,找个客栈,好歹住上一晚。 从灵州出来,一直都只能睡在马车里,娘子虽然从未抱怨过,但她晚上要打坐,脚边还有一狐一鼠,地方是勉强够用,未免太过逼仄。 只是明日一大早又要赶着过来,这来来回回的,有点累。 她赶着车,让马儿小跑起来,刚走上来时的一条小路,就看到一辆马车,歪在路旁。 因为那车歪在路上,将一条窄路堵了大半,胡好好的马车过不去,她只得下来,看看有没有办法绕过去。 对方马车上的人也看到了她,便撩起车帘,对她招呼道:“小娘子!小娘子!” 胡好好抬眼一看,是个圆脸的中年妇人,细目塌鼻,体态丰腴,头上插了一把镶宝石的金梳,还有好几只金钗,打扮的很是华丽。 她正对着胡好好招手,道:“小娘子,这边这边。” 胡好好过去问道:“娘子有何事?” “小娘子,我这马车坏了,一时看着也修不好,我看你们的马车不错,可否卖给我?” 妇人笑眯眯的问了句,“不管你的马车多少钱买的,我付双倍,可好?” 胡好好看着她,双眼一翻,道:“卖给你,我怎么办?” “小娘子,双倍不成的话,三倍如何?”妇人仍是笑眯眯的,好像完全没听到胡好好拒绝的话。 胡好好忍不住再翻个白眼,就想走。 跟这种人,多说一句话都是脑子不好。 可她刚一转身,就被几个男人拦住了前路。 他们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胡好好,手中拿着马鞭,长棍等物,一副泼皮无赖的嘴脸。 “我说小娘子,三倍也不少了,你可不能再多要了。” 妇人双目眯缝着,脸上横肉微微抖动,滚圆的手臂撑着下巴,手腕上的镂空刻花手钏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 胡好好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径直往前走去。 那妇人没料到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胆子竟然这样大,沉下脸来,对那几个男人使个眼色。 领头的两人围上前来,伸手就要抓胡好好的肩膀,却被她身形一晃,避开了。 两人十分诧异,又换手来抓,又抓了空。 他们转眼一看,胡好好已经越过他们,走到前面去了。 这一幕实在不可思议,剩余的几人面面相觑,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手中的棍棒,一时不敢上前。 “你们干什么呢!一个女人都抓不住!废物!!” 马车里的妇人并没有看到胡好好是怎么避开的,只当作是那几个仆从怜香惜玉,舍不得对美人动粗,不禁大怒,恶狠狠的叫道:“给我把她的马车抢过来!” 那几个人没办法,只得再上前,六七个人分做两波,一波四五个去抓胡好好,另外两个去牵马车。 胡好好见这几个人又围了过来,突然想起,前两日在吴掌柜楼上,那黑狐使的手段,很有几分意思。 又不累又不脏手,不如也学来玩玩。 她望着天,回忆着那日吴掌柜屋中情形,口中念念有词。 围过来的几人,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呆呆看天,口中不知在念些什么,只当她吓傻了。 “小娘子,哥哥疼你。” 一人狞笑一声,上前就要掐她咽喉。 不想这娇弱的美人儿,红唇一张,吐出一个字来,“跪!” 话音既落,一众人通通跪下。 胡好好看得有趣,不禁拍手笑起来,不止她周围的几个,连往马车去的两个都跪了马车前头,挣扎不起。 “有趣有趣!” 胡好好笑完,又正色道:“拜!” 那几个闲帮立刻“咚咚”磕起头来,不多会儿,就磕得额上都是鲜血,连声求饶都叫不出来。 马车里的女人也没声音了,只听得到咚咚的闷响从马车里头传来,原来也是在磕头呢。 好玩好玩,那黑狐的手段真有意思。 胡好好哈哈笑起来,宁宁撩起车帘,对她道:“好好别玩了,走吧。” 胡好好“喔”了一声,对还在磕头的几人道:“罢了。” 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的几人骤然瘫软在地,他们手脚直抖,又怕又疼,再看胡好好,那眼神里满是惊惧,就好似看到什么妖怪一般。 “可是,他们的马车不挪走,我们也走不了啊。” 胡好好看一眼还歪在那里的马车,有些犯愁,她看看地上横七竖八躺到的男人,过去踢了踢其中一人的腿,道:“把你家的马车搬开。” “求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男人痛哭流涕,撑起身体,又要来拜她。 胡好好撇了撇嘴,道:“不用拜了,你把你家的马车挪走。” 可那男人仿佛听不到一样,口中只顾求饶,又一下一下给她磕起头来。 胡好好无法,只得不理他,径直走到那歪倒的马车前,敲了敲车厢。 过了片刻,一张涕泪横流的胖脸,缓缓从车窗处冒了出来。 方才趾高气昂的妇人,此刻发髻散乱,额头红肿,脸上的妆被泪水糊了满脸,正战战兢兢的看着胡好好,问道:“大仙有何吩咐?” 胡好好头一歪,“把你家马车挪开,我们要走了。” 妇人捂着额头,颤抖着声音道:“大仙稍等,奴这就叫他们挪车。” 她说着,扶着一个婢女,慢慢从马车上下来,又回身,从车里抱出一个幼童来。 胡好好吃了一惊,她以为马车里只有这个妇人一人,居然还有个孩子。 那个孩子面色蜡黄,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躺在妇人的臂弯里,任谁来看,都是身患有疾。 一瞬间,胡好好有些后悔,早知道她们车里有个病孩子,就不这样折腾他们了。 妇人和婢女两人抱着孩子站在路边,几个仆从过来搬马车,一点点往旁边推。 宁宁在车帘后头看着,着实有些看不得,便探出头,对胡好好道:“好好,让孩子来我们马车上躺一躺呗。” 妇人听到,脸上露出期盼神色,只拿眼睛去看胡好好。 胡好好见她蓬头散发,额头红肿,满脸泪痕,实在有些可怜,只得对她道:“把孩子放在车头上躺一躺吧。” 第18章 教训 妇人听她应允,忙连声道谢,赶忙把孩子抱过去,放在宁宁特意拿出来的软垫上,又拿出团扇,挡在孩子脸上,给孩子遮阳。 “这孩子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宁宁看那个孩子瘦小可怜,忍不住问道。 妇人点点头,道:“这是我的幼子,胎里就有些不足,自小体弱,三个月前又得了病,寻医问药,流水的钱花下去,总不见起色。” 她说着,抹了抹泪水,哽咽道:“奴家是在范县的,听说这里有个松明观,观内有位道行高深的惠文大师,乃是神仙转世,能治百病,就想着,来求一求道长,给赐个救命的方子。” 她说着,惶恐不安的对胡好好和宁宁叉手一礼,道:“因行到这里,马车却坏了,奴心中焦急,又怕天晚了,观门关了,就……” “得罪了二位大仙……是奴有眼不识泰山,大仙若是要罚奴,奴怎样都好,就是怕孩子耽误了……” 妇人边说边哭,泪水直流,好不可怜。 “那位惠文道长,还能治病?” 马车里传出来一个声音,让妇人一呆,怎么里面还有一位娘子呢。 但她不敢多问,也不敢不答,忙恭敬道:“惠文道长能降乩,看凶吉极准,也能治病,尤其是无医可治的绝症,听说好多本应病死的人,都是靠着道长捡回了一条命。” 妇人想了想,又道:“除了这些,若是遇到水旱之灾,惠文道长也能祈求上苍,治水求雨,堪比神灵。” 她悄悄抬眼看一眼车帘后,只见里头黑漆漆一片,看不出是什么人在那里。 “堪比神灵。” 顾娇轻轻道。 “是呀是呀,娘子,惠文道长成名也有快十年了,听说只要他肯看,从未失手,无有不应,就连上月灵州大旱,也是道长祈求上天,得了回应,才有大雨解了旱情,这方圆百里,谁不知惠文道长的大名,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明百姓,都说他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狗屁,明明是竹冠上仙求的雨,胡好好有心要说,但转念一想,连娘子都没吭声,那还是不说的好。 虽然不说,但胡好好还是觉得心中堵得慌,她眼珠儿一转,问道:“惠文道长,还有不肯看的吗?” 难道这道长慧眼如炬,跟当年圆觉寺的那位净玄大师一样,一眼就能看出人妖鬼? 妇人说了半天话,心情也略略放松了些,总算敢抬头说话。 她拿帕子捂着嘴,笑了笑,道:“惠文道长一月只看三日,一日只看五人,这是道长的规矩,我今日来晚了,想着万一不行,就多塞些这个。” “什么?” “金子呀。” 妇人有些得意,露出手腕上的金手钏,“奴家里行商多年,别的不多,就是钱多。” 怪不得刚才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就知道拿钱砸呢。 胡好好哼了一声,妇人立刻收声,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再不敢摆出丝毫得意样子来。 这一通话听下来,跟当年溪州的那位紫溪道长颇像。 这时候妇人坏掉的马车总算是挪走了,几个仆从抖抖索索的过来,请胡好好去看。 妇人往自己的马车那边看了一眼,便要抱着孩子再过去。 顾娇却叫她等一等,又让宁宁进去马车里。 过了会儿,宁宁拿了一张符箓出来,对妇人道:“这张符,贴在你们马车车厢底下,你们的车就能走了。” 妇人闻言,瞪大两只细长的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只是这一张符,要卖十两金子,你可愿意买?” “愿意!愿意!奴家这就付钱!” 妇人忙吩咐婢女,去自己的马车里头拿金铤,又对宁宁千恩万谢道:“大仙可是帮了大忙了,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才是。” “我们娘子,也是看在小郎君的份上。”宁宁看一眼妇人怀中的孩子,微微叹了口气。 “多谢大仙,多谢大仙,真是活菩萨!”妇人含着泪又笑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抱着孩子,怕是又要拜下去。 口里这又是大仙又是菩萨的,高兴得都语无伦次起来。 “只是,我们刚才也去了松明观,说惠文道长正在闭关,不见客,娘子过去,怕是要跑空。” 胡好好已经回到马车上,对她说了一句。 “不妨事,奴已经跟观内的小道士打过招呼,即便惠文道长这时候没空,明日一早,也能看的。” “那就好。” …… 目送妇人的马车消失在小路的尽头,顾娇对宁宁道:“宁宁去赶车,好好进来。” 胡好好有些诧异,但她乖顺的与宁宁交换了位置,进了马车里头。 刚一坐下,就看到顾娇定定看着她,问道:“好好,刚才让那些人跪地磕头,你觉得开心吗?” 胡好好一愣,点了点头,答道:“是很好玩,开心的。” “若是下次还有人冒犯你,你可还会这样?” “……唔。” 胡好好本来想立刻便答——那是自然的,可她敏锐的发现,娘子似乎并不赞同。 定然是自己哪里有不妥了。 “娘子,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 她有些紧张起来,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顾娇,露出一副可怜相。 原本在马车角落里眯缝的小眼睛的东仓君也支棱起耳朵,目光悄悄在顾娇与胡好好之间来回。 “那些人冒犯你,还想抓你,你惩戒恶人,并没有不对。”顾娇瞧着她一副不安的模样,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只是,好好,你自己也知道,你与凡人之间,力量相差极大,如云泥之别,对不对?” 胡好好点点头。 “对如今的你来说,自不量力的凡人,如同蝼蚁一般,十分可笑,是吗?” 胡好好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的确,凡人无自知之明,竟然敢来冒犯她,她要碾死他们,真如踩死蝼蚁一般简单。 “好好,这种高高在上,凌驾于他人的感觉,是否让你心生愉悦,飘飘欲仙?” 顾娇的声音冰冷,一双黑金异瞳,紧盯着胡好好,“让他们按你的意志生存,让他生则生,让他死则死,即便有人敢反抗,也可以将他轻松碾碎,这种感觉,是不是让你心醉?” 第19章 惠文道长的心思 顾娇说出的话,让胡好好胆战心惊。 这样严厉的娘子,吓到她了。 她渐渐明白过来。 娘子对于她今日戏弄那些人,让他们伏地跪拜不已的行为,极为不满。 “可是娘子,我,我只是……” 胡好好有些心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只是学着那一日的黑狐,玩一玩罢了,也没有怎样啊。 不过,看那些人跪在地上哐哐磕头,的确是……在内心的隐秘之处,有那么一丝丝儿快意。 “娘子,那些人要抓好好,她只是教训那些恶徒罢了。” 东仓君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替胡好好说话。 顾娇看它一眼,东仓君只得闭起嘴,又缩回角落里。 “好好,你可知道,也许,当年那位灵山神君,一开始,也不过如此呢?” 顾娇的一句话,让胡好好浑身一震,半天说不出话来。缩在角落里的东仓君,也猛然睁大眼睛,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好好,你惩诫恶徒,这并没有错,甚至在我看来,今日你叫他们下跪磕头,也并不为过。”顾娇看着她,目光冰冷,“而我此时与你说这些,到底是为什么,你明白吗?” 胡好好脸色一白,模模糊糊的,那个答案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成型,呼之欲出。 “娘子,我……我不应该,以此为乐。” “是了,好好,绝不能以此为乐,不能以碾压凡人为乐,不能以折辱弱小妖鬼为乐。” 顾娇轻叹,摸了摸胡好好的头顶。 “好好,权力是可怕的,世上最为甘美的毒,便是权力带来的心驰神往,目眩神迷。” 胡好好抬起头,有些似懂非懂的看着顾娇。 “娘子,我懂了,娘子怕我以后会食髓知味,肆意妄为,欺负弱小。” 顾娇点点头,虽然狐狸天真娇憨,但她已经第一次尝到了随心所欲操纵他人命运的乐趣,这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快乐,比她吃过的任何食物都要甘美,如果不点醒她,她只怕会欲罢不能,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最终毁灭自己。 如果不管不问,照此下去,胡好好难说不会成为另一个灵神神君。 “好好,你要记得,修行之人,须有敬畏之心。” 胡好好心有所感的点点头,应道:“娘子,好好懂的。” 见胡好好垂着眉毛,很是沮丧,顾娇对她道:“这时候回去魏州城里也晚了,我们不如找个地方歇一歇,等明日一早再来。” “是。” 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撩开门帘儿,胡好好出了车厢,与宁宁一同坐在车头前。 “你还好吧?” 宁宁有些担心的看着她,胡好好点点头,“没事儿。” 她犯愁的看着天边晚霞如火,发出一声叹息,做个顶天立地的大妖,好难啊。 …… 第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惠文道长就已经站到了松明观三清殿前,一月一次的祈福大道场,已经准备好了。 三清殿前的丹墀开阔,大道场所需的一切物什,法器等,都在这里一字排开。 正殿门口摆放着香案香炉,炉中香已经燃起,众道士皆身着绛红花衣,头戴金冠,手持铜钹等乐器,分列在香案两侧。 惠文道长则身披深紫金银线法衣,头戴玉冠,立于香案之前,口中喃喃低语。 吉时至,鼓乐声响起,惠文道长也随着悠扬的乐声,在三清殿前,缓缓跳起禹步。 他虽然一头白发,身姿却挺拔,步罡踏斗在他足下走出来,更是显得灵气飘逸,超凡脱俗。 众位前来祈福的百姓们,则跪在三清殿殿门前的台阶下,一眼望下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 众人皆望着惠文道长的一举一动,神情无比虔诚,更有甚者双目含泪,只不断叩拜。 惠文道长跳完禹步,于香案前焚香做法,口中念诵一阵之后,他从法衣中掏出一张符箓,捧在手中。 与别处的道人不同,他并没有将符箓放在香炉之中,而是用手指轻轻捏着,往空中一抛。 黄纸做成的符箓居然并未落下,而是浮在半空中,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一团金光之中。 这神奇的一幕让众人更加顶礼膜拜,口中纷纷道:“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顾娇远远站在众人身后,注视着台阶上惠文道长的一举一动。 她的金眸中光华流转,但让人惊奇的是,她并未从那位道长的身上,看到分毫妖魔鬼怪之气。 这位惠文道长,竟然真的是一位得道高人。 因为是道观,稳妥起见,顾娇把胡好好与宁宁东仓他们都留在马车中,停在了观外。 只她一人,混在前来参加大道场的人群中,进了观中。 只是与争相上前的众人不同,顾娇独自一人,站在人群最末,也并未像旁人那般跪拜,只是站在一棵松树下,因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惠文道长在烧符箓时,就看到了她。 黑衣的娘子。 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皮,口中仍旧念诵着祈福的经文。 伴随着最后的礼乐声响起,耗时一个时辰的大道场,总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惠文道长留给那十位虔诚信徒的时间了。 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昨日那位要抢胡好好马车的妇人。 她与婢女两个抱着孩子,诚惶诚恐的在惠文道长跟前的蒲团上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才请道长看一看怀中幼儿。 惠文道长仔细看了看孩子,回身又在香炉中焚起香来。 顾娇目中有微光闪过,她认出来了,那是降真香,呈绛紫色,香气醇厚凉甜,清远优雅,传说此香可请天使下降,可通鬼神。 果不其然,香燃起不一会儿,从空中飞来一羽仙鹤,双翅舒展,翩翩起舞。 抱着幼童的妇人激动的双目圆瞪,嘴唇颤抖,她虽然抱着无论如何也要请惠文道长诊治孩子的决心,但此等近乎神迹般的景象,还是让她惊诧万分,五体投地。 这位惠文道长,是位真神啊! 妇人眼中浮出热泪,我的孩儿,有救了。 可接下来却出乎意料,那仙鹤,在案前舞了片刻,突然惨叫一声,倒地而亡。 第20章 谁是妖孽 这一下让众人惊惧万分,而跪在香案前的妇人更加不知所措,嘴一撇,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仙鹤为何突然死了? 难道是,难道是我的孩子没救了? 她泪眼婆娑,呆呆看着惠文道长回转身来,脸色十分难看的对她道:“天使暴亡,乃是大凶,今日怕是不能降乩了。” “可是,道长……我的孩儿,求道长救救我的孩儿……” 可惠文道长摇了摇头。 “不是我不乩,而是小郎君,命该如此,夫人请回吧。” 他说完,将手中拂尘一挥,道:“今日大凶,不能降乩,各位请回吧。” 这下排在妇人后头的那九人如五雷轰顶,他们哪一个不是花了重金,费了无数的心力,踩下了无数的人,才挣得这个位置,如何能说不看就不看了? “道长,求求道长,请道长开恩啊!” “请道长看一看呐!” “道长,我们是从千里之外赶来的,辛苦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才排上的,道长开恩啊!” 一群人跪在惠文道长脚下苦苦哀求,那抱着孩子妇人更是哭得凄惨,一只手抓住惠文道长的袍角,道:“道长,这个大凶要怎样才能解?只要道长能为我孩儿赐个救命的方子,我愿意奉上万贯,十万贯也行,求道长开恩……”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台阶下跪着的民众们惶恐不安,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台阶上张望不说,纷纷交头接耳,都在议论那大凶到底是怎么回事,仙鹤又如何突然一命呜呼了。 惠文道长被他们缠得没有办法,只得说,“诸位,贫道拼上十年修为,再算上一卦,若是上天不允,贫道也只能爱莫能助了,还请诸位体谅一二。”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惠文道长于是又回到香案前,刚刚站定,两句经文还未念完,就突然大叫一声,往后连退三步,转过身来。 众人被他吓住,都不敢说话,方圆数十丈内,落针可闻。 台阶上跪着的十来个人,只看着他手中拂尘一抖,笔直往某处一指,大吼道:“何方妖孽,胆敢在此作乱,搅我道场,误我大事!” 成百上千双眼睛,瞬间朝着惠文道长所指之处看去,只见一棵松木之下,不知何时,竟出现一个裹着黑袍的身影,无声无息,恐怖如斯。 离那黑影不远的几个人吓得尖叫出声,手忙脚乱的四散逃去,偏偏今日人多,大家都是人挤人人挨人的,一时之间哪里又能逃得远,慌不择路踩了脚的,碰了头的不计其数,眼看着就要乱起来。 顾娇微微抬头,看一眼台阶上的惠文道长。 那老道慈眉善目,端着一张菩萨嘴脸,说出来的话,却如刀剑般,顷刻之间,便能取人性命。 “道长是说我?” 顾娇上前一步,这时不少人看到她的面容,又尖叫起来,“她眼睛的颜色不一样!” “果然是妖孽!” “快赶走她,快赶走她!” 虽然有人这样叫着,却并没有人敢对顾娇如何,毕竟她穿着一袭黑袍,神色冰冷,双目异色,看起来实在有点可怕。 台阶之上还在呜呜哭泣的妇人,突然抬起头,往顾娇这里看来。 她听出来了,这个声音,似乎是昨日赐了自己符箓的那位娘子。 可昨日,自己并未见到那位娘子的真容,难道真的是她吗? 妇人很是害怕,她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吞咽一下口水。 “妖孽,你现身于此,咒死天使,意欲何为?”惠文道长居高临下,声声质问,如狂风骤雨。 顾娇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那目光让惠文的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这黑袍的娘子,只怕没那么好对付。 不过,惠文心中清楚,如她那样的修行者,是不能随意杀人的,尤其毫无因果关系的普通人。 若是她胆敢杀人,必然承其因果。 他悄悄的对旁边的道童使个眼色,几个弟子会意,立刻大声呵斥起来。 “妖孽,快滚出去!” “快滚!” “快滚!” 尤其是在台阶上哭求惠文道长的那九人,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竟然毁在这个妖孽手中,心中更是恨得滴血,若不是有些忌讳她是个妖孽,这时候早已经扑过去打她了。 因此他们叫的尤其大声,甚至有人叫道:“都是这妖孽,毁了今日大道场,让众生皆苦,不能放过她!” 起先只有一两声附和,渐渐的,叫喊的民众越来越多,叫嚣着妖孽快滚的声音此起彼伏,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 不知何时,突然有人开始叫出,“杀了她!打死这妖孽!” “杀了她!” “砍下她的头!用她的头祭奠仙鹤!” “杀了她!杀了她!” 顾娇面无表情,她的目光冰冷,从左至右,划过一张张或因愤怒或因兴奋而扭曲到变形的面孔。 突然,一块石头朝着顾娇掷去,只是准头不好,并没有碰到她。 “砸死她!砸死这个妖孽!” 越来越多的石头冲着顾娇砸去,却都没能砸到她。 “娘子?娘子——” 这时,顾娇听到胡好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抬头一看,那狐狸正趴在道观的外墙之上,一脸担心的看着这边。 她本想叫胡好好躲开,但转念一想,对她点点头,道:“好好来。” 胡好好轻身一跃便跳下围墙,冲到顾娇的身边站定。 “娘子,他们是不是疯了?” 胡好好瞪着那些拼命丢石头的人,虽然石头并不会打到她们二人,但这些人暴跳如雷,凶相毕露,真如疯了一般。 “那位真神,想用乱民之手杀人。” 顾娇轻声道,她对胡好好微微一笑,“好好,你正好可以一看,自诩为神,可不是什么好事。” 台阶上的妇人看到胡好好,终于肯定这就是昨日的那位娘子,她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看一眼台阶下群情激愤的民众,再看一眼怀中奄奄一息的幼子,不禁犹豫起来。 这时候,有胆大之人站了起来,伸手就去抓顾娇。 但手伸过去,却抓了个空。 那黑衣的女人,不知怎么避开了。 那人不信,又去抓,又是个空。 旁人看到,都围上前来,有的拿着石头,有的干脆从身上抽出匕首,面孔狰狞,口中恶狠狠道:“杀了这妖孽,为道长解忧!” “为道长解忧!” 见那些人仿佛疯魔了一般,妇人终于忍不住了,对身边的婢女嘱咐了几句,让她悄悄抱着孩子从另一头跑了,才站起身,大声叫道:“我认识这位娘子!她不是妖孽!” 第21章 所谓真神 这一声高呼,让顾娇颇为意外,她看了一眼那圆脸的妇人,她站直了身体,脸上露出坚毅神情,只是脸上的泪痕跟额上的红肿让她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说完那句话后,几百道视线刷的朝她而去,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气势汹汹的众人,瑟缩着后退一步。 “胡说!你也是妖孽同党!” 有人反应过来,怒吼道。 “我,我没有……” 妇人明显害怕起来,她往后退了好几步,吓得语无伦次,“我昨日见过那两位娘子的,真的不是……” “你这贱人!敢质疑惠文道长?!” “惠文道长说了那是妖孽!你敢在此妖言惑众?” “惠文道长乃真神在世!贱人胆敢诋毁?” “这贱人好大的胆子!” “她定然也是一伙儿的!” “打死她!打死她!” 好几个男人朝那妇人围拢而去,妇人被吓得六神无主,拼命解释道:“我没有,我也是来求惠文道长的,我怎么会妖言惑众。” 见已经有人掐住那妇人的手臂,将她按倒在地,胡好好双眉一竖,腾空一跃而起,就落在了台阶之上,将抓住妇人的男子,踢了个跟头。 可已经红了眼的民众不管不顾,方才他们抓不住顾娇也就罢了,这回有个软柿子自己冒出头来了,还不赶紧去捏了来出气。 几个人接二连三的朝这妇人扑来,被胡好好左一脚右一脚,通通踢了出去。 她腿上收着劲,尽管把人踢飞了,最多也就是手断腿折,伤不了性命。可尽管她身手敏捷,也架不住往上冲的人愈来愈多,这样下去,迟早胡好好收不住,要出人命。 眼看这几百人越来越疯狂,顾娇身形一晃,突然消失。 惠文道长一直暗暗关注着她的举动,见她骤然平地消失,不由得一惊,忙往四周看去。 不想,面前突然出现一张雪白的面孔,那双黑金异瞳里闪过一道金芒,冰冷,带着锋利而直白的杀意。 惠文道长惊得后退一步,他刚张口要说什么,就见顾娇手中燃起一簇明黄的火焰,如太阳般耀眼夺目。 “你——” 他刚说出一个字,那团火焰就迎面扑来,裹住他全身。 “咚”的一声,那道人轰然倒地,连声惨叫都没有发出来。 众人目睹这一幕,被吓得噤若寒蝉,几个正扑向胡好好的人双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 这娘子,这么凶的吗? 难道她真的是妖孽?! 惠文道长,连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被这娘子烧死了? 这时候,已经有人抖着手脚,打算要往观外跑了。 顾娇看也没有看一眼那被烧得噼啪作响的惠文道长,她只是指了指躺在地上,已经僵硬的仙鹤,那鹤抽搐两下,突然抬起脖子,站起身来。 这一下,众人更是目瞪口呆,一个个的盯着那黑衣的娘子,看她的手指在空中轻轻舞动,而那雪白的仙鹤,竟然随着黑衣娘子的手指,在香案前翩翩起舞,如梦似幻。 这娘子,不,不是妖孽吧? 她竟然能使仙鹤,死而复生? 有人不相信的揉了揉眼睛,还是看到仙鹤在案前跳舞,片刻后,它竟然一展双翅,腾空而去。 这不是妖孽,是神仙吧? 有人忍不住这样想。 顾娇见仙鹤飞走,便走到香案前,看了一眼香炉,里面的降真香,已经燃尽了。 她看了一眼旁边吓得直发抖的小道童,问道:“这香还有吗?” 小道童带着哭腔答道:“有,有的。” “拿来。” “是。” 小道童双手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块紫色的香料,捧着递给了顾娇。 顾娇接过,放入香炉中,点燃。 很快,那清冷醇甜的香气,又自香炉中,漫了出来。 片刻后,顾娇抬头往天上望去。 众人也随着她的视线,一同往天上看,竟然看到又有仙鹤,悠悠而来。 而这回的仙鹤,更大,更美,飞来时,还带着悠扬的礼乐之声。 “这不是顾娘子嘛?你怎么在这里呢?” 坐在仙鹤上的美貌少女,用团扇遮住半张面孔,莞尔一笑。 “封娘子,怎么是你?” 顾娇脸上一呆,她原本想着,用这香试试,看那惠文到底是召唤的哪位神灵,没想到,竟然唤来了封娘子。 “我经过这一带,突然闻到了又甜又冷的香气,心里禁不住欢喜,就赶紧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香,没想到,居然是顾娘子在这里,一别多年,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仔细看顾娇几眼,道:“修为高了不少呀~现在我都要怕你啦~” 封娘子还是跟当年一样,一串话说得又快又甜。 这时候,她才看到下头聚集了几百民众,面上一呆,道:“怎么这么多人,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见美貌少女端坐仙鹤之上,鼓乐声声,仙气飘飘,早已经吓得魂飞天外,都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 “我原本为看看这里的道士招来的是什么大仙,没想到来的竟是封娘子。” 顾娇对她一笑,“那娘子是为了这香?” 封娘子点点头,“这香味特别,我喜欢。” 顾娇抿嘴一笑,指了指小道士手中的盒子,封娘子眼睛一亮,手中团扇一挥,盒子便跳到她的手中。 打开盒子看了看,封娘子问道:“这香叫什么名字?” “应该是叫降真香,说可以驱邪避鬼,也可以召唤仙鹤。”顾娇道,“说不得,娘子的鹤闻到了这香,才带着娘子往这边过来的。” “说的有理,”封娘子一拍手,“那我不客气啦,这香我就拿走啦?” “封娘子不必问我,这香的主人,在那里。” 顺着顾娇的手指往旁边望了一眼,只看到一截烧得黢黑东西。 “呃,看来是问不了了。” 封娘子对顾娇笑了笑,道:“总之谢谢啦~回见~” 说罢她驾着仙鹤,又悠悠远去了,只留下了一地的软绵绵香氛氛。 顾娇回头,看一眼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的众人,胡好好凑上前来,奇怪道:“娘子,这些人方才还喊打喊杀吓死人呢,怎么这会儿又这么老实了?” 顾娇微微一笑,道:“好好,如此可见,所谓真神,也不过如此。” 第22章 躲藏的真神 “惠文道长想煽动民众杀我,他以为他是真神,能够操纵人心,让人为他卖命。” “民众已经被那惠文道长蛊惑,他们疯了一般,宁可为了真神拼上性命,也定要除了我这个妖孽。” 那道人很清楚,顾娇不能肆意杀死凡人,毕竟凡人于她,太过弱小,若是滥开杀戒,必将承其因果。方才这些人一拥而上,即便是修行者,也不过肉身凡胎,说不得也要吃亏。 顾娇若是不能自持出手杀人,自身修行必然难保,甚至会遁入魔道,成为一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杀也不能杀,跑也跑不脱,还要小心不能伤人,束手束脚,惠文道长以为自己抓住了顾娇的软肋,甚至还妄想着,可以一睹顾娇被疯狂的民众活活打杀的情景。 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娘子,那倒是真有可能。 说不定,在惠文道长说她是妖孽的时候,就会吓得魂飞魄散,手脚瘫软。 可惜,顾娇不是。 她的手,比谁都快。 “好好,你看,只要杀了所谓真神,他们就明白过来了。” 顾娇的语调带着一丝嘲讽,“是不是很无情。” 杀了真神,你便是新的真神。 所谓人心,不过如此罢了。 顾娇说着,几步走到烧得焦黑的惠文道长身前。 “咦!!” 胡好好一声惊呼,惹得周围一干人都都忍不住悄悄伸长脖子来看。 “惠文道长,怎么是截木头?!” 果然,此时明黄色的火焰已经熄灭,露出那焦炭般的一截,却并不是人身,而是一截木头! 这下众人愈发惊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被胡好好救下的妇人,站起身来,哆哆嗦嗦朝焦木看了几眼,口中道:“难道,这个惠文道长,才是妖怪?” 她本就是外地人,为了孩子才从范县赶来这里,惠文道长之威名神迹,对她来说不过是耳边听听,并没有本地人感触至深。 可这句话说出来,也渐渐有人附和。 毕竟,他们亲眼目睹,惠文道长被这娘子用火烧了以后,就变成一截木头。 这位娘子还让仙鹤死而复生,还召唤来了天上的仙女,还跟仙女聊了好一会儿香什么的。 这不是神仙,还有谁是神仙? 至于惠文道长,他定然是个妖怪! 好可怕,这好些年,都被一个妖怪玩弄在手心里,这么多人,方圆百里,数十万民众,甚至还尊他做真神。 还送给他那么多钱财! 无论台阶上还是台阶下,众人的脸色,不约而同的难看起来。 “昨日我就这样想了,娘子才是神仙呢!” 妇人劫后余生,她对胡好好谢了又谢,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浅笑。 只是立刻又沮丧起来,惠文道长死了,她的幼子,终究是没有求到救命的药方。 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吗? 她这样想着,鼻中一酸,眼中窝了一汪泪,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与其求这位道长,不如去求一求山南圆觉寺的净玄大师,他供奉药王菩萨,又精通医理,说不定能诊治你的孩子。” 顾娇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妇人惊喜的抬起头,看着顾娇。 “山南离这里也算不得远,你即刻启程,来得及的。” “可是……那是国师,那般尊贵的人,奴一个小小的商户女,如何能请得到……” 妇人摇摇头,“多谢娘子,也许,我那孩儿命该如此吧。” “不怕,你只管去,跟净玄大师说,是青州顾氏女让你去的,他一定会给小郎君看的。” 顾娇的话让妇人惊讶得瞪大眼睛。 一句话就能请动国师,这娘子,到底是什么人? 她心中感激万分,哽咽着对顾娇道:“娘子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娘子,奴家是范县卢氏,若是以后娘子来范县,一定要告诉奴,娘子若有什么差遣,只要奴能做到……” 顾娇却摇了摇头,对她道:“卢娘子今日为我喊了那一声,这是应得的,娘子快去吧。” 卢氏心中焦急,对顾娇躬身再行一礼,便匆匆转身走了。 余下的几人见顾娇对那妇人和颜悦色,还出手解决了妇人之困,便有人也想碰碰运气,一个中年男子赔着一脸笑,凑上前来,对顾娇道:“神仙娘子,可也能帮小子们看一看凶吉?” 他说着,又赶紧的拿出沉甸甸的钱袋,道:“若是金子,我们身上都有,尽够的。” “还请娘子开恩呐。” 余下的人,也纷纷学着他的样子跪下磕头,口中叫着,“还请神仙开恩啊!” 中年男子叫了好几声,都没见回应,不由得偷偷抬头,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面前哪里还有那黑衣娘子的身影,连跟她一起的那个小娘子也不见了。 面前只有一截烧的黢黑的木头,还在冒着青烟,袅袅婷婷,若仙气缭绕一般。 …… 胡好好跟着顾娇,悄无声息的往松明观后头而去。 “娘子,我们要去哪里?” 顾娇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一直在往松明观深处走。 “去找惠文。” “啊?他不是变成木头了吗?” 胡好好大吃一惊,难道那截木头,不是惠文道长? “那不过是个替身,好好,你还记得灵山上那个来哭孩子的妇人吗?” 顾娇一说,胡好好就想起来了,的确,那个奇怪的女人,被自己掐在手中,不知不觉的就变成一截木头,跟今日一模一样。 “娘子!那个道士,居然这么厉害,众目睽睽之下,还能遁走了?” 胡好好拍拍胸口,好险被那老奸巨猾的道士逃走,还是娘子厉害。 就说那道人如此歹毒,又号称真神,必然神通广大,居然一个照面就被娘子烧死了,有些废物。 “那只仙鹤死而复生,也不过是我解开了他的束缚咒罢了,说来,都是某种障眼法,只是他的替身术尤其高明,寻常人等,一定是看不出来的。” 若不是顾娇有那只金眸,定然也察觉不出。 不过,替身在殿前,那本体,必然在离替身不远的地方,才能便于操纵它的一言一行,以免露出破绽。 前方影壁后头,露出一个小小偏殿,掩在一棵高大银杏树后头,有些不起眼。 顾娇停住脚步。 就是这里了。 第23章 神君之命 顾娇让胡好好持剑守在门外,她独自一人,踏入偏殿。 这地方从外头看不起眼,三间屋子一字排开,不过普通的青砖灰瓦,还显得有些破旧。而走到里头,却能看到内里却装饰得金碧辉煌,十分精致奢华。 顾娇一眼看到厚重香案前,正盘腿闭目,口中喃喃的老道,她立刻一手掐诀,一手成掌,往老道的天灵盖上拍去。 那老道身形一闪,后退几步,手中拂尘一抖,几道白光冲着顾娇袭来。 顾娇闪身避过,抬眼一看,那老道脸上仍是波澜不惊,道:“娘子何苦执着?” 他的身形在殿内不断晃动,显出无数的光影,让人辨认不出他到底身在何处。 可顾娇却并不怕这个。 她上前一步,同样双手一抬,无数的金光从她指尖奔涌而出,瞬间击穿了无数光影中的一道。 “这句话,还给道长,我也很想知道,道长为何如此执着于我?” 她冷冷看着半跪在地上的惠文道长,他一手捂住前胸,一手用拂尘撑地,脸上露出几分痛苦神色。 “娘子,并不是贫道执着于你,而是,你原本就不该活。” 惠文道长吐出一句,突然腾空而起,右手一翻,手中瞬间显出一把银白色的长剑。 “贫道承师祖之命,今日定然不能让娘子走出这里。” 他右手持剑,遥指顾娇,银光一闪而过,如星河般灿烂。 顾娇眉梢微微一动,“你师祖是谁?” “贫道师祖,乃是仲天斗木元君!” 惠文道长一声清喝,抬剑便刺。 他速度极快,而顾娇更快,她早已把斩仙刀握在手中,架住了那把长剑。 只听“锵”的一声,顾娇的短刀顺着剑锋削过惠文道长的手臂,将他的几根手指,斩了下来。 而惠文的剑则擦过顾娇的脸颊,在她下巴上划出一道血痕。 那剑冰冷刺骨,能割破顾娇的肌肤,不似凡物。 顾娇来不及仔细看那把剑,她将头一偏,左手扬起,一道惊雷,从九天云端直接落下。 那道天雷击穿了屋顶,直直打在了道人身后的灵位之上。 “大胆!” 惠文道长面色一变,他不得不回身去看香案后的神位。 那神位被雷劈得翻倒在地,金牌上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惠文道长惊惧不已,这神位乃是纯金铸造,如何会被雷击出裂痕。 然而容不得他再想,顾娇的刀锋,带着凛然杀意,已经从身后袭来。 在斩仙刀就要劈碎道人的头颅时,顾娇的眼神突然一凝。 他又跑了。 伴随着“喀啦啦”的碎裂声,一个泥塑的雕像,被砍断了头颅。 那颗头滚落在地,碎成一地泥块。 看来还是不够快,顾娇微微叹口气,上前捡起那块金色神位。 “仲天斗木元君……” 微微皱着眉毛,她若有所思。 这位斗木元君,乃是天上星宿之首,天上的神君,与自己能有什么瓜葛?而方才惠文道长那句“奉师祖之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顾娇随手丢下那只金牌,出了偏殿。 胡好好脸色苍白的守在殿门口,手脚都在发抖。 她被顾娇刚才那记惊雷吓得差点撒腿就跑,可娘子让她守在门前,她咬着牙,硬是没有挪动一步。 “好好,方才吓到你了,是我不好。” 顾娇带着歉意对她道。 胡好好摇摇头,问道:“娘子,那个老道可解决了?” 顾娇轻叹一声,“又让他逃了,他的遁术,可说是登峰造极了。” “啊?那以后,就抓不住他了吗?” “那倒不会,我想个法子,下回定然能抓住他的。” 两人说着,从松明观的后头直接出去了,避开了前殿的那些人。 宁宁早已驾着马车等在那里,见到顾娇跟胡好好出来,很是担心的问:“刚才我看到打雷了,是娘子吗?” 顾娇点点头。 宁宁松了口气,她等在外头,心焦得不得了,只恨不得自己也进去。 只是娘子说这观里的道士是个厉害角色,不让自己几个进去,才罢了。 胡好好跟顾娇两个登上马车,她问了一句,“娘子,接下来去哪里?” 顾娇想了想,道:“去荒川河吧。” ********** 京城。 建武帝独自一人坐在清凉殿中,正在看奏折。 他登基后,日夜勤勉,励精图治,任贤用能,想要让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早日恢复昔日荣光。 只是,实在太难了。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捏了捏鼻梁两侧晴明穴,叹了口气。 因为十年前的权氏之乱,连年战乱,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百姓困苦无奈之下,僧道之说大行其道,其中不乏坑蒙拐骗之徒,比如说当年的那位国师,就是一个最大的恶徒,简直丧心病狂,暴虐无道。 偏偏这样一个人,把先帝,还有全氏父子都哄的团团转,不知有多少人命,毁在了他一人的手上。 建武帝登基后,虽说只是拔除京中的天一观,并未取缔其他的寺庙道观,但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位年轻的帝王,对于僧道修仙长生一事,并不热衷。 他的身边,别说没有僧人道士,就连臣下,若是谁特别热衷于佛法辩经,亦或爱好服用什么仙丹强身健体的,都为他不喜。 时间一长,也不太有人敢在建武帝面前提起僧道之事了。 可是,朝廷中虽如此,民间又大不相同。 虽然近年来大力推行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徭役的政策,却抚慰不了民众们惊惧惶恐的内心,多年战乱吓破了百姓的胆子,使得他们热衷于某些异端邪说,济世神迹。各地报上来一些所谓的“大仙”、“真神”,无外乎是些满口谎言的骗子,或是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之徒,若是仍其蔓延下去,与大顺朝来说,只怕会长成一个个巨大的毒瘤。 虽然建武帝封了山南圆觉寺的净玄大师做国师,可大师一心钻研佛法,无心其他。 若是顾娘子在,该多好啊。 这时候,只要请顾娘子出手,必然能把这些个所谓“神仙”们,一个不剩的拔除了。 他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 那才是位真正的神仙,可惜,她也无心人世间,只重修行吧。 第24章 建武帝的烦恼 “陛下,夜深了,您看了一晚上奏折,如此辛苦,喝碗茶歇一歇吧。” 大太监许明躬身上前,给他呈上一碗顾渚紫笋。 淡金色的茶汤芳香四溢,建武帝浅啜一口,道:“许明,你是信道,还是信佛?” 许明听建武帝问他,很是诧异,但他立即微微一笑,道:“回禀陛下,奴婢乃是无根之人,无论僧道,只信陛下。” 建武帝看他一眼,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许明便知道,建武帝对他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如今异端邪说盛行,常听说有什么仙人,什么神迹……不过都是些妖言惑众,操纵民心,以此获利罢了。” 建武帝说着,长叹一口气。 “只是,要如何整治这些乱象,既能拔出毒瘤,又能顺应民心,着实让人头疼啊。” 许明静默不语,只给建武帝倒茶。 原本建武帝也不是要问他意见,他的手指在书案上慢慢敲击,似乎陷入了沉思。 第二日,他去看望有了身孕的丽妃。 这是丽妃的第一个孩子,她心中忐忑,很想去拜拜观音菩萨,请求菩萨赐给她一个活泼健康的儿子。 只是这话她不敢对建武帝说,宫里谁不知道,陛下最厌僧道之说。 建武帝在丽妃那里喝了一碗茶,例行公事般的问了问她的身子,陪她吃了晚饭,正要走,却见丽妃的宫女鬼鬼祟祟的殿外溜进来,手里抱了个盒子。 她仿佛不知道皇帝在这里似的,进门来一眼看到,才大惊失色的要跑,被许明命左右小太监拿下,按在了丽妃跟前。 许明从宫女的手中拿过盒子,打开来,发现里头是一块神牌。 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 倒是应了丽妃求子的心。 丽妃看到那神位,脸都白了,她立刻起身跪在建武帝身前,哭求道:“陛下,陛下,臣妾不知道……” 这计谋拙劣得有些让人想笑。 建武帝叹了口气,让许明扶丽妃起来,和颜悦色的对她说:“不过是求子观音罢了,你若是想求平安,在自己宫里放一尊也无不可。” 又拍拍她的手,道:“保养好身体才重要。” 说罢,他对许明道:“打死吧。” 许明领命,立刻让人将那宫女拖下去了。 从丽妃那里出来,建武帝回了清凉殿。 原本想着再去看一看昭仪,但丽妃殿里出了那样的事,让他失了兴致。 政务堆积如山,让人头疼,而后宫里的这些个女人,更让人烦躁。 有些不合时宜的,他又想起那位黑金异瞳的黑衣娘子。 已经过去十年了,不知道顾娘子,如今又在哪里呢? *********** 顾娇在荒川河,并没有找到竹冠上仙。 不过,那位老神仙,向来行踪不定,飘忽如风。 荒川河那么长,西起雪原,东临大海,横贯了整个帝国,也不知道竹冠上仙到底是往西还是往东去了,想要在荒川河畔碰到他,只能看机缘了。 顾娇这几日在马车中沉心思量,最近遇到的事情,总让人觉得颇多古怪。 她总觉得,跟那位金牌上的仲天斗木元君有什么关系。 本来她想着若是找到竹冠上仙,可以请老神仙指点指点,可惜遍寻不到他的踪迹。 原本,她是为了灵山遇仙传闻,才去的灵州,却没想到,不知不觉之中,灵州之事,竟然丝丝缕缕延伸出去,又牵扯出许多事来。 说起来,之前灵山的那个金甲将,曾自称星宿神部。 那也是斗木元君的麾下了。 顾娇拧起眉毛,她觉得,自己似乎踩入了一张巨大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网,只是不知,自己是不是那只被盯上的猎物。 当年,自从离开青州顾氏大宅后,她带着宁宁好好他们几个,沿着渤海一路往南,若是遇到心仪之处就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每日里,好好带着一溜儿三个去赶海,捡回来无数螃蟹虾贝壳,兴致来了,还会下海去抓鱼,一个个吃得油光水滑,连大鹅都没那么香了。 自然,大鹅仍是抓了一些,游历途中碰上了,总不能视而不见,若是恶鬼邪祟,需得除掉才是。 就这样一路游历下去,甚至,在明州的时候,她们还买了一条船,这次带上了东仓君,出海去了小人国,巨人国,十分新奇有趣。 本来想再去拜访拜访东海鲛人国,但船在海上游荡了许久也没找到地方,只得罢了。 等回来以后,胡好好说东边已经玩遍了,想要往西边去看看。 于是一行人又西行而来,走走停停,竟然就过去了好几年。 从去年开始,顾娇一行在路上,时不时会听到灵山遇仙的传闻,说法倒是各有不同,但引得许多一心想要修道成仙的人,趋之若鹜。 旁人或许不知,但顾娇心里清楚,灵山已经没有神君。 至于众人口中所谓的“遇仙”,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可没想到,去看一回,竟然掉入了更大的谜团。 “娘子!前面有个人!哎呀!” 坐在前面的胡好好突然大叫一声,她将手中的马鞭一把塞给坐在身边的宁宁,飞身跃起,扑了出去。 “怎么了?” 顾娇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只看到胡好好,竟然已经一头扎进了荒川河中。 “嗯?” 这狐狸,难道又看到大鱼? “娘子!刚才有人跳河了!” “跳河?” 宁宁点点头,焦急的看着前方不远处的滔滔河水。 “好像是母子二人,好好去救她们了。” 不多时,就看到胡好好从水中冒了出来,一手拖着一个妇人,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几个起跃,便回到了岸边。 那妇人看起来年轻貌美,穿了一身黄麻布的衣裳,此时都贴在身上,正滴滴答答往下滴水。那孩子不过两三岁的模样,张着嘴哇哇大哭。 等胡好好放下她们母子二人,妇人惊魂未定的抱住孩子,潸然泪下。 “你有何事如此想不开,还有孩子呢,怎么就去寻死?”胡好好有些没好气的问。 妇人哽咽几句,先伏地拜谢了胡好好,才哭道:“奴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夫君赌钱输了,却无钱赔,只能拿奴抵债去给人做妾,可奴不愿意,做妾还不如死了干净,可奴若是死了,孩子必然活不下去,奴只能狠心带他一道去了。” 第25章 投河母子 胡好好一听这妇人要被卖给人做妾,不由得问道:“你夫君欠了多少钱,就要把你卖了?” 妇人抽抽噎噎的答道:“五十贯钱。” 不过五十贯,差点没了两条人命。 胡好好最是心软,她头脑一热,开口便道:“不过是五十贯,我给你,你拿回去给你夫君,好好过日子吧。” 妇人却只是抱着孩子摇头,口中道:“不成不成,如何能要娘子的钱。” 顾娇在一边看着,并不说话。 宁宁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娘子,她们好可怜,可以给她钱吗?” 顾娇不置可否。 胡好好已经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金子。 那妇人更是吓了一跳,连连推拒道:“娘子,这太过贵重,如何能与奴。” 妇人怀中的孩子又大哭起来,虽然是夏日炎炎,可湿衣服穿在身上,河边大风一吹,还是有点冷的。 宁宁见小孩儿可怜,在马车里找出来一小包点心,拿了过去给妇人道:“孩子受不得冷饿,要是生病更加不得了,娘子赶紧收下回去吧,这几块点心给小郎君甜甜嘴儿。” 妇人见孩子冷得直哆嗦,只得千恩万谢的收下金子,又谢过宁宁,把点心给孩子拿着,便抱着孩子一步一拐的走了。 胡好好自觉做了大好事,心情舒畅,笑眯眯的回到车上。 顾娇看她一眼,笑而不语。 宁宁有些疑惑,东仓君便问她:“宁宁怎么了?” “我们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宁宁跟着顾娇久了,十分敏锐,她知道刚才的事,娘子好似并不赞同,可又并未出言阻止。 东仓君看了她跟胡好好一眼,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 “东仓君,你也知道?” 东仓君偷偷看顾娇,却见娘子对它一笑,道:“东仓君跟她们说说吧。” 于是老头儿清清嗓子,对两个小娘子道:“好好救了那母子性命,是一件积累功德的大好事,只是后面的行事,略有不妥。” 胡好好听东仓这样说,大为惊奇,她眨眨眼,想了想问道:“难道是我给的太多了?” 大老鼠摇摇头,捏着胡须道:“非也非也,而是好好太轻信了。” “啊?!难道她们是骗人的?” 胡好好大吃一惊,那对母子是真的跳了荒川河啊,骗钱也没有这样不要命的吧? “倒不是说此事是骗人的,当然也可能是骗人的,老朽是说,即便此事为真,那妇人回去,好好给她的金子,可能还是会被她夫君拿去赌钱,说不得,还会再卖这妇人一回。” 胡好好瞪大眼,她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甚至,这妇人原本就是跟她夫君一伙儿的,在这附近徘徊,看到有人靠近就跳进河里去,然后哭哭啼啼编个故事,总有人看不得这母子俩受苦,便出钱接济接济……” “专门骗好好这样心软的小娘子。”顾娇笑着说了句。 “可是,她跳进河里要是真的死了……”胡好好还是有点不信。 “如果是专门骗人的侩客,必然有人在附近接应的,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东仓君叹息一声,“老朽曾在市井混迹多年,比这更糟烂的事,也看见过。” “甚至,这对母子不是自愿而是被胁迫的,专骗年轻心软的书生,总之,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当心一点,不能看她可怜,便说什么信什么。” 胡好好呆呆的坐在车头,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娘子看出来了,也不拦一拦我。” 她沮丧得低下头,顾娇却拍拍她,道:“好好,这对母子的事,也许一分真九分假,我不阻你,是为了那一分真。” “娘子……” “也许那对母子说的是实话,也许那块金子真的能救她母子性命,毕竟好好说的有道理,也不至于拼上性命来骗钱,退一万步说,就算好好被骗去一块金子,也没什么嘛,我们还有好多呢。” 顾娇对她笑,那双眼睛里闪过的光芒,让胡好好一下子高兴起来。 “娘子大善。”东仓君钦佩道。 “只是,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好好,你得让东仓君化作老者,让他拿着钱陪着那对母子一起,当着她夫君以及债主的面,把债务偿清,才没有后患。” 顾娇对她道:“最多也只能管到这里,以后,便是各人的造化了。” “娘子,我明白了!”胡好好眼睛一亮。 “娘子,我也明白了!”宁宁也一同拍手道。 原来娘子并不是嫌弃自己。 胡好好美滋滋的想,即便自己做了蠢事,娘子也不嫌弃呢。 事情说开去,胡好好心情不错,坐在车头,一会儿想着方才的母子拿着金子去,是不是就能脱离苦海,一会儿又想着,万一真的骗人,是不是应该去把金子要回来,一张俏脸时喜时忧的,看得宁宁忍不住上前来摸了摸她的头,问了句:“好好,你发热了?” “没有,我好着呢!” 也不知这小狐狸在得意个什么,只见她看看天色,转头对顾娇道:“娘子,天要晚了,我们是继续赶路,还是歇一歇?” “找地方歇一歇吧。” 本就是一路游山玩水西行的,顾娇一行并不着急赶路,怕累着马儿。 转眼天变黑了,夜幕低垂,胡好好见路边有一间年久失修的古庙,便下了马车,拉着马车往那边去。 古庙前有一片开阔空地,山门前有棵大树,胡好好将马车停在树下,招呼顾娇跟宁宁她们下拉车来舒展舒展,自己忙着生火,又解下马儿的缰绳,让它自己去周边找点青草吃。 她手脚麻利,宁宁跟东仓君都在一旁帮忙,很快便生好火,架起小泥炉,将清水倒入小锅中,再放一点碎米跟咸肉,还有方才去路边摘来的两把野菜切碎,等咸肉粥煮的差不多再放进去,野菜的清香跟咸肉的鲜美一同混在米粥中,直叫人光闻着香气就要垂涎三尺了。 粥好了以后,宁宁先给顾娇盛一碗,再给东仓君,最后给胡好好。 几人围坐一圈喝粥,顾娇只喝一小碗便够,东仓君跟胡好好都再添了一碗。 喝得正香呢,突然听到顾娇淡淡道:“阁下看了半天,何不现身一叙呢?” 另外三个捧着碗一呆,忙扭头向四周看去,只见夜色苍茫,冷风习习,一个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的端坐在古庙屋檐之上。 第26章 荒川河里的大王 顾娇抬头看那黑影,眼中金芒闪过。 胡好好放下碗,右手一扬,已经把破甲剑拿在手中。 宁宁把东仓君护在身后,手中捏着令旗,也紧张的盯着屋檐处。 屋檐上的黑影略微动了动。 胡好好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已经站着一名黑衣人,看起来有几分像是衙门里的皂吏装扮。 只是这人颇有些特别,脖颈之上,竟是长着一颗牛头。 一颗牛头上看不出表情,却又莫名让人觉得他敦厚恭良,牛头人低着一颗巨大的头,对顾娇拱手一礼,毕恭毕敬道:“仆奉命来请娘子驾临。” 顾娇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回禀娘子,我家主人乃是洪四大王,就住在荒川河中。” 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意思。 顾娇心中生出疑惑,她竟不知,荒川河里,什么时候有了大妖。 因不知底细,顾娇有些犹豫,宁宁悄悄对她道:“娘子,我看不去的好,谁知道那个洪四大王是个什么。” 胡好好也在一旁点头,顾娇皱了皱眉,突然想到当年顾冥曾在荒川河中造出幻境,还有那条不知所踪的黑色大蟒。 她跟好好都会避水咒,在水中可做到来去自如,倒也不必怕什么。 拿定主意,她对胡好好道:“我跟好好去,宁宁跟东仓君留在这里照顾行李马车。 其实要带上宁宁也无妨,但只留东仓君一鼠到底不放心,还是让他们一起留在这里的好。 跟着那牛头人到了河边,水腥气扑面而来,夜间的荒川河仍是奔腾不息,浪花打在岸上翻腾出白色泡沫,声音如雷鸣一般轰隆作响,站得近了,都禁不住要双眼发晕。 跳入汹涌的河水中,顾娇与胡好好都使出避水咒,黑衣牛头人见她二人并不怕水,点了点头,往深处而去。 不管是白昼还是夜晚,水下最深处,都是没有光的。 水流很是湍急,胡好好总有一种什么东西迎面扑来的错觉。似乎某种神秘莫测的危险之物,藏身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要在不经意间,给她们致命一击。 胡好好紧跟着顾娇,只觉得心儿砰砰跳。 即便有避水咒,穿行在这样的激流之中,还是让人紧张。 顾娇跟胡好好都能在黑暗中视物,只见那牛头人不知从何处,牵出二匹马头鱼身的怪物,对二人道:“还请娘子们上龙马。” 顾娇皱了皱眉,仍是依言骑上这条不知是鱼是马的妖兽,而胡好好则骑了另外一匹。 两人一上马,便如流星划过夜空一般,劈开了荒川河汹涌的暗流,一头扎进了荒川的最深处,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去。 恍惚间,顾娇看到前方有巍峨山脉,山下有殿阁宏俊。 胡好好更是惊讶万分,对顾娇道:“娘子,荒川河下面怎得还有这么多山啊?” “好好,此乃幻境。” “幻境?” “就如同你的幻术一般,法力高深的大妖,可自成结界,造出须弥幻境。”顾娇解释道:“幻境中可有山有水,有亭台楼阁,有荒漠大海,当年的夜叉国,也是灵山神君造出的幻境。” 胡好好颇为意动,若是她的法力也这么强就好了,定要造一个最漂亮的酒池肉林出来! 每天躺在里头吃喝,该有多美! 胡好好美梦没做多久,就听牛头人道,“两位娘子一路辛苦,就在前头了。” 她们跟着牛头人,到来殿阁之前,只见已有一人身着峨冠盛服,候与门前,见牛头人引来了两位娘子,便低头行礼,自陈乃是洪四大王麾下的前将军,姓柏,顾娇并未多说什么,柏将军也不以为怪,只躬身引她二人觐见。 走进殿门去,便看到一帝君坐于上方,丰仪秀髯,和颜悦色,应当就是牛头人口中那位洪四大王了。 顾娇抬头看他,眼中金芒一闪而过。 那帝君未曾察觉,反而笑道:“贸然请二位娘子前来,多有得罪。” 顾娇却并不跟他寒暄,只问道:“大王为何叫我来?” “呵呵,娘子快人快语,那也不与娘子绕圈子了。” 洪四大王坐在宝座之上,他换了个姿势,左手撑着下颌,眯着眼睛,眼神落在胡好好脸上打了个转儿,胡好好顿时觉得脸上仿佛被刀剜过,火辣辣的疼。 “今日明明有对母子跳河,她们貌美娇嫩,味道必然也鲜美。只是这两块点心,本应是小王囊中物,却不知为何,不翼而飞——” 洪四大王笑道:“这事稀奇得很,小王就想问一问两位娘子,那两块点心,到底去哪儿了?” 胡好好却不怵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大王问我,我怎么知道,兴许是大王德行不够,到嘴的肉,也能飞了呢。” 她这话说完,那洪四大王却并不生气,只是看着胡好好,嘿嘿一笑。 “你这娘子貌美嘴利,小王看着,比早上那对母子更鲜嫩些,不如……” “不如怎样?” “你来做我的王妃,如何?” 胡好好听他这样说,颇为意外,她上下打量洪四大王几眼,又哼一声,道:“罢了,我没兴趣伺候老头子。” 立在一旁的柏将军早已按捺不住,上来就要按住胡好好,口中道:“贱婢无礼!” 没想到他手伸出去,却按在一把锋利的长剑上头,立时血流如注。 胡好好手中已经抽出破甲剑,一翻手腕就朝柏将军头上削去。 顾娇则一言不发,双手掐诀,霎时间殿堂内狂风肆虐飞沙走石,直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风吹起顾娇的黑发,她衣袍猎猎,乌发飞扬,一条金龙,正从顾娇身后缓缓探出硕大头颅,它神态威严,居高临下,一双冰冷的金眸,死死盯住宝座上的洪四大王。 洪四大王脸色一白。 他站起身,那金龙却仍是冷冷盯着他,他后退一步,再看宝座下的柏将军,已经被胡好好一剑刺穿前胸,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大王怎么了?” 顾娇上前一步,淡淡道:“还是说,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的青龙,见到另一条龙,害怕了?” 第27章 迷同国 洪四大王听顾娇口中竟然喊出他的真身,脸上一愣,勃然变色。 她到底是什么人?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有些本领的修行者,没想到,竟然深藏不露,让自己这号称一方霸主的大妖,也看走了眼。 胡好好手中的剑已经刺穿那位柏将军的胸膛,他倒地而亡,身躯化作了一条白色的四脚蛇。 原来这就是柏将军的真身。 “娘子,何苦上来就喊打喊杀,小王并无冒犯之意。” “开口就调戏良家妇女,还说无冒犯之意,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胡好好丝毫不为他的言语所惑,她飞身上前,抬手便刺,不与那大王客气。 顾娇身后的金龙仍在那里,冷眼看胡好好刺得洪四大王围着宝座乱窜,如丧家之犬一般,哪里还有之前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好好,且等一等。” 顾娇开口阻止了胡好好,对洪四大王道:“阁下唤我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他真是为了投河母子,应该早在古庙门前就发难了,丢了两块点心,再寻两块吃了便是,何必还巴巴的命人来请呢。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 洪四大王高抬双手,对顾娇道:“小王并无恶意,只是见小娘子美貌,开个玩笑罢了。” “哼,那我也开个玩笑,老头我看你长得丑,不如把头切下喂鱼如何?”胡好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娘子饶了小王吧,实在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洪四大王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是这样泼辣狠戾的女人,就不占这口舌上的便宜了。 “好好,且听听他如何说。” 胡好好收起手中长剑,仍站在一旁,对洪四大王翻个白眼。 洪四大王看一眼宝座下一命呜呼的四脚蛇,叹了口气,道:“是小王的不是,白白害得柏将军送了性命,实在痛心。” 顾娇脸上并无意动,她一早看出来,这洪四大王极为奸猾狡诈,如果不是因为好好一出手就取了他麾下大将的性命,他绝不会是现在这副嘴脸。 且他道行并不低,如果真的动起手来,顾娇也没十足把握,能对他一击毙命,总是要缠斗一番的。 这时候他装作软弱无力,必定另有所图。 顾娇不动,她背后的金龙自然也不动,一双冷冰冰的金眼盯着洪四大王,如泰山压顶般,让人背后冷汗直流,手脚都没处放。 “此次请二位娘子前来,实属无奈。” 洪四大王叹了口气,抬手请顾娇坐,又让人进来把地上的柏将军抬了出去。 “实在是因为,近日小王遇到难事,想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 洪四大王又让人给她们上了茶果点心,道:“荒川河中,并不是只有小王一妖,这想必娘子们都知晓,最近几个月,迷同国屡屡进犯小王的领地,小王领兵讨伐,几次下来各有输赢,胜败未分。” “小王见今日这位娘子救出那对母子时,身手俊俏敏捷,就想着,若是二位能与小王一同讨伐来犯之敌,必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既然如此,为何不一开始就如实相告呢? 又是恐吓威逼,又是哄骗利诱。 胡好好也觉得这大妖不怀好意,她悄声对娘子道:“我看他必定不怀好意。” 顾娇点点头,但她心中还有疑问。 “迷同国,是什么?” “迷同国,是大概十年前突然冒出来的。” 洪四大王见顾娇有兴趣,忙将这迷同国,细细的解说一番。 原来,将近十年前,荒川河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大妖,十分厉害。 最开始,他占的地方颇小,不过数十丈长的一段河道,旁人看不上的地方,他占了来做了自己的修行之地,平常深居简出,甚少见他出来。 荒川河中妖鬼不少,早年有妖鬼去试探于他,却有去无回,没有一个得罪了他,还能囫囵回来的。 如此以往,时间久了,无人敢再去惹他。 河中的大妖,因他老实不惹事,又深浅不知,便都不去管他,左右他那丁点儿大的地方,也做不出什么妖来。 可从去岁开始,他突然开始作妖了。 先是手下聚集了一帮虾兵蟹将,打劫过往船只,不拘妖鬼凡人,只要落到他手中,统统没有命在。 然后,他就开始挨个儿收拾荒川河里的妖。 许多小妖打不过他,要么被他吃了,要么投在他的麾下,他不慌不忙,步步为营,一点点蚕食下来,一年过去,竟然把荒川河在中原这一段,前后几百里的河段,都牢牢控制在了自己手中。 而洪四大王的地盘,与他迷同国相邻,这几个月来打了好几回,各有输赢,正在拉锯中。 顾娇听下来,表示明白了。 然后,她拉上胡好好,就要走。 洪四大王急了,忙对她拱手道:“娘子!娘子!方才有不周到的地方,小王给您二人赔罪,只是,还请两位娘子助我一臂之力,小王定会报答!” 顾娇不说话,胡好好眼珠一转,道:“帮你有什么好处不成?” 那洪四大王面色一顿,低下头。 嚯——敢情这位是打算白占便宜啊。 胡好好翻个白眼。 “小王手中有一奇珍,若是两位娘子能助小王,小王愿意赠与娘子!” “咦?什么东西?说来听听。” “两位娘子,请随小王来。” 洪四大王躬身伸手,做出邀请的姿态。 顾娇倒也不怕他,便与胡好好两个,跟着他走到一处偏殿。 此殿外有卫兵重重把守,皆手持兵戈,身穿重甲,威武雄壮。 见这架势,不止胡好好,连顾娇心中都生出几分好奇,不知这殿内放着怎样的宝贝,这样郑重其事。 两人随洪四大王进到殿内,只见四周空旷无人,只有大堂正中,放着一只高台,上面摆着一只金盒。 洪四大王上前拿下那金盒,将其打开,把内里呈与顾娇眼前。 顾娇抬眼看去,只见一串珠子,正在盒内,熠熠发光。 那珠子一共二十四颗,呈五彩华光,极为明亮,顾娇一看之下,只觉得眼睛一痛,忍不住就要闭上双眼。 她心中暗叫不好,手往腰上一拂,已经将斩仙刀握在手中。 第28章 瞎眼妖 顾娇手中握着斩仙刀,正要挥出,不想那洪四大王“啪嗒”一下合上金盒,陪笑道:“是小王考虑不周,这宝珠光华太盛,刺人双目,娘子们可还好?” 顾娇转眼看他,目光冰冷。 洪四大王见顾娇仿佛无事人一般,不由吃了一惊。 他这样炫耀宝物,其实也是为了让这二位娘子亲自体会一番宝贝的妙处,接下来再谈携手对敌之事,就会多些许砝码。 没想到,黑衣娘子竟全然不受影响,着实可怕。 另一个娘子也许道行略浅,此时正闭着眼,双目泪流不止。 “娘子!怎么回事,我看不见了!” 胡好好很惊慌,双手往前乱抓,顾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才松了口气。 “娘子!我怎么了?” 因为曾经伤过眼,胡好好尤其不安,她生怕又跟上回一样,中了什么招数,致使眼睛失明。 “没事,好好,你现在睁开眼睛看看。” 胡好好睁开双眼,发现又能看见了,方才的短暂失明,应该是被那宝珠的光芒刺激导致。 “这是什么珠子,如此厉害!” 胡好好不由赞叹一声。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瞬间,而这宝珠能使人瞬间失明,哪怕只是短短几息之间,也足以取人性命了。 “此珠无名,是多年前,小王在荒川河深处偶尔捡到,发现不管是神是鬼,皆不能逃脱此珠光芒刺目,只要被它晃到眼睛,必然短暂失明。想必娘子们也能想到,这宝珠乃是一件斗法利器,极是珍贵难得。” “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不拿它对付那迷同国的妖怪?” 胡好好哼了一声。 “唉……小王也这样想过,奈何,迷同国的那位,没有眼睛。” “没有眼睛?” 胡好好吃了一惊,那会是什么妖精,居然没有眼睛? “没有眼睛你也打不赢啊?”狐狸一向心直口快,“那没人帮你我看你要输。” “……” “所以求二位助小王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小王愿将此珠,献与两位娘子。” 被胡好好戳中痛处的洪四大王尴尬的笑笑,双手捧着金盒,往顾娇面前递来。 顾娇略一点头,道:“也罢,那就走吧。” 洪四大王一呆,“娘子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去打迷同国吗?这就去呗,打完我们好快些回去,不然我怕童儿等得焦急。” “……” “娘子略等等,让我去点兵。” …… 不多时,洪四大王点起三路兵马,皆为精兵强将,由他亲领,再带上顾娇与胡好好二人,气势汹汹往迷同国扑去。 妖间争斗,与人间征战,并不完全相同。 人间征战,除了看领兵之将是否高明之外,更看重兵力气势,以及粮草补给等等,而妖间争斗,只看妖力道行,哪个更凶更强,所谓身边的兵将,数量再多,也不过是个添头罢了。 洪四大王这回请来了厉害角色,自觉稳操胜券,不由十分得意。 顾娇与胡好好一同骑马,跟在洪四大王身侧,身后是万马奔腾,马蹄砸在地上,如雷声轰鸣,连大地都颤动不止。 胡好好觉得十分新奇有趣,水底下还能骑马打仗,这幻境有意思。 很快,几人便到了迷同国边境处,洪四大王勒住马儿,扬鞭大喊道:“瞎眼老贼,给我滚出来,今日定要与你一决胜负!” 不多时,只见前方尘烟滚滚,一队兵士簇拥一人,风驰电掣般袭来。 跟洪四大王相比,对方人数算不得多,只是冲在最前头那人身材异常魁梧高大,身边几人将将只到他的肩膀,因此远远便看到了。 “就是那个?” 胡好好问了句。 洪四大王点头道:“就是他,他虽没有眼,却并不盲,十分厉害。” 胡好好点点头,等那人走近再看,却让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洪四大王说那人没有眼,是真的就没有眼,并不是眼瞎了闭着或是怎样。 常人都是五官俱全,可他脸上只有四官,耳鼻口眉都有,只眼窝是两处空白,空空荡荡的,仿佛是一个人偶做完了却忘记装眼睛,看起来相当诡异。 顾娇盯着他,双目微微一凝。 “居然是个人傀。”她淡淡道。 这句话把胡好好吓得不轻,她都快十年没听到顾娇这样说过了。 “人傀?!”胡好好瞪大眼,“娘子是说,当年国师炼制的那个……” 顾娇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不是顾冥的不知道,但这个人傀,相当厉害,比之前顾冥炼制的那些,要强很多。” 顾娇说完,看了一眼洪四大王。 他已经带着兵士,朝那人傀冲了过去。 顾娇并不着急出手,她想先看一看,这个人傀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洪四大王冲到那人的跟前,双手提刀便砍,刀锋裹挟着风声,破空而来。 那人虽无双目,却异常机敏,他双手一扬,锵的一声便挡住了洪四的大刀,口一张,竟然吐出一片莹白的光芒。 那光并不强烈,星星点点,迎面打在洪四大王的身上,却将他瞬间推出去五六丈远,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他身下的马儿,也被那白色莹光打了个劈头盖脸,瞬间倒地,没了气息。 顾娇皱了皱眉,这只人傀,口中居然另有乾坤,那要从他口中伸手进去找符,就有点麻烦了,只能先砍了他的脑袋再说。 “娘子,我先去会会他。” 胡好好一脸的跃跃欲试,她右手抽出破甲剑,左手拿出火刃,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碰上过厉害的妖魔,连娘子都说这人傀厉害,拿来练手岂不是正好。 “也好,好好先去,要避开他口里吐出的光。” “知道了。” 胡好好清脆得应了一声,人已经在几丈开外,手中长剑冲着那人傀的头颅砍下。 顾娇凝神看着胡好好与人傀缠斗,这时候洪四大王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腰,一瘸一拐的走了回来。 他的马儿死了,也只能走了。 等到顾娇这边,有兵士赶紧给他牵来另外马匹,他摇摇头,叹口气道:“这厮怎么愈来愈厉害,上回,他口里还不会吐光呢。” 第29章 不杀他杀谁 顾娇并未说话,她一双眼睛紧盯着胡好好,只见她身形灵巧,双手刀剑交错,攻势凌厉,步步紧逼,一时竟压住了那异常魁梧的无目人傀。 比起十年前,胡好好长进不少,勉强也可说的上是一个大妖了。 那人傀没有双目,却仿佛能看到胡好好一般,尽管处于下风,但仍然把手中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将胡好好的攻击一一挡住。 顾娇的目光仔细掠过人傀的头颅身躯,突然,她对胡好好高喊一句:“好好,攻他肚脐处!” 胡好好听到这句,手上动作一变,破甲剑立即往那人傀肚脐眼儿处刺去。 那人傀立即后退,口一张,一道白色莹光直朝胡好好扑来。 胡好好早有准备,她立刻腾空翻起,左手划出一片火海,朝着人傀汹涌而去,炽热的火光映红了她的面颊,热浪翻滚着朝四周迅速推去,若不是在幻境之中,只怕荒川河底的水都要沸腾起来了。 烈火毫不留情的扑到人傀身上,点燃了他的衣裳皮肤,烧得噼啪作响,发出一阵阵皮肉焦糊的臭味。 可那人傀仿佛不知痛痒,头上身上燃着熊熊火焰,仍持长枪,朝胡好好狠狠刺来。 “这家伙不怕疼呀!” 胡好好一咬牙,避开人傀手上的枪,就要欺身取他头颅,却被那人傀连吐几道白光,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不得不往后退去。 她虽然尽力躲避,但肩上扔扫到了一丝,这时候仿佛有什么钻到肉里去似的,针刺一样疼。 胡好好并未看自己肩上的伤,她动了动手臂,自觉行动无碍,又上前,打算再去刺那人傀的肚脐。 可顾娇比她更快。 她已经站在那还在燃烧的人傀面前,手中的黑色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人傀的胸腹,轻轻一挑,一块符牌便落在她的手上。 符牌刚一拿出,那人傀就如被抽走筋骨一般,先是头颅,然后是身躯四肢,一块接着一块,滚落下来,碎成齑粉。 他带来的那群小妖见状,无不惊骇万分,几声疾呼之下,纷纷四散逃去。 而在一旁观战的洪四大王自然不会放走这样的好机会,领着自己的兵马,云飞电扫一般,将那些逃窜的小妖们一一拿下,若有反抗的,就地斩杀。 顾娇并不在意洪四大王,她先去看了胡好好的肩膀,给她解开衣裳,发现细白肌肤上,居然有无数细小的窟窿。 “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胡好好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血流得不多,只是伤口内里疼得厉害。 顾娇略略思索一番,手中掐诀,将手掌放在胡好好的伤口上,片刻后,她翻开手掌一看,掌心上居然有许多银针,细如毫发。 “是针?!” 胡好好大惊,忙自己也摸了摸肩膀,顾娇此时已经把那些针都吸了出来,倒是不再疼了。 “好好,你的体质乃是至阳,这针至寒,也不知是什么光凝成的。” “光?!” 顾娇点点头,她手掌中的针此刻已经化作小小的光点,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若是日光凝成,你应当不会痛,既然你觉得极痛,那应该是至阴至寒,不知是星光,还是月光。” 顾娇说到这里,突然一顿。 星光…… “多谢二位娘子,托娘子们的福,总算是铲除了这个瞎眼怪!” 洪四大王打扫完战场,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还请娘子们与小王一道回去,共贺此战旗开得胜!” 顾娇却将那符牌收入袖中,道:“大可不必,大王将答应的东西给我,我们也好回去了。” 洪四大王却不肯答应,只拱手道:“此战全靠两位娘子,小王才能侥幸取胜,哪能不答谢恩公,至于宝贝,那是小王应承的,必然不会言而无信,两位娘子放心!” 见他如此盛情,顾娇也不再多说什么,骑上马,跟着他回到了那处山下的王宫里头。 此时早有令官先回来传令设宴,等他们几人到了,即刻就能开席。 庆功宴就摆在正殿,众妖按尊长地位排了席位,洪四大王特意将顾娇与胡好好安排在自己右边,两人落座后,看到自己面前的案几上鲜果佳酿,珍肴美馔,盘子层层叠叠,放得满满当当。 因一举击败宿敌,殿内的妖怪们举杯共饮,兴致极佳,一时间大殿内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酒到酣处,洪四大王亲自带人去取来那只金盒,将其呈给顾娇,道:“娘子请观,可是此物?” 顾娇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又迅速合上,点了点头,道:“不错。” 洪四大王欣然一笑,正要开口再请顾娇喝一杯酒,就见她将盒中的宝珠取出,戴在自己手腕之上,一时间光华璀璨,五彩霞光万道,大殿中的所有妖怪,都被刺的紧闭双目,泪水横流。 胡好好没有防备,也被那光刺得闭上双目。 再睁开时,就看到顾娇手中短刀挥过,已经砍下了洪四大王的头。 “娘子!” 她惊讶万分,但立刻抽出长剑,站在顾娇身侧,也特意避开她腕上宝珠之光,不去看那珠子。 顾娇杀了洪四大王,左手抬起,立刻有苍白色的火焰从她手心燃起,如一片苍茫无边际的白色火海,吞没了整个大殿。 眼看着那些妖物发出凄厉惨叫,顾娇垂下眼,放下胳膊。 黑色的长袖笼住手腕,掩住宝珠的光芒。 她对胡好好道:“回去吧,宁宁与东仓君怕是要等的急了。” 因洪四大王已死,他造出的幻境,也开始崩塌。 殿顶上已经不断有砖石掉落,巨大的圆柱不住晃动,眼看着地面起伏,正殿摇摇欲坠。 顾娇带着胡好好脱身而去。 等她们二人从荒川河中浮出来,胡好好还有些惊魂未定。 “娘子,为何把洪四大王也杀了?” 顾娇有些奇怪的看她一眼,“他盘踞在这荒川河中多年,不知吃了多少人去,还有他手下那群妖物,身上皆有不少人命,这等妖魔,不杀他杀谁?” 胡好好这才恍然大悟。 是了,自己差点儿被那老头忽悠成一伙儿了,还好没吃没喝他家的东西。 第30章 洪四的来头 “好险,差点着了那老头的道,被他哄了。” 胡好好拍拍胸脯,两人回到那座古庙前,火堆还未熄,天光渐亮,宁宁仍是坐在小泥炉前,正一边煮茶,一边跟东仓君说话,黑猫绿衣从令旗里头出来,躺在宁宁的脚边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倒是颇有点岁月静好的感觉。 东仓君先看到顾娇与胡好好二人,忙招呼道:“娘子回来了!” 宁宁也欣喜的站起身来,忙给顾娇倒茶,绿衣原本靠在她的腿上打瞌睡,不想一个冷不防枕头被抽走了,不满的“喵”了一声。 “我们回来了。” 抬手接过宁宁递过来的茶,顾娇的衣袖落下露出手腕,一阵华光闪过。 宁宁跟东仓君吓得尖叫一声,闭上双眼齐声道:“娘子,我怎么看不见了!” 胡好好也一样中招,被那光刺得眼泪直流。 顾娇忙掩上袖子,片刻后,几人的眼睛才恢复过来。 胡好好赶紧给那两个解释一番,宁宁首先欢呼起来,笑道:“下去河里一趟,竟然得了个宝贝,娘子真厉害!” 她见顾娇用衣袖盖着珠子,想了想,从马车上翻出一张帕子,折了几折,递给顾娇道:“娘子可用这块帕子把那珠链裹上,要用的时候就解开帕子,如何?” 她选了一块青色的帕子,上头绣着几只小小的铃兰,精巧别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得来的。 顾娇点点头,接过来绑好,果然将宝珠的光芒盖住,再缩回衣袖里,就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这时候,东仓君若有所思,它支棱着耳朵,动了动,突然开口道:“说起来,这个洪四大王,老朽多年前,曾听过一桩奇事。” “咦?真的!老头儿果然见多识广,快说来听听!” 胡好好捧着茶,催促道。 “那时候老朽还是个小老鼠,住在定州,曾听说郊外有一名叫洪四的渔民,某日在荒川河滩上,拾得一枚巨卵。” 东仓君一边回忆,一边缓缓道:“听说那洪四将巨卵带回家去,煮熟吃了,立刻浑身火热,口干舌燥,他将家中的水饮尽不算,还跑到荒川河边,痛饮河水。” “村中人担忧他,纷纷跟出去看,发现那时候他已经骨骼节节伸长,臂上生鳞,头上生角,一时间云气冲天,风雨骤起,他竟然化作一条青龙腾空而去,而他飞升之时降下暴雨,将他生活的村庄尽数淹没,村中数人被洪水冲走,不知所踪。” “老朽听下来觉得,说不得娘子今日遇见的那位洪四大王,就是传说中那位由人化龙的妖孽。”东仓君微微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传说竟然是真的,那妖物居然在荒川河中吃人,还吃了许多年。” “怪不得。”顾娇点头道:“我看出他真身似乎是条青龙,但龙身忽隐忽现,里头又看到人形,原来是竟然是人化的。” “娘子,人还能变成妖怪呢?” 胡好好听得入神,她只知人妖殊途,妖拼命修炼,想方设法都想要做人,还是第一次听说,人想要做妖的。 “兴许不是他自己想变成妖,不过是一念之差罢了。” 顾娇叹了一句。 当年嫦娥并不愿意去广寒宫,也不过是一念之差。 只是这洪四大王做了妖,倒做得不亦乐乎,他能成为雄霸一方的大妖,大约是因为在荒川河中肆无忌惮,不断掀起风浪吞噬人命船只,吃了不少人,以及其他小妖的缘故。 只是像他这样作恶多端的妖孽,居然没有被上天察觉降下责罚,也是让人心生疑惑。 天庭中应有降妖除魔的雷部及兵部,为何都不见神兵神将们下界除妖呢? 说起来,这数十年来,各地妖魔不断,却未见天庭有何动作,之前战乱之时,还能说兴许是大顺朝的气数已尽,可既然建武帝即位后励精图治,匡扶正道,政治清明,为何还是如此? 顾娇有些想不通。 罢了,想不通就暂且不想。 只是出去一趟,杀了那么多妖怪,居然就一把火全烧了,宁宁忍不住有些嘀咕,那可是个化龙的大妖呢。 唉,好在娘子得了个宝贝,也不算亏。 几个人围着火堆说了一会儿话,天光大亮,马儿也歇够了。于是几人便收拾收拾东西,上了马车,继续沿着荒川河,向西而行。 顾娇坐在马车中,从袖中掏出那个从无目人傀身躯里头抠出来的符牌,拿在手里看了看。 此牌非金非银,非木非瓷,看不出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上面刻的符文,也并不是顾娇熟知的。 这不是顾冥的人傀。 难道除了他,还有人在炼制这等邪祟之物? 只是,那人傀没有双目,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没有完成的作品。 顾娇思量着,把符牌重新放回袖中。 *********** 安西关,夜未明。 接到探子来报,镇国公吴景夜不能寐,只站在在舆图前沉思。 高逸已经成长为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他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目光随着镇国公的手指,盯着舆图上的一处。 “将军,还是末将去吧。”他开口道。 尽管吴景早已经是镇国公,但高逸还是习惯称呼他将军。 “土番骤然起兵来袭,临渊毫无准备,这仗难打。”吴景叹了口气,虽然驻守临渊的也是精兵强将,奈何已经十来年未打过大仗,驻地兵力不足。而土番国力强盛,马肥兵悍,尤其他们在战场上向来颇多诡异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当年权氏之乱时,土番国内正逢老国王去世,留下的几个王子争权夺位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无暇来大顺分上一杯羹。 如今十年过去,新国王即位,这几年费心整顿国内形势,把反对他的势力一个接一个的连根拔起,如今国内是上下一心,养得马儿人儿都膘肥体壮,剑指大顺了。 “将军,末将愿领五万兵驰援临渊,定能给将军一场大胜!”高逸身上仍穿着全副盔甲,他这次来,一心想要为镇国公,为建武帝,为自己建功立业。 第31章 他是个妖怪 吴景的目光从舆图转到高逸脸上,年轻小将脸上神情坚毅,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 他今年刚满十九岁,但已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三年了。 从初上沙场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到如今在战场上的锐不可当,所向披靡,高逸不过只花了两年多时间。 他是一个天生的将才。 既谨慎又大胆,且用兵老辣,不守陈规,常有神来之笔。 可他毕竟年纪还小,又一直在安西关,被吴景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高逸是被吴景带在身边看着长大的,他几乎拿这孩子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如今雏鹰要展翅高飞,老鹰心中不只不舍,还有止不住的担忧。 他犹豫良久,终于点头道:“那就准你领兵五万,去临渊。” 尽管答应了高逸,镇国公仍是有些不放心,与他一起,在沙盘上推演起来。 “临渊与安西关不同,多山,且都是崇山峻岭,河水急流也不少,重骑兵只怕施展不开。” 高逸却微微一笑,道:“将军不必担忧,末将不要重骑兵,只要轻骑兵跟步兵,还要多多的探子,另外还请将军许末将带上两千重弩兵。” 吴景听他这样说,心中一丝欣慰,看来这孩子早已思量清楚,不会蛮干。 “给你三千重弩,粮草我会让人从剑州直接调运,你带好我们五万儿郎,给他们挣一个出身吧!” “是!” 高逸拱手一笑。 ********** 利州,位于山南与剑州之间,是一个坐落在荒川河边的边陲小镇。 因此地离土番不远,常有穿着土番服饰的人来城中大集上买东西。 土番人与中原人面目上虽大有不同,但不妨碍他们极喜欢中原产的丝绸锦缎,还有瓷器漆器等精制奢华的器皿摆设,另外还爱买些熟铁制的刀铲及茶叶,而土番的各色宝石,马匹,华美金器也很得中原商人的青睐,因此利州成了土番以及周边小国与中原商贩往来的重镇之一,商队来自四面八方,络绎不绝。 利州虽小,却异常繁华。 而利州城内,有一奇人。 此人姓韩,名布未,家中资产颇丰。他生平爱好鬼神之说,常年游历在外,以求遇仙或遇鬼,可惜,未有一次成功。 他只得退而求其次,辗转各地,拜访那些有说法的名山大川,或庙宇道观,听听旁人的奇特经历,再碰碰运气。虽然这运气总是没有,但游山玩水见识广阔也是好的,比起在家中无所事事,读些无趣的经史,那是有意思多了。 他原是剑州人,于几年前一个冬日来到利州,初时不过是听说利州土番人很多,他想见识见识,没想到一住下来,就有些不想走了。 原因无他,利州城虽小,却因往来商队极多,无论是西域诸国还是土番,往西南还有交趾,这些天南海北的商队们汇集一处,那奇闻怪谈就数不尽数了。 尤其这些商队常年在外,遇到的怪事,那真是太多了。 韩布未觉得自己仿佛老鼠掉到了米缸里,干脆在利州城里置办了一处房舍,自己也去周边收集些土番人喜欢的东西拿到大集市上贩卖,后面干脆从家乡剑州贩了许多蜀锦丝绸来,生意做得居然逐渐红火起来。 因为他自己家中养蚕纺丝,又熟知土番人喜好的花色图样,后来干脆拿着花样子,在剑州当地便织好绣好了再拿过来,果然大受欢迎,生意是越做越大。 韩布未钱是越赚越多,另外一个爱好也没放下,那就是打听各色神鬼传说故事。若是能去的地方,定要自己亲自去一趟,否则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这日,他在城中喝茶,碰到邻桌一个行商独自一人,点了些茶点,木着一张脸,默默喝茶。 那行商穿着朴素,一脸的风尘仆仆,腰上却挂了个十分精致的锦囊,略显突兀。 出门在外,这样精致细巧的东西,一般是不会挂在身上的。 看这人年纪也不小,应当不是第一回出门了,怎么连这点儿事都注意不到呢。 难道是有什么说头不成。 他想了想,叫来店小二,命他给邻桌送上二斤烧羊肉并一壶好酒,不多时酒菜得了,邻桌行商得知是他相赠,忙过来道谢,连连作揖。 韩布未也起身拱手还礼,并邀他一起坐,将食案也并到这边来,才说:“看阁下面善,不知是哪里人士?” 那人恭敬道:“小弟剑州人氏,姓吴。” “竟然是同乡!在下也是剑州人氏,姓韩。” “韩兄!” “吴兄!” 两人相互客气一番,再坐下来喝酒,就显得亲热几分。 那姓吴的行商,原来曾在魏州经营香料铺子好几年,赚了不少钱,今年把铺子收了打算回乡,只是他回乡途中,想着再到利州来看一看,寻些稀罕珍奇的物件儿,再贩回剑州去,也好赚些路费。 不想遇到同乡,他不由大喜,忙细细问起剑州如今时兴什么,什么东西更好卖。 韩布未并不藏私,他常年往来剑州利州两地行商,自然是知道的,也就一一跟他说了。 边说边吃,喝下一壶酒,他才指着吴姓商人的腰间问道:“吴兄出门在外,为何要在身上挂一个这样扎眼的东西,即便再喜欢,也该收起来,不该在外显摆才是。”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 有时候,一只锦囊,就能惹来一场杀身之祸,尤其利州此地民风彪悍,城外山上就有盗匪,若是叫他们盯上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吴甲对他道了声谢,举起酒杯道:“多谢韩兄提醒,只是这锦囊,乃是魏州城外松明观的惠文道长所赠,小弟启程前,曾去惠文道长那里,请他再起一乩,不想道长乩出小弟回程有大凶,小弟百般恳求,道长才赐了这个锦囊,说只要随身佩戴,便能逢凶化吉,不得已,小弟只能依照道长的交代,戴在身上,片刻不敢离身。” 韩布未一听之下大感惊奇,他与吴甲碰了个杯,问道:“是那松明观的惠文道长?” 吴甲点了点头。 韩布未再仔细看看他,见他不像是在扯谎的样子,才低声道:“那位道长的事情,吴兄还不知道?听说,他是个妖怪。” 第32章 遇仙 一句话惊得吴甲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瞪大眼,张大嘴,“惠……惠……”了好几声,才怒吼出声。 “惠文道长怎么会是妖怪?!我敬韩兄人品出众,没想到竟然背后说人是非,惠文道长秉性高洁,造福一地百姓,有老神仙之称,韩兄如此污蔑于他,乃是大不敬!” 他气得脸颊通红,忽的一下站起身,就要从身上掏钱来付酒菜钱。 韩布未一把拉住他,道:“吴兄,你我素昧平生,我何必拿这种话来哄你,不是因为你是我同乡,我不忍见你被人哄骗,我还懒得说呢。” 他立刻就把前些日子听来的传闻,说与吴甲。 原来,魏州松明观惠文道长做大道场之时,被一位黑衣娘子搅了场子不说,还当着众位信者的面,被那娘子用火烧了。 烧了也就罢了,毕竟是技不如人,可那惠文道长,被火烧着烧着,竟然变成一截焦黑的木头。 几百双眼睛,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截木头。 人怎能变木头,定然是妖怪被神仙破了真身,现了原形! 而那位道长的手段,也被黑衣的娘子一一解开,听说那位娘子甚至召来了天上的神女,与神仙相谈甚欢。 等到众人叩拜真神之时,那位娘子却化作轻烟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看看,这才是神仙行事。 惩恶扬善,不留姓名。 这事在魏州早已经传开了,想必是因为吴甲那时早已启程离开魏州,才不知道这事。 此事可说是今年最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谈了,偏偏又是几百人同时看到,而且自那以后惠文道长的确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么多人亲眼所见,还能作假不成,且这事从魏州传开,一直到了利州,街头巷尾谁人不知。 听韩布未说完,吴甲脸色刷白,他摸了摸自己腰带上挂着的锦囊,颓然坐下。 也怪他,一直埋头赶路,这么大的事,竟全然不知。 等等,黑衣娘子! 韩布未说了,穿黑衣的娘子! “韩兄,那黑衣娘子,是不是还带着两个婢女,一个极美貌娇媚,一个还是个小孩子?” “这倒没有听说啊……” 定然是她们了,除了那位古怪的娘子,哪还有年轻娘子裹着一身黑衣出门的呢? 吴甲低下头,看着那只锦囊,很是犹豫要不要继续佩在身上。 惠文道长说过,黑衣娘子是大凶。 既然连他自己,也栽在这位娘子手里,岂不是说明,那位娘子是了不得的大凶? 要说惠文道长是妖怪,吴甲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怎么看,都是位鹤发童颜的老神仙啊! “说起来,吴兄挂着这锦囊,可曾碰到过什么奇事?小弟生平就爱听这些奇闻逸事,若是有,定然要说来给小弟知道,也让小弟涨涨见识。” 既然是妖怪给的锦囊,说不得也会变出妖怪? 韩布未忍不住想,时不时就瞟一眼吴甲腰上的锦囊,心中三分害怕,七分好奇。 “要说奇事,的确是有一件,也是这锦囊的由来……” 吴甲便把自己家中有狐,后来被一位黑衣娘子所除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一番话说完,韩布未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激动不已,道:“吴兄!你竟然已经被那黑衣的神仙娘子救过一回了,这可太难得了,那可是位真神啊!” “吴兄,你这福气,世人难比啊!” 韩布未高兴的都语无伦次起来,他忙亲热得搂着吴甲的肩膀,道:“吴兄,若是你没有落脚的地方,不如到我家里来,我们哥俩,定要把酒言欢,好好聊一聊这遇仙的奇闻。” “……” 吴甲觉得自己去他家有些不妥,想要推拒,但耐不住韩布未软磨硬泡,实在无法,只得跟着他回家去了。 到了韩布未家中,他又拿出好酒好菜尽心招待吴甲,两人推杯换盏间,聊起家乡趣闻,又说到在外行商之辛苦,忍不住一同思念起家乡来,酒过三巡,推心置腹,两人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只差结成异姓兄弟了。 吴甲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很是辛苦,在韩布未家中又喝一场酒,笑一场哭一场,酣畅淋漓。自从察觉同乡四人要害自己性命以来,压在心头的许多情绪,在此时都发散了出来,让他心中轻松了不少。 心中一松,人便犯困。 韩布未看着案几上呼呼睡去的吴甲,叹了口气,想要给他搭上一条毯子。 虽是夏末,这样睡着,也容易着凉。 给吴甲盖上毯子,又一眼看到他腰上那只锦囊。 做得倒华丽,锦囊面上拿金银线绣了纹样,仔细看来,似乎是,北斗七星? 竟然是北斗星。 韩布未愈发好奇起来,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伸手过去,将那锦囊,从吴甲腰上摘了下来。 ********* 顾娇一行沿着荒川河一路西行,却仍是遍寻不到竹冠上仙。 也许他是往东去了? 顾娇有些失望,但也并不在意。 若是机缘到了,总有碰到的时候。 “娘子,再往前去,就要到利州了,我们要不要进城去?” “利州?” 胡小郎君在前头赶车,他听到顾娇问,飞快的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道:“是东仓老头儿说的,我也不知道利州是什么地方。” “娘子,利州再过去不远,就是土番的地界了,听说利州城内各国商队往来不少,有好多新奇有趣的东西,不如去看一看。” 东仓君笑眯眯的一抹胡子,它虽然没有来过利州,但它早就跟周边的小鼠儿打听过了,连利州城里哪家茶馆好喝,哪家食肆好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说起来,我昨日还从小鼠儿那里听到一件稀奇事。” “喔,什么事?老头儿快说来听听!” 胡小郎君赶车正无聊,听到东仓君要八卦,立刻来了精神。 “说是,利州城里有一户人家闹狐。” “闹狐?” 顾娇一听之下觉得有趣,这样的偏远之地,竟然也会闹狐狸? “那正好,让我们胡小郎君去瞧瞧,管他是胡大仙还是胡娘子,都不在话下!” 宁宁拍手笑起来,“不知道那位狐狸,看到我们好好,会作何感想呢。” 第33章 同福居 到了利州,胡小郎君还是如往常那样,找了利州城内最好的客栈,先订上房一间。 利州城虽小,客栈却有十数家,全因各国商队往来繁盛,每年从四月到十月间,家家客栈里都是顾客盈门,常常还有客满订不到房的事情。 这么多家客栈里,数同福居的名声最好,他家主事的是位娘子,无论大小事,做起来风风火火,为人爽朗大气,客栈里头收拾得干净整齐,铺盖什么的都是一客一换,连大通铺上头都没有跳蚤,这就很难得了。 客栈里头也提供饭食,虽说简单,却做得好吃,用料也实在,说羊肉汤饼就是羊肉汤饼,扎扎实实的就是好肉好汤好饼,绝不会给你弄点羊皮羊杂碎敷衍了事。 虽然胡小郎君是初到利州,可他熟门熟路,顺顺利利就找到城里口碑最好的同福居,没走一点儿冤枉路。自然,这也是因为东仓君老早就跟小鼠儿们打听清楚的缘故。 这位俊俏的小郎君一进门,就吸引了好多道目光,不少人盯着他,眼睛一眨都不眨,毕竟,在这个边陲小城里来来往往的,多是一脸风霜的行商,像小郎君这样年轻白嫩的,实属少见。 同福居里头,上房只有两间,这时候刚好空出来一间,福娘子刚刚才打扫干净,换上新的铺盖,正坐下喘口气,就听到人来问是否还有上房。 她抬眼一看,竟是个桃花眼的俊俏小郎君,莫约十八九岁,他身上的衣裳虽然颜色素,料子却是上好的锦缎,这可不像是行商,反倒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尊贵人。 她忙迎上前去,笑道:“正好上房有一间,刚刚打扫干净,请问是几个人住?” “我与我家娘子,还有个小丫头。”胡小郎君对她一笑,“再问问,您家的厨房可能借用?” “能的,我家厨房有好几个灶头,您要是用得上,尽管用就是,不另外收钱。” 福娘子心里明白,这小郎君家里的娘子讲究,怕是不吃外头的东西,连丫头都带了,大概是要自己做饭的。 有些更讲究的,甚至连铺盖都自己准备,看来这位娘子还好,不是那么难伺候的主儿。 胡小郎君看过房间,很是满意,便付了房钱,又请福娘子安排人把马车停到客栈后头,马儿牵到马厩去。 一切安排妥帖,才看到他扶着一位裹了黑袍的娘子,从马车下来,往楼上去。 一个圆脸圆眼的小丫头抱着包袱跟在后头,看到福娘子看她,便转过脸来甜甜一笑。 福娘子一看就喜欢,她自己也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儿,就在客栈里头帮忙,这时候正在后头院子里帮着收拾呢。 她忙回了个笑脸,过去对小丫头道:“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呀,长的真好。” “我叫宁宁。”小丫头说话也甜甜的,“姨姨吃糖。” 这小丫头抱着大包袱,竟然还能从荷包里掏出糖来,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福娘子吃了一惊,忙接过小娘子递过来的糖,托在掌心看了看,是一块半透明的琥珀色糖块,带着一股药香。 这是好东西,应该是大户人家里才有的,叫什么药糖的吧。 福娘子忙收到自己荷包里,打算待会儿拿去给女儿吃。 “姨姨,回头我要借一下您这里的厨房,请问什么时候可以用呢?”小丫头又问她。 “我家灶头上一直会留一个不熄火的,方便晚上煮点汤水茶点,宁宁小娘子尽管用就是。” “那多谢您!” 小丫头对她道谢,便抱着包袱上楼去了。 “真是个伶俐的小娘子。” 福娘子看那对小夫妻进了房间,微微一笑,又想着赶紧要送热水上去,忙进厨房里头去打水。 顾娇走进房间不一会儿,老板娘就亲自送了热水来,还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娘子一起抬上来,对宁宁道:“多谢宁宁小娘子的糖,我家五娘得了稀罕东西,来给小娘子道声谢。” 那个小丫头穿了一身秋香色的衣裳,虽不是什么好料子,却也干净整洁,生得不算美貌,但也白净清秀,她双手交握,对宁宁一福,道:“多谢姐姐赐糖。” 宁宁忙回礼,道:“这么客气做什么,我这里还有呢,五娘若是喜欢,还有别的。” 顾娇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不觉好笑,道:“难得碰到同龄的小娘子,宁宁要不跟五娘去玩吧。” 那叫五娘的小娘子听顾娇这样说,脸上一喜,又看看她娘亲,摇头道:“我还有许多活没干完呢,等吃完晚饭我再来行吗?” 宁宁忙点头,道:“好呀,那我等你。” 这样容易就交到了新朋友,宁宁心里美滋滋的,忙着给顾娇收拾整理了卧榻,把带来的物件儿都归置好,又跟顾娇说,“娘子,我去马车里头,拿点儿东西。” “去吧去吧。” 顾娇知道她定是要找点什么小玩意儿送她的新朋友,挥挥手叫她去了。 一旁的胡小郎君“哼”了一声。 唷,难不成,狐狸吃醋了? 顾娇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东仓君这时候从窗户外探出头来,叫了声:“娘子。” 胡小郎君忙开窗让它进来,东仓君因为不好叫人看见,方才一直躲在马车里,这时候见没人注意,才爬上楼,进得房里来。 胡小郎君给它倒了一碗热茶,它忙道声谢,接过喝了一口,才道:“方才宁宁怎么突然又在马车里头翻东西,是要找什么吗?老朽问她要不要帮忙找,她也不肯说。” 顾娇失笑,道:“定然是找些小女娘喜欢的东西,她不好意思跟东仓君说。” 得知宁宁是要给她的新朋友找礼物,东仓君呵呵一笑,不再问了。 它喝完了茶,便对顾娇道:“娘子跟好好且歇着,老朽再去城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探出些东西来。” 顾娇点点头,大老鼠便“刺溜”一下,从窗户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宁宁才拎着一个小包袱回来,她打开来给顾娇看,里头有绣得精细的小荷包,绒花,还有些簪子,珠花,戒指,镯子什么的。 “娘子,我选来选去,也不知道哪个好,娘子帮我挑一挑。” 第34章 酸溜溜的狐狸 顾娇牵着宁宁的手,去看她的那些小宝贝们。 一样一样看下来,顾娇伸手掩上包袱,对宁宁说:“宁宁,这些都不合适。” “娘子,这都是我仔细选的,我想五娘会喜欢。” 顾娇看着宁宁,那双黑金异瞳闪了闪,十分温柔。 她摸了摸宁宁的头,对她道:“对五娘来说,太贵重了,这对她不好。” 宁宁有些不解,但既然娘子这样说,那就是不行。 她沮丧的收起包袱,这时候胡小郎君过来,对她道:“我看,不如我们去外头逛一逛,若是有好吃的甜糕,也给五娘买一块,如何?” “甜糕就可以吗?”她睁大眼睛问。 “宁宁喜欢甜糕吗?” “喜欢!” “宁宁喜欢的东西,五娘必定也喜欢,好朋友都是这样的,对不对?”胡小郎君笑道。 “也对,那我们去买甜糕!” 宁宁明显高兴起来,她把包袱裹好,收进房间的衣柜里头,便与胡小郎君一道往外去,也没忘对顾娇道:“娘子,我们出门啦。” “好。” 顾娇应了一声,目送他们出门。 房里只剩她一人,正好能让她把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都再细细捋一捋。 灵州大旱,金甲将,黑狐,荒川河,惠文道长,斗木元君,洪四大王,还有那个古怪的人傀。 总觉得,这里头,有许多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线,缠绕在一起,杂乱不堪,却又互相联系。 斗木元君,似乎要杀我。 可是,为什么呢? 顾娇锁紧眉头,难道是因为,顾氏曾经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所以哪怕自己是最后一个顾氏,他也要杀了自己? 可顾氏已亡百年,他竟仍不能解恨,神灵与凡人之间,能有如此深仇大恨吗? 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她冥思苦想许久,仍是没有什么头绪,等她抬起头,才发现夕阳西下,暮色渐浓,一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正好胡小郎君也带着宁宁回来,两人手里大包小包拎了不少东西,宁宁进门就眉飞色舞道:“娘子,我买了好几种点心,没想到利州也有这么多好吃的,等会儿五娘来了,我跟她一块儿吃。” 胡小郎君则一屁股坐下,夸张的叫:“渴死了,为了买糕啊饼啊,把整座城都逛遍了,腿都走断了,哎呀呀——” 宁宁一听,忙放下油纸包,又是给狐狸倒茶,又是给他捶肩膀,陪笑道:“累坏好好了,多谢好好陪我去。” 顾娇心知这狐狸又吃醋,只觉得好笑,道:“宁宁,快去洗个脸,看你在外头走得一脸土,待会儿五娘来了要笑你。” 宁宁一听,忙抹了抹脸,就要去打水。 再看胡小郎君,也是满头汗,他对顾娇道:“娘子,我也去洗个脸再来。” 等他再回到房中,就发现房中只剩顾娇一人,放在案几上的纸包,也少了一大半。 “宁宁去找五娘了。” 见他左顾右盼的找宁宁,顾娇道。 胡小郎君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坐下,自顾自的拆开一包不知什么点心,放进嘴里一咬,冲口而出:“好酸。” 原来是包梅子干。 这狐狸,跟个小孩儿似的,自己的玩伴有了新朋友,他还不高兴上了。 不过,胡小郎君毕竟是只六百年的狐狸了,酸也就酸了一块梅子肉,他放下梅子,又拆开一包烧鸡,高高兴兴的吃起来,还不忘让让顾娇:“娘子吃不吃?” 顾娇摇摇头,她并不饿。 “之前东仓君说这城里有宅子闹狐,也不知是哪一家,等它回来再问问,我们也去看一看。” 说起这个,胡小郎君来了兴致,他今天在外头逛了一天,才知道,何止闹狐啊,这利州城里头,简直太热闹了。 “娘子,我今天在外头听说不少怪事,除了闹狐的那家,还有闹鬼的,有给人看相算命称大师的,听说,最近城外头,还发生过一夜之间牛羊失踪百头的事,不过比起其他那些事都是小事,倒不值一提了。” “一夜之间牛羊失踪百头?” 胡好好没想到,顾娇开口问的竟是这件事,他诧异的点点头道:“是这么说的,都说被狼叼去了,可又难以自圆其说,就算是群狼,也叼不走那许多牛羊啊,羊也就算了,这边的牛跟中原的牛可不一样,角又大毛又长,凶的很,外头的狼轻易不敢惹。” 胡小郎君本身是狐狸,说起这些头头是道。 “我看,一次少了那许多牛羊,八成这附近,有什么妖物,兴许,又是个大的。” 胡小郎君说着,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之前的洪四大王那里没有捞到大鹅,他心中也很遗憾。 两人说着话,胡小郎君吃完了烧鸡,喝了两杯茶,洗了手脸,宁宁还没有回来。 他觉得奇怪,这时候已经过了一更快到二更,夜已深,小孩儿也该睡了才是。 “娘子,我去外头寻一寻宁宁。” 顾娇点点头。 可他还没出门,就见福娘子一脸慌张,跌跌撞撞的上楼来,看到胡小郎君,就开口哭道:“郎君,不好了,我女儿不见了。” “五娘?” 胡小郎君一惊,忙抓住她问,“那宁宁呢?” “也不见了,我已经在客栈里头,外头,周围一圈都找过了,没找到,不见了——” 福娘子眼睛里全是眼泪,她抓住胡小郎君的手臂道:“对不住,是我没看好孩子,让小娘子也一块儿丢了。” “我已经让当家的带着伙计们出去找了,还有好些客人也在帮忙,小郎君要是愿意——” 她话没说完,胡小郎君便道:“我也去。” “且慢。” 顾娇走了出来,福娘子这才第一回看到这位娘子的脸,果然是个少见的美人。 “我想问问,她们是在哪里丢的?” 福娘子忙行个福礼,低着头,哽咽道:“两个小娘子,亲亲热热的坐在后门外头的石头台子上说话吃点心,因为那里通常没人去,我也放心,并没有时时看着,等我去看的时候,台子上只有吃剩的点心茶水,两个小娘子都不见了。” 第35章 失踪 “娘子,我去找找看。”胡小郎君对她道。 顾娇觉得此事颇怪,五娘也就罢了,能掳走宁宁,那绝不是一般人。 甚至,不可能是人。 “我跟你一起去。” 她拉上风帽,就要一起下楼。 福娘子见她也要去寻人,露出为难神情,欲言又止。 这样娇滴滴的大家娘子,路都走不得几步,如何能到外头去寻人?若是半道上累昏了,岂不是更加麻烦? 虽然她这样想,可她却不敢说,毕竟小娘子的婢女也丢了,她只得咬牙道:“其实,娘子也不必一定去寻,夜深了,外头说不定有狼,太危险,还是儿郎们在外头寻就好。” “我不怕狼。” 顾娇并不与她多说,已经与胡小郎君两个下了楼梯,福娘子喉咙里一梗,只得也跟着下楼,她还是担心,想再劝两句,没想到下楼来一看,小郎君与小娘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咦?哪里去了?” 她在客栈大堂内圈圈的看了一转,又出门去看,还是没找到人。 不过前后脚的功夫,那小夫妻两个,怎么就没影了? 福娘子愈发觉得后背发寒,但也没别的办法,客栈里头不能无人留守,她只得在大门前坐下,忍不住抹起眼泪。 …… 顾娇出了门,便掐指算了算。 虽然她不能算得十分准确,但大致能知道,宁宁此时应当是在城东,还未出城。 她招呼胡小郎君,飞速往城东掠去,刚跑过一条街,就看到一个灰色影子,从眼前一晃而过。 “东仓君!” 她叫住大老鼠,东仓君神色紧张,一看是顾娇,忙过来,慌慌张张道:“娘子!老朽正要回去找娘子!” “何事?” “宁宁在哪里?” 老头儿左右一看,不见小丫头的身影,焦急起来,“娘子是把宁宁留在客栈里头了?” 顾娇摇摇头,道:“宁宁不见了,我们正在找她。” 东仓君一听这话,脸色愈发不好起来。 “老朽方才在城东那头,听几只小鼠儿说,闹狐的那间宅子里头,今日突然多了两个小娘子,老朽听那小鼠儿讲的,越听越像宁宁,本想着去探听探听,可又怕老朽一人不是狐狸的对手,便回来找娘子了。” “我算出来,也是在城东。” “那老朽带娘子去!” 东仓君忙道,他知道闹狐的宅子在哪里,那是一处大宅,听说主人姓韩,是个大布料商。 于是东仓君在前头带路,三人一起,往城东而去。 利州城不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人就已经站在那宅子的大门前。 胡小郎君上前叩门,不多时,一名老仆来开门,见是个俊俏小郎君,旁边还有一个娘子,一名老仆,不由疑惑起来。 “请问郎君找谁?” “我姓胡,多年前曾与韩兄有过一面之缘,这回行商路过利州,打听到韩兄住在此处,特来拜访。” 此时夜已深,虽然利州城内并不宵禁,可夜半出门访友,还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见老仆有些犹豫,胡小郎君又上前一步,手中捏了几个钱,递过去道:“漏夜前来,打搅了,只是商队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也只有今晚才能来拜访韩兄,烦请通报一声,这些送给老翁翁喝杯茶。” 老仆见他生的好,又嘴甜又懂礼,还很大方,不由心软几分,既然他是主人的旧友,去给主人通报一声也无妨。老仆忙让三人进门,把他们几人领到前厅,道:“贵客请坐。” 他给几人上了茶水,又道:“家中人少,主人这段时日身体欠佳,不见外人,胡郎君既是远道而来,小人这就去给胡郎君通报一声,还请几位稍候。” 胡小郎君忙道不妨事,若是不能见也罢,老仆这才放心,急匆匆的往后头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名中年男人,从内院出来,往见客的前厅而来。 他本来有些疑惑,自己似乎并没有一位姓胡的旧友,但他这二十几年来,行迹遍布大顺各地的山河大川,兴许是在某处与这位胡郎君有过一面之缘,但自己忘记了。 这段时日,他总觉得自己精神恍惚,记忆时断时续,有时候甚至会在早晨醒来时,忘记前一晚到底何时睡觉,又干了些什么。 等他进了前厅,对面前的胡小郎君拱手行礼时,还是没有想起来。 这郎君太年轻,也太俊俏了。 看着并不像在外奔波劳碌的商人,倒像是某位世家里养尊处优的郎君。 “胡郎君……?” “韩兄!多年不见,您可没变啊!还是这个样子!” 胡小郎君很是热情,过来连连拱手行礼,又拉住他的手腕,亲热道:“真是让我好找呢。” “嗯?” 韩布未听着有些不像,问了句:“胡郎君,我们真的曾有过一面之缘吗?” “何止一面之缘,”胡小郎君展唇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我们还曾打过一架呢。” 听他这样说,韩布未脸色巨变,就要后退,却被胡小郎君扣住脉门,阴森森道:“狐大仙,你可叫我好找啊!” 韩布未心中大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他转头去看厅中另外一人,她仍是端坐,并未起身,也未说话。 黑衣娘子! 韩布未只觉得好似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混混沌沌,仿佛有无数的片段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凝神想要看看清楚,却觉得神思愈发恍惚,不禁双眼一闭,就要睡去。 “哼,你们果然找来了。” 韩布未被胡小郎君掐在手中,双眼陡然一睁,口中发出的声音,已经变成娇媚的女声。 他那老仆在旁边正不知所措,突然看见主人口中竟然说出女人声音,脸上瞬间长出黑色绒毛,五官也有变化,眼睛嘴巴都变长了许多,看起来不似个人,倒像只狐狸! 老仆吓得后退几步转头要跑,却腿脚一软,栽倒在地,不出声了。 “你这黑狐,胆子不小,竟敢掳去宁宁,还不快把她交出来!” 胡小郎君掐着黑狐的脉门,防止她再逃走,一旁的顾娇冷冷盯她一眼,对东仓君道:“让好好在这里制住这狐妖,我们去里头找人。” 第36章 陷阱 那黑狐被胡小郎君捏在手里,却并不怎么害怕,她扭着脖颈,那双细长的眼睛看着顾娇的背影,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胡小郎君心中忧郁,早知道她会把主意打到宁宁身上,早该在魏州就了结了她才是。 顾娇跟着东仓君,在这座宅子中急速前行。 灰色的大老鼠时不时停下脚步,再仔细闻闻气味,对顾娇道:“还在前头,不远了。” 说来也是运道,宁宁身上本不会有什么气味,但这回她被掳走时,正与五娘一起吃点心,身上手上都沾染了点心香甜的气味,东仓君就寻着这个气味找她。 只是说来奇怪,这宅子,竟然大得超乎想象,从外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顾娇觉得自己已经走过至少五进的院子,但前方仍是绵延不绝的院墙,门厅,回廊,一重又一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东仓君,等一等。” 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娘子怎么了?” 不对,这里,已是迷阵。 顾娇的眼瞳中光芒如流金般闪耀,她左手掐诀,口中默念,手指往前方弹去。 一道金光,如波纹般,扩散开去。 东仓君捂住嘴巴,差点惊呼出声。 眼前幻境被金光击穿,瞬间化为齑粉。 她们此时站在一道山脊之上。 环顾四周,暗黑一片。 夜色混沌,昏暗无光,顾娇往前走了一步,往下看去。 脚下的路不过一只脚掌宽,刚刚能站下一个人,四周狂风呼啸,冷风吹过顾娇的衣袍,猎猎作响。 山脊的尽头,是万丈深渊。 若不是及时停住,只怕这时候已经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到底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东仓君哆哆嗦嗦的往下看了一眼,只觉得眼晕。 大老鼠有些腿软,它用两只前爪用力抓住地面,总算是稳住了自身,不至于被风吹得掉下头,转头看了一眼顾娇。 娘子站的很稳,她的乌发在风中飞舞,神色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一般。 “东仓君,到我这里来。” 顾娇对老头儿招了招手,虽然她觉得东仓君不至于走不了这路,但此地难走,一脚踏空就要摔落悬崖,还是让东仓君跟着自己更稳妥些。 大老鼠抖着四条腿走到顾娇跟前,问:“娘子何事?” 顾娇伸出手,将它拎起,挂在自己肩上,道:“路难走,你跟我一起吧。” “能找到宁宁吗?” 大老鼠挂在顾娇肩上,点了点头,鼻尖在空中抽了几抽,肯定道:“在下面。” 顾娇往下一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但这也难不倒她。 东仓君虽然是挂在顾娇的肩上,但一点都不晃悠,反而相当稳,看娘子朝山下看去,它的心儿砰砰直跳,有些紧张,有些激动,却不害怕。 有娘子在!怕个甚! 东仓君觉得自己简直豪情万丈,下一步就要腾云驾雾了! 咦?! 真的腾云驾雾了?! 老头儿张大嘴,如果不是四只爪儿都死死抓住顾娇肩上的衣袍,它差点从顾娇肩头滚了下去。 娘子竟然,从山脊之上,沿着石壁,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她走的很稳,一只手从下面托住东仓君,让它不至于从肩上落下。 风从底下打着旋儿吹上来,东仓君花白的胡须在风中不断颤动,它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自己仿佛飘在云端。 不多会儿,它觉得风小了,赶忙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已经到了底。 “娘子,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东仓君实在看不出来,它只觉得,这一定不是在利州城里了。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到了这里,总之,先找到宁宁才是。” “老朽闻到那点心的甜味,应该就在前面了。” 山谷里并没有路,顾娇不在意这些,她只按照东仓君的鼻子所指,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说来也奇怪,越往前走,越是开阔,原本浓密不见天日的树林往两边让开,空出一条小径。 顾娇脚下没有停,她沿着小径前行,直到眼前突然一亮,原来有三四人,提灯而至。 “奉命来迎娘子。” 顾娇既不惊讶,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跟着这几人。 有人带路便快了许多,不多时,几人走出密林,站在一栋巨宅前。 东仓君忍不住想要问一句,却听到带路人低头道:“主君恭候已久,还请娘子进去。” 顾娇一言不发,抬脚进了大门。 只见厅堂之上,一老妇立于灯光中,目光炯炯,朝顾娇看来。 她穿着一身绿色纱袍,头发花白,发上缀有宝石,闪闪发亮。老妇盯着顾娇看了许久,好似认得她一般,笑道:“竟然真的是你,那老道说起时,老身还不相信。” 顾娇不知她何意,并不接话,而东仓君从顾娇肩上跳下,又仔细闻了闻,道:“娘子,就是这里了,应该在后头,东边。” 顾娇闻言便要往后去,却被那老妇拦住脚步。 “娘子为何一言不发,就往人家中乱闯?” 她看着顾娇,虽然伸手拦了,目光中却并无恶意。 顾娇转头看她一眼,只说了句:“我家童子在这里,我来带她回去。” “若老身说不可呢?” 顾娇不说话,只将左手扬起,她腕上宝珠裹着的帕子早已取下,刹那间光芒四射,老妇及厅堂内一众人等皆被那宝珠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双目泪水直流。 也就一晃神的功夫,顾娇已经推开老妇,带着东仓君往后头去了。 穿过一道月亮门,到了一处厢房,东仓君肯定道:“就在这里,宁宁必然在里头。” 顾娇心中一喜,忙上前推开门。 可这是间空房,房内无人。 顾娇走进去,仔细在房中搜寻,别说宁宁跟五娘了,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 “奇怪了,的确就是这里啊?” 东仓君使劲抽鼻子,那香甜的味道就在这里,不会错。它心里着急起来,自己也在房间里头,一个角落一个角落的搜,连柜子箱子都打开来看过了,就是不见有小孩儿。 顾娇站在房间里,她突然抬头,看向右侧,那里有一扇精致的花窗。 第37章 鹦鹉 花窗下,挂着一只鸟笼。 里面,有两只小鹦鹉,正在鸟笼里头扑棱,嘴里“啾啾啾”的鸣叫。 东仓君也被鸟叫声吸引,抬头看了一眼,道:“奇怪了,房里竟然有鸟。” 顾娇盯着那鸟笼,看了片刻,上前将那鸟笼摘了下来。 里头的鹦鹉扑腾得更厉害了,不过,多是那只绿色的扑腾,黄色那只,倒是安静,缩在笼子一角,似乎在瑟瑟发抖。 顾娇拎着笼子,对东仓君道:“走吧。” 东仓君正一门心思在房里寻找暗道暗门,闻言惊讶道:“娘子,不找了啊?” “找到了。” “啊?!” 大老鼠眨巴两只小豆眼,似乎没听懂顾娇的话。 找到什么了? 这两只鹦鹉?! 东仓君觉得自己仿佛在发梦,怎么宁宁就变成鹦鹉了呢? 它见顾娇提着鸟笼已经出去,忙跟在后头,一路往前面厅堂而去。 而那绿衣的老妇,仍是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十分从容,仿佛早就料到,顾娇定然会来找她。 “娘子的宝贝好厉害,老身还以为自己双目失明了呢。” 她看着顾娇拎着一只鸟笼进来,笑道:“唷,藏得这样隐秘,还是叫娘子找到了。” “如何才能把她们变回来?” 顾娇问道。 她语气冷淡,却隐隐含着怒意。 “若要变回来,倒也容易,娘子用命来换,如何?”老妇冷笑道。 顾娇沉默不语。 东仓君大急,它生怕顾娇上了这老婆子的当,又怕老婆子不肯变回宁宁,老头儿想,既然这老太婆只说用命换,说不得老头儿的命也行的,它没有多犹豫,心一横就要上前,刚张开口,就被顾娇拦住。 “不如这样,你将她们两人变回来,我饶你不死,如何?”顾娇冷冷道。 老妇一愣,顾娇这句话出乎她的意料,这娘子,竟如此笃定她一定会赢吗? “老身要是死了,这两个小丫头可要一辈子做鹦鹉了,你舍得吗?”老妇看着顾娇,眼中似有笑意一闪而过。 “她二人身上的不过是咒术罢了,现在没法子,多找找人,总有法子解开,再说了,就算解不开,我一辈子养着又如何,不劳阁下操心。”顾娇将手中鸟笼递给东仓君,转头叮嘱它,“东仓君,抱好宁宁与五娘。” “看来,这算是谈崩了?” 顾娇右手拂过腰带,斩仙刀已握在手中。 “罢了罢了,老身拜服。” 那老妇突然笑起来,对顾娇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难得与娘子见一面,不如一起喝杯茶吧。” 她说着,手指轻轻一挥,东仓君抱在怀中的鸟笼忽的散开,里面的两只小鹦鹉落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左右看看,绿色那只就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得朝顾娇半飞半奔了过来。 “啾啾!啾啾!——娘子!娘子!” 等她扑到顾娇怀中,已经变回了一身绿衣的小丫头,另外那只黄色的小鹦鹉,也变回一个穿着秋香色衣裳的小女娘,白白净净,眼角挂着泪珠,不是五娘是谁? 顾娇给宁宁擦了擦脸上的泪,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头去看五娘,又去拉她的手,学着顾娇的样子,给她抹了抹眼泪。 “茶就不必了,这就回去了,多谢阁下。” 顾娇一手拉着一个小女娘,与老妇告辞。 老妇摇头笑道:“怎得这样着急,你可知怎样回去呢?也罢,送佛送到西,老身送你们一程吧。” 说罢,顾娇见那老妇周身骤然冒出五彩光华,她双臂一晃,肩下生出巨大的羽翼,一扇之下,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让人迷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时,几人竟然又回到了利州韩氏家宅中。 顾娇心中一阵恍惚,方才经历,仿若庄周梦蝶,竟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幻境了。 那老妇,也不知到底是神还是妖,顾娇暗自揣摩片刻,既然一时想不明白,便不再费神。 她看一眼手上牵的两个孩子,再看一眼挂在肩上的东仓君,不管是神是妖,总归是回来了。 “东仓君先带着五娘回去客栈交给她母亲。”想到福娘子必然心急如焚,顾娇把五娘交给东仓,这时候大老鼠摇身一变,化作一个老仆,五娘看得捂住嘴巴,眼睛眨了又眨,却并没有说话。 东仓老头儿牵住五娘的手,那小丫头竟然并不害怕,还记得给顾娇一福,轻声道:“多谢娘子救命,五娘感激不尽。” 宁宁依在顾娇身边,有些恋恋不舍的看着五娘,五娘眼睫上泪痕未干,仍对她甜甜一笑,道:“宁宁,我先回去,等你回来,我们再一道玩。” 宁宁惊喜万分,连连点头,她还以为经历过这样可怕的事,五娘要不理会自己了。 她又哪里想得到,这个新朋友竟然并不在意。 目送东仓君带着五娘出去,顾娇低头对宁宁道:“我们去看看好好将那只黑狐如何了。” 两人回到当初见客的前厅,只见胡小郎君仍是掐着那狐妖的手腕,不叫她逃走,而那黑狐垂着头,也不挣扎,只盯着地面发呆,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娘子找到宁宁了!” 胡小郎君见顾娇带着宁宁走进门来,惊喜道,“太好了!” 而那黑狐却仿佛不可置信般盯着顾娇,口中大叫:“你居然回来了!这怎么可能!星君竟然没有取你性命!” 她疯狂扭动身体,想要挣脱胡小郎君的手,但那手扣在她脉门之上,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无法脱身而去。 顾娇此时已不耐烦至极,她几步走过来,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箓,“啪”的一下就贴在了黑狐的额上,再双手掐诀,将手放到黑狐天灵盖上,缓缓往上拉。 只见黑狐身躯不断抽搐,黑气从他七窍中喷出,顾娇再一用力,就把那狐狸的魂魄,从这韩姓商人的身上,揪了出来。 因她额上贴了符箓,也再也无法化形逃走,那一张轻薄的黄纸,如一座高山般压在她的头上,让她动弹不得。 第38章 末路 韩姓商人颓然倒地,胡小郎君摸了摸他的脉搏,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对顾娇道:“没死。” 顾娇点点头。 但这商人被狐狸附身多日,自己又强行将这狐妖的魂魄剥离出来,只怕日后一场大病是少不了的。 “当日放过了你,才有今日之祸,”顾娇冷冷看着那只狐妖,“你居然掳去我的童儿,又将她藏在幻境之中,想要以此诱杀我,真是好大的胆子。” “哼,我当那老婆子定能杀你,没想到,她居然没能得手。” 黑狐趴在地上,她虽然动弹不得,却还能说话,这时候也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也就不再藏着掖着,把心中怨恨统统都发泄了出来。 “我与你无仇无怨,不过是用了些取巧的手段修炼,被你撞见,你就要伤我性命,毁我道行!你好狠毒的心!” 原来她那日从吴甲家中逃走时,本想逃去松明观,她知道那里的惠文道长与她同拜在师祖门下,虽然不曾见过面,多少也有点香火情。 没想到她运道极好,半道上遇到了惠文道长,将她带了回去。 道长见她道行尽失,魂魄散乱即将离体,便将她送入幻境,得到了师祖庇佑,总算是稳住魂魄,暂且得以活命,正好吴甲又来请乩,道长便将她的魂魄封入锦囊,让吴甲带着她离开魏州。 那吴甲带着锦囊,一路奔波,竟然绕到利州,这也就罢了。没想到的是,吴甲遇上个叫韩布未的傻子,竟然将他灌醉,偷偷打开了锦囊。 她还未能复原,就被放了出来,只得暂且附身在那姓韩的身上,便宜行事。 且她受伤极重,要尽快复原,按原来的法子慢慢来是不成的,只能吃人了,她一出来,先吃了吴甲,本想把韩布未一并吃了,但转念一想,还是附在他身上,更能掩人耳目些。 至于姓韩的能活多久,与她有什么关系,等她道行恢复一些,能远行了,再把这姓韩的也吃了,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 这也是那姓韩的咎由自取。 那狐狸咬牙切齿,“我拜在师祖门下,本能修得正道,登天成仙,却被你这贱人毁了,此恨无穷,如何不报!” 说来也是巧,顾娇一行居然也来了利州,原本她不知道,是出门去寻找猎物时,一眼看到同福居后门那里坐着两个小丫头,正说说笑笑,喝茶吃点心。 其中一个绿衣的,就是那黑衣娘子身边的婢女! 她在松明观中时,惠文道长曾与他说过,师祖有一位老相识,若是修行途中遇大事实在过不去了,可去求她一回,她必会出手相帮。 她便掳走了那两个丫头,去找了那位老星君,搬出师祖名号,只说以这两个丫头为饵,诱一黑衣娘子踏入虚无幻境,再请她出手,杀了那女人。 只是没想到,这女人竟无事带着那婢女回来了! 连老星君也不是她的对手吗? 黑狐恨道:“贱人!你便杀了我!我师祖必将取你性命,为我报仇!” 顾娇有些好奇的看着她,问道:“你师祖是谁?” “说出来吓死你!我师祖是天上星宿之首,仲天斗木元君!” 顾娇听她这样说得如此笃定,连她都再端不住冷脸,“噗呲”一笑,摇头道:“你这狐妖,说的什么笑话,哪有天上神君收狐妖做弟子的。” 胡小郎君在旁边帮腔道:“我看她是疯魔了,神君见到她只有打杀的,还收她做弟子,别是碰到个假神君,被哄了吧。” 黑狐被他一句话说得目眦欲裂,怒吼道:“你敢诋毁我师祖!” 她见顾娇冷冷看着她,又叫道:“师祖与别的神君不一样!师祖说过,无论是人是妖是鬼,只要潜心修炼,必成大道!” “你师祖说得没错,潜心修炼,不走歪门邪道,只要坚持不懈,必成大道。” 顾娇的手中燃起一簇苍白的火苗,“可惜,你害死太多人,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了。” 那黑狐眼瞳一缩,她也认出来,这是南明离火。 “不!不——” 伴随着一声惨叫,她被苍白的火焰裹住,化作一阵青烟,再无痕迹。 顾娇则一脸凝重,她看一眼还躺在地上的韩布未,对胡小郎君道:“将他扶到榻上,我们走吧。” 回到同福居,天已经快要亮了。 福娘子仍是等在客栈里头,她见顾娇与胡小郎君一同回来,忙迎上前来,哽咽道:“多谢娘子郎君!” 说着就要磕头。 胡小郎君忙扶住她,不叫她跪下去,道:“掌柜的不必客气,宁宁跟五娘都无事回来就好。” 福娘子被胡小郎君拉住,怎么也跪不下去,只得对顾娇连连行礼,道:“五娘跟我说,都是托娘子的福……” 她说完这一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五娘说的话太匪夷所思,她不敢信。 可这娘子站在跟前,她又觉得,五娘说的那些话,也许都是真的。 这位娘子,难道真的是…… 顾娇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淡淡一笑道:“小娘子受了惊吓,做些噩梦也是有的,掌柜娘子不必惊慌,明日醒来,便会忘了。” 是了,都是梦,是一场梦而已…… 福娘子对顾娇恭敬道:“娘子房里的热水这就送来,灶上还有热汤,可要送一点去娘子房里?” 顾娇点点头,道:“那就劳烦掌柜娘子。” 福娘子得了这句话,高兴得赶紧行个礼,就往后头去了。 回到房里,顾娇这才问宁宁:“你怎会被那狐妖掳去?” 以宁宁的道行,就算她打不过那狐妖,总是能逃走的,如何就傻呆呆的被人掳走了? “……” 宁宁低着头,不说话。 顾娇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那狐妖还有什么特别的法术不成? “娘子……我……我错了……” “嗯?” 这孩子怎么了,自己并不是要怪她啊? 胡小郎君摇摇头,凑到顾娇耳边,说了几句。 顾娇这才恍然大悟。 是自己疏忽了,宁宁在新朋友面前,并不愿意暴露出本来面目,所以她才任凭自己跟五娘两个被掳走。 顾娇心里一酸,她摸摸宁宁的头,对她道:“我看,五娘并不在意这些,等明日她歇好了,你再去找她玩,送她点小礼物,给她道个歉,她这无妄之灾,到底是因我们而起的。” “是。” 宁宁甜甜一笑。 第39章 韩布未 次日,宁宁又去找五娘玩耍,她上回挑的礼物总算是能派上用场,胡小郎君跟她一起,从那一堆小玩意中,选了一块绣着兰花的手帕,再拿上些点心零嘴儿,让她带去给好朋友赔礼。 利州城里竟会遇到那只黑狐,在顾娇意料之外,她思来想去,与胡小郎君道:“好好,我们今日再去那宅子看看。” 胡小郎君有些惊讶,“娘子是忧心那韩姓商人?” 顾娇点点头,道:“这是其一,他家中那些古怪,到底是黑狐所为,还是他人的手段,还未可知,不去看看,我总不能放心。” 韩布未家中的幻境,连顾娇都未能完全勘破,这让她心中好奇。 山谷中的巨宅,厅堂间那位绿衣老妇,是真是假?到底是幻影,还是真神? 那晚宁宁跟五娘,到底是被藏到了什么地方? 而那位老妇人,言语中似乎对自己并不陌生。但顾娇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她那古怪的稔熟感,又从何而来? 顾娇叫来东仓君,嘱咐它今日就跟宁宁在客栈中不要出去,然后带着胡小郎君,再一次往韩氏大宅而去。 开门的老仆见又是他们二人,不由一吓。 只是他明白这两位不是常人,只得领进来,道:“主人身体有恙,不见客。” 顾娇对他道:“我有事,劳烦您去通报一声。” 老仆不敢拒绝,期期艾艾的去了。 没想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一中年男子,急奔而来。 “二位是,是……” “青州顾氏。”顾娇对他一礼,“前日唐突了,韩郎君可还好?” 一旁的胡小郎君也拱手一礼,道:“敝姓胡。” 韩布未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今日中午才悠悠醒转,只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眼花。 而他听老仆说,前日家中有一对姓胡的年轻夫妻来访,而没说两句话,自己身上竟然长出黑毛,变成了一只狐狸的模样。 老仆当时也吓得晕死过去,等他醒来,发现那胡姓夫妻已然不见踪影,而自己躺在榻上,身上已经恢复如常。 韩布未不记得前日之事,甚至,这十数天的事,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他脑中只记得前一日与同乡吴甲把酒言欢,吴甲醉了,而自己取下了他腰上锦囊。 后头的事,则仿佛都在云雾之中,他的脑海里头,只有一些若隐若现的画面,仔细去看,又怎么都看不清楚。 韩布未细细问了那对夫妻的样貌,得知是一位年轻的俊俏郎君,一位裹着黑衣的娘子,还带了一位老仆,他惊得目瞪口呆。 吴甲与他说过,自己被狐妖所迷,所幸被一位黑衣娘子所救。 而这次,韩布未也变做狐狸,而那位黑衣娘子竟来了,定然也是她救了他,驱走了狐妖。 不然,他如何还能好端端的在这里呢? 可惜自己竟然晕死过去,白白错失这遇仙的机会。 韩布未在家中悔恨不已,未曾想,老仆居然来报,说那对小夫妻又来了。 他心中狂喜,忙奔来相见。 “韩某得二位相救,感激不尽,还请上坐。” 自己寻仙二十多年,没想到,终有一日得到上天垂怜,竟然真的遇到了神仙。 他喜得脸上止不住的笑,连连招呼顾娇与胡小郎君坐,又亲自给他们倒茶,原本的头晕眼花,胸闷气短也全消失不见了。 胡小郎君见他如此热情,觉得有趣,便也与他攀谈起来。 两人从天南说到海北,从名山大川说到各地趣闻,越聊越投入,越说越开心,只说得眉飞色舞,忘乎所以,若不是因为韩布未顾及胡小郎君身份不一般,都恨不得要跟他做拜把子兄弟了。 只不知若韩布未晓得面前这位也是只狐狸,会作何感想。 “韩郎君说曾在利州郊外遇仙?” 顾娇一直默默在旁边听着,听他们聊到了利州之事,突然插了一句。 “非也非也,某哪有那等运气,某长留利州城中,生意上的便利是其一,利州城内各色消息灵通是其二,利州城外某处,传说有仙人则是其三了。” “仙人?” “某听说,出利州城,往西三百里,有座极高的山,名青鸢峰,而山中有仙,曾有人见过。” “青鸢……” 顾娇想起那日老妇肩下双翅,有些失神。 “韩郎君可去过那青鸢山?” “某在五年前曾去过,只是那边离土番边界已经很近,汉人不常去,某虽然去过一回,也是无功而返。” 那青鸢峰险峻,山中终日云雾缭绕,不见阳光。 韩布未去的时候,带了向导,干粮清水丸药铺盖等一应俱全,但在山中仍是迷失方向,困了好几天。 好在他准备十分充分,山中也有东西可吃,不至于饥渴而死,后来是遇到几名土番人进树林子里头采药,才将他们带了出来。 自那以后,他也不敢再去青鸢峰。 可青鸢峰的传说,从未停歇。 曾有人见过,青鸢峰山谷中有巨大的青鸟在云雾中盘旋,也有人说是凤凰,或是朱雀,还有人说,山中有妖王,又有人说山中不是妖怪而有仙人,每日清晨会在峰顶引清风白露,如梦似幻……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娘子莫非是想要去青鸢峰?” 韩布未见顾娇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问了句。 顾娇点了点头,“是利州城往西三百里处吗?” “顾娘子,青鸢峰那一带,方圆百里渺无人烟,即便有向导带着,也极易迷失。而且,那里离土番地界太近,再往西一点就是土番境内了,若是平民百姓还好,若是碰到了土匪,实在危险,还是不去得好。” 一句话说完,韩布未又觉得自己有些蠢。 这顾娘子不是凡人,哪会怕这些个小事。 顾娇见他神色尴尬,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多谢您。” 一旁的胡小郎君则另换了个话题,又问起利州城里的一些趣闻。 这位韩布未,着实有趣,利州城内的奇闻逸事,再没有他不知道的,他喝一口茶,又与胡小郎君说起,城里有一户人家前些日子闹鬼之事。 第40章 鬼妇 韩布未口中闹鬼之事,说来其实并不如何可怕。 甚至略有些香艳色彩。 说是城北有一间空屋,主人早已经不在,那宅院废弃已久,破败不堪。 房子若是长久没有人住,除了破败,还会生出些古怪来。 有人说曾听到那房子里有人说话,又有人说,曾听到里头有呼喝打斗之声,期间夹杂着诡异呼号声,不似活人。 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那房子里头闹鬼。 而利州城内有一闲汉,常吹嘘自己力大勇武,又极嗜酒,于是有好事者怂恿他去那凶宅之中睡上一夜,若是第二日能无事出来,便赠他上好烧白酒三坛。 闲汉欣然应允,带上佩刀跟铺盖卷儿就去了。 一夜过去。 众人去寻,却遍寻不得,最后在墙角的一只酒坛中寻得闲汉,已经昏迷不醒。 与他打赌那几人大急,不过一场玩笑罢了,他们也不愿闲汉真的赔上性命,忙将他从酒坛中拉出来,又是灌水又是揉胸,过了好一会儿,闲汉才苏醒过来。 从闲汉口中得知,晚间他一人在屋内时,竟有鬼妇现身,要与他洞房做夫妻,他不愿意,且手中有刀,那鬼妇强逼不得,便去找了帮手。 闲汉恐惧非常,看到屋内有一只大酒坛,便躲了进去。 然后,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至于此事是真是假,尚不可知,但闲汉后来大病一场,再也不饮酒了。 尽管不饮酒,但他在家中设了祭坛,常拜祭酒圣康侯。 韩布未说完,胡小郎君眼珠儿一转,觉得这个买卖不错。 若是去那个宅子把恶鬼抓住,岂不是又有大鹅,又有好宅子住。 “那宅子在城北?韩兄可曾去过?” “自然是去过的,某不敢进去,只在外头看过一眼。” 韩布未看天色已晚,便吩咐老仆去外头多多买些酒菜来,要留胡小郎君跟顾娇两个吃晚饭。 顾娇却不放心还留在客栈里头的一老一小,婉言推辞了,胡小郎君则向韩布未细细问明白了凶宅的地址,打算自己去看看。 “若是胡郎君有空,一定要再来啊!这两日身子不争气,出不得门,等略好些了,定要让某好好招待一回恩公才是。” 韩布未问明白了他们住在同福居,心中想着,等身体好些,一定要去拜访才是。 “一定一定。” 胡小郎君自然打定主意是要再来的,此公难得,一定得把利州城里的大鹅一一问出来才是嘛。 等他出了韩宅,才想起来,娘子似乎是要问什么要紧事来的? “娘子,我是不是耽误事了?” 胡小郎君有些忐忑,瞧了瞧顾娇的脸色。 顾娇却一笑,道:“无妨,我想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 喔喔! “娘子!那我们明日就去闹鬼的房子去看一看吧!” “你自己去吧,我明日去青鸢峰看看。” 啊?! 胡小郎君有些不情愿。 他并不习惯独自一人在外头抓鬼,回回都是跟娘子一起的。 即便娘子不出手,也都在旁边压阵不是? 娘子在那里,自己就仿佛有主心骨,一点都不怵,娘子若是不在的话,自己一个人,心里头总有点打鼓。 顾娇仿佛看出他的心思,道:“既然连那闲汉都逃出命来,难道你还不如一个闲汉?” 这话说的! 胡小郎君立即拍拍胸脯,昂头挺胸道:“明日我一人去!定要抓几只好鹅!” ********** 临渊关。 高逸领着五万人来这座建在山谷中的关卡,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土番人的军队时不时来试探一回,双方有来有回的打了几场,土番人没能讨到什么便宜,退了几十里,在临渊往前去五十里的一处山谷中扎了营。 高逸知道,他们定然是在想什么制胜的法子。 临渊为何叫做临渊,并不是因为这里有湖海江河,而是因为这里险峰耸立,山陡而高,站在山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往下看去时,常有临渊之感。 临渊关所处之地,可称天险。 既不是在山谷底,也不在难以攀爬的山峰之上。 通往中原腹地的那条必经之路上,山峦重重,其间有一处地势略平缓,又在山腰处,大顺便倚着地势,在此地修了临渊关,是个屯兵用的小城,极为易守难攻。 平常在这里的守兵,不过二三万人,虽说是精兵,但也不能与土番人的骑兵们相提并论。 土番人原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面皮紫红,一身的腱子肉,打起仗来如狼似虎,极为可怕。 他们马术奇佳,又善攀爬,在山地上更是如虎添翼,即便临渊关建在山腰之上,他们也并不放在眼里,这次临渊关被围,得亏是吴景早早得了消息,让高逸带人来救。 吴景与建武帝,都不信任土番人,虽说这些年来两国之间相安无事,甚至还有不少如利州这样因与土番互市而繁荣起来的小城,年轻的帝王与沉稳的将军,心中都很明白,土番之前不过是因为国内形势未稳,一时腾不出来手而已。 土番对大顺的觊觎,从未停止过。 吴景在与土番交界之处,甚至土番境内,都放了不少暗探,监视着土番的一举一动。 所以土番国内军队一开始集结,吴景就得到了消息,速速给出对策。 这次若不是高逸带着五万兵奔援而至,临渊说不得就要无声无息的归了土番人。 土番人原本以为很快就能拿下临渊关,没想到,这小小的关口,居然是块硬骨头,费了半天功夫,别说没啃下来,牙都差点崩掉几颗。 原因无他,高逸手上的三千重弩实在凶悍。 而且临渊关又在山腰之上,居高临下,更能将重弩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土番人这次是偷袭,加上之前他们探过,临渊关里头不过屯兵二三万罢了,又多年未曾经历过大战,只要能顺利摸上去,得手是轻而易举。 为速战速决,前锋来的两万人几乎都是轻骑兵,别说重盾了,有些人连盾都没带,当然扛不住重弩之威,前几次试探,都以土番人损伤惨重告终,他们被重弩整了个措手不及,不得不后退几十里,思考对策。 第41章 狼兵 顾娇独自一人,行走在崇山峻岭之中。 从利州城出来往西,没有多远,便进了山。 此时正是夏末,山间小径被掩在浓绿的树枝之下,走在里面,抬头不见天日,只有一层又一层的苍绿,翠绿,墨绿,满目苍翠,枝叶扶疏。 脚下泥土松软,不怎么好走。但顾娇并不在意,她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在密林中飞奔。 若是有人在一旁,只能看到一个黑影一晃而过,惊起飞鸟若干。 三百里路算不得很远,以顾娇的脚程,大约一日便可到,但因为并不知道确切的地方,要一处一处搜寻过去,估摸着要花几日。她出来前,交代胡小郎君好好照顾宁宁跟东仓君,留在客栈等她回来。 她在山间跑了大半日,已经翻过好几座山。 远远看去,群山峻岭,绵延不绝,也不知那青鸢峰,到底是其中的哪一座。 等到附近,应该就能看出来吧。 她站在树梢之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突然,瞳孔一缩。 在前方一座山上,在半山腰,仿佛有座城? 顾娇凝神看去,城门紧闭,城墙上利箭如雨,石木滚滚而下,墙下人如潮水翻滚,手上刀刃泛出雪亮银光。 居然,是在打仗?! 似乎,那些攻城的士兵,并不是人? 她立刻腾身而起,几个起落间,往前又奔跑了一段,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果然。 那城算不得大,别说京城了,就是比起当年顾娇曾见过的樊城、宿县都小得多,一定要说的话,与阳城差不多,城墙极高,是用石头垒成的,看起来十分牢固。 应该是屯兵用的关口。 顾娇站在一棵大树的顶端,她耳边已经能听到喊杀声震天动地,夹杂着马嘶兽鸣,还有箭弩破空时发出的“嗖嗖”声。 她眼眸中有金光闪过,映出守城士兵们怒吼着往下推滚石的身姿。 看身上盔甲,守城的是大顺军,而攻城的似乎是土番人,漫山遍野,从山下往山上,如海水涨潮般不断向上涌来。 而爬在城墙上的,是一个个灰色的影子,顾娇皱了皱眉——竟是苍狼。 这是土番与大顺之间的战争。 顾娇双足点在树梢之上,风吹过她漆黑的长发,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 她冷冷看着前方战场。 几只苍狼趴在城墙之上,正在往上攀爬。 它们不似惯见的野狼,身躯要比一般的狼大得多,皮毛似乎是灰色,但灰色里又好像夹杂着银白色。 那些苍狼大而凶悍,它们不断用爪子刨着城墙上的石块,有些石头被它们锋利的爪子刨得碎裂,伴随着苍凉瘆人的狼嚎声,从墙头掉落下来,让人心惊胆战。 不断有弩箭,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但对这些巨狼来说,似乎不疼不痒。 不少苍狼身上插着弩箭,但它们只是抖一抖身躯,并未后退,反而昂起头颅发出凄厉而凶狠的嚎叫。 从城墙之上往下看,苍狼巨大的头颅离得很近,可以看到它们口中那一排排锋利的獠牙,猩红舌头上不断滴下腥臭的口水,即便害怕得浑身发抖,城墙上的守军也并不退缩,他们紧绷着脸,咬牙用长枪狠狠去刺这些狼的鼻尖跟头顶,但并不怎么奏效。 它们大多被刺中也只是偏偏头,有的狼甚至咬住长枪,闪电般把人拖下来,一口咬死吃了,偶尔有一匹狼被刺得滚下去,又会立刻卷土重来。 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战斗。 顾娇的目光落在那些苍狼身上。 人间的战争,与己无关,可若是用了这等邪祟法术,或是有妖魔屠杀凡人,那就不能视而不见了。 她腾身而起,身躯在空中飘过,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鸟,轻轻落在了城墙之上。 城墙上的守军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突然从空中落下的黑衣娘子,只见她双目低垂,双手指尖舞动。 一只闪着金光的猛虎,从这娘子的身后,缓缓探出巨大的头颅。 它如闲庭信步般,从黑衣娘子的背后缓缓走出来,站在城墙之上,突然昂头向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吼———— 战场上的所有人,都被这声突如其来的虎啸惊得神魂俱裂,几乎瘫倒在地。 那些苍狼,也呆愣在原地,吓得耳朵都耷拉了下去。 下一个瞬间,这老虎便一头扑下,一个照面就抽飞了好几只苍狼,打得它们飞出去老远,滚在地上,化作了一阵黑烟。 它速度极快,身躯庞大,四足矫健,又一口咬住一匹狼的脖子,再用虎爪按住一只,一只接一只的咬死。 有的狼顿时化作青烟,有的狼则被那虎吞下。 三下五除二,猛虎已经灭掉了十数只苍狼。 剩下的狼发觉事情不妙,它们不再往墙上攀爬,而是转头围拢成一圈,向着猛虎缓缓逼来。 猛虎只有一只,而苍狼还有不少。 这些狼想群起而攻之,以数量取胜。 顾娇的金眸中有流光闪烁,她左手又掐了一个诀,一道金光从她指尖流出,落在那只猛虎身上。 那虎双目圆瞪,露出獠牙,盯着不断靠近的狼群,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山下的土番人已经看得呆了。 今日攻城,他们原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没想到,居然横生枝节,突然冒出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 而那女人放出一只猛虎,竟比他们珍贵的苍狼更为凶悍暴虐。 那虎一扑出来,就咬死了好多只苍狼,土番人又怕又心疼,可如今这状况,他们也靠近不得。 城墙上的大顺守军已经缓过一口气来,弩箭如倾盆大雨,疾射而下,他们不得不抱头鼠窜,到处找地方躲避这催命符。 也顾不上那些宝贵的苍狼了。 这时候,狼群已经渐渐逼到猛虎跟前,十几只狼若是同时一跃而起,必能扑倒那只虎。 城墙之上的大顺军,都紧盯着那头猛虎,心中不住担忧。 双拳难敌四手,这虎再怎么凶,也只有一张口四个爪子,若是被群狼围攻,只怕要吃亏啊! 果然,十几只苍狼同时跃起,向猛虎狠狠扑来! 有人发出惊呼! 而那虎不慌不忙,张开血盆大口,“呼”—— 好大一片烈火,从它的口中,喷了出来! 第42章 再相见 猛虎口中的烈火,迎头撞上那些苍狼。 只听到那些狼发出凄厉的嚎叫,那火不似凡火,被烈焰舔过的身躯瞬间化作青烟,消逝不见。 无论是城墙之上的大顺军,还是躲在后方的土番人,都张大嘴,惊骇不已。 强大如鬼神般的狼妖,在虎口喷出的烈火中,灰飞烟灭。 战场一时陷入了静默。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似乎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顺军先回过神来,爆发出一阵欢呼,更多弩箭随之破空而去,朝着土番人倾泻而下。 土番人吓得不敢再向前一步。 烧死了苍狼的那只巨大老虎,正端坐于阵前,威风凛凛,虎视眈眈。 如同一个真正的万兽之王。 土番人退了。 漫山遍野的兵士,如潮水般退去。 顾娇轻扬手指,阵前的猛虎,化作一道金光,回到她的背后,也消失不见。 见土番人已经退走,顾娇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娘子!顾娘子!” 她转头一看,是一位穿着铠甲的小将,一脸惊喜,从城墙的另一边朝她跑过来。 难道是熟人? 顾娇有些疑惑,眯了眯眼,仔细打量来人。 他身材高大,胡子拉碴,被汗水跟黑灰糊了满脸,实在看不出五官长相,只有一双眼睛,分外明亮。 “娘子!你不记得了?我是高逸,我是大郎啊!” 大郎! 顾娇瞬间想起,那个瘦瘦小小,明明饿得发晕,却用稚嫩话语,说着不可贪得无厌的孩子。 那个悲伤欲绝,却红着眼睛说,将来要亲手为阿娘报仇的孩子。 是大郎。 你长大了啊! 顾娇脸上绽出一个微笑,她轻轻一跃,跳下墙沿,落在高逸面前。 高逸激动不已,一时哽咽难言。 “大郎,你也在这里。” “我……我在此领兵,娘子,真是好久不见了,有十年了……” 围拢在四周的兵士们,见高将军竟然认得这位神仙般的娘子,不由得惊讶万分,但他们此时不敢出声,只偷偷抬眼,看那娘子一眼。 “大郎真不错,如今也是位厉害的将军了!” 顾娇夸他,听在高逸耳朵里,却让他几乎忍不住泪水。 “娘子高看我了……今日若不是娘子出手,我只怕要丢了临渊。” 高逸垂下头,有些丧气。 顾娇却笑道:“可见老天也要让你守住这里。” 可惜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摸他的头了,他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 “娘子,若是不着急走,还请到城中一叙!” 高逸生怕顾娇走了,忙对她道:“请娘子喝上一杯茶再走。” “也好。” 顾娇跟在高逸身后,走下城墙。 眼看着这两个人走的看不见了,震惊的兵士们才开始窃窃私语。 “刚才那个,是什么人?” “高将军认得的人。” “那不是人吧……” “说的是,难道是神仙?” “我看就是。” “可神仙怎么会认得高将军呢?” 一群人说来说去,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对于高逸的崇敬与憧憬,又添了一层。 …… 到了高逸营帐中,他摘下头盔放在堆满了书卷的书案上,自己给顾娇找来一张软垫,铺在上座,仔细掸去软垫上的灰尘,才请顾娇坐。 顾娇本想推辞,但看到他热诚又恳切的目光,道了声谢,在软垫上坐了。 高逸又亲自给顾娇泡了热茶。 等顾娇喝下一口,他才开口道:“能给娘子泡上一杯热茶,高逸心中感激万分。” 顾娇转眼看他,点头道:“很好喝。” 前线之地,能有什么好茶呢,可娘子仍出言安慰自己,她还是跟十年前那样,温柔心善。 “怎么不见胡娘子跟宁宁?” 高逸不见胡好好与宁宁,不由得问了一句。 “她们在利州,我去青鸢峰有事,让她们在利州等我。” “在利州?” “是。” 高逸锁紧眉头,道:“娘子,还是让她们尽快离开利州吧,今日土番虽然退了,但不日会再来攻打,我要坚守临渊,分身不得,若是土番人另外出兵一路去攻打利州,我只怕来不及救。” “土番为何突然攻打大顺?” 顾娇有些好奇,她在利州的时候,亲眼看到因为土番大顺互市,两边民众往来频繁,而利州的繁荣,也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 “土番从未放弃过对大顺的野心,之前不过是因为他们国内老国王去世,王子们争夺王位,才没有对大顺出手,如今新王已经即位七八年了,正是要立威的时候。” “土番人打仗,都是这样吗?” “娘子是说……?” “他们用邪祟攻城。” 高逸这才明白顾娇是指那些苍狼。 他摇摇头,道:“之前我也与他们打了几场,他们从未用过这等手段,今日还是第一次,幸亏得娘子相助。” 从十六岁上战场,大大小小的战斗,高逸也经历过无数次了,要说从未遇到妖魔鬼怪,那也不是,战场之上,乃是邪祟怨念,血腥恶意汇集之地,又有无数的鬼魂,对不走正道的妖魔来说,乃是寻找猎物的理想之地。 高逸自己,就曾在安西关斩杀过化作怪物的腐尸,还有夜半来吃尸体的鬣狗。 可那也不过是零星的,毕竟,像今日战场上这样多,这样可怕的狼妖,以前从未见过。 为何土番人能驱使狼妖攻城呢? 这回不过是运气好,碰到娘子正好经过。 如果以后都是这样,那大顺岂不是要一败涂地? 高逸想到这些,不禁深深担忧起来。 “人间战事,妖物不该插手其中,这件事,必有什么缘故。” 顾娇沉吟片刻,道:“也罢,我先回去利州,叫上好好宁宁他们,暂且帮你守一守临渊。” “那就再好不过了!” 高逸松了口气,但他想起顾娇仿佛是说要去青鸢峰的。 “会不会耽误娘子的正事?” “不妨事,耽误不了。” 青鸢峰离此地已经不远,若是守城,胡好好,甚至宁宁就能对付那些妖兽,自己在守城的间隙去寻一寻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第43章 自荐枕席 既然胡小郎君在顾娇面前说出豪言壮语,那必须得一个人去抓大鹅了。 他婉拒了宁宁跟东仓君的好意,空着两只手,连铺盖卷儿也不必,就往城北那处废弃的宅子去了。 等到了地方,他便昂首挺胸的进去了。 此时暮光已尽,夜色初上,房屋残破,胡小郎君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中,抬头透过屋顶上的大窟窿,望了望天上繁星。 从这屋里看出去,连天空都似乎蒙在一层黑雾后头,晦暗不明。 果然是有古怪的。 若是娘子,定然能看到这屋顶上一团团的黑气了。 胡小郎君四下看了看,到处都落着层层的黑灰,墙角上结着蜘蛛网,窗户上别说窗纱,连雕花的窗棂都腐坏得不成样子,有大半脱落了,挂在斑驳的墙壁上。 左侧的厢房里,似乎有什么。 胡小郎君走过去看了看。 里头居然还有一张卧榻,缺了一只角去,也不知是腐坏了,还是被老鼠啃的。榻上蒙了厚厚的灰尘,榻前有一只屏风,被人推倒在榻上。 他想了想,将屏风扶起,仍挡在榻前,又打水把榻上擦了擦,清出一块地方可以坐卧。 随后他在房中转了转,捡了一只丢在角落的杯子,手指轻晃几下,捏出一根灯芯放在杯中,再吹一口气,便有一只油灯了。 只是这油灯没有油,全凭胡小郎君的狐火燃着。 这样一来,也算人模人样了。 胡小郎君满意得把狐灯放在卧榻之侧,也不脱鞋,和衣上榻,坐在那里打起盹来。 时间过得很快。 二更后,远远可见,西边厢房内,突然有一妇人从角落中闪出。 果然来了。 胡小郎君陡然睁开双眼,紧盯着对面厢房内,那妇人的一举一动。 她面上黑白斑斓,看不清五官容貌,穿一身黑衣,披头散发,面向墙壁,喃喃自语。 胡小郎君竖起耳朵,听那妇人似乎在说什么“似有生人气”。 只是她又哭又笑,声音时高时低,忽而娇媚忽而暗哑,听起来颇有几分鬼气森森。 胡小郎君隔着一只屏风看她,也看得不甚清楚,只见她似乎抬着头,抽着鼻子,四处探闻气味,应是在查找什么。 若是常人,这时候怕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 可胡小郎君并不是常人,他坐在榻上,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妇人,巡着气味,宛转而来。 不多时,妇人已在屏风前站定。 “今日初见郎君,妾心中无限欣喜。” 屏风后的鬼妇化身弱质好女,娇声软语道:“求郎君垂怜。” 胡小郎君并不说话,想看看她还要如何。 那鬼妇见屏风后的人影毫无反应,便伸手过去,要推倒屏风。 没想到胡小郎君用一指抵住,无论她怎样用力,那屏风都纹丝不动。 鬼妇推了良久,仍不能得,不由勃然大怒,道:“尔不纳我?我请大王来主婚!看尔能推拒到几时?” 旋即转身而出。 胡小郎君见那妇人身影一晃不见,起身绕过屏风看了看,觉得有趣。 她居然绕不过这只屏风。 而之前屏风倒在榻上,大概也是被那鬼妇推倒的吧。 只会推,不会绕吗? 难道是只不会拐弯的鬼? 胡小郎君想了一阵子便不想了,又回到屏风后头坐下,静静等着那鬼妇口中的大王。 众鬼来得很快,方才的鬼妇在最前头引路,后面跟着好些,皆着黑衣,面容丑陋。 这些鬼还抬着一只步辇,上头坐有一人,头大身短,口中喃喃,只是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无论他说什么,众鬼都是唯唯称诺,不敢有丝毫反抗,应当就是鬼妇口中的大王了。 胡小郎君心中大喜,原本只有那鬼妇,他心中略有不足,总觉得自己出来一场,也就弄这一只回去,宁宁烧了说不得都不够分的。 这一下子来了许多,还有只又肥又大的,狐狸喜上眉梢,心中已在细细盘算,这几只烧汤,那几只要用盐腌了,放起来慢慢吃,鬼王看着颇肥硕,可以烤来吃,用些梅子酱,必定美味。 那鬼王进得正房,口中嘟囔几声,胡小郎君分辨不出是哪里口音,只见众鬼一听之下,争相上前,翻箱倒柜,到处寻找。 胡小郎君仍隐身在屏风后头,只等它们过来。 那鬼妇见众鬼只到处乱翻,便对步辇上的大王道:“在侧室的屏风后头。” 话音刚落,就有一鬼上前,往屏风扑来。 不曾想,它刚一踏进厢房内,双手还未触到屏风,便扑倒在地。 一鬼见状,又上前,同样扑倒。 几只鬼接二连三,全数扑倒,动弹不得,剩下几鬼面面相觑,犹豫不敢上前。 步辇上的鬼王大怒,起身下得步辇,自身往厢房扑来。 它一步跨过堆在地上仿佛叠罗汉一般的众鬼,伸手就要推倒屏风。 不想却被人一拳打在前胸,接连翻了好几个跟头,从厢房一路滚了出来。 它起身后,揉着胸口,有些茫然。 胡小郎君仍等在屏风后头,他看了看右手,那鬼倒挺硬,打得手疼。 “屏风后是何人?” 那鬼王口吐人言。 胡小郎君不答。 鬼王等了半天,怒意又起。 它口中呼啸出声,双足用力,朝着厢房冲去,似乎想用自己的身躯撞到屏风。 胡小郎君算是看出来了,这一群鬼,都不会拐弯啊。 他也玩得够了,想着早些回去的好,不然宁宁要担心。 这时鬼王已经带着风声冲了进来,“哐啷”一下,把屏风扑倒在卧榻之上,它自己也收不住势头,滚在榻上,半天爬不起来。 不等它起身,胡小郎君的破甲剑已经递到眼前,“刷”的一下,就把那颗圆滚滚的头,砍了下来。 众鬼见状,惊呼连连,如鸟兽散。 胡小郎君一见急了,他可都想好做法了,怎么能叫这群大鹅跑了,一个都不能跑! 可惜,任凭他手脚再快,也只抓住了两三只,还有最开始那只鬼妇,其他的鬼,还是叫它们溜了个干净。 胡小郎君在心中大叫可惜,若是一早知道有这么多,就该带宁宁来,让她挥挥小旗,还不收个干干净净。 第44章 道别 次日一早,宁宁看到肩上扛个竹竿,竹竿上挂着三四只大鹅的胡小郎君从门外走进来,“噗呲”一笑。 “好好真厉害,居然抓了这许多。” 胡小郎君摇摇头,一脸悔恨,“早知道带你一起去,那些鬼没什么厉害,一群群的滚来滚去,可惜手脚倒快,尽数溜了,我一晚上也只捉到这些。” 他又指一指其中那只特别肥大的,“这只拿来做烧鹅,皮肥肉厚,烤出来汁水丰盈,定然好吃。” 宁宁点点头,道:“正好做了梅子酱,等娘子回来一道吃。” “宁宁,你今晚跟我一起去吧?” “为何?”宁宁一边解下竹竿上挂的几只鹅,一边问。 “那宅子里头鬼特别多,我一个人抓不及,你要是去的话,把你那小旗子一挥,定然都能收进去,一个不留!” “你都抓了这些了,今晚再去,它们还出来啊?那岂不是傻子中的傻子?” “……说的也是。” 狐狸有些悻悻,还是觉得吃了大亏。 “总之有这些就不错啦,好好,不可太贪心。” 胡小郎君点点头,没见东仓君,问了句:“老头儿哪里去了?” 宁宁答道:“东仓君出门去了,它说这两日外头情形看起来有些不太对劲,得出去再打探打探。” 两个人正在说话,就看到顾娇走了进来。 “娘子回来了!” 宁宁忙放下手上的东西,给顾娇倒茶。 “娘子!我抓了好些鹅!” 胡小郎君高高兴兴的给顾娇看他昨晚的战绩,又道:“可惜我看不出来那些鬼到底是什么来路,若是娘子在,定然一眼就能看明白。” 顾娇看了看放在地上的几只大鹅,指着最肥的那只道:“这只不错,颇有点道行了,先吃它。” 又道:“吃完就收拾好行李,我们得走了。” “要去哪里?” “临渊关。” “临渊关?”宁宁跟胡小郎君一起眨巴眼睛,那是什么地方?为何娘子突然要去哪里? “大郎在那里守城,我们去助他一臂之力。” 大郎?! 胡小郎君想了想,喔!是那个饿得跟小老鼠一样瘦小的孩子! 居然已经领兵守城了?出息了呀! 宁宁也想起来那个小孩儿,很是欣喜道:“大郎如今长大啦,那我们快快去。” 说罢赶紧手脚利落的收拾起大鹅,对胡小郎君道:“好好来帮忙,我们快点把这只烧了,剩下的收起来,吃完饭我还得去跟五娘说一声呢。” 说到这儿她面露遗憾,好不容易交到的一个好朋友,这样快就要分别了。 胡小郎君点点头,与她一起走出房门。 …… 到了下午,烧鹅做好了,晚上东仓君回来,正好大家一起吃了,宁宁去与五娘道别。 她从自己的那堆宝贝里头,选了一只荷包,上面的彩珠儿是自己仔细选了钉上去的,别致又精巧,很是特别。 她在荷包里装了自己熬出的药糖,就去找五娘。 五娘仍在后头院子里帮她阿娘打扫,见宁宁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扫帚,迎了过来。 “宁宁怎么来了。” 她笑眯眯的问,“是明日要出去集市上逛逛吗?” 宁宁之前跟她约过,要去土番人的集市上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东西。 “五娘,我明日要走了,这个送你,留个念想。” 绿衣小丫头双手递过来一个精致的荷包,那荷包跟通常的不同,面上不是绣花,而是钉了许多漂亮的彩珠儿,显得十分别致又贵重。 “这……这太贵重了……” 五娘很是意外,她没想到宁宁这样快就要走了,也没想到她竟然会送自己这样珍贵的礼物。 “这是我自己做的,不值个什么,里头有药糖,也是自己熬的。” 宁宁眨着圆圆的眼睛,眼眶有些微微泛红。 “怎么这么快……” 五娘的眼睛也红了,她接过那只荷包,小手发颤。 她心里也知道,宁宁是迟早要走的,但这也太突然了。 把荷包捂在胸口,她抬头看着宁宁。 “宁宁,你……你等等,在这里等我一下!” 五娘突然转身往自己住的房间跑去。 福娘子在一旁都听到了,她也放下手里的活,过来与宁宁行个礼,问道:“宁宁小娘子,是明日就要走了吗?” 宁宁点点头,垂下头,她心中也很舍不得。 福娘子叹口气,她本想说些祝福的话,可不知为何,那些场面话,实在说不出口。 她心中隐隐知道,无论是这位小丫头,还是那对年轻的夫妻,都不是凡人。 对于那晚的经历,福娘子没有再问过五娘,既然黑衣娘子说了是一场梦,那就当作是一场梦。 这时候,五娘大口喘着气,跑了回来。 她跑的很急,额头上渗出汗来。 “这个,宁宁,送给你。” 宁宁一看,是一只用草编成的小兔子,做得活灵活现,只似乎还有一只耳朵没有编完。 五娘有些羞涩的捧着那只小兔子,道:“不知道你这么急就要走,我还没有编完……” 宁宁从她手上接过,仔细看了看,笑道:“很好看,很可爱,谢谢五娘,我好喜欢。” 五娘看着捧着小兔子微笑的宁宁,很小声的对她道:“宁宁,我知道,那一次,你可以逃走的,但你没有……是因为我吗?” 其实,她心中明白,宁宁不是凡人。 被掳走的那次,她明明已经化作一道黑影,眼看就要消失。 可见到自己被抓住,她折身回来,拉住了自己的手。 直到最后,都没松开。 宁宁脸上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她没有回答五娘的问题,而是对她道:“五娘,那只是一个梦。” 五娘也红着眼睛笑了,她点点头,道:“我明白的,宁宁,我明白。” “宁宁,不要忘了我呀。” “我不会的。” 两个小丫头手拉手,凑在一块儿,轻声细语的说了好些话,福娘子在一旁看得眼睛也有些红了。 两个小娘子这样好,可惜马上就要分别。 而且,大约此生也不会再相见了。 福娘子叹了口气,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只希望,郎君娘子们以后能一切安好。 第45章 忧心 第二日一早,胡小郎君来结账,福娘子怎么都不肯收钱。 “郎君与娘子与我跟五娘,有天大的恩情,哪里是这些钱能报答得了的,若是我还收恩公的钱,也不能做个人了。” “一码归一码,掌柜娘子,怎么能白占你便宜。”胡小郎君只摇头不肯,却架不住福娘子连连推辞。 “说了不收就不收,郎君不必觉得歉疚,我家的上房,原本也是没有客人会住,空着也是空着,郎君娘子不住,也没有人住,我并没有吃亏的。” 来同福居的以往来客商居多,出门在外行商,为多赚几个钱,处处都要俭省,行商们又怎么舍得多出许多钱去住上房,平常自然是卖不出去的,同福居设了上房,不过是为了撑个场面,也只有两间。 话虽这样说,在最旺的那几个月,上房也是有人抢着要的,但福娘子不会说这话。 她只推拒着胡小郎君,就是不让他付钱。 胡小郎君无法,只能罢了,对福娘子拱手一礼,“那多谢掌柜娘子。” “不谢不谢,我与五娘,才要拜谢娘子救命之恩。”福娘子低下头,手快速在眼角抹了一下,抬头笑道:“愿郎君与娘子们平安。” “承掌柜娘子吉言。” 说罢,便去后头从伙计手中接过马车,等顾娇上了车,宁宁与五娘挥手道别后才上车。 目送马车出去,福娘子才叹了口气。 这时又有别的客人来结账,她忙着去收拾算账,送了客人出去,回来还要再换上新的寝具,仔细打扫房间。 好不容易忙完了,她坐下来,喝一口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衣服里头,怎么好似有东西。 她忙伸手去摸,竟然在袖子里头,摸出来一块金铤。 虽然不大,但毛估估也有一两重。 福娘子一时愣住,她将金铤捏在手中,想不明白是怎么来的。 仿佛,早上胡小郎君来结账的时候,自己与他推拒好一会儿,他曾用手扶过自己的胳膊一把。 难道是那时候放进来的? 住了几天而已,哪里又要这许多钱!不过是边陲小城的一间客栈,又不是京城那等奢华之地。 这样的娘子郎君,让人说什么好呢。 福娘子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 ********* 离开利州城,胡小郎君心中颇有些遗憾。 可惜了,应当还有不少大鹅呢。 以后若是有机会,回来再薅一遍才好。 顾娇在马车里头,宁宁则在外面陪着胡小郎君一起赶车,顺道说说话儿。 “这个兔子怎么少了只耳朵?” “我们走得急,五娘没来得及编完就给我啦,没有耳朵也好看的!” 顾娇听着外头两个人说话,心中犹豫又犹豫,到底是没有将高逸说的,利州也可能会被土番人攻打之事,说给宁宁知道。 她垂下眼睫,深深叹了口气。 一旁的东仓君有些忧郁的看着顾娇,问道:“娘子,可是有什么担忧之事?” 顾娇沉默片刻,轻声道:“利州只怕不稳。” “老朽多少也有点感觉,最近几日,土番来的商队,少了许多,不止土番,其他地方的,尤其西边来的人,少了许多。” 大老鼠活得长久,经历过不少天下大乱,对某些征兆,总是特别敏锐。 顾娇转头看向马车外,距离上一次乱世,不过才十年。 百姓也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而已。 甚至好些地方,至今都还没有恢复元气。 难道,要又一次遭受战火蹂躏的痛苦吗?如果上一次是因为帝王昏庸,妖道祸国,上天要责罚大顺,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呢? 天道到底,想要天下苍生怎样呢? 顾娇想不明白。 难道对天道来说,天之下,皆为蝼蚁,无需在意吗? 可天庭的那些个神仙们,他们的道行神力,除了自身勤勉修行之外,全靠人世间源源不断的香火供奉,若是没有人世间的信仰与香火,他们的神力也会渐渐削弱,直至最终消散不见。 人间界,凡人,都是支撑着天庭的强大力量。 难道天对人,就无一丝眷顾吗? 顾娇紧锁眉头,她总觉得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 也许,自己是杞人忧天了。 不过是人间的战事,某位帝王的野心勃勃,无关天道。 “娘子,也不用太担忧了,利州处在土番与大顺交界处,国与国之间,在边境上有些战事纷争,也是常事。”东仓君安慰了她一句。 顾娇点点头,“说的也是。” 坐着马车往临渊关去,比顾娇独自一人的脚程,其实要慢上许多。 好在去往临渊关的路,修得平整宽阔,马车跑起来也很平稳。 第二日的傍晚,她们抵达临渊关。 高逸一早派了人守在路边接应,问过是一位姓顾的娘子后,忙将她们一行人都迎进关内。 她们在营帐中喝了一盏茶,就看到高逸穿着全套铠甲,急冲冲的跑了来,还未进门就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娘子来了!一路辛苦!” 胡小郎君先站起身来,他见高逸竟然长得比他还要高了,惊讶得张大嘴,道:“当年跟个小老鼠似的,居然长这么大啦!” “这是!胡娘子!”高逸一眼就认出他,笑呵呵的过来,拍了拍胡小郎君的肩膀,又对宁宁躬身行礼,“宁宁好!” 接着又对顾娇行礼,最后看到了东仓君,忙拱手道:“这位老人家未曾见过,幸会幸会,我是高逸。” 胡小郎君笑眯眯的一拐他,道:“你说未见过东仓,东仓可见过你的。” “咦?” 高逸狐疑得仔细看了看东仓君,这就是个貌不惊人的普通老头儿,胡子花白,面孔精瘦,微微佝偻着腰,一身仆从装束。 记得当年顾娇身边从未有过老仆跟随啊。 他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不应该啊。” “你认不出也是自然,它当年在安西关,并不是这个模样。” 这话一说,高逸就明白了,定然又是娘子身边的一位高人。 他恭敬地又行一礼,道:“老人家,有礼了。” 东仓君忙拱手与他回礼,笑眯眯道:“高将军,折煞老朽了。” 第46章 高逸的打算 一通寒暄过后。 高逸陪着几人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说到当年之事,胡小郎君与宁宁都有些感概,时光如梭,哪里想得到当年瘦弱的孩子,如今居然长得这样高大英武,是能带兵上战场,为国奋勇杀敌的一名将军了呢。 “后来,土番人可有再来?” 顾娇问了句。 高逸摇了摇头,道:“才过去几日罢了,想来上回惨败,他们得回去休整一番,仔细思考对策。” 顾娇点点头,不再多问。 “怎么,土番人来攻城了吗?” 胡小郎君跟宁宁他们还不知道此事,忙问了句。 高逸于是把上回土番人如何用狼妖攻城,顾娇如何出手相助,给他们几个细细说了一遍,说得几人双目圆瞪,他们也第一次听说,居然还有妖魔肯为人驱使,替人做事的。 “为什么狼妖肯替土番人卖命?好奇怪。” 宁宁说了句,“也不知道是大顺的妖魔,还是土番的妖魔。” “既然替土番人卖命,那大概是土番的妖魔吧?”东仓君猜到。 “这样一来,大顺岂不是要糟?”胡小郎君说了句。 但他原本也是狐妖,土番也好大顺也罢,谁赢谁输对他来说都差不多。对于此事,他并不如高逸那般忧心忡忡。 “不管那妖魔是哪里来的,屠杀人命,就不能不管。”顾娇开口道。 “好好可以每日跟着大郎外出巡视,若有妖魔现身滥杀人命,你便可出手除去,只是切记,若无缘故,不可对凡人出手,不管是土番人,还是大顺人。” “是。”胡小郎君应道。 “宁宁与东仓君留在临渊关内,若是关内发现有妖魔痕迹,你们也可出手。” 宁宁与东仓君也点头应了。 顾娇虽然有心去青鸢峰,但她决定还是暂且呆在临渊关,看看形势再做决定。 …… 几日后,土番人仍是安安静静,缩在前方五十里的营地里,既不后撤,也不进攻。 高逸派了不少探子出去,回来都说并未发现这一支吐蕃军有什么新动向。 他疑心更甚,连发出几封密信,给安西关的吴景。 而吴景则早已将土番的异动告知京中建武帝,建武帝则命他关注战事发展,暂且按兵不动。 原因无他,大顺元气未复,还需要修身养息,如果只是与土番小打小闹还好,大仗,以大顺如今的国力财力,着实打不起了。 好在权氏之乱时,即便艰难,也保全下来三十万镇西军,坚守在帝国的最西侧,对土番人也好,鞑子也好,都是不小的威慑。 目前土番对临渊关的骚扰,很难说不是某种试探。 若是他们一直攻不下临渊,说不得,也就放弃了。 就现状来说,也许是最为折中的一个法子,能以最小的代价,平息这一场战争。 吴景也送信来给高逸,告知他定要守住临渊,让土番人知难而退。 高逸接到密信,独自一人在军帐中思虑良久后,夜半来寻顾娇。 “娘子,我打算点五百儿郎,奇袭土番军帐,杀了他们的将领,烧了他们的粮草,逼他们不战而退。” 他对顾娇道:“我领兵出去这些时日,还请娘子看顾临渊,若是我败了,临渊陷落,还请娘子送封信给镇国公。” 高逸知道顾娇不愿多牵扯进人间纷争,若是请她出手保住临渊,是为难了她,思来想去,若是请她送封信出去,说不定娘子愿意。 顾娇看着他,一时间,并未说话。 顾娇不说话,胡小郎君跟宁宁也不敢开口,东仓君则不在,到了个新地方,老习惯,它出门打探各色消息去了。 “当然,娘子若是不方便,就当我没说过。” 高逸见顾娇不说话,忙起身道:“让娘子为难了。” 顾娇叹了口气,道:“大郎,你此去敌营,九死一生,若是你有个万一,临渊必然陷落,会不会太冒险了?” 高逸没想到顾娇竟然会与他说起这个,愣了愣,正色道:“娘子说的我明白,只是,朝廷不欲扩大战事,想要速战速决。此行虽险,但若能成功,能一举逼退土番,我大顺说不得,能再有几年安稳日子。” “再说我与那奇正打过几回了,对他的用兵之道略知一二,此去胜算颇大,娘子不必替我担心。” 奇正乃是此次攻打临渊关的土番主将,此人虽然作战勇猛,但颇有些好大喜功,刚愎自用,高逸这些时日已经悄悄探得他粮草囤集之地,也知道此人多次攻打临渊不得,已经极为暴躁,在自己营中动则打骂副将,惩戒亲兵,弄得许多人都敢怒不敢言。 他打算带五百人奇袭他的主帐,再派五百人去烧了他的粮草,这样的主将即便死了,想必也不会有人要拼命为他报仇的。 顾娇听他说得笃定,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木质的符箓,递给高逸。 “我担心土番人营中有妖魔,你把这个带上,危机时刻,也许能保住你的性命。” 高逸接过那枚小小的木牌,握在手心里,感激道:“多谢娘子!” 目送高逸离开,胡小郎君才开口问道:“娘子既然担心,为何不与大郎一起去?” 他可是跃跃欲试,想要跟高逸一块儿去的,若不是因为顾娇沉吟不语,他早就跳起来要跟着去了。 更别说刚才娘子还提到,土番人营中,说不定有妖魔呢。 “好好,娘子既然不叫我们去,就是不能去。” 宁宁点了点胡小郎君的脑袋,道:“娘子也没说土番人那里必定有妖魔,人间战事,若是你出手,沾染上不必要的因果,岂不是得不偿失?” 胡小郎君这才转过弯来。 他觉得宁宁说的有理,便不再说什么要一起去的话了。 可顾娇犹豫的地方,并不在此处。 若是十年前,她只会想,此行虽凶险异常,但这是高逸拜相封侯的必经之路,不能插手太多,否则扯出些不必要的因果来,牵扯到了高逸的将来,岂非罪过。 可转念一想,其实是自己太过拘泥。 此番大战,种种迹象表明,必然有妖魔参与其中,若撒手不管,高逸必败无疑。 “好好,你还是与大郎一起去吧,切记我之前与你交代的,只可斩妖除魔,不可沾染人命。” “好!” 胡小郎君欢呼一声,起身便追着高逸去了。 第47章 夜袭 青鸢峰。 隐藏在山谷中的巨大宅子中,惠文道长正瞪着眼睛,气得跳脚。 而满头银发的绿衣老妇,却老神在在的坐在榻上,慢慢饮了一杯茶,冷眼看着火冒三丈的惠文。 “星君为何放那妖女走了?” 道人几乎要咬牙切齿,“以星君之力,留下那妖女性命,轻而易举。” 惠文道长来到青鸢峰,本想沾沾师祖的光,问这青鸢峰的神君借一回力,不想对方竟说,上回黑狐早已来借过,人情还了,从此两清。 他脑袋一翁,细细问了,才知那只黑狐,不知怎的,竟从锦囊中出来了。 出来也就罢了,居然长了本事,她不知怎的把顾氏的婢女弄到手,以婢女做饵引顾氏前来,借师祖名义,求星君杀她。 自己不过跟她提过一回星君与师祖有些交情,没想到这狐狸立刻拉大旗作虎皮前来攀附,一点儿不带犹豫的。 该说她机敏果断,还是胆大妄为呢? 只是此事,自己还未跟师祖禀告过,若是师祖知道了,也不晓得会不会生气。 此事也就罢了,只为何,明明星君答应了要杀顾氏,却没动手呢? 绿衣老妇喝完一杯茶,看老道也不再发狠,仿佛冷静下来,才道:“我引她入幻境之中,那环境险象环生,只要踏错一步就会送了性命,但她自己勘破,那是她的本事。” “我再以她婢女的性命威逼她,她也并不让步,这样的人,我自叹不如,你们师祖还是自己出手的好。” “我业已出手,这个人情也就算还了,从此你师祖也好,你也好,都与我不相干,不必再来了,我也不会再见。” 说罢,老妇挥挥手,对左右道:“送道长出去。” 惠文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左右几个绿衣的婢女上前来,客客气气的对他道:“道长请回吧。” 惠文道长知道事情已无转圜,只得冷哼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等他踏出黑色的宅门,那宅子立刻隐入云雾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惠文道长便明白,这老星君,是真的不会再现身了,他不由得十分失望。 自从上回在松明观吃了大亏,他偷偷遁入师祖留给他的幻境中,暗地里养了许久,才算是养回来一些。 可等他出来才发现,外头早已传遍,松明观的惠文道长是一个妖怪,盘踞松明观多年,而突然出现的黑衣娘子是神仙下凡,降妖除魔,将他这老妖烧死了。 若是他现身,必然会被万夫所指,人人喊打。 毕竟,那日有几百双眼睛,亲眼看到他化作了一截焦黑的木头。 若是他再次出现,岂不是坐实了传言,他是妖怪不是人。 惠文道长恨的心痒痒,如今他已经不能在大顺抛头露面,只得龟缩在这边境之地,与异族沆瀣一气,也是无可奈何。 前日他协助土番人攻打临渊关,不想好不容易招来的狼妖,竟然被杀了个干干净净,问了问逃回来的土番人,才知道本来眼看就要攻下临渊,却突然出现一个黑衣的女人,放出一只金光闪闪的猛虎,将狼妖统统咬死了。 那顾氏,简直阴魂不散,生来就是克自己的吧! 实在无法,他想着来青鸢峰求一求这位老星君,竟也不能如愿! 惠文道长阴沉着脸,往土番境内而去。 事已至此,只能另谋他法了。 ********** 高逸带着五百轻骑兵,用棉花包了马蹄,乘着夜色,往土番营帐而去。 他早已探明了奇正此人做事全凭一腔孤勇,并不谨慎。且他这人十分好脸面,自己的营帐必要最大最醒目,里头铺的都是最好的地毯皮子,布置得很是奢华舒适。他每日都歇在自己的大将军营帐之中,从不换地方。 为防敌军夜袭,副将曾劝他换处不起眼的营帐歇息,还被他呵斥责骂,说大顺军都是软骨头,只会龟缩在临渊关中不敢冒头,哪有胆子前来夜袭。 副将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只得不再劝,凭他去。 他攻打几回临渊关,都铩羽而归,没得到好处不说,还折损了不少兵士。若是不尽快拿下临渊关,还不知道要怎样回去与国王交代,奇正心中烦闷,独自一人在营帐中喝闷酒,喝醉了便呼呼大睡。 其他人见主将都如此,自己也都懒散下来。 反正这些天来,的确如大将军所说,大顺军死死守着临渊关,不肯踏出城门一步。 营地里头的土番兵们,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还有些不知从哪里掳来了几个女娘,丢在一边取乐。 夜色朦胧,营帐前的空地上还燃着好些篝火,喝得烂醉的兵士们有的席地而睡,有的则大声吆喝着,拿着酒杯石子儿玩猜大小,其间还夹杂着女子的惨叫哭号声,躲在不远处密林中的高逸皱了皱眉。 他让原本担心靠的太近,会让人听到战马的声音,没想到,这些土番人的营地,居然是这样一副光景。 自然,土番人也是在外头放了暗哨的。 但他探查多日,早已摸清了这些暗哨的位置,今日一来,就先把这些暗哨都解决了,并没有惊动土番人。 他目光锐利,看了看营地里头靠后面的那座最大的营帐,朝身后招了招手。 …… 随着一声声的“开!开!开!”,杯子拿开来,赞颂数了数杯子下石子儿数,哈哈大笑起来。 他又赢了。 他一把抄起摆在面前的一堆钱,正想说什么,却被一支利箭,穿透眉心! 坐在他对面的人被鲜血溅了一脸,愣在当场,片刻后,才有人撕心裂肺得喊叫起来—— “有人劫营!有人偷袭!!” 土番兵轰然大乱,慌张起身,无头苍蝇一般找兵器找盔甲,可如雨般的利箭破空而来,发出尖厉的“嗖嗖”声。 不过几息之间,已有不少土番兵被射成了刺猬一般,一动不动了。 “大顺军劫营啦!!” 有些箭的端头上燃着火带着油,落到营帐之上,瞬间便点着了。 熊熊火光将高逸的双眼映得极为明亮,他已经钻进了奇正的营帐,一眼便看到寝台上躺着的彪形大汉,正睡眼惺忪的抬起头来。 “怎么了?” 他嘟囔着土番话,抓了抓头上的小辫子,下一刻,就看到一个黑影,朝他扑了过来。 第48章 战场上的妖魔 奇正一惊之下滚下卧榻,他翻身的时候已经爪住自己的刀,只听得“锵”的一声—— 刀只抽出一半,雪亮的刀背,险险架住破空而来的利刃。 刀后是一双杀气四溢的眼睛。 奇正一脚往前蹬去,来人闪身躲开,往后翻去。 “来人!!!” 这时候他才叫喊出声,可声音沙哑,被淹没在四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 他想站起身,来人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眨眼间“刷刷刷”几刀砍来,招招都冲着他的要害,奇正为了躲避在地上滚来滚去,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你是何人?!为何要来杀我?” 他大喊着,希望外头有人听见,能来救他一救。 可惜无人来。 而杀他之人武功精妙,步步紧逼,不给他喘息之机。 “来人!!!来人!!” 奇正绝望大喊,他已经气喘吁吁,手臂酸麻。毕竟是醉宿惊醒,浑身无力,又被人抢得先机,他抵挡半天,已到极限,眼看就要被来人一刀砍在额头之上。 忽的一下,一阵妖风旋过。 奇正吓得闭上眼睛。 他的营帐被这妖风卷起,顶棚上的支撑嘎吱作响,不断摇晃。 “吼——” 高逸也被这阵风吹得眯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已经看到一个异常高大魁梧的身影,将奇正掠走,甩在一边。 营帐被吹垮了大半,外头熊熊火光映照了进来,高逸这才看清,眼前竟然是一头黑熊。 那熊莫约有两人高,巨大无比,它那双眼睛中闪着嗜血贪婪的光芒,紧紧盯着高逸。 高逸并不害怕,一头熊罢了,又不是没杀过。 可下一刻,他瞪大了双眼。 那熊竟然直立起身,伸长了手脚四肢,长出了一具人身。 只是说人也不完全像人,它穿着土番样式的盔甲,露出的手脚上仍是生满了棕色的毛发,膀大腰圆,如一座小山般,耸立在眼前。 它项上那头,仍是一颗熊头,正张大嘴巴,露出猩红的舌头跟雪亮的獠牙,对他道:“区区凡人,不知死活。” 说的是大顺话,夹着一点古怪的口音,听着有点像土番话。 高逸不声不响,他暗暗吸一口气,握紧手上的刀。 被甩在一边的奇正这时候也缓过劲来,从地上爬起,捡起了自己的刀。 一对二。 高逸左右看看,胜算不大,但自己的目标是杀了奇正,他眨了一下眼,瞬间暴起,手中的刀快如闪电,仍是对着奇正劈去。 他身形还在空中,眼角余光,已经瞥到棕黑的熊爪,大如簸箕,指甲尖锐如刀,正向他头颅,狠狠拍来。 这一下,足以将他的头拍扁。 高逸半空之中无法改变身形,只得眼睁睁看着熊爪朝面门而来。 他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呼啸之声。 “嘭!” 一声巨响。 高逸睁开眼,发现那小山一样高的巨熊,被一个身影踹飞了出去,那熊接连撞断了好几个营帐的主杆,裹着一堆撕裂的围布,落在地上,滚了好几下才停住。 “有意思,一只蠢熊也在小爷面前撒野,今儿就陪你玩玩。” 胡小郎君嘴角扬起一丝讥讽的笑。 他对高逸一点头,道:“大郎,这蠢熊交给我,你别耽误了正事。” 说话间,他已经飞身跃起,朝着那只刚刚爬起的熊妖扑了过去。 熊妖被他激怒,怒吼一声,一双熊爪就朝胡小郎君天灵盖上拍下。 它力大无穷,本是一击必得,却拍了个空。 扑到跟前的胡小郎君突然消失,熊妖环顾左右,却没找到那小郎君的身影。 它怒从心头起,方才胡小郎君的一脚正中它胸腹,它虽然是妖怪,皮糙肉厚,常人伤不了它,但这一脚却让它痛极,仿佛连骨头都断了几根一般。 熊妖方才击翻了几个营帐,滚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身上缠着一些撕烂的围布,多少有些拖累,不如胡小郎君身手敏捷。胡小郎君在它身侧,左一巴掌右一拳,都打在它的身上脸上,虽不致命,却让它怒不可及。 空有一身蛮力,却施展不出,让它愈发狂暴。这时胡小郎君从它身后冒出,手持长剑,刺向它毫无防备的后背。 没想到这熊妖眼疾手快,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双铜锤,转身将胡小郎君挡住了。 “唷,还会用兵器?” 胡小郎君哈哈笑着,翻手舞出几道剑花。 这小郎君看着白嫩软弱,没想到如此厉害,他手中的剑上蒙着一层薄薄金光,不似凡物,熊妖在暴怒中恢复了一丝清明,心中一凛,用手中铜锤去。 “尔乃何物?” 若是凡人,绝不可能接的下它一招。 方才它连兵器都没亮出来,无非是觉得,杀几个人罢了,只要挥掌击碎他们的头颅即可,根本用不上兵器。 人的身躯又软又脆,轻轻一撕,就会碎裂,五脏六腑都滚落出来,热气腾腾的,新鲜美味。 没想到,今日打了半天,竟然还没弄到一口人肉吃。 熊妖气红了眼,那小白脸定然不是人,八成,跟自己一样,是个妖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胡小郎君知道这熊道行不高,它开了灵智,口吐人言,也能跟人一样行动,但仍不能完全化出人身。 因此它与人拼斗厮杀之时,仍多用熊的招数,或是用掌击打对方头颅,或是用嘴撕咬,或是抓住对方撕碎等等。 全靠天生蛮力,既不会方术,也不会道法。 就连他手上那对铜锤,大概也是从哪里捡来的兵器,并不是它的东西,使起来也只乱砸一起,毫无章法。 胡小郎君与那熊妖过了几招,逗弄了它一会儿,就把它看穿了。 他扭头一看,那边高逸已经一脚踹翻了奇正,手起刀落,砍掉了那土番将领的头颅。 胡小郎君便不再与那蠢熊玩耍,他左手一扬,手中燃起炽烈狐火,朝着熊妖汹涌而去。 狐火混在四处熊熊火光之中,并不显眼,须臾之间,那熊妖就被烧成了灰烬。 高逸趁此机会,拎起奇正的头颅,一跃而起,站在高处大声吼道:“奇正已死!土番主将已死!” 第49章 星君 高逸只带了五百人来夜袭,最开始的一轮乱箭齐飞,火箭乱舞,已经将土番人的营地搅得一团乱,死了不少人。 惊慌之下,不少土番兵在营帐中惊醒过来,并不知到底发生何事,眼睛里只看到四处都是熊熊烈焰,还以为是营地走水,好些人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赤着双足就跑了出来。 大顺军那五百人都是高逸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个个身经百战,能以一当十,他们每人带着双刀,一句话不说,趁黑摸进大营,见人就砍,一刀一个,砍倒也不恋战,刀锋砍的卷起便弃刀,捡起土番人的刀用,土番人惊惧之下,并不知到底有多少人摸了进来,还以为是大顺大军来袭,一个二个吓得肝胆俱裂,只顾得上往外跑。 其中有副将等召集了兵士勉强抵抗,却又听到外头来报,说五里外堆放粮草的营地被烧了。副将心中一凉,看来大顺军是准备充足,今日打算把他们都一锅端了。 混乱之中,他遍寻不得主将,主将的营帐已倒,被一阵旋风卷的不知到哪里去了。 就在六神无主之时,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奇正已死!土番主将已死!” 他转眼去看,只见一人手中拎着一颗头颅,正站在高处大吼。 夜色中看不太清楚,但那头颅上的小辫子让副将认出来了,的确是奇正! 大顺军竟然连奇正都杀了! 副将知道,奇正身边是有妖兽护卫的,不然,他也不至于这样有恃无恐,夜夜喝的烂醉如泥! 可到底,这妖兽也没能护住他的性命!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无用。 大顺军如此厉害,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只要留的命在,以后要什么没有呢。副将转头再看几眼,叹了口气,摸出营帐门,低头往土番方向逃去。 主将死了,副将逃了,剩下的土番兵也如鸟兽散,如潮水退去般,都往土番方向逃去。 高逸见土番人纷纷逃走,他并不追击,而是召集了自己的兵,带着奇正的头颅,返回了临渊关。 …… 高逸一击得手,土番人退了。 临渊关上下,欢欣鼓舞。 顾娇她们几个,也很为高逸欣喜。 “这次全靠胡郎君杀了那只熊妖,否则,我跟儿郎们,定然没有命回来。” 高逸对胡小郎君一揖到底,“多谢胡郎君救命之恩。” 胡小郎君挺着胸膛,很不在意的挥挥手,“大郎说得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过命的交情,这点儿小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是没露出尾巴来,要是露出来了,只怕已经翘到天上去。 顾娇看得好笑。 “这么说,土番人那里,除了狼妖,还有熊妖了。” “是,只是在我看来,都是些低等的小妖,道行并不高,虽然会说大顺话,但听起来有些古怪,总觉得,应当不是我们大顺的妖怪。” 顾娇拧着眉,她想了想,对胡小郎君说,“我们去问问,看看此地有没有土地,或山神。” 胡小郎君点点头,与她一起出门,出了临渊关,走了不远,顾娇四处看看,手上掐了个诀。 过了好一会儿,胡小郎君才看到,一棵大树后头,冒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 “是娘子唤我?” 他被人叫出来,还有点懵。 这位黑衣娘子,为何懂得如何叫山神呢? 顾娇点了点头,问道:“请问,神君可是此地山神?” 老头儿点点头,道:“正是在下,小老儿眼拙,不知娘子是哪一路神仙?” “青州顾氏,见过神君。” 顾娇对他拱手一礼,让这山神后退了一步。 青州顾氏,可是有名得很呐。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娘。 他忙恭敬回礼,道:“久仰久仰,不知顾娘子,寻在下何事?” “顾娇行到此处,正好碰到土番人与大顺争战,这倒也罢了,只是,那土番人的军队里头,有不少妖魔相助,不知神君可知,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这句话,倒把这位神君问住了,他犹豫片刻,才答道:“这件事,在下并不知晓。” 顾娇眼眸中金光一闪。 她看出来,这位神君所言,有所隐瞒。 但她也无意与他为难。 山神虽说是神,但地位低微,很多时候,不是他们不愿出手相助,而是身不由己。 再说,自己也不过是人间的一名修行者,素昧平生的,突然问起,神君不肯说,便不说罢。 “既然如此,多谢神君。” 顾娇对那山神一礼,就要走,却听到身后那位小老头犹犹豫豫的叫了声,“顾娘子请留步。” 原来这位山神,想到青州顾氏,自然顾氏现在早已不在,但面前的这位黑衣的娘子,可比那传承四百年的顾氏可怕多了。 她杀了灵山山神,烧了紫溪道人,还将风神的扇子抢了——这些传说,可都是传遍大顺各地的。 虽然她看起来如此美貌娇弱,又温和有礼,又怎知她不会凶性大发,一把火就把自己这山给烧了呢? “娘子问的事,在下的确知道得不多,但也听过一耳朵。” 山神一边想,一边说,“土番人军中之事,小神不知道,但这附近的妖魔,多出自青鸢峰。” “青鸢峰?” 山神点点头,“青鸢峰有一位星君,她手下,有不少妖魔。” “星君?”顾娇想了想,问道:“是不是一位穿着绿衣的老妇人模样?” “正是,顾娘子也见过星君?” 山神有些好奇。 顾娇没有回答,只笑了笑,道:“我知道了,多谢神君。” 山神有些讪讪,他对顾娇拱手行礼后,又退回到大树后头,消失不见。 胡小郎君有些惊讶的看一眼顾娇,问道:“娘子说要去青鸢峰,就是要去找那个星君吗?” 顾娇点点头,道:“之前黑狐掳去宁宁与五娘后,就是藏在她那里,她与那黑狐之间似乎有些渊源,我本想去找她问一问。” 这位星君,的确有些奇怪。 说她是敌,她却轻易便交还了两个小丫头,并没有多为难顾娇。 说她是友,她却助那黑狐,几次让顾娇陷入幻境,险象环生。 让人捉摸不透。 第50章 病症 问过山神,顾娇与胡小郎君回到了临渊关内。 既然土番人已经退去,顾娇便打算着,去青鸢峰寻一寻那位星君了。 可她未能成行。 因为临渊关里,又出现了怪事。 土番人虽然退了,临渊关的大顺兵营中,却开始流行一些奇怪的病症。 倒也不是会传人的可怕疫病,这病不会死人,也不过人,得了病的人神思恍惚,不思饮食,旁人跟他说话他好似听不到,不爱动,不说话,整个人好似呆滞了一样,整日只管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叫他也不起来。 唤了军医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煮些安神补气的汤药,分给众兵士喝了,却没什么大用。 高逸很犯愁,若是兵士们都染上这样的病,万一土番人又来攻,己方却无人能战,麻烦可就大了。 他没什么办法,只得去求顾娇。 现在得病的,多是底层的兵士,将校军官们,得此怪病的少。 顾娇听他说完,沉吟片刻,只说去看看。 待她看完,也没有说什么,又说要去周边查看。 高逸等她一圈都看过了,才小心翼翼的问:“依娘子看,这病会不会……” 他心中猜测,这也许并不是真的病症,说不得是什么妖魔做出来的妖术。 顾娇看他一眼,微微点头,道:“这不是病,是一种离魂之症。” 高逸大惊,军营之中,竟然会有鬼前来勾魂不成? 不怪他惊讶,若说世上何处阳火最盛,自然是军营之中了,军中将士都是身体健壮,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儿不算,多数人都是杀过敌,身上带着浓重血气与煞气的。 这样的武人,一般的小鬼即便不小心碰到,都要躲着走,更别说故意混进军营中使坏了。 顾娇眯着眼,她抬头远眺,临渊关背后也是山,漫山浓绿,绵延不绝。 “娘子可是能治这病?”高逸随着她的目光往远方看去,只见临渊关内虽然没有大树,但墙外有好些巨木参天,郁郁葱葱。 “我记得,似乎……古籍中,曾记载过,有一种邪祟,会化形。它最爱化作小鸟,那鸟口吐细沙,能不知不觉中侵入人体,使人生病。” 高逸睁大眼睛,竟然还有这种邪祟! “说是病,其实是一种离魂之症,得了这种病的人,若是不能及时诊治,让三魂七魄归位,便会变成一个废人,无知无觉,一生都只能沉睡。” “娘子可能诊治?” “我不会治病,但这邪祟,抓了它来,定能问出诊治之法。”顾娇道,“我先为得病的将士们写一道符,定一定他们的魂,让他们不至于在此时被邪祟侵体,趁虚而入。” 高逸一愣,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 若是这些离了魂的兵士,再被什么东西上了身,让临渊关内的士兵自相残杀起来,可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真是好狠毒的计谋! 高逸背后渗出一层冷汗,忙请顾娇到自己的营帐中。 顾娇让宁宁与胡小郎君去马车上取来朱笔黄纸,她则坐在书案前,凝神打坐。 过了好一会儿。 顾娇睁开双眼,眼眸中有淡淡金光流转。 胡小郎君已经将一张张黄纸在她面前铺得整整齐齐,宁宁也在一旁,给她打开了装着朱砂的小盒子。 顾娇提笔,在黄纸上画出符咒。 胡小郎君在一旁看着,同时在自己心中默默复诵。 娘子画的,是定魂咒。 营帐中无人敢说话,连声咳嗽都不曾听闻。而四周明明封得严实,顾娇的笔下,却仿佛有清风吹过,又似微光晕晕,连一旁的油灯,也更亮了。 片刻后,一叠符箓都做好了。 顾娇把这些交给高逸,道:“但凡有病症的兵士,都在前额上贴一张,另外与军医说一声,若是有雄黄丸,可与身体健康的兵士们吃了。” “雄黄丸可治此病吗?” 高逸惊喜问道。 “治不了,但可以驱邪避祸,让那邪祟不敢接近,只要它不能靠近,就不能害人。” 高逸脸上有些失望,但马上就高兴起来,“娘子说的是,先保住身体康健的。” 说罢,他便捧着一叠符箓,跑出营帐,忙叫人来分发下去,给生了病的兵士们一一贴在额上。 顾娇也带着胡小郎君跟宁宁她们几个跟在后头。 “娘子,我们要去哪里?”宁宁问道。 “等符箓全部贴好,那邪祟必然无处躲藏,我们得抓住它,不能叫它跑了。” 现在生病的兵士们,都集中在一处,在临渊关城内的西北角上。这也是军医的意思,一是为了防止这病传染,二是为了方便给药治疗。 顾娇便让胡小郎君,宁宁带着绿衣,还有东仓君,分别守住那一处几个营帐的东南西北四处方位,只等着高逸让人把符箓全部贴完。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高逸空着手出来,他乍一看见站在门口的顾娇,愣了愣,问道:“娘子怎的来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顾娇清喝一声,“宁宁!” 高逸一呆,突然听到营帐顶上似有声响,他忙转头看去,只看到营帐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被豁开一个大洞,有一只怪模怪样的鸟,突然腾空而去,往外头飞走了。 高逸张大嘴巴,他还来不及出声,就看到一个黑影闪过,追着那只鸟,也从营帐顶上的洞中冲了出去。 “追!” 顾娇与另外三人,转身便往外跑去。 “怎么会有鸟?” 高逸看一眼营帐顶上的洞,再看看下头。 营帐中躺满了一排排的人,是前额上都贴上符箓,昏昏沉沉的兵士们。 他突然觉得有些胆寒,忙叫人来,令他们立刻把营帐上的破洞补好了。 被符箓激出来的鸟扑棱着翅膀,却飞不快。 它已经被符箓上的气息所伤,身躯变得沉重,翅膀也变得无力,飞了一会儿,不得不落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休息。 那鸟很是狡猾,它将自己藏在浓密的枝叶里头,此时哪怕是有人从树下经过,也定然不会发现它。 可一只黑猫,却无声无息的,从它背后靠了过来。 第51章 谁指使你 怪鸟躲在树叶后头,眨着眼盯着树下,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 黑猫悄无声息,轻盈灵巧,只见它贴着树干,一点点接近怪鸟,突地往前一扑,扑闪几下,便叼住一只鸟,从树上头,跳了下来。 “绿衣干得好!”宁宁过去,拍着手夸它。 顾娇也走过来,伸手去抓那鸟儿,它却突然化作一缕黑烟,从黑猫嘴里溢出,往树林深处逃去。 绿衣眼疾手快,闪电般伸出爪子捞了几下,奈何捞不住烟气,硬是叫它逃走了。 它急的“喵喵”两声,就要往树林里头去,被顾娇拦住。 顾娇抬头看了看树林,里头已经可以看到,黑烟袅袅,在林子里头不断向外蔓延开去,宁宁见之色变,忙对顾娇道:“娘子,这个是不是瘴气?” 顾娇摇了摇头,那黑气沿着大树的树干枝叶,往上攀爬,顾娇盯着看了片刻,突然扬起手来,一道流光从她的指尖射出,如利剑般,冲着天空中某处而去。 “啾啾啾!” 一只棕黄色的鸟儿,从半空中直直跌落,绿衣看到了,忙冲过去一跃而起,又把那只鸟,叼在口中。 这回鸟儿竟然不再化作黑烟,猫儿赶紧把口中鸟送到顾娇手上,顾娇拿到手中一看,那鸟,居然在她手上,化作了一簇毛发。 “这是什么!?” 宁宁一惊,差点后退一步。 毛发这种东西,对修行者来说,十分忌讳。 世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子断发便是要出家为尼,男子断发犹如断首,是带有死意的。 这还是普通人,若是修行者,取人的毛发,指甲,血液,皆可施咒,以致人于死地。 顾娇皱着眉,看着手中那簇毛发,道:“好似是头发。” 胡小郎君凑过来,看了几眼,又翘着鼻尖儿抽抽,点头道:“是头发。” “烧烧看。” “啊?” “这个,用你的狐火烧烧看。” 顾娇抬抬下巴,指了指手上那簇头发。 胡小郎君点头,左手一挥,一道火焰从他手中喷出,裹住了顾娇手心上的头发。 那簇头发立刻被点燃,发出烧焦的糊臭味儿,十分难闻。 而这时候,火焰中似乎有什么影子动了动。 “饶命!求大仙饶命!” 咦—— 胡小郎君定睛去看,只见熊熊火焰中,有一个小鬼,正被烧得左右跳脚,又哭又喊。 “娘子,这是个什么?” “这是高里鬼,喜欢化作鸟雀,吐沙使人生病。” 顾娇言简意赅,她手心向下,那鬼便落在地上,哐哐磕起头来。 “求大仙饶命!求大仙饶命!!” 顾娇却无动于衷,只问他:“是谁指使你去大顺军中害人的?” 那小鬼被烧得浑身剧痛,只得答道:“是位道长召唤了我,只要我依照道长命令行事,道长便将那些魂魄分与我吃。” 魂魄? 难道说的是那些兵士们游离在外的魂魄吗? 顾娇又问:“那些兵士们的魂呢?” “我不知道,道长也许把那些魂收走了。” 小鬼龇牙咧嘴,它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经被烧掉了大半,吓得大叫,“求大仙饶命,不要让我魂飞魄散。” “召唤你的道长,叫什么名字?”顾娇又问。 这时候,小鬼却不开口了,它只低着头,往身上不断扑打,口中连连呼痛。 可惜放这火出来的狐狸,比它的道行高深得多,无论它如何翻滚扑打,也减弱不了这火焰分毫,甚至还有愈烧愈烈的架势。 它扑不灭火焰,又想化作黑烟逃走,可无论它怎么使劲,手中掐诀,就是不能如愿化作鸟雀。 方才它在半空之中,被顾娇的灵力射中,就如同鸟儿被弓弩射中一般,早已被顾娇捏在手心之中。 虽然身上没有一丝痕迹,但顾娇发出的利箭,射在它的鬼魄之上,将它定得死死,哪儿也去不了。 高里鬼尝试了好几次,发现还是无路可逃,终于绝望了。 狐火噼啪作响,已经烧掉了它一半的身躯,要是继续烧下去,它必定化作一股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是惠文道长!” 再也忍不住,它大叫道。 惠文道长! 顾娇眉梢微微一动。 原本不知那老道逃去了哪里,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又碰上了。 那倒是正好,若是抓住了他,定要仔细问问,他口中那位师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求大仙不要烧了我!求大仙饶命!” 顾娇对胡小郎君点点头,他会意,打了个响指,那小鬼身上的狐火应声而灭。 “你若是带我找到惠文那道人,我便饶你不死。”顾娇对它道。 “是!是!” 小鬼忙不迭的跪下磕头,道:“我这就带大仙去。” “不急,你先把那些病了的人治好吧。” 顾娇冷冷道。 小鬼一哽,原来这位娘子,根本就没相信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 它只得讪讪道:“明白了,我这就去。” 说完,它见顾娇点了点头,便又掐诀,这回居然能行了。 高里鬼化作一只棕黄色的小鸟,只是身上的羽毛焦黑,翅膀跟脚爪,都残缺不全。 眼见它也飞不了了,顾娇便叫绿衣叼着它的脖子,几个人回到了临渊关。 高逸与军医,还有其他几人,都等在原来那处军帐的门口—— 他们不知道顾娇追去了哪里,又怕这些贴了符箓的兵士生变,心中忐忑不安,只得都聚在这里守着,等着顾娇他们回来。 顾娇回来,对混在人群中的东仓君点了点头。 她一早交代过,若是她们几人追出去了,东仓君务必要留下来压阵,帮助高逸守住临渊关。 高逸见顾娇回来,松了口气,他拱手道:“娘子辛苦,可是去追那只鸟儿了?” “你也瞧见了?”顾娇有些意外。 高逸点点头。 他是武将,能百步穿杨,目力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虽然看到那鸟,却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鸟,只觉得长得怪里怪气的。 顾娇指了指绿衣口中衔着的一只小鸟,道:“就是它。” 高逸这才看到,顾娇的脚边,竟然还有一只绿眼黑猫,口中衔着一只鸟,只是看起来仿佛被火烧过一般,身上的羽毛大半都糊了,看起来黑不溜丢的。 第52章 调虎离山 “这是……” “这是高里鬼,上古时候就有了,是一种邪祟。”顾娇一边说,一边示意高逸一同进营帐里头去。 “它原本是一种树中生成的鬼,爱化形,最喜化作小鸟。化鸟后口中吐沙,那沙能使人生病,便是离魂之症。” 高逸心有余悸,又看一眼那黑猫口中的鸟,道:“难道是因为临渊关四面环山,山中古木众多,才冒出来这样的精怪?” 顾娇摇头,道:“是有人指使它来的,先叫它施法,把患了病的兵士们治好吧。” 黑猫口中的鸟似乎也听到顾娇的话,挣扎着“啾啾”了两声。 黑猫便将它吐在地上。 那鸟趴在地上,扇动几下残缺不全的翅膀,不一会儿,只见极细的黄沙,从一排排躺着的官兵鼻孔里头流了出来。 那些沙子仿佛有生命一般,缓缓朝着高里鬼而来,汇入了它的翅膀之中,消失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再也没有沙子出来了。 顾娇过去,仔细看了看几个兵士的眼皮,又让军医来给他们诊脉。 军医认真查过一遍,才对高逸道:“这时候看,倒像只是睡着了,其他无碍。” 高逸松了口气,对顾娇道:“多谢娘子。” 他身后的一干人也与他一样,对顾娇恭敬行礼,齐声道:“多谢娘子!” 顾娇只微微笑了笑,道:“不必谢我,要谢,便谢高将军吧。” 高逸也就罢了,他原本就认得这位顾娘子。而其他几人,要么是领兵的副将,要么是参军,都是在军中多年的老人。 十年前建武帝灭权氏叛乱之时,于战场之上,曾有一位黑衣的娘子,仿若天神降临,降服了当年权氏妖道放出来的妖魔,把权氏打得屁滚尿流溃不成军。 这些人即便未亲眼见过,也都多多少少听说过。 青州顾氏的威名,如雷贯耳。 高逸之前就与他们说过,顾氏娘子不喜人跪拜,也不愿与人多来往,让他们切不可搅扰了娘子。 因此他们虽然激动又好奇,但都不敢与那位娘子对视,只敢瞅准时机,偷偷的瞄娘子一眼。 就是一个娇滴滴美貌的小娘子,竟然这样厉害。 那双眼睛倒是如传说中一般,一黑一金。 看了一眼也不敢多看,众将士跟着高逸行完礼,都低着头,仔细听这位娘子说话。 “虽然症状已经好了,但定魂符还是暂且贴着,等明日魂魄稳固,人会自行醒来的。” 顾娇道。 众人纷纷放下心来,这样看,明日一早兵士们醒来,也许只会如同睡了一觉,不会再有大碍。 总算是一切恢复如常。 黑猫绿衣又上前去,一口咬住那只鸟,把它衔在口中。 与军医交代过,高逸陪着顾娇出来,问道:“娘子方才说这妖物是有人指使的?” 顾娇点点头,道:“是个妖道,我之前也见过,只是不知为何那妖道会在这里现身。” “难道妖道投靠了土番人?” “这却不知,我打算去找一找,宁宁她们就留在临渊关,请大郎暂且看顾几日吧。” “娘子这话说的,是宁宁跟东仓君照顾我们才是。” 顾娇一笑,又交代了宁宁与东仓君几句,就让胡小郎君拎着那只鸟,出了临渊关。 胡小郎君用两个指头捏着鸟的脖子,也不敢太用力,生怕把它的头捏掉了。 它的双足,双翅都没剩多少,无处可捏,看起来颇有些可怜。 胡小郎君上下打量一番,道:“即便烤来吃,也没多少肉。” 一句话说的这小鬼心凉了半截,哭道:“求大仙饶命,我不好吃。” 顾娇不为它所动,瞥了一眼,问它:“惠文道长在哪里?” 那鸟的眼珠子乱转,一张尖嘴喳喳叫了几声,才说:“原本是在土番那边的一处番僧庙里头,现在还在不在,小的也不知道。” “那老道,是不是召集了你这样的妖鬼,帮助土番攻打大顺?” 这话问得高里鬼缩缩脖子,它有心不说,可胡小郎君将它拎到了面前,嘿嘿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紧紧盯着鸟头,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这大半只鸟,吞进肚子里去。 “娘子不吃活物,我可爱吃的。” 狐狸说着,还舔了舔嘴唇,看的鸟儿直抖。 高里鬼被他看得魂飞魄散,只得老实答道:“道长召集了一些,还有些是土番人本来就有的,他们好似对狼神很虔诚,有个大祭司,招了许多狼神来帮他们打仗。只是土番人惯常驱使的只有狼,熊之类的野兽,其他的妖魔好似没见过。” 原来之前那些狼妖并不是惠文道长召集来的。 顾娇想了想,又问:“为何妖魔会帮土番人打大顺?” “土番的妖魔,即便随意吃人,土番人也不会喊打喊杀,他们那边有许多奴隶,都可以送给妖魔吃,吃人修行得快,法力增加得快,妖魔就愿意帮助土番了。” 高里鬼战战兢兢的答道。 就连它,也是被惠文道长用人的魂魄诱来的。 可惜辛苦一场,什么都没捞到,还被这可怕的女人逮住,眼看小命也要没了。 “惠文道长除了召唤一些妖魔出来,还给土番人的狼妖念了许多咒语,让它们更凶,更厉害,土番人很尊敬他。” 高里鬼又想到了什么,忙说了出来。 现在它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顾娇点了点头。 有高里鬼指路,顾娇与胡小郎君两个,很快便翻过了七八座大山,悄悄潜入了土番境内。 说是土番境内,其实与大顺的国土,区别也不算大,同样是崇山峻岭,绵延不绝。 只是越往西,山越高,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山顶上皑皑白雪,寒霜如银。 一路行来,人烟稀少,顾娇往前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 她看向胡小郎君手中的鸟儿,脸色突然一变,道:“不好,好好,我们回去。” 胡小郎君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娘子,不去找那老道了吗?” 顾娇紧锁眉头,道:“只怕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出来已经半日,若是惠文有心偷袭,哪怕不用土番人大军,他只操纵妖魔,也能得手。” 第53章 宁宁发威 一句话说得胡小郎君脸色大变。 临渊关里头现在只有一老一小,若是那妖道遣了妖魔来攻,它们两个可不一定能扛的住。 他将那高里鬼捏在手中,与顾娇两个,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 与此同时,临渊关内。 “什么?!外头有人攻城?” 高逸惊讶的起身,拿起自己的长枪,便跟着副将一起出了营帐,往城墙上去。 前来报信的副将面露惊恐神色,道:“虽说是来攻城,可是,没有人。” “没有人?” 高逸初时不解其意,但立刻便悟了过来,脸色变得难看。 如果没有人,那就是说,来的全是妖魔。 而此时顾娘子与胡娘子都不在临渊关。 甚至守军还有好些都被那只怪鸟所伤,还在沉睡,未能复原。 难道,指使那怪鸟来临渊关,并不单单是为了关内的兵士们,而是为了,将顾娘子引出去? 高逸想到这里,眉头拧得更紧,怪不得。 竟然上了当! 看来,是前几日逼退土番人,让自己大意轻敌了。 土番人居然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简直不像那个只懂得凶狠拼杀的蛮族了。 他站在城墙之上,往下一看,眼神一凝。 城前列队的兵士并不多,也就百余人,不,应该说,百余狼。 那些狼都如人一般站立,身上穿着土番人的盔甲,它们的身后,还有几十只棕熊,就如夜袭那晚,在土番人的兵营里看到的那只一样。 这些猛兽,都穿上了人的盔甲,仿佛是个人了。 不,它们不是人,它们比人要高大魁梧,要凶猛残暴,比人可怕得多。 高逸没有说话,他朝后头轻轻挥了挥手。 三千重弩兵,今日能动用的,只有一半不到。 重弩早已架好,上了弦。 站在这些猛兽后头的,是一只头狼,它并没有化作人形,仍是维持着狼的模样。 它看起来比穿着铠甲的狼妖更大,一身灰色的长毛。 此时天上阴云密布,一阵阵妖风打着旋儿,吹过狼王的身躯,它那身灰白色的毛,在昏暗不明的日光里头,也凛凛如霜,毛尖上可看到点点银光。 那是冷冽的杀意。 一双狼眼冷冰冰的盯着城墙上的高逸。 高逸与它对视,并未后退一步。 他身后的几名副将咬紧牙,紧紧握住了手中兵器。 狼王突然高昂头颅,冲着天空长嚎一声,声音凄厉悲凉,便是开战的号角。 狼群忽的冲了过来,仿佛一道道闪电。 弩箭如大雨,倾盆而下。 狼妖被弩箭射中,也不过是脚步略歪一下,仍是继续向前冲。 它们接近城墙时,一只接一只的跃到半空中,直接挂在了城墙之上,迅速的往上爬。 比起上一次以狼的姿态攀登,这回的人身,明显让它们爬起来灵巧得多,也快得多。城墙上的守军们将热油淋下去,丢下一个个火把。 火点燃这些狼,它们却化作了一团黑烟,烟起,火便随之熄灭。 而黑烟并不会消散,也不会移动,它们待在原处,火灭后,又化作了狼。 高逸神色凝重,这些狼,比上一次,要厉害的多。 上一次的狼妖,即便皮糙肉厚,但它们被弩箭射中,仍是会受伤,会流血,会因为疼痛而犹豫不前。 若是被火点燃,那些狼妖们,也只能选择落到地上去滚灭身上的火焰,并不能像现在这样化作一团又一团的黑烟。 这些妖魔,仿佛没有实体一样,它们不会受伤,也不会死亡。 只会无休无止的攻击! 高逸咬紧牙关,他的双眼,紧紧盯着下头最近的几只。 马上,马上就要上来了! 就是现在! 他心中全是决一死战的念头,见一只狼妖从城墙上冒出头来,立刻挥起手中长刀,冲那颗巨大的狼头劈去。 刀砍中了它! 高逸手中的感觉不会说谎,他的确,砍到了骨头之上,耳边甚至能听到骨头破裂发出的咔嚓声。 可那匹狼,仍是化作了一团黑烟,冲着高逸缓缓飘来,几乎就要将他包裹在其中。 高逸立刻转身,退了一步,挥刀再砍。 仍是砍了个空。 这时,又有几只狼妖冒出来了。 幸而数量不多,守军们也都是好汉,他们瞪着眼,怒吼着,一拥而上,想要趁着这些狼妖还没有登上城墙的时候,把它们都逼退下去。 它们被城墙上的守军们用长枪乱戳一气,或是好几人一起乱刀砍下,可都不能真正伤到这些妖魔。 黑烟越来越多,所幸它们变成烟以后,移动的速度会慢上许多,只有再化成狼之后,才会行动自如。 高逸心中焦急起来,这些狼刀枪不入,它们却凶猛无比,他亲眼看到一只狼头咬住了一个守兵的上半身,直接将他的身躯咬成两截,鲜血喷溅出来,撒了旁边的人一身一脸。 “去!” 正在这危急的时候,他耳边突然听到一声轻喝。 那声音娇嫩,仿佛是个女童。 高逸转头一看,一个绿衣的小女娘,正立于城墙之上。 她面色凝重,手中握着一面杏黄色的小旗。 随着她一声令下,有几十道黑影,从她手中的小旗中飞出,冲着那些狼妖而去。 “宁宁!” 高逸心中一吓。 战场何等凶险,如何能让一个小女孩在这里! 他却忘了,这个小女孩并不是凡人。 宁宁听到高逸叫她,她转过头来,甜甜一笑。 “大郎,不怕,不过是几匹狼罢了。” 这个甜美的笑容,与高逸记忆中那个给他盛满热粥的小女孩缓缓重合在了一起,他胸中一热,只觉得喉咙中哽咽难言。 宁宁挥动手中的旗子,那些黑影裹上狼妖的身躯,将它们一只一只,从城墙上剥离下来。 那些狼妖扭头摆尾,想要摆脱缠在身上的影子,却无法甩脱,纷纷从城墙上掉下,狠狠摔在地上。 当然,它们摔在地上也不会受伤,但那些黑影仍然缠着它们,有几匹狼被扭断了脖子,化作黑烟,片刻后才再次出现。 可高逸发现,它们从黑烟恢复成狼身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原来,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高逸眯了眯眼睛。 第54章 冰与火 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高逸心中激动,他身先士卒,挥舞着手中的长刀,站在墙头,“儿郎们,这些妖魔只要多砍几回,一样可以杀了!它们恢复的速度会越来越慢!” 他说着,奋力向一只快要冒头的狼妖,劈砍下去。 几支刀枪,随着他一起,向往上爬的狼妖刺去。 热油与火把也往下丢的更勤了。 兵士们被将军的话语鼓舞,原本害怕恐惧的心变得振奋起来,他们大声吼着,互相配合,将手中利刃,一次又一次的刺向那些往上爬的狼妖。 宁宁放出的黑影,已经推下了大半的狼妖。那些小鬼虽然不能完全制服狼妖,却能与它们缠斗,阻止它们再往城墙上爬。 远远看着这一切的狼王,往前踏出一步。 可一只黑色的虎,突然从空中跳了出来,落在那狼王面前,拦住了它的脚步。 那黑虎生着一双罕见的绿瞳,此刻正死死盯着狼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咆哮声。 它谨慎的移动着脚步,围着狼王缓缓绕圈,狼王被它那双荧荧绿眼盯得发毛,忍不住也龇出獠牙,立起爪子,发出咆哮声。 黑影掠过。 狼王不及反应,脸上已经挨了狠狠两爪子,都在右边脸上。 它的鼻尖上冒了血,气得狼王怒吼一声,四足腾空,往那黑虎扑去。 霎时间,一黑一灰两个影子便缠斗在一起,打得分外激烈。 见狼妖被临渊关守军压制,狼王又被一只黑虎缠住,一旁观战的几十只熊怪,便全数压上,它们都生得极雄壮魁梧,虽然动起来不及狼妖快,但力量比狼妖更大。 熊怪一拳打在城墙之上,就能砸得石头崩裂,纷纷掉落,它们强壮的四肢攀住砸出来的缺口,也能稳稳得往上爬。 高逸又命齐发弩箭,好些熊被数枚利箭射中,仿佛一只只棕色的刺猬,却仍是往上爬。 城墙上的守军们面色发白,他们咬紧牙,仍是不断往下丢滚木巨石。 战场上,很多时候,决定胜负不是双方武力强弱,而是气势。气势更强,更不怕死的那一方,往往能以一当十,杀的敌军丢盔弃甲,溃散奔逃。 压住了对手的气势,便能取胜。 不然人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呢? 土番人这次驱使难以杀死的妖魔前来,为的就是将临渊关守军的气势彻底打掉。 虽然它们满打满算只有一百多只,可只只凶悍狂暴,用火烧,用刀砍,哪怕是被弩箭插成刺猬,看起来都不疼不痒。 若是凡人,早就死了上百回了。 试问,若是战场之上,面对一个刀枪不入,狂性大发的对手,你会不会心生怯意。 高逸心中焦急,他正要命人再多多浇热油丢火把,不想宁宁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只白色的小瓶。 她双眼低垂,口中念念有词,两手托在胸前,十指翻飞。 那玉瓶翻倒,瓶口向下,水流霎时如瀑布般汹涌奔腾,将爬在城墙上的那些熊怪,统统都冲了下去。 高逸瞪大眼,只看到宁宁周身浮起一层淡淡的雾气,她指尖轻挥,点到之处,寒冰陡生。 是寒冰咒。 高逸虽然不识这是什么法术,但他眼见着整面城墙都被厚厚的冰层覆盖,那些熊妖有好些逃离不及的,也被寒冰冻住,变成一座座冰雕。 他目露惊喜,怪不得娘子留下了宁宁,现在看来,宁宁一人,就能从妖魔手中,保住整个临渊关。 宁宁咬紧牙,她自身道行有限,往日娘子教她时,最多也不过是冻住一棵树,一片小水池。 可这一回,她冻住了整座城的外墙,还有那些熊怪。 冰层不够厚,有些熊怪在冰层之下奋力挣扎,覆在它们身上的冰层生出丝丝龟裂。 一道,又一道,越来越多。 她一咬牙,口中轻念,手指掐诀,又在冰上覆冰。 四海发出的寒气冰冷刺骨,让她的手指生疼。 娘子曾与她说过,修炼时不可冒进,尤其四海乃是天地之宝,她还不能完全驾驭,若是稍有不慎,就会被四海反噬。 可现在容不得她慢慢来。 宁宁的双手仍在不断冒出寒气,她的脸上,也起了一层冰霜。 高逸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他伸手过去,想要摸一摸宁宁的肩膀,却被那可怕的寒气,激得后退几步。 “宁宁!” 他刚喊出一句,便看到旁的副将,突然变了脸色。 “火……火!!” 整面城墙早已被寒冰覆盖得严严实实,城墙上的兵士们也没有再往下丢热油火把了,如何还能有火? 高逸心中奇怪,正要问。 惊觉侧面热浪逼人。 这热,在冰冷的寒意之上,尤显猛烈。 他转过脸,看到一片火的海洋,翻滚的汹涌火浪,扬起了几丈高,朝着临渊关的城墙,狠狠扑来。 宁宁站在城墙之上,她全身已经被四海的寒气冻得僵硬,此时见烈火漫天席地,迎面而来,眼中不由露出惊慌神色。 这火太大了。 虽然自己用寒冰咒,将四海里流出来的水都冻成了冰,可自己毕竟不是娘子,四海生出的冰算不得厚,经不住如此剧烈的火。 这火是什么人放出来的? 她的目光在城楼前的空地上搜寻。 小鬼们仍在与狼妖们缠斗,大部分熊怪被自己冻在冰层之中,没有被冻住的熊怪,因为冰面上难以落脚,也正围着冰墙打转,而绿衣,跟那只狼王打得难分难解。 除了这些妖兽,看不到别人。 而如此大的火,定然是修行之人所为。 她与胡好好,一属阴,一属阳,胡好好是不怕火的。 若是好好在,定然能够守住临渊关,不会输给这火! 宁宁咬着嘴唇,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青白,不停的催动寒冰咒,以自身灵力,对抗迎面而来的滔天火浪。 火舌越逼越近,快要舔上她的脸。 她的口中呼出一口寒气,双目圆瞪,可惜视野中,也渐渐蒙上一层冰霜,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 她快要看不见了。 眼前一黑! 一人挡在她的身前,一只手捞住了宁宁软下去的身躯,一只手掐诀,五指翻飞。 一道银光从她的指尖流星般划出,所到之处,皆为冰封! 第55章 天上的神君 明亮的火光仿佛能焚烧掉这天地间的一切,映在顾娇的脸上,让那雪白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橘色。 她那双眼睛中,仿佛也有火光跃动。 但那火,被瞬间顾娇指尖的冰封住,炽天席地的火焰烧得那般猛烈,却轻轻化在了空气中,消散得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顾娇的眼中,凝上一层冰霜。 黑衣的娘子面色宁静,她右手搂着宁宁,叫道:“绿衣。” 咬住了狼王咽喉的黑虎抬眼看向城楼之上。 “来!” 娘子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淡淡,但绿衣感觉到了冰冷而锋利的杀意。 它丢下狼王,扭头几步就跃上了城楼。 顾娇把宁宁放在它的背上,对它轻轻一摆手。 绿衣立刻驮着宁宁,往后而去。 宁宁出来时,让东仓君守住西北角上的伤兵营,绿衣往那边去了。 “好好!” 胡小郎君从林中冲出,他手中握着破甲剑,另一只握着火刃,抬头看向顾娇。 “这里交给你了。” 胡小郎君点了点头。 城墙下的狼妖与熊怪无一例外,都被厚厚冰层封住,他冲着一座冰雕狠狠踹去,那冰雕应声而裂,哗啦啦碎成齑粉。 高逸看着顾娇面无表情的侧脸,吞咽了一口,上前道:“娘子……宁宁她……” “她脱力了,应该没有大碍,大郎不必担心。” 其实不是脱力,而是灵力用的衰竭,如果顾娇没有及时赶到,宁宁必然会被四海反噬,若是被四海吸入瓶中,无论是从此被禁锢在四海之内,还是在瓶中魂飞魄散,宁宁都将不再是宁宁,一切都会无可挽回。 顾娇看一眼前方被绿衣咬断喉咙,奄奄一息的狼王。 她指尖轻晃,抓出那只残缺不全的鸟儿,捏住它的头,冷冷道:“把惠文找出来,不然现在就捏碎你的头。” 高里鬼吓得浑身颤抖,它扑闪着翅膀,一丝黄沙,从它的翅膀中流出,仿佛一条细细的黄线,向前蜿蜒而去。 顾娇双足一点,轻轻跃下城墙,沿着那条黄色的细线,往密林中走去。 走了没多远,突然一阵风袭来,将那黄沙吹散。 顾娇眼中金光一闪,她将那鸟塞回袖中,腾身跃起,手中已经抽出了斩仙刀。 藏身在一棵大树之后的道人正在双手并用的掐诀,他口中念念有词,只见林中树木枝叶,索索作响,陡然生出了无数蜿蜒的藤蔓,仿佛一条条毒蛇般,滑过地面树干,朝着顾娇而来。 那些藤蔓速度奇快,几乎是在瞬间就缠住了顾娇的手脚,想要将她吊起。 “雕虫小技。” 顾娇冷哼一声,右脚在地上一点。 仿佛有一阵清风,又似水面上一圈浅浅的涟漪,从她的足下荡漾开去。 清波拂过,躁动不安的树木枝叶们,变得安静下来,困住她手脚的藤蔓缩了回去,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树叶之后。 惠文的额上滴下汗来。 他转身想逃,却发现眼前突然显出一堵绿色的墙壁,既厚且重,墙上枝叶缠绕,就是由方才那无数根藤蔓交缠编织而成。 顾氏的方术,竟然如此厉害! 目之所及之处,绿墙一眼望不到头,不知是幻术,还是幻境。 不管是哪一个,他都无路可逃。 顾娇站在他的身后,惠文似有所觉,他忙扭头,一眼看到那面色冰冷的娘子,忙求饶道:“顾娘子,饶命!” 顾娇并不与他多言,她手中的刀已经挥出。 一道银色的刀光,如月般美丽。 惠文倒在地上,化作一段木头,顾娇面色一变,任她如何冷静自持,还是忍不住骂了声,“妖道!” 他居然又遁走了。 难道他身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宝物,才让他的遁术如此厉害。 她捏出那只高里鬼,问道:“惠文到哪里去了?” 那鸟缩着头,战战兢兢的答道:“小的只知道,道长有一个幻境,只有他能自由出入,旁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幻境?是他造出来的吗?” 若是惠文造出的幻境,也算不得什么,只要细细搜寻,定然有迹可循。 “小的不知道……” 高里鬼吓得闭上眼睛。 顾娇有心想捏死这小鬼了事,但想到好歹它也带着自己找到了惠文,虽然不是它的本意,暂且先留着,说不得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顾娇往回走,冷不防远远看到一道金光,从天上笔直而下,落在了临渊关的城楼之上。 她脚下一顿。 为何,天上会有金光落下…… 突然,她面色一变,大事不好! 顾娇往临渊关疾奔而去。 高逸仍在城楼之上,他呆呆的看着从天上落下的金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光之中,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若隐若现。 大顺的惯例,大战之前,三军祭神,高逸既然领兵,自然也随着镇国公拜祭过许多次。 金光中显出的轮廓,身着金甲,似曾相识。 高逸觉得,自己也许在他的神像前,不止一次的三叩九拜过。 “吾乃北斗星君。” 神君并未显出全貌,高逸看了片刻就觉得双目刺痛,流下泪来,他不敢再看,单膝跪下,低头行礼。 “吾惊闻,下界有妖孽横行,可有此事?” 神君的声音威严肃穆,仿佛带着声声回响,于空中不断回旋,听在耳中,无论是身体还是魂灵,都为之激荡。 高逸颤抖着声音答道:“土番人驱使妖兽攻城,已经被驱散了。” 他拿不准这位神君是为何而来。 因此并不敢提顾娇她们。 “区区凡人,如何能驱散妖兽?!” 神君的声音直接在头顶炸开,高逸脑中一片空白,他闭上双眼,冷汗顺着鼻尖滑下。 他仍是沉默以对。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我驱散的。” 北斗神君抬眼一看,是一个黑衣的年轻娘子,双目一黑一金,正缓缓走了过来。 是个修行者,道行……很高。 “你是谁?” “青州顾氏。” 听她报出名字,北斗神君双眼一眯,仔细打量她一番。 “顾氏……” 他若有所思。 “罢了,既然妖兽已被顾氏驱散,无需我再降妖除魔,那我便走了。” 他说着,又看一眼顾娇。 回转到金光中去,瞬间消失。 高逸抬起头,环顾四周,不见那位北斗神君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第56章 有人请将 “娘子,那位——” 高逸眨了眨眼睛,“真的是天上的……” 顾娇点了点头。 “是天上斗部的北斗星君,专管降妖除魔的。” 顾娇说着,仿佛想到了什么,道:“你应该认得他,我记得,人间的将领在大战之前祭神时,也是要祭这位的,说不得,你还给他烧过不少香火呢。” 顾娇的口吻带了一点玩笑,但高逸的神情没有丝毫舒缓,他紧绷着脸,道:“我的确是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 “可是,为何今日突然就来了?” 他有些想不明白,“我们被妖怪攻城已经好几回了,为何单单这一回,天上的神仙下来要降妖除魔呢?” 顾娇也觉得奇怪。 但她更担心的,不在这里。 “好好呢?宁宁跟东仓君呢?” 她环顾四周。 刚才胡小郎君应该在就城楼下面,顾娇看到金光之时,也是想到这一点,才焦急万分。 若是让天上的神君看到胡好好,只怕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杀了她。 天上斗部的神将,法力高强,胡好好就算身有近千年道行,也难以抵挡,好在这狐狸十分机灵,似乎是躲藏起来了。 高逸也不知道胡小郎君去了哪里,他看到金光的那一刻便目眩神迷,再也顾不上别的。 凡人见到神仙,大多如此,高逸还算意志坚强,他的那些副将们,到现在,都回不过神来。 这时候,顾娇看到城楼下头,露出半张毛茸茸的面孔。 狐狸小心翼翼的露出头来,对顾娇挥挥爪,道:“娘子,我在这里。” 原来她一看天上有金光落下,就直接往地上一滚,化作一只火红的狐狸,躲进了树林之中。 胡好好跑进树林后,一头钻进了树根下头,再用落叶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儿声音都不敢出。 金光落下时,散落在地上的冰雕碎块,竟直接化作了黑烟,想来是里头的妖气被金光驱散了。 胡好好心中觉得可惜。 她还以为晚上能捞两只熊掌尝尝鲜呢。 好在最大那只狼还在,仍是躺在那里,没有消失。 顾娇见胡好好完好无损,心上一松。 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对高逸道:“我去看看宁宁。” 说罢便急冲冲下了城楼,往伤兵营去。 …… 东仓君搂着宁宁,仿佛搂着一个冰人,冻得它全身都僵硬起来,牙齿咯咯直响。 老头的四只脚爪儿,头上身上,连胡子上都挂着白霜,可他仍是把宁宁放在自己的臂弯里,努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宁宁身上那一层冰冷的寒气。 虽然小丫头是属阴的,可这寒气实在太强了呀。 可惜自己不善火,不然能更暖和些。 东仓君有些懊恼的想,看着宁宁青白的小脸,很是心疼。 绿衣这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大小,它也依偎着东仓君,跟他一块儿搂着宁宁,但它是只猫鬼,身上只有阴恻恻的阴气,搂着东仓君反而让它更冷。 东仓君也不好叫它不来搂着,它知道绿衣也为宁宁着急呢,只得都自己忍了下来。 好在娘子来了。 顾娇一见这三个搂成一团,忙过来伸出手掌,覆在宁宁的额头上。 她的手掌中,流出一层淡淡的金光,如同舒缓的水流,漫过了宁宁的头脸四肢,也让东仓君觉得温暖起来。 它抖了抖胡子,清清嗓子,才开口道:“娘子回来啦。” 顾娇点点头,她的手扔放在宁宁额上,对东仓君道:“好了东仓君,不用再搂着她了。” 顾娇拿起宁宁手中紧紧捏着四海,在瓶底叩了叩,又掐个诀,宁宁身上那薄薄一层寒霜,很快便被四海吸了回去。 绿衣仍躺在宁宁身边,伸出舌头轻轻舔她的脸颊。 “唔……” 小丫头皱了皱眉,终于睁开眼睛。 “娘子!” 张开双臂,宁宁扑入顾娇怀中,“娘子回来了!” “好孩子!” 顾娇将她搂在怀中,摸了摸她的头。 东仓君松了口气。 “啊!我的小鬼!” 在顾娇怀里趴了一会儿,宁宁突然想起自己放出去的那些小鬼,忙把旗子拿出来看了看。 “没事的,绿衣送你回来的时候,小鬼们就跟着你一起回来了,都在这里。” 东仓君的爪子往旁边指了指,宁宁抬头一看,果然是都在,一个都没少。 她终于放下心来,扬起手中旗帜,把小鬼们都收了回去。 又对顾娇一笑,脸上有些愧色,“娘子,我修行不够,那个火实在太大了。” 顾娇轻轻叹了口气,对她道:“宁宁,你已经做得极好,是我大意了。” 看来,自己还是太心急了,想要快些抓住惠文,却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今日之事,如笼在一层迷雾之中,顾娇努力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高里鬼说土番人召集来的这些妖魔,都被惠文做了些手段,比之前更强些,可见他已经投靠了土番。 可他为何要投靠土番人?与他有什么好处不成? 顾娇想不明白。 不过,她对于惠文,本就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个惯爱招摇撞骗的道人罢了,但与之交手两次,顾娇多多少少察觉到,这个惠文,只怕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软弱无能。 如果他真的只会招摇撞骗,不会盘踞在魏州十多年,信徒无数,人人说他如真神降临。 虽然现在都说他是妖怪,妖怪,也是得有妖法才能算的。 两次与他对上,他都是一击而退,并不恋战,顾娇不会自傲到认为是自己强大到让他不战而退的地步,那必然是由什么原因的。 他似乎比之前的顾冥更能躲藏,也更狡猾。 除了他,还有天上的神将。 就如高逸所说,今日不是土番第一次用妖魔打仗,为何单单这一次,有神将下界除妖? 多年来,下界妖魔横行,天庭的态度却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没有闹到尸横遍野,民不聊生的地步,他们不会多管。 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大妖王,也不过是派些神兵下界放几道雷,走个过场罢了。 而这回,按天庭以往的态度来看,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北斗神君却下界了。 定然,是有人去请了。 第57章 马蹄香 顾娇把这几日的事从头捋到尾,仍是有很多疑点想不透。 不过,她这个人向来不爱钻牛角尖,想不透的事,便不想,也许到了该明白的时候,自会明白。 宁宁虽然醒了过来,但她仍需要修养些时日,才能恢复如初,且顾娇也并不放心如今的临渊关。 很明显,土番人对临渊关势在必得,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若是自己此时离去,那么无异于将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幼儿,独自留在危机四伏的荒野之中。 顾娇站在临渊关的城墙之上,微微抬头,看向天空。 天庭与人间…… 很明显,如今天庭的态度,仍是高高在上,对人间并不在乎,也不关注。 不至于不管不问,但也差不多。 是以土番人敢用妖魔来攻打大顺的城池,若不是自己刚好在这里,以那些妖魔的秉性,这一片必然会遭受生灵涂炭,落得个尸横遍野寸草不生的下场。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一举解决掉这些妖魔吗? 左一波右一波的,何时是个头呢? 她突然想到了青鸢峰。 似乎,土地曾说过,这一带的妖魔,都出自青鸢峰? 如果能找到那位在青鸢峰的星君,也许,事情能有什么转机? …… 她决定自己一人去寻一寻那位星君。 胡好好也得留在临渊关,以防土番人再来攻城。 心中这样决定了,事不宜迟,早日动身的好。 交代过胡小郎君与东仓君看护着宁宁,又与高逸说了一声,顾娇独自一人,往青鸢峰而去。 去青鸢峰的路程不远,从临渊关过去,大约也就一百多里路了。 现在出发,顾娇觉得自己约莫夜半就能到。 她跃上了一棵大树顶端,往西南边远眺。 听说,青鸢峰长年不见日光,总是笼在一层又一层云雾之中。 因为山高路远,云气袅袅,又传说青鸢峰上有仙人出没,时不时的,有人去那边想要遇一遇仙,可他们的结局,多是迷失在山谷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之前利州的那位韩姓商人,就去过青鸢峰,也是他运道极好,才捡了一条命回来,从此再也不敢去。 极目远眺,只能看见一山连着一山,崇山峻岭,绵绵不绝。 顾娇双足轻点,从树梢上轻轻跃过。 暮色沉沉,夕阳如血。 她的身影从最后一丝残阳中一晃而过,宽大的黑袖飞舞在半空中,如同一只黑色大鸟的翅膀。 她的速度极快,也并不全在树枝上跃动。 遇到山谷,还有河流的时候,她便在树下行走。 月色朦胧。 汩汩流动的溪水,在夜色中如碎银流淌,泛出点点迷离的光。 跨过那道溪流,她抬头一看,双眼一凝。 前方不远处,竟然有一童子,手中握着一束马蹄香,缓步而来。 那童子身着朱色锦衣,打扮得十分华丽,他也看见了顾娇,脸上一笑,对她道:“娘子,一路行来,可见过马蹄香?” 顾娇双目微闪,摇了摇头。 童子也不在意,他拱手道:“我家姑姑要马蹄香簪鬓,若是娘子路上经过之处有马蹄香,可指点与我,我好去采些。” 顾娇仍是摇头。 童子再对她一礼,迤迤然往前去了。 顾娇不以为意,继续前行。 又行了一段路,眼前出现一棵参天大树,比旁边的树都要高大粗壮,树上有小鸟鸣叫,叽叽喳喳的,倒有几分可爱。 顾娇走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便靠着树干,想要暂且歇一歇脚。 她的手刚扶上树干,就听的“吱呀”一声,树干上,有门轻启。 方才那朱衣童子,站在门后,他一手扶住门,一手仍拿着几朵马蹄香,对顾娇轻轻一笑,道:“娘子,又见面了。” 顾娇没有说话。 “可是累了,请娘子进来歇一歇,用杯茶再走吧。” 那童子往后一让,做出个“请”的姿势。 顾娇顺着他的手势往里一看,居然是亭台楼阁,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 有趣。 顾娇心下道。 她于是与童子一礼,道:“那便劳烦了。” 她跟着童子,进了大树上的那扇门,待门合上,便与那树干融为一体,严丝合缝,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有过一扇门。 顾娇跟在童子身后,漫步于抄手回廊之上,只听得耳边流水叮咚,脚下的水池中,有鱼儿一划而过,姿势曼妙,自由自在。 童子一边走,一边同她闲聊。 他口中的“姑姑”,乃是一位大家女子,只是从少年起便不善与人交际来往,又心气颇高,不肯俯就旁人,时日长久,连家族中也不再有人与她来往,她独居于此,平日寂寞了,也只能养些鸟雀取乐。 说到这里,的确园中鸟雀不少,都养得不错,毛色华丽,叫声轻盈活泼。 “娘子请在这里略等一等。” 童儿给她端上热茶,请她坐了,便匆匆退下。 她也不急,只坐于榻上,等待主人到来。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衣襦裙的美貌女子,从门外款款而来。 顾娇依稀闻到马蹄香的幽幽香气,她抬起眼,对进门来的女子拱手一礼,道:“打搅主人了。” 那女子对她一笑,道:“是我冒昧了。” 她面容娇美,身姿挺拔,看不出年纪,但应当不年轻了,那娘子与顾娇回礼,在她身旁坐下,口中称自己姓阮,行四。 “娘子叫我四娘便是。” 阮四娘也端起一杯茶,对顾娇道:“这是我家里的茶,娘子尝一尝,可合你的口味。” 顾娇却并不喝茶,她雪白的手指在杯沿上摩挲了一下,问道:“阮娘子为何要叫我来?” 这话问得阮四娘一愣。 她“噗呲”一笑,道:“娘子,我见你身有奇骨,必定是位高人。这样厉害的人,从我门前路过,我怎能忍住,不请她来一聚。” 她用帕子掩住嘴角,容颜娇俏,笑得十分甜美。 “若是娘子不着急,可住在我这里,我别的不多,房舍庭院,是尽够的。” 顾娇轻轻一笑。 “阮娘子有所求。” 她抬起眼睫,金色的眼眸中,光华璀璨,“可说来听听。” 第58章 求助 “竟然被你看破。” 阮四娘嘟起嘴唇,她并不是少女,做此娇憨姿态,却并不让人生厌。 “我知道你,你是青州顾氏的娘子。” 顾娇抬眼看她一眼,那目光冰冷,让阮四娘呼吸一滞。 她有些想不起来要说什么,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很厉害,我一早就听说过你的威名。” “所以?” 顾娇并不与她绕圈子。 阮四娘有些懊恼,这位娘子竟然如此冷淡,又如此直接,一点不给人留情面。 “我这里要出事,会有人来找我的麻烦,我想请你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她说完,歪着头看一看顾娇。 顾娇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唉——顾娘子——” 阮四娘忙跟着起身,“你要去哪里?” “我还有事要忙,不打搅娘子了。” 顾娇说完,与她一拱手,便要出去。 “顾娘子,顾娘子请留步!” 阮四娘急得追了出来,就要来拉她的手,却被顾娇一晃避过。 “阮娘子,你我素昧平生,何苦在此纠缠不清,就此别过吧。” 顾娇回过头看她一眼,“你别跟着我了。” “我知道娘子在找什么!” 阮四娘终于不再与她兜圈子,“娘子在寻星君。” 顾娇眉头微微一皱,她为何会知道。 这阮四娘,实在可疑。 “娘子既然是去青鸢峰,还能有什么事,必然是去寻星君的,可星君素日不见外人,娘子定然找不到她。” “若是娘子肯助我一臂之力,那我便将娘子带到星君面前,如何?” 阮四娘站在顾娇面前,脸上带笑,她见顾娇再没有往外走,便试着又道:“星君善躲藏,她若是不想让人找到,那一定找不到的,娘子何不暂留几日,我这里的事了了,一定带娘子去找到星君。” “你要我帮你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 阮四娘请顾娇回去坐下,亲自又给她倒一杯茶,才道:“我算出,这几日必有事,但具体何事,我看不出来。” 顾娇便不再说话,阮四娘便当作是她默许了。 其实,自己已在幻境之中,顾娇心中明了,但她对这位来历不明的阮四娘,生出了一点兴趣。 她口中说有大难,却仍是每日品茗抚琴,吟诗作画,全然没有惶然之态。 偌大的宅子,似乎只有她与那个童子,不见旁人。 顾娇被安置在阮四娘院子旁边的一处客房中,里头家具摆设衣裳铺盖一应俱全,吃喝用具也是童子送了来,顿顿都是珍馐佳肴,美酒香茗。 顾娇虽然不吃喝,但她也做个样子,把每样东西都略动一点,做出个吃的样子来。 阮四娘不曾怀疑,她每日都来找顾娇说说话,天南海北的聊一聊,也不知道她将自己关在这处大宅中避世不见人,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天下事的。 顾娇起初只听她说,但渐渐发现,这阮娘子不仅熟知大顺境内之事,似乎连土番,西域诸国,甚至海外的许多事情,她都知道。 “土番人崇拜狼神?” “是了,他们崇尚猛兽,有的部族甚至以狼、熊为先祖。” 阮四娘手中捏着团扇,细细吩咐童子在一旁调香。 她指点两句童子,纠正一下他的手法姿势,又转过头来与顾娇闲聊。 “说是狼神,实则不过妖魔罢了,然而土番人很是崇尚它们,它们在土番吃牛羊牲畜不算,还会吃人。” “吃人?” 顾娇早就听高里鬼说过,心中半信半疑,这时候听阮四娘也这样说,叹道:“一旦吃人,便要遁入魔道,永不能得道成仙,且定然会被天庭诛杀,何苦呢。” 阮四娘听她这样说,用团扇掩住半张脸,格格笑起来,道:“娘子哪里知道,这蛮荒之地的妖魔,与大顺有所不同。” 原来,边境部族崇尚武力,向来是弱肉强食,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大顺的那些规矩道理,文德教化,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异端邪说,你要与他讲道理,他只当你软弱可欺。 这样的地方,妖魔们,又怎会有得道成仙的想法? 天庭,成仙?那是什么东西? 它们无外乎是想快快修炼,修得比别的妖魔更强,占下一块地方,从此称王称霸,逍遥快活。 吃人的话法力修行涨的最快,它们又如何能忍住不吃呢? 再说,即便它们不主动去吃,那些部族们,还会送人来给它们吃,以求它们能不去危害乡里,也顺带保一保当地,不被别的妖魔侵害。 “比如说这土番吧,他们部族里头,好些人都是奴隶,别说猪狗不如,不送给妖魔吃了,也要被他们自己的头领拿来祭天,或是送给番僧做法器,妖魔吃人,他们可一点儿不在乎,若是吃的少了,还要担心,是不是自己不够虔诚,狼王不保佑他们了呢。” 阮四娘言语间露出嘲讽意味,团扇对童子点了点,“好了,点起来吧。” 顾娇眨眨眼,这样说来,那些妖魔,的确是与中原大有不同。 “那这边的妖魔,多数都是吃人的?” “应该没有不吃人的吧,除了星君。” “星君也是妖魔?”顾娇似是随口一问。 阮四娘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我也不知,但我知道星君从不吃人,她不爱与人来往,只隐身在青鸢峰中修行。” 顾娇见她不说,也不再问。 “那这些妖魔,也会听土番人的指令,在战场上为土番人出生入死吗?” 听阮四娘的意思,这边的妖魔们,不过是把凡人当作一种食物,它们自诩为神,受民众供奉,如何又肯被这些民众驱使? 这便是顾娇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地方。 “它们残忍暴虐,崇尚厮杀,最喜战场,且战场上,可以吃到最多的人,那些妖魔们,并不是被凡人驱使,最多,也就是各取所需吧。” “原来如此。” 顾娇这才明白,果然,与中原的妖魔们,完全是两个路数。 “多谢阮娘子为我解惑。” 她以茶代酒,敬了阮四娘一杯。 阮四娘有些受宠若惊,忙也举杯,与顾娇一碰,笑道:”顾娘子客气了。” 顾娇微微一笑,饮下香茶。 那你阮四娘,又是谁呢? 第59章 阮四娘 这样富贵悠闲的日子,顾娇似乎有许多年没有经历过了。 虽然是在幻境之中,也会让人变得慵懒起来。 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顾娇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日,尽管知道是在幻境之内,但心中仍然按捺不住,有一丝焦虑。 此时童子突然来了,他对顾娇拱手一礼,恭敬道:“顾娘子,姑姑有请。” 这童子也很有趣,他对阮四娘不称主人,而称姑姑。 顾娇原本以为他是阮四娘身边的侍从,后来才知道竟然不是侍从,是她从本家带出来的一个子侄。 好在童子年纪仍小,若是在中原腹地,只一对姑侄住在这样空荡荡的宅子里头避世,不见人,不交际,不晓得周围要有多少流言蜚语,如脏水污泥一般泼在她们身上。 由此也可看出,这位阮四娘,十分特立独行,不惧他人目光。 顾娇随着童子来到阮四娘院中,见她今日居然穿了一身葱绿的短打,束了袖口,下头的裤腿,也绑得紧紧的。 与她平日风格大不相同,很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阮娘子这是……” 阮四娘对她点点手,手腕一翻,亮出手中双剑,对她道:“我觉得,应当是来了。” 来了? 谁? 顾娇心中疑惑,却听的天上突然传来隆隆雷鸣。 那声音既沉且闷,竖起耳朵听了片刻,顾娇觉得自己仿佛听出来,这是—— 战鼓声声。 阮四娘对她莞尔一笑,道:“这是来抓我了。” 抓你? 见顾娇满脸疑惑,她对顾娇道:“我先看看是谁来,若是斗部的神官,只怕我不能与之相抗,还请娘子救我一救。” 天庭?! 竟然是天上的神将,下界来抓她? 那这位阮四娘,是盘踞在此地的妖王?还是—— 顾娇眼眸中金光流转,她盯着阮四娘,却看不透她。 然而不等顾娇再问,阮四娘已经起身,出门而去。 屋外传来铿锵之声。 顾娇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眼。 仍是一成不变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 浓绿荫荫,花香宜人,其间可见鸟雀华锦,信步廊下。 可耳边传来的却是战鼓雷鸣,千军呼喝。 顾娇走出房门,站在廊下,抬眼望天上看去,只见乌云压顶,云层之上,似有无数金光,又仿佛有旗帜飘扬。 阮四娘突然从空中落下,她的双剑上有血,脸色潮红,呼吸急促。 “顾娘子,是斗部的南斗星君,我拼尽全力也不敌他,还请娘子助我!” 阮四娘双眼盯着顾娇,她连发髻都松散了,背上衣裳有一道很大的豁口,不知是被砍了一刀还是怎样。 顾娇抬眼往天上望去。 金光之中,果然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 他身穿金甲,手持神鞭,一身正气,声如洪钟。 “青鸢,还不快降!若你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必不能饶了你去!” 青鸢? 顾娇狐疑地看了一眼阮四娘。 她低着头,气喘吁吁,后背的伤处,有血一点点沁了出来。 顾娇看不到她面上神情。 而南斗星君却无多少耐性。 他没有等到回应,手起鞭落,一道烈火,如灵蛇出洞般,朝着阮四娘呼啸而来。 顾娇出手了。 她伸出右手,手中是一只青色素面团扇,看上去普普通通,毫不起眼。 那扇子轻轻一扇。 一股香风,晃晃悠悠,朝着那道火蛇而去。 说来也怪。 那风明明慢悠悠的,又香又软,没有一点儿气势,却把那道来势汹汹的火蛇,卷进了风中,风搅着火,火胶着风,两相纠缠,难分难舍。 缠了几圈,那火蛇忽的一下,消散不见。 阮四娘抬起头,看到已经冲到面门上的火蛇,被一道香风化解,不禁瞪大眼睛。 她的转动目光,看到了顾娇手中的团扇。 眼神微微一动。 那似乎是…… “你是何人?!为何能使出这样的风?” 神将双目大睁,透过层层云雾,朝顾娇看来。 他站在云端之上,只能看到一个黑衣的娘子,手中拿着一只青色团扇。 “青州顾氏,见过神君。” 顾娇抬头看他,神色平静自如。 南斗星君却是一惊。 他眨了眨眼,仔细打量那黑衣的娘子,眼眸果然是一黑一金。 他看一眼仍是低着头的阮四娘,面上显出些许不甘。 “罢了,今日暂且饶过你!” 话音未落,就看他脚踩祥云,往天上而去,很快便隐入云层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顾娇有些惊讶。 为何这位神将,听到自己的名字,就走了呢? 她再看一眼阮四娘,见她仍蹲在地上未起身,便走过去,伸出一只手。 阮四娘微微一笑,伸出雪白的手指扶在她的手上,站起身来。 “多谢顾娘子,今日全靠顾娘子相救。” 她后背上血淋淋的,似乎伤得不轻。 “你背上的伤……” 顾娇指了指她的后背。 “这个,一点皮肉伤罢了,不妨事。” 阮四娘收起双剑,对顾娇道:“我去换身衣裳,这就带你去见星君吧。” 顾娇却看她一眼,道:“何必还要带我去,星君不是就在眼前吗?” 正要离开的阮四娘脚下一顿,转过脸来,竟是满面笑容。 “哎呀,顾娘子好坏,什么时候看出来的?竟然不告诉我。” 她捧住脸,一脸娇羞,“被娘子看穿了,我竟然还在娘子面前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真是好丢脸~” 顾娇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不过,我还是要去换身衣裳,这一身着实不雅,请娘子稍等片刻。” 她说完,又招呼童子来,“给娘子上热茶,请娘子到我房里坐。” 顾娇只得跟着童子去阮四娘房中喝茶。 片刻后,就见她换了一身宝相花孔雀绿的齐胸襦裙来了,进门便笑道:“还好娘子未走,我生怕得罪了娘子,一直在想要如何赔罪呢。” 顾娇万万没想到,那位星君竟然是这样的性格,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幻境中见面时,她是一位颇为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妇。 这时候却舌灿莲花,诙谐活泼。 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亦或,这些都是她。 第60章 青鸢 “我知道娘子有许多疑问,今日托娘子的福,我劫难已过,娘子便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阮四娘在顾娇身旁坐下,也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赞了声好。 看得出来,她如释重负,身心愉悦。 “你到底是谁?” 阮四娘咳了一声,差点把茶呛在嗓子眼里。 她放下茶杯,拿帕子捂住嘴,才没有将茶水喷出来,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娘子真是,一开口就问我这个,吓我一跳。” 她眼波流转,竟然飞了个媚眼,笑道:“娘子既然问,我当然要答。” “我是阮四娘,也是星君,也是青鸢。” 她顿了顿,仿佛在想,要从哪里说起。 “我原本是一只青鸟。” 原来,她曾是天庭之上,王母养的一只青鸟。 上古以来,青鸟便是祥瑞神鸟,王母养了好些,就养在瑶池之中,日常用来观赏取乐,若有什么事——自然不会是大事,比如说传递个口信什么的,便让青鸟去。 至于为什么好好在瑶池的青鸟,落到了青鸢峰—— 阮四娘双眉一塌,“娘子也知道,在上头,哪怕犯个小错,也得被贬下界来。” 她便是被贬下来的。 在这青鸢峰,也待了几百年了。 平日里,她不见人,不与外头交际来往,只潜心修炼。 为的是—— “有朝一日,等我回去瑶池,定然要把那些个小人,打个落花流水才好。” 阮四娘恨道。 “你要回去?” 顾娇有些惊讶,“在青鸢峰,无人管你,你自由自在,有何不好,为何还要回去?” “娘子,我可不是自由自在呀。” 阮四娘苦着脸,伸手指一指天上,“今日娘子也看到了,天上可不让我消停,过个几十年,总会派人来,要抓我回去……” “……” “……好吧,我不是被贬下来的,我是偷跑下来的。” “……” “真的,我真是偷跑下来的。” “思凡?” “哪里啊,娘子当我是那等蠢鸟,凡有个什么好思的,我的确是犯了错,但没等天帝贬我,我就跑了。” “……” 这阮四娘,还真是语出惊人。 见顾娇一脸不信,阮四娘想了想,又解释道:“娘子不知,这几百年来,天帝不太管事,天上其实,有些乱。” “喔?此话怎讲?” 阮四娘这句话引起顾娇兴趣,她口中的天庭,与顾娇一直以来的猜测,竟有几分相合。 “天帝近年不管事,各位神仙们,多数也是闭门不出,除了斗部跟雷部的几位神君还在理事之外,大家都是各扫门前雪,不管旁人的事。” 她说着,看了顾娇一眼,又继续道:“斗部正神缺位,斗木元君代理行事,但很多神君并不服他,他指使不动人,总是吵吵嚷嚷,闹出许多事来。” 阮四娘始终不说她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下界来的,顾娇也并不问她,这等事,除非她自己愿意说,问定然是问不出实话的。 只是从阮四娘口中,她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果然是因为天庭不管,下界的妖魔才如此横行,说来并不是因为大顺的气数,也不是因为人间的帝王无德。 既然如此,只要把这些作恶的妖魔祛除便是。 说到这里—— “阮娘子,我曾听人说,这一带的妖魔,多数出自青鸢峰,可有此事?” 阮四娘一听,眼睛一瞪,道:“谁说的!青鸢峰我知道,妖魔的确是有的,但大家都在青鸢峰规规矩矩,并不会出去害人。” “那些狼妖熊怪,与阮娘子并不相干咯?” 听顾娇这样说,阮四娘叹口气,道:“要说与我毫无关系,的确是说不过去,到底是在青鸢峰的地盘上,我明白娘子的意思。” 土番人的那些妖魔,多数是吃人积攒出来的道行,并不是正经修行出来的,比起阮四娘这样的上古神兽,那是差的太远了。 虽然青鸟在天庭之中,算不得武力高强,但她要对付下界区区几个狼妖熊怪,那还真是绰绰有余,连双剑都用不上。 “既然是在阮娘子的地盘上,顾娇请您看顾一二,不要让妖兽肆意残害凡人。” “既然顾娘子开了这个口,我自然是要应承的。”阮四娘笑道。 阻止妖魔残害凡人,也是大功德,对她自身有益,她不会不愿意。 顾娇见她答应得爽快,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她端起茶碗,作势要喝,却又放下了。 “还有一事,上回,阮娘子为何要杀我呢?” 这话问得出乎意料,让阮四娘呆住,“啊”了一声。 她还以为顾娇忘了此事,没想到,这么长时间,她提也不提,是在这里等着呢。 叹了一口气,阮四娘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 “此事说来话长……” 阮四娘吞吞吐吐,磕磕巴巴,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把这件事说明白。 原来,是因为几百年前,她还在天上的时候,曾经欠了仲天斗木元君一个人情。 前些日子,斗木元君的一个弟子来找她,说是斗木元君请她杀一个人,还了这个人情。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也只能答应了。 不过她只答应了出手,其他的可没有应承。 见阮四娘信誓旦旦,顾娇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她猜,阮四娘的这番话,必定是虚虚实实,真假参半。 不过,有些说的倒是与惠文对上了,说明,斗木元君要杀自己,是真。 至于为何,想来这位阮娘子,也不会说。 不管怎样,她肯保住这一方安宁,便是解决了顾娇心中忧虑,乃是大幸,至于其他,只能由顾娇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既然事情已了,顾娇便告辞,阮娘子对她一笑,道:“此次劫难,娘子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心中万分感激,娘子既要走,就让我送一送娘子吧。” 说罢,她叫童子给她搬出一架琴来。 阮四娘端坐在琴台前,双手舒展,十指纤纤,按于琴弦之上。 琴声起,而曲调凄激,竟如刀光剑影。 顾娇听在耳中,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她口中喃喃道:“思归?” 第61章 还不归去 顾娇神思恍惚,口中喃喃道:“思归?” 阮四娘推琴一笑,对她道:“娘子还不归去?” 顾娇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许多画面如走马灯般从眼前一晃而过,待要去看,却看不清楚。 等她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那棵参天大树之下,夜风习习,月色朦胧,顾娇摸了摸树干,触手粗糙,没有一丝缝隙。 这是从幻境出来了。 仿佛黄粱一梦,梦中情景,历历在目。 自然,顾娇知道,这不是梦,虽然是在阮四娘的幻境之中,自己所经历的那些,也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她不过是不愿见外人,自在一方天地,逍遥过活。 不过,阮四娘答应了要看顾这一方土地。 她抬头看看天空,轻轻吁出一口气。 既然目的达到,那便回去吧。 …… 顾娇回到临渊关的时候,正逢朝日初升。 她站在临渊光的城楼之上,城楼上的守军看着这黑衣的娘子一动不动,抬头望天,心中觉得奇怪,但不敢跟她搭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年轻的士兵,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请问上仙在看什么?” 那一日顾娇抬手便冰封了整片土地,天上降下的神仙还跟她说话,城楼上的士兵们都看得清楚。 早几天,顾娇还放出了金光猛虎,将那些个前来攻城的狼妖,统统咬死不算,还放火烧了它们。 她救了临渊关两次,都是雷霆手段,一招制敌。 在他们质朴的心中,顾娇已经是神仙了。 这样都不是神仙,还有谁是神仙? 顾娇听旁边的小兵问她,她转过脸来,轻轻一笑,道:“看天。” “我是人,姓顾,不必叫我上仙。” 小兵听在耳中,忙端正脸色,拱手一礼,道:“是,顾娘子。” 顾娇对他点点头,转身下了城楼,往后头去了。 “说姓顾。” “真的是人吗?” “听说,好些年前曾有个顾氏,很厉害,道法方术堪比神灵,说不得就是这位顾娘子了。” 窃窃私语声并没有传到顾娇耳中。 她已经到了暂住的营帐中。 宁宁躺在榻上养神,东仓君跟绿衣在一旁守着她,见顾娇进来,东仓君忙起身,对顾娇拱手道:“娘子回来了。” 顾娇对他点点头,轻声道:“宁宁如何?” “就是脱力了,多养养,应该就会好的。” 东仓君也小声答道。 “好好呢?” “好好在高将军那里。” 两人说着话,宁宁醒了。 她坐起来,对顾娇一笑,道:“娘子回来啦。” 顾娇忙过来摸摸她的头,道:“若是你觉得还好,我们就准备出发了。” “咦,娘子要去哪里?” “继续往西吧。” 顾娇说道。 原本就是往西去,只是临渊关与青鸢峰,让顾娇暂时停留下来,既然事情已了,那还是继续西行。 可顾娇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背后传来高逸的声音。 “娘子回来了!” 她转头一看,胡小郎君与高逸两个站在门口,高逸脸上神情,显得有些焦急。 这是又出什么事情了? 顾娇对高逸点一点头,道:“是,我回来了。” 高逸刚进门,就听到顾娇说要走,他心中大急,忙道:“娘子,借一步说话。” 顾娇点点头,随他走出营帐,走到一边。 高逸先四下看看,确定周围无人,才小声道:“我方才收到陛下传来密信,说若是娘子还在临渊关的话,请娘子进京一趟。” 顾娇闻言一呆,“陛下?让我进京?” 高逸点点头。 他早前将顾娘子救下临渊关之事,告知了镇国公,而镇国公有密信之道,他立刻报与京城里的建武帝。 顾娘子现身是大事,镇国公哪有不说之理。 他与建武帝之间,有信鸽通信,乃是互通消息最快的法子,建武帝第三天便知道了消息。 而建武帝让顾娇进京,却有些出乎意料。 印象中,那不是一位会强人所难的帝王,或者,他做了多年的皇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谨慎言行的建王了? 顾娇原本打算往西去,她并没有进京的计划。 “此事不能外传,但陛下让我告诉娘子。” 高逸压低了声音,凑到顾娇耳边,说了一句话。 顾娇听完,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去看一看吧。” 原来,是建武帝后宫中有事。 他的一位妃子,身怀有孕近日生产,却产下一个怪物。 建武帝想了许多办法,也不能降服那怪物,正在一筹莫展,突然得到了顾娘子的消息,顾不得许多,只能让镇国公及高逸,想办法请顾娘子来京中。 既然是关乎性命国体的大事,顾娇觉得,那就去一趟。 “镇国公已经命人准备了大船,马车也可乘,娘子先出发去荒川河,乘船往京中去,是最快的。” 顾娇低头想了想,道:“也好,那就劳烦了。” 当日晚上,高逸便让一队卫兵,护送着顾娇一行,往荒川河方向而去。 胡小郎君与宁宁东仓君一起在马车上,高逸之前只与胡小郎君提了一句,说建武帝请顾娇回京,顾娇想了想,还是对他们说,建武帝的宫中出了大事,怕是性命攸关。 那三个都很是担心,毕竟是一起上过战场的情谊,也不知道建武帝现在是否平安。 “我可以先用封娘子的扇子去,你们几个还是跟着马车走吧,宁宁还需再养养,在船上的话正好。” 顾娇拿出团扇,京中离此地一千多里,若是用扇子,大概第三日就能到了。 “荒川河中古怪不少,虽然船大,也不能掉以轻心,”顾娇嘱咐胡小郎君,“好好一定要照顾好宁宁跟东仓君,全须全尾的到京中来找我。” 胡小郎君连连点头,道:“娘子放心。” 上回除去了洪四大王跟迷同国,荒川河中,应当已经没有成气候的大妖了。 如今的胡好好,道行不低,荒川河里即便还有些魑魅魍魉,她也应付得来。 “娘子,一路小心!” 宁宁从怀中掏出四海,递给了顾娇,“娘子把四海带上。” 她见顾娇要推拒,忙说:“娘子不在的话,我也驾驭不了四海,还是娘子拿着的好。” 顾娇转念一想,点了点头,用团扇在自己脚下一扇。 一阵香风浮起,顾娇随风腾空而起,很快便远去不见踪影。 第62章 久违的京城 封娘子的团扇御风,能日行八百里,第三日午后,顾娇就到了京城。 这个时候,胡好好她们应当也已经上了大船了。 顾娇抬起头,看了一眼京城高耸的城楼,心中有些感慨。 光阴似箭,竟然已经十年了。 比起当年的萧条颓废,如今的京城业已恢复往日的繁华,行人来往如织,道路宽阔平整,西坊的店铺中,也有了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跟美艳的胡女。 而京城上空,顾娇眯了眯眼,只见龙气,不似当年全是乌压压的死气。 虽然还未显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注1)的盛景,可如今建武帝励精图治,政治开明,又十分注重民生。 皇帝一心想要休养生息,减赋税,轻徭役,民众生活轻松许多。比起十年前战乱惨象,百姓的日子总算是回到了安稳之中,能吃饱穿暖,成家立业,倒也显出几分欣欣向荣的生机。 顾娇到了皇城,她裹着黑衣,往城门前的侍卫身前而去。 还不等她开口,那侍卫先对她拱手一礼,问道:“可是顾娘子?” 顾娇点了点头,道:“我是。” “陛下命我等,日日候在宫门前等娘子驾临,今日终于等到了。” 那侍卫脸上如释重负的一笑,躬身对顾娇道:“请娘子随我来。” 跟着侍卫穿过重重宫阙,顾娇心中有些不合时宜的想,当年只在晚上来看过,不想白日里看,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放眼望去,雕梁画栋,碧瓦朱墙,气势恢宏,雄伟壮观。 他将顾娇领到清凉殿前,对她道:“请娘子稍候片刻。” 侍卫领着顾娇往里走的时候,已经派人知会了里头,不等侍卫再进去通报,建武帝已经匆匆迎了出来。 他带着人走出清凉殿,一眼便看到,那位黑衣的娘子,正站在不远处。 她还是那副模样,玉颜仙庞,衣袂翩翩,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飞去。 “顾娘子!” 建武帝喉头哽咽几下,才勉强自持道:“十年未见,娘子还是一如当年!” 顾娇对他淡淡一笑,“陛下长大了。” 建武帝已经是二十五岁的青年。 他长得高大健壮,英俊不凡。 如今身上又增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他已经是这个庞大帝国真正的主人了。 “娘子快请进!” 建武帝做了个“请”的姿势,对身边的大太监许明道:“快去泡好茶来,要顾渚紫笋。” 这是平日里建武帝最喜欢的茶,许明心中震动,忙领命去准备茶点。 等茶点好了,他也不叫小太监插手,而是恭恭敬敬的自己双手端着托盘,送了进去。 那位黑衣的娘子当真美貌,就算是陛下之前颇为宠爱的丽妃,也比不上这位娘子倾城冠世之姿。 许明跟着建武帝十年了,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人如此小心翼翼。 他甚至没有在这位娘子面前称”朕”。 这位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 “娘子一人来的?好好宁宁呢?” 建武帝请顾娇喝茶,自己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想起来,似乎还有两个小娘子不见。 “我担心陛下这里事情紧急,就先来了,好好宁宁她们由镇国公护送着,随后会到。” “怪不得,我算着还得几天,没想到娘子这样快便来了。” 建武帝心中又是一阵激动。 “陛下说,后宫之中有异事?” 顾娇喝了一口茶,开口问道:“是什么事,还请陛下细细告诉我才是。” 提起这件事,建武帝脸上神色一黯,叹了口气。 “这件事,实属怪异。” 原来,建武帝后宫有一位怀了身孕的妃子,前几日发动生产,不想那妃子体弱,生了整整一日也生不下来,到了晚间,好不容易生出来了,却是个浑身黑漆漆的怪物。 “不是孩子?” 顾娇微微颦眉。 “因事情太过惊骇,稳婆宫女们都被吓晕过去,等有人醒过来,就发现有两个宫女脖子上被咬开了老大的血口子,人已经死了。” 建武帝的脸笼上一层阴霾。 那是他的孩子,生出来却成了这样一个怪物。 丽妃本就难产,又受此打击,现在只是用老参吊着一口气,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而这事绝不能外泄,否则必然人心不稳,若是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甚至会威胁到建武帝的帝位,进而是帝国的安危。 土番人已经在边境骚扰不断了,若是皇城中传出这样的不祥之事,只会雪上加霜。 如今大顺面上看去一片海晏河清,实则内忧外患,建武帝只觉得自己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当晚,建武帝就让人封了丽妃的宫殿,日常供应只叫人送到门口,不准放任何一个人出来。 给丽妃接生的稳婆宫女们,但凡见过那个怪物的,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怪物当晚就咬死了两个宫女。 其他几个,都被许明吩咐人处理掉了。 可那黑漆漆的孩子,却不知所踪。 它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它。 若不是丽妃那个瘪下去的肚子,建武帝甚至怀疑,是不是从未有过这个孩子。 接下来的几日,每天晚上都有宫女太监失踪,宫中现在人心惶惶,流言蜚语风声鹤唳。建武帝命人加强宫中护卫,让侍卫们没日没夜的在宫中巡视,也没能再找到那怪物的痕迹。 建武帝忍不住想,难道是因为自己失德,上天才降下这样惩罚给自己。 他心中沮丧悲伤,却又无人述说,闷在心里,日日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今日看到顾娇,他这才觉得,多日来堵在心口上的那块大石,终于轻了几分。 “我知道了,那我这就去看一看丽妃吧。” 顾娇起身,对建武帝道。 “那我与娘子一道去,我也好些日子没去看过丽妃了。” 建武帝说着,也一同站起身来,“许明,带上人,一起去成安殿。” 丽妃的成安殿,如今仿佛一个阴冷的牢房。 顾娇与建武帝站在门前,看着紧闭的宫门,跟宫门两边全副武装的侍卫。 “开宫门。” 许明上前一步,对侍卫道。 两个侍卫忙跪下行礼,爬起来后才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了宫门上挂的那把大锁。 第63章 鬼胎 打开宫门后,一股说不出来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建武帝跟许明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顾娇却没什么反应,抬脚往里头走去。 殿内没有点灯,回廊两边都拉下了幕帘,遮挡住了外头的日光,使得室内愈发昏暗。 因为死了不少宫人,在丽妃这里服侍的宫女太监们,满打满算不过七八个人,以一个还算受宠的妃子来说,少得可怜。 有宫女见建武帝来了,惊喜万分的跪下磕头,口中哽咽难言。 建武帝让她们起来,轻声道:“你们娘娘呢?” “回禀陛下,娘娘还病着起不了身,不能见驾,请陛下恕罪。” 说话的是丽妃的贴身宫女,叫满儿的,她眼角含泪,低着头,“奴婢带陛下去看一看娘娘。” 建武帝却回头,对身后的顾娇道:“娘子,这边走。” 顾娇的眼睛落在殿内一侧,她听到建武帝叫她,点点头,跟在皇帝身后,走进了丽妃的寝宫内。 卧榻之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双目紧闭,眉头紧皱,似乎在梦里也仍是在呢喃着什么,十分不安。 顾娇看了看她的脸,又走过去,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 难道这位娘子,是位神医? 满儿不敢多看,只把眼睛看在黑衣娘子伸出来的两只手指之上。 那手真美,如美玉雕琢一般。 即便是娘娘,也有不及。 片刻后,顾娇收回手,对建武帝点点头。 两人从内室出来,顾娇突然一点摆在殿内一侧的白玉求子观音像,问道:“那像,是哪里来的?” 建武帝这才看到那尊白玉观音像,微微皱了皱眉。 满儿忙跪下道:“因为娘娘月份大了以后,夜不能寐,常常惊惧不安,便去请了这一尊观音菩萨来,只求能平安顺利产下皇子。” 她有些惊惶的伏在地上,“陛下也曾与娘娘说过,可以求菩萨保佑平安。” 建武帝这才想起来,他仿佛是说过的。 有一回来探望丽妃时,抓到个宫女,说起来,后面也没继续往下深挖了。 他那时候没有多想,只觉得是后宫里这些个女人的把戏,不值得多费精神。 “许明——” “奴婢在。” “你还记得吗,上回丽妃宫里头,抓到的那个宫女。” “奴婢记得。” 这样大的事情,许明哪里敢不记得。 虽然建武帝觉得不过是后宫里头女人们争风吃醋搞出来的一些把戏,但许明不敢轻慢。他在宫里头浸染多年,深知哪怕是一点点小事,后头往往牵连着了不得的大事。 这事,往小了说,是想让建武帝认为丽妃喜好僧道,从心中厌弃了她。 往大了说,不仅是想要让丽妃失宠,还想影响到丽妃腹中皇嗣,甚至动摇国本,也未可知。 “那个宫女,后来怎样了?” “依照陛下的吩咐,当时就打杀了。” 许明恭敬道。 建武帝轻叹一口气。 他敏锐的察觉,也许,当日那个宫女,跟今日之事,存在些许联系。 如果当时没有直接打杀,而是查下去,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说到底,还是自己的疏忽。 他摇摇头,对顾娇道:“可是这尊菩萨有异?” 顾娇点点头,“有黑气。” 她走到那尊白玉观音前,上下打量一番,伸手过去,在观音手中抱着的小儿身上,点了一点。 只听的“哗啦”一声脆响。 观音像应声而碎。 在一堆碎片中翻找了一会儿,顾娇拣出一张符箓,轻轻道:“就是这个了。” 建武帝往顾娇手上看去,那张符用的就是普通的黄纸,但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发乌,上头写了好些符咒,建武帝看不懂,便问顾娇:“这符,是做什么用的。” 顾娇看他一眼。 建武帝会意,屏退左右。 “这是炼鬼的符。” 顾娇见周围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了一个许明,知道这应当是建武帝的心腹,便开口道。 建武帝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他动了一下嘴唇,才发出声音。 “炼鬼?” 顾娇点点头,若不是因为当年还在青州老家时,顾冥偷偷炼了许多鬼,自己也不一定能一眼认出这东西。 “那……” 建武帝想起丽妃产下的那个婴孩。 难道说,丽妃产下的是个鬼胎? 建武帝心中更加难受了,他的孩子,他也曾满心期待过,丽妃长得很美,她生下的孩子,一定也会是玉雪可爱的。 可这个孩子,竟然是一个鬼。 顾娇见他脸上显出悲戚之色,只得道:“陛下节哀吧,母子二人,都活不了了。” 建武帝眼眶一红,有些哽咽,“丽妃也没救了吗?” “我进来时就闻到腐臭味,而且,幕帘遮得严严实实,”顾娇指一指窗户,“可见,娘娘畏光。” 说着,顾娇叹了口气,“我方才看过她的脉搏,她已经不是活人了。” “竟然……如此狠毒。” 建武帝心如刀割,一个是他的女人,一个是他的孩子,他是皇帝,同时也是一个满怀期待的丈夫跟父亲,可这期待,竟然如同虚幻的水泡,瞬间破灭,消失不见。 若是因为难产母子俱亡,他也许悲伤一阵子也就过了,只当作自己无福。 可这明显,就是杀人了。 还是以这样卑劣无耻的方式。 “当务之急,是查清这观音像的来路,还有,找到那个鬼孩儿。” 顾娇对建武帝道:“既然它只有晚上才出来杀人,那就是还见不得日光,白天可以仔细在宫中找一找。” “它……不会跑出去宫外吗?”建武帝有些担心。 “不会,它的母亲还在这里,它不会跑远。” 即便是被炼成了鬼,它对自己的生身母亲,还是会有眷恋的,这是它的本能,不会因为它被人炼制成鬼就消失。 “这几天,在宫里头都找遍了,没有发现过那孩子的踪迹。” 建武帝很是头疼,他心中知道此事有异,却并不愿意求助于外头所谓的高僧上仙,无外乎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对僧道十分冷淡,若是因宫中闹鬼,就去求助于他们,岂不是正中那些人下怀。 名声在外的修行之人,除了国师与顾娇,建武帝都嗤之以鼻。 如今京中,佛家道教也都夹着尾巴做人,与先帝之时的春风得意,有天壤之别。 第64章 来历 若是因为此事,让京内的僧道又都得意起来,那建武帝苦心经营好几年的局面,立刻又会被逆转。 “此事绝不能声张,许明,你可得看好了。” 建武帝对缩在一旁的大太监道。 许明抖嗦着肩膀,连连称是。 “陛下可让人搜一搜后宫之中的水井,或是不见阳光的阴冷之处。” 顾娇垂着眼,手中的符,怵然起火,很快便烧尽了,连点灰都没有剩。 建武帝对许明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刻行个礼,出门去了。 “我今天就等在这里吧,只是劳烦陛下,这里除了我与娘娘,不要再留下其他人。” 建武帝有些担心,“娘子一人,若是丽妃有变,不要紧吗?” 顾娇转头看他,淡淡道:“陛下不必忧心,我先试试,那小鬼也许会来看它的生母,我可趁机抓住它。” 建武帝这才明白。 他忙让人把丽妃宫中伺候的人都带出去了,再让人守住大门,顾娇见他不走,有些奇怪,问道:“陛下怎么还在?” 建武帝轻叹一声,低头道:“到底是我的妃子,我的孩子,我要送一送她们。” “陛下心善,必有福报。” 顾娇也觉得心里不好受,跟着叹了一声。 两人一同坐在宫室中,竟有些相对无言。 外头日头西斜,暮色如金,一道光透过卷帘的缝隙,映在顾娇的下颌上,让她的肌肤泛出温润光泽,建武帝的目光在那道光上流连一刻,便不敢再看。 “依娘子看,丽妃她……为何会遇到这样的事……” 宫室内没有点灯,周围愈发昏暗,建武帝低着头,眼角有水光一闪而过,“难道是因为我失德,上天责罚,我的孩子才会遇到这样的事……” “陛下多虑了,这是有人使了手段。” 顾娇的声音仍一如既往,淡淡的,带着一丝凉意,但却抚慰了建武帝焦灼的心情,让他不知不觉就平静下来。 “也许,是有人利用了丽妃娘娘的求子之心,送了那座鬼观音进来,娘娘日日跪拜,才让自己的胎儿被鬼气所侵,生下来这样一个怪物。” “至于观音像是谁送进来的,陛下可好好查一查。” 建武帝点头,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心中暗暗思索。 顾娇也不再去管他,闭目养神。 …… 夜幕降临。 顾娇突的睁开眼睛,眼中金光流转。 建武帝脸上显出惊疑神色,他正要张口说话,顾娇摇摇头,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建武帝噤声。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建武帝虽然看不清顾娇脸上神情,他也明白顾娇是叫他不要出声。 他是习武之人,耳朵灵敏,这时候已经听到窗外有窸窣之声,十分细微。 难道是那怪物来了吗? 建武帝心里一酸。 这孩子生下来,自己都没有看过一眼。 只怕以后,也看不到了。 他强忍住心痛,对顾娇点点头。 顾娇轻轻起身,悄无声息的往内室而去。 卧榻之上,丽妃仍是毫无知觉,闭目沉睡。 她的脸苍白憔悴,曾经娇嫩饱满的面颊已经瘦得凹陷下去,一头乌发变得枯黄,散在枕头上,愈发显得形容枯槁。 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在丽妃的脸颊边,正依偎着她。 顾娇知道,这就是那个鬼胎了。 她手中已经捏住两张符箓,正要朝那鬼胎掷去,那鬼胎却极机敏,它突然抬起头,一眼看到顾娇,立刻就要跑。 顾娇左手掐诀,手一扬起,鬼胎正好跃在半空中,被她手指弹出的金光打个正着,砰的一下摔落在地上。 那鬼胎摔了这一下,似是发怒了,转头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来咬顾娇。 不想顾娇不闪不躲,右手一抬,“啪啪”两张符箓,贴在了它的头上,左手顺势一捞,将那鬼胎抓在手中。 被顾娇贴上符,原本狂暴的鬼胎,顿时安静下来。 顾娇把它拎着,出了内室。 “拿住它了。” 顾娇对建武帝点点头,但她并没有将这鬼胎给建武帝看。 这个怪物比起刚出生的婴孩大了不少,已经像个二三岁的孩子大小了。 顾娇用符箓挡住了它的脸。 一是为了镇住它,二也是因为,它实在有些吓人。 它的脸上,只有一张嘴,嘴里密密麻麻,生得全是尖刺,张开来的时候戾气横生,鬼气弥漫,若是常人看见,的确是会吓晕过去。 黑暗中,建武帝只看到顾娇手中拎着黑黑的一团。 他走近几步,要去看那鬼胎。 “陛下不看的好。” 顾娇拦住他,“原本我要烧了它,不过,想着还是得问一问陛下。” “不能,超度了吗?” 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会超度,这样的鬼,普通的超度,只怕行不通。” 顾娇捏着鬼胎的脖子,触手冰冷,有些滑腻,仿佛捏着一只软塌塌的蛇,完全没有初生婴儿的柔嫩细腻。 “那便……烧了吧。” 建武帝转过脸去,心中恨意更甚。 到底是谁,要这样害一个孩子! 顾娇见他神色哀伤,正想着,不如请建武帝出去,却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 “还……还给我……” 建武帝越过顾娇的肩膀,看到丽妃,居然扶着墙,从内室踉踉跄跄的走了出来。 只是,那到底是不是丽妃,他已经不敢认了。 “把我的……孩子……还来……” 青面獠牙的恶鬼,头生双角,口吐獠牙,双手上利爪如刀,狠狠向顾娇抓来,“贱婢!你敢害我孩儿!” 顾娇一手抓着鬼胎,闪身避开。 那恶鬼看到她身后的建武帝,脚下一顿,悲戚道:“陛下,陛下来看我了。” 建武帝浑身僵硬,他想逃走,却挪不动脚步,双足似有千斤重。 往日,他与丽妃也曾有甜蜜温情,这个女人曾是那般温柔敦厚,美貌娇媚,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心中没有憎恶,只有哀伤。 “丽妃……” 建武帝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摸一摸那恶鬼的脸颊。 顾娇转头看见,脸色大变,只得将那鬼孩子放在一旁,飞扑过来,一把拉开建武帝。 第65章 大华寺 建武帝被顾娇一把拽飞,丽妃的利爪扑了个空,转过身来,又哀怨道:“陛下,陛下为何不理臣妾……” 她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口中却凄凄切切,情意绵绵,这诡异的情景,只让人毛骨悚然。 建武帝看着她,胸中哀恸。 他终于开口道:“顾娘子,劳烦你,替我送丽妃去吧。” 他后退几步,看到顾娇手中燃起一簇苍白的火焰,瞬间扑向丽妃,包裹住她全身。 丽妃被南明离火烧得尖叫起来,她痛苦得蜷缩成一团,口中的惨叫,渐渐变成了尖利鬼啸,被顾娇的符箓压住的鬼胎,听到生母惨呼,竟然蠢蠢欲动,想要翻身起来。 顾娇看着它,只觉得可怜。 她本想留着这鬼胎,好查一查它的来路,如今看来,还是让它跟母亲一起解脱了的好。 顾娇于是过去抓住它,将它送到了丽妃面前。 “你的孩儿,还给你。” 被火烧去半张脸的丽妃惊讶抬头,忙伸手接过鬼胎,抱在怀中。 苍白的火焰中,她抱着孩子,竟然不再痛苦惨叫,脸上轻轻露出一个甜蜜微笑。 那张可怕的鬼面,已经被烧去大半,丽妃的脸上皮肉支离破碎,一块一块腐肉从骨头上落下,在苍苍烈火中化作灰烬。 可她仿佛无知无觉,只抱着自己那同样烧得哧哧作响的孩子,闭上眼睛。 建武帝仍趴在地上,看着那一对母子,泪流满面。 南明离火烧去了她们二人身上的鬼气,最后那一刻,丽妃又恢复到往日明媚娇憨的模样,她抱着一个白胖的婴孩,对建武帝一笑,便化作齑粉,消散在黑暗之中。 “陛下,她们去了。” 顾娇垂下眼。 建武帝低着头,好一会儿,他才从地上爬起。 顾娇有些怜悯的看着他,做一个帝王,真是太难了。 “多谢娘子,让她们母子走得安稳。” 建武帝尽力压抑住自己,他踉跄着,走出成安殿的大门。 许明带人守在门口,皆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方才殿内的鬼啸声声,许多人都听到了,因许明在旁边看着,他们一动不敢动,也不敢逃走,个个怕的浑身颤抖,脸上惨白,跪在成安殿外。 “丽妃难产,母子俱亡。” 建武帝扶着门走出来,许明忙起身扶住他的手臂。 “封丽妃为贵妃,将她好好安葬了吧。” 建武帝说完这句话后,仿佛耗尽全身的力气,许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支撑住这位年轻的帝王,让他仍能挺直肩膀,站在众人身前。 跪伏在地的太监宫人们不敢抬头,只听到头顶上建武帝说:“成安殿,以后封了吧。” 说完,他便扶着许明的手,往清凉殿去了。 顾娇仍站在成安殿内,她目光一闪,从方才丽妃母子消逝之处,拣起一个指甲大小的符牌。 她将那符放进袖子里,手中掐诀,指尖向下,有一滴金光,仿佛水滴一般,从她的指尖落下。 地面上忽起涟漪,一道金色波纹,往外漫开。 殿内笼罩的那一层死气,在与金色波纹相触的瞬间,仿佛被猛然烫到一般,慌忙退去,化作一阵黑烟,消失了。 萦绕在房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消失了,屋内甚至明亮了几分。 顾娇再看看四周,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 第二日,许明就查出来一点头绪,呈到建武帝跟前。 顾娇也在一旁。 建武帝听许明说完,又看了看东西送进来时,经手的所有人,无论是出入宫门的记录,还是尚宫局的记录,都没有破绽。 他面无表情的问:“所以,那尊观音,是丽妃的娘家嫂子替她找的?” 许明点头道:“明面上,的确是这样的。” “明面上?” “奴婢从上回陛下提过的那个宫女身上,也往下挖了挖,只是这件事,多少牵扯到贵人们,奴婢只能谨慎行事,现在还没有结果。” 建武帝的手指在那张单子上敲了敲,指出尚宫局中的司宝,司仗二人。 “宫外送东西进来,有违宫规,这两人,问罪。” “是。” 知道建武帝心情不佳,许明在心里暗叹一声。 也是她二人倒霉。 若是丽妃顺利生下皇子,必然是皆大欢喜,这两位尚宫说不定还能得到丽妃的赏赐,可如今却要落得个丢了差事还要被责罚的下场。 可见世事无常,这宫里头的规矩,那是一丝一毫也错不得的。 “那观音,出自哪里,许公公可有眉目?” 顾娇突然在旁边问了一句。 许明忙恭敬道:“回娘子的话,是丽妃的娘家嫂子,去京郊的大华寺,请华广大师开过光后,才送来的。” “大华寺?” 顾娇记得,当初京郊,似乎并没有这样一座寺。 不过,早年京中天一观一家独大,一直延续了许多年,就算京郊有这样一座寺庙,必然也籍籍无名,无人知晓。 “奴婢听说,大华寺求子特别灵验。” 许明只说了这一句。 “好好查一查这个大华寺。” 建武帝皱起眉毛,他眼中显出一丝杀意。 许明躬身应了。 不管那观音是不是这大华寺的手笔,这个大华寺,怕是留不下来了。 “陛下,我先去看一看吧。” 顾娇突然开口道,“与其打草惊蛇,不如我先去看一看,想来并不会惊动了他们。” 建武帝觉得顾娇说得有理,点头应了。 “就按娘子说的来,娘子需要什么,只告诉许明,尽有的。” “是,请娘子吩咐。” 许明对顾娇深深拜下,很是谦卑的模样。 经此一事,他已经看的分明,建武帝往日待后头那些娘娘们,虽然也有情意,但实在有限的很。 以他的年纪,现在也才有两个妃子,一位昭仪,一位才人。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这位年轻的帝王冷心冷情,在男女一事上,并无兴趣。 不曾想,帝王的心意,是在这里。 顾娇起身道:“不需要什么,许公公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去就好。” “是,这就给娘子画张地图来。” “……这倒不必,告诉我出哪个城门,往哪边走就行了。” 第66章 华广大师 得知大华寺在京城东门出去数十里,顾娇独自一人,出了皇城,往大华寺去了。 她心中隐隐觉得,这大华寺,只怕不简单。 单说佛门净地,竟然炼鬼,简直骇人听闻。 顾娇虽然无心人间种种纷争之事,但她也明白,事关皇帝子嗣,不可轻忽。 用这样隐蔽的手段,把手伸进宫里,残害皇子后妃,可见背后之人势力之大,连建武帝都未能察觉。 到底是后宫争宠,还是有更大的图谋,还不可说。 顾娇觉得,应当不只是争宠。 若是单纯后宫争宠,让丽妃的孩子生不下来也就罢了,何苦还将这母子二人都炼成鬼。 建武帝的后妃生下妖怪,往大了说,是可以动摇社稷国本的大事。有心之人若是得到机会,甚至可以皇帝无德之名,起兵造反。 往小了说,若是建武帝束手无策,只能去找能人异士来解决此事,那他一直以来疏远僧道,压制神鬼学说的态度,也不得不变一变了。 甚至,替他解决此事的高僧,或是道长,必能一举成名,扬眉吐气。 建武帝也将因为此事,再不敢怠慢神佛。 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 顾娇独行在道路之上,边走边想。 那枚符,与当初在荒川河下人傀身上的极相似,仅细微之处有所不同。 难道说,荒川河下的人傀,跟丽妃的孩子,都是出自同一人的手法? 可这离得也太远了。 顾娇很难想象,一边在京城害人,一边还能放人傀在荒川河里抢地盘,可若不是同一人所为,又怎么解释呢? 她抬头往前看去。 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就在眼前了。 …… 大华寺的华广大师,已经做完了早课,此时正独自坐在蒲团之上,默默诵经。 他手中的念珠浑圆光滑,从指间一颗一颗的滑过。 每数过一颗,就让他的心重重一跳。 不妥,不妥! 为何如此心神不宁! 他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这里并不是正殿,而是华广大师日常修行用的一间小小僧房,在大华寺的法门后头,很有些偏。 他每天躲在这里,也是有点儿闹中取静,平心修行的意思。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怎么都不能静下心来把日课做完。 按理说,出家人六根清净,不应有烦恼之事才好。 若是总被妄念缠身,要修炼到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呢。 华广大师走出僧房,抬头望望天空。 天还是一如既往的蓝。 不知那位天神,什么时候才有机缘再下界,给予自己更多的教诲呢? 他决定今日不再继续,既然心神不宁,不如到前头看看。 也许菩萨们宁静平和的姿态,能让自己心平气和。 过了法门,就能看到前来进香的香客们,三三两两的,好些都是年轻的妇人,给菩萨烧过香后,也顺带在寺中略逛一逛,吃一顿斋饭,歇一歇,等到午后再回转。 有些更虔诚的,是要在寺中留宿的。 大华寺建得很大,大部分院子,是这几年才扩建出来的,有成排的客房,布置得也舒适干净,专供前来烧香的娘子们歇息用。 坊间都说,大华寺求子特别灵验。 因此来烧香的,以妇人居多。 有些小娘子,刚成婚不久,跟着阿家来给求子观音上香,脸上还带着丝丝羞涩,见了寺中僧人,都不肯抬头。 有些年长的妇人,带着自己的媳妇,看到缓步前来的华广大师,忙躬身行礼,十分虔诚。 “见过华广大师!菩萨保佑。” 年轻的小娘子也在后头跟着行礼,诚惶诚恐。 华广大师乃是大华寺的主持,乃是名声在外的高僧。 妇人来大华寺烧过香,听过经不算,更多的是想请安产符,或是华广大师开过光的手串,佛珠回去。 华广大师德高望重,佛法造诣极深,他开过光的护身符,是一定能让人得偿所愿的。 大家都这样说,不由的人不信。 “阿弥陀佛!” 华广大师微笑着唱个佛号,目送婆媳二人往求子观音殿而去。 这二位装扮华贵,想必是要请观音像回去的。 他收回目光,再往前看去,突然眼神一凝。 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位穿着黑衣的娘子,正独自一人,绕着那棵树打转。 好奇怪的人。 华广大师眯着眼,上下打量那娘子一番。 似是察觉有人在看她,那娘子停了下来,对着华广大师,躬身行了一礼。 华广大师便回礼,口中唱了声佛号,走过去问道:“施主这是在找什么吗?” 那娘子低着头,垂着眼,似乎有些羞涩的模样。 “我的一只手钏丢了,我正在找。” “施主的手钏是什么样子的?老衲让诸位弟子,也一起帮着找一找?” “不,不麻烦师傅们,奴自己找便是。” 那小娘子低着头,声如蚊呐。 兴许是这小娘子太过害羞了,华广大师想。 “那施主慢慢寻,若是实在找不到,也不要客气,请僧人们一起寻便是。” “是,多谢大师。” 华广大师低头对她笑了笑,转身往正殿而去。 隔了这么远,也能看到前方青烟缭绕,正殿前方约莫半人高的大香炉内,密密麻麻,插满了香,后头再有人来都插不进去,只得再去寻别的香炉。 一炷香一百文钱,每日光是香一件,大华寺可说是日进斗金。 更别说那些求子心切的妇人们绝不可能只买几炷香,她们还要买平安符,买开了光的香囊,手钏,荷包,符箓等等,更有钱的,要请求子观音回去。 除了这些,还要给寺里捐香火钱,一注注的,全是大财。 可惜如今不比当年,建武帝并不喜欢寺庙僧人,也不喜欢道馆道士,因皇帝的喜好,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们,明面上都不敢跟僧道过多来往,大华寺仅在妇人们口口相传之中,略有些薄名,才没有碍了贵人们的眼。 即便是不敢大肆宣扬,每日来寺中的人也络绎不绝,香火繁盛,可见百姓们还是信奉菩萨的,若是建武帝憎恶僧道的态度能略缓一缓,大华寺定然会更进一步,不敢说比肩当年的天一观,至少不会比远在山南的圆觉寺差吧。 第67章 交谈 站在远处凝神看了香炉许久,华广大师才缓步踱进殿内。 佛香的气味混着些许脂粉香气,漫在整座殿中,正中的蒲团上有香客正虔心磕头,口中念念有词。 正殿供奉的是三世佛,过去、现在、未来三尊佛像,虽然坐姿手势略有不同,皆宝相庄严,而佛祖周围还有几位菩萨伴随,或立或坐,或威严肃穆,或悲天悯人,大殿两侧,则是四位怒目圆瞪的护法金刚,个个手持法宝,凛然不可侵。 华广大师先拜过佛祖,他跪在蒲团上闭目良久,有不少香客认出他来,偷偷看他,却并不敢打搅。 等他站起身后,就有人上前与他招呼,他也微笑应对,丝毫不见敷衍。 与香客们招呼两句,他又往殿后走去。 正殿后面是天王殿,左边就是观音堂了。 大华寺的观音堂内,供奉的是求子观音,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华广大师走进观音堂内,跟在正殿的时候一样,他拜过堂中手托玉瓶,抱着婴儿的观音,再与香客们招呼过,才从观音堂中走出来。 可内心仍不能平静。 总觉得有事发生。 华广大师的脸色有些不好,抬眼看看天色,已是过午了。 他想了想,慢慢踱步去往五合堂。 五合堂在大华寺三殿之后的一处偏殿里,是用饭的地方。大华寺除了求子观音,斋饭也是极有名的,好些京中的贵妇,一早上来上过香,都要特意留到用过斋饭才肯回转。 自然,显贵们的饭菜,是由小沙弥给送到她们歇息的客房中去的。 五合堂里多是平民百姓,还有商人,跟一些低阶官员家的女眷。 因为人多,大华寺便不像外头那样讲究,能给到人人一张食案来吃饭,虽然还是分餐,但都坐在一张大案上,五合堂内地方宽敞,摆放了大约十几张大方案,人去了,多数都是领到一样的一份饭菜,自己寻到位置坐下来吃。 为了避嫌,僧人们与女客们是不同桌吃饭的,虽然也没有特别定下什么规矩,但僧人们多数在左边,女客们多数在右边,中间有一扇屏风略微隔开来,极少有僧人与女客们混坐在一起,倒是偶尔有男客,不愿去右边跟一群娘子挤,会坐到僧人们这边来。 华广大师是住持,但他不愿意做出许多与众不同的姿态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反倒是每日都跟普通僧人一道去五合堂吃午饭,在这里若是遇到熟识的香客,还能聊上几句,愈发显得自己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华广大师走进五合堂,里头已经坐上好些人了,僧人跟香客们都有。 大家吃的也是一样,主食有粥也有汤饼,另外有小碟的咸菜、酱萝卜,用来下饭,还有一点水煮青菜。 其实饭菜很是朴素,但因为用的好米好面,咸菜跟酱萝卜也都是自己做的,比外头的糙米跟掺了粟米的面好吃精贵,很多平日里在吃穿上不怎么舍得的妇人,来大华寺吃上这一顿斋饭,都算是打了牙祭,能让她们开心好长一段时间。 华广大师的目光,落在一个黑衣的娘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也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找到她的手钏没有。 这娘子虽然衣着古怪,还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举手投足间风姿绰约,一举一动,都美如画卷,坐在一群小娘子里头,仿若鹤立鸡群,熠熠生辉。 他又看了几眼,才低下头来吃饭。 那小娘子似乎并不喜欢大华寺的饭菜,她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也不见她喝,倒是像在跟旁边的几位已经吃完饭的年轻娘子交谈。 华广大师喝了一口粥,他的两边座位都是空出来的,再怎样,僧人们也不敢随意跟住持肩并肩在一张桌上吃饭。 大方案的另一头,还是坐了几个僧人,都是在大华寺中资历比较老的,有些道行的僧人,即便是他们也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默默吃饭。 华广大师很快吃完。 因为过午不食,他吃了许多,觉得肚子很饱了,才放下碗筷,这时候早有等候在一旁的小沙弥过来,替他收拾走了,又给他端上一杯热茶。 喝了两口茶水,他抬眼一看,那位黑衣娘子竟然已经出去了。 他想了想,起身三两步赶了上去。 “施主的手钏,可找到了?” 他唱了个佛号,十分和蔼的问了一句。 黑衣娘子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这位慈眉善目的主持,才低头道:“还没有。” 说着叹了一口气,有些伤心的模样。 “不如,老衲让寺内的僧人们帮着施主寻一寻?” 华广大师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太兴师动众了,不好吧……” 那女子显出几分扭捏羞涩,华广大师脸上微微一笑,道:“或者,老衲带着娘子寻一寻吧,娘子是头回来吧,对寺里不熟悉,有些地方,寻常的香客并不能随意进去的。” 女子有些惊慌的抬头看了一眼华广大师。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华广大师也看到她润泽的红唇,纤巧的下颌,和洁白如玉的肌肤。 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华广大师只觉得下腹一热,如此说来,从早上就开始的躁动不安,定然是因为,今日会遇见这样一位让人垂涎欲滴的佳人。 他有些忍不住,在脑中想象了一下那身黑袍下头,到底是怎样一副诱人的身躯。 罪过罪过! …… 从五合堂出来,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回廊。 也许是为了迎合前来上香娘子们的喜好,回廊修缮得精致,青瓦红柱,梁上绘制着一幅幅精美的彩绘,讲述的是佛教中那些耳熟能详的传说与故事。 年轻的小娘子们吃完饭,在回去之前,都爱来这里逛一逛,欣赏梁上绘画,再与身边人讨论一番,聊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很是惬意安适。 她们坐在回廊一侧的长椅上时,远远看到华广大师与一个黑衣的娘子,一起往后院缓缓而去,好似还一边走,一边低头找着什么。 年轻的小娘子不懂,有些年长一些的妇人却心知肚明的脸上一笑。 这是又有美貌的小娘子被大师点中了。 第68章 大师的妄念 顾娇跟在华广大师身后,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回廊,缓步而去。 回廊的尽头,便是一道月亮门,门后是大华寺的僧人日常起居之处,按理说,外来的香客们,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她时不时的低头看着地面,耳边是华广大师给她讲解着回廊木梁上的佛教故事。 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四周也愈来愈安静。 顾娇抬头看了看,她跟华广大师,已经走到了回廊的尽头。 前面是一道月亮门。 “前面……是什么地方?” “娘子随老衲去前头再找一找吧。” “可是,那里头……我没有去过。” “里头有菩萨护佑,也许,菩萨能寻到娘子的手钏。” 黑衣的娘子似乎有些胆怯,她转头看一眼月亮门,垂着眼,“既然大师这样说,那就……那就去找一找看看。” 华广大师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对黑衣娘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仿佛让黑衣的娘子放下了心防。 那娘子对大师点一点头,跨过月亮门。 大师也随后走了进去。 门关上了。 站在内院的黑衣娘子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这里是僧人们的起居之处,定会有很多僧人来来去去,没想到,四周竟然寂静无声,一个人都不见。 “小娘子也是来求子的吗?” 华广大师仍是满脸堆笑,他并没有心急,仍是陪着这位娘子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与她闲聊。 小娘子没有答话,而是低下头去,仿佛有点难为情。 年轻的小娘子嘛,多数是面皮薄的。 华广大师也不在意,他带着黑衣娘子往他的禅房而去,口中道:“若是小娘子来求子,老衲倒有个极见效的好法子。” 那娘子脚下一顿,口中疑惑道:“我是找来手钏的。” “若是在寺里丢了,定然能找到,万一实在找不到,老衲这里有许多,娘子可以去选一个喜欢的,就当作老衲赔给娘子的,如何?” 黑衣娘子听他这样说,有些迟疑的问道:“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娘子的东西既然在老衲这里丢了,那老衲赔给娘子一个,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华广大师嘿嘿一笑,伸手过来,竟然就要拉黑衣娘子的手腕。 “老衲那里无论是珍珠的,还是宝石的,金银珊瑚,应有尽有,娘子只管选自己喜欢的。” 黑衣娘子手往后一缩,连退两步。 华广大师怕吓到她,忙安慰道:“娘子,这边走,不管是娘子的手钏,还是娘子想要求子,都能让娘子称心如意,娘子只管放心。” “求子,大师说见效的法子,是什么?” 她终于怯生生的问了句。 华广大师心里一喜,这美人儿,总算是上钩了。 “大华寺内有一处秘宗所在,那里供奉的求子观音菩萨,才是大华寺内的真神,只要请一座回去,必能让娘子心愿得偿。” “外头的菩萨,不是真的吗?” “娘子随我来。” 华广大师不作回答,只领着她往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头去。 小娘子说的那句话,对菩萨来说,乃是大不敬。 听在华广大师耳中,却不算什么,他自己也觉得,外头的那些个泥塑木雕,眼不能看耳不能听,无知无觉的,算哪门子的真神呢? 真神,自己是见过的。 只要见过了真神,又怎会再拜那些个泥像呢。 想起真神的那一刻,华广大师心中充满悲天悯人的情怀,再看一眼娇滴滴的小娘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真神点化了自己,就是为了给这些善男信女们排忧解难的。 小娘子腰肢儿柔软,待会儿不知要怎样的得趣儿。 他心中妄念不断,脸上带笑,推开了密室的大门。 黑衣娘子随他进了密室,她左右看看,问了句:“观音在哪里?” 华广大师已经随手关上大门,上了门栓。 黑衣娘子背对着他,看向内室,“难道观音在里面?” 她问出这句话,抬脚往内室走去。 老和尚心中暗喜,这娘子,竟然也迫不及待了。 “何必要什么观音,娘子只要随老衲修一回禅,必能得子。” 他笑眯眯的,走过去要拉黑衣娘子的手臂,却觉得眼前一花。 顾娇的手已经掐住华广大师的脖子,将他拎了起来。 “大师说什么禅?” 她抬起眼,脸上淡淡的,一双黑金异瞳,闪出诡异的杀气。 华广大师被顾娇掐住喉咙,几乎动弹不得,他张开口,勉强道:“娘子……这是……何意……” 顾娇的手指如铁钳般,坚硬冰冷,无法撼动。 “我问你,什么禅?” “欢……欢喜禅……” 顾娇嗤笑一声。 她手指用力,就要捏断这老和尚的脖子,却发现他右手如闪电般,朝自己的面门击来。 这老和尚,居然有些道行。 看来,并不单单是个好色之徒。 她左手格挡住那狠狠一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应该是那老和尚的腕骨碎了。 华广和尚的光头上,瞬间冒出冷汗,他疼得厉害,却咬住牙不肯出声。 这娘子,不是善类。 自己看走眼了。 华广和尚出家做僧人,到现在,也有近四十年了,前面三十年,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僧人,尽管修行勤勉,却时常为自己按捺不住的妄念烦恼自苦。 直至十年前,他某日被真神点化,修行从此突飞猛进,摇身一变,成了大华寺的住持。 大华寺以求子灵验闻名于京城内外,灵验,是果真灵验的。 真神曾赐他好几张符箓,也教过他如何写符,妇人将暗藏了符的求子观音请回去供奉在房中,定然能生儿子,从未有失。 灵验几次以后,大华寺声名鹊起,妇人们口口相传,都爱来大华寺烧香拜佛,以求生个儿子,给夫家传宗接代。 来的妇人多了,华广和尚便按耐不住自己了。 他的妄念与日俱增,实在忍不得,便哄骗着小娘子入他的密室,行所谓的秘禅修行,以求早得贵子。 其实,这密室之中,是点了迷香的。 华广和尚修行在身,并不怕迷香,而年轻的小娘子,哪里见识过这个,进来不多时便被迷倒,让他得了逞。 第69章 大师的秘密 而等小娘子们醒来,多数已经身在外头的禅室里,并不知道早被这老和尚吃干抹净,只以为自己被大师做了法,回去保管生儿子呢。 这老和尚的勾当,近十年来,竟然从未失手。 其实是因为他惯会看人,下手十分谨慎。 独自一人来大华寺,装扮朴素,说话做事畏畏缩缩的小娘子,是最易下手的对象。且即便事情败露,多使几个钱,威胁利诱一番,这样的小娘子多数也能忍下这口气。 穷苦人家的女人生活艰难,能拿一笔钱,还能生儿子,总比自己身败名裂活不下去要强些。 且老和尚做事隐秘,到现在为止,除了偶有一两个贞烈的小娘子寻了死,其他的,都稀里糊涂的被这华广大师骗了过去。 今日遇到顾娇,立刻让这老和尚忍不住了。 出身穷苦的人家,哪里养得出这样身娇肉嫩的小娘子。他以往从未见过如顾娇这般美貌的年轻娘子,身边既无人服侍,看起来又软弱可欺。简直就是一块让人垂涎欲滴的好肉! 结果没想到,肥肉没吃进嘴里,反倒惹了个杀神。 “你寺里的求子观音,里头可是都藏了符的?” “娘子说的什么符?” 老和尚装傻。 “炼鬼的符。” 顾娇从袖中掏出一只符牌,往华广眼前一晃,“你好大的胆子,身为佛家子弟,竟敢在佛门净地炼制厉鬼。” 华广脸色大变,他右手已断,本就疼的满头大汗,又听到顾娇说出这些话,吓得跪坐到地上,连连摇头。 “施主不可乱说,老衲怎么会炼鬼!这绝无可能。” 他咬着牙,左手在身上乱摸,摸出一张符来,“我这里的符只有求子、安胎、安产用的,怎么都不可能是炼鬼的啊。” 顾娇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符,的确只是一张普通的平安符。 只是,这老和尚奸滑卑劣,他的话,不能尽信。 顾娇见华广瘫在地上,一双眼睛闭着,口中念念有词。 她有心要看看这老和尚还能使出什么招数,上前一步,突然觉得脚下一空,竟然就此跌落。 这和尚竟然也会弄些法术,他身前那片地板,不知何时,竟然变做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顾娇未曾察觉,掉了进去。 华广和尚见顾娇上了当,心中松了一大口气,他艰难起身,想要再给顾娇致命一击。 可他刚凑过去,就被窟窿中探出的一只手揪住衣领,也拉了下来。 华广和尚心下大惊。 她竟没有掉落下去! 这黑衣娘子,怎会如此厉害? 她到底是什么人? 来大华寺,又是为了什么? 这女人,绝不会为求子而来,那她——难道是为了求子观音?! 想到顾娇方才问了求子观音里头是否有符,华广和尚背后一凉,生出几分惧意。 难道说,是求子观音出了什么纰漏?让这杀神找上门来? 若是建武帝发现了自己的手段,这岂不是诛九族的大罪?自己已经是出家人,那只怕大华寺,这几百名僧人,都要为自己陪葬。 其实,陪葬也就罢了,华广心中也并未如何看重这些僧人。 他心中惶恐,若是因此让真神震怒,耽误了自己的成佛之路,那这数十年的修行,可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华广心中原本还有一丝侥幸,如今想明白,今日只怕不得不弄死这小娘子了。 顾娇落进陷阱,却并不惊慌。 她原本也想看一看这老和尚的本事。 而华广落下后,脸色极不好看,也不知道是因手骨断了疼的,还是因为顾娇也将他拉入了此处。 说来有趣,这里,仍是在大华寺的佛堂之中。 只是原本香火袅绕的正殿之上,空寂无人,原本在正殿两侧的四位护法神,都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 正殿顶上开有天窗,光柱从天窗中投射而下,却不是金色,而是泛着白的苍青色。 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佛祖,不知何时,改变了容貌,化作了相貌狰狞的罗刹。 身躯青黑,发色朱红,一双绿眼,青面獠牙,状如恶鬼。 罗刹嗜人之骨血皮肉,既是恶鬼,可一旦归入佛祖麾下,便是法力高强的护法使。 顾娇抬头看着那尊手拿利刃,脚踩饿鬼的罗刹,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领悟了。 这老和尚,竟然想用皇子,炼出一个罗刹鬼! 炼出恶鬼做自己的护法,这可比当年顾冥的手段,高出不知多少。 只是,以这老和尚的修为,他能驾驭得了罗刹鬼吗?顾娇心生疑惑。 早年在西门寺,在梦中与明光和尚斗法时,他也曾放出罗刹鬼来杀顾娇,可那些,不过是幻象。这叫做华广的老和尚,可是真打算炼出一个罗刹的。 华广落在此处,脸上慈眉善目的神态,似乎也变了。 他脸上皮肉抽动,咧开嘴唇,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 “小娘子,老衲原本想留你一命,不想,你偏要寻死。” 他的左手捏住自己的右手腕,站起身来,他身后巨大的罗刹像,双目微闪,头颅缓缓转动,也一同朝着顾娇看来。 顾娇神色淡淡,她既然已经想明白事情原委,那这老和尚也不必再留了。 这时候,华广背后的罗刹鬼,竟然抬起脚,从莲花台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大殿之中顿时轰隆作响,天花上有碎瓦落下,跌在石砖铺就的地面之上,跌得粉碎。 那罗刹手中一手握刀,一手执斧,双足落地,地面上的青石砖,被它沉重的身躯踩出道道裂痕。 它每踏出一步,就有石砖崩裂,细小的碎片蹦起,擦过顾娇的面颊。 头上的殿顶,也随着这罗刹鬼的动作,晃动不已,摇摇欲坠。 “它最爱美人,小娘子的骨血,想必能为这罗刹,增加不少道行了。” 华广扶着软绵绵的一侧手臂,咬牙切齿的说道。 顾娇冷冷看他一眼。 罗刹鬼身躯庞大,扬起手中鬼刃,带着阴风恻恻,狠狠砸向顾娇,眼看就要将这小娘子,一劈两半。 华广躲在一侧,瞪着眼,等着看她血溅当场。 第70章 听了一耳朵 可他的愿望落了空。 顾娇身形一闪,就从罗刹的刀下避开,站到这恶鬼的背后。 她动作极快,华广和尚甚至都没看清。 顾娇左手拿着斩仙刀,飞身跃起,一刀便刺进了那罗刹鬼的的后心。 罗刹鬼怒吼一声,转过身来,它却够不到顾娇。 顾娇仍抓着刀,稳稳挂在它的后背之上, 华广和尚见状,脸色大变,他想要做法,可右手抬不起来,使不上劲,只得用左手拿起自己的佛珠,向顾娇掷来。 那佛珠不知是什么法宝,飞到空中,一个个滴溜溜直转,瞬间化作人头大小,朝着顾娇扑来。 顾娇转头看去,眼神一冷。 哪里是佛珠,就是人头。 佛珠里头,是一个个禁锢在其中的鬼魂,正扭曲狰狞,尖叫怒号,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朝她扑来。 她左手一扬,放出南明离火,苍白色的火焰,瞬间吞没这串巨大的佛珠。 华广和尚见此一幕,顾不得心疼他的法宝,勉强站直身体,就要往外逃走。 这黑衣娘子太可怕了,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挡下那串炼制了一百零八个厉鬼的佛珠!要知道,即便是修行之人,只要被这串佛珠碰到,定会被内里的戾气鬼气所伤,若是道行不够,说不得还会被这佛珠摄了魂魄,成为里头厉鬼的美味佳肴。 华广和尚耳朵里听到了佛珠里厉鬼们的哀嚎,无比凄厉,他的脸色青白,嘴唇直抖,额上全是冷汗。 小娘子如此神通,堪比仙佛! 顾娇烧了那佛珠的同时,右手用力,顺势往上一跃而起。 她身躯轻盈,如一只黑色的蝴蝶扇动翅膀,跃上了那罗刹鬼的肩头,斩仙刀已经拔出来了,罗刹鬼抬手便来抓她,她更快,将手中短刀,插进了罗刹鬼的天灵盖。 罗刹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鸣,它连退几步,巨大的脚掌,踩得地上碎石崩裂,粗壮的手臂胡乱扬起,打在大殿的柱子上,那圆柱应声而断。 顾娇丝毫不为所动。 她脸上淡淡,一双黑金异瞳中,只有冰冷杀意。 右手上的斩仙刀由上往下,划出一刀,轻松得如同切开一块豆腐。 罗刹鬼的半边身体,轰然倒下。 顾娇从它的肩头跃下,冷冷看着另外一半。 方才罗刹鬼在大殿中挣扎之时,击毁了这间佛堂的柱子,大梁,它的脚踩碎了香案,甚至将殿顶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落下了大片的碎木瓦砾。 现在,还未倒下的另外一半身躯,正摇摇摆摆,朝着四处躲避的华广和尚砸去。 那和尚拖着受伤的残躯,躲闪不及,被罗刹鬼的身躯砸中,吭都来不及吭一声,就一命呜呼。 顾娇瞥了他一眼,那颗光头正好被罗刹鬼的巨足踩中,脑浆子跟鲜血红红白白流了一地,眼见是不能活了。 他那一身罪孽,死后定然是要入阿鼻地狱的吧。 顾娇冷哼一声,走到那罗刹鬼的身躯前,仔细搜寻起来。 果然,在这鬼的身躯里头,找到了同样的东西。 顾娇把那符捏起,同样收到袖中。 再放出一簇南明离火,把这罗刹鬼烧了个干干净净。 此时华广和尚已死,此地的幻象,也就消失了。 顾娇站在一间只剩了半堵墙的禅房之中,地上到处都是碎石瓦砾,仔细看了,碎石之中还掺杂着好些金银铜钱,珍珠宝石,皆碎作了齑粉。 她掸掸衣袖边沾上的一点灰,往外看去。 外头有僧人正好路过,见此情景,脸上露出惊恐神情,大叫起来。 顾娇却不管他叫些什么,转身越过残墙,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 两日后,大华寺的住持华广大师之死还未有定论,就有官兵来封了大华寺,寺内所有的僧人都下了狱,官兵们在寺中搜出无数金银钱财,还有奇珍异宝。 大华寺的秘密,因为牵扯到无数妇人的名节,建武帝特意嘱咐了领队的官兵们,带人走时,必须将僧人们统统堵了嘴,不能让他们乱说一个字。 若有人敢乱说话,立刻乱棒打死。 再过了一日,宫里一位姓肖的昭仪,被建武帝下旨赐死。 她的孩子,被送到太后宫里。 顾娇回去后,将大华寺内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建武帝,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只恨不得将那大华寺里所有和尚都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自然,大华寺里的僧人也有不少,不一定个个都是坏的,这些,只能由陛下细细查问,兴许真有冤枉的。” “娘子,我好恨!” 若不是那妖僧已经死了,建武帝只想将他拿来凌迟了。 竟然想把自己孩子炼成罗刹鬼! “皇子血统贵重,说句大不敬的话,将来也有做天子的可能。” 顾娇道,“这样的孩子,若是真的能炼成,我想不出还有谁能驱使这样的罗刹,又有谁,要它来做护法。” 炼鬼,顾娇了解得并不多,她之前只知道要炼出厉鬼,需要好好挑选材料,生辰八字都有讲究,错一丝一毫都不成。 这样说来,当初丽妃生孩子难产,拖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说不定,也是为了这孩子的八字。 炼出罗刹鬼的人,定然比顾冥那些手段高明得多。 真的,是那个老和尚干出来的吗? 顾娇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娘子的意思是……” “我前些时听过一耳朵,如今天庭中,颇有些乱。” 建武帝呆呆的看着顾娇。 听过一耳朵?听谁的一耳朵?神仙吗? “此事只怕还有后手,陛下须得十分谨慎才是,我看,不如将国师迎进京内,净玄大师德高望重,有他在京中压住这些魑魅魍魉,陛下也能安心一些。” “娘子说的是。” 那顾娘子呢?是又要走吗? 建武帝很是舍不得,但他心中明白,既然事情解决,顾娘子便不会因为他而停留在京中。 这时候,许明进来,对建武帝一礼,又对顾娇一礼,道:“太后娘娘吩咐奴婢来请顾娘子。” “母后?” “是,娘娘说,想见一见这位惊为天人的顾娘子。” 建武帝站起身,他有些不放心,母后为何突然要见顾娘子呢? 第71章 萧太后 其实不怪建武帝忧心,他的母亲萧太后,平日里只是在宫里头养养花草,悠闲度日,从不过问他前朝之事。 甚至连他的后妃,萧太后也管的不多,除非有哪个妃子恃宠而骄,做得过分了,太后才会出面敲打一二。 这次的事,起因是被赐死的肖昭仪指使宫女陷害丽妃,才扯出来后头丽妃去请了求子观音一事。 许明查了许久,才查出来,那日带着观音神位,故意被建武帝撞见的宫女,其实是肖昭仪指使的。 但她没有想到,丽妃并未因此事失宠,反而因祸得福,建武帝开了金口,说她若是实在惊惧不安,也可以拜一拜观音。 她思来想去,又暗地里授意自己的娘家,让他们想办法,让丽妃从大华寺请求子观音。 大华寺的华广大师,虽然灵验,但名声算不上好,坊间其实很有些风言风语。 虽然没有实证,人人都说是因为大华寺极灵验,旁人嫉妒,才有这些谣传,但肖昭仪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既然有风言风语,那就让和尚跟丽妃扯上关系。 她做事惯爱布个先手,后头能不能成暂且两说,先把坑挖了。 万一成了呢?对吧。 自然,肖氏不至于丧心病狂的让丽妃去请个鬼观音进来,但从外头请观音入宫一事,她在其中推波助澜,还是想让建武帝日后厌弃了丽妃,先替自己的儿子扫清一些障碍。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到底,她被赐死有些冤枉了,可谁叫建武帝心情郁躁,要拿人出气,正好让她给撞上了呢。 这件事虽然在宫中无人敢谈论,但萧太后是知道的,她听说皇帝是靠一位美貌的神仙娘子,才能以最小的代价,了结了此事,便无论如何想要见一见这位顾娘子了。 顾娇倒是无所谓,她对许明道:“既然太后要见我,那便去吧。” “娘子等一等,我与你一道去。” 许明忍不住偷偷看了建武帝一眼,不敢说话。 于是建武帝便陪着顾娇,一起往太后日常居住的蓬莱阁而来。 萧太后已经在宫里等候了。 她年纪还轻,四十出头,但因为早年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很有些老态,身子也不太好。 早就听说宫里来了一位惊如天人的娘子,美貌非常,自己儿子早晚都陪着,根本不去后妃的宫里。 她最开始,还以为建武帝是又纳了一位新人进宫,宠爱有加,把丽妃都比下去了。 后来突然又说丽妃难产母子俱亡,她心里直犯嘀咕,明明丽妃早就产子了,说是生得不太顺利,但孩子是生下来了的,怎么十几天后变成难产母子俱亡呢? 又说丽妃的宫里好些人被处置了,宫门也封了。 因为这件事,宫里头一时死了不少人,萧太后猜到其中必有蹊跷,但她并未插手,只等着最终定论。 等了几天,居然等来了昭仪的孩子,昭仪被建武帝下旨赐死了,宫中能养皇子的后妃不多,只能先把孩子送来蓬莱阁让太后帮着养几日。 这下萧太后猜出来了,丽妃母子俱亡之事,大约跟昭仪脱不了干系。 皇家子嗣关系国本,从无小事,昭仪既然出了手,那皇帝处置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孩子可怜。 最终,宫里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建武帝亲自来跟她说了,她这才知道,儿子能毫发无伤的按下丽妃母子之事,全是那位娘子的功劳。 她并不是被皇帝看上的女人,而是一位法力高深的修行者。 这让她愈发好奇了。 等顾娘子款款走进殿来,萧太后一见之下,脸上露出惊异神色。 这不是……当年的那位顾娘子! 是了,她也姓顾的! 十年过去,顾娘子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变!还是当年十六七的模样! 萧太后扶着宫女,缓缓起身,又仔细看了看那位娘子。 没有错,就是她! “顾娘子?” 顾娇看到萧太后,也微微一愣。 “萧娘娘?” “是了!都说来了位神仙娘子,我道是谁,原来是顾娘子!” 萧太后笑道,忙让宫女请顾娇坐。 顾娇跟着宫女坐了,宫女们又忙忙的给她上茶点,这时候萧太后才看到站在一旁的建武帝,嗔怪道:“你怎么也来了。” 建武帝对萧太后一礼,道:“儿子有几日没来看母亲了,想得厉害,既然顾娘子要来,就一起过来看看母亲。” 建武帝没想到萧太后竟然认得顾娇,而且这两个人,似乎还有交情。 他暗暗松了口气,对萧太后道:“母亲竟然见过顾娘子吗?” 太后看着顾娇,见这娘子还是一身黑衣,面白如玉,一双黑金异瞳,沉静如水。 而反观自己,已经是头发花白,眼有皱纹了。 她脸上露出恍惚神情,叹了一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一回。” 太后又回到座位上坐下,端起一杯茶,“我在宫里头最艰难的时候,曾遇到过外头进来的一位小娘子。” “是,母亲说过。” 只不过,母亲说得并不详细,她只是说,当时病得厉害,也不知道是真的有过这样一位娘子,还是说,只是自己病中的臆想。 “真是没想到,还有再相见的一日,当年娘子给我的符,我还好好的收着呢。” 萧太后微微一笑,依稀露出几分当年的模样。 顾娇看了看她身边的宫女,并不是那时候伺候在她身边的那位。 世事无常,毕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娘娘收着吧,一如当年,娘娘若是遇到什么事情叫我,我必来的。” 顾娇对她一笑。 “今日能见到顾娘子,真是意外之喜,不如,就留在我这里用晚饭如何?” 萧太后又问。 “好。” 见她很是和善,没有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世外高人模样,萧太后心下慰藉,忙道:“娘子还记得青沅吗?如今她也是尚宫了,我就叫她用心准备一顿好饭菜来,如何?” “我随娘娘的意思就好。” 这句话说的萧太后眉开眼笑,她又问起好好宁宁跟那只大老鼠,得知她们在后头,不日也要进京,忙道:“唷,这可太好了,我好些年没设宴款待贵客了。等小娘子们进来,我再宴请她们,娘子不会立刻就要走吧?” 顾娇摇了摇头,道:“大华寺之事,只怕还有后患,我再留一留,等国师进京后再走。” 第72章 奇遇 顾娇这句话说得建武帝心中也是一喜。 如此说来,顾娘子还会在京中暂留一段时日。 “既然如此,我就让她们给娘子收拾出宫室来,就离我近一点的玉霄阁,如何?” 顾娇点了点头,道:“娘娘安排就是。” 她并不在意这些,左右是要等好好宁宁她们进京的,住在哪里,都是一样。 建武帝见萧太后眼见着精神焕发,忙忙的吩咐这个玉屏风要摆到玉霄阁去,那套剑州进贡来的蜀锦被褥也得赶紧铺上。 还没见过母亲为哪位后宫的妃子如此忙过呢,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爱顾娘子。 建武帝笑着摇摇头,道:“那顾娘子就在母后这里歇息,儿子还有事,先走了。” 萧太后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别忘了待会儿来一起陪娘子晚饭。” “是。” 建武帝脚步轻快的走了。 萧太后一边吩咐宫人们忙里忙外,一边看看顾娘子。 她仍是坐在那里,乌发雪肤,安静不语,仿佛一幅精心描绘的画卷,美不胜收。 说起来,皇帝迄今也未立后呢。 萧太后想了想,一时觉得都是妄想,一时又忍不住琢磨,那可是帝国的皇后之位,万一顾娘子肯呢? 罢了罢了,没影子的事,还是别想了。 萧太后脸上一会儿笑,一会儿愁,看的旁边的宫人们都战战兢兢,不知太后今日是怎么了。 而那位顾娘子,倒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明明是第一次来见太后,却一点不见她惶恐不安。 其实,顾娇是在想,既然华广和尚炼鬼,那他必然不会只炼一只。 除了丽妃母子,还有被自己烧掉的罗刹鬼,也许,京中某处,仍有未知之鬼,躲在暗处,只等着吃人。 可惜这时候东仓君不在,若是它在,只要让它去探查一番,京城中谁家中出了怪事,必定一清二楚。 顾娇呆呆坐着,破天荒的,思念起另外三只来。 *********** 被顾娇思念的三只,此时正在镇国公安排的大船上,玩得不亦乐乎。 为了护送顾娘子一行,镇国公安排得很是细致周到,船是二层的官船,又宽敞又平稳,除了胡好好他们几个,上头还有一队他的亲兵护卫,为的是一路护卫顾娘子的安全,顺顺当当地把她们送到京城。 要胡好好说,也不知道是谁护卫谁。 既然船上有外人在,胡好好仍是化作了男身,带着宁宁,一人住了一个房间,东仓君也在船上,但不知它躲在何处,胡好好也不去管它,左右它每到一处都会去搜罗些小鼠儿做徒孙,寻些有灵气的教导教导,也是乐趣。 每日在船上百无聊赖,他跟一帮子兵士混得烂熟,每日一起吃酒赌钱,喝到兴起,还会脱了上半身衣袍跟人在甲板上角力,叫宁宁看得直摇头。 三五日混下来,就差点跟这帮兵勇拜把子做异姓兄弟了。 这日实在是闲的无聊,胡小郎君坐在船头,找了根钓竿,竟然钓起鱼来。 有个叫大雨的兵勇笑他,“荒川河里头水这样急,胡郎君怎的想起不得在这里钓起鱼来了?” 他瞥了大雨一眼,道:“山人自有妙计。” 一句话把个大汉笑得直打跌,道:“任凭你山人河人咧,这样湍急的河水里,钓不起来鱼的!”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似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大雨定睛一看,居然是条近三尺长的大鲤鱼,被胡小郎君钓了起来,正摔到甲板上,尾巴不断拍打,噼啪直响。 他目瞪口呆,指着大鲤鱼问道:“这真是你钓上来的?” 胡小郎君哼了一句,“还能有假!” “俺的娘!你可真神啊!” 大雨忙过去抱起大鲤鱼,那鱼极大,还很有劲,他抱了好几下,才勉强按在怀中,哈哈笑道:“送给厨子,晚上烧个红烧鲤鱼来吃!” “一条怕不够,我再多钓几条。” 胡小郎君说着,又将鱼竿往河水中伸去。 大雨这才发现,他竟然没有在鱼钩上串饵! “俺滴娘,真神仙啊!” 大雨口中嘟囔一句,抱着怀中的鱼,往甲板下头去了。 做饭的地方在下头,他得赶紧把鱼先送过去。 等他再回来时,胡小郎君脚下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五六条大鱼了,这可让大雨乐开了花,又叫了两个兄弟一块儿来搬,看向胡小郎君的眼神,更是多了几分崇敬。 这个小郎君不一般啊,看着瘦瘦的,胳膊腿上仿佛没几两肉,竟然又能喝酒,又善拳脚,还这样会钓鱼! 怪不得是国公爷看重的人呢! 因钓上来的鱼都是普通的鲤鱼,胡小郎君觉得有些无聊。 都说荒川河里头古怪多,这在河里都好些天了,怎么一点儿古怪也没碰上呢? 他还指望捞点大鹅来吃吃呢。 不过,说起来,的确是有点古怪。 胡小郎君又拉起鱼竿,钓上一条大鱼。 荒川河里的鱼都是傻子吗?这么好钓的? 他这个疑问,直到夜半,才有了答案。 到了晚间,船停在了一个野渡口,打算就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早上再上路。 荒川河岸,这样野渡口很多,有时候行船错过了渡口,在野渡口停船过夜也是一样,除了不能上岸采买补给,其他并无差别。 二更天的时候,船上其他人都早早进入梦乡,胡小郎君独自一人,在甲板上练剑。 宁宁在一旁陪他,脚边还依偎着黑猫绿衣。 突然,绿衣抽了抽鼻子,站起身来。 “绿衣,怎么了?” 宁宁忙弯下腰,去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它却突然跳开,蹦上船头,对着船下的河水露出尖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嗯?” 胡小郎君也察觉出不对,便跟过去,从船舷探出头,向下看去。 只见夜色之中,墨墨黑的河水里头,从下往上,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咦!” 胡小郎君忙对宁宁招了招手,“宁宁快来看,这是人是鬼?” 宁宁忙过来,跟着探出头去一看,“他在水里不动不喘气啊,我看是鬼!” “你也觉得是鬼?” 第73章 与众不同的水鬼 因是在渡口,荒川河水略平缓,没有那么湍急,那张惨白的脸才能在水中浮起。 他听到船上那小郎君小娘子,一点儿不怕不说,还在讨论他到底是不是鬼,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可旁边的绿眼黑猫,又狠狠盯着自己,一脸杀气腾腾,且身上全是阴气,仿佛不是人间物。 有些可怕啊。 吕生一时犯了难,这是上船去啊,还是不上船去呢。 “我说,下头那位,你是上来啊,还是不上来啊?” 胡小郎君见那张脸在河水里摇来摆去,便问了句。 “呃,我,我若是不上去又如何?” “你不上来,我下去呗。” 胡小郎君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嘿嘿一笑。 吕生只觉得后颈皮子一紧。 这小郎君,与旁人不同,居然一丁点儿都不怕他。 罢了罢了。 吕生身形一晃,已经轻飘飘站在船头。 “你这水鬼,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胡小郎君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 “……” 吕生只得作个揖,道:“今日送了郎君鱼,但求郎君的水酒一杯。” “原来那些鱼是你送的啊!我说怎么那般蠢呢!” “……” 这话怎么听起来不是那么一回事呢? 不过,吕生并不去计较,他只是好脾气的笑笑,配上那看上去平凡的五官,显得有些苦相。 胡小郎君突然觉得这鬼有点可怜,便不再玩笑,问道:“你要吃什么酒,我这里多了,绵的烈的都有。” “不拘什么酒,是酒就好。” “好咧。” 他应了一句,回身去房间里头找酒了。 吕生仍站在船头,旁边是一脸好奇的宁宁,跟仍在哈他的黑猫。 “呃,小娘子好。” 宁宁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吕生点了点头。 宁宁便给他行个福礼,道:“郎君好。” “这猫,是小娘子的?” 宁宁点点头,道:“是,它叫绿衣,是不是很漂亮?” 吕生再看那猫一眼,心想,黑咕隆咚的,漂不漂亮的看不出来,倒是看得出来怪凶的。 “它似乎不怎么喜欢我。” “喔,它对生人都这样。”宁宁说着,看吕生一眼,补上一句,“生鬼也是。” “……” 看着胡小郎君拿着酒坛子过来,宁宁道:“既然你们要喝酒,我去弄点下酒菜吧。” “不必那么麻烦……” 吕生小心翼翼的刚说了句,宁宁已带着黑猫走远了。 黑猫不在,吕生顿时感到的压力小了许多,他与胡小郎君席地而坐,就着夜光,对酒当歌起来。 原来这吕生,生前嗜酒,连他的死,都是因为某日喝得烂醉,不慎落入荒川河中,年纪轻轻一命呜呼。 这几日看这艘大船上日日酒肉飘香,他着实忍不住,就想来讨要一点酒喝。 但喝酒吧,总不能白喝人家的,正好胡小郎君不知为何想起要钓鱼,他欢喜的不行,赶快把一条条大鱼挂上胡小郎君的鱼钩,让他钓个盆满钵满,这样自己晚上再来讨酒喝,也好说话不是。 胡小郎君拿过来的,是兵士惯常爱喝的烈酒,一碗酒下肚,脸上立刻做烧,即便是海量如胡小郎君,也觉得舌上辣辣的,得吃两口宁宁腌的脆萝卜才好。 正好晚间的鲤鱼还有剩,宁宁拿鱼身烧了一道酱烧鱼,又拿头尾跟白萝卜一起,煮了一道鱼汤,鲜美无比,胡小郎君喝得眉开眼笑。 吕生只喝酒,闻到鱼肉香气,也觉得馋虫被勾起来,连连抽动鼻子。 “吕兄不来点?香呢!” 胡小郎君让他。 吕生苦笑着摇摇头,道:“胡兄客气了,小弟吃不得人间的东西,闻闻香气,便也是吃过了。” “那吕生长久在水中,岂不是要饿肚子?” 胡小郎君突然想到,这吕生是个水鬼,他落水而死,也不知有没有人祭拜他,若是没有,他岂不是很凄惨。 又想到,都说水鬼必须得有人替,才能再进轮回去投胎,不知道面前的吕生,还有多少年,才能等到这个机缘。 “饿肚子倒是还好,只是无酒可饮,让人难熬。” 吕生再饮下一杯酒,他喝酒也并不是真的能喝下去,只是他喝过的酒,会变得寡淡无味,如同白水。 两人一杯接一杯的喝,吕生许是多年没有这样好好喝过了,直喝的酩酊大醉,抱着胡小郎君道:“今日得胡郎款待,某心中感慰,这一路上,荒川河中水鬼颇多,某愿意守护胡郎的船,换得胡郎的美酒,不知可行呢?” 胡小郎君看他十分可怜,便道,“那就劳烦吕兄了。” 得到胡小郎君的承诺,吕生大喜,仰天长笑几声后,便消失不见。 宁宁目送着这水鬼离去,对胡小郎君道:“你做甚要白送他酒。” 可不是白送,这大船上有一个快要千年狐妖,一个有了法身的厉鬼,又哪里需要一只苦巴巴的水鬼保驾护航。 胡小郎君叹了口气,道:“他死在荒川河中,不能离开,孤单单的,看起来又呆得很,接下来我也没什么事,就当陪着他聊聊天吧。” 接下来几日,每日过了三更,吕生都如约而至,与胡小郎君一起在月下喝酒。 两人天南海北的聊,稔熟起来,胡小郎君便问他,在荒川河里有多少年了。 不问不知道,一问才晓得,竟然有一百多年了。 那不是跟宁宁的年纪差不多了? “难道这一百多年里头,吕兄就没有一次再进轮回的机缘吗?” 胡小郎君有些好奇的问。 这吕生也太倒霉了,一百多年,居然没有一个人在他的地盘上落水溺死吗? 吕生饮下一口酒,笑了笑,道:“一饮一啄,皆有因果,也许,是我的机缘没到,总也遇不到合适的人选呢。” 看他似乎不愿意再多谈这个话题,胡小郎君便又聊起了曾在草原上烤全羊喝烧刀子酒的经历,把个吕生馋得口水都要滴下来。 “说起来,吕兄喝过葡萄酒吗?” “葡萄酒?我听说过,说是用葡萄酿出来的?” 一百多年前,葡萄酒在大顺还未盛行起来,因此吕生并未喝过。 “对,可惜这船上没有,不然就请吕兄尝一尝了。” 第74章 怪不得没有机缘 胡小郎君聊起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塞外风光,让长年呆在荒川河中的吕生心生羡慕,他生前也是个爱到处游玩的书生,但还未去过塞外。 “若是什么时候,能亲眼去看一看那塞外的风光,真是死了也值得啊——” 吕生憧憬道。 “吕兄,你已经死了。” 胡小郎君带着醉意,笑着搂过他的肩膀,举起酒杯,对空中明月一敬。 “且以此杯,祝愿吕兄早日得机缘,能再入轮回吧!” “多谢,多谢胡郎!” 吕生很是感动,连忙也跟着举杯对月,敬过后,将酒倒下荒川。 “说起来……” “嗯?” “明日也许,就是机缘了。” “喔?” 胡小郎君一惊,忙问道:“可是有人来取代吕兄了?” 他点点头,笑道:“也许今晚是最后一次与胡郎相聚了,当痛饮此杯!” “痛饮此杯!” 两人相对喝下杯中酒,呵呵笑起来。 胡小郎君放下酒杯,他心中突然有些依依不舍,看向吕生,发现对方也是一脸怅然若失。 “若是能早点结识胡郎,该有多好。” 半晌,吕生低下头,叹了一句。 胡小郎君没有说话,吕生站起身来,对他拱手一礼,“吕生谢过胡郎这几日来的悉心照应,就此别过!” “望吕兄心想事成!” 胡小郎君也拱手回礼,目送他走回到水中,消失不见。 第二日一早,胡小郎君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喧哗,他忙穿好衣裳出了房门,看到甲板上有几个兵士急得团团转。 “怎么了?” “胡郎君快看,那边有人落水了!” 大雨的嗓门最大,他往前一指,只见不远处,波涛之间,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浪中挣扎。 胡小郎君目力比这些兵士要好得多,他看得清楚,是一个年轻的妇人,好似还带着孩子。 “这可咋救啊,我们不会水啊!” 大雨急得不行,想要跳下河去,又不敢。 他们都是安西关镇国公的亲兵,平日里只在大漠上策马扬鞭,又何曾在江河海中游过泳。 船上的船工们更是不敢让这些军爷们下水,这可开不得玩笑,荒川河中的水极为湍急,还有许多从水面上根本上分辨不出的暗流,连他们这些老手也不敢轻易下水,哪能放这些旱鸭子们下去。 胡小郎君赶紧几步跑到船边,正想下去救人,猛然想起了昨晚上吕生说的话。 难道说……这落水的母子,就替代吕生的人吗? 他的脚下不自觉停住,有些犹豫起来。 “胡郎君可会水?若是不会,还是我们下去试试看吧!” 大雨见他跑了几步停了下来,以为他是心中害怕。 “大爷们,不能下,不能下,荒川河里有水鬼要拉人的啊!” 船工在一旁苦劝,他们何尝不觉得水中妇人可怜,但眼看着已经要沉下去,来不及救了。再说,这样在水中胡乱挣扎的人最是可怕,若是去救,自己的性命定然也要一并搭上。 胡小郎君只觉得左右为难,他咬着牙,捏着拳头,手心都捏出汗来了。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突然又发出声声惊呼。 胡小郎君定睛一看,已经沉下去的那对母子,居然缓缓的从水中冒出了头,被浪头簇拥着,往岸边而去。 仿佛有谁在水下将她们托住了一般。 “胡郎君!快看!她们有救了!” 大雨及其他几个兵士看得面露喜色,忍不住拍拍胡小郎君的肩膀,又捏住船舷,双眼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汹涌波涛中若隐若现的两人。 不一会儿,母子二人顺利上了河岸,众人松了一口气。 这一段河道比上一段略平缓些,众人看那对母子在岸边醒来,母亲跌跌撞撞的,抱起孩子,往岸上头走了。 看样子,是没有事了。 大雨他们都兴高采烈,纷纷议论起刚才亲眼看到的奇迹。 胡小郎君却觉得心上仿佛压了一块石头般,分外沉重。 到了晚上,果然,吕生来了。 他还如之前一样,面色惨白,细眉细眼,看起来有一点儿苦相。 见胡小郎君已经备好了酒菜,吕生有些惊讶,他坐下,对胡小郎君一拱手,道:“胡郎,我又来了。” 又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胡小郎君给他斟了一杯酒,微微叹了口气,“原来你的没有机缘,是这个意思……今日水中那对母子,是你放走的吧。” 吕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酒杯,小啜一口,道:“被胡郎识破了。” “你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为何要这样放弃了呢?” “那妇人带着孩子……我实在,心有不忍。” 吕生一口饮尽杯中酒,笑道:“事已至此,何必再说它,既然我不必走,便可再与胡郎痛饮美酒,何不悦哉!” 胡小郎君也与他一同饮下一杯,突然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开口道:“难道说……这一百多年,都是如此?” “嗯?” 吕生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其实不是没有机缘,而是,你回回如此?” 胡小郎君突然悟了过来,怪不得他一个普普通通的水鬼,能在荒川河中呆一百多年,合着是这样一回事! 吕生看起来反倒是很高兴的样子,道:“世上少了两个如我这般的鬼,乃是一大幸事,值得多喝几杯!” “吕兄!”胡小郎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你又是何苦!” 吕生拍拍胡小郎君的手背,道:“虽然我在荒川河中,孤寂忧愁,但回回来替我的,不是弱女,就是贫老,有一回碰上跟我一样的书呆子,他也并没有什么过错,不过是科举没有高中罢了。” “众生皆苦,可胡郎,我既然已在此处,何必让人再来替我,从此孤苦伶仃一个鬼,只能藏身于黑漆漆的水里,永不见天日。” “更何况,我现在也没有那么苦了。” 他饮下一口美酒,摇摇头,抬手敬明月,“我之幸事,乃是交了胡郎这位好友,能一同于月下饮酒,仅此足矣。” 胡小郎君目光闪闪,双手举杯,对他道:“吕兄,你是条汉子!胡好好敬你一杯!” 第75章 上任 吕生见胡小郎君如此一本正经,忙起身,与他碰了碰酒杯。 他死的时候不过十八岁,还未成婚,溺死在荒川河后,也没个后人给他烧纸上香。他在河中沉浮百年,既见过盛年光景,也目睹过人间地狱,虽然身处激流之中,但心中早已是波澜不惊了。 但遇到胡小郎君这样一个愿意跟水鬼交朋友的人,在吕生百多年的鬼生中,还是头一个。 他心中感激,道:“不想百年后,还能有此造化,我吕生,也算死而无憾了!” 不过,刚才胡郎君似乎说他叫胡好好? 好好一个男儿,怎的叫个女娘的名字? 心中虽然嘀咕,吕生倒还不至于把这话问出口,他想,管他好好坏坏,是胡郎,就是我的此生挚友了! 又是一醉方休。 第二日晚上,吕生没有来。 又过了两日,他突然面带喜色的来了。 胡小郎君一看,就知道他这是有什么事。 “胡郎,地府的冥君唤我去,说我这百年来共救得二十一条人命,他已上报天庭,上头嘉奖,得授命阳城社令,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 他笑眯眯的,对胡小郎君拱手道:“日后若是胡郎去往阳城,可一定要找我喝酒呀!” “这可是大喜!” 胡小郎君听闻此事,高兴得握住吕生的手,“社令是什么?” “社令,就是民间说的土地公公。” 吕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这么年轻英俊的土地!” 胡小郎君一句话说得吕生惨白的脸上都烧出红晕来,很有些羞涩不安。 尽管如此,他脸上的笑也一直没停过。 不必杀人,也能脱离荒川河,这简直太叫人高兴了。 两人高兴的不得了,宁宁听说了,也为吕生高兴,忙忙的去做了好些小菜来给两个人下酒吃。 痛痛快快的喝了一坛酒,吕生抱着胡小郎君,又哭又笑,终于把心中这郁积了上百年的悲苦,统统发泄了干净。 天色微明之时,他与胡小郎君告别。 “胡郎,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送走吕生后,胡小郎君又百无聊赖起来。 好在京城已经快要到了。 将胡小郎君一行人送到了合阳城外的渡口,大雨领着众兵士与他道别。 “真的不用我们送到京中吗?” “不必不必,诸位就此回返吧,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近了,我们自行去就好。” 胡小郎君与他挥挥手,道:“放心。” 大雨知道这小郎君虽然看起来瘦弱,却是个狠人。再说如今不比当年,天下太平,因此也并不担心。 “那就此别过!胡郎君再来安西关,可要找我喝酒啊!”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说罢,胡小郎君上了马车,扬起马鞭,那匹马儿就扬起四蹄,欢欢喜喜的朝着官道而去。 他们上岸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在路上跑了不一会儿,天色就暗下来了。 算算马儿的脚程,他们大约能在两日后抵京,胡小郎君便撩开帘子问了句:“宁宁,可要找地方歇一晚?” 宁宁摇头道:“不必了,我想快点见到娘子。” 胡小郎君嘿嘿一笑,“好咧。” 马儿在船上憋了许多天,这时候跑一跑,也开心得很,并不需要歇息。 到明日早上歇歇便是。 因是在官道之上,道路很是平整宽敞,马儿跑得也很轻松,这时候天色晚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胡小郎君他们这一架马车。 宁宁也坐在车头,陪着胡小郎君说话,东仓君在车里打盹儿。 突然,官道下头,东边不远处似有灯光一闪而过。 “这里还有人家呢。” 胡小郎君随意说了句,宁宁也往那边看了一眼。 话音刚落,突然从斜里冲出来一个黑影,朝着马儿直直撞来,吓得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高昂的嘶鸣。 胡小郎君忙用力拉住缰绳,好半天才安抚住了马儿。 宁宁则一跃而起,朝那黑影飘然而去。 “怎么了,怎么了?” 东仓君在车厢里头睡得好好的,突然马车剧烈晃动几下,它一骨碌滚到车尾,在车壁上碰了头,忙忙的爬起来问。 “好像,撞了什么。” 胡小郎君伸长脖子往远处看了看。 仿佛——是头驴? 驴? 宁宁已经拉着那头驴往这边来了,这时候,一个年轻妇人,突然也从密林中穿了出来,她左右看看,瞧见了宁宁拉着的驴,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 “哎呀,多谢小娘子,多谢小郎君!” 她对胡小郎君躬身行礼,又对宁宁笑道:“实在对不住,我这驴,是不是吓到二位了,不知马车是否有损伤,我来赔。” “是娘子的驴?” 宁宁问道,她手中拉着驴头上的套绳。 “正是奴的,多谢小娘子替奴抓住它。” 宁宁要把绳子给那女子,可这驴死倔,刚才明明还好,这时候又不肯挪动一步了。 那女子瞧见,忙过来接过宁宁手中的绳子,道:“这是奴家里的驴,因为奴家中养了不少牲畜,一时没有看住,竟叫它逃了出来,这才冲撞了二位,我替它给二位赔不是了。” 宁宁觉得这位娘子说话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她只是摇摇头,道:“不妨事,娘子以后可要看好了,别让牲畜出来撞伤人。” “小娘子说的是,是奴疏忽了。” 那娘子说着,又笑道:“出来得仓促,身上也没带什么,眼见天色也晚了,小娘子小郎君可要住旅店?奴家里就是开客栈的,不如去奴那里,也可招待二位一点薄酒。” 宁宁摇摇头,道:“我们还要赶路,就不住店了,多谢娘子好意。” 女子脸上露出遗憾神色,她手中牵着驴,口中道:“那真是不巧了,若是小娘子下回路过这边,可以去奴那里住,穿过这片林子,那边有座桥,桥边上便是奴家的客栈了,小娘子小郎君若是来,奴不收钱的。”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声音又干脆又爽利,让人不自觉便心生好感。 宁宁听了,也对她笑了笑,道:“好的,若是下回路过,定然去打搅娘子。” “奴唤做三娘,小娘子一定要来喔!” 第76章 先找房子 三娘牵着驴下了官道,又往密林中去了。 胡小郎君看了看方向,应当是方才经过的那一处灯光。 方才死犟着不肯挪步的驴,也不知道那位三娘到底使出什么好法子,竟然顺顺当当的跟在三娘后头走了。 只是一步三回头,颇不情愿的样子。 “那驴还不肯呢。” 宁宁看得好笑。 胡小郎君却沉默不语,他戳了戳从车帘后头探出头来的大老鼠,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东仓君道:“似有点儿怪味。” 胡小郎君点点头,他也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似麦香,但又带着一星半点的腥臭气。 但那气味也只有一瞬,很快便闻不到了。 罢了,还是赶路要紧。 马儿方才受了惊吓,这时候平静下来,胡小郎君拍拍它,继续上路。 到了第三日清晨,已经可以看到前方京城高大的城墙了。 胡小郎君跳下车,喜滋滋地道:“宁宁,可算是到了。” 宁宁坐在车头,也是一脸笑,胡小郎君牵着马,站到了城门前的队伍中,等着进城。 他们身上带了镇国公给他们特制的令牌,在大顺各地出入都很方便,不会被当作没有路引的可疑人士。 排队的人很多,有挑着两座小山一般柴禾进城,穿着单薄的老汉,也有胳膊上挂着篮子,时不时掀开布巾看一看眼篮子里头刚烤出来胡饼的妇人。 “你听说没?大华寺被封了。”一个圆脸的妇人跟身边的人闲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什么?!” 一旁的同伴脸色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神情,道:“我还打算去拜一拜观音呢,不是都说那里灵验。” 圆脸妇人脸上露出鄙夷神色,偷偷凑过去,在同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天哪!” 妇人发出一声惊呼,把周边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朝她们两个身上看来。 两名妇人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 但过不了一会儿,两个人又头碰头,低声说起闲话来。 胡小郎君耳力极好,他竖着耳朵,听到了“黑衣的娘子”,“官府的大爷们”几个词,脸上一亮。 这定然是说娘子了。 没想到,娘子竟然已经把事情都解决了! 真厉害! 胡小郎君不知为何也得意起来,一双桃花眼眼风乱飞,不少小娘子都羞红了脸,越过袖子偷偷看他。 他们的马车比百姓要快,到了城门下,官兵们接过令牌一看,立刻毕恭毕敬道:“郎君请进。” 将令牌双手还给胡小郎君,卫兵拱手一礼,道:“下回郎君进来时,不必排队,尽管进去就好。” 胡小郎君忙笑客气一句:“劳烦了。” 说罢扬鞭,驾着马车就进了京城。 说起来,这京城,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捏着马鞭,胡小郎君感慨道:“不知道当年我们租住的那一片长屋,现在是什么模样呢。” 上回来还是十年前,那时候京城笼罩在国师的阴影之下,顾娇她们第一回进京时住过的长屋,也在战乱中,变成了一片废墟。 “好好,方才在城门那块,是不是有人提到娘子了?” 宁宁更关心这个,方才人多她不好问,等到进了城,近处没人了才问出来。 “是呀,宁宁也听到了?” 宁宁点点头,“说是大华寺?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没听说过,待会儿见到娘子的话问一问吧。” “说起来,娘子在哪里?” 宁宁这句话把胡小郎君问得一愣,他抓抓头,“我们是先去租个房子,还是去皇城找找娘子?” “也不知道娘子知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 “我看,不如先去租个好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娘子来了,舒舒服服的就能住下,怎样?” 胡小郎君一拍胸膛,“我去寻一寻合适的地方,保准让娘子喜欢的。” “别太贵了。” “放心!”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就到了当初租房子的那条街上。 “唷,这里不一样了。” 胡小郎君抬眼一看,一整面院墙,沿着长街一直往前,一眼看不到头。 这是建成了一座大宅子了。 墙上头看不见门,大约这一面并不是宅子的正门,胡小郎君叹口气,“十年了,果然是时光如梭啊,大变样了。” 他抬头看看天色,这时候还没过午,“宁宁,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宁宁摇头。 “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胡小郎君说着,手里的马鞭刚要扬起,就看到东仓君探出头来,“不如让老朽去打探打探,哪里有又便宜又好的宅子?” 大老鼠笑眯眯的,搓了搓小爪,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宁宁跟好好就在这里等一等,也歇口气,老朽去问上一圈,很快就能回来。” 它说着,“刺溜”一声,那灰色的身影就贴着墙根儿,跑得不见了踪影。 胡小郎君本想叫它别乱跑,但想想如今也不是当年战乱之中,京城中人气旺健,且有龙气护卫,一般的小精小怪,不敢轻易出来害人,应当是不要紧的。 何况东仓君虽然法力单薄,却精通躲藏逃跑之术,遇到事,打架不成,溜走还是可以的。 他坐在马车前头,想着马累了一整晚了,不如趁这个时候,给马儿弄点水来喝,便对宁宁道:“宁宁在这里看着马车行李,我去找地方给马喝点水。” 宁宁点点头,出来在车头上坐了。 胡小郎君便把马儿从车架上解下来,牵着它往前走去。 胡小郎君走了不一会儿,宁宁突然看到,面前这面墙的墙头上,似有什么一晃而过。 嗯? 她站起身来,踮起脚。 小丫头个子矮,不这样看不到。 “嗖”的一下,又有什么晃过。 她犹豫了一下,别人家的墙,翻过去只怕不好。 宁宁按下好奇心,又重新坐下来,想了想,从怀中掏出小令旗,晃了晃。 “喵~” 绿衣出现在宁宁身侧,张大嘴巴,翘起屁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绿衣,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呢。” 宁宁指了指面前那堵墙,绿衣顺着她手指往墙头上看了一眼,一双绿眼警惕起来。 “我去看看。” 第77章 戏园 东仓君沿着长街很快走到了京城中最繁华的西坊中。 城中的商铺几乎都集中在这一带,人多,消息多,自然老鼠也多。 它仍是老鼠的模样,为了避人耳目,特意缩小了身躯,化成一只普通老鼠的大小,穿梭在店铺后门的细巷里头。 在这里逛了一圈,东仓君已经大概了解了如今京城中,要寻适合娘子住的地方,还是应当去城东,那边有个叫做万福坊的,里头的宅子都还不错,以两进三进的院子为主,不大不小,房子也新,多是这几年才造好的。 在那边住的多是生意人,以及低阶官员的亲眷。既不会太吵闹,过日子也十分方便,东仓君问过几个小鼠儿,说万福坊出来还有一条街专卖各色美食,什么好吃的都有,比不上开在西坊的大酒楼,但也颇具特色,量大实惠。 若是好好看到,定然会很高兴。 东仓君点点头,它穿过几道门,抬眼一看,前面居然是个旗亭,里头正在演百戏,站在门外,都能听到里头的观众们发出一声声的喝彩,让东仓君心里痒痒。 它可是个十分爱看戏听书的老头儿。 若不是因为当年周婆子的事,它如今只怕还混迹于市井之中,每日里听听书看看戏,喝点小酒逍遥自在呢。 它偷偷摸摸的从一处缝隙中钻进去,想着看一眼就走。 没想到,这一看,让它欲罢不能。 台上是一出歌舞戏,讲的是当年建武帝还是建王时,击败权氏叛乱的最后一战,合阳之战。 这出戏排得很有些看头,竟然是歌舞与百戏的结合。 要说为何东仓君爱看百戏,其实不仅它爱看,人人都爱看。 百戏说的粗俗点,就是街头的杂耍,虽然都是特技,但能在京中旗亭戏园里头表演的艺人,无不技艺精湛,胆子奇大,他们好些是从外地来的,通过了层层选拔,才能站在这里。在台上表演的多是杂技,竿技,绳技,丸技都有,惊险万分,让人捏着一把汗,观众在台下看得不敢大喘气,心儿砰砰乱跳,若是艺人成功完成了一个超难的技艺,比如说立在竿头翩翩起舞,台下便会响起雷鸣般的喝彩跟掌声。 而除了这些,还有幻术、角抵、舞剑等等,简直是让人看的眼花缭乱,精彩纷呈,而这会儿台上表演的虽然是歌舞剧,偏偏又结合进去幻术与杂耍,骑着木马的黑衣小将手中的长枪掷向一条巨大的黑蟒,他掷得极准,长枪却刺不进那巨蟒坚硬的鳞甲中,而另一个红衣女子从后台一跃而出,手中拿着的是熊熊燃烧的火剑。 细节虽然有些出入,竟也再现出当年和阳城楼前的惊险一幕。 台下的观众们皆瞪大眼睛,小娘子们用帕子捂着嘴,直看得如痴如醉。 “妖孽!纳命来!” 红衣女子舞着手中火剑,冲上前去与大蛇缠斗,也不知是幻术还是戏法,那颗巨大的蛇头之上,居然也冒出火来。 哇,精彩! 红衣娘子身手利落,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威,那剑上的火焰仿佛长在上头一般,在她手上听话得不得了,没有一星半点儿落到不该落的地方。 那条大黑蛇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从台下只能看到前半截,它被红衣娘子刺了两下,扭头便走。 当年东仓君并未亲眼见得合阳城前血战,这次居然有幸看到,只觉得一双眼睛都看不够。 可惜,没有娘子呢!那女艺人也不如好好长得标致。 它心中略有遗憾。 戏演到大蛇被火烧得逃走,燕军大败,合阳城守出城投降,便结束了。 观众们直到散场的时候,都还在回味刚才舞台上的一幕幕,只觉得意犹未尽。 这场合阳之战在京中已经演了整整十日,是今年的新剧,因剧排的新奇精彩,又是当年的一段传奇,因此一上演便爆红,场场爆满,连带演这场戏的几个艺人,也成了京城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儿。 小红梅才从台上下来,还来不及擦擦额上的汗,喝口水,就看到一个尖嘴猴腮,须发花白的老头儿,佝偻着腰,正在跟班主说些什么。 难道是哪一家来请他们去家中演的? 京中达官贵人多,很多贵人家中都修了百戏场,女眷们不高兴来戏园这种地方跟平民百姓挤,会让人来请外头的戏班子到家中去。 对戏班子来说这是大好事儿,贵人们大方,若是演得好了,能得不少赏钱,说不定,还能被贵人召进宫里头演戏。 她看了两眼那老头儿,便去后台卸下装扮,抹去脸上浓妆。 洗完脸后,小红梅认真清点了衣裳道具,发饰挂件儿,再把台上用过的那把剑,仔细擦拭一遍,才放入自己的箱子里头。 做完这些事,她觉得身后似乎有什么,扭头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老头。 “小娘子演得真好,是个女将军?” 老头儿笑眯眯的问她。 她心中有些不屑,戏都看不明白,还来问七问八。 但她脸上没有露出分毫,对着老头儿屈膝一礼,道:“老丈折煞我了,哪里是女将军呢,我演的角色,是亲王身边的一个婢女,被神仙点化,有了神通,能使火剑,所以能与妖怪一战。” 班头站在一旁,也笑道:“这位老丈给了三百钱的赏钱,说你演得好呢。” 小红梅弯起嘴角,亲亲热热道:“多谢老丈。” 其实东仓是看到这场戏演了当年好好在合阳之战中的一幕,心里头觉得高兴,才给了赏钱,不然它可舍不得,老鼠最是守财,早年它看戏从来都是蹭的,哪里给过钱。 若是有娘子出来,它定然给的更多,可惜没有。 “这出戏,可是当年圣人还是建王的时候,在合阳的那次大战?”东仓君又问了句,“怎么还有妖怪呢?” “老丈,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当年那场大战,圣人何以能歼灭权氏,恢复大顺荣光,听说,全是因为圣人乃是天选之人!不然圣人的身边也不会有神仙相助啊!” “神仙?” 第78章 大白天的闹什么鬼 “是啊,都说是位美若天仙的娘子呢。” 班主笑眯眯的,忍不住跟东仓八卦,“写我们这出戏,听说就是当年合阳战场上下来的。只是因为战场上伤了脚,做不得活,便写些戏本子谋生。” “他如今年纪大了,脾气也古怪,他曾说过,合阳战场上最厉害的是位神仙般的黑衣服娘子,可他就是不肯写,说没人能演的出来。” “原来如此。” 东仓君点点头,捏着胡子笑道,“我看这位小娘子演得已经极好了。” “我也是这样说,可那位偏说差得远了。”班主摇摇头,道:“也罢也罢,谁也犟不过那位去。” 小红梅在这里陪着班主八卦,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眼神儿一直往外头飘,突然一亮,道:“师傅,我去去就来。” 东仓君便也跟着告辞。 等它回到马车处,看到胡小郎君正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围着马车转来转去。 “好好,你在找什么?” 胡小郎君看到大老鼠,忙道:“老头儿,宁宁不见了。” “啊?” “我带马儿去喝水,走得远了些,等我回来,就发现这里只有马车,宁宁不见了!” 胡小郎君急得不得了。 他方才已经绕着围墙找了一大圈,一个鬼影都没有。 东仓君抬眼看看面前的围墙,道:“说不得,是在墙后头。” 胡小郎君也抬头看看,其实他也这样想,但是因为东仓君还未回来,他怕自己若是跳到人家院子里头去,再遇到什么事情来不及知会东仓君,只留大老鼠一个人在外头,还不得把老头儿急死了。 “要不,我们一起去瞧瞧看?” 东仓君问道。 胡小郎君点头道:“一起去,可是,马车怎么办?” 娘子那道可以藏匿马车的符,他可没有学啊。 胡小郎君扼腕。 若是放在这里真的被人偷了,还是要心疼的。 正在犹豫间,突然看到墙头上露出一颗脑袋,梳着两个包包头,不是宁宁是谁? “宁宁!” 胡小郎君忙对她招手。 宁宁身形一晃,便从墙头上飘然而下。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到处跑呢,我找了你好久!” 胡小郎君说了这一句,也舍不得再说什么,宁宁脸色不怎么好看,一拉胡小郎君的袖口道:“快走吧!” “怎么了?” 东仓君也担心的过来看宁宁。 “总之快走。” 等离开长街,离皇城近了,宁宁才开口道:“那宅子好生古怪,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全是鬼。” “鬼?!” 胡小郎君吓了一跳,“大白天的,也能看见鬼?” 宁宁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说你啦,你有法身,不一样的。” “所以才奇怪,并不是普通的鬼,是吃人的恶鬼,我也认不全。”她低着头,“总之真是吓死人了。” “你怎么会进去那里?”胡小郎君又问。 “我看到墙头有什么东西晃过,刺溜一下就不见了,我想着看看到底是什么,就跟着翻墙过去……” 两个人说着话,马车已经到了皇城前,胡小郎君让宁宁握住缰绳,自己下车,走到城门前,拿出身上那块令牌,递给了守门的侍卫。 侍卫看过,递给身后的人也看过,对胡小郎君道:“还请小郎君稍候片刻。” 片刻后,胡小郎君眼睛一亮。 一个黑衣娘子,朝着这边疾步而来。 “好好!” “娘子!” 胡小郎君一时欢喜得眼角都有些湿了,没有看到娘子的时候,还没有觉得这样思念,可一见到娘子,就觉得这种又酸楚又委屈又激动的感觉,几乎盈满了自己的身体,好似稍微迈出一步,就要哐当哐当晃荡起来。 顾娇走的极快,她身后跟着的一队太监们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都是小跑着过来,喘着气给胡小郎君行礼。 “宁宁呢?” 胡小郎君往身后一指,马车上的,不是宁宁是谁? 顾娇脸上微微笑着,顺着胡小郎君的手指往前方看去,果然,坐在马车前头,捏着缰绳的绿衣小丫头,圆脸圆眼的,不是宁宁是谁。 顾娇往前迈了一步,眼神突然一凝。 宁宁手上的缰绳松开了,她刚站起身,还没等她张开口说些什么,就看到那黑衣的娘子腾空而起,如一只凶狠的黑鹰,迎面朝她扑来。 “砰!”的一声巨响。 顾娇掐住绿衣小娘子的喉咙,将她狠狠按在了皇城前的青石板上。 “你是谁?宁宁呢?” 顾娇声音冰冷,杀意如刀般,刺入那小丫头的胸膛。 胡小郎君呆立在一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竟然没有看出来,那不是宁宁! 东仓君同样呆若木鸡,它也没看出来! 被顾娇按在青石板上的小丫头嘿嘿一笑,它露出本来面目,是一只蓝面的恶鬼,咧开嘴,露出闪着寒光的利齿,猩红的舌头舔过嘴唇。 “想要那小丫头的性命,就拿你的性命来换!” 它笑起来十分丑陋,五官扭曲,令人作呕。 顾娇手指一收,直接捏断了它的脖子。 那颗圆滚滚的头颅仿佛一个蓝色的球般,在青石板上滴溜溜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正好在顾娇的脚边,被她毫不留情的抬起脚,一脚踩下。 蓝色的头颅应声而碎,随后便化作齑粉,消失不见。 顾娇拎起它的身躯,对胡小郎君道:“宁宁是在哪里丢的?” “是,在城北的长街,娘子还记得吗,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进京时,住的那一片。” “走吧!” 顾娇不忘对宫门内的小太监们交代一句,“我的马车,就劳烦公公了。” 说罢,她又对东仓君道:“这东西能神不知鬼不觉扮成宁宁,你们两个都没有认出来,可见不是简单角色,东仓君就不要去了,先皇城里头吧,我跟好好去把宁宁带回来。” “好。” 东仓君又缩回车上,等着小太监们战战兢兢出来,牵起马儿的缰绳,把马车拉进了皇城内。 顾娇立刻捏着没有头的恶鬼身躯,跟着胡小郎君,往城北的长街而去。 两个人速度极快,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消失的时候,她们两个已经站在了那堵院墙之前。 第79章 古怪的大宅 顾娇跟胡小郎君站在那面墙前,两人对视一眼。 \"娘子,就是这里了。\" 胡小郎君双眉紧锁,他还在为没有识破那蓝面鬼而心怀愧疚。 如果当时发现,进去救了宁宁,这时候说不定不必再劳烦娘子了。 \"好好,你不必自责,能同时瞒过你跟东仓君两个,里头的东西定然不简单,我们进去后须得小心谨慎,见机行事。\" 顾娇双眼盯着那面青瓦白墙,双足一点,便轻轻上了墙头。 胡小郎君也学着她一跃而起,蹲在墙头之上,一双警惕的狐狸眼,往墙内一扫。 没什么古怪。 就是一座大宅该有的样子。 眼前看到的,应该是这户人家的后花园,里头有山有水,湖上有桥,桥头有亭。 夜幕中,能听到风声萧萧,在湖面上吹起一层层波纹。 水面上有一层极淡的雾气,那风能吹得水面波动,却吹不散这样淡的雾,很是奇怪。 月下树影,斑驳陆离,总觉得似有什么藏在其中,让人心生恐惧。 顾娇的眼中金光流转,她仔细看了几眼,道:\"里头有古怪,好好切不可离开我左右。\" 胡小郎君已经将破甲剑拿在手中,对顾娇点点头,两个人便悄无声息的落在了花园中。 前方有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一半掩在了灌木花树之中,顾娇默默算了算,对胡小郎君道:\"北边。\" 她虽然算不出来具体的方位,但隐隐感觉到,宁宁在北边。 两个人于是猫着腰,沿着小径,往北边而去。 胡小郎君曾听那假扮宁宁的蓝面鬼说过,这宅子里头只有鬼,没有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悬着一颗心,紧跟在顾娇的后头,连后颈脖子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只怕有只鬼突然蹿出来,吓到—— 好吧,娘子是不怕的。 沿着小径走到了湖边,胡小郎君突然看到一道黑影从天空中闪过。 他二话不说,手中利剑已经朝那黑影刺去。 顾娇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黑影。 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那是——自己? 胡小郎君也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的剑没有刺中,雪亮的剑尖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淡淡金光,在最后一刻仿佛失了力气一般,垂落下来。 其实也不能怪他,谁叫他看到的,是娘子! 胡小郎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错不了,娘子在那里。 那眼前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胡小郎君的剑慢了下来,那个影子却更快,她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到顾娇身边,微微一笑。 \"你是谁?\" 顾娇皱着眉看了那东西一眼,她大概猜到,为什么宁宁会跑到这宅子里头来了。 大约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个东西。 \"你又是谁?为何跟我长得一样?\" 假顾娇竟然连声音都模仿得一模一样,她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是假冒我的。\" 这话说的真好笑,明明是她冒充娘子! 胡小郎君冷哼一声,正要反驳,突然发现,他好似分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娘子了! 一滴冷汗从他的脊梁骨上滑下。 顾娇只是看着另一个\"顾娇\",她开口问道:\"是你抓了我的童儿?\" \"童儿?\" 假顾娇脸上露出迷惘神色,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呵呵一笑,道:\"你说那个小丫头,倒是倔强得很。\" 她说了这一句,却又不说了,像是卖了个关子,等着顾娇继续问她。 顾娇脸上淡淡,突然左手一扬,那手上早已燃起一簇火焰,猝不及防的朝着假顾娇的脸上扑来。 假顾娇大惊失色,后退两步,险险避开了火焰,咬牙道:\"你好不要脸。\" 说罢,她竟然也抬起左手,而那手上,竟同样燃起了南明离火! 胡小郎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妖物,竟然不止外貌,连使出来的招数,都能模仿娘子不成? 顾娇也有些吃惊,她目光闪闪,又仔细看了看那黑袍的娘子,突然嗤笑一声。 那个顾娇不明白顾娇怎么突然笑了,她的手上仍然燃着苍白色的火焰,但瞬间划过脊背的颤栗感,让她手臂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可惜,她还是退得晚了。 不,应该说,不管她退还是不退,都改变不了结果。 顾娇手中的黑色短刀,已经划过她的喉咙。 她脸色陡变,似乎难以置信般的捂住了自己的伤口,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来。 她的头掉了下来。 胡小郎君以为她会同样现出恶鬼的原型,可并没有,她仍是顾娇的模样。 一颗跟顾娇一模一样的头颅滚落在地上,脸颊上还沾染了不少地上的泥污,让胡小郎君看得有些心惊胆战。 \"是个人傀。\" 顾娇道,她将南明离火丢到那具无头尸身上,很快,那具身体便化作了灰烬。 \"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人傀,有意思。\" 顾娇抓起那颗人头,托在手上,头发鬓角,眼睛鼻子,一点点仔细察看。 她口中喃喃自语,可那声音中的寒意,却让胡小郎君的后脖颈儿上的寒毛又根根竖直。 娘子,你真的不怕吗? 那颗头跟你一模一样啊! \"可是娘子,为什么这个人傀能使出跟你一样的招数啊?\" 胡小郎君仍是不解。 \"唔……我猜,并不是她能使出跟我一样的招数,而是我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仿佛跟自己一样的招数。\" 看看狐狸清澈见底的眼神,顾娇又解释了一句,\"就好像我们在照镜子一样,你看到的,其实是你自己。\" \"也许,这是一种幻术,或是法术,我以前曾听过,有一种鬼,叫做影娘的,也许背后之人在做这个人傀的时候,把影娘这样的鬼也化了进去。\" 早年顾娇在家中翻阅古籍时,曾在书上见过这种鬼的记载,说是镜子中生出来的邪物,爱迷惑人,被它迷惑的人,会日日揽镜自照,顾影自怜,不思饮食,精血消亡而死。 但能将鬼的某种特质封入人傀之中的法术,顾娇以前还从未听说过。 是件麻烦事。 将那颗头拎在手里,顾娇转头对胡小郎君道:\"先去找宁宁吧。\" 第80章 善于躲藏的宁宁 顾娇带着胡小郎君,继续朝北。 这花园很有些古怪,站在墙头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大,但实际进来以后,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顾娇知道这定然也是某种幻术,或是,鬼打墙。 她手中拎着的头,跟自己有张一模一样的脸,那情景说不出的诡异,若不是因为害怕离娘子远了会迷失在这漫无边际的花园里,胡小郎君还真不敢走在顾娇的身侧。 “娘子……为什么,要一直……拎着那个?” “哪个?” 胡小郎君颤抖着手指,指了指那颗头。 顾娇低头看了一眼,“这个,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顾娇把那颗头拎到跟自己的头平齐,对胡小郎君一笑。 “……” 胡小郎君扭过头去。 实在太可怕了! 见胡小郎君脸色发青,顾娇觉得有些莫名。 明明很有意思嘛,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傀是怎么做出来的。 拿回去研究一下,说不定还能再把金蛟剪剪出来的纸人做得更完美呢。 说起来,以前见过的人傀,似乎都是拿活人的躯体炼成的,也就说,人傀是需要人的。像今天这个这样,没有使用顾娇的身体,居然能凭空炼出一个跟顾娇一模一样的人傀,实在叫人想不通。 顾娇拎着它,不过是因为她想要仔细研究一下,但带着整具人傀不太方便,只一颗头就轻松很多。 两人走到一处回廊前,顾娇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垂下眼,屏气凝神。 片刻后,顾娇走到回廊处,朝廊下伸出手,道:“宁宁来。” 这种回廊都是用木桩架起,离地大约有二尺高,地板下面的空间,足够藏下一个孩子。 没有动静。 顾娇仍是轻声道:“宁宁,是我,来。” 又等了片刻,廊下黑洞洞的,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胡小郎君也走了过来,蹲下身,朝里头看去。 “喵~” 一只黑猫探出头来。 “是真的。”绿衣喵喵叫了两声,从廊下跳了出来。 一只小手,终于从黑暗中探出,握住了顾娇的手。 顾娇握住那只手,脸色一变,忙把宁宁拉出来,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宁宁的脸上已经显出乌青的色斑,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顾娇,勉强笑了笑。 顾娇放在她前额上的手中,有淡淡一层金光流出,笼住了宁宁全身,她脸上的乌青,在金光中,渐渐消失不见。 直到最后一点色斑消失了,顾娇才收回了手,轻声道:“宁宁?” 宁宁坐起身,一头扑进顾娇怀中。 “娘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在廊下躲了这么久,又怕又累,身上还痛,她眼中流出泪来。 她在马车里等着其他两人回来的时候,从面前那堵墙的墙头上,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等她仔细去看,却仿佛看到了顾娇。 难道是娘子先到了这里? 想到这里原本就是第一次来京城时,曾经住过的地方,宁宁觉得顾娇极有可能先一步,已经住在面前这座宅子里了。 她怕自己看错,便与绿衣两个一起,越过外墙,到里头去,想要再看一看。 到了里头,就看到亭台楼阁,湖水上烟气袅袅,原来里头有个老大的花园子,顾娇一身黑衣,独自一人站在湖的那一侧,她心中无比欢喜,口里叫着“娘子!”,只管冲着顾娇跑去。 绿衣在后头拉都拉不住她。 没想到,刚冲到顾娇身前,娘子突然抬起手,朝她的眉心打出一记白色的光。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有一股冰冷的气息钻进自己的额头,当下就觉得四肢无力,好在绿衣立即上前,她明白事情肯定有哪里不对,娘子绝不会对自己出手,面前的这个,也许并不是娘子。 得亏她有法身,即便吃了那一记,也不至于立刻被禁锢住。 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更让她震惊不已。 她居然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从顾娇身后探出头来。 宁宁退后几步,立刻逃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宁宁本能的觉得大事不好。 娘子曾说过,觉得不对的时候,得赶紧逃。 绿衣带着她,在这座宅子里飞一般的四处穿梭,当然,她们两个,原本就能化作两个鬼影,若是有心躲藏,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她们。 可这宅子里大概也被施了法术,她们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能出去的路。 最后,她跟绿衣两个,悄无声息的躲进了一处回廊的底下。 回廊与房屋连通,既可以隐藏身形,又可以随时变换地方,其他人很难找到她们。 宁宁相信,她只要躲好不被抓住,真正的娘子一定会来找她的。 果然,顾娇来了。 她把脸埋进顾娇怀中蹭了蹭,才抬起头来,还没说话,一眼便看到顾娇丢在一旁的头颅,吓得尖叫一声。 这也太吓人了。 这颗头真的长得跟娘子一模一样。 不怪她会上当呢。 听宁宁说完,顾娇沉吟片刻,才对两人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还有一个假的胡好好。” “咦?!” 胡小郎君跟宁宁都瞪大眼。 “他没有见过胡郎君,所以,应当只会做出胡好好才对。” 顾娇对胡小郎君道:“我们在这园子里头再找一找,若是真的有胡好好,那么,就一定是他了。” “谁?” “惠文。” 顾娇淡淡道。 …… 果然,她们在一处空屋子里,发现了胡好好。 一照面,那位胡好好还来不及反应,胡小郎君便上去一剑刺穿了她。 这个跟在皇城前被顾娇捏断脖子的蓝面鬼一样,也是一个恶鬼,被胡小郎君杀死后,就露出了本来面目。 顾娇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狰狞恶鬼,同样用南明离火将它烧了。 惠文没有见过胡小郎君跟东仓君,因此他只做出了自己,宁宁,跟胡好好。 在松明观的那一回,顾娇就察觉到,这老道做替身傀儡的本事很厉害。 只是没想到,他还能做人傀。 这手段,比起当年的顾冥,更高一筹。 将假的胡好好烧了以后,顾娇她们又在宅子里头仔仔细细搜寻了一圈,发现这样大的一座宅子,竟然真的没有其他人了。 但宅子里头,生活器具一应俱全,书架上有书,案几上有茶,卧榻上铺好了被褥,衣柜里有精心准备的衣裳,厨房里头,甚至还有准备好的菜蔬,只是不新鲜了。 这宅子里头的人呢? 第81章 阴魂不散 这个宅子很大,却没有一个人。 而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却无处不在。 顾娇想起大华寺养鬼的那个妖僧,道:“也许是这里的人,都被当作了养鬼用的食物,或是人傀的容器。” 虽说顾娇猜测这里也许跟惠文那个妖道有关系,但惠文并未在此留下什么痕迹。 她低头想了想,道:“该去问问城隍了。” “咦,京城也有城隍的吗?” 宁宁觉得有些稀奇,问了一句。 不怪她问,前几回顾娇来京中,从未提起过城隍,宁宁还以为,京城中,是没有城隍的。 顾娇笑了笑,道:“应当是有的,不过以前顾冥在这里的时候,京中群魔乱舞,城隍大约是缺位的吧。” 城隍作为人间的神官,是需要人间的皇帝诏封的。自然有些城隍无需皇帝下旨,他们多是生前护卫了一方百姓的英雄名士,百姓们感恩,自发给这位英雄立上牌位,早晚三炷香的参拜祈福,时日久了,香火足了,他便也能成为一地的城隍,护卫当地百姓。 而京中的城隍,向来是由德高望重的名臣或是名人担任,必然是要皇帝下旨册封的。不过,先帝晚年时,由顾冥把持了京中神鬼之事,那时候即便有过城隍,大约也是被顾冥弄得不敢现身。 如今新帝登基已经十年,京中重现繁华光景,城隍,必然是有的。 “我还未去过城隍老爷那里呢!” 胡小郎君有些好奇,“不知道城隍老爷凶不凶。” 对鬼怪来说,城隍老爷是可怕的。 作为天庭放在人间的神官,他下可通达冥府,上可报奏天庭,一城的妖魔鬼怪,都在城隍的管辖范围之内,早年胡好好还是只小狐狸的时候,族中长辈就再三告诫她,不可作恶,不可伤人,因为作恶的妖怪,多数是要被城隍老爷抓走处置的。 顾娇看了胡小郎君一眼,道:“放心吧,不凶的。” 一个城隍罢了,一个千年大妖就能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有什么凶不凶的。 不过,城隍的事姑且放一放,既然已经找到了宁宁,得先回皇城去,跟东仓君知会一声。 不然老头儿只怕几根白毛都能愁得掉光了。 三人离开那处古里古怪的大宅子,往皇城而去。 …… 东仓君果然愁眉苦脸。 它甚至连马车都没有出,一个鼠蹲在黑漆漆的马车里头,车马处有不少小鼠儿来看它,它也提不起精神。 等到了下半夜,它才听到外头有小女孩的笑声。 是宁宁! 它忙从车帘下头探出头去看了看,果然就是! 因为白日里的惊险一幕还留在东仓君的脑海里,它不敢立刻就出去,等它看到顾娇跟胡小郎君的时候,才算彻底放心了! “宁宁!” 东仓君哽咽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枉费它往日总觉得自己很疼宁宁,却把个假冒的货认作了小丫头,老头儿内疚得不得了,都不敢正眼看她。 宁宁见大老鼠目光闪烁,有些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圆圆大眼滴溜一转,就明白了。 “东仓君,我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我乱跑,让东仓君担心了?” 她凑过去,握住东仓君的两只前爪儿,摇了摇,带了几分撒娇道:“我不是故意的,下回不敢了,东仓君原谅我吧。” “宁宁……” 老头儿被小丫头晃了好几下,忙道:“好孩子别晃悠了,头晕头晕。” 胡小郎君在旁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过去跟宁宁一块儿晃老头,道:“东仓君,都是我不好,我眼神不好,是我的错。” 老头儿终于被她们两个晃的头晕眼花,连连点头道:“好了好了。” 看东仓君终于笑了起来,宁宁也笑了,亲亲热热的拉住它,道:“累了一天了,我们先跟着娘子去吃点好的。” 建武帝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宫宴,准备给胡娘子和宁宁接风洗尘,因为要去见太后,胡好好也恢复了原来的面貌,两个小娘子拉着大老鼠,一路往太后的宫里去。 半途中,有不少宫女太监们都看到这一幕,无不惊讶万分。 但宫里头都是聪明人,谁也不敢多嘴,听说那位黑衣的顾娘子是神仙,那神仙身边有只比猫大的老鼠,又有什么稀奇的。 等到了蓬莱阁,萧太后看到胡好好跟宁宁,更是喜的合不上嘴。 胡好好嘴甜机灵,给太后行过礼,便拉着宁宁给太后凑趣说话。萧太后虽然心里喜爱顾娇,但顾娇是个沉默寡言的,虽然住在宫里,多数时候也是一个人闭关修行,甚少上太后这里来。 萧太后年纪大了,眼睛里看到活泼娇俏的小娘子,就爱得不行,说了一会儿话,就对身边的宫女说,“我记得还有一套西域那边进贡来的首饰,宫里头的妃嫔们一个二个都爱讲究个端庄大气,那样怪模怪样的首饰,我看也只有胡娘子戴得。” 宫女赶紧下去,不一会儿,捧了一个盒子来。 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套灵蛇模样的金臂环手串,还有配套的耳环戒指,做得极为精巧,蛇眼是红宝石,连蛇身上的鳞片都看得出来一片片的,纤毫毕现。 太后给胡好好看,对她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胡娘子戴着玩吧。” 胡好好心花怒放,忙谢过太后,就拿起一个镯子套在手腕上,给太后看,“娘娘看,好不好看?” 太后连连点头,皓腕如雪,金子跟红宝石戴在上头,还能不好看? 给了胡好好,不能不给宁宁。 太后又吩咐人找出来用珍珠攒成的珠花,同样是镶嵌了红宝石的,给宁宁戴在头发上,正好两个包包头一边戴一个,也是十分可爱。 宁宁跟胡好好两个谢过太后,喜得手拉手去照镜子,半天不肯回来。 可惜顾娘子不讲究穿戴,不然那么多各式各样的衣裳首饰,能把她打扮得贵气逼人,每天都不重样——萧太后心中十分遗憾。 两个臭美的小娘子终于照完了镜子,回来一起用完饭,建武帝便起身告辞。 他还有许多奏折要看。 第82章 城隍 建武帝刚与萧太后告辞要走,顾娇出声叫住了他。 “陛下请留步。” 建武帝有些惊讶,顾娇极少主动与他说话。 “顾娘子何事?” “我想问一问陛下,京城内的城隍,陛下封的是哪一位?” “城隍?” 建武帝被问得一呆,他眨了眨眼,“我没有封过城隍啊。” 这回答让顾娇吃了一惊。 建武帝登基已经十年了,竟然还未封过城隍爷吗? “难道,京中没有城隍庙吗?” 这可把建武帝问倒了,他还真没关心过这些。 一旁的萧太后见儿子木呆呆答不出来,忙开口道:“城隍庙是有的,我还是个小娘子的时候,也去城隍庙去逛过庙会呢。” 那就是说,京中曾经是有城隍的。 顾娇点点头,对太后道:“有城隍庙就好。” “娘子怎么突然问这个,是有什么事?” 萧太后很是好奇,“若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娘子尽管开口。” 顾娇摇摇头,道:“还是之前大华寺的事,我怕和尚养的鬼不止一只,便想着去找找城隍。” 萧太后恍然大悟的颔首。 虽然她对鬼神之事并不精通,但也知道,城隍老爷是管鬼的。 只是,城隍爷,竟然是要儿子下旨册封的,她也是头一次听说,这可太叫人好奇了。 “顾娘子,怎么城隍老爷,得让皇帝封才成吗?” “也不一定是要皇帝封的,但京城的城隍,多数是生前极有名望的贤臣名士,他若是自身的德行威严不够,必然压不住那些魑魅魍魉,城隍是人间的神官,皇帝的册封,代表着皇权,龙气,天庭人间都认可了这位城隍爷,会使他威严大增,面对邪祟鬼怪时无所畏惧,从容不迫。” 顾娇很有耐心,仔仔细细的给萧太后解释了。 建武帝在一旁认真听了。 这些,从未有人教过他,他还真的不知道。 原来护住一方之安宁,是这样不容易的,除了人间的法度,还有好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规矩讲究。 “明日我去拜访城隍爷,东仓君说已经在城东的万福坊看好了宅子,我们就不回皇城了,这里先多谢太后娘娘这许多天的照顾。” “咦!” 萧太后惊讶万分,“娘子不在宫里头住了吗?” 顾娇点点头,“如今皇城不比当初权氏乱世,龙气颇重,对陛下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好好宁宁她们,毕竟不是凡人,长久呆在皇城之中,恐怕无益。” 萧太后听她这样说,心中很是舍不得,但她也明白,顾娇自有她的道理。 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还在笑眯眯吃樱桃酪的胡好好,道:“好好宁宁才来一天就要走……” 顾娇微微一笑,“并不是从此就不来了,若是娘娘想她们了,就让她们进宫来陪着娘娘说说话。” 这哪能一样呢…… 萧太后恋恋不舍的看一眼顾娇,又看一眼呆呆看着顾娇的儿子,心中直叹气。 顾娘子都在宫里头住了这么久,还是看不出来一丁点儿迹象,看来自己的那点奢望,真的是奢望了。 她只得点头道:“那顾娘子可得记得常常来看我这个老婆子。” 听到这话,吃得不亦乐乎的胡好好抬起头,插了一句嘴,“娘娘千万别这样说,若是娘娘说自己是老婆子,那我活了几百年,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年轻美貌的老婆子呢!” 说完这句话又埋头苦吃。 萧太后知道她是拍马屁,可这个马屁拍得着实又质朴,又天真。 让人心里喜滋滋。 在太后那里好好吃了一顿,慰藉了胡好好苦了一个多月的五脏府,一双狐狸眼笑得灿若桃花,很是满意。 第二日,顾娇带着胡好好与宁宁去城隍庙,东仓君则再去万福坊看房子,若是有好的,便租下来。 城隍庙在城南,占地颇大。 香火居然还挺繁盛。 顾娇心中更是疑惑,她早年来了京中几趟,一直以为是因为顾冥压制了城隍,甚至京中的城隍已经被顾冥以某些手段除掉了,才使得京中黑气冲天,邪祟横行。 没想到,城隍庙居然一直都在。 百姓们,也仍是认认真真的给城隍老爷供奉着香火。 既然建武帝没有封过新的城隍,那必然就还是以前那位。 到底是谁呢? 顾娇一行三人,在城隍庙前的巨大香炉前停留了片刻,走进庙内。 胡好好很是紧张,她咽了咽口水,一手拖着宁宁,紧紧跟在顾娇身后。 “娘子,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前头买点香啊?” 胡好好朝外头指了指。 城隍庙外头整条街上,除了买小吃香囊小玩意儿的,更多的是买香的,除了香,还有香烛、经文、用来做贡品的鲜果点心,至于什么平安符、各式咒文符箓之类的,更是堆成一摞一摞的放在一张木案上,穿着道士长袍的中年道人站在一旁,不断吆喝—— “灵验啦~一炷香十文,三炷香二十文,便宜啦~多请划算啦~” 宁宁还是头一回见道士做小贩,很稀奇的站在那里看了半天。 胡好好问顾娇要不要买香,顾娇摇了摇头。 德不配位,给他香火,他吃下去不怕噎死吗? 三人站在殿内,既不跪拜城隍爷,也不给城隍爷奉上香火贡品,有跪在蒲团上拜完城隍爷的小娘子起身看着她们三个杵在那里,心中很是奇怪。 等她再看一眼,那三位娘子,居然往城隍爷神位的后头一晃,便没了。 小娘子吓得叫了一声,战战兢兢的扶着香案,伸长了脖子,往城隍爷的身后看。 被她母亲一巴掌扇在脑门上。 “做什么?!你手扶在哪里?眼睛朝哪儿看呢?” 中年娘子大怒,拉扯着小娘子又在城隍爷神位前的蒲团上跪下,惶恐道:“小娘子不懂事,冒犯了城隍老爷,还请老爷不要怪罪于她。” 说罢连连磕头。 那小娘子无法,也只得跟着母亲一起磕头。 可她一边磕头,脑中却想着,奇怪,城隍老爷身后明明就是墙了,什么都没有啊,那三位娘子,到底是到哪里去了呢? 第83章 胆小怕事 顾娇走进城隍庙的后头,胡好好跟宁宁跟着她,两人觉得很是奇妙。 方才在外头的时候,这里明明是没有路的,是正殿里的一面墙壁,但娘子就竟然就穿过来了。 走进来之后,胡好好捏着宁宁的手,好奇的打量四周。 这里跟外头有城隍老爷神位的正殿很是不一样,看起来仿佛是一位官员处理公务的厅堂,正中摆放着黑色的书案,上头堆满了成卷的文本,书案两侧还有一个个稍小些的书案,有两三个穿着黑色衣裳,看起来像是账房先生一样的人,正端坐案后,奋笔疾书。 这里不像是神仙的府邸,倒像是某个县令的府衙正堂。 厅堂入口处有小吏堆着一脸笑,点头哈腰的出来,对顾娇一拱手,道:“请问娘子这是找谁?” 但凡能找到后头来的,都不是简单人物,小吏心里明白,因此对顾娇很是恭敬。 “你们城隍爷在吗?”顾娇问道。 “……使君外出巡视去了。” 小吏有些为难。 其实,刚才使君还在那里看文书,突然站起身说了句“大事不好!” 就消失了踪影,也不知去哪里躲起来了。 他作为使君下头看门的一个小吏,又如何能知道使君的行踪,有什么事使君也不能告诉他啊。不过,小吏猜到,使君那句大事不好,十有八九,是说得这位黑衣娘子。 顾娇听他搪塞,也不戳穿,只冷冷一笑。 她越过小吏,往厅堂内去,看了一眼正中那张案几上摆着的茶碗还冒着热气,觉得有些好笑。 这位城隍可真是胆小。 左右看一眼,在两侧处理公务的,应该是城隍爷手下的判官。 武官……顾娇没有看到。 她站在厅堂正中,扬声道:“青州顾氏,请见城隍!” 声音不算大,却让在场的各位小吏文官们觉得心神一震,仿佛连神魂都跟着那声音晃了几晃。 一位判官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想要跟顾娇说话,顾娇看他一眼,道:“我请见的是城隍,并不是您。” 判官无法,只得又坐下了。 厅堂内的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也不敢有什么动作,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 “原来是顾娘子……小神怠慢了,怠慢了。” 这时候听到一个声音从后头传来,说话之人急匆匆走了出来,他对顾娇拱手道:“不知顾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顾娇对他回礼,道:“见过城隍爷。” “请坐,请坐,快给顾娘子上茶!”城隍请顾娇坐,一眼又看到她后头的两个小娘子,脸上一呆。 “这二位……也请坐,请坐!” 顾娇对他道:“您不必惊慌,她们两个都是我的童子,跟着我修行,从未害过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城隍请顾娇在自己右侧坐好,让胡好好跟宁宁坐在顾娇身侧。 这时候小吏已经端了三杯茶上来,还有些配茶的果子点心,因为看到是三位小娘子,拿上来的都是甜点心,倒是很细心。 喝了一口茶,城隍问道:“不知顾娘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顾娇看他一眼,道:“京城之中,恶鬼横行,不知城隍爷可知晓?” 一句话就把城隍问得脸色一变。 他只得起身,双手对着天上一拜,道:“恶鬼横行之事,不是从今日才开始的,娘子问小神,小神也无可奈何啊。” “此话怎讲?” “小神神力低微,早年妖道作乱之时,也曾上报天庭,无奈天庭并未理会……”城隍叹了口气,“若是普通小鬼作恶,小神还能应付一二,只是娘子也知晓,那位……不是小神能与他抗衡的,除了上报天庭请神将除恶,也别无他法。” 这几句话,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 顾冥的本事,的确不是这位神力低微的城隍爷能与之抗衡的。 然而在顾娇看来,这位城隍在京中万民有难之时,只管缩起头来当乌龟,实在让人不齿。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如今妖道已除,天下太平,使君仍不肯行使身上职责,就说不过去了。” 顾娇很是不屑,该做的事不做,香火却一点不少受,也不知这位城隍,如何做到这般心安理得。 “娘子也看到了,小神这里如今,没有武官……” 没有武官?顾娇左右看看,的确,从刚开始就没看到武官,她还以为是跟着城隍一起躲起来了。 “没有武官,只有文官,几个看门的小吏,去对付那些恶鬼,不好说啊……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城隍叹口气,很是忧愁的模样。 他何尝不知道享一方香火,就要庇佑一方民众。 可如今在京中横行的鬼,并不是真正的鬼魂,而是有人使了方术,用邪法炼制出的厉鬼。 这样的邪祟,只有真正有法力在身的神将,才能与之一战,他一个小小城隍,日常不过管理鸡毛蒜皮的小事,哪家的鬼有冤屈,哪家的鬼做了恶事,他给帮着冥君梳理梳理,再将恶鬼先行收监,记录下好鬼生平做下的善事,再由牛头马面将这些鬼魂送去地府。 说到底,他不过是地府在人间的一个分支,做的也都是些琐碎事务,手底下几个判官,几个武官,都是低阶神官,比他的神力更低微。 若是修行浅薄的小妖小鬼作乱,他们还能去抓捕了来,或是当场击杀。 可若是遇到大妖,或是如先前那位国师一般法力十分高强的妖人,就束手无策了。 更别说,如今他手下根本没有武官。 还是多年前,京中有邪祟出没,他派出武官去缉拿,没想到,几个将军,都被那鬼妖一口吞了,连根毛都没剩下。 自那以后,他三番五次上报地府冥君,想要冥君再指派武官来,却因为冥府事务繁忙,人手不足被拒绝了。他试着往天庭斗部求了两回,也没有下文。 他也不想如此,可除了睁只眼闭只眼,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如今京中闹鬼的地方,使君这里,是否都有记录在案?”顾娇又问。 “这……小神可以去查一查。” 第84章 请建武帝帮个忙 \"只是,即便找出来这些有鬼的地方,小神这里,也无法与那些恶鬼抗衡。” 城隍脸上露出愁苦神情,“小神连武官都没有了,就是想去抓捕,也无能为力。” 顾娇想了想,对他道:“您先查清城中异向,缉拿恶鬼之事,我会想办法的。” 听到顾娇应承此事,城隍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对顾娇拱手道:“那就拜托娘子了。” “份内之事罢了。” 顾娇起身,她并未喝茶,也未吃点心。 因为顾娇不动,胡好好与宁宁两个,也没有动端上来的茶水点心。 既然事情已经谈完,顾娇与城隍告辞。 三人出来后,胡好好才问道:“娘子,为何不吃他家东西,是不是疑心那老头下毒?” 顾娇笑了笑,道:“那不至于,不过城隍爷这里的茶水点心,应该都是百姓的供奉所化,不是我们应当吃的。” 胡好好这才明白,所谓无功不受禄,若是随意吃了这些,只怕沾染上不必要的因果。 “娘子,接下来要去万福坊吗?” “也好,去看看东仓君有没有选中宅子。” 接下来三人一路往万福坊去,等到了地方,果然看到小老头儿化作人形,正在万福坊的那条路口上等她们。 “娘子!” 见三个小娘子袅袅婷婷的走过来,手里还捧着路上买的零嘴儿,东仓君不由得笑了。 这必定不会是假的。 “老头儿~房子可找好了?” 胡好好最是担心这件事,往日里都是她去找房子跟牙行租房子,一应事务都是做熟了的,这回换了东仓君去,实在让她不怎么放心。 “找好了找好了,等娘子们去看过,老朽就去与牙人把契签了。” 东仓君带着三个人往万福坊里走,口中道:“老朽仔细瞧过了,是个两进的宅子,小巧精致,后花园子马房都有的,三位小娘子可一人一间房,还有空的房间可放些零碎东西,老朽就住在马车上。” “东仓君会不会太委屈了?” 顾娇看了它一眼。 “哪里哪里,娘子是不是忘记了,不是为了跟牙人谈价钱,老朽也不会化成人形呀。”东仓君嘿嘿一笑,“老朽就是一个老鼠,睡在马车里正正好。” 说着话,几人就到了地方。 果然是个精致的宅子,又新,应该是这两年才造好的。 之前东仓君就打听好了,这万福坊,离东市很近,出来外头一条街上又都是卖小食零嘴儿并一些杂货,家里若是要置办点东西,出来就能买,很方便。 而且这里住的,多是进京做生意的商贾,或是租不起皇城附近宅子的低阶官员,既不过分热闹,也不过分清净,最合适顾娇她们这样人口少,又都是年轻女娘的住户。 顾娇在宅子里头转了一圈,点点头,道:“很好,东仓君辛苦了。” 老头儿得意得捏捏几根花白胡子,挺直了腰板,笑道:“娘子满意,那我就去签下了。” “多少钱呀老头儿?” 东仓君对胡好好招招手,胡好好凑了过去,东仓君在她耳边说了个数。 胡好好瞪大眼,叫道:“这样便宜吗?” 这价钱,跟当年在京中租下的那间又破又窄的长屋差不多了,划算得不行。 怎么老头儿竟如此厉害的,能用便宜的价格租到这样好的宅子。 胡好好顿时觉得自己当年吃了大亏,也不知道白亏了多少钱去。 其实,这是她想得岔了,当年她与顾娇进京之时,京中已有乱象,民生不稳,自然什么都贵。而当今圣上即位后,着力于恢复民生,赋税减了不少,如今京中物资丰富商业繁荣,物价也便宜,宅子比当年,是要便宜的。 当然,东仓君砍价也是一把好手。 胡好好是个心大的,懊悔了一刻,便把这事抛在脑后,高高兴兴跟宁宁一起,布置起房间来。 有宁宁的小鬼们帮忙,不过一个时辰,东西就归置得差不多了。 宁宁去厨房先做了点简单饭菜,几人吃过饭,便商量着,出门去采买一番。 “东仓君带着你跟宁宁去吧,我有事,得去皇城一趟。” “娘子要去寻太后说话吗?” “不是,要去找一找陛下,有事情请他帮忙。” 原来是去找建武帝,胡好好点点头,立刻跟宁宁一起,换了身衣裳,扯着东仓君,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顾娇则去了皇城。 建武帝听说是顾娇来了,忙让许明带她进来。 早朝已经结束,建武帝用过早饭,这时候正在清凉殿里看奏折。 顾娇跟着许明进来,对他躬身一礼,道:“见过陛下。” 不用建武帝吩咐,许明已经让小太监们准备好了茶点。 “娘子怎么来了?” 建武帝心中欢喜,请顾娇坐,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奏折,和颜悦色地问道。 “我已经去问过城隍了。” 顾娇喝了一口茶水,道:“城隍与我说,他有心惩戒京中那些恶鬼,无奈手中无人,他那里的几位武官,早年被鬼妖所害,迄今未能补齐。” 建武帝认真听着顾娇说话,他想,娘子这样郑重其事的来说这件事,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为难了。 “我想,也许有一个办法,能解决此事,只是,需要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娘子尽管说,我照办就是。” “不知道,当年阳城的那些鬼兵,陛下后来如何处置了?” “娘子说当年那些勇士?” 顾娇点点头。 建武帝想了想,道:“我应该是令人在当地建了祠堂,供奉了那些勇士的牌位,让他们有香火可享,并封了阳城一战中为国捐躯的几十位勇士为百户,若是世上还有家人的,抚恤金跟俸禄都送到了他们的家人手中。” 他说着,对许明道:“去问一问兵部,这件事的案宗在哪里,找来我看一看。” “是。” 许明领命出去了。 “我想,如果他们有了陛下的册封,又有了祠堂,这时候应该是仍留在人间,没有去往地府的,既然如今京中城隍手下几位武官都缺位,那就请陛下再册封几位鬼兵,做城隍的武官吧。” 第85章 建武帝的册封 建武帝听顾娇说完,开口问道:\"武官,我也能封吗?\" 顾娇点点头,\"城隍能封,武官,定然也能的。\" 她记得当年阳城的那几位兵勇,蹈锋饮血,骁勇善战,与国有大功劳,本就是有德有能之人。且这些年来,当地百姓在祠堂烧给他们的香火也是足够,若是来做了京城城隍庙里的武将,定然能将京中那些恶鬼一扫而空。 \"好,那就依娘子所言,封那几位勇士做我们京中枷锁将军。\" \"多谢陛下。\" 顾娇起身对建武帝行了一礼。 枷锁将军是城隍手下,专管刑罚及囚禁恶鬼的将军。 京城本地的城隍乃是前朝皇帝所封,胆小怕事,无德无能。若是能给他配上几个法力高强,有德行又嫉恶如仇的武官,日后也不必再担忧京中邪祟横行,妖孽作乱了。 至于以后城隍爷会不会被武官压制,那就不是顾娇在乎的事了。 在她看来,能将这尊不管事的大佛挪个地方才好。 不过,还是要看看阳城的鬼兵们做得如何,能做到什么程度,她依稀记得,领头的那个,是叫做饼子的,自己还给过他一盒豆子呢。 建武帝吩咐许明找来兵部的卷宗,查明了几位阳城勇士的姓名、籍贯,又与顾娇细细商量了一番,定下了武判官,枷锁将军的人选。 等这些事情都定下来,建武帝留顾娇在宫中用饭,被她婉拒了。 她担心胡好好她们几个,还有,假顾娇的头还在摆在万福坊的宅子里头,虽然顾娇贴了几道符镇住,还是不怎么放心。 辞过建武帝,顾娇回了万福坊,发现胡好好跟宁宁东仓君的动作很快,她们买了一堆东西回来,多是新鲜的菜蔬食材,还有些调料香料,瓶瓶罐罐的抱了满手。除了吃食,衣裳首饰被褥这些,她们在宫中辞别太后时,太后赏赐了许多,倒是不缺的。 顾娇看着宁宁买回来一堆锅碗瓢盆,还有好些漂亮的茶碗、碟子盘子等等,笑道:“宁宁这是打算在京城长久过日子了。” 宁宁向来喜欢这些,她仔细把这些盘子碗洗干净,又一一收拾起来,让小鬼们拿到厨房去摆好,道:“娘子这话说的,既然住下来了,就要讲究点,在外头那是没有办法呀。” 胡好好也帮着她整理,两个小丫头有说有笑,又讨论着明日出去玩。 “娘子,东仓君说,外头有百戏,特别好看,我们去看吧?” 顾娇本不想去,但经不住两个小丫头磨,终于点头,说明日跟她们一起去看看。 “说起来,来了京城这么多回,还没好好的玩过呢。” 胡好好帮着宁宁整理,将一摞做成牡丹花模样的小碟子小杯子放进盒子里,高高兴兴的说:“听东仓君说,有个戏班,演得是当年合阳之战,很是有趣,我要去瞧瞧那个演我的小娘子,是不是真的像老头儿说的那么好。” “除了百戏,还有幻术跟变戏法,都好看。” “幻术?” “对呀娘子,说是幻术,说不得……台上的是个妖怪!”胡好好说着哈哈笑起来。 “哪有那么多妖怪呢。”东仓君摇摇头。 顾娇看着她们几个叽叽喳喳的说话,只在一旁微笑喝茶,喝了两口,仿佛想起来什么,将那颗头拿了出来。 “哇啊!!!!!” 胡好好冷不防看到,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盘子掉了,宁宁也吓得脸色发白。 东仓君还是第一回看见这个,一惊之下差点背过气去。 “娘子!” “你们慢慢理,我研究研究这个。” 顾娇拎着一颗跟她一模一样的头,慢悠悠的出去了。 …… 过了几日,几个人一块儿去看百戏。 没想到,那一日东仓君看过的合阳之战并没有演,台上只有百戏跟说书先生。 东仓君去问过,说是那个班子前些日子被贵人请去家中演戏,因演得好,竟被贵人们追捧起来,如今已经不来这里的旗亭戏园子里头了。 “听说,过些时日,还要去宫里头,演给太后娘娘看呢。” 旗亭里的伙计给几个小娘子上了热茶,还有些花生瓜子,八卦的口吻里带了几分羡妒,“都说那位小红梅长得好,若是给哪位贵人看上,收进府中,还不得一步登天了。” 胡好好觉得很是遗憾,她还没见过人演自己呢。 说完小红梅的八卦,下一支竿头舞还没开场,坐在旁边的几位看客便一起吃茶嗑瓜子,聊些闲话。 “听说,城北有一处闹鬼?没了好些人,可是真的?” “没听说啊?” “我昨晚上听到了,那一处宅子里头,听说住的是礼部侍郎老丈人家里的亲戚,从外地来投奔的,结果,闹了鬼,里头的人都没了,一个没剩!” 这话说出来,众人脸色一白。 “哎——诸位不用怕,我说我听到了,是神将捉拿恶鬼的动静!” “真的假的?!” “还能哄你不成,我就住得离那边不远,昨晚上听到巨响,起来一看,那一处人家里头,有几个三四丈高的神将在与恶鬼打斗!打得激烈!吓死个人!” “除了那几位神将,还有一位身着官服的,瞧着啊,很是像……” 看客说着这里,左右看看,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城隍庙的城隍老爷!” “喔——” 围拢过来的众人都发出惊呼,“那是城隍老爷显灵了!” “城隍老爷都被惊动了!那得是多恶的鬼!” 京城这几十上百年来,从未见过城隍显灵,因此大家都半信半疑。 虽然半信半疑,嘴上还是不敢说什么,万一是真的呢? 得罪了城隍老爷,那是要折寿的啊。 顾娇听在耳中,嘴角微动,牵出一个浅笑。 建武帝做事倒是干脆利落,看来饼子他们已经做了城隍庙里的武将了。 “那恶鬼,可是被城隍老爷降服了?” “这……就算降服了,小弟肉眼凡胎,也看不出来呀。” 说话之人嘻嘻一笑,“诸位可再等两天,看看那宅子里头还会不会出什么怪事,不就知道了?” 第86章 枷锁将军 几个人谈笑几句,便收了声音。 台上一声锣响,万众期待的竿头舞开始了。 说起来,虽然没有看到东仓君口中的合阳之战,今日看到的竿头舞也同样精彩。 戏台之上,插着几只竹竿,快有两丈高,上头居然稳稳当当,立着几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娘子。 她们面容娇媚,身姿灵动,双臂舒展,雪白的手腕上,套着一串串的金环。 娘子们动作一致,立于竿头,翩翩起舞。 手腕上的金环缀着铃铛,随着她们的动作,铃铃作响。 台下有悠扬的笛声,而站在最前头的那位娘子,竟能一边舞蹈,一边唱歌,歌声清丽悠扬,气息丝毫不乱,只让人啧啧称奇。 这些娘子在竿头上跳舞,如在平地上一般,她们都赤着双足,脚踝上也有金环铃铛,只见她们时而轻抬足尖,姿态妙曼,时而弯下腰肢,柔若无骨,身上金玲声声,衣带轻舞,如同九天神女落下凡尘一般,看的台下一众观客如痴如醉。 胡好好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拿手比划比划。 顾娇微微眯着眼,她在想方才听到的那番话。 半刻钟后,竿头舞表演完了,娘子们从竹竿上灵巧的爬下来,对台下看客们鞠躬。 台下掌声雷动,好些人纷纷从怀中掏出钱往台上丢,除了钱,还有丢花儿,丢吃食点心的。 胡好好也大声叫好,从怀中掏出好几个钱丢了上去。 她丢的极准,正好落在领头的娘子脚边上,那娘子看到了,朝着这边抛了好几个媚眼,待看清是几个小娘子跟一个老头儿,才把脸转过去,朝别的方向点头微笑。 市井百态,顾娇看在眼中,觉得颇有趣。 看完了百戏,从戏园子出来,顾娇道:“我再去城隍庙一趟。” 这时候,看戏时坐在临桌的那几位正好也出得门来,听了一耳朵,笑着问道:“小娘子可是要去城隍庙?” 顾娇点点头。 那人便道:“城隍老爷灵验着呢,娘子若有事,去求一求,保准管用的!” 这话听着有趣,顾娇便问他:“阁下可是求过的?” 中年人仔细打量几眼顾娇,见是个娇弱的小娘子,便笑道:“在下是没有求过,只是昨夜曾亲眼瞧见了城隍老爷显灵,收治在城北作乱的恶鬼呢。” “是怎样的恶鬼?”顾娇问道。 果然是小娘子,提到恶鬼先怕了。 中年人做出神秘模样,压低了声音道:“这个事儿,其实有好一阵子了,说是在城北有一家,是礼部侍郎的亲戚,某一日,那宅子中突然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 “对,突然就无影无踪,听人说,厨房里头还有新鲜果蔬,房间里还有热茶,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再说了,即便是出远门,也不至于家里连个仆从也不留下——房子总要人看着的吧。” “反正就那么不见了,官府派人上门去查……”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低几分,“连上门去的捕快,都没有回来,总之,那宅子邪性。” 他见顾娇等几个小娘子听得认真,便更卖力道:“谁知道,昨晚上,我被一阵巨响吵醒,透过窗户一看,我的娘亲,城隍老爷显灵了!” “阁下如何知道是城隍老爷?” “跟城隍庙里,坐在上头的那位长得一模一样,如何认不出来!” 因为戏园子散场了,从里头出来的人不少,顾娇她们就站在门旁边,身边不断有人经过。 中年人说的眉飞色舞,除了顾娇她们几个,有人耳朵尖听到了,也纷纷围拢过来,听这位细细描述城隍老爷如何显灵。 “城隍老爷浑身都是金光,有一幢房子那么高!身边带着几位威风凛凛的神将,手持兵器,与那浑身漆黑的妖鬼大战三百回合,把那妖鬼打了个魂飞魄散!” 中年人见听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愈发意气风发,说的唾沫星子乱飞。 “你刚才在里头不是说不知道恶鬼有没有被城隍拿住吗?” 心直口快的胡好好问道。 中年男人一哽,忙道:“小娘子听错了,城隍老爷出手,哪有不成的!” 顾娇一扯胡好好,拉上宁宁,对东仓君点了点头,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他方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嘛。” 胡好好还不服气。 “他见有美貌的小娘子听他说书,一时得意,说得略夸张些,也是有的。” 此乃人之常情,顾娇并不在意,她的目的不过是问问那座宅子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接连两次,说的都是一样,城北宅子里头的人,无缘无故,在同一时刻,突然全都消失了。 那宅子颇大,里头连主带仆,最少三四十人总是有的,即便他们是被鬼吃了,也要吃上好几天吧,何况宅子里头既无血渍,也无残骸,尸骨皮肉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这样的事情,也只能用幻境来解释。 而惠文,则是此中高手。 只是,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到底是在幻境之中,还是仍在那闹鬼的宅子里头。 让胡好好她们几个先回去,顾娇独自一人,往城隍庙去了。 饼子他们几个上任,总得先去道贺一声才是。 熟门熟路,顾娇又进到城隍老爷的厅堂之上,这回城隍没有避而不见,而是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 “顾娘子来了!” 他心中很是高兴,这位娘子,虽然看起来冷淡寡言,但真是说到做到啊! 前几日才跟娘子说没有武官很为难。 没过两日,自己这里,居然就来了武官! 空缺的位置,都补全了! 而且还法力高强,特别能打! 其中有个叫做李大牛的,手中有一宝盒,能放出许多神将,而这些神将竟然刀枪不入,又十分勇猛,城隍爷昨日带他们去了城北一处闹邪祟的宅子,李大牛放了神将出来,生生将那里的恶鬼,都杀了个干净,一个不剩。 城隍爷觉得,自从这几位武将来了,他们跟在自己身后在外巡游之时,自己连腰杆子都挺直了许多! 第87章 再见娘子 今日顾娘子再来,城隍便殷勤了许多。 不过,顾娇并不是来见他的。 她的目光在厅堂中环视一周,果然看到那几个阳城的鬼兵,穿着金光熠熠的神将盔甲,正满脸激动的看着自己。 李大牛不敢随意上前,他不确定娘子还记不记得自己。 “饼子!” 顾娘子对他一笑,口中喊得还是当年他在阳城时的绰号。 李大牛眼中一热,眼泪差点儿掉了出来。 他赶紧带着身后几人上前几步,对娘子行礼道:“见过娘子!” “好久不见,见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顾娇道。 “当年全靠娘子的宝贝,我们才有今日!” 李大牛哽咽难言,他身后的大头也上前一步,道:“娘子还记得我吗?” 顾娇点点头,道:“你是大头。” 大头憨厚一笑,道:“娘子,他姓李 ,真名叫李大牛,我姓刘,真名叫刘二狗,当年也没机会说给娘子听。” 他说着,手指了一指站在自己身后的几名鬼兵,道:“当年娘子教导我们,即便做了鬼,也要惩恶扬善,降妖除魔,积累功德。我跟饼子哥,还有他们几个,娘子当年都见过的,一直在阳城周边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杀了不少害人的妖魔,没想到,日积月累的,真的被封做了京城城隍庙的武官了,这全是娘子的功劳!” 他说完,身后几人也跟着激动点头,“全是娘子的功劳。” 顾娇抿嘴一笑,道:“是诸位自己的功德,与我无关。” 李大牛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道:“这是娘子当年所赐,如今既然不在阳城,也无需再防范那些燕兵,这就还给娘子。” 他说着把盒子递过来,认真道:“里头一共一百零八颗豆子,一颗也没有少过,我每一回都认真数过的!” 城隍在一旁听了半天插不上话,这时候他又看李大牛竟然把昨晚抓恶鬼时大显神通的法宝还回去,不禁大急。 这样厉害的宝贝要是没有了,以后再有厉害的妖鬼出没,可要如何是好? 顾娇却不接,她摇摇头,道:“既然已经给你,就是你的法宝了。” “以后你呆在京中,也要守护着一方平安,这豆子,仍是有大用的。” “娘子……” 李大牛心中感动,他一直觉得,这是神仙借给自己的法宝,一定要谨慎保存,爱惜使用,绝不能给神仙娘子丢脸。 没想到,娘子居然就这样,把如此珍贵的法宝送给了自己。 “还是如当年我说的一样,若是你以此宝作恶,必将遭到反噬,不过,我相信你,还有你兄弟们的人品,一定能做好守护京城安宁的枷锁将军。” “是!” 身着盔甲的几人还保留着军中的习惯,齐刷刷一起向顾娇低头行礼。 李大牛将盒子揣回怀中,对顾娇拱手道:“娘子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为了昨日你们与城北之鬼恶战一事来的。” 她对城隍点点头,在一侧坐了,李大牛等人才陪着坐下。 “那宅子其实我曾去过一次,里头有几个人傀,被我烧了,当时我并未在里头再找到什么恶鬼的痕迹,怎么昨日你们又去了呢?” “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城隍清清嗓子,开口道。 因为是上官,李大牛等几个并未开口,只等着城隍说。 “那一处宅子,是京中朝廷命官的一处私宅,原是送给亲戚住的,里头连主带仆一共有四十五口人。只是,某一日,那处宅子里头的人,突然消失不见,他家的亲戚上门才发现,忙报了官,然而,捕快上门查案,竟也不见回去,再带人上门去查看,几名捕快也消失不见,一丝儿痕迹也没留。” “自那以后,京兆府下了大力气去查,却毫无进展,且查案的人,也时不时的会在那宅子里头失踪,时间长久,再也无人敢去,那处宅子就荒废了。” 城隍说着,喝了口茶水润喉,继续道:“荒废了有大半年吧,小神虽然知道此事,奈何手上无人,管不得。” 他说着对身旁几位武官一笑,道:“还好与顾娘子说了以后,这几位武官立刻便来上任了,小神手里有了厉害的武官,底气足了,昨日便去城北一探。” 原来,城隍被顾娇问上门来,深知再也做不得缩头乌龟,可他的确无人可用,正在百般忧愁之时,没想到顾娇竟送了人来,送来不说,还是身经百战,怀有绝技之人! 顾娘子真不错!够意思! 李大牛他们几个,降妖除魔这等事,是做老了的,任凭那妖魔鬼怪如何狰狞可怕青面獠牙,上手就砍,一点不会手软。 这几位武官,乃是建武帝祭拜苍天后正式下诏册封的,本就神威加身,而且他们在阳城一地,受了多年的百姓香火,身前又是为国捐躯的烈士,乃是有大功德之人,说起来,比城隍爷本人,都要更加品格高贵,正气浩然。 那些个邪祟恶鬼,自然敌不过这样有德的正神,别说还有顾娇的豆子。 盘踞在那座宅子里头的邪祟,很快就被枷锁将军他们几个驱散,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一个不剩。 见城隍爷把事情说完了,李大牛才开口道:“事情就是使君说的那样,昨日与那宅子里头的邪祟恶战一场,连娘子的黑甲神将都用上了,才堪堪险胜。” “那恶鬼,是什么模样?”顾娇问了句。 “我也说不上来,什么样子的都有,有的是青面獠牙的鬼,有的是……长得跟人很像的东西,却无知无觉,不怕疼痛。” “人傀?” “对!有点像以前在阳城的时候,燕兵攻城时带来的那些,但没有那么丑陋可怕。” 顾娇点了点头。 “还有,我在那宅子里头,似乎看到还有道士。” “有道士?”顾娇目光一闪。 李大牛点点头,回忆道:“是个老道,头发都白了,但他只是在后花园的树影里头闪了一闪,就消失了踪影,我后来遍寻不得,也只得算了。” 第88章 京中暂住 顾娇又仔细问了几句那老道的模样,确定,应该就是惠文。 他的幻境居然能随心所欲连通各地,让人颇有些不可思议。 顾娇总觉得,虽然跟他交手过几回,但惠文这老道奸猾无比,总是一照面就溜走了,滑不溜丢似条泥鳅。 她尚且看不出惠文真正的实力。 至于炼制傀儡,人傀这些,他的手段高明,能将一些方术、诡秘之技也炼入人傀之中。 当年顾冥炼制的人傀,也不过是不知疼痛,比凡人强壮许多,没有那么容易杀死。明显,惠文比顾冥更为精通此术。 不过,既然惠文说过,他是仲天斗木元君的弟子,那他大约,也是个半仙了。 一个半仙,做这些勾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那位斗木元君,又是为何一定要杀自己呢? 这些疑问,只能等抓住惠文再说了。 “既然如此,我便再去那宅子看一看。”顾娇道。 “我们与娘子一道去。” 李大牛这句话一说出来,顾娇看到一旁的城隍不动声色的眉头一皱。 “这倒不必,既然将军说邪祟已除,那宅子定然是干净的,我不过是听将军描述,觉得那老道也许是我曾见过的一个妖道,便想去看看还有没有他留下的痕迹。” 她细细解释道:“将军们的职责已经尽到,接下来是我自己的事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去了,娘子一切小心。” 李大牛领着刘二狗他们,恭恭敬敬对顾娇行礼。 顾娇也回了礼,跟城隍辞别过后,才出了城隍庙。 看来,这城隍不仅无德无能,还心胸颇窄,怪不得几十上百年来也凑不齐几个手下的武官。 有德有能之人,都不屑于屈居在他之下吧。 关于李大牛他们,顾娇倒不担心,她已经多方打听过了,如今的城隍爷,不过是前朝一位的礼部尚书,并没有十分贤名,不过是因为当初皇帝宠爱他的孙女到无以复加,因为皇后在世,不能封那位贵妃做皇后,作为补偿,才借着他过世的机会彰显贵妃娘娘无上的荣宠,将他封做京城的城隍。 如今已经过去百年,京城经历了几次大风大浪,其间也有妖鬼肆虐残害百姓,可这位城隍爷吧……别说出来力挽狂澜了,顾娇甚至以为京中城隍缺位,才会被几个妖人祸害成那样。 可见他是有多不作为。 而李大牛他们几个,也是不会吃亏的主儿,如今是初来乍到,不好施展出来,且看以后吧。 等到了城北,顾娇进去细细看了一圈,果然是邪祟之气已消,这宅子,已经变回了普通的宅子。 宅子本身并不很大,大概三进,宅子里仍是空无一人,但里头的东西收拾过了,顾娇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下来,没找到什么可疑之处。 看来,那惠文并不在这里,大约还是躲在他的幻境之中。 看完后,她回去万福坊,就看到胡好好跟宁宁一脸喜色,正在房中等她。 “娘子!你回来啦!” “娘子!” 两个小丫头一蹦而起,笑道:“太后娘娘请我们进宫去看戏呢!” “看戏?”顾娇诧异地问。 “是呀是呀,就是那个什么,我们没能看上的那个,有小红梅的那个!”宁宁勤快的去给顾娇倒茶,口中也不停,“好好还说看不上了,没想到,方才娘娘送了帖子来,请我们后日去看百戏呢。” “可见还是有缘的,就能看上这场戏!” 胡好好摇头晃脑,“我可得选点好东西给娘娘带去。” 宁宁被她提醒,道:“说的是!不如给娘娘做点好吃的!” “宫里头,不能随便吃外头进来的东西吧?”东仓君在旁边说了一句,让宁宁一呆。 “这样吗?我还想着给娘娘做点桂花蜜糕呢。” “无妨,宁宁想做就做,我们带进去试试看,说不得娘娘愿意吃呢。” 顾娇笑道。 “好耶!” 宁宁欢呼一声,立刻揪住胡好好,“好好帮我去摘桂花!” 顾娇看两个小丫头又欢天喜地的出去不说,还把大老鼠也拉出去了,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惠文炼制人傀的手段厉害,但顾娇近日来研究那颗头有了许多心得,再结合金蛟剪剪出的纸人,说不定,能弄出些更有意思的东西。 过了两日,到了约定时辰,两个小丫头一早打扮好,拎着自己做的桂花糕,上了宫里来接的马车。 留了东仓君看家,三个小娘子出门了。 顾娇还是一身黑衣,胡好好跟宁宁两人都穿戴了当初萧太后赏的衣裳首饰,打扮得又富贵又华丽,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显贵人家娘子的意思。 “这才两日,你们就把桂花糕做好了?” 顾娇觉得有些稀奇,桂花要晒好几日才能做桂花蜜的吧? “娘子,我叫好好把桂花放在手掌上,用火烘干的,”宁宁很得意,“好好火候控制的好,我们做这个也不需要许多干桂花,她来烘个三五回就能得了,量刚刚好。” 得,太后娘娘只怕想也想不到,自己吃的这桂花糕,是狐狸爪子上烘出来的。 万福坊离皇城不远不近,马车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 萧太后有半个多月没瞧见她们了,想得不行,看到两个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进来,身上穿戴的还是自己给的东西,心里就更高兴了。 “见过太后娘娘!” 顾娇她们三个一字儿排开,给萧太后行礼。 萧太后忙抬手叫她们起来,笑眯眯道:“顾娘子,好好宁宁,快坐!” “娘娘,这是我自己做的桂花糕,带来给娘娘吃,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宫里的规矩,若是不行,我再带回去。” 这小丫头,她还舍不得呢。 “唷,宁宁这样能干!快拿来给我瞧瞧!” 宁宁忙把食盒打开,拿出桂花糕来,呈给太后。 那糕做得十分精致,就是桂花的样子,糕上头浇了一层厚厚的桂花蜜,甜香扑鼻。 “做得真漂亮!” 太后夸了一句,胡好好立刻凑上去,挺着胸膛道:“娘娘,这桂花可是我去摘的呢,也是我烘的!” “真的!那可真得好好尝尝了!” 第89章 小红梅 太后娘娘说了要吃,宫女们自然不敢怠慢,有人将桂花蜜糕拿下去,按惯例试毒后又分了几份,萧太后与三个小娘子一人一份,还有一份,太后说了要留给建武帝。 “这么稀罕的东西,可不得给皇帝留一份,也叫他尝一尝。” 太后将一小块放进口中,桂花香浓,清甜软糯,吃一块下去,唇齿留香。 “这糕做得好!连宫里都做不出这样好的糕点!” 萧太后很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宁宁看起来不过十岁,做点心的手艺竟这样好。 若不是因为她是顾娘子的婢女,太后都有些不舍得放她走了。 “太后喜欢就好,以后我再来看娘娘,再给娘娘带好吃的来。” 宁宁最喜欢别人爱吃她做的东西,听到太后夸赞,高兴得圆眼睛都笑成一弯月牙儿。 太后又叫人去寻东西来赏赐宁宁,宁宁却推辞了,她起身给太后行礼,才开口道:“娘娘不用再给我这些,我也不缺的,如果太后这里有好的香料,调味料,我倒是想要一点。西域海外来的东西,可难买了,又贵,每次我都不舍得用!” 若是别人家的贵女,有了太后的赏赐,那可是天大的脸面,只顾得跪在地上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有敢拒绝的。 可宁宁这个小丫头,不仅推辞了,还管太后要起东西来。 君上的赏赐,她竟敢挑三拣四,这让一旁的宫女太监们瞪大了眼。 她们却不知道,这样的如同寻常人家祖孙一般的对话,才是萧太后求而不得的。 宁宁话说得这样甜,这样真心实意,让太后愈发觉得这孩子天真赤诚,与这些年来在宫里见过的娘子们全然不同。 可见是顾娇调教得好。 “好好好,回头看完百戏,让尚宫带你去库房里头挑,要什么尽管拿,尚宫你也认得的,就是青沅,甭跟我客气,我就喜欢这样敞亮的孩子。” “那太好了,谢谢太后!” 宁宁得了太后的准话,心满意足的坐下,吃一块自己做的桂花蜜糕,嗯,味儿真不错! 糕吃完了,茶也喝了两盏,太监们来请太后娘娘移驾去后花园,说是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开场了。 太后便带着顾娇她们几个,一块儿去后花园。 到了地方,发现还有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儿,已经早早到了,见太后驾临,全都起来行了大礼。 “平身吧,今儿就娘儿们几个,一起看看外头时兴的戏,也一起乐呵乐呵。” 太后叫起,随后便坐在主位之上,又叫顾娇她们三个在自己身边坐了。 那几位美人便忍不住,频频朝这边看。 陛下最近十分推崇一位黑衣娘子,且那位娘子若天女下凡,十分貌美,在宫内已经悄悄传遍了。 可这些嫔妃们都久居深宫,即便听到传言,也从未见到过那位娘子。 今日见到太后身边竟然有一位面生黑衣的娘子,还有一位长得极美貌娇媚的小娘子跟一个小丫头,美人们嘴上不敢说,都在心中猜测。 不管她们心中作何想法,只听得锣声一响,台上的戏,已经开场了。 台上的戏十分精彩。 演的是当年建武帝拿下京城前的最后一场大战,合阳之战。 这一场足以载进史册的大战,从萧太后到深宫的这些娘娘们,都只听说,自然是无缘得见的。而这一次竟然有人就在眼前,将这场惊险无比,酣畅淋漓的大战呈现在了眼前。 一时间,什么黑衣娘子,什么好奇,什么妒羡,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太后及后宫的嫔妃们,都被台上的一幕一幕吸引住了全部心神,看得目不转睛,连呼吸都几乎忘记了。 台上那名红衣的女子扮相娇媚,身姿奥妙,手上长剑舞得虎虎生风,最后那场与大蛇的一战,剑上竟还能生出烈火,让台下的美人们看得惊呼不已,胆小的几位都捂住眼睛,又舍不得不看,只得从指头缝里头偷偷看。 一干人看得如痴如醉,直到剧终。 胡好好与宁宁也看得很专心,只有顾娇,她的目光随着那红衣女子的一举一动,眼眸中金光流转。 等到班主带着几位主演在台上谢恩之时,太后似乎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感叹道:“怪不得都说这百戏好看,果然是演得好!” 她们长年累月在宫中不得外出,除了在节庆宫宴上看看歌舞,也无其他娱乐,对宫外流行也并不知晓。 太后以往只看过杂耍、歌舞、都是教司坊排出来的节目,如何比得上市井之中的这些鲜活灵动,花样百出。 更别说,这一幕戏排得特别好,故事写得精彩不说,还有十足的巧思。 合阳之战是当年的建武帝,第一次将自己的雄心壮志大白于天下,也是他第一次领兵上战场,十四岁的少年,在战场之上,无所畏惧所向披靡,让萧太后看得又心疼又骄傲,心中满是慈母之情。 这幕戏,让她对儿子当年之事,增多一分了解,慰藉她当年生生母子分离的遗憾。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赏赐他们了。 “来呀,赏金十锭,再给那个红衣的,她演得特别好。” 太后说着,招了招手,和颜悦色道:“好孩子,你上前来,你叫什么?” 红衣的女娘微微一怔,脸上露出惊喜,忙向前膝行几步,叩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名叫小红梅。” “不错,长得好,嗓子也好,身法也俊。” 萧太后笑着,朝身后招招手,立刻有宫女端着托盘上前来。 托盘上头是太后准备用来赏人用的荷包,荷包里头装的多是一些小首饰,多是些足金的手钏、戒指等,太后从里头拿了一个,让宫女递给小红梅。 “好孩子,你演得好,这个给你拿回去玩吧。” “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那小红梅双手接过荷包,抬起脸来,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盈盈看向太后。 说来也怪,太后被她一看,竟又有些神思恍惚起来。 “你今年多大了?” 萧太后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问道。 “奴今年十六岁了。” 小红梅声音婉转悠扬,如百灵鸣叫。 “真不错,我看……宫里头现在就少一个——” 萧太后的话才说了半截,身侧一个黑影,突然站了起来。 第90章 一张面具 太后的话还未说完,身旁突然站起一个黑影。 众目睽睽之下,她三两步便跨到小红梅身前,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那张千娇百媚的面孔。 “呀!” 旁边有人惊叫出声。 胡好好跟宁宁两个虽然不知道顾娇要做什么,但她们也跟着起身,站到了太后身边。 “这位娘娘,请问,这是何意?” 被顾娇的手指捏得下巴生痛,小红梅并不敢反抗,她以为捏住自己的这位是后宫中的某位嫔妃,且她举动如此无礼,竟然在太后话还未说完时就过来掐住自己,太后竟不怒,也不训斥于她,只怕是个不好惹的。 小红梅强忍羞辱的感觉,眼角落下泪来。 太后虽然喜爱顾娇,见她无缘无故的,突然如此蛮横无理,也有些恼怒了。 “顾娘子……啊!!!” 太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惊叫起来。 原来,竟然是顾娇从那小红梅的脸上,生生揭下来一张面皮! 血淋淋的,太后看见,吓得脸色苍白,眼前顿时一黑。 胡好好动作极快,一下便扶住了太后,太后身边的宫女太监们也被吓得尖叫起来,慢了一时半刻,没抢过胡好好。 好在太后意志坚强,虽然被吓了个好歹,倒是没有晕过去。 在场有几位娇弱的娘娘,已经晕过去了。 胡好好的手很稳,太后扶着她喘了几口气,再去看那小红梅,便发现了端倪。 小红梅的脸上,并不是那种被揭下一层皮的血肉模糊,只是略有红肿,但面目五官,明显变得平庸了许多。 只是她的一双眼睛仍如秋水,目光盈盈。 这样的眼,生在如此平凡的一张脸上,显得有些诡异。 顾娇手中拿着的那张脸,却不断往下滴血。 萧太后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道:“顾娘子,这是怎么了?她的脸上——” 萧太后指指趴在地上的小红梅,“怎么还有一张脸。” 顾娇用两根手指将那张脸拎着,仔细端详,口中道:“我看,这是张面具。” “面具?” 顾娇点点头,她转过脸来,对萧太后道:“娘娘可还记得,在我揭下她的面具之前,您打算说什么?” 萧太后皱眉回忆片刻,突然悟了过来。 她刚才脑子一阵混沌,似乎想着,这个娘子又长得好,又能说会唱,若是将她留在宫中,可时时让她来解闷,何不给她个封赏,叫她进宫呢? 萧太后背后一阵凉意。 若是平常,她绝不会在未彻查过这娘子的出身背景时,就轻率下诏叫她入宫。 再怎样美貌,她也是优伶出身,最多不过去教司坊做个舞姬,一生也就在掖庭中度过了。 妄想搭着太后入宫做贵人,可不是天方夜谭吗。 “她脸上的面具,有问题?”萧太后问。 “大约是。” 顾娇将那面具虚虚罩在自己的脸上,只见面具背面,突然生出无数根殷红的触手,如丝线般,朝着顾娇的脸上游去。 只是它们还未触到顾娇的肌肤,就如同被火撩到一般,冒出一阵青烟。 那些红丝仿佛害怕了,瞬间便缩到面具里头,再不敢冒头。 “大胆!竟敢使用邪祟之物,欺瞒太后娘娘,此罪不可恕!” 一位打扮得富丽堂皇的美妇人回过神来,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对伏在地上的小红梅道:“此等妖人,娘娘要诛她三族才是!” 这是建武帝硕果仅存的一位妃子淑妃,当初便是她推举了这个戏班子进宫来表演百戏,本想着讨好讨好太后,没想到却弄巧成拙,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 她此刻已经六神无主,全靠一口气撑着才没有晕倒,只恶狠狠指着前面跪着磕头的一片,道:“这些人定然也是同谋,一个也不能放过!” 班主吓得语无伦次,只不停磕头,说自己毫不知情,求太后饶恕。 而那小红梅似乎早已呆傻,她只是伏在地上,沉默不语。 “若是娘娘信得过我,就让我问一问她吧。” 顾娇想了想,将面具再次罩在小红梅的脸上,这一回却根本带不住,面具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来,落在地上。 也不知道是因为面具拿下去就不能再次戴上,还是因为被顾娇吓的。 “那就让顾娘子问一问这小红梅,班头还有其他这些人,交与皇帝,让刑部问一问吧。” 太后微微叹口气,本来是想要请顾娘子她们一起看戏,娘儿们几个聚在一起乐呵乐呵,没想到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事,着实让人扫兴。 这时候已经有人去通禀了建武帝,他听说出了这样的大事,忙放下手中政务,赶着往后花园来了。 大致了解了事情原委,建武帝让宫内侍从把班主等一干人都带下去,小红梅则单独关进宫中刑部狱。 “陛下,还是我先问问她的好。” 顾娇突然说了一句。 建武帝立刻便明白了。 她这是怕有人会杀了小红梅灭口。 “我不过是要问她这面具的由来,其他的事,我不会过问,陛下放心吧。” 顾娇也多少察觉出来了,这两三个月来,几件神鬼相关之事,都是冲着建武帝的后宫来的。 无论是冲着他的子嗣,还是后妃,或是太后,所图之人,其实都在建武帝。 国家政治,顾娇并不愿牵扯太多,她对手中面具颇感兴趣,想要问一问来龙去脉。 于是,胡好好与宁宁陪着太后一起先回去,顾娇则留在后花园里。 等到其他人都离开后,顾娇才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小红梅,淡淡道:“这面具,是你在大华寺求的吗?” 一句话,说得小红梅脸色苍白。 她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为何这位娘子,什么都知道。 见小红梅不说话,顾娇也不在意。 她用手指在那面具上轻轻敲了敲。 面具一动不动。 顾娇轻笑一声,道:“你若还不出来,我就烧了你。” 说着,她左手上燃起一簇火焰,那面具突然颤抖起来,从背面探出了无数条红丝般的触手,纠结在一处,竟然结成了一个人形模样。 第91章 面具的秘密 小红梅见那面具后头居然凝出来一个血红的人形,吓的面色发青,双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顾娇也不去管她,左右她不过是被这面具附身罢了,知道的东西,也应该不多。 那面具现身出来,战战兢兢的低着头,对顾娇行了一礼,道:“求娘子饶命!” 顾娇不置可否,她又问:“你可是出自大华寺?” 那面具点了点头,道:“妾的确是死在大华寺里。” 原来,这面具背后的邪灵,是死在大华寺里的一个妇人,被那老和尚炼成了面具鬼。 这面具鬼,由女子的怨气而来,佛家所说的贪嗔痴、以及嫉妒、怨恨、甚至冤屈,都会成为炼制面具鬼的材料。 妇人说自己死在大华寺,顾娇便没有细问下去。 既然是落在那淫邪老和尚的手中,又被他炼做恶鬼,定然不会是什么体面的死法。 顾娇又细细问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知道,这小红梅从小便是卖艺出身,在班主的手下长大。她在歌舞上颇具天赋,从小便显露了出来,只是任凭她的歌喉如何动听,身法如何灵巧,如何的唱念做打样样俱全,上台都做不了主角。 只因她相貌平平。 虽然上台要浓妆艳抹,看不出本来面目,可要出人头地,靠这样一张脸,是不行的。 小红梅越长大,便越为自己这张脸苦恼,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听说京郊的大华寺很灵验,便去求菩萨,让自己能长得更美些,没料到她许的愿被大华寺的住持听见,给了她一张极为精巧的面具。 老和尚告诉她说,只要戴上这面具,自然心愿得偿。 那面具是一张美人面,娇媚鲜妍,栩栩如生。 她回来后,略有犹豫,到底抗不住想要变美的心,心一横牙一咬戴上了。 没想到,这面具一旦戴上,就取不下来了。 而她,也真的变成一个美人。 自那以后,小红梅在台上一炮而红,成为京城中被达官贵人们追捧的名角,后来她甚至不再出现在市井之中,而是只在显贵家中唱戏。 不知不觉中,她甚至能进到宫中,给贵人唱戏了。 “你随她进到宫中,有什么目的?” 面具鬼看一眼顾娇,不敢说,又不敢不说。 “若是能进到后宫,便伺机生事,若是能弄死皇帝的子嗣或是皇帝太后都好。” “是华广授意你的吗?” 面具鬼点点头,又摇摇头。 “虽然是那老和尚将我炼了,可命令我行事的另有其人。” 顾娇有些意外。 她想了想,又问:“是惠文吗?” 面具鬼脸上显出惊惧之色,她见这黑衣的娘子竟然事事清楚,只得道:“是。” 顾娇又细问几句,才知道惠文虽然精通人傀、傀儡、替身之术,却不擅长炼鬼,那个被罗刹鬼一脚踩死的华广,才是擅长炼鬼之人。 大致问清楚之后,面具鬼缩回面具之后,顾娇则提着小红梅,带着她去见了建武帝。 听完事情大概,建武帝脸上也露出疑惑神情。 与顾娇一样,他察觉到,两次三番,后宫之乱都牵扯到神鬼之事,上回丽妃之事,他折了一个皇子,一个妃子,一个昭仪。 这回的面具鬼,直接将主意打到了太后头上。 太后是他的生母,且太后宫中,养着昭仪的孩子。 而搅乱后宫究竟剑指何方,他心中一清二楚。 “事关重大,陛下须得好好查一查了。” 顾娇说完这一句话,就不再多说,她将那小红梅丢在清凉殿外,并未带进来。 毕竟除了鬼神,这些事情,仍然牵扯到许多朝堂隐秘,那不是顾娇能置喙的。 “多谢娘子,这回又救了母后,我真是感激不尽!” 建武帝对她躬身一礼。 顾娇避开了。 她笑了笑,道:“陛下以九五至尊拜我,我承受不起,况且,本就是分内之事。” “既然小红梅之事已了,就请陛下按律处置吧,我与好好宁宁,这就告辞了。” 建武帝有心留她,话却说不出口,只得对她拱手道:“娘子慢走。” 说完,他好似又想起什么,忙赶到殿门口,道:“若是娘子得闲,还请多来看望母后,她一人在宫中,也十分寂寞。” 顾娇回身看他一眼,微微躬身行礼,答了声“好”,便远去了。 ********* 土番。 王城中。 大妃坐在铺了熊皮的圈椅之上,懒洋洋地听着身边的宫女跟她说,大顺皇城中发生的种种异事。 “有趣。” 她千娇百媚的地打了个哈欠。 从一旁的宫女手中接过奶茶,喝了一口,突然笑了。 “这么说,那边宫里头死了皇子皇妃,还有一位昭仪娘娘?” 她虽然是土番的大妃,一口大顺话却说得字正腔圆,再看她皮肤白皙,蛾眉曼绿,乌发如丝缎一般散发光泽,如一朵正在盛放的华丽牡丹,全然看不出她已经年近四十,已在中年了。 她是当今土番国王的生母,土番的大王妃。 同时,她也是大顺宗室女,先帝弟弟豫王的女儿,玉河郡主。在她十六岁时,先帝命她和亲土番,封了她做玉河公主。 她初来土番之时,万事艰难,当时老国王年纪已经可以做她的父亲,且也不只有她一个王妃。她凭借自己的美貌心机,小心翼翼,花了好几年时间经营,终于生下了儿子,得到老国王的偏爱。 后来,这位玉河公主又想方设法,说动了先帝与土番互市,使得土番从大顺获得不少铁器、药材、茶叶,经济繁荣后,土番愈发国力强盛,而这位玉河公主的地位,自然蒸蒸日上,在土番宫廷之中,获得不少贵族大臣的支持。 老国王死后,她为了自己的儿子,用种种手段笼络土番国内的贵族们,甚至费尽心机,获取了大顺的支持,终于压倒了老国王的其他几个儿子,让儿子登上了王位。 如今,她是土番最尊贵的女人,日子过得却算不得称心如意。 因为她最大的心愿,还未完成。 大王妃垂着眼,喝了几口奶茶,便丢在一旁。 虽然她在土番几十年了,仍是不能习惯这奶茶的味道。 第92章 大王妃的心愿 是的,玉河公主心怀不满。 身边的心腹宫女绿云也是她从大顺带到土番的,陪着她从一个不受重视的外族女人,历尽艰辛,才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上。 “大王妃,道长来了。” 绿云让人把奶茶撤下去,又给她拿了八宝茶来。 玉河公主眼睛一亮,接过来喝了一口,道:“还是这个味儿好。” 再喝两口,才问:“道长来了?” 绿云点点头。 “那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慈眉善目的老道,跟在绿云后头走了进来。 他手中捏着拂尘,对大王妃躬身行了一礼,道:“见过大王妃。” 玉河公主掀了掀眼皮子,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这可是稀客。” 惠文脸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道:“可不是,好一阵子没见过大王妃了。” 绿云见玉河公主并没有恼怒的意思,便请道长在一边的蒲团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 “自从上回攻打临渊关不利之后,道长倒是屁股一拍,跑得人影不见,留下个烂摊子给我王儿,我们母子,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安抚下质疑王儿的那些贵人大臣们。” 玉河公主冷冷道:“不知今日道长又来,有何贵干啊?” 惠文道长听玉河公主语气不好,他只呵呵一笑,对她道:“贫道上次失利,乃是因为有人在其中捣乱的缘故……” “道长这话说的,听说是一位神仙娘子,把道长打得落花流水,跑得比兔子还快啊?” “……既然贫道未能取胜,此话也不必再说,因为在临渊关没让王妃与王上满意,贫道特意去了大顺的都城,请贫道同门师弟出手,杀了大顺皇帝的一个皇子,两个后妃,给王妃出气!” 惠文道长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可惜未能顺势杀了大顺皇帝,否则,王妃与王上也不必再费心了。” 玉河公主哼了一声。 这老道,满口胡言乱语。 她原就在宫中有内线,传出来的消息明明是说一名皇妃难产母子俱亡,此事牵扯到了另外一位昭仪,皇帝才赐死了她,将她的孩子给了太后代为教养。 无非是一场后宫中女人们的争斗,如何就变成这老道的功劳了。 见玉河公主不置可否,惠文道长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的与她讲了一遍,又将大顺京城郊外大华寺的华广和尚及寺内那些个阴私事请,都说了出来。 玉河公主这才明白。 原来这一场惨烈的后宫争斗,是源于那大华寺的求子观音。 惠文自然不会跟这玉河公主说,华广和尚其实是为了炼制出极品罗刹鬼,才百般设计,将手伸到了皇子身上,跟他惠文并无什么关系。而后头他想借那老头的手,也往建武帝的后宫里去搅上一搅,可惜一直未能成功。 左右那老和尚已经一命呜呼,他做的那些事,让建武帝后宫损失惨重,自然可以拿来做自己的功劳,以抵消早前在临渊关脚底抹油的事,也好让玉河公主顺一顺气。 说来,这位玉河公主也不知道发得什么失心疯,明明是大顺的公主出身,却对大顺百般敌视,自己的儿子一坐稳了王位,就迫不及待的剑指东边,想要去吞并大顺广袤的大好河山。 他却不知道,这位公主,被先帝指来土番和亲,本就心怀不满。 本是妙龄少女,千尊万贵的郡主,却要离开疼爱自己的父母,离开自己熟悉的京城,嫁给一个千万里之外的异族老头儿。 换了谁也不愿意啊。 可君命不可违。 她总不能怂恿父王去抗旨吧。 万般无奈之下,她为了父母家人,应承下来,跋山涉水的嫁去了土番。却不曾想,到土番几年后,先帝宠爱的林贵妃娘家林府嚣张跋扈,因为父王在朝堂上反对林大郎君做丞相,竟网罗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诬陷她父王有谋反之心。 先帝对贵妃言听计从,也并未十分查证,就将父王一家贬为庶人,流放到溪州那等蛮荒之地。 而父王跟母亲,还有兄弟姐妹们,自生下来便养尊处优,如何能吃得流放的苦,一家子全死在了半路上,一个也没留下来。 自那以后,玉河公主就发下毒誓,从此与大顺势不两立。 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才放下身段,百般讨好老土番王,顺利得了宠爱,生下儿子,最终成为了土番最有权势的大王妃。 从她到土番和亲,到如今也几十年了,如今两国的国力,可说是此消彼长,调了个个儿。 大顺经历了数年内乱,国内战火四起,民不聊生。 如今的建武帝千辛万苦击败了权氏,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空壳,大顺被先帝贵妃还有权氏祸害多年,早已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如今大顺万事初定,建武帝想方设法要稳定民生,休生养息,并没有余力再打一场大战。 而土番则不同。 土番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尤其是学会了玉河公主和亲时带去的制铁技艺,制出了强兵利器,加上土番人本就骁勇善战,又有好马,数十年下来,土番人的军队,竟然成为西域诸国中最强的一支。 若不是因为镇国公的威名,让土番国王心有忌惮,他早就挥兵往东,与大顺一决高下了。 即便如此,土番人也时不时的去骚扰一下大顺与土番交界之处的关卡,一是想要讨点便宜,万一得手了呢? 二是试探大顺的国力,是否还有充足的士兵军需,能保住这些关口。 可惜,镇国公从未让他们如愿。 但玉河公主已经从种种迹象中猜出,大顺如今只守不攻,大约也是因为常年征战国库空虚,无力支撑一场大战了吧。 只杀了建武帝,对玉河公主来说,尤有不足。 她想要攻下大顺的万里江山,让自己的儿子登基称帝,让父王的血脉,成为大顺及土番的主人。 惠文虽然并不知道她心中作何想法,但他知道,这位大王妃,是想要毁灭大顺的。 对惠文来说,大顺如何土番如何,都不与他相干,要紧的,是土番王室中,供奉的一件宝物。 若是得到这件宝物,必能如虎添翼,一举弄死那顾娇,让师祖顺心如意。 第93章 京郊的三娘 因松明观之变故,惠文从顶峰跌落,从老神仙变成老妖怪,从此在大顺只能隐姓埋名,再不敢随意抛头露面。 他心中恨毒了顾娇,只想杀她泄愤。 更别说,杀顾娇也是师祖之命。 因斗木元君庇佑,他修行至今,早已有半仙的修为,只要再努努力,兴许不要百年就能得道飞仙,成为真神。 做了神仙,便与天地齐寿,逍遥自在,可不比苦哈哈的做个道士强。 可惜,这一切被顾娇毁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杀了顾娇,有师祖的庇护,他还是能做神仙。 他如今寄身于土番大王妃之处,除了求个安身之所,更多的,是为了土番宫廷中,世代供奉的一件佛宝。 此宝深藏于土番的王宫之中,轻易不得见。 据说,每年新年那一天,只有土番国王,由大禅师领着,才能进去密室观摩拜祭。 连大王妃,都只在封妃的时候见过一次。 传说那件宝贝,是天地至寒之物,正好可以克制顾娇的火。 惠文心想,如今大王妃要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取得眼前这位的信任,将那件佛宝拿到手,任他有几个顾娇,到时候都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 京中。 从宫中回来已经好几天了,因为从太后那里要了好些罕见的调味料,宁宁在家里试着,想做一道升平炙。 自从当年的九贤公主死了,胡好好再没有吃过这道菜。 宁宁知道她其实很爱吃,心里便一直挂念着,可惜总也碰不上好材料,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 升平炙是一道凉拌菜,要选最嫩的羊舌跟鹿舌,薄薄切成片,用滚水一烫,再用冰收一收,最后用调好的香料跟调味料拌了,吃上一筷子,那真是又脆又香,鲜嫩爽口,让人停不下来。 虽说做法不难,但这道菜的精妙之处,全在调料与刀工之上,若是没有西域过来的几道香料,就做不成。 她试了许久,已经调出了可口的蘸料跟酱汁,剩下的,就是要去买新鲜的羊舌跟鹿舌了。 “好好,陪我去市场上瞧瞧吧。”宁宁笑眯眯的对胡好好说。 胡好好这几日见她一直在厨房中忙碌,早就想约她出去玩了,忙点头,换了衣裳就跟她一块出门了。 两个小娘子手拉手,往西坊去,虽说东坊更近些,但西坊更大,无论是店铺还是商品,都更为丰富。 “宁宁,今日去买什么?” “要去卖羊肉跟鹿肉的地方看一看。” “又有好吃的啦!” 胡好好欢呼一声,忍不住在心中猜想,宁宁要买羊肉跟鹿肉,是打算做什么来吃。 羊肉与鹿肉,都是烤来吃最香,那晚饭一定是烤肉啦! 不对不对,娘子不爱吃烤肉,难道是肉羹? 也许是煮肉汤呢! 这狐狸万万没想到,宁宁花了好几日功夫研究了各式调料,是打算要做升平炙来给她吃的。 她只胡思乱想,一堆美食在脑子里晃过来晃过去,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西坊。 西坊里头卖鲜肉的地方在进去后的右手边,进去的话,要先经过卖牲畜的市场,胡好好跟宁宁一起,从一堆毛驴、骡子、咩咩叫着的山羊旁边经过,突然听到有人叫她们。 “小娘子!那位绿衣的小娘子!” 声音里头饱含惊喜,仿佛久别重逢一样。 宁宁左右一看,周围十步以内,穿着绿衣的小娘子,只有她一人。 于是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妇人,正站在一只驴的旁边,笑嘻嘻的对她用力招手。 “绿衣的小娘子,这边这边!” 宁宁凝神看去,是个干净利落的娘子,一脸甜笑,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旁边的好好突然拉她一把,道:“这不是那次,在京郊遇见的那位?” “哪位?”宁宁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就是那个丢了驴,来抓驴的,说自己叫三娘子的。” “喔,对对。” 宁宁想起来了,可不就是那位开客栈的三娘嘛。 见她如此热情,两人便走了过去,对那娘子屈膝一礼,宁宁笑道:“这不是三娘子嘛。” “唷,小娘子还记得我,可真是太好了!” 三娘子一拍手,捂着嘴唇宛然一笑,一双丹凤眼笑盈盈的,也回了一礼,道:“远远的看着像是小娘子,就冒昧招呼了一声,上回小娘子帮了我的大忙,也没有好好谢谢娘子呢!” 她说着,目光往胡好好脸上一扫,问道:“怎么不见当初小娘子身边那位小郎君呢?” 宁宁嘴角一弯,道:“他有事忙。” “那还请小娘子也替我再向小郎君道声谢。” 三娘子说着又一丝不苟行了一礼,才起身问道:“小娘子来这里,是要买什么?这一片我惯熟的,若是有什么不懂得,只管问我就好。” “我要去里头买些肉回去。” “买肉呀,小娘子附耳过来。” 宁宁听话的凑过去,听到三娘子压低了声音,在耳边跟她说谁家的肉最新鲜,谁家的买卖做的不地道,爱缺斤少两的,都给她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说完了,才挥挥手,道:“我每日上午来卖牲口,完了就买些肉菜米粮回去,日日如此,谁家的东西好,买卖诚信,我最清楚不过了,小娘子只管放心呢。” “那就多谢三娘子了。” 宁宁道了谢,与胡好好两个拐到里头的肉市上去,买了新鲜的羊肉鹿肉,还有羊舌与鹿舌。 胡好好很好奇,缠着宁宁问今晚的菜式,宁宁却怎么都不说,让胡好好抓耳挠腮,急得不行。 两人买好了东西出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再一看三娘子竟然还在原处。 “三娘子,怎的还没回去呀?”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按三娘子的说法,她这个时候应该要去采买菜肉米粮,准备回程了。 她家客栈在京郊,是要出城的,若是不赶紧回去,待到晚了,只怕出不了城门。 “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一头驴也没卖出去,运道真不好。” 三娘子皱着眉毛,很是发愁。 她看一眼宁宁跟胡好好,突然笑眯眯问道:“小娘子,可要买驴?牵一头回去,不管做活也好,拉车也好,都好使呢!” “就算不做活,也可以吃了,驴肉好吃呢!” 第94章 不是驴 “驴肉?” 宁宁吃了一惊,她还没吃过驴肉呢! 胡好好也很惊讶,她忙跟着问:“三娘子,驴肉好吃的吗?” “娘子这话说的,一看就知道在家里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三娘子一双丹凤眼斜斜一挑,眼中露出凌厉的光来,脸上却仍是笑得甜蜜,道:“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肉可好吃呢!” “还有龙肉吃!” 胡好好更惊讶了。 三娘子哽了一下,这位娘子的关注点怎么有些奇怪。 “龙肉那是没人吃过呀,所以才以驴肉比龙肉,就是说天下第一的好吃呢!” 三娘子说着,将手中牵着的缰绳往宁宁手里递了递,口中道:“小娘子与我相熟,又有恩,我就算小娘子便宜点,只要一贯钱就好,往日我都卖两贯钱的,两位小娘子买了它,这么些个东西,正好给它驼回去。” 她指了指两个人手上拎着的纸包,笑眯眯的,“回去以后,这驴可以杀了吃肉,驴皮还可以拿来熬阿胶,一点不浪费!” 三娘子快人快语,说话又爽利,真是叫人——不知不觉就买下来了。 跟三娘子道别后,宁宁还有些茫然,捏着手里的缰绳,问胡好好道:“好好,你说,我们买回去做什么?难道真的要杀了吃肉?” “不然让它帮着马儿拉车?” 胡好好看一眼那头驴,却发现它低着头,喉咙中发出呜咽声,正双目垂泪。 “稀奇了,它在哭呢!是不是不肯拉车啊?” “我看是因为三娘子说了半天要吃它的肉,被它听到了。” 宁宁温柔的拍拍那头驴的头顶,又摸摸它的两只长耳,道:“放心驴儿,我不吃你,我不晓得怎么杀驴。” 驴儿一听,眼泪流得更凶了。 两人把东西放在驴背上,拉着驴回了万福坊。 好在这驴居然不犟,乖乖地跟着她们两个一路回来。 宁宁一路跟胡好好讨论怎么用这头驴,似乎除了拉车,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用途,毕竟她们并不是种田的农户,不需要这么多劳力。 东仓君看她们两个出一趟门,居然牵着一头驴回来,不禁吃了一惊。 “好好,怎么买了头驴回来?” 于是两个人赶紧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得东仓君直摇头。 那位三娘子可真是奸猾狡诈,自己的驴卖不出去,硬是塞给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小娘子懂什么啊?还不是被那妇人一骗一个准! “唉,总不能真跟那三娘子说的一样,把这驴儿吃了吧,这么大一头呢!” 老头儿道:“不如去问问娘子怎么办吧。” “说的是!” 宁宁牵着驴,把它带去厨房,将东西都归置好,又牵着它往里头走,去找顾娇。 “娘子!娘子!” 顾娇正在摆弄金蛟剪剪出的纸人,听到外头宁宁叫她,忙起身出来,一眼看到院子里头居然有一头驴,不由一呆。 宁宁牵着它,脸上有些尴尬,“娘子,我跟好好去市场上买肉,不知怎么的,就买了头驴回来……” 好好也抓抓头发,又拍拍那驴,道:“我跟宁宁实在想不出来怎么用它,又觉得吃了它很可怜,就想着来问问娘子,看娘子有没有什么用处。” 顾娇不说话,只是细细打量那头驴,眼中金光流转。 见顾娇沉默不语,宁宁跟胡好好心中都有些忐忑,难道说她们擅自作主买回来一头不好处理的驴,惹娘子生气了? 两个小娘子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有些慌。 突然,顾娇从怀中抽出一把刀。 胡好好定睛一看,就是那把娘子常用的斩仙刀。 她大吃一惊,难道娘子要吃驴肉?! 宁宁也大惊失色,但她跟胡好好两个都不敢拦顾娇。 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顾娇拿着刀上前来,冲着那驴的脊背就划了下去。 只听得“哧啦”一声响,那张驴皮居然应声而裂,从里头滚出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来! “哎呀!” “哎呀!” 两个小娘子惊叫一声,四只眼睛齐刷刷朝那人看去。 这驴,竟然是人变的! 地上躺着的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缩着脊背,双手捂着下身,仿佛一只大虾米,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羞耻,只把脸埋在胸前,不敢抬起头来。 “好好,去拿一套胡郎的衣裳来。” 顾娇将刀收回怀中。 胡好好应了一声,忙去找了几件衣裳给那男人穿了。 他穿上衣裳,才抹了抹脸,跪下磕头道:“多谢恩人救我,多谢恩人救我!” “你是谁?为何变成驴?那三娘子又为何在市场上卖你?” 宁宁心中无数个疑问,早已憋不住,看那青年跪在地上不住发抖,又心生怜悯,对他道:“你起来吧,我们娘子不受人跪的。” 胡好好去倒了杯茶来递给他,那青年千恩万谢的接过,一饮而尽。 喝完了茶,他似乎才缓过神来,道:“在下名叫李元,跟着族叔出门行商,前几日投宿在京郊的一间客栈里,不想却被那客栈的老板娘变成了驴,真是苦煞我也。” “一连几日,每日只能喝河沟里的臭水,吃干草,因口不能言,叫出来都是驴声,也无法求救,还要被那老板娘抽打着拉磨干活,苦不堪言……” 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脸,惊惧道:“与我一起的族叔,还有其他几位老乡,都被那女人变成驴了,那女人每日都牵驴出门去卖,如今,他们也不知被卖去哪里,是否还在人世……” 三娘子在卖他的时候,极力劝说这两位小娘子将他吃了,着实可怕。 既然卖他的时候如此,那卖别人的时候,应当也是一样。 他那几位同伴,说不定已经有人,做了旁人的盘中餐,口中肉了。 “如此说来,那位三娘子,有法术将你们变成驴?” 青年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那女人有没有法术,我们住在她家客栈里,起先什么都好好的,第二日早上起来,吃完早饭,就控制不住往地下一滚,回过神来,已经变成了驴,口中叫出来的,也都是驴声了。” 第95章 住店 听李元说完自身遭遇,宁宁跟胡好好面面相觑。 她们两个万万没想到,那一脸笑容的三娘子,竟然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 把素不相识的旅人变成驴,再把他们都卖了? 想一想住在她店里的客人,不少都是在外头的行商,那他们的随身财物,岂不是也归了这位三娘子? 心可真黑啊! “在下命好,得娘子们相救,只是,一想到族叔他们……” 李元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 随后,他又朝着顾娇深深拜下,道:“娘子们救了在下性命,在下如今身无分文,连这身衣裳,也是娘子赐予的。本应给娘子做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可我实在忧心其他几人的安危,还请娘子容我暂且告辞。” 说罢,他就要走。 “你要去哪里?” 胡好好问了句。 “我去报官,虽然不知能不能行,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放过那妖妇。” 李元用手背擦掉眼泪,口中发狠道:“若是我能有命回来,就自卖自身,给娘子作奴仆,报答娘子的救命之恩。” 顾娇看着他,摇摇头道:“这倒不必,我不缺奴仆。” 说罢,她招招手,对胡好好道:“好好来。” 胡好好不明就里的过去,顾娇凑近她耳边,跟她说了几句话。 胡好好听得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我说李郎君,你还记得你早上吃的什么吗?”胡好好听完了顾娇的话,问了他一句。 “我,我记得是胡饼。” “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李元偏着头想了想,道:“就是普通的胡饼跟热茶水,没什么特别的,跟外头卖的样子差不多。” 胡好好点点头,对宁宁道:“那我们来做些胡饼吧,这个我最拿手的。” 宁宁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还是点点头,道:“走,我们一起去做。” 不多时,胡饼做好了,胡好好挑了好几个过来给李元看,问他那个最像他曾在三娘子的客栈里吃过的。 李元说:“看起来都差不多,不过这个最像,几乎是一模一样了。” 他指了其中一个看起来更圆一点的。 胡好好点点头,拿起那个胡饼,对顾娇一笑:“娘子,那我便去了。” 顾娇对她道:“快去快回。” 李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有些害怕,对顾娇道:“娘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你一人只怕不是那位三娘子的对手,我家童儿去替你讨一讨公道。” 顾娇淡淡看他一眼,道:“李郎君且在客房歇息一夜,若一切顺利,明日好好就会回来了。” …… 胡好好,应该说是胡小郎君,背着一件简单行囊,往京郊而去。 他记得当时那位三娘子说过,她家的客栈,在一座桥的旁边。 说起来,出城门后不远处,的确有条不大的小河,沿着河走上一段,远远的,便看见一座木桥,架于河流之上。 应当就是那里了! 胡小郎君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 走到桥旁边,果然,过桥再走一段,就看到一家客栈,没有招牌,只在大门旁边靠着放了一块木牌,上面写了两个大字——“客栈”。 客栈不小,大门处人来人往的,胡小郎君一眼就看到那位三娘子,身上围着一条粗布围裙,头发用布包了,正笑容满面的招呼着客人。 她正牵着一头驴子,将它交给了一个客商。 “三娘子!” 胡小郎君叫了一声,三娘子转头过来,一眼瞥过来,看到一位俊俏的玉面小郎君,不禁眼睛一亮。 “唷!这不是那位小郎君嘛!今日怎么一个人来啦?” 她一边招呼着胡小郎君,一边接过客商递过来的钱,让客商把驴牵走。 “三娘子还卖驴啊?” 胡小郎君看一眼那驴,随口问了句。 “是呀,我家除了开客栈,也养这些牲畜,来往的客官们若是有看到合心意,立刻就能买了去,不必再去市场上挑,小郎君走的时候,也可以去选一头,多呢!” 三娘子脸上堆满笑,带着胡小郎君进门,又问他,“郎君是要住店,还是要吃饭呀?” “住一晚,明天吃完早饭就走。” 胡小郎君放下包袱,伸了个懒腰,道:“走了一天路,可累死我了。” “我上回见小郎君驾了马车呢,怎么今日是走路?”三娘子口中一边问,一边看客栈里头还有哪些余铺,“不巧了,小郎君,我家里今日人多,只剩一张铺还空,但那是大通铺,一张铺上睡四个人的,不知郎君可愿意住呢?” 她嘴巧,话说得也好听,“若是小郎君不愿意,我把自己的屋子让出来给郎君住,我去柴房窝一晚上也可以。” “这话说的,怎还能让三娘子让地方给我呢。” 胡小郎君板着脸,一看就是不高兴的样子,“通铺就通铺,我无所谓。” “是呢,虽说人多略有些挤,但便宜呢,一晚只要一百文钱,还包一顿晚饭,一顿早饭,晚饭我多烧点好吃的给郎君们,再请郎君们喝些美酒,喝完了就睡,眼一闭就早上了,也没什么难熬的。” 一晚一百文?竟然还包一顿晚饭一顿早饭? 怪不得来投宿的人多,的确是便宜得不像话。 看来,这位三娘子,就是靠这样的手段,吸引天南海北的旅人来投宿,再选合适的对象将其变成驴子,侵吞他们的财物不说,还将他们卖掉赚钱。 “上回我见郎君身边还有一位小娘子呢,长得怪可爱的,穿一身绿衣裳,是郎君的妹妹吗?” 三娘子找了一套干净的铺盖卷儿,抱在怀中,带着胡小郎君往房间里头去。 胡小郎君翻了个白眼,“别提了,说到就来气。” “这是怎么说?” “我跟她们吵架了。” “吵架啦?小郎君莫非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三娘子停下脚步,又上下打量他几眼。 这郎君身上就带了一个小包袱,的确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说不得是因为跟家里的姐妹口角几句,收拾了细软就离家出走,好气气家里人。 “嗯,我一个人跑出来的,出来散散心。” “这不好呢,万一家里人着急,要到处找的。郎君出来的时候,可跟家里说过去哪里了?” 第96章 什么声音 三娘子说着话,脚步停下,一双丹凤眼看着胡小郎君,露出担忧神情。 “没说,她们不知道我去哪儿了!让她们去找好了!” 胡小郎君还是气哼哼地,完全没有注意到三娘子那颇有深意的目光。 “要我说,小郎君住一晚,明日还是回去吧,不然家里人要担心呢。” 她一手推开门,走到墙边一排卧榻处,将手中的铺盖放在其中一个空着的位置上,又给胡小郎君铺好,上上下下整理干净。 “那边有柜子,小郎君可以把行李放进去,有一个格子是你的,这是锁跟钥匙,你拿好。” 三娘子给他一只铜锁,又给他一把钥匙。 “小郎君先歇一歇,待会儿晚饭好了,我来叫小郎君吃饭。” “麻烦三娘子了。” 胡小郎君接过来,对她道谢。 三娘子拍拍胡小郎君的手腕,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理理东西,歇一歇饭就好了。” 说罢,她便出去了。 这间客房还算宽敞,除了那一排睡觉的床榻,还有一排柜子,一只衣架,一张方案摆在房中。 屏风是没有的,房内都是男人,又是便宜的通铺,讲究不了那个。 房内除了胡小郎君外,里面还住了另外三人,这时候有一人正躺在榻上假寐,另外两人不在,但行李东西都摆的好好的。 胡小郎君将自己那个小包袱放好,想了想,还是锁上柜子,把钥匙放进荷包里。 “小郎君贵姓?” 床上那人突然出声,吓了胡小郎君一跳。 “免贵姓胡,方才我还以为兄台休息了,不敢出声,难道是我把兄台吵醒了?” 胡小郎君笑眯眯的,从怀中掏出一把糖霜瓜子递过去,问道:“兄台吃不吃瓜子?掌柜娘子说到吃晚饭还要一会儿,暂且骗骗嘴。” 糖霜瓜子乃是京中流行的小食,街头的小贩用特制的瓜子锅慢火炒熟的,又香又脆又甜,躺在榻上那人一闻到香气,口中口水直咽,忍不住爬起来,拿了几颗,放进嘴里吃起来。 “兄台也是今日住进来的吗?” 胡小郎君也跟他一块儿嗑瓜子,边嗑边问。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道:“在下姓赵,比胡郎早来一步,住一晚,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因此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 “小弟也是,住一晚,明日吃过早饭就走。” 胡小郎君与那人一起坐在榻上,咳了几颗瓜子有些口渴,忍不住要去倒茶来喝。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就手也给那姓赵的倒了一杯,那人忙起身道谢,他见胡小郎君长得俊俏,又会说话,手脚也勤快,便对他道:“这家的饭菜很好吃,我们少吃点零嘴儿,待会儿去吃晚饭。” “真的?” 胡小郎君嗑完手上那把瓜子,拍拍手,说:“我去洗洗手,另外再看看打点热水进来,赵兄可要洗把脸?” “那就多谢胡郎了。” 那人见有人愿意跑腿,哪有不愿意的,忙起身谢过,又把自己躺过的铺盖规整规整。 胡小郎君便出门,一路问到了厨房,见三娘子正在里头忙碌。 “三娘子,有没有热水?我想洗个脸。” 胡小郎君问了一句。 三娘子正把做好的羊肉装盘,一抬头看到胡小郎君,忙笑着说:“有的,那边锅子里头有,我让伙计给你倒一桶,兑一点凉的,省得你烫到。” 她说着,忙吩咐打下手的伙计去,很快就给胡小郎君打了一桶热水。 胡小郎君拎着水要走,三娘子又在后头叫他:“洗了脸就来吃饭,已经得了,晚上吃水煮羊跟羊汤,还有汤饼,管够的!” “好!” 胡小郎君回房去,自己洗了手,把热水分给姓赵那人洗了脸,便同他一起去外面厅堂里头吃晚饭。 今日果然人多,厅堂里几张桌子上头都坐满了,还有些人没有位置,只能抱着碗,装好吃食,到外头去蹲着吃。 三娘子见胡小郎君走出来,忙对他招手道:“小郎君,来这里,我给你留了位置!” 她按着胡小郎君坐下,给他端上来一大盘羊肉,一大碗羊汤煮的汤饼,还有一合热酒,旁边的几个人看着三娘子这样殷勤,忍不住调笑起来。 “唷,三娘子这是看上这小白脸啦!” “三娘子为何对这俊俏郎君如此好?是不是三娘子的相好?” “是又如何,人家长得俊,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入不了三娘子的眼!” 一众男子,都是在外行商奔波之人,说起话来口无遮拦,而三娘子也不生气,她丹凤眼一挑,飞了个媚眼儿。 “我看上这小郎君了又如何?哪个娘子不爱俏呢?” 一句话说出来,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有人摇头道:“这小郎君看起来娇嫩,三娘子都能做他的娘了吧?” “行啦行啦,玩笑几句还当真了,因为上回我家的牲畜逃了去官道上,正好撞了这位小郎君家的马车,我给他赔罪呢。” “人家替我抓住了一头乱跑的驴儿,还不要我赔偿,我送他多吃几块肉多喝几口酒又如何了,看把你们馋的,我三娘子说过,吃食尽够的,还怕别人多吃了不成。” 她嗔怪两声,更显风情万种,虽是布衣钗裙,却不掩容姿秀丽,让人浮想联翩。 旁人都被她逗得心神不宁,大声笑闹。 胡小郎君趁着旁人没有注意,只做出个喝酒的样子,把那一合酒,倒在袖中的一块帕子上。 羊肉跟汤饼,他也并没吃,只做出吃的样子来。 然后趁人不注意,极快的分到旁人的盘子里。 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餐食,又喝了酒,厅堂里的人都有些晕滔滔的,竟无人发现他的小动作。 吃完了饭,大家都觉得困意袭来,纷纷回房去睡了。 胡小郎君自然也是一样,他跟着赵姓商人回到自己房间,另外两人早已在铺盖上鼾声如雷,还来不及打个招呼,那赵姓商人也往自己的位置上一躺,立刻睡熟了。 胡小郎君心知有异,晚饭中,定然是放了什么东西。 他看了看房中三人睡的烂熟,便也合衣躺在铺盖上,闭着眼睛装睡。 果然,三更过后,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第97章 夜半拉磨 那声音极细微,若不是胡小郎君凝神去听,还听它不到。 他听了片刻。 悄无声息的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 客栈里熄了灯,四面伸手不见五指,胡小郎君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慢慢挪。 那三娘子是个厉害人物,可不能被她察觉了。 他尽量不发出声音,走过空无一人的厅堂,拐个弯,往厨房而去。 声音是从厨房里头发出的。 胡小郎君悄悄走到厨房门前,厨房掩着门,从门缝中透出一点光来。 他从门上的缝隙往里头看去,正好看到门后的地上,竟然有一个小小的木人,还有一头木牛,那牛身上套着木犁跟木耙,木人儿牵着牛走在前头,竟然正在耕地! 厨房门后头那块地并不大,横竖也就三五步,但因为木人木牛都小巧玲珑,看起来仿佛是真的在耕一块农田似的,让人颇觉得不可思议。 胡小郎君惊讶得瞪大眼睛,看着木人牵着牛在厨房那一小块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然后三娘子从身后的箱子里头,拿出一袋麦种,交给了小木人。 木人将种子种到地里。 三娘子这时候又拿出一只葫芦,她喝了一口葫芦里的东西,“噗”一声,都喷到了播好种的地里。 不一会儿,绿油油的青麦长了出来,片刻后,开了花结了实,麦子成熟了。 木人拿出一把木镰刀,开始收割麦子,全部收好后,又将其碾碎,将麦粒都收集起来,交给了三娘子。 胡小郎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三娘子将那六七升麦子放在一旁,又把木人跟木牛,还有犁耙那些小小的工具都收进箱中,然后从箱子里头拿出一只小小的石磨,将麦子磨成了麦粉。 都磨完以后,她便将麦粉和上水,开始做胡饼了。 胡小郎君看到这里,心中大致明白了。 他又看一眼三娘子放在厨房案台下面的那只木箱,仍是无声无息的退了回去。 …… 第二日一早,胡小郎君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赵姓商人还有他的两位同伴,连行李都不在了,想来是因为要早起赶路,半夜就起来走了。 也不知道他们几个有没有吃三娘子的胡饼,若是吃了,这时候只怕已经在后头的驴棚里头了。 他梳洗过后到外头一看,果然,昨晚住店的客人们都已经走的差不多,厅堂里头没有人了。 见胡小郎君出来,三娘子也从厨房出来了。 她头上仍是蒙着头巾,身上穿着围裙,手里端着一大盘胡饼。 “小郎君起来啦,昨日睡得可好?” 三娘子笑着跟他打招呼,把胡饼放在他跟前,道:“早饭好了,刚烤出来的胡饼,小郎君吃吧。” 说完她转身去给胡小郎君倒茶。 趁此机会,胡小郎君将怀中的胡饼拿出,混入那几只胡饼中,又将三娘子做的胡饼放进怀里。 三娘子转身过来,看到胡小郎君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只饼,吃了一口。 “可好吃?” 她笑眯眯的问。 胡小郎君啃了一口饼,却微微一皱眉。 三娘子心里一惊,忙问他,“怎么?可是不合小郎君的胃口?” 胡小郎君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小郎君,有什么事就说嘛,这样扭扭捏捏,不似个男子汉!” 三娘子故作生气的鼓起脸颊。 “三娘子,我怕我说了你生气呢。” 胡小郎君放下手里的胡饼,对她道:“昨日晚上吃的羊肉羊汤都极其美味,我还道三娘子是个擅厨艺的,没想到今早这胡饼,有点儿不对味。” “唉?怎么说?” “总觉得不是很好吃,是不是面和得不好?还是烤得过了,有点干巴巴。” 三娘子听他仿佛鸡蛋里头挑骨头,也有点恼了,“小郎君这话说的,这么多年,吃过我这胡饼的客人,不知有多少人,可从未有人说过味儿不好。” “三娘子不信?不如你自己吃一口来?” 胡小郎君指了指桌上的饼。 “我自己做的,我还能不知道什么味?我看小郎君就是嘴巴太刁,吃惯了山珍海味,不习惯我们这粗茶淡饭了。” 三娘子翻了个白眼。 胡小郎君似乎也有些恼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胡饼,对三娘子道:“谁说我吃惯山珍海味了,你看,这是我昨日在我家门口买的胡饼,本来打算做干粮的自己吃的,你要是不信,就吃吃别人家的胡饼,比你这个好吃!” 他把那饼递到三娘子眼前晃,口中道:“我看三娘子对自己的手艺也过于自信了些,不信你尝尝?” 三娘子被胡小郎君说得恼怒起来,她一把抓住胡小郎君乱晃的手,拿过那只胡饼,一口咬下,道:“我就来吃吃看,这饼做得能有多好吃,还能盖过我去?” 她咬了一口,脸上露出疑惑神情,接着又咬了几口,嚼了嚼吞下。 “这跟我的胡饼,没什么不一——”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脸色一变,就地一滚,变做了一头毛驴,口中发出的也不再是人声,而是驴叫。 胡小郎君冷眼看着她,将手中胡饼放下,又拿起自己啃过的那张饼,坐在那慢慢吃完了。 这是宁宁做的饼,不能浪费了。 吃完了饼,将手洗干净,又自己去打水来烧热,舒舒服服的泡了茶喝,胡小郎君才回房间去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打算回去。 其间厅堂里的那头驴一直在叫,也没人理会。三娘子身边打下手的伙计,见三娘子被变成一头驴,知道今日这是碰上硬茬儿,早就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客栈里的其他客人,要么已经早早结账走了,要么已经被牵进了后头的驴棚里。 只是,这客栈里虽然没有客人,后头的驴棚里,还有好些驴呢。 胡小郎君从厨房里寻到了三娘子的木箱,打开盖子看了看。 他木头人跟木牛拿出来,在手中摆弄一番,到底不知道要如何使用,便又放了回去。 将木箱驮在三娘子的背上,胡小郎君又给她系上缰绳,笑道:“放心,我不拿鞭子抽你,也不叫你拉磨,你且跟我走一趟,看西市上能不能卖到两贯钱。” 第98章 救人 宁宁看到胡小郎君牵着一头驴,悠闲地踱着步子走进门的时候,惊讶地张大嘴。 这家伙,又在玩什么? 难道他今日又去市场上找三娘子买驴了? 胡小郎君仿佛猜到宁宁要说什么,对她眨眨眼,道:“别着急,跟我去找娘子,那位李郎君在吗?” 宁宁点点头,道:“他好几日担惊受怕的,昨晚上都没睡好觉,东仓君说他一直做噩梦,早上给他喝了点热粥,这时候正在娘子那里呢。” “那我们去吧。” 宁宁脸上带着疑惑,又看了那驴好几眼,跟着胡小郎君往院子里头走。 到了顾娇那里,只见院子里头,李元正坐在那棵银杏树下,满脸忧郁的发呆。 东仓君化作人形,在一旁陪着他。 顾娇不在院中,胡小郎君便叫了一声,“娘子——” 李元跟东仓君两个,都朝他看过来。 两人也看到那头油光水滑的驴,俱是一呆。 顾娇从房里出来,看到胡小郎君带着一头驴,不禁轻轻一笑。 “好好,你真把三娘子带来了,做得好。” 胡小郎君昂着头,得意得冲宁宁夹夹眼。 宁宁最先悟过来,她指着那头低着头的驴,惊讶道:“难道,难道这是三娘子?!” 胡小郎君点点头,“不是她是谁!” “你什么时候学会把人变成驴了?” 宁宁还是不能相信的样子,跑到那头驴面前,上看下看,就是看不出这便是那位爽利的三娘子。 “我哪会那种邪术,我偷偷换了早饭的胡饼,给三娘子吃了她自己做的胡饼,可不,她也一样变成驴了。” 胡小郎君说着,从驴背上卸下那只木箱,对顾娇道:“她种麦子的那套东西我带来了,只是不知道怎么用,娘子看看。” 顾娇点点头,过来打开箱子,一眼看到木头人跟木牛,还有那些做得精致的木犁木耙,还有一袋荞麦种子。 顾娇拿起种子,发现下面还有一只葫芦,一只小石磨,一只小石碾。 全都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她把种子放回木箱中,转头对李元道:“李郎君,这位,就是将你变成驴的妇人了,叫做三娘子的。” 李元呆呆的看着那头驴,突然咬牙切齿,冲上去就要狠狠踹那驴一脚。 可脚抬起来,终归还是没有踢出去。 对着一头牲口拳打脚踢,哪怕知道它就是仇人所化,李元也实在下不去手。 顾娇看着他,见他有些沮丧的坐下,泪水一点点从眼中滴落,她也微微叹了口气。 “好好,我们去三娘子的客栈一趟吧,那里应该还有不少驴,得把他们都变回来。” 说罢她看向李元,“李郎君也一起吧。” 李元听顾娇说她能把驴再变回人,不禁抬起头来,眼里又重新升起了希望。 说不定,自己的族叔他们,还没有全部被卖走,也许还有留在驴棚的。 他忙点头,对顾娇道:“好,我与娘子一同去。” 于是三人一驴,又回到了三娘子的客栈。 胡小郎君走的时候已经关上了大门,把那块写着客栈的牌子也撤了,即便有旅人来投宿,也会当做客栈关门,去了别处。 三人到客栈后,直接去了后头的驴棚,走进去一看,居然有几十头之多,大概是因为这两日的驴,三娘子还来不及卖的缘故。 李元紧张的一头一头看过去,可这些驴都长得差不多,他实在认不出来哪头是他的同伴。 顾娇也看了看这些驴,它们见到来了外人,纷纷躁动不安的走动着,不少驴都开始大声鸣叫起来。 “大家稍安勿躁,我知道你们都是人,今日就是来救你们的。” 顾娇的一句话,让这些驴陡然安静下来。 它们全都不敢相信的看着顾娇,好些驴眼中垂下泪来。 “好好,去找一找,他们的衣裳,行李,应该还在。” 胡小郎君点点头,转身往客栈里头去了。 顾娇则从袖中拿出一只葫芦,李元看了看,好似是方才三娘子那只木箱里头的。 过了一会儿,胡小郎君抱着一大堆衣裳回来,对顾娇道:“我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反正就多拿了些过来。” 顾娇点点头,将葫芦递给李元。 李元愣住了。 这位娘子,是什么意思。 “你将这葫芦里的水喝一口到嘴里,再喷到他们身上,他们应该就能恢复人身了。”顾娇微微笑道:“恢复人身时,没有衣裳,我在这里,不甚方便。” 李元接过那只葫芦,心中一热,眼泪夺眶而出。 那位小郎君明明也在一旁,可这位娘子却把葫芦给了自己,这是让自己亲手救人的意思吗? 他心中激动,口中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 示意胡小郎君留在此处,顾娇转身出去了。 片刻后,只听得一阵阵哭声震天,那些被变做驴身的人都恢复过来,又悲又喜,好多人都忍不住大哭起来。 顾娇独自一人坐在厅堂中,她手中牵着三娘子,那驴低着头,垂着眼,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她怕顾娇说出真相。 若那些人知道罪魁祸首就在这里,只怕立刻就要杀了她,说不得还会将她千刀万剐,杀了吃肉。 李元拉着一位中年男人过来,看到顾娇坐在那里,立刻就要跪下磕头。 顾娇忙起身避开,道:“李郎君不必如此。” “娘子大恩,娘子大恩!” 李元泪流满面,他同伴五人,只剩了他的族叔还没有被卖掉,全因为族叔年纪大了,即便变成驴子也又老又瘦,一连好些天,都没人看上他。 而且这段时日三娘子变的驴多,也没空每日进城去卖,因此族叔虽然在驴棚里吃了几日苦,仍是在驴棚里头,保住了性命。 他们的行李财物,也在三娘子卧室里一间暗房里都找到了,那里有好大一间,堆满了这些人的行李。 李元谢完顾娇,起身抹了抹眼泪,就开口道:“我说了,此事了了还有命在,就给娘子做牛做马,作奴仆服侍娘子,李元说话算话。” 顾娇仍是摇摇头,对他道:“我不要凡人作奴仆。” 说罢,她微微一笑,道:“这三娘子作恶多端,我看你不如让她做你的驴,等她干不动活了,你就把她卖掉,如何?” 第99章 三娘子的来历 这是让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好出了这口恶气。 李元心里明白,他扶着自己的族叔,对顾娇千恩万谢。 对三娘子,李元叔侄两个都恨之入骨,但又都是老实人,觉得顾娇那个法子实在是不错,他们吃过的苦头,就该让这妖女自己也吃一遍才好。 将驴交给李元,顾娇与胡小郎君两个,便告辞走了。 她们回到万福坊,已经是傍晚,宁宁把晚饭做好了,就等着她们回来。 胡好好恢复了女身,欢呼着要吃好吃的,出门在外两天一夜,除了一个胡饼,啥都没捞到吃,她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了。 宁宁这时候端出来升平炙,笑眯眯的看着胡好好。 胡好好一眼看到,便伸筷子去夹,她没察觉这是那道极为繁复精贵的珍馐佳肴,还以为是宁宁的新作。 还没送到嘴里,鼻尖已经闻到了香气,既醇厚又轻盈、既清新又妖娆,复杂的香气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百花在眼前瞬间绽放,让人目眩神迷。 吃到嘴里,脆弹的肉片薄如蝉翼,裹满了汁水,根本来不及嚼,似乎在舌头上滚一下就咽了下去,好吃得让人瞬间失神。 胡好好愣住了。 这样的美味,她只吃过一次。 她记得清楚,多年前,在那位长公主的府上。 “是……是……升平炙。” 她有些呆呆的看着宁宁。 宁宁点点头,有些俏皮的眨眨眼,“好吃吗?” 胡好好点点头,嘴巴一撇,眼眶有些泛红了。 听说这道菜极费功夫,好些香料都是西域才有的。也不知道宁宁默默的准备了多久,才能把这道菜一点不差的做出来。 “喜欢就多吃点。” 宁宁很满意,顾娇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点吃了。 她吃饭向来安静不语,但也忍不住赞了声好。 宁宁脸上笑开了花,只觉得这好几个月的辛劳都值得了。 东仓君就不用说了,吃得头都不抬,根本没功夫说话。 胡好好红着眼圈把自己面前的盘子吃的干干净净,连打好几个饱嗝。 顾娇看她一笑,道:“宁宁,下回还是别做了,做得太好吃,好好吃成个胖子怎么办。” 胡好好正撑得难受,心里感动不已,又强忍泪意,听顾娇还取笑她,干脆往地上一滚,翻来翻去道:“娘子笑我,娘子笑我。” “哎呀,都气哭啦。” 宁宁也笑起来,忙去扶她起来。 东仓君知道胡好好其实是被宁宁的心意感动得眼圈红了,正不好意思呢,也不去戳穿她,只过去一起扶她起来,口中道:“三娘子的事,我们好好是大功臣,多吃几碗饭又怎样了,娘子还笑她。” 东仓君也不像当初那般处处谨小慎微,如今也敢开两句玩笑了。 顾娇看着这一老二小,淡淡一笑。 三娘子的事虽然暂且告一段落,但她那一套古里古怪的木人木牛,不知出自何处,她既然被自己的胡饼变成了驴,可见她并不是妖,仍是人。 那她到底从哪里学了这等邪术,在京郊害人。 想来,她背后另有其人。 此事,必然不会就此了结。 ******* 土番。 大王妃宫中。 年轻的土番王颂德对他母亲大王妃执意要攻打大顺十分不解。 “母后,大顺地域广阔,国力强盛,我们土番近些年虽然征服了不少南方小国,但要打大战,只怕不是大顺的对手啊。” 他心中觉得以土番现在的国力,要吃下大顺,着实有些吃力了。 “如今纳木巴民王、泥婆罗铸铜王、孙波铁王、门域果王等四方之王,收赋税以进贡称臣(*注1),我朝已经稳定南方,下一步应该积蓄力量,往北扩张才是。” 母亲出身大顺皇室,乃是先帝亲封的玉河公主,两国结亲,本应世代友好,至少母亲在世之时,不用担心大顺对土番有什么大动作。 依他之见,应当先蚕食周边小国,往南拿下天竺,往北拿下土谷浑,待局势稳定之后,再想办法拿下大顺西域四镇。 光是这几步,都要花费数十年功夫,说不定他在位期间都不能实现,母亲的妄想,有些太不切实际了。 “你知道什么。” 大王妃递给他一杯八宝茶,很是不屑的嗤笑一声。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过小心谨慎,一点都不大气。 “大顺战乱多年,国力空虚,早已是个空壳子了。早年权鲁山叛乱时,就把大顺皇室杀了个七七八八,皇室后继无人。如今的大顺皇帝,跟你差不多的年纪,我只要杀光了他的孩子,再杀了他,大顺皇室里,就没人了。” “既然大顺皇室后继无人,你身上流着大顺高祖的血,为何不能登基称帝?” 大王妃冷冷一笑。 颂德听得呆住,母妃可真敢想啊! 就算她有本事能把手伸到大顺京城里去杀皇帝,那大顺几十万精兵强将,可不是摆设。 他觉得大王妃异想天开,却不能这样说,只得低下头喝一口茶,想了想,又问:“却论怎么说?” 却论是土番王庭的僧相,土番以佛立国,王庭之中,除了本来的宰相,还有德高望重的高僧,同样被土番王尊为宰相,国事佛事,都要过问这位却论的意见。 大王妃挑了挑眉,她与惠文联手,而惠文却是个道士,此事当然不能让王儿知道。 “却论不赞同。” “既然却论也不赞同,那就暂且放一放,如何?” 颂德劝说道:“早先攻打临渊关失利,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安抚了朝廷中那些乱嚷嚷家伙,大顺的边境固若金汤,我看,还是先把兵力放在南方诸国身上的好。” 大王妃不置可否,她垂下眼,慢慢喝茶。 如今大顺边境关卡的确难打,上回在临渊关,用上了非常手段,还召集了不少妖兽,却因为一位不速之客,一败涂地。 如今再想请妖兽相助,也不容易了,据说妖魔们如今都不出青鸢峰,连惠文都没有法子,召唤不出来。 既然招不到妖兽,那就想法子,杀了镇国公。 镇国公只要死了,三十万镇西军群龙无首,必乱无疑。大顺固若金汤的西境,也将荡然无存。 那时候再劝说王儿一举东进,杀了建武帝,他必然会同意的。 第100章 净玄大师进京 接到圆觉寺净玄大师进京的消息,是在几日后的一个清晨。 建武帝身边的许明特意来了万福坊一趟,给顾娇递了皇帝的请帖,请她与好好宁宁明日进宫一叙。 听说净玄大师来了,宁宁很高兴,绿衣能跟着她,都是净玄大师的功劳,小丫头忙忙叨叨的,又打算给大师做素点心了。 她一边磨豆子,一边问身边的黑猫:“绿衣,明日我们去见净玄大师,你跟我一起去吧,得好好谢谢大师呢!” 绿衣一张黑黢黢毛茸茸的脸上,竟然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嫌弃。 它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扭头,翘着尾巴走了。 胡好好在旁边哈哈大笑:“它怕去了大师又给他念经,你还是饶了它吧。” 绿衣听胡好好笑它,竟然没有上去就挠,只是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进房去找地方睡了。 话虽这样说,但现在绿衣几乎是不离宁宁左右,不是在她身边,就是在她的棋子里头,又怎么会不去呢。 宁宁做好了桂花绿豆糕,她没有忘了太后,特意多做了些,打算明日一起带进宫里去。 多年不见,不只宁宁,胡好好心中也有些激动。 在山南圆觉寺一别之后,这么多年,胡好好想起来当年在寺中吃的那顿美味斋饭,口水禁不住又要流下来了。 三人一早登上宫中来接的马车,到了皇城之中。 净玄大师已经等在了建武帝的清凉殿中,他见顾娇等三人走进殿来,忙起身,手持禅杖,低头行了佛礼,口中道:“顾娘子,两位小友,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净玄大师还是当年的模样,又黑又瘦,当了国师也没有让他变得白胖一点,相反看起来更干巴了。 不过,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净玄大师的年纪也大了许多,脸上多了皱纹,连胡子都白了。 顾娇带着两个小丫头,对净玄回礼,道:“见过大师。” 净玄见这三位娘子还是一如当年,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不由感叹道:“见到三位娘子,仿佛又想起当年,一言一景,真如历历在目。” 宁宁对他甜甜一笑,道:“大师,我请你吃点心。” 净玄大师见这小丫头又递过来一只食盒,不由失笑,继而哈哈大笑。 十年时光带来的些许生疏,在这笑声中,悄无声息的烟消云散。 宁宁从食盒里拿出给净玄大师的那盒桂花绿豆糕,把剩下的又递给许明,道:“这些是给太后娘娘的,上回娘娘送了我许多香料,烦劳许公公再替我谢谢娘娘。” 许明忙接过来,给建武帝留下一碟,其他的都赶紧送到后宫去了。 几个人分主次坐下,建武帝这才把请净玄大师来京城的原委,细细的与他说了。 原本大师在圆觉寺修行,是不肯远行的,建武帝请了他许多次,他都不来,这一次是说京中有难,加之是顾娇的提议,他才终于松了口,跟着建武帝派去的使者上京来。 京郊的大华寺已废,按建武帝的想法,是打算请净玄大师将原来的大华寺改作圆觉寺,大师则作为京郊圆觉寺的住持,坐镇京城,在此修行,以震慑京中那些作怪的鬼魅伎俩。 原来大华寺中的僧人,已经下狱的下狱,杀头的杀头,有几个年轻的小沙弥没有做过什么恶,建武帝也让人责令他们还俗了,如今大华寺,是座空寺。 听完建武帝的想法,净玄大师闭目想了想,点头道:“一则是陛下的意思,二则为了京中百姓们的安宁,贫僧愿意留在京中修行,只是,贫僧一直以来,都是供奉的药师琉璃光如来,京中的这座新圆觉寺,自然也是要供奉药师如来的,以后求子这些,只怕就不会那么灵验了。” “这些无妨,一切依照大师的意思,寺内如果需要改建,大师只管跟朕说,朕来安排就是。” “贫僧知晓了。” 见净玄大师答应留在京中,顾娇也安心几分。 她有心要与净玄大师谈一谈惠文的事情,但在建武帝面前,很多事情不太好说。 惠文行踪不定,去向不明,许多事她只是在心中猜测,并无实证,而建武帝毕竟只是凡人,没有影子的事情他若是知道的多了,只会徒增烦恼,甚至会影响到国家大事,又何必呢。 “今日见到大师,我也安心了,京中安危,可交给大师了。” “顾娘子可是要走?” 顾娇想了想,道:“暂且再留几日,等圆觉寺一切就绪,我再走吧。” 她又把京郊三娘子用妖法将人变成驴,戕害人命一事,告诉了净玄大师。 “京中只怕还有这样的人,隐患不少,让人担忧。” 顾娇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净玄大师也很惊讶,他没想到天子脚下,竟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不由问道:“顾娘子可看出来那位三娘子是何来历?” 顾娇摇摇头,“我看不出,但我猜,她身后必有人。” “可要京兆尹那边派人仔细查一查?” 建武帝听完,忍不住也问了一句,他忧心忡忡,除了皇城之中,京城里竟然还有妖人作乱,听顾娘子的意思也不是一日两日? “京兆尹就不必了,鬼神之事,人间的府衙没什么用处,反而会让民众惊惶,陛下暂且还是当做不知道吧。” 顾娇安慰他几句,“以后有大师坐镇,想必不会再有如今这些乱象了。” “而且,陛下不是刚封了几位城隍庙的武官?陛下可以请百姓们多多为他们烧些香火,能增加武官们的法力道行,护佑一方百姓平安。” “是,顾娘子,我记下了。” 净玄与顾娇聊了这一会儿,看看天色,道:“既然贫僧日后要去那大华寺,不妨今日就先去瞧一瞧,顾娘子可有空,与贫僧一道去?” 顾娇正愁没机会与净玄单独聊一聊,听到这句话,正合心意,便点头道:“好,那便一同去,正好再看看当初华广炼鬼的地方。” 第101章 天地平衡 在大华寺中的银杏树下,净玄大师抬头看着已经变得金黄的树叶,不由心中有些感慨。 “银杏一片黄,便是秋意了。” 寺中种了不少银杏树,秋风渐寒,本是翠绿的树叶几乎一夜之间就转为金色,碧空如洗下,碎金灿灿,只让人觉得秋高气爽,心旷神怡。 银杏因素有佛性,寺院中多有种植,而大华寺之中种了这样多的银杏树,看似一层不染风光月霁,寺内却藏污纳垢,不堪与人说道。 世间诸事,多是如此。 顾娇与净玄大师一起站在银杏树下,看着胡好好与宁宁以及绿衣在不远处嬉戏玩耍,不由道:“是啊,等到开春,大师的法会应当就能顺利进行了。” 她抬头看看天空,那时候,自己会在哪里呢? 她已经与净玄聊过了惠文,也提到了当初在松明观有过一面之缘的卢娘子。 据净玄大师说,卢娘子的幼子身上似乎并不是病,而是一种咒术。 他已经尽力,但也只能保住卢小郎君的性命,并不能解开他身上的咒术。 要解开咒术,只能是下咒之人。 而下咒之人是谁,连卢娘子都毫无头绪,只能将小郎君带回去,养在家中,好在只要精心照顾着,孩子总不会立刻就丧命。 “如今天下太平,为何还是有如此多的妖魔横行,戕害百姓呢?”顾娇有些不解。 虽然她这十年游历了大江南北,却也走不完整个大顺的万里江山。顾娇只有一个,妖魔鬼怪却有无数。尽管她身边的胡好好已能独当一面,宁宁跟东仓君也不容小觑,一路行来,除去了不少魑魅魍魉,仍是不够。 以她一人之力,不足以解天下之危。 按顾娇的理解,除了如她这样的修行之人妖除魔之外,还有游走于人间界的散仙,以及道行高深的道士、僧人,即便这些都没有,人间的城隍爷也应当守护一方百姓,维护他们的安全。 战乱之后,已经十年了,妖鬼作乱,为何仍不见天庭斗部派出神将下界除妖? 还是说,他们眼中只看得到那些称霸一方的妖王? 对人间种种乱象,天庭的不作为,着实让人费解。 而净玄大师供奉的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对于天庭之事,他也说不上来,只对顾娇道:“万事皆有因果,也许,此回的因,不在人间吧。” 顾娇听得一惊,她倒未曾想到这一点。 说起来,之前阮娘子也说过,天庭有些乱。 顾娇望望天空,可惜,天庭终究是天庭,人间到底是人间。 净玄大师见她仰望天空,半天不做声,有些好奇的问道:“顾娘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天与地,天庭与人间。” 顾娇回过神来,微微一笑。 自上古洪荒以来,天总是天,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傲慢,对人间,永远不屑一顾。 在天看来,凡人如同蝼蚁,他们的一生如此短暂,微如尘埃,即便有些本领,在天地的永恒之中,也是昙花一现,如此不值一提。 可那是许多许多年前了。 自从天上有了天庭,有了天帝,有了三十六重天。 世间渐渐变得不同。 上古的神姑且不论,他们如今多数已经随着时间而消亡,或者隐居起来,轻易不会过问世间事。 而天庭的那些神仙,除了真正的上古大神,有许多都是从人间飞升而来的,他们的法力道行,归根结底,是来自于自身的德行,与人间供奉的香火,还有普通民众们对神的敬重与信仰。 人间,在支撑着天庭。 天压制地,地服从天,这些上古以来的天道伦理,到了如今,已经大有不同。 净玄大师看着顾娇,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位娘子,比起十年前,似乎更为通透了,世人常说,达人知命,是指通达事理之人安于现状,这位顾娘子,却并非如此。 她更通透了,通透,却不安于现状。 净玄能从她的那双黑金异瞳中,看到跃动的光,如金似火,如朝阳般灿烂。 “顾娘子,贫僧觉得,天庭与人间,讲究的是一个平衡。” “平衡?” 这想法,与顾娇不谋而合。 “所谓阴阳调和,因果相承,都是源自天地间的平衡。自然,这是贫僧一家之言,娘子一听也罢了。” 净玄说完,又往前走了几步,问道:“那华广养小鬼的地方,娘子可带我去看一看。” “好。” 净玄大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顾娇便也不谈。 今日大师已经说了太多,再说,便要破戒了。 许多事情,其实不在言语之中。 顾娇深知这一点,修行之人,重在感悟,一点一滴,其实都在双眼看过的景,脚下走过的路,吃下的每一口食物,喝下的每一滴水中。 净玄大师的一句话,也许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参透其意。 顾娇并不介意,她只觉得欣喜。 …… 从大华寺回去,净玄大师暂时先住在皇城之中,而顾娇则带着两个小丫头回了万福坊。 累了一天,早早用了饭便休息了。 到了晚间,顾娇独自一人,闭上双眼。 睡意渐渐袭来。 房中点了一支蜡烛,烛火飘摇,在房中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烛火忽明忽暗,影子也忽大忽小,渐渐,那道影子化作了一名女子的身形,片刻后,从影子中,伸出一只手来。 顾娇睁开眼睛,看着一名女子从墙上走下。 她穿着一身八卦道袍,头戴鱼尾金冠,肤白胜雪,乌发如鸦,容貌艳丽娇媚,如春日里廊下盛放的紫红芍药。 “害我徒儿的人,就是你吗?” 她冷眼看着顾娇,咬牙切齿的问道。 顾娇仍坐在卧榻之上,但她眼中看到的景象,已经与未入睡之前,大有不同了。 自己与这女子之外的一切,都隐入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分明。偏偏房中的烛光明亮,能将女子身影照得纤毫毕现,连她脸上的傲慢与冰冷杀意,都那般直白清晰。 这女子道行极高,在顾娇的梦中,不请自来。 “你的徒儿,是谁?” 第102章 金精娘娘 “你的徒儿,是谁?”顾娇问道。 “明知故问。” 那女子冷哼一声。 顾娇淡然一笑,她知道,这是三娘子身后的人,果然还是来了。 “你又是谁?” “吾乃金精娘娘。” 那女子双目圆瞪,一脸愤恨,“可恨李元叔侄,竟敢折辱我三娘,我本要杀了他们,却听那贱奴说,若是杀了他们,三娘子就永远是驴,再也不能恢复人身。” 原来是顾娇早料到,三娘子身后之人必然会来找麻烦,因此她将驴交与李元叔侄之时,就交代过他们,若是有人来搭救三娘子,或是为难他们叔侄两个,就让他去寻京城万福坊里的顾氏。 顾娇虽将三娘子变成的驴给了李元叔侄,可那只装着木人木牛的箱子,还在顾娇这里。 那只顶顶重要的葫芦,也在顾娇手上。 没有葫芦,三娘子只怕是恢复不了人身的。 “你若要救李元叔侄性命,就来浦南县郊外飞鹅山飞鹅洞,你若不来,我必杀尔等雪恨。” 她说完,冷哼一声,又隐入墙上的影子中,只见烛光一晃,那人形的黑影,摇晃几下,又重新化作蜡烛的影子,金精娘娘,早已不见踪影。 顾娇睁开双眼,觉得这位金精娘娘,倒是有点意思。 也不知她是人是仙,还是精怪。 不过,既然人家已经来下了战书,那顾娇自然是要一战的。 左右净玄大师已经坐镇京中,她也不必在留在此处,可以再去探寻惠文的痕迹。 第二日早上,顾娇便让东仓君去退了房子,胡好好与宁宁整理行李,要往浦南去。 胡好好原本还觉得奇怪,问过才知道,居然昨晚上有一个什么金精娘娘来,向娘子下了战书。 “这是个什么玩意!胆子可真大!” 在胡好好心里,天底下哪有人能打过娘子的!她一点儿不害怕,相反觉得这个金精娘娘有些呆傻。 也不问问青州顾氏是谁,就这样上门挑衅来了,到时候被揍成猪头,可别哭! “娘子,我们既然要走,可要去辞别陛下太后,还有净玄大师?” 顾娇心中有些担忧李元叔侄,摇摇头,道:“不必了,时间紧迫,我修书一封,送进宫中去吧。” 说罢,她拿出一张纸来写了几行字,将其封好,递给胡好好,道:“去交与净玄大师,陛下那里,请他代为转告。” “好。” 胡好好接过信,身形一闪便不见了。 宁宁也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了行李,到了下午,一应妥当,几人便驱车出城去了。 建武帝到了第二日,才知道顾娇已经走了,失望之余,还是有些伤感。 但人已经走了,伤感也是无用,他消沉了一会儿,又打起精神,与净玄大师商议起新的圆觉寺要如何改建。 事务繁多,实在容不得帝王的儿女情长。 …… 顾娇一行出了京城,便径直往浦南镇而去。 浦南镇在京城的东南方,不算远,若是驾着马车,大约三五日也就到了。 在浦南镇郊外,确实有一座飞鹅山,但山上竟然还有一个飞鹅洞,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顾娇她们到了飞鹅山后,问了好些当地人,才知道山上仿佛是有一个山洞,但从未有人进去过,也不知道在哪里。 顾娇听了,心中便明了。 大约真是有什么人在这山中修行,将山洞周围设了结界,因此才没人能找得到飞鹅洞的所在。 既然那位金精娘娘能不请自来,进入顾娇的梦境,那她的道行,不说与顾娇不相上下,也不会低了。 至少胡好好,不会是她的对手。 将马车停在飞鹅山下,顾娇下来,抬头看了看那座巍峨的高山。 此山称作飞鹅山,是从山的形态上来的。 正中一座主峰,山脊隆起,两侧有散开的大片山峦,而主峰的顶端骤然变小,向上昂起,粗粗看去,的确很像一只正要展翅高飞的大鹅。 再看山脚下,有一片湖泊,波光粼粼,广袤水面绵延不绝,一直伸展到山峦的另一边去。 因被山挡住了半边湖水,也不知道这湖到底有多大。 “倒是好山好水。” 顾娇轻叹一声。 很适合修行。 若说这地方出了什么精怪,或是散仙之类,一点也不奇怪。顾娇与胡好好她们方才问当地百姓之时,有人曾提过,虽然不知道飞鹅洞在哪里,但曾有人在山中看到神女出入,身穿道袍,骑着梅花鹿,身后有女童随侍,若隐若现,仙气萦绕。 这说的,大约就是金精娘娘了。 “娘子,我们这就上山去吗?” 胡好好问道。 顾娇凝望着飞鹅山的山顶,突然道:“好好,你能看到这飞鹅山的结界吗?” 胡好好学着顾娇往山顶上看,过了一会儿,她才犹犹豫豫道:“娘子,我觉得山顶上有一块,颜色略有不同。” 说着,她拿手指了一指。 顾娇点点头,的确,那一块看起来,似乎比周遭要暗上一点儿。 应该就是那里了。 “要不,我先去看看?” 小狐狸抽出长剑,就要上山。 顾娇拦住了她。 “正好我这些时日琢磨出了些新点子。”顾娇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两个纸人,往空中一抛。 只听得“砰砰”两声。 两只纸人,竟然一只化作了顾娇,一只化作了胡好好! “咦咦咦!!” 小狐狸吓得后退一步,但立刻又上前去,绕着两个纸人左看右看,激动不已。 “娘子!真的一模一样!” 宁宁跟东仓君也在一旁惊叹,宁宁过来摸了摸纸人顾娇的手,道:“摸起来还是像纸。” 顾娇点头,“我炼这两个纸人有些日子了,今日正好看看好不好用。” “好用的话娘子也炼一个纸宁宁呀!” 宁宁拍手笑道。 “那小老儿也搭一个!” 东仓君忙跟着说了句。 顾娇笑起来,道:“都有份。” 说着,她对两个纸人挥挥手,它们两个对顾娇屈膝一礼,便往山上飘然而去。 “我与好好跟在后头,宁宁与东仓君守着马车。” 顾娇交代了一句,看着宁宁点头应下,便与胡好好两个,不紧不慢的往山上而去。 两个纸人打头阵,正好看看那位美貌如娇花的金精娘娘,到底有什么本领。 第103章 是个厉害人物 两个纸人顺着山道,往山顶而去。 顾娇与胡好好远远缀在后头,只见两个纸人走到一处,突然止步不前,便知道,这里应当就是结界所在之处了。 纸人在那一处徘徊片刻,就看一个做小道姑打扮的女童,手持从密林深处款款而来,对纸顾娇一礼,道:“我们娘娘请顾娘子前去。” 那纸人也规规矩矩对女童回礼,口中道:“请带路。” 说罢,她便与身边的胡好好两个,跟着小道姑往前走去。 顾娇与胡好好两个在后头看到,胡好好有些着急,凑到顾娇耳边问:“娘子,它们进去结界了,我们进不去,该如何是好?” 顾娇看她一眼,道:“纸人能进去,我们就能进去。” “咦?” “在这里略等等看吧。” 顾娇说着,手里掐了诀,指尖泛起一道金光,点在胡好好的眼睛与耳朵之上。 胡好好眨了眨眼,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能看到纸人眼中看到的景象,耳边也听到那小道姑说,“道路难走,两位娘子且小心。” 胡好好差点惊呼出声,这是什么神奇的方术? 原来娘子说的纸人能进去等于自己能进去,是这个意思! 真不错! 顾娇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终于从惠文的傀儡术悟出了分身之术。这是道家的极密之术,哪怕是道法大家,也少有人能习得。 顾娇在少时,曾在家中的古籍中看到过,也偷偷自己研究过,奈何虽然能勉强修得其形,却不能得其神。 即便能化出分身,也不过是幻影,除了能迷惑旁人,并无什么大用。就如同当年顾冥使出的那招,虽然能化出千万个顾冥,也不过是虚幻的泡影,那些幻影并无战力,只要从它们当中找出真的那个,便能一击致命。 这样的分身之术,在顾娇看来,毫无意义。 真正的分身之术,应当是以一化百,甚至化千化万,且分身都能与本体不相上下,能有克敌之力,才算成功。 顾娇将年少时的记忆,与惠文的傀儡术相合,化在金蛟剪剪出的纸人之上,终于能化出真正的分身。 虽说比不得她自身,但至少十有三四,若是对抗强敌,若是能化出上百,只怕真的能做到天下无敌了。 但以顾娇现在的法力,要控制住上百个自己的分身,还略有吃力。 她在飞鹅山放出纸人,主要是为了试一试,自己能控制到什么程度。 …… 飞鹅洞内,金精娘娘坐在宝座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跟着小道姑走进来的两个女子。 一个一身黑,一个穿着红衣。 那个黑衣的,就是自己下了战书的顾氏。 通过纸人的眼睛,顾娇看到这洞府之中,倒是布置得锦天绣地,十分奢华。 穿着八卦刺绣绛衣,头戴金冠的金精娘娘盛气凌人,双手扶在宝座两侧,口中道:“来者何人?” 宝座下站着的黑衣娘子不卑不亢,声音沉稳。 “我乃青州顾氏。” 她说罢抬起头,一双黑金异瞳直视着宝座上的道姑,问道:“既然我们已经来了,那么娘娘可放了李元叔侄吧?” 那道姑却轻蔑一笑,道:“折辱我三娘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顾娇听到她说这话,眼神一冷。 虽然还看不出她的真身,但金精娘娘应当是个大妖,原本顾娇怜惜她修行不易,不想取她性命,没想到,她竟这样作死。 那也只有成全她了。 金精娘娘冷眼看着台阶下的顾娇,对她道:“你快将那木箱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喔?” 顾娇轻轻一笑,道:“不知怎样的死法,可算死得痛快点?” 她说着,手里已经掐诀,一道金光从她身后闪出,快如闪电,冲着金精娘娘而去。 宝座上的女子双眼一挑,身形陡然消失,下一个瞬间,她已经手持长剑,朝着顾娇迎面刺来。 这顾娇因是纸人所化,身段极其轻盈,她双脚腾空,轻轻一闪便避开了金精娘娘手中利剑,手中金光成刃,朝着她的后颈砍去。 这一砍也落了空,金精娘娘的身影又在半空中消失,回到了宝座之上,冷笑道:“居然还有点儿本事,怪不得三娘子着了你的道!” 胡好好则不干了,她在一旁开口道:“老太婆,别乱讲,明明是我聪明,把那妖妇变成了驴,你少在这里讹我家娘子!” “原来是你!” 金精娘娘一声怒喝,抬剑便向胡好好刺来。 胡好好也从身后抽出长剑来,两人立刻战到了一处,刀光剑影之中,胡好好的身影如一道红霞,流光掠影般在这洞府中飘忽不定,金精娘娘被她激怒,只缠着她打,想要一剑刺穿她的胸膛。 顾娇看了片刻,觉得这两人暂且势均力敌,便放任胡好好拖住金精,自己则往洞府深处走去。 一旁的小道姑见状,慌忙上前来要拦住顾娇,却被她挥出一道金光击中眉心,瞬间倒地,没了动静。 顾娇一点一点往里头去,这洞府很深,前方还有岔路,从风吹来的方向看,只怕另有出口。 她走了一会儿,找到一处密室,果然那叔侄二人被关在此处。 李元紧紧靠着他的族叔,神情木然的坐在密室中,突然一眼看到顾娇,脸上露出惊喜。 顾娇轻轻“嘘”了一声,李元点点头,果然没有出声。 她招招手,李元立刻爬了过来。 “三娘子在哪里,你可知晓?”顾娇压低声音问。 李元摇摇头,他并不知道。 顾娇见他不知,便让他带着族叔出来,谨慎起见,让他们换了个地方藏起来,又对他说:“待我解决了外头的妖怪,再来带你们出去。” 李元忙点点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一脸感激的看着顾娇。 顾娇对他点点头,便出去了。 这时候,胡好好已经被那金精娘娘刺了一剑,正中前胸。 金精娘娘心上一喜,却发现手底下怎么轻飘飘的,剑抽出来也没有血,仿佛只是刺进了一团棉花里头,再一看胡好好,还在嬉皮笑脸,对她咧嘴嘲道:“你这剑钝啊,得请师傅来磨一磨了。” 第104章 斗法 一句话说得金精娘娘红了眼,干脆停下手中剑,扬起左手。 胡好好一眼看到她掌心中竟有电光闪过,暗叫不好,急速后退,仍是被她一掌打在了肩上,飞了出去。 “哎呀!” 结界外的胡好好大叫一声,转过头对顾娇道:“娘子坏了,我被她打死了。” 顾娇“噗呲”一笑,道:“谁叫你气她呢。” 胡好好耸耸肩,撇嘴道:“可惜用纸人,不好使出狐火,不然早把她烧得滋哇乱叫了。” 纸人虽然惟妙惟肖,可真正能使出的实力,不过十之三四,且不太能用火,扛不住那女妖也是常理。 洞府里头,金精娘娘一记掌心雷打在胡好好的肩上,将她击飞出去,却在半空中消失不见,金精娘娘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看到一张小小的纸片,从半空中悠悠落下。 “什么玩意!” 她怒火中烧,扭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顾娇,“你敢用纸人戏弄于我?” 顾娇却不说话,她的目光在金精的左手上滑过。 这女妖,竟然能使出掌心雷。 按理说,妖最怕雷,为何她竟不怕?这金精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金精娘娘见顾娇并不理她,心中愈发恼怒,她不再使剑,从怀中掏出一只盒子。 顾娇双眼一凝,已经认出来。 这女妖,竟然也能撒豆成兵! 她所使的招数,多数是道中秘术,身上又穿着道袍,头戴金冠,难道真的是个女道士不成? 可惜竹冠上仙不在,不然还真能问一问他呢。 金精娘娘并不知道顾娇在想什么,她手中已经打开盒子,抓出一把豆子,往顾娇一丢。 那些豆子落地,纷纷化作了阴兵。 与顾娇的神将不同,眼前的这些,都是些鬼兵。 它们身高一丈有余,面色青黑,满脸戾气,张牙舞爪,直朝顾娇扑来,口中呼啸怪笑,眼看着就要将这单薄的小娘子撕成碎片。 顾娇双手掐诀,口中呼出一口白焰。 扑在前头的几个鬼兵,被这白焰燎过,发出一阵“滋滋”声,瞬间消散,无影无踪。 其他的鬼兵看见,不由止住脚步,纷纷往后退去。 金精娘娘见顾娇有手段烧去她的阴兵,哼了一声,手指着顾娇道:“里头施展不开,你可有胆子随我到外头去?” “有何不可?” 顾娇跟着她一起走出洞外。 洞外开阔,金精娘娘却将阴兵收起,顾娇明白了,她这阴兵怕是真的鬼,不能见日光的。 她有心看看这位娘娘还有什么招式,只拿眼睛盯着她。 却不想金精娘娘怕顾娇看不起她,有心要使出看家的本领来。 只见她将手中的宝剑往空中一丢,手中掐诀,那宝剑在空中化作了三十六道,道道寒光冷冽,剑尖都冲着顾娇。 真有意思,这妖女居然也会分身之术。 虽然只是将一把剑化作三十六只,也算是分身术中的一种,看得出来略有小成。 那三十六只剑指着顾娇,剑身轻颤,发出“嗡嗡”声,煞气四溢。 顾娇抬头,金精娘娘手指轻动,那剑霎时飞出,锋利剑气直逼顾娇面门,在她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痕,那铺天盖地的气势,仿佛不在顾娇身上戳出三十六个透明窟窿誓不罢休! 结界外的顾娇已经走完了整个结界的外围,胡好好跟着她,只看她似乎很随意的,边走边掐诀,指尖淡淡的金光,如水滴一般,落在地上,泛出一层层极淡的涟漪。 因是隐在空气之中的波动,不用心去看,根本无法察觉。 等她回到最初的地方,才对胡好好道:“行了,她的招式我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胡好好就等着这句话,她脸上娇媚一笑,右手抽出一把雪亮长剑,左手伸向空中,一把熊熊燃烧的火刃,被她稳稳捏在手掌之中。 “娘子,她烧了我的分身,我可气得很呢!” 胡好好轻轻一笑,双脚一点,便如一颗流星般,直冲飞鹅洞而去。 顾娇跟在她身后,脚下如飞,几个起落之后,就到了飞鹅洞。 金精娘娘放出三十六道剑气,织出天罗地网,将顾娇网在其中,拿剑一顿乱戳,想着怎么样也能将这黑衣的娘子戳成个筛子,不想,从身后突然冒出一人,手中居然拿着一把烈焰,冲她迎头砍下。 她惊得连退三步,手指挥动,将三十六把剑收回,又指向那人。 可胡好好哪等得她看清楚,已经欺身压上,左手持刀,右手持剑,双手如车轮般,只听得铿锵之声不绝,金精娘娘那三十六把剑,都被胡好好挑飞了出去。 金精娘娘大惊,她连连后退,避开胡好好的攻击,双手掐诀,却发现自己的剑回是回来了,剑锋上却伤痕累累,明显是不能用了。 她只得丢下长剑,口中喝道:“山神何在?!” 话音刚落,大地颤抖,山石崩裂,从裂缝中,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来。 顾娇见她竟然召唤出一个泥石模样的巨人,脸上也露出些许惊讶神情,那巨人从裂缝中爬出,还未站稳,就一巴掌朝胡好好拍去。 那手掌也是由泥土塑成,极为厚大,带着呼呼风声狠狠砸在胡好好身后,溅起碎石无数。 胡好好早已闪身避过,她扭头看看那三四丈高的巨人,不屑道:“个子大有什么用。” 说罢,她口中念念有词,左手的火刃,瞬间化成一只火巨人,朝着那泥土组成的巨人冲去。 两个巨人瞬间撞在一起,巨大的冲击力,将火巨人撞成无数碎片,但那些火焰又迅速聚拢,将土巨人包裹起来,直烧得噼啪作响,黑烟直冒。 “你要烧陶人吗?” 顾娇凉凉丢下一句。 胡好好一嘟嘴,“娘子又笑我。” 金精娘娘见这两人居然在那里说笑起来,不由恼羞成怒,她伸手到怀中,想再掏出些宝贝来,却听到顾娇口中也问了一句:“土地何在?”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颤巍巍的白胡子老头儿,拄着拐,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对顾娇行礼道:“见过顾娘子。” 第105章 名门子弟 土地公一出来就被正在打斗的两个巨人吓了一跳,忙捂住头,朝顾娇身边奔来。 “见过顾娘子。” 他有些颤巍巍的,悄悄往顾娇身后躲了躲。 “此地的金精娘娘,阁下可知晓?” 顾娇语气淡淡,可这句话却差点把土地公砸个跟头。 他苦笑着摸摸胡子,道:“金精娘娘,小神哪能不知道呢?” 他想了想,又道:“她在飞鹅山已经好多年了,应当是从小神的前任开始,就在飞鹅洞修炼了。” “那土地公可知晓,她到底是妖还是仙?” 土地公知道顾娇必要问这个,一张老脸皱起,为难道:“娘子可难倒小神了,小神也不知道,如何评断这位金精娘娘。” “若是她是妖,她乃是碧霞元君门下桃源圣母的一位弟子,师出名门,也不能说她是妖。可要说她是仙,她还并未大成,原身本是一位名叫金精的女童,是人来着。只是许多年前,她的原身不慎在此地湖中溺毙,一只水蝎精附在她的身上,她从此变成了金精娘娘。” 土地公说得十分详细,也解开了顾娇的疑惑。 怪不得她能用雷,原来是有个人身。 这位金精娘娘,到底是人,还是妖,还是仙?似乎都沾了一点儿,又似乎都不是。 她身上宝贝那么多,大约也是因为她师出名门的关系,桃源圣母的名声,顾娇虽然未曾听过,但碧霞元君的鼎鼎大名,她还是知晓的。 “她在此地占山为王,为非作歹,土地公难道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顾娇又问道。 土地听她问的直接,眼泪都差点飞了出来。 连声直叹道:“顾娘子,小神不过是个土地,这位金精娘娘既是名门子弟,又是修得正统,法力高强,身怀绝技,小神如何能与她一争高下,只得躲得远远的,只求她不要想起小神来。” “土地公没有上报天庭吗?”顾娇觉得奇怪。 若是某地有了妖王,当地的土地理应上报天庭,请斗部神将下凡除妖才是。 “多年前,小神的前任曾上报天庭,却被她的师傅桃源圣母用一只金环打得差点魂飞魄散,后来小神接替了此地的土地,前任特意托梦来千叮万嘱,不可与金精娘娘为难,否则他就是前车之鉴,小神实在,不敢不从啊……” 土地摇摇头,叹口气,这位顾娘子是个有来历的,她不怕,可自己哪有胆子跟这位金精娘娘对上,不是找死嘛? “桃源圣母……” 顾娇沉吟不语,片刻后,对土地拱手一礼,道:“我明白了,多谢您今日解惑。” 土地公见顾娇并未生气,也放下心来,对顾娇作揖道:“既然如此,小神就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顾娇不由失笑,这是被金精娘娘娘娘吓破了胆子。 难得土地公还肯跟自己说这么多,大约也是久在金精娘娘的淫威之下,被压制得苦不堪言吧。 说到碧霞元君,乃是上古大神,传说是神州圣山元神所化,掌管天下百姓福祉,为众生造福如其愿,贫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岁,贾者愿息,祈生者愿年,未子者愿嗣,子为亲愿,弟为兄愿,亲戚交厚,靡不相交愿,而神亦靡诚弗。(注1) 她乃是游离于天庭之外的古神,以圣山太岳为本体,照拂民众于天地之间,宽厚仁慈,乐善好施,如何会有这样为非作歹的徒子徒孙呢? 不过,供奉碧霞元君的修行者,在大顺何止千万,元君未必都能一一知晓。 这个桃源圣母,不知是个什么,但顾娇也并不在意。 若是她胆敢来寻仇,那一并杀了就是。 她抬眼看胡好好的凝出来的火巨人,这时候已经跟金精娘娘的土巨人你来我往,打得难分难舍。 胡好好也手持破甲剑,又跟金精娘娘战在一处,两人都使剑,同样貌美如花,缠斗时以快打快,身姿奥妙,招式也好看,顾娇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这样仔细看上一回,她发现,小狐狸的剑术这些年来果然是精进不少,原本她以为胡好好不会是这位金精娘娘的对手,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她身形灵巧,姿态轻盈,又不拘泥于一招一式,常有神来之笔,而金精娘娘也许是出身正统的关系,使出的招式略显刻板,不如小狐狸千变万化。 若是胡好好左手持火刃,这位金精娘娘,还不一定能挡得住她。 金精娘娘已与胡好好过了几十招,见久久不能拿下她,心中不由焦急起来,她看准一个空子,跳出一丈之外,口中念念有词,左手掌心中,又闪起电光。 她又要故技重施,以雷击胡好好。 胡好好眼睛一瞥看见,忙侧身躲过,转身往顾娇这边跑来。 “娘子她又放雷!” 这也没有办法,胡好好到底是妖,妖是怕雷的。 顾娇让胡好好躲到自己身后,手中掐诀,对金精娘娘道:“正好,娘娘的招数,我也略知一二,让娘娘也看看吧。” 她手指微动,大地轰鸣,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金精娘娘的脚下,让她脚下一晃,几乎栽倒进去。 这道裂缝极大,整座飞鹅山都随之颤动,脚下的地面凸起又陷落,仿佛下面有地龙正在翻身。 金精娘娘脸色变了,她看到无数碎裂的石头土块落进裂缝中去,随后,从里头又伸出来一只巨手,同样是泥土山石汇聚而成,却比她凝出的巨人要大上许多,那手并未完全伸出裂缝,而是将将探出手腕,一巴掌,就将正在与火人缠斗的巨人,拍成了碎片。 正在与其缠斗的火巨人也没有逃过,同样被拍得粉碎,可随后又汇聚成一片火焰,回到胡好好手中,小狐狸嗤笑道:“就那点三瓜劣枣,还跟我们娘子比呢。” 金精娘娘大怒,她收回长剑,双手掐诀,十指间,可见电光激闪,噼啪作响! 顾娇一笑,她的手指朝上天一指,道:“我也会引雷呢。” 话音未落,一道青白电光,如青龙降世,撕破晴空,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下! 那金精娘娘手中的掌心雷来不及放出,就被这道晴天霹雳劈倒在地,冒出一阵黑烟,连头发都烧得焦黑。 胡好好被雷声吓得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敢睁开。 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心翼翼的揪着顾娇的衣袖,探出头看一看躺在地上黑漆漆的金精娘娘,问道:“娘子,她死了吗?” 第106章 桃源圣母 胡好好胆战心惊的瞧一眼那一动不动的金精娘娘,问道:“娘子,她死了吗?” 顾娇眼眸中金光流转,她摇摇头,道:“她身上的那只水蝎子,逃了。” “呀!” 胡好好立刻跳了起来,“娘子!我去追她!” 顾娇点点头,对胡好好道:“她如今失去人身护佑,只怕不能再使出掌心雷了,去将她抓回来吧。” 金精娘娘被顾娇招来的天雷劈中,动弹不得。不得已,她舍弃了自己已经修炼多年的人身,往洞内逃去。 这时候,只能将那李元叔侄抓住来胁迫顾氏,让她放自己一条生路,好去找师傅救命。 可等她逃入洞中,却在关押李元叔侄之处遍寻不得。 原来那两人,早就不知逃往何处了。 慌乱之下,她无暇寻找,只得放弃用李元叔侄胁迫顾娇的想法,自己往另一出口逃命去。 胡好好这时候已经追入洞中,发现洞内岔路颇多,她寻着气味,往前追去,却发现前方另有出口,那蝎子精早已逃之夭夭。 她冲出洞口,已经看不到水蝎子的踪迹,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到顾娇身边,“娘子,那洞里好多岔路出口,居然叫她溜走了。” 顾娇却笑了笑,道:“她逃不走的。” 她领着胡好好到洞府内,将李元叔侄从藏身之处解救出来,甚至在洞内又寻出了三娘子,她仍是一头驴的模样,看到顾娇与胡好好,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顾娇仍是将那驴交与李元叔侄,又吩咐胡好好看护好他二人,方才不慌不忙的往山下走去。 胡好好不明其意,但她深知娘子自有她的道理。 果然,到了之前的结界边缘处,胡好好一眼便看到那水蝎子,正四处乱撞,她找不到出去的路,已经走投无路了。 “咦?” 胡好好脚下一顿,突然想起,娘子去飞鹅洞之前,曾绕着山走了一圈。 原来在那时,她就已经布下了禁令。 水蝎子精,已经无力逃出娘子的手掌心了! 胡好好心情大好,指着那蝎子精道:“看你还要往哪里跑?” 水蝎子舍弃了人身,此时化出了真身,乃是一只巨大的甲虫,身体庞大,六足粗壮,两只前足仿佛两只锋利的镰刀,上面生满了倒刺,正挡在身前,胡乱挥舞着。 金精娘娘气急败坏,扬声叫道:“顾氏!你我同为修行之人,本无冤无仇,那李元叔侄与你也并无干系,你今日真要为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对我赶尽杀绝不成?!” “不敢与金精娘娘为伍。” 顾娇冷冷道。 那水蝎子恶狠狠瞪着顾娇,突然从身上不知何处抽出一张符丢在空中,口中大叫道:“师傅救命!求师傅救我!” 明黄色的符纸一被抛到空中就燃了起来,瞬间化作一道青烟,袅袅升上晴空。 那青烟刚刚飘至半空中,就看到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霎时风起云涌,乌云蔽日。 一个威严明丽的女声,从云层中传来。 “谁人毁我飞鹅山,搅我飞鹅洞,欺我桃源圣母弟子?” 随着声音逼近,风声更紧,胡好好紧紧拉住李元叔侄二人,顾娇看她一眼,对她道:“好好,立刻送他们下山。” 胡好好心中直打鼓,但她明白此刻必须要将李元叔侄快快带离,便应了声“好!”,转身往地上一滚,化作一只火红的大狐狸,驮上李元叔侄二人,便往山下飞驰而去。 李元手中仍没松开三娘子身上的缰绳,那驴也被他们拉着一路往山下狂奔,边跑边滚,几乎摔断了脖子。 顾娇身上的黑袍被狂风吹起,猎猎作响。 乌发狂舞,露出一张雪白的脸。 胡好好带着李元叔侄,从山顶狂奔而下,她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山顶上。 山雨欲来,乌云沉沉。 风实在太大了,娘子身上的黑袍被风吹得扬起,如一只将要展翅高飞的雄鹰。 乌云笼罩之中,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胡好好心中一凛,这感觉,仿佛当日看到神将带着浑身金光从天而降,让人心惊肉跳。 她回过头,继续向前狂奔。 直到山脚下,她才喘息着放下李元叔侄,找到了宁宁与东仓君,她把二人交给宁宁,道:“看护好他叔侄二人,我回去助娘子一臂之力!” 宁宁忙点点头,看着胡好好又一骑绝尘,往山上狂奔而去。 才跑了两步,她已经看到天雷劈下,娘子的身影在青白色的电光中时时闪现,随后又笼罩在烟尘之中,看不清楚。 胡好好心中大急,可阵阵雷鸣让她不敢再往前走,她停下脚步,凝神往山坡上瞧去。 电闪雷鸣之中,一道黑色的身影,正抬起头。 那目光锐利,刺穿了电光劈出的层层烟尘碎石,与桃源圣母对视。 桃源圣母头戴宝冠,身穿月白道袍,飘渺如仙,她的脸从乌云中缓缓凸显出来,带着无尽的威严,说话间草木震动,山鸣谷应,在天地间带出阵阵回响。 “你是谁?” “我乃青州顾氏。” “青州……顾氏……” 桃源圣母双目一凝,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 “你为何要毁我洞府,伤我弟子?” “圣母的弟子,就是它吗?” 顾娇伸出手,指尖指向那只伏在地上的水蝎子,冷笑道:“它占据飞鹅山,放任手下弟子在人间作乱。它的弟子借助宝物之力,将素不相识的人化作驴,虐待贩卖,戕害人命,哄骗人互食,此等以欺凌凡人为乐之妖女,我家的童儿制服了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水蝎子竟然要让我偿命,这些,敢问桃源圣母可都知道?” 桃源圣母看一眼水蝎子,哼道:“那又如何?” “胆敢伤吾弟子,吾必要尔等性命!” 原来这是她家的师承。 顾娇冷冷一笑,她不再跟这圣母废话,抽出斩仙刀,手中已经解下左手腕上包裹着宝珠的帕子。 桃源圣母虽不知是个什么来历,但她应当是道家正统传承,也许是位修成正果的散仙。 第107章 杀也就杀了 即便她是位散仙,不靠香火供奉,只靠师门传承,也不该对人间之苦视而不见,别说这苦还是源自于她。 门下弟子在人间作恶,她不说严惩不怠,反而如此包庇,纵容她们肆意妄为凌虐百姓,实乃万恶之源。 若不是因为她在后头撑腰,金精娘娘又怎敢以一介妖孽之身,妄称名门正统,占据了女童身躯不说,还想要以人身欺瞒上天,修得正果飞升成仙。 真是痴心妄想! 顾娇抬起左手,她的手掌之上,一道苍白猛烈的烈火腾空而起,直上云天! 胡好好爬到半山腰,再也不能往上一步。 前方乌云罩顶,云中雷声不断轰鸣。 雷打得太猛,太多了! 尽管她道行深厚,也被吓得神魂震动,全身颤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前方雷霆万道,整个山顶都被青白色的电光照的雪亮,层层乌云与电光交织在一起,挡住了视线。 电光闪烁之中,胡好好已经看不见娘子的身影,但能看到那苍茫的白色火焰,如一道奔腾的白色火龙,烈焰炙炙,迎风而上,有席卷天地之势。 顾娇站在无数道电光之中,她抬头挺胸,容颜如玉,乌黑的发丝随狂风乱舞,裹挟在白色的烈焰之中,却有一种奇异的美。 桃源圣母放出的雷电打不到顾娇身上,却反而被她的南明离火逼的节节后退,乌云翻滚,露出一张巨大的美人面,怒不可竭。 “顾氏!你还要执迷不悟?” 那美人面在半空中怒吼,倒有几分可怕。 “执迷不悟的到底是谁?” 顾娇冷笑,她抬高左手,衣袖滑下手腕,露出手腕上的宝珠。 一阵明亮的光,如旭日朝辉,刺破了层层乌云的屏障,让桃源圣母双目发花,不由得闭上眼睛。 天地颤动,南明离火冰冷的寒气已经冲到眼前,虽然眼睛刺痛,桃源圣母也不得不睁开眼皮,瞳孔骤然收缩。 顾娇那双黑金异瞳,带着无边的杀意,已经近在咫尺。 她手中的黑刃,刺进了桃源圣母的脸颊。 巨大的银色刀光锋利如斯,月色般冰冷,毫不留情的切开了乌云中那颗美丽而巨大的头颅。 桃源圣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从空中掉落,滚在地上,恢复了正常大小。 顾娇也随之而来,她的杀意无比坚定,手中的刀再次挥向桃源圣母的脖颈。 “唰”的一声,轻轻切下了她的头颅。 趴在地上的水蝎子已经吓得呆傻,它看着桃源圣母的头颅滚落,在地上一分为二,裂做两半。 这时候,才有鲜血喷涌而出,片刻后,那具尸体以及裂开的头颅,都化作了灰黑,消失在风中。 顾娇转头,看到那水蝎子,左手一弹,将南明离火丢在它身上,很快也将它烧做一堆灰。 乌云散去,狂风立止,仍是晴空万里,秋意清远。 胡好好见雷停了,从山腰又狂奔上来,看到顾娇,一头便扎进她的怀里,眼泪汪汪。 “娘子,我吓死了。” 那么多雷! 胡好好觉得自己活了六百多年,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雷。 多年前娘子杀灵山山神那次的雷,也没有这次那么多啊! 顾娇摸摸狐狸毛茸茸的头,把宝珠用手帕裹上,道:“好了,雷已经打完了。” 胡好好这才抬起头,问道:“那个桃源圣母,到底是什么啊?” 顾娇看她一眼,“不知道。” “呃。” “无论是三娘子还是金精娘娘,说到底都是仗着她的势,她才是万恶之源。” “万一她真是神仙怎么办啊?会不会有神将来抓我们啊?” “应当不会吧。” 顾娇不确定道。 如今天庭混乱,并不管事,否则也不会有桃源圣母,金精娘娘这种精怪在人间胡乱作恶。 “反正杀也就杀了,有神将来再说吧。” 胡好好伸长脖子往周围看了一圈,哼哼唧唧道:“娘子,都变成灰了啊……” 好可惜啊,神仙呢。 都没吃过…… 顾娇点点她的额头,道:“想吃神仙,也不怕被天雷劈死。” 胡好好吐吐舌头,狐狸脸上讨好的笑了笑。 她此时才恢复了人形,看了看周遭一片狼藉,叹了口气,“那金精娘娘的洞府修得还挺漂亮,也不知从哪里搜刮的民脂民膏来的。” “身为修行者,却奢靡重欲,不分善恶,妄作胡为。”顾娇摇了摇头,“不会以为自己占了具人身,就真的能修成正果了吧,修行哪里有那么容易。” 说到这个,胡好好大有同感,“生而为妖,本就艰难,妄想用人身欺瞒上天,亏她想的出来。” “桃源圣母定然知晓她不是人,即便如此,她仍是收了那妖孽作弟子,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两人说着,走下山来,看到宁宁已经从藏身之处出来,领着李元叔侄二人,还有那只驴,等在路边。 也许是知道金精娘娘与桃源圣母已经身死,那头驴面如死灰,一点儿反抗的意志都没有了。 “事情已经了结,你们带着这头驴,尽管放心,不会再有人来寻你们了。” 顾娇对李元淡淡一笑。 李元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才山顶上的电闪雷鸣,白焰炽烈,天地颤动,他都看到了! 自己不知道修来几世的福分,才能得神仙相救,光是想想,就要激动得头晕目眩,痛哭流涕。 “多谢,多谢娘子大恩大德。” 李元擦去脸上的泪水。 “这驴,你即便让她劳作一生,也是她该赎的罪,不必心存愧疚。” 李元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点头。 他的叔父要给顾娇磕头,又被他扶住,勉强道:“娘子……娘子不受人磕头的。” 两人互相扶持,站在路边看顾娇宁宁上了马车。 车帘被撩起,露出宁宁甜甜的笑脸,对两人道:“李郎君,就此别过,要保重呀!” 胡好好也对二人点点头,手上缰绳一紧,马儿便迈开了步子。 目送着黑色的马车远去,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李元才让叔父骑上那头驴,自己牵着缰绳,沿着大路,往家乡的方向走去。 第108章 卢郎君的奇遇 平州之北,有范县。 范县卢七,以衣工起家,家富巨万。 虽然他极富,但生性节俭,既不喜奢华装扮,也不喜大鱼大肉,每日只是粗菜淡饭,布衣蔬食。 卢七有二子,长子名清类己,性俭省,另一幼子名崇,性绝豪奢,跟父亲兄长性格南辕北辙。 长子早早成婚,膝下已有三子一女,而幼子流连于青楼珠箔之间,常常呼朋唤友,长醉不起,卢七虽与他相看了无数亲事,皆因他名声风流,又极其看重女方容貌,难有如意之人。 而卢七宠溺幼子无度,加之已有长子继承家业,竟放任幼子流连花丛之中,未曾逼迫于他。 如今幼子年过二十,仍未成婚,每日里朝歌暮宴,醉生梦死,全然不顾老父兄长心焦如焚。 这一日,卢郎君一时兴起,与人说道:“天下佳丽,以姑苏为佳,当年有沈翘翘艳名远播,如今定然也有人更胜一筹。” 他挟重资,游历于东钱湖上,秋风乍起,微波淼淼,卢崇坐在自己租来的船头,突然听到湖面之上似有丝竹之声,遥遥传来。 他忙收敛心神,仔细聆听,少顷,一艘官舫飘然而至。 卢崇耳边听得歌喉婉转,曼响如丝,不由得心醉神迷。 他被这官舫内的歌声迷住,吩咐船工扬帆起航,跟在这艘大船的身侧不远之处,昼则同流,夜则同岸,不知不觉,整整跟了三日有余。 这日官舫离了湖,一直往钱升江去,见那艘大船仍跟在身侧,不由好奇。 卢崇因有钱,租的船也富丽堂皇,不比那官舫差,官舫见这艘大船跟着自己,不远不近,也并不前来侵扰,便使人来问。 卢崇这才知道,前面官舫内乃是严州刺史的家眷,因刺史迁居金陵,这才乘官舫前往。 “你家刺史呢?” 卢崇的小厮悄悄问那官舫上来人。 “我家使君因要赶着上任,先走了,如今船上的,是我家夫人与小娘子们。” 小厮得了这话,与那下人又闲聊几句,说了自家主人名号,送了重礼拜谢,才让人走了。 回到卢郎君处,小厮老老实实的说了,船上乃是严州刺史的家眷,卢崇听得眼睛一亮,忙问:“船上唱歌的是哪个?可是他家娘子?” 小厮苦着脸,对他道:“郎君,官家娘子,不好乱打听的。” 卢崇却不肯放弃,他流连花丛多年,什么手段没见过,想了想,对那小厮道:“你多使些钱,请他们船上的乐师吃喝一顿,多打听些要紧的消息出来。” 说罢,从怀中掏出几只金锭,又让小厮附耳过来,细细嘱咐一番。 果然,第二日晚上,小厮请官舫上的乐师过船同乐,乐师欣然前来,拜会这位看起来便十分有钱的卢郎君。 一番寒暄下来,乐师才知道面前这位就是范县有名的浪荡子卢崇,家财万贯,一表人才,不由恭维他许多好话,两人把酒言欢,聊得十分投机。 酒过三巡,面红耳赤,卢郎君与那乐师已经勾肩搭背,好似多年知己。卢崇请他再喝一盅秋日白,这可是江南名酒,一坛得花上三钱金。 乐师收入微薄,平日哪里舍得喝这样的好酒,这不,两坛酒下肚,已经酩酊大醉。 他眼神迷离,听一旁卢崇问他,“夫人船上,有好歌喉,不知是哪位娘子?可请兄引荐一二?” 乐师笑道:“夫人船上有婢女数人,皆善丝竹,而歌者……卢郎君大约是指女公子了。” 船上善歌者数人,但论起歌喉美妙婉转,无人能胜过那位刺史家的娘子。 卢崇又问:“公子可有字?” “听说,还未曾有字。” 卢崇心中大喜,又问他是否见过那位女公子。 乐师有些得意,伸手捏起酒杯,卢郎君忙为他斟满杯子,他慢慢饮上一口,再吃上一口小菜,才道:“公子不常在人前,小弟也只见过一回,唉……也只有仙子二字能勉强一配。” 他说罢,醉倒在地,再无言语。 卢崇让小厮送他回去,心中憧憬更甚,不由得抓耳挠腮,琢磨着要如何才能与那位女公子见上一面才好。 他思来想去,又吩咐小厮重金贿赂官舫上的船工,请他们略慢些,每日自己则打扮得花枝招展,华冠冶服,或坐于船头,或倚于船楼,只求能与那位貌美如仙的女公子偶遇一回。 次日傍晚,船将靠岸,暮霭横波,蓬窗半启。 卢郎君伸长脖子,往官舫上看去,只见粉黛数人,雪肤乌发,靠在窗边遥指远山,嬉笑打闹,又互相喃喃漫语,娇媚可人,真如绮丽画卷一般。 其中一位黄衣翠袖者容貌最丽,她侧过头,与卢崇遥遥相望,如浮光璀璨,让人不忍多看。 那娘子与卢崇目光相触,忙起身离开,又命婢女放下窗格。 卢崇一见失神,忙请来乐师相问,乐师踌躇半晌,才答道:“那黄衣的便是女公子。” 卢崇心中狂喜,与乐师道:“我欲求女公子,请兄助我一臂之力!” 此话一出,乐师脸色一变,拂袖道:“这如何使得。” 说罢就要离去,被卢崇拖住手臂,又许以重金相谢,才期期艾艾道:“我辈卑微,实在说不上话,郎君不如求一求别人。” “小弟当求何人?” “夫人船上,有夫人的兄弟同行,姓赵,也是女公子的舅父。若是郎君能求得这位舅父应允,或许可行。” 乐师说完,并未受卢崇呈上的谢礼,反而叮嘱他道:“郎君可以乡谊为引,定要讨得舅父的欢心,才好开口求娶女公子,切记切记。” 卢崇听乐师所言,郑重送上名帖,请拜会赵郎君。 因他卢家在范县乃至江南一带都极为有名,赵公虽有功名在身,也不过是刺史下头一个幕僚,并无正式官职,见范县卢氏来访,十分受宠若惊。 于是赵郎君应邀去了卢崇船上,卢崇设宴款待于他,因有所求,言语间投其所好,十分奉承,赵郎君被他哄的晕头转向,对这一表人才的卢氏幼子,很是喜欢。 第109章 定亲 宴会过半,醉眼迷离中,赵郎君开口问道:“不知卢郎如今几岁,可有家室?” 卢崇心神一震,忙恭敬答道:“卢崇今年二十有二,还未定亲,没有家室。” 赵郎君闻言,又上下打量他几眼,嘿嘿一笑,道:“我有一外甥女,德容尚佳,正待字闺中,我看与卢郎正般配,不知卢郎意下如何?” 卢崇只觉得一阵狂喜冲上心头,忙跪下称舅父。 赵郎君扶起他,和颜悦色道:“我看你极好,但还得回去问过家姐,你且等一等。” 说罢,赵郎君便回去官舫之上。 次日,他面带喜色,又来拜访,对卢崇道:“家姐听闻是范县卢氏幼子,又生得玉树临风,心中已有十分愿意,不如即刻采纳为定,我家刺史性子略有些古怪,若是被他知晓,怕好好的一桩亲事,徒生变故。” 卢崇听他说这一番话,心中惶恐起来,他问道:“如今也来不及细细准备,可要如何是好呢?” “夫人极中意你,也不拘繁文缛节,只要你身上这时候能拿出来的东西就好。” 赵郎君留下一句话,便匆匆要走。 “家姐与外甥女也有许多准备,我得回去相助一二,卢郎若是备好了东西,只管与我说,我来安排。” 卢崇千恩万谢,送赵郎君出去,立刻回来清点身边财物。 等他再送名帖去官舫之上,赵郎君便请他一起去见刺史夫人。 卢崇见到夫人,这才敢相信,自己就要美梦成真,若是真能求娶到刺史家的女公子,老父长兄必将对自己刮目相看,借此也能一洗身上纨绔的污名。 刺史夫人莫约四十许,端庄高贵,对卢崇赞不绝口,说他仪表堂堂,性情敦厚,必能善待爱女。 卢崇献上千两金为聘礼,定下了与刺史娘子的婚事,与夫人喝过茶后,又悄悄送百金与赵郎君,说是送给赵郎君的寿礼。 其实赵郎君寿辰还未至,这百金是为了谢他牵线搭桥,赵郎君心中也明白,直赞卢崇懂事,事情办得漂亮。 既已下定,事情便是准了。 双方约定翌日同行,往金陵去,拜见刺史。 等到了金陵,夫人及诸位娘子婢女们有马车来接,她们带走了聘礼,先行一步。赵郎君则往卢崇船上来,他们已经约好,夫人及娘子先回去说服刺史,再派人来接卢崇去往家中,见一见自己的老泰山。 赵郎君陪着卢崇住在他的船上,晚上两人对月品酒,赵郎君不由得感慨万分。 “人生际遇,实属奇妙,我本是陪着家姐外甥女往金陵去,哪曾想过,路上竟然得此奇缘。” 他哈哈笑着,将手中酒杯与卢崇一碰,高举对月,“要感谢月下老人,牵此红线,原以为萍水相逢,不想竟然成丝萝之托,这谁能想得到呢?” 卢崇心中暗笑,这奇缘,可是他费了千般力气万种心思,以及大把的金子才能得来的。 他饮下美酒,畅想婚后,那位惊鸿一瞥的仙子就会成为卢氏娘子,得美娇娘常伴左右,并能搭上刺史这位老泰山,让长兄的生意更上一层楼,不由得踌躇满志,得意忘形。 等赵郎君酒醉睡下,卢崇回到自己房中,清点财物。 小厮有些发愁,对他道:“郎君此行出来,三千金花去大半,可如何是好。” 除去聘礼的一千金,给赵郎君的一百金,租船的开销,还有船上十数人的吃穿用度,宴请宾客,吃在口中的美酒佳肴,穿在身上的锦衣绣袄,还有匆忙为夫人娘子们购置的珠宝玉石绫罗绸缎,无不耗费巨资。 出来还不满一月,他从家中带出来三千金,如今还剩不到一千,花的也太快了。 “只要这门亲事成了,带来的何止万金。” 卢崇毫不在意,他向来不操心钱的事,若是花光了,回家再去拿便是。 何况自己这回一未赌钱,二未养妓,都是为了成婚才花的,兄长老父,定然也不会生气。 三日后,使者果然来接。 看来婚事成了大半,卢崇放下心来,留下两名奴仆守船,其余人都跟着赵郎君,一同往刺史家中去。 到了地方,只见一幢大宅,青瓦白墙,看在卢崇眼中,颇有威严,带了几分官气。 主人出迎,赵郎君忙与他介绍,“这是刺史大人。” 卢崇忙就地行了大礼,起来后,刺史也并未为难于他,请他进门去。 房舍算不得顶大,不过卢崇多少也知道,官员在任上,不敢住太大的房子,多是差不多能住就好,刺史虽然对他不甚热情,但也算不上冷淡,卢崇猜老泰山大约对先斩后奏颇有微词,但亲事已定,聘礼已收,他也不得不认。 刺史在家中设宴款待,言辞间多有训辞,卢崇恭恭敬敬,执子婿礼,只管伺候老泰山,酒也不敢多喝一杯,菜也不敢多吃一口,一场家宴下来,深秋节气,后背都已湿尽。 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刺史未留他过夜,卢崇告辞出来,方才吁出一口长气。 赵郎君请他住在自己的别馆,又另外设宴款待于他,笑道:“我那姐夫,为人板正,我实在不耐拘束,便没有作陪,想来,贤侄也是如此罢。” 说罢两人相对大笑,赵郎君令下人剪灯斟酒,高高兴兴的吃起酒来。 卢崇整日绷紧的弦此时终于松了松,赵郎君兴致颇高,又用心招待于他,与他饮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得两人都大醉,就地躺倒,不省人事。 第二日晌午,卢崇才悠悠醒转,发现别馆中空无一人,赵郎君竟然不知去向。 他忙去刺史宅中寻找,却发现那也是一座空屋。 卢崇大惊失色,忙去问左邻右舍,有人对他说,这是朱家的新宅,才刚建好,昨日被人租了一日用来请客。 听得卢崇脸色大变,他忙带着仆人小厮,往码头狂奔而去,船仍在码头,可船上早已空空如也,他的行李包裹,随身财物,一点儿都不剩。 守船的两个仆人茫然道:“一早上赵郎君就带人来搬了行李物品,说郎君要在此地暂住,与娘子成婚,将东西先搬回去。” 第110章 失意的卢郎君 卢崇这才明白,原来那赵郎君,刺史,夫人,女公子,还有船工乐师,全都是一伙儿的,他费尽心思,想要娶得绝色佳人,却不知自己早已是瓮中鳖,囊中物,被这一伙子人把三千金骗了个干干净净。 三千金啊,普通庄户人家怕是能几辈子衣食无忧了。 卢崇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正巧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驾着马车路过,见老大一个人了,还在路边大哭,不由得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卢崇泪眼朦胧的看了她一眼,眼泪立刻收了,起身对她拜道:“求小娘子救命!” 胡好好愣了愣,面前这位郎君衣着华丽,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仆从,如何见人就叫救命。 她本意是想问一问路,此时便有些拿不准,身后的宁宁探出头来,问道:“好好,还没问到卢家如何走吗?” “卢家?” 卢崇耳朵很尖,听到这两个字。 方圆百里,要说“卢家”二字,也只有他家了。 难道这位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竟然是自己家的亲戚不成? “小娘子要找哪个卢家?” “范县卢家。” “那正是在下家里,请问小娘子是要找谁?”卢崇忙殷勤问道。 他原本见这位小娘子十分貌美,想着实在不行,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再多许些钱财,请这位娘子回家遮掩一二,先将三千金的事混过去也成,却不曾想,人家本来就是要找卢家的。 心中不禁有些遗憾,看来此计暂且行不通了。 不过这位小娘子也有倾城之貌,若是清白人家,还未婚配的话,倒也不是不行的。 卢崇有些美滋滋的想。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咦?你就是卢家的人?你家有没有一位卢娘子,圆圆脸长得有点富态的,前些日子带着小孩子出去看病的?” 卢崇一呆,竟然是大嫂的朋友。 “那是我家大嫂。” 大哥的幼子生来就有弱症,前段时间越发不好了,大嫂焦虑不安,听人说魏州郊外有一个松明观,里头有一位惠文道长能治疑难杂症,手到病除,便带上钱去了。 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上个月,大嫂才带着侄儿回来,说那名声在外的惠文道长竟是个妖怪,被一位神仙娘子烧死了,那位娘子指点她去找了山南圆觉寺的净玄大师,保住了幺儿的性命。 又说大师指点说幺儿是中了迷咒,这些日子请了好些道士和尚,尽在家中驱邪做法,却也没弄出个名堂来。 好在侄儿虽然并未完全康复,也没有再恶化下去。前些年大嫂为了这个孩子,日夜焦心,寝食不安,如今总算略好了些。 可病根未除尽,还是让人有些担心的。 难道这位娘子,是为此事来的不成? 卢崇想到这点,脸上神情收敛起来,对胡好好道:“小娘子寻我家大嫂有什么事?” 这时候,他听到马车里头传出一个声音,道:“我想去看一看她的孩子。” 这声音清冷,让人听得心神一震。 让卢崇腹中的那些个花花肠子,都忍不住抖了几抖。 他再不敢想些乱七八糟的,忙拱手一礼,恭敬道:“那正好,在下要回家去,就与娘子们一道去吧。” 说罢,他让身后的仆从们过来,牵着马车往船上去,胡好好已经跳下马车,他忙又过去搭话,问她们是从哪里来的。 胡好好与他闲聊起来,卢崇原本想着在美人面前多少维持一下形象,不愿提自己来金陵之事,可不知为何七拐八拐,竟然被胡好好问了出来。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说到醒来后发现人跑了不说,连所有的钱都没了,卢崇悲从中来,又想哭了。 胡好好把一张俏脸憋得发青,才没有大笑出声。 她想了半天,才安慰了一句:“好在他们只要钱。” 一句话说得卢崇背后冒出冷汗来。 说得有理,若是骗了钱去,顺手一刀将他杀了,他要去何处说理? 这位娘子,还挺会安慰人的。 卢崇心情转好,看着空荡荡的船,也不觉得十分沮丧了。 他们乘船去范县,倒并不远,第二日就到了。 一下船,卢崇就让身边小厮速速去家中报信,等他领着胡好好几人到了卢府,眼前阵仗生生唬了他一跳。 不止大嫂,连长兄,甚至老父亲,都站在门口相迎。 因他被人骗个精光,心中多少有些怯意,缩着头,含着胸,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往家中走去。 不想刚站到家门口,就被大嫂一下撞开,推至一旁。 “是顾娘子吗?” 卢大娘子已经冲到马车前,深深拜下,“多谢娘子当日指点迷津,我儿保住了性命,全是娘子的功劳。” 卢大郎君与卢七也跟在她身后,一同往马车拜下。 他们早已经听卢大娘子说了许多回在松明观的奇遇,知道是得了一位黑衣的神仙娘子指点,才能去山南,求到了国师救治。 顾娇从马车上下来,扶起卢大娘子,微微一笑,道:“当日是卢娘子自己求得的善缘,我并未做什么,实在不必如此。” 卢大娘子擦擦眼角泪水,一眼看到旁边的胡好好,吓得后退一步,脸色有点发白。 胡好好对她龇牙一笑。 她吓得捂住自己的脸,不敢抬头。 “好好,别再吓唬卢娘子了。”顾娇淡淡道。 “是,是奴不好。” 卢大娘子这副模样,让卢崇瞪大眼睛。 他这位嫂嫂,可是向来不让人的,何曾有过这样战战兢兢的时候。 偷偷摸摸再看一眼胡娘子,明明是个美娇娘,方才说话又和气,还那么会安慰人,怎么能让嫂嫂吓破了胆子呢? “好了,别站在门口说话,快请恩人进去吧。” 卢家的家主看不过去,上前一步,示意卢大娘子带几位娘子进去,又让仆从来卸了门槛,牵马车进门。 卢大娘子忙亲亲热热的请娘子们进门去,卢家父子则跟在后头,全程没人看卢崇一眼,仿佛将他忘记了。 第111章 卢府里的古怪 卢大娘子将顾娇一行人请进宅内,因都是娘子,不好让卢氏父子招待,便由她带着直接进了内院。 看着卢大娘子忙忙碌碌的,又是给安排婢女服侍,又是要帮着整理行李铺盖,一副要留下顾娇长住的态势,顾娇开口道:“不必忙了,卢大娘子,我还是去看看小郎君吧。” 自在京中跟净玄大师聊过以后,顾娇就很在意。 如果不是病症,孩子又无法痊愈,那说明卢家必定有什么古怪。 既然曾得卢娘子一语之恩,那就不能不管此事。 卢大娘子听顾娇问她幼子,心中一松,眼中的泪几乎要忍不住。 当初自己头脑一热,不过是为娘子说了一句话,其实……其实后面自己也怕了,若是那些凶贼打她,说不得她也要改口不认。 一句话而已,这位顾娘子,何至于此。 她心中满是感激,又有些惭愧,忙带着顾娇去看她的幼子。 “其实,上回请净玄大师看过以后,已经大有起色,能吃下东西,人也有了一点精神气,比之前好了许多。” 她请顾娇走进自己的房中,因为不放心幼子,她仍是带着孩子一起住的,平常孩子就睡在自己卧室的一侧厢房里。 顾娇跟着她走进房中,一眼看到小小的孩童闭着双眼,躺在卧榻之上,比起之前的面如金纸,的确是好转了一些,呼吸也不像之前那般时断时续,虽然微弱,好歹是平稳了。 顾娇过去,摸了摸孩子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眼皮。 卢大娘子有些紧张的在一旁看着,也不敢出声,怕打搅了顾娇。 顾娇看完,对卢大娘子点点头,一行人又出来。 卢大娘子忙让人给顾娇上茶,又请她坐,看顾娇喝了一口茶,才小心翼翼道:“娘子一来就忙着看三郎,也没喝口茶,是奴慢待娘子了。” 顾娇一笑,“卢大娘子不必这样拘谨,也坐吧。” 卢大娘子这才坐下。 喝了几口茶,顾娇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看小郎君身上的确有些古怪,但暂且看不出是什么缘故,这样的事,若是不知道缘故,就有些棘手。” 卢大娘子有些茫然,“娘子说的缘故……” “净玄大师说,你家小郎君应当是中了什么诅咒,但找不到下咒之人,这咒就很难解。”顾娇想了想,又问:“可是你们家在外头有什么对头?” 卢大娘子眨眨眼,这可太多了。 卢家做了几十年生意,富甲一方,生意场上难免得罪人,有时候甚至不是他们故意得罪,而是别人羡慕嫉妒,也有可能下手。 “那,那奴去问一问夫君。” 顾娇点点头,“事关小郎君性命,还是仔细问问得好。”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顾娇左右看看,眼中隐隐有金芒闪过。 “你家中古怪颇多,卢大娘子可与我说一说……家中奇事。” 卢大娘子听她这样说,脸色不由一变。 这位顾娘子果然不是凡人,不过进来喝了一杯茶,她就看出来了,这可是白昼,什么都还未曾发生啊。 这些事,阿翁曾三令五申,不可与外人说。 但顾娘子,应该不算是外人吧。 卢大娘子犹豫片刻,心一横牙一咬,道:“娘子既然看出来了,那奴就不隐瞒了。” 原来,这卢府之中,确有些难与人言说之事。 比如,这回顾娇前来,卢家阖府相迎,其中却没有卢夫人,也就是卢大娘子的阿家,卢家二位郎君的母亲。 全都是因为卢夫人,卧病在床,不能见人。 “阿家原本身体康健,早年她陪着阿翁做生意,机智灵巧,杀伐果断,不输男儿,可不知地,突然得了怪病,夜不能寐,神思恍惚,常常见人就发疯,又哭又笑,一会儿说杀了人,一会儿说有冤魂不散,日日跟着她。” “可我阿家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杀人呢?” 卢大娘子也悄悄问过夫君,问过家里其他仆妇,都说卢夫人从未害过人性命,除了在钱上有些计较之外,卢夫人待人还算宽厚,在家时也未曾责打过奴仆下人,绝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 卢家家主卢七郎,就更不用说了,他生性简朴,平日里话也不多,只闷头做事,在生意场上也从不以次充好,坑蒙拐骗。 他的长子于他颇为相似,做事也很周到诚信,甚少得罪人,生意做大以后,卢大郎君还常常春荒时在范县城外施粥布药,做了不少善事,名声极好。 可卢夫人的疯病,却药石罔效,早年求医问药,钱花了不少,却怎么也治不好。 后来只能关在后院中,好好养着。 “夫人真是得了病吗?” 顾娇听出了几分意思。 “唉……也只能说是病了。” 卢大娘子叹了口气,悄悄道:“我听服侍阿家的仆妇说过,她有回半夜起夜,看到阿家房中,有异象。” 从仆妇口中,卢家人这才得知,原来每日丑时,卢夫人的房中,会出现好些小人儿,身着红衣绿袄,头戴冠,脚穿靴。 这些小人矮的不过寸余,高的也就两三寸,他们有些扛着锣鼓,还有些拿着枪剑等兵器,到了时辰,就会出现,聚集在卢夫人的卧榻之上,或者敲锣打鼓,或喧闹举宴,更有甚者,会用手中兵器去刺卢夫人,让她不能入睡。 得知这一消息后,卢七悄悄请道士高僧前来看过,奈何高人一来,这些小人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根本就不出来,高人们只能看到一个半疯的卢夫人。 等到高人走了,小人们又出来闹腾,吵得人不得安宁,简直无可奈何。 卢氏父子也给卢夫人换过院子,奈何那些小人,仿佛盯上卢夫人一般,她在哪里,小人就在哪里,根本无法摆脱。 顾娇听完,若有所思。 “可还有其他的异象?” 卢大娘子又是一惊,怎么这位娘子还能猜到她没有全都说完呢? “呃……” “卢娘子若是不便说,也不要紧,依我看,那些小人的骚扰,并不足以让夫人得疯病,定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顾娇放下茶杯,“姑且,先瞧瞧这些小人是怎么回事吧。” 第112章 老鼠的怨念 顾娇说完,对宁宁道:“晚上让绿衣出来转一转,最好是能抓住几个。” “娘子是说……”宁宁睁大眼睛。 顾娇点了点头,道:“应当是老鼠精。” 卢大娘子听在耳朵里,惊讶不已,老鼠竟然也能成精! “只是不知为何它们一定要骚扰卢夫人,看来得抓几只来问一问才是。” “娘子,既然是老鼠精,何不让东仓君去问问?” 胡好好突然插了一句。 顾娇却摇了摇头。 她担心东仓君看到同类,心软下不去手。 这样的事情,让绿衣去就好了,何必为难东仓君呢。 胡好好见顾娇不同意,虽不解其意,但也不再多问,她想了想,又对顾娇说:“如果是老鼠的话,晚上我也一起吧!” 老鼠也怕狐狸的嘛! 好久都没吃老鼠了,正好让我看看,那些老鼠长得肥不肥! 顾娇微微一笑,“好好不行,太大只了,老鼠们看到你,大约不敢出来,绿衣乃是猫鬼,比起寻常的猫儿,它更加无声无息,若是它去,那些老鼠应该无法察觉。” 胡好好垂下头,就是说我笨手笨脚呗。 “好好,我们还是去跟东仓君说一声,免得它难过,又多想。” 宁宁仍有些在意东仓君,它年纪大了,若是看到绿衣一晚上抓一堆耗子,也不知会不会又被吓得跑了。 “说的是,那娘子,我们去找东仓君。” 顾娇点点头,胡好好便与宁宁手牵手,一起出门去了。 片刻后,一个小老头儿,跟着两个小丫头,往顾娇这里来了。 因是跟着宁宁好好来的,卢大娘子房里的仆妇们也没有拦他,老头儿走进房中,先对卢大娘子恭敬一礼,才对顾娇拱手道:“娘子,还是让小老儿去跟那些老鼠谈一谈吧。” 顾娇淡轻叹一声,道:“东仓君何必如此。” 老头儿捏捏胡子,脸上一笑,道:“小老儿知道娘子是为了我,可既然它们还未残害人命,就还有得救,说不定小老儿劝说它们几句,这些小鼠儿也就散了。” 说罢,他又道:“晚上让绿衣跟我一道,若是实在不听劝,再请绿衣出手吧。” 一句话说完,顿了顿,东仓君脸上显出几分愧色,又道:“不知为何,总想起当年初遇娘子之时,想着,若那些鼠儿不是十恶不赦,总能回头是岸呢。” 顾娇知道它是物伤其类,不忍心一群老鼠填了狐狸跟猫的肚子,总想着救上一救。 “既然如此,晚上就拜托东仓君跟绿衣了。” …… 很快夜幕降临,过了丑时,果不其然,卢夫人的房间里头,有了动静。 一群穿红着绿的小人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乌泱泱一大群,抬着锣鼓,搬着食盒食案,还有些甚至抱着帷帐,里头有几个穿裙的小女娘,搭着侍女的手,微微低着头,显出几分娇羞神态,除了只有手掌大小之外,跟春日里出门游玩的小娘子们不差什么。 到了地界,也就是卢夫人的卧榻一侧,小人们立刻扎起帷帐,布置好了食案,从食盒里头拿出好些点心吃食,做得也惟妙惟肖,就是太小了,窗外的东仓君要眯起眼才能看出那块是甜糕,那块是烤肉。 几个小娘子席地而坐,乐师们也开始奏乐,其他的婢女们居然跳起舞来,还边跳边唱,东仓君忍不住皱起眉毛,这舞跳得,跟螃蟹爬似的,歌也唱的五音不全,锣鼓喧天,根本就听不清唱了个什么,实在如魔音穿脑,听得人头疼。 怪不得那位卢夫人疯了。 别说这样听上个几十年,就是听上几天,也受不了啊。 而那位卢夫人,尽管这些小人儿在她的卧榻上吵闹,她却如老僧入定一般,只呆呆坐在一旁,张着两只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看上去也有些骇人。 闹小儿的时候,服侍卢夫人的仆妇们根本不敢进去,只敢躲在自己房中。 因此卢夫人房里除了她自己,也并没有别人了。 东仓君推开房门进去,门发出“吱呀”一声,吓得那群小人停下动作,纷纷朝房门处看来。 见到是个干瘦的老头进来,有个仆妇模样的小人儿上前,颇有些气势汹汹地问道:“来者何人?胆敢打搅娘子们秋游!该当何罪?!” 东仓君有些哭笑不得。 他先拱手行个礼,才开口道:“诸位为何在此?” “你这老儿,好生无礼!” 那仆妇见东仓君不仅不走,还问东问西,便恼怒起来,她回头往后招招手,一群侍从模样的小人儿围了上来。 “你再不走,我们可就不手下留情啦!” 仆妇话音刚落,侍从们“呼啦”一下,纷纷从腰中的刀鞘里,抽出了雪亮的刀来。 东仓君抽了抽鼻子,突然“噗”的一下,打了个大喷嚏。 侍从们顿时被他的喷嚏冲得飞了出去,好几只滚在地上,露出了老鼠的本来面目。 “啊!你这老儿!” 仆妇的话还未说完,突然看到这个细眉细眼的白胡子老头儿,面容突然变化,也露出了一颗鼠头,不由得尖叫起来。 东仓君此时只把头颅化作老鼠模样,仍是笑眯眯的,咧开嘴,露出一口又尖又利的牙齿,对小人儿们道:“诸位为何在此?” 那仆妇被他吓得连连后退,从她身后又走出一个做郎君装扮的小人,冷哼道:“别以为你做这副样子,就能吓到我们!” “小老儿只是想问问诸位在这里做什么,为何大家要如此害怕呢?” “谁,谁害怕了!我们只是在这里游玩而已!” “可这里不是卢宅吗?” “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这就是我们的宅子!” “诸位这话就说的不对了,这里是卢家的宅子,不是诸位的宅子,诸位只是老鼠罢了,如何能鸠占鹊巢呢?” “老鼠又怎样,你也是老鼠,为什么要帮人说话?” “就是!你才是我鼠中败类!是个鼠奸!” “打他!打死这个败类!” 一群小人酒也不吃了,舞也不跳了,纷纷站起身来,对着东仓君义愤填膺大吼道。 东仓君叹了口气,看来是说不通了。 第113章 油盐不进 见那群小人儿说不通,东仓君只得道:“卢府请了高人来,尔等速速离去,否则,命不久矣。” 小人儿见这老鼠佝偻着腰,胡子都白了,一副颤巍巍的模样,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它们叽叽喳喳,仿佛在商议着什么,说话间,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穿着盔甲,手拿兵器的人儿,看起来比那些娇滴滴的娘子,圆滚滚的仆妇高大一圈,纷纷往东仓君面前围拢来。 这些士兵手持圆盾长枪,也有些拿着大刀长剑,吹胡子瞪眼的,十分凶恶。 “你可恶!” “杀了他,杀了他!” “生为老鼠,竟然为人说话!” “他是不是人装的!” “你这鼠奸,少说废话,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居然还骑着马儿——也不知那小小的马从哪里来的,他挥刀往前,几十名士兵便冲上来,手上兵器齐刷刷亮出,朝着东仓君便又砍又刺。 这些兵器虽小,却也是锋利尖锐之物,若是刺在身上,也是要见血的。 见他们冥顽不灵,东仓君叹了口气,抬手便将那骑马的士兵打飞了出去。 他同样落在地上滚了几圈,现出了老鼠的原形。 本是同类,且修行不易,能化出人形,至少也修行几百年了,东仓君心中有些疑惑,既然修行了几百年,为何如此不经打呢? 见将领被击飞出去,剩下的士兵们大怒,他们一拥而上,想要靠人多势众,将眼前这个可恶的老头子剁成肉泥。 东仓君又叹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小人们以为他怕了,更加嚣张,大声叫嚣着往前冲,恨不得立刻就要砍下这可恶鼠奸的头颅,将他碎尸万段。 “绿衣,拜托你了。” 老头子突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手拿大刀的小人士兵有一瞬间迟疑,但立刻又挥刀上前,全然没有察觉,身后悄无声息的,出现一个漆黑的影子。 那影子巨大,带着冷冽煞气,“呼”的一下从小人们的头顶上掠过。 数十个士兵被这黑色的影子带起,有几个连惊叫一声都来不及,便落入一张巨口之中。 “喵~” 绿衣口中叼着咬死的老鼠,脚下还踩了几只,一双绿莹莹的猫眼,闪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余下的小人连滚带爬,吓得一声都不敢出,纷纷往墙角逃窜。 甩下咬死的老鼠,绿衣四足轻点,黑影又从半空中滑过,落在了小人们的面前,堵住了他们的逃亡之路。 东仓君有些不忍看,这完全就是一场单方面的掠杀。 但他心中也明白,若不是因为这些老鼠油盐不进,也不至于招来这场杀身之祸。 他退到墙角,不去管绿衣,把目光放到那位一声不吭的卢夫人身上。 这位夫人脸上木木呆呆,房中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她仿佛仍然无知无觉,如同一个泥胎木偶,只坐在卧榻的一角。 卢大娘子说,她见人就发疯,但东仓君进来半天了,也不见这位卢夫人有什么动作,他摸着胡子,想了想,以往也曾见过这样呆傻的人,多是因为丢了魂魄。 人有三魂七魄,若是少了魂魄,人也许不会立刻就死,但会如这位卢夫人一般,呆傻不认人。 至于少的是什么,那只能请娘子来看一看才是。 等他再把目光转回到绿衣身上,战斗已经结束了。 其实根本算不上一场战斗,应该是绿衣的一场游戏结束了。 卧榻上,地板上,还有桌案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有气绝身亡的老鼠尸骸,绿衣正把这些老鼠一只一只的叼过来,在地上横平竖直的排好。 …… 东仓君看得直闭眼。 不过,这些老鼠,也怪异的很。 若说他们修行了几百年,道行高深,其实不然,绿衣也未用法力,只靠牙咬爪拍,这些老鼠却全无招架之力,如同普通的老鼠对上普通的猫儿,只知逃跑,不敢抵抗。 若说它们没有法力,又如何能化作人形,口吐人言? 虽然说出来的话蛮横无理,不顾人间道法,只顾自己开心不开心,很像一些刚开始修行的懵懂小妖。 东仓君想不明白,绿衣这边则总算是排完了老鼠,它左右看看,觉得还不够对称,又把两只大小不同的换个位置,这才满意了。 方才这一群老鼠化成的小人儿,被它咬死了七七八八,还有一两只来不及捉,让它们从墙角的洞溜走了,猫儿觉得很有些遗憾。 “那个洞,也不知道通向何处,东仓要不要跟我一同去看看?” 它转过一张圆圆的猫脸,绿眼盯着东仓君,看得他背后冷汗直冒。 墙角的洞虽小,但他与绿衣都可随意变化身形,这点事难不住它们。 于是东仓君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去看一看吧。” 于是一猫一鼠,一前一后,进了墙角那只老鼠洞。 …… 东仓君自告奋勇去了卢夫人房中,胡好好却并不能放心。 万一老头儿打不过那群老鼠怎么办? 它年纪又大,心又软,那些个小老鼠欺负它,它也不忍心还手。 再说,更可怕的是绿衣,万一那猫儿狂性大发,把东仓君一块儿吃了,可要如何是好。 胡好好担心得在屋子里头转来转去,宁宁的头都要给她转晕了。 “绿衣那么乖,不会吃东仓君的。” 宁宁看胡好好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安慰了她两句。 “不行,我得去看一眼,不然这心里跟火烧似的。” 胡好好说着,偷偷瞄一眼顾娇。 娘子也没有反对,是不是说明自己可以去凑个热闹,捞几只肥肥的老鼠来吃? 再不去,只怕给绿衣吃完了。 顾娇微微闭着眼,似在假寐。 突然,她张开那双黑金异瞳,正想偷偷出门的胡好好被她吓了一大跳,“呃”了一声,尴尬道:“娘子,我……我就是担心,去看看东仓君它们。” 顾娇看她一眼,眼中有金光一闪。 “东仓君似乎找到那妖怪的老巢了,我们就一同去看看吧。” 第114章 硕鼠 胡好好与宁宁两个跟着顾娇,出了房门,沿着抄手回廊往前走。 走了好一段路,眼看着前面就是后花园了,胡好好心中不禁有些嘀咕。 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头,这样四处乱走是不是不太好啊。 此时夜已过半,四处寂静无人,前方伸手不见五指。 回廊上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耳边有冷风吹过,让人身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胡好好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某种细碎的声音。 她转动着头颅,朝四周张望,宁宁站在她的身边,有些紧张,手指伸进怀中,捏住小旗。 顾娇站在回廊上,眼睛扫过一处小桥流水东山石的造景,突然抬起右手,对着那处造景,弹出一指。 东山石应声而碎。 石头碎屑哗啦啦散落一地,露出地上好大一个坑来。 胡好好轻轻惊呼一声,上前几步,探头往里头看了看。 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从黑洞洞的坑底跟她对视。 “绿衣?” “喵~” 绿衣叫了一声,从坑中跃出,道:“我跟东仓君从老鼠洞一直追到这里,发现了一只好大的老鼠,有猪那么大,长得可肥呢!” “真的!在哪?” 胡好好一听,耳朵都竖起来了。 “东仓君追着它往那边去了。” 绿衣抬起爪子,往前面指了指。 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只见烟雾朦胧,在夜色中,显得分外醒目。 那只大老鼠,也擅长遁术,东仓君熟悉它的路数,追得更紧,绿衣相反落在了后面。 胡好好右手一晃,破甲剑已经抓在手里,她对顾娇道:“娘子,我去帮帮东仓老头儿。” 顾娇点点头。 小狐狸身形一晃,立刻往前冲去,绿衣也跟在她身侧,一起往那处灰烟朦胧的地方而去。 要说打斗,老鼠并不十分擅长。 烟雾中,东仓君揪住了那只大老鼠的脊背,一口咬在它的耳朵上,让它从遁术中现身出来,再也不能在烟雾的掩盖下逃走。 胡好好瞪大眼睛,看着烟雾中突然凸显出一只灰色的猪! 哦不对! 是只大老鼠! 她在看到影子出现的时候,手已经动了。 雪亮的剑光一闪,破甲剑冲着那大老鼠的头狠狠刺去,大老鼠尖叫一声,将身上的东仓君甩下来,回身一咬,竟然咬住了胡好好的剑,让她进退两难。 “咦,居然还有点本事!” 胡好好有些吃惊,她左手在空中一抓,一把烈火在她手中瞬间凝结成形,那大老鼠看到烈火熊熊迎面扑来,眼中显出恐惧神色,松开了胡好好的剑,就要转身再逃。 胡好好又怎会放它逃走。 若是被这样肥的硕鼠在手下逃了,她狐狸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只见她脸上嘻嘻一笑,双足轻点,已经跃至半空中,翻了个跟头,就落到那大老鼠的跟前,左手刀往前一送,正好撞上亡命奔来的大老鼠,火舌瞬间舔上大老鼠的身体,顿时让它皮开肉绽。 胡好好的火不是凡火,极烈,里面蕴含着她的灵力,大老鼠躲避不及,被她放出来的狐火吞了进去,直烤的滋滋乱响,皮肉的焦糊气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好好!” 顾娇出言阻止,可惜晚了一步,胡好好的手太快,已经把那大老鼠的头砍下来。 “我还想问它两句的。” “啊?娘子不早说呢!” 一心想着烤老鼠肉的狐狸流着口水,为难的看了看已经半熟的老鼠,“都熟了。” “罢了,我大约也猜到是怎么回事。” 顾娇摇摇头,有些无奈的看一眼地上的老鼠,“你吃完了就回来吧。” 说罢,她领着东仓君往回走。 宁宁却并没有跟上来,她正跟胡好好道:“这么大一只,你也吃不完呀,它能跟绿衣东仓君一战,定然道行不浅,我看不如把还没烤熟的那一半,给我拿去做点肉脯如何?” 胡好好立刻点点头,一鼠两吃,美! 绿衣也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旁,表示赞同的“喵”了一声。 东仓君摸摸自己的头,牙缝里“嘶”了一声,忍不住抖了一抖。 这一回它没有跟在顾娇的身后,而是冲到前面,飞也似的跑了。 …… 回到卢夫人的房中,顾娇进门就看到地上排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只老鼠,脚下一顿。 东仓君苦笑一声,道:“绿衣排得还挺整齐。” “我先看一看卢夫人吧。” 看完卢夫人,果然如东仓君猜想得那样,卢夫人魂魄不全。 “应该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谁,取了她的魂魄去。” 顾娇轻轻叹道,“不过,这府中作怪的,应当是那只有道行的大老鼠,这些……” “只是它的徒子徒孙,借它的力,化成人形。” 怪不得这些小老鼠们明明道行浅薄,却能做人形,口吐人言,原来是有一个祖宗在的。 “可这些老鼠,为何要来折腾卢夫人呢?” 这一点顾娇也猜不到,可惜胡好好已经把那只老鼠烤了,不然可以问一问,到底是不是它害了卢夫人。 “不过,我猜,卢夫人变成这样,应该不是那只大老鼠干的。”东仓君突然开口道。 他对顾娇一拱手,才恭恭敬敬开口道:“老朽从方才就一直在想,老鼠修炼成精,有了道行法力,无非也就是多搂些钱财吃食,能多活些时日,并无什么大志向,若说这卢家豪富,它们这一群老鼠住在这里,想多享几年福,甚至妄想鸠占鹊巢,都是可能的,但取人魂魄,一个老鼠精只怕还不行。” 东仓君是从自身出发,分析一番,很有几分道理。 老鼠精胆小怕事,不善争斗,善躲藏遁走,有的老鼠精修炼得法力高强了,也不过是能占卜凶吉,躲避灾祸,就如同当年的东仓君一样。 人为万灵之首,妖怪,尤其是刚刚开始修炼的小妖,其实仍是怕人的。 被胡好好做成烤鼠肉的那只老鼠,虽然道行高深,但武力算不得强悍,它应当是被卢家豪富吸引,想要留在这个富贵窝里,养一帮徒子徒孙,求一个逍遥自在。 “所以,将卢夫人变成这样的,应该另有其人。” 第115章 曲径通幽 顾娇点了点头,她也觉得东仓君的一番言语很有道理。 这卢府之中,定然还有其他异象。 …… 第二日早上,卢大娘子与大郎君等人看到卢夫人房间里一排排的老鼠,吓得几乎晕倒。 “这……这就是那些半夜出来的小人儿吗?” 卢大娘子躲在夫君身后,不敢多看一眼地上一排排的老鼠。 绿衣站在宁宁的肩上,静悄悄翻了个白眼。 枉费它排得这样规整了。 人真是的,老鼠有什么好怕的。 顾娇点点头,“夫人房中夜半有小人闹腾的事,就是这些老鼠的手段,它们背后还有一只修炼成精的大老鼠,也被我家童儿制服了,以后应当不会再有半夜搅人清梦精怪了。” 卢大郎君也被这一地的老鼠震撼得半天说不出话,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对顾娇拱手一礼,道:“多谢顾娘子,家慈得您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顾娇却摇摇头,“老鼠虽然解决了,可卢夫人的病症,根源不在这里,也好不了。” 这句话说得卢清夫妇均是一惊,面面相觑。 “难道说,家中还有别的精怪?”卢大郎君问道。 因为生意繁忙,他往日都在前院,后院是女眷的住所,他每月只回来住几日便走,对家中后宅事务并不上心,全都交给了自己的妻子卢大娘子。 “……”卢大娘子面有难色。 “神仙娘子在此,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快快说出来!”卢大郎君心中着急,对妻子道:“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阿翁不叫说的……” 家中频繁闹怪事,对生意场上的人来说,十分忌讳,因此公爹再三叮嘱,家中怪事不可外传。 但这时候卢大郎君这样说了,卢大娘子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便开口道:“……有仆妇曾听到过花园子里头,半夜三更的有人聚会宴请……有仆妇去看过,但后面没有回来,过了几日才找到一些碎骨……” “这样大的事!如何没听你说过?!” 卢清瞪大眼睛,这都出了人命了,蠢妇居然还瞒着自己! “因为后面再无人敢去……后面,也有个一两次死了人,我曾与阿翁说过,阿翁不许我再提。” 卢大娘子哆哆嗦嗦,都快被丈夫吼哭了。 她也不想的啊,这不是阿翁不让说嘛。 再说后面只要不再半夜去花园子那一片,就不会有事,后院的仆妇都知道,人都不蠢,哪还会有人明明知道出过人命,还往那边去呢。 偶然有刚进府的小丫头不懂事去了,可也是一两年才有一回,并不十分频繁。 再说了,人死的不明不白的,阿翁又不让伸张,她也不敢多管啊。 死掉的人,给她家中赔了些钱,若是家里还有人在府里做事,给换个轻松活计,多给些赏赐,也就没事了。 卢大娘子虽说心中害怕,但毕竟是几年才有一回的事,从最初的胆战心惊,到后来习以为常,平日里只是三令五申让人别去后花园子的那一块,便将此事丢在脑后,再不提起了。 “不过,顾娘子说了,是个老鼠精,说不得,花园子里头的事,也是那老鼠精搞出来的呢。” 她说着,忙往顾娇问道:“娘子,您看呢?” 顾娇却并未立刻作答。 她想了想,对卢大娘子道:“娘子,府上真的只有这一处异象,再无别的了吗?” 卢大娘子忙点头道:“娘子之前问我,我没说,全因出过人命,我实在不敢说。除了这一处花园子,我们家里,再没有出过别的怪事了。” 那也就是说,花园子里头,可能还有妖鬼,甚至这一个,是害过人命的。 “花园子里头的,还是等我看过再说吧。” …… 第二日晚上,顾娇与胡好好两个,与卢大娘子一起,往花园里头去了。 因卢家豪富,花园也修得非常大,占地颇广,里头有内湖凉亭,还有山石花木,布置得精巧别致,若是在春夏之际,定然花红柳绿,美不胜收。 可惜如今已经深秋,树叶枯黄,草木寥寂,湖面上有风吹过,白茫茫一片,带出几分萧瑟之意。 卢大娘子走到一处小径,往里头一指,“里头有一处花亭,就是里头闹,也有好些年了,我们再不敢进去的。” 顾娇抬头看去,那条小路尽头一片氤氲,看不清里头到底是什么去处。 “那卢大娘子回去吧,我们进去就好。” 顾娇对她道。 卢大娘子心中忐忑,里头那是真的出过人命的。 虽然从未有人看见过人是如何没的,但只要有人误入那条小路,必然没有出来的,过个两三天,就会在花园子里寂静无人处,发现一些残缺的尸骸。 因为只遗有碎骨肉块,也看不出到底是如何死的。 因为不明不白,即便报官,也说不清楚。而卢家是商户,再有钱豪富,面对官家,也是怕的。老话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便是这个道理。 不过是死了几个仆妇,又是稀里糊涂的人命案子,报官大约是查不出个所以然的,而官家却不会放过这个薅肥羊的机会,说不得以此为借口将他们全家下狱,万贯家财不散个干净,不会放他们出来。 所以卢家家主卢七才下令封口,不许家中人外传。 “顾娘子,里头不知道有些什么,可要当心呀!” 卢大娘子不肯就走,还是不放心。 顾娇对她微微一笑,带着胡好好,两人不慌不忙的往小路而去。 …… 曲径通幽。 小径两边都是繁茂花木,此时即便在深秋,也郁郁葱葱,枝叶繁茂,与外头的草木凋零的景象大不相同。 胡好好一边走着,一边左右查看,口中道:“娘子,这地方有些古怪。” “喔?说来听听。” “娘子看,这些树木花草,长得如此肥大,上面好像还有一层……” 胡好好凑近去看,“一层黑气……” 她话音未落,一根树枝突然弹射而出,朝她脸上抽来。 胡好好动作更快,她手指一晃,已经抓住那根树枝,又一扯,拔出了一条藤蔓。 “怎么连这个也成精了吗?” 第116章 院中人 胡好好抓住那藤蔓一扯,扯出来好大一片。 这时候,又仿佛是普通的花草,没有了动静。 好生奇怪。 胡好好松开手,那藤蔓就落到地上,一动不动,再无异常。 她转头看了顾娇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神情。 顾娇对她轻轻一笑,双足一点,直接跳上了一棵大树。 胡好好便也学着她,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很快,两人便到了小路尽头。 这是个无人的院子。 以前也许是有人住的,大约出了卢大娘子口中的那些怪事后,就荒废了。 院子早已破败,院中满是落叶,房舍因为无人看管打扫,屋顶上瓦片破损,那些缝隙里头,已经长出来好些杂草,如今枯黄一片。 窗棂腐坏了,落下来一半挂在窗上,风吹过时,吱呀作响。 屋子里头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顾娇跟胡好好坐在树杈之上,屏息不语。 空中明月朗朗,月色如流银,倾泻而下,院中所有一切都如同蒙在一层银色薄纱下,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若不是因为早知道这院子里头有古怪,说不得胡好好还觉得这里如梦似幻,是个赏月的好去处呢! 果然,有人跟她有同样的想法。 明明是无人的房舍,有一扇门,却悄然开了。 胡好好将自己藏在繁茂的枝叶后头,凝神看去,发现从门的后头,走出来几个尺余高的小人。 怎么这卢府中,尽是小人儿? 胡好好眨眨眼睛。 一个红衣虎首,一个黄衣马首,一个绿衣羊首。 这三个小人儿说说笑笑,手中拿着美酒佳肴,走到院中一处亭前,在青石板上坐下,席地对饮起来。 虎首居中而坐,马首羊首则在它左右,三人饮下一杯酒,叹道:“月色佳哉!” 这时候,另一处角门也开了,又有几个小人儿从中鱼贯而出,一鹿首,一牛首,一狗首,还有一个,乃是独角的鬼首。 顾娇看到这个,眼神一凝。 这四个小人也穿红着绿,衣裳却不如前三人华贵,它们出来,往虎羊马下首坐了,与前面三个敬了一杯酒,笑道:“如此月色,不可辜负了,还请大兄满饮此杯。” 那虎首端起酒杯,却不喝,抽了抽鼻子,道:“怎得有生人气?” 一句话说的众怪哗然而起,纷纷细闻。 好一会儿,羊首才开口道:“哪里来的生人气,大兄就是多疑。” 说的其他几怪哄然而笑,于是又吃菜喝酒,说说笑笑,狗首甚至还对月吟出一首短诗,要胡好好来说,实属狗屁不通。 可这些小怪们却并不觉得不好,互相肉麻吹捧一番,那虎首突然又开口道:“不对,我始终觉得有生人气!” 它说话时神色凝重,其他几怪不敢玩笑,忙起身,四处查找,又细细探闻,将院中边边角角都搜寻了一遍。 可还是一无所获。 顾娇蹲在树上,隐在树影中,仿佛与这棵树融为一体,旁人根本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 胡好好也捏着鼻子,把自己藏得严实。 因为遍寻不得,众怪都有些无奈,马首看一眼虎首脸色,勉强道:“今夜月色难得,我们还是尽兴饮酒赏月,别自寻烦恼了。” 众怪皆称是,又开怀畅饮起来。 几只小怪正在下头饮得兴起,胡好好突然听到顾娇在耳边轻轻道:“来了。” 胡好好心头一凛,只觉得胳膊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有什么东西—— 来了。 …… 院中有一阵旋风呼啸而过,带起地上树叶乱飞,房舍上的瓦砾咔咔作响,有几片碎瓦掉了下来,落在青石板上,砸得粉碎。 顾娇与胡好好抓紧了不断摇晃的树枝,看向下头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那群小人。 一颗巨大的头颅,从风中冒了出来。 几个小怪都战战兢兢,伏地而拜。 “大王来了!” “见过大王!” 它们口中叫得纷乱,却对这头颅十分恭敬的模样,连那虎首,都不敢随意抬头。 说是头颅,就真的只有一颗头颅,那头巨大,四四方方,头顶有几缕残发,面孔生得丑陋,双目赤红如血,目光如电,在院中扫视一圈,开口之声隆隆,仿佛有雷劈过。 “怎得有生人气?” 头颅恶狠狠道。 小怪们大骇,忙抬起头道:“方才大兄也这样说,可小的们在院中找了几圈,也没有找到人。” 那怪耸耸肥大的鼻子,“有生人。” 它虽然无手无脚,却能在院中移动自如,巨大头颅经过之处,带起一阵阵恶臭的旋风。连那些小怪都忍不住屏住气息。 “好久没吃过人了,你们不想吃吗?” 头颅瞪着一双眼,张开大嘴,露出口中锋利獠牙,嘻嘻笑道:“好不容易有人来了,快将他抓来吃了。” 原来之前失踪的人,是被这妖怪吃了。 “娘子,这是个什么东西?” “像是宾满,好吃人魂,是恶鬼。” 顾娇轻声道。 宾满多现于战场之上,因为那里死人最多,无论是尸骸还是生魂,唾手可得。 为何会出现在卢府,还真是古怪。 不过,也许是因为,怨气。 方才胡好好在花木上看到的一层层黑雾,便是怨气。 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头,黑气冲天,全是怨气。 所以这里的精怪是被这里怨气吸引,才聚集在此的吗? 可这怨气,又是从何而来呢? 月明如水,清而冷。 月下群魔乱舞,叫嚷着要吃人吃生魂,让人不由心生喜悦,可真是好大一群肥鹅呢~ 胡好好笑眯眯的看着那颗巨大的头,心里已经盘算出好几种烧法,就等着抓了它下锅。 这时候,鹿首突然看到地下树影斑驳,中间却有一团黑黑的,映在月色之下,分外清楚。 是个人形。 “有人在树上!” 它指着院中那棵大树,大声叫道。 一时间好多双眼睛,“刷”的看向胡好好,尤其是那宾满的一双赤眼,瞪着树桠上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露出垂涎欲滴的神色。 “是个娘子!好吃!好吃!” 宾满咧开大嘴,哈哈笑起来,涎水顺着腥臭的舌头滴滴嗒嗒,落在地上,腾起一缕缕白雾。 第117章 青蚨 那恶鬼盯着胡好好,喜出望外。 “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娘子,生魂最好吃了,鲜嫩爽口!” 一句话说完,它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那个娘子,似乎并没有被吓住。 她反倒是满面笑容,红唇一翘,居然也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馋相来。 “好大一颗头呀!卤一卤说不定好吃!” 胡好好忍不住要流口水,她只吃过一次宁宁做的卤猪头肉,还是当年在山林里头抓了野猪精才做的,猪耳爽脆,猪头肉又香又糯,可好吃呢! 这颗头虽然不是猪头,但也是颗头嘛,卤出来,说不得能吃好久咧! 她盯着宾满,那目光居然让这恶鬼也遍体生寒,生生退后一步。 伏在地上的小人们则一拥而上,围住树干大声叫嚷,又有鹿首羊首奋力摇晃树干,想让树上的小娘子掉落下来,给它们的大王好好吃上一顿。 已经好几年没有活人来了,若是逮住这个娘子,大王定然高兴! 可惜它们个头矮小,在树下又跳又晃,久久不能如愿,便出口谩骂,暴跳如雷,让顾娇看得兴趣盎然。 “这些小人,是器物成精。” 她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 “器物?” 胡好好吃了一惊,她虽然曾听说过,有些东西人用的久了,机缘巧合之下也能得到成精,但毕竟十分罕见。 “可见此处怨念极厚重,连器物都能成精。” 顾娇轻呼一口气。 她手中掐诀,手心之上,很快便升起一个小小火球,似旭日东升,金光万丈。 那些还在树下叫骂的小人儿瞬间发出惨呼声,纷纷转身往那间房舍跑去,连大王也顾不得了。 胡好好哪能让它们跑了,她脸上一笑,从树上轻盈跃下,一个起跃便抢在那群小人面前,手中长剑银光一闪,虎首鹿首羊首,不管有几颗头,都随剑飞起。 宾满见胡好好一招便斩掉了小怪们的头颅,不由大怒,冲着胡好好直冲而来,口中利齿咔咔作响,就要一口咬断小娘子那纤细的脖颈。 胡好好也不躲,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等着这宾满冲到她眼前。 她才嘴一张,“噗”的喷出一大口狐火。 宾满见她居然口吐烈焰,惊得往后连连翻滚,却还是躲避不及,头顶上的几缕头发被火焰燎过,发出一阵烧焦的臭味。 “贱人!竟敢用火烧我!” 宾满气得双眼乱翻,它无手无脚,却也在空中蹦来蹦去,突然从口中吐出一条暗红长舌,上面长满倒刺,散发出让人作呕的腥臭气味。 它的舌头在半空中如蛇般翻滚,涎水飞溅,落在地上便腾起一阵阵白烟。 “好好,别被它的舌头口水碰到。” 顾娇仍在树上,盯着那宾满。 这东西在战场上吃得人多了,有时候甚至小妖小鬼也逃不过它那张大嘴,因此口中的利齿跟舌头都有剧毒,若是落在人身上,怕是立刻要腐坏骨肉。 宾满那双赤红的眼睛朝树上看了一眼,吓得倒退几步。 这个黑衣的,怎会让人觉得头皮发凉,牙齿发酸。 它晃动着舌头,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要先吃了红衣的,还是先杀了黑衣的。 胡好好却容不得它再犹豫,她双足点地,身体腾空而起,左手又从夜色中,生生抽出了一把巨大的火刃。 方才她已经看出来,这宾满怕火。 宾满看着那火迎面扑来,心生恐惧,但避无可避,只得用舌头往胡好好头上抽去。 舌头上的涎水如雨落下,胡好好将手中的刀舞的密不透风,能蚀人骨肉的涎水碰到胡好好的火刃,瞬间化作青烟,消失不见。 宾满见胡好好挡住了它的口水,心生一计,它眼珠一转,眼角余光瞥向仍在树上的顾娇。 这个黑衣的,半天也不下来,只躲在树上偷看,定然没什么本事! 不如先吃了黑衣的这个,再来对付红衣的! 它拿定主意,一颗大头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舌头一甩,突然朝顾娇冲去。 胡好好被火焰挡住视线,发现口水没有了,这才停下手,却发现面前没有了大头! 她心中大急,都到嘴边的卤宾头肉,跑了! 这时却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惨呼,十分凄厉,让人在夜风中只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那颗头,往娘子那边去了。 真是找死! 胡好好生怕顾娇又一把火把宾满烧成烟,忙叫道:“娘子,我要卤来吃的!” 顾娇对她点点头。 她仍端坐于树桠上,伸出一只手,虚虚按在那宾满的头顶上,却并未碰到它。 可宾满却觉得仿佛有泰山压顶,头顶剧痛,皮肉翻起,连骨头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 它想要逃走,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这娘子素手纤纤,那雪白的指头,明明并未碰触到它,却如用一只巨手覆于它头顶,死死掐住了它的天灵盖。 宾满吓得涕泪横流,口中大叫道:“求娘子饶命,娘子饶命!” “你为何会来这里?” 顾娇捏住了那宾满的要害,面上仍是淡淡。 “娘子……何意?” 宾满没明白顾娇的意思。 “你这恶鬼,不是常常在战场上现身吗?这卢府中并没有战场,也没有那么多死人,你来这里干什么?” 胡好好也一跃上了树桠,坐在顾娇旁边。她见这宾满有些蠢,便很好心的细细解释了一遍。 “因为,因为这里有青蚨的怨念,极厚极多,在这里修炼,哪怕是不吃人,进展也快,待着也十分身心舒畅。” “青蚨?”顾娇皱了皱眉。 她知道这是一种传说中的虫子,比蝉略大些,但这里为何会有青蚨的怨念? “青蚨生子,母子连心,即便分离,也必将汇聚在一处,这卢府早年发家,乃是卢府夫人将青蚨的母子之血分别涂在钱上。” 宾满说的并不是十分详细,但顾娇立刻明白了。 传说青蚨母子不肯分离,因此有古法,将母血涂在八十一枚钱币之上,再将子血涂在另外八十一枚钱之上,如此只要花出母钱留下子钱,一段时日后,母钱必将回归,长此以往,循环往复,必成富翁。 第118章 国公爷遇刺 如此循环往复,钱不会少,用钱换来的东西却是白得的,再卖出去,钱只会越来越多。 想到卢大娘子曾提过,卢夫人年轻时擅长做生意,赚了不少钱。 原来并不是擅长做生意,而是擅长聚财。 卢家这样豪富,也不知道卢夫人杀了多少青蚨。 让母子连心之痛替她赚钱,顾娇心中一叹,怪不得她魂魄不全,子孙不宁,原来全是报应。 青蚨虽罕见,不过是虫,在人看来,也许弱小不值一提。 卢夫人不知从哪里得知这样的法子,兴许她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发财途径。 毕竟,只要能抓到青蚨,养一养,让它产卵孵出幼虫,就有无穷无尽的钱财。 但万物有灵,你抓住这些虫子,为一己私利残害无数青蚨母子性命,用它们的血敛财,怎能不让此地怨恨冲天,招来无数妖鬼祸害。 到现在卢家还未败,大约是因为长子卢清品行端正,时时与人为善的缘故吧。 可卢清幼子,卢崇,卢夫人却被怨气影响,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好色败家,一个魂魄不全。 也不知因为青蚨的怨气,还是被怨气吸引来的鬼怪所害。 宾满拼命想要挣脱顾娇的手,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它的舌头伸不出来,也无法靠旋风遁走。 它不知道,顾娇已经抓住了它的神魂,它逃无可逃。 虽然是卢夫人造孽引来这些妖鬼,但食人的恶鬼,绝不能放过。 顾娇已经知道了异象的缘故,她便不再手下留情。 “好好,交给你了。” 顾娇说罢,将手一松。 那颗大头直直从树端落下,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胡好好妩媚一笑,右手持剑,左手持刀,从树上跃下,将滚落在地还未回过神的宾满,捅了个对穿。 狐狸捅完了,直接把那颗大头串在剑上,往肩膀上一扛,转头对顾娇道:“娘子,我去找宁宁。” 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顾娇知道她是怕被卢府中人看到这颗头,万一又吓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她的罪过。 …… 回到卢大娘子房中,顾娇将今晚之事,与她仔细说了一遍,说的卢大娘子目瞪口呆,那处早已荒废的房舍,听说早先卢夫人曾带着还是孩童的卢清卢崇兄弟两个住过。 那些虎首羊首马首的小人儿,她早年也见过,是夫君他们兄弟孩提时候的玩具。 竟然连这些,都成了精怪,可见府中的那一处的怨气冲天,神仙也救不得了。 她这样想着,眼中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样说,我儿,我儿是……好不了了……” 她母子连心,她心疼如绞。 用母子之血涂在钱上…… 阿家怎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想想如今的锦衣玉食,都是由那些小小虫儿的血恨而来,她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卢娘子心疼幼子,可能明白青蚨母子之怨恨?” 顾娇叹了口气。 卢大娘子抽出帕子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不禁悲从中来。 “事已至此,我想,你家夫人,大约是好不了了,但你可以去凌余找一位太清道长,他极善超度怨灵,应该能将你家后院中的青蚨超度了。” 卢大娘子抬起头,呆呆看着顾娇。 “若是怨气消散,你们再多做善事,小郎君毕竟还年幼,也许还有机会好转。” 顾娇心想,若是太清道长能将此地的怨气化解,再让卢大娘子去多做些法事,多多行善,小郎君也许能恢复健康。 只是其他几人,只能说是自食其果了。 卢大娘子垂泪不已,只胡乱点头。 自己的阿家竟然是这样的人,让她心中十分震惊,一时难以接受。 甚至都有带着孩子回娘家的想法了。 可转念一想,虽然阿家做出这样的事,可自己的夫君并无大过,除了幼子,还有其他几个孩子,怎能不管他们呢。 “多谢娘子指点,多谢娘子救了我一家的性命。” 她说着就要给顾娇磕头,却被她拦住。 “卢大娘子还是尽早安排去请太清道长吧,他时常在外云游,不一定能碰到的。” 听顾娇这样说,卢大娘子慌张起来,忙给顾娇行了个礼,“那我先去安排,娘子也暂且在我家里多住几天吧,让我好好招待招待。” 顾娇笑而不答,点点头便出去了。 卢大娘子只当作她答应了,她心中着急,要去寻找那位太清道长乃是大事,她必须得与夫君跟阿翁商量,因此也着急忙慌的往外院走去。 顾娇回到客房中,看到胡好好已经躺在榻上,摸着滚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嗝儿。 这狐狸,竟然这么快就把那宾满吃了不成? 胡好好看到她进来,歪着头,眨了眨眼。 “娘子,宁宁说宾满要卤来吃的~她在厨房呢,我吃个耳朵来着,好吃!可惜没好酒来配。” “收拾东西,我们要走了。” “咦?!这么快?” 胡好好还以为娘子会住上两天,没想到这就要出发。 “昨天我感觉到,镇国公处有不妥。” 顾娇面色凝重,因为卢府之事还未解决,所以她并没有说。 早年她给镇国公的护身符,他应当是一直带在身上,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 但昨晚,她突然感应到了,镇国公有难。 必须得赶紧出发,不然只怕镇国公性命不保。 ***** 安西关。 因为镇国公多年常驻于此,他是在关内有房舍的,此时,他的府中正一片混乱。 镇国公领着亲兵外出巡查时遇刺,亲兵们舍命才将他抢了回来,这时候军医府医都聚集在镇国公身侧,紧张的给他诊治。 吴景身边没有婢女,来往服侍的都是带在身边的亲兵,这时候好些人忙乱着取药材,拿手巾,烧热水,乱糟糟的,毫无章法可言。 在这一圈人当中,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正是镇国公吴景。 “国公爷到底是如何受的伤?” 府医诊过脉,但这脉象很是奇异,忽强忽弱,时沉时浮,迟缓无律。 他实在诊不出是个什么病症。 第119章 镇国公的怪病 国公爷身上没有明显伤痕,诊脉又看不出是什么病症。 府医的额上渗出冷汗。 军医早已诊过,他见府医面带难色的看过来,也只得摇摇头。 他同样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巡边回来,国公爷带着我们走到城外三十里处,突然有兵来袭,我们正应对厮杀呢,就看到国公爷被一个黑影蒙住,然后就从马上掉了下来!” 亲兵们也十分惊慌,他们总觉得,今日眼前那一幕,实在太过惊悚。 国公爷这几十年镇守安西关,要他们来说,那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西域那些个胡人,提到国公爷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 可这样的国公爷,竟然会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偷袭,到现在都还昏迷不醒。 吴景的心腹,叫做何明博的一位副将,锁紧了眉头,坐在他的榻前。 他跟着吴景已有十来年了,如今已经是四品忠武将军,按理说能独自领兵驻守一城,可他不愿意离开安西关,仍跟在吴景身边做他的副将,对镇国公忠心耿耿。 镇国公突然遇袭,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胡人?土番人?还是……其他看国公爷不顺眼的人? “国公爷可有性命之忧?”他问府医。 “这个,在下说不准,实在是脉象太过奇怪,好似中毒,又仿佛不是,国公爷身上也没有伤痕……” “国公爷遇袭重病不醒之事,不可外传,若有人问,对外只说国公爷伤了腿不便于行即可。” 何副将一面思索,一面吩咐自己的亲兵。 他随后对几位医师道:“暂且查不出来也要查!用好药,务必保住国公爷的性命无忧!” 此事必须立即上报建武帝,请他定夺,看是否要再派合适的将领来接替镇国公。 安西关太过重要,一旦国公爷有事,帝国西边不稳,只怕那些个异族,都会闻风而动,生出许多不必要的心思来。 何副将命人封锁了消息,心想着,事出突然,近日听说临渊关已经稳固,不如召回高逸,好做万全的准备。 他这样想着,也不回去自己府中,就在国公爷旁边的小房间里头,写好几封密信,命人速速送出去。 只是,若真的国公爷醒不过来…… 何副将不禁打个哆嗦。 …… 高逸接到密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了,他得知镇国公遇害昏迷不醒,心中焦急,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立刻飞回安西关。 吴景将他带在身边数十年,教他武功兵法,管他日常起居,只要是他的事,事无巨细,吴景从来都是一一过问,对他即疼爱又严厉,仿佛他的另一个父亲。 距离上次土番来袭,已经三个月了,从炎炎夏日到了深秋,临渊再往西去已经大雪封山,道路难行,土番即便有什么想法,也得等明年开春,冰雪融化才行。 必须等赶紧回去,如今镇国公有难,何副将一人,只怕独木难支。 匆匆安排了临渊关事务,高逸留下了自己带来的重弩,只随身带了一百多人,轻装简行,往安西关直奔而去。 一路上几乎没有停歇,到了安西关,人疲马乏,高逸更是吃不下睡不着,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何副将给他送信时再三嘱咐,千万不能让人察觉他回安西关了。 进关内后,他让身边人偷偷去了何副将的亲兵营内,他自己在夜半时分,独自一人,从后门进了吴景的国公府。 何副将知道他要来,早已上下嘱咐过。 高逸进了房,一眼看到榻上人事不省的吴景,眼中流下泪来。 “国公爷!” 他哽咽一声,冲上去握住了吴景的手。 那双大而有力的手,总是带着暖意的手,此时握在手中,却冰冷无力。 何副将听到亲兵禀报,也匆匆赶来。 “高将军!” 何明博看到跪在吴景榻前之人,忙上前去对他道:“军医府医日夜看护,却看不出是个什么病症,好在国公爷性命暂且无忧。” 高逸转过脸来,吓了何明博一跳。 他脸上被风吹得起了皮,好些地方开裂了,流出血水。 嘴唇边上更是一圈燎泡,下巴上都是斑驳的血痂,看起来很有点吓人。 七八日的路程,他花了三日就赶回来,路上多少艰辛,难以言喻。 何副将忙命人拿热水来,又问他有没有吃过饭。 高逸口中实在干渴,接过水喝了,才开口道:“心中焦急,实在无心吃饭。” “高将军也不必忧心至此,你看,那是谁?” 顺着何副将的手指看去,高逸双眼一亮。 一个裹着黑袍的女子,站在门口,对他微微一笑。 “娘子!” 高逸脑中“轰”的一声,一时支撑不住,差点把手上空杯落在地上。 他忙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再使劲看看,果然是娘子,没错! 娘子怎么会在这里? 也许是看出了高逸眼中的疑惑,顾娇缓缓走过来,道:“我在范县的时候,察觉镇国公有难,便先赶过来了,好好宁宁他们在后面。” 她看高逸脸色发青,伸过手去拿下他还捏在手上的杯子,轻声道:“你路上一直提着一口气,损耗太过,快去喝点热粥,睡一觉,起来再说话。” “国公他,他是不是能好了?” 高逸眼眶泛红,娘子来了,太好了。 娘子在,国公爷就一定有救,一定! 顾娇轻叹一声,道:“我暂且用灵物保住了他性命,只是,得找出给他下毒之人,找到解药,才能让他完全康复。” “国公爷是中毒了?” 顾娇点了点头。 高逸双眉一竖,什么人竟敢给国公爷下毒,若是让自己逮到,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段! “你快去梳洗歇息吧,否则人熬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顾娇柔声劝他,高逸也觉得,自看到娘子,好像绷成一根弦的身体就松软了下来,这时候觉得又饿又累,眼皮沉重,快要睁不开了。 “那,那我去歇一会儿。” “快去。” 目送高逸摇摇晃晃的走出门,顾娇这才对何副将躬身一礼,也转身离开。 第120章 各怀鬼胎 土番,王城。 大王妃看完探子送来的消息,放在灯上烧了。 绿云给她端上一杯奶茶,她看了一眼,端起来喝了一口。 这让绿云有些吃惊,公主向来不爱喝这个,总是要她劝说好久,才肯喝一口。 土番乃是苦寒之地,这还未到十月,就已经大雪封山。天气冷下来,便不能再喝八宝茶,得多喝奶茶,或是公主更加厌恶的油茶,才能保养身体。 玉河公主嫁过来多年,仍是不喜土番的吃食,她和亲时带了大顺的厨子,早年未得势的时候,公主做小伏低,捏着鼻子也强逼自己吃土番的吃食,带来的厨子平常并不敢用,只是在先王来时才偶尔做几个大顺风味的小菜,表示顺从讨好,博先王一笑。 富有四海的大顺,送来的公主也得绞尽脑汁的讨自己喜欢,这种臣服于脚下的卑微姿态,让先王仿佛看到了跪在脚下的大顺,有种异样的满足。 玉河公主极擅长在这些细微之处做文章,又会讨巧,嘴甜身软,将先王伺候得通体舒泰,在先帝晚年时,生生压下了天竺送来的美艳公主,甚至压下了出身正统土番贵族的大王后。 土番虽是蛮族,但因为国力强盛,土番王宫中,有不少周边小国送来的公主,她玉河虽然出自富饶强盛的大顺,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中却并不占据多少优势。 能到今天这个位置,玉河公主也是步步艰辛,放弃了不少东西才得来的。 绿云见她喝了一口又一口,竟然将一杯奶茶喝光,更加惊讶了。 公主这是心情极好。 “看来今日奶茶做得好,得去赏一赏给公主煮茶的女婢了。” 她笑眯眯的收起空杯,问:“奴婢再给公主拿些来。” “罢了,这玩意喝多了腻得慌。” 玉河公主脸上带笑,她忍不住悄悄对绿云说:“那边传了消息来,说得手了。” 绿云脸上浮出惊喜神色,忙让隔壁房中正在给公主熏衣裳的两个婢女下去,四下看看没有旁人在了,才关上门,往玉河公主这里来。 “公主是说,安西关……” 玉河公主点点头,“我收到消息,镇国公已经好几日不在人前露面。” 只有一句话,其中含义却让人心惊。 之前惠文道长曾流露出想要一睹土番王室珍藏,那朵万年雪莲的意思。 玉河公主不置可否,只说要先看看惠文的手段,只有他为土番立下大功,才有理由说服土番王跟却论,让他进神殿。 绿云跟在玉河公主身边几十年,深知她的性格,试探着说:“那……若是真的得手了,难道公主同意惠文道长所求吗?” 玉河公主摇摇头,嗤笑一声,“一个声名狼藉的妖道,谁还正经把他当回事不成。” 玉河公主可是在异国他乡,强敌环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女人,她的心智之强,城府之深,远超惠文的想象。 惠文想要土番王室的珍宝,可玉河公主明白,既然已经决意与大顺为敌,那土番王室才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处,若是真的让惠文如了愿,她将来要如何面对王儿,如何面对土番王室,如何让自己稳坐在这大王妃的位置上? 一个妖道罢了,先哄着他为己所用,若是翻了脸,杀了便是。 虽然他有许多妖法,但毕竟还未成仙,是个肉身凡胎,被刀砍火烧还是会死的。 既然安西关已经出了事,那应当乘胜追击,想想办法,在大顺牢固的西防之上,撬出一个口子来才是。 牢固的大堤,只要有了第一条裂缝,只会越裂越深,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她将手指放在杯沿上细细摩挲,想着,已经临近冬日,让土番出兵,显然是不可能了,只能让惠文去想想办法。 若是他能想法子打开安西关的大门,那西域诸国,必然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般,蜂拥而上。 那些蛮子向来如此,做事从不考虑长远,若让他们看见安西关乱了,定然会出兵,姑且不论能不能拿下大顺,先啃上一口再说。 先让大顺跟这些蛮族打上几架,最好能一直打到开春,大顺胡蛮两败俱伤,就是王儿大展拳脚之时了。 到那时候,即便拿不下大顺,也能拿下安西关外四镇,王儿必定愿意的。 她一个人坐着,把这想法在脑中反复思量,觉得应当没有疏漏了,才对绿云道:“惠文道长还在安西关吗?” 绿云点点头,“奴婢今日刚问过,说还未回来。” “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吧。” “是。” ********* 高逸足足睡了一整日才醒。 他醒来时还有些恍惚,躺在榻上发了会呆,直到感觉嘴唇刺痛,这才醒过神来。 “你醒了。” 顾娇站在窗前,回头看过来。 一个亲兵正在给他脸上的伤抹药膏。 膏涂在皮肤上,冰凉刺痛,将他叫醒了。 见高逸要起身,顾娇忙制止了他,道:“你身上有许多伤,虽然不重,也要好好养着,现在抹药膏呢,就别说话了。” 高逸点点头。 顾娇见他听话,松了口气,继续道:“镇国公遇刺一事,我怀疑不是那么简单。” 如今眼见要过冬了,胡人部族应该正忙着过冬的事,轻易不会前来搅边。而镇国公武功高强,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特别是最近十年,几无败绩。 一个照面,就能让镇国公落下马来,昏迷不醒,若不是自己将杏娘的那颗杏子给他服下,恐怕镇国公已经死了。 这样的手段,很有可能,不是凡人所为。 高逸不能说话,但眼中露出疑问神色。 “我想着,既然安西关的医师们束手无策,我去找一找擅医的人,也许能有什么法子解毒。” 既然杏娘的杏子起了作用,也许,她能有什么法子也说不定。 “我要去一趟山南的玉门山,快的话三五日便能回转,好好她们若是到了安西关,你就让她们助你守城,等我回来。” 高逸点点头,撅着嘴唇,勉强说出一个“好”字。 顾娇对他笑笑,转身便出发往山南而去。 第121章 再见杏娘子 山南玉门山离安西关算不上太远,顾娇御风,一日也就到了。 十年未见,玉门山没有大变,那棵巨大的杏树还是在原地,虽然因为季节,杏花并未开放,但树冠横斜,枝繁叶茂,看起来比十年前更加生机勃勃。 顾娇抬头看看杏树,轻声叫道:“杏娘子?”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粉裙的小娘子就从树上跃下,满脸惊喜。 “顾娘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她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娇俏甜美,比起当年顾娇第一次见她时,仿佛小了几岁。 也许是在深山寂寞,她看见顾娇,高兴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娘子!您可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个样子!” 她冲过来握住顾娇的手,眼中泪水直转。 “您可还好?” 顾娇也握了握她的手,笑道:“我很好。” “胡娘子跟宁宁呢?” 杏娘子左右看看,怎么不见那两个小丫头。 “她们还在赶来的路上,因为事情紧急,我先御风来找你了。” “娘子找我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杏娘子见顾娇突然来找她,就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用得上她了。 当年,她为情所伤,差点一怒之下害死人命,还好娘子阻止了她。 不然的话,她沾染上杀人因果,别说已经折损的道行再也补不回来,就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这十年,她在玉门山中潜心修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李家那一劫让她脱胎换骨大彻大悟,她于灵韵上的领悟之力突飞猛进,修炼起来得心应手,道行也比原先涨的更快,如今虽然还未能完全复原,但比她自已预想的,要好太多了。 顾娇看看她如今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也有欣喜。 当年那个为情所伤,悲伤欲绝的贤妻,果然是烟消云散了。 “我来找你,是想问一问你,你既然师从董神医,可能看诊?我这里有一个危重病人,想求你去看一看。” “病人?” “说是病人,其实我怀疑他是中了什么妖鬼之毒。” 顾娇叹了口气,把安西关镇国公遇刺一事,简单与杏娘子说了说。 杏娘子眨了眨如水般清澈的眼睛,道:“国家大事,我也不明白,如果是娘子觉得该救的人,定然是个大好人,我这就与娘子去。” “好,只是要辛苦你了。” 只是,两个人的话无法御风,顾娇有些头疼,难不成要走路去? 顾娇倒是无妨,她本来脚程很快,但杏娘子只怕跟不上她。 杏娘子歪着头,看顾娇脸色,突然一笑,道:“难不成娘子是在烦恼如何去安西关?” 顾娇点点头,“我担心你脚程跟不上我,可马车还在去往安西关的路上……” “娘子难道忘了,我是杏花呀~娘子将我戴在头上吧。” 小娘子嘻嘻一笑,握住顾娇的手。 清风拂面,软香扑鼻。 一朵娇艳的杏花,静静躺在顾娇的手心上。 顾娇看着它,宛然一笑,将那朵花,插在自己的鬓边。 …… 顾娇再御风回到安西关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午后。 胡好好与宁宁她们,也赶到了。 她们一路上赶得急,除了让马儿歇息以外,几个人轮着赶车,几乎没有休息过。这时候都累得狠了。 高逸也已经缓了过来,他早年一直跟随在吴景左右,后来做了将军,他也没有搬出去,一直跟着吴景住在国公府内,吴景病重,他随侍在身边,何副将也能安心在关内关外的防务之上。 如今要紧的是,安西关万万不能乱。 镇国公虽然在府中养病不能见人,但何副将乃是四品忠武将军,安西关上下除了镇国公就是他的品阶最高,因此,由他来安抚下头的各位将领兵士,是最合适的。 而镇国公这里交给高逸,还有那位神仙般的娘子,何副将再放心不过。 连神仙都来了,国公爷还能不好吗? 在国公爷命悬一线的时候,何副将觉得,为国公爷寻医问药自己是派不上用场了,自己能做到的,就是死死按住西域诸部,绝不能让他们察觉到异常,生出些不必要的心思来。 于是,他按照国公爷的惯例,每五日一次,亲自带领亲兵精锐巡边。 巡边之时,何明博穿戴了吴景的盔甲,举着吴景的旗帜,带的也是吴景的亲兵。 因为巡边之时可以用盔甲的罩住大半张脸,除了跟在身边的几个人以外,离得远些的亲兵们,甚至都未曾察觉铠甲里头换了人。 这样一来,因为国公爷病重危急的流言,有些蠢蠢欲动的人,都迟疑起来。 包括那位被玉河公主称为“妖道”的惠文道长。 他为了土番王室的那朵万年雪莲,可说是下了血本了。 既然已经在大顺混不下去了,那只要弄死了顾娇,还是能在师祖那里挣个头功。 只要师祖看到了他的功劳,日后飞升,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定然是妥妥的。 可他动用了压箱底的手段,也没能咒死镇国公,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镇国公武功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凡人,如何能逃过他的七日咒呢? 他却不知,镇国公身上佩戴着顾娇早年给的护身符,本就神鬼不近,他的咒术尽管厉害,却仍是不能发挥出全力,没能当场咒得镇国公命丧黄泉。 最近听说镇国公已经痊愈,已经按照往常习惯出关巡查了,惠文更是心中焦虑不安。 他不明白到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镇国公竟安然无恙? 这七日咒十分霸道,如果七日之内人未死,他必遭反噬。 可镇国公未死,自己也并未遭到反噬…… 难道说,巡边之人,其实并不是镇国公? 还是说,自己下了咒的那个,其实不是镇国公? 惠文蹲在一块岩石后面,远远看着安西关巍峨高大的城门,烦恼不已。 几日前,自己就传了消息回去给土番的大王妃,说已经得手,可若是镇国公安然无恙,大王妃岂不要疑心自己哄骗她? 看来,实在是有必要再细细打探一番才行。 第122章 灵药 杏娘子仔细看过镇国公的脸色,又检查了他的身体。 府医跟军医都在侧,这几位医师,目光在杏娘子身上一扫而过,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明显的半信半疑。 这样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给国公爷诊治,是不是有点太过玩笑了? 就算她从襁褓之中开始学医,也最多学了十几年,哪里比得上他们?为何高将军会弄来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给国公爷看病? 难不成是急病乱投医,该不会被骗了吧? 虽然心里这样想,这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也不会说出来,只是眼中流露出的轻蔑神色,遮掩不住。 顾娇并不在意他们,她只注视着杏娘子的一举一动,她查得十分认真仔细,查看完身体,诊过脉,翻起眼皮看了看,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如何?”高逸忍不住问道。 顾娇说要去寻找能诊治国公爷的人,出去了三日,不想却带来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她穿了一身淡粉襦裙,娇艳欲滴,年纪虽小,却也显出几分日后风华绝代的影子。 这样一个小娘子,竟然是神医不成? 虽然是顾娇带来的人,高逸心中也十分忐忑,即便顾娇跟他说过,这位娘子医术高明,他也还是放不下心来。 “娘子是把我的杏子,给国公爷吃了吧?”杏娘子转头看向顾娇,微微一笑。 顾娇点点头。 “当时镇国公情况危急,眼看就要……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就将杏子给他服下了。” 国公爷是吃了这位黑衣的娘子带来的灵药,才保住了性命。 这件事在场的几位医师都知道,黑衣娘子给国公爷吃下的灵药十分有效,片刻后国公爷的脉象就变得沉稳了,脸色好转了许多,呼吸也不象刚回来时那样微弱。他们原本还不敢相信,诊过脉后才不得不信,因为那颗灵药,国公爷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听黑衣娘子的意思,灵药,竟然是这位小娘子的?! 难不成,这黄毛丫头,真的是位神医不成?! “国公爷身上的毒,不是凡物,不过机缘巧合,别人下毒时国公爷戴着娘子的符,后来又正好吃了我的杏子,将那阴气之毒,化解了。” 她脸上带着一丝笑,说话又轻柔又和善,即便在几位医师脸上看到了不屑的脸色,也丝毫没有动怒,还是那样甜美可人。 “多谢娘子!” 高逸听杏娘子这样说,一颗心终于放下一半。 还有一半—— “只是,为何国公爷还不醒呢?” 高逸问出了在场其他人心中的问题。 “虽然化解了阴气之毒,但我的杏子,不是对症之药,因此国公爷醒不过来。” 杏娘子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顾娇突然明白了。 “是不是对症之药,非常难得?” 杏娘子点点头,“很难。” “请娘子明示!只要是这世上有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为国公爷寻来!” 高逸对杏娘子长揖拜下,杏娘子被他吓了一大跳,忙侧身避开了。 “将军太客气了,不必拜我,我告诉你。” 她眨了眨眼,“对症之药,是千年人参。” “千年人参?” 高逸有些茫然。 “这位娘子……百年的人参,都已经十分难得了,我们行医多年,最多也就见过两百年的人参,这千年人参……可从来没人见过啊?” 府医忍不住开口道。 人参这东西,三五十年便可以入药,百年的已经是极珍贵。 哪有千年的? 两百年,三百年的人参,只要现世,要么是在贵人们的私库中,或是皇宫之中,外头别说买卖,就算想看一眼都不容易。 十几岁的小丫头,见没见过人参都不知道,张口就说什么千年人参,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到底懂不懂医? 别是根本治不好,随口说一个世人都没见过的东西来糊弄人吧? 也不知道高将军是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棒槌。 千年人参? 听都没听过。 那岂不是要成精了吗?简直胡闹! 府医忍了又忍,才勉强憋住了,没有张口就喷。 到底是高将军跟那位黑衣的娘子带来的人,不说别的,高将军跟在国公爷身边十来年了,他都信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略有些夸张的叹了一口气,府医去看高逸的脸,却发现他专注的看着杏娘子,心中不禁一凉,完了完了,这高将军,看小娘子长得俊,已经被迷得三魂五道,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可不能让这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得了势。 他想了想,开口问道:“不知道,这千年的人参,要去哪里买呢?又不知作价几何啊?” 府医故作姿态的问了一句。 杏娘子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答道:“千年人参,买是买不到的,那已经是灵物了,市面上连两百年的人参都少见——” 她觉得自己半边脸颊被高逸焦急的目光看得发烫,想了想,细细解释道,“我说难寻,是因为它道行高深,神出鬼没,形迹难以搜寻。” “娘子可知道要去哪里找吗?我愿意去找。” 高逸仍急切的盯着杏娘子,让她脸上微微泛红。 “我曾听说过,从这里往南两百里的深山里头,有人见过那人参的踪迹,不过,这也是百年前的事了,如今还在不在那里,我也不知道。” 顾娇听到这里,突然抬起脸,看了高逸一眼。 高逸一愣,明白过来,接下来的话,不能在人前说了。 他点点头,对顾娇道:“人参的事再说,杏娘子诊断辛苦了,我请娘子们喝茶吃点心,歇一歇吧。” 说罢,带着两人到隔壁院子里,又吩咐人上了茶水点心。 尽管高逸心急如焚,但他还是等杏娘子喝了半杯茶,吃完一块点心,才开口道:“杏娘子,你说曾见过那人参?” 杏娘子点点头,“见过一次,是个小孩儿,长得白白净净,很可爱。” “小孩儿?” 高逸惊讶得瞪大眼——不是在说人参吗? 啊!他突然悟过来——原来杏娘子口中说的灵物,是这个意思。 第123章 人参 见他明白了,杏娘子放下茶杯,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才道:“百年前,也是机缘巧合,我与他有一面之缘,方才我说他在南边二百里的山里,也是乱说的,他在哪里,我不能透露,想要抓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抓他……”高逸有些不解,“有那么多人需要千年人参入药吗?” 杏娘子见他实在有些呆,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不是入药,他是千年人参,已经成精,若是吃了他,可以成仙——当然,这是世人杜撰的。” 高逸看着这位小娘子笑眯眯的看着他,仿佛他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子一般,不由得惭愧得耳朵一红。 “世人杜撰,食用了千年人参,便可以羽化升仙,所有有好多修道之人来抓他,甚至也有许多妖物寻找他,但从来没人抓到过,他极会躲藏。” “杏娘子能找到他吗?”顾娇问了句。 “也许……不过,我一人之力,只怕抓不住他,须得娘子助我。”杏娘子说完,有些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尖,“他的道行,可比我高多了。” 听到这句话,高逸愣住,“杏娘子,难道是……” “是,我是杏妖。”杏娘子双目直视高逸,大大方方道。 高逸看着她,惊讶得瞪大眼睛,但很快又笑了起来,“杏娘子赐药救了国公爷,就是高逸的恩人,将来只要杏娘子有用得着高逸的地方,高逸愿为娘子舍命!” 他这样郑重其事,说得杏娘子连连摆手,道:“我可不要你的命,我是为了报答娘子的恩情,高将军别谢我,要谢就谢娘子吧。” “既要谢娘子,也要谢杏娘子。” 高逸认真说道,他看一眼这个温和甜美,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心中不由的感叹,没想到妖中也有神医,实在是不可思议。 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既然人能学医,那妖自然也能。 自己之前还疑心这位杏娘子,实属井底之蛙,孤陋寡闻了。 “既然要找人参,那我们这就出发吧,我与杏娘子去。” 还没等顾娇说完,高逸便抢着开口道:“娘子也带我去吧!我想为国公爷,尽微薄之力。” 他说得十分诚恳,“也许对娘子们来说,我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国公爷待我如亲子,我想为他做些什么,若是一筹莫展的等在这里,我更加心焦。” 杏娘子有些惊讶的看他一眼,迟疑片刻,才道:“我觉得不妥。” 这句话说的高逸一愣,“有何不妥?” 杏娘子点点头,轻声细语道:“高将军要跟我们一起去寻找人参,是为了尽心,我跟娘子都明白,可是,那人参极难找到,有可能在悬崖之上,也可能在山谷之下,高将军也许武功高强,可到底是个凡人,深山之中,很多地方无路可走,人力难以到达。” “再说了,我虽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说不定他早已不记得我了,我带娘子同去,娘子是修道之人还好,若是带将军去,他察觉到生人气,若是恼了,说不定不肯现身的。” “将军要去,不过是为自己的心,若是为了国公爷,我觉得还是留在国公爷身边,守着他,不让人再偷偷来害他的好。” 她说完,有些不安的看一眼顾娇。 顾娇虽然面无表情,但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小杏妖,比起当年,长进了。 她已经尽力把话说得好听了,但意思是清楚明白的。 高逸不能去,他去了便是累赘,万一受了伤,还得照顾他,岂不麻烦。 “好了,大郎,杏娘说你去也没用,说不定还会坏事,你还是留在安西关吧。” “……” 高逸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反驳的话。 这个小娘子说话措辞婉转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如鞭子一般,抽在他的脸上。 她说的一点没错,为国公爷尽心,不在此处。 想明白这点,他愈发惭愧。 “是高逸自以为是了,对不住。” 高逸起身,对着杏娘子拱手行礼。 “高将军太客气了。” 杏娘子忙起身回礼,“将军不过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这句话说到了高逸心中,让他焦灼的心,略有一点安慰。 “说到这个,我也觉得,大郎留在镇国公身边更好,毕竟,下毒之人,也许会再次下手。” 顾娇这话让高逸心中一凛。 “我把宁宁好好留在安西关,可助你一臂之力。” “好,多谢娘子!” …… 安西关外,惠文已经盯了好几天了。 七日咒是他压箱底的本事,是用了他自己的道行做引,才能使出来的法术。 可这法术到底成没成功,他现在拿不准了。 也许有人说,若是拿不准再使一次就好。 这样的法术,哪能一用再用的。 不是惠文自诩道行高深,他也不敢用。 七日咒是还是他拜在师祖门下之前,原先那个师傅教给他的。 施咒之前,准备繁琐,需要炼过的阴鬼,跟好几种毒物,比如说蛇、蛛、蝎毒等。 他手中的阴鬼,还是当日问大华寺的华广和尚要来的,现在华广和尚死了,他再去哪里找合适的阴鬼? 而这几种毒物,都得是在半夜丑时,从至西至南之处寻得才行,具体的地方,得细细算过,稍有差错,都不能有效。 他花了好几十年的时间,才收集了这些毒,有了合适的阴鬼,再以自己的道行做引子,便可以使出七日咒来,原本是要用来招待顾娇的,可惜那女人奸猾无比,他找不到机会。 这次用在镇国公身上,他其实还有点舍不得。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要是不弄死镇国公,那土番的大王妃就不领他去看土番圣物,光靠他自己,可找不到东西在哪里。 原本,阴鬼身上带着这些毒咒,已经施于镇国公身上,没想到,效果却不尽人意。 他亲眼看到镇国公从马上掉下,原本以为那时候就气绝身亡了,竟然没有! 让他的亲兵们抢了回去! 过了几日,居然就一切恢复如常,镇国公又出来巡边了! 一切麻烦,源头都是顾娇那个贱人,惠文想到这里,忍不住咬牙切齿。 第124章 人参娃娃 顾娇与杏娘子两个,居然又回到了山南。 虽说是山南,却并不是玉门山,按杏娘子的说法,她早年修行之时,也爱在玉门山周边晃荡,见到人参精是在玉门山南边一百多里的一座深山之中。 那地方在山南腹地,因为群山绵延艰险难行,方圆几百里内,都无人烟。 千年人参就在其中的一座山中。 “这座山有名字吗?” 顾娇与杏娘子一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顾娇抬头看看天空,问了句。 “说是叫做宜良山。” 杏娘子一面走,一面四处看。 顾娇知道她大约是在找那株千年人参,可真的,这样就能找到吗? 仿佛是看出顾娇的疑惑,杏娘子笑了起来。 “娘子,那人参虽然有千年道行,可他看起来,还是个小娃娃呢,大概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白胖,爱吃甜的。” 她说着看看自己的荷包,“可惜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不然带点贻糖哄哄他,说不得能哄到。” 一块糖就能哄来千年人参? 连顾娇都听得一呆。 杏娘子,会不会想得太简单了点? 话虽这样说,可看到杏娘子极有把握的模样,她只得把话咽回去,跟着杏娘子在山林中转悠。 两个人走得很快,穿过一片片 突然,顾娇拦住了杏娘子。 杏娘子有些不明所以,顾娇冲她使了个眼色,左手一拉她,双足一点,便跃上一棵大树。 两人将身形隐入繁茂的枝叶之中,看到树下,走过一个道人。 杏娘子一愣。 这样的深山老林之中,为何会突然出现一个道人? 必然有异。 那道人似乎也是在寻找什么,他左右张望,时不时地用手中拿着的小铲子,去挖点什么。 顾娇盯着那道人的一举一动,难道他是在挖人参? 应当不是,按杏娘子的说法,那人参已有千年道行,无人知道他的本体在何处,他即便现身出来,也是个孩子模样,这道人一顿乱挖,绝不可能挖出人参。 那他是在找什么呢? 他又是谁呢? 那道人挖了一会儿,一无所获,也就慢慢离开了。 顾娇看他往山下而去,再也看不见了,才悄悄对杏娘子道:“方才那道士是在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着不像是挖人参的。” 杏娘子皱着眉毛,她万万没有料到,这几百年都无人居住的大山之中,竟然会遇到人。 还是个道人! 难道这道人,也是来找千年人参的? 那可糟糕了! 别是已经被他抓住了吧! 顾娇见她沉吟不语,脸色越来越难看,便拍了拍她的手,道:“那道人应当还没找到,若是找到了,他还不赶紧煮来吃了成仙?又怎么还会在这山里到处走动寻觅?” “娘子,都说了那是世人杜撰的。” 杏娘子忍不住娇嗔一句。 “若不是呢?” 顾娇微笑看她。 “!” 杏娘子瞪大眼睛。 *********** 邱道士领着自己的弟子,搬到这宜良山,已经快要三十年了。 他一路云游到了这里,发现山脚下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他便在此处落了脚,独自一人今天一块砖明天半堵墙的慢慢修葺,将那小庙,一点一点的,改成了一座小道观。 后来,他又收了一个小道童做弟子,每日在这深山之中修炼,吃喝就靠自己种的一点菜,再去山里寻一些山货,若是实在没有吃的了,便拣些稀罕山货,出山去跟外头的百姓换些粮食来。 好在大顺向来尊重修行之人,百姓对这个清苦的老道也十分照顾,他与徒弟两个人,隐居在深山之中,竟然勉强也能混个温饱,生活无忧。 小道童在山中生活,每日早晚跟着师傅上课,然后就是劈柴生火做饭洗衣,还要侍弄菜地,闲下来得去山里捡菌子木耳等等山货,实属忙碌不堪。 虽然忙碌,但小道童不觉得辛苦,他最大的烦恼,是没有玩伴。 师傅年纪大了,常常独自一个关在房中修炼,有时候还会闭关,十天半个月的不出来。他一个人待在山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觉得十分孤单。 其实,这里并不是没有小孩子的,道观外头,有的时候,会有两个小孩子在那里玩。 道童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兴许是山里某户人家的孩子吧。 小孩儿大概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白胖,很可爱。 最开始的时候,小道童不敢随意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并不常来,春夏的时候来的多些,冬日的时候,好几个月都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师傅有时候会送些山里摘下的果子给他们,还会招呼他们到道馆里头来玩,可他们并不理会,师傅一跟他们说话,他们总会跑得远远的躲起来,显得很冷淡。 小道童从六七岁开始看到这两个小孩儿,一直到他十一岁,小孩儿渐渐跟他熟起来,他才知道,这是兄弟两个,就住在山坳里头,离道观不算是很远。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去山里头捡菌子,小孩儿知道好地方,能捡好多。 有一回,小孩儿还告诉他往林子里头走,有一处地方,可以采蜂蜜。 他带着干柴,点了去熏蜜蜂,差点把林子烧了,还被蜜蜂蛰了好几个大包,好在蜂蜜是采到了,他很大方的分了那兄弟两个一半,喜得两个小孩儿手舞足蹈的,自那以后,跟他更加要好了。 奇怪的是,他好几次邀请这两个孩子去道观里头玩,他们总是不去。 说害怕。 小道童不明白,但他性子单纯直爽,既然人家不愿意,他也不勉强。 师傅知道他会跟这两个山里的小孩儿玩耍,但他从不干涉,有的时候会给他一些从山外头换来的小点心,让他拿给小孩儿吃。 “山中日子清苦,你好不容易才交了朋友,为师的也高兴。” 师傅总是这样说,笑眯眯的看着他,递过来几块甜糕。 他们三个,一起坐在道观外头的山石之上,把几块甜糕分着吃了,山里长大的小孩儿,难得吃到点心,兄弟两个白嫩的手指拿着甜糕,吃得眉开眼笑。 清风拂过,甜香扑鼻。 小道童觉得很开心,嘴里是甜的,心里也是甜的。 第125章 可怕的师傅 跟小孩儿熟悉起来,道童问过他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小孩儿却说没有,山里的娃,起什么名字。 道童觉得有些奇怪。 他便叫两个小孩儿一个大郎,一个二郎,小孩儿没有反对,还很高兴。 自从他们成为朋友后,小孩儿便常常来玩,对于邱道士,也并没有像早先那样抗拒,偶尔还会说上一两句话。 邱道士给他们果子吃,他们也不再拒绝了。 只是还是不肯进道观里面。 天气越来越冷,山中尤其冷,虽然还未到冬天,可道童已经觉得屋子外头的寒风,吹得人脸上疼了。 小孩儿们也来得少了,再过半个月,就要入冬,他们怕是不会出来了。 道童这样想着,突然看到早上出门去的师傅回来,手上居然拿了几个白里透红的粉嫩桃子。 那桃子长得又圆又大,师傅拿在手上怕掉了,都抱在怀中,对他道:“今日出门,在山里头发现一颗桃树,果子都熟了,正是吃的时候。” 这时候,竟然还有桃子? 道童觉得很是稀奇,他盯着那几个桃子,看到师傅把它们放在道观内的那只小小香案上面。 因为是师傅一个人慢慢修葺而成的,他们的道观很小,只有一个正堂,里面供奉了三清像,左边是厨房兼库房,右边就是他跟师傅睡觉的卧房。 三间房后头还有个小院子,里头堆了些柴禾。 眼见要过冬了,这几天师傅都很忙碌,他要么出门去找外头的百姓换些粮食,咸菜之类,要么进山去寻找各种山货,还挖些可治伤风,头疼脑热的药材回来。 道童也没有闲着,他每日都出去捡柴禾,还要照顾菜地。 地里种了萝卜,一定要在下雪之前,再收一波。 他正在院子里劈柴,突然听到外头有小孩儿说话的声音。 原来是大郎跟二郎来了,他心中很高兴,这只怕是入冬前,最后一次见面了呢。 但是活还没有干完。 他便朝外头大声道:“你们先玩,我这里活干完了就出去!” 说着,他又想起师傅放在香案上的桃子,赶紧说了句:“香案上有桃子,你们要是想吃就先吃。” 说完了,道童加快手上的动作,一心想着快些把柴劈完了,好出去跟兄弟两个一块儿吃香甜的桃子。 两个小孩儿站在道观外头,一眼就能看到香案上那几个又大又圆的桃子。 桃子白里透红,一看就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很鲜嫩,散发着甜甜的香气,站在道观外头都能闻到,十分诱人。 其中一个小孩咽了口口水。 已经快要入冬,桃子罕见,更别说这样又大又水灵的桃子。 “小哥哥让我们去吃桃子。” 他对另一个小孩儿说。 “可桃子在里头。” 另一个小孩也咽咽口水。 小孩儿仔细的看了看屋子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几只桃子,摆在眼前,仿佛在笑眯眯地跟自己招手,“来吃我呀,来吃我呀~” 他心痒难耐。 跟小哥哥已经很熟了,他是个好人,从未对自己兄弟二人心怀不轨。 也许可以信他一次。 “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出来。” 他让弟弟在道观外头等,自己跑进道观里头,伸手去拿香案上的桃子。 刚刚把桃子拿到手上,他还来不及转身,就听到身后的弟弟一声尖叫。 一个黑影突然从身后扑了上来,一把就抱住了小孩儿,他惊恐万分,尖叫挣扎,手中的桃子落到地上,被那人踩得稀烂。 小孩儿挣脱了老道士的手,朝门外逃去,他要冲出大门时,却仿佛一头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又弹了回来。 这一下撞的厉害,小孩儿有些晕头转向,被老道士又抓进怀里,带到旁边厨房。 邱道士已经在厨房中烧开了水,准备万全。 他三下两下剥下了小孩儿身上的衣裳,将他在水盆里洗了洗,就塞进灶台上的大锅中,盖上锅盖,又压上一块大石头。 在院子劈柴的道童听到了小孩儿的尖叫声,他已经捏着斧头冲了进来,看到师傅竟然抓着大郎,放进锅中,惊得目瞪口呆。 邱道士扭头一看,徒儿还抓着斧头,站在一旁发呆,便对他道:“为师还要去出去一趟,你且看好火,绝不能让火灭了,也不可打开锅盖,等为师回来,这人参汤就好了。” 人参汤? 难道这两个孩子,是人参精不成?! 道童手中的斧子“铛啷”一声落下,他转头看看屋外,二郎已经消失不见,大概是被吓跑了。 …… 顾娇与杏娘子二人,在山中已经待了好几天了。 只有一次,杏娘子远远看到两个孩子,大概五六岁的年纪,长得圆滚滚的,很是可爱。她忙过去要打招呼,没想到两个孩子一看到她,立刻便跑了。 跑得极快,杏娘子根本赶不上。 “唉……果然是多年不见,他们已经不记得我了。” 杏娘子唉声叹气的回来,十分失望。 人参精遁走的法术极其精湛,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一般人是绝找不到他们的。 “也许是因为你看起来与当年有所不同,所以没有认出你吧。” 顾娇轻声安慰了她两句。 杏娘子只得点点头,勉强说服自己是这样。 可没想到,今日她们在山中寻找之时,看到一个孩子,大哭着跑来。 “这不是之前见过的那个?” 顾娇一眼便认了出来。 杏娘子也看到,她急忙朝那孩子跑去,口中叫道:“你等等,我是你杏姐姐,你还认识我吗?” 上回她连这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被两个孩子跑了,这回可不能再吃这个亏。 大哭的孩子也看到了杏娘子,他迟疑着停了下来,杏娘子这时候已经到了他跟前,对他温柔一笑,道:“我是杏娘,我们早年曾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小孩儿狐疑不决的上下打量杏娘,过了半晌,好像是想起来什么,大哭一声,抱住了杏娘子的双腿,道:“杏姐姐,山脚下道观的臭道士抓了我哥哥,要煮来吃了,求杏姐姐去救一救!” “什么?!” 杏娘子大吃一惊,她扭头看一眼顾娇,忙拉住小孩儿的手,道:“快带我们去。” 第126章 一场空 道观内。 道童呆呆的看着灶台内的火。 锅内的动静让他心惊胆战,锅盖上压着石头,白色的水汽从缝隙里冒出来。 “救命!救命!” 他听到了大郎的哭叫声。 道童实在不忍,他几步走上前去,想要拿下石头,放大郎出来,可想到师傅的交代,又犹豫了。师傅日常教导他很是严厉,他不敢违抗师命。 师傅方才说,大郎二郎是人参精? 若是吃了,能长生不老吗…… 他要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小哥哥!救救我!放了我吧!” 小孩儿仍在锅中哭,道童想起这几年相伴玩耍的情谊,一会儿想干脆放了他出来,一会儿又想万一被师傅发现自己放了这人参精,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下场,心中无比煎熬。 他犹豫来犹豫去,锅中渐渐就听不到声音了。 难道,难道是大郎被煮死了? 道童心中不安,他急的围着灶台团团转,突然想到,也许可以打开锅盖看看水煮干了没有。 毕竟,师傅让自己盯着这锅人参汤,万一水煮干了,岂不是糊了? 他拿定主意,便将压在锅盖上的石头搬开,打开了锅盖。 眼前霎时水汽弥漫,他只听到“碰”的一声巨响,一个白生生的影子,晃了一晃便消失了。 哎呀!他逃走了! 道童脸色一白,惊恐不已。 可同时,又有一丝奇异的安心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 “为师不是让你好好看着火,不许打开锅盖吗?” 邱道士突然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儿。 人参精虽然从锅中跑了出来,但他仍然出不去道观,被赶回来的邱道士,又逮了个正着。 “小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小孩儿在道士手中不断挣扎大哭。 道童吓得浑身颤抖,但还是壮着胆子开口道:“师傅,还是放了他吧,他是个小孩儿呀。” 邱道士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哼了一声。 “放了他?”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哈哈笑起来。 “为师在宜良山中苦修三十年,就是为了抓住这人参精,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你还叫为师的放了他?” “就连你!也是为师养来引诱这人参精的饵,若不是我回来的及时,这人参精就被你放跑了,你还敢叫我放了他?” 一番话说得道童如五雷轰顶。 他回想起这几年来,师傅对自己要么严苛要么不管不问,只有跟大郎二郎玩耍之时,师傅从不怪罪,还常拿些点心零嘴儿,让自己送给好友。 又想起师傅话里话外,曾说过天冷,让两个小孩儿进道观内玩耍,免得在外头着凉之类的话语。 当时自己未曾在意,还以为是师傅大发善心,没想到,竟然全是为了引诱两个小孩儿进道观内。 他呆呆的看着被捏在师傅手中的大郎,眼中一酸,落下泪来。 “快将水烧开!” 邱道士一手捏着人参精的脚踝,一手拿出在山上寻到的草药。 “煮出人参汤来,再跟这药草一起熬成汤药。” 只要喝下用千年人参熬出来的汤,便能飞升成仙了。 邱道士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 几十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总算是让自己得偿所愿! …… 杏娘子与顾娇被带到一座小小道观前。 顾娇抬眼看去,那道观颇不起眼,只有一大两小三间房,这时候关着门,从外头看不到什么。 “我哥哥今日去找里面的小哥哥玩,小哥哥说香案上有桃子,让我们去吃,哥哥去拿,结果被里头的道士抓住了。” 小孩儿抽泣着,指了指道观一侧的厨房。 “我看见道士把我哥哥放到锅子中煮。” 杏娘子大惊失色,“已经煮了?” 她立刻就要往道观里去,却被顾娇拉住手臂。 “这道观中有法阵。” 顾娇说着,眼中金芒一闪而过,“你若是莽撞进去,只怕出不来。” “娘子!这可怎么办?” 杏娘子急得不行,却听到道观里头突然传出噼里哐啷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顾娇正在仔细打量那道观,听到这声巨响,转头对杏娘子道:“看护好他。” 她指指杏娘子身边的人参精。 便飞身跃起,轻轻跳上了道观的屋顶。 这道士的法阵不算十分高明,顾娇方才已经看出来,此阵属金。 杏娘跟人参精都是草木,属木,金正好克木,所以若是杏娘子进了道观,也会跟人参精一样,无法脱身。 要解法阵,也并不难,需火。 顾娇伸出手,她的指尖上燃起一点儿橙黄色的火焰,落在道观的屋顶之上。 杏娘子以为顾娇要一怒之下烧了道观,吓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嘴唇。 可那火并没有点燃什么。 “喀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杏娘子看到道观的屋顶上,突然裂开了一条缝。 她惊讶得瞪大眼睛,忙捏着小孩儿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那裂缝越来越大,从屋顶一直裂到了道观的大门,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裂痕越来越多,道观的外墙,窗户,大门,都仿佛承受不住某种压力一样,生出了无数道龟裂。 顾娇仍然站在屋顶之上,冷冷看着脚下。 “哗啦——” 从屋顶到窗下的一大块,碎成了好几块,落到地上,激起一阵烟尘。 “咳咳咳……” 尘土飞扬,几乎让人呛得不能呼吸。 邱道士目瞪口呆的看着碎裂的屋顶与墙壁,再看看脚尖点在残壁之上,正冷眼看过来的黑衣娘子,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你……你是谁?” 顾娇的目光在打翻的大锅上扫过。 大锅下头露出两只脚,瘦瘦小小的,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被邱道士拎在手中的人参精仍在奋力挣扎,他拼命扭动身体,大声叫道:“这臭道士把小哥哥杀了!他是个坏人!是个大恶人!” 顾娇过去将锅抬起,试了试小道童的鼻息,还有一口气。 她转头过来,看着那老道,“为了成仙,还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邱道士被她一句话说得恼羞成怒,他也顾不得要煮什么汤,拎起那人参娃娃,就要一口啃下。 人参精尖叫起来,吓得闭上眼睛。 可并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 第127章 大方 他再睁开眼睛,自己已经被抱在那位黑衣娘子的怀中,而可怕的道士,单膝跪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右手,正恶狠狠的看过来。 道士面目狰狞,五官都扭曲了。 人参精又开始挣扎,他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一样要抓了他熬汤。 “我是杏娘子的朋友,你弟弟在外面,是他求了杏娘子来救你的。” 顾娇见他挣扎,便直接放开了他。 人参精这才发现,禁锢着自己的那一圈无形墙壁,似乎消失了。 他忙往外冲去。 顾娇也并未追他,而是放他走了。 邱道士见那人参精顷刻间跑得影子都不见,气得跳脚,他转头看向顾娇,道:“道友既然不是为了抓他,为何要阻我的好事?” 顾娇并不理会他,转身便要走。 邱道士却不愿轻易放这娘子离开。 他三十年的心血化作泡影,如何能不恨得心头滴血。 本来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得道成仙,却被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女人搅合了,邱道士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从身上抽出几道符箓,往黑衣女子的头上丢去。 那几只符,在半空中化作金水,滋滋作响,劈头盖脸朝顾娇扑来。 顾娇不欲再与这道士纠缠,她头也不回,只往外走去。 金水在她身后扑了个空,却没有落到地上,竟然扭转了方向,又向顾娇张牙舞爪而来。其间有几滴落在地上,瞬间烧出几个窟窿,腾起几道黑烟。 有点意思。 顾娇抬头看了一眼,手中掐诀,口中轻轻吹出一口白气。 那白色的烟气如雾一般,飘飘荡荡,竟然笼在扑来的金水之上,将它冻了个结实。 那金水被冻得硬邦邦,“啪”的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你!你到底是谁?!” 邱道士见金水被顾娇一招化解,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青州顾氏。” 顾娇淡淡说完,朝外走去。 杏娘子仍在外头等她呢。 青州……顾氏…… 顾氏! 邱道士双眼陡然瞪大,他口唇颤抖片刻,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呆了半晌,蹲地大哭起来。 …… 杏娘子见顾娇毫发无伤的出来,松了口气,忙迎上前来,道:“娘子无事便好。” 顾娇左右看看,不见那两个小孩儿,奇怪道:“人参精呢?” “人参精最是胆小谨慎,早跑的没影了。” 杏娘子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好强拉住他,他被观中的道士吓坏了。” 顾娇知道千年的人参,极善躲藏。 若是它们不会躲,在五六百年的时候就被人找来吃了,哪里能修行出千年的道行。 也不知道经此一事,人参精会不会再现身出来,毕竟还有十几天就要入冬,一旦入冬,只怕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有机会再看到他们。 顾娇并未责怪杏娘,毕竟这是她的朋友。 只能请国公爷再撑一撑了。 “若是找不到人参,国公爷可还有救?” 顾娇想了想,问了一句。 杏娘子抿了抿嘴唇,道:“娘子,我们再去找找吧。” …… 杏娘子在山中漫无目的地寻找那两个小孩儿的踪迹。 可漫山遍野,只见奇石嶙峋,草木瑟瑟,入冬前的冷风吹在脸上,仿佛刀割一般刺痛。 早知如此,应该拉住小的那个,不让他跑了才是。 杏娘子忍不住自责。 自己心软的这个毛病,还是改不了啊。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你的过错,要抓住千年人参,必须得捏住他的脚踝,他才跑不掉。” 顾娇突然开口道,“你道行不过四百年,他们两个已经有千年,无论如何,你是抓不住他的。” “可是……” 好可惜啊。 杏娘子沮丧得低下头。 …… “杏姐姐——” 突然听到人声,前面的山谷中,有两个小孩儿手拉着手,冲着杏娘子招手。 杏娘气抬头一看,脸上露出惊喜来。 她转头看了顾娇一眼。 顾娇对她道:“你去吧,我过去的话,只怕吓得他们又要跑了。” 杏娘子点点头,忙往山谷中跑去。 两个小孩儿在原地等着她,笑眯眯的冲她行礼,道:“今日一劫几乎送了性命,多亏杏姐姐搭救!” “你们没事就好!” 杏娘子一手拉住一个,不放心得仔细打量。 大的那个虽然被煮了一道,但也还好,除了神情有些萎靡,身上并无伤痕,也早已穿好了衣裳,不是刚才那赤条条白生生的模样。 “杏姐姐,你为何来这里了?” 人参精问道,“找我们有事吗?” 杏娘子被问得一愣,本来要脱口而出的话,在心中转了两转,到底是说不出来。 才刚有个道士要将他煮来吃,自己又说求药的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见杏娘子面露难色,人参精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来求药的。” 杏娘子点点头,“是为一位镇守在安西关的将军求药,他中了坏人的咒毒,那毒阴气极重,只能用千年人参,才能对症。” 她想了想,道:“其实,只需要给我一点你们的头发就好,参须就能足够入药了。” “这是小事,杏姐姐不用为难。” 人参精说着,用右手抓住自己的左臂,一用力,竟然将整条手臂,生生掰了下来。 杏娘子吓了一大跳,忙抓住他的手道:“头发!头发就够了!” 人参精摇摇头,将那条左臂递到杏娘子手上,“若是连杏姐姐都解不开的毒,只怕参须的药性不够,不过是条胳膊,我还能再长的。” 他见杏娘子仍是不肯接,不由恼了,道:“已经掰断了,你不要,也只能丢了。” 见他发脾气,杏娘子赶紧双手接过,连声道:“多谢你,疼不疼?” 小孩儿疼得脸都白了,却强撑着摇摇头道:“一点不疼,那位黑衣的姐姐有点可怕,我们不敢过去,劳烦杏姐姐也帮我们多谢她。” “若是这截参用来做解药还有剩余,杏姐姐可再用来做些其他的药,物尽其用,我花了好多好多年才长出来的,可别浪费了。” 说罢,他嘻嘻一笑,拉着弟弟后退几步,瞬间消失不见。 第128章 醒过来了 杏娘子捧着那一截白生生的手臂,回到顾娇跟前,伸出手去给她看。 白光闪过,她掌上那截手臂变成了一段人参,虽然不是主干,也是很完整的一截支干了。 顾娇脸上微微带了笑意,对杏娘子道:“辛苦你了。” 杏娘子摇摇头,“娘子,我们这就回去吧,高将军那边,怕是等得急了。” 顾娇点点头,伸出手来,右手接过那截人参,左手上,则是一朵杏花。 她将人参放进袖中,杏花别在发上,抽出团扇,轻轻一扇。 次日清晨,顾娇回到安西关。 杏娘子也恢复人身,拿着那截参,便急冲冲的去配药。 高逸跟着忙前忙后,顾娇则问一边的胡好好:“我跟杏娘出门这段时日,可有什么异动?” 胡好好看高逸一眼,道:“何副将每五日便穿上国公爷的铠甲出去巡边,估计那些胡人都被震慑,没有前来闹事的。” 顾娇点点头。 她曾担心,下毒之人没有得手,必然还有后招,没想到,居然没有来。 只能说是运气了。 她却不知,不是那人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惠文正打算再去安西关一探究竟的时候,土番的大王妃见安西关这边迟迟没有进展,心中生疑,让人给他传信,叫他回王宫一叙。 而安西关这边又如铁桶一般,高逸被顾娇叮嘱过,正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安西关上下严防死守,除了日常巡查以外,所有进出关口之人都得严查,名字身份名牌统统对上才能行。这段时日没有外头的人进来,关内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一张生面孔都没有,惠文即便能混进关内,也很难进国公府,更别说寻摸到国公爷身边了。 他对安西关内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熟悉。要想混进去,须得花不少心血准备周全才行,且风险也不小。 两相比较之下,想到自己毕竟有求于人,惠文只得先去土番安抚大王妃了。 所以顾娇出去这几天,正好惠文也不在。 …… 因为杏娘子出门之前,就已经给高逸写好了需要准备的药材单子,所以她一回来,立刻就能着手配药。 高逸做事谨慎细致,准备的药材很是齐全,杏娘子心中满意,做起事来就更利索了。 很快,药配好了。 没想到杏娘子竟然是配的丸药,而非世人习惯的药汤。 她拿了一枚,用温水送到镇国公口中。 高逸跟何副将,还有其他几位镇国公的心腹亲兵,连带几位府医军医,都紧紧盯着杏娘子的一举一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片刻后,榻上之人叹息一声,张开了眼睛。 “国公爷醒过来了!” 众人欢呼起来,高逸跟何副将更是眼眶都红了。 杏娘子也松了口气,微微一笑。 顾娇没有凑在人堆里,她独自一人坐在一旁,慢慢喝茶。 杏娘子若是不行,那没有人能行了。 “我这是怎么了?” 镇国公一睁眼就看到这么多脑袋,吓了一跳。 他因为多日没有说话,声音十分嘶哑,高逸忙给他倒了杯温水,扶他起来,小心翼翼喂他喝下。 杏娘子仍在一旁给镇国公诊脉,其他几位医师见杏娘子的药一吃下去,国公爷就醒了,一个两个再也不敢说什么,纷纷低下头退到一旁。 “国公爷既然醒了,就没有大碍了,接下来只需要再调养几日,把这些日子亏损的养一养,想来就能好了。” 杏娘子笑盈盈的说。 她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镇国公张了张嘴,疑问的目光投向高逸。 “国公爷,这位杏娘子,是顾娘子带来的,是位了不得的神医,就是她的药,救了国公爷的性命!” 高逸忙给他解释。 “顾娘子也来了?” 吴景听到这三个字,精神一振,忙撑起身体,左右看看。 顾娇站起身来,对他一礼,道:“许久不见将军。” 她本来还想说句“一向可好?”,转念一想,还是吞了回去。 “顾娘子怎么来了!” 吴景激动得很,他想要下榻,却被杏娘子按住,“国公爷,且急不得,你还得养上几天呢。” “……” 吴景这才反应过来,对了,刚才阿逸说什么来着,这位小娘子救了我? 他皱了皱眉毛,突然想起来,自己巡边之时,突然遇到几个敌兵,且那些兵十分古怪,身长穿的盔甲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哪个部族的人,自己的亲兵们正要迎敌之时,突然有一个黑影从纷乱的人群中蹦了出来,一下就扑在自己身上…… 然后,自己睁开眼,就在这里了。 他驻守安西关多年,这时候已经明白,自己大约是着了什么道了。 面前这个小娘子,阿逸说,是她的药救了自己的命。 “杏娘子救命,还请受吴某一拜!” 他在榻上就拜了下去,慌得杏娘子跳起来躲开,连连摆手道:“国公爷折煞我了,我可受不起。” 这倒是实话,杏娘子道行才四百年,而吴景是建武帝亲封的一等爵镇国公,昭告过天地,又是护卫国家几十年的有功之臣,他身上有正气,也有煞气,一般的小妖小怪,根本都近不了身,只敢躲着他走,哪还敢受他跪拜? 那是真的要折损道行的。 “国公爷不必这样,我是从你戴在身上的符得知你有难,所以才来。” 顾娇指了指吴景脖子上的那一块小小的木质符牌。 这还是当年顾娇所赠,吴景一直随身佩戴,这么多年戴下来,符牌的边角都被磨得圆润了,表面显出一层极淡润泽光华。 镇国公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这符牌也有些发黑,现在他身上的余毒清了,恢复了健康,木牌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吴景原本以为,自从在京中解决了那谢娘子一事以后,这块牌也无用了。他扔戴着这块木牌,没有丢弃,不过是求个心安,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有这样一个护身符在,也是给自己祈福的意思。 他万万没想到,这木牌,竟然真的能护佑他,而顾娘子,一如既往,救人于水火之中。 第129章 我也能做杏仙? 镇国公终于无事,安西关之危也告一段落。 顾娇心中则在犹豫,是立刻启程,还是略留几日,待看看下毒之人还有没有后手再说。 胡好好在安西关如鱼得水,她早化身为胡小郎君,每日跟高逸出去校练,也跟着出门去巡边,有他在一旁看着,那些魑魅魍魉更加不敢露头了。 杏娘子也没有立即回去玉门山,她仍留在国公府,除了看护镇国公外,还与府内几位医师切磋技艺,研究方剂。 因为她师从董神医,又知道好些早已失传的药方子,几位府医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现在的五体投地,他们每日除了一起看护国公爷,就是拉着杏娘子授业解惑,宁宁都笑称杏娘子如今了不得,收了一帮学生,天天在府里授课呢。 杏娘子长年累月呆在深山之中,除了多年前那一次,她其实很少与凡人来往。 跟几位医师讨论医术,对杏娘子来说,也是十分新鲜的体验。 她人生得甜美娇媚,说话做事谦和有礼,对待几位上了年纪的医师也很尊敬,没有一点儿恃才自傲的意思,几天下来,医师们对她是又恭敬又喜爱,恨不得杏娘子就留在安西关别走了。 顾娇看她这些天鲜活水灵,如一株正在怒放的杏花一般,忍不住为她高兴。 “娘子,这个!” 杏娘子看过镇国公,特意来找顾娇,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递过来。 顾娇接过来一看,是个木盒,打开来看,里面是几粒药丸。 “参没有用完,我配了些药,送给娘子。” 粉色衣裙的小娘子笑盈盈,“虽然吃了不能成仙,但能强身健体,若是平常人吃了能返老还童,容颜不老,若是如娘子这样的修道之人吃了,能涨道行,对修行有益,若是再有人中了阴气之毒,也药到立除,比早年我给娘子的杏子强多了。” “杏娘子不吃吗?” 顾娇有些好奇。 杏娘子摆摆手,羞涩道:“我不过是只杏妖,涨道行也无甚大用,再说能得到那截千年人参,是娘子的功劳,我怎能腆着脸自己吃。” 这杏花妖,又妄自菲薄了。 顾娇叹口气,拿出一个来,直接塞进杏花妖的嘴里,道:“见者有份,反正有好几颗,你吃一粒吧。” 那药丸入口即化,杏娘子要吐出来,也来不及了。 “哎呀,娘子怎么就给我吃了,我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真浪费了。” 杏娘子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鼻尖都气红了。 “寻药也好,制药也好,救了国公爷性命的,除了杏娘子还有谁?下次别再说这样的话,不然我也恼了。” 顾娇嘴上说的严厉,眼中却有笑意。 她将盒子郑重收好,对杏娘子道:“好好修行,你救了镇国公是功德,教授那些医师们医术,他们再传给自己的弟子,子子孙孙传递下去,杏娘子的高超医术必能使人间百姓受益。” “比起救镇国公一人,这是更大的功德,只要你坚持初心,行医济世,我们杏娘子,有朝一日也能做杏仙的。” “仙……?” 杏娘子有些不相信的眨眨眼,她只是董神医随手栽下的一棵杏树啊。 “是,能成的,只要杏娘坚持下去,可千万别再如当年那般,被世间繁华蒙蔽了双眼。” 杏娘子被顾娇说得脸上一红,“娘子又打趣人家,再不会了。” 她明显被顾娇这番话激励,又干劲十足道:“那我再去默些方子出来,如果是将当年董神医的一些心得整理成册,说不定真的能借医师们的手传递出去。” 顾娇微微笑着,点头道:“必能流芳百世。” 被顾娇夸得眼睛亮亮,耳尖通红的杏娘子,捂着面颊逃走了。 胡小郎君在门口看到捂着脸冲出去的杏娘子,吓了一跳,他扭头看看顾娇,又看看跑得飞快的杏娘子,摇摇头,道:“娘子,我们可要留在安西关?” 他走进门来,这是跟着高逸出去校场回来了。 “我还没有想好。” “依我看,还是暂留个几日为好,毕竟暗害国公爷的真凶未明,若是我们甩手走了,难说对方不会再次下手。” 这倒是跟顾娇想到一块儿去了。 胡小郎君解开身上的铠甲,拿块布巾擦汗,这回他又是披甲拿枪又是跟着巡边,可是把当兵的瘾过足了。 宁宁正好送热茶点心过来,看到胡小郎君满头汗不说,还拉着衣襟扇风,不禁皱了皱眉,道:“一身臭汗,快去洗洗吧,免得着凉,还得让杏娘子给你配药。” “我能那么弱不禁风?” 胡小郎君忍不住跟宁宁打嘴仗。 宁宁可不惯着他,翻个白眼道:“若是你病了,可就没有烤肥羊吃了,只能喝粥。” “呃。” 胡小郎君手一顿,忙不迭的往外走:“那我去洗澡,羊肉可得给我留着啊。” “快去吧——” 宁宁唾他一口。 …… 晚间,顾娇独自一人在房中打坐修行。 她闭着双目,突觉耳边轻风拂过。 风中带着一股异香。 仿佛是香烛袅袅,又仿佛是草木葱郁。 睁开眼睛,面前果然有一人。 或者,不应当说是一人,而是神。 碧霞元君头戴金冠,身着霞帔,面容俊美,雍容大气,正手持拂尘,微笑着看她。 顾娇忙起身,躬身拜下,道:“见过神君。” “原来是你。” 碧霞元君打量了顾娇好一会儿,才说出这一句话来,让顾娇心生疑惑。 “神君因何而来?” 顾娇环顾四周,虽然她知道自己此时应当在国公府的客房之中,但周围一切早已不是白日看过的模样。 碧霞元君周身有淡淡霞光,她坐在莲花宝座之上,身侧有一只蒲团。 “顾娘子,坐吧。” 碧霞元君语调平和,没有一丝怒意。 顾娇心中暗道,难道那个桃源圣母真是这碧霞元君的弟子不成?否则,她又为何要特意来寻自己呢?难道是为了给自己的弟子报仇? 见顾娇不坐,碧霞云君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因桃源圣母而来的。” 第130章 天地乱象 碧霞元君说她不是为桃源圣母而来。 顾娇就更为不解了,不是为了她的弟子,那是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看看你。” 碧霞元君的目光十分柔和,她看着顾娇在蒲团上坐下,那张白玉般的脸上显出些许不解神色。 “看我?” 碧霞元君点点头,“我想看看,杀了桃源圣母的,是怎样的人。” 还是为了她的弟子吗? “桃源圣母是九百年前,我曾点化过的一头梅花鹿,只是她为了自己作恶多端的弟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你,既然看不清善恶正邪,你杀了她,也是她的劫数了。” “她不是散仙吗?” “她如何能称仙?虽然离飞升的确很近了,但她仍是妖。” 碧霞元君笑了笑,“她自称桃源圣母,似乎飞鹅山周边的百姓还给她立了神位,给她供奉香火呢。”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放任弟子们作恶,鱼肉乡里。” 顾娇淡淡道,“为何神君知道,却不下手处置。” 碧霞元君似乎被她问住,那张端庄慈悲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来。 “顾娘子有所不知,如今天帝不管事,天上管理对外战事斗部,有一位斗木元君,而桃源圣母既然号称散仙,也是有所持的。” 碧霞元君的意思很明显了。 “桃源圣母的背后,是那位斗木元君?” 元君微微点头,“虽然我曾点化过她,但也仅此而已。她已经修炼了九百年,眼看就是千年大妖了,可她仍是不满足,想要飞升成仙。” 元君说着,垂下眼,轻叹一口气,“想成仙,又不愿意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积累德行,勤勉修行,可不就走上歪门邪道了。” 顾娇皱了皱眉。 “神君的意思是……” 碧霞元君抬起眼,仔细得看了看顾娇。 这位顾娘子,真的是她吗?当年的那位虽地位尊崇,却开朗活泼,平易近人。她领兵出战时的英姿飒爽,仍历历在目,而面前的这位娘子,却纤纤弱质,冷若冰霜。 “我虽有神位,却并不在天庭,对天庭诸般事务,也并不十分了解。” 碧霞元君说得很慢,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斗木元君,近些年来,名声不怎么好,我听说,借他之手飞升成仙的妖鬼凡人,不在少数。” 这句话说得连顾娇也呆住了。 “斗木元君,可以随意让人成仙不成?” “顾娘子应当也知道,凡人成仙,或是积累功德道行,机缘到了,自然能成。或是服食灵丹妙药,以药成仙,或是得到天上之神的点化。” “您是说,斗木元君,点化了那些……原本不能成仙的人?” 碧霞元君点点头。 “早年他也还好,天上斗部多是星宿神位,一名消亡了,才会补上新的一位,他虽然管着斗部,倒是谨慎言行,并不插手神位更替,只是近几十年,不知为何,他仿佛疯魔了一般,点化了许多来自凡间的斗部神将,有些实在做不了神将的,也留在人间做了散仙,现在斗部快有大半都是他的人了。” 顾娇认真听着,却又不明白了,这些天上之事,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神君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若是我猜的没错,那位斗木元君,是否对顾娘子出过手?” 顾娇一愣,她倒也不会隐瞒,便点了点头,道:“我未曾见过那位神君,但跟我有过节的一个妖道,的确自称是斗木元君的弟子。”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只黑狐,不过已经被我烧了。” 碧霞元君点了点头,她面上露出一丝安心神情,仿佛是确认了什么一样。 “我与娘子说这些,自然有我的用意。” 碧霞元君抖动着手中的拂尘,道:“娘子须得小心了,那斗木元君,对娘子有杀心,而且,除了人间的麻烦,天上的麻烦,只怕也快要来了。” 见顾娇仍有不解之意,碧霞云君轻叹一声,“我来你梦中,主要还是为了看看你,冥冥中自有天意,也不能说得更多了,话已至此,还请娘子保重。” 话音落了,顾娇便醒了过来。 她看了看自己面前,果然是空无一人,只有案上香炉,仍然青烟袅袅。 这是杏娘子特意给她配的香,今日还是第一次点呢。 碧霞元君来她的梦中,让顾娇有些意外。 杀桃源圣母之时,她根本就不信那妖女是碧霞元君的弟子,原因无他,碧霞元君乃是上古大神,由圣山所化,她品德高洁,慈悲爱民,哪只眼睛看得上一只正邪不分的妖孽。 原来那桃源圣母打着碧霞元君的旗号,却是斗木元君的手下。 跟碧霞元君谈了这一次,很多顾娇想不通的事,总算能联系起来了。 这位斗木元君,瞒着天帝,肆意妄为。 他的目的,顾娇并不想问,只是他这样做,使得原本兢兢业业修行之人,争着抢着去讨好他,为他所用。 他也可以此为手段,拿捏那些一心想要成仙的人,或是妖,甚至是鬼。 那位惠文道长,还有黑狐,大概都是如此。 顾娇盯着案上的香,沉思起来。 …… 惠文道长见过大王妃后,心情郁郁。 他提出想要先看一眼宝贝,却被大王妃无情的拒绝,说他明明没有杀死镇国公,双方约定作废。 若不是他有所顾忌,都恨不得直接弄死那个女人了。 可惜,若是弄死了她,万年雪莲他就再也别想。 土番以佛立国,虽然他们的佛跟大顺的佛有些不同,但高僧的修为,是极强的。且与大顺僧人质朴无华,心如止水不太一样,土番的僧人尚武,爱辩法,比起大顺僧人更为争强好胜。 有些高僧所持法器,甚至是人骨人皮制成的。 土番密宗的传承,与大顺颇有不同,有修为的高僧圆寂后,会将自己的身躯献出制成法器,留给后人使用。 比如说土番王室中那位高僧,就有人骨制成的法器。 来土番有一段时日了,惠文暗地里,已经把土番王室上下,打探得清楚明白。 他想要的东西,在王宫深处的一处不为人知的神殿里面。 没有大王妃的引导,他决计进不去层层把守的神殿。 如今,也只能忍气吞声,先哄着大王妃了。 第131章 我也要去 惠文在大王妃面前好说歹说,又拍着胸脯保证这次自己绝对不会失手,才让大王妃点了头,同意他再去试一试。 其实按照大王妃的意思,已经入冬,左右是动不了兵,不如趁此机会潜入大顺京城之中,将那建武帝杀了,开春之后再大举进攻,必然能摧枯拉朽,一举拿下大顺江山。 可惠文却说,安西关不动,帝国的西境就稳如泰山,不管是土番也好,西域诸国也好,都无法入关,什么攻入大顺,都是痴人说梦,绝不可能。 当年权氏从渤海起兵,一路只胜不败,也只打下了半壁江山,熬了几年,硬是让建武帝从剑州那等偏远之地又杀了回去。 建武帝所依仗的是谁? 就是镇守安西关的镇国公。 还有一位号称智将的成国公。 除了这两位,建武帝的兵部下,还有好些能征善战的武将,分散在各地领兵。 即便杀了建武帝,难说这几位手握兵权的将军不会趁乱称帝,他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土番集合全国之力万里奔袭,说不定也只是为人作嫁衣罢了。 惠文一番苦口婆心,总算是暂且打消了大王妃让他再去京城的念头。 同意让他趁着冬季再想想办法,将安西关拿下来再说。 安抚住大王妃,惠文又马不停蹄的往安西关而去。 若不是顾氏那贱婢,何至于这样辛苦。 大冷的天,他向来都是舒舒服服的躺在道观之中,房中有火炉,案上有一杯香茗,膝上有狐裘,倚靠在窗下,看外头寒风瑟瑟,大雪纷飞,何尝不是人间绝景,逍遥惬意。 松明观中松树苍郁,冬日雪后初晴,便是入画般的美景。 他每年冬季都要赏雪,十几年来从未间断。 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如今风餐露宿,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脚下冰冷,穿着靴子的脚踩在地上,仿佛都要麻木了。 惠文逃出松明观时,身上没有带御寒的衣物,他在土番买了皮裘裹在身上,仍然扛不住这西北的风刀霜剑。 自然他身上有道行,不至于被冻死,也不会被冻伤,但冷的感觉却并不会随着道行的增加而消失。 毕竟他还是个人,并不是神仙。 一边在口中咒骂顾娇,一边艰难前行。 安西关也极冷。 镇国公养了这些日子,身体好了许多。他不顾副将们反对,坚持如以前那样,每五日带领亲兵们巡边。 杏娘子跟府医们都担心他的身体,虽说毒是解了,但他遭此一难,身体亏空了许多,按杏娘子的诊断,至少得养个小半年才能完全恢复过来。 而且国公爷年纪也不小了,快有五十的人,若是常人早已赋闲在家含饴弄孙,可他还要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冒着风雪出去巡查,着实让人捏着一把汗。 “顾娘子也知道,下手之人未必不会再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呢?不如我出去了,也是竖起个靶子,给他来攻的意思。” “只有将下手之人逮住,处置了,才能保证日后安稳,如今有顾娘子杏娘子在,还有胡小郎君在,我又有何危险呢?” 吴景呵呵一笑,拍拍高逸的肩膀,“阿逸太过担心了,你还是回临渊关去吧。” “等到开春再去吧,冬日里土番也不会出兵,临渊关我也安排妥当,定然不会有事。” 高逸可不放心再离开镇国公,至少也得抓住凶手以后再说。 顾娇见状,便提出她与镇国公一道去巡边。 吴景下意识就拒绝,“巡边之苦,哪里是小娘子能承受的,顾娘子只要待在安西关内,就是吴某最大的助力了!何必吃那苦头!” “国公爷去得,我为何去不得?国公爷连身子都还未痊愈呢!” 顾娇淡淡说道,“国公爷也不用担心,我不怕冷的,也会骑马。” 她想了想,又道:“我是怕国公爷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我之前就怀疑下手之人不是普通人,若是那人再来,我直接便可捉住他,岂不省事许多。” 顾娇这两日其实想过许多,她想起当初在临渊关时,惠文便跟土番军勾结,弄了许多妖兽来攻城,他攻城的目的顾娇暂且还看不出来,但他想要攻破大顺边境关卡是事实。 既然在临渊关没有得手,那他再来安西关,朝镇国公下手,是极有可能的。 况且当日亲眼目睹的亲兵们也说过,前来攻击的兵士十分怪异,身上铠甲既不是西域胡人的,也不是土番的,他们猜是不是西域的某个小部族。 可小部族没理由发疯来安西关,还攻击镇国公啊? 总之,镇国公遇袭之事,何副将他们就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没有什么线索,那等对方再次下手,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顾娇坚持要去,说的也十分有道理,镇国公再没有理由反对,只得同意了。 第二日,他们穿戴整齐,骑上好马,清晨便出发了。 顾娇仍是穿着那身黑袍,出乎镇国公意料的是,顾娇的马术十分熟练,她俯身低头,驱马疾奔之时,仿佛长在马背上一般,黑色的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端的是英姿飒爽。 一个小娘子,竟然这般能干! 镇国公在心中赞叹不已,完全忘记,这次相见已经隔了十来年,按人世间的算法,顾娇早已不是小娘子了。 天气极冷,风极大,马儿奔跑时,风如利箭般从口鼻刺入,直穿胸腹,让人生疼。 顾娇伏在马背上,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漆黑的长睫上凝出白霜。 镇国公的脸上同样结出了白霜,他这回出来,杏娘子勒令他裹上皮裘斗篷,在头盔里头还加了一层绒帽围兜,这时候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犀利如刀。 他突然抬起一只手挥了挥。 诸位兵士们纷纷都勒住了缰绳,让马儿放慢了速度。 顾娇看了镇国公一眼,镇国公对她点点头,使了个眼色。 她明白了。 只怕前面就是上回镇国公遇袭之处了。 顾娇也同样勒住了马,让它慢慢前行。 第132章 果然是你 此处离安西关并不远,是一片开阔的戈壁。 放眼望去,荒原陌陌,渺无人迹。 不远处有些被风吹的呜呜作响的岩石土堆,堆在一起,高低不一。这些岩土堆矮的三丈,高的莫约七八丈高,皆为平顶,姿态各异,似墙似城,又似人似物,样子千奇百怪。 岩壁之间有蜿蜒曲折的道路,风吹过石壁,仿佛鬼哭狼嚎。 镇国公带着一队人马,从岩石之间,缓缓穿过。 顾娇跟在镇国公身侧,她微微眯着眼,看着嵌在石壁中的白骨。 那是一颗长着角的头颅,顾娇认不出那是什么。 也许是某种酃羊?或是牛头? 这并不罕见,戈壁之上,沙漠之中,常有兽骨人骨,它们就这样暴露在荒漠之中,而嵌在石壁之中,也许是许多许多年前,被裹挟在流沙中死去。 待到流沙退去,露出了这些尸骨,只剩累累白骨了。 不过…… 顾娇的眼睛微微一凝,这一片,白骨也太多了些。 她抬起手,冲着镇国公轻轻一摆。 镇国公会意,立刻勒住缰绳,让胯下马儿停了下来。 “国公爷,有些古怪。” 顾娇的声音混在风里,让人听得不是很清楚。 但镇国公明白她的意思。 “我去看一看,国公爷在这里等我。” 顾娇下了马,慢慢往前去。 惠文躲在一块岩土的后面,脸都气得发绿了。 怪不得镇国公没死,原来又是这个女人作怪!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惠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中拂尘一甩,脚下踏出禹步。 顾氏!这茫茫戈壁,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顾娇走了几步便停下,她听到了奇怪的咔咔声。 身后不远处的军队骚动起来。 从那些千奇百怪的石头堆里头,竟然走出来一队队的,白骨骷髅! 骷髅们一个接着一个,手中拿着兽骨制成的兵器,有骨刀,有骨矛,它们排列整齐,步伐统一,脚骨踩在地上隆隆作响,激起无数碎石尘土。 这下不止是士兵们,连镇国公的脸色都变了。 胯下马儿不住的打着响鼻,不安的左右踱着步子,有几匹胆子略小的马儿更是连连后退,若不是缰绳勒得紧,怕是早就撅蹄子跑了。 顾娇冷冷看向石岩后面。 她转头对镇国公道:“国公爷,且后退。” 镇国公立刻举起手中长刀,往后一挥,他身后训练有序的铁甲兵看到号令,列队后退。 虽然人人吓得脸色苍白,但后退时井然有序,步伐沉稳,没有一丝慌乱。 见国公爷已经退至数十丈开外,顾娇略放下心。 如果她猜的没错,某块巨大的岩土后面,定然藏着惠文。 他擅傀儡术。 这些白骨,说不定也是他操纵的傀儡。 那家伙在哪一处岩石后面呢? 顾娇眼中金光流转,她想了想,往前走去。 镇国公远远看着那黑衣的小娘子,竟然径直往那白骨骷髅群里走去,他几乎要喊出声,却仍是按捺住了自己。 顾娘子定然有她的用意。 不过几个骷髅罢了,难不倒她的! 顾娇往最高的那处岩土堆而去。 她走得并不快,风仍是吹动着她黑色的衣袍,宽大的衣袖扬起,仿佛是不经意间,拂在朝她冲来的骷髅身上。被衣角碰到的骷髅瞬间崩裂,化作了一地碎骨,再也不能聚成一具完整的人骨。 即便如此,从岩石后面,这些妖物仍是源源不断冒出来。 白骨骷髅双眼洞黑,露在外头的牙齿发出咔咔声,朝着顾娇蜂拥而至。 它们手中的骨刀跟长矛,带着猛烈煞气,如狂风暴雨般朝顾娇袭来。 离得虽然远,但镇国公目力极好,他看到那小娘子黑色的衣袍如云般轻柔飘过,她的身后,散落了一地白骨。 喊杀声阵阵,她的脚步却轻盈,等她站到最高那处岩顶时,脚下只余白骨。 “惠文,你出来,我看见你了。” 顾娇的声音不大,却如雷霆贯耳,听得惠文身上一抖。 虽然听到,他却不信。 顾娇说完,却无人应声,只有风声萧萧,穿过无数道沟壑岩壁,如神号鬼哭一般。 吴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捏紧了缰绳。 此时,地上散落的碎骨,却开始动起来了。 顾娇低头看了一眼。 这些碎骨晃动颤栗,瞬间汇聚到一起,化出一个无比巨大的骷髅白骨。 它的一只手掌,便比顾娇还要高了,双眼的黑洞,巨大幽深,盯着顾娇时,仿佛要将她吸入一般。 “贱婢!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它张开白森森的两排牙齿,吐出一句话来。 顾娇一声轻笑。 她并没有看那骷髅,而是盯着岩土堆中的某一处,道:“你就这点本事吗?” 话音未落,骷髅白骨嶙峋的手,已经朝顾娇抓来。 它指尖锋利,闪着寒光,若是常人被它抓住,只怕立即便会四分五裂,化作一堆碎肉。 顾娇抬眼看看,这白骨身上并没有阴鬼,南明离火不一定会见效。看来,仅就傀儡术一道上来看,惠文的确可称登峰造极了。 不过,她也不是只会用火的。 顾娇闪身躲开了骷髅的手,那骷髅一掌拍下,竟然把顾娇原先站立之处拍了个粉碎。 尘土飞扬而起,掩住了顾娇的身形。 镇国公愈发紧张起来,他让兵士们继续后退,自己则往前走了两步,打算一有不对,就策马飞奔过去,至少把顾娇抢出来。 见顾娇落在地上,那骷髅又抬脚踩下。 顾娇却双手一抬,她已经掐了诀,只见一座巨大的岩堆,拔地而起,浮在半空中。 惠文也看到浮在空中的土堆,他心中惊讶,这女人,倒是精通起石平山乾坤挪移之术。 只是那又如何,这岩土堆虽然大,石头在沙漠戈壁上经历千万年的风化,早已脆弱易碎,即便拿它来攻击白骨骷髅,伤害也十分有限。 他得意洋洋,并不担心。 眼见顾娇又抬起一座岩土堆,他忍不住“噗呲”一笑,暗道:“一座不行再加一座?多少座也无用,我的骷髅坚如金石,不是你这土堆能抵挡的。” 第133章 点石成金 惠文正暗自得意,他操纵那巨大骷髅,五感相通,因此能看到面前的顾娇。 居高临下,他俯视着顾娇。 黑衣娘子那般渺小,在他身前不断躲闪,被尘土盖了满身,灰头土脸的,如同一只丑陋的老鼠。 骷髅只要抬脚,就能将她踩得粉碎。 他的脸上显出狞笑,甚至不去管那座已经压上头顶的岩土堆。 骷髅坚固,这些土堆不过是一些泥土碎石结成,一碰就碎,有何可惧? 让它落下来好了。 顾娇见骷髅完全不躲,知道它根本没把悬在头顶的东西看在眼里。 顾娇冷冷一笑。 惠文已经笃定,这岩土堆落下,也伤不到他。 那就如他所愿。 顾娇手指轻抬,一道金光,从她的指尖弹出,落在岩土堆上。 金色光华闪过,本是砂石组成的土堆,在冬日阳光下,泛出冰冷的金属光泽,瞬间变得更重。 “呼”的一下,从空中狠狠砸落。 巨大骷髅应声而倒,被这金石铸成的土堆死死压住。 藏在土堆后的惠文同样倒地,口中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还不等他喘息一口,第二座巨大的岩山狠狠砸下。 “噗”! 惠文又吐出一大口血,觉得脊柱都几乎要被压断了。 那具白骨骷髅已经被两座岩山压得深深陷入地下,只有四肢露在外头。 它已经一动不动。 看来,惠文已经切断了他跟这具傀儡之间的联系。 果然,顾娇走近去看时,那些白骨又都散落开来,恢复到原先碎骨的模样,只是绝大部分都被两座岩山压到下面,此时没有惠文的道法加持,只怕已经碎成了粉末。 见骷髅上的傀儡术已解,顾娇立刻往岩堆后面去寻找惠文的踪迹。 她翻遍了所有岩土堆,最后在一处角落里,看到一小摊血迹。 她仔细查看那摊血迹,看到似乎有几点血,滴滴答答的,往西边去了。 血还很新鲜,人应该刚刚离开。 顾娇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个纸人来,她将地上的血沾取一点,抹在纸人的眉心之上,将那纸人往空中一抛。 这时候镇国公已经赶了过来,正好看到半空中“砰”的一声,突然冒出一个童子,让他吓了一大跳。 “娘子!” 那童子挽着双环髻,明眸皓齿,眉心一点朱砂痣。 “帮我追一追,这血的主人往哪里去了。” 顾娇吩咐道。 “是!” 童子拱手一礼,便在空中消失不见。 镇国公瞪大眼。 “顾娘子,那是……” 说起来,镇国公这是第一回亲眼目睹顾娘子斗法。 她明明只有一人,却力敌万夫,芊芊素手,挥出千军万马之势。 巨大骷髅如恶鬼魔王临世,却被顾娇所破,硬生生被化作金石的岩土堆砸成碎片。镇国公他们远远看得都惊心动魄,手心里满是冷汗。 这小娘子,难道是天神降世不成? 顾娇转过头来看见镇国公,便解释道:“用贼人的血,可以试着追一追他去了哪里。” 镇国公点点头,看着顾娇的眼神,仍满是钦佩。 得亏这回顾娘子跟着一起来了,否则,自己跟这百余人的队伍,只怕真的要埋骨在此了。 想起之前自己还劝顾娇不要来,镇国公心中不由得惭愧。 他们等了一刻钟左右,童子回来了。 “回禀娘子,那妖道往西边去了,我不认识是什么地方,便回来了。” 童子虽然能追踪,但不能离顾娇太远,否则会回不来。 “你追过去,路上可有什么标示?” 童子点点头,“我做了标示,娘子能看到。” 说罢,他在空中一晃,又化作一张纸片,飘飘荡荡的落到顾娇掌心。 顾娇朝那纸片轻轻吹了口气,一簇火焰燃起,很快就烧尽了。 这个纸人可真不错,若是打仗的时候,拿来做探子简直再好不过。 镇国公羡慕得看了好几眼,但他心中也明白,这是顾娇的东西,只怕别人也用不得。 “国公爷,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暂且回去吧,我得出关去追到他才行。” 顾娇转头对镇国公道。 那个妖道,可真能逃啊。 她重新翻身上马,有些牙痒痒。 这老道,不说别的,逃遁的本事,还真是天下少有。 不过,这也印证了顾娇的猜测,镇国公遇袭一事,就是惠文所为。 目的,大约也是因为他跟土番勾结,土番想要对安西关下手的话,先杀了镇国公的确是最快的。 这一次,惠文应该受了重伤,暂且也不会再来打安西关的主意了。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他,将他杀了。 若真如碧霞元君所说,斗木元君要杀自己,那杀了惠文,想必他就会露面了。 顾娇抬起头,望一眼苍茫天地。 天上之神,此时此刻,是不是正在注视着这一片戈壁呢? 她冷冷一笑,策马回转。 …… 回到安西关,顾娇立即让宁宁整理收拾行李,要出关去了。 “娘子要走了吗?” 杏娘子最先得到消息,她忙忙的赶来,很是舍不得,“怎么如此突然?” “我今日重伤了之前刺杀镇国公的凶手,却被他逃了,一定要抢在他伤势恢复之前,将他找出来杀掉。” 顾娇对杏娘子微微一笑,道:“杏娘子暂且留在安西关吧,镇国公的身体,还需要你再调养调养。” 这句话,把杏娘子未出口的话堵在嗓子眼里。 顾娇其实明白,杏娘也想随她一起,但关外苦寒,又缺水,杏娘是杏树成精,太过严苛的环境,对她来说都是痛苦,实在没有必要去。 “我……” “你在安西关,我也放心些,毕竟我们离开后,这里只余肉身凡胎,若是再有妖鬼来骚扰,只怕他们应付不了。” “喔……好的!” 杏娘子捏住拳头,娘子说的有道理!自己虽然道行浅薄,也是能一战的!总比高将军他们强些! 她想明白了,便赶紧再去制些日常能用到的丸药,好给顾娇带走。 待到傍晚,胡小郎君从校场回来,得知要出关去追踪惠文,忙赶紧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兴致勃勃地问:“娘子,我们这就走吗?” “时间紧迫,这就走吧。” 顾娇点点头,与镇国公辞别后,趁着夜色,便出发了。 第134章 阿史那 出了安西关,便是茫茫戈壁,再往前几百里,便是沙漠。 听从镇国公的建议,顾娇一行没有驾马车。 她们将马车留在安西关内,托给镇国公照看,骑着马出发了。 顾娇与胡好好一人骑一匹马,宁宁跟东仓家共骑一匹马,三匹马四个人,在夜色中匆匆前行。 此时已经极冷,但顾娇他们都不怕冷,马儿跑在荒原之上,只留下一串马蹄声,裹挟在风中。 黑夜里顾娇也能看到童子留下的印记。 她顺着印记前行,等到黎明,已经跑出去七八十里路了。 跑了大半夜,马儿累了,须得让它们休息。 顾娇远远看到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处小小的房舍,便勒住马,往那边去。 到了地方,发现这里是供来往旅人歇息的一处驿馆,但十分简陋,也无人值守。 但驿馆里头有草料,有简单土灶,后头还有一口水井。 看来,驿馆里虽然无人,但物料都有人补充,说不定是安西关的军士们,或是前往西域去的商队特意设置的。 “娘子,我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胡好好一边喂马儿喝水吃东西,一边问道。 顾娇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只能先顺着童子留下的印记寻一寻。” “喔……” 胡好好眨了眨眼,“不过,娘子当初不也说想去西域看一看的嘛,正好,嘿嘿!” 这狐狸!什么时候都瞎开心。 “不过,刚才我打水的时候,觉得那口井特别深,打了好半天,才打上来水呢。” 胡好好皱了皱眉,“娘子,该不会再往西边去,就没水了吧?” 顾娇被她说得一愣,若是实在没有水,四海里倒是有的,只是四海里的水还未给人喝过,也不知行不行。 这几匹马是从镇国公那里借来的胡马,很精贵,不能有失。 现在是冬日,说不定下几场雪也就好了。 顾娇走到驿馆外,看看天色。 若是再往前走一段还是没有水源的话,就让胡好好送马儿回去吧。 在驿站歇息了几个时辰,宁宁简单做了饭,马儿们也都歇息过来,一行人便又上路了。 童子留下的标示是灵气聚成,只有顾娇能看到。 大概一两里路,就会有一个,顾娇骑在马上,让马儿小步前行。 到这一段,标示渐渐的少了,也许是因为童子对于惠文留下的血,感应没有那么强了。 马儿走得也有些艰难起来。 戈壁上的路,有些地方是碎石,有些地方干脆就是沙子了,马儿走得小心翼翼,若是一不当心将马蹄陷入沙子中,是有可能受伤的。 走到傍晚的时候,前方不远处有砂石堆起的丘陵,下头看得到房舍,顾娇眯着眼远眺片刻,那房舍连成小小一片,说不定是个部族,或是村落。 “到那边去看看。” 若是有骆驼,倒是可以买上几头。 这处房舍,的确是胡人的部落。 是阿史那部落的一个小小分支,春夏的时候,他们也不在这处,而是追寻水草丰盛的牧场放牧,这一处可以避风的凹口,是他们用来过冬的地方。 杜尔正缩着脖子,从院子里拿些木柴进去屋里,突然看到远远的,有几个人朝着他的院子而来。 他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站直身体,抬头望去。 居然是几个年轻女娘……和一个老仆。 领头的是个全身裹着黑袍的娘子,旁边有个极美貌的小娘子,一个小丫头,跟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 好生奇怪。 冬日里几乎不会有商队经过这里,杜尔是知道的。 而且这几个人绝对不是商人,这几个女娘,都是自己骑马,穿戴也分外不俗,看起来不像是要被卖到大食的女奴,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院子里的男人望过来,突然开口说出一串胡语。 胡好好眨了眨眼,开口问道:“你说什么?” “你们是大顺人?” 男子听懂了,换了大顺话,只是声调略有些奇怪。 “对,我们是大顺来的,经过贵地,想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骆驼。” “骆驼?” “接下去都是沙漠了,我们带的马不好走,如果有骆驼,我们想买几头。” 杜尔的目光落在她们牵着的马上。 这可是好马! 他眼睛一亮,便打开木篱笆门,道:“我家虽然只有一头,但村里有人养得多,我去帮你们问一问。” “那就劳烦您了。” 胡好好笑眯眯的对他一礼。 杜尔脸上一红,道:“小娘子们快进来吧,喝点热茶,天气冷。” 他将几人往院子里头让,又弯下腰去拿木柴,打算回房给客人们烧热水煮茶,暖暖身子。 虽然宁宁带了小泥炉,但她并没有拿出来,而是跟着主人进了屋,道:“您要做什么,我来帮您。” 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娘子和和气气的跟自己说话,杜尔涨红了脸,将木柴抱在怀里,道:“怎能让贵客动手,您坐吧,家里穷,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去煮点奶茶,御寒最好。” “我也一块儿去帮忙。”宁宁道。 见杜尔还要推辞,顾娇道:“主人家,我这婢女最喜欢做吃食,她定是想跟您学一学如何煮奶茶,您就教教她吧,我们这里也有好茶叶,主人家若是喜欢,一道煮来尝尝如何?” 宁宁奶茶已经煮老了的,如何还要问这个胡人学? 她知道娘子是跟人客气,便点点头,对着杜尔微笑。 见顾娇说到这个份上,杜尔也不好再拒绝了,他便跟宁宁一起,往屋角去,那里有个火坑,日常煮茶烤肉烘饼,都是在这里。 胡人房子简陋,并没有一处隔出来专门做厨房的。都是在屋子中间或是屋角挖个火坑,把木材堆在坑内,周围用土夯实一圈,讲究的再用碎石砌个边,防止火掉出来或是外头有东西滚进去。 在火坑中间,会从房梁上悬下一个钩子,若要煮汤煮茶,把锅子挂在钩子上头烧火就行。 虽然不讲究,可这火坑十分有用,冬日里煮两餐饭,一整日屋子里头都是暖的,人可以围在火坑周围,一边烤火,一边吃饭,也是很惬意。 第135章 买骆驼 准备好柴禾跟锅子,接下来要煮奶茶,杜尔从柜子里头拿出一个布袋。 宁宁看了一眼,发现里头是些碎茶砖。 胡人善煮奶茶,但茶难得,他们只能自己去汉人的集市上或是从自己的部落经过的商队手里买一些。 因为茶贵,哪怕是粗茶,杜尔也买不起整块茶砖,只能买一点碎末子,有客人来的时候,加一点奶酥,还有盐巴等,煮出来的就是奶茶了。 宁宁忙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一小团茶叶,笑道:“主人家,要不要尝尝我们的茶?” 杜尔看了一眼,推辞道:“这怎么能行,不是待客之道。” “我们换一换,主人家的茶也给我一点。” 宁宁笑眯眯的把茶叶递过来。 对着甜甜笑着的小女娘,杜尔推脱不得,只得伸手接过。 尽管他并不认得,却也知道这茶香扑鼻,绝不是自己布袋中那些碎末子可以比的。 这茶一定很贵重,他不敢要,正想还给宁宁,却看见小丫头已经去看他拿出来的罐子,问:“主人家,这个就是奶酥吗?我都没见过呢!” 被宁宁一打岔,他的话说不出口,只得答道:“这就是奶酥,自己家里做的,上不得台面,让小娘子们见笑了。” …… 两个人就在屋角煮茶,不过一会儿,茶香混着醇厚奶香,盈满了整间屋子,连杜尔都咽了几口口水,看着锅里咕咕冒泡的奶茶。 拿出几个木头茶碗,他给每人都倒了一碗,招呼道:“喝茶,喝茶!” 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烫得他伸着舌头哈气。 又口齿不清的赞道:“小娘子的茶叶真香,我还是第一回喝这么好的奶茶!” 宁宁笑眯眯的看着他,也慢慢喝茶。 胡好好是来者不拒,喝得很豪迈,东仓君小心翼翼的,捧着茶碗一点点喝。 平常并不喝奶茶的顾娇也入乡随俗,跟着喝了几口。 一碗茶喝得差不多,杜尔对顾娇道:“娘子的马,可要我去喂一喂?我家里有骆驼吃的草料,马儿也能吃的。” 顾娇点点头,对杜尔道:“多谢主人家。” 她说罢,对宁宁使个眼色,宁宁会意,忙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金,递给杜尔道:“又喝了主人家的茶,又吃了主人家的草料,这点钱您收着,若是不够,您再说。” 杜尔一看竟是金子,吓得连连摆手,道:“太多了太多了,一点草料一点茶水,哪里值什么钱?小娘子太客气了!” “不多不多,还要麻烦您帮我们一起买骆驼呢,这是谢礼,等骆驼买好了,还有呢!” 胡好好在一旁说道。 东仓君也捏着胡须道:“主人家收下吧,不然我们也不敢叫主人家帮着选好骆驼了。” 杜尔被他们左一句话右一句话说得脸通红,他只得双手接过,对顾娇合掌道:“今日是遇到贵人了!太破费了!” 接着,他又道:“我叫杜尔,我们这个小村子,是阿史那部族的分支,每年冬天都来这处过冬的,冬日里大家少出门,也用不到骆驼,我这就去帮娘子问问,看有没有人愿意卖出去。” 他说着,想了想,道:“斗胆问一句,若是娘子们买到心仪的骆驼,那娘子的马,要怎么办呢?” 这倒是把顾娇问得愣了愣。 她原本想着若是前路难走,就让胡好好带着马儿回去,可这法子也算不得顶好,一来一回,太费事,也费狐狸。 “我想,若是娘子们还要回来的——我们村子到明年四月一直有人在的——不如就把马押在村子里头,问村里借几头骆驼,娘子回来的时候,再还回来就好。” 杜尔忐忑不安的说着,他看一眼胡好好,再看一眼那老仆,“我看娘子们行李不多,应当不是远行,说不定还会回来的对吧?” 顾娇手里还捧着木碗,她认真想了想杜尔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万一……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这些人,就再去买几匹好马赔给镇国公便是,无非是一点钱,不是什么大事。 总比这些马跟着她们去沙漠中不慎受伤甚至丧命要强。 听说胡人向来爱护马儿,若是把马留在这里,定然能照顾好的。 杜尔见顾娇神情冷淡,垂着眼并不说话,便有些惊慌。 自己不会是得罪了贵人吧。 一定是自己太自以为是,看小娘子和气又大方,就自说自话地替贵人的马安排了去处,让贵人觉得不高兴了。 杜尔知道这样的贵人一旦发起怒来,是十分可怕的,抽几鞭子倒是小事,有的时候,部族里的牧民得罪了族里的大人物,被困着丢去戈壁上喂狼也有的。 这几位小娘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肯到家中喝杯茶就是屈尊降贵了,怎么自己还那么没眼色的说些傻话。 贵人明明刚刚给自己金子来着。 他窘迫得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想着是不是应该先把金子还给小娘子,就听到顾娇道:“您说的有道理,比我们想的周全。” “那就按您说的,我们把马留下,借三头骆驼吧,若是钱不够,您尽管说,我们补齐就是。” “我跟他一块儿去吧娘子!我还没见过骆驼呢!”胡好好忙蹦起来,“正好学着怎么挑好骆驼!” “娘子我也想去……”宁宁拉着东仓君一块儿道。 顾娇淡淡笑起来,“都去吧。” “耶——” 两个小丫头拉着老头儿欢呼起来,拉着还在发呆的杜尔出去了。 顾娇在房中闭目养神。 等大概一个多时辰,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回来了。 “东仓君呢?” 顾娇没看到老头儿,有些奇怪地问道。 “东仓老头第一次看到骆驼,好似被吓到了,杜尔正教他骑骆驼,这时候跟借给我们的人家写一个凭据,杜尔说这样比较好,免得到时候人家不认账。” “还会不认账?” “杜尔说我们的马比骆驼精贵,其实压两匹马就能换三头骆驼了,他跟人家也说好了,马儿还是由杜尔照顾,等我们回来直接找他拿就是。” 胡好好说完一笑,“这个杜尔,生怕我们麻烦,是个好人呢。” “我还以为胡人都是凶神恶煞的。” 宁宁小声说了句。 顾娇摇摇头,道:“都是普通百姓罢了,而且他们这村子离商路不远,应该见惯了来往商队,与那些爱打打杀杀的凶徒,不是一路人。” 第136章 干旱 等东仓君跟杜尔一起回来时,牵着三头骆驼。 给骆驼挂上不多的行李,再挂上水囊,几个人就打算出发了。 “杜尔,你们的水给我们这么多,没关系吗?” 东仓君忧心忡忡,如果不是杜尔坚持要给,他原本并不想要,娘子有神通,他们即便走在沙漠中,也不会缺水。 可不要的话又很难解释,杜尔也不会放心这几头骆驼。 村子里头只有一口井,井里的水似乎也不多,为了把几只水囊灌满,可是花了好长时间。 他跟杜尔聊了聊,才知道,方圆几百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下过雨了。 “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绿洲,那里有泉水,跟我们的水井,在地下是相通的。” 杜尔虽然也愁眉苦脸,但他并不吝啬这些水。 小娘子们接下来要去沙漠,没有水可万万不行。 至于他们,村子里就算暂时缺水,总能熬一熬,实在没有办法,还可以去绿洲运水回来,不会怎样的。 而且骆驼耐旱,好几天不喝水,也不会怎样。 “你们沿着商路,往西再走几十里,就能看到那个绿洲了,在那里可以补充水,绿洲里说不定有商队,能换点吃食什么的。” 杜尔细细嘱咐,“骆驼在绿洲就能吃饱喝足,只要吃饱了,能管半个月呢!”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你们要寻的东西实在寻不到,就回来,这三头骆驼都认识回来的路,不用担心。” 胡好好跟宁宁认真听着,不住点头。 虽然天色已经晚了,但顾娇她们仍是坚持出发,杜尔劝说不过,又从家里拿出几枚胡饼,一定要几人带上。 实在推脱不过,宁宁只得接了,她拿着胡饼,趁杜尔不注意,将一块碎金子,塞进他的袖子里。 …… 仍是在夜色中赶路。 顾娇却并没有刚开始那样着急。 因为到了这一带,几乎看不到童子留下的标记了。 那么,惠文要么就是在这附近,要么仍是遁走了。 但他既然重伤,说不定并没有足够的体力使出遁术。 他躲在附近,是极有可能的。 顾娇甚至觉得,也许,他就在杜尔提起的那一处绿洲之中。 “娘子,骆驼好高啊!” 胡好好坐在骆驼的双峰之间,她双手抓着驼峰,把头靠在身前的驼峰上,巴掌大的脸蛋几乎埋在骆驼褐色的长毛中,只露出一双闪闪亮的眼睛。 另一头骆驼上坐着宁宁,而东仓君化作老鼠模样,钻进挂在驼峰上的一只褡裢中,只露出一个脑袋,正在打瞌睡。 这一路上辛苦,东仓君年纪大了,有些熬不住。 褡裢的一边装着大老鼠,一边装着干粮,跟宁宁小泥炉,还有那套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的锅碗杯盏,倒是正好搭在骆驼的两个驼峰之间,宁宁再坐在上头,双手抓着驼峰上的长毛,精神得很。 骆驼走得不慌不忙,坐在骆驼上的狐狸随着骆驼的脚步一晃一晃,瞌睡虫是赶也赶不走了。 过不了一会儿,她已经呼吸平稳,跟东仓君一样睡着了。 “好好也不怕掉下来。”宁宁有些担心。 顾娇看她一眼,道:“没事,她卡得很紧,没那么容易掉下来。” 再说,掉下来也没关系,正好醒醒神。 …… “娘子,星星好美啊……” 宁宁抬头看天,发出赞叹声。 出了关外,浩渺的沙漠无边无际,而星空比起曾在安西关看过的,更加磅礴壮观,一颗一颗的星星缀在夜空之中,那般大,那般亮,近得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宁宁昂着头,仿佛沉浸在这梦幻般的美景之中。 顾娇微笑着看她,轻轻说了一句,“是啊,真美。” 绿衣的小娘子抬着头,星光落在她的鼻尖上,显出一点点莹白,红衣的懒丫头把脸埋在驼峰上,睡得东倒西歪,白胡子大老鼠缩在褡裢里,露出一点颤巍巍的耳朵尖儿,随着骆驼的脚步一晃一晃。 很多年后,顾娇想起夜色下的这一幕,都会不自觉露出微笑来。 …… 清晨,在第一缕阳光照到宁宁的头发上时,顾娇看到了杜尔说过的那个绿洲。 的确算不得太远。 绿洲不大,顾娇觉得,骑着骆驼绕上一整圈,也不会花上一个时辰。 但让人觉得有些惊讶的,是这绿洲里面,竟然有房舍。 不是胡人的那种用夯土堆起来的矮房子,而是正经的楼阁,有两层高,红柱白墙青瓦,是大顺人习惯的样式。 难道,这绿洲是大顺人占据的不成? 顾娇在心里想着,赶着骆驼,往绿洲而去。 胡好好已经醒了,她一眼便看到前方有房舍有树木,兴高采烈道:“娘子,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是新的城吗?” “应该是杜尔说过的那个绿洲吧。”宁宁在一旁插嘴。 “绿洲?那怎么不绿啊?”胡好好有些疑惑。 “现在冬天啊,哪里还有绿叶?”宁宁翻了个白眼。 “呃。” 胡好好尴尬的摸摸鼻子,倒把这茬给忘了。 其实也不怪她,对活了好几百年的她来说,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四季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分明,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也是有的。 “娘子,你看那个房子,好像是大顺的!” 为了掩饰尴尬,胡好好换了个话题。 “是啊,看起来不像是胡人的房子。” 说着话,顾娇她们已经进入绿洲。 此时正值冬季,若是在春夏,想必这里也是鸟语花香,绿意盎然的。 环顾四周,树木倒是不少,只是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偶尔还有几片留在树枝上,也是焦黄干枯,在风中瑟瑟发抖。 “娘子!这里有冰呢!” 胡好好发现新大陆,忙挥手叫宁宁顾娇过去。 有冰,就是有水。 果然,被枯木环绕着的,是个小小的水塘。 顾娇仔细看了看。 树木离水塘有些距离,也就是说,原本水塘并不是这样小的。 她抬起头,杜尔也说过,绿洲里有清泉。 那泉水,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汪出一弯月牙儿的形状,不知该有多美。 可惜如今泉水只余下中心的一点点,也已经冻结成冰,周围草木凋零,生机几乎断绝,美景早已不复存在了。 第137章 鹔鹴 出了安西关一路走来,除了杜尔的那个村落,就没有见过活人。 诚然,这是因为在冬季的缘故,往来商队都会避开这个寒冷的季节,牧民们带着牲畜,集中到几处避风的居住地过冬,就连悍勇好战的胡人兵士,也不会在这个季节去骚扰大顺的边防。 戈壁沙漠中的寒冬十分严酷,几人的路途中亲眼目睹了不少半埋在沙土中的骸骨,有野兽,也有人。 这个绿洲,在春夏之际想必也是来往商队,旅人们的必经之处,这一汪清澈甘洌的泉水,养活了多少沙漠中的生灵,可惜,现在却已经接近干涸,生机寥寥了。 走近了看,那栋二层高的阁楼也风化得厉害,墙面斑驳,门窗被沙土覆盖, 顾娇的金眸在此时闪了闪。 胡好好跟宁宁已经下了骆驼,牵着骆驼到了水塘边。 虽然那水所剩无几,表面还覆着一层薄冰,但有总比没有的好,胡好好低头看看水塘,估摸着冰不算很厚,便抽出破甲剑,想戳破冰层,让骆驼先喝水。 她刚刚戳了两下,就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 那声音很奇怪,似孩童,又似老妪,一时娇嫩,一时沙哑。 胡好好忽的一下抬起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个燕子,落在一棵快要枯死的树上。 “大冬天的,怎么这里还有燕子?” 胡好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只黑白相间的鸟儿,觉得这燕子看起来,有几分古怪。 “好像……不是燕子吧?”宁宁凑到胡好好耳边,悄声道。 胡好好拧着眉,突然悟过来—— 不对不对,燕子怎么会说话? 刚才是那个燕子在说话吧? “你是谁?” 那燕子又问。 “你又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胡好好反问,“你是不是燕子?怎么会说话?” 宁宁扯扯胡好好的衣袖,道:“我看它不是燕子。” 这鸟比燕子要大一圈,蹲在树枝上,仿佛一个巨大的毛球,几乎没有脖子,毛球下头也看不见它的双足。 那鸟问了两回,见胡好好不回答,显然是生气了。 “凡人,速速退去!” 它扑棱着双翅,撑起滚圆的身体,露出一双脚爪。 那爪子,却不是鸟爪,仿佛是某种兽类的爪子。 “咦!这是个妖怪不成!” 胡好好大惊,将手中破甲剑横在身前,喝道:“妖孽!你想怎样?” “它是鹔鹴。” 顾娇在她身后道:“好好不必紧张,它不是妖怪。” “不是妖怪?它怎么长得那么古怪?” 胡好好觉得那爪子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 突然,她一拍脑袋,从骆驼身上的褡裢里掏出还在瞌睡的大老鼠,捏住小爪儿一对比,一模一样! 那鸟竟然长了一双老鼠爪子。 果然不是燕子! “它是五方神鸟中的一种,西方的鹔鹴。传说它从不落地,身似燕但比燕大,脚短,爪如鼠。” 顾娇看着树梢上的神鸟,缓缓道。 那鹔鹴听顾娇说它脚短,气得在树上跳来跳去,叫道:“尔等凡人,胆敢对神鸟不敬!” 它骂了几句,还要继续说,宁宁突然看到那鸟的背后有黑影晃过,不由得“啊”了一声。 绿衣不知何时从宁宁的小旗子里溜了出来,爬上树扑倒了那只鹔鹴,将它按在脚下。 一半长得像鸟,一半长得像老鼠,可太符合猫咪的审美了。 这么迷人的食物,不多见。 绿衣瞪着一双莹莹绿眼,喵了一声,顾娇刚说出一个“等”字,那黑猫,已经把鸟头咬了下来。 “……” 宁宁从牙缝里“嘶”了一声,偷眼看看顾娇,道:“娘子,把神鸟吃了,不会有什么祸事吧……” 顾娇笑了,她看黑猫动作迅速,舌头一卷就把鸟头嚼碎吞了,便道:“虽然它是神鸟,却并不是吉祥之兆。” “还有坏的神鸟吗?” “鹔鹴现世,常常预兆大旱。” 树上的黑猫不管什么神鸟不神鸟,它慢条斯理的扯下那鸟的脚爪,用爪子拨了拨,才咬来吃了。 看来,这一片,的确是将有大旱,但绿衣竟然出其不意,把这预兆的凶鸟鹔鹴捕获吃了—— 说不定这猫儿无意之间,缓解了此地的旱灾呢。 左右绿衣吃都吃了,又能如何,要是有什么祸事,就再说吧。 顾娇想着,看向那快要干涸的水塘。 连泉水都快要干了。 顾娇微微颦眉。 宁宁已经架起了小泥炉,她先把杜尔送的几张胡饼拿出来,在炉上烤热,分给众人。 烤过的胡饼焦香四溢,拿在手里也热乎乎的,吃一口,让人的眼睛都要舒服得眯起来。 虽然简陋,但在这种时候,有一张热乎乎的胡饼吃,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烤好胡饼,宁宁又开始熬粥。 水塘里的水看起来有些浑浊,宁宁不敢用,用的是自己带的水。 粥很快熬好了,各人吃了一碗,又歇了一会儿。 三头骆驼就着胡好好砸出来的冰窟窿喝了水,胡好好便牵着它们,绕着绿洲去找还未枯完的草吃。 等到几头骆驼好不容易吃饱了回来,已是暮色蔼蔼,眼看天就要黑了。 “娘子,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胡好好将骆驼们拴在树下,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楼阁,“如果是过夜,不如去那里,能避风呢。” 虽然是在绿洲之中,冬夜也不会变温暖,一样冷的怕人。在这样的酷寒之夜,哪怕是燃起篝火,也不如到屋子里头更能保暖一些。 顾娇抬头看向那栋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看还是在外头的好。” “嗯?” 胡好好不解其意,她转头去看那栋小楼,虽然满是尘土,显得灰扑扑的,但显然门窗齐全,也没有要倒塌的迹象,为何娘子不去? 难道说——里头有人? 啊,不对,说不定不是人。 “娘子,要不我去打探打探?若是有先客,就跟他们套套近乎,求个方便如何?”东仓君吃饱喝足,也歇足了觉,自觉有了点精神,便想着出把力气了。 顾娇又抬头看着那栋楼,确切的说,是盯着楼上。 “那好好与东仓君一起去吧。” 第138章 守军 “娘子,那里头,是有什么吗?” 宁宁这时候也悟了过来,问道。 “嗯,我本不欲打搅,但转念一想,也许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打搅。” 顾娇这话说得有些玄妙。 宁宁不是很懂。 她转过头,看见胡好好跟东仓君两个,已经站到那栋楼阁的门前,正轻轻拂去了门上的尘土。 “请问,有人在吗?” 胡好好把门上的尘土拂尽,对着大门,恭敬行礼。 并没有什么动静。 东仓君从门缝里往里头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们是大顺来的旅人,因夜晚寒冷,想借用贵处歇息一晚,不知可否?” 胡好好仍是恭敬的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冲着大门朗声道。 那斑驳的红漆大门,“吱呀——”一声,突然打开了。 胡好好吓了一跳,跟东仓君对视一眼,点点头,迈过了门槛。 楼阁里面还挺大,进门就是一个大厅,正中放着一只长案,角落里有几件老旧的家具,同样蒙上了厚厚一层灰。 胡好好四下看看,咳嗽几声,轻声问了句:“那我们就进来了?” 东仓君则转着圈儿,四下都拜了拜,口中喃喃:“打搅了,打搅了。” 胡好好见状,偷偷凑过去,在东仓君耳边道:“老头儿,你也看到什么了?” 东仓君摇摇头道:“我想娘子刚开始都不愿意来,定然是这里头有什么,礼多人不怪,多拜拜又不会少块肉。” 说话间,顾娇跟宁宁也走进来了。 宁宁进来便四处望了望,道:“挺好的,地上铺毯子,还能睡一觉呢。” 尽管靠着骆驼也能睡,不至于太冷,可骆驼有点臭,她觉得娘子虽然不会抱怨,必定是难受的。 既然已经进来了,几个人便立刻分工合作,东仓君去把骆驼们都牵过来,拴在大门旁边的柱子上,这里背风,比刚才在树下要好得多了。 胡好好则跟宁宁一起去外头捡了些枯枝树叶子回来,堆在厅堂的中央,点一堆火,就能暖暖和和的睡一夜了。 顾娇绕着厅堂走了一圈,目光在一件件看不出原貌的家具上流连而过。 突然,她停在一个架子前。 宁宁转头看到,她伸手去摸了摸架上锈迹斑斑的长枪,轻叹道:“原来,这里曾是大顺的守备之处。” 几十年前,还是先帝的时候,大顺富有四海,几条商路连通西域诸国,往来商队不断,无数的金钱、丝绸、瓷器、茶叶,还有来自遥远黄金之国的珍珠黄金宝石,昂贵的商品在这里交汇融合,又不断分散开去,东西贸易之路,如同一条条脉动的河流,奔腾不息。 连带着这沙漠中的小小绿洲,也如同许多因贸易而繁盛的城池一样,成为了沙漠中的一粒明珠。 可先帝晚年宠爱贵妃,使得帝国内奸臣当道,而国师更是一手遮天,勾结权氏父子,给大顺带来一场灭顶之灾,山河破碎,国土凋零,后来即便建武帝赶走权氏,花了十年修身养息,也还未能恢复往年的繁华盛世。 商队未曾断绝,贸易仍在继续,可到底不如当年。 而大顺因国力有限,早已放弃了安西关外的几处守备府,近三十年来,大顺的军队都在安西关以东,除了抵御外敌作战,并不会再深入西域。 因此,这些地方,也都荒废了。 顾娇抬头往上看,兵器架的后面,是木质的楼梯,通向二楼。 “娘子,喝茶。” 宁宁端着一杯热茶,递过来给顾娇。 她也好奇的看了看兵器架,道:“这里还有兵器呢。” “曾有过守兵。” “守兵?为何这里会有守兵呢?” “几十年前,这一带,也是在大顺的统管之下,这是商路上的绿洲,有守军在这里,可以检查来往商队里有没有藏着敌国的奸细,或是有夹带什么违禁品,另外,还要抽税。” “抽税?” “是的,商人的税重,抽税,检查,都得是军队来做,才不会乱。” 顾娇说着,喝了一口茶。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朝楼上扬声道:“诸位勇士看了这样久,何不下楼来一叙?” “!” 宁宁瞪大眼,也往楼上看去。 从木楼梯的栏杆缝隙间,冒出来几张惨白的面孔。 “啊!” 宁宁往后退了一步,“他们是……” 胡好好也看到那几张面孔,差一点就要去抽剑,但转念一想,娘子定是早就知道这楼里有先客了。 也许不是先客,而是主人。 “请问,几位是从大顺来的吗?” 其中一张面孔从楼上飘了下来,落到一楼,他便长出了四肢躯体,身上还穿着盔甲,是个兵士,只是有些面黄肌瘦。 他看到顾娇手中的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顾娇便对宁宁道:“再去倒些热茶来。” 宁宁连忙去倒了来,拿了四五只杯子,用一只托盘装了,放在长案上。 “若是不嫌弃,请勇士喝一点茶吧。” 顾娇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也不知道是不是茶香太过诱人,那鬼并不与她客气,走到长案前,认真闻了闻其中一杯茶。 待他闻完了,满足的叹了口气,楼上剩下的几人也忍不住,一个跟着一个的飘下来,对顾娇拱手道:“多谢娘子的茶。” “请!” 闻完了香气,几个兵士也不好意思再上楼去,便留在楼下,跟顾娇她们聊起天来。 他们在离火远一点的地方席地而坐,宁宁仍是拿出小泥炉来煮粥。 胡好好便悄悄问她,“你是不是给他们煮的?” 宁宁点点头。 这几位大顺士兵看起来都瘦得不行,嘴唇是枯的,脸上也干裂的起皮了,说不定已经很久没有人给他们烧过香,供奉过吃食了。 “请问娘子们,这是要去往哪里?” “我在找一个人,若是找不到,就回去了。” “娘子在找谁?” “娘子回去,是回大顺吗?” “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收到过大顺传来的书信了……” “如今大顺是几年了?” “安西关的斐将军还在吗?” 几个鬼魂七嘴八舌,一连问出了好些问题,连顾娇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了。 第139章 困守 诸鬼你一句我一句的,顾娇也不知要从何说起了。 “你们太吵了,娘子都被吵到了!” 仍是第一位下来喝茶的兵士大声道,他抬起胳膊压了压,虽然面容枯槁,但气势还在,生前应当是管着这些兵士的小队长了。 几个鬼兵安静下来。 宁宁把粥煮好了,仍是用托盘端了过来,按人数盛了六碗。 她笑眯眯的把托盘放在围成一圈的鬼兵们中间,道:“说了一会儿话,想来大家也饿了,吃点粥吧。” 鬼兵们看到又香又软还冒着热气的肉粥,脑子里顿时嗡嗡作响,肚子里咕噜直叫,一时忘记了要问什么,拱手谢过了宁宁,就凑了过来。 趁着鬼兵们“吃”粥,宁宁扯了扯顾娇的衣袖,问道:“娘子,他们刚才好像说安西关的斐将军,可是,安西关不是一直都是镇国公吗?十几年前就是了啊?” 顾娇低声对她道:“也许是镇国公之前的守将,我们不认识的。” “喔……” 宁宁点点头,有些同情的看那些守军们一眼。 他们不知道安西关已经换了守将,也不知道大顺换了皇帝吧。 也不知道在这里多少年了。 很快,鬼兵们喝饱了热粥,那位小队长起身,恭恭敬敬对顾娇及宁宁抱拳道:“今日得娘子们一粥一茶,以慰多年饥寒,我们感激不尽!” “不过小事,当不得各位的谢。”顾娇起身回礼,又问:“我在寻一个受了伤的道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穿一身青色道袍,手里拿着拂尘,请问诸位可曾看到过?” 那小队长露出思索神色,道:“前两日看到过,那个道人来泉水边,停留了一会,就往西边去了。” “西边?” “是,从我们这里往西,是高茶城,一城便是一国,是个大城呢。” “高茶……” 见顾娇沉吟不语,小队长偷偷看她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们自大顺来,可是从安西关出来的?我们想请问,如今安西关的斐将军可还好?” 顾娇没有说话。 那几名鬼兵神情紧张起来,难道说是不好了? 其实顾娇在想,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告诉这些鬼兵,如今大顺已经改朝换代,当年的将军,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吗? “这些年来从大顺出来的商队,往来经过这里的应该不在少数,为何诸位没有问过别人呢?”顾娇有些疑惑,问了一句。 “娘子们不知道,这些年来,经过月泉绿洲的商队少了许多,很多都是匆匆打了水,喂了骆驼就走,停留的人很少,即便有人停留,也不进来这楼。” 小队长说着,脸上有苦笑,“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进来的,我们一现身,话都没说,就把人吓跑了。一两回后,再没有人走进来了。” 他深深叹口气,“这个守备所,已经好多年没有人来替换了,所以我们疑心,是不是安西关不好,或者是斐将军不好,或是……” 忘了…… 顾娇欲言又止。 她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如今大顺国力衰弱,安西关以外的西域四镇,早已放弃。 那小小的月泉绿洲,自然是……不要了。 见这位一直神色淡淡的小娘子脸上显出几分为难,那小队长故作轻松的嘿嘿笑了几声,道:“若是小娘子不知道也无妨的,无妨的。” 顾娇抬眼看着他们,神色肃然。 “诸位,大顺在十几年前,曾经历一场大难,山河破碎,国破家亡。多年征战后,旧帝不在了,如今是新帝,称建武,大顺的西部边防,如今也以安西关为准,安西关以西,不再是大顺了。” 几名鬼兵听得目瞪口呆。 一时间,他们甚至无法理解顾娇话里的含义。 “这里,月泉绿洲,不是大顺了?” 过了好久,小队长才颤抖着声音,问出一句。 顾娇点点头。 “不是大顺了?不是了?” 他仿佛不敢相信,问了一遍又一遍,泪水迅速挤满他的眼眶,一颗又一颗滑落下来。 其他几个鬼兵,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一时间,整栋楼里鬼泣声声,若是有人路过,能被吓出个好歹来。 “我们几个,是永德三年换防到这里的,本来是守三年的,可是后来一直没有人来换防,我们送了许多信回去也没有回音,送信去的兄弟也没有再回来,到最后……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 “守备月泉绿洲,是我们的第一要务,比性命都重要些,我们决心驻守此地,等待关内想起我们来。” 哭了好一会儿,鬼兵才抹了抹脸,哽咽着道。 他们不是不能回去安西关,可此去路途遥远,要经过广袤的戈壁沙漠,他们一旦离开,等于将这一处绿洲拱手让人,他们剩下的几个人商议了许久,决定就留守在此。 斐将军一定是被什么事情拖住了手脚,才没顾得上派人来接任。 总有一天,将军会想起来的。 绿洲有水源,前来饮水的野兽可以猎来吃,也可以挖些野菜,若是有商队路过,还可以换些食物,总不至于饿死。 可一旦生病,无医无药,人便熬不了多久。 因病去世的兄弟,有两个。 去泉水边猎羊,被野狼叼去的兄弟有一个。 他们在这里苦撑,可没有给养,没有像样的吃食衣物保暖,日子过得仿佛野人一般,亏损了身体,最后的三人,也没能熬过四十岁。 “月泉乃是灵泉,我们几个来此之前,将军反复交代,一定要认真守卫,绝不能有失。” “我们如今都成了鬼,灵泉也要干涸了……” 鬼兵说着说着,又悲从中来,伏地大哭起来。 胡好好跟宁宁都听得红了眼眶,东仓君早已泪流满面,正不住地擦眼泪。 “如今安西关,是镇国公在,你们不如跟我们一起,我们将你们带回去如何?” 顾娇轻声问道。 宁宁忙点头,从怀中拿出小旗子。 “诸位勇士不用担心,我这里有法器,可以将你们收起来,到了关内,再将你们放出来就好。” 第140章 要守住灵泉 听顾娇说要带他们回安西关,几个鬼兵愣住,脸上的泪水来不及擦去,还在扑棱扑棱往下落。 可那位小队长却摇摇头,道:“多谢娘子好心,可我们得守住这灵泉,这泉水是方圆几百里最重要的水源,出关的时候斐将军反复交代过,不得有失。” 即使这泉水已经要干涸了。 即使此处绿洲已经生机寥寥。 即使大顺已经不要这里了。 即使已经做了鬼,眼睁睁看着泉水越来越少,也还是要守住这泉水,守住这一片土地吗? 顾娇极少为旁人之事动容,她目光闪闪,看着面前的几个鬼兵,喉头哽咽。 “那我替各位给安西关内送个信,请关内守将派人前来,重新整备此处,如何?” “那就太好了!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小队长高兴的连连作揖,又领着身后几人一起给顾娇道谢。 “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并不能动摇关内守将的决定,也许,他们并不会派人前来……” “娘子,没事的,我们已经是鬼了,也无需吃喝补给,若是没人来,我们还是照常守在这里就好,娘子告诉我们如今大顺的境况,已经十分好了。” 说着,他幽幽叹了口气,“只是忧心那月泉,若是月泉真的干涸了,可怎么好。” 顾娇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一支笔,递给鬼兵,道:“您可以写一封信,我送去给安西关的守将。” 小队长露出惊讶神情,他怀疑的看看顾娇手上的纸笔,抓抓头发,很不好意思的说:“多谢娘子,可我虽然认得几个字,却写不了信。” 顾娇一顿,她倒忘了这个。 的确许多兵士出身穷苦,是没读过书的。 “那您口述,我来写吧。” 顾娇走到那条长案前坐下,胡好好忙过来用抹布擦干净长案上的浮灰,在旁边点上一盏灯。 见胡好好没有拿打火石,而是随手捡了一截枯枝,毫不费力的插进了书案,手指在枝头晃了晃,那枯枝便点燃了,鬼兵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 他这时候才明白,这几位娘子,恐怕不是凡人! “请讲。” 顾娇做好准备,提起笔。 小队长定了定神,认真说道:“卑职月泉守备王二裕,携月泉守备兵五人,恳请大将军……” 他似乎有些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目光求救似的看向顾娇。 顾娇很认真的对他道:“我看,就写,恳请大将军派兵继任月泉绿洲守备,重整防卫,守护灵泉如何?” “是是!娘子说的好!就这样!” 王二裕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 顾娇写好了,将纸折好,从袖中又掏出一个纸人,手上掐诀,往空中一抛。 “砰”的一声,挽着双环髻的童子现身出来,对顾娇一拱手,脆生生道:“娘子!” 顾娇把手中的纸递给他,道:“去安西关找镇国公,务必把这封信送到他手上,跟他说,顾娇请他慎重考虑,此处几位勇士已经守了多年,实属不易,请国公爷体恤。” “是!” 童子应了,在空中消失不见。 鬼兵们双眼不错的看着,见童子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由得发出一声声惊呼。 顾娇对他们微微一笑,道:“信一定会送到。” “多谢娘子!” “等回信的当口儿,我去看看灵泉吧。” 王二裕心中一惊,怎么这位娘子,难道……能让月泉…… 娘子有大神通!说不定真的能让月泉复苏! 他们为灵泉而愁苦,已经好几年了,今年尤其让人犯愁,因为久不下雨,月泉只剩下丈余,里头的水也因为混进太多尘土而变得浑浊,泉水周边的树木干枯,并不仅仅是因为冬日,而是因为月泉枯竭,绿洲的草木得不到滋养,纷纷枯死。 水没有了,前来饮水的动物也少了,人就更不用说,也越来越少。 这里,眼看着就要变成死地。 因此王二裕他们几个才忧心如焚,可除了忧愁,也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只能日日在楼上的窗前看着泉水发呆。 顾娇走到泉水跟前,低头看了看。 胡好好也在她旁边,探头看了看,她白日里戳出来的那个窟窿还在,能看到里头的水光粼粼。 顾娇回头对宁宁道:“宁宁,四海呢?” “娘子要用四海给泉里加水吗?” 胡好好好奇的问。 顾娇摇摇头,“泉水干涸,大约是因为久未下雨,地下的暗河里也没有水了。” “先用四海降一点雨水吧。” 顾娇说着,接过宁宁递过来的白玉瓶,托在掌上。 她口中喃喃低语,手中掐诀,一道带着银光的水雾,从四海的瓶口中喷涌而出,往空中而去。 虽是半夜,天空中仍是晴朗无云,满天繁星。 无云而有雨,这也是让人惊异之事了。 很快,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干燥的戈壁沙漠之中,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了。 “娘子,这里太干了,雨下下来,也没什么用啊……” 胡好好皱着眉毛,扭着头看四周,雨是下下来了,可地上没有一点雨水的痕迹。 “雨水会渗入地下的暗河之中,只要充盈了雨水,这月泉,也会重新涌出甘泉。” 顾娇仍是维持着姿势,雨下的不算大,却绵延不停。 “左右绿衣已经将鹔鹴吃了,也许是天意吧。” 黑猫此时站在宁宁的肩上,听顾娇提到它,“喵~”了一声,很有几分得意。 这雨一下,便下了整整两日。 期间童子已经回来,带回了镇国公的口信。 他说绝不能让为国奉献一生的将士们失望,近日就会挑选合适之人,先来月泉绿洲探查整理,至于日后是否再派出军队,将此处重新纳入大顺的管辖之下,扯扯颇多,还需跟朝廷商议,不能立刻就下定论。 王二裕及各位勇士之骸骨,定然会接回大顺,妥善安置,以告慰勇士们的在天之灵。 王二裕带着几个鬼兵,规规矩矩的跪地听了。 “其实,若是暂且抽不出人手,也无妨,终于将月泉守备的消息跟境况送到了安西关,我等已经,十分欣慰。” 王二裕红着眼眶,对顾娇道:“只要朝廷还记得我们,还记得月泉,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是啊,终有一日,这里会重新属于大顺,恢复往日的荣光。 第141章 你是什么神仙 月泉的雨下了两日。 虽然雨不大,可也滋润了这一片干涸的土地。 其中树木的变化最为明显,虽然冬日里发不出新芽来,但好些树木已经不再呈现出一副濒死的枯槁样貌,仿佛一夜之间挺直了腰背,舒展了枝干,连干裂的树皮,也显出一点儿润泽来了。 月泉的水明显涨了起来。 虽然不能恢复到全盛的状态,但至少,没有消失的危机了。 王二裕看得热泪盈眶,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位黑衣娘子的感激之情。 明明素不相识,却愿意施以援手。 而自己却无以为报。 他觉得惭愧,正在烦恼要为娘子们做点什么才好,她们却要离开了。 “娘子要去高茶城吗?从我们这里出发,大约走上五六日,就能到了。” “多谢你。” “是我们要谢谢娘子才是!” 王二裕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已经是个鬼,只能在夜里出现,连帮娘子带路都做不到。 顾娇打算去高茶城看一圈,若是实在找不到惠文,也只能作罢。 好在已经知道是他在作怪,总有办法,能抓住他的。 顾娇刚踏出门,突然面色一变。 她袖子一甩,身后的大门“咔嚓”一声关上,胡好好大惊失色,忙上前去推,那门却重若千斤,固若金汤,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这是怎么了? 只得贴到门缝上,向外看去。 门缝中只能看到金光万丈,闪花了眼睛,她实在看不出外头有什么,急得跳脚,王二裕这时候已经上了二楼。 胡好好跟宁宁见状,也要跟着上去,却看到王二裕青白着一张脸,惶然道:“外头有个人浮在空中,金光闪闪的,不会是神仙吧?” 胡好好心中大震,暗叫不好。 怪不得娘子突然关了门,定然是不能让神仙看见她们几个。 她想明白了此事,忙点点头,拉着宁宁跟东仓君,躲在门后,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神仙。 胡好好很心焦。 …… 门外,顾娇看着面前这位。 很难描述出他的外貌。 人身兽头,身上穿着黑色圆领长袍,手脚也都是人的模样,头上有两只已经成型的小角,长吻两侧也有须,脸上看得出覆着一层鳞片。 似龙似蛇又似蛟。 他到底是谁? “阁下,有何贵干?”顾娇问道。 “尔等术士,好大的胆子!” 那位仍然浮在空中,一双眼睛冷冷看着顾娇,“竟然在此降雨!” 顾娇眨了眨眼睛,难道他竟然是条龙不成? “敢问,神君名讳?” “吾乃神蜧,掌管此地云雨诸事!” 顾娇皱了皱眉,原来不是龙,仍是一条蛇吗? 传说黑蜧的确有行云布雨之能,可要掌管一地的风雨雷电,它还远远不够格吧? “此地没有龙王吗?” 为何竟然让一条伪龙,夺了神位。 那神蜧听她问龙王,只轻蔑一笑,道:“月龙犯了事,被囚禁于离此地五百里的北地,他不在,便是我来管了。” “既然是阁下在管,为何此地久旱不雨,生机断绝?阁下管了个什么?” 顾娇冷冷问道。 这神蜧听她问得十分无礼,不由大怒道:“此地愚民不通教化,也不懂得供奉神位,为我献上香火祭祀,没有三牲六畜,我为何要与他们下雨?” 原来他不满没有香火,百姓们也没有按照惯例供奉于他,便降下了惩罚。 听说许多水源之地,都有龙王,想来他口中那位犯了事的月龙,就是这月泉的龙王了。 怪不得,龙王不在,自然是下不来雨的。 但这位黑蜧,又是如何窃取了神位呢? “阁下——” 顾娇话未说完,就被那神蜧打断。 “少废话!我问你,这里的雨,是不是你弄的把戏?我的鹔鹴,是不是也是被你杀了?真是好大的狗胆!不知死活!” 那神蜧瞪着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直直看着顾娇道:“不过人间一个小小的术士,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不知天高地厚!” 他抬起手,指尖有白烟袅绕。 “你那老鼠鸟是我吃的!有本事来杀我!” 一道黑影突然从顾娇身后窜出,瞬间化作一只黑色的老虎,绿眼盯着云上神君,露出又白又尖的牙齿,狠狠“哈”了一声。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神蜧冷不防看到一个绿眼的老虎,不由得愣了愣。 “自己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还好意思问别人?” 胡好好从后头迈过门槛,手中一晃,抽出长剑,原来是顾娇发现这是条伪龙,并不是天庭来人,便将门上的禁锢术解开了。 胡好好让宁宁跟东仓君留在楼内,跟王二裕他们待在一起,自己出来助娘子一臂之力。 没想到绿衣听到那不人不蛇的家伙冤枉娘子弄死了鹔鹴,“嗖”一下便冲了出去,拦都来不及拦。 果然还是个暴脾气的猫。 “你!你们!气煞我也!” 那神蜧暴跳如雷,双手一扬,立刻就听到“噼啪”声。 一个个鸡卵般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狠狠砸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来。 顾娇双眼微微一动。 冰雹中包裹着石头。 这要是落到人脑袋上,只怕立刻要脑袋开花。 神蜧看着冰雹劈头盖脸的砸落,连不远处那座楼阁的屋顶上都被砸出好几个洞来,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可面前二女一虎,都露出一副仿佛看傻子的眼神。 胡好好往后头喊了声:“宁宁,龟甲伞!” 一把黑伞被丢了出来。 胡好好伸手接住撑开,将她跟顾娇两个罩在伞下。绿衣反正是猫鬼,冰雹嗖嗖穿过它的身体,它也只是低头看了看。 “居然以为打伞……” 神蜧都快被气笑了。 什么伞,能扛住这样强的冰雹?岂不是立刻就要散架? 而下一刻他的眼睛都快瞪了出来。 冰雹砸在伞上,碎的不是伞骨,而是冰雹。 “怎么可能……你们这伞……有古怪!” 胡好好“啧”了一声,这不龙不蛇的家伙,有点儿傻啊…… 她把伞递给顾娇,“娘子,我去解决了他。” “呃……” 顾娇难得迟疑了一下,但她还是点点头,“你去吧。” 反正是伪神,杀也就杀了吧。 第142章 神又如何 这条黑蜧能布云雨,可胡好好却善火,正是克他的。 小狐狸右手持剑,嘴角弯起,她左手已经化出火刃,一刀挥出。 翻滚的火舌气势汹汹,朝黑蜧扑去。 黑蜧被吓了一跳,往后连退,差点脚下一滑,从云上落下。 “娘子,冰雹再落,房子就要被打坏啦。” 宁宁这时候从门内探出一张圆脸,脸上有些焦急。 顾娇抬头看了看,她从怀中掏出四海,手中掐诀,那白玉瓶浮在半空中,正在往下掉落的冰雹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着,偏离了原本下落的方向,统统朝着四海的瓶口而来。 包裹着石头的冰化作了水,被四海吸入瓶中,而石头则落在旁边,很快就堆积起来,地上已经铺了浅浅一层。 顾娇很满意,下了两日的雨,消耗了不少四海瓶中的水,正好补上一些。 黑蜧正被胡好好的火刃追得手忙脚乱,又一眼瞥见冰雹竟然被顾娇的瓶子收了去,心中大急。 这一急,就让他不慎把个真身露了出来。 果然是条黑色的大蛇。 此时天上已经乌云密布,云间隐隐有电光闪烁。 顾娇微微皱了皱眉,即便这黑蜧的法力算不得高强,但他毕竟有神位,若是能打雷,那对胡好好来说,就是个巨大的威胁。 黑蜧巨大的身躯藏在乌云之中,只露出头颅,它张开大嘴,喷出的雨雪如同水幕一般,倾盆而下。 雨雪落到地上,立刻凝结成冰,草木土地也在瞬间化作了冻土冰封。 而云中仍有电光霹雳,胡好好也看到了,她心中犹豫,脚下便慢了起来。道法随心,她一旦失了气势,心中之火便会随之减弱,甚至熄灭。 “好好,烈火咒。” 顾娇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支利箭,穿透迷雾,直达胡好好的心中。 她精神一震! 是啊!它是神只又如何? 残忍狠毒。 竟然因为一地百姓的供奉不够,就毫无怜悯的连年大旱,不仅仅是对凡人,甚至飞禽走兽,草木蛇虫,它们只是生活在此处,又有什么错,就要受此无妄之灾? 它说自己是神,但它又有什么资格,能断绝一地生机? 这种伪神,就算它打雷将自己劈死了,也要在那之前,咬下它一块肉来! 胡好好立刻一跃而起,站上了屋顶,她收起火刃长剑,双手掐诀,脸上神色尽显从容。 黑蜧见胡好好竟然自己收起了狐火,以为她怕了,不由得意,它摇头摆尾,嘴巴一偏,那冰冻的雨雪,朝着胡好好劈头盖脸而来。 胡好好抬头望向天空,她的双手已经在空中极快的画出一只巨大的火符,那双媚眼闪了闪,露出狠绝神色。 那火符在空中陡然出现,熊熊烈焰从天而降,漫天席地,朝着云中的黑蜧冲去。 黑蜧见火烧来,它便吐出雨雪来挡,可那火却炽烈无比,冰冷的雨雪碰到火光,如同水落到了烧红的铁板之上,“哧”的一声,就化作了水雾,消失无踪。 它见雨雪无用,惊慌起来,扭动两下,从口中吐出冰凌来。 可冰凌也无用。 大部分还是被烈焰瞬间烧化,有零星几只穿透了火幕,落到胡好好面前的时候,也化作了水。 胡好好双目紧盯着黑蜧,那大蛇在云中被火逼得无处可退,它双眼赤红,恶狠狠的盯着胡好好道:“尔等胆敢伤害天神,必将遭到天谴!万雷轰顶,魂飞魄散!” “你算个什么神?不过是条臭蛇罢了!” 胡好好怒骂道。 “哼,你若是敢杀了我,天庭必将追捕尔等妖孽到天涯海角,尔等必死!” 胡好好却并不再被它的话语扰乱心神,她在心中默念咒语,将自己体内的灵韵逼入烈火之中,用到了极致。 铺天盖地的赤焰,随着她的手指变幻,竟然凝成了一条火龙,在乌云中追逐着黑蜧。 如顾娇所料,这条黑蜧能布云雨,但它的法力也局限于水中,除了能以水凝成冰来攻击别人,并没有其他攻击手段。 原本也只是偏远之地的一个小小水神,不知怎么得了神位,就觉得自己能掌控这一方生灵的生死存亡,狂妄至极。 胡好好跟着顾娇十数年,她虽然只有六百多岁,但修行已经与千年大妖不相上下,且她属火,又被顾娇逼着学了许多正统符箓法术,单从实力来说,已经有许多小神奈何不了她了。 被屋外的火光吸引,宁宁也跟东仓君一起伸出脑袋来看。 王二裕等几个鬼兵也凑在旁边,大家一起随着火龙的动作转动脖子,眼神从左到右,从东到西,整齐划一。 “娘子,好好真厉害!” “那个黑蛇,真的是天神吗?” “好好不会被抓到天上去吧?” 宁宁一边骄傲,一边又担心,当年娘子说过,如果杀了天上的神仙,会有天兵天将来捉拿,把小狐狸绑在柱子上,用天雷轰她。 顾娇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天空,她心中猜想这等小神,大约天庭也并不如何在意,胡好好即便是杀了它,也不会真有天兵天将来追捕她。 可还是要以防万一。 火龙追着黑蜧在空中穿梭,如同一条真正的巨龙般。 烈火炙热,已经烧到了黑蜧的尾巴,让它发出尖厉的惨叫。 它慌不择路,在云层中翻滚,竟然一头向顾娇这边撞来。 宁宁惊叫出声! 王二裕他们几个忙将宁宁跟东仓君一把拉向身后,却没拉动。 顾娇丢下黑伞,右手抽出黑刃,双足轻点,宽大的衣袍在热风中飘然而起,如同一只展翅翱翔的黑色大鸟。 黑色的短刃,在她手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圆弧。 黑蜧的头颅应声掉落。 那颗头落在地上,滚了几圈,裂开的大嘴里还吐出了好些雨雪来。 胡好好的火龙追上了黑蜧的身躯,缠绕上去,将它的血肉统统吞没,烧得噼啪作响,不断有灰黑从空中落下。 “尔等……必将……” 黑蜧的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吐出几个字,顾娇神色冷冷的走过去,一脚踩下。 血肉立刻崩裂,她看了看天上已经被烧尽的骨肉,道:“杀了你的是青州顾娇,你可要记住了,别到了阎王殿,却认错了人,说错了话。” 第143章 高茶城 胡好好从屋顶跳下,看到地上被顾娇踩碎的头颅,牙缝里“嘶”了一声。 这黑蛇,死得真惨。 他说他叫什么来着?喔,对,叫神蜧,是这里的水神来着。 “娘子,”狐狸抹起了眼泪,“我要是被抓到天上去,娘子可要帮我收尸啊,别叫我跟这神蜧一样,粉身碎骨,没个全尸。” 顾娇瞥她一眼,没理她。 “娘子不疼我~~” 胡好好立刻抹得更起劲了。 “好啦,这黑蛇的头明明是娘子砍下来的,你在那抢什么功劳呢~” 宁宁对正在那踩石头的黑猫招招手,把它收了回去,又道:“别操心了,就算天上有人来抓,也不会抓你的。” “娘子~~~” “你今天烈火咒用的不错,融会贯通了。” 顾娇觉得有些好笑,还是夸了一句。 胡好好得意起来,还不忘谦虚两句,“可惜火太大,全都烧没了。” “没烧完也不能吃吧?” 宁宁看向顾娇,问道:“娘子,那条黑蛇,不会真的是个神吧?” 顾娇则看向月泉,笑道:“不管他它是不是真神,月泉盈满了。” 众人听到顾娇这样说,不禁发出一声欢呼,都跑到月泉旁边来看。 果然,泉水已经漫到了岸边,比原来那小小一窝大了数十倍,果然是一个月牙儿的模样。 水面波光起伏,此时天色未明,满天繁星倒映在泉水中,莹莹粼粼,梦幻一般美丽。 与黑蜧一战,居然歪打正着,让这一地下了足足分量的雨雪,月泉满了,地下的暗河应该也水源充沛,就算等到来年开春,也不怕泉水枯竭了。 “等我们去往高茶,还是得跟百姓们说一说,让他们认真供奉雨神才是。” 顾娇叹道。 天庭中的神仙各司其职,管降雨的,据顾娇所知,应当是以四海龙王为主。他们降雨也不能随意行事,须得天帝或是长生大帝下了令牌,龙王接令,按照令牌上写明的时辰、地点,降下雨水,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毫。 若是多了少了,或是错了时辰,错了位置,都要受到责罚。 而除了龙王以外,一些边远之地,或是未曾教化之地,也有当地的雨神能管云雨,只是他们并不为天庭所管,与本地民众联系更为紧密,民众们为求风调雨顺,香火三牲自然不能少,有些地方,甚至会供奉童男童女,或是年轻的女子为牺牲。 这样的雨神,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妖了。 此地远离中原,也不知供奉的雨神是否还是龙王。 她突然想起,黑蜧似乎说过一句,月龙犯了事,被关到了北地? 嗯…… “娘子,我们这就去出发吗?” 宁宁问了一句,打断了顾娇的沉思。 “嗯,这就走吧。” 王二裕等几人站在大门口,看着顾娇她们骑上骆驼,调转方向,往西边而去。 “请娘子们务必保重!” 鬼兵们长揖拜下,久久没有直起腰来。 “王二哥放心~国公爷说话算话的~他一定已经在派人啦~再等几天就好喔~” 胡好好在骆驼背上,使劲挥手,她人已经走到十几步开外,声音远远传来。 天际渐明,星光渐落。 王二裕舍不得回去门内,他扶着门框,连连点头,直到清晨的阳光快要照到脸上,才被几个兄弟拉了回去,关上了大门。 …… 顾娇她们骑着三头吃饱喝足的骆驼,往高茶城而去。 东仓君歇了好几日,恢复了精力,正跟顾娇说,想先去高茶城去探探路。 既然是大城,那城中一定会有不少老鼠,它一路上都没收到几个徒子徒孙,快要寂寞无聊空虚了。 可顾娇却并不同意。 大老鼠失望的重新回到褡裢里头,发现褡裢的另一边突然探出一只毛茸茸的头来。 “喂,我们去抓四脚蛇怎样?” 绿衣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紧盯着沙漠中的某一处,身体虽然随着骆驼的脚步微微晃动,可那眼神如钉子一般,仿佛要把那块沙地戳出一个洞来。 “四脚蛇?” 老头儿已经过了要抓虫来玩的年纪,它抖了抖胡子,正想拒绝,就见绿衣嗖的一下窜了出去,双爪在沙子上刨了几下,“喵”了一声。 它回过头来,嘴巴里头叼着的不是四脚蛇,而是一只蝎子! 大老鼠吓一大跳,也从褡裢里跳出来,连声叫道:“快吐掉快吐掉,有毒的!有毒!” 它在沙漠上跳来跳去,要抓绿衣嘴巴里的蝎子。 绿衣面无表情的吧嗒吧嗒嘴巴,嚼叭几下,就把那个蝎子咽了下去。 “哎呀,哎呀!” 东仓君急得围着绿衣打转,结果那只猫,一颗脑袋转来转去,又盯住某处不动了。 “你等着,我再抓一只给你吃!” 说着,它又冲向另一处沙子,刨了两下,刨出一条很小的四脚蛇,一口咬住,朝东仓君走来,往它面前一丢,道:“吃吧!” 脸上仍是没有表情,可那双绿眼睛很是得意。 “娘子,你有没有觉得,绿衣越来越像一只猫了?” 胡好好看着这一猫一鼠,觉得有些好笑。 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只黑猫,宁宁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反驳道:“人家本来就是一只猫!”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感觉,它身上那种阴恻恻的感觉越来越轻了,你看它——” 胡好好指了指勤奋刨沙的黑色猫咪,“它以前可没自己去抓这些来吃啊。” 顾娇也看着盯着四脚蛇犯愁的东仓君,微微一笑,“绿衣毕竟是被净玄大师教化过的,日积月累的修行,也许日后能有大成。” “大成?”宁宁疑惑道。 “也不知道世上有没有猫儿的神仙呢。”胡好好哈哈笑起来。 “没有的话,我们绿衣就做第一个吧。” 顾娇微微一笑。 “那老头儿做了神仙岂不是也在绿衣面前抬不起头来。”胡好好越想越好笑。 绿衣见东仓君不吃它好不容易抓到的四脚蛇,很有些不满意。 “你做什么不吃?” “呃,小老儿,小老儿年纪大了……这样的生肉吃下去,克化不动。” 唔……那是不能勉强啊…… 绿衣很是通情达理,它叼起四脚蛇,跳上胡好好的骆驼,把那小玩意儿放在胡好好面前,道:“老鼠说它年纪大吃不得了,你是狐狸,你年轻,你吃。” 胡好好的笑容僵在脸上。 宁宁在旁边爆笑起来。 第144章 你吃 胡好好看看面前的四脚蛇,再看看绿衣真诚的眼睛,咽下一口口水。 怎么才能跟猫咪解释,我是要学着做人的呢? 做人,不能生吃四脚蛇的! 但是这个四脚蛇,看起来也不错耶,不能当着老头儿的面吃老鼠,那吃四脚蛇应该可以吧? 狐狸心中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她与猫咪一起直直盯着面前的四脚蛇,见胡好好迟迟不肯下嘴,绿衣以为她嫌不够肥,“哼”了一声,道:“你不吃我吃。” “啊!” 胡好好还来不及说什么,绿衣已经叼起四脚蛇,三口两口就吞下肚了。 胡好好扼腕。 这猫咪怎么这样性急呢。 胡好好颇有些遗憾的看着黑色的猫咪抖抖身上的毛,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宁宁身边,坐在她的身后,开始舔毛。 这群人真是太难养了,一个狐狸,一个老鼠,居然不吃四脚蛇! 猫咪很生气,下次换蚂蚱给它们吃! 东仓君早已经回到褡裢里头。 “娘子,前面好像也有湖呢。”宁宁突然指着远方,对顾娇道:“娘子看!” 果然,前方有几个不大的水洼,若是用中原的眼光来看,只能说是水洼或是小水坑,但沙漠里头水少,叫湖也没什么不对。 “应该是昨晚斗法时那条黑蜧降下不少雨雪,所以原本干涸的小湖,这会儿水都盈满了。” 顾娇道。 说不定,是那条黑蛇克扣的降水,一次都补了回来呢。 这样看来,新雨神出现之前,这一片的百姓,应该暂时不会缺水了,只是那位月龙,不知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若是他能回来…… 顾娇有些犹豫。 虽然只是一处灵泉,可这件事必然牵扯到天庭,如果伸手去管,自己倒没什么,好好宁宁东仓他们万一牵连进去,只怕不好。 哎……要是能碰到竹冠上仙就好了。 也不知道那位老神仙,到底在什么地方逍遥呢。 这时候,骆驼走得离那些小小的湖更近了,它们看到了水源,打了个响鼻,头一直往湖水那边偏,看起来是想过去喝水。 胡好好记得杜尔交代过,路上若是有水,就让骆驼去喝。 她便驱使着骆驼过去,口中惊讶道:“娘子,这湖水竟然是黄的!” 小小的湖泊如同一块黄玉般镶嵌在沙子当中,水略有一点点浑浊,再远的几个小湖,颜色也各不相同,有的翠绿,有的浅蓝,有的甚至是粉红的,湖畔还能看到点点白色碎盐,一片黄沙之上,小小的湖星罗棋布,放眼看去,仿佛黄色幕布上镶嵌了好几块色彩各异的宝石,看起来即奇妙,又迷人。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大漠总是广袤而孤寂的。 人常称其为死地,仿佛沙漠之中,没有生命能够存活。 可即便是这样人迹罕至之地,仍是有着无限生机。 顾娇饶有兴趣的看着骆驼低下头去喝湖水,宁宁也伸出手去沾了一点,放进口中尝了尝,惊讶道:“娘子,这水竟然是咸的!” “还有些苦!” 她低头仔细观察脚下,突然捡起一点白花花的碎末,扭头问道:“娘子,难道这些,是盐吗?” 顾娇点点头,“我听说过,大漠中有些湖,湖水是咸的,里头都是盐水。” 那这些,大概率就是盐了! 宁宁大喜,撸起袖子,打算捡些放进自己的行囊中。 行走在外,已经好多天没有补给过调味料,有盐可以白捡,真是意外之喜! “宁宁,这个盐能吃吗?”胡好好也过来帮她,一边捡一边问,“我刚尝了感觉有点苦。” “管它呢,我看骆驼都喝了水,反正捡了不亏,万一带的盐吃完了,还能凑合用。” 顾娇面带笑意看着头碰头的两个小丫头,再转头遥望前方。 远远的,地平线的那一端,似乎能看到些什么,有点像是夯土的房屋,或者不是房屋,而是城墙。 也许,高茶城就在前面了。 *************** 惠文躺在一处空屋之中。 他被顾娇重伤,两座金山的重创让他的脊骨差点断了,还好他及时切断了与傀儡之间的联系,才侥幸逃得一条命出来。 那女人为何如此厉害? 师祖知道吗? 定然不知道,不然怎会让自己去杀她呢? 惠文头一回觉得,师祖的命令,实在难以完成。 若是自己没能杀了顾氏,反而被她所杀,要如何是好?师祖不会不管自己吧? 师祖对自己,真的有师徒之情吗? 他突然有些恐慌起来。 但转念一想,除了这一次,他还从未辜负过师祖的期待,只要杀了顾娇,师祖一定会像他说的那样,点化自己,飞升成仙吧? 听说,师祖这几十年已经点化了好几位成仙,都是有大功劳的,有人,也有妖。 妖都能成仙,没道理自己不行。 只要杀了那女人,自己也能去天庭,真正的做一回天上人吧? 他躺在地上,胡思乱想。 依稀记得,许多年前……有一百多年了吧……自己曾收过一个弟子。 那个孩子十分聪慧,性格却孤僻怪异,特别爱制人傀,还爱炼鬼。 那孩子似乎很早就习得了这些诡秘之术,师祖却仍让自己去教导他。后来才知道,那孩子出身大家,不能在人前学这些,因此,炼鬼也好,傀儡术也好,都是他偷偷学的,很有些地方学得不通。 自己其实也算不得他的师傅,他也算不得弟子,不过是在他不通的地方,给他一些指点罢了。 后来不知怎么,那个孩子突然不知所踪,自己问过师祖,师祖只说他有事要做,不必再管,也就罢了。 说起来,那个孩子,似乎也是姓顾? 叫什么来着…… 时间过去太久,实在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明?还是铭? 算了,反正也无关紧要。 比去回忆过往,还是去讨好火正于伯真君来得要紧。 许多年前,师祖曾跟自己提过,在西域荒漠之中,有一位上古神,因为性格古怪,不爱与人来往,独自一人在沙漠中修行,从不往中原来。 如果自己能够哄得这位上古大神为己所用,也许能借他的刀,杀了那个贱婢。 第145章 进胡人的城 果然如顾娇所料,前面是一座城池。 她们在中午时分,进了高茶城。 高茶城在西域商路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一座王城了。 所谓一城一国,就是指这座城便是一个王国,国名也叫高茶,鼎盛时期,城中每月都有几十支往来商队,城中居民约莫有二三万,就商路上来说,是个极大的城了。 高茶城虽然不产茶,但从大顺往西域诸国,直到大食的茶叶,几乎都是在此中转,久而久之,这座城就从高参变成高茶,连国名都顺着改了。 不过左右都是大顺人的叫法,高参也好高茶也好,胡语的发音都差不多,意思是“秦之城”,也就是说,这里最初是汉人的地方。 自然,城中的汉人不少。 有些是行商在此暂居的,有些是干脆就在这里成家立业,长长久久的过日子了。 顾娇她们骑着骆驼进城时,一路上有不少人偷偷打量。 一行三人,两大一小,居然三个都是娘子。 虽然顾娇遮着脸看不太清楚,但胡好好光彩照人,美貌非常,就连小丫头也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从城外进来的旅人,哪个不是灰头土脸,憔悴干枯,怎生会有如此干净鲜亮的小娘子呢? 化外之地,没有那么多规矩可讲,许多年轻男人见胡好好生得好,忍不住盯着她看,有些大胆的,干脆凑过来问:“娘子们这是要去哪里?” “要住店吗?我家便宜,来我家吧?” “胡说,我家更便宜,还包饭,娘子们来我这里,保准合算。” “得了吧,你那铺盖一年一换,上头都是跳蚤虱子,叫小娘子们怎么住?娘子还是来我们这里,有上房,干净整洁,最合适尊贵的小娘子了!” 几个穿着胡服的男女上前,热情揽客,争着推销自己家的客栈,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说到最后差点打起来。 今年不比往日,往大食去的商队年年减少,到了冬季更是两个多月,连根商队的毛都没有看见,城内的客栈里头空空如也,已经关了好几家了。 好不容易有客人进城来,在城门口揽客的几家客栈,可不是要打起来么? “别吵别吵,我们不住店。” 胡好好挥挥手,要驱散他们。 东仓老头儿早一刻进城,这时候已经去寻小鼠儿打听了。 总要先把底细摸一遍,才好决定去住哪家嘛。 没想到,她们赶着骆驼要走,那些揽客的伙计却并未散尽。 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上手拉住了胡好好的缰绳,嘿嘿笑道:“小娘子,这般好相貌,不如到我家来如何?” 旁人见他拦住这几个小娘子,一时噤若寒蝉,只面面相觑。 胡好好连话都懒得说,翻了个白眼。 那壮汉拉着缰绳,还在嘻嘻笑,想着若是强拉了走,这娇滴滴的小娘子会不会在骆驼上哭起来。 这等美人实在少见,看她们不过三个女人,还有个小丫头,简直就是一大块肥肉,油汪汪的,怎能让人不赶紧咬上一口。 那黑衣女人虽然看不清脸,看身姿也是个美人,都抢了回去,关进黑屋子里头饿上几天,也就老实了。 楼里这两年汉人的女娘越来越少,突然来了两个美人,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还有那个小的,估摸着养个两三年便能接客了,也不亏! 他心中盘算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旁人一脸古怪的看着他,他突然醒过神来,发现手上一空,紧紧拉着的缰绳竟然不见了! 咦?! 自己并没有拉着骆驼吗?那三个小娘子呢! 是自己白日做梦不成? 他忙扭头去看,并不是做梦,那三头骆驼就在前头,慢悠悠的踱着步子,已经在十几步开外了。 他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远去的骆驼跟那三个娘子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 …… “娘子,你为啥不准我砍了那男人的手。” 胡好好哼哼唧唧的,很不服气。 “他愚昧不堪,又何必跟他牵扯更多,你伤了他,会扯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顾娇轻轻一笑,“这种人,避开就是。” “若避不开呢?”胡好好问道。 “有心要避,定然能避开,若实在避不开,就是天意。” 顾娇眨眨眼。 “天意?”胡好好看过来。 “对,天意。”顾娇微微一笑。 她们顺着高茶城中的主路走了一刻钟,拐进另一条大道。 胡好好方才跟路人问过了,这高茶城中布局,与大顺的城池颇有几分相似,都是横平竖直的几条主路,皇宫在城东北,围绕着皇城住的是贵族,城东南跟城西南分作一个个的坊,平民多住在城西南,几个大集市,还有酒坊食肆商铺等,聚集在城东南,城西北则是高茶城的寺院,僧侣们跟高官们都住在那一片。 她们这时候要去的,就是酒坊食肆集中的东坊,一路上风尘仆仆,只能啃点干粮,好不容易进城了,可不得吃顿好的。 三人进了一座门口挂着一只大馕的食肆。 骆驼就拴在一旁的门柱上,胡好好请店里的伙计给骆驼喂点清水跟草料,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钱来,递过去,不忘问了句:“大顺的钱可能用吗?” 伙计爽快的接到手中,一口汉话说的字正腔圆。 “能用能用,高茶这里大顺钱都是通用的,娘子只管放心!” 三人进了食肆,胡好好便拉着宁宁去点菜,顾娇独自一人坐在桌边。 这里跟大顺人习惯的榻不一样,人都是坐在木椅上的。 自然,大顺也有人坐胡椅,但并不流行,遵循旧俗的贵人们总说那是蛮夷的风俗,有些不雅,顾娇却觉得很好。 坐起来也舒服,起身也方便省力,不知那些个贵人在挑剔什么。 “娘子,我点了烤羊腿跟胡饼,还有羊汤,另外还有酥酪跟葡萄干,”胡好好的眼睛还在店头的架子上头流连,“另外还有葡萄酒,娘子也喝一点吧!” “好,那便喝一点。” 等着酒菜送上来的空档,伙计过来先给她们倒了一些酪浆,喝起来酸酸甜甜的,也很爽口。 三人刚喝了几口,就看到东仓君从外头走进来,还是那副老仆的模样,胡子花白,佝偻着腰,颤巍巍的。 第146章 好久不见的掌柜 见东仓君回来,顾娇忙让伙计给他也倒上一杯酪浆。 东仓君一口气把一杯酪浆喝完,才在下首坐下,对顾娇道:“娘子,小老儿问了一圈,勉强打探得清楚了。” “这高茶城内,原本有数十家客栈,往年因为往来商队颇多,一房难求,价格也不菲,可最近几年旅客年年减少,许多客栈经营不下去,只有关了。” “现在的几家中,以在城东北的一家,名叫做古丽舍的为最佳,虽然价格不便宜,但干净整洁,客栈里头提供新鲜膳食,据说味儿很是不错。且那里离王宫颇近,原本是招待外国使节用的。” “外国使节不是住在驿馆的吗?”宁宁有些不懂,多问了一句。 “高茶城是个小国,虽然有这个城,但也就这么大,没有多余的地方造驿馆四方馆这样的地方,这个客栈就只专门招待贵人的,里头布置得又尊贵又舒适,娘子去了定然能住得好。” 其实顾娇并不追求住得舒不舒服,但东仓君一番好意,她是一定不会让人扫兴的。 何况现在也并不缺钱用。 “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那个古丽舍吧。” “吃完饭就去!” 胡好好笑眯眯的,在外头风餐露宿,连个澡都没得洗,总算是在软和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时候烤羊肉跟馕饼羊肉汤都上来了,几个人高高兴兴吃完饭,喝完酥酪,把葡萄干包起来当作零嘴儿,便起身牵着骆驼往东北方向去了。 全然没有在意,身后有一人远远的跟着。 …… 等到了地方,果然是一看就气势不凡。 高茶城内的房子多是夯土制成的土砖所造,看上去土黄色一片,总让人有种灰头土脸的错觉。 而这间客栈,虽然仍然是土坯砖砌起来的,但墙上刷了蓝色,大门跟木头连廊则是柔和的的暗橘色,顶上有好多葡萄的藤蔓垂下来,若是春夏,必然是绿荫浓翠,碧果累累。 但从外墙上,就能看出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刺眼,也不会太单调。 胡好好一看就笑了,她喜欢鲜艳的颜色,“这客栈真漂亮,定然住得舒服!” 宁宁也很高兴的左看右看,一双圆圆大眼,几乎都要看不过来。 等几人进了客栈,胡好好仍是去找掌柜的要一间上房。 “上房有的,小娘子们的骆驼,只管让伙计牵到后头去,保管给您几位照顾的好好的。” 掌柜的看上去有了点年纪,鬓角已经白了,他穿着一套胡人的服饰,也戴着胡帽,只是看起来却是一副汉人的面孔。 “掌柜的,可能借用你家的厨房?” 宁宁最关心的是这件事,忙也过来问道。 没想到那掌柜突然一愣,只盯着宁宁看。 宁宁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掌柜,突然觉得,这掌柜,好似有点面善,是曾在哪里见过吗? “这不是……这不是……” 那老掌柜激动起来,声音直发抖,“宁宁小娘子!那娘子!顾娘子也来了吗?” “?” 宁宁仔细看着掌柜,这眉眼,这神态…… 她突然“啊!”得叫了一声。 认出来了。 胡好好也指着掌柜大叫一声,“咦,你不是贾掌柜吗?” “这位娘子也认识在下?” 贾大昌激动不已,他却不知,这位就是他当年见过的胡小郎君。 顾娇这时候走进客栈里头,贾大昌一眼看到那熟悉的黑袍,双眼一红,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顾娘子,顾娘子!” 贾大昌脚下踉跄,几步抢到顾娇身前,深深拜下,“在下贾大昌,多年未见,顾娘子可还好?” “贾掌柜?” 顾娇惊异地看看面前容颜沧桑的老者,也认了出来。 虽然老了许多,但的确是贾大昌。 “你如何在这里,这家客栈,是你开的?” 贾大昌点点头,请顾娇在一边坐下,又叫伙计送奶茶来。 “此事说来话长,不想今日能见到娘子,贾某心中激荡,还请各位坐,先喝点热茶,歇一歇。” 几人都在前厅坐下,伙计倒来了热腾腾的奶茶,正好喝了暖暖身子。 喝着茶,贾大昌想了想,才开始讲述他出关后的经历。 原来,自当年被建王委托出关至西域寻找珍宝,贾大昌已经十几年没有回去过大顺了。 他表面上做生意,实则一路寻觅,途径西域诸国,甚至九死一生越过荒无人烟的大漠,一直抵达了大食。 在大食他见识了无数珍宝,装饰着华丽红宝石的金壶,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油灯,海里捞上来的金色珍珠,皆是价值连城,稀世之宝。 可能符合建王要求,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珍宝,却没有。 虽然罕见,这些却都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贾大昌觉得,建王并不会为这样的俗物所动,他想找到更为珍奇的宝贝,也深知那样的宝贝,可遇而不可求。 虽然贾大昌是领了建王的命令,可商队的其他人是要做生意赚钱的,从大食回转过来,大家都要回到大顺故土,也好把手上的货物出手,贾大昌也不为难他们,他在高茶与同伴们分别,打算自己再重整商队,再次出发寻找。 这样在商路上往往返返,他折腾了三五年。 也许是劳累,也许是年纪到了,七八年前一场重病袭来,他在高茶病了大半年,好在身上有钱,胡人也有胡医,寻医问药下,他总算是好了。 自那以后他就在高茶城中盘下一间客栈,暂且定居在这里,一直到了现在。 “其实贾掌柜尽管回去大顺就好,建王仁慈,你就算没有寻到合适的宝贝,他也绝不会责怪你的。” 顾娇听完他的经历,有些唏嘘。 “顾娘子说得极是,可我不能因为殿下仁慈,便不守信义,殿下已经付了定金,我又怎能空着手回去呢。” 贾大昌叹了口气,他看看四周,此刻厅中只有他跟顾娇一行人,并无其他人在,他才压低了声音,凑到顾娇身前,小声说:“其实我在这里开客栈,多年停留,也是有原因的。” “据在下多方探得,高茶城外不远处,有一处秘境,那里有无数的珍宝,只是从未有人能取到。” 第147章 宝藏 顾娇眨眨眼,她心中想,建王说不定早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寻不寻得到宝贝,其实并不重要。 可面对贾大昌炽诚的目光,她却开不了口,只得问了句:“秘境?” 贾大昌点点头,道:“有不少人都试着去找过,也的确找到了宝贝,但取了宝贝拿到家中,却只是黄土一抔。” 传说秘境就在离高茶城西南三十里外的一处绵延数十里的荒山中。 山是荒的,也算不得高,上面只有些耐旱的枯草,但长得差不多的山有好多座,那秘境就在其中一座里。 因此要去秘境,道路十分难寻,每一座山都十分相似,穿插在其中的道路也相仿,人在里面走,就如同在迷宫中一样,很难找到出路。 每年都有不少胆大之人去寻宝,但几乎无人能真正找到那座传说中的宝山所在。 即便有人运气好,找到了宝藏,拿到了珍宝,可无论他取的是什么,宝石也好珍珠珊瑚也罢,拿到家中,无一例外,都会化作一堆尘土。 “据去过的人说,那秘境之中有一座金山,山上到处都是黄金宝石珍珠等世上罕见之物,且那些宝物都有灵气,隔得老远,就能看到金光在空中飞舞,小一点的如同蜜蜂,大一点的如同蝴蝶,还有更大的像燕子,麻雀,等到了晚上更是不得了,漫山遍野都如同萤火虫一般闪闪发亮。” 顾娇听得很惊讶,也不知道这是幻术,还是真的有此等秘境。 “那些取了宝物之人,除了拿回的东西变成黄土以外,还有其他的事情发生吗?”她问了一句。 贾大昌一愣,他抓了抓头上的帽子,道:“这倒没听说过,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嗯……那贾掌柜其实是想去取宝?” “的确是有这个想法,在下也曾往那三十里外的荒山去过好多次,可惜回回都迷路在里面,没有寻到过那个秘境。” 贾大昌说着,很是遗憾。 顾娇安慰他道:“兴许是要机缘的,机缘不到便拿不到,即便强行取了,不也是一场空嘛。” 贾大昌点点头,看伙计从外头进来,忙起身道:“娘子们的上房已经收拾好了,这就请娘子们去歇息吧。” 说罢亲自带着顾娇她们几个去往上房。 请顾娇在房中歇息后,贾大昌连忙赶着送来热水给她们洗漱,接着去安排晚饭的宴席,很是忙碌。 胡好好跟宁宁两个,也一起去帮忙,这时候贾大昌才知晓,原来胡娘子就是胡小郎君,连连惊呼有眼不识泰山,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就往厨房去了。 房中只剩下顾娇跟东仓君两个。 东仓君从刚才就对贾大昌口中的宝藏十分好奇,这时候忍不住对顾娇道:“娘子,不如我出去再多打探些那宝藏的事?” 老鼠生来就爱这些,也不怪他兴致勃勃。 顾娇想了想,道:“我觉得,这处宝藏,有点意思,大概,并不是真的。” “娘子何出此言?”老头儿很是惊讶。 “既然从未有人真正取得过宝贝,那么,这一处宝藏,也许只是障眼法,或者,根本就是某种恶作剧。” “恶作剧?” 顾娇点点头。 听贾大昌的意思,去寻到过宝藏的人,除了黄粱一梦之外,并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顶多是发财梦碎。 她小时候也曾听长辈说过,有些隐在人世间的仙人,因为日常修行寂寞,会故意弄一些恶作剧来戏弄人,但并不会真正伤人。 这一处宝藏的传说,也许就是如此。 “那娘子不打算去寻寻看了?” 东仓君略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能发一回大财呢。 “看是要去看的,虽然不一定是真的宝藏,但是真的异象,得去看看,是谁的把戏。” 顾娇喝了一口茶,这时候外头的伙计送了热水来,东仓君忙着出去接了,拎了水桶进来,打水给顾娇洗脸。 这间屋子,说不得是古丽舍中最好的一间房了,甚至有会客厅,卧室,书房,是个大套间。 卧室的旁边隔了一扇屏风,摆着衣柜、挂衣架跟放洗脸盆用的木支架,木支架做得也细致,除了放盆的地方,还有放澡豆跟挂擦脸用的布巾的地方,很是精巧。 怪不得这间客栈做到了高茶城中的第一,贾大昌的确是个会做生意的人。 出门在外,随身带不了许多服侍的人,房间里处处细节都考虑周全,让贵人们住起来舒心方便,即便人手少,也不会觉得不便,这口碑不就做出来了。 “东仓君不用忙,我自己来就好。” “哪能让娘子动手!”东仓君坚持将热水冷水兑好,又给顾娇放在脸盆架上,“既然小老儿扮作娘子的老仆,就得做老仆做的事。” “那东仓君不如再出去探一探,看这高茶城中还有什么奇闻逸事,另外,暗地打探一下,惠文是否来过这里。” 东仓君得了吩咐,忙双手一礼,道:“得令了娘子,小老儿这就去。” 说罢,他又化作一只大老鼠,顺着窗户爬出去了。 …… 顾娇洗了脸,吐出一口气,这才觉得浑身舒爽了些,在沙漠中一走好些天,确实让人难受得紧,她将残水泼去,重新打了水,便叫胡好好跟宁宁来洗脸。 很快夜幕降临,贾大昌费尽心思准备了一桌上好的酒宴请顾娇一行吃饭,酒宴十分丰盛,有一道烤全羊、还有驼蹄羹、毕罗、羊奶酥酪等,甚至桌上有新鲜的葡萄,在这个季节里,可是十分难得之物。 他在酒桌之上,多次拜谢顾娇的救命之恩,又说一直想好好谢谢顾娇,却怎么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好不容易今日能一偿夙愿,觉得心中十分满足。 他又说又笑又哭,不断给顾娇敬酒,又给胡好好敬,给宁宁敬,这三个娘子还未如何,他倒先把自己给喝醉了。 也许是因为今日见到顾娇太过激动,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又劳累了一整日,才喝了两轮,吃了两口羊肉,几口羹,半只胡饼,贾大昌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胡好好忙叫伙计来把他搬回房间去睡,自己则高高兴兴大快朵颐起来。 第148章 半夜三更 胡好好放开了肚子吃,一桌子宴席,也只吃了个十之三四,好些菜都没怎么动过。 顾娇吃了点葡萄,喝了点酥酪,宁宁吃了烤羊肉,驼蹄羹也尝了一口,其他几个菜也都颇有兴趣的浅尝一点。 觉得好吃的,就把味道在脑子里头记下来,默默分析一下需要的材料跟调味料,盘算着等有机会自己也做一回。 吃完了饭,她们三个回到房间里头,简单整理一下,就准备休息了。 多日没有在正经的床榻上舒舒服服的睡过了,胡好好换了衣裳,伙计已经送来了热水,她去洗了个澡,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熟了。 顾娇跟宁宁随意聊了两句,也很快睡了。 …… 明月如盘,挂在夜空之中,映出地上一个清晰的黑影。 一只手,一寸一寸摸索着,小心翼翼的往上探。 片刻后,一只细细的竹筒,从窗户缝中伸了进来。 躺在床上的顾娇,双眼微微睁开。 一道青烟,从竹筒中冒了出来,袅袅绕绕的,飘散在房间里。 黑影在外头等了两刻钟,估摸着房内的人定然都已经睡死,才用小刀子撬开了窗上的插销,轻轻的打开了窗户,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窗户开了,外头月光如流银般倾泻而下,黑影背着光,轻身一跃,便进了房间。 他先看了看床榻上的两位娘子,是大的那两个。 还有个小的在哪? 他屏气凝神,头从左边转到右边。 “找什么呢?”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他浑身一激灵。 他忙扭头去看,却发现一个人影也无。 怎么回事? 额上渗出些冷汗来,他又朝榻上看了一眼,两个美人儿睡得很沉,并没有被刚才的声音惊醒。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黑影用衣袖擦擦额上的汗,定了定神,继续找那个小的。 奇怪了,难道是小的那个没有在这房里? 自己明明打探过了,说三个小娘子都住在最贵的那间上房里头。 或者是在书房里头吗? 他想着要去隔壁看一眼,没想到刚迈出一步,又听到那个声音阴恻恻的说,“问你呢,找什么?” 这回声音就在脖子右侧响起,听在那人耳中,如天雷轰鸣一般,差点把人吓个灵魂出窍。 他当场愣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突然觉得有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摸上了自己的脸颊。 一个小女孩咯咯笑着,在耳边细语,“在找什么呀,我帮你找?” 房中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只有靠近窗户的那一片,因为有月光照进来,才能看得清楚。 男人的眼角余光,瞥到自己的左边脸颊上,有一截苍白泛青的手指。 那手指又细又小,仿佛是个孩子。 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男人早已汗流浃背,他浑身僵硬,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点儿动弹不得。 如同中了迷香的不是这三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而是他一般。 “宁宁,别玩啦,真把他吓死了可麻烦。” 胡好好打了个呵欠,从床榻上坐起,抱怨道:“又累又撑,还跑来个傻货,唉,流年不利,一定是因为这里没有观音菩萨。” 男人在心中道,有的有的,城北的大佛寺里就有。 可惜他说不出话,那只冰冷的小手,已经捏住他的喉咙。 “你是谁啊?到底来干什么?” 胡好好起身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 听到男人发出古怪的呜咽声,胡好好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恍然大悟。 “宁宁,略松一点儿,他说不出话了。” 捏着喉咙的小手终于松了松。 “求……求娘子们饶命!” 声音有些耳熟。 胡好好认真打量了那男人几眼,指着他道:“喔,是你啊!” 就是今日在城门口想要拉她骆驼的那个男人! 胡好好的眼神锐利起来,原来这家伙是早有预谋的啊! “说吧,你打算干什么?” “我见几位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想着请几位到我家里去。” “请?” “呃,不是请,是抢……是掳……” “到你家去干嘛?你家干什么的?” “我家是高茶城里最大的,浮光楼……” 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胡好好将手中茶水一顿,怒道:“真是不知死活!” 她气得不行,这男人从放迷香到翻窗入室,手法老练,肯定不是第一回做这事了。 顾娇面朝里躺着,看不清她脸上什么表情,胡好好便问了一句,“娘子,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顾娇似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看来的确是天意了。” 胡好好拧眉看着那男人,“这家伙肯定不是第一回干这事,我看,得给他个教训!” 她想了想,对顾娇道:“娘子,我把他去剥光了挂在浮光楼顶上如何?” 顾娇这时候坐了起来,她没有戴兜帽,露出了整张面孔,让那男人看得一呆。 月光如银,美人如玉,冰肌雪骨,仿佛月上仙子一般。 他眼中有一瞬露出痴迷,但立刻又收敛了神色,口中只不断的求饶:“求娘子饶命,小人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顾娇却根本就没看他。 她起身走到窗前,伸出手去,那指尖真仿佛白玉雕琢而成一般,美极。 这小娘子在干什么? 男人心中疑惑。 她好似捏住了一把月光。 “剥光了挂在浮光楼上,我看不妥。” 顾娇的右手虚虚握着拳,转头对胡好好道:“若是他冻死了,扯上些不必要的因果,实在得不偿失。” 她将右手摊到男人眼前,掌心上,躺着一枚小小的银色果子,看不出来是什么。 “要我饶你也行,你把这个吃了吧。” “这……这是什么……” 男人战战兢兢。 “你的良心。” 顾娇淡淡道:“我看你好似没有这个东西,那就送你一点吧。” 良心? 我要这个干什么? 男人犹豫着不肯去拿,顾娇便又对胡好好道:“他不要良心,那就将他剥光了挂在浮光楼上吧。” “不要不要!小的吃,小的吃就是!” 开什么玩笑,这种天气别说剥光了,就是穿着衣服在浮光楼上挂一晚,也要送命。 男人颤抖着,自己伸出手去,捡起那枚果子放入口中。 嗯?冰凉彻骨,但是又甜甜的?好像葡萄干的味道? 第149章 我的良心好痛 待男人吃下那枚果子,顾娇便对宁宁道:“将他丢出去吧。” 小丫头嘿嘿一笑,那小手也不知怎么弄的,“嗖”一下就把这个壮汉,从楼上丢了出去。 他滚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 二楼摔下来,倒不至于丧命,可脚好似跌伤了。 他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回走。 边走边在心里咒骂。 娘的,几个贱人,给脸不要脸,看老子回头怎么收拾你们!迷香不成,还能给她们吃食里头下药!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的心口突然一痛。 男人愣了愣。 那痛虽然尖锐,却很快就过去了,他揉着胸口,狐疑得继续往前走。 半个时辰后,他回到了浮光楼。 门口的小厮认得他,规规矩矩的给他行礼打招呼,道:“石大官人回来了。” 他目不斜视,不苟言笑的走了进去。 虽然已近子时,浮光楼内仍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今日吃了大亏,丢了大脸,石大官人心情郁躁,想着要弄点什么来出气。 楼里还有两三个汉人的妓子,如今年纪大了,已是人老珠黄。只是因为地处化外之地,高茶城内仍是胡女多汉女少,做这一行的更是几乎没有。物以稀为贵,几个汉女虽然不如当年,但还能有口饭吃,不必饿死。 “叫红娘子,翠娘子来。” 那两个汉女是石大官人在外头“捡”来的,名字也是他随意取的。刚来的时候不从,被打了几回,饿了几天,还不是老老实实的接客了。 那三个臭娘们,定要好好想个法子,把她们弄到手里才是! 石大官人这样想着,刚一坐下,心口又是一阵抽痛! 他僵住,手捂住胸口。 同样,疼痛在瞬间消失。 奇怪,难道是有什么病症不成? 正在疑惑时,屋外进来两个女娘,看起来二十四五,还在花信年华,只是在这一行里,已经是老了。 “大官人叫奴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为了凸显汉女身份,卖个好价钱,两人未着胡服,穿的还是汉人常穿的襦裙,头发也是梳的汉人发饰,发髻上插了几只金簪,脸上浓妆艳抹,把原本清秀的容貌遮掩了大半,显得庸俗不堪。 “贱人!问什么问!” 他心情烦躁,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抽上去,将那个叫红娘子抽得翻倒在地,低声抽泣起来。 “哭!哭什么哭!” 他跟上一步,抬脚就要踹,胸口却突然撕裂般剧痛起来。 “嘶——” 男人忍不住弯下腰,双手按住自己的前胸。 好痛啊! 比前两回还要痛! 尖锐的疼痛仿佛能撕裂灵魂,好似有一把冰冷的刀子,切开了胸膛里的那颗心,又不断在里头搅动。 男人痛得眼泪都出来了,躺在地上不断发抖。 两个女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抱在一起,呆呆看着脸色青白五官痛到扭曲的石大官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到外面去喊人。 几个楼里的伙计急匆匆跑进房间里来时,石大官人又缓过来了。 伙计们将他扶起,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他惊魂未定的喝了几口,拿过其中一人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大官人,可要请医来看看?” “……快去请!” ********** 半夜三更被不知所谓的人搅了好眠,胡好好简直一肚子气,好在后来她仍是倒头就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 醒过来才知道,顾娇一早就去跟贾掌柜说了昨晚之事,贾大昌一听就明白了,那浮光楼如此轻易就摸到了顾娇她们的房间,定然是跟客栈里的伙计有所勾连。 这可不是小事。 贾大昌知道,浮光楼在高茶城的各个客栈里头都买通了眼线,毕竟,来往的商队,投宿的旅人,一路上多少辛苦,几乎可说是拿性命赌到了这里,好不容易到了高茶这样的大城,可不得想着好好松快松快! 若是旅人跟客栈里的伙计打听城里好玩的地方,伙计八成就会给说浮光楼了。 浮光楼是高茶城里最大的花楼。 若是有看起来十分有钱的客人,伙计还会提醒浮光楼一句,像石大官人这样的人,便会想方设法的从人口袋里多掏些钱出来。 以往这些事,算不得过分,贾大昌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大家都是在一个城里头做生意的,得罪了他们,日子只怕不好过。 但这回竟然胆敢勾连外头人来古丽舍里掳走客人,还是掳得他贾大昌的贵客,这就有些不知死活了。 于是整个白日,贾大昌都在细细查问,想要寻出内鬼,拿了来给顾娇出气。 顾娇并不在意这些,她对贾大昌昨日提过的宝藏有几分兴趣,正好东仓君也回来了,打探了宝藏具体的位置所在,正好可以去一探究竟。 …… 东仓君早已经把宝藏的位置打探得清楚。 连简单的地图都画了一张来。 高茶城中的人虽然很难找到那一处宝藏,却拦不住长于此道的老鼠们,加上老鼠一向热爱囤积东西,因此城内有不少小鼠儿,其实是真的寻到过那一处宝藏的。 只是跟贾大昌说的一样,虽然寻到过,但拿不回来,勉强取了回来,也会变成一堆泥土。 “看来,的确是某种障眼法了。” 顾娇仍是骑在骆驼上,若有所思,“只是弄这样一个障眼法出来,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捉弄那些一心想要发横财的人吗?”胡好好问? “唔……” 顾娇总觉得,应该不会这样简单。 但她同时也知道,有些上古大神,就是这样——幼稚。 年少的时候,曾经在家中的藏书阁中看到过一些传说,比如说,有位火正于伯真君,就住在远离中原的荒原之中。 早年在与天庭的一场大战之中,他因为法力不及炎帝真君,在大战中败落,被剥夺了司火之神的头衔,还被赶到了这鸟不生蛋的蛮荒之地来。 不过,与其说是被赶到荒漠之中,不如说是他自己不肯再与中原诸神来往,更不愿意搭理天庭三十六重天。 他本就性格孤僻,乖僻邪谬,宁愿躲在人间的荒原之中独自修行,也不愿见人。 第150章 钩陈 东仓君在前头领路,顾娇跟胡好好跟在后头,宁宁还是与东仓君坐在一起,三十里路不算太远,三个人走了大概两个时辰就到了。 站在一片绵延不绝的荒山之中,顾娇轻轻叹道:“还真的挺像迷宫。” 东仓君认认真真的拿着地图,驱使骆驼往右边走,道:“还好小老儿问的十分清楚,应当是从这个口子进去,往东边走两百三十五步,在往西转,走五百步。” 顾娇点点头,只管跟着他。 眼前的山峰虽然不算高,但一座座十分相似,脚下之路也弯弯曲曲,在山间盘绕,若是常人在山间行走,不过一刻钟就会迷失方向。 老鼠跟狐狸的嗅觉都十分灵敏,他们两个似乎都闻到了什么味道,正抽着鼻子,朝同一个方向扭头。 顾娇也跟着转头看去,脸色突然一滞。 “东仓、好好宁宁回来!” 她口中呼叫出声,身体已经从骆驼上跃起,落在东仓君身前。 另外三只有些不明所以。 她们并未看出什么,只是从风里,闻到些许火的味道。 顾娇的眼睛盯着沙地上的某一处。 她的金眸中光华流转,胡好好连忙跟着看去,发现那一处的黄沙,似乎,有些微微起伏。地面正在轻轻颤动,许多沙子从沙丘上滚落,好似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地面之下迅速滑行。 她立刻警觉起来,刚抽出破甲剑,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漫天黄沙飞舞,似乎有一条巨大的黑影,从地下窜了出来,掀起的沙子,盖了胡好好一头一脸。 她使劲甩甩头,把眼睛上的沙子都甩开,睁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呼。 “啊!这什么!” 惊异之下,胡好好差点儿说漏嘴,好险把最后那个“鬼”字咽了回去。 那玩意儿足足有一丈多高,红发黑面,人首蛇身。 它目光冰冷,死死盯着面前的一人一鬼二妖。 这还是从沙子里冒出来的部分,若是算上仍埋在沙里的身躯,说不定有三四丈长。 “钩陈?” 顾娇突然开口道。 “娘子?这什么?叫钩陈?是妖怪吗?”胡好好有些紧张的握紧手中长剑。 “是一种妖兽,属土,所以它能藏在沙土之中。”顾娇盯着那妖物,开口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尔等,是要去寻找宝藏吗?” 钩陈开口问道,它的声音低沉,说话的腔调,却与胡人类似,听起来有几分古怪。 “是。” 顾娇也盯着那钩陈的脸,淡淡道。 “哼!凡人,总爱痴心妄想!” 那钩陈讥讽道,话音未落,它的尾部已经从沙子中腾空而起,狠狠朝顾娇抽来。 胡好好脸色一变,她左手中从空中抓出一把火刃,扬手挥出,一大片炽烈的火焰朝着钩陈汹涌而去。 那钩陈似有些意外,它却并不躲,任凭烈火烧到自己身上,蛇尾让是朝顾娇抽去。 比人腰身还要粗的蛇尾带着破空之音迎面击来,却在即将触到顾娇的那一刻,被一根手指挡住。 顾娇神态自若,她伸出一只手指,顶在那钩陈的蛇尾之上,让它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哼!” 那钩陈见顾娇挡住了它,便收回了蛇尾,嘴巴一张,立刻喷出一股黑色的烟气。 顾娇皱了皱眉,粗看是黑气,其实是黑色的火焰,这钩陈又称火之精,果然是会吐火的。 若是让这黑火沾染上了一点,只怕立刻肠穿肚烂,气绝身亡。 “好好让开,护好宁宁东仓。”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天青色的团扇,冲着那烟气一扇。 香风从扇中翩然而出,搅上了那团黑焰,让那火改变了方向,冲着钩陈的面门而去。 那钩陈只得又张口将黑火吞了回去。 胡好好左手抓起东仓君,右手牵起宁宁,急速往后退去,三只骆驼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跟着后头跑了老远。 顾娇这才抬头看着那只钩陈,道:“阁下这是何意?” “心怀鬼胎,擅闯禁地,你还问我?” 钩陈盯着顾娇,它已经看出来,这个黑衣的娘子,似乎并不好惹,但它也不能将这些心怀不轨之人,轻易放进主人的宝山里去。 “我乃青州顾氏子弟,请问,这是哪一处禁地?因何不能进?可在外头立了告示,警示路人?” “呃……” 这话把钩陈问倒了,的确是没有立过告示。 “既然无人警示我们,那我们只是在路上行走,又如何能知道,闯入了阁下所说的禁地?” 顾娇语气平静,言辞却锋利,丝毫不留情面。 那钩陈被她问得恼怒,一张黑面上露出狰狞神色,“居然还敢狡辩——” 它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狰狞的五官瞬间变得柔和,露出恭敬又谨慎的神情。 它微微垂下头,红色的头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顾娇有些奇怪的看着它。 很快,它又抬起头,道:“主人说,你可以进去,但她们不行。” 钩陈朝着胡好好她们三个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 胡好好耳朵尖,她听到了,忙大声叫:“不行不行!” 顾娇冲她摆摆手,道:“照顾好宁宁跟东仓君,我去看看就回来。” 胡好好只得听话得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能做到。 见顾娇同意,那钩陈面色更缓。 他张开嘴,露出口中鲜红的蛇信跟锋利的獠牙。 嗯? 顾娇脸上露出疑惑,不是要去宝山见主人吗? 钩陈见她满脸疑惑,轻轻笑了一声,道:“顾氏娘子,你要去见主人,就得到我口中来,如何?你可敢呢?” 说罢,他将一张嘴张得更大,鲜红的蛇信嘶嘶作响,听到耳朵里,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顾娇眼中金光闪过,她仔细看了看钩陈的口中,突然笑道,“有何不可?” 她抬起脚,仿佛拾阶而上,朝钩陈的口中走去。 钩陈双眼露出惊讶神色,但仍是一动不动,等着顾娇。 胡好好远远看着,使劲擦了擦眼角。娘子竟然双足悬空,被那个人首蛇身的妖怪一口吞了?! 她脑袋一嗡,立刻就要抽剑上前,却想起方才顾娇叫她看护宁宁东仓的话。 罢了!娘子定然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中噙着泪,狠狠盯着那条怪蛇,那就等一等,若是娘子真的不出来,就把那蛇杀了,肚子剖开找一找,总能找出来的! 第151章 神仙之地 顾娇走入那钩陈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从外头看着颇为可怕,可一旦进去就发现,她只是跨过了一道门阙。 这是一道石门,两边垂下灯珠,十有八九,就是那钩陈口中的獠牙。 倒是有点意思。 顾娇迈步向前,脚下道路宽阔,她抬头远眺,美景瑰丽如同一幅长长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苍然而高者为天,巍然而叠者为山,渟然而流者为江河,再看近前,有人耕作于野,有人负重于途,有往来游戏之人,有呵道队仗之人,不远处可见小儿互相追逐嬉笑,目光所及之处,一草一木一石一沟,皆栩栩如生,或者,不是如,而是真。 顾娇也曾听说,上古大神能以自身神力,在大千世界中再造出一个小世界,也许,这便是其一了。 除了人以外,天上有飞鸟,草中有野兔,路上行人有男有女,穿戴着却是前朝的衣裳服饰,顾娇脚下不停,她饶有兴趣的看着从身边跑过的公鸡,颜色鲜亮,身形灵活,赶在后头追赶的小儿郎带着一脸焦急,匆匆擦肩而过,口中小声咒骂着,听得出来也是前朝的口音。 看来,这位主人,年岁已经不小。 至少有两百多年,他未曾去过中原了。 脚下之路一直延伸到山坡之上,顾娇不急不躁,缓步前行。 道路两侧香草如茵,不远处可见田野浓绿,房舍三点两点,屋顶有炊烟袅袅,风吹过脸颊,似乎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好一个世外桃源。 怪不得他要避世,在这小小一方世界里头,何曾有什么孤苦寂寞,明明是岁月静好,如梦似幻。 登上小山坡,道路仍是蜿蜒向前,仿佛看不到头。顾娇低下头思索片刻,微微一笑。 她气定神闲,仍是向前行走。 日头升起又落下,整整走了三日。 前方出现一片让人惊叹的美景。 原野如锦绣、城郭如云霞、宫室如珠贝,仿佛天上宫阙,琼楼玉宇。顾娇停下脚步,端详片刻,又信步向前。 她走进宫室,只见侍者锦衣玉冠,唇红齿白,个个香气缭绕,如仙境中的童子一般。 有童子看见她,三两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有的则偷偷打量,却无人敢上前与她说话。 顾娇站在厅中环顾一周,看到屏风后有一童子转了出来,恭敬道:“顾娘子来了?请随我来。” 顾娇微微点头,对童子回了礼,跟着他往内室而去。 穿过几重门阙,顾娇跟在童子身后,行走于抄手回廊之上。 廊下翠竹殷殷,瑶草环绕,廊檐下琼花摇曳生姿,远远望去,似有湖水粼粼,阳光洒金,孔雀悠闲踱步,白鹤翩翩起舞,神霄绛阙也不过如此吧。 可见此地主人有情有趣,也不知为何人人说他性格孤僻怪异,不愿与旁人来往。 从钩陈身上,顾娇多少猜出了这位主人的身份。 大概,就是那位隐居在荒原的火正于伯真君了。 跟着童子穿过几道回廊,迎面是一座高大巍峨的殿堂。童子在这里停住脚步,对顾娇恭敬做了一个“请”了的姿势。 “请顾氏娘子进去。” 虽然请顾娇进去,却并未说是谁请,也未说主人可在。 这童子,也很有意思。 顾娇迈进正殿,抬头看去。 …… 正中一只莲花台,台上空无一人。 顾娇左右看看,殿内静寂无声。 她站在厅中,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顾娇听到有声音自殿外传来,她目不斜视,只做巍然不动。 …… 一列童子鱼贯而入,手中抬着巨大的金银铜盆,上面摆满了珍馐佳肴,美酒佳酿,鸡鹅鱼羊,应有尽有,恭敬摆在莲花台前。 接下来,一队衣袂翩翩的仙娥踏云而来,她们捧衣进履,皆为金银织就,宝光熠熠。她们仍是将手中华丽衣物献至顾娇跟前,顾娇不看,她们也不说什么,轻轻放在莲花台前。 又有童子托着金玉珍珠,宝石珊瑚走了进来,仍旧奉到顾娇身前,笑眯眯的看着她。 顾娇只做不见。 童子哑然,只有将各色珍宝放置在莲花台前。 到这个时候,真君之意,顾娇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他哪里孤僻,明明是个爱作弄人的性子。 见顾娇不为所动,又有童子前来,对顾娇拱手行礼,道:“请顾氏娘子上座。” 顾娇抬头一看,可坐之处,只有那处莲花台。 她轻轻摇摇头,道:“我站着就好。” 又问,“你家主人呢?” “还请娘子稍候片刻。” 童子见她不坐,倒也不勉强,拱了拱手,便退下了。 片刻后,顾娇突闻殿外传来喊杀之声,她眼神一凝,只见神兵汹涌而至,瞬间破门而入。 兵士们杀气腾腾,环绕在顾娇周围,张弓露刃,凶狠狰狞。 顾娇仍是不动。 见她无动于衷,神兵挥动手中刀枪,铿锵出声,竟然有恶鬼群魔陡然现身乱舞于前,猛兽毒蛇盘踞于后。 顾娇神色淡然,手捂在嘴上,悄悄打了个呵欠。 站得久了,有点累。 “顾娘子——” 有人自殿后而来,神兵妖鬼猛兽毒蛇应声而灭。 “让你久候了。” 神君的声音沉静温和,他穿着一身暗红的衣袍,仍是前朝的款式。 “见过神君。” 顾娇拱手行礼。 “顾娘子请坐。” 于伯真君抬手一指,地上凭空出现一只胡椅,顾娇谢了他,走过去坐下。 站了半天,总算能歇一歇。 虽然是在这小世界中,可顾娇也是扎扎实实走了整整三日,才来到此处,说一点不累,那是假的。 见顾娇一点不矫情的坐了,于伯真君微微一笑,自己也坐下。 但他也没有去坐那只莲花座,而是单纯双腿一落,一把椅子,立刻出现在他的屁股底下,稳稳的接住了他。 这个戏法也挺有趣,顾娇在心中默默想。 “神君请我来,可是为了变戏法给我看?”顾娇仿佛不经意的问道。 于伯真君竟然不生气,反而问道:“顾娘子看下来,觉得如何?” “一般吧。”顾娇毫不客气。 第152章 托付 听顾娇评价说一般般,于伯真君有些不服气。 “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个小娘子!我!我还有更厉害的没使出来呢!” 顾娇瞥他一眼,“更厉害的什么?绝色美人?旖丽婀娜?” 的确是还少个“色”。 “……” 于伯真君不说话,顾娇便知道她猜中了。 “神君可以化出俊美少年让我瞧瞧,值不值得我春意荡漾一回。”顾娇嗤笑。 “你这小娘子,好生无礼!” 于伯真君起身怒道。 “神君无礼在先。” 顾娇并不怕他发火,她那双眼睛盯着于伯真君,道:“美食、美衣、黄金珠宝引诱在前,凶兵恶鬼,猛兽毒蛇恐吓在后,若是我上当了,只怕早已没有命在了吧?” 自然,这句话只是顾娇自谦。 好歹是个上古大神,能哄就哄一下呗。 “哼。” 丢给顾娇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于伯真君又坐下,“顾娘子来此处,也是因为我那宝藏的传闻吗?” 顾娇点点头,“的确,听说了这个传闻,觉得很有意思,便想来一探究竟。” 于伯真君听她这样说,颇有些兴趣的看着她,笑了笑。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胡子也是白的,脸上虽然没有皱纹,但从他的眼神中,顾娇看到一种陌生的东西。 她迄今为止,还从未从哪一位神明的眼中看到过。 那是死气。 突然之间,顾娇仿佛领悟了什么。 “神君,难道说……你那宝藏,是……” 是在寻找某一个人吗? 可以托付之人? 不为外界七情六欲所动之人,不贪不嗔不痴不慢不疑,无欲无求之人? 于伯真君点了点头。 他已经明白,顾娇领悟了他的真意。 “我手中,有一枚火珠,乃是自盘古开天地时起,能号令天火的宝物。” 于伯真君手一伸,自半空中抓出一杯茶来,顾娇觉得自己手中一重,低头一看,竟然也有一杯。 真君慢慢喝一口茶,道:“我命不久矣,想要找一人托付此宝,奈何这几百年间,从未有人能顺利通过我设下的考验。” “或贪婪、或软弱、或怯懦、或暴虐、或好色……几百年来,多少人来来去去,偏偏没有一人,能如娘子这般,坐在这里与我一起,喝上一杯茶。” 他有些感慨,“之前有人与我说,顾氏出了一个惯会招摇撞骗作恶多端的妖女,现在看来,全是妄言。” 顾娇动了动眼皮,她轻轻笑了一声。 “惠文在神君这里?” 顾娇的声音冰冷,于伯真君并不蠢,他听出了凌厉杀意,顾娇甚至一点都不遮掩。 “哼,怎么会?我一早赶他走了。” 神君一脸不屑,“那老道是斗木元君的弟子,我最讨厌跟天庭那群趋炎附势、背信弃义家伙来往,又怎么会听信一个不知所谓的人?” 那你也又上珍宝又上鬼怪又上猛兽了啊?顾娇心中暗道。 “既然娘子经过了重重考验,那么娘子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了。” 喝完了茶,于伯真君手一挥,杯子消失了,一粒鸡蛋大小的明珠,出现在他的手掌之上。 那明珠呈赤红色,光华璀璨,似有火光烈焰,在明珠里面不断跃动。 “这枚火珠,就托付给娘子吧。” ************* …… 石大官人怀疑自己突然得了心疾。 可轮番着请了好几个医师来看,胡医汉医都请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算勉强开了药,也都是滋补养生的,没什么用。 更奇怪的是,这个病症,平日并不会发作,但凡自己心里打算做什么不太好的营生,或是算计别人的时候,就会发作。 且想得计谋越毒,越是痛。 不止如此,他往日对楼里的女妓跟伙计,是一不顺心就又打又骂,可如今他再动手,心口就会剧痛,跟那日他打红娘子的时候一模一样。 几日过去,石大官人渐渐悟了过来。 那黑衣的女娘,让自己吃下银色果子的时候,曾说过,送给自己一点良心? 难不成? 这时时在痛的,就是那日吞下去的——良心? 这也太可笑了,他可一点不信,他石达琅,什么时候有过良心? 可事实,容不得他不信。 这日楼内一个胡女不听话,竟然密谋着想要跟相好的一起,从他眼皮子底下私奔,被他当场逮住,勃然大怒,本想直接弄死了事,但转念一想,还是有些舍不得。 那妓子生得不错,也才十七岁,还能给他赚好几年钱呢。 石大官人想了想,决定让人用柳木条沾盐水,在那女妓的两条小腿上各抽了一百下,直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其他地方不好打,若是留下疤痕,怕卖不出价钱了。 这女人如此胆大,打完后要关起来,若是她命大挺过来了,再拿她赚些钱。 等赚不动了,卖给过往的商队完事。 若是她命不好死了,那就死了吧。 他正打算这样干,胸口一闷,突然又剧痛起来,痛得他一头栽倒,人事不省。 等伙计们慌慌张张请医来看,还是看不出任何症状,他虽然醒了过来,却觉得越来越痛,痛得面色苍白,喘不上来气,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 “……大官人可要喝水?” 他摇摇头,突然想到,难道是……我的良心在痛? 石大官人难以置信的张了张嘴,勉强吐出一句话,“把莉莉儿放了吧。” 话音刚落,胸口疼立刻好了许多。 不是吧? 他眨了眨眼,真的假的? “莉莉儿如果想跟她的情郎走,就让她走吧。” 又好了些! 石大官人抓紧胸口的衣裳,冷汗从他额上滴下。 原来那个娘子,是这个意思! 楼里的伙计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大官人,真的要放莉莉儿走?” 石大官人点点头,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艰难的吐出下面一句话,“让她带上自己攒下来的细软,不用问她要买身钱了。” 这句话说完,他的心绞痛,立刻消失了。 石大官人瞪大眼睛,一颗颗眼泪,从他的眼中冒了出来。 这可怎么办啊—— 以后要怎么活啊—— 第153章 真君的心事 直到回到高茶城里,顾娇都还有些恍惚。 她本来婉拒了于伯真君的火珠,可架不住上古老神仙苦苦相求。 想到若是自己不拿,日后老神若是真的消亡了,这颗珠子还不知会落到谁的手中。 万一落到心思不正的人手里,无异是一场天地大劫难。 天火,顾名思义,是天上之火。 哪怕是三十六重天上的诸位天神,也要忌惮此物。 说来奇怪,既然于伯真君有此宝,为何当年大战之时会败落呢。 顾娇心中虽然疑惑,却并没问,这种事情,不好问出来丢了神君的脸面,却没想到她没问,神君自己说了出来。 原来当年的大战,天上地下各路神仙分作两派,互相争斗纠结难解,一直打了许多年,诸位上古大神纷纷陨落,包括于伯真君亲密无间的好友。 与天地自然之神不同,于伯真君不是随天地而生的,他生于五千多年前,是一位古早的修行者。虽然出生时是肉身凡胎,但他刻苦修行得以飞升,与他一同飞升的还有同门师兄,也是他的好友。 可即便千辛万苦修行得道,成仙后得以长生,在那场大战之中,也成为一场泡影。师兄在大战中被人斩杀,灰飞烟灭,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战过后,很多大神战败消亡,但随后又被天帝封做了天庭之神,倒是因祸得福。 可师兄不在其列。 于伯真君因此心灰意冷,不愿再留在中原,躲在这荒原之中隐居。 大战之后,天地间的神之道有了微妙的变化。 伴随天地自然而生的神灵暂且不论,以战绩、功德、修行或是点化灵药等等诸多原因飞升的天庭诸神,除自己修行以外,神力灵力,多来自于人间的香火供奉,神灵为人间民众排忧解难,凡人为神仙提供香火来提升功德与修行。 没有香火供奉的神仙,随着时光的流逝,会被人间遗忘。 没有供奉,就没有法力灵力的来源,有许多古神虽然在大战中得以保存下来,但因为这个缘故,还是渐渐消亡了。 于伯真君自然也是没有供奉的。 虽然他手中有天地至宝,但他不屑借助宝贝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因为是隐居,他也并不会强迫本地的居民信奉他。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几千年时光的孤寂与冰冷,只有他一人品尝。 寂寞无聊之际,他一点点造出了这样一个小世界,躲在其中,可这个世界,也快要随着他的消亡而消亡了。 他很有些舍不得。 最开始做神仙,是想要长生,而真的长生了,身边熟悉的人物,事物,都消失在不断流失的时光之中,不会因为他的不舍,他的愤懑,他的苦闷而停留片刻。 于伯真君到底是觉得无趣了。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神灵本来也有诞生与消亡,世事轮回,天地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本就应该如此。 也许,因为他原本是个人,即便成了神,还是保留了以前耿直的性格,无法摒弃所有的人性。 他也不舍得这个小世界,随着他的消亡而消亡。 所以,他才郑重将那颗天地至宝,托付给顾娇,只求她能维持这个小世界保持现状,让里面的一花一木,一人一物能自然生老病死,平淡生活下去。 顾娇最终被这位长者心底的柔软打动,接过了他手中的那颗火珠。 于伯真君松了一口气。 他很是欣慰,对顾娇道:“虽然我还不至于立刻消亡——总还有几年的,但一直悬着的心落下来了,我颇觉慰藉。只是顾娘子出去后,请不要跟人提起这里,提起我,心事既然已了,我想清静度日。” 说罢,他又对顾娇道:“日后顾娘子若是有事找我,只要拿出这颗火珠唤我,我便会知道,若是唤我我不来,就是我已经不在了。” 顾娇听他这样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能说什么来,最终她只是点点头,郑重答了一句—— “好。” …… “娘子,我吓死了,你怎么就跑到那条怪蛇的口中去了。”胡好好心有余悸,回了高茶城,还忍不住口中念叨。 她亲眼目睹,真是心都碎了。 宁宁跟东仓君两个也看见了,都被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胡好好虽然也怕,但她们三个回过神来,都坚信娘子定然不会有事的,娘子一定有她的道理! 反正大蛇就在那里,盯牢了它就是! 就像胡好好所说,实在不行,就抓住那条蛇,划开它的肚皮去找娘子! 好在娘子只进去了三刻钟,就又从蛇口中,慢悠悠走了出来。 她出来后,那条钩陈也迅速隐入了沙土之中,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娘子到底在蛇口中看到了什么呢? 胡好好心中有一万个好奇,但是娘子似乎并没有说的意思,她便按捺下来,闭口不谈。 可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两句。 听起来不像是抱怨,倒像是撒娇了。 顾娇看看她,道:“是位老神仙,但他不让我说。” “不能说呀……” 胡好好看看宁宁,两个小丫头都表示很遗憾。 顾娇微笑着看看她们两个,“我答应了老神仙暂时不说,不过,到了能说的时候,第一时间告诉你们几个,是个好地方,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玩。” “咦?!好地方?” 胡好好欢呼一声,但马上想到得走到蛇口里去,脸上变了颜色。 算了,管他呢,跟着娘子,刀山火海也去得,有什么好怕的! “一起去,一起去。” 两个小娘子坐在骆驼上,齐声念道,念了几声,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不怪她们高兴,原来顾娇出来后,让东仓君仍然拿着地图去寻那宝藏,竟然真的找到了! 好大一座金山! 跟传说的一模一样,金光熠熠,山上堆满了各色珍宝,金光化出的金蝶金虫,围绕着这山上的宝贝翩翩飞舞,让人惊叹不已。 “来都来了,不如也取一件,回去看看会不会化成土吧。” 顾娇让她们三个一人拣喜欢的拿了一件。 胡好好选了一件小小的金软甲,宁宁拿了一只金勺,东仓君则拿了一只金荷包。 三个人兴致勃勃,像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这时候就等着看,明日会不会化作黄土了。 第154章 我不想要良心 顾娇回到高茶城中,等她到了古丽舍门口,就看到一个影子突然冲了上来对着她“哐哐”磕头。 这把胡好好吓了一跳,她跳下骆驼,仔细一看,认出来是那个没有良心的莽汉。 喔不对,娘子给他塞了点良心。 是那个有一点良心的莽汉。 “你在这里干什么?”胡好好问道。 “求娘子救命。” 顾娇看他一眼,“起来说话吧,不要到处磕头。” 石大官人见顾娇肯跟他说话,脸上堆起谄笑,忙起身,讨好道:“我帮娘子们把骆驼牵进去。” 东仓君不乐意了,这是他的活。 但他看那莽汉缩头缩尾,小心翼翼的模样,也就算了,让他多做点。 等石大官人将骆驼们拴好,又亲身亲为,给骆驼们喂了草料,饮了清水,才洗过手来,恭恭敬敬站在顾娇身前。 宁宁跟好好都回去房间里去了,东仓君不很放心,去院子里看一看骆驼,都不在厅堂里头。 顾娇正在跟贾掌柜说些什么,说到半途,见他走进来站下,又不说话,便问:“有何事?” 石大官人有些尴尬的看了掌柜的一眼。 贾掌柜便告辞了。 他见掌柜走得看不见了,才往前凑了一点,脸上堆满了笑容,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娘子,我知错了,求娘子饶了我,收了神通吧。” 他不敢离顾娇太近,这娘子神神叨叨的,身边又有厉害的侍女,上回逼着自己吃了颗葡萄干就让自己苦不堪言,要是再惹恼了她,不知道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他好言相求,顾娇却垂着眼,仿佛老僧入定。 石大官人顿时觉得心头火起,给脸不要脸! 他这念头刚起,心口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吓得石大官人浑身直哆嗦,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忙把心中那些要不得的念头,通通强按下去。 顾娇这时候,才抬起眼睛,看了过来。 石大官人猛然发现,这位娘子,竟然两只眼睛的颜色不同,一只是黑,一只是金! 他惊得连退三步,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明明来之前,他在自己房间里已经练习了很多遍,要用最卑微的态度,最甜蜜的话语,哄得这位小娘子能解了他身上的法术。 小娘子嘛,只要自己放下姿态,卑谦讨好,总是能哄住的。 可看到这双眼睛,石大官人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这哪里是位小娘子,分明就是个杀神。 那双眼睛冰冷,看过来时让人双腿发软,头皮发麻,只恨不得立刻连滚带爬的逃离此处,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什么神通?” 石大官人正六神无主,突然听见顾娇开了金口,忙赌咒发誓道:“娘子!娘子之前赐予我的那粒……良心!是良心!太苦了,太痛了,求娘子收回去吧!我发誓,我以后一定不再做恶事,一定要与人为善!若是做不到,让我天打雷劈,让我——” 顾娇只冷冷看他一眼,就让这石大官人把没有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一眼仿佛刀子般锋利,剖开了他的皮肉,切开了他的灵魂,皮肉下的一切都丑陋又腐臭,胸膛里只有那一枚小小的,没有指甲盖儿大的银色果子,顽固不化,熠熠生辉。 被黑衣娘子这样看一眼,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些心思十分可笑。 引以为傲的一张巧嘴,全然没有用武之地。 似乎,这位娘子什么都能看透,什么都清楚明白。 没有这良心的制约,他哪懂什么善,什么慈悲,什么救困扶危,跟他石大官人有什么关系?与人为善?那不是傻子才干的事? 他颓丧的垂下头,跪倒在地,只觉得人生无望,忍不住又抽抽噎噎的哭出来。 “你大概误会了,我并没有什么神通用在你的身上,这良心,其实每个人生下来都有的,只是人长大了,有些人会忘记。” “兴许你忘了,但它仍在那里,并不会消失。” 顾娇神色淡淡,语调不疾不徐,听起来让人不自觉地信服。 “我不过是提醒了你,让你想起了它,我把它收回来——” 顾娇说着,摊开手掌,掌心上赫然是那枚银色的果子。 “——良心仍是在那里。若是你能时时记起它,它也会慢慢长成它本来该有的模样,是一件好事。” “怎么会是一件好事?我这么痛,这么苦!娘子!求求你,我真的太痛了!” “你不是知道,如何让它不痛吗?”顾娇问了他一句。 石达琅愣住了。 的确,他知道如何不痛。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求我?” 顾娇起身,摇了摇头,“明明知道如何止痛,却不肯去做,不是自寻死路吗?” 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达琅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贾掌柜派人看着他,以防他再闹出什么事来,没想到,他竟然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石大官人回到了浮光楼。 他看到了莉莉儿,那个被他下令放走的妓子。 为何她会在这里? “大官人!” 年轻的女孩儿冲上来,一把抱住了石大官人的双腿,磕头道:“大官人慈悲!多谢大官人!我跟着郎君已经安顿下来了,在城郊买了个小房子,种点葡萄,再养上几只羊,日子就能过下去,全是大官人的恩情,不仅不要我的买身钱,还让我带走了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全是大官人的恩德!” 她说得眼泪汪汪,她的郎君也在一旁,对石大官人连连行礼,一同道:“多谢大官人慈悲,多谢大官人慈悲!” 两人眼中全是感激,又带着一点儿尊敬,这是石大官人这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浮光楼里的伙计们跟其他女孩儿们不敢过来,但离得近的还是听到了,看向石大官人的目光里头,除了惊奇,又多了些其他的东西。 往日里,石达琅从他们的眼中,只能看到恐惧,跟隐忍下的憎恶。 这常常让他心情恶劣,愈发要责罚她们来出气。 可这次不同。 石大官人突然觉得心情也很好。 他上前一步,将莉莉儿扶了起来,道:“好好跟夫君过日子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句话说完,心情愈发舒畅。 第155章 只拿一样 对石大官人来说,这是一种崭新体验,而且,颇为不坏。 不知为何,他暗地里有些得意,挺起胸膛,慢慢朝着楼内踱步而去。 …… 古丽舍中,顾娇与贾掌柜继续着方才被打断的谈话。 “将娘子们的事说与外头人知道的内鬼,我已经将他赶走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我愧对娘子!” 贾大昌长揖拜下,面红耳赤。 还说要好好招待顾娇她们,没想到打了脸,竟是从自己的客栈里先出了纰漏,闹出这等事来。 “掌柜无需在意,原本也是我自己惹来的祸事。”顾娇安慰他,“其实,这等事情根本伤不到我的。” “伤不到娘子,是因为娘子本领高强,让娘子遇到这样的事,是我的疏忽。”贾大昌仍是愧疚不已,”我对不起娘子。” 顾娇上前扶了扶他,摆摆手道:“人总有疏忽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贾掌柜以后防范于未然就好。” 她无意继续在这件事上拉扯,想了想,对贾大昌道:“贾掌柜是打算从此就在高茶城生活,还是仍有归乡之愿?” “……自然有叶落归根之意。” “那贾掌柜何不回去?建王已经做了好些年皇帝了,他必然不会为当年之事为难掌柜。” “娘子有所不知,在下也明白,陛下如今必然早已忘了我,可是,我心里却无论如何过不去这一步。” “商人最讲究的便是诚信,我这一生未曾大富大贵过,可活到五十多岁,回望过去,也从未失信于人。” 贾大昌声音略有些哽咽,“我何尝不知道,找不到珍宝,也许这一辈子,就要老死在荒漠之中,可我始终,跨不出那一步。” 这位老人,固执得有些可怜,但顾娇觉得,他十分可敬。 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却至始至终,信守承诺。 她从袖中拿出东仓君画的那张地图,递给贾大昌。 “掌柜的拿着这个。” 贾大昌拿着这张地图,粗粗看了一遍便认出来,这是去寻找荒山中宝藏的地图。 毕竟多年来他一有机会就去,对那一带熟悉的很。 “这是……” “我们去过了,你拿着这个去吧。”顾娇对他微微一笑。 “可是……”贾大昌狐疑道。 他就算拿着地图,只怕也找不到地方吧。 这么多年,他试过无数种办法,总是失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拿着地图去一次吧。”顾娇淡淡道。 贾大昌突然明白过来,他欣喜若狂,对顾娇连连拜道,“是娘子赐予在下的吗?多谢娘子!” “那宝藏极大,宝物很多,你一定要细细挑选,记得,只拿一样。”顾娇叮嘱他道。 于伯真君给她火珠时,曾与她说过这宝藏的秘密。 要想真正拿到宝物,只需做到一件事。 就是在这山一样巨大黄金堆中,只拿一样。 若是拿的多了,必然会是一场空。 可惜,几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舍得只拿一样,他们在费尽千辛万苦寻到这宝山之时,都无比贪婪,只恨自己带来的包袱皮不够大,自己的两只手不够长,抱不动那许多珍宝。 顾娇叮嘱贾大昌的话,被他听到了心里。 他郑重的将地图收到怀中,对顾娇拱手道:“我记住了,娘子。” “这件事不可对人言,你拿到想要的东西,就准备回家吧。” “……好。” 贾大昌颤抖着嘴唇,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只是吐出这一个字。 他的眼眶渐渐红了。 回家。 回家去。 暮年的老人,腰身佝偻,鬓边花白,他在外寻觅了这许多年,心中早已做好了一生都不能再回家乡的准备。 不知我贾大昌何德何能,前世修来多少福分,才能遇到这样一位善心的神仙,我青州顾氏的娘子。 他却不知,不过是多年前,雨夜中,他在山神庙里,战战兢兢向前走出的那一步,种下的善缘。 …… 第二日,胡好好一起来首先就看她昨天拿回来的黄金软甲。 她心中忐忑,生怕跟传说一样,金甲会化作一抔黄土。 没想到,她打开柜子,却发现那金甲仍旧是原来的模样,金光熠熠,精巧漂亮。 宁宁的勺子,跟东仓君的金荷包都放在旁边,也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变成黄土。 “娘子娘子!快看!没有变!还是宝贝!” 胡好好欣喜若狂,忙将金甲拿起,套在自己身上,到铜镜前照了又照。 这金甲纤薄小巧,从脖颈以下到腰腹以上都能护住,穿在身上丝毫不显笨重,相反还很好看。 “若我猜的没错,这件金甲,大概刀枪不入。”顾娇看了一眼,笑道。 “真的?!” 胡好好大惊喜,那可真是宝贝了,她立刻就想试一下,于是抽出破甲剑,对着自己的身上就刺了一下。 快得连顾娇都来不及阻止她。 “真的刺不进!娘子!连破甲剑都刺不破!” “……” 这狐狸,还真的不怕把自己刺个对穿啊。 “啊!好好你不怕扎死你自己啊?” 宁宁看着她,仿佛看个傻子。 “我手上收着劲呢,你当我傻啊!”胡好好哼了一声,她看到金勺子跟金荷包,又好奇的拿起来看看,问道:“娘子,这两样有什么神通?” 顾娇摇摇头,金甲刀枪不入也是她猜的,她哪能什么都知道呢。 “宁宁,你怎么想起拿这个勺子,难道它会变出好吃的饭菜什么的?” 胡好好兴致勃勃地问,看起来很想也去试一试。 “我哪知道,我正好缺把这个大小的勺子,就拿了。”宁宁耸耸肩。 “老朽……老朽想要个荷包装瓜子,装点零嘴儿什么的,宁宁的都是小姑娘用的,老朽实在不好用,看到这个荷包,想着正好……” 胡好好看一眼东仓君,我也没问你呐。 真是的,能不能有点出息,一个缺勺子就拿勺子,一个缺荷包就拿荷包,哪像自己,高瞻远瞩,都是为了好好打架准备的。 “娘子,我们还要继续住下去吗?”宁宁问道。 高茶城中已经住了十来天,宁宁觉得,娘子似乎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第156章 高茶城内的传说 “接下来,去北地看一看吧。” 之前在月泉绿洲,听那黑蜧说起过月龙被关在北地,这件事一直让顾娇有几分在意。 她犹豫许久,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可于伯真君之事,对她颇有触动。 一位早已避世不出,即将消散的老神仙,都仍旧心怀怜悯。 既然对月龙一事心存疑惑,何不去亲眼看一看,探究清楚呢? “北地啊……” 胡好好点点头,“是不是得先回去一趟安西关?” 顾娇一想,的确,还是先回去一趟的好。 “那我们先回去一趟,将骆驼还给杜尔,把马换回来,正好再看看月泉绿洲的守备如何了。” “好!” 三个人立刻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可惜这一回,仍旧没有抓住惠文。 顾娇觉得有些可惜。 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 顾娇一行人离开高茶城,已经一月有余。 她们的到来与离去,在高茶城内并未成为城中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许刚来那一两天,城中有人谈论——来了三个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在那以后,也就无人再谈起她们了。 毕竟这一两个月,高茶城中可谈论的事,实在太多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浮光楼的石大官人不知为何转了性子。 他原本是个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自然,他原本就是高茶城中的一霸,又管着浮光楼这么多年,心机手段都不缺,且极会扮猪吃老虎,是个笑面虎。 跟他不熟的人见他对人总是一团和气,笑嘻嘻的,便以为他是个大好人。 其实他当着你笑容可掬,转手就能在你背后捅刀子。 对到访的客人卑谦讨好,是为了把你口袋里的钱掏个干净,掏干净不说,还有种种手段让你欠下巨债,下半辈子都给他做牛做马。 对客人是一副嘴脸,对自己的牛马,就是另一副嘴脸了。 甚至,牛马累了还能歇一歇,还能吃一顿饱饭,睡一晚好觉,他楼里的年轻姑娘,还有伙计,连牛马都不如,日夜不停的给他赚取钱财,若是累了病了,做不动了,轻是一顿好打,若是病死了一张草席一裹,丢到城外荒漠里去。 他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可高茶城里也无人敢惹他。 因为他背后靠山够硬,听说他家里亲戚,是高茶老国王的爱宠,沾了皇亲国戚,谁人敢惹,只有忍气吞声。 可不知为何,这一个月来,石大官人,突然变成了好人。 他手下一个年轻的妓子跟人私奔,他明明已经当场逮住两人,却没做任何惩治,而是放那女人走了,还让她带走了自己的积蓄。 他楼里的几个年纪大了的妓子,实在做不得了,他竟然让人问了问,有相好的便放出去嫁人,愿意回去家乡的便给了遣散费,不愿回去的,也可以留在楼中,做些厨娘或是仆妇的活,也能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甚至有人看到他去曾经欺负过的人家里道歉赔钱,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难道他突然得了失心疯不成? 后来才知道,他得了一种奇怪的心疾,若是做坏事,或是算计别人,就会心绞痛。但若是他做好事,或是去大力弥补以前曾经做过的坏事,心绞痛就会好转,变得不那么痛。 这是个什么古怪的病? 莫不是他作恶太多,老天爷也看不下去,因此才降下这等奇怪的病症给他吧? 不管是不是天神所赐,他每日里,是真的在做好事了。 最开始,大家都议论纷纷,无人相信他是真的在做好事,都说他肯定是装的,不出三日,定然故态复萌。 可心绞痛是真的,石大官人自己心里也想不通,那一日,明明看的清清楚楚,黑衣的娘子已经把那粒银色的果子收了回去,为何自己还是会心绞痛? 难道因为真如那娘子所说,自己心中,原本是有良心的? 此事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再去想了。 最开始他敷衍着做一些好事,全是因为这样做,心绞痛的确会好上很多。 可渐渐的,他发现,做好事,似乎的确让人心情舒畅。 不仅心不痛了,还会觉得愉悦与轻松,甚至很有成就感。很多细微之处,都是以前的自己从未察觉过的。 以前别人不敢跟他说话,哪怕不得已要跟他来往,都是带着讨好的姿态,而他能从那讨好之下,看到鄙夷跟憎恶。可现在不同了,他跟人说话的时候,对方的态度也是热情和善的,也许仍带着一点讨好的意思,可那讨好里头,会有那么一点尊敬。 尊敬。 他以前想尽办法想要得到,却无论如何得不到的东西,没想到,却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的得到了。 于是他愈发觉得自己做对了,好事做的变本加厉起来。 让人更加意想不到的是,石大官人得了心疾变做一个好人的怪事,让他的一些狐朋狗友,城中另外一些也称作某某大官人的泼皮无赖们,心有忌惮。 他们生怕自己也落得跟石大官人一样的下场,也得上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疾,不得不收敛行径,不敢再作恶,或是,做得不那么明显,不那么过分。 高茶城内的风气因此为之一新,倒也是意外之喜了。 除了石大官人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城内最高级、最奢华的一家客栈古丽舍,突然换了主人。 原先的主人贾掌柜,突然回乡去了。 他原本就是大顺人,年纪大了叶落归根,本是顺其自然的一件事,可奇怪的是,他回去得特别突然,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收拾了东西,第二日就不见人影。 过了好些天,才听到传说,那位贾掌柜,竟然找到了城郊荒山中的宝藏,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成功拿到了宝贝! 这可是能掀翻整个高茶城城的大事件! 没想到,当事人贾掌柜,居然无声无息的走了个干净,让城中好多对宝藏虎视眈眈之人只有扼腕叹息不已。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那位贾掌柜早就已经回了大顺,让人想去追都没得追。 后面有人也再去试过寻找宝藏,却仍旧无人成功,也不知道那贾掌柜,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157章 犯错的龙 北地。 世人口中的北地,是指从安西关再往北,大约三五百里远的一大片冻土。 听说那一带是冰雪之地,酷寒无比,世上所有的冰雪霜冻,都是来源于北地。 顾娇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世人以讹传讹,冰雪霜冻,乃是天地间自然之法,怎会出自某一地呢。 不过,那一片常年冰冻,若无什么要紧的事情,常人是不敢轻易进入北地的,因此,许多受到责罚的神——多是神位并不高的小神,犯得也不是重罪——据说都被关在北地受苦,便有几分可信。 若不是黑蜧那番话,顾娇是不会想到要去北地看一看的。 她向来觉得天神之事与己无关。 但既然接受了火珠,某种程度上,也与神仙有了因果,加上她仍是担心月泉绿洲的水源,决定还是去看一看的好。 在安西关见过了镇国公,他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杏娘子打算回去玉门山,但镇国公请她留下,一是可以与医师们切磋,甚至可以开班授课,多教导他们一些已经失传的方子跟医术,二是杏娘子身上有道行,在镇国公及安西关的威胁没有彻底解除之前,是一大助力。 重要的是,杏娘子自己也愿意留下。 顾娇觉得这样不错,她总不能留在安西关不走,有杏娘子在,能让她放心离开。 于是几人仍乘上了那辆马车,顾娇带着宁宁胡好好跟东仓君,往北地而去。 一路前行,第五天时,路边出现了一个小村落。 这很让人惊奇。 怕是连镇国公也不知道,临近北地之处,竟然还有人居住。 顾娇在马车里,远远看着那个村子。 “娘子,可要去看看?” 胡好好问她。 顾娇略想了想,点头道:“去看看。” 此处常年风雪交加,既种不得粮食,也打不了猎物,在此地生活的人,以什么为生呢?顾娇很有些好奇。 也许,在进去北地之前,能从村中人这里,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也说不定。 …… 青娘坐在屋子里,脚下踩着踏板,手中的木梭穿插不停,正在织布。 她全神贯注,一刻不停,直到天光大亮,从窗外射来的一道阳光,直接照到她的眼睛上。 她抬头看看天色,是要煮饭的时候了。 她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匆匆走出门去,去井中打水。 打水,生火,然后煮饭,收拾,洗刷灶台。 连做饭带整理,得花上整整一个时辰,手脚慢点还做不完。 双手在冰冷的水里冻得通红,她也无暇顾及,弄完了还得去劈柴,天一直这么冷,虽然快要三月了,但这里离北地太近,常年风雪交加,阳春三月那只是中原的说法,在这里,是没有的。 劈完柴,码好了,就再回去织布,虽然她的手脚并不会冻伤,可没有了法力,她仍是会觉得冷的,除了冷,她还会如凡人一般,觉得饿,觉得累。 日复一日的家务琐事,让她疲惫不堪。 即便她不眠不休,也做不完这许多活。 可她不得不做。 若是她不快点,再快点,他可能就会死。 今日要劈的木头堆在院中,仿佛一座小山,青娘劈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喘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木栅栏外头。 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娘子正惊讶的看着她。 那小娘子生得十分貌美,裹着一件厚厚的斗篷,正伸出手来,似乎是要敲门。 奇怪了,这种地方,为何会突然出现陌生人? 青娘目光一闪,放下斧头,转身就往屋里走。 “哎——那位娘子,等一下,等一下!” 外头传来小娘子叫她的声音,她不敢搭理,低着头进了屋,把门掩上。 …… “娘子,好奇怪,这村里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的,刚才看到一个小娘子在院子里劈柴,我叫她好几声,她也不搭理我,反倒是躲回去房里关了门。” 胡好好回到马车前,满脸莫名其妙,“我生得很可怕吗?看起来是妖怪吗?” 宁宁噗呲一笑,“怎么你不是妖怪吗?” “……” 胡好好垮了脸,顾娇对笑道:“也许是有别的原因,这个村子,本来就很古怪。” “对吧对吧?就很古怪的!走了一大圈,居然只看到一个活人!而且她还在院子里劈柴!”胡好好很想不通,“这种重活,也不是小娘子干的吧。” 突然灵光一闪,她又想到了觉得很奇怪的地方,“那个娘子,只穿了一身单衣,这么冷,她居然不穿厚衣裳!” “喔?” 顾娇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吧。” …… 谨慎起见,顾娇仍是让宁宁跟东仓君留在马车里,在村口不要进去,她跟胡好好两个,往村里走去。 胡好好带着她,往方才见到小娘子的那栋房子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嘟囔。 顾娇只觉得有些好笑。 很快两个人到了,顾娇抬眼一看,是间再普通不过的茅草屋。 土坯混着稻草砌成的墙,屋顶上盖着的也是茅草,看起来破旧不堪,似乎轻轻一推就要倒了。 她们两个站在门外,能听到屋内发出不间断的“咔咔”声,声音不大,但很有节奏。 “娘子,这是什么声音?”胡好好问道。 顾娇凝神听了听,脸上浮现出奇妙的神情。 “像是……织布机?” “织布?”胡好好瞪大眼,“在这里?” “……也许是用来缴税吧……”顾娇也有些想不通。 不管怎样,进去问问吧。 她想着,便在木栅栏的门上上轻轻敲了敲,扬声道:“请问,屋里有人吗?” 屋内织布声不停,却无人应答。 明明有人的啊。 顾娇又问了一回,屋内之人还是不理会。 “娘子,你看,那个奇怪的小娘子,不理人的。” 胡好好有些无奈的叹口气。 顾娇想了想,便对屋内道:“失礼了。” 说罢,她冲着松松垮垮的院门,轻轻吹了一口气。 呼—— 木门应声而开。 连那间土屋的门,也一起打开了。 坐在屋内的小娘子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惊慌神色。 第158章 青女 那小娘子惊慌失措,她坐在织布机前,只呆呆望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娘子,甚至忘了要站起身来。 “失礼了。” 顾娇对她躬身一礼。 她双手仍扶在织机上,眨了眨眼睛。 这其实是个美貌的娘子,虽然身上只穿了一身泛白的粗麻布衣裳,但也掩不住她五官精致,肌肤雪白,气质清冷。 “两位娘子……有事?” 她话说得很慢,声音略有些沙哑,仿佛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一样。 “请问娘子,我们想要去北地,可是往那边走?” 顾娇指了指北方。 那娘子望了一眼顾娇指的方向,脸上一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转过脸来,又上上下下打量顾娇跟胡好好一番。 “娘子们,要去北地?” “是。” “那里凡人去不得。” 她说着,语气里可以听得出惊惶,她终于站起身,往顾娇这边走了几步,“娘子们为何要去?” 顾娇却不答,只盯着这位娘子看,眼眸中金光流过。 “请问娘子怎么称呼?”她问道。 “我是……青女。” “青娘子?” 青女点点头,“这样叫我也行,但北地……娘子们还是不要去吧,里面太危险了。” 说罢,她又坐下,重新织起布来。 手上不能停,得快点织,多织点。 “娘子缘何在这里织布?这个村子里头,只有娘子一人吗?” 顾娇问她,可她低下头,并不作答。 “你……是青女,为何会在这里?” 顾娇不以为意,她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一层又一层的乌云压下来,看样子马上要有一场大雪。 茅草屋内光线暗淡,这位青女却仿佛并不受影响,仍是手指上下翻飞,木梭从布匹下飞一般的滑过。 “娘子,我们走吧,看来她不想跟我们说话。” 胡好好撇了撇嘴角,“不如我们进去北地,仔细找找,总能找到月龙的。” 她提到“月龙”两个字,那埋头织布的青女,突然肩膀一抖,停下了手。 “你们……要去找月龙?” 她的声音明显焦急起来,“找他做什么?为什么要找他?” 她抬起脸,姣好的容貌扭曲起来,“是不是又有折罚?我已经很快了,我没有偷懒。”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顾娇敏锐的察觉了这女人的慌张,按住胡好好,对那女人道:“我们寻找月龙,是因为月泉周边大旱,无人降雨,听闻他在北地,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青女点点头,“他在北地,他被关在深渊之中。” “那你,又是为何在此呢?”顾娇问道。 青女,乃是司霜的女神。 她为何会在这里,扮作一个普通的农妇,整日里劳作不停呢? 青女张了张嘴,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脸上露出几分焦虑不安。 这两个年轻小娘子,出现得太古怪了。青女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她们,如果跟她们诉苦,反而将她们牵扯进这件事里来,岂不是自己的罪过。 原本,在这里辛苦劳作,是她自作自受。 是她甘愿接受的惩罚。 而且,滕六要来了。 “你们快走吧,不走要来不及了。” 青女突然开口驱赶她们二人,“滕六马上就要来了,他冷酷无情,若是看到我跟你们说话,会把你们冻死的。” “滕六?” 胡好好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滕六来了就要走? 她转过头看一眼顾娇,顾娇对她点点头,道:“你去马车那里,看护宁宁她们,滕六是司雪之神,你有狐火,本来也不必怕他。” “喔,好的!” 胡好好爽脆的答了一声,立刻转身跑了。 青女有些惊讶的目光随着她翻飞的大红色衣角一路远去,又收回来看看面前穿着一身黑袍的娘子,突然意识到,这位娘子,反应不似常人。 她并不害怕风雪,居然还知道滕六是司雪之神。 她是谁? “敢问娘子尊姓大名?” “青州顾氏。” …… 胡好好牵着马,顶着寒风,将马车带到一处勉强背风的地方。 “好好,娘子怎么没回来?” 宁宁不怕冷,但东仓君年纪大,越往北地越冷,他这两天等闲已经不出马车了,这时候正裹着皮裘,窝在马车里铺的厚垫子上,虽然他身上有道行是不会冻伤的,但不会受伤不等于感觉不到冷。 东仓君把自己裹得只露出一个鼻尖儿,宁宁担心得很。 “里面那个小娘子,叫青女,娘子说她是司霜的女神。” “司霜?女神?” 宁宁惊讶的瞪大眼,“可好好你刚才不是说她在院子里头劈柴?” “我跟娘子进去的时候,她还在织机上织布呢!” “啊?” 宁宁皱起一张小脸,怎么做了神还要这么劳累,好可怜啊。 “这其中必有缘故的。”胡好好说着,四下捡了些枯枝,随意放在马车旁边,伸手一拂,便点燃了。 温暖的火光映红了宁宁的脸,很快,东仓君从皮裘里头探出一颗头,又探出一只爪儿,开口道:“暖和多了,还是好好的狐火好啊。” “那青女说滕六马上要来了,娘子就叫我回来看住你们跟马车,免得叫那个滕六冻死了。” 胡好好嘻嘻一笑,“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冻死我呢。” 她这句话话音刚落,暴风雪便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瞬间将胡好好刚燃起的篝火压住。 “哼。” 胡好好手一挥,那堆火又重新燃起,炽烈的火焰,竟然是直接燃在厚厚的雪层之上。 “好好厉害~” 宁宁在旁边拍手,东仓君也摸摸胡子,从自己的金荷包里,摸出几颗瓜子。 “既然这样,我们不如煮点东西吃,再等娘子过来?” “好啊好啊!”胡好好举双手赞成。 于是就着篝火,宁宁搬出小泥炉,抓了几把雪丢进小锅子里头,然后加入些碎米,还有贾掌柜送给她们的肉干、香料、煮的差不多了再加一点盐跟胡椒,就是香喷喷的肉粥了。 这边两个小丫头一只老鼠挤在一起,围着火堆等着吃热粥,又高兴又安宁。 而另外一边,就没有这么平静,而是剑拔弩张了。 第159章 深渊中的龙 暴风雪中,青女的随意束在脑后的头发被风雪吹起,于风中狂舞。 暴雪不似文人诗歌中那般温柔,不似鹅羽,更不似娇花,而是一些细碎的雪块,裹挟在风中抽打在脸上,是很痛的。 她一手捂着脸,有些惶惶然的看一眼站在一旁的男人,垂下眼。 黑衣娘子的黑发同样在风中舞动,她的皮肤似乎比雪还要苍白几分,一双黑金异瞳,在风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有些诡异。 “你是何人?” 男人的身躯仿佛是由雪凝成的,忽而聚拢,忽而分散,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他那双眼睛却十分冷酷,紧盯着面前的黑衣娘子,“为何会来到这里?” 顾娇对他一礼,道:“青州顾氏。” “青州……顾氏……顾氏!” 男人双眸一缩,似有精光闪过。 他仔细打量着顾娇,从上至下,带着审视与些微不屑。 “你就是那个顾氏!” 这十数年来,顾娇的脚步走遍了大顺的东西南北,留下了不少传说与故事。青州顾氏之名在沉寂了一百多年之后,又开始在神州大地上,崭露出一点头角。 不知道这位神君指的是什么,顾娇没有作答,她此时只是淡淡看着这位司雪之神,眼神里带着一点探究。 司雪,司霜。 传说北地是风雪的来源之地,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难不成,这两位神君,都是住在这里的吗? 见顾娇并不回答,男人也不纠结于此,他冷冷哼了一声,问道:“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来问一问路。” “问什么路?” 男人问出这句话时,顾娇看到一旁的青女呼的抬起头来,焦急得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大约是叫她不要说。 可顾娇并不在乎,她倒是想要看一看,如果自己说要去北地,这个男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我要去北地,问这位娘子,认不认识路。” “你要去北地?”男人哈哈一笑,“就你?” 他说着,突然脸色一变,恶狠狠道:“你去北地干什么?” 无视了青女眼中的泪光,顾娇道:“听说月龙被关在北地,多年不得回,月泉周边因此大旱,民不聊生,我便想着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泉大旱?这怎么可能?月龙即便不在,也不会耽误降雨。”男人不信,指着顾娇道:“我劝你,凡人终究是凡人,就算你顾氏有些本事,也别来掺和不该你管的事。” 顾娇看着他,轻轻一笑。 “神君可是说那条黑蜧?” 顾娇没有等男人回答。 “它已经被我斩下了头颅。” 男人双眼陡然睁大,如冰雪铸成的冷硬面孔抖了抖,仿佛裂开了一条缝。 “贱婢休得胡言乱语!那神蜧乃是接替月龙的月泉水神,你有什么本事?竟敢——” “你若是不走,你的头颅也要不保了。” “什么——” 顾娇懒得再跟他废话,她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枚火珠,托在掌心。 滕六一眼看到那颗火红的珠子,只觉得眼睛一痛,立刻连退几步,捂住了脸。 青女虽然也觉得那火珠叫人有些难受,但她已经被封住了道行法力,此时跟凡人无异,倒不像滕六那般,仿佛被烈火灼伤。 “你——你等着!” 这黑衣娘子手上不知是什么宝贝,他有心再看看,却又不敢再看。 应该是火系的宝贝,正好克制自己的神力。 没想到一个小小凡人,竟然身怀至宝,自己不过是看一眼,就伤了眼睛。 好汉不吃眼前亏,滕六不敢再留,只得用袖子捂住头脸,头也不回的跑了。 暴风雪突然停歇,青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顾娇已经将火珠收起。 她看着这个站在院中发呆的女子,问道:“青娘子可还要去织布?” 青女呆呆的看着她,突然道:“娘子方才说,把黑蜧杀了?” 顾娇点了点头。 她定定看着顾娇,“请娘子到屋内一叙。” 这还是青女第一次请人进这间茅草屋。 屋内甚至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青女从墙角搬来一张胡床,仔细擦干净了,请顾娇坐,又要去烧水给她倒茶。 “你不必忙了,我不渴。” 顾娇让青女也坐下,“比起茶,你还是与我说一说月龙之事吧,你知道他,对吧?” “是,我们……我们……” 青女低下头去,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们是一对有情人?”顾娇问道。 或许应该说,有情神? 青女惊讶得抬起头,她脸上泛起一点红晕,眼中迅速浮起一层泪光。 四年前,她在月泉绿洲霜降之时,与英俊温柔的月龙相遇,情投意合,成为一对有情人。 两人相伴,在月泉绿洲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 可司雪的滕六却把这件事上报了天庭,理由是青女乃是司霜神女,本来应该是他滕六之妻,为何竟然红杏出墙,与那条月龙鬼混到了一起。 青女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她从未想过要做滕六之妻,他们不过是管理不同节气的小神罢了,不能因为一个是霜,一个是雪,就硬要凑成一对吧? 可天庭不知为何,竟然降下惩罚,以夺妻之罪,把月龙锁进了北地的深渊之中,每日都会遭受烈焰焚身,天雷轰顶之苦。 月龙被锁入深渊之后,滕六则逼她成为自己的妻子,而青女不从,滕六便告诉她,什么时候她砍完了昆仑山上所有的木头,织完了天上所有的云彩,他这个苦主,才会考虑撤回诉状,将月龙从深渊中放出来。 从那以后,青女便日夜不停的纺织,砍柴。 “那院中的木头,是昆仑山上的树木?”顾娇有些狐疑的看了一眼院中堆放成小山一般的柴火堆。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只是我今日劈完了,明日院中就会再出现同样的一堆。”青女叹了口气,“我只能日夜不停的劈柴,织布。” 织布也是一样,织完一块布,放在一旁,到第二日还是会变成原来的线圈,只得重新再织。 这样日夜劳作不停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三年多了。 第160章 解开禁锢 青女已经被封住法力神力,她现在除了不会轻易受伤,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衰老以外,其他跟凡人也差不多了。 日夜不停劳作,让她觉得又累又困,十分的辛苦。 除此以外,滕六还会时不时的来监视她,看她有没有偷懒不做,顺带再嘲笑折辱她一番。 她原本不愿多与顾娇说话,就是怕滕六看到顾娇,若是知道她打算前往北地,岂不是要生出许多不相干的麻烦来,何苦来哉。 却没想到,这个小娘子好生厉害,没看到她怎样出手,就将滕六逼退。 她竟然还杀了黑蜧! 她的胆子怎么这样大?不怕天庭说她违反天规,降下惩罚吗? 不过,那黑蜧抢了月龙的位置,青女本就在心中有些厌恶它,这时候听说顾娇将它斩杀,心中浮出一丝快意。 “娘子为何杀了黑蜧?”她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三年多了,这是第一次,有事情让她觉得高兴。 “那蛇因为没有收到当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心存不满,就敢不下雨,让月泉几乎干涸,月泉绿洲周边的生机也眼看就要断绝。这也就罢了,我见月泉快要干了,就在那里下了一点小雨,那厮竟出来阻拦,还想杀我,”顾娇淡淡道,“那便只有将它斩杀了。” 青女睁大双眼,听得满脸不可思议。 这小娘子看起来娇娇弱弱,竟然真的这样厉害! 那黑蜧法力并不弱,若是让青女跟它对峙,还不一定能赢呢! 既然如此,这娘子说要去北地看看月龙,说不定,真的能有什么办法,将他放出来! “娘子!娘子是有大本领的人!如果能进北地,将月龙放出来,青女愿意此后供娘子差遣!” 她说着,双膝一曲,低头行礼。 顾娇却没有立刻答应。 她扶起青女,让她坐下。 这件事还有许多让人疑惑之处,且既然决定要插手,必然要细细问过才是,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注1),才能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你与月龙之间,你情我愿,既没有强迫威逼,又没有耽误天职,天庭如何还管这些闲事?” “滕六定要说我是他的妻,告到天庭,天庭并未做十分查证,便准了他的状子。” 青女微微皱着眉,她也十分想不通,为何滕六一告便准了。 但天庭纠察灵官下来宣告的折罚,自己哪怕不服,也只能认了。 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司霜神女,除了霜降时降下寒霜,宣告冬日即将到来,也没有其他灵力。法力低微,连自保都很勉强。 更别说对抗天庭的命令。 自己能做的最大抵抗,不过是誓死不从滕六,哪怕他想着法子锉磨自己。 反正也不会真的死,累就累,苦就苦吧。 总有一天,能熬到转机,让自己想到办法,将月龙放出来。 可不,转机这就来了。 “你的法力道行全都被封住了?” 顾娇又问,不然很难解释她如此勤勉的干活,一刻都不肯休息。 青女站起身,走到顾娇跟前,解开了自己领口上的衣扣,稍微拉开了一些。 她凝白的脖颈之上,竟然有一圈符。 那符看起来是黄纸,却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之上,勒紧了她的皮肉,看起来十分突兀诡异。 顾娇眼中金光一闪而过。 青女掩上领口,又重新扣好,道:“纠察真君来下令折罚以后,就将这符套在我的脖子上,封住了我所有的法力。” “纠察真君……” 顾娇沉吟,青女以为她是不知道纠察真君的意思,便解释道:“天庭内有纠察司,统管神仙们的赏罚,日常看神仙们是否遵照时辰点卯、是否在职位上兢兢业业,是否有偷偷下凡下届的,若是神仙之间有纠纷矛盾,也可以请出纠察司的灵官调停。” 顾娇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那下令折罚你跟月龙的,是哪一位灵官?” “是周灵官。” “周灵官?” 顾娇皱了皱眉。 她知道统领天庭纠察司的,是太乙雷天应化天尊,民间也称他做王灵官,可周灵官?是哪个? 罢了,纠察司内统共有上百个灵官,青女跟月龙,还有告他们的滕六,不过一点男女之事罢了,也许并不会传到王灵官的耳中。 周灵官…… 还有青女脖子上那圈古怪的符,不知为何,沁出一层淡淡的黑气。 顾娇觉得,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天庭里的手段。 “青娘子,我看你脖子上的符有些古怪,虽然我能给你解开,但解开后只怕这符的主人就知道了,你愿意我把它解开吗?” “娘子能解开这个?” 青女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符。 这位顾娘子说的对,若是解开了这个,让符箓的主人知道了,只怕打草惊蛇! 但她转念一想,今日滕六已经被顾娘子一招逼退,草已经打了,蛇不惊也得惊了。 那还怕个什么!做都做了,若是天庭降下罪来,大不了一死! “求娘子帮我解开,我想与娘子一起去北地,救我月郎出来!” 她对顾娇拜下。 “好。” 顾娇轻轻一笑。 她伸出手来,指尖上有点点白光。 青女凝神仔细看了,竟然一簇苍白色的火焰,在顾娘子的指尖上微微跃动。 顾娇的指尖,碰上青女脖颈上的符,那火竟然是冰冷的。 青女忍不住肩膀一抖。 “呼”的一声,被火碰触到的符箓,竟然瞬间燃尽,化作了一阵青烟,消散在空中。 青女双眸一凝,青白色的精光,在她的双眼中重新聚拢。 “多谢娘子!” …… 胡好好跟宁宁东仓君喝完了热粥,给顾娇留的那份仍热在炉子上,都好久了,还不见顾娇出来。 胡好好不由得心急,她有心要去找一找,又想到顾娇令她看顾这边,正在两难。 宁宁看出她心神不宁,道:“好好别忧心娘子,你看暴风雪都停了,娘子定然不会吃亏的。” 说的有道理,方才青女也说了,那个什么滕六是司雪之神,娘子定然已经把他赶走,风雪才停了。 正这样想着,就看到顾娇竟然带着青女,一起往这边来了。 第161章 北地 “娘子回来啦!” 胡好好忙跳起来,笑眯眯地招手,又忙着给顾娇盛粥,“宁宁一直热在炉子上呢,娘子快喝一口,冷坏了吧!” 她抬眼看见跟在顾娇身后的青女,便再拿个碗,也给青女盛一碗粥,递过去笑道:“青娘子也尝尝!” 这自来熟让青女有些难以招架,她小心翼翼的接过来,端着碗沿,觉得有些烫手。 拿起调羹,她看一眼已经低下头喝粥的顾娇,忙跟胡好好道声谢,也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又香又稠又软,米都熬得化了,里面有一粒粒的咸肉,还有些切碎的绿色菜叶,鲜香可口,好吃得让青女赶快又舀起一勺。 她三年多都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饭了。 虽然她每日劳作也得煮饭,其实煮出来的东西瞬间便会化作乌有,她也吃不到嘴里去。 自然,神女不吃饭不会饿死,但谁会拒绝这样的美味呢? 青女一边吃,一边注意顾娇,见她吃完了,忙也把最后几口舀进口中咽下,将碗还给胡好好,谢道:“真的十分美味,我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粥!” 宁宁递给她一杯热茶,“青娘子喝点茶。” 胡好好则对她一笑,道:“粥是我们宁宁煮的,她最会做菜。” 青女忙接过宁宁手上的茶杯,对她行了一礼,谢道:“多谢你,太好吃了。” 宁宁微笑着摇摇头,到一旁去收拾东西。 顾娇想了想,对几人道:“接下来我们去北地,由青娘子带路,我原本想带着好好去,但若是我们进去了,很有可能会对上天庭的纠察司,所以还是不带你们几个进去比较妥贴。” 胡好好与宁宁脸色一变,但她们都明白,顾娇说得有道理,她们现在一个是狐妖一个是鬼,的确不宜与天上人碰面。 但胡好好心中总有些不甘心,哎,还是因为自己道行不够的缘故,若自己是个真正的大妖,也不用老害怕天庭了。 “此地寒冷,有好好在,我也更放心些。”顾娇道。 以胡好好如今的本事,司雪的滕六也不能将她如何,她的狐火,既可以取暖,又能自保,留她下来,顾娇才能放心。 “娘子们可暂且先到我那间屋子里,也能避风,虽然简陋,总比在外头野地里强些。” 青女忙对胡好好道:“我那里柴火都是现成的,娘子们用就好,屋后头有井水,也可以用的。” “唷,那就不客气了。” 胡好好对青女一笑,“那就打搅青娘子了。” 将马车跟胡好好宁宁她们安顿好,顾娇与青女两个,相偕往北地而去。 这村子其实就在北地边界处,离开村子,再往北边走两里地,已经能看到前方乌压压的整片雪云,从天空中层层叠叠,堆积下来,几乎就要落到地面之上。 那灰黑色的云层充满阴翳,总觉得后头仿佛隐藏着什么让人心惊肉跳的东西。 而这一边虽然不是晴天,天空也是沉沉铅灰色,却并没有如前方那样,看起来无比压抑。 两边泾渭分明,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边界,隔在了中间。 顾娇站在边界处,看着那乌云,眯了眯眼睛。 青女则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走吧!” “好。” **************** “周灵官!周灵官!” 三十六重天上,纠察司内的一处偏殿之中,周灵官一边整理卷轴,一边唉声叹气,突然看到从门外冲进来一个捂着头脸的男人。 他吃了一惊,忙起身仔细看了看。 仿佛——是滕六? 司雪的滕六?他又来干什么? 为何又捂着头脸,这是不能见人了吗? 周灵官皱着眉毛,喝道:“滕六,你这是作甚?遮头盖脸的,不能见人不成?” 不过他上次来告老婆跟小白脸跑了,的确是有点不能见人。 想到这里,周灵官有些想笑,嘴角一撇,又忍住了,只拿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去瞪滕六。 滕六却未曾察觉。 他还是捂着脸,扑倒在周灵官身前,磕起头来。 “周灵官!求您给小神做主!” “又怎么了?” 周灵官有点不耐烦,还有好多文书没看,手头的事可多,哪有什么闲工夫再去管滕六的那些个破事。 当初不是为了给黑蜧腾地方,谁愿意去理会这些个狗屁倒灶的琐事。 “小神今日去北地察看那月龙是否老实,没想到,居然碰到一个妖女,将我打伤不说,竟然还要去北地深渊,将月龙放出来!” “嗯?” 周灵官耳朵动了动,什么妖女,失心疯了?胆敢去北地? “此话当真?!” “小神不敢哄骗灵官!那个妖女,自称青州顾氏!” 滕六终于抬起脸,他的一双眼睛发红,眼睛周围红肿不堪,还有好些伤痕,仿佛是被什么烫伤了。 “她一言不合就伤了小神,小神跟她酣斗一场,奈何妖女法力高强,小神不敌,只能回来给周灵官报信,若是让她去北地,真的将月龙放了出来,可要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滕六顿了顿,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道:“那妖女还说,她杀了黑蜧!此女不除,只怕她日渐壮大,将来天庭也要永无宁日了!” “杀了黑蜧!” 周灵官又吃了一惊。 虽然黑蜧原本只是个小小的蛇妖,但它既然接替了月龙成为了月泉水神,就正经有了神位,对于凡人跟妖魔来说,是有天然优势的。 他竟然也被顾氏杀了? 周灵官皱了皱眉,看来这个顾氏,不简单啊…… 他想了想,手指伸进袖中,摸了摸斗木元君赐给他的那张灵符,心中很是犹豫。 斗木元君如今统领斗部,斗部原先是对外征战之部,现在天下太平了许多年,大战是不会再有,斗部也只管降妖除魔了。 可即便如此,斗部统领,仍是天庭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斗木元君为了能时时掌控天上神位的升迁变化,还有诸神的动向,特意送给自己一张灌注了元君灵力的灵符。 他能操纵地上的鬼神,奖赏折罚全凭心意,靠得就是这张符的法力,可这张符能不能对付那个顾氏,他实在是拿不准。 罢了,还是去看一看,总不能让人间的一个术士,就此张狂起来。 第162章 冰原上 穿过北地边界的时候,顾娇只觉得仿佛有什么屏障一样的东西,拂过脸颊。 出乎她的意料。 踏上北地的土地,比她预想的要简单得多。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乌云沉沉,填满了整个视野,看不到来时之路。 原来,这云,便是结界了。 青女呢? 她的目光在乌云中搜寻片刻,凝向一点。 顾娇走过去,伸手在乌云里头,摸索了片刻,拉住一只雪白的手,用力一拔。 “咳咳咳——” 青女面色青白的被顾娇拉了进来,本来就有些乱的头发已经完全散了下来,披散在肩膀上,正抖着肩膀,不住的喘息。 好一会儿她都说不出话,低着头双手撑在膝上,只对着顾娇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娘子……多谢……” 她终于缓了过来,“我方才在云中迷失了方向,左右打转就是出不来,那些云又一直往我身上压,仿佛无数团浸了水的旧棉絮,又重又冷。” 青女心有余悸,若不是虚空中陡然伸出一只手,自己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只怕就要被压死在那层层叠叠的乌云之中。 怪不得当初月龙再三叮嘱自己不能擅自去北地,这要是没有顾娘子,光凭自己一个人的法力,连这结界都过不来。 顾娘子,她是怎么穿过来的? 青女看那身着黑袍的女子一眼,只见她神色淡淡,只说了句,“没事就好,走吧。” 青女点点头,抬头看去。 眼前好大一片冰原。 她本就是司霜之神,并不怕冷,甚至,在冰原上会让她更加身心舒畅,法力充沛。 只是,不知道月龙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这样的冷。 想到情郎,青女神情黯淡下来,她跟着顾娇,一步步向前走去。 天空铅灰,冰原也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灰白色,极目远眺,除了灰与白,竟然看不到一点别的颜色。 她们朝前走着,寒风冷冽,在耳边呼啸,不知何时起,也许是从她们走进北地开始,风中卷起雪珠子,朝着她们劈头盖脸的砸来。 竟是下雪了。 风吹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顾娇乌黑的头发跟衣袍都被狂风卷起,在风中乱舞。 雪打在脸上生疼,青女的眼睛紧盯着自己身前的人,一步都没有落下。 天地苍茫,漫天漫地的白,白的森然,让人觉得恐惧。 青女身上有法力,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不至于被这风吹倒,能顶着风雪前行,而顾娇—— 她仿佛漫步在茵茵绿草之上,除了衣袍猎猎作响,脸上仍是淡淡,甚至带着一丝闲散安逸,好似今日是来游山玩水一般。 白茫茫中的一点黑。 无边无际的冰原之上,两人的身形如同两个小点,被掩盖在狂暴的风雪之中,两人的脚印在冰原之上留下一点印迹,很快又被雪盖住了。 “那里——” 顾娇突然开口,青女忙上前几步,顺着她的手向前看去。 远远可以看到,冰原上,突兀的出现了一个湖。 湖算不得大,方圆大概数十丈,那湖水在暴风雪中,竟然平静无波,湖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这就很有些稀奇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冰雪中的关系,湖水看起来,竟是漆黑的,黑沉沉的一大片,仿佛陷在冰原之下的一个深坑。 青女抬手抹去眼睫上的雪,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说:“那里,应该就是深渊了。” 她忍不住向前跑了几步,顾娇却没有跟上。 青女有些不解,她回头看向顾娇,却没有发现,一个黑影在她身后,“呼”的挥出比蒲扇还要大的手掌。 “啊!” 青女惊呼出声,但她到底是神女,不至于被偷袭一记就惊慌失措。 她被那黑影一把抓到空中,却突然化开,散成无数白霜,又裹在风中,回到顾娇身侧凝聚成形。 “什么东西!” 她惊疑道,这时候才看清了,偷袭她的,竟然是一头巨大的白熊。 那熊生得雪白,异常高大,站起来怕不是有一丈多高,熊爪一伸,几乎盖住她半个身体,刚才那一下,能轻松抓断她的腰。 好在她不是凡人,这种程度的攻击,并伤不到她。 “北地之熊。” 这样的妖兽,对顾娇来说算不得什么威胁,她看一眼那站起身体咆哮如雷的白熊,脚下仍是慢慢往前走去。 青女跟在她身边,却是一抖。 “娘子,越来越多了。” 一头又一头的白熊从雪中冒了出来,它们紧盯着面前的两个小娘子,喉咙里低低咆哮着,露出了锋利獠牙。 这些白熊围成大半圈,呈现出一个扇形,面朝顾娇围拢过来。 青女眼中闪过一道青白的灵光。 她双手抬起,清喝一声,“起!” 风中正在肆意狂舞的雪块突然改变了方向,顺着青女指尖所指,朝着这些白熊裹去,眨眼间把它们一个个包裹成了巨大的雪块,霎时动弹不得。 “青娘子,它们也许不怕冰雪。” 顾娇道。 冰雪同源,霜也是同理,青娘子的灵力来自自然之力,她能操控水,进而操纵冰雪寒霜,但这白熊也是冰原中的雪所化,并不是真的熊,因此,她只怕压服不住。 果然,巨大的雪块表面,出现一道又一道裂痕,很快蔓延开来。 “吼——” 白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它们抖动身体,甩开包裹在身上的雪,站立起来,巨大的阴影压在青女的头顶上。 青女皱紧眉毛,但她仍是再次挥动双手,想要再凝出冰来。 “青娘子,还是用火吧。” 顾娇说着,她伸出手来,掌上却空空。 青女惊疑的看着她。 “呼——” 顾娇低下头,她的金眸中似有火光一闪而过,气息微颤,从口中吹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一片烈火从她手中蓬勃而发,瞬间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出。 那火焰极高,要尽力昂头才能勉强看到全貌,明黄色的火卷起的滔天巨浪,瞬间将面前的白熊们卷进其中,狂风暴雪打在上面,发出一阵阵白烟。 些微的抵抗并没有什么用,火舌毫不留情,吞没了还没回过神来的白熊。 第163章 你怎么在这里 灼热的空气,吸进口鼻,让青女觉得胸口有些灼痛。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也就是一瞬间,白色巨熊消失了踪影,火也熄灭了。 狂风裹着雪块,仍在耳边呼啸,吹出哨子般尖锐的嘘嘘声。 黑洞般的深渊仍在那里,怒涛般的火焰与凶恶的白熊都仿佛一场噩梦,从她的眼前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走吧。” 顾娇对她道。 她点点头,跟上顾娇的脚步。 那深渊看起来已经很近了。 青女的心情激动起来,她加快了脚步,风雪仍没有停歇,冰冷的雪打在她的面颊之上,但那细微的疼痛也让她觉得高兴。 月郎,再坚持一下,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深渊就在眼前。 顾娇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落在深渊旁边,那里有一座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小山。 青女也看到那座山。 山并不大,约莫一丈多高,如果不是在这一览无遗的冰原之上,这根本都称不上是山,顶多算是块比较大的石头。 这石头,被冰雪包裹着,很是突兀的矗立在深渊的一侧。 “是一大块冰。” 青女突然开口道。 顾娇也看出来了,那并不是石头,只是因为冰上落了一层雪,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大块岩石。 冰原之上,深渊之侧,一大块冰。 顾娇微微皱眉。 “青娘子,你既然看出来那是冰,那能让冰化开吗?”她问道。 顾娇自然也能让这冰碎裂,但她除了用火,就只能用斩仙刀,若是这冰里有什么……很可能会误伤。 不怪她心生疑问,这一大块冰,出现得实在诡异,位置也离深渊太近了,说不定,是有什么人跟她们一样,要来这里做什么,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我试试。” 青女抬起双手,青白色的微光从她的指尖飞出,冰块上堆积的雪随着她的动作在风中散开,露出了底下的冰。 顾娇的眼睛瞬间睁大。 “竹冠上仙?!” 冰中的正是那位遍寻不到的老道,他双目微闭,脸上神情安详,半蹲半坐的地上,仿佛睡着了。 “娘子认识的人?” 青女也很惊讶,她忙加快了速度,指尖飞出的青光围绕着冰块,将它包裹起来。 很快,冰化做了雪,又化作霜,消散在风中,顾娇忙冲了过去,扶住仍然闭着眼睛的竹冠上仙,晃了晃他的肩膀。 “上仙?上仙?!” 老道仍是抱着他那根破竹竿,他被顾娇晃了几下,额头一下撞在竹竿上,“哎哟”一声,总算是醒了过来。 竹冠上仙迷迷糊糊张开眼睛,猛的看到顾娇那双黑金异瞳,吓得往后一仰,差点摔个仰八叉。 “顾娘子,你轻点,一把老骨头,都要给你摇散了。” 竹冠上仙颤巍巍拄着竹竿站起来,“贫道睡得正香,那么大一块烤羊腿,油汪汪的,刚送进嘴里,还没咬下去呢。” “上仙还在做梦呢。”顾娇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所以再晚点叫醒贫道嘛,好歹让那块好肉落肚为安才是。” 竹冠上仙摸着肚皮,很是遗憾。 “打搅了上仙的美梦,只有等出去再请上仙吃烤羊肉了。”顾娇道:“只是,上仙为何在这里?还被冻在冰中?” “我被冻在冰中?” 竹冠上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看自己的身上,除了道袍上还沾着一点冰屑,完全看不出来自己被冻在冰里。 “这是青女,是她将冻住上仙的冰化开的。” 顾娇给竹冠上仙指了指青女,青女忙对老道行了一礼,道:“老仙人好。” “喔……司霜的青女啊!”竹冠上仙忙回礼,道:“多谢多谢!若不是青娘子出手相救,老道只怕要被这个小娘子用火烧一道了。” 青女腼腆的低头,“老仙人太客气了。” 竹冠上仙仔细看看她,问道:“难不成,你们也是为深渊之龙来的?” 顾娇吃了一惊,问道:“上仙也是?” 原来,自从在灵州求雨不成,竹冠道人就想着去问一问龙王,没曾想,他竟然没能找到。 这就奇了。 四海龙王暂且不算,他们都隔得远,按理说,应当先问问荒川河中的龙王。 可竹冠上仙也知道,荒川河中,已经长年没有龙王了,于是他便一直往北,沿着荒川河往上游而去。 路上,他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有条龙犯了事,被折罚后关进了北地的深渊之中,便想着,得去看一看。 若深渊中的龙,就是他在寻找的那位,那也就能解释,为何关中大旱,而他求雨却不得。 可他进入北地后,却因为风雪太大,差点迷失了方向。 后来不知怎么的,走着走着,就觉得越来越冷,狂风暴雪中,在这茫茫一片的冰原之上,又很难辨认方向。他拄着自己的破竹竿,不知不觉的,竟然睡着了。 顾娇将他叫醒,他才知道,自己竟然被冻进了冰中。 真是好险,若不是顾娇跟青女也来这里寻找龙王,他说不得要在这里冻个几百年,才会被人发现。 有些后怕的摸摸自己的手臂,他看一眼顾娇,奇道:“贫道都不能抵抗北地的风雪,不知不觉就被冻在冰中,青娘子就罢了,为何顾娘子却无事?” 这倒不是他托大,毕竟他已经是个散仙,可顾娇再如何法力高强,也还是肉身凡胎,还未成仙,按道理来说,应该也是扛不住此地风雪的。 顾娇若有所思,想了想才说:“也许我身上有至热至烈之物,所以冰雪不能将我如何吧。” 竹冠上仙这才想起,当年她是得了朱雀之羽的,便点点头。 只是,朱雀之羽有这么厉害吗?他心生疑惑。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既然顾娇将自己救了出来,还是先去看一看深渊内那条龙吧。 因为竹冠上仙就在深渊旁边被冻成了冰坨坨,三人简单交谈了几句,便一起朝着深渊看去。 深潭里的水漆黑,面上平静无波,透过水面,实在是看不出深渊之下有些什么。 “青娘子,月龙就在下面吗?” 第164章 天罚 青女点点头,道:“他就在下面。” 顾娇随手捡起脚边一块碎冰,朝着那漆黑的水面丢了下去。 青女只觉得眼睛都还来不及眨一下,那冰便没入水中,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踪影。 “这……” 青女往前走了一步,也捡起一块冰丢进去。 同样瞬间被水吞没。 竹冠上仙脸上也露出惊讶神色。 “冰居然会沉下去。” 若是普通的水,冰定然是会浮在水面之上的。比如荒川河中的冰,哪怕是春日里冰面融化,那些碎冰也是随着河水一起流动,绝不会沉入水底。 “难道这深潭之中,竟是弱水?” 竹冠上仙手中的破竹竿在地上顿了顿,“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这里的水,原来就是了。”(*注1) 他转头看了看顾娇与青女二人,道:“这水有异,人若是进去只会沉底,水下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轻易下去得好。” “可若是不下去,又如何救我月郎上来。” 青女泫然欲泣。 她都已经站在深渊边上了,只差最后一步,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难。 “青娘子不必担心,”竹冠上仙呵呵一笑,“娘子救了贫道,贫道又怎能眼看着娘子伤心呢?” 他说着,掂了掂手中那根破竹竿,忽的一下丢入深潭。 竹竿在水中上上下浮动几下,打个旋儿,便沉了下去。 青女不解其意,顾娇却饶有兴趣的盯着竹竿沉下去的那一片水面,双眼一眨不眨。 黑沉沉的水面,如一片墨黑的镜子,仍是平静无波。 竹冠上仙倒也不急,他叉着双手,笑眯眯的,青女看看他,又看看顾娇,再看看深潭,三个人当中,数她最为焦虑不安,但她仍是忍住了,跟顾娇一同安静等待。 虽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片刻后,地面微微颤动起来。 青女感觉到了,她惊疑不定的看看脚下,再看顾娇。 颤动变成了震动,从深潭之下,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仿佛雷鸣闪电,又仿佛怒涛滚动。 难道是每日的责罚要开始了? 青女眼圈都红了,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哗啦——”一声巨响。 一个巨大的青色影子破水而出,翻腾着,发出响彻云霄的一声清啸,从她的身前一晃而过。 影子带起的厉风几乎将青女扑倒,冰冷的潭水溅在她的脸上,青女脸上的神情从惊惧变为惊喜,她看到了,她的月郎,被一条青龙含在口中。 青龙将他从深潭底下带了出来。 “月郎!” 青女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青龙口中的男人抬起头,他也看到了自己心爱的人。 “青娘!” 青龙从空中落下,将口中之人放在地上。 月龙的身上仍带着枷锁跟铁链,青龙虽然将他带了出来,却弄不断这些禁锢他的东西。 顾娇走到他身前,仔细看了看。 她伸出手,与之前去除青女脖子上符箓一样,指尖上的白色火焰,霎那间烧去了那些让人憎恶的东西,让月龙挣脱了禁锢,站起身来。 青女哽咽出声,一头扎到月龙的怀中。 “月郎!” “青娘!” 两个有情人抱头痛哭,顾娇转头去看竹冠上仙,见方才威风凛凛的那条青龙,又化作了一根破竹竿,正被老道长从地上拾起。 “上仙的竹竿还有这等妙用!” 没想到,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一根竹子,竟然是个宝贝。 竹冠上仙嘻嘻一笑,摸了摸手中的竹竿,道:“我这个宝贝,不比顾娘子的那些个宝贝差喔。” 顾娇看竹冠上仙得意的样子,微微一笑,点头道:“上仙的神通,实在了不起,这样一根竹竿,竟然能化龙!” 被顾娇称赞了一句,竹冠上仙心中美滋滋。 这娘子其实更加了不得,比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十来年过去,她成长的太快,甚至出乎意料。现在的顾娇,连竹冠上仙,都不敢说自己能是她的对手了。 “多谢顾娘子!” 抱在一起的有情人总算是哭完一场,想起来要感谢救命恩人,青女拉着月龙,过来给顾娇行礼。 “不必不必,这也不是我的功劳,是竹冠上仙将你的月郎救出来的。” 顾娇避开她的大礼。 “娘子这话说的,若是没有娘子,我如何能遇到这位老神仙!” 青女笑中带泪,她与月龙两个,又给竹冠上仙行大礼。 “好啦好啦,两个年轻人,别这样婆婆妈妈,你们脱离苦海,百姓们盼来了雨水,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竹冠上仙笑眯眯的拄着竹竿,正想在说些什么,突然看到一道霹雳,从天空中骤然劈下。 “嗯?” 他眯了眼睛,神色凝重起来。 “难道是郎君每日要承受的折罚?” 青女的脸色也变了,她将月龙拉住,挡在了他的身前。 月龙又怎会让她面临危险,忙将她推在身后,道:“青娘,不要紧的,我每日都被打几回,已经习惯了,并不会怎样。” 又一道闪电劈下,青白的电光照亮了青女惨白的脸,雷声轰鸣,近在眼前。 “不对,这好似……。” 竹冠上仙喃喃道。 “我猜,应该是天庭来人了,”顾娇对青女轻轻一笑,“说不定,就是那位周灵官。” 青女吓得浑身一抖。 她转头对竹冠上仙道:“上仙带他们两个出去吧,我留在这里。” “可是!” 竹冠上仙明显不放心,他不愿留顾娇一人面对天罚。 “上仙放心吧,我能应付得来。” 顾娇指了指青女,“待会若是打起来,我放出烈焰,只怕会误伤他们两个,还是请上仙先送他们出去得好。” 这倒是,这一对小情人都是水系的神仙,尤其青女司霜,怕经受不住朱雀之火。 别他们在这里害得顾娇施展不开,反而不美。 竹冠上仙点了点头,一手拎起一个,对顾娇道:“贫道先把这两个送出去,若是你打不过,可得跑,只要跑得快,贫道定然能赶得及。” “上仙快去吧。” 云层之上,已经隐隐能看到金光,顾娇只昂着头,一张雪白的面孔上,神情漠然,不悲不喜。 第165章 周灵官的手段 云层上金光晕染,影影绰绰。 顾娇抬起眼。 雷声愈来愈大,几道霹雳又凌空劈下,一道落在深潭边上,发出咔嚓一声巨响,地上的碎冰霎时飞起,冒出一阵白色烟尘。 顾娇仍巍然不动。 她的眼睛看向竹冠上仙离去的方向。 有一道闪电追了过去,但竹冠上仙速度极快,已经消失在顾娇的视野之中。 她放下心,回过头来。 一道闪电劈向她的头顶,却不知怎的,失了准头,落在她身侧一丈之外。 云上终于传来威严之声,那声音既冷且硬,仿佛有千斤之重,沉沉压向顾娇的肩头。 但凡她道行浅一点,都能被这声音压得翻倒在地,动弹不得。 “何人在此喧哗?” 顾娇眯着眼睛,她那双黑金异瞳中金光流转,看到云上之人,金甲披身,金光从他身后,勾勒出一道金边,仿若神光炯炯。 她没有说话。 “何人在此?” 周灵官从云上往下看去。 一个黑衣的娘子,小小的一点,正站在深潭边上,抬脸看过来。 这娘子好生怪异,脸上竟然是一对异瞳,一个黑,一个金,看起来十分妖冶,不似凡人。 “咄!哪里来的妖孽!敢在此生事!” 周灵官双目圆瞪,他生的阔面方口,板起脸来,让人不自觉就要腰腿酸软,跪倒下去。 他脚下乌云沉沉,里面可见电光闪烁,雷鸣之声不绝于耳,顾娇的脸在这闪电中忽明忽暗,看不分明。周灵官皱起眉,底下之人,竟然丝毫不见惊惶。 不过一个小小人间术士,见到天神竟然不跪! 这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周灵官,就是这个顾氏!” 他身侧的滕六捂着一侧面颊,把脸藏在袖子里,也不敢去看顾娇,只对着周灵官道:“就是她伤了小神!” 顾氏…… 周灵官眯着眼睛看去,“顾氏!你胆敢放出月龙,违抗天令!你可知罪?” 顾娇仍是不说话,周灵官顿时怒意横生,不过是出手伤了一个滕六,就让她不知天高地厚了!滕六只是一个司雪的小神,法力低微,也不善争斗,就算伤了他又如何,难道就代表你法力高强,能胜过天神了吗? 不过一介凡人,竟如此傲慢无礼! “顾氏!你打伤天神,违抗天令,如此张狂嚣张,今日周某定要将你治罪!” 他声音冷冷,饱含凌厉杀意。 顾娇却轻轻一笑。 “请问周灵官,我违抗了什么天令?” “你——”云上之人脸上一黑。 “将月龙锁在此处,令妖孽掌管一地水务,致使月泉干涸,周边大旱,生机断绝,百姓困苦流离失所,周灵官说,这是天令吗?!” 顾娇不急不缓,口中话语却如利刃,刀刀见血。 “到底是天令,还是周灵官之令?” 她问出这话,让周灵官不自觉后退一步。 竟然叫她说破了! 周灵官的手指,忍不住伸进袖中,捏住那道灵符。 叫这女人说破了!那便不能留她!定要取了她的性命! 他虽是灵官,却与民间敬仰的王灵官不同,不过是天庭纠察司内,百多名灵官之中的一名,每日里只做些寻常琐碎事务,毫不起眼。 别说有民间香火供奉,民间只怕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几百年前,他也不过是人间的一名监察使,官至四品,虽然官阶算不得高,但他一生兢兢业业,在任上从未有过疏漏。死后因德行出众,得以做了一地城隍,后来机缘巧合,遇到斗部的仲天斗木元君,得了他的赏识,才被提拔至天庭纠察司,做了一名天上的灵官,从此便是天神,再也不是地上的卑微小神。 做了天上人,让他心中得意。 可做久了,他才发现,当初做一地城隍,百姓们对他毕恭毕敬,年节就不必说了,香火供奉从来不少,若是遇到有事求城隍爷做主,那香火供奉更加繁盛,他做城隍那些年,从未有过香火不盛的景况。 可他做了天上纠察灵官后,再也没有香火了。 毕竟纠察司中灵官那么多,民间哪里供奉得过来,也就是一个统领的王灵官香火繁盛,其他的灵官们皆无名无姓,连个神位都捞不到。 其实在天庭之中做纠察神官,即便没有香火也不妨事,只要他们认认真真做事,职位总是在那里,其他诸神怕被他们抓住疏漏之处,对纠察神官总是另眼相看,对他们颇为尊敬。灵官们都知道,只要做好该做的事,便有天庭的保障,自然不会随便就消亡。 可周灵官不同,他本来是有香火的,一朝之日没了,让他心中十分不安。 如今的神之道,与上古之时不同,没有香火供奉的神,总有一天,会走向消亡。他被这样的想法左右,心中惶惶,忍不住去找斗木元君,请他照拂自己。 斗木元君便给他这张灵符,告诉他,可以此号令地上鬼神,让他们遵照天规行事,若有不从者,折罚便是。 最初,他十分谨慎,极少使用。 可权力这东西,一旦有了,又怎会不用呢。 周灵官捏住灵符,将它从袖中抽出。 …… 滕六躲在周灵官身后,偷偷看向冰原上那个黑衣的娘子。 因为怕她再拿出那个火红的宝贝,滕六很是小心,将脸藏在袖子后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奇怪,她竟然没有立刻取出宝贝。 难道她竟然不怕周灵官吗? 滕六心中惊讶,周灵官手中的灵符,在他掌心翻动,陡然涨大,瞬间化出了千万张,首尾相连,在空中不断翻滚。 如一条咔咔作响的锁链。 几年前,周灵官就是以这样的灵符之锁链,一招便打翻了青女跟月龙。 听说早年曾有人不听话,被这灵符套上脖颈,直接绞断。 那小神也因此魂飞魄散,消亡了。 哼,管他是谁,能逃过周灵官手中这张灵符之锁的,还从未见过。 只要被这灵符锁住,就会被封住所有的道行法力,与凡人无异。 更别说,这个小娘子,原本就是肉身凡胎。 若是她被封住,可不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只等着我滕六,报这一箭之仇了。 第166章 这回是个真神 周灵官手中的灵符,在云上如蛇般盘绕,灵符的端头,也如蛇头一般朝向顾娇,若它真的是一条蛇,这时候一定已经吐出了鲜红的蛇信,发出可怕的嘶嘶声。 “唰!” 只看到周灵官的手指挥动,那灵符,闪电般朝顾娇冲去,瞬间化成无数道绳索,裹住她全身。 这一切都太快,甚至连滕六都没看清。 他只看到蛇般的影子晃过,目光落在顾娇身上时,她已经被灵符捆得紧紧,金色的符纸爬遍顾娇全身,如黄金制成的锁链,将她的手脚都锁紧。 一道符勒在她的脖颈之上,愈收愈紧,几乎陷进那雪白的肌肤中去。 顾娇脸上却仍面无表情。 既没有露出痛楚,也没有显出惊慌。 周灵官嗤之以鼻。 这贱人,还在死撑。 他见灵符顺利捆住顾娇,限制住她的法力,不禁得意。 果然还得是斗木元君的灵符,就算这女人能打伤滕六,救出月龙又如何,还不是在自己手下走不过一招! 区区一个女人罢了,手到擒来。 只是这女人不能放过,她已经识破了自己拿这灵符操纵地上鬼神之事——虽然我们无冤无仇,顾氏,你撞到我手里,只能怨你命不好了。 他冷冷一笑,手指一拧。 顾娇脖子上的灵符唰一声收紧,也随着他的手指一绞—— “啊!” 滕六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仿佛听到颈骨断裂的脆响。 黑衣娘子那颗漂亮的头颅,竟然真的从脖颈上掉了下来。 他看得瞪大眼睛,有些不相信的抬手揉了揉。 真的!那女人真的!被斩下了头! 滕六哈哈大笑起来,对周灵官讨好道:“还得是周灵官啊,果然,这贱人在周灵官面前,不过蝼蚁,一脚就能踩死。凡人胆敢不敬神明,只斩了她的头,算是便宜她了,该把她挫骨扬灰才是!” 滕六咬牙切齿。 可惜被青女那贱人跑了,还得想办法请周灵官再帮帮忙,把那对狗男女抓回来才是。 他在这里恭维周灵官,可周灵官脸上却没有得意洋洋的神色。 滕六觉得奇怪,他跟着周灵官一起,看向地上断成两截的顾娇。 “怎么没有血?” 周灵官终于看出来怪异之处。 顾娇不是人吗?为何她的头掉了,都没有一滴血? 难道她不是人吗? 灵符仍是缠绕在顾娇身上,并没有被周灵官收回来。 这事颇有些诡异,周灵官觉得,他紧紧盯着地上断了头的尸身,又动了动手指,想要让灵符带着那尸身近前,让他仔细看看。 没想到,那尸身竟然“嘭”一下,燃起了熊熊火焰。 火焰,竟然是苍白的,与冰原几乎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分辨。 “糟糕!” 尸身烧了也就罢了,尸身上还有灵符呢! 周灵官使劲舞动双手,无奈灵符仍在那尸身之上,无论他怎么掐诀都不能剥离,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周灵官只得从天上降下,落到冰原之上。 灵符不能不收回,那可是斗木元君赠于他安身立命的宝贝,不能有一丝损伤。 他落到地上,终于离得近了,这才看清,苍白的火焰当中,黄色的符纸竟然被烧得卷起,边角处已经烧得焦黑。 “啊——我的宝贝!” 周灵官一看之下,不由大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尸身面前,就要伸手去将那灵符揭下。 指尖触到了那火。 好冰! 周灵官的手指忍不住一缩,心中直跳。 嗯?! 他眼角的余光里,突然瞥见了一片黑色衣角。 云端之上,滕六好似拼命在叫什么? 怎么他的嘴一张一合,自己却听不见呢? 周灵官觉得有些奇怪,他想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却无论如何摸不到,双手仿佛不听使唤。 他眨了眨眼。 好奇怪,怎么脸会离脚尖越来越近? “嘭!”的一声响。 周灵官的头颅滚在冰原之上,滚了好远。 顾娇站在他身后,慢慢收起斩仙刀。 地上的“顾娇”仍在燃烧,顾娇低头看了一眼,轻轻吹了一口气,苍白的火焰熄灭了,纸人身上的灵符,也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她抬起头,冷冷看一眼呆立在云端之上的滕六。 若不是用这个纸人将周灵官从云上骗下来,还真有些麻烦。 毕竟自己不能真的腾云驾雾,斗法也就罢了,要杀他,还真有几分费力。 不过,只要他落到地上,就好说了。 顾娇看着地上那颗头颅,虽然被砍了头,但他到底是天神,还未立刻断气。 周灵官的头颅仍是圆瞪了双眼,五官扭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顾氏!你敢杀我——” 他吼叫道:“你竟敢杀天神!!!” 顾娇轻蔑一笑,“杀都杀了,你待如何?” “你——” 周灵官愤恨得不能瞑目,但任凭他如何不情愿,他的头颅跟身躯,还是在凛冽寒风中化作一堆灰烬,消失的无影无踪。 滕六回过神来,转头便跑。 顾娇也不在意,身后有人叫她,她回头一看,是竹冠上仙,正大步流星的朝她而来。 …… “!” 斗木元君正在斗部查看卷宗,突然肩膀一抖,面上一白。 他皱着眉毛,放下手上的卷宗,半天沉默不语。 与他一同查看卷宗的北斗神君发现他神色有异,便问了句,“元君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难题不成?” 这话问得颇有深意。 不知是问他手中的卷宗,还是另有所指。 斗木元君看了他一眼,脸上淡淡一笑,道:“无妨,只是有点小意外,不是什么大事。” “喔?不是大事便好。” 北斗神君又低下头,继续翻阅自己手中的卷宗。 斗木元君也同样再将卷宗拿起来,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灵符竟然毁了! 斗木元君的眼角直跳。 那张灵符是他费了无数心血灵力,才炼制出来的,自己将它给了周灵官,他也一直小心使用,以它号令地上鬼神,无往不利,从未出过什么问题。 为何灵符突然就损毁了? 周灵官呢? 他到底怎么回事? 第167章 另有其人 竹冠上仙匆匆回转,他忧心顾娇对上天上人会吃亏。 不管怎样,北地深渊是责罚那些犯了错的神仙,禁锢罪人之地,擅自将深渊之中的月龙放出来,天上人是一定会来查看的。 竹冠上仙倒不担心顾娇斗法会失败,但他担心,若是顾娇因此被视作胆敢挑衅天庭的妖孽,天庭要降罪于她,就麻烦多多了。 他远远奔来,只看到云上的滕六落荒而逃。 “顾娘子,你可还好?” 顾娇仍站在潭边,脚下有些灰烬,但很快便裹在风中,被吹散了。 顾娇转头见竹冠上仙面露焦急,脚下匆匆,心中不由感动。 这位老仙人,生怕她吃亏呢。 “上仙不必忧心,我已经杀了周灵官。” “什么?!” 竹冠上仙脚下一趔趄,差点摔个跟头。 竟然杀了个灵官?纠察司的周灵官? 他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此地事情已了,我们走吧。”顾娇仿佛没有看到竹冠上仙脸上的震惊,仍是波澜不惊,“劳累上仙折返一趟,真是对不住。” 竹冠上仙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杀都杀了,说什么都晚了。 再说,顾娘子她……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她既然出手,必定是权衡了利害,想得清楚。 “也罢,那我们先走吧,小狐狸跟宁宁丫头可是担心的不得了,我劝了半天,嘴巴皮子都说裂了,才让两个丫头老老实实的留下不进来。” 顾娇微微一笑,“劳烦上仙了。” “不劳烦不劳烦,两个小娘子,嘴又甜,人又巧,若是贫道年轻几百岁,怕是要被哄得晕头转向了。” 竹冠上仙本就很喜欢那两个,这回他还看见,还有一个老鼠精,跟在宁宁身后忙里忙外,低眉顺眼的居然挺老实。顾娘子身边,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这可真让人高兴啊。 回去的路上,顾娇对竹冠上仙略解释了几句。 因为她想着,周灵官的那张灵符,十分古怪,并不像他能炼制出来的符箓。 纠察司的灵官,虽然有些法力,但他是文职,平常做的都是监管天上的诸位神仙是否按时点卯,是否私自下界,是否遵照天庭法令行事。 以他的法力与道行,是绝不可能号令人间神鬼的,他所倚仗的符箓,到底是谁人给他的? 虽然不知除了月龙以外,周灵官还干了什么,但光凭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他所谓的按照天规责罚犯错之神,全是他一人的独断专行。 月龙与青女两情相悦,在一起时既没有为非作歹,也没有耽误他们下雨降霜的天职,却因为滕六嫉妒,便能求了周灵官来棒打鸳鸯,将月龙关进深渊,再日夜锉磨青女。 天庭虽然不让诸神无故下界,也不让仙女思凡,可月龙与青女原本都在人间,并没有下界思凡一说。 都是司水之神,可谓门当户对,一对佳偶。 天规管不到他们身上。 既然没有违反天规,那周灵官便是假借天帝之名,以一己之私,肆意责罚神君。 不仅如此,他还胆大妄为,竟敢用蛇妖取代月龙神位,让一介山野妖孽掌一地水务,致使当地大旱,生机凋零,民众困苦。 这两条,都是死罪。 他必然是瞒着天庭干的,那么,放了月龙出来,他也不敢声张。 喔,差点忘了,死了也没法再声张。 顾娇跟竹冠上仙说了自己的想法,两人已经从乌云结界中走了出来。 “但你杀了周灵官,天庭只怕不会善罢甘休。”竹冠上仙深深叹口气,看到一红一绿两个小娘子冲着顾娇跑了过来。 “上仙不必忧心,我有应对之法。” 顾娇胸有成竹,她脸上带着微微笑意,宁宁已经冲到眼前,一把抱住了顾娇的胳膊,道:“娘子,我可担心死了,听道长说,你在里面跟天庭来的神将对上了?” “娘子可有受伤?天上的神仙厉害吗?会不会要抓娘子?” 胡好好也担心得很,她拉着顾娇仔细看了看,生怕在她身上发现什么伤处。 “放心,我弄了个傀儡,让天上人杀了,他们以为我已经伏法,就不会再来捉我。”顾娇笑道。 “啊?”胡好好瞪大眼,“娘子真聪明!原来傀儡还能这样用!” 当然不会这样简单,她是用傀儡诱杀了周灵官,滕六也跑了。 只是顾娇不愿意说这些出来让两个丫头担心。 竹冠上仙忍不住看了顾娇一眼,却并没有戳穿她。 就如她方才所说的,她自有应对之法,不必自己再去节外生枝。 哪怕她没有,竹冠上仙想,天上那些人,或明或暗,有不少已经悄悄看过这位娘子了,就算周灵官被顾娇斩杀了又如何,他本就是死罪,难不成,为了个死罪之人,还来责罚顾娇不成。 想明白这点,他便放心许多。 竹冠上仙放心了,顾娇却想得更多。 安慰了胡好好跟宁宁几句,跟着她们回到青女的那间茅草屋里,里面居然已经布置得像模像样,桌椅家具一应俱全。 东仓君在一角忙碌着给大家煮茶,顾娇刚进门,大老鼠脸上神情明显一松,乐呵呵的递了一杯热茶过来,口中道:“娘子辛苦了,天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顾娇接过来,谢了一声,一边喝茶,一边想。 到底是谁,拿周灵官做了这杆枪呢? 是天庭的纠察司吗? 应当不是。 统管纠察司的太乙雷天应化天尊,也就是民间供奉的王灵官,他身穿金甲,手持金鞭,镇守凌霄殿上。 这位灵官神通广大,掌雷、火之力、也擅降魔除妖,乃是天帝御下的第一护法尊神。民间将他尊为天上五百灵官之首,称“督天大灵官”,甚至在民间许多道观的第一道山门,就供奉着这位王灵官的神位,做镇山镇观之天尊神将。 王灵官法力高强,嫉恶如仇,管天上人间所有真伪不明善恶不分之事,怎会让自己手下的灵官,行如此徇私枉法、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之事。 定然是另有其人了。 第168章 王灵官 一天之内发生了这许多事,实在有些惊心动魄。 青女月龙来与顾娇告辞,他们要赶回去月泉绿洲,月泉在沙漠戈壁之上,本就是缺水少雨之地,月龙三年未归,忧心如焚,归心似箭。 “小神听青女说,娘子已经替小神斩杀了那鸠占鹊巢的黑蜧,这本是小神分内之事,却让娘子代劳,小神惭愧!” 月龙对着顾娇长揖拜下,心中充满感激之情。 说到底,自己能从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中脱身,能与青女再相见,全都是这位顾娘子的功劳。 连青女身上的符,也是顾娘子帮她祛除的,顾娘子对他们二人的恩情,难以报效万一。 “娘子对我二人,有再生之德,大恩不言谢,虽然我与青女神力卑微,但日后只要有娘子用得到的地方,请娘子尽管差遣,为顾娘子赴汤蹈火,月龙心中只有欣喜。” 他说得诚恳,青女与他一同拜下,道:“我的心与月郎是一样的,将来若是能为娘子所用,能为娘子尽一份心,必是青女之福。” 顾娇心中也很为他们高兴,她道:“你们苦尽甘来,将来可要好好的。” 面前两人一起点头,对视一眼,又一齐笑了。 “月龙,救你的是竹冠上仙,你可谢过老神仙了?” “小神谢过了,这是特意来谢娘子的。” “不用谢,你们也不用想着报答不报答,以后月龙只要好好在月泉中,依照节气行云布雨,让周边居民不再受干旱缺水之苦,便是大善。” “谨遵娘子教诲!” “不用这样客气,你们若是着急,就快回去吧。” 顾娇托起青女,对月龙道:“那周灵官九成九,是独断专行,他做下的这几件事,都是死罪,你们两个都不用担心天庭之事,若是再有人为难你们,推到我身上便是。” “这怎么行?我们绝不会——”青女白了脸,一把抓住了顾娇的手,“娘子!若是天庭与娘子为难,青女绝不会躲在娘子身后!” 顾娇拍了拍她的手,只轻声道:“放心。” 月龙拉住青女,道:“娘子尽管放心,小神虽然卑微,还是那句话,愿为娘子肝脑涂地!” 顾娇见他坚持,也不再说什么,只安抚的说了句,“知道了。” 月龙见顾娇似乎不信,只恨不能立即有什么事,让自己为娘子展示一回赤胆忠心。 他虽然长得一副温润君子模样,却是个火爆脾气,不然也不会轻易便得罪了周灵官,让那睚眦必报的小人抓住把柄,将他锁进深渊之中。 青女握住他的手,道:“日久见人心,以后娘子有用得到我们的时候,就是我们报恩之时,月郎不必着急。” 月龙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话不多说,以后娘子看就是了。时辰不早,我与青女先行一步,娘子,告辞了!” 他与顾娇行了大礼,顾娇忙起身,扶他起来,道:“月龙青女此去,一路平安。” “承娘子吉言!” 告辞过后,月龙便与青女两个往月泉而去。 顾娇站在茅草屋的门口,望了望他们远去的方向。 竹冠上仙喝完茶便走了,比月龙青女更快一步。 老神仙向来行踪不定,顾娇也不留他,与他告辞过后,还是胡好好送他出了村子。 这下茅草屋里只剩下顾娇她们一行人,另外三个又紧张又担忧,累了一天,方才就已经在内室里休息了。 顾娇独自一人。 她走回到胡床前坐下,静静拿起茶来喝。 茶水有些凉,她看了看炉子上的小茶壶,炉内火刚熄,余温还在,茶壶内的茶水仍是热的。 她拿起一只杯子,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在面前的茶几之上。 “神君既然来了,何不喝杯热茶?” 她抬起漆黑的眼睫,一双眼中,金光流转,光华璀璨。 “你倒有双妙目。”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面前的空气中,隐隐凸显出一个人形轮廓。 先看到穿着金甲的半边肩膀,然后是头上的金冠。 他慢慢从虚空中走出来,腰上系着的玉牌敲击在裙甲之上,金玉之声,几乎微不可闻。 他生得高大,却不若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赤面长须,竟然长得十分俊美,脸也是白的。 除了一双丹凤眼,他额上还有一目,此时也睁开来,正冷冷盯着顾娇。 这王灵官,竟然是三目! 怪不得世人常说他火眼金睛,能看天下所有善恶真伪,无人能瞒过他的眼睛。 “见过神君。” 顾娇起身行礼。 王灵官打量着这个小小女子,一身黑衣,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肤白貌美,娇弱无力。 可她出手便斩下了周灵官的头! 人不可貌相,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王灵官眯起眼睛,这位娘子身上的传说,也有一二传入他的耳中,让他不得不谨慎。 “周灵官,是你杀的?” 王灵官开口便是质问,毫不客气。 顾娇却并不着急,请他坐下,递给他热茶。 “这茶是我家童儿亲手泡制,与外头的不同,神君尝尝。”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一笑,“是我杀的,神君是来谢我的吗?” 这话说得王灵官差点把茶杯失手摔了。 他抬眼看了这娘子一眼,不仅肤白貌美,心狠手辣,还很大言不惭。 “你杀了我的人,我为何要谢你?” “神君不是为了谢我,为何来喝我的茶?” “……” 茶是真的好喝。 王灵官再喝一口,放下茶杯。 罢了,原本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来的。 那周灵官,本来就犯下了大罪,一定要追究的话,其实他这个统领纠察司的王灵官,也脱不了一个监察不力的罪名。 的确是要谢—— 啧! 到底是谁人害我?利用周灵官做下这等大逆不道,徇私枉法之事! 好在这位顾娘子手脚快,不等事情暴露出来,便出手料理了那个蠢货,否则,自己迟早也要清理门户的。 “依神君之见,这周灵官,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又是为谁卖命呢?” 顾娇给王灵官倒茶,放下茶壶,又道:“我看他身上,有颇多可疑之处,神君可细细查过?” 第169章 初现端倪 顾娇这句话问出来,王灵官心上一激灵。 但他仍是不动声色。 “周灵官刚死,我查了他的案宗,以及他经手的诸般事务,还未理出头绪。” 顾娇垂下眼睫,自己也喝了一口茶。 “周灵官手中有一张灵符,颇为厉害,他应当就是靠灵符之力,才能压制地上鬼神,以一己私利,随意驱使他们。” “灵符?” 王灵官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这周灵官,竟然还身怀异宝? 他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这位周灵官,不过是纠察司中管理记录日常事务的文职,既不需要降妖除魔,也不需要斗法比武,为何身上还有能号令鬼神的灵符呢? 号令鬼神,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至少要有能压制住鬼神的法力道行,以及下得去手的狠绝。 哪怕是王灵官,也不敢轻易说出这四个字。 那周灵官,不过是天上众多灵官之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他面目模糊,隐身在芸芸众神之中。 若不是因为这回莫名死了,王灵官都不知道自己麾下,还有这样一个人。 周灵官下界,自然是拿了令牌的,但过了时辰也不见他回来消令,旁人也找不见他,纠察司莫名其妙的少了一个灵官,不是小事。 下面人找不见,便报到他的耳中。 纠察司的灵官下界不回,这是千年来未有过的怪事,王灵官心生疑惑,便细细查问一番。 周灵官下界,乃是因为听人来报北地有异,他便随之去查看。这理由有些万金油,谁人都能拿来用一用,加上他原本就是纠察司的灵官,除了他的长官王灵官,别人也管不到他,因此无人仔细查问他究竟要去何处,又是去做些什么。 王灵官用自己额上那只眼在下界搜寻了许久,只在北地深渊周围,看到了一点儿痕迹。 与周灵官一起下界的乃是司雪的滕六,再去问一问他,事情便清楚明了。 滕六因嫉妒生恨,竟然唆使周灵官无故将月龙锁进北地深渊,又封住了青女的神力,让她在北地的村落里整日劈柴纺布,与月龙咫尺之遥,明知心爱之人遭受折磨,却不得相见。 日夜劳作无休无止,青女身心俱疲,痛苦不堪,却仍是不肯屈服。 不过是个小小的司雪之神,居然如此狠毒。 而周灵官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居然欺下瞒上,徇私枉法,胆大包天,弄了个黑蜧顶替了月泉龙神的神位,就打算瞒天过海了。 而且,顺着他这条线查下去,发现周灵官身上,竟然不止这一件。 五年前,他也曾于汝南杀了一只千年老龟,那老龟并未如何为祸人间,不过是爱穿人的衣裳,扮作人的模样,在府衙附近游荡。 也许曾吓到了几个人,但这罪行,也不至于被扭断脖子。 周灵官惯用的手段,便是捏造些似是而非的罪名,降罪于人间的鬼神,若是听话还好,若是胆敢不听,那便要动用雷霆手段,责罚锉磨,甚至取了他们的性命。 这样肆意妄为无所畏惧,以他一个纠察司的小小灵官,万万做不出来,他身后,必然有人的。 这人的手段,似乎是想要利用纠察司的手,把许多在人间的神,神不知鬼不觉的替换掉。 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开始的,又到底干成了多少。 若不是这次顾娘子杀了周灵官,只怕自己还未能察觉,被蒙在鼓里。 虽然民间赞誉天帝身前的王灵官,“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可毕竟天下地下,只靠他一人的眼睛,如何能顾得过来。 再说,天帝这些年鲜少露面,天庭之中,乱象纷纷。 各人只扫自己身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王灵官再如何神通广大,法力高强,也不过是天帝凌霄殿上天将中的一人罢了。 天帝都无心理会,他又何必管那么多。 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趁此机会,将手伸进了纠察司,还伸得这样长,这样深。 王灵官锁紧双眉,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的顾娇。 龙玑落入凡间,是自己飞升成为天上王灵官之前的事了。 关于那位殿下,他所知不多,也从未见过。 听说面前这位顾娘子,是那位殿下的第十世,实在让人觉得奇妙。 第十世…… 那这一世完结后,顾娘子理应回归天上,重新做回她的殿下。 那位龙玑公主,仿佛听谁说过一嘴,是早前的斗部正神。 若是她回归天庭,那天庭之中,只怕会有一场大变。 …… “王灵官盯着我看,可是看出了什么?” 顾娇喝完茶,将茶杯放下,“再看也没用,我脸上没有灵符。” “那张灵符呢?” “被我烧了。” “……” 烧都烧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灵官轻轻哼了一声。 “不过,我还记得灵符的模样,可为王灵官画一张。” “喔!顾娘子也善于此道?”王灵官颇为惊讶,连额上那只眼都眨了眨。 “略懂。” 顾娇从袖中掏出朱笔跟黄纸,将纸铺在茶几上,提笔便画。 往日画符,得在符中灌注灵力,这张符不过是给王灵官画个样本,便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把符箓一丝不错的画完就好。 很快便画完了符,顾娇拿起来轻轻吹了吹,递给王灵官。 “此符无任何神力,也不能号令神鬼,但与我烧掉的那张是一模一样的,也许王灵官拿着这个,能查出点什么来。” 王灵官接过来看了看,这上头的符,似曾相识。 一时也想不起来,他先收在怀中,对顾娇道:“茶已经喝过,王某这便告辞,多谢娘子的符。” 他站起身,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顾娇道:“司雪的滕六,因为违反天规,已经被我令人关进了北地深潭之中,无令不得出,他的神位,我打算让青女替了,她本来就是司霜神女,再加个司雪,想必也不会让她为难。” 青女性格坚韧,威武不屈,又温柔敦厚,小小提拔一下,也算是补偿她昔日所受的苦楚。 “至于月龙,我有心叫他去做荒川龙王,他竟然说月泉离不得他,拒绝了。” 王灵官哼了一声,颇有不满。 第170章 战事 “神君公正严明,顾娇佩服。” 顾娇听得有些好笑。 没想到月龙竟然是个性情中神,来之不易的晋升,竟然说不要就不要。 见顾娇似笑非笑,王灵官叹口气。 很多事情,已经露出蛛丝马迹。 看来,从这位顾娘子身上,要掀起惊涛骇浪了。 也罢,天庭一向死气沉沉,百无聊赖,起点风浪,让人慌一慌,岂不比现在有趣的多。 他对顾娇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与来时一样,高大的身形一点点消失在虚空之中,茅草屋内只余袅袅茶香。 顾娇觉得这位王灵官的态度有点儿奇怪。 虽然自己笃定他不会因为周灵官来兴师问罪,可也没想到,他竟然一点儿责问的意思也没有。 天上诸神,向来傲慢,对于地上生灵,皆不放在眼中。 地上万物,不过蝼蚁。 这也是为何周灵官敢肆意凌虐地上神灵的缘故。 除了有所依仗,更是因为他自以为是天上人,比地上诸神来得高贵罢了。 这位王灵官,倒是有些不同。 一壶茶已经空了,顾娇看看天色,一夜已经过去。 天际微微泛白,眼看就要天亮了。 ************** 三月就要过去,土番王宫里头,桃花正盛。 因为高山苦寒,王城里的桃花,花期比中原要晚一个月,这时候开得正好,如云似霞,娇艳柔媚。 这桃花,还是当年大王妃从大顺带来的,跟着和亲队伍过来的,除了有擅农事的农人,也有擅长侍弄花草的花匠。 人人都说土番全是山,土地贫瘠,也种不活麦子,没想到玉河公主入带来的麦种种活了不说,连桃树也种活了。 花匠们尽心尽力,这几株桃树每年都开出云霞般粉嫩的桃花,到了夏末,还能结出桃子,虽说不大,却也香甜可口,汁水丰盈。 大王妃把两朵桃花插在发髻边,对着铜镜看了看,问道:“如何?” “公主极美。” 绿云将挑剩的桃花捧到一边,看着铜镜中的如花倩影,由衷感叹。 公主入土番二十多年,夭桃襛李般的绝色容颜,竟还是当年的模样。 不,不一样。 有了岁月积累,公主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处处谨小慎微的柔弱少女。 她的美貌与气度,更胜当年。 “冬天总算是过去了,春暖花开,许多事情,都好谋划起来了。” 玉河公主微微一笑。 虽然惠文那个老道没能杀了镇国公,但也影响不了她的计划。 安西关不好下手,那就换一处地方。 土番与大顺交界的地方多了,何必死盯着一个安西关呢。 再说,除了边境,还有更好下手的地方呢。 只是,还得说服王儿。 “绿云,去请王上来。” “是。” …… “母亲是说,再请大顺下降公主?” 土番王有些惊讶。 “是,去岁我们在临渊关不是与大顺有些误会,动了兵戈吗,母亲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王儿说得有道理,此时不宜与大顺大动干戈。” 玉河公主光洁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既然不宜兵马相见,何不服个软,上表给大顺皇帝,再请大顺下降公主,王儿的后宫中,多一位大顺来的公主也无关痛痒,母妃还能见一见家乡的人,一慰思乡之情。” 年轻的土番王觉得有些疑惑,怎么一个冬天,母亲就改变了主意。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母亲这时候不再坚持要与大顺为敌,就是土番之幸。 虽然他也对大顺的西北,西南垂涎欲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土番的国力,暂且还不足以吃下这么大片的土地。 这几年,须得将精力放在南方四国,以及与北方的往来贸易上。 “可是,儿子听说,现在的建武帝与儿子年岁相仿,他的女儿,只怕年纪还小。” “这有何难,王上那么多妹妹,选一个听话貌美的,送去建武帝后宫,也是一样。”玉河公主道:“左右只是个姿态,无论是大顺的公主下降土番,还是土番的公主进献给大顺,都差不多。” 宗室女的命运,不都该是这样吗? “母亲说得有理,我看,不如先挑几个合适的人选,请母亲看一看,母亲出身大顺皇室,自然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大顺皇帝会喜爱的。” “好,那先挑一挑吧。” 见土番王也赞同,玉河公主放下心来,让绿云去整理贵族女儿的名册,就要开始认真选人了。 “公主真的要选人去献给建武帝吗?”绿云很是不解。 玉河公主点点头。 “先前是我太性急了,明明那老道给我提过醒,我却没有想到这个最便利的法子。” 见绿云仍是不解,她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了。 惠文曾经跟她说过,建武帝的后宫中出事,是他的手笔。 当时她也就一听,并没有往心里去。 但仔细想想,这却是条捷径。 自然,她的目的不会是送一位土番的公主给建武帝就算了。这件事,还得请惠文那老道出马才是,听说他极擅长炼制傀儡。 玉河公主让绿云拿了纸笔,将土番王室中的适龄女孩儿,一一写下。 “公主觉得什么样的女孩儿好?” 绿云写完了名册,大约有十来个人,都是出身高贵,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要性格温顺,听话的女孩儿。”玉河公主将那张写了名字的纸拿过来,一个一个的看,“话说,惠文那老道,好些天都没看到了,他到哪里去了?” 绿云站在她身边,伺候她拿笔在那张单子上圈出几个,口中答道:“惠文道长前些时日回来,说是受了重伤,不能下地,正在大格寺中养伤呢。” “这都养了两三个月了,还不见好吗?” 玉河公主有些惊讶,“什么伤,他不会死了吧?” “听说是伤到腰背上的骨头,大格寺中的僧人照顾道长,已经好了许多,能下地走动了。” “那就好。” 玉河公主松了口气,她并不在意这老道的性命,不过是好不容易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正是用得上那道人的时候,可不能叫他这时候死了。 第171章 和亲公主 天元六年春末,一直在大顺西边蠢蠢欲动的土番,突然转变了态度,不再频繁骚扰边境。 大顺几个与土番互市而繁荣起来的边陲小镇又重新变得热闹,似乎曾经的萧条与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在一夜之间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土番王上表示好,献上奇珍异宝,并表示要送妹妹格桑公主进京和亲。 他十分诚恳,先是说了自己的生母大王妃,本就来自大顺皇室,乃是先帝亲封的玉河公主,自己跟建武帝,要从这里论起来,还能算作表兄弟。 既是兄弟,那应当世代友好才是。 早先与大顺之间有些摩擦,也是因为土番国内局势不稳,有许多暗暗反对他的人,想要在大顺与土番之间挑起争端,因此有小股的土番兵士不顾王命,自作主张,屡屡骚扰大顺边境关卡。 如今他已经惩治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希望大顺皇帝能原谅之前种种。 为了表示土番之诚意,土番王提议效仿当年玉河公主入番,让自己的妹妹格桑公主入大顺和亲,以求两国不再兵戈相向,缔结兄弟同盟,永世和平共处下去。 建武帝欣然应允。 五月里,正是风和丽日,不冷不热的好天气。 格桑公主的和亲队伍,一行大约五六百人,宝马香车,迤逦前行,一路往京城而来。 队伍的最前方是土番的使臣,后面是两百护卫,围绕着公主的车架。 除了这两百护卫,公主还带了贴身侍女,女官,杂役,低等的奴隶等,另有几十车嫁妆,浩浩荡荡的排列开来,颇为壮观。 这位格桑公主,也颇具美名。 虽然大顺人并不熟悉她,但她是老土番王的嫡出公主,虽说土番并不像中原这边看重嫡庶分别,可嫡出公主还是不一样的。 她是老土番王大妃的嫡幼女,出身高贵,花容月貌。 公主聪慧,敏而好学,因为对中原文化十分向往,从小便学了大顺官话,吟诗作画不在话下,还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琵琶。 萧太后手中拿着送来的格桑公主画像,轻轻一笑。 “皇帝真要将这位公主纳入后宫?” 她皱着眉毛,很是不赞同,“土番狼子野心,屡屡侵犯我大顺边境,皇帝可不能被他们几句好话就哄了。” “母后无需担忧,朕何尝不知,土番送公主入京,不过缓兵之计罢了。” 建武帝接过萧太后递过来的画像,随手放在一旁。 “当年玉河公主入番,也是因为土番王姿态卑谦,多次进京示好,百般求娶,先帝仁慈,允了公主和亲,还让公主带去了那么多的好东西,换来的又是什么?” 士农工商,能带的都带了,良种、良具、良匠、甚至还有大儒进番,循循教化。 除了将土番养肥,日渐养成一个蛰伏在大顺西境虎视眈眈的强国之外,还得到了什么? 先有土番王,后有权氏,哪一个不是经先帝之手,养虎为患? 自己又怎么会重蹈覆辙? “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这才养了几年,总不能一打仗,又花个精光。” 能不打仗,还是不打得好。 不过一个土番公主,若是纳了她能换来三五年的安稳,保全成千上万条将士的性命,又何乐而不为呢。 “皇帝若是想得清楚就好。” 萧太后端起茶盏,略沾了沾唇。 只是,她心中仍是忧虑。 玉河公主嫁入土番有二十多年了,多年音讯不通,这时候又突然说要送土番公主进京和亲,怎能不让人心生疑惑。 早年自己不过是后宫中一个普通的嫔妃,耳聋目盲,不知前朝之事。 公主自从和亲后,有没有再与朝廷通信往来,她不知。 权氏父子乱国那几年,就不说了。 可从建武帝登基之后,大顺皇室,与昔日的玉河公主,如今的土番大王妃,私下并无联系。 今年又频繁听说土番进犯,在西境打了好几次,若不是边境守军骁勇,说不得已经让土番咬了好几块肉去。 原本建武帝已经把嫁入土番的玉河公主当作一个死人了,没想到,土番王竟然又提起此事,让人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 就连萧太后也知道,玉河公主原本是玉河郡主,出自豫王府。可豫王府,早在多年前,就因林贵妃之故,被先帝贬斥,一家子被废为庶人,流放到溪州。 听说豫王一家,都死在半道上。 这件事,到底是先帝做得过了—— 萧太后颦眉沉思,玉河公主对大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她又能影响到土番王多少,大顺一概不知。 土番送公主来的真意,如雾里看花,影影绰绰,不能分明。 “母亲不必忧心,土番野心勃勃,朕心中清楚,既然他们送了公主来,不如顺水推舟,也好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建武帝拍拍母亲的手,道:“放心。” 萧太后点点头,只要皇帝自己心中有数就好。 …… 公主到达京城之时,正是五月末,建武帝安排她暂且住在四方馆,休整几日后,再进宫。 这也正合公主的意思。 她一路上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到了大顺的京城,自然是要好好的休息几日,将因为赶路而憔悴的美貌养回来了,才好去见皇帝不是。 王兄命她来大顺和亲,她心中并无抗拒,相反还很愿意。 听闻大顺的建武帝年轻有为,文武双全,还生得很是英武不凡。 而且他后宫之中嫔妃并不多,来之前她已经让自己身边人仔细打听过了,如今建武帝并未立后,后宫只有一妃一才人,还有几个低阶的美人。 若是自己能迷住他,那说不得能做大顺的皇后,岂不是比当年大王妃入番时的处境要好得多了。 玉河公主前往土番和亲的时候,父王已经年过四十,且也有了三位后妃,玉河公主哪怕是出自大顺皇室,也不过是四位王妃之一罢了。 只是那个大顺女人,十分奸猾,又生了个好儿子。 格桑公主轻轻叹了口气,若是自己不来和亲,坚持留在土番,下场也不会比和亲好到哪里去,自己与王兄不是一母所生,王兄哪里会为自己考虑,定然是要拿自己去笼络人心的。 与其嫁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草包,不如嫁给大顺皇帝,都是笼络人心,宁可去笼络那个最好的。 第172章 容貌 “阿曼,我要敷面。” 此时她刚在馆内歇下,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舒适的衣裳,等着身边的侍女服侍她用牛乳敷脸。 听说这样能让肌肤变得白皙娇嫩,吹弹可破。 她五官深刻,容色艳丽,唯一的缺点是肤色略深,不如中原贵女那般白皙细腻。 在土番的时候,人人肤色都深,也无人在意这个,但自从她进入大顺后,发现了这一点,心中不禁有些懊恼。 身边的侍女阿曼进言,说每晚都用牛乳敷面,可让肌肤白皙,她试了试,果然有效。 阿曼是和亲的事定下来以后,大王妃送给她的侍女。 她是大王妃手下调教出来的,对大顺风俗民情及皇室诸事都颇为熟悉,这一路行来,她陪伴在公主左右,很是得用,公主对她很满意,甚至比对自己的贴身侍女还要亲近几分。 阿曼用药粉跟牛乳调好,细细敷在公主的脸上。 公主闭着眼,口中道:“阿曼,你说,大顺的皇帝真的那么英武不凡吗?比王兄还要厉害吗?” 牛乳刷在脸上冰冰凉的,感觉很舒服。 “奴婢没有见过大顺的皇帝,不好说。” 阿曼一边给公主敷面,一边道:“但听大王妃说过,这位皇帝十四五岁时就击败了权氏父子,登基做了皇帝,应当是很厉害的。” 公主听得心里高兴,我格桑的夫君,自然得是这天下最好的男人! 敷完了面,公主取镜子看了看。 “阿曼,你有没有觉得我白了些?” “殿下的肌肤原本就如丝缎一般,现在又白了许多,更好看了。” 阿曼看着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的格桑公主,脸上露出温柔笑意,“殿下之美,定然能一举俘获大顺皇帝的心!” 听了阿曼的话,格桑对着镜子甜蜜一笑。 她也觉得自己一日比一日美,肌肤白皙,眼睫漆黑,红唇娇艳,一张芙蓉面,不再像在土番时那样粗糙,看起来很有几分大顺贵女的妩媚鲜妍。 谁能相信,这个镜中的绝色美人,是土番的格桑公主。 说不定王兄看到现在的自己,也要认不出来了呢。 依依不舍的放下镜子,格桑公主道:“歇了吧,明日太后就要让我们入宫了。” 大顺皇帝规矩颇多,自己进宫不能直接由皇帝下令,得先让太后召她进宫相看。 不过,也许在太后那里,就能见到皇帝呢。 格桑美滋滋的想,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 第二日一早,萧太后穿了大礼服,戴了金冠,坐在蓬莱阁的主位上。 今日要见土番来的格桑公主,萧太后也提着一颗心,不知这位即将入宫的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希望是个好相处的孩子。 跋涉千里,远离故国,要在语言不通习俗不同的国家度过这一生,而且她几乎是已经注定,不会得到建武帝的喜爱。 也是个可怜人。 萧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 “土番格桑公主觐见。” 随着内侍的声音,一个穿着土番服饰的年轻女子跟在内侍身后走进殿来,对着太后拜下。 “格桑见过太后,娘娘千岁。” 显而易见,这位公主受过严格的礼仪教养,她行的是大顺皇室跪拜礼,一举一动都十分合乎规矩,像是用尺子量过的一般。 太后看了她垂在肩上的乌黑发辫,头上的宝冠跟身穿的连珠立鸟锦袍,抬手示意道:“公主请起,请坐。” 见公主低头谢过后起身坐了,太后又吩咐侍女上茶,温和道:“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格桑公主接过茶,喝了一口,抬头笑道:“不辛苦,格桑一路前来,看见大顺山河壮丽,地大物博,真是涨了不少见识。” 这位公主,官话说得真还不错,字正腔圆。 她微微一笑,看向公主的脸,正要说话,突然面上一凝。 在她身侧服侍的女官见太后面色变了,忙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娘娘?” 太后双眼眯了眯,微微一摆手,道:“无妨,把我给公主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格桑公主喝了半盏茶,就看到太后身后五六名宫女捧着东西,鱼贯而出。 “公主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头一回见面,也不知道公主喜欢什么,就各样都准备了一些。” 宫女们把手上捧的东西都呈到格桑公主面前。 珠光宝气,锦衣华服。 一个托盘上是一只极大的妆奁,上头的小抽屉都拉开了,里头放着各色花钗、步摇、戒指项链手钏,另一个百宝匣里头,是成匣的珍珠,宝石,珊瑚珠子,玳瑁珠子,光华璀璨,晃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另一个托盘里头上放的是好几套襦裙,都是适合春夏的颜色样式,轻薄飘逸。 剩下的托盘里则是放的成匹锦缎、各色荷包、配饰、甚至连夏日里用的团扇都放了好几把。 太后为她考虑得可真周到。 知道吐蕃不产这样薄这样好的丝绸,帮她把衣裳都准备好了。 格桑公主面上一喜,忙又拜谢,“多谢娘娘!” 看来娘娘是喜欢自己的,这可太好了。 格桑公主还未起身,就听到门口的内侍连声道:“陛下来了!” 格桑心中愈发欣喜,几乎就要按捺不住自己,抬头起身去看那皇帝是不是真如传闻一般英俊。 “公主平身。” 内侍已经搬来了椅子放到太后左边,建武帝坐下,端过女官呈上来的茶。 他下了朝就马不停蹄的赶到太后这里来,连茶都来不及喝一口,的确是有些口渴了。 他将茶杯送到唇边,目光落在格桑公主脸上,手突然顿住。 格桑公主大胆的抬起头,见建武帝竟然看自己看得呆住了,脸上一红,低头道:“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她跪下去行了大礼,伏在地上好半天,也没听见建武帝叫起。 心中有些疑惑,她却不敢随意抬头。 “陛下?” 太后转过头来看了建武帝一眼,“可是茶水凉了?我让她们换一碗来。” 建武帝这才回过神来,道:“公主请起。” 第173章 蹊跷的公主 格桑公主告辞后,建武帝也仍然没有离开。 他坐在太后身侧的椅子上,沉默不语。 茶已经换了几盏,太后想了想,吩咐身边人都退下,才开口道:“皇帝也看出来了?” 建武帝点点头。 萧太后语气中满是惊疑,“为何这土番的公主,长得这般像顾娘子?” 除了一双眼睛是黑的以外,她的面孔,与那位黑衣娘子,可说有七八分相似,乍一看,仿佛是顾娘子穿了锦袍跪在那里,让人生生唬了一大跳。 “儿子得去查一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世上,怎会有人像她? 怎能有人像她? 建武帝皱起眉,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恼怒、烦闷、却又夹杂着一丝欣喜。 欣喜…… 这一丝欣喜,让他愈发恼怒起来。 此事蹊跷,土番绝不会知晓他心中隐秘,这位公主长得像顾娘子,也许只是巧合。 如果只是巧合…… 萧太后了解自己的儿子,她察觉出,建武帝动摇了。 “陛下,您可得想清楚,想明白了!” 此事非同小可,为何土番会送来这位公主,得好好的查一查才是! …… 格桑公主喜滋滋的回到四方馆自己住的地方,带着皇太后的大批赏赐。 “恭喜公主!” 一进房间内,侍女们便跪下恭贺她。 今日皇帝跟太后的态度已经十分清楚,尤其是建武帝,几乎是对她一见钟情,尽管话说的不多,可那双眼睛一直舍不得离开她,她都看到了。 “阿曼,今日之喜,有你的功劳。” 公主在太后的赏赐里找了一串珍珠手串,丢给阿曼,“这个就赏给你了!” 她高兴极了,建武帝果然英俊,为人也十分和气,这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来人,伺候我更衣。” 太后娘娘赏赐了许多漂亮的裙子,可不得赶紧试一试,等过两日去宫里头,得换上太后给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建武帝再惊艳一回。 格桑公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阿曼的方子太有用了,竟然让自己的美貌一日胜过一日。 嗯? 怎么觉得,脸上的皮肤不像以前那样柔软了。 她推开侍女的手,又仔细摸了摸自己的脸,“拿镜子来!” 侍女们慌忙取来镜子,托在她的面前。 格桑公主仔细看镜中的自己。 皮肤光洁细腻,如美玉一般。 她放了心,转头对阿曼道:“等下我还要敷脸,阿曼去准备吧。” …… 阿曼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药盒中取出药粉,一样一样调配好,再倒入牛乳中,细细搅拌。 公主已经在沐浴了,她得做好准备,等公主出来,立刻就要敷脸。 几个侍女在一旁整理今日大顺皇太后赐给公主的首饰衣服,口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话说,公主倒真是越来越美,我都快想不起来之前公主在土番时的样子了。” “是啊,公主那时候脸可没有这样白。” “我听大顺人说,女子白就是美。” “那公主一定能得皇帝陛下的宠爱!” “话说,你不觉得,公主的脸,好像跟从前……不太一样?” “有吗?” “公主变得白了,更美了,不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总觉得,公主的脸也有些不一样了……” 阿曼调好了牛乳,掀开帘子走出来。 几个侍女看到她,忙不做声了,低下头继续整理。 阿曼是大王妃为了这次和亲专门赐给公主的女官,她虽然容姿平平,但十分能干,既懂药理,能给公主调理身子,又知道许多大顺的风土人情,沿路都能跟公主解说一二,因此,公主非常依赖她,也很宠爱她。 今日太后赏的珍珠,珠子那么大,那么圆,在土番宫中都少见,可公主随手就赐给她了。 可见她在公主心中的地位,旁人都比不得。 被她听到自己这几个人在背后议论公主,可了不得,她不会去跟公主告状吧? 几个侍女吓得手指颤抖,不敢抬头。 阿曼看了这些侍女一眼,并没有说什么,端着小碗走了。 *************** 土番送公主进京和亲之事,也传到了安西关。 这是举国之大事,又牵扯到边防要务,镇国公自然早早就知道了消息。 明明去岁还处心积虑,想要撬开大顺的西北防线,如何一个冬天一过,就上表求和,甚至送公主进京了? 事出蹊跷,定然有诈。 “我疑心,这是土番的缓兵之计。” 顾娇一行从北地回来后,打算在安西关停留几日,镇国公便请了顾娇来一起商议此事,胡小郎君因为跟着高逸巡防过边境,跟军中副将关系不错,也一起跟着来旁听。 何副将有些不解,“听说土番送给陛下的是嫡出公主,身份高贵,还送了许多珍贵的金银宝贝进京给陛下,诚意满满。也许是因为多次试探他们都未能得手,才决定弃战求和。” 何副将觉得土番的举动其实也有些道理,毕竟现在土番对外战事不断,如果再与大顺打起来,只怕顾此失彼,捉襟见肘。 “听说土番王的生母是我大顺玉河公主,公主殿下定然不愿意看到大顺与土番兵戈相向,说不定,是公主说服了土番王呢。” 镇国公却依然摇了摇头,“土番国力日渐强盛,他如今跟南边天竺四国胶着,又与北边的涂古昏有些摩擦,定然想着先哄着我大顺,做个兄弟同盟的样子,等他拿下南方四国,再攻下涂古昏,腾出手来,安西危矣。” “可是……”何副将欲言又止。 镇国公明白他的意思。 建武帝都允了土番公主进京,他们在这里忧心忡忡,又有何用? 顾娇沉默不语。 土番疑似与惠文勾结,但既然他们送了公主求和,那惠文必然也没有用武之地了,那老道若是在土番待不下去,又会去哪里呢? 只是,镇国公说得有理,怎么会变得这样突然? “若是借了土番公主的名头,在和亲队伍中窝藏奸细,进京刺杀陛下……”高逸突然开口,说出的话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第174章 公主的烦恼 还真有这个可能! 众人脸色变了又变,有人起身问道:“是否应该立即告知陛下?” 镇国公摇摇头,道:“应该不会,不说陛下本身武功高强,寻常人不能近身,单说皇城内守备森严,土番使者即便进宫也不能穿甲带械,赤手空拳的,难道还能跟金甲卫硬拼不成?” 再说了,好歹是位身份高贵的公主,若是胆敢作出刺杀陛下之事,那必然是死罪,土番王舍得吗? 几个人商议来商议去,一会儿觉得何副将说的不无道理,一会儿又觉得还是镇国公看得长远,说不出个定论来。 “顾娘子如何看?” 镇国公问顾娇道。 对于国家大事,顾娇向来不愿牵扯其中。 但这一次的土番有些不同,惠文早已与他们勾结,而那土番突然送公主进大顺和亲,定然是有什么企图。 顾娇垂下眼,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在想一个可能性。 斟酌一下用词,她开口道:“国公爷,我想,会不会这位公主——是枚弃子?” 镇国公皱了皱眉,“即便她是公主,要刺杀陛下,还是——” “也许,不只是刺杀陛下……” 顾娇垂下眼睫,刺杀建武帝得不偿失,土番王无论本意如何,至少这几年,他不欲与大顺再起战事,为表诚意,让大顺相信他,才送公主进京和亲。 如果刺杀建武帝,就如镇国公所说,几乎不可能成功,只会白白折了一个公主,还会让两国交恶再起战事,土番王的苦心必将功亏一篑。 土番绝对不会做这样吃亏不讨好的事。 如此说来,土番公主进京,真的只是为了和亲?为了两国友好? 顾娇总觉得,镇国公的忧心,不是空穴来风。 武人的直觉,总是敏锐的。 …… 而顾娇的疑心,则是因为惠文那道人。 他从戈壁上逃脱,身受重伤无处可去,十有八九,又去了土番蛰伏。 事出反常必有妖,土番公主突然进京,很难说里头没有惠文的鬼蜮伎俩。 …… 为何他要与土番勾连? 就算他已经不能在大顺立足,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只要远远离开魏州,再寻个地方挂单,不是不行的。 他这样执着于土番,定然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再看土番那边,他们多次扰边,动用了妖兽,甚至求助惠文使用方术相助,三番五次,仍未能得逞—— 可以说是他们几次出手,发现不能取胜,便退缩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之所以只用小股兵力试探,是不是因为,根本做不到大兵压境? 没有足够的兵,才想着取巧,借助妖力妖道之力。 而土番如今国力强盛,绝不会少了骁勇善战的兵士,这说明,跟惠文合作之人,能调动的兵力有限—— 那必定就不是土番王了。 跟惠文合作之人,是谁呢? 若是这人与土番王政见不合呢? 若是这位公主的背后,站着的并不是土番王呢? …… 如果真是像顾娇所想的那样,那这回进京的土番公主,必为弃子。 顾娇方才话说到一半,突然又没了声音。 镇国公等了好半天,才终于等到她再度开口道:“我觉得国公爷说的有理,说不定这位公主是个祸端,她若是在京中闹出事来,土番会以此为借口,大肆举兵也说不定。” “可是……土番王何必多此一举?”有人想不明白。 他想要与举兵侵犯大顺,何必还要送公主进京…… 顾娇看向镇国公,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镇国公灵光一闪,“顾娘子的意思是,土番国内有人与国王政见不合,想要利用公主,在京城挑起事端,甚至……” 甚至以公主之死,逼土番王对大顺用兵。 公主是他们握在手中的一把刀,若是能杀了建武帝最好,若是不能,也能用公主的性命,挑起两国战火。 无论公主此行成功与否,都能让背后之人目的达成,立于不败之地。 一石二鸟,真是好深的算计。 “我得写一封信送给陛下,提醒他小心才是。” 顾娇点点头,对镇国公道:“如果真如国公爷所料,只怕不日就要再起战事。” “我明白,定然会做好万全准备。” 顾娇点点头。 …… ******************* 京城,四方馆内。 因为土番公主进京,带来了许多土番进献的金器宝贝,奇巧精美,十分罕见,建武帝特意将这些宝贝放在之前的大华寺,也就是现在的圆觉寺展出,供民众观赏。 此举意在展示大顺土番世代友好,彰显大顺之国威。 格桑公主对此也无异议,她来就是为了展示土番诚意的,反正这些宝贝都献给了皇帝,他爱放在哪里放在哪里。 比起这些,公主的忧心在别处。 “阿曼,为何陛下仍不下旨封我做皇妃?” 她已经换上了太后送来的衣裙,发髻也按大顺贵女的样式梳了一个高髻,插了太后赐的十二支一套的金簪,打扮得雍容华贵,高贵大方。 配上她那倾国容貌,完全看不出一点儿土番公主的影子。 “公主不必着急,公主嫁与陛下乃是国家大事,听说还有许多事情要商议妥帖,使臣们每日都与大顺官员议事,事无巨细,不能有一点儿疏漏。” 阿曼说着,看一眼坐在妆台前的公主,又道:“公主不如趁此机会,多多进宫陪伴太后。” “你说的对,多进宫,也能见到陛下!” 格桑公主对镜自怜,如此容貌,竟然也不能让皇帝立刻将她纳进宫中。别说入宫,甚至她已经进京十来天了,还是让她住在四方馆内,虽说给她安排了自己的院子,太后也经常有赏赐送来,可到底没有对自己另眼相看。 建武帝会不会并没有迷恋上自己? 可那日他看自己的脸,可是目不转睛的啊? 格桑公主叹了口气,转头对阿曼道:“阿曼,除了敷脸,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让我更美?” 阿曼的眼睛闪了闪,微微一笑,“有的,让奴婢,为公主理妆。” 第175章 抹脸怪 近日,京兆尹陆淮久很是头疼。 京中突然出现怪事。 大白天的,街上熙熙攘攘,行人走在路上,会突然倒地,旁人去看时,发现他的脸竟然不见,一个头颅,只余后脑枕骨。 一条街上那么多人,竟无人看到此人的脸是如何消失的,只有鲜血突然喷溅而出,喷得旁人一头一脸,惊叫连连。 被人察觉的时候,人已经鲜血淋漓的倒地,一张面孔,半个脑袋,消失无踪。 此事极为怪异,难用常理解释。 仅这三五日,就已经发生了数十起类似案件,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民众不敢出门,若是不得已必须要出门,都用头巾斗笠裹住头脸,让人不能轻易割了自己的脸去。 “到底是什么手法,能在一瞬间把人的脸割去?快得让人不能察觉呢?” 这位京兆尹手中捏着卷宗,怎么也想不明白。 陆淮久让仵作细细验过那些尸首,脸上的切口平整,十几张面皮,瞬间就没有了,细想起来,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据证人所言,这些人在路上行走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几乎都是在跟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倒地,因为鲜血喷溅而出,极为骇人,周围的人都被吓得不轻,目光只会落在倒地之人身上,注意不到旁边是否有人逃走。 即便逃走,应该也会有鲜血留下,可现场居然不见痕迹,可见贼人之厉害。 见上司捏着卷宗发愁,在一旁的幕僚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道:“使君,此事,只怕不简单。” “喔?于生有何见解?” “此案过于诡异,不似凡人所为。” 姓于的幕僚说完这句话后,想了想,才壮着胆子道:“京中以前从未出过此等匪夷所思之事,光天化日之下,赫然行凶,且手段之残忍,学生生平仅见,使君,这不是人能做得到的案子。” 陆淮久敏锐地捕捉到这位幕僚的言下之意。 “若是牵扯到鬼神,为何不在晚上行凶?而是在白日做下这样的事?” 这也是陆淮久想不通的。 一开始,他就想过是否有恶鬼作乱,但,从未听说有鬼爱割人脸的,又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鬼也不敢出来吧? “使君忘了……京中最近来了谁……” 幕僚看一眼左右,凑近了他,在他耳边说出的这句话,让他怵然一惊。 的确,世间传闻,土番人爱剥人皮,还会用人骨做法器,十分残忍无道。 幕僚说完这句话,见他想到了,便低头敛目,不敢再多说什么。 陆淮久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在房中踱起步子,虽说幕僚提醒了他,可土番…… 土番…… 这可叫人头疼啊。 若是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这等可怕残忍之事,怎能往那位来和亲的公主身上扣呢? 听说那位公主,颇得陛下跟太后的欢心,虽然还未正式入宫为皇妃,也已经时不时进宫陪伴太后了。 不好办啊…… 太叫人头疼了…… 他在房中左右踱步,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位可靠人物。 不如…… 去圆觉寺问一问德高望重的国师——净玄大师。 如果是大师,定然能为自己指点迷津,求得解决之道,救民众于水火之中。 …… 京中城隍庙。 城隍爷锁紧眉头,将手中的状纸捏着,翻来覆去的看。 这几日,来城隍庙告状的百姓,突然多了。 大家都是告的同一桩事。 乃是京城中,从未有过的怪事件。 真乃天下奇闻。 京中,居然出现一个抹脸怪。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城隍爷,也没听说过这样的怪物,真叫人烦恼。 “说是这怪物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便能将人的脸割去吗?”他问了一句堂下之人。 跪在堂下哭泣不止的是个妇人,她的夫君午间在南坊前走得好好的,刚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就倒地不起,众人去扶他时,他的脸已经不见,人也气绝身亡了。 夫君死得莫名,明明身边有许多行人,却无人看到凶手,也无人看到行凶的手段,妇人哭着去告官,却被告知此事关系鬼神,官府没有克制的手段,只能慢慢细查。 她心中不服,想到既然是关系到鬼神,的确不该告官,应该去求城隍爷,便去城隍庙买了好些香烧给了城隍爷,哭哭啼啼的呈上了状纸。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城隍爷便入她梦中,来问案了。 “回城隍爷的话,因为妾身未曾看到夫君是如何身亡的,听人说,就是前一刻还好好走路,下一刻就倒地,半个头都不见了……” 妇人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君老实本分,与人为善,从不跟人争执,也没有什么仇家,青天白日的,竟然遭此横祸,求城隍老爷为妾身做主!” “这几日,来告状的,不止你一个,此案诡秘莫测,你莫急,既然我接了状纸,定会有结果。” “多谢城隍老爷,多谢城隍老爷!” 妇人在堂下不住磕头,城隍爷对她挥挥手,她便不见了。 送走了妇人,城隍爷把状纸给了一旁的判官,判官点点头,将几卷案宗都放在一起。 “竟然在白日行凶,看来,不是鬼了。” 城隍爷自语道,“应当是怪,或是妖物。” “使君,末将等愿意外出巡查,找一找这个抹脸怪!” 穿了一身武将神甲的枷锁将军李大牛从城隍庙门口一侧的神像中走下来,几步便走进后殿,对城隍爷一拱手,道:“此怪出现的蹊跷,近日频繁作案,京中人心惶惶,末将愿意去将他捉拿归案!” 城隍爷皱着眉毛看了看李大牛,手中捏着三缕胡须,不点头,也不摇头。 一旁的判官看了看城隍爷的脸色,开口道:“李将军,使君收到的状纸,说的都是白日犯案,晚上,怕是找不到啊。” “不妨事,我们白日也能出去巡查的。” “白日巡查,若是惊到了民众,该如何是好?”城隍爷摇头,“不好,不好。” 这话说的李大牛不懂。 如今正是人心惶惶,白日里若是民众看到神将巡查,不是应该更加心安吗?有何不妥呢? 第176章 还是那么胆小怕事 李大牛不懂城隍爷的想法,乃是因为他军伍出身,前世就是英勇抗敌为国捐躯的,哪里懂得文官出身的城隍爷,那心中的小算盘。 按城隍爷的想法,此案诡秘,他做了城隍已有两百多年了,爱切割人脸的怪物,竟闻所未闻。 抹脸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城隍爷一无所知。 未知之物,未知之事,千万要以“谨慎”二字为上。 若不是状纸递上来的太多,这怪物也的确太凶残,他根本就不想多管这事。 既然不知面对的是鬼是妖,就应该暗中探查,不能被对方察觉,也不能被百姓察觉。 若是白日里去巡查,到时候破不了案,抓不到抹脸怪—— 甚至败在那抹脸怪的手中,他京城城隍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百姓若是看到城隍爷巡查,竟然也不是抹脸怪的对手,岂不是更加惶恐不安? 将来到天上去述职,又怎么说呢? 这几个枷锁将军,仗着身上有法宝,颇有些愣头愣脑,不知深浅。 做起事来不管不顾,一点都不知道,牵一发则动全身的道理。 “那末将晚上出去巡查吧,若是那怪物晚上也出来活动,正好抓了他!” 李大牛想不到这么多,既然城隍爷不让他白日出去,那就晚上,不管是妖是鬼,总要寻一寻他的踪迹。 城隍爷见他坚持要去,心念一转,也同意了。 毕竟收了状子,至少得做出个样子来,至于晚上抓不到,也不能怪他不是? “也好,那就辛苦各位,晚上加强巡查,若是抓到那妖物,还得带来让我问一问的好。” “是!” …… 李大牛带着两个兄弟,在城中巡查。 京中原本就是宵禁的,一到晚上,大街上空无一人。 而且因为抹脸怪的关系,家家户户更是关门闭户,连西坊的花楼里头都早早熄了灯,往日里的丝竹喧闹、妙语莺啼,一丝不闻。 三个神将身穿金甲,在夜色中走在街上,高视阔步,威风凛凛。 阿曼躲在墙边,将自己的身形藏在阴影中,注视着高大的身影泛着淡淡金光,从临近一条街上走过。 那几个金甲将异常魁梧,几乎大半个头高过了屋顶,阿曼往下蹲了蹲,从遮挡住身形的女儿墙上面,能看到他们圆瞪的双眼,在夜色中目光如炬。 有好几个瞬间,阿曼都觉得头顶一凉,仿佛他们看见了自己。 捏紧手中的包袱,她此时带着东西,就不能随意变化身形,很有些麻烦。 好在并没有迎头撞上,阿曼左右看看,悄悄将自己缩进一条小巷中,静静趴在墙边,等着那几位神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阿曼探出半张脸,仔细的看了看四周。 金光已经远去,在坊的另外一头,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往四方馆方向而去。 公主不日就要进宫,得赶在她进宫之前,将她做完才是。 …… 格桑公主等待的入宫旨意迟迟不来,让她心中忐忑不安。 她召来使官问了好几回,都说有些两国联姻的细节还未谈妥,大顺的官员很是纠结在一些琐碎的仪式细节之上,且对公主带来的嫁妆也多有微词,且除了公主和亲,还要与大顺缔结好几份盟约,许多地方都得争一争,急不得。 怎么急不得,她都要急死了。 几回进宫都没有见到建武帝,她已经拿不准建武帝是不是喜欢自己了。 虽然太后待自己还是不错,什么衣裳首饰吃的玩的流水似的赏下来。 身为土番公主,格桑从小也是如珠如宝的娇宠着长大的,但大顺毕竟地大物博,好些东西自己以前没有见过,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太多了,公主几乎每日都要进宫去陪着太后说话,看百戏赴宴玩乐,也还算开心。 太后甚至让建武帝的几位后妃见了自己,大家相处的颇为愉快。 虽然那几位妃子也还算貌美,但跟自己,那是不能比。 格桑公主每日揽镜自照,颇有自信。 可皇帝一直不与自己亲近,就让人很是焦虑。 公主一旦烦躁起来,她身边的侍女必然就要倒霉了。 这几日,被公主责打的侍女不少,昨日一个叫阿绵的侍女给公主梳头时,因为不熟悉大顺贵女的发式,发髻梳得不美,被公主让人拖下去抽了十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差点丢了小命。 侍女们都战战兢兢的,服侍公主的时候愈发小心谨慎,生怕惹怒了公主。 这日好不容易顺顺当当到了半夜,公主在榻上惊醒,却发现阿曼不在,她恼怒起来,身为贴身侍女,怎么可以不在主人身边? “阿曼?阿曼?” 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屏风后匆匆转出来,对榻上的公主行礼。 “殿下,阿曼来了。” “我觉得有些头疼,手脚也有些僵硬,你帮我热敷一下。” 公主躺在榻上,她觉得脖子疼,手脚关节疼,全身上下,无一不疼。 真是奇怪,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水土不服? 也可能是因为今日在宫中,陪着太后娘娘及几位美人打了马球的缘故。 格桑出身土番,马术精湛,按说不会骑了一个时辰的马,就全身酸痛不已。 “奴婢扶公主起来。” 阿曼靠过来,将几个大软枕放到公主背后,扶她起身靠在软枕之上。 屋里点起了灯,光线朦胧,照在公主雪白的肌肤上,那皮肤看起来如白瓷一般完美无瑕,不见一丝瑕疵。 阿曼投了热热的布巾来,给公主敷在手脚上。 “殿下长途跋涉来到京城,舟车劳顿,没有几个月是养不好的,在宫中陪伴太后,也不要勉强自己,白白劳损了身体。” 格桑公主点了点头,的确是劳累得很,连动一动脖子,耳边都能听到骨节咔咔作响。 阿曼俯身,给她扶正背后的软枕。 她微微皱了皱眉。 “阿曼,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身上有血腥气?” 格桑公主对血的味道十分敏锐,她疑惑的看了看阿曼身上的衣裳。 还是白日里的那一件圆领长袍,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污渍,再看她的脸上也是干净的。 阿曼心中一紧,也许是有血溅到头发里,她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奴婢赶着进来,路上跌了一跤,撞了头,兴许破了皮。”她抹了抹自己的头发,将手指拿到鼻前闻了闻。 果然是有一丝咸腥气。 第177章 宫宴 “咦?阿曼你受伤了?” 格桑公主瞪着眼看过来,她伸出手,要去摸阿曼的头,却被她扶住手臂,又放回榻上去。 “破了点皮,不碍事,奴婢待会去问医师拿点药就好。” 格桑公主眨眨眼,被阿曼服侍着躺好。 温热的布巾让她的手脚好受了一些,不那么酸痛了,困意便一阵阵袭来。 “你可记得去抹药……” 口齿不清的低喃出这句话,格桑公主又睡着了。 阿曼跪坐在她的床榻前,注视着面前那张完美无瑕的绝世容颜,面无表情。 她伸出手,从藏在身后的包裹里拿出一张脸皮,放在公主脸上比了比,轻声道:“还要差二十三张面皮才够呢,公主可得等一等奴婢。” 那面皮上血迹未干,一滴血落在公主的唇上,在灯下鲜艳刺目,沉睡的公主伸出红舌在唇边一转,舔了个干净。 …… 第二日早晨,公主起来,觉得身上的各种不适减轻了不少,心情也好起来。 今日乃是太后生辰千秋节,宫中设宴,当然也邀请了公主。 千秋节,建武帝必然也会出席,格桑公主心中充满期待,她凌晨便起来,沐浴更衣,素手挽乌发,皓腕约金环。 她穿了华丽的广袖外罩衫,里面是一件泥金宝相花纹的高腰束胸襦裙,胸口露出大片肌肤,在日光下白花花一片,美得耀眼。 长袍迤逦,如花似锦的美人儿手中拿着绣了凌霄花的团扇,遮挡着日头,也挡住了大半张脸。 因是入宫,她只带了阿曼一人登上了来接的马车,而其他留在四方馆的侍女们皆跪在地上送她。 格桑公主回眸一笑,一双妙目盈盈如秋水。 有好几个侍女看得呆了。 那还是她们熟知的格桑公主吗? 穿上大顺飘逸华丽的衣裙,戴上大顺华贵精巧的首饰,公主身上,再也看不到一点土番的影子。 俨然成为一个大顺贵女了。 目送公主的车驾远去,侍女们才站起身来,陆续进屋收拾整理公主方才梳妆时用到的各式香粉香膏跟发簪花钿。 “今日公主愈发美了,我方才眼睛一晃,几乎都认不出了。”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公主自从见过太后,就再也看不上土番的衣裳了,穿戴了大顺的衣裳首饰,自然像大顺人了。” “今日阿曼还给公主画了飞霞妆呢,足足花了一个时辰还多,所以公主看起来格外不同吧,她怎么什么都会。” 其中一个侍女说着,语气中透出掩不住的羡慕。 “人家是大王妃赏赐的,大王妃可是大顺的公主,当然什么都会咯。” “说的也是,羡慕不来……” 身边侍女们的闲话,格桑公主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坐在马车里,手撑着头。 今日梳了雍容的孔雀锥髻,头上插了金梳与鎏金嵌宝花钗,实在是很重。 大顺女子每日都要这样打扮,插这么多簪子在头上,又重又痛,着实让人累得慌。 她动了动脖子,又听到骨头咔咔作响。 “奴婢替殿下捏一捏肩膀吧。” 阿曼看出来她的辛苦,忙倒了茶过来,又要替她捏肩解乏。 “今日若是能见到陛下,将我心中的话与陛下说一说就好了。” 格桑公主喝了一口茶,觉得口中发苦,便将茶放下了。 大顺的茶滋味都古怪,要么苦要么咸,她还是喜欢家乡的奶茶。 “今日陛下一定会来的。” 阿曼手上不轻不重的捏着,在公主耳边轻轻道:“公主心中有陛下,一定要让陛下知道公主的心意才是。” 格桑的眼睛微闭,点头道:“你说的是。” …… 千秋节宫宴上,不止宫内的几位嫔妃,还有京中的三品以上的外命妇。 因为当初的权氏之乱,宗室凋零,如今享亲王爵的一位也没有,只有硕果仅存的几位郡王,他们的郡王妃都进宫来恭贺太后华诞,郡王妃跟公主还有县主们,国公夫人带着小娘子们,都进宫了。 比不上先帝时的盛况,但年轻娘子们也有一二十名,都聚在太后的蓬莱阁,粗粗看去,一派的花红柳绿,明媚鲜妍。 小娘子多是在豆蔻之年,此时正值盛夏,娘子们身穿霓裳,娇艳欲滴,聚在一起,就仿佛正在盛放的花朵般一簇簇,很是赏心悦目。 其中尤其引人瞩目的是那位远道而来的土番公主。 许多宗室与外命妇是第一回见她,可说是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与她们原本想象得截然不同。 都说土番苦寒,物产贫瘠,女子也面黑健壮,与大顺娇养的娘子们不能比。 可这位土番公主,竟然如此美貌,一张面孔瓷白无瑕,五官精致,目光潋滟,简直让人无法用言语形容。 因为建武帝后宫空虚,迄今也只有四位有品级的妃嫔,去岁还折了两位,太后已经早早透露出要再选贵女入宫的意思,因此这回的千秋宴上,外命妇们带着家里的小娘子来赴宴,也是有给太后相看,先在太后面前露个脸的意思。 可今日一见这位公主,许多人心中都生出退意。 这位公主一旦入宫,只怕就是盛宠。 自家的娘子,如何跟这样的美人比,更别说她是为了土番与大顺兄弟同盟而来,只要她入宫了,建武帝无论如何,都得做出善待她的样子。 如此美人,如何舍得不宠爱。 她这容貌,比当年的林贵妃,都更胜一筹。 太后今日见了格桑,心下也暗暗吃惊。 她时常召格桑进宫陪伴,也是为了仔细看她,是否真的跟顾娘子那般像。 这位公主自从换上大顺的服饰,就越来越美。 也越来越像顾娘子。 若不是因为她的眼睛,连萧太后,都有几回,差点儿将她认作了顾娘子。 今日她装扮得格外雍容华贵,连宫里的淑妃,都被她硬生生压了一头。 建武帝的目光,也一直似有似无的停留在公主身上,萧太后心中很是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他为了查明这位公主的底细,一直想办法拖着,在和谈跟盟约上做文章,就是不纳这位极像顾娘子的公主进宫。 能这样冷静自持,也是难为他了。 第178章 得请顾娘子出手 只是,再怎么拖,过了千秋节若是再不纳公主入宫,只怕土番那边会疑心。 派去土番的人传话回来说,暗地里查探了好些天,想了许多办法,却仍是找不到一张格桑公主进大顺前的画像,多方打听之下,只知道这位公主娇养着长大,很得土番王的喜爱,生得也十分貌美,是土番王室里有名的美人儿。 既然是有名的美人,又是公主,却找不到一张小像。当初玉河公主进土番,也带了不少工匠,其中便有擅长描金画花的,早前说大婚的时候还送了土番王跟公主的画像来给先帝跟豫王。 可多番寻找,竟然找不到一个能确切描述出这位公主容貌的人。 不禁让人心中更加生疑。 今日是太后寿宴,建武帝自然要出席给母亲贺寿。 因为宴上多是女眷,他不便久留,开了席,为母后说了祝酒辞,连饮三杯美酒,再呈上贺礼后,就先告辞离开了。 宴会上,坐在太后下首的格桑公主,一双秋水般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追寻着建武帝的一举一动,见他先行离开,她便也说要去更衣,悄悄离了席。 有不少命妇都看到格桑公主追随着建武帝而去,但她们看在眼中,当着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就算旧年玉河公主进番和亲,土番也是化外之地,土番来的公主不知礼,不足为怪。 再说了,连陛下跟太后都没说什么,她们也只能当作没看到。 这位公主如此美貌,她已经是板上钉钉要进宫的皇妃了,如此美人,对皇帝又是一往情深,还不把陛下感动得神魂颠倒? “陛下,请留步。” 格桑公主在建武帝身后,轻轻喊了一声。 建武帝转身过来。 他方才就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多看这位公主,可又忍不住要看。 她怎么能这么像? 比起第一次见面,她现在的模样,可说是九分像顾娇,除了那双眼睛不一样,其他的地方可说是一模一样。 这张顾娘子的脸,对着他笑靥如花,眼波流转中,全是情意绵绵。 她抬着雪白的面孔,手里的团扇遮住了唇角,如此娇媚可人,哪怕建武帝明知她不是顾娇,都忍不住心神一荡—— 对着这样的面孔,他的心肠,冷硬不起来。 “公主有何事?” 格桑公主见建武帝仍是待自己和颜悦色,心中又雀跃起来。 她伸手,拿起身后侍女捧在手上的一件衣裳,向建武帝走过去,双手往前:“这件中衣,是妾亲手缝制,过了夏日,就要转凉了,陛下记得添减衣物……” 建武帝微微一点头,他身边的大太监许明上前接过衣裳,躬着身子,卑谦道:“多谢公主费心,奴婢们会精心侍奉陛下起居。” 公主见建武帝转头又要走,着急起来,话都还没说几句呢,怎么又要走。 她赶着往前走了几步,又问:“陛下要去哪里?” 这就有些僭越了。 天子的行踪,怎能由她过问? 别说她还不是宫妃,就算她已经是皇妃,也问不得这句话! 许明心中很是不屑,果然是蛮夷之地来的,一点儿不懂规矩。 可建武帝却停下了脚步。 许明吃了一惊,将手中捧着的衣裳递给身后跟着得小内侍,挥挥手让他先去收拾了,上前一步低声道:“净玄大师正在清凉殿内等着陛下呢。” 建武帝并不理他,转头对格桑公主道:“朕要去见一见我大顺的国师,乃是一位得道高僧。朕素闻土番也尊崇佛法高僧,公主可愿意,随我去见一见国师?” 格桑公主听见建武帝对她说了这样一长串话,还是邀请她一起去见人的,不由得心花怒放。 她学着那些贵女的模样,娇滴滴行了个福礼,口中道:“格桑自然愿意与陛下同行。” 建武帝伸出一只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公主羞答答的用团扇挡住半张脸,将手放在建武帝的手上。 净玄大师今日来找建武帝,是因为前两日京兆尹去圆觉寺求助,说近日京中竟出现了一个专割人脸的怪物,光天化日之下,就能无声无息的割去人脸,伤了十几二十条人命。 他在京中严查,布下了天罗地网,仍是找不到这犯人的痕迹。 京兆尹怀疑此事不是人为,便前来求助于净玄大师,净玄大师随他一起查看过被割去脸的尸首,再于城中案发各处都检视巡查了一遍,却也没有什么头绪。 只是净玄大师明白,恐怕此事真如京兆尹心中所疑,并不是人为。 他打算在圆觉寺中举行大法会,超度一下这些枉死的亡魂,对京中正在作乱的邪祟,也是个震慑。 可降妖除魔并不是净玄法师所擅长的,他来见建武帝,就是想跟皇帝商议,看是否需要请顾娘子出手。 “大师来了!” 建武帝从外头走进殿内,对净玄大师道:“让大师久等,是朕的不是!” “陛下日理万机,贫僧打搅了。” 净玄大师起身行了个佛礼,口中唱了佛号,抬头一看,建武帝身边居然有一位宫装美人,装扮华丽,正笑盈盈的看过来。 他双目一凝,脚下差点退后一步。 手中的锡杖已经握紧了。 没等净玄大师开口,建武帝道:“这是从土番远道而来的格桑公主,因为土番王室中也极为推崇佛法,公主素有佛心,向往佛法,有心想要见一见我大顺的国师。” 说罢,他对净玄大师呵呵一笑,“没事先跟大师打个招呼,就带了她了,是朕不好,大师可是惊到了?” 净玄大师看到建武帝脸上意味深长的神情,几乎是一瞬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原来是公主殿下,久仰久仰!” “格桑见过国师。” 公主规规矩矩与净玄大师行过礼,小内侍倒了茶过来,请公主到一旁坐下。 公主这才发现,一直跟在她左右的阿曼竟然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奇怪了,方才在清凉殿门口,都还看到她跟在身后的。 这一晃眼,竟然不见了。 第179章 可怕的传说 阿曼突然不见了,格桑公主心中有些嘀咕,但她不愿意让建武帝为这等小事对她留下一个不会管教侍女的印象,便也没有声张。 在清凉殿中跟净玄大师随意聊了几句佛法,她才知道原来这位高僧修行的佛法跟土番王室中推崇的密宗多有不同,倒是新奇得很。 虽然有心再多留一会儿,但阿曼不见了,让她心中不安。 她喝了半盏茶,还是告辞了。 建武帝命徐明再仔细将她送去太后的蓬莱阁。 等公主的身影看不到了,建武帝才开口对净玄大师道:“大师也看到了。” 净玄大师口中念了一句佛号,惊叹道:“乍一见,还以为是顾娘子,真是吓贫僧一大跳。” 说罢,他锁紧眉头,道:“这位公主,来意不善。” 这话说得建武帝目光一闪,他早已猜到。 “大师此话怎讲?” 净玄大师微微闭上双目,思量片刻后,开口道:“天下之大,不相干的两个人却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但即便相似,有三四分,五六分,已经是极像了,可这位公主,却几乎与顾娘子一模一样,竟仿佛双生子一般,此事,太蹊跷。” “这是其一。” 净玄大师的意见,建武帝也有同感,所以他第一见面后,就让人秘密去土番调查这位公主,可惜无功而返。 “大师的其二是——” “方才贫僧仔细看了看这位公主,她的容貌,似人为。” 建武帝一惊,“难道有如此出神入化的装扮之法?” “不不,陛下误会我的意思了,公主脸上虽然有妆容,的确也让她更像顾娘子,但这张脸,不是画出来的。” 净玄大师握紧手中的九环锡杖,“我虽然不能如顾娘子那般看得清楚,但公主的脸上有黑气萦绕,应当是什么邪术,硬生生将公主的脸,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话说得让人心中一惊。 “难道公主连自己的脸不一样了,都察觉不出吗?” “女子爱美,恕贫僧无礼了,顾娘子的容貌,天下少有,对年轻的小娘子来说难以抗拒。加上邪术大约能迷惑人之心神,公主无知无觉,也未可知。” 建武帝点点头。 若是一张刻意做出来的面孔,只会让人觉得厌恶。 只是这事有些难办了。 她毕竟是土番的公主,使团还在四方馆呢,总不能一杀了事,也不能不明不白的送她回去。 “说到脸,就要跟陛下说一说贫僧今日进宫所为之事了。” 净玄喝了一口茶,把京中出现了割人脸的怪事,还有京兆尹跟自己的判断,都细细与建武帝说了一遍。 京中出了邪祟,多少也传到了建武帝的耳中,只是没有净玄大师说得这样详细。 那妖物神出鬼没,已经死了二十多条人命,却仍是无人见过凶手。 之前妖物多在白昼行凶,许多民众被吓得不行,防范起来,每日尽量躲在家中。也许是因为外头的行人少了,最近两日,连晚上都发生了抹脸怪杀人之事,京中民心惶惶,许多人将家中门窗都用木条封上,无事绝不出门。 可人总要吃饭喝水,黎民百姓们总要出门做活,不然哪里来的饭食吃?不出门做工,不等抹脸怪割去脸,就要先饿死了。 “贫僧早年曾听说……” 他捏着手中的佛珠,想了想,才继续往下道:“大顺西南,与天竺四国交界处,聚居着许多小村寨,风俗语言习惯与大顺大不相同。这些村寨有的善毒,有的善巫,还有些是善蛊的。” 建武帝双目一亮,西南! 土番去岁不是正好拿下了西南四国吗? “当地有一种极为恶毒的巫术,称调罗鬼兵,行此术,需要割取一万张人脸,才能以此为媒介,向魔王借兵。若是借到了,无论与谁作战,无论大战小战,必定战无不胜。” “一万……” 建武帝倒吸一口凉气。 难不成,这是自己的子民不够割,要来割大顺百姓的脸吗? “不过,罗鬼兵乃西南腹地的巫术,多是传言,当不得真。且西南村寨于大顺之间未必会有战事,借兵一说陛下不必放在心上。贫僧只是疑心,割了人脸,不一定是为拿来借兵,而是为了炼制某些东西。” “炼制东西?” “陛下可还记得多年前,顾娘子在山南圆觉寺中,曾认出那时候刺杀陛下的,是人傀?” “朕记得很清楚!” 建武帝神情渐冷,难道说,当年那个妖道,死灰复燃了? “这些人脸,极有可能,也是拿来炼制类似之物,比如说……格桑公主的脸。” “!” 建武帝瞪大眼,“京中横行肆虐的妖物,竟然真是土番——” “是不是,要等抓住那妖物,问过后才知道。贫僧怀疑,那妖物还要继续行凶,贫僧若是能撞见它,倒也能与之斗上一斗,可迄今,都没法抓住那妖物。” 建武帝听得认真,净玄大师供奉的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确不比顾娘子在降妖除魔上的造诣。 “若是顾娘子在就好了。” “因此,想与陛下商议,是否请顾娘子出手。”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不禁相视一笑。 “只是之前镇国公曾来信,说顾娘子在安西关,若要请她赶到京中,只怕来不及啊。”建武帝摇摇头。 两人正说着,净玄大师突然面色微变,他站起身来,手中锡杖陡然掷出。那锡杖似一条银色蛟龙,向后扑去,如有雷霆万钧之势。 清凉殿内深处一面厚重的嵌螺钿屏风应声倒地,发出砰然巨响。 一个身影从屏风后激射而出,直接冲破了屋顶,闪身而去。 净玄大师一个箭步冲到屏风前,捡起锡杖,紧跟着那个身影,从屋顶的的窟窿中一跃而出。 “刺客!抓刺客!护驾——护驾——” 建武帝的贴身侍卫们纷纷抽刀,瞬间把建武帝围了个水泼不进,建武帝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他见净玄大师已经追了出去,心中猜想,难道说,是那抹脸怪? 想到母后她们还在蓬莱阁,这时候千秋宴应该也还未结束。 建武帝心上一凉,他立即起身,伸手抓过佩刀,对身边侍卫道:“传旨,立刻派金甲卫至蓬莱阁护卫太后及各位命妇,不得有失!” 第180章 阿曼 前面忽隐忽现的身影看起来瘦小,却十分灵活,在皇城内忽而跃上屋顶,忽而躲进檐下,一晃眼便看不见。 净玄大师紧紧盯着它,跟在它后头疾奔,落了大约十几步远。 他虽然年岁大了,身姿却十分矫健,那影子窜上跳下,逃跑时百般变换,就是甩不脱这位高僧。 它不知道,净玄大师道行高深,并不是追着它的形,而是追着它的气。 它无法遮掩身上的黑气,所以逃不过大师的一双慧眼。 净玄大师追在它身后,也暗暗心惊。 这身影,竟能变幻莫测,有时变得极小,如一颗圆球,躲在树荫之下,或是半墙之后。 有时又化作人形,一晃眼便混入宫内的内侍宫女中,让人察觉不出。 若不是因为净玄大师能观气,早已被这东西逃脱几回了。 这便明了,怪不得谁人也找不到它,它实在太会躲藏,出手后便隐入人群中,悄无声息的逃之夭夭。 而另一边,许明刚刚把格桑公主送到蓬莱阁,就看到一列列金甲卫从身侧匆匆而过。 宴会已经进行到后半,命妇们吃了酒,也说完了吉祥话,献完了寿礼。 眼看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送着格桑公主回来,坐在太后下首另一侧的淑妃眼角一跳,正想调笑两句,却看到门口突然出现持刀出鞘的金甲卫,几十人分列两旁,守住了门口。 余下的金甲卫们分别守住了窗户、侧门等处。 金甲卫们手中利刃雪亮,面目肃然,一言不发。 殿内百余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蓬莱阁中的空气陡然紧张。 许明听飞奔而来的小内侍在耳边低语几句,点了点头,忙到太后身边,凑近了,压着声音把建武帝交代的话在太后耳边说了。 太后一听之下,脸色大变。 宴席上坐着的命妇们,有隔得近的,看到太后神色,不禁也慌张起来。 “诸位,宫中出了刺客,这时候陛下正命金甲卫在宫中搜寻刺客踪迹,还请诸位不要惊慌,就留在蓬莱阁中,切勿四下乱走。” 太后起身,对惊惶失措的夫人娘子们说道。 她心中其实更加慌张,建武帝让许明悄悄跟她说,皇城中进了邪祟,净玄大师正在追击,让她绝不要离开金甲卫的护卫,留在蓬莱阁中。 虽然心慌,可万万不可显露出来,否则这些女眷们若是惊慌起来,让那邪祟占了空子,后果不堪设想。 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刺客被陛下堵在清凉殿,距离此地也远,夫人娘子们放宽心,阁外已经调来金甲卫与弓弩手,必定万无一失。” 听了太后一番话,蓬莱阁中的夫人娘子们略微放下心来。 只是刺客,且也未能得手,正被建武帝追击。 既然不是逼宫,也不是谋反,就不必担心许多,等抓住了刺客,还是能顺利归家的。 女眷们松了一口气,也敢说话了,三三两两的凑做一堆,低声交谈起来。 格桑公主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低着头,沉默不语。 阿曼一直不见。 宫内竟然有刺客,可阿曼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格桑公主紧紧捏着手中团扇,手指都泛白了,万一阿曼到处乱跑,撞上那刺客,或是被挟持,或是被杀了,要如何是好? 自己现在可离不开阿曼啊—— 萧太后见她一个人回来,觉得有些不对。 格桑公主怎么独自一人?她出去的时候,带了贴身侍女的吧? “殿下,跟着您的那位侍女,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淑妃也发现了这一点,挑了挑眉,“宫中有刺客,公主的侍女却不见踪影,这可让人心焦呢。” 这话说得极为诛心。 格桑公主抬起头,她眼中满是怒气,“阿曼去更衣了,宫中这么大,也许是一时迷路。” 淑妃句句意有所指,她却不能解释,只能随便扯个借口。 毕竟,她也不知道阿曼到底去哪里了。 “一时迷路——” 淑妃手中的绣了芍药的团扇轻轻扇了扇,“可别迷路到了清凉殿,被当作刺客——” “你!” 格桑公主一怒之下,拍案而起,旁人都被她吓得往后一缩。 可还没等格桑公主说出些什么来,大家就听到屋顶上一声巨响,好似有什么东西撞在上面。 大块碎瓦断木崩裂落下,地板被砸得粉碎,砖瓦四溅。 殿内的女眷们惊叫起来,纷纷起身要躲闪,可又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去,好些人躲在了殿内的圆柱后面,瑟瑟发抖。 太后在碎瓦落下的时候已经被身边的内侍宫女们围了起来,她稳住扶在内侍肩上的手,抬头向上看去。 屋顶上一个巨大的窟窿。 惊疑不定的再往下看,碎石瓦砾之中,竟然站起一个人来。 那人全身盖满了泥灰尘土,瘦瘦小小,看不出面目,格桑公主捏着扇子,硬生生忍住了嗓子里的那声惊叫。 这不是阿曼?! 为何阿曼会从屋顶上落下来?! 发生了什么? 她脑子里闪过这些想法,也不过在一息之间, 面前灰扑扑的身影咳嗽了几声,一双眼睛,看向呆若木鸡的公主。 可惜了,千算万算,没算到今日进宫竟然碰上个有本事的老和尚。 她随着公主走到清凉殿前,就察觉到里面有高人在,若是她跟着公主进去,说不得会在高人面前露出破绽来。 可她又想知道,这位高人,前来寻建武帝,还特意让公主去见,到底是为了什么。 便悄悄避过护卫的耳目,潜入了清凉殿偷听。 没想到功亏一篑,还是被那老和尚察觉了! 在宫中跑了几圈,任凭她如何变幻,躲入什么地方,都没能甩脱那个老和尚,着实让人烦躁。 心浮气躁之下,她想着不如去蓬莱阁,今日来参加太后千秋宴的人极多,如果能混入女眷中,也许还有机会,却棋差一招,在蓬莱阁上空,被老和尚的锡杖打中,从空中掉落下来。 要如何才能脱身—— 阿曼看向格桑公主。 公主心口一凉,她突然觉得全身僵硬,似乎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手脚一般,动不得了。 第181章 刺杀 从屋顶上落下的那人,刚刚盯了公主一眼。 太后心中一动,她转头想去看格桑公主,却看到净玄大师从殿门冲了进来。 黑瘦的大师也跑了一头的汗,他手中握着锡杖,一眼看到灰头土脸站在殿中的人,怒吼一声:“妖孽何处跑!” 便又冲了上去。 那人不知从何处抽出来一把短刀,一声不吭的同净玄大师打起来。 建武帝这时候也赶到了殿外,他急的身上都是热汗,人还未至,便连声道:“先护着太后及各位夫人娘子们出去。” 金甲卫立即开始将殿中的女眷们往外请。 因殿中人多,里头净玄大师又与那刺客斗得正酣,稳妥起见,只能先从靠近殿门的女眷们开始,太后跟淑妃她们在最里头,相反会落到最后。 建武帝心急如焚,但他也明白此时形势危急,殿内绝不能乱,只有从外至内,离殿门口近的先出去。 建武帝赶到门口,见惊慌失措的女眷们好些都腿脚发软,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只好被身强力壮的内侍们半扶半抱着送出来,门口被堵了大半,他锁紧眉头,看一眼殿内情况,想了想,带了几个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往蓬莱阁后头绕去。 净玄大师一边与这东西缠斗,一边还要提防着它再混入人群中逃走,同时还要注意不能靠近太后那边,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好在这东西竟然也不往太后那边去。 它虽然身材瘦小,却力大无穷,一把短刀舞得虎虎生风,不见破绽。 她是阿曼? 她竟然会武?还如此厉害? 格桑公主觉得自己手足僵硬,背上都是冷汗。 此时正值盛夏,蓬莱阁宴请宾客的正殿中放了不少冰块,宴会上由宫女们手持巨大的扇子在冰块上扇出一阵阵凉风,因此殿中并不热。 可公主仍然汗湿衣襟。 她看到自己的右足,朝着太后,迈出一步。 然后是左足。 她本来就坐在太后一旁的座位之上,离太后极近。 她左手上的团扇仍捏的很紧,挡住了她半张面容。 悄无声息的,她已经站到太后背后。 此时人人都紧张注视着前面打成一团的两个人,无人注意到格桑公主。 哪怕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内侍们,也只觉得是公主心中害怕,才靠过来的,并不奇怪。 而格桑公主却吓得要昏死过去了。 她的手足,她的身躯,竟然违背了她自己的意愿!她想尖叫,想跟别人说身体不听使唤,可她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 她浑身颤抖,眼中滴下泪来。 旁人见到,也只会觉得她被吓到了,因为她靠的太近,太后转头过来看到她,还安慰她道:“公主,你别怕,靠过来些。” 格桑公主想摇头,想哭喊,想要逃出去。 可她却面带惊恐,伸出左手,抓住了太后的手臂。 萧太后有些奇怪,她回头,看到那张极似顾娘子的脸。 这张脸上的惊恐消失了,她唇边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可一双眼睛里,却全是泪水,看起来分外诡异。 “你……” 太后张开嘴,刚吐出一个字。 格桑公主右手已经从头发里抽出长长的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向太后的脖颈。 金光明灭。 一个身影飞出。 “啊————” “娘娘!!!” 淑妃等几个隔得近的嫔妃目睹格桑刺杀太后,尖叫出声。 内侍跟宫女们有的要去空手夺那金簪,有的扶住太后。 众人乱作一团,净玄大师回头一看,只见萧太后已经倒下,他心中一凉,顾不得身前的邪祟,拔脚朝太后冲去。 阿曼毫不恋战,趁着殿中人都去查看太后情形,身形一晃,便化作了一个宫女模样,混在服侍命妇们出殿的宫女里头,跟着人流往殿外而去。 净玄大师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太后身前,抬手就搭上太后的脉门。 另一只手放下锡杖,仔细查看太后脖颈。 奇怪,没看到伤口! 摸到的脉象也十分有力,只是有些快,也许是被吓到了。 被贴身宫女抱在怀中,太后急喘一声,张开眼睛。 方才格桑公主面带微笑,拿着金簪便狠狠刺来的模样,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血,似乎也没有哪里疼。 “娘娘,方才那贱人行刺的时候,臣妾看到娘娘的脖子这里有金光一闪。” 淑妃握着太后的手,哽咽出声,“娘娘无伤,真是太好了!” 金光? 萧太后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摸,是了!顾娘子送给自己的符! 她摸到那符,松了一口气。 格桑公主呢? 她想起来,忙起身查看。 不远处的柱子下面,躺着一个人,看身形衣裳,就是格桑公主。 太后扶着宫女起身,虽然她腿脚还有些脱力,但仍然咬牙站起来。 ”母后!!!!” 一个身影从殿后冲过来,是满头大汗的建武帝。 他见前殿不好进出,便带人绕到后殿,从后门进来。 因为蓬莱阁极大,房间也多,后殿前殿之间还隔了内庭,他花了些时间,才冲到了前殿,一眼就看到众人都围着萧太后,净玄大师还在给萧太后诊脉。 “娘娘无事,就是受了点惊吓。”净玄大师对建武帝道。 建武帝见萧太后扶着宫女站着,脸色也有些白,忙过去扶着她的双手,上下打量道:“母后真的无事?” 萧太后点点头,“是顾娘子的符,救了我一命。” “顾娘子!” “是顾娘子。”萧太后眼中含泪。 建武帝转头看向柱子下躺着一动不动的人,不禁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 这贱人,竟敢刺杀母后! 他正要提刀上前,却看着那身影,竟然动了动,接着双腿一挺,立了起来。 众人口中发出惊呼。 那位公主虽然下半身站起来了,可上半身却未立起,此时她腰身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弯,上半身仿佛挂在腰上一般,弹动两下,这才勉强也立了起来。 她面上仍带着淡淡微笑,脸上却涕泪横流,口中不言不语,只看着建武帝,又从头上拔下一只金钗来。 “贱人!还不死心!” 建武帝大怒,手上刀花一挽,就要上前斩下公主的头颅。 第182章 惠文又出现了吗 “陛下不可!” 一声清喝,从殿门外传来。 建武帝手臂一抖,雪亮的刀刃,堪堪停在格桑公主脖颈边上。 一身黑衣的娘子从殿外走了进来,她的兜帽盖住了半张脸,殿内还剩下十来名命妇,都胆战心惊的盯着这位古怪的娘子。 待看到她手中还掐着一人时,好几位夫人都掩不住惊恐,往后连退,口中轻呼出声。 “这妖物操纵公主刺杀太后及陛下,好让自己趁乱脱身。” 她一手拖着个半死不活的人,不慌不忙走到太后面前,单手行个礼,道:“太后可还好?” “顾娘子!” 萧太后嘴唇直抖。 “见过陛下。” “顾娘子!” 建武帝收回了手中刀,可格桑公主却捏紧了手中金钗,恶狠狠朝建武帝扑来。 顾娇身形一晃,她已经挡在建武帝身前,另一只手按住了格桑公主的脸,一撕。 “啊————” 格桑公主惨叫出声,顾娇从她脸上剥下一层面皮,这位公主顿时倒地不起,再也爬不起来。 她刚才飞出去的时候撞在柱子上,骨头已经受损了。 那张血淋淋的面皮被顾娇拎在手上,她还颇有兴趣的看了看,笑道:“居然这么像。” 建武帝喉头梗了梗,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顾娇又对净玄大师一礼,道:“大师,辛苦了。” 净玄大师十分惭愧,低头行了个佛礼,“贫僧竟没有察觉那邪祟趁乱跑了,惭愧。” “大师擅长的不在这里,这抹脸怪又狡猾得很,大师实在不必愧疚。” 顾娇将手中掐着的人拎起来,竟然就是格桑公主的贴身侍女阿曼。 她从怀中掏了掏,掏出一张符来,“啪”的一下贴在这侍女的额头上,才将她丢在一旁。 “陛下,太后,还是先请其他人回避吧。” 顾娇左右看看。 萧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忙吩咐身边的内侍跟宫女们将最后余下的数十人好好送出宫去,再让贴身大宫女带着人整理打扫一片糟乱的前殿。 地上的格桑公主仍是动弹不得,太后又吩咐请太医,将人小心翼翼的抬到偏殿里去,暂且在那边让太医诊治。 吩咐完这些事,太后便请顾娇及净玄大师往后殿去,至于被顾娇丢在一旁的阿曼,她身上压了顾娇的符,连头发丝都不能动一下,暂且让许明带着侍卫看守着即可。 到了后殿,太后请顾娇及净玄大师坐下,吩咐人送了热茶。 等她自己喝下一口热茶,吐出方才一直憋在胸中的那口浊气,才后知后觉的品味出,方才的惊魂一刻,有多可怕。 “多亏了娘子!” 建武帝这时候也回过神来。 若是他方才真的在激怒之下杀了格桑公主,那事后必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镇国公已经来信提醒过他,对公主和亲之事,须得谨慎再谨慎。 若是公主丧命,不管原因如何,必定让大顺土番交恶,从而战火再起,生灵涂炭。 这是建武帝想要极力避免的。 “真没想到,顾娘子竟然来了。” “从镇国公的书信发出那一刻,我就往京城来了。” 顾娇也喝了一口茶。 因为她怀疑惠文会跟着公主往京城中去,便将胡好好跟宁宁她们暂且留在安西关,以备不时之需,自己一个人,先御风往京中来了。 在京中她先转了三五日,一是查看,二是做了些布置,其间也去了惠文之前曾出没过的大宅,没什么收获,反倒是去寻李大牛的时候,从他口中得知京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抹脸怪,已经害了几十条人命。 她怀疑这抹脸怪与惠文有关,去圆觉寺寻净玄大师也扑了个空。 寺里说今日是太后寿辰千秋节,净玄大师进宫去了,她想到土番公主这时候应当也在宫中给太后庆贺,便赶着往皇城来了。 刚到皇城外,就感到之前给萧太后的符有异动,她连忙加快速度,往太后的蓬莱阁而来,半道上一眼看到这个浑身上下冒着黑气的宫女,顺手将她逮住,一起抓了过来。 虽然不过短短几句话,但其中的惊心动魄,不可言说。 “公主的侍女就是抹脸怪?” 太后心有余悸,“她进宫是为了什么?” 顾娇想了想,道:“她割了二十余人,还未能大成,应当不是为了刺杀陛下跟太后娘娘进宫的,等公主醒了,可仔细问一问她。” 净玄大师也点头道:“今日贫僧进宫是为了与陛下商议抹脸怪之事,正好撞见了那妖物,它被贫僧发现,几番欲逃,都没能脱身,也许是没有了办法,才想着让公主刺杀太后,宫中大乱之时,自己好趁乱逃走。” 顾娇微微一笑,“是大师逼得它使出最后手段,也是太后洪福齐天,让土番阴谋半途夭折,未能得逞。” 说着,她便重新说了一遍,自己怀疑土番国内王室中意见分歧,虽然土番王不欲起战事,但有人谋划以公主的性命为代价,逼土番王起兵,与大顺交战。 建武帝看着顾娇平从容不迫的面容,想起方才那张娇艳欲滴,倾国倾城,却矫揉造作的面孔,心中不由一叹。 怎会觉得一模一样呢? 明明这般不同。 真是鬼迷了心窍。 “陛下!娘娘!顾娘子!大师!” 许明突然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脸上都是汗,“奴婢有罪,那个妖孽不见了!” “不见了?” 顾娇站起身,立刻对许明道:“我去看看,怎么不见的?” “按照娘子的吩咐,奴婢跟侍卫们将那妖孽围成一团,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它。” 许明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可众目睽睽之下,那妖孽竟然化作了一截枯木,奴婢壮着胆子去摸了摸,的确是木头。” 顾娇跟净玄大师对视一眼。 它竟然能从顾娇的手中溜走。 或者,它并不是自己溜走的,有人来带走了它? 是惠文吗? 走到前殿,果然,地板上躺着一截木头,上头还贴着顾娇的符箓。 “格桑公主可还在?”顾娇突然开口问道。 第183章 我也会织网 顾娇问了一句格桑公主,让太后猛然醒悟,忙让人去看公主情形。 “还是我去看一看吧。” 顾娇放下茶杯,对太后行了一礼,跟在内侍身后往偏殿去。 “贫僧也一起。” 净玄大师起身跟随,建武帝有心要去看一看,又不放心太后一个人,只得留下。 到了偏殿,看到榻上躺着的人,正昏迷不醒,顾娇轻轻松了口气。 还好,公主仍在建武帝的掌控之中。 太医已经诊过脉,看过公主身上的伤,这时候正在一旁开方子,见顾娇跟净玄大师二人进来,不由得抬头看一眼带她们进来的内侍。 “王公公,这是……” “这是国师净玄大师跟……娘子,来看看公主伤势如何了。” 王公公是太后身边的太太监,净玄大师还好说,顾娘子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妥当,只得囫囵过去了。 太医忙起身作揖,道:“公主伤了脸,这倒不要紧,麻烦的是伤了腰骨,唉……” “伤了腰骨?” “是,公主也许再也站不起来了,也许以后只能躺在榻上,比起这个,脸上的伤不过皮肉伤,养一养就能好的。” 这位公主以后只能躺一辈子了? 顾娇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这样对建武帝,对大顺来说反而是好事。 只要她还活着,一个废人般的公主,养在宫里,换来几年的边境安稳,又不用担心她再闹出事来,这生意,再划算不过了。 可她毕竟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如花少女,金尊玉贵的嫡出公主,竟然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实在可叹。 顾娇原本想着若是公主还能说话,好问一问她那抹脸怪的事。 现在看来,问不问的,也不打紧了。 看一眼那公主已经包好了白布的脸,顾娇摇摇头,对净玄大师道:“不能放任那妖物在京中作乱,大师,我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娘子请讲。” “我进京后,把先帝时候国师留下的大阵又重新催发了,只是,我不善此道,只怕会有疏漏。”顾娇与净玄大师一同走在廊下,“当年大师曾为抵抗疫鬼,在圆觉寺设下佛光屏障,顾娇想请大师在京城周围同样设下屏障,防止那抹脸怪走脱。” “此乃为国为民之事,贫僧理应尽力。” 净玄大师一口便应承下来。 “我怀疑那抹脸怪身后,有一个叫做惠文的妖道作怪。他的傀儡术、遁术,可称登峰造极,乃是我生平仅见,他还擅长炼制人傀,狡猾奸诈,我请大师帮我,也是为了抓住那妖道,他已经在我手里遁走多次。” 顾娇微微皱起眉,“他遁术很是诡异,我曾抓住一个他手下的小鬼,说那妖道能随时遁入幻境,因此无人能抓住他。” 净玄大师听得全神贯注,“娘子需要贫僧做什么?” “那小鬼也说过,只有惠文一人能遁入他的幻境,可我觉得,也不一定。” 顾娇这段时日曾仔细想过惠文的遁术,他的幻境,号称随时随地,天下可往,实际却并非如此。 至少,在戈壁上那次,他若是及时遁入幻境,就不会被自己重伤,如果他的幻境是随时随地,四海皆通,那他就不会进不得安西关,而是趁镇国公出关巡边时,在戈壁上刺杀镇国公。 说不定,他的幻境上有些阵法上的讲究,如果能在他经常出入的地方寻找,说不定能找到进入他幻境的入口,从而彻底破掉他的遁术。 净玄大师在结阵上的造诣,远胜自己。 而且,佛家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如果是跟大师一起,说不定能找到惠文。 “娘子已经知道,那惠文经常在何处出入?” 顾娇点点头,“我上次来京中,曾疑心过一个大宅就是他的巢穴之一,但几次去查探,都没有什么收获。” “我想请大师与我一起去看一看,他的幻境,是否就在那大宅之中。” 顾娇深吸一口气。 这一回,她已经布下了一张大网,一定要将这奸猾的道人,网在其中。 …… 惠文捏着阿曼,躲进了自己在京中的落脚处。 他在幻境中察觉不妙时,阿曼已经在皇城中跟那老和尚对上了。 这蠢货。 没事去惹和尚做什么,还是个得道高僧! 还引来了顾娇! 这贱人什么时候来的京城,他竟一无所知! 看来上回的重创,让他元气大伤,许多神通都施展不出来了。 连他最得意的乩占之术,也大失准头,他明明算得顾娇不在京中,才放心让抹脸怪去割人脸,又让她利用贴身侍女的身份,一日一日,一点一点,不知不觉的,把公主炼成傀儡,好用这傀儡刺杀建武帝或太后。 这抹脸怪,虽然是他炼出来的,要说源头,也是从大王妃那里而来。 土番这几年攻打西南四国,沿途灭掉不少小村寨,从其中一个村寨中得了一个面具,说是祭祀用的圣物,土番军队打入村寨之时,祭司本想用这面具沟通鬼神,从神灵那里借兵,可惜听说一定要割一万张脸做祭品,才能借来鬼兵,祭司临时抱佛脚,哪里来的及?他一整个村寨都没有一万人,从哪里能搜罗出一万张面皮来? 鬼兵自然没有借到,村寨被土番军的铁蹄踏碎,这张面具,也落到土番王手里。 大王妃拿到这张面具交给他,说让他想办法试试,看能不能真的借鬼兵,他能想什么办法?!这种邪门玩意儿!他都不高兴碰! 可大王妃的话也很诱人,说鬼兵不死不灭,战力不竭,所以只要手握鬼兵,那在战场上必定战无不胜! 要真能如此,岂不是能与顾娇一战?若是拿到这一万鬼兵献给师祖,定然也能讨得师祖的欢心! 因此他先用面具做引,炼制出一个人傀,再让她去割取人脸。 在土番割定然是不行的,正好公主要去和亲,就让她去大顺京城中割,京中人数十万,一万张脸,很快就割好了。 这抹脸怪,又能替他把公主做成傀儡,又能割脸用做祭品,又操纵公主刺杀皇帝,可不是个一石三鸟之计? 第184章 收网 可这家伙竟然如此蠢! 脸皮没割完,傀儡也还没炼好,竟然就被老和尚察觉,功亏一篑! 还要连累了他! 因为怕顾娇发觉这抹脸怪是他炼出来的,他只得冒险潜入皇城中,将这家伙偷了出来。 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万一对上顾娇,只怕胜算不高,别说还有个老和尚帮她。 惠文心中愤恨不已。 土番大王妃一定要他想办法弄死这公主,嫁祸到大顺头上,这回大概也不行了,公主陷在皇城中出不来,身上的傀儡术大概已经被顾娇所破,刺杀一事没了指望。 没有了傀儡术,公主再失心疯,也不会再次刺杀了。 而建武帝,必然也不会把公主如何,还是会好好养在宫中。 大顺皇帝跟土番王都不是鲁莽愚蠢之人,土番王本就不欲起战事,只要公主好好活着,两国之间就能安稳度日。 此计已经行不通。 难道只能再次灰溜溜的逃走吗? 惠文很不甘心。 他落脚的大宅没什么变化,仍跟以前一样空无一人,京兆尹也好,城隍爷也罢,都派人来探查过多次,仍是没有找到过破绽。 一座空宅罢了,能查出个什么? 他惠文的幻术承自师祖,又怎会轻易被那些人堪破。 贱人贴在阿曼身上的符颇有些厉害,阿曼被他带回来的时候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还是他做了好半天的法,耗费不少灵力,才让这妖物又缓了过来。 “师傅吩咐的大业还未完成,让弟子去吧!“ 阿曼跪在他身前恳求道。 来京中许久,也才割掉二十多张脸,远远不够。 惠文看着她,心中暗恨,“你在皇城中一招不慎,惹来个杀神,她这时候说不定正在外头找你呢,你还要出去,若是撞在她手里,为师可救不得你。” 这阿曼是被惠文炼制而成,脑子里头其实不会拐弯,她只知道惠文吩咐下来的事情,却没想过若是失败,要如何是好。 在阿曼看来,公主还未炼成,面皮还没集完,那就不能偷懒,得兢兢业业继续做好才是。 至于被人追捕会不会给师傅带来麻烦,她那空空的脑仁儿,真想不到那么多。 而惠文也很纠结。 放她去了,她若是再被顾娇逮住,难说不会暴露了这处落脚地,弄得他以后再难在京中活动。 可不放她去,这小半年的心血又只能白费,跟大王妃的约定必定也是一场空,至于土番王室的秘宝,那是想也别想了。 真是左右为难。 惠文叹了口气,对阿曼道:“你且等等,让为师想想,再给你添些手段才好。” …… 住在三里巷里的刘氏,夫君上月头被抹脸怪害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好不容易撑着一口气办完了丧事,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便去京兆尹告状,那官府里头却说是邪祟作恶,无能为力。 她并不气馁,又去城隍庙去告,城隍爷倒是灵验的,晚上便托梦来了,说一定会细细查问,让她安心等着。 可等了一个月,还是没个结果。 城隍爷也不托梦来了。 刘氏心中怨气郁结,她想着不如明日再去城隍庙烧一炷香,问问城隍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明明答应了的事,如何没个结果?城隍老爷也跟人间的官老爷一样,糊弄人不成? 夜半时分,刘氏在榻上辗转反侧,实在无法入眠。 她心里想着明日去城隍庙里烧香得怎么说,城隍老爷才不能推脱糊弄,思来想去,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夏夜里,一丝儿风也没有,空气黏腻,仿佛粘的身上似的,让人难受得紧。 酷暑难耐,孤枕难眠,想起惨死的夫君,她又流下泪来,头上身上全是热汗,便起身来倒水喝。 她刚倒了一杯凉水,才喝了一口,就听到“轰隆隆”一声巨响,滚过天际。 难道是打雷了? 要下暴雨了吗? 刘氏拿着茶杯,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眼。 “!” 眼前的景象让她瞪大双眼,连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都没能察觉。 不远处的天际一阵阵泛白,却不是雷电映出的光。 几名威风凛凛的神将,身穿金甲,手拿降魔杵,另外有更为高大的黑甲将,拿着雪亮的刀剑,正与一个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黑影战在一处。 与这里隔了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刘氏看得很清楚,连金甲神将怒瞪的双眼,唇上的络腮胡须,都根根分明。 而那黑影的速度极快,在空中如鬼魅般挪腾翻转,身影也是时隐时现,刘氏紧紧盯着那一处,心中如擂鼓般激动。 一定是城隍老爷在降妖除魔了! 那个黑影,定然就是割脸的妖怪! 刘氏捏紧了拳头,不自觉的给神将鼓劲!可一定要赢啊!绝不能放过那杀千刀的妖怪! “娘子!这抹脸怪好生厉害!” 李大牛带着撒豆而成的黑甲神将,与两个兄弟将那黑影团团围住,不叫她逃走。 可那黑影的身形极其灵活,在空中忽隐忽现,有时候明明刀刃已经砍到了那黑影的头上,她却突然在半空中消失,下一瞬,又从其他地方冒了出来,手中一把短刃,在夜色中冷光璀璨。 顾娇在一旁观战片刻,她已经看出来,这抹脸怪又长进了。 一定是惠文将她带走后,在她身上做了些什么手段,现在她能在半空中时时遁入虚空,应当就是惠文弄的手脚。 虽然一时间拿不下那黑影,她却逃脱不了,尽管能时不时的遁入虚空之中,但李大牛领着神将们将四周封得死死,她一丝破绽都找不到。 更何况旁边还站着那个曾在皇城之中抓住她的黑衣娘子。 阿曼心中忐忑,她咬着牙,将手中刀朝一名黑甲将身上砍去,那黑甲将往一旁躲了一躲,空出一丝缝隙。 阿曼身形一晃,立刻脱离了包围圈,她且战且走,在街巷中奔走跳跃,回头一看,那几位神将却仍是紧紧咬在她身后,怎么都甩不脱。 她在前头飞奔,想着师傅交代过,万一有人追捕,千万不能回到大宅中,最好是往城外去,在城外多绕几圈,甩脱了追捕之人,才能回去找他。 第185章 会做傀儡了不起吗 夜色浓浓。 一个黑影飞速越过屋顶、围墙,鬼魅般穿过一条条空寂无人的街道,快得不可思议。 她身后是几名金甲神将,顾娇也跟在后头,她并不着急,不慌不忙缀在后头。 眼看抹脸怪就要冲向城门,李大牛着急起来,他奋力朝前一冲,却还是没能碰到那妖孽的身形。 这下几个金甲神将大急,这妖孽身体轻盈,跑得着实太快。 “咄!” 李大牛刚怒喝出声,就看到一层金色“卐”字屏障从夜空中陡然浮现,那黑影一头撞在上头,被弹飞出去,正好向李大牛他们几个撞来。 李大牛正要出手去抓,就听到顾娇在身后叫道:“将军且慢!” 他要伸出去的手就没能展开。 顾娇已经赶到他的身后,伸手一捞,便将那身影,又一次捏到手里。 她上回抓住这妖孽的时候,只是觉得她必有古怪,没能立刻就处置了,是她轻率了。 不过,用她钓出来惠文,倒是意外之喜。 她仔细看着手里的那张脸,双眸一眨不眨。 阿曼说不出话来,她看到一双阴沉沉的黑金异瞳死死盯着自己,那金眸中光华流转,落在自己的脸上,仿佛有刀子在剜,剧痛难忍。 为何?! 为何?! 她明明按照师傅的吩咐,往城外而去,为何出不去城? 顾娇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轻轻一笑,道:“我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你上门了。” 催发了当年顾冥留在京中的大阵,便可知这邪祟在何处出现,再请净玄大师在京城四周布下卐字屏障,便可保证这妖孽无法逃脱。 这样看来,她被这屏障限制,只能在京中活动。 不知惠文,是不是也一样。 李大牛看顾娇轻松便制住抹脸怪,心下一松,如释重负道:“还好娘子早有准备,俺刚才可急死了,她要是跑出城去,俺们几个兄弟,还真不一定能逮住她。” 对着顾娇,他比在城隍爷面前要放松得多,乡音也露了几分出来。 顾娇转头对他微微一笑,道:“今日辛苦将军,将军回去,只管与城隍爷说这妖孽已经伏诛,再也不会起什么祸端了。” “那怎么行,明明是娘子抓的她!” 顾娇摇头道:“是将军们赶得她惊慌失措,她才一头撞在净玄大师的屏障之上,一定要说功劳,乃是将军与大师,大师乃是方外之人,这个功劳,还是将军领了吧。” 李大牛心中明白,顾娇其实是把这诛灭妖物的功劳送给了他们几人,他心中感动,口唇颤动几下,却因为口舌笨拙,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言辞来。 “将军不必如此,我希望将军能多多立下功劳,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 “京中城隍爷若是飞升,接下来,希望是将军来做这个城隍。” 顾娇捏着阿曼,她的手中流出苍白的火焰,“你看,我也有私心的不是?” 这算什么私心?! 李大牛喉头抖动几下,正要再好好谢娘子,却看到顾娇手中那个人形,竟然刹那间就烧掉了。 “咦!” 他惊讶出声,看到顾娇手中,只剩下一个看起来黑黢黢的面具。 那面具看起来就很诡异,邪性得很。 “抹脸怪……” 顾娇将那面具拿到眼前细看,突然笑了笑,往自己的脸上一扣。 李大牛大惊失色,忙过来要拉住顾娇的手臂。 他直觉这玩意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娘子不会是突然被这邪物迷惑了心智吧?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顾娇,更让他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戴着面具的顾娇,竟然一点一点,变成了刚才他们还在追杀的那个妖孽! 那个抹脸怪! 李大牛惊得连退几步,一抬手就把降魔杵横在胸前。 “将军不必惊慌。” 顾娇伸出双手,低头看了看自己,又从地上拾起那把冷光璀璨的短刃,插在自己的腰上。 “娘……子……?” 李大牛战战兢兢的问了一句。 顾娇一点头,她居然还用阿曼的那张脸笑了笑,让李大牛身上毫毛都吓得立了起来。 “从将军神态可以看出,我变得很像。” 顾娇道:“说这张面具,可通鬼神,说不得是真的呢。” 她说着对李大牛一挥手,道:“将军可回去了,我还要去抓这妖孽的背后之人呢。” “娘……娘子!我等也可以助娘子一臂之力!” 李大牛却不肯就此回去,他觉得自己白得一个好大的功劳,怎么能不为娘子再出点力气呢? “不必不必,我要去骗人的,如果金甲神将也在,只怕打草惊蛇,我还有帮手,将军们放心吧!” 见顾娇坚持不要他们去,他也只得放弃了。 对顾娇长揖拜下,再三道谢后,李大牛才把黑甲将收回,领着自己的两个兄弟走了。 顾娇抬眼往那大宅的方向看看,跟阿曼一模一样的脸上,浮出一个冷笑来。 …… 惠文正在那所“无人”的大宅中。 他的身体还未能痊愈,这次不是因为阿曼这里出了纰漏,他也不至于此时就赶来。 为这抹脸怪,惠文消耗不少灵力。 因此阿曼出门的时候,他都在宅中打坐修行,只求能快快恢复。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阿曼出去两个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他再三交代过,若是有人跟着她,便出去城外,多晃几圈,甩掉了再回来。 听到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惠文张开眼睛。 一个身影从夜色中闪了出来,果然是阿曼。 “回来了。” 他没有动,又闭上眼。 “是。” 阿曼答得很是简短,惠文的眼皮翻出一条缝,又看了她一眼。 “收获如何?” “民众们都躲在家中,收获不多,只得了一张。”阿曼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血淋淋的面皮。 倒还是个美人模样。 “居然给你弄到一个女人?” 惠文问了句。 “是个回家的妓子,正好被我撞见了。” 阿曼低头答道。 “可有人跟着你?” 阿曼摇了摇头,正要说话,突然看到惠文脸色剧变,“唰”一下起身,将阿曼一拉,恶狠狠道:“蠢货,有人跟着你,你竟然不知?” 第186章 那又是谁 阿曼吓得连连摇头,“我看过了,没人跟着我呀!” “没人跟着,那又是谁?!” 惠文知道这抹脸怪脑子不太好使,也不跟她计较,只盯着屋外。 庭院中,树影重重。 明月从云中露出半边,月光如水流泻而下,眼前一团团银雾暄腾。 一个影子站在那里,悄无声息。 她裹着一身黑袍,没有戴兜帽,雪白的脸上一双黑金异瞳,定定看了过来。 那眼神冰冷,仿佛看着两个死人。 惠文悄悄在手中掐起诀。 “那,那是!” 阿曼惊叫出声,“她什么时候跟来的!” 被这杀神找上门了! 惠文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事到如今,只能带着阿曼先遁走再说。 他一手拖着阿曼,一手掐诀,却看到那女人抬手便是一团火球,直冲惠文的面门而来。 惠文扭头躲过,那火球擦着阿曼的额头飞过,吓得她惊叫一声。 还没回过神来,惠文就看到一个黑影扑到了身前,她手中竟然拿着一把刀,劈向阿曼。 阿曼从怀中抽出那把短刀,与顾娇战在一处。 阿曼手中的刀是星光凝成,锋利无比,而顾娇手上的刀却能挡住那星刃,刀刀相击,如疾风骤雨,让惠文心惊肉跳。 他有一刻想着要抛下阿曼遁走,那妖物虽然鲁钝,也知道不能让惠文独自溜了,在与顾娇缠斗的间隙找到个破绽,就飞身过来,跟在惠文旁边。 顾娇手持短刀,冷哼一声,惠文只得拖着阿曼,往屋外退去。 他的幻境入口在花园里面。 两个影子穿梭于层层树影之间,惠文口中喃喃,花园中雾气渐起,追在身后的顾娇渐渐消失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中,再也看不见。 可惠文不敢轻敌,他脚下不停,往后湖而去。 眼看就要到了,却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清喝! “破——” 这一声厉喝,让他神魂激荡,心血翻腾,脚下一个趔趄,几乎瘫软倒地。 还是阿曼将他扶住,他才没有当场滚落地面。 惠文喘息一声,尽力稳住战栗不已的心神,抬头看去。 一个黑瘦的和尚,手持九环锡杖立于前方,脊背挺得笔直,正怒视于他。 浓雾被他一声喝破,甚至,连包裹着这间大宅的幻象,都如潮水般退去,露出掩在潮水下的真容。 花园里树木枯槁,杂草丛生,那花团锦簇树木葱郁的美景,全都如云烟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年无人看管打理,连眼前的湖水也浑浊不堪,散发出一阵阵腥臭味。 惠文已经认出来,这就是在皇城中与阿曼缠斗过的那个和尚,见他竟然一声清喝就能破自己的幻术,心中惊惧不已,他素来奸猾狡诈,心知这种关键时刻,一丝一毫都迟疑不得,他手中接连掐诀,一旁的阿曼似乎也被那老和尚吓住,僵在原处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紧盯着惠文,后者朝她一摆头,“来!” 说罢他身形一晃,竟然从眼前消失。 下一瞬,他已经出现在湖边。 难道是在湖水中? 阿曼双足一点,身影如风般轻盈,紧紧跟在惠文身后,一步也不落,经过湖边一棵快要枯死的柳树时,两人突然消失了踪影。 这一幕让净玄大师惊诧莫名,他忙走到那棵柳树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他眼看着惠文面朝湖水奔去,心中也以为幻境的入口在湖水中,正全神贯注,打算再破了湖水中的幻象,让那入口显露出来。 没想到,入口竟是在柳树上。 且一点看不出来。 由此可见,造出幻境之人在阵法上的造诣,应该远在净玄大师之上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这时候才赶过来的顾娇道:“贫僧还是堪不破他最后一层幻境,幸亏有娘子的计谋,否则就得让那妖人又溜了。” 顾娇却仿佛无知无觉,只静静看着那柳树,一言不发。 …… 惠文带着阿曼顺利遁入幻境之中,才算是松了口气。 总算是甩脱了那个杀神,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老和尚。 没想到一个外表普通的黑瘦和尚,修为也如此之高! 竟然能用“破执”来堪破自己的幻象!还好这里的幻境是师祖所赐,想来那老和尚再如何厉害,面对师祖的幻境,也是束手无策。 他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转头对阿曼道:“为师为了你,可是把老本都折光了。” 这一处大宅,算是废了,以后再也不能用了。 只能在京中另寻出口。 可惜皇城中有结界阵法,不然最合适还是在皇城中。 他正想着,脚下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阿曼没有跟上来。 惠文转头一看,那女人左顾右盼,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阿曼,还不跟上!” 他开口训斥,“乱看什么?” 要说幻境之中琼楼玉宇,神霄绛阙,奇花异草不计其数,真如仙境一般,那抹脸怪从未来过这等仙山宝境,一时失了心神,也不为奇。 他训斥两句,发现阿曼不为所动。 不仅不搭理他,竟还撇下他径直往前走去,眼睛仍在四下看,仿佛是在寻找什么。 惠文觉得奇怪,跟上去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不成?” 阿曼点点头,“那位仲天斗木元君,不在这幻境里头吗?” 师祖? 为何她会突然问起师祖? 惠文心中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微微皱眉,道:“虽然此幻境是师祖所创,但师祖无事并不会来。” 阿曼听着点了点头,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怎么这抹脸怪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难道刚才把她吓傻了吗? “今天只能杀你一个,有点可惜了。” 阿曼转过头来,对惠文一笑。 惠文大惊,连退几步,看到阿曼伸出手,摸上自己的脸,轻轻一揭—— 她竟然从脸上又揭下一层脸来! 猜到一个可能性,让惠文后背一凉,冷汗瞬间渗出。 他的手指直抖,颤巍巍指向阿曼,声音嘶哑,仿佛费尽了力气,才从嗓子眼里,挣出了一句话。 “你——你到底是谁?” 第187章 你说我是谁? “你说我是谁?” 阿曼把自己那张脸拿了下来,露出面具背后,那张真正的面孔。 “顾……顾氏!” 惠文脚下一软,差点跌倒。 怎么是这个杀神?! 那外头那个是谁?阿曼又到哪里去了? 他思绪混乱,额上冷汗如豆,一颗颗流淌过面颊,挂在下颌上。 惊慌失措之下,他竟然没有想到,既然那张面具已经到了顾娇手里,她又拿着星刃—— 阿曼当然是已经死了。 说死有些不对,她原本就是惠文依托罗鬼面具炼制出来的人傀,应该说,已经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顾娇拿下了面具,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她将面具跟星刃都收进袖中,抽出了黑色的斩仙刀。 “顾氏!你别得意!在这幻境之中,一切方术都无法施展,你又能奈我何?” 惠文勉强冷静下来,色厉内荏的高声叫道。 顾娇却并不理会他。 “大师,我这就带您进来。” “你!你在跟谁说话?!” 惠文大惊失色,从阿曼突然变成顾娇,顾娇所走的每一步都在惠文的意料之外,他此刻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惶惶然不知所措。 怎会如此?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有两个顾氏?难不成,这顾氏竟然也会制人傀了不成? 可她哪来的材料?为何她做得,竟然比自己做得还好? 惠文脑子里头乱哄哄的,他哪里知道,顾娇手中有金蛟剪,照着自己的样子剪个纸人,就比惠文费心搜罗来的人尸人皮人骨要强得多了,更别说,上回她在这里割了只头回去,早已把诀窍摸得透透的。 金蛟剪的神力,这妖道想象不到,自然也不明白,为何顾娇也能做人傀,且比自己还要强。 毕竟,她做出来的人傀,外形惟妙惟肖不说,且能用方术,还十分厉害。 这几日,惠文在大宅中救治阿曼,顾娇跟净玄大师二人也没有闲着。 除了在京中布下天罗地网之外,他们还商议出了一个逮住惠文的办法。 净玄大师精通佛法,修为极为高深。 除了在阵法上的造诣,他的“破执”更加厉害,可看破一切伪装,也可堪破一切幻象。 当然,这个“一切”并不包括天神。 顾娇已经猜到,这神乎其神的幻境,十有八九就是那位仲天斗木元君弄出来的手脚。 就比如于伯真君的小世界。 那也是只有神明,才能造出来的。 而这个幻境还远远比不上于伯真君的小世界,不过是惠文、或是斗木元君手下其他的妖人用来逃匿的落脚之处,同时也是他们来往于各地的通道。 因为可通达四海,才让人觉得惠文神出鬼没,仿若仙人。 顾娇与净玄大师细细商议过,若是在外头,也许净玄大师无法堪破惠文的幻境,但只要他能进入幻境,那又不一样了。 不管什么东西,从内部刺破,总比从外而内,要容易得多。 …… 站在柳树前的顾娇,同时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大师,我这就带您进来。” 净玄大师点点头,上前去,对顾娇行个佛礼,低头道:“顾娘子,失礼了。” 他伸手牵住了顾娇的袖子。 那位顾娇面无表情,直直往柳树的树干上撞去。 净玄大师毫不迟疑,也跟着她抬步往前走。 脚下两三步,有一瞬,周身如水波荡漾开去,从暗至明,已经走进另一个天地。 惠文眼睁睁看着凭空出现的老和尚跟另一个顾娇,已经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指头一会儿指指净玄,一会儿在两个顾娇之间来回舞动,眼睛瞪得老大,口中只“赫赫”,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顾娇看着他,噗呲一笑,道:“怎么,就许道长做顾娇,不许顾娇做顾娇?” 两个一模一样的顾娇,连那双黑金异瞳里流露出来的杀意,都一般锋利。 “大师,烦请封住他的去路,可别叫他再跑了。” 顾娇冷冷道。 净玄大师一句话不说,锡杖往脚下狠狠一顿,口中已经开始念诵经文。 惠文的惯使的兵器星刃,也落到顾娇手上,他此时已经手无寸铁,只得默念口诀,双手掐诀,想拼尽全力做最后一搏。 顾娇脸上带着几分讥讽,对他道:“怎么道长忘了,这里头不是用不得方术吗?” 惠文咬牙切齿,可手上动作不停。 他的双手上,闪出青白光芒,电光瑟瑟,噼啪作响。 是掌中雷。 “原来道长是骗人的。” 顾娇展颜一笑,看也不看他的掌中雷,身形一晃,手中的黑刃就朝他脖颈上刺来。 他立刻将雷丢出,却因为惊慌失了准头,并没有击中顾娇。 掌心雷落到地上,“啪”的一声,激起碎石片片,飞向净玄大师,却被什么弹飞了。 惠文这时候才看到,四周飘渺如纱的云气中,仿佛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金色“卐”字纹。 他心里一紧,顿觉不好。 这老和尚,不会设了结界吧? 居然能在师祖的幻境之中再设结界,这老和尚,到底是什么人?! 惠文心一横,连发多只掌心雷,两个顾娇一左一右朝他扑来,右边那个,雷劈到她的头上却莫名不见,左边那个倒是吃了几记,却面无表情,只有衣裳腾起阵阵黑烟。 不妙! 我命休矣! 见顾娇连掌心雷都不怕,惠文在心中哀嚎不已,他的法力有限,掌心雷也不是能无穷无尽丢出去的,与之相比,拿着兵器的顾娇,连方术都没用,怎么想他都没有胜算。 罢了!拿命搏一搏吧! 他在两个顾娇手中虚晃一招,扭头直朝正在念经的老和尚撞去。 撞翻了老和尚,就能脱身,这幻境中有几条路通向东西南北不同方向,只要自己速度快,必定能甩开顾娇他们,反而能将她们留在这幻境之中。 到时候,再请师祖下界,岂不是瓮中捉鳖! 他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笔直撞向老和尚的脸。 顾娇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惠文被一个巨大的金色“卐”字撞得飞起,身体在半空中连翻两圈,朝顾娇而来。 顾娇挥动手中短刀,干净利落,将那颗道貌岸然的头颅,斩了下来。 第188章 封不住的幻境 一刀斩下了那妖道的头颅。 顾娇收回短刀,将滚落地上的头颅仔细看了看。 “这回没有变成木头,看来是他的真身了。” 净玄大师擦了擦额上的汗。 虽然他不像顾娇那样直接与惠文对战,但方才撞翻惠文的屏障却是他的修为所化,这一战,对他的损耗,比顾娇更甚。 他也上前去仔细看了看,道:“的确是他的真身。” 顾娇微微松了口气。 她伸手拉住左边的自己,另一位顾娇摇摆一下,在她手中化作一个纸人,被顾娇收入袖中。 这时候,她才抬起头,认真打量起这个幻境。 “既然惠文能用此处通达四海八方,大师要不要与我一起试试?” 顾娇回头,对净玄大师一笑。 “顾娘子要如何试?” 顾娇一边注意脚下,一边朝西边走去。 “不知在这个里头的方位,是不是与外头一样,先去西边看一看。” 她在前,净玄大师在后,走了不多会儿,前方已然无路。 既没有她设想过的通道,也没有出入口,真要说的话,就好似这幻境在前面被什么东西陡然截断,天与地,琼楼玉宇、琼花瑶草,都在这里戛然而止。 顾娇有些疑惑,她往前走了几步,仔细看看,又伸出手去。 果然,指尖似乎穿透了什么,消失了三分之一。 她想了想,干脆探头出去。 连净玄大师都被她吓了一大跳,好端端的,顾娘子的头往前一探,那颗头竟然就不见了! 只剩下个穿着黑袍的身躯,还站在那里,朝自己招手。 得亏净玄大师是位得道高僧,也见过不少古怪事,这要是一般人,还不给她吓个好歹出来。 净玄大师忙过去,听到顾娇的声音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闷闷的。 “大师,你也把头伸出来看看。” “……” 净玄大师没办法,只得学着她的样子,把一颗光溜溜的脑袋,往外头一伸。 “!” 眼前的景象,让净玄大师惊讶不已,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里似乎是一间屋子,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旁边砌了半人高的宽台,台上空空,倒是绘了满底的彩绘,五颜六色的,虽不摆东西,看起来也十分华丽,靠里面摆了小巧的橱柜,看着不像是大顺惯有的款式,有几分胡人家具的模样。 顾娇为人谨慎,她怕出去之后再回不来,只伸出去一只手,再伸出去一只手,摸了摸墙壁,又摸了下地上的毡毯。 “大师觉得这是什么地方?” 她悄悄问。 净玄大师四下看看,也压低了声音,对顾娇道:“像是土番人的屋子。” 顾娇点点头,便把头缩了回去。 净玄大师也将脖子缩回,两人还是站在幻境之中。 “顾娘子,刚才那地方,就是妖道出去的地方吗?” 顾娇点点头,道:“我猜,那里是土番人的王宫。” 房间里的陈设虽然简单,却样样华丽,地上的毡毯也十分厚实,纹理是土番人喜欢的连珠纹。她早就怀疑惠文跟土番王室里的人勾连,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大师可能破除这个幻境?” “贫僧得仔细看一看。” 两人好奇,又往各个方向都走了走,发现东边直达东海,南北两处都是顾娇没去过的地方,也认不出来。 一圈看下来,净玄思量片刻,对顾娇道:“贫僧的法力,不足以破除这个幻境,但可以暂时封住它。” “封住?” 顾娇垂下眼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处。” 两人说罢,又顺着来路出去,仍是回到那座京城大宅中。 顾娇本来想过利用幻境的通路,直接回到安西关,但她不放心这宅子,觉得还是得跟城隍那边交代一声才好。 建武帝那边有净玄大师在,定能处置妥帖,就不用她再操心了。 顾娇出了大宅就径直往城隍庙而去,而净玄大师则先回圆觉寺,他今日一战,消耗太多,须得好好休养几天,为接下来的封印做好准备。 顾娇站到城隍庙门口时,天际已经泛白,她并没有走进庙里。 两位枷锁将军的塑像在城隍庙的门口,一边一位,手持降魔杵的那位,就是李大牛。 说来也有趣,原本立在这里的枷锁将军像,并不是现在这副容貌,自从李大牛做了枷锁将军,塑像从原本的低眉垂眼,变得双目圆瞪,圆脸变成阔口方脸,还长出一脸络腮胡子。 竟渐渐变成了他李大牛的面孔。 顾娇站在神像面前,只觉得一阵微风拂面而过。 李大牛从底座上一步跨下,对顾娇长揖拜下,道:“见过娘子。” “抹脸怪身后那人也被除了,此事已经彻底了解,他在京中的那座大宅,就是你们之前去过的那座,曾有一家子几十口人失踪的,净玄大师会将其封印起来。” 顾娇细细叮嘱他,“你们每日在城中巡查之时,要特别注意那座宅子,一旦有什么异动,要及时上报。” “是!” “切不可自作主张进那宅子,若是有什么事,可来寻我。” “是!” 李大牛做了枷锁将军以后,跟城隍爷一样,也能通过入梦传递消息,只是以前没什么事,他并不敢去打搅,如今娘子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她,让李大牛心中暖烘烘的。 交代完了,顾娇便御风再往安西关去,她把胡好好跟宁宁东仓她们几个留在安西关,虽说镇国公跟高逸都是可信任之人,可要说完全不担心,也不可能。 所以京中事情一了结,她就立刻匆忙往安西关去了。 全然不知,那幻境之中,又发生了什么。 …… 幻境之中,仍是仙气飘渺,云雾蒙蒙。 如果不是地上还滚着一颗头,一点儿看不出来,不久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恶战。 说是恶战,略夸张了些,应该是一场猎杀。 仲天斗木元君盘腿坐在他喜欢的那块大石顶上,一双眼睛紧盯着地上的头颅跟躯体,一张英俊的面孔上,淡漠无情。 真是没用的东西! 可恨现在手中能用之人越来越少! 这段时日,王灵君不知道突然发什么疯,突然开始列出天上地下所有神仙的名册,一个一个的细查由来。 这等于按住了斗木元君的手脚,让他许多计划,都施展不开了。 哪怕再嫌弃这蠢货,也得想点办法才是。 第189章 卤肉好吃 顾娇回到安西关,是三日后了。 除了天气变得凉爽,一切安好。 甚至在月泉绿洲的那些鬼兵遗骸,都被镇国公安排人仔细运了回来,安葬在安西关后面的一座小山上。 从那座山上,可以看见关外茫茫戈壁。 “要让英雄们亲眼看见,终有一日,月泉绿洲,会回到大顺的版图之中!” 镇国公亲自主持了国祭,告祭天地,为多年前牺牲在月泉绿洲的官兵们向朝廷请封,让这些英魂回归故里。 顾娇没有赶上这次祭奠,她后来去山上,王二裕他们的墓前献上了一杯美酒,以告慰英灵。 但那几位英雄并没有出来见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到了大顺,心愿已了,已经进了地府,投胎去了。 以他们的功劳,必能得个好前程。 公主和亲之事,顾娇大致与镇国公说了个大概,他知道公主伤了腰骨,以后只是个废人,不由得忧虑起来。 “若是土番王以此为借口……” “国公爷,末将觉得应当不会。” 高逸在旁边接口道,“只要公主活着,被陛下好生对待,养在宫中,给一个贵妃的封号,土番必定能安稳几年。” 是了,公主不过是两国交好的象征,她本人的意志,其实并不重要。 土番王不欲起战事,公主若是死了,他即便不愿,也必须要给公主报仇,给自己的臣民一个交代。 而公主不死,还成了大顺皇帝的贵妃,那在土番国内主战的那伙子人,便翻不出风浪。 所以,公主活着,是土番与大顺两国之愿,她即便一辈子站不起来,也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享宫中贵妃的尊荣。 至于她活得好不好,又有谁在意呢? 顾娇心中一叹。 镇国公沉吟片刻,点点头,对高逸道:“还是你想得通透,由此可见,有几年平安日子可过。” “只是,土番狼子野心,万万不可放松警惕,日日练兵,不可倦怠!”他正色道。 “是!” 高逸拱手一礼,露出雪白的牙齿,爽朗一笑。 与镇国公聊完京中之事,顾娇告辞,去寻胡好好跟宁宁她们。 镇国公在国公府内给她们单独安排了一个套间。 安西关内的国公府,与京中是不能比的。只是个两进的院子,并不大,好在国公府里只住着镇国公跟高逸两个,倒也不嫌挤。 胡好好她们几个住在后头一进的右侧厢房里。 原本就是一只狐狸一只老鼠一个小鬼,确实也不需要多大地方,一间屋子就足够睡下了。 顾娇独自一人,沿着回廊,往后头去,刚过一道门,就闻到了肉香。 这肉香十分浓郁,与之前闻过的都不一样。 顾娇脸上忍不住绽出一点笑来,定然是宁宁又在捣鼓什么。 她脚步轻盈,转过一个弯,就走进了后头的院子里。 宁宁正在树下盯着小泥炉,炉子上放得却不是宁宁惯常爱用的小锅子,而是一只又大又深的陶土锅。 锅子里正在咕噜咕噜的煮着什么,肉香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宁宁盯一会儿火,再盯一会儿锅子里头,便说火大了,让蹲在一旁的胡好好给她熄掉一点儿。 东仓君则在她们两个后头,那里摆了一张小案几,上面放着十来只小碟子,还有一杆精致小巧的铜秤,大老鼠忙忙碌碌,似乎正按宁宁给他的单子配香料。 三个人都极认真,连顾娇进来都没有察觉。 还是绿衣蹭蹭宁宁的腿,“喵”了一声,她才发现。 “娘子回来了!” 宁宁高兴得大叫一声,却顾着锅里,没有立即往顾娇身上扑。 “娘子!” 胡好好却不管这些,她高兴的一跃而起,拉住顾娇就道:“娘子看!我抓的!山猪!” “见过娘子。” 东仓君一如既往,先对顾娇拱手行礼,才笑眯眯道:“宁宁连着好几日都在捣鼓这个,说是要用香料配出一种汤汁子,用它来煮肉,极香。” “我试了好多次,今天配出来的卤,应该最好吃的!” “这个叫卤?”胡好好脑袋一歪,眼睛又回到锅子里,一脸馋相。 “嗯,原本是早年我陪着娘子行走时,路过剑州一个小县城时,有户卖肉的人家教给我的方子,只是我总觉得那方子虽然好,香味却不够醇厚,卤出来的肉也硬,不软糯,总想着要把那方子再好好研究研究。” “这几日娘子出门办事,闲得没事,我就想起来卤肉的方子,上回买了那么多稀罕的香料,好好又去外头打了山猪回来,好大一头,一时吃不完,正好来卤一卤。” 宁宁一边跟胡好好解释,一边拿起放在一旁的小碗,用筷子戳了一小块,看了看色泽,试了试软硬,将碟子递给顾娇,“娘子试试看。” 胡好好在一旁耷拉着眉毛,宁宁白她一眼,“这几日都是你先吃第一口,今日娘子回来,当然是娘子吃第一口。” “那我吃第二口。” 胡好好也不要宁宁帮她夹,自己拿了小碗跟筷子,夹起一块,却递给东仓君,“尊老爱幼,老头儿先吃。” 东仓君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来。 胡好好这才再给自己弄了两块,也顾不得烫,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被烫得斯斯吸气,嘴巴里头嚼着肉,还要抽空含混不清的赞一句,“好吃!绝了!” 顾娇也吃了那一口肉下去,点头道:“鲜香软糯,果然好吃。” 见顾娇也赞不绝口,宁宁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这才给自己也夹了一块,美滋滋吃起来,也不忘给绿衣弄一点儿,好放凉了喂它。 三下两下吃完肉,胡好好依依不舍的看一眼锅子,对顾娇道:“娘子,宁宁说这个卤水,越放味儿越好,我吃了三天山猪肉,吃得我都腻了,不如换地方,去寻点大鹅来卤啊?” 顾娇也正有此意,惠文已死,安西关与京城都安稳,的确是时候离开了。 “杏娘子呢?” “杏娘子关在屋里,说要写书呢!”胡好好又拿起一只碗,从锅子里挑出两块肥瘦相间的好肉,“我去给杏娘子送点卤肉吃。” 第190章 杏娘子的决定 胡好好将卤肉送去给杏娘子,得知顾娇回来了,杏娘子顾不得吃肉,忙跟着胡好好来见。 “见过娘子!” 她笑盈盈的,气色也好,粉面润泽,一双杏眼,波光潋滟。 顾娇饶有兴趣的看看她,道:“我们不日就要走,杏娘子要留在安西关吗?” “呃……” 这话问得突然,杏娘子有些迟疑,想了想,仍是开口道:“我想把手头正在写的那本古方集萃写完,留在这里,能与医师们讨论斟酌……我还是暂且留在这里吧。” 她说话的时候,脸颊有些微红,胡好好在一旁挤眉弄眼的,见顾娇看她,便嘻嘻一笑。 顾娇心中多少也领会了一二,自从杏娘子救了镇国公,高逸对杏娘子就有些不一般,虽然恪守礼仪规矩,并不会单独去寻她,但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杏娘子,你可想好了?” 十年前,顾娇也问过她这句话,如今,再问出来,真是有些感慨万千。 杏娘子抬起头,虽然红了脸,却温柔坚定,“娘子,我明白的。” 这一回,不一样。 即便是喜欢,即便是在一起心生喜悦,也绝不会放弃自己,忍让退却。 以后他若是变了心,我回玉门山便是。 “虽然……我也心悦高将军,但我留下,还是为了将董神医当年失传的许多秘方整理出来,高将军与我说,军中人多,也不是人人都适合上战场拼杀的,可以在安西关招收些愿意学医的学生,随我还有各位大夫们学医配药,我觉得这样很好。” 若是真能在安西关办起一个小小医学馆,让早已断绝的传承重新延续下去,救民济世,还真是大功德,对杏花妖来说,也是极好的。 顾娇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高逸是个好孩子,人品忠厚,无父无母,比当初那个恩将仇报的李大郎君要好得多了。 况且他一早知道杏娘子是妖,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与杏娘子在一起,顾娇觉得这一回,这杏花妖应当不会真心错付了。 两厢情愿,情投意合,是件好事。 “杏娘子,若是有喜酒喝,可别忘了我!” 胡好好嘻嘻一笑,杏娘子羞红了脸,过来拧她腰上的软肉,道:“真有那一天,我不会忘记请你喝酒的。” 咦,她倒变得落落大方,也不像之前那样患得患失了,顾娇看着拉扯在一起的两个小娘子,微微笑了,“也别忘了我。” “娘子也打趣我。”杏娘子用手捂住脸颊,她肌肤嫩白,红得仿佛要滴血一般,“我能有今天,全是托娘子的福,还请娘子受我一拜。” 说着就要跪下磕头。 顾娇忙扶住她,笑道:“是你自己立得住,与我并无关系。” 如今的杏娘子,无需旁人担心。 “这是我这段时日炼制出来的药,虽不如之前人参炼制的那些,也可以解毒疗伤,娘子拿一些吧,说不定用得上。” 杏娘子从袖子里拿出两只小盒,递给顾娇。 顾娇并没有与她推辞,伸手接了,“多谢你。” …… 辞别了镇国公,谢绝了高逸的挽留,顾娇与胡好好她们几个,仍是驾着那辆马车,离开了安西关。 马儿跟着她们已经十来年,可仍然不显一点儿老态,还是跟当初一样,精壮健硕,跑起来四蹄乱飞。 “娘子,我们要去哪里?” 胡好好赶着车,问顾娇。 “往南边去吧。” 顾娇心中想着从惠文那里弄来的罗鬼面具,那面具看起来颇有几分邪性,说它能通鬼神……神能不能通不知道,鬼大概是能通的。 要通过它借兵,必须要割出来一万张脸,顾娇对这说法心怀疑虑。 毕竟太过残忍,且——效率太低。 人的皮肉不易保存,一万张脸借一万个鬼兵,这次借了,等下次再要借,上回割的人脸早就烂完了,岂不是又要去割? 世上又哪里随时有这一万个人等你去割呢? 人间有法度,妖魔鬼怪若是作恶,定然也是有人来管的。 你看抹脸怪才割了二十多个,京兆尹也好,得道高僧也好,城隍爷也好,就要拼尽全力将她逮住了,若是真割掉一万张,那还得了? 无论如何,这一万的数字,从逻辑上不通。 所以,顾娇有心去西南看一看,这张面具的来头。 她坐在马车里,手里拿着那张黑黢黢的面具,心中想着鬼神之事—— 与此同时,京中大宅里,那一处幻境之中,斗木元君正从那鬼神之地归来。 为了将惠文的魂魄从地府抓回来,他也费了不少力气与人情。 尽管修炼多年,但这惠文毕竟还是肉身凡胎,并未成仙,他被顾娇斩掉头颅那一瞬间,就被地府的黑白无常锁了去,百年来,记在他身上的破烂事不少,黑白无常将他锁到地府,判官很快便判了他入地狱受罚,斗木元君去寻他时,那老头子正被抽筋扒皮,丢在巨大的锅子里头煮呢。 身为天上的神将,去往地府找人本就是件稀罕事,又听说是寻自己的弟子,地府的阎君无法,只得又将惠文提上来,交还给了斗木元君。 他也不想如此,可斗木元君如今掌管斗部,哪里是他能惹得起的,不过是个魂魄罢了,何必因此得罪天庭的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本想着好人做到底,连带把生死簿上的名字也划了去,斗木元君却说不必。 “我来带他回去,不过因为他是我的弟子,阎君将他的魂魄还给我,已经是担了风险,再为他改生死簿,我的罪过就大了,阎君千万不必如此。” 斗木元君一张脸生得好,话说得也好听委婉,让阎君心中舒服不少。 “可若是不改生死薄,那他就还是个死人……不打紧吗?” 阎君心里想,要了魂去,却不给他延命,是个什么道理? “不打紧,横竖他也投不了胎,我不过是不忍他在地府里受那等酷刑,才请阎君网开一面。”斗木元君微微一笑,“多谢阎君,这就告辞了。” 说罢,他就拎着那蔫巴巴的魂魄,回了人间。 第191章 斗木元君的主意 斗木元君回到幻境中。 惠文的头跟身躯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几日过去,已经腐坏了,臭气熏天。 任他活着的时候几多得意,死了还是会变成一堆烂肉。 斗木元君静静看了片刻,嘴角冷冷一牵。 他伸出手,指尖微动,躺在地上的那堆腐肉便随着他的手指,站起身来。 尸首上的肉呈现出一种腐败的暗褐色,脓水顺着烂掉的皮肤往下流淌,好在幻境中没有蚊虫,否则这时候一定满身的蛆虫了。 斗木元君看着那身躯,目露厌恶。 但他仍是继续挥动手指。 另一边的头颅也被斗木元君的手指牵动,浮在半空,颤颤巍巍,落到了脖颈上。 一片淡淡清光闪过,那头颅还真的连在了脖子上,没有往下滚落。 见尸首完整了,斗木元君便拎出那片魂魄,轻轻吹了口气,对他道:“去吧。” …… 惠文睁开浑浊的眼睛,他意识不明,还有些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前一刻,他还在地狱七八层之下,被人剥皮抽筋,煮在一口大锅之中,那锥心刺骨之痛,真能让他生不如死。不过,这话也说的不对,他是已经死了的,只是之前不知道,死了也能受那么多罪。 眼睛睁开眨了半天,他终于看清面前的斗木元君,惊讶得立刻跪拜下去,磕头道:“原来是师祖!” 这时候他才慢慢回想起来,好似是师祖把自己从地狱里头寻出来了。 是师祖救了自己! 这一下感动得他涕泪横流,一边哭一边磕头,“弟子不孝,让师祖蒙羞,给师祖添麻烦了!” 斗木元君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只不说话。 他磕头磕了两下,一眼看到自己的手臂上全是腐肉,有的地方肉块翻出,露出森森白骨,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师祖,这,这是怎么回事!” 斗木元君微微皱起眉,总算是开了金口。 “你死了几天了,尸首自然会腐坏。” 可是……我修炼多年……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就腐坏啊!不是说修道之人,肉身不易腐吗?如果自己修炼百年,还是跟常人一样,那还修炼个什么劲? 难道说,得道成仙后长生不老,都是师祖骗我的吗? 惠文心中疑惑,一时有些呆住。 他哪里知道,其实是因为斗木元君从地府将他带回的时候,没有改生死簿,他既然仍旧是个死人,那尸首自然就是死了以后的模样,并不会因为他魂归就回到之前活着时候的样子。 连他那颗头,也是靠着斗木元君的法术才得以按在脖颈上,没有再次滚落下来。 “你的身躯已然腐坏,若要换一个,也没有那么容易,我倒是可以赐你一道符,让你从此不死不灭,你也能再去杀了顾氏,如何?” 惠文死了。 虽然他此时仍在自己面前说话,但他在生死簿上,已经是个死人。 再用他,便无需顾忌王灵官。 任凭他如何天上地下的查,也查不出如今替自己做事的,是个活死人吧。 惠文还处在身心俱震之中,他这时也想不到别的,只能点点头,又拜下道:“全听师祖吩咐。” *************** 渭南县县丞赵凌最近有些烦心事。 他家中的老母亲病重,寻医问药多年,时好时坏的,一直不能痊愈。 虽说赵家颇有些家底,可也经受不住这样长年累月的吃药啊。 他为人纯孝,见母亲受苦,心中难受,已经把渭南县周边的道馆庙宇都跑遍了,香也烧了无数,就是想要祈求上苍,让老母亲早日康复,不再受这病痛之苦。 这半个月,他费尽心机,使出去不少金银,终于得了回乡隐居的圣手王御医一句回复,说是八月底能来看一看老太太。 这位王御医原本是宫里头的太医,他原本就是渭南县人士,因年岁到了,告老还乡,又因为医术十分高超传神,有圣手之称,因此回到家乡,也是门庭若市,不断有人上门请王御医诊治病患。 因为请他的人太多,他年纪也大,不愿意多出门,排着队请他上门诊病的人,一直排到了十月上。 赵凌还是花了不少金子,才买通了王御医身边的小药童跟副手,将自己的名字往前挪了不少,才能排到八月末。 即便如此,他心中也还是不安。 到了约定的这一日,八月二十八一大清早,他就等在门口,迎接王御医的车驾。 本来想着上门去接才是尊重,但王御医那边传话来说不必,让他在家中静候即可。 这一等,就是从清晨等到黄昏时分,王御医的车驾连个影子都没有,赵凌等得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到了晚饭后,小药童来送信说,王御医今日看诊疲惫,来不了了。 只说等下月末再约,却又不说准时几日。 赵凌有心要发怒,又怕王御医恼了,下月干脆不来了,连这个小药童他都不敢得罪,只能陪着笑脸,还送了他一串钱做跑腿的辛苦钱,满口道谢,将他送走。 回到家中,去看一眼躺在床上的老母亲,亲手喂她吃了药,再嘱咐婢女用心看护,赵凌满眼心酸。 眼看老母亲日渐孱弱,还不知能不能拖到下月末,万一王御医来了,母亲却救不回来,要如何是好。 想到伤心之处,他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怕母亲听到,只得出了后门,靠在门边哭,突然一眼看到不远处,有一位穿着白衣的女子,骑着一匹白马,从眼前经过。 第一回她经过的时候,赵凌便看到她了。 世上少有女子穿白衣出门的,又不是服丧,若是叫人看见,少不得要说一声“晦气”。 尤其这时候夜色已浓,她一身白衣极为飘逸,又是骑在白马之上,尤其引人注目。 她从赵凌面前经过了一会,过了半个时辰,居然又从方才去时的方向回转,又从赵凌眼前经过。 赵凌此时才看到,她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小丫头,兴许是她的婢女,同样是衣袂翩翩,脚步轻盈。 那女子第二次经过时,扭头看到赵凌,迟疑一刻,便朝着这边来了。 第192章 治病 白衣女子向赵凌而来,开口问他:“你为何在这里哭?” 赵凌很是诧异,他抬手抹了满脸的泪,对女子行了一礼,道:“因家中母亲病重,原本请了圣手王御医来诊治,可王御医有事不能来,在下忧心母亲的身体,一时忍不住……” 说到这里,他有些羞愧的涨红了脸。 “王伯言既是圣手,他定然是不会来的,你也许被骗了。” 女子没有下马,仍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他,“你母亲的病,我去看一看吧。” 这女子说话的口吻跟语气,都让赵凌暗自诧异。 她是何人?竟然直呼王御医的名字?听不出来一点儿尊敬? 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子,为何她竟然一点不避嫌,上来就问,毫无大家娘子的矜持之意?而且她既不问自己的姓名,也不报上自己的家门,竟然就大剌剌的要求上门看病? 赵凌犹豫起来,并没有立刻就说带她去。 “王伯言能治病,我却能治命,你还是带我去看看你的母亲吧。” 女子见赵凌迟疑,也不恼,只淡淡道。 赵凌虽然心中仍然怀疑,但他觉得自己身无长物,一个陌生的女子,也骗不了他什么,还是母亲更要紧些。 “若是娘子能治好家慈的病,在下愿意卖身为娘子的奴仆,为娘子做牛做马,回报娘子的恩情。” 那娘子听了,只冷淡的点一点头,也不说话,从白马上下来。 她身边跟着的小丫头过来,手里抱着一只小箱子。 把马拴好,那白衣娘子便跟在赵凌身后,进了后门。 赵凌一直不敢直视那位娘子的容貌,只敢在她拴马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即便是心情如此沉重的时候,他也忍不住心神一荡。 如冰如雪,艳光逼人。 虽然被那娘子的美貌惊了一惊,赵凌仍是稳住心神,把她带进了赵老太太的房内。 老太太仍在床榻上昏睡。 跟在身边伺候的婢女见大郎君领了一位白衣的娘子进来,忙起身行礼,赵凌让她去倒茶来,又请白衣娘子坐。 那娘子却不坐,也不多话。 她见老太太睡着,也不惊醒她,过去搭了老人的脉,后来又仔细看了老人的面容。 片刻后,她回头道:“这病我能治。” 说罢,她叫小丫头上前,拿过她手中抱着的箱子,从里头寻出一颗丸药,递给赵凌,道:“这药,给老太太在温水里化了服下去,服七七四十九日,就能见好了。” 赵凌请了这么多医生,还是头一回听人说他母亲的病能好的,不由得大喜,当时便跪下磕头道:“娘子大恩,无以为报,等母亲康复,在下定然给娘子做奴仆,服侍娘子!” 那白衣娘子侧身一让,皱眉道:“不必如此,且等好了再说吧。” 说罢,就带着小丫头出门走了。 赵凌忙要跟着送出门外,不曾想不过晚了一两步,明明刚才还看到白色的衣角在门边一晃,等他出去的时候,却不见人影。 真是奇了。 不过也管不了这些,他急匆匆的赶回母亲房内,赶紧用温水化了药丸,喂母亲服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母亲原本带着死气的面色,似乎真的好了几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第二日,赵凌就明白了,不是错觉。 在榻上昏睡多日的老母亲,居然醒了过来,还吃下了一碗粥。 虽还未完全康复,但已经让赵凌欣喜若狂了。 第二日夜晚,戌时正,那位娘子果然又骑着白马来了。 她还是跟昨日一样冷冰冰的,不多说话,留下一粒药丸便走。 就这样过了四五日,到第七日晚上,赵凌仍是在后门等她。 她还是一样在戌时正到了,如前几日那样,留下一粒药丸,但这一回,她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对赵凌道:“今日的药丸吃下去,令堂便能起身了,行走坐卧如常人一样,只是这病要去根,得吃满七七四十九日,不能少一日。” 赵凌知道这是告诉他不要以为病状看不出来就懈怠了,不认真吃药的话,会前功尽弃。 他不敢抬眼看她,连连作揖道:“娘子的吩咐,我一定记住,每日劳烦娘子,某心中惶恐。” 白衣女子瞥他一眼,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等她走了,赵老太太在榻上睁开眼,对赵凌道:“我的药,都是这位娘子送来的?” 赵凌点点头,忙跟她细细说了药的来历。 连自己承诺母亲治好病后去给这位娘子做仆人的事,也一并说了。 说得老太太眉头直皱。 “我看这位娘子貌美能干,又有这么好的医术,我儿一表人材,这些年若不是为了我这病,也不能耽误了你娶妻……” 老太太被儿子服侍着吃药,喝下一勺,看了看儿子俊秀的面孔,道:“我看,不如与这位娘子结亲的好。” 这话把赵凌吓了一跳。 虽然他也觉得这位娘子极好,可这样的心思未免有点…… 再说,他连这位娘子的家门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提亲呢? 可老太太与他想的不同。 那位白衣娘子无缘无故的,为何要日日不辞辛苦的送药来,难道真是为了自己这个大半截入土的老婆子不成? 那自然是为了眼前这个傻儿。 女子矜持,不好自己开口,他竟然还恪守规矩立法,问也不问一声,竟然还要给人做奴仆。 赵凌生得英俊,又是县丞,虽然不是县令,但在渭南县,也是上好人家了,之前说不上亲,不过是因为自己体弱,傻儿为了给自己治病,不惜百金,几乎将家底儿都掏空了。 门当户对的娘子们嫌弃家贫,又有个病病歪歪的拖油瓶老娘,不肯嫁过来,而那些个农户家里的小娘子,别说赵凌看不上,她也嫌弃。 这位白衣娘子,不正是送上门来的一位美娇娘? 再说了,这药要吃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若是不趁这个机会,把那位娘子变成家里人,又怎么让人能放心呢? 她心中拿定了主意,既然是来送药,那定然是看上了赵凌,错过这村没这店,定要将这个娘子捏在手里才好呢。 第193章 结亲 赵老太太既然起了这个心思,便在心中琢磨起来。 这两日,白衣娘子还是如前些日子一样,每日在戌时正上门,给赵凌送药。 她送药的时候,照例要看一看老太太的气色,再给她把一下脉,看她的身体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这时候,她正在给老太太把脉,赵老太太脸色明显见好,没有那么蜡黄,嘴唇上也能看到一丝血色了。 “还未请教过娘子姓名,受娘子恩惠,却不知恩人姓名,实在太过失礼了。” 老太太病得久了,瘦得颧骨凸了出来,脸上都是皱纹,就是这十来日将养了些皮肉出来,也显得有些凶相。 她尽力在脸上作出一个和蔼的笑来,对白衣娘子道:“请教恩人贵姓。” 老太太虽然没正经读过书,也知道不好上来就问女子闺名,这也太急了,怕吓着她。 “我姓岳,行九。” 白衣娘子仍是一贯的惜字如金。 赵老太太见她淡淡,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犹豫一瞬,岳九娘已经把完了脉,抬起手,对赵凌一点头,“令堂身体正在慢慢恢复,记得给她吃药,少吃荤腥之物,下午日头好的时候,也能去院子里头晒一晒太阳。” 说罢,她就要走了,赵老太太有些急,忙从榻上起身,对岳九娘道:“受娘子大恩大德,只是家里这些年给我治病,家财几乎散尽,即便想要报答娘子,也拿不出多的钱来……” 她既然开了口,胆子便大了,“不知我们母子能如何报答娘子才好,还请娘子开口,只要我们母子能做到,绝不推辞。” 当初赵凌说了几回要为奴为仆的话,倒是只字不提了。 那岳九娘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赵凌,一向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点讥讽的笑来。 只是母子两个都低着头,没看到她脸上这个转瞬即逝的冷笑。 她倒并不是要赵凌做奴仆,她来送药,自然是有缘故的。 “太夫人盛情难却,我也厚着脸皮相求了——”岳九娘看着赵凌,突然一笑,如冬日逢春,百花盛开。 “如蒙不弃,九娘愿意侍奉赵郎巾栉,常伴太夫人左右,如何?” 她抿嘴一笑,双眼如秋水,看着赵凌。 赵凌面红耳赤,伏地不起,口中道:“某原本就愿做娘子的奴仆,如今能做娘子的夫君,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赵老太太听到这话,简直心花怒放,她原本还想了许多话来说服岳九娘,没想到她竟然自己就提出来了。 果然还是她之前看准了,这个岳九娘,就是冲着赵凌来的。 她拉着岳九娘的双手,笑道:“没想到,我这傻儿,还能得九娘这样好的一个媳妇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等我好了,一定要去给菩萨烧几柱香,再多捐些香火钱才好!” 老太太喜得眼睛都眯起来,岳九娘却收回了被她握着的双手,道:“只是,我虽然嫁与赵郎,陪伴在阿家身侧,但每三日,请阿家许我归家一日。” 岳九娘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能商量的余地。 嫁与夫家的妇人每三日需归省,此事不合规矩,但为了让九娘做媳妇,赵老太太一口便应了,岳九娘见她答应,便不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岳九娘仍然每日来送药,赵凌也认真备齐六礼,写了婚书,与岳九娘成婚。 期间他也问过九娘的家门,但九娘说她无父无母,乃是一介孤女,赵凌心中有些嘀咕,但岳九娘貌美能干,还救了他母亲的性命,他也就不再追问了。 婚后,九娘侍奉夫君与婆婆十分尽心,朝夕供养,为妻之道,很是严谨。 赵老太太眼见着富态起来,气色也大有改善,平日里赵凌要去衙门,家里九娘内外妥帖,因为老太太长年看病掏空家底,赵家没什么积蓄,婚事没有大办,九娘也没有怨言,反而还自己拿钱出来给老太太安排吃喝穿戴。 十来年的麻衣荆钗,如今也穿起了绸缎衣裳,花白发髻上,也插上了两只金簪,显见是个富贵老太太了。 她心中对九娘十分满意,只是每三日里,九娘就要离家一日,因是成婚前就说好的,初时赵老太太还忍耐,但过了十来日,她心中渐渐不满起来。 九娘不在的那日,吃喝药剂都给她安排妥帖,家中也有婢女照管,其实不妨事,但赵老太太仍觉得气难平。 不是说她无父无母,就是个孤女,如何每三日就得归家呢? 她家里又有谁呢? 既然没有父母要去尽孝,一个已经嫁做人妇的女子,如何要如此频繁的归家?别是家里有什么古怪吧? 这九娘如此貌美能干,又大方,又体贴,虽说她自己看上儿子送上门来……可事情关系到媳妇的德行清白,老太太就有些坐不住。 她不敢问,怕得罪了岳九娘,药还要再吃七日才算圆满,万一九娘生气,不给她吃药了,该如何是好。 于是,趁儿子晚上归家,她叫了来房中,悄悄的跟他说了。 赵凌很是惊讶,“母亲,不是说好的,每三日九娘得归家一日,如何让我去偷看?” “你那媳妇万般好,可既然已经嫁进我们赵家,就是赵家人,怎能这样频繁的归家,让外头人看到了,要如何说你,又如何说我?” 老太太叹口气,“再说她自己说无父无母,一介孤女,你娶了她,是她的福分,可她既然家中无人,回去又干什么?不是可疑得很?” “……” 赵凌无言以对。 母亲说得的确有道理,岳九娘确有几分可疑之处。 “两日后,她要再出门,你那日不要去衙门,悄悄跟在她后面,看看她到底是真的归家去,还是另有隐情。” 烛光下,母亲的脸上忽明忽暗,竟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但赵凌纯孝,他不敢违逆母亲的话,虽然心里觉得有些不太妥当,但想着,自己与九娘感情甚笃,只是悄悄跟在她后头,看一看她到底去了何处,并不是不让她归家,也不算违反了约定。 这样想着,他便点头应承下来。 第194章 九娘的身份 两日后,一大清早,九娘便辞别了赵老太太,带着她的侍女出门了。 赵凌每日天不亮就去上衙了,九娘出门时并不在家。岳九娘仍是骑上自己的白马,让小丫头抱着箱子,朝城外飘然而去。 全然没有注意,赵凌从旁边的小巷子里头“嗖”一下闪身出来,偷偷跟在她的身后。 他不敢跟得太近,怕岳九娘发现,但又不敢离得太远,怕跟丢。 到底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赵凌用衣袖半挡着头脸,只敢走墙根底下,心儿砰砰乱跳。 岳九娘似乎全然不觉,她的那匹马也有些古怪,四蹄轻轻,仿佛飘在路上一样,走起来又轻盈,又飘逸。 赵凌跟着她出了城,走了半个时辰,竟到了一片坟地。 赵凌心中忐忑,不是说回家,到坟地来做什么? 说来也巧,这时候正好有一户人家前来看落葬方位,穿着灰色外袍,披头散发的看事人,在摆好的三牲鲜果前点了香,正喃喃祷告。 此乃本地特有的一种风俗,家里有白事,下葬之前,一定要请看事人来看过棺木的方位,才好正式下葬,错不得一分半点儿,否则棺木埋葬的位置不对,将来定然会影响到后人的命运前程。 所谓看事人,其实就是巫。 渭南县临近大顺的西南,自上古时候起,巫蛊盛行,本地百姓都信奉这个,哪怕是后来大顺严禁巫蛊,政令却通达不到乡间,明面上谁也不敢再请巫问鬼神,实际不过是换了称呼叫法,民间仍然遵循旧例,无论喜事白事,一定是要请人来看的。 巫能看病,能占卜,能看过去将来,当然也能给丧主看棺木下葬的方位。 只是以前都着黑衣,戴面目狰狞的鬼神面具,如今改了灰衣,也不戴面具而已。 那看事人叩拜过天地后,又站起来,把白花花的纸钱往天上抛。 赵凌悄悄躲在一棵大树的后头,只露出眼睛往坟地那边看,他倒不是看那些正在祭祀的人,而是在看他的妻子岳九娘。 说来也十分奇怪,九娘仍骑在马上,那马儿在一座座坟中穿梭,而正在祭祀的那一群人,竟然根本看不到她一般。 看事人磕过头后,倒了一杯美酒,双手举向半空中,像是在等待些什么,赵凌看到岳九娘过去,红唇凑到酒杯边,将那杯酒喝了。 看事人抛出的纸钱,从半空中洋洋洒洒飘落,落在地上坟间,岳九娘身后跟着的侍女,将纸钱一张张捡起,捧在手中的一瞬,那些纸钱竟然变成真正的铜钱,被侍女收进小木箱中。 岳九娘喝了酒,伸手取了两只鲜果吃了,转头看一眼侍女,见她已经收了钱,便催马走到一处,拿手里的马鞭在地上画了一圈。 看事人忙磕了三个头,才起身对丧主家说道:“郎君心诚大孝,娘娘显灵,指明一处上佳方位,老祖宗葬在此处,子孙三代无忧!” 丧主听看事人说得肯定,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又与身边人絮絮叨叨说起各项安排来,赵凌却听不下去了。 岳九娘已经回转,他也失魂落魄的回了家。 等回到家中,岳九娘还未回来,赵老太太忙问他如何了,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与母亲说了。 老太太一听之下瞠目结舌,忙问:“你可看清楚了?真的是九娘?” “儿子如何能看错,她骑着白马,还能在天上飞呢……” 赵凌呆坐在老太太榻前,犹豫半天,才说出那句话,“母亲,您说九娘她……她会不会……会不会是……” “妖孽”两个字他说不出口,可老太太张口便替他说了。 “我就知道,这岳九娘,定然是个妖孽!” 赵凌面上一白,他与岳九娘夫妻一场,心中甚是喜爱她美貌大气,加之照顾母亲尽心尽力,他心中还是很感激的。 可她若是妖孽,以后还如何能与她做夫妻呢? 母子两个相对无言,却听到外头马蹄声响,原来是岳九娘回来了。 …… 赵凌听见她回来,心中惭愧,便要躲开,赵老太太却把双眼一横,道:“躲什么躲?你是她的夫君,夫为妻纲,难道她还能忤逆丈夫,忤逆婆婆不成!” “可,万一九娘真的是……” 赵凌不敢大声说,赵老太太没听清,还继续问,“你说什么?你说她是什么?” 岳九娘此时已经进了房门,冷冷一笑。 “你说我是什么?” 她看向赵凌,说了一句话,却又不说了,只盯着赵老太太,那双眼睛寒气逼人,让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本来想着等到七七四十九日,能将那妖物捉出来,也不伤老太太性命,还能谢她替我禁锢了这只金蟾,送老太太一个长命百岁——” 她妙目流转,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原来今日赵凌跟着她出城一事,她心里清楚,也不过一叹。 岳九娘追踪一只四处害人入了魔的金蟾,已经许多年了,为这只金蟾,寻遍方圆百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岳九娘精通卜算起卦,她算过多次,金蟾就在渭南县城之中,可偏偏寻它不得。 最近才发现,它竟躲进了人的心腹之内,才屡屡逃过了岳九娘搜寻,而这个人,自然就是赵凌卧病多年的老娘——赵老太太。 因此,她想着不如借力打力,既然它躲进人的体内,何不用药压制这金蟾的邪性,将它禁锢,等药吃满七七十九日,就能彻底消除它的邪祟之气,将它从老太太体内逼出来。 原本她想着每日来送药,顺带观察老太太的身体,不料这对母子不知怎么想的,竟要结亲! 不知哪来的异想天开。 转念一想,与赵凌成婚,可名正言顺的日日看着金蟾,免得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是坏事,她便应了,却没想到,这母子两个,竟又是偷窥,又是议论她是妖魔鬼怪,让人有些心烦。 “只剩七日,你们也等不得了。” 她双眉微皱,手上捏出一只符,“啪”一声往赵老太太额上贴去。 赵凌大惊,忙过来要拉岳九娘手臂,口中道:“恶妇,你敢伤害婆母!” 第195章 土地公也有美娇娘 岳九娘往婆母额上贴了一张符,那赵凌大惊失色,要来拉她。 可他还没碰到九娘的胳膊,就被九娘身边那个小婢女一掌挥开,满脸厌恶道:“蠢人,耽误娘娘除妖,也不怕折了福报。” 因这赵凌纯孝,原本福报极深,可惜了。 岳九娘刚贴上符,便见到赵老太太的身躯突然变得胖大,四肢着地,两眼翻白,口中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 “孽障,还不束手就擒!” 这金蟾吃了自己的符,居然还能附在赵老太太身上!岳九娘本想着将这金蟾逼出来,没料到它竟不就范。 原本以为少了七日的药没那么要紧,看来还是自己想的简单了。 岳九娘一招手,捧在侍女手中的小木箱盖子“啪嗒”一下打开,一条白练从内飞出,如游龙般飞入她手中。 赵凌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变得又胖又丑,双目鼓泡,口裂至耳,还不断吐出一条沾满黏液的长舌射向岳九娘。 他看看玉面凝霜的岳九娘,再看看丑陋不堪的老母亲,双目一翻,竟是晕过去了。 “娘子,你夫君晕了。” 侍女看赵凌一眼,忙对岳九娘道。 “甭理他,晕了正好。” 岳九娘手臂一抖,那条白练就裹住了正在吐舌头的赵老太太,“唰”一声,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白练灵动轻盈,此时在她手中却绷得笔直,如同一张拉满了的弓弦。 岳九娘全神贯注,手臂用力,将白练越收越紧。 看起来仿佛毫不费力,但仔细看了,会发现她抿着嘴唇,手腕跟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那金蟾有千年以上的道行,又因为吃人太多入了魔,并不好对付。 虽然用药压制了它的道行法力,它还是能与岳九娘对抗,可见千年大妖的实力,不容小觑。 白练收紧,赵老太太的身躯竟也一点点被压了回去,不再像方才那样膨出,仿佛一只癞蛤蟆。 岳九娘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她咬紧了牙,将灵力不断灌注到白练中去。 那白练裹紧的身躯忽而胖大忽而瘦小,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噗”的一声。 她终于将那金蟾逼了出来。 一道金光闪过,有什么飞一般的从窗户窜了出去。 岳九娘立刻一甩手中白练,将它挂在臂上,追着那金蟾出去了。 至于那赵氏母子两个,谁还有空管他。 …… 胡好好赶着马车,想要赶在关城门前,进入渭南县。 她们在路上走了快一个月,终于接近西南的边界了。 娘子说西南不比中原,除了土番,还有苗人、佟人、越人等等诸多与汉人不一样的民族居住,他们不说汉话,不识汉字,常有隔数十里语言便不相通之事。 此地巫蛊盛行,教化未开,民风彪悍,须得事事小心才是。 眼看天色将暗,今日是赶不上进城了,胡好好有些遗憾,晚上只能在外头露宿了,好在一个马车睡下她们几个,绰绰有余,并不会特别拥挤。 她眼看着赶不上,便放慢了速度,让马儿不必辛苦,小步跑起来。 一边慢慢前行,一边四处张望,想要寻个过夜的地方。 走了一会儿,她看到路边一片树林的后头,仿佛有好大一块空地,心中一喜,就要赶着马车往那边去。 不妨身后突然传来顾娇的声音。 “好好,且慢。” 胡好好吓得一激灵,转头抱怨:“娘子,怎么就好吓人呢?” 顾娇却并没有理会她撒娇,她的一双眼睛紧盯着道路一侧,那一片正是胡好好打算要过去的树林。 “娘子,怎么了?” 顾娇不答,只盯着看,双眼中光华流转。 胡好好心中好奇,她停了马车,站起身,学着娘子一般,朝路边那片树林眺望。 “好好,你看到什么了?” 顾娇突然问她。 “好似……有白色的光?还有一点金光,就是……” 胡好好眨了眨眼睛,屏气凝神,抛弃杂念,将灵力灌注在双眼之上。 “怎么金光有点儿黑气,难道是妖?” “是只金蟾,已经入了魔。” 顾娇眨了眨眼,对胡好好道:“我们去助人一臂之力吧。” “助人?” 胡好好又去看,这回看的更加清楚了,道道白光中,竟然是个美人。 “娘子?”宁宁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看一眼两人,道:“娘子跟好好要去除妖?那我就来赶车吧,正好去把晚饭煮了。” “我看那一片就好,树林子过去就是一片空地,旁边有条河,正好饮马。” 胡好好细细交代宁宁,转眼一看,顾娇已经径直往树林那边去了,忙跳下马车,道:“娘子等等我呀。” …… 岳九娘追着那只金蟾,一直到了城外的一片树林中。 好在用药压了多日,到底有点用处,岳九娘没有被它甩脱,追到这片树林里的时候,到底是被她追上了。 她手上的白练如蛟龙,直奔金蟾而去,可那金蟾身形一晃,竟轻易躲过。 听到潺潺水声,岳九娘脸色一变。 不好,它八成要水遁。 若是让它跳进水中,那可就再难找到了。 她挥动手中白练,想要缠住金蟾,可总是被它躲过,那金蟾明明应该已经元气大伤,为何还如此难缠。 岳九娘心中气闷,双足一点,直接往金蟾扑去。 那金蟾浑身是毒,她原本不想碰触,可若是让它就此跑了,那自己岂不是要肠子都悔青? 这时候也顾不得毒不毒的,抓住它是正经。 可她伸手去抓,那金蟾却转过头来,仿佛正在等她近身似的,巨嘴一张,长舌弹出,一口毒液就朝她脸上喷来。 岳九娘心下大惊,脚下蹬噔连退几步,躲开了那口毒液,等她再看,金蟾已经跑远,直奔着前方的小河而去。 岳九娘咬牙去追,却差了几步,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那金蟾腾空而起,一头朝着河水扎了下去。 悔之已晚! 白衣娘子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不想眼前一道流光滑过,“砰”的一声巨响! 她再定睛看去,那金蟾竟然一头撞在了水面之上,连翻几个跟头,也不知是不是撞晕了,它肚皮翻了出来,不动了。 第196章 结交 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岳九娘几步冲到小河前,定睛一看—— 这哪里是河水,竟然是厚厚的冰! 不对! 不是冰! 岳九娘眯起眼,是银?不不不,是琉璃! 是了,那金蟾会水遁,若是冰,它就还是有法子逃走,琉璃清透如水,却又坚硬如石,正好引那金蟾一头撞上! 这是谁?! 一瞬间,就看穿了金蟾的伎俩,提前封住它的去路! 在斗法上竟这般得心应手,经验老道? 她转头去看那金蟾,却见它缓了过来,一个翻身,越过业已凝固的小河,朝前奔去。 “啊!” 岳九娘惊呼出声,却不是因为那金蟾又逃了。 而是那金蟾腾在空中的身躯迎风见涨,瞬间变得庞大,竟然有一间小房子大小。 它在琉璃上撞得皮开肉绽,怒火中烧,这是顾不上别的,要去寻仇了! 岳九娘看到它气势汹汹,全身毒液冒出团团黑气,朝着一个黑衣的娘子狠狠扑去。 那娘子身形一晃,不知怎的,躲开了。 岳九娘忙也跟着越过小河,口中叫道:“它全身都有毒,可千万别碰到一星半点儿。” 黑衣娘子似乎听到了,冲这边点了点头。 她身后却有一只红影一跃而起,手中长剑挥出,砍在金蟾身上,铮铮之声不绝,竟如砍在一块铁疙瘩上头一般。 这金蟾刀枪不进,连胡好好的破甲剑都奈何不得它! 胡好好一咬牙,又要拿火刃来烧。 “好好退下!” 顾娇喝退了她,这金蟾道行深厚,定然是个千年大妖,它又全身是毒,十分难搞,胡好好就算能与它一战,也得吃个大亏,何苦来哉。 岳九娘已经赶到,手中白练激射而出,朝那金蟾卷去,金蟾忽然身形一晃,庞大的体型缩小,又变回了一只普通蟾蜍大小,那白练便扑了个空。 虽然躲过了岳九娘的白练,但眼前情势是一对三,金蟾并不蠢,它见大势不好,便不再想着与这几人一战,扭头便要逃走。 河水已经坚硬如石,它不能水遁,便朝着河边的湿土一头扎下,要用土遁。 “这孽障怎么还能用土遁!” 岳九娘大惊。 “蟾蜍冬日都躲在淤泥中冬眠,自然是能用土遁的。” 黑衣娘子在一旁不慌不忙,她手中掐诀,单手成掌,朝着那金蟾钻进去的地方往下一按。 轰然巨响! 整片河岸突的凹陷下去,岳九娘似乎隐约听到了“咕”的一声。 顾娇又换了个诀,手指轻舞,一道金光从她指尖飞出,落在那片凹陷下去的土地之上。 “点石成金!” 岳九娘睁大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看顾娇。 “算不上点石成金,不过是把这一片泥土都换做金铁,让那金蟾遁不出去罢了。” 岳九娘点点头,原来这样就能封住土遁,受教了。 “金蟾已经被我压住,娘子可将它抓住,我留了个口子。” 顾娇转过脸来,指尖朝地上一指。岳九娘这才看清她的脸,竟然是黑金异瞳!这位娘子,定然不是凡人! 罢了,此时也不是问的时候! 岳九娘仍一甩手中白练,那白练仿佛灵蛇一般,从那个口子钻了进去,不多会,岳九娘脸上神情一动,手臂往回一收,就看到白练裹着一只几乎被压扁的金蟾飞了出来。 将那金蟾用白练裹紧,再给它贴上几道符,牢牢封住了它,岳九娘这才松了口气。 总算是抓了这家伙,没有白费这些年的心血。 “还未请教恩人大名。” 她敛衽行礼,对顾娇道:“在下岳九娘,乃是此地地神,掌管方圆三百里,今日除妖得娘子相助,万分感激!” “我姓顾,青州人氏。” 顾娇也回她一礼。 “青州顾氏?!” 岳九娘抬起头,仔细打量顾娇一番,“你就是那个顾娇?” 虽然不知岳九娘说的是哪个,但顾娇也不怕,点头道:“正是。” “嘿,没想到你长得这个样子。” 岳九娘冷艳的脸上露出笑容,如春花绽放,美不胜收。 “岳娘子是土地爷吗?”胡好好也凑上来,一脸好奇,“土地爷里还有这等美人呢!” “好好不得胡说,土地便是一方地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孩童模样的土地呢,天庭册封土地只看功德,不看外貌年纪的。” “哇,原来是这样!” 胡好好忙对岳九娘拱手一礼,道:“岳娘娘,我姓胡,名好好,是跟着娘子修行的狐妖。” “原来是胡娘子——” 还没寒暄完一句,就听到从树林外远远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娘子——” 岳九娘的小丫头终于赶来,她手中抱着岳九娘的小木箱,跑得气喘吁吁。 “阿角来。” 岳九娘招手叫她过来,把那只封印住的金蟾放进木箱里,盖上盖子,再把木箱让阿角抱上。 等她做完这些,抬眼一看,胡好好正好奇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便开口解释道:“这只金蟾有千年道行了,修得却不是正道,它喜欢用毒害人生病,吸取人的生气魂魄,到了近年,居然直接吃起人来,我追了它好些年,今日终于将它抓住了。” “既然它是食人的妖孽,岳娘娘为何只是封印了它,不将它杀了?” 胡好好张口便问。 岳九娘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我本不欲说,但今日没有二位的援手,我也逮不住它,那就说罢。” “我死前,乃是此地最大的巫,善卜算乩术,能通鬼神,也能救治人命,这金蟾既是害人的妖魔,也是一味引,与我有大用,所以必须得逮住它。” 说完,她又是一礼,“多谢二位!” 顾娇听她说完,拉住胡好好不叫她再问,笑了笑,回礼道:“正好遇见,我是不能视而不见的,不值当娘子的谢。” 她原本要走,但方才听到岳九娘说她生前乃是大巫,便改了主意,开口邀请道:“我家童儿在河边休息,已经做了晚饭,岳娘子可要吃个便饭再走?” 岳九娘有些惊讶,但旋即爽朗一笑,“恭敬不如从命,今日就厚着脸皮结交顾娘子了。” 第197章 他算个什么 岳九娘终于逮住追踪十多年的金蟾,心情大好。 加之又结识了顾娇——这位已经在散仙地仙之间有了许多传闻,是位名人了。 许多人说她法力高强得可怕,定然已经成仙。 可岳九娘看不出来,这位娘子的确法力高强,远远胜过了她岳九娘,但她仍是肉身凡胎,并不是一位神仙。 不过,也许,是位人仙? 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颇为新奇,忍不住笑起来。 顾娇看她一眼,微微一笑。 青州顾氏,说起来如雷贯耳,让许多心中有鬼之人瑟瑟发抖。 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美貌娇弱的年轻娘子。 回想起自己曾听过的那些流言,什么残忍嗜杀,冷酷无情,砍人如麻,还说她嗜食妖鬼,但凡抓到一个妖鬼就要食肉饮血,甚至连一些小神也不放过——都要抽筋拔骨吃下肚去。 真是可笑。 对女子的诋毁,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不管怎么说,这位顾娘子性格很讨喜,她十分中意。 岳九娘性格洒脱,从不拘泥于世上的规矩礼法,向来我行我素。她在死之前就是渭南一地十分有名气的大巫,自然,那时候这里还不是大顺的疆土,也并没有禁巫蛊。 岳九娘作为本地大巫,受万民崇拜,甚至,当地百姓可以不知皇帝,不知县令,但不会不知她岳九娘。 活着的时候,就是一言九鼎,能左右他人生死命运之人,死后这目中无人的性格,自然也不会改变。 不过,性格归性格,做事归做事。 因身份所致,岳九娘一生之中,扶危济困,救死扶伤,做了许多在上天看来十分有功德的善事,所以在她死后,被封为此地的地仙,也就是俗称的土地公公。 加之原本就是巫,所以岳九娘也兼顾方圆几百里的巫蛊事宜,无论是除妖降魔,请神问鬼,还是丧葬卜算,她都管,也管得不错。 跟着顾娇与胡好好两个找到宁宁,她已经煮好了热粥,还将之前在安西关做好的卤肉拿出来热了,正等着顾娇回来。 岳九娘远远就闻到了浓郁肉香,连抽几下鼻子,道:“这是什么,怎么这么香?” “是我做的卤肉,请娘子尝一尝。” 宁宁见一位白衣娘子跟在顾娇与胡好好身后而来,心中猜想,大概就是胡好好刚才提过的那位会发白光的娘子了。 她待人一向周到热情,已经盛了一碗粥,又切了一盘肉,卤肉里头还有卤好的山猪尾巴,肉皮又香又糯,肥而不腻,也切成小段,被她一起装在盘子里,用一只小案几端过来。 “娘子坐,饿了吧,先吃点热乎的。” 那位叫阿角的小丫头也同样有一份热粥卤肉,宁宁先把客人的饭食安置好,才回身过来给顾娇盛饭。 胡好好跟东仓都在一旁帮她,岳九娘一看,忍不住笑了,“顾娘子这里热闹,我好生羡慕。” 顾娇在她身旁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正要说话,又听她开口道:“这样高兴的时候,顾娘子怎么光喝茶,不行不行,要喝酒才是!” 说罢,她伸手在空中一晃,就拿到了一壶酒。 “娘子,这不是放在赵家的酒!” 阿角认了出来,“说起来,也不知道那赵家母子如何了。” 岳九娘把酒递给宁宁,道:“劳烦小娘子热一热酒,这个酒是用梅子酿的,就是要热热的才好喝。” 交代完了又谢过宁宁,她才翻个白眼,对阿角道:“总归不会马上死的,本来老太太能得个长命百岁,可惜了,被那金蟾附身一回,药又没吃足日子,只怕活不了几年。” 胡好好听得有趣,她是个最爱八卦的人,忙凑上来问是怎么回事。 岳九娘并不藏着掖着,就把自己为了抓这金蟾,与赵凌成婚,又给他母亲治病之事说了个大概。 一边说,一边吃,吃到一块卤猪尾,不禁大赞,对宁宁道:“这猪尾实在妙!难为小娘子怎么想出来的做法!” 菜吃了一半,酒也热好了,一口温热的梅子酒喝下去,又香又醇,酒从喉咙流到心口,整个胸膛都热热酥酥,岳九娘的脸颊上泛出红晕,叹道:“这才是神仙日子。” “娘娘本就是神仙啊。” 胡好好也喝了一口梅子酒,咂咂嘴,舔舔唇,“岳娘娘为了抓这金蟾,着实辛苦了。” 捏着鼻子嫁进赵家,可不是辛苦嘛。 岳九娘却嘻嘻一笑,道:“还行,算不得辛苦,虽然他那老娘有些自作聪明,但赵凌生得俊俏,又温柔小意,房中也不错,我很满意。” 她说着朝胡好好挤挤眼睛,胡好好一愣,立刻跟她笑作一团。 一群人当中,只有这胡好好是只狐狸,又生得风流妩媚,一看就是个中高手。 这等荤话,可不是只能跟她说嘛。 “那岳娘娘还要回去赵家吗?” 宁宁见两个人笑得快要滚在一起,过来给她们收拾空碗,随口问了句。 岳九娘撑起身体,晃了晃脑袋,拿起酒杯又喝一口,道:“回去做甚,正好今日把我放在他家的东西都拿回来,就此别过。” 虽然是这样说,可她脸上醉意明显,宁宁想起杏娘子被李家大郎伤心的那次,不由得担心起这位岳娘子。 虽然她已经是位地仙,从只字片语中看,她还是对那位赵郎君有情的,就这样断了,不会伤心难过吧? 见宁宁看着自己,脸上似乎有点担心的神色,她噗呲一声笑出来,“小娘子这是什么表情,无妨无妨——” 她摆摆手,又摸了摸自己潮红的脸,道:“赵凌已经是我的第九个丈夫了,他既然不听话,再找别人就是,天下长得俊秀的男人,难道还少了吗?” “我听说,地仙的夫君,百年后也能做地仙的?” 顾娇听到这里,好奇的问了一句。 “是有这个说法,我原本也是看他纯孝又生得好……哼,不过是蠢人罢了。” 岳娘子放下酒杯,长吁一口气,对顾娇一笑,“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我这又吃又拿的——顾娘子,到底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第198章 借兵 岳九娘脸儿红扑扑,问顾娇:“有什么事,快说吧。” 顾娇也不跟她绕圈子,从袖中拿出那只罗鬼面具,递给岳九娘道:“岳娘子可认识这个?” 岳九娘拿过来在手里一看—— “嚯,我听说几年前这面具落到土番去了,怎么会在顾娘子手里。” “说来话长……”顾娇正要大概说说拿到这面具的经过,却看到岳九娘摆摆手,道:“罢了,我懒得听,总归到你手里比落在那些不知所谓的人手里强。” “说罢,你什么地方不明白?” 这岳九娘真是聪明绝顶,洞悉人心。 “我听说,这面具可通鬼神,若是用一万张人脸来祭祀,就能借到一万名鬼兵……想问问岳娘子,这是真的吗?” “唔……” 岳九娘拿着面具,往自己脸上虚扣了扣,又拿下来,道:“能通鬼神是真,能借鬼兵也是真,但要一万张人脸——谁想出来的,哈哈哈哈哈。” “这么说,是无需人脸了?” “倒也不能这样说,用罗鬼面具借鬼兵,用得是巫的法子,的确是需要祭品的,这祭品,可以是借兵之人的心,或是他的子孙后代的性命,也可以是某种天下至毒之妖,也可以是某种天下至灵之宝,总之,都很难——与之相比,一万张人脸也可以做祭品,也没那么难了。” 这话说得有理。 都要借鬼兵来打仗了,你叫他拿自己的心,可不就是叫他去死?还借个什么兵,打个什么仗?这种歪门邪道的法子都要拿来用的人,可不是最惜命的? 打赢了却享受不到成果,那怎么成? 自己的命,子孙后代的命,可比别人金贵多了,要他献出来借兵,他定然万万不肯。 至于天下至毒的妖,天下至灵的宝……以岳娘子之能,抓那只金蟾都花了多年,但凡法力低微一点儿,就别想了,也是难上加难。 这样一想,的确去割一万张人脸,虽不容易,但总没有别的祭品那样难,想想办法,总能做到的。 见岳九娘将那罗鬼面具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有些爱不释手,顾娇便道:“岳娘子之前曾见过这面具吗?” 岳九娘嘻嘻一笑,“何止见过,我还用过。” 顾娇睁大眼,随之恍然。 岳九娘生前既然是本地大巫,可能真的用过。 甚至,这罗鬼面具,说不定原本就是她的东西。 只是如今在顾娇手上,她不好说出来罢了。 “不过我也不记得是跟谁打了,几百年前的事情,谁还记那么清楚。我之前抓了一只毒蝎子献祭,只借来几百鬼兵,也把别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岳娘子把面具还给顾娇,顾娇却不收。 “既然岳娘子曾用过,那这面具,就还给岳娘子吧。”她也喝了一杯梅子酒,脸颊上有些微热。 岳娘子吃惊得不得了,她瞪大双眼,推拒道:“这怎么成,那我还真成厚颜无耻之人了,本来就托娘子的福收了金蟾,还吃了娘子的饭菜,如何能再拿这个,我岳九娘还要不要脸面了。” 顾娇却坚持。 “这面具在我手上,我也不会用,白费了东西,再说了,岳娘子既然有了金蟾,定然是能再用这张面具召唤鬼兵的吧?” 顾娇淡淡一笑,她开门见山,并不拐弯抹角。 “我只求一件事,将来若有所需,请岳娘子带上一万鬼兵助我。” 她说完,定定看着岳娘子。 岳娘子也不说话,只把一双妙目,盯着顾娇。 气氛一冷,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凝滞,还在煮卤肉的宁宁,正在跟东仓老头儿碰杯的胡好好,还有岳九娘的小丫头阿角都面面相觑,一动不敢动。 什么事,需要一万鬼兵相助? 难道这人世间的鬼神,还需要顾娇去寻一万鬼兵来对付吗? 她要对付的,只怕不在人间吧? 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岳九娘眨了眨眼。 简直不敢想,也不能想! 略想上一想,就是大逆不道! “哈哈哈!顾娘子!你真有趣!”岳九娘一昂头,灌下一杯热热的美酒,带着几分醉意,斜睨一眼顾娇,道:“可真是个胆大的娘子!” “真对我胃口,我最喜欢干这些离经叛道的事了!”她将面具收回,扣在自己脸上,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可怕面孔。 “那就说好了!你要我带兵去寻你的时候,烧一张符给我就是!” 岳九娘从怀中掏出一张符,递给顾娇。 “用这个,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带着一万鬼兵去助你。” 顾娇点点头,“一言为定。” ************** 王灵官花了几日,把如今名册上的神仙们都梳理了一遍。 天庭这些年来凋零不少,在册的神仙算不上多,但要每一位都查清由来过往,还是颇费了些力气。 王灵官带着纠察部的一百多位书案灵官,总算是把这事做完了,挑出来略有可疑的几位,将他们的名册履历,都摆在了王灵官的案头。 除了当初被顾娘子斩杀的周灵官,这几位身份存疑的,基本都是低阶的神将,以斗部居多。 打开案卷,王灵官细细看来,嘴角忍不住一扯。 “金甲神将刘茂,原本是山南某地土地,除妖降魔有功,得以晋封……” “银甲神将李怀古,原本是河东某地城隍庙夜游神,除妖降魔有功,得以晋封……” …… 一路看下来,这几位晋封的理由,都是除妖降魔,可除了什么妖,降了什么魔,却含糊不清,并不写明。 天庭晋封天神乃是大事,若是地仙因功德飞升为天神,那到底有哪些功德,必定要一条一条写得清清楚楚。 何时何地,他做了什么,谁人因此受益,且哪有一条功德就能飞升的,王灵官还记得,不久前有一位被封了社令的水鬼,是因为他在荒川河内上百年,救了二十一条人命,且这些人都是来顶替他的,他宁可自己不去投胎,也要搭救这二十一条性命,可不是大功德。 二十一条人命,何时何地,姓谁名谁,如何被那水鬼所救,一人一人写得清楚明白,哪像这几个神将,一笔带过。 这里头,定然有鬼。 第199章 寒林 与岳九娘告别后,顾娇并未回转,而是继续往西南腹地而去。 过了渭南县城,官道愈发难走了。 道路狭窄不说,路面上也坑坑洼洼的,胡好好驾车也不敢让马儿跑起来,只得让它慢慢走。 “娘子,眼看就是中秋了,我们去买月饼呀?” 路上走的无聊,胡好好便有些馋。 “听说有些地方月饼里头的馅儿是肉做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 “肉做的?那不是肉馅饼了?” 宁宁一听就来了兴趣,“好好快说是个什么做法,我来试试。” “我只是听说过,哪里知道怎么做嘛。” 胡好好翘起嘴唇,“若是今年中秋有咸有甜,一口鲜一口甜~~” 好家伙,她还唱起小调来了。 顾娇听得噗呲一笑,“既然这样想吃肉,那就寻一寻,这附近可有好鹅。” 胡好好一听,喜上眉梢,的确好久没吃过肥嫩的大鹅了,上回好不容易娘子抓到个金蟾,还给了岳娘娘,不过那只金蟾小小一只,也没什么吃头,宁宁最喜欢弄那玩意来做药糖,见人就发,有点可怕。 比起金蟾,还是大鹅好吃,肉多! 她正想得口水滴答,抬眼一看,“娘子你瞧,前面有梨树!” 其他几人抬眼一看,果然是一颗好大的梨树,这时候已经结满了果子,褐色的果子圆滚滚的,比人的拳头还大,一颗颗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好不诱人。 将马车赶到梨树下,胡好好对宁宁道:“这棵树好,我们就在这里歇歇,摘点梨子再走。” “这梨好大,好好多摘些!” 秋梨香甜多汁,摘下来吃了,清火润肺,还可以做梨子糖水,做梨膏糖,好多用处呢! 胡好好不用她多说,早已窜到树上,一个一个的摘,宁宁看的心痒,也上了树,东仓君忙从马车里头寻出一个大布袋儿,跟绿衣两个,一人拉一头,在树底下接着。 顾娇笑眯眯的看她们几个摘梨子,口中道:“也不用许多,摘多了吃不完。” “有四海呢,能放一放的,我多熬些梨膏糖就好!” 宁宁昂着一张小脸,突然想起,“这梨,不会有主人的吧?” “不会不会,长在官道旁边呢,旁边又没有人家,定然是无主的。” 两个人正在说笑,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声音传来—— “谁在偷我的梨?!” 胡好好跟宁宁两个都吃了一惊,摘梨的手停了下来,胡好好对宁宁吐吐舌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 竟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那少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冲着这棵梨树跑来。 他跑得近了,才发现摘梨的是两个穿着富贵的小娘子,遍身绫罗,头上身上戴着明晃晃的首饰,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不是那等乡野里长大的丫头片子,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收住脚步,转身要走。 “这位小郎君,这是你家的树吗?” 少年听那位娘子说话十分好听,又温和,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便转过脸来悄悄一看。 胡好好一张美人面已经凑到眼前,晃得人眼前一花。 少年吓得连退几步,就要跪下磕头。 胡好好眼疾手快,伸手一扶,他便无论如何跪不下去了。 “好好说话就是,有什么好跪的,这棵树上又没写名字,我不知道呀,若是你家的,我给你钱,买这些秋梨,可好?” “这……这不是我的树。” 少年低着头,嘴唇嗫嚅几下,声音细的像蚊子哼。 “不是你家的啊?那你叫什么叫?还说我偷?我偷什么了?” 胡好好一听不是他家的,立刻硬气起来。 顾娇打量这少年几眼,却多少猜出了点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树并不是少年的,但他应该也一直盯着果子成熟——不然也不会结了这么多的果子,都还好好的挂在树上,不见被鸟兽吃了,也没有被人偷走。 树不是他种的,但他发现了这棵梨树,就一直看护着,秋梨结出来,可以摘下来卖钱,最不济还可以果腹,若是没有别的吃,一个果子这么大,也可以顶饱呢。 一直期盼的东西,却一个不注意,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这孩子还不知道如何在心中懊悔呢。 少年被胡好好说的十分窘迫,他抬头看看这几位十分富贵的娘子,道:“是我说错了……这梨树不是谁的,娘子们若喜欢,摘就是了……” “罢了罢了,我赔你钱吧。” 胡好好说着,就要从荷包里掏钱出来。 少年连连摆手,“我不能要娘子的钱,我走了。” 说着转身就跑,好像有鬼在后头追他似的,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哎——怎么跑这么快,真是的。” 胡好好被这事一搅和,也再没有摘梨的兴趣,她心思敏锐,多少也察觉到了。 这一树秋梨,只怕是那少年一直小心翼翼呵护的,说不定还是他打算度日用的口粮呢。 唉,本来开开心心吃梨的,真是。 “好了,也摘了大半袋,我们走吧。” 顾娇对她们两个摆摆手,一行人便收拾了东西,上马车,继续沿着官道前行。 …… 前方是雾州,官道已是绕在山间了。 好在胡好好驾车技艺熟练,马儿也走过溪州的大山,并不害怕走山路。 一路无言。 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胡好好跟宁宁都有些沉默。 本来说在梨树下头歇一歇,吃了饭再走,这时候也不再提了。 东仓君觉得两个小丫头并没有错,原本也不是那少年的梨,可那个少年,的确又有几分可怜。 “娘子,吃个梨吧。” 东仓君在马车里把梨削了皮,用小刀切好放进小碗,还很贴心的插了银签子。 梨肉雪白,汁水丰盈,顾娇伸手插了一块,吃一口,赞了一声,“好甜。” 胡好好耳朵动了动,她转过眼看一眼东仓君,凑过去说:“老头儿,也给我吃一口。” 宁宁的目光也忍不住看过来。 东仓君笑呵呵的,又端出来几份,“都有,都有。” 方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胡好好跟宁宁一人捧着一个小碗吃梨,脸上终于笑起来。 “还是应该给他钱的。” “他肯定不要。” “应该偷偷塞他身上。” “他那身衣服烂的,别跑两步都掉了。” “那回头送套新衣服给他。” 第200章 雾州 吃着梨,一行人进了雾州城内。 若以中原的规模来看,雾州城算不得大,但就西南边陲一带来说,已经是个大城了。 城里有纵横两条主街,将一个城一分为四,县衙在东北方向,城内的居民们也没有中原那么多讲究,沿街的以店铺居多,主路上再分岔出来许多辅路,辅路上分出来小巷,大家都混在一起居住。 一定要说,有官职的,吃俸禄的人家住在东北靠近县衙的多些,家中有田有地的富户地主,若是在县城里置了产业,那多半是在东南,经商的人家,住在西南的多些,剩下的地方,便是平民百姓跟小商小贩们杂居了。 若要说与别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雾州原本是叫做巫州的,大顺禁巫蛊,因此才把个好好的巫州改作了雾州。 一听这名字,旁人还以为此地一年四季都雾蒙蒙的,谁知全然不是。 雾州虽然多雨,但一旦放晴就是阳光普照,一年之中,有雾的日子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雾州四季分明,夏日不会过热,冬日不会过冷,阳光明媚,是个住起来十分适意的小城。 胡好好赶着车进城,走在主路上,一双大眼东瞄西瞄,惊讶道:“娘子,有好多穿着奇怪衣裳的小娘子呢。” “她们不是汉人,穿着打扮自然跟汉人有不同了。” 顾娇应了一句,宁宁听见,也从窗户里好奇的往外看。 女孩儿们穿着蓝黑粗布的短衫短裙,头上插着银饰,发髻的梳法也跟中原的小娘子大有不同。 她们走在街边,或背着大篓子,或肩上扛着担子,里头装的多是自家在山里采来的山货,药草菌菇之类的,正与街边的铺子交谈。 隔了老远,都能听到女孩儿们与店家谈价,大声说笑的声音,还有女孩儿嘴里哼唱着山歌小调,没有一点儿中原小娘子们讲究的矜持。 “这里真有趣。” 胡好好一路笑眯眯的。 都说边陲之地,民智未开,不知礼法为何物,世人多鄙夷,称这些地方为化外之地。 要胡好好来看,这里就很好。 “娘子,那些小娘子,是哪里人?” “大概是附近村寨里的的,她们不像汉人,不爱住在城内,雾州城连带方圆几百里的村寨,应是划归东谢蛮。” “东谢蛮?”宁宁眨眨眼。 “据说高祖时掌管此地的酋首便入朝受封做了刺史,因他家姓谢,后来又分了家,做东谢南谢,雾州一带便是东谢蛮的地盘了。” “这里不是皇帝家的地盘吗?”胡好好有些不懂,怎么又出来一个东谢。 既然有雾州城,城中又有县令,怎么看都是在建武帝的掌控之下啊? 这就是狐狸不懂了。 所谓天高皇帝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谢家为西南土司里头最大的一家,掌控剑州西南黔州以北的一大片土地,已经好几百年了,自前朝起,这里就是谢家的地盘。 也就是因为谢家家主多年前就入朝做了刺史,明面上对大顺俯首称臣了,不然,这雾州,现在还应该叫做巫州呢。 “虽说是皇帝的地盘,但实际上还是谢家做主。” 东仓君凑过来,一捏小胡子,“早年朝廷派来这边的县令,不跟谢家一条心的,不是左迁,就是罢黜,甚至还有死于非命的……久而久之,此地县令如同虚设,朝廷派了下来,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东仓老头儿懂这么多?” “老朽早年也在这一带游历过,略知一二。” 东仓君有些得意,“再过几天,有一场大傩可看,叫做捉寒林,娘子也可留下来看一看,跟当年溪州那场,各有千秋,娘子不妨瞧瞧。” 顾娇点点头,“是该瞧瞧。” “那老朽先去打听打听城内有哪些好地方,娘子等我消息。” 大老鼠说着,“刺溜”一下从马车里蹿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街角的小巷子里头。 等着东仓君回来的当口,胡好好跟宁宁商量,去看看街上哪个食肆好吃,先去吃一顿才好。 不多会儿,就找到一家,卖一种酸汤鱼饼,是宁宁跟胡好好以前都没有见过的吃食。 这酸汤,是用本地特有的一种调料做出来的,用它来煮鱼汤,味道醇厚,鲜美异常,一丝儿腥气都没有。 在鱼汤中,下了切得厚厚的汤饼,一碗吃下来,又酸又鲜,额上冒出热汗,十分舒爽。 三个小娘子围着桌子吃酸汤鱼饼,因为胡好好跟宁宁都打扮得十分精致富贵,看着又不像是雾州本地人,食肆的老板娘便过来搭话,问她们味道如何。 “真是十分鲜美!这酸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呀?” 宁宁对这个最感兴趣,忙问道。 “这是我们用我们本地新鲜竹笋做的,洗干净切丝后用盐巴拌,再用罐子封了放三个月,出来便是这样的酸笋了,许多外地客商不习惯这个味道,只说臭呢,没想到小娘子们竟不嫌弃!” 老板娘约莫三十多岁,头发用布巾裹得整整齐齐,没有穿裙,而是穿了一身粗麻布的短衫长裤,十分干净利落的模样。 她见这三个小娘子吃得酣畅痛快,心里很高兴。 “可还要再添?我这里还有泡菜,也是酸的,又爽口又甜脆,好吃呢!” 说着,她拿过来一个小碟子,里头放着泡萝卜片跟泡姜,“送给小娘子们,清清口。” “多谢掌柜娘子!” 胡好好与宁宁接过来,却突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走了进来,脸上不由得一愣。 这不是那个在郊外碰到的孩子吗? 说偷梨的那个。 那少年走进来,一眼也看到了胡好好——不怪他,这样一家小店里头,若不能一眼瞧见胡好好,那真是他眼瞎了。 他面上一白,当时就要转身。 胡好好忙一个箭步冲了过去,道:“我不小心摘了你的梨,不如请你吃碗酸汤鱼饼,如何?” “那也不是我的梨。” 少年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哎呀,管它呢,我看到你就特别想请你吃汤饼,别婆婆妈妈的,一点不爽气!” 胡好好说着,对老板娘招招手,道:“掌柜娘子,给他也做一碗酸汤鱼饼,算在我账上。” 第201章 捉寒林 胡好好招呼掌柜娘子给做一碗热热的酸汤鱼饼,那少年没有再继续推辞,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鱼饼很快就好,端上来放到那少年的面前,他拿起筷子,闷头吃起来。 吃的又快又急,都顾不得烫。 胡好好去付钱,算了算,发现数目不对。 “掌柜娘子,你忘了算那个孩子的。” 她压低了声音,在掌柜娘子耳边道。 “小娘子,不妨事的,他这几日吃饭,原本就是不要钱的。” “咦?” 胡好好眨眨眼,她好奇的很,难道这孩子是老板娘家的亲戚? 不过当着别人的面,也不好刨根问底,她把钱结清,出门的时候再看了那孩子一眼,他已经把一碗汤饼吃光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掌柜娘子过去收拾空碗,跟他说了什么,拿着空碗去厨房,很快又端出一碗来。 吃一碗不够,还吃啊? 可能真的是亲戚? 她想不明白,但也不好再看,便跟着顾娇上马车走了。 在车上,她把这事跟顾娇说了,“看那孩子穿得不怎么样,但饭还是有的吃,倒也不用担心了。” 顾娇却不说话。 这时候东仓君已经回来了,雾州城不大,客栈也只有一家,在城东南,好在干净整洁,价钱也公道。 几个人一样要了上房,等进了房间,洗了脸洗了手,坐下吃东仓君顺道买来的各种鲜果时,胡好好才又感慨一番。 无外乎是既然是老板娘的亲戚,都给饭吃了,为何不给孩子穿件囫囵衣裳,破破烂烂的,再过几天天冷了,岂不是冻得慌。 东仓君因为不知道这事,忙问了几句,胡好好才把今日吃酸汤鱼饼,遇到那个说他们偷梨的孩子的事,跟他说了。 谁知道东仓君听完,却沉默不语。 胡好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了?” “依老朽看,这孩子……应当并不是那掌柜娘子家的。” “咦?那为何他能去吃白食?吃完一碗不够,还能再吃一碗呢。” “唔……老朽也不能确定,明日捉寒林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再看。” “嗯?” 东仓君少有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胡好好更好奇了,便缠着东仓君道:“难道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东仓君快说嘛。还有捉寒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捉寒林是一场大傩,也是此风俗,寒林就是众鬼之王,每年的捉寒林,就是要将这鬼王捉住,便能平息灾祸,求得万事平安。” 说到大傩,胡好好并不陌生,当年在溪州时,她还跟着跳过呢,记得那时候的新年除夕大傩,也是为了驱魔避灾,跟这个捉寒林倒是差不多。 “每年的捉寒林,这寒林都是真人扮的,从大傩开始前几日起,扮演寒林的人就会在城里的各种馆子食肆吃饭,可以不给钱,直到捉住他。” “捉住他了要如何?” “捉住他以后,他要被鞭打,还要被审问,然后将他用铁链锁住,令他跪在城门前,大傩要跳整整三日,他第一日被捉,第二日被审,第三日被罚,等三日傩戏演完,他就会被烧掉?” “烧掉?!那个孩子吗?” 胡好好惊讶的站了起来,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能这样?! 宁宁也瞪大眼睛,连顾娇都看了过来。 东仓君一拍额头,道:“哎呀,好好别急,是老朽糊涂说忘了,那个孩子不会被烧掉的,第一日捉他的时候,要分阴阳,就是说,阳寒林是他,阴寒林是特意做出来的纸人,由他背着去受审,审完了,被锁链锁住的,最后被烧掉的,都是阴寒林,就是那个纸人,阳寒林应该不会怎样的。” 胡好好这才松了一口,又坐下,道:“真是,老头儿说话也不说清楚。” 吓死个狐。 但要背着一个纸人,又是游街又是鞭打又是下跪被审的,也不好过啊。 是为了能吃几日饱饭吗? 胡好好觉得有点难过。 东仓君看出来了,叹气道:“寒林大傩,是西南这边的传统,寒林多是穷苦之人来扮,虽然要受几天罪,但好歹能吃好几日饱饭,吃不完的饭,也能带回去给家里人,听说还能拿一点钱……每年好多人争着抢着要做这个寒林呢。” 听着让人更难过了,胡好好看了看自己手里捏着的鲜果,有些吃不下去,便放下了。 顾娇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反而是东仓君劝她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好好别难过了。” 胡好好点点头。 ***************** 天庭。 云阶月地,仙气缭绕。 王灵官站在颗颗晶莹的珠帘后,垂首低头,不敢轻动。 “斗部有些神将形迹可疑?” 珠链后传来的声音略有些沉闷,他手中捏着王灵官呈上去的卷宗,却并没有看,而是随手放在一旁。 “是,属下心中生疑,特来向陛下禀告。” 王灵官见帘后之人对卷宗并无兴趣,只得口述道:“斗部有神将数名,原是人间地仙,却不知什么缘故,被直接晋升为天庭斗部的神将,属下细细查过他们的履历,皆无明确的功德记录,除了斗部,雷部,还有属下的纠察部,也有类似的情形。” “天庭之外,人间诸位地仙散仙城隍等,属下还未来得及一一清查,想必也有鱼龙混杂之事。” 宽阔的宫室之内,只听得到他一人的声音,回声荡荡,听起来颇有几分孤寂。 “……”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让王灵官忍不住怀疑珠帘后的那位,是不是又在神游天外,或是睡着了。 “……听说你去见过她了,如何?”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让王灵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陛下是说……” “顾家消亡,可龙玑却迟迟不归位,成何体统。” “……也许,是公主还未想起前尘。” 王灵官想了想,小心翼翼道:“臣与那位娘子也只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实在不好说。” “哼。” 这一声冷哼是个什么意思,王灵官也判断不出,他低着头,看到自己下巴上一滴冷汗,落了下去。 “既然是斗部的事,去问斗部吧。” 天帝说完这句话,仿佛耐心已经耗尽,王灵官看到珠帘后的影子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是!” 第202章 强龙与地头蛇 第二日,雾州城内的捉寒林便开始。 清晨天还未明,便有人扮作城隍爷麾下的日游神夜游神,在城中四处寻找“魔王寒林”。 两位“游神”戴着黑底面具,面具上雕刻着狰狞丑陋的五官,身穿长袍一黑一白,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队伍边舞边走,进行得缓慢,他们踩着鼓点,扬起双手举起铁链在空中挥舞,又在原地旋转,退三步再进四步。他们身后跟着六名红衣童子,童子们手捧鼓乐,口中吟唱的,是远古流传下来的祭祀歌谣,歌声的尾调拖得长而曲折,混合了西南特有的口音与用词。 胡好好听不太懂,但那歌谣听起来古老悠远,让人心中怅茫若失。 一行人在街上四处寻找。 虽然知道他们是在做傩戏,但胡好好还是不自觉的担心起来。 也许是被这有些可怕的氛围影响了。 她跟宁宁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他们慢慢走过一间又一间食肆小店,又从一条条小巷中穿梭而过。 夜色未明,这一行人身前身后都有人举着火把,火光熊熊,映出斑驳的影子,落在黑色面具上。 光影交错间,鬼气森森。 东仓君站在她们身边,解释道:“傩戏是从夜未明开始,要到傍晚才抓到寒林呢,我们要跟着他们走一天吗?” “要抓一天啊?” “对,得绕满整座县城,毕竟是驱邪归的大傩,自然是不能漏掉任何一处的。” 胡好好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穿着浅绿官袍的中年男人,一双眼睛紧盯着跳着傩舞的队伍,火光同样映在他的脸上,显得他脸色很是阴沉。 浅绿——正七品。 胡好好悄悄戳了一下东仓君,问到:“老头儿,看那边。” 她悄悄指了指那浅绿的官袍,“是不是县令?” 东仓老头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瞧,愣了愣,点头道:“的确是县令。” 他已经在城里打探过一圈了,这县城里头的父母官,自然也是认得的。 没想到这位县令大人,也出来看傩戏。 “昨日我打探消息的时候,也听了许多闲话,听说这位县令大人与谢家有些不对付,谢家嫌弃他是个刺头儿,想要让他调任呢。” “东仓君连这都打听出来了?” “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谢家是这一片的霸王,他们看不上的人,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听说这位县令刚上任不到一年,已经是水火不容了。” 胡好好听着,又瞥了那县令两眼,见他脸色很不好,看了一会儿,便叫上自己身边的几个皂吏,默默走了。 胡好好她们倒也没有真的一直跟到晚上,看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新鲜,看久了便没什么意思,毕竟第一天只是捉,重头戏在后面两天。 到了晚上,听说寒林已经被捉到了,第二天便要去审。 “明日是要在哪里审呢?” 宁宁出去看傩戏,还不忘去买了些酸笋跟肉回来,这时候自己做了一道酸笋汤,几个人正围着桌子吃饭。 “听说是要在城隍庙里。” “本来该是城隍爷审寒林,但真正的城隍爷自然不会出来,还是人扮做城隍的模样来审了。” 顾娇若有所思的吃了一筷子酸笋。 第二日,果然是在城隍庙里审。 顾娇很好奇,也一起去观看这场大傩。 城隍庙正殿不许外人进入,观看之人都得在正殿之外,尽管隔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顾娇还是一眼看到,跪在正殿中央,背负着一个纸人的阳寒林,正是那日的少年。 他脸上被抹着灰黑,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那袍子又脏又破,有些地方几乎烂成布条拖在地上。 脖子上锁着铁链,正低头跪在那里,听上头的“城隍爷”历数他的种种罪状。 “不是说铁链锁的是纸人嘛……” 胡好好也看到了,略有些不平的样子。 但这狐狸早已不是当年冲动易怒的性格,她知道那位穷苦的少年说不定就等着这三日扮寒林的钱救命呢,虽然看着可怜,但也只是嘴巴里嘟囔一句罢了。 顾娇看了几眼这场“审寒林”的傩戏,就凝神往城隍庙里头看去。 她的金眸中光华流转,不多时,神台之上垂目端坐的的塑像,突然抬起眼皮,脸上显出惊讶表情,木呆呆的泥塑,瞬间泛出一阵神光。 他从台上站起,往顾娇这里而来。 旁人全神贯注的盯着面前的傩戏,全然不见真正的城隍老爷快步走过那位正在审寒林的“城隍爷”时,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这一场大祭一般。 “见过顾娘子!边陲之地,竟得娘子到访,实在让人荣幸。” 城隍拱手行礼,态度很是恭敬。 顾娇也回了一礼,“我来看看这场傩戏。” 城隍爷回头看了一眼,眼中露出稍许怜悯色彩。 顾娇很敏锐,她也往正殿看了一眼,问道:“可是那孩子会出事?” “顾娘子有所不知,这回选出来的寒林,与以往不同。”城隍爷斟酌一下用词,道:“明日那个孩子,就得被烧死了。” “什么?!不是说烧那个纸人?就是那个背在他背上的!” 顾娇还没说什么,胡好好先叫了起来。 “往年的确是如此,但今年谢家操办了这场大傩,是要拿活人献祭的,所以阴阳寒林,都得被烧了。” 顾娇眉头一皱,“谢家用活人献祭给鬼王,想干什么?” “这小神就不清楚了……” 那城隍爷有些惶恐,他抬头看了顾娇一眼,见她目光冰冷,心中不由一凛。 这位娘子,可是个杀神,惹不得的。 “娘子有所不知,小神也并不是雾州的城隍,而是临近县的,雾州的城隍,早就被谢家弄没了。” “弄没了?” 这让顾娇也吃了一惊,“谢家如此厉害不成?” “唉……十多年前,也是谢家操办捉寒林大傩,用活人做生祭,当时雾州城隍现身,打断了祭祀,救了那个生祭一命,谢家大怒,竟将城隍庙烧了,连当年的城隍爷塑像,都从神台上拖下来,砸得粉碎。” “谢家竟如此行事,难道不怕天庭震怒,降下灾祸不成?” 第203章 生祭 听面前的城隍爷说了十几年前谢家的暴行,连顾娇也听得呆住。 就连当初盛极一时的顾家,也不会对一地城隍做出如此行径来,这谢家,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有什么依仗,如此胆大妄为,倒行逆施? “因毁坏了城隍庙跟城隍的神位,雾州城隍上报天庭却不见折罚,只有敷衍……雾州城隍就有些心灰意冷,没两年便再也不见他出来,小神不知道他哪里去了,也许是天庭有所补偿,将他晋升到别的地方去了。” 雾州地处偏远,若是换到别的地方,比如中原更为繁华的地方做城隍,的确可说是晋升。 “自那以后,虽然雾州城内重新修了城隍庙,请了神位,可实际是没有城隍的。”城隍爷说着,再对顾娇一礼,“若不是听到顾娘子唤我,我也不来这里的。” 顾娇看他一眼,似乎是在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城隍爷心中忐忑。 黑衣娘子终于开口说了句客气话。 “倒是辛苦您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是应该的。” 杀神叫人,谁敢不来啊,又不是天上那帮神仙。 “也就是说,明日谢家是一定要烧了阴阳寒林的?”顾娇又问了一句。 “小神说不得十分准,但也十有八九了,谢家供奉巫已有三百多年,想来时日都是认真算过,掐准的。” 顾娇点点头,这城隍爷明显不想多管,她便不再多说了。 倒也不能指责他胆小怕事,一是雾州算不得他的地盘,二是谢家太凶,也不知后面有谁撑腰,一个小小的城隍,的确是不敢惹的。 只是,光天化日之下,要拿人来生祭。 她倒想看一看,什么妖魔,敢在她顾娇面前,吞下这条人命。 城隍爷走后,顾娇再往前面看了看。 那少年背着纸人,扮作五猖的几人跳入殿内,手中挥动着长长的鞭子。 “啪”的一声响,长鞭毫不留情抽在少年背上。 那少年瑟缩一下。 “太欺负人了!” 胡好好愤愤不平,“因为他穷,家里没有钱,就要被人这样用鞭子抽吗?” 顾娇看她一眼,淡淡道:“这是他自己选的。” 胡好好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宁宁扯扯她的衣袖,叹了口气,道:“看得人难受,我们走吧。” 顾娇点头道:“明日才是重头戏,说是要锁在城墙下头,我们明日去看看吧。” 几个人面色凝重的回了客栈。 东仓君又去打听了一圈消息,这时候也回到客栈了。 “娘子,老朽又听说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大老鼠很有几分激动,回来连茶都不喝一口,就来跟顾娇说。 “昨日早上我们不是看到雾州县令也来看大傩了吗?我今日特意寻到县衙去,找那边的小鼠儿们打听了一二,”他接过宁宁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道了谢,才又继续道:“据说谢家要用这场大傩为难施县令,令他这个县令当不成呢!” “怪不得,明日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把这个生祭做成了,若是传到郡中,这位县令的乌纱帽也保不住了。” 顾娇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不过,大概生祭是要紧的,给县令一个颜色看看是顺带。 明日的傩戏,可是一场大戏呢。 顾娇心中思量片刻,道:“明日我跟好好去,宁宁与东仓君留下吧。” “娘子为什么又不叫我去!”宁宁嘟起嘴。 “明日东仓君去不得,也不能叫他一个人留在客栈,另外,我回来想吃点热汤水~” 顾娇看一眼生气的小丫头,摸了摸她的包子头。 宁宁恍然大悟,东仓君去不得,那明日要对上的妖魔定然是——狐狸?蛇?鹰?猫? 太多了,数不过来。 那还是留下来看着东仓君吧,不然可实在不放心。 第三日。 顾娇带着胡好好往城门外去。 今日的傩戏不比昨日堂下审鬼王热闹好看,只是被锁住的寒林跪在城墙下,由五猖在一旁痛斥它的种种恶行,到了夜幕降临之时,再由“城隍爷”点上一把火将那寒林烧成灰烬。 这样,延续整整三日的“捉寒林”大傩才算是有一个圆满的结束,以祈求来年无病无灾,万事顺意。 只是,今日谢家要烧的不只是用纸人扎的“阴寒林”,而是连带阴阳真假都要一并烧了。 也不知道扮寒林的那位,是否知情。 定然是不知道的,顾娇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 她跟胡好好两个混在去看傩戏的人群中,行至城门口时,顾娇突然停住了脚步。 “娘子,怎么了?” “好好,你看那里。” 顾娇往城墙上指了指。 胡好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最初并看不出什么来,她眨了眨眼,凝神屏气,将灵力聚于双眼—— “娘子,那是什么?” 城墙上黑气萦绕,丝丝如蛇。 “若是我猜的不错,谢家的依仗,在那里了。” 今日晚上在城墙下举行生祭,藏在城墙中的东西,定然是已经等在那里。 收回目光,顾娇没有多说什么,仍混在人群中往城外而去。 …… 施清带着数十名捕快,也站在城墙下观看傩戏的人群之中。 他到雾州上任已经一年多了,却仍然时时感觉神牵鬼制,做事十分艰难。 日常公务,若是小事也就罢了,略大一点的事,不管是人员调动,还是桑蚕农事,商贸税务,竟然时时需向谢家报备,仿佛他施清的顶头上司不是郡守,而是谢家。 且雾州谢并不是谢家嫡支,不过是个分支罢了。 区区一个谢家的分支,竟能掌控一县百姓,施清冷哼一声,这谢家,是把自己当皇帝了。 他冷眼看着跪在城墙下的寒林,跪在那里的是一个纸人。 那纸人做得很逼真,脸上戴着黑底红纹的面具,头戴金冠,身穿锦袍,张牙舞爪,乍一看,还真有几分万鬼之王的气势。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他旁边,昨日就是他背着那纸人在城隍庙受审,今日虽然不用他背着纸人跪在城墙下受刑,却也得陪在一旁。 第204章 不怕死的县令 冷眼看着城墙下的一幕幕,施县令对站在身旁的捕快说了几句,捕快面色凝重,听完便一拱手,领命下去了。 顾娇一时看看跪在那里的少年,一时瞥一眼那位县令。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 等夜幕低垂之时,这场三日大傩最让人激动人心的一刻便会到来。 城墙下早早圈出来一块用作傩戏的舞台,纸做的寒林跪在正中央,头颅低垂,脖子上栓着铁链。 这时候五猖已经痛诉过它的种种罪孽,正围着他跳着傩舞。 鼓声隆隆,埙乐朴拙,五位身着红袍,头戴鬼面的傩神在暮色苍茫中翩翩起舞,顾娇微微皱起眉毛,她的金眸中,似乎能看到鬼影重重。 而阳寒林离的并不远,他无语的跪坐在一旁,微微低着头,脸上仍旧抹着黑灰,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哎!” 他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说话。 “哎,是我呀,你还记得吗?” 少年朝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目光一亮,突然又把头低得更深了。 “我说……你待会可得逃啊!” 胡好好心急,但她不敢多说,怕破坏了娘子的计划。 娘子一定有计划的! 少年没有动,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胡好好心急如焚,但仍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想到即便是他真的被丢到火里,这不是还有自己么! 她又放下心来。 傩舞很快到了尾声。 五猖一同涌向跪在中间的纸人,抓住了它身上的锁链,将它紧紧绑住。 不仅如此,他们同时又抓住一旁的阳寒林,将他也与纸人捆在一起。 在下头观看的民众里,有些人察觉到异样,交头接耳起来。 等五猖按“城隍爷”的命令拿来火油,又将阴阳寒林一起丢在准备好的木柴垛上时,围观的民众们骚动起来。 “不是向来只烧阴寒林的吗?” “错了错了!” “怎么把阳寒林一起放上去了,快弄下来!” “阳寒林烧不得的!” “城隍老爷,弄错了!弄错了!” 可台上的五猖无动于衷,他们点燃手中的火把,眼看就要往柴垛上丢。 “大胆!众目睽睽之下,竟敢以巫蛊之名,公然残害人命!尔等该当何罪!” 突然传来的一声清喝让台上的五猖一愣,转头看过来。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雾州县令施清穿着一身浅绿官服,正带着十几名穿着黑衣的捕快,站在台下,怒目而视。 他往台上一指,几个捕快立刻上台来劈手夺了五猖手中的火把,丢在地上熄灭了。 “将人解救下来!” 施县令又往柴垛上一指,这时台上的几个“傩神”才回过神来,不由大怒。 “施县令,你胆敢在我雾州大傩上闹事,若是神灵因此发怒,降下责罚,你可能担得起责任!” 扮做城隍爷的司公一跃而起,指着施县令的鼻子道:“你一个小小七品县令,真不知死活!” 说罢他又对台上的五猖一挥手,道:“谁敢干扰大傩,给我打出去!” 话音未落,台上的捕快跟傩神们,便相互推搡起来。 施县令见谢家这些人竟敢公然抗命,手一挥,只听得“咔——”的一声,身后站着的十几人,竟齐刷刷的亮出大刀,在夜色中泛出冰冷的光。 身后百姓当中有胆小的,已经哭起来了,好些人都偷摸往外溜,不敢再留下来看这场大戏。 “哼,施县令,我谢家,可不怕你的刀!” “城隍爷”仍然带着面具,看起来威严肃穆,甚至比施清这个县令,还多了几分官威。 “三日捉寒林,乃是雾州自古以来的规矩,你是个什么玩意,敢坏我谢家三百年来的规矩!给雾州百姓,带来灭顶之灾!” 他双手一挥,似乎连天上明月都晦暗了几分。 施县令却没有被他唬住,朗声道:“我知你谢家规矩,只是这捉寒林,向来是烧阴寒林,为何今日,你们要连阳寒林一起烧?” 他的手指往柴垛上一指,厉声道:“阳寒林乃是活人所扮,他还是个孩子,你们竟要将他活活烧死不成?!” “今日就是要烧,你待如何?” “我不许!” “施县令,由不得你不许,谢家前日请巫,已经算过了,若是这次大傩不献上生祭,必有大灾,关乎万民生死!” 他说着,手往台下一指,“他,还有她,还有她们!” 阴恻恻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统统都得死!” 围观的人们被吓的脸色苍白,纷纷往后退去。 谢家在此地作威作福几百年,在民众心中威信极重,且他家供奉大巫的确也有几百年了,此话一从谢家口中说出来,好些人都被吓得瘫倒,忍不住哭了起来。 “求大人救命!” “求城隍老爷救救我们!” “我不想死,求县令大人,求县令大人!” 施清气得面色苍白,他回头怒吼道:“你们不想死,他就想死吗?!” 他指着柴垛不断挣扎的少年,“为了谢家一句话,他就该被烧死吗?!” 许多人被他吼得呆住,不断摇头,往后退去。 见民众被施清压制住,那位“城隍爷”冷哼一声,他的手扬起,指向了城墙之上。 夜色之中,一阵阵白雾样的东西腾空而起,在天空中不断变幻着形状,仿佛妖魔狰狞的脸,又仿佛是魔神降临,发出恐怖而低沉的嗡嗡声。 “若是今日得不到生祭,鬼王可就要生气了!” 顿时哗然。 许多人被吓得手脚瘫软,扑地大哭。 还有些人则跪地不断祷告,祈求上天各路神灵保佑。 “鬼王若是生气了,可就不是献上一对阴阳寒林便能平复的,施县令,你的命,也得一并献上——” 那“城隍爷”嘿嘿一笑,对施清道:“你不怕吗?” 将正要上前的胡好好一把拉住,顾娇对她摇了摇头。 “娘子?” 胡好好的脸上满是不解。 “再看看,这位县令,还有后手。” 顾娇不慌不忙,神色自若。 胡好好也只得按捺住自己焦急不堪的心,总归不怕他们点火的! 她长吁一口气,又往台上看去。 第205章 先把你烧了 施清脸色苍白,却不是怕,而是气的。 他冷冷看着那位带着面具的“城隍爷”,高声道:“谢七郎,别以为我不知道城墙上那些东西,是什么勾当!” 说罢,他对身边人一点头,那捕快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折子点燃,朝着城墙挥了三下。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扮作城隍爷的谢家七郎立即扭头往城墙上看去,面色大变。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城墙之上,突然冒出好些人来。 他们两两一组,担着一桶桶滚油,往城墙上的一处倒下。 谢七郎身上一抖,他竟然知道了! 连那东西在什么地方,都叫这县令寻了出来! 滚油一桶桶连接不断的浇了下去。 城墙上顿时冒出滚滚黑烟来,从墙内深处能听到奇怪的嘶吼声,听不出来是什么,只是十分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你!你竟敢!!” 谢七郎勃然大怒,他一把扯下脸上的城隍爷面具,从站在台下的谢家人手中抓来一只火把,就要去点燃柴垛。 “给我拿下他!” 施县令命捕快们按住谢七郎,他自己则冲向柴垛,去拉上面挣扎不已的人,全然不顾自己也沾了满身的火油。 “竟然伤我谢家之物,不知死活!不知死活!” 谢七郎被捕快们按住,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热油仍在滚滚而下,墙缝内的嘶鸣声愈发惨烈,谢七郎被众人按在台上,急得眼睛赤红。 失算了! 他轻敌了!没想到这个没来多久的县令,胆子竟然这样大! 三日大傩,除了参与傩戏傩舞之人,他还安排了上百人暗中护卫,以防有人滋事。毕竟这回是要做生祭,万一雾州县令不上道,他手上的这些人手,对付县衙中的几个捕快,绝不是问题。 可这施清,竟然绕过了谢家,不知从哪里借了兵来! 还早早就埋伏在城墙上,连滚油都备好了! “蠢人!蠢人!此举必将招来灾祸!雾州一城几万人命,都被你葬送了!” 施清定定看着他。 “是吗?你说的天灾,就是那个?” 他朝着城墙上的黑烟一指,“与其让它来葬送我,不如我先葬送了它吧!” “说得好!” 胡好好轻轻赞了一声。 她转过脸去看顾娇,压低了声音道:“娘子神机妙算,果然县令有后手!” 顾娇没有说话,她只是盯着城墙之上,道:“还没完。” 胡好好一惊,她都闻到好大的糊味,就是块生肉这时候也烫熟了,怎么还没完啊! 施县令终于把人从柴垛上拖下来,又令人弄开他身上的铁链,把他口中堵着的布巾掏了出来。 少年满脸都是水渍,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还是油,脸上的黑灰被冲成一道一道的,这时又抹得一团乱,像只在泥堆里滚了几圈的小狗一般狼狈。 “多谢贵人救命。” 他跪在地上给施县令磕头,被他扶起来,安慰几句,就让人带下去换衣服洗澡。 毕竟他满身都是火油,十分危险,万一被什么东西引燃,救都救不回来。 可刚走出两步,就听到城墙上“轰隆隆”一声巨响。 一面墙塌了! 碎石碎砖从墙头上滚落,露出好大一个窟窿,一条巨大的白蛇从里边冒了出来。 民众发出阵阵尖叫,不少人四散奔逃,好在施清早早在四周布上不少护卫,此时正好可以维护秩序,避免混乱之下老幼妇孺被推倒踩伤。 一边让人疏导无关之人离开,一边看着那条白蛇,施清冷哼道:“我看这天灾,也不怎样。” 那条白蛇被滚油烫得皮开肉绽,散发出一股子肉香。它的头挂在残壁之上,一动不动,眼见是已经一命呜呼。 胡好好抽了抽鼻子,嘿嘿一笑。 宁宁那花了不知道多少金贵香料才配出来卤水,总算是等来了好肉。 眼见今日要享受生祭的白蛇被做了油滚蛇,谢七郎却又平静下来,他不像方才那样状若疯魔,而是缓缓起身,还伸手掸了掸锦袍上的灰尘。 他已经把面具拿下,身上还是穿着城隍爷的装束,一眼看上去,显得有些怪异。 一左一右两个捕快见他不再发疯,便也松了手,只是站在他身边。 到底是谢家人,不好太过冒犯。 “施县令,你还不明白,今日你犯下了多大的过错。” 谢七郎说着话,脸上居然露出一点诡异的笑来。 施清心生警惕,那条大蛇都已经被他令人烫死了,难道这谢七郎,还有什么后手不成? “三日大傩毁了,鬼王必定震怒,也只能拿施县令的命,去求他老人家饶恕了——” 话音未落,那谢七郎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哗”一下丢到了施清的身上! 他动作太快,旁人要拦,已然来不及了! “蓬”的一声,火光冲天! 熊熊烈火中,竟然是两个身影! 那少年还没走,他离施县令最近,在火折子丢过来的瞬间去拉他,可他身上也都是火油,这火又怎能躲得过去?他也一道被点燃! “啊!!!” 惨叫声在耳边响起,施清推开少年的手,可已经晚了,他看到自己费尽心机救下的人仍是没有躲过死于非命的下场,不禁目眦尽裂。 可是,怎么这火烧在身上,并不痛? 施清突然醒过神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旁边的少年惨叫了一声,也不叫了,跟他一样看了看自己正在火焰中燃烧的胳膊手掌,脸上露出疑惑神情。 “就说叫你快逃嘛——” 胡好好抱怨了一句,她手指轻动,施清与少年身上的烈火,竟如同那红衣娘子手中的玩具一般,从他们二人身上脱离,在那娘子手中揉成了一个火球,弹了两下,“嗖”一下,竟往城墙那边去了。 火球落在那条白蛇身上,立刻烧了起来。 “好好,看着点火候,别把城墙点了。” 顾娇在旁边说了一句。 “得令!保证焦香酥脆!不点城墙!” 红衣娘子嘿嘿一笑,转脸过来看一眼目瞪口呆的几个人。 施县令跟谢七郎几乎同时问出—— “两位娘子是?” “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