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元德八年的最后一个月尚算平稳地度了过去,元德九年始,朝堂上下都忙碌起来。 皇帝已决意派兵攻打瓦剌。 兵、车马、民夫、粮草,这四者将大部分衙门都牵涉进去,展见星所在的户科有稽核钱粮收支盐运库钞等职责,一科八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不但白日,连晚上都要安排人轮流值守。 三月,皇帝以泰宁侯为主将,领十万京营大军,赴大同出征。 这期间的代王府一直很安静——特指对外,对内实在是鸡飞狗跳不足以形容,因为朱成钧归府以后,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为长兄发丧,一件是下令王府内所有男丁闭门居丧读书。 第一件没什么可说的,朱成锠的丧事本身有陶氏在操持,但她人垮了大半,办得零零落落的,朱成钧接手以后,整肃了一下,总算把朱成锠还算风光地送去和父祖一块躺到了地下。 第二件就让他的叔兄弟侄都要跳起来了,先世子传下来的长房这一支人丁已经单薄到了只剩下朱成钧一个,但先代王本身很能生,足足留下十一个儿子,除去先世子及就藩江西的朱逊烁,大同现在还有九个,其中有已受敕封的,也有没受的,都是朱成锠朱成钧兄弟俩的叔辈,各自又娶妻生子,繁衍出不知多少子嗣。 侄儿们在家守一守罢了,哪有把做叔叔的也扣着守丧门都不许出了的?九个叔叔一个比一个不服。 朱成钧不管,他把纪善所及已空了好几年的长史司收拾出来以后,就下令男丁们都入内读书,成丁在长史司,未成丁在纪善所,各派了教授,叔叔们年纪大了学不进去,有不愿来者,也可以,那就在家自学——学不学他实际不能勉强,但是,能不能出门他是管得了的。 照着教授讲学的时辰,派了护卫看守住府门,住在王府外面的,他也一视同仁,一样去把人家大门接管了,不听课可以,作息就是这么个作息,谁都别想例外。 有的已经受封郡王的叔叔自己也有护卫,两边对上,朱成钧从江西带来的人手经过分拨以后不太够用,他就征用代王府的,代王府仪卫司的孟典仗做过他的武师傅,出头响应了他,在孟典仗的串联下,整个仪卫司都向他倒了戈。 把跳得最凶的排行第三的僖顺郡王的护卫揍服以后,余下大部分连个封号还没捞着的叔叔们被迫暂时老实了下来。 收拾了大的,跟着就是小的。 小的必须得入纪善所。 代王府这些王孙,大的不像话,小的有样学样,也没几个学出来好的,朱成钧自己就是文盲出身,很知道侄儿们的水平,对他们也很宽容,给了三个选择:要么,每天听教授的话背下当天所学的书;如果笨到背不出或者懒得背,也可以,那就抄,抄完十遍就准许下学回家;不愿意背,也不愿意抄,那还有最后的折中之法——挨十下手板,每天来挨完就走,这个是最快最简单的。 开头颇有几个不信邪的王孙选了第三条,王府里那些教授有哪个敢真对王孙下手的,还不是走个过场就罢了,哪知道,教授确实不敢打,统计好了愿意挨手板换早走的王孙人数以后,就去把朱成钧请了来。 朱成钧亲自动手,第一下下去挨打的王孙就后悔了,反口说愿意抄写,朱成钧答应了,但是从明天开始算,今天的十下就要打完。男儿丈夫,说出了口怎么能不算话。 王孙们被按着挨完十下,手板肿起来半寸高,鬼哭狼嚎之声,响彻纪善所内外。 哭完以后,晓得此路不通,大多选择了回去抄书。其实里面不少人尤其是年纪长一些的王孙是有点诗书底子的,背是懒得背,抄十遍不算多为难——但为了求快,抄出来和鬼画符差不多。 朱成钧把这部分又挑出来,心平气和地和他们说,既然写个字都要打折扣,那饭食想来也不用吃那么饱,有个五分就够了。 如此这般,两三个月下来,把侄儿们整治得吃顿饱饭都得卖力气,仅剩一点心眼,也用在和他内斗——斗赢了才能出门,外面自然是太太平平了。 其中僖顺、康惠两个有封号的郡王实在受不得侄儿的气,明知道这会儿不受皇帝待见,也逼到上书告状来了,告朱成钧不敬长辈,乃至有派护卫封锁长辈门户的悖逆行径,又残害侄辈,动辄责打,克扣饭食……总之,代王府是已经被这个侄儿祸害到民不聊生了。 皇帝全副精神都在已经出征的战事上,对这种奏本当草纸都嫌硬,看在亲戚情分上,看完以后批复了一句:读书是世间至理,尔等正当好好读书! 就原样发回。 又有点悻悻地对左右言道:「那小子倒是没说大话。」 不用额外问他讨恩典,手里就有什么就用什么,说可以,那就是可以。 老太监附和了一句:「如此最好,皇上不需操心了。」 说罢从试过药的宫人接过药碗来,奉与皇帝,见皇帝皱眉一口气把药喝了,又要取新奏本来看,他忍不住劝道:「皇上,歇一歇吧,您的龙体要紧。」 第2章 这一句里有着掩不住的忧心。 皇帝摇摇头:「这时候,朕哪里歇得下来。」 「但是您的身子骨——」 皇帝揉揉眉心,道:「朕知道。朕心里也不是不顾虑——但是养了这么久,也不见多少效用,不趁着朕还能支撑得住的时候把这桩大事办下来,难道留给大郎吗?朕青年时接先帝的位子,犹觉吃力,何况大郎那么点年纪。等把瓦剌的势头打下去,朕再好好歇一歇。」 老太监知道劝不回转,只得默然着要退回角落里去。 皇帝牵挂的事情却多,一下想起来又问:「汪夫人出宫了没有?朕先前忘了,早知不该叫她跟大郎一天,免得跟大郎撞一块去,又生啰嗦。」 老太监道:「老奴去叫人问一问。」 他快步出去,但再回来时,脸上带了掩不住的惊色:「皇上——太子殿下私自从坤宁宫跑走了,外面那起子奴婢不敢说,正慌了脚地到处找!」 「什么?!」 皇帝猛地站起,一口郁气呛到喉间,连着先前药的苦意都泛了上来,他捂胸咳嗽起来,老太监忙上去拍抚,拍得两下,皇帝把他手拂开,道:「快去坤宁宫!」 …… 坤宁宫。 这大半年,汪皇后都病着。 是真的病,越病越重——与皇帝无关,皇帝只是禁了她的足,但不至于对自己封的皇后做别的手脚。 汪皇后是自己熬出来的病,她又愧,又悔,又伤,又怕,一时被愤怒冲昏头脑,造成这么一个无法挽回的后果,多少年的情分毁于一旦,她不敢想,又不能不想,白天黑夜不能闭眼,一个再康健的人这么煎熬着,也该作下病来了。 年初时,她病到不能起身,皇帝得知以后,默然半晌,终于开恩来见了她一回。 这一回见过,汪皇后的心沉到了谷底。 皇帝的态度算得上平静,没质问,也没训斥于她,正因如此,汪皇后深深明白,她与皇帝之间,完了。 没有人能大度到被枕边人下毒还不介怀,当这个事实已经造成的时候,是不是起于误会已经一点都不重要,因此毁损的身体才是真的。皇帝还能容她在皇后这个位子上抱病,已经称得上仁慈。 所以见过以后,汪皇后的病更重了。 而到这个时候,皇帝也终于挨不住朱英榕的闹腾,松口允许他每月初一十五前来坤宁宫给汪皇后请安,面见时,会有皇帝派的人在场看着,倘若汪皇后敢说出不该说的话,那就没有下一次了。 这个方案执行了两个月,一直顺利,只是前日太医看诊过后,报说汪皇后已病入膏肓,只是数着日子过了,随后看守坤宁宫的宫人前来,转达汪皇后临死之前,想见一次家人的恳求,皇帝念及从前的情分,还是允了。 但皇帝忙于关注战事,忘了今儿是四月初一,正好也是朱英榕前去请安的日子。 这一下,就捅出了乱子。 皇帝赶到坤宁宫里时,坤宁宫上下已经乱成一团,汪皇后倒在床榻里,面如死灰,看着只剩了一口气,汪皇后的母亲汪夫人瘫坐在床边,呜呜呜地把一条帕子都哭湿了。 皇帝一见,就涌上了满心的烦恶,大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跟大郎的人呢,都死光了吗?!」 一个宫人跪爬着过来,战战兢兢地禀报道:「回皇上,先前太子殿下来给娘娘请安,正巧汪夫人也在,皇后娘娘死死拉了殿下的手,来来回回地说着,叫殿下往后多看顾着汪家,殿下当面没说话,出去以后,忽然就拔腿狂奔,殿下人小,跟殿下的人又没防备,绕了两个圈子,居然——居然就把殿下跟丢了。」 另一个被皇帝派来看守汪皇后的是个老成持重之人,跪着道:「殿下的侍从以为殿下也许回了坤宁宫这里,返回询问,奴婢们才知道,请皇上别着急,如今能派出去寻找殿下的人,都已派出去了,宫门各处都有守卫,殿下走不远的,必然还在宫里。」 皇帝深吸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马上增派人手,全宫搜寻!」 …… 六科值房。 展见星站到一排值房最里侧的一间屋前,踯躅片刻,见门扉虚掩,而左近无人,方推门而入,然后返身将门栓牢牢插好。 对她来说,在宫里当差,最大的一个不便就是人有三急,幸而宫里为了避免气味飘散,没建蹲坑式的茅房,全使用的是木桶,免去了被同僚邀请「同去」的烦恼。 但展见星每次要使用时,仍再三小心,见到后扇窗户开着,她又走去关了。 才要走向屋中放着的红漆木桶,她忽又觉不对——那扇窗白日是不会开的,就算是男人,也没开窗让人看自己出恭的爱好。 她放轻脚步,走回去,猛地将窗扇重新推开—— 第3章 「哎呦。」 一个朱衣孩童捂着额头,满脸泪痕地仰头瞪她。 半刻钟以后,展见星与朱英榕面对面站在了窗下。 所以过了这么久时间,因为他们经过了一番对话。 展见星脱口道:「太子殿下?」 朱英榕道:「你认得我?」 「殿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许叫人,叫人我就跑。」 「——殿下,跟你的侍从呢?你一个人在这里?」 「不要你管。你就当没看见我。」 「殿下,这不可以。你的侍从跟丢了你,要丢命的。」 「随便。我活着也没意思。」 「殿下,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吗?」 「没人欺负我,也没人在乎我。你走吧,再啰嗦,我就告诉父皇,就是你欺负我。」 「好,我陪殿下去见皇上,殿下可以让皇上处罚我。」 「你——哼!」 小太子哼完以后,终于允许展见星翻窗出去,和他呆在了一起。 窗外跟宫墙形成了一个类似夹角的空间,一般人路过不特意扭头看的话,不大会发现,所以朱英榕才能在这里暂躲——摆放木桶的值房窗户虚掩着,他踮脚看见里面没人,原来是打算从窗户爬进去的,但是没找着垫脚的物事,才耽搁了下来,被展见星发现。 朱英榕抬手抹了一下脸,他哭过一会了,眼泪被风吹干在脸上,滋味不怎么好受。 展见星随身带了帕子,见此从袖里拿出来给他,朱英榕犹豫一下,接了过去,把脸又擦了一遍,看得出他自己干这事的时候不多,擦得没有章法,还带着点赌气的意思。 展见星见他似乎冷静下来,斟酌着问他:「殿下,您受什么委屈了吗?」 她不问还好,一问,朱英榕嘴一撇,但他又要撑着,把嘴唇抖抖地抿成了一条线,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倔强地把眼睛瞪大,不肯令它掉下来:「没有。」 说是没有,但看上去分明是委屈大了。 皇帝如今已经亲自带着他起居了,皇城内外,又有谁敢对这位尊贵的小太子有一点儿不周到,他究竟为什么还能有这幅形容,虽不肯说,展见星也猜得到一二。 大人的私欲,最终的苦果却结在了孩子身上。 朱英榕没撑得住,两颗豆大的泪珠还是滚落下来,他的视线随之清晰起来,望见了展见星面上的表情。他嘟起了嘴:「你是不是同情我?」 倘若这一句还算寻常的话,那下一句就真的令展见星惊讶起来了:「你为什么同情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展见星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朱英榕自己处在伤怀之中,竟还能分神探究到别人的心思,这份敏锐聪慧,显然已超出了他的年纪。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朱英榕盯着她问,而他下一个问题总算显露出了一点应有的稚气,「你是谁?」 他跟展见星说了好一会的话,竟才想起来问这件事。 「臣是户科给事中展见星,就在旁边的值房里当值。」展见星有点好笑地回答,同时躬身行了礼,「殿下,您的侍从在哪儿?臣送你去找他们吧,或者殿下愿意去乾清宫?」 「我哪都不去。」朱英榕再次拒绝了她,小脸也又拉了下来。 「你到底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是不是——」朱英榕追问着,脸颊都微微涨红,「是不是别人都知道了?」 展见星意识到了他在意什么,摇头:「殿下,并没有。」 身世存疑已经够糟糕了,而太子的身份还注定他必须活在千万人瞩目之中,这个疑点也会叫人挂在嘴边评说,以他的灵敏善感,心里怎么好受。 朱英榕仍不放松,跟着就问:「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那你是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展见星只迟疑片刻,便知道她不能再虚言回避,站在她面前的是七岁的幼童,也是将来的天子,她已经报了官职名姓,若扯谎,是在给自己的将来埋下隐患。 她低声道:「殿下,臣在皇城内当值。」 她点到为止地表明了,自己会无可避免地耳闻到一些。 朱英榕明白了,他咬了一下嘴唇,问她:「——你听见别人都是怎么说的?」 「就像殿下知道的那样。」 朱英榕闻言,不满地哼了一声:「你也不说老实话。」但他的眼神还是缓和了下来,「你不敢说。算了,你至少没有骗我,非要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到的假话实在是太多了。」他稚脆的嗓音里,显出一点大人似的自嘲来,「都觉得我还小,把我当傻子哄。」 展见星尽量温和地道:「殿下,以臣之见,大部分的人,也是为了殿下好。」 第4章 朱英榕瘪了嘴巴:「……」 展见星愕然,不知这句话怎么又戳着了他,小太子刚才一路逼问着她的时候明明还很威风。 「殿下,您怎么了?」 「你骗我!」朱英榕又反了口,指责她道,「哪里有那么多人为我好,都是想着自己,叫我去照顾他们,谁真的理会我呢……」 他声音低下去,眼神中透出一点阴郁。这实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情绪。 …… 展见星第一次意识到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他倘若天真一点,不那么能分辨人心,或许不会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烦恼了。 她同时听出来他的话音不对,竟有隐隐指着汪皇后的意思——这是个很简单的排除法,皇帝要照拂什么人,自己金口一开就能办了,不可能指使这么小的儿子,钱妃母子相认都未如愿,更不可能对他说这种话,再有别人,那分量还不足够到这么动摇他的心志。 她不去深问,只是道:「殿下,不论旁人怎么样,皇上总是一心为了您,是不是?」 朱英榕犹豫一下,点头。 他对父亲的爱还是不怀疑的。 「那么,有些事您如果自己想不明白,又放不下,可以告诉皇上,听皇上的教导。」展见星口气平缓地劝着他,「至于旁人面前,还请您慎言,殿下刚才的那些话,臣会守口如瓶,但殿下想,倘若您碰上的不是臣,而是一个心怀不轨,又或是邀功希宠之人呢?」 底下人怎么传,都不过是一种流言,但朱英榕自己说起来就不一样了——还是在皇城里随便遇上的一个官员,虽则是他一直在逼问展见星,但也是一种透露,这本身是种很不妥乃至有点危险的行为。 朱英榕怔住,小脸上流露出了后悔神色。 他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被这一点,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刚才那些问话,看似是他占上风,实际每一句往小里说是不留神,往大了说就是授人以柄。 「我——」 「殿下——」 「殿下,奴婢终于找到你了,奴婢们魂都快吓飞了——」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两三个穿着青贴里的内侍飞奔着过来,表情皆是几乎喜极而泣。 展见星见到他们的来势,原正要往后让一让,脚步抬起又顿住。 她望着为首的一个扑过来直接把朱英榕抱住的内侍,差点想要揉揉眼,这一刻的惊讶之情,实在不下于刚才推窗看见朱英榕的时候。 「殿下,太好了,快让奴婢看看,您没事吧,哎,都是奴婢服侍不周——」 朱英榕跟这个内侍显然比较亲近,由着他扶着肩膀,唠唠叨叨地把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道:「我没事。」 他顿一顿:「碰见了六科的大人,说了一会话,我们回去吧。」然后仰头看了展见星一眼,向她道,「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这就是纳谏的意思了,能明确跟她表这个态,足见小太子还是有心胸的。 但展见星一时无暇回答,她的目光,已经跟蹲在地上的内侍对上。 内侍眼中的惊愕之情不下于她——展见星入值已有大半年,他知道这个曾见证他最狼狈最不堪时候的旧识也来到了皇城,他尽力回避,他是太子侍从,一般用不着到六科这儿来,所以一直都回避得还算成功。 但是今日太子含怒突然奔走,他满宫搜寻,他心急如焚,他忘了。 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李振。」 对面的青袍官员已冷静着叫出了他的旧名,这个名字,本已随至亲埋葬在了那座简陋的坟墓里。 木诚站了起来,尽管他的双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铅,但他尽力把腰背挺直了。 「李振是谁?这位大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奴婢姓木,单名一个诚字,尽诚竭节的诚。」 展见星摇了摇头,没和他争辩,只是举步往外走。 她不知道李振怎么会改名换姓净身进了宫,但这样曾滥赌至破家的人,绝不适合留在太子身边,她既然发现了,就不能不上报。 木诚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头脑一嗡——他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还不能翻身,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他整个人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这位大人,你真的认错人了,你站住,你——」他慌乱地拦着。 展见星不得不站住,她不能和人有过近的身体接触。 朱英榕茫然地仰着头,把目光在两个人中间来回望着,他纵然聪慧,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振,你让开。」展见星冷声警告,「我为着殿下的颜面,不在此处与你多说。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第5章 木诚就是有数,他才要拦,但是皇城之中,他一个还没混出头的内侍怎么可能把正式官员怎么样,僵持片刻以后,他绝望地只能扭身跪趴到朱英榕的脚下:「殿下,奴婢求殿下救命——」 砰。 众人身后,窗户之内的那间值房里,曾被展见星仔细栓好的那扇门被人一脚踹开。 踹门的侍卫迅速躬身让开。 皇帝站在门口,威严微黑的面容透过窗扇,与那一片混乱相对。 「都跟朕来!」 乾清宫。 展见星是中过探花的人,记性自然没有问题,她立在宝座下,从自尽的前大同知县李蔚之说起,到崇仁赌坊案及冒氏等,说了足足一刻钟,将木诚的来历交待得清楚明白。 皇帝专注地听着,中间偶尔扫过木诚一眼,那目光已跟扫过一个死人差不多。 木诚瘫跪在地上,冷汗湿透了几层衣裳,心头是满满的恐惧与不甘。 「殿下——」 他忍不住向一旁站立的朱英榕膝行了两步,朱英榕目光和他一触,却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展见星叙说的那些事对他而言太陌生了,他没法和一向服侍他忠诚勤恳的木诚对起来,这让木诚这个人也变得陌生起来。 木诚眼中显出绝望,哀鸣般地又叫了一声:「殿下!」 他这一声叫嚷得大了些,皇帝冷冷地扫他一眼,挥了挥手。立时有侍立的两个强壮内侍过来,要拖他出去。 「殿下,奴婢从前确实糊涂过,铸下大错,但奴婢到殿下身边至今,可曾多说一句话,蛊惑过殿下做过一点恶事?」 皇帝眼皮底下,木诚不敢怎么挣扎,只是一边被拖出去,一边抓紧时间向朱英榕求救。 朱英榕与他悲切泛泪的眼睛对上,终于犹豫了一下,道:「慢着。」 内侍看一眼皇帝,停下了手。 朱英榕问:「你真的做了那些事吗?抢走家里仅剩的一点钱,害死了你的母亲与孩子?」 木诚暂时得到了自由,但他的命仍如悬丝,随时可能断裂,他跪在坚硬的金砖上,汗出得更快,更急:「奴婢,奴婢——」 他哽咽住,说不下去般,而后忽然埋下/身去,把脑袋用力地撞在砖地上,砰、砰砰。 「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鬼迷心窍,奴婢该死,该死啊,死的为什么不是奴婢!呜呜——」 木诚是成年以后净的身,生理上仍保留了大半男人的特征,粗豪凄然的哭声并不动听,回荡在宫室之中,却更容易令人生出一种恻隐来。 他不辩解,但得到的效果比辩解要好得多,朱英榕责备他道:「你现在后悔,当初为什么那样呢。刚才展大人认出你来,你还说他认错了人。」 这是指责,但也是容许他说话了。 木诚呜呜又哭了两声,才抹着泪抬头道:「皇上,殿下,奴婢那时真的不知道升哥儿病了,奴婢的妻子不愿意看见奴婢出门,常常拿孩子有恙说话,奴婢以为那次也——哪里知道会是真的。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后悔,悔得恨不得死了。」 木诚砰砰地又开始磕头:「奴婢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子,后来,实在熬不得了,因此伤残了自身。奴婢改换名姓进了宫,是实在无颜再姓李,也无颜再见任何一个故人,只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能过几年是几年,过不下去,安安静静地死了罢了。」 「哪里想到会有缘法服侍殿下,殿下别见怪,奴婢说一句胆大包天的话,奴婢的升哥儿没了的时候,和殿下当时的岁数差不多,奴婢一看见殿下,就觉得是老天给了奴婢一个恕罪的机会,奴婢愿意把心肝都挖给殿下,只求殿下别误会奴婢,奴婢对殿下,绝无一丝半点不敬不轨之心——」 朱英榕稚嫩的面上显出动容之色。 「父皇,」他迟疑着,面向上首的皇帝道,「父皇把木诚拨给我以后,他确实没有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服侍我也比别人都尽心尽力。」 皇帝不糊涂也不心软,摇了摇头:「大郎,这件事朕不能依着你,这样的人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朕会另挑好的给你。」 皇帝这句话就等于定调了,木诚面如死灰,最后磕了个头,颤抖着道:「有殿下这一句话,奴婢知足了,奴婢到了地底下也会替殿下祈愿的,愿满天神佛都保佑殿下事事顺心,再无烦恼。」 朱英榕有些不忍,别了头,但又被这一句提醒,忙道:「父皇,木诚没有害过我,他昔年的过错,也反省了,父皇就留他一条命吧。」 儿子才在汪皇后那里受过委屈,皇帝也不想叫他再伤心,点了头:「可。发木诚往——」他一顿便想到了,道,「宝钞司。」 这个宝钞司听上去像造钱币的——本朝立国时试图改革过钱法,发行过一种纸币,但因并无相应的金铜担保,没多久就滥印到把自身的信用败坏完了,时到如今,说句不好听的,这纸币就比草纸值钱一点,民间宁可用私铸的铜钱都不肯用它。 第6章 而宝钞司实际上和造钱毫无关联,有点别样凑巧的是,这个宫内四司之一的宝钞司就是造草纸的,从职权上就可以看出,这个部门是多么的边缘多么的没前途了。 木诚眼下挑剔不了这个,他挣出一条命来,用力磕头不迭:「奴婢多谢皇上,多谢殿下!」 然后极为不舍地又盯了朱英榕两眼,跪爬着慢慢往外退。 这个过程里,展见星始终默然站着,内侍是天子家奴,如何处置,由天子一言而决,她干涉不到那么深,而皇帝的处置本已算得上果断清明,她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见到事了,她便也要躬身告退。 皇帝沉吟片刻,叫住她:「你等等。」 皇帝举目往下首望去。青年仪范如玉,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过分年轻了些,倒是难得地沉稳自律,从不试图靠自己掌握的秘密牟取什么,但也没丢了当年那股敢梗着脖子质问他为什么欺负弱女子的锐气,发现了太子信重的侍从不妥,当着面一刻不耽误地就揭发出来,丝毫不惧怕太子因此不满。 「你如今在六科里当值?」 展见星道:「回皇上,是。」 「回去后,将手上的差事交接一下,预备改任詹事府吧。」 展见星一怔——这谕旨来得太突然了些,她在给事中的位置上也还没有任满。 快要退到宫门边的木诚比她更快地反应过来,他没有抬头,只是十指指尖都控制不住地用力抓在了金砖上——皇帝没说具体的官职,但不必怀疑,必然是要升了! 踩着他,升上去。 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藏好赤红的目光,一步步退出去。 展见星回神,稳稳出声:「臣领旨。」 到哪里做官,她不在意,做什么官,她也不挑剔,她所求,本不过做事尔。 皇帝目光微有赞赏,心头也轻松了点,但不出口,只是转而又对朱英榕道:「大郎,你也大了,该把詹事府组建起来了。朕这几日会下旨,再与你选些德行俱佳的儒学之士来,你往后,就在文华殿里读书吧。若有什么难处,或是心里有什么话想说,都来告诉朕,嗯?」 说这句话时,他瞥了展见星一眼。见到展见星眼神一跳,他方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也还是没那么稳重,蹲恭房外面跟太子说小话,只有这种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官员才干得出来了。 朱英榕情绪不太高,他知道父亲都是为了他好,可是,他不是所有话都能对着父亲说出口的。 他因此有点恹恹地,道:「是,父皇。」 皇帝没留神,因为他实在没空,家事,国事,将他的所有时间都占满了,木诚刚处置完了,外面紧着就有人来报:「皇上,皇后娘娘她——恐怕不好了。」 展见星正在心里自省,宫里真是一刻不能放松,她劝说太子要慎言,不想黄雀在后,这一番话居然又落到了皇帝耳朵里,幸而她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听见宫人传报,她一愣之后识相地再度提出告退。 这回皇帝没有留她,只是无力地摆了下手。 …… 汪皇后是真的不好了。 她只来得及见了匆匆赶去的皇帝一面,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丧钟沉闷响起,皇帝罢朝五日,满京缟素。 皇帝给了汪皇后该有的死后哀荣,丧仪办得极隆重,各级诰命夫人们日日入宫举哀。 汪夫人作为汪皇后的母亲,自然是应该在最前列的。又一日筋骨俱僵的仪礼之后,汪夫人挣扎着回府。 汪皇后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如今府里当家的是汪国舅,他也才从宫里举哀回来,忙把捶腿的小丫头挥退,站起来问道:「母亲,今日可见到皇上了吗?」 汪夫人疲累坐下,有气无力地道:「皇上连你都不肯见,怎么会见我这个妇道人家。」 「我与母亲不一样,母亲总是长辈——」 「长辈又如何,我难道还敢把这个辈充到皇上跟前去吗?」汪夫人满嘴发苦,「皇后娘娘得圣心的时候,我才跟着多几分颜面,娘娘失了圣心,我们这样的人家,又算得了什么。」 汪国舅不死心:「我看皇上对姐姐仍是有余恩的,姐姐犯下那样的过错,都误损到了皇上龙体,如今姐姐入葬,仍有这份风光——」 「你快给我闭嘴,闭嘴!这话也是能挂在嘴边说的!」汪夫人急得差点捶他,「传出去,我们一家子还要不要命了!」 汪国舅有点赌气:「就不传出去,以后又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姐姐没了,长宁宫钱氏那个小贱人倒是水涨船高。太子也不是个多有良心的,母亲那日进宫,姐姐不过叫他看顾我们些,他就发了脾气,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再下功夫养也养不熟,早知当日钱氏在家庵里时,就该把她结果了,皇上就算生气,气一时罢了。」 第7章 「好了,多少年的老陈账了,你再翻出来,又有什么用。」汪夫人也没力气喝阻他了,只是沉沉叹了口气。 若论后悔,她何尝不后悔啊…… 两人都未发觉,外面黑夜里,一个人悄悄从窗下闪走了。 展见星当值的地点从六科值房变成了文华殿。 很近,也就是多走几步路,多过两道门的事,然后她一下子清闲了下来。 朱英榕年纪还小,没到接触政事的时候,属于他的詹事府配置定下来以后,他的日常仍旧只有读书,展见星作为新任左春坊右中允,品级升为六品,跟着从庶务中脱离出来,每日朱英榕升殿听讲时,她便在殿中站班,朱英榕听讲完毕,用膳休息时,她就去做一些记注的工作——就是将太子听讲时的一些情形记录下来,太子有什么尊师重道的表现,在当中展露了哪些聪慧的言行,又或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总的来说,没什么难的,她调任以后,每天都可以按时回家。 徐氏很高兴:「星儿,打从你做官,就这阵子松快些,若以后都如此,就好了。」 展见星笑了笑,但她心里那根弦并未随着安闲的日子而松弛下来。 她始终记得,朱成钧去年底时说的那些话。 皇帝一直没有再回到文华殿来处理政务,将文华殿直接给了儿子作为读书的场所,可以视为皇帝爱子情重,也可以视为,他的身体恐怕让他难以再回到前殿来了。 皇帝倘若在乾清宫出了什么事,至少比文华殿好封锁消息。 她闲时也在关注和瓦剌的战事,这方面的消息不难打听,作为朝中的一桩大事,许多官员的注意力都汇集在上面,常常就此议论。 泰宁侯是老将,瓦剌和鞑靼打那阵子,他就在请战,当时皇帝未允,结果鞑靼虽然免了腹背受敌,仍然没能扛得住后来崛起的瓦剌,一败涂地,这一仗终于如他所愿地来了。 最新的消息,泰宁侯已经小胜了一场,遣人送了报捷文书上京,又正再接再厉地撵着瓦剌打。 朝廷上下都很高兴,皇帝下旨予以勉励,许多人都以为瓦剌不足为惧。 到了七月底,泰宁侯率领大军将瓦剌一路撵回了老家西蒙古,荡清大同宣府防线外原属于鞑靼的东边地盘,形势一片大好之下,请旨,班师回朝。 京城的庆功仪式都已经准备好了,回程途中,泰宁侯中伏。 瓦剌竟是佯退,暗地早埋伏好了精锐,它吞并了鞑靼以后,兵力增长,泰宁侯的斥候打探来的消息有误,致使泰宁侯掉头钻进了瓦剌的圈套,这还不是最糟的,泰宁侯这时才发现他为瓦剌误导,将战线拉得过长,大军所携的粮草已经不多,即便重整了队伍,也支撑不住长久的反击,必须得退回大同补给。 之前泰宁侯怎么追着瓦剌打的,现在瓦剌就是怎么追着泰宁侯打。 好在泰宁侯毕竟老姜弥辣,失利之后,及时稳住了军心,且退且打,直到退到大同城下,大军主力仍在,得到大同守军的襄助以后,泰宁侯奋力反击,将瓦剌军队力拒在城门之外。 从兵家的角度来说,胜败实乃常事,不能就此扣泰宁侯一个无能的帽子,毕竟朝廷已有近十年不曾有过大规模战事了,瓦剌究竟壮大到了什么地步,不打一打,谁也摸不着底。 但从皇帝出兵的目的来说,很显然完全没有达成。 泰宁侯自己对此羞愧又愤怒不已,把军队驻在大同城外,不肯回京,请旨增兵再战。 朝会上为此吵成一团。 有弹劾泰宁侯败将无能要求换将的,有支持泰宁侯再战雪耻的,也有认为应该直接撤军的。 听上去,每一个建议都各有其道理。 展见星——展见星没什么可说的,战场瞬息万变,泰宁侯这样的老将都能栽跟头,她一个没预过兵事的低阶文臣发表不了什么意见。 她只在文华殿中,尽职地编记着自己的文书。 几个月下来,攒下了寸余厚的一摞。 汪皇后薨逝以后,朱英榕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从前聪慧里带着的那些任性锐意都不见了,对待先生侍读都很有礼,这让展见星写起来也很简单顺畅,因为不去看朝堂战事上的动荡的话,把目光只放在文华殿之内,围绕着太子朱英榕发生的一切都安宁而寻常。 他只发过一次怒。 那是有一天午后,钱妃遣宫人送了一碟新鲜的果子来,朱英榕当时正在里间小憩,展见星退出在属官们的值房里用完膳后,刚回来在殿门前站定,预备着太子传唤进入,一碟果子便从里间摔了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展见星望着门槛里的果子正发愣,里面又传出朱英榕的声音来:「你走,我不要她的东西。以后你也不要来了。」 一个小宫女诺诺地应着声,埋头倒退了出来,跑走了。另有一个内侍出来忙着要捡满地的果子,一眼看见展见星,也愣了:「展、展大人——」 第8章 其余属官还没有来,展见星在属官们里年轻最轻,资历也最浅,虽不负责给太子讲读,一向都更勤勉些,不想就撞见了这一幕。 展见星轻轻点了下头,迈进门去,帮着一起捡拾起果子来。 内侍忙道:「展大人,这样的活计奴婢们来就好了,怎么好劳烦您呢。」 「不妨事。快些捡了吧,别叫先生们来看见。」 「哎,哎,您说的是。」 太子这样的言行叫讲官看见,一定会被劝谏的。内侍忙答应着,把自己的衣摆兜着,卖力地捡起来。 朱英榕默默走了出来。 他小小的嘴唇动着,几回想说话,又止住,等到果子全部捡完,展见星向他躬一躬身,要出去,他有点发急,终于忍不住道:「你别记下来。」 展见星已转了身,闻言又转回来,向他点一点头:「臣不记。不过一饮一食,请殿下恒念物力维艰,以后即便生气,也不要再这样做了。」 朱英榕松了口气,点头答应了。然后像是向她解释,又像是跟自己说:「其实我不是和她生气……」 展见星安静地立着,听他说。 朱英榕却又说不出来了,他咬了下唇,最终只说了两个字:「怪我。」 就低下了头,像打了败仗似地。 「殿下,那不怪你。」展见星温和道,「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心里,不要太自苦了。」 她来了有一段日子,但因为前面有学士庶子谕德等官员在,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和朱英榕说话。 朱英榕在众人面前没有失过态,君臣之间维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展见星和另一位左中允配合一起替他写注,都没有多少机会与他本人打交道。 这份疏离倒不只对她,朱英榕对属官们都很尊重,也都不亲近。这不难理解,不管是谁,天天叫一群人盯着,几乎连走路先迈哪条腿都想给他定个「明君」的标准,都没办法亲近上的。 这就是臣与奴的最大不同,有时为君者明明知道家奴贪谀人品堪忧,在情感上仍会有所偏向,就源于此了。 同样疏远的距离之下,展见星对他多一分理解,并不是因为她掌握更多的秘密——能迈进这道门槛的属官们其实都心知肚明朱英榕身世上的尴尬,而是,这一种突出的聪明气息,她不陌生。 ——虽然,朱英榕不论在年纪,还是在性情以及阅历上,与朱成钧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一个人的成长本来有迹可循,朱成钧不会生来就是那副木脸漠然的样子,他在幼年时,必然也曾为自己的境况困惑过,不甘过,而又无能为力过。展见星总觉得,她从朱英榕身上看得见那个时候小小的他的影子。 这有助于她去明白朱英榕的想法,同时也下意识会对他宽容一些。 「不怪我吗?如果我那天不生气,我答应母后,也许……」朱英榕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但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 那对于他而言,是负疚感非常重非常不愉快的回忆。这负疚感令他逼迫自己打消对钱妃的好奇,好像亲近了钱妃,就更加背叛了汪皇后一样。 「殿下,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皇后娘娘本已病重多日,与您有什么关系呢。」展见星安慰他,「娘娘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您这样想的。」 朱英榕抬起了头,希冀地望着她:「真的吗?」 这样的话,他身边服侍的宫人更清楚他的心意,其实已经劝过他不知多少遍了,但他总是还有怀疑,因为他虽然更亲近身边的人,却也明白,宫人们必然是向着他的,那么说出来的话,就不能做得十分准。 属官不一样,属官总规谏他,恨不得拿尺子丈量他,那就不会为了阿谀他而说出不可信的话来。 展见星点了下头:「嗯。」 她不是个多话的人,即便安慰,也不会长篇大论地说个没完,但朱英榕因此倒高兴了一点起来,脸色也放松了。 这一桩事过后,文华殿又恢复了宁静。 而过后不久,皇帝在听罢朝上叽叽喳喳的各种意见之后,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从京营、大同各增兵五万,命泰宁侯再次出征,同时大同总兵也作为副将随行。 八月底,大军增兵完毕,补续粮草后,再度出征。 为了应付战事,一批又一批的粮食从各地往大同运送,江西作为产粮大省,陆续又应过两回差事。 正税之外,如此频繁的调拨让丰饶富庶的江西渐次也有些吃不消起来,作为本省地界内拥地最多的第一大户——也就是宁藩,倒是不受困扰,因为再征也征不到王府庄田上,否则全天下的宗藩都要不依了。 到此,前前后后,京营已调出去了十五万兵士,在综合征发粮草及轴重等测算之下,可以大概确定这个数目不是两军对阵时常用的「号称」,而是实数。 第9章 皇帝对这一战的志在必得可见一斑。 不过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有时会跟着发生些变化,在某些人眼中,这意味着的是另一件事:这段时间之内,京城虽然仍有防务,但已呈现出了近十年以来少有的空虚状态。 朝中不少官员对此当然有数。 教导一个还在认字阶段的小太子是件极清贵又轻松的差事,属官们在讲学之外,常日无事,就会聚着聊一聊朝政,这一聊,不免就要聊到战事。 「泰宁侯这一仗且有的打,展眼又一个多月了吧?天气眼瞧着入冬了,也不闻有什么大的捷报传来。再往后拖,怕是这个年都要在战场上过了。」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本就是深秋时才出的征。其实若缓一缓到明年开春,倒更便宜,冬日行军,毕竟太寒苦了些。」 「泰宁侯一意请战,皇上的意思也很坚决。况且冬日我们难,瓦剌蛮子的日子更不好过。」另一个属官接了话,「趁这时候把他们的气焰打下去,来年就松快了。」 「但也不能拖得太久了,京营叫泰宁侯带了大半走,这会儿京里要是出了什么事,地方上那些卫所可是鞭长莫及。」 「陈兄多虑了,能出什么事?」另一个属官笑道,「泰宁侯吃了一回亏,如今谨慎多了,虽暂时还无大捷,但已摸清了瓦剌的兵力,照着目今这个稳扎稳打的态势看,就已是占了上风了。」 「这话怎么说?」 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众属官闻声回头,发现是前来听讲的朱英榕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都纷纷近前行礼。 先前说话的属官解释道:「殿下,这是因瓦剌与我朝情势不同之故,我朝经由大同,可以将粮草源源不绝地输送到前线去,但是瓦剌不事农耕,向来只能以战养战,如果不能入侵关内,他们的后方只有茫茫草原,打这种长久的消耗之战,必然是打不起的。」 朱英榕明白过来,点了点头,道:「先生的意思就是说,瓦剌在关外同泰宁侯胶着苦战,连大同的防线都突破不了,勿论对京城产生威胁了,是吗?」 属官赞许地应道:「殿下聪慧,正如殿下所言。」 朱英榕并不自满,去问另一个姓陈的属官:「那先生为何要说京中可能生事呢?」 陈姓属官犹豫片刻,私下的闲话无意叫太子听见,他其实有些不便细说,但若说不分明,别人想得明白的事,他倒想不明白,在太子面前就跌份了。 属官们面上一团和气,光风霁月,心底未尝没有些争竞之意。 他就半含蓄,半点明地道:「恐怕乱起腹地之内。」 宁藩不老实,那是朝野上下的共识——说实话,以宁王昔日在成祖手底下的遭遇,要是老实了才奇怪呢。 另一个属官摇头笑起来:「陈兄这就更多虑了,你所言的那‘乱’,远在三千里之外,嗯——展中允,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从江西调任进京的吧?你说一说,一路上花费了多少时间?」 展见星年轻,官职也比他们都低,一直在旁默默听着,被点名问到头上,方回答道:「下官带了母亲,走了两月有余。若是独身进京,可以快一些,但下官途中有改换水路,顺风顺水时,日行百里不在话下。若全从陆路,没有这份便利,若所携车马人手众多,又要更慢一些,即便所经城镇全无阻碍,日行最快也不会超过八十里。」 问话的属官有些惊异地扬了扬眉——这答案比他想要的详细上许多,朱英榕也听明白了,不用他进一步说明,已道:「我懂了,如果展中允想来寻我的麻烦,不等他来,我已经把我的侍从都召来保护我了。」 小太子是打了个风趣的比方,展见星对应了宁藩,小太子自己就是京城,而侍从则是地方上的各级卫所。 展见星不禁微笑了一下:「殿下说得对,不过,臣可不敢寻殿下的麻烦。」 属官们凑着趣都笑了起来,当中有人也夹些许羡慕之意——太子虽小,极通事理,可不会拿着谁都打比方,嘴边能挂上谁,就是显示亲近之意了。 两句话说过,朱英榕要走进殿里去,却于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议论喧哗之声。 离着讲读的时辰还差一点,他脚步顿住,叫一个内侍跑出去看一看。 众属官也有疑惑探听之意,都站在廊下等着。 「殿下,没什么事,今日罢朝了,大人们正出宫去。」 今日是大朝日,进宫的官员极多,来时陆陆续续,走时却是一窝蜂的,所以出来的动静不小。 朱英榕怔了一下,脸色却不太好,眼神泛起忧虑。 他住在乾清宫是一个非常时期的过渡,如今年岁又长了一点,皇帝国事繁忙,没办法长久地带着他,他又不肯去归于钱妃膝下,眼下便正式分到了东宫,也就是文华殿后侧的清宁宫里居住。 第10章 所以皇帝早起没有上朝,拖到天亮,把等了大半个时辰的朝臣遣退的事他此时才知道。 而这已是入冬以来的第二次了。 「殿下,外面风大,快进去吧。」内侍见他站在风口上发呆,柔声相劝。 属官们知道他在担忧何事,但说一说宁藩的闲话还行,猜忌皇帝龙体这样的话是不能在皇城里出口的,都不便说什么。只是眼神相对间,都看得见彼此脸上的凝重。 皇上落下的这个腹疾,从去岁到今冬,竟好像总没痊愈的时候,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说一句僭越的话,太子,还这么小…… 最终,属官们只能委婉地劝道:「殿下无需忧虑,想来皇上操劳战事,难免疲累,待战事了了,泰宁侯凯旋归来,就一切都好了。」 朱英榕勉强收了愁容,道:「先生说的是。」 …… 时日往年底逼近,看上去属官们说得不错,皇帝虽然不愿举行大朝,但搬移到乾清宫去的小朝是一直如常的,战事持续在燃发,朝政也没什么不稳之处。 京城之中的人们并不知道,三千里外那遥远的野心始终未曾消弭,一直在紧锣密鼓的酝酿中,并且一步步取得成果,向着那至高的目标攀登。 元德九年翻过篇去,元德十年随之而来,泰宁侯所率大军的这个新年,如属官们预估的那样,果然是在塞外度过了。 傍晚时分,城门刚闭,漫天的风雪之中,有人踩着一地的爆竹碎纸,叩响了大同代王府的朱红大门。 朱成钧未曾进封,他虽受命接管约束代王府,仍住在少年时那个小院里。他也仍然不喜欢要许多人服侍,院子里同从前一般冷清,覆满白雪。 这个来人,实则是个故人,所以他在通传以后,顺利地被下人带到了院子里,见到了朱成钧。 故人的素服上落满雪花,头上戴着的箬笠也是,他抬起手,掀开箬笠,雪花随他的动作簌簌而落。 下人退去。 「九爷,」故人躬身拱手,露齿而笑,「我奉宁王之命,前来说降九爷。」 …… 半刻钟之后。 故人被扒得只剩一身单衣,倒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 树木受了惊动,一块一块地往下落积雪,全落在故人的脖子里,冻得他叽哇大叫。 秋果搬了一张圈椅到廊下,朱成钧拥裘安坐,抄着手,等他叫到没力气了,只剩下颤抖的劲儿了,才缓缓说了一句:「好好说话。」 「九九九爷,我错了,你放我下来,我我好好说。」 朱成钧纹丝不动,道:「就这样说吧。能让你说得快一些,也少编一些瞎话。」 「我我快不了,我要冻死了,九爷,你快叫人放我下来,我现在又冷,头被吊得也痛死了,说说不好。」 「痛?」朱成钧点了下头,「我听说过,人要是一直倒吊着,全身的血都冲到脑子里去,时间长了,有可能会变成傻子。」 「对对,九爷,我要是变成傻子,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也不错。你喜欢装傻,以后就做个真傻子,正是圆了你的念想。」 故人瞬间停了挣扎,在树下慢慢荡了两下以后,他弱弱地道:「……九爷,你知道啊。」 「我不知道。」朱成钧却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关我什么事。」 故人唉声叹气:「我还以为我瞒过去了呢,唉!我——哎呦。」 却是又一块雪花落到了他脖子里,他被冻得一个激灵,想缩一缩脖子,然而倒吊着的姿势又很难办到,痛苦地把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他从颠倒的视线困难地望出去,朱成钧丝毫不为所动,坐在那里,脚尖都不曾动上一动。 他不得不意识到,朱成钧不是在诈他,他确实早看出点什么。 「九爷,你到底从哪看出来的?」他又纳闷极了,「我知道你聪明,但我也很小心了,我都在你跟前假装喜欢展见星了——」 他发胀模糊的视线里终于见到朱成钧的腿动了一下。 「我真的不喜欢他啊!」他福至心灵,马上再接再厉地澄清,「我那是不得已,九爷,我见你对着他容易犯糊涂,才假装一下的,免免得你挑我别的毛病。」 朱成钧终于示意:「放他下来。」 秋果站在旁边,嘴巴就没有合拢过,听见朱成钧的吩咐,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往外走。 故人大喜,连忙道:「真的!见星生得再秀气,那也是个男人,我怎么会喜欢男人呢,他要是个女人,我也许还跟着犯一犯糊涂。」 「哦。」 朱成钧又道,「不用放他下来了。」 故人:「……」 「许伴读,你有话还是快说吧,再兜圈子,你一个朝廷命官真冻死在我们这儿,我还得挖坑埋你,怪麻烦的。」 第11章 秋果把脚步缩了回去,虽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作为一个合格的大总管出声帮腔。 「别别,我我说。」 倒吊着的故人赫然是朱成钧曾经的另一个伴读许异,他全身的血都快逆流了,撑不住,忙忙地道:「我没兜圈子,九爷,宁王要举事了,临川郡王真的给你开了条件——」 秋果奇道:「咦,怎么又变成临川郡王了?这个人我们倒是认识。」 「宁王年纪大了,只在幕后谋划,举事名头用的是他,但实际都是宁王世子和临川郡王经手。」 秋果张圆了嘴:「你也认识临川郡王,怎么认识的?哇,我听你说得有鼻子有眼,难道他们真的要造反了?隔那么远,怎么造啊?还给我们爷开了条件,什么条件?」 他一串问题丢出来,许异被吊了这么一阵子,脑袋已经像大了两圈,而严冬酷寒下,里面的思路又好似都被冻住,那些精明算计也转不动了,他只把秋果最后一个问题记住了,晕头转向地招道:「那些回头再说,先说要紧的——临川郡王说了,三五天后京城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九爷闭门不动,就为九爷记一功,事成之后,临川郡王担保将展见星搜寻出来,酬送与九爷。」 秋果再次惊叹:「哇!他还怪懂我们爷的嘛。」 朱成钧面无表情地横过去一眼。 秋果改口:「哼,谁稀罕他,这种事我们爷想干不会自己干吗?」 「还,还有,」许异抖抖索索地道,「倘若九爷肯有所襄助,站出来指责太子殿下血脉有疑,就再为九爷记一大功,待宁王登基后,便进封九爷为代王,九爷要是想复府卫,那也是可以商量的。」 第二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了,朱成钧前年底返回大同,一年多了,皇帝不知是忙得没想起他来,还是打定了主意就是临时用他一下,朱成钧头上挂的还是从前的郡王爵,朱议灵开口就担保替他升一级,更重要的是,连曾经被削去的府卫也愿意替他争取——现今的代王府,哪怕朱成钧进封上去,也不过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只有重建被打散编入各卫所的护卫指挥使司,才能真正重现作为攘夷塞王的光彩。 「太子血脉有疑?那是什么意思?」秋果听得有点糊涂,「太子还能不是皇上生的?就算这样,那皇上还在呢,也轮不到宁王干什么吧。」 除非能证明皇帝本人血脉有疑,那宁王才算为自己的起兵找着了个遮羞的理由。 朱成钧对这一点心里明白,他没多问,只是眼皮掀起,道:「三五天之后?具体是哪一天——正月初九?」 正月初九,上辛日,太/祖所定,天地合祀之日。 每年的这一天,皇帝会率文武百官出正阳门外,前往建在城郊的大祀殿,亲祭天地。 「对对对。」 被这一点,许异好像终于从昏沉的头脑里找着了节奏,快速地继续说了起来。 「九爷,跟你说话真省事,就是这一天,我告诉你……」 …… 正月初八。 整个京城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展见星结束了安闲的休假,重新往文华殿当起值来。 宫里头忙得很,刚立国那会儿,天地原是分开祭的,冬至日祭天,夏至日祭地,祭了十年,改成了春正月合祀,两祭并成一祭,在典仪上就更重了,不但天子亲往,所有武四品以上、文五品以上的在京勋贵官员都要随同,迎神奏乐,行礼进俎。 展见星是六品官,正巧被卡了下来,这番忙碌本来与她没多大干系——太子年小,祭天地要出城,皇帝一般不命他去。不料这日午时,皇帝忽然把刚用过膳的朱英榕召了去,须臾后口谕传出,翌日的祭礼将改由太子代行。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属官们措手不及,一时尽皆忙乱起来。 那些礼乐牺牲不需费神,朱英榕是代天子祭,于仪制上相去不远,要紧的是他本人,虽说朱英榕平日里习过祭礼,但这是第一遭亲去,出不得一丝差错,一群属官像老母鸡般围着他,恨不得把这有限的时间掰成八瓣用,好多给他灌输几遍。 属官们心里各自也有些说不出口的不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天地这样一年里头有数的要务,皇帝若想叫太子去,早该吩咐下来了,不会出现这样心血来潮般的状况,拖到此时临阵换人,只有一个可能,皇帝的身体又出现了恶化,以至于无法支撑得住冗长的祭礼…… 「殿下,皇上可是龙体有所不适?」终于有憋不住话的属官问出了口。 朱英榕原来绷得紧紧的小脸黯然下来,对着自己的属官,他说了实话:「我看父皇脸色很不好,但是父皇安慰我说没事。我想多问两句,父皇就催着我出来,找先生们练习礼仪了。」 属官们闻言心头也觉沉重,皇帝必然是想努力支撑的,所以没有提前下令取消祭礼,而已到了这时候,一切都齐备了,撑不住,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大军还在外面,太易引人遐思,所以只得让小太子顶上去。 第12章 这时候不好说丧气的话,只能纷纷安慰他道:「天气尚寒,皇上保重龙体,在宫里歇一歇也好,殿下代行祭礼,正是为皇上分忧。」 朱英榕听了,觉得好受了些,便点点头。 展见星跟着忙活了半日,一转眼到了隔天的正日子,她倒又闲下来,因为品级不够,她仍然不需要随行,和另外一个属官左赞善被安排在文华殿里值守,预备着太子祭完天地后回宫时的一些事务。 朱英榕带走了朝中所有中高级官员,附近的内阁、六科以及更外围一点的六部差不多都空了,整座皇城的前殿部分显出了少有的安静来。 天气阴沉着,朔风在外头狂舞,左赞善往外走了走,很快跺着脚回来:「好冷!又要下雪了,今年的雪真不少。」 展见星正在整理文书,微笑着接了一句:「瑞雪兆丰年。」 「也是。」左赞善点头同意,坐着找她又聊了几句。 展见星出于自己的缘故,一向与同僚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过她日常以埋头做事为要,少出头争风,也不道人是非,这样的性子再怎么也不会招人讨厌,所以无论在先前的六科还是现在的詹事府,人缘都还不错。 左赞善估得不错,大约盏茶工夫之后,真的有雪花轻飘飘扬了下来。 这雪一落,庭院内外就更显得静谧了,人在窗下坐着,几乎都听得见雪花落下时沙沙的声响。 警讯是忽然响彻,并且以飞一般的速度扩散到了全宫—— 「有乱兵!」 「已经打进京城来了!」 「杀人了!吴学士,梁尚书,天哪,脑袋滚出好远,都是血——那些乱兵全披了甲,都是哪里来的!」 「皇上,皇上,乱兵造反了——」 「快关宫门,落钥!」 「不行,太子呢?太子是不是还在宫外?」 「滚开,先关宫门,禁宫失陷,你担当得起吗?!」 「亲兵卫呢?亲兵卫,护驾!」 「天爷啊,外面真的乱了,那些兵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快,快逃——」 渐密起来的风雪中,宫城变成了一锅煮开的粥。 这祸乱起得毫无预兆,展见星丢下文书,和左赞善两个人跑出去,揪了几个人问,结果一人一个说法,两人不得其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乾清宫跑。 不管是什么样的乱子,当务之急,一定得寻皇上做主。 却进不去乾清宫。 常侍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出来,语调急速地道:「不瞒两位大人,刚才外面禀报进来,说太子殿下在大祀殿遇刺,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皇上急怒攻心,一下昏了过去,如今,是不能理事的——」 展见星恍然大悟,怪不得宫里一下子乱成这样! 「公公,那究竟是哪里来的乱兵,禀报的人可说清楚了吗?」 老太监这里的消息是准的,点点头:「说是蓟州卫反了。」 左赞善吃惊又糊涂:「蓟州卫?蓟州的蓟州卫?他们好端端的反什么?」 不是左赞善有意啰嗦,而是这个蓟州,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几乎就在京城的卧榻之侧,倘若真是蓟州卫反,那就可以解释为何兵乱来得如此突然了。 展见星做过一任江西境内的知县,脑中一转,已明白过来:「是宁藩!大宁关镇废弃后,大宁都司内迁至保定,治下二十二卫分散迁治于各卫所,这个蓟州卫,就是从大宁都司迁出来的!」 而大宁,正是宁王曾经的封地。 大宁都司废弃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将领都不知变更过几回,任谁也难想到,这支曾经的军卫居然始终掌握在宁王手里,而他如此沉得住气,潜心等待二十年,终于挑中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发动。 宁王善谋——这一句夸赞,不是白白来的。 他念着《道德经》,写着《大罗天》,蛰伏至今,终将满腔怨毒泻出。 …… 皇帝昏迷不醒,宫里的乱势压不下来,宫外面,就更乱了。 不知从哪来的消息,乱兵居然还不只蓟州卫一股,另有一批人跟着趁火打劫,在京里打了个乱七八糟,京城防务倒是响应了起来,但因为品级够得上的武官们也跟着太子去祭天了,现在还不知失散在哪,也不知保没保住命,这镇压便显得迟钝而力不从心,到处都乱糟糟的,越下越密的雪花里,有时连友敌都搞不清。 离开乾清宫以后,展见星跟左赞善也被没头苍蝇般乱跑的宫人冲得失散了,她有点茫然地在雪地里站立片刻以后,努力定下神,往午门处赶。 大祀殿在正阳门外,正阳门距午门最近,倘若朱英榕被人护送着逃回来,一定是奔着午门来。 午门沉重的城门已经关了起来。 第13章 亲兵卫指挥使已经派了卫队出去营救朱英榕了,但皇帝在宫城之中,保护皇帝是第一要务,城门不能不关。 稍好一点的消息是,展见星在午门城楼下看见了一些官员,他们是侥幸逃回来的,个个狼狈不堪,衣帽污损之处不必多说,展见星听了一些他们的对答,发现他们的消息也很混乱,逃命之中顾不得许多,只能确定确实有乱兵,而且已有官员罹难。 「太子殿下呢?可知太子殿下在何处?」她急急追问。 没人能回答她,谁也没想到祭天会祭出这样大的乱子,三千里的威胁陡然缩短成了三百里,事发得太仓促了。 不过起码,宫城之内有人能做主了,逃回来的官员最低没有低于五品的,很快分了工,约束宫人,分守各处宫门,又尽量再挤出一点人手去找寻接应朱英榕。 往好处想,朱英榕本是有亲军保护的,说不定已被搭救下来,只是一时还未来得及回宫。 马蹄声轰隆而来。 城楼上响起令人心慌的警号声。 敌袭! 「不对,不是蓟州卫,是代王府的崇仁郡王,他进过京,我认识他——崇仁郡王居然也反了!」 展见星霍然转头,顾不得忌讳,直奔城楼上而去。 「不可能——」 她反驳的声音顿住,午门下,十数丈之外,乌压压的一色骑兵,随胯/下马蹄如何不安分地扬动,将地上薄雪踩成一片污糟,马上兵士沉默如山。 所有兵士的最前列,拥着玄色斗篷的青年眉目英浓,正仰起头来,隔着风雪,与她打了个照面。 「快,准备放箭——」 「慢着!」 「有什么可慢的,展中允,崇仁郡王无诏离开大同就是大罪,何况还带兵到了城下,你难道还要替他说话?!」 展见星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比任何人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朱成钧,瞬息之间,她闪过很多念头,有少年时的相识相知,有成长后的渐远决裂,近三年以来,她只与他见过一面,那一面,是他对皇帝病体的猜测,是他称得上大逆不道的问话—— 她其实已没那么熟悉他了。 她心里空茫下来,究竟怎样想的,她自己也未必全然分辨得出,但她听得见自己坚决的声音:「崇仁郡王绝不是犯上作乱之人,其中必有误会,让我出去,我与他谈。」 「这可不行!」 「对啊,这时候怎么能开城门?」 跟着登上来的几个官员纷纷反对。 「那有绳索吗?」 官员们迟疑地对视了一下。 宁藩的乱兵不知有多少,这个时候,本已空虚的京城防卫是禁不起多竖一重敌的,倘若有人愿意冒险去谈一谈,不是不可为之事。 片刻后。 「展中允,事关你自己的性命,你可想好了。」 「是。」 展见星腰间系着绳索,两个士兵在上面拉着,把她从城楼上放了下去。 这不是个易行的活计,她两次拍在朱红的墙面上,等真的下来时,又差点绊一跤。 她努力稳住了身形,解开腰间的绳结,往朱成钧的方向走去。 城上城下,两边睽睽的众目注视着她。 展见星行至马前时,停步,她没行礼,朱成钧已甚有乱臣贼子的嫌疑了,她不需要行礼。 她只是仰起头来,沉声发问:「郡王爷,你犯禁进京,可知罪同谋反?」 朱成钧深深地注视着她,没有回答。 好一会之后,他才微微低头,把自己的斗篷掀开来,露出里面一张闭着眼睛也看得出惊恐的小脸。 「殿下?!」 巨大的惊喜迎面拍来,展见星情不自禁地趋前,她是真心系着朱英榕的安危,他不但是国朝尊贵的太子,也是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倘若失陷于乱兵,那是太残酷的遭遇了。 但她的心脏在片刻的松弛之后,又提了起来,因为她叫出的这一声音量不小,朱英榕却毫无反应,眼睛仍旧闭着,脑袋歪歪地贴在朱成钧胸口上。 「殿下怎么了?可是受了伤?」 朱成钧低头看了看,从斗篷里把他拎出来——是真的拎,他不会抱孩子,然后晃了晃。 朱英榕的小身子在他手里像个没生气的泥娃娃般摇摆两下,脑袋仍旧垂着,眼睛也不曾睁开。 展见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殿下?」 难道人虽然救了回来,但是已经—— 她不敢想下去,连声音都紧绷着放轻了。 朱成钧腾出一只手来,揪住朱英榕的脸颊,一掐。 朱英榕似乎吃痛,单薄的背脊抽了抽,随后又没了动静。 第14章 朱成钧想了想,又要去掐他的人中,展见星盯着朱英榕一下没敢错眼,已经看见刚才那下,忙道:「郡王爷,别,我们快进宫找太医看一看吧。」 至少已经确定了朱英榕还活着,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太子?」 「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是,是,看那一身冕服——快,快开城门迎殿下进来!」 十数丈的距离不足以听清这边的说话声,但朱英榕那一身织有章纹的华贵衣裳太显眼了——他头上的冕其实没了,不知丢在了哪里,不过这已够城墙上的官员们在朱成钧那一拎之下确认他的身份了。 官员们都是狂喜,有一个年纪大的老臣甚至腿一软,直接跌跪在了地上,他一时都顾不得要爬起来,只是激动地举起手,声音都哽咽了:「皇天保佑——皇天保佑啊!」 「快快,我们去接太子回来!」 风雪不减,但官员们再也不觉寒冷凄惶,个个心头一片火热,太子未失,国本就在,众人的底气就在。 急促着要往下跑的脚步中,也有官员性情谨慎,阻止道:「等一等,别急,你我还未看清殿下的面目,万一是崇仁郡王另寻孩童冒充,意图骗开城门——」 「哎呀,不错,钱大人所言有理。」 官员们才从乱兵的屠刀下逃出,余悸犹存,被这一提醒,不由又都住了脚步。 「那就等一等,不过也不必心忧,展中允正在跟前,他是詹事府属官,绝不会把太子认错的。」 「说的是,等展中允过来就知道了。」 商议过后,官员们勉强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又都努力伸长了脖子够着往外望。 朱成钧下了马。 他单手夹着朱英榕,往前走,他一举步,后面的兵士们跟着动。 官员们遥遥望见,一下子都紧张起来——哪怕是一群普通人这么同时动作也会令人生出压迫感来,何况是弓甲齐备的骑兵,才经过一场厮杀的兵士们沉默着,但并不安宁,军阵里仍流淌着一种压不住的鼓动气氛,略一动,残酷萧杀之势便破开风雪,压地而来。 朱成钧察觉,转头道:「孟师傅,你们暂且候在此处。」 他侧后方一个中年男人在马上沉声应诺:「是。」 展见星跟着抬头望去,才发现这居于副将位置的男子竟是代王府仪卫司的孟典仗。 眼下保护太子进宫要紧,她来不及多看多问,连忙转头,跟着朱成钧继续往前走。 雪花落在脸上,沁凉轻柔,她已镇定了下来,心头涌动上另外一些情绪,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又似乎觉得都不必说。 她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果然不是而已。 「诸位大人,请开城门,崇仁郡王将太子殿下救回来了!」 将到午门时,她仰脸拱手,扬声喝道。 官员们等这一声已久,七嘴八舌地互相催着「快快快」,又咚咚往下跑。很快,西侧的朱门打开了,官员们一窝蜂拥了出来。 「殿下!」 「天佑殿下!」 跑在前面的已经看清了朱英榕窝在朱成钧肩头露出来的半边侧脸,这一下彻底安下心来,欢喜之情不必细说。 朱成钧脚步没停,径自往里走,他带回太子,已在最大程度上摆脱了自己不轨的嫌疑,诸官员不敢拦他,小跑着一路跟上,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又小心翼翼地发问:「殿下怎么了?」 朱英榕仍在昏睡,任由十来双眼睛担忧地盯在他身上。 「暂时不知,但郡王爷捏过殿下,殿下是有反应的。」展见星代为解释,「下官想先去乾清宫,找太医看一看。」 皇帝的病势沉重到祭天都不能去,身边必然有太医随时等着侍奉。 「好,好,快去。」 众人的心思都挂在朱英榕身上,一时倒没人想得起问朱成钧怎么会带兵进京,这问题必然要弄清,但不是现在,皇帝与太子的身体安危才是第一桩大事。 …… 此时的乾清宫戒备极其森严。 跟随而来的大部分官员都并未获准入内,只有抱着朱英榕的朱成钧、作为太子属官的展见星以及两个老臣被放了进去。 进入以后,一个着青色鞠衣,肤白俏丽的贵妇人率先扑迎上来,泪光闪烁:「太子真的救回来了吗——啊,大郎!」 她惊喜难抑地脱口而出。 展见星一怔,往旁边回避,她身侧两个老臣慢一步,也忙跟着侧身。 他们未见过这贵妇人,不过看打扮猜得出是宫中后妃。至于展见星,她是一见之下已经认出了,这宫妃正是钱淑兰。 钱妃自己倒不甚避忌,指挥着人将朱英榕接过来,带进里间,就赶忙叫道:「赵太医,快为太子诊治。」 第15章 「是。」 有后妃在,外臣们不便进去,只能站在宫殿角落里焦急地等待着。 朱成钧也没进去,他自己单独站了一个角落,把又是雪又是污泥还有暗沉血迹的斗篷解开脱下,随手扔在脚边,然后甩了一下胳膊。 展见星原和两个老臣站在一处,觉得他那一下甩得有点不对——是抱着朱英榕的右手,看上去是抱了一路,发酸所以如此,但她注意到,他嘴角跟着抽动了一下,似乎是不耐烦,又似乎是有点吃痛的样子。 「郡王爷,你怎么了?」她忍不住走过去。 朱成钧抬眼看了下她:「没事。」 但展见星已看见他手臂内侧破损的衣袖,她一惊,伸手拉起他的手臂,这一下看得分明,那里不知是为什么利器所划,绽裂几层衣物,血迹鲜红暗红,叠浸在袖子里。 「你受了伤,怎么不早说?!」她一下急了,扬高了声调。 朱成钧眉梢都没动,道:「不重,忘了。」 「流这么多血,还说不重——我看看。」 展见星埋头,小心地把他的衣袖往上捋,但外面两层还好,最里面的里衣却被血迹黏结在伤口上,她试图要揭开,比划了两遍,不得其法。 朱成钧无所谓地把手臂伸着,由她折腾。 展见星定了定神,想到主意,走开去问一个内侍讨了点热水来,在热水的帮助下,终于把糊在伤口上的衣袖扯了开来。 露出内里一道斜贯伤口,两寸余长,皮肉外翻,裂口当中,还在轻微地往外渗着血。 从战场的角度讲,这种伤确实不算重,但仍令展见星抽了口凉气。 「你刚才怎么还用这只伤手去抱太子殿下?」 「天冷,忘了。」朱成钧仍是差不多的一句。 他倒不是有意敷衍,一路疾奔厮杀,他全身的血液都处于沸腾之中,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人不大容易察觉到自身的伤痛,直到进入乾清宫里,这里的宫室因燃着地龙而有如暖春,他的痛觉才被唤醒。 展见星也没办法真的埋怨他,低声道:「你等一等。」 她又走到里间门边去,请求守在帘外的内侍通传一声,看能不能请太医出来看一看,或者至少讨点伤药。 内侍答应着进去了。 一会儿后,钱妃的声音隔帘响了起来:「崇仁郡王受伤了?」 展见星一愣应道:「是,请娘娘开恩。」 「崇仁郡王救回太子,是有功之人,应该的。」钱妃很和气,「展大人,你稍候片刻,赵太医正给太子开着方子,待写好,本宫就叫他出去替郡王诊治。」 「多谢娘娘。」 两个老臣忙挤过来问道:「敢问娘娘,太子殿下贵体如何?」 「赵太医说,太子受惊过度,以致昏厥,先开一剂安神汤试一试,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钱妃的声音里透着放松。 帘外的人闻言也都松了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 展见星走回到朱成钧身边,不放心地把他从头打量了一遍。 她怕他有别的伤处,自己又忘了。「郡王爷,你还有哪里痛吗?」 「没有。」 钱妃没有诓人,这两句话的工夫,赵太医也就挎着医箱出来了。 他把朱成钧的伤势看过,就一边很利索地往自己的药箱里找药,一边道:「郡王爷的伤不要紧,我这里有配好的现成的伤药,每日按时替换包扎,大约养半个月就能愈合,只是注意这段时日伤口上不可沾水,饮食上也要以清淡为主。」 展见星认真地听着:「有劳太医,我记下了。」 赵太医一怔,旋即呵呵一笑:「展大人记下也行,回头转告郡王爷的侍从便可。」 展见星才反应过来以她目前身份不太适合答这个腔,不过话已出口,她也不觉介意,只是应了一声。 赵太医把找出来的药瓶塞子拔掉,里面是磨好的药粉,朱成钧的伤口已经冲洗干净了,他不必费事,直接上药就行,但还未及动手,里间忽然传来钱妃惊喜的叫声:「皇上,皇上的手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 「是,老奴也看见了!太医,快,快看一看,赵太医呢,」应声的老太监掀帘催道,「赵太医你也快来看一看!」 里间不只一个太医,但赵太医是资历比较深的,所以老太监要叫他一起进去会诊。他忙把药瓶塞给展见星:「展大人,劳烦你替郡王爷把药上一下,撒上去就行了,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要紧!」 说完药箱也顾不上拿,匆匆跑了进去。 两个老臣不敢进去,但也凑到了帘边,翘首以盼着。 展见星没回头,只是站在角落里,把药瓶捏着,小心地慢慢往外倒。 第16章 她这样动作,势必要凑到朱成钧的手臂跟前,也无可避免地近距离直面他血肉绽裂的伤口。 她蹙着眉。 眉心忽然被人一点。 「展见星,你有点奇怪。」 展见星全副精神都在药上,连他的动作也顾不得说,只随口道:「我奇怪什么?」 朱成钧往前微倾,声音低沉地响在她的耳边:「你又不喜欢我,我流这一点血,你为什么就快哭了一样?好像你多心疼我。」 展见星手一抖,一坨药粉撒在他伤口上。 她:「……」 「郡王爷慎言。」 展见星这一句回得低而仓促,在乾清宫这样的尊荣之地,一帘之隔,就是世间至贵的天子与太子,他居然冒得出这种话来,她自然应该感到惊慌——至于这慌乱里,又有几分是被切中了心事的气短,那就不必细究了。 虽然她自己心里明镜一般。 她低着头,只管安静地替他上药。 朱成钧也不响了。 待她弄好了抬头时,便对上他一张木脸。 旁人眼里意义上的木脸——奇怪的是她可以准确分辨出里面的不悦,懊悔,与夹杂着的一点点悻悻。 是自觉失言而颜面无光的样子。 那两句话大约也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她不回应,收又收不回去,结果就干干地摔在了地上,摔出一片灰扑扑的尴尬。 他毕竟是二十好几的成人了,不如十来岁的时候百无禁忌,多少——是要面子的。 「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朱成钧忽然问她,眼神冷冷地带着不快。 「……」 展见星确实是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她不可能承认,低一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道:「郡王爷误会了,下官不敢。」 她这一句就镇定得多。任意关系的两个人之间,大概都有个此消彼长的意思,她不愿意这样形容,但似乎也只能说,这一刻,占上风的是她。 无论他看上去多冷多凶。 朱成钧不信,他明明已经看见她眼底漾开的波纹了,像清澈的湖水被微风拂过,还跟他抵赖。 脸都不红地。 「你——」 「郡王爷,皇上命您进去。」一个内侍小跑着出来传唤。 有这一声,可知皇帝是真的醒了,那别的一切都要朝后放。 朱成钧收了话头,跟在他后面往里走。 里间,皇帝躺在龙榻上,已经听了老太监简短的汇报,知道了朱成钧带兵进京之事,因此一见到朱成钧进去,他劈头就问:「你带了多少兵马来?」 这一句快而气息浊弱,皇帝醒是醒了,但身体虚到了极致,说句话都很费劲。 朱成钧半跪下来行礼,道:「八百。」 「八——什么?」皇帝怀疑自己过分虚弱,以至于听力也不行了,「八百?咳——大同留守的兵马至少在五万之数,你就借到这么点?」 事实上朱成钧无权插手地方军政,但非常时期,皇帝哪里顾得上追究这个,巴不得他带来的兵马越多越好。 「没有借,我带的是我的仪卫,加上代王府的,能用的全部来了。」朱成钧想了一下又补充,「马不够,我只是去抢了点他们的马。」 皇帝脑袋昏沉,感觉随时又要晕过去——八百,带着八百个兵他就敢来勤王了! 而他用这么点人,还真的把朱英榕给救了回来。 皇帝看了一眼被宫人抱在床尾处让他看视的朱英榕,乱跳的心脏终于安定了点,京中仍在乱战,这时候没工夫多问那些细枝末节,他喘了两声,就吃力地道:「九郎……朕不能支,京中兵马,暂与你节制。旗牌此时无暇去取,朕赐你宝剑一柄,允你便宜行事,作乱匪人,皆可,格杀勿论——」 说完这道口谕,皇帝只来得及示意地望了老太监一眼,就又支撑不住地真的陷入了昏迷。 老太监脸色凝重地默默捧来一把宝剑。 这即是所谓的尚方宝剑,不过它实际并不像戏文里那样常常应用,皇帝真正会赐下的,是王命旗牌,授予武将即作为调动指挥军队的凭证,一般由工部制作,赐下时会一并任命专门掌旗牌的旗牌官,有一整套严格的发放与缴回制度,也因此正乱着的时候,去找它就很费时间了,皇帝虚归虚,脑袋没糊涂,当机立断地直接给了宝剑。 朱成钧双手接过,就转身往外走。 展见星与两个老臣站在帘外,皇帝声音低微,以他们的距离听不见里间说了什么,但捧剑而出的意味三人一下子都明白了,两个老臣没什么可说的,太子虽救了回来,外面可还乱着,总得有个身份足够的人出去主持局面。 「郡王爷,你才受了伤!」展见星下意识移动脚步拦了一下。 第17章 朱成钧眼神斜睨,在她清冷而关切的面容上定了一定,他无法对此无动于衷,而且思绪顷刻间就带着妄意在心中兜了一个整圈,但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见到她自觉失态地往后退去,他心中跟着就淡了下去。 只余下一点寻不到出口的焦躁,令他漠然启唇:「那又怎么样?展大人,你要么就不要管我。不然,总这么心口不一,不嫌累得慌吗?」 说完他就扬长而出。 展见星:「……」 这下轮到她觉得颜面无光了。他恐怕不知道,他想叫她不痛快,那也是很容易的。 她呆在原地无话可说。 两个老臣好奇地往她面上张望,她出身代王府的事在朝中不是秘密,许多人都知道,但两人这对话的口气——怎么说,说正常不正常,说结仇又不像,听上去就是怪怪的。 展见星没法解释,只好勉强把脸皮放厚,当做没有察觉。 …… 时间一点点推移。 雪日的暮色比平常来得更早,乾清宫外的广场连着天际已是一片暗沉,只见鹅毛般的雪花无穷无尽地纷扬下落,似是要将天地都掩在其中,连着那些残酷的叛乱血腥。 不是没有好消息。 方学士等位份更隆的官员陆续返回了宫城,他们作为重臣,祭天时的站位更接近朱英榕,所以比先进宫的那批臣子更危险,直到朱成钧出宫带着仪卫,凭着皇帝信物一路收拢沿途的混乱京军,一路肃清乱兵,幸存的大臣们才终于找到机会,从各个躲藏的角落奔逃回来。 皇帝再度昏迷以后,还没有醒来。 但朱英榕醒了,展见星也因此移动到了暖阁。本来是钱妃在一意照顾安慰朱英榕,朱英榕刚醒那阵没怎么缓过神来,呆呆地接受了,待一碗安神汤喝下去,他明白过来,就不愿意了,要到皇帝跟前去,但皇帝这时候顾不了他,他只得退而求其次,要了自己的属官。 他不要展见星怎么服侍他,只是要个信任亲近的人陪着。 「殿下,别怕,崇仁郡王救了您,您现在已经安全了。」展见星站在窗下炕边,低声安抚着他。 朱英榕止不住颤抖:「……嗯。」 他身上没有伤,纯粹是吓的,虽然回到了温暖安宁的环境中,衣裳也都换过了,眼神中仍带着掩不住的余悸,好一会儿后,才正式回出一句话来:「我知道。」 又再过一阵,慢慢捡回一点太子的威仪自觉,问她:「外面怎么样了?叛军都被打败了吗?」 展见星道:「皇上派郡王爷去了,殿下放心,应该就快平定了。」 宁王选的时机再绝妙,无法弥补实际兵力上的差距,当下的京城防务再空虚,也不是一个蓟州卫可以硬撼的,战线一拉长,对他们就很不利——因为他们没有在最占优势的叛乱初始抓到朱英榕。 丢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筹码,叛军的败势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不过也得防着宁藩是不是还有后手,比如在别处还埋伏了军队之类,所以展见星虽对朱成钧有信心,也存着些忐忑。 间隙里,她运目往窗外望去,天色更黯了,廊下挂着宫灯,廊外只觉是一片雪光。 雪还没有停,他还带着伤呢。 这一想她自己也觉得口不应心,便不该多这一番思虑,但一边这样想着,她的视线仍时不时往外投望。 内阁九卿的重臣返回了大半,因皇帝未醒,他们不得钧令,不能入内,都聚在廊下等着,展见星也能听见一些他们的交谈。 大致分为三类,担忧皇帝病体的,议论京中形势的,以及怒斥宁藩的。 朱英榕也在听着,又扭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了望,道:「……展中允,天黑了。」 他又有点害怕起来,这种心理创伤不是那么好去除的,展见星及时回神,道:「殿下别担心,外面守卫众多,叛军就算尚未平定,也万万闯不进来。」 朱英榕听着她镇定的声音,才好受了点。但过一会又道:「我想看看父皇。」 皇帝躺在更里面的里间,正由太医们救治着。这间暖阁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小憩之用,皇帝又昏过去以后,朱英榕就被移到了此处。 朱英榕的恐惧不只来自于此前的兵乱,也有对父亲安危不明的忧虑。 对于这一点,展见星就没有办法了,她的忧虑也不下于朱英榕,没表现出来,尽量如常道:「太医们都在努力,皇上若醒转,殿下在这儿就能听见,里间忙碌,臣陪您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朱英榕懂事,勉强应道:「好吧。」 时间又不知过去多久,中间老太监叫人送了些吃食过来,但朱英榕一口也吃不下去,他出奇的早慧令他有了与成人一般不详的预示。 皇帝仍未醒来。 第18章 但朱成钧居然回来了。 他未进来,在外面被大臣们围着说话,展见星竖着耳朵听了两句,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恰此时朱英榕也起了好奇之心,向她道:「展中允,我想出去看一看——嗯,王叔。」 展见星轻咳一声,顺水推舟道:「好,臣陪您去。」 朱英榕从炕上下来,牵着她的衣袖出去。 朱成钧站在门槛外,他的形容与先前比,没多大差别,只是身上落的雪更多些,头发上都凝了冰晶,晶莹剔透的,并不狼狈,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那布包实在脏污得很,与他格格不入,叫人不想看第二眼。 听见动静,他转了头,只见帘边一大一小,他没管小的,只正捕捉到了大的似无意但又快又稳地扫过他全身的视线。 他眯了眯眼。 骗子。 还说不心疼他。 他就算认了自己自作多情,但是,总不会到产生幻觉的地步罢。 哼。 大臣们的注意力则都在朱成钧手里提着的那个布包上,有人已有所感,问道:「郡王,这莫非是——」 朱成钧「嗯」了声,要打开,又顿了下,看了眼展见星,展见星蓦地会意,拉着朱英榕半转过身,道:「殿下,您别看。」 朱英榕不解:「为什么?」 「恐怕是叛军的首级。」 朱英榕一颤,虽转过了身,也忙把眼睛闭上,不敢说话了。 展见星亦有一点心悸,不敢直面,只略微用一点余光向后面瞄着。 朱成钧已将布包扯开,提溜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来。 果然是个人头。 天气冷有冷的好处,那人头与颈项分离处的血污已呈凝结状,不曾往下滴答什么,看去便没那么可怖——当然,只是相对而言。 大臣们虽然见多识广,毕竟都是文臣,心里有了谱,一时也接受不了这么直观的视觉冲击,纷纷骇然向后退开,过片刻后,缓过神,方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聚拢了一点。 「郡王,这是谁?蓟州卫的指挥使吗?」方学士发问。 方学士久在中枢,不认得多少地方上的武官,而这么一颗脑袋,也无法从衣饰辨别,方学士便只能以常理推断。 若非首领,也不值得崇仁郡王亲手特地提到乾清宫来罢。 朱成钧却摇头:「不是。指挥使还剩了口气,活捉了现绑在午门外。」 方学士一喜:「如此大善!」 另外几个大臣也纷纷露出振奋神色。 方学士忙又问道:「那此人是?」 朱成钧低头看了一眼:「我也不认识。他跟乱军混在一块儿,我在正阳门附近遇见,打了一阵,我府上的孟典仗一箭射死了他,剩的几个乱兵慌了,本来掉头要逃,京军有人去割他的头颅,那几个乱兵一看,又跑了回来,想抢,他们比别的乱兵都厉害些,后来都杀了,没能留下活口。」 他说得平常,连个修饰的词都没有,但正因其语淡,那股酷厉之意更无遮无掩地透了出来,通过他这两句平铺直叙,仿佛能亲见当时现场无情的杀戮。 朱英榕腿都有点发软了,从史书上所知的再多战争抵不上发生在身边活生生的实例,就在几步开外,甚至还有一个才割下来的新鲜脑袋—— 「展中允,」他颤着声问,「京军平叛,已经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割人的脑袋?」 展见星低声道:「为了军功。兵丁以杀敌首级计军功,谋升赏。」 朱英榕还在习字阶段,以学圣人言为主,这种实际政务中的操作他是接触不到的,闻言才明白过来,不过随即就以天生的聪慧言道:「人不是王叔府上的人杀的吗?他们跑去割首级,是不是就是抢功了?」 展见星讶然而赞许地点头:「殿下说的是。」 她不通兵务,但亲历至此,也觉得京军十年未经战事之后,似乎出了一些问题,朱成钧一个外藩临时进京能及时救出朱英榕来,这些京军过了大半日了,没压得下去叛军的势头,得朱成钧持信物出宫之后,才把他们整顿起来,狼狈之极的大臣们也才得了机会能逃回来。 平叛不行就罢了,争功倒是一把好手,叛军都打进京城来了,大局未定之前,哪有收集首级的工夫——至少朱成钧手下的人必然没干,所以孟典仗杀敌之后,才轮得到京军上去捡漏。 这时不是细究那些的时候,大臣们只在忍着不适,努力去辨认那个人头。 他们都认同朱成钧的判断——这个人必定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他一死,叛兵胆气丧尽,意欲奔逃,但是京军去割他的头颅,行径残忍,超出了叛兵的心理预期,叛兵仅剩的一点血气被激起,明知此人已死,反而又掉头来夺。 其中闻尚书资历最深,太宗朝入仕,如今已是三朝老臣,他眯着昏花的眼,不怎么确定地,慢慢冒出来一句:「此人……似乎有些肖似宁王世子?」 第19章 在场所有人尽皆耸动! 方学士失声道:「我不曾见过宁王世子,老天官,你快再仔细瞧瞧,果真是他吗?!」 「老夫只见过一次,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闻尚书一边回答,一边烦恼又惊疑地揪着自己的胡须。 他顾不得忌讳,凑近了,瞪大眼又去细看,但这么多年过去,宁王世子若是囫囵个儿站到他面前,他还能扒拉着记忆角落,凑合认一认,就提来这么个头,一切辅助特征都没了,闻尚书记性再好,又如何能就此肯定? 只能说,这要真是宁王世子,就——就简直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朱成钧拎着那个人头晃了晃,向闻尚书确认:「是他吗?」 闻尚书不敢轻易点头:「老臣——老臣实在记不清了。」 「蓟州卫的指挥使呢?」方学士回过神来,有了主意,「宁王世子若真偷潜至京畿附近,混在蓟州卫里主导叛乱,他必然认得,提他来认!」 「对,对。」 当下便有性急的大臣要出去找人传话,有些乱糟糟的情形里,只见东边帘子一动,一个宫人走了出来。 「皇上有命,令太子殿下,郡王爷与诸位老大人入内。」 「皇上醒了?」 「这可太好了!」 众人都是一片欢喜,暂时顾不上人头不人头的了,忙忙都要进去,朱英榕冲在最前面:「父皇!」 朱成钧悠悠地提着那个人头跟在后面,方学士一时都未反应过来,待越过暖阁走进里间,他一低头,忙哭笑不得道:「郡王爷,您这个——」 怎么好提到重病的皇帝榻前呢! 朱成钧才转了身,见到传话的内侍跟在侧边,就往他手里一塞:「你先拿着。」 内侍魂飞魄散:「……!」 不敢扔,骇得眉毛眼睛都移了地方。 朱成钧不管他,转身径自继续走了。 「老臣参见皇上。」 「皇上——呜!」 皇帝果然已经醒了,睡在枕上,眼睛半睁半闭着,大臣们挨挤着,到龙榻前跪下。 「诸位卿家,受苦了。」 皇帝虚弱的声音从床头处响了起来。 「皇上——」方学士带头叩首,才说了两个字,就几乎哽咽,「臣愧不敢当,都是臣等之过,未能及时查知宁藩阴谋,令太子殿下身涉险境,若非崇仁郡王及时赶到,臣百死不能恕过!」 「臣等有罪——」 他身后的几个大臣一齐顿首请罪,乃至有当场激动至痛哭的。 其中相当一部分情绪是出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发泄,整个朝堂的精力都集中在塞外与瓦剌的战事上,谁能想得到奇祸起于腹心,竟连一国太子都几乎失陷,这罪责之大情形之严重,尤胜于丢疆失土了。 「唉,怪不得诸位爱卿,朕也有些疏忽了。都起来吧。」 有了皇帝这一声,大臣们才陆续站了起来,但情绪不能一时收尽,有人还在抹着泪。 一屋子不能自抑的充沛情感中,只有朱成钧不为所动,他站起来以后,就往原地一戳,他侧后方有六十来岁的闻尚书,见惯无数官场风云的老人家眼角都滚出两滴热泪,他连个表情都欠奉。 这对比,忒鲜明了。 偏他还站在前方,比他还前面的,只有朱英榕了,朱英榕那小小的身子又哪里挡得住他。 皇帝将眼皮掀起,看了他一会。他不是先帝,没有那份仁心与闲情去真正关注宗藩,不过是觉得朱成钧可用,顺手的时候才用一用,没想到无心插柳,最终用出了这个擎天架海的效果。 皇帝手指动了一动:「九郎,你往朕跟前来——坐下罢,朕这么看你费劲。」 宫人搬了椅子来,朱成钧便在床前坐下。 皇帝喘了口气,道:「朕一醒来,便听人说,外面已平定了?」 朱成钧点了个头:「乱兵约在六七千人,能抓的抓了,抓不了的杀了。我分了几路人马,叫他们继续在京城里巡视,找一找漏网之鱼。」 「好……很好,朕这一觉倒是睡得值。」皇帝无声地笑了笑。 「你如何知道京里会出事?」 这个问题其实早该问了,只是先前平叛要紧,皇帝在得知朱成钧只带了八百人进京以后,虽然嫌少,但也可断定他不是如宁藩一般起了反心,便立即放权,此时这一声问出来,也只是单纯地问一问。 朱成钧回道:「我在江西留了点人。豆.豆.网。」 他说得简短,不过皇帝思路迟缓而自然地替他补全了——宁藩不安分在瓦剌之先,朱成钧忽然被调回大同,他出于对宁藩的戒备,私下留个把人监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至于更细节的问题,比如怎么探听到宁藩如此机密的消息,皇帝就不至于去追究了。 第20章 「原来如此,亏得你周全。」 皇帝想说点别的什么,闻尚书挂念着那存疑的「宁王世子」,加上觉得皇帝的状态实在不详——皇帝看上去清醒,几句话说得也很明白,但他进来时细心地留意到了一旁太医们的表情,没有一点对终于将皇帝救醒的欣喜,而是个顶个的沉重。 两者结合起来,他实在控制不住地去想到了那要命的四个字:回光返照。 闻尚书不愿相信,也想提振一下皇帝的精神,见着话缝,顺势插言道:「皇上,崇仁郡王带了一颗人头回来,身份不太一般,老臣认了认,竟似乎是宁王世子的模样。」 皇帝眼神幽幽一闪:「当真?!」 他显然十分注重这个消息,连头也微微抬起了,只是随后又倒回了枕上。 闻尚书忙道:「自先帝朝以来,宁藩未曾入过京,老臣不能十分确信,已着人设法寻认识宁王世子的人来了。」 皇帝迫不及待地转目向朱成钧:「头呢?拿来——朕认得他!」 群臣纷纷反应过来:皇帝少年时很得太宗宠爱,是跟在太宗身边长起来的,就算宁藩离京久矣,他见宁藩中人的次数也比别人都多些。 忽然倒霉被塞了个人头的内侍正在外面转圈,丢又不敢丢,想给别人谁肯接手,这时听见传唤,忙战战兢兢地弯腰进来了。 皇帝就着他的手,盯着看了一会,渐渐绽出笑来:「正是他——好,老天有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闻尚书见朱成钧寡言,也不就势邀个功,在一旁代为把他先前那番话说出来了,又道:「——皇上说得对极了,真是老天有眼,宁王世子胆大妄为,私离封地,犯上作乱,谁知道天命皆在皇上,他费这好一番心机筹谋,结果竟糊里糊涂地就把命断送了,直如跳梁小丑一般。」 对有志造反的人来说,事败身死多多少少是有预想过的念头,死未必有那么可怕,说不准还打算搏个轰烈,但自谓是个英雄,却死成了这么个无声无息的笑话,若泉下有知,那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造化的安排,有时胜过一切人力算计,室内众臣面面相觑,思来想去,最终也只能想到两个字:天意。 天意啊…… 皇帝的心中也闪过了这两个字,他因短暂的激动,脑中出现了一阵空茫,身体轻飘飘的,而于这轻飘之中,他又好像十分清醒。 清醒到他清楚明白:他的时候,到了。 他十分不舍地盯着龙榻前紧紧挨着他的朱英榕看了好一阵,才移去了朱成钧身上:「九郎,朕把你从江西调回,丢在大同,一丢这么长时间,也没与你个说法,你心里怨不怨朕?」 朱成钧无所谓地道:「不怨。」 「朕是想看一看你,如今看,是朕多虑了。」皇帝自语般地解释,片刻后又道,「不过,朕也没有白费功夫……朕总算能放心一点。」 身体的每况愈下,他自己体会得最深,他怀抱着不甘的希望,觉得会治好,但于内心深处,他控制不住地着急,所以他坚决要打瓦剌,他全身心扑在政务上,但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 他深深地,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吕蒙正说,人有旦夕祸福,朕身为天子,也概莫能外。朕殚精竭虑,日夜不敢松懈,谁知最后留给大郎的这个时局,还不如先帝留给朕的……」 「皇上!」方学士承受不住,哽咽道,「皇上千万别说这样的话,皇上是操劳过度,才损伤了龙体,宁藩狼子野心,偏捡在这个时候犯上作乱,如何怨得上皇上。」 皇帝笑了笑,道:「朕知道。朕自登基以来,励精求治,自问到列祖列宗跟前,也交待得过去。但天不与朕时日,朕,也无可奈何啊。」 这个话意已分明是在交待遗言了,臣子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眼泪纵横下来。 皇帝真是明君,但时局仍然走到了这一步,大军悬在塞外,功业未成,宁藩反旗已亮,宁王世子一人伏诛,余下父子兄弟仍在江西,顷刻图穷匕见,若问皇帝有什么决策出错致使如此,实在并没有,群臣心中,仍旧只想得出那个词:天意啊。 天意,奈何。 「方卿,拟旨。」 第一道是传位诏。 第二道是进封朱成钧为代王,复代王府两护卫。 第三道,召泰宁侯大军回朝。 第四道则在皇帝嘴里沉吟着:「汪家,汪家……」 方学士努力平稳着颤抖的手腕,目视皇帝,等他的下文。 「——罢了。」最终,皇帝没有说出这第四道来,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床榻边仓皇到脸色惨白的朱英榕,向着跪了一地的人道,「太子年幼,朕,只能托付于诸位了……」 话音落,皇帝的手,颓然垂了下去。 第21章 这一夜有许多人彻夜未眠,有一些人永远闭上了眼,再也不会醒来。 天,终于渐渐亮了。 彻夜未眠的朝臣们仍然不能休息,要做的事太多了,说是千头万绪都嫌轻巧。 天色放了晴,耀目的阳光照在宫城层叠的飞檐垂脊上,大行皇帝的丧仪,幼帝的登基大典,整个京城戒严,过筛子一样继续打捞叛兵的漏网之鱼,待到这最要紧的三件事终于理出个头绪,一件件有序铺开的时候,奉天殿屋顶上的积雪已经化尽了,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璨璨生辉。 春寒料峭的二月初,登基大典的各项礼制筹备完毕,朱英榕着衮冕,祭太庙,告祖先,御奉天殿,在响彻午门的钟鼓声中,成为立国以来最年幼的一位皇帝。 大位虽定,京中被蓟州卫搅得人仰马翻的人心并没有跟着安宁下来。 不论是位高权重的朝中大臣,还是最普通不过的贩夫走卒,都没有准备好在外患未平,内忧又起的情况下,再来面对这个幼主临天下的局势。 于是于诸般事务的忙碌之中,渐渐不知从哪刮起了一股风声:皇帝年幼,不能临朝决事务,当自宗室择一长辈在京坐镇摄政才好。 这个说辞在暗地里流传着,最终化为了一封奏章,正式出现到了朝堂上。 朱英榕是事后才听说的。 他确实年幼,如今的政务皆由皇帝留下的内阁班子代为处置,大臣们怕他这根幼苗再冻着饿着出个意外,连大朝这种做做样子的朝会都不敢叫他去上——也是吸取之前郊祀险些遇刺的教训。 新君太小,每日吃饱饱穿暖暖,在文华殿里听学士们讲一讲经义,好好长大就够了。 至于这种一看就居心叵测的奏本,在内阁就被打回去了,根本到不了朱英榕跟前。 但持这种言辞的御史言辞渐渐激烈起来,乃至有参劾方学士等是为了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天下的目的才不允的,这话太重,方学士等受不起被与操莽一流人相提并论,以人臣身份,也不便再隐瞒,便到文华殿来请罪来了。 当然,请罪不过是个名头,实际是讨个说法。 朱英榕对父亲留下的顾命大臣们很敬重,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几句,待到方学士等人自觉颜面有光,站起来了,他想一想,问道:「方先生,这些人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方学士叫扣上那么顶大帽子,心里也有火气,直接道:「臣以为多半是。」 「那是谁呢?」 方学士犹豫了一下:「这个臣暂时还不知,也不敢妄言。」 但另一个姓陈的学士拱手道:「皇上,臣以为代王盘旋京中多日,如今京中叛兵已平,当令代王返回封地了。」 朱英榕一怔:「代王叔?」 搜捕叛兵这件事一直在朱成钧手里,这有他先前行事的余威,也有朱英榕的默许,叛兵在京城为祸不算十分深重,但造成了极深刻恶劣的影响,几乎将京中居民那份「天子脚下」的自矜彻底摧毁,官宦人家尤其损失惨重,朱成钧有事没事带一队人在京城大街小巷上溜达,官民们看见他还怪有安全感的。 加上许多国事繁忙,一时间,也没人想到该请他回封地了。 但陈学士这句话在此时一出,虽未明言,可是那个隐含的意思在场诸人都听明白了:陈学士以为,这个「摄政」的提议就是朱成钧搞出来的。 毕竟诸藩之中,只有他就在京中,最方便搞事。 朱英榕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陈先生的意思,朕知道了,待朕想一想。」 陈学士上前一步,强调道:「皇上,代王倘若知礼,应当主动前来向皇上辞行才是,他拖延至今,不知其居心何也。」 方学士迟疑片刻,倒是道:「臣看代王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人心叵测,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朱英榕沉默下来,他有些难以决断。 「让朕想一想。」他最终还是道。 …… 诸位学士都退出去了,跟随他的属官们重新进来。 朱英榕忽然眼睛一亮,把别人都遣出去,独独留了一个下来:「展中允,朕有话想问你。」 朱英榕登基做了皇帝,展见星的日常和从前没多少变化,仍旧侍从左右,见问,她便凝神倾听:「皇上请说。」 朱英榕站起来,从宽大的御座上下来——他其实还没习惯坐那么大的椅子,会见臣子时,不得不摆出沉稳的模样。面对最常相处的属官,他就没那么拘礼了,烦恼地在殿中转圈,还咬了下嘴唇:「展中允,刚才陈学士过来,劝朕让代王叔回封地去。」 展见星:「嗯——皇上不很愿意吗?」 朱英榕讶然扭头看她:「你不意外?」 第22章 展见星道:「臣也才听见的,外面似乎有些人在议论此事。」 她知道,朱英榕就省了话,直接问她:「展中允,你跟代王叔读过书,你觉得,他有那样的心思吗?」 展见星已料到此问,坦然摇头:「别的臣不敢说,若论作乱犯上之意,臣以官职担保,代王断然没有。」 「朕也觉得他没有,他要是有,那时候就不必救我了。」朱英榕叹了口气,「其实我现在想起来那一天还有点害怕,我也想父皇,父皇——唉,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要父皇活过来。」 他有点赌气又伤心起来,连自称也不记得了。 展见星放柔了声音劝道:「皇上,您已经做得很好,先帝在天之灵有知,也会为您欣慰的。」 「嗯。」朱英榕瘪了瘪嘴,「展中允,我不熟悉代王叔,我也有点怕他,他、他拎着人头到处走,他自己就不害怕吗?」 展见星干咳一声:「应该是不怕的。」 朱成钧那种迥异常人的观念在少年时就已展露无遗了,人头对他来说,恐怕和馒头没什么差别。 「他是会带兵打仗的人,不害怕也对。」朱英榕自己又把理由想好了,然后道,「知道他在京里保护我,我其实也觉得安心的,他要是走了,谁知道宁藩会不会又从哪里策反出一批乱兵呢。但是——」 他思路顷刻间又拐了个弯,声音低了下去,「他真的不像陈学士说的那样吗?」 展见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她不是笑别的,只是忽然又从朱英榕身上发现了熟悉的影子——朱成钧犯起疑心病也是这个模样,这似乎是聪明人的通病。 「展中允,你笑什么?」 「臣笑了吗?」 朱英榕肯定地点点头。 展见星抬手摸了摸嘴角,她自己其实没有察觉。收了笑意道:「臣以为皇上想解这个惑不难。只需将代王召来,命他就藩,看他肯不肯痛快应声回去大同就知道了。」 朱英榕犹豫道:「——他要是真回去呢?」 于他小小的圣心来说,他还真不想叫朱成钧走,他被朱成钧从乱兵包围圈中救出的那一刻是清醒着的,只是吓呆了,朱成钧破竹般一路砍杀到他面前,挟起他又破敌而出,他在这个过程里既有持续受惊的惊恐,也有得救的放松,应激之下,才闷晕在了朱成钧的斗篷里。 但被救那一刻他的记忆没有丢失,深深印在心里。 并且这种记忆在日后回想起时,还很容易拔高。所以他正经和朱成钧没说过几句话,又敬又畏的印象倒是已经烙下了。 「皇上如果想留他,再留就是了。」 朱英榕想了片刻,下了决心:「你说得是。」 …… 朱成钧这时候正在十王府里,他在京肃清叛兵这段时日就暂居于此,十王府离皇宫很近,接到了诏令,他不多时就来了。 朱英榕看见他有点紧张,让内侍上了茶,胡乱叙过两句话,就进入正题:「王叔在京有一阵子了吧?今日内阁的先生进言,说该替王叔将护卫拨下了。」 朱成钧的王爵在一连串的朝政变动之中已经进封上了,但先帝遗命中提及的两护卫还没有到位,一卫五千人,两卫就是一万,这么多兵不是说调就调得出来的,与其它政务比,这桩事不算急务,所以延到如今还没办。 朱英榕挑这个话头起来,是有技巧的,若将陈学士的话原封不动复述出来,那就是直通通撵人了,太不留情面。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朱成钧若是真的没有异心,他就该顺势接了这个话头——他的护卫不可能派到京里来给他,自然该他回去大同接手,如此正体体面面表了心迹。 朱成钧放下茶盏,点了头:「是,我该回去了。」 他站起来行礼,朱英榕愣了——虽然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也太干脆了! 他慢这一慢,朱成钧已转了身,要出去了,他忙伸手:「王叔且慢!」 「王叔,朕不是那个意思。」朱英榕反应也快,甩锅更快,心念一转,就道:「只是内阁的先生这么说,朕并不想。」 「朕是想问一问王叔的意思,若是王府里没什么事,王叔不着急回去,朕想留王叔多住一阵子。」 朱成钧转头:「哦,不是因为内阁告我想摄政吗?」 朱英榕:「……!」 展见星在边上不忍目睹地别过了头去。 方陈等学士刚刚在觐见过,紧接着朱成钧就被召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差内他不可能有机会打听到内阁说了什么,只可能是也听到了一点风声,然后据此风声推断出了真相。 这在朱成钧来说不稀奇,但是他知道就知道,何必当面揭短呢——小天子这个本能记入起居注表其聪警的弯子算是白绕了。 第23章 朱英榕讪讪地,小脸都有点发红了,朱成钧说得这么明白,他再想抵赖也难,只好撑着解释道:「但朕没信,王叔对朕有救命之恩,朕怎会疑心王叔呢。只是先生们德高望重,朕不能不与个交待。展中允与王叔是旧识,他便出了主意——」 展见星转过去的脸愕然地又转回来。 朱英榕浑然未觉,继续卖她:「展中允也不肯信王叔会有如此作为的,便说,让朕把王叔召来问一问,王叔必然恭谨,一说便应。朕方依言行事,王叔果未负朕所望,如此,朕与先生们也有交代了。」 展见星已忍不住抬手捂脸了——就算捂住,她也能感觉得到朱成钧直刺过来的目光。 朱成钧意味深长地道:「哦。」 朱英榕倒是有点惴惴,道:「王叔,你不怪朕吧?」 朱成钧随口道:「不怪。」然后才看向他,「皇上,我借展大人说两句话,关于摄政流言之事,我找到一点线索,要与展大人印证一下。」 朱英榕本身对「摄政」这个话题还是很谨慎的,内阁摄政,早晚还给他,宗藩摄到最后政是谁的可不一定了,忙道:「真的吗?展中允,那你快跟王叔去商量一下。」 展见星简直不想睁眼:「……是。」 出了文华殿,又出了午门,朱成钧脚步不停。 展见星眼看他还要往外走,有点踯躅:「王爷,有话不能在此处说吗?」 朱成钧扭头:「心虚了?」 「我——下官有什么可心虚的。」 朱成钧转过身,向她走过去。 他步子迈得不算快,但那股直逼而来的气势惊人,展见星不觉往后退去。 朱成钧边走嘴角边挑起来,似笑非笑:「还说你不心虚。」 展见星眼神一闪:「王爷,有人找你。」 「别找借口,你要在这里说,也可以——」 「老身请问,前面可是代王殿下吗?」 苍老的妇人声音在背后响起来,朱成钧脚步一顿,才知展见星居然没诳他。 他转回身去,挑起的嘴角同时放了下去,只余一脸木然。 身后,是一老一少两名女子,年老者衣饰不凡,翟冠大衫,观其服制,乃是一品公侯夫人,旁边的少女则素净许多,着藕色衫子,白罗裙,外罩月白色披风,十五六岁年纪,梳着垂挂髻,一眼望去秀丽可人。 两人从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原要朝着宫门去,见到朱成钧,临时移了步伐过来,朱成钧正巧转过了身,未留意他们,展见星正面看见,为脱身顺势提醒了一声。 朱成钧看了一眼老妇人,认出来了,是先汪皇后的母亲汪老夫人,先时皇帝驾崩,命妇连着三日进宫哭灵,汪老妇人身份既尊,辈分又长,排在前列,他为宗室,与皇家之别不如外臣严谨,因此见过一回。 汪老妇人其实也认得他,在少女的搀扶下要行礼,朱成钧摆摆手免了,又还了她半礼:「老夫人请。」 然后他旁若无人地转头去问展见星:「你还要不要在这里说?」 展见星对汪老妇人作完揖,刚直起身来,无奈道:「——请王爷头前领路,下官听王爷的便是。」 朱成钧能把宫禁当他家大门口,言行无忌,她自问没这份本事,那就只能认输了。 「王爷。」汪老夫人却未就走,而是唤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身边少女的手背:「蕙娘,你也当给王爷见个礼。」 朱成钧闻声回头,少女蕙娘含羞的目光在他雪白英挺的面容上停了一停,而后身姿袅袅地福身下去:「民女见过王爷。」 「这是老身族中的一个侄女儿。」汪老夫人把握时机介绍。 朱成钧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声:「哦。」 举步就要走,察觉展见星未动,不耐烦了,伸手就去扯她:「你发什么愣?」 展见星并没发愣,只是以为汪老夫人还要与他说话,才等在旁边,哪知他根本没有要接汪老夫人话茬的意思,她不便说什么,只得一边回避他伸过来的手,一边道:「知道了。」 跟着他匆匆走了。 蕙娘目中转为失落,但更多仍是羞怯地定在朱成钧的背上。 那背影英气又冷冽,高傲而不可接近。如同他高不可攀的身份。 亲王爵,数遍天下也没多少,还有护卫的亲王,更是凤毛麟角了,如今还在京里协理兵务,不但位高,而且权重。 「如何,伯娘没骗你吧?」汪老夫人橘皮般黄皱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是先皇后之母,本来保养十分得宜,这副老态是这一二年间骤然生出来的。 外人只以为她是丧女之故,再也不知道,她在这中间担了多少心事。 蕙娘是汪氏族中一个远房堂亲之女,与汪老夫人已不知隔了几层,她被汪老夫人从族中精心挑选出来,但于汪家本支密辛暂时还一无所知,见问,只知晕红了脸颊,低声道:「伯娘别见怪,蕙儿年轻识浅,只是奇怪,这位代王殿下这样的人品,又怎会到了二十四五岁年纪,连个正妃都不曾娶过……」 第24章 「他们宗藩里的花样,稀奇古怪的多了,我也不能尽知。听说先帝下旨给他选过一回妃,不知怎么又不了了之了。」汪老夫人说着,又笑了一笑,「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许是代王那时玩心重,不想早早娶个王妃来管着他。但他如今这般大了,男人家岂有永世不娶亲的?蕙娘,这倒正是留给你的时运,你下些工夫,不要叫我失望才好。」 朱成钧的背影已远得看不见了,蕙娘心中空落,又生忐忑:「伯娘,代王殿下都未正眼瞧我,恐怕对我无意。」 「头一次见面,他要是紧着打量你,那像什么话?本也没想到能叫你们这么早就见上一面,依伯娘看,这就是有缘法了。」汪老夫人嘴上这般说,不过心里不是不遗憾,汪蕙娘又不是她的亲女儿,她怕什么朱成钧好色?立刻就看对了眼才好呢。 蕙娘没发觉,细细地应声道:「伯娘说的是,我都听伯娘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一路缓缓向着宫门行去了。 …… 另一边,展见星跟着朱成钧来到了十王府。 自朱成钧进京,她这是第一回 来,但于陌生之中,又有久违的那么一点熟悉——朱成钧进京是勤王保驾来的,负责安排的宗人府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与他选的是最好最挨近皇城的一座府邸,恰恰也是他少年时曾住过的那一座。 十年过去,里面伺候的人已经换过了一波,但屋舍陈设宛然未改,曾经差点被朱成钧抱去卖掉的汝窑春瓶都还摆在原处,瓶里插着一支兰花,花姿清雅,独枝也显风骨。 展见星打量了一番,心里不由感慨。 她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在崇仁与朱成钧决裂之前,却花费了那样多的时间犹豫反复,因为他们之间的羁绊实在深刻而久长,决得了情,决不了义啊。 至于路遇汪老夫人之事,她此时已忘记了,久扮男装让她对平常的男女大防认知有些模糊,否则从汪老夫人会对着他们一个外藩一个外臣将蕙娘闺名道出便知不对了。 朱成钧更不多想,他环胸,往桌边一靠,扬一扬下巴:「说吧。」 展见星回神:「——我说什么?」 「说你怎么跟皇上进我的谗言。」 展见星受不得「谗言」两个字,立时气了:「我没有!王爷,你不要乱说。」 「那你是说皇上说谎了?」 展见星愣一愣:「也不是——」 「那你就是说我坏话了。」朱成钧似乎就在等她这一句,马上打断了她,长腿在衣摆下迈开,向她逼近,同时发出质问,「展见星,我不招惹你,你来招惹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欺负?」 这一句说话,他已经直逼到跟前,把展见星困在了博古架和他的胸膛之间。 「谁敢欺负你?」展见星对他这么娴熟的扣锅简直瞠目,「而且我进什么谗言了?皇上分明也说了,我不认为你是那样的人。王爷,你听话不要听半截。」 「你才不要以为我傻。」朱成钧低头看她,「你叫皇上试探我,我不想落嫌疑,就只有走,我走了,不正是趁你的意了?」 展见星:「——趁下官什么意了。」 她这一句反驳底气仍足,但朱成钧哼笑一声,往前凑着,额头都快要碰着了她的:「你刚才跟我‘你’呀‘我’的,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下官’了?」 展见星:「……」 因为刚才理直气壮,现在——咳。 不,她不是真有朱成钧说的那个意思,但要说一定没有,好像,也没有那么确定。 这份混沌,就如同她内心深处的挣扎。 城楼下再相逢,她心中真无一丝喜悦吗? 不是的。 几个月来各自忙碌,时有相见,她对此真无触动吗? 也不是。 她非但有触动,背过身去,无人察觉时,甚至流淌出欣然。 她知道这不对,不应该,但是控制不住。 这感觉令她自己都惊异——这么久过去了,她没想到她原来竟未忘记。 「你没有可狡辩的了?」她沉默得有点久,朱成钧等不了了,催着问她。 展见星道:「——下官无过,无需辩解。」 朱成钧眼睛睁大了:「展见星,你越来越会抵赖了。」 「下官说的都是实话,王爷不信,下官也没有办法。」展见星一边说,一边试图推他,「王爷,有话好好说,您这样,叫人看见了恐生误会。」 朱成钧动也不动:「我就要这么说。这么说,你都跟我满嘴瞎话,好好说,我连瞎话也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行伍里混了几个月,混得用词直接了许多,展见星挂不住脸,又有点恼:「王爷既然这么不信任下官,那又有什么好说的?放下官离去便是了!」 第25章 她便要强行挣动,朱成钧也不去拦她,但也不移动自己的脚步,就抵着她,凉凉地道:「你后面是那个汝窑的瓶子,当年我要拿了去卖,你不许的。据说外面拿着钱也没地方买。」 「……」展见星僵住。 她感觉得到那个春瓶咕咚动了一下,兰花的花枝戳在她背上。 「其实摔了没事。」朱成钧转而安慰她,「我不找你赔,你那点俸禄,也赔不起。」 展见星向他怒目而视。 她想说话,一时找不出什么话好说,叫他让他不肯让,她说的话在他听来也都是瞎话,他根本也不放在心上。 待要如他如言,她虽非昔日窘困少年,爱惜东西的习气改不了,哪里真能如他一般败家。 僵持片刻后,朱成钧眼神一闪,突发奇想:「哎,展见星,我发现要困住你其实很容易,搜罗一屋瓶子罐子,把你围在里面,你动一下,就碎一个,不就成了?」 展见星:「……」 她对他有什么忘不掉的,早该忘了! 「王爷,您再不让开,下官回宫之后,就真要去进您的谗言了。」这个姿势实在令人不安,展见星面上尽力维持,心内已开始发慌,赶在热意扑上脸颊之前,她放了狠话。 朱成钧盯着她。目中现出疑惑。 他又不确定了。而他也没法确定,这不是审案,无论他有多少办法,最终答案永在她那里,她不肯给,他就得不到。 他终于退了开来。 「展大人,」他又觉不甘,嘲道,「你对付起我来,倒是一向很有主意。」 他信她下得了手,毕竟他已经领略过一次。 展见星装作没听见,转身把梅瓶扶稳,借此平复了内心的波动,等转回来时,她已恢复了平静:「王爷,您在文华殿里说查到了摄政流言的线索,不知是什么?」 朱成钧懒洋洋走到门边去,朝外吩咐:「把人带过来。」 门外有人应声而去。 展见星等了一会,人尚未来,她心生好奇,走到另一侧的门边去,问他:「王爷要带谁过来?」 朱成钧望一眼两人间空出的缝隙,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回去,不理她。 展见星不知他何意,不好追着问,只得随意望向庭中。 庭中有石榴树,三月时节,丹芳未吐,满枝新绿,令人神清。 得令的侍从没有去太久,再过一会,便拎着一个堵了嘴的「粽子」回来了。 「粽子」似乎吃了不小苦头,外面看着没什么伤,里面已经吓破了胆,嘴里的破布一被扯出来,他就嘶哑着嗓子喊:「别杀我,我就是个传话的,我知道的都招了!」 他嚷嚷的工夫里,展见星打量了他一下,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相貌普通,衣着也普通,手脚紧缚,像个球般倒在地上,一副倒霉样。 朱成钧从他身侧走过,坐到上首椅中,把茶杯端到手里,道:「再招一遍。」 男子眉眼丧着:「为什么?王爷,我真的全都说了。」 朱成钧掀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好,我招,我招还不行吗?」男子更丧了,苦巴着脸道,「我是奉了襄王的令进京来的,襄王命我寻着机会,收买几位御史老爷,参一参王爷,说王爷恋栈京中不去,行迹不臣,必有图谋。」 展见星愕然着向他走近两步。 襄王? 「长沙府的襄王?先帝胞弟?」她发问。 男子拧着脸费劲地看向她——不认识,不过他识相,道:「哎,就是我们王爷。」 展见星惊异地问:「襄王与代王并无交集,代王应当也没得罪他的地方,他为什么下此黑手?」 男子道:「呃,这个——」他卡壳了片刻,转而问展见星,「这位大人,你是朝廷派来审问我的吗?先说好了啊,我真的就是跟御史老爷们传个话,别的什么也没干,这传话还没传透彻,就被代王爷逮回来了,我这点过错,不至于杀头罢?我估摸着,打我一顿,把我撵走就差不多了。」 他说话间把自己的结果都安排好了。 展见星做过一任地方官,对这类滚刀肉又二皮脸似的人物不陌生,她倒有些回到昔日感觉,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微微俯身,盯着他道:「这点过错?你攀诬当朝亲王,罪在不赦,本官上奏皇上,立时推你出去剐了也不冤。」 男子:「——」 他眼都吓得瞪凸出来,忙扭回去看朱成钧,「王爷,怎怎么就要剐我了呢?!我都招了的,我也没叫王爷费事啊。」 「不要东拉西扯!」展见星喝阻住他,而后道,「襄王为什么叫你污蔑王爷,你又收买了哪几个御史,使了多少银两,都说分明了,若有一点隐瞒,罪加一等,不但你,你的家人也要牵连进来,到那时,你再想招也晚了。」 第26章 「这——,」男子眼神狡黠一闪,「回大人,我们王爷也是为了朝廷着想,皇上年幼,代王爷呆在京里,难免容易叫人多想,王爷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所以才不惜出了这个下策。」 展见星一愣,转去看朱成钧:「这就是他的实话?」 不,她奇怪的不是男子招的不实,以襄王之尊,真使出这么个嘴巴没把门的探子来搅局才是笑话,但以朱成钧之能,他不应该审不出真话,只叫人拿这几句话把他敷衍住了。 真把这种话报到朱英榕面前去,倒好像给襄王脸上镶层金了。 朱成钧道:「他说了,我就当真话听了罢。」 展见星皱眉。这话意来得更怪。 她见朱成钧喝起茶来,不再解释,她也不大想去招惹他,便按自己的意思转回来,冲着男子冷道:「多想?代王虽在京中,全副护卫不过八百,为着朝廷近来多事,先帝遗命特恩的两支护卫都推迟至今没有组建,反是襄王,人在长沙,手伸到了京城来,难道就不怕人多想了?」 朱成钧只带了八百护卫之事,她是后来才知晓的,当日城墙下那个令行禁止的气势太盛了,易予人锐不可挡的错觉。 而这番话一出,她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男子眼又瞪大:「这位大人,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王爷呢?这是血口喷人,我断断不会认的。」 展见星却已觉得没有理他的必要了,淡淡说了一句:「你不认,自有人认,能为银钱收买之人,又守得住什么口舌?」 说完起身,「我这便禀告皇上,转交有司审理。王爷以为如何?」 她后一句话是向朱成钧说的。 朱成钧才放下茶杯,点了点头,然后指男子道:「堵上。」 侍从立即过来,于是,那块破布又回到了男子口中。男子在地上有点焦急地挣动了一下,展见星最后的话令他产生犹疑,但无论他是不是还想说点什么,短时间内都已说不出来了。 展见星要告辞,朱成钧站起来,和她一起往外走,他这时的气息又平和了点,不那么想找茬的样了。 不过展见星心里挂上了襄王这一桩事,没空再琢磨他,朱成钧不时侧头看看她,好几次之后,她终于有所察觉:「——王爷,您看什么?」 朱成钧道:「我几时看你了?」 展见星没想到他居然不认,呆了片刻后道:「那是下官误会了。」 到底看没看,她也不很确定,毕竟她本来没留意,硬要争辩他就是看她了,那最后吃亏的不一定是谁。 朱成钧自己又走了几步,忽然道:「我要走了。」 展见星没反应过来:「什么?」 「回大同去。」 展见星惊得停了脚步。她没想到他就在大街上把这个决定说了出来。 朱成钧道:「惊讶什么,这不是早晚的事,难道非要等人参我走。」 但她没想到这么快——不,也不算快了,朱成钧正月进京,如今已经三月了,展见星思绪凌乱,一会后才道:「但是皇上刚才说,想留王爷多住一阵——」 「我不耐烦带小娃娃,尤其是心眼很多的小娃娃。」朱成钧说着皱了眉,「他小时候,我见过一回,那时候不像这样。不过也很烦人。」 他这么说,展见星就只有无语看他了。 朱成钧道:「你看我干什么?是不是想说我心眼更多?我问你,我要是有心眼,你还有机会在外面这么胡闹?」 展见星不悦反驳他:「王爷,我没胡闹。」 但是只说了这一句,她又觉说不下去,她从前觉得朱成钧古怪,但真正做出惊世骇俗之行的分明是她,以他的出身与性情,他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志向与坚持,但于不理解之中,他仍是选择放手,尊重了她。 「这与王爷心智无关,只是王爷品行——啊!」 后方有奔马呼啸而来,朱成钧及时伸手将她一扯,她惊险闪过,但衣袂都被风声带得飘起。 展见星举目追望,余悸中而忽然凝神:「有军情?」 那匹马上的人是驿兵打扮,背插令旗,方向直冲午门而去,看其去势,非但有军情,而且是八百里加急的最高级别。 她与朱成钧对望一眼,这军情来历不难猜,两人都意识到:宁藩,恐怕是终于反了。 …… 宁藩确实反了。 朝廷问责的文书早已发去,方学士亲自撰写,责令宁王来京请罪,一去如沉大海,而到这春暖花开的暮春时节,宁王终于以一面反旗回应了问罪。 展见星与朱成钧走到文华殿的时候,方学士等大臣已齐聚殿中,朱英榕虽未亲政,但这样的消息不能不知会他一声。 这消息来得急,但酝酿得实在是太久了,朱英榕对此也不意外,他小小的身躯坐在龙座上,还撑得住,点头道:「朕知道了。」 第27章 但等到展见星得到通传后进去,将襄王派人收买御史陷害朱成钧之事如实禀告以后,他背脊就忍不住往下塌了一块,颤声道:「五叔做的?」 襄王行五,是他正经的亲叔叔,虽然朱英榕打出生没见过,但论亲缘要比朱成钧近得多了。 方学士等还未退去,都露出惊色。 展见星躬身道:「皇上,代王爷已将襄王手下抓住,臣问了两句,但未敢擅专,请皇上下旨,命有司严查。」 朱成钧在旁边补了一句:「御史骂我,我觉得不对,派人盯了几家门户,从一个姓秦的后门处抓到了他。」 他盯官员门户很显然不对,但御史先去招惹了他,还真叫他拿住了把柄,抓到了跟襄王的首尾,在场大臣也无话可说了。 只有大臣疑惑道:「襄王——为了皇上,抹黑代王?」 这弯子绕得怎么样且不说,襄王自己,就有这么高风亮节? 这「大忠」里透出来的味儿,怎么闻,怎么有那么点不对。 展见星含蓄地点了点头:「襄王派来京中的手下是这么招认的。」 她未隐瞒,因为用不着隐瞒,朱成钧未动真格审讯,因为也用不着审,他审出来的,朝臣未必肯服,他不多管,朝臣不傻,自会深究下去。 甚至都不必到动用有司的程度,方学士等阁臣已然满腹狐疑警惕——襄王私自派人进京串联收买御史,本来就是个极越矩的行为,又捡在这时候,幼帝诚然可欺,但想欺他的,到底是代王,还是襄王? ——哦,对了,宁王是确凿要谋朝篡位来欺一欺的。 幼主坐龙廷,便好似手捧千金过市集,甫一迈腿,已引得各方馋涎滴了。 因襄王收买御史案本身涉及了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此案最终交由了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理。 结果出得很快,因为从襄王手下最后联系的秦姓御史家直接搜出了一份奏章草本——主要内容为保举襄王进京辅政。 草本里言辞恳切地写着,像朱成钧这种远房又得了护卫的宗藩是多么危险,常在君侧,指不定哪日便要效仿了宁王,而襄王这个素有贤名的亲叔叔就可靠多了,值此江山飘摇之时,正该请襄王进京,为幼主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又如狼似虎的各王藩们云云。 倘若没有襄王手下被抓那一出,只看这篇文章,真是花团锦簇,又切中时弊,但如今,自然不消提了。 朱英榕很不开心,不用别人分析,他已经明白了,襄王这是借参朱成钧之势,以谋自己之利。简单来说,就是靠给朱成钧栽罪名,渲染恐怖气氛,等这个气氛营造到位了,把朱英榕吓唬住了,襄王作为先帝嫡弟,就好在朝臣的推举下登场「救急」了。 应该说,襄王的目的多少是达成了,不过眼下不是朱成钧了,而是他本人这副背后抽冷子阴人明面还要抢占大义的做派,直是让朱英榕背后一寒。 襄王绕这么一圈,手段比宁王要和缓得多,但可怕之处实在毫不逊色。 方学士等人对着这份搜出来的草本都咂舌,天下宗藩的构成不但复杂而且多样,不成器的太不成器,这有本事的,实在也太本事了。 盖了天子御印的问责旨意很快由天使携着去了长沙,这种堪称人赃并获的情况下,襄王偏是挺着只认了半截——也就是他手下招认的那一部分,至于两法司查出来的后半截,那纯属秦御史自作主张,他一心只向帝裔,绝没有什么摄政的妄想,天子若是不信,他可以发个毒誓,保证一生永不踏进京城。 ——这毒誓发和没发没什么区别,非诏别说京城了,封地他都不能离开寸步。 但江西已燃起战火,襄王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不管怎样,总是表了忠心了,朝廷虽知不实,为免两面树敌,也只有放弃追究,含糊认了。 这桩案子最终以将襄王严厉斥责一番、涉事御史分别按律处置了结,在朝廷方面,要说实际损失,没有什么,但本已惶惶的人心之上,是又添了一把火。 朱成钧在这时提出要回大同。 可想而知,朱英榕怎么敢答应,但朱成钧不怎么买他账,不以为然地跟他说:「皇上,你也不小了,这么多人帮着你,又有什么可怕的?」 朱英榕委屈,当面说不出来,等他走了,转脸和展见星幽幽道:「朕才九岁。」 展见星有点好笑,也觉心软,安慰他道:「王爷说得其实不错,宁藩行逆失道,此时气焰虽嚣,必不长久。皇上才是正统,朝中良臣济济,都会匡助皇上,皇上不必多生忧思。」 朱英榕「嗯」了一声,但他有自己的主意,想了一会道:「展中允,你帮朕去劝劝代王叔罢,叫他别走。朕相信他,他在京里,朕才睡得安稳。」 展见星微讶:「皇上,阁臣们不会愿意的。」 第28章 方学士等受先帝托孤,必然防备藩王,朱成钧虽与宁王襄王等不同,但他的出身就是靶子——换言之,他要不是这个出身,朱英榕也不至于一定要留他。 「方先生那里,朕去说服,先生会明白的,代王叔只要在京,五叔等再要打朕的主意,就要掂量掂量,会不会替代王叔搭了一座近水楼台。」朱英榕清澈的眼神闪着光,危机令他爆发出了比平常更通透锐利的智慧,当着展见星,他也不惮于把这危险的言辞直说出来。 说完他又解释,「朕知道代王叔不是那样的人,但别人不一定肯信,难免多想。」一多想,手脚就要缓了。 他的话还没完:「父皇临去托孤,代王叔也在当场,父皇并未叫他回避,以此叫他留京,助朕度过难关,朕以为说得过去。」 展见星发着呆。她从这完整的一篇话里意识到朱英榕是认真的了。 他未亲征,在政事上说了不算,但倘若只是要达成这一目标,阁臣们不会完全不考虑他的意见。 而这里面更深层次所反映出来的,是朱英榕深刻的不安感。 他知道阁臣德高望重,也肯尊敬他们,但他无法什么都不做,将一切完全赌在他们身上,他以初悟出的帝王制衡之道,给自己另外又找了一重护身符。 「皇上,」展见星的态度也慎重起来,「您说得虽然有理,但无论您怎么说,阁臣不可能同意代王摄政。」 忠心是一层,权力是另一层,忠心的臣子,未必就不想要权力,平白吐出来分与别人,谁能愿意? 「展中允,这件事就要托付给你了。」朱英榕情真意切地道,「朕观你与代王叔相熟,在王叔面前说得上话。」 「……」 展见星明白了,朱英榕其实一点也不天真,他想留朱成钧在京护驾,却不想叫他插手政务,不论襄王还是代王,从头至尾,他没有想要一个「摄政」的藩王。 朱英榕的大眼睛充满希望地望着她:「展中允,朕觉得你可以办到。你放心,如果不行,朕也不会怪你。」 展见星犹豫着,也有点说不出的感慨,时局催人,不过几个月工夫,从前会逮着一个初见面的低品官员道出宫闱秘事的孩子已经飞速成长到从帝王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 朱英榕在这空档里却是灵光一闪,又来了主意,道:「对了,展中允,朕也不亏待代王叔,外祖母前几天来,话里隐隐透了意思,想替代王叔说门亲事。」 展见星愕然回神:「什么?」 朱英榕的外祖母就是汪老夫人,汪老夫人是女眷又是亲戚,面圣时属官都不会在场,地点也不一定在前朝,她因此一无所知。 这一提,她只是一下子想起了三月时,曾在午门前碰见过一回汪老夫人,以及她同携的那个秀丽少女。 朱英榕道:「外祖母带来给朕看过一回,是家里的族亲,朕当时没留意,还在国孝里,外祖母也没有明说。前几日,外祖母又来时,方说了,朕回想了一下,记得是个挺漂亮的姑娘,你问问代王叔,他要是肯,就与朕又多了一重亲了。」 果然是她。展见星思绪一时复杂,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件事,她眉心蹙起,先道:「皇上这样的年纪,老夫人即便有意,私下与代王表露便是,怎好说到皇上的跟前来。」 与九岁天子说姻亲事,简直是不成话。 朱英榕倒是理解地道:「朕知道外祖母,怪朕,当初母后临终叫朕多照拂些汪家,朕拧着股劲,不肯答应,如今父皇母后都去了,外祖母心里不安,所以如此。」 他此时说到汪皇后时,已然平静许多,但那股歉疚徘徊不去,令他对汪家生出了额外的宽容。 展见星深知真相,然而她更知道,朱英榕自己未必不知道,聪明人一旦走进了牛角尖里,只能等他自己出来,外人硬拽是拽不出来的。 她想了一会,只能道:「皇上,臣为皇上去试一试。但娶亲一事,代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臣不便插言,恐令代王不悦。」 「你问一问,代王叔不喜欢就罢了,朕又不勉强他。」 话说到这个地步,展见星不能不答应了:「是。」 …… 十王府。 榴花热热闹闹地开了满枝头,朱成钧正支着下巴,看着秋果指挥侍从收拾东西。 他是不会跟小天子玩欲擒故纵那一套的,说走,就真的要走。 秋果最近才进京来,之前朱成钧勤王那一阵,他留守在代王府里处理府务,这时候被召来,扬眉吐气,在府院里走来走去,胸脯平地拔起三寸。 朱成钧对进封成代王没有什么特别感触,圣旨他都是随便一放,秋果对于自己的升职却要激动多了,可以说,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人生巅峰,在二十来岁、他的许多同僚还跟在前辈太监后面倒洗脚水的年纪。 第29章 展见星在这时走了进来,跟他碰了个对脸。 「呦,展伴读。」 秋果算起来快两年没见到展见星了,这一照脸,他吃了一惊——天天碰面的人不大容易察觉,但像他这样阔别的,会忽然发觉到,展见星随着年岁渐长,不但没有像一般青年般变得硬朗起来,五官骨骼反而更柔和了些,这柔和令她清冷的气质都快要遮掩不住秀雅乃至于秀美的真正底色。 他呆愣着眨巴了下眼睛,看看展见星,又忍不住看看朱成钧,朱成钧还坐在廊下,一副懒怠动弹的模样,事实上他确实也没动,但秋果说不上来而可以肯定地,他家爷就是不一样了。 像中庭浮动着从别处飘来的花朵香气,像绕着榴花嗡嗡忙碌的蜂蝶,那股意味,隐约而又带着压不住的躁动气息。 秋果非常能理解,他又看一眼展见星,展见星心里揣着事,没特别留意他,点了个头,打招呼:「秋果。」 秋果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叹息——因为从他的角度,展见星毫无触动,一切如常。 这就很悲伤了。 这一刻,他头一次想埋怨展见星:他虽然少了点东西,但也懂得读书人的风骨,他能理解展伴读不肯跟他家爷好,但不肯就不肯罢了,把自己长成这个样,这不坑人吗? 他家爷坐在这个坑里,到哪辈子才能爬出来哦。 「王爷。」 展见星走到朱成钧面前时,仍有点心不在焉。她琢磨着该怎么开这个头。 朱成钧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仰头问她:「你专程来我这里发呆的吗?」 四月里天气晴好,他穿着银白的袍子,坐在圈椅里,脸庞在暖阳下也显得温和,眼神浅淡无暇,展见星倏然间觉得脸颊微微一热,她心下一乱,仓促间把正盘算着的一句话直接说了出来:「王爷,皇上想为你指一门亲事。」 朱成钧的眼神瞬间转厉。 他仍未动,但整个人有一种勃发气势,顷刻便欲暴起。 展见星脸也变了,连连后退,摆手:「我不是这意思——我就传个话,跟我没关系!」 朱成钧盯着她:「好啊,你传,我听着。」 展见星道:「是汪——」她于后悔中忽然醒悟,改口,「下官失言,此事与下官毫无干系,下官也不该管这个闲事。王爷如有兴趣,可面见皇上,亲自询问。」 朱成钧气势未消,漠然道:「皇上挺有出息啊,他今年几岁?七岁,还是八岁?」 以朱成钧的记性,不可能记不住朱英榕的实际岁数,展见星知道他这是被惹恼了,有意找茬,只好答道:「九岁。」 朱成钧赞叹道:「九岁的做媒天子。」 「王爷!」展见星提高声音打断了他,她知道朱成钧不惧,但这种话传到朱英榕耳朵里去,小天子心里焉能过得去,哪一日对景发作起来,朱成钧总是给自己惹麻烦。 「王爷,是我的错。」她低声道,「我当时便该坚持规劝皇上,不要搭理汪家。」 朱成钧听见「坚持」两个字,口气终于缓了一缓——这表示,她还是劝过。 「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劝?」他问,「你怕汪家还是怕皇上不高兴?都不见得罢,你跟我这里,不是一向倔得很。」 展见星答不出来。 她确实都不怕,但她也确实没再劝,因为她虽然不怕,但是她心虚:她已经那样彻底地拒绝了朱成钧,此刻朱英榕要替他指婚,她不答应传话,便好似有意不许他成亲一样。 她凭什么呢。 她把自己绕进了这个陷阱里,她为说服自己没有私心,结果正是因为她有私心,才未尽到规劝之责。 「总是下官的错。」她只能承认道,「下官没有考虑周全。」 朱成钧看了她一会,周身气息终于平复下来。她这种局促隐忍,至少总是比梗着脖子跟他坚持「忠臣」的样子好。 「汪家好日子过到头了,来打我的主意?」他转而提到汪家的这一句很不客气。 「大约是汪皇后薨逝,皇上先前因一些传闻,又对汪家不假辞色的缘故——」展见星顿住,她听出来不对了,「王爷,您什么意思?」 她清楚朱成钧的脾性,他有时下手虽没轻重,但不至于别人向他提个亲他就要发怒坑人,这一句的意思,分明是汪家自己内部出了问题。 「你还不知道?」朱成钧往她面上望了一眼,从她的茫然表情得到了答案,了然道,「哦,你是不知道。」 展见星有点急:「究竟怎么了?请王爷明示。」 秋果蹭了过来——他的话从听到一个「汪家」就憋到现在了,此时忍不住分享:「展伴读,是这样,我们打算回去大同嘛,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京城了,京城比大同有趣的玩意儿多,所以这两天我都带着人在街上逛着买东西,结果就听见人悄悄地传,说皇上身世有问题,是汪皇后为了当上皇后,伙同娘家偷偷从宫外抱养的孩子,根本不是汪皇后亲生的!」 第30章 展见星脸色变了。 这件秘闻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早知道,她明白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的方式爆出来——秋果说是「悄悄地传」,但直接传闻在民间,压都没法压,会以飞一般的速度扩散到街知巷闻的程度。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是千年前的人们就懂得的道理。 「不只如此,我听那传闻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说皇上的生母当时就养在汪家的家庵里,那家庵现在还在呢,有好事的还想约了去偷看。展伴读,你还记得吗?皇上出生的时候,赶巧先帝在外面打汉王,回来时才接了喜讯,这外面传得更不好听的话,还有呢——」 不用秋果说明白,展见星也知道了:那就是朱英榕也不是先帝的种。 这个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至于谁传的,那不问可知。 只有不从朝廷诏令,已经正式举起反旗的宁王才有这个动机。 但是—— 「宁王怎么会知道得这么细?」展见星疑道。 朱英榕的身世问题被静仁仙师派人在宫道上嚷嚷过,宁王费一费工夫,想打听到这一点有可能,但细致到连家庵这样的地点都说了出来,就绝不是普通探子能办到的了。 「静仁仙师——不对。」展见星刚提出一个人选,又很快自己否定。 静仁仙师恨汪皇后,所以戳破朱英榕的身世,但事到如今,她恨的人都已经去了,反而是她还好好地在宫廷深处修着道,先帝当年既没找她算账,朱英榕登基后,也没亏待她,她日子不差,全无必要去和宁王合作。 「汪家——」 朱成钧终于点了头:「就是从汪家走漏的。」 展见星不由问:「王爷,你怎么会知道——对了,你在江西留了人手。」 她想起来朱成钧在先帝临终前的回话了。 朱成钧却嗤笑一声:「我闲得慌,留什么人手。」 秋果帮腔:「展伴读,我们爷也不知道先帝爷说去就去啊,先帝爷打汉王那会儿那么威风,生生把汉王吓到投降了。我们爷也是藩王,都被调回大同了,哪还去管江西的事,管多了,还以为我们爷想怎么样呢。」 他说得有理,展见星理解,遂又问道:「那王爷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可确实吗?」 朱成钧随口道:「许异说的。当时不确定,现在看,是真的了。」 展见星:「许、许兄?」 秋果迫不及待地要说话,他觉得这事可神奇了,但朱成钧这回摆手阻止了他,而后站起来,绕着展见星走了一圈,眼见她忍耐不住地要再度发问,他才勾起了唇角,用一种胜利的口吻道:「展见星,我早就告诉你许异不是个好人,你不信我,替他说话,和我吵架。」 展见星辩解:「我几时为他和王爷吵架了。王爷,许兄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他是宁王的人。」 展见星失声道:「不可能!」 朱成钧反问她:「怎么不可能?」 展见星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直觉朱成钧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她与许异一同成长,情谊虽比不上与朱成钧的,也是一日日积累下来,厚实无比,这令她无法相信许异会是内鬼一样的人物,这样可怕的字眼,与他俊朗阳光的笑容无论如何重叠不了。 「王爷,是不是哪里生了误会?我信许兄不是那样的人。」她最终坚持道,又发出一点疑问,「王爷从前还以为许兄对我有异样情分,那就是个莫大误会,他确实没有。」 那个误会里同时连着朱成钧的情意,她本不愿意提起来,但此时是真急了,要为自己的坚持找个佐证。 朱成钧脚步顿住。 他眯起了眼,身上的气压有点低。 如同他对展见星表露过的那样,她的坚定,是他「看见」她的最初,她从没有变,他因此也变不了,有时候,他会恨她将这一点也运用在推开他上,但于内心深处,他其实明白,倘若他折断她的羽翼,毁掉她的意志,亦等于除去最令他心折的部分,他永不会得到他想要的。 但要说他什么都没得到,也不准确——至少他兵临城下时,只有她孤身走到他的马前,问他一句可知有罪。 这是托以性命的信任。 他想恨,便也恨不下去,而且说是恨都显得可笑,分明只是爱意无处抒发所凝结出的束手无策。 不过现在,这份信任不只是他有,别人也有,他就真的不悦了,更叫他不悦的是,在许异的「情思」这一点上,展见星是对的;而同时,她对许异的另一个判断也是对的。 她怎么能对这么多? 她凭什么这么了解许异,一个多少年没见过的只是当年一道读过几天书的旧同窗,嗯? 第31章 「没有误会,不但他是宁王的人,他爹也是。」朱成钧面无表情地冲她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展见星:「……」 她获知不到朱成钧那一整段思路,因此也无法理解他是怎么能在这种问题后面接出一个「惊喜」的词来,但从这荒诞不合理本身,她跳过那一串,直觉得出了结论。 她松了口气:「王爷,这样的玩笑可不好乱开。」 朱成钧慢慢道:「——你就这么信任他?」 展见星好笑:「王爷,是你没有正经指证他啊。」 朱成钧才觉出来,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他没再坚持,但想了一下,还是问她:「在你看来,我和许异是不是差不多?」 展见星有点迟疑:「王爷的意思是——」 朱成钧把脸木住:「算了。」 他往屋里走,走两步,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转头指责她:「展见星,你这个官怎么越做越傻?你知道许异是什么人,就一定相信他?我带了兵到午门跟前了,你也栓根绳就出来了,你就知道我不是另一个宁王?」 他步子停得突然,展见星跟在他后面往里走,差点一头撞他背上,虽没实际碰触,也下意识捂了下额头,一边道:「王爷,我不是一定相信许兄,而是你没有拿出证据,空口说他勾结乱党,我当然难以相信。至于王爷年初进京之事,若王爷真有反意——」 她顿一顿,半认真半调侃地道,「也只有请王爷拿我祭旗,而后替我奉养母亲了。」 她有天真意气,但不会到毫无保留毫无道理的地步,凡事从最坏角度考虑问题,才会最小程度地遇到那个最坏结果。 朱成钧低头,盯她:「你好大的脸面,我都造反了,凭什么还替你奉养母亲?」 展见星这句本没多想,不过习惯性要把徐氏安置好——说实话,也是她潜意识里并不真的相信朱成钧会反。不料他还问,她不得不答,想一想道:「王爷总是吃过我娘做的饭罢?我已殉了国,以王爷为人,犯不着再去为难我娘。」 朱成钧绷着脸,三分恼意,另有七分笑意从眼神中透了出来:「殉什么国?少胡说八道。」 「许异这两年确实在宁藩那里。」进屋坐定,避开那些来往搬运家什的喧扰之声后,朱成钧以这句话开了头。他问:「你记得你回京叙职那年,许异丧父丁忧,正好离开了京城吧?」 展见星自然记得,她还为许父嗟叹过。她意识到朱成钧将要说出的话不同寻常,克制了自己发问的欲望,只是听着他继续说。 「我没与你开玩笑,许异那个父亲,确实是宁王的人。宁王布局二十年,你以为,他攥在手心的只有一个蓟州卫吗?」 不,很多。 宁王就像一个勤恳的农夫一样,往京畿周边撒下了许多颗种子,这些种子有的生来饱满可期,如出身世袭将领的蓟州卫指挥使,也有的平凡无奇,如只是借内迁之名扎下根来的许父。 大同作为边关重镇,重要性不下于蓟州,宁王这一颗种子撒的方位本来不错,但种子本身却不怎么样,可能是机遇时运不到,也可能是许父本身能力问题,漫长的二十年过去,他的同伴升成了一卫指挥使,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卫所兵。出征打仗,只配去填铁蹄的那种。 而可以用悲惨来形容的是,渐渐地,许父连去填铁蹄的机会也没有了。太宗征途中重病驾崩,继任的两任天子都以休养生息为要,关外的鞑靼人叫太宗打破了胆子,等闲也不敢来犯边,许父这颗种子,日常营生只剩下了种田,几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农夫。 许父在蹉跎中年纪渐长,他实在是个没什么长处的人,但看上去好歹老实寡言、干活卖力,也没沾染什么油腻嫖赌的坏毛病,在普通人家的姑娘来说,就是个可以托付的不错的良人了。 同一个千户所的老兵看上了许父,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他,一个正常男人,是很难一直寻到理由不成家的,许父便答应了。 他揣着自己的秘密来历,随波逐流地成了亲,又随波逐流地生了儿子,儿子渐渐长大,一个偶然的机会,展露了自己在读书方面的天分,碌碌了半生的许父忽然发现,他未竟的忠心与事业,有了延续的机会。 …… 展见星震惊失语:「许兄……」 「别急。」朱成钧微讽地笑了笑,「许异他爹,在许异身上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可是成也读书,败也读书。」 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便如同一张不染点墨的宣纸,照理大人想将他教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会思索,会疑惑,会独立。 刚知道自家来历的时候,许异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听着父亲的话,父亲是宁王的人,他自然也是,他们父子都要为宁王效忠卖命。 第32章 但正式跟随塾师开蒙之后,许异很快就产生了疑问。 儒家经典经历代先贤注解,治学核心在于忠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千古颠扑不破,不忠天子,去忠宁王一个藩王,饶是许异作为一个蒙童,也不由心想——这不是乱臣贼子才干的事吗? 许异将这个疑问对父亲提了出来,许父勃然大怒,将他一顿痛斥,许异有生以来未受过父亲这么严厉的怒骂,委屈不已,他当时年纪还小,不敢多争辩什么,他认了错,但是心底,这个疑问未曾消失。 后来,便是代王府征伴读了。 楚祭酒的水平比塾师高十倍不止,许异这时也长成了少年,他清楚地认识到,没有错,如果他像父亲一样坚持效忠宁王,那他就是一个乱臣贼子。 许异和父亲爆发了再一次的冲突,他试图说服父亲,那么多年过去,许父一事无成,从未接到过来自宁王的命令,他很可能早已被宁王忘却,如此正好将过往埋葬,一家人往前看,重新过日子。 但从宁王的角度来说,他的眼光没有全然失败,许父纵然百无一用,一颗忠心百折不回,而君君臣臣之后,还有父父子子,许异说不服父亲,并且拿父亲毫无办法——他能怎么样,难道去官府告发父亲,然后把一家三口都推上刑场吗? 许异这一次不愿认错,但他也只能沉默。 他和同窗们一起努力读书,试图待自己强大后,挣脱父亲的束缚,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怪不得……」展见星听到此处喃喃自语。 过往种种宛然眼前,许异中了秀才那样高兴,说秀才对他很重要;先帝生了儿子他也很高兴,以至于朱成钧要问他「和那孩子什么关系」—— 他一个乡野间长成的小子,与尊贵的皇长子毫无关系,但是他乐见帝系江山稳固,乐见宁藩只能蛰伏,他有一个反贼的出身,但他没有一颗反贼的心。 在读书这一点上,父子俩倒是意见一致,许父也希望儿子早日学业有成,以便为宁王所用。 顺带一提,这实在是个漫长的过程,宁王的精力渐短,于是手中的势力拆成了两半,最重要的兵权交由了长子,其余的则移交给次子临川郡王谋划。 随着朱成钧的讲述,过往如一副或明或暗的图卷缓缓展露在面前,而从前暗的那部分,依次点亮。 展见星想及往事,又了然一桩:「所以临川郡王当日以为我与王爷不合,这消息实是由许兄而来?许兄不愿效命宁藩,有意给了假消息?」 不是自代王府打听,而偏又能令朱议灵确信,只能是被他当成自己人的许异了。 朱成钧点头:「他是这么说的,要以这一点取信我。」 展见星听出话音:「王爷没有信他?」 「我跟他又不熟,凭什么信他?」朱成钧很铁面无私地道。 展见星无语:「……」过片刻她道,「许兄也是担了风险的吧?倘若王爷初到崇仁时,未曾伪装与我不合,当时许兄便暴露了。」 「你以为他傻吗?」朱成钧冷道,「他给那消息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也到崇仁去了,以为临川郡王只是想打听你,翻你的履历,所以是胡乱往反了说的。但后来临川郡王又去信质问,他发现不对,马上又编出新的胡话,说是我想把你收为禁脔,你誓死不从,所以我俩翻了脸——」 展见星瞠目结舌:「禁、禁什么——!」 朱成钧要重复:「禁——」 「别别别!」展见星跳起来打断他,又想掩面,腰背都颓了下来,「许兄真是,他都跟人胡说些什么啊。」 「我早跟你讲过他不老实吧?」朱成钧没硬把那个词说出来羞臊她,但是也没停嘴,「你总不信我,在你心里,别人都是好人,就我小心眼,是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展见星要辩解,忽而觉得不对,「王爷,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或者准确地说,打她今天进门起,都跟她翻过多少回旧账了? 就这样,这个心眼要说大——似乎也算不上吧。 「不管多久之前,总之我没编瞎话。」朱成钧才不理虚,反问她,「你再帮许异说话,是不是很想叫他说的话成真?」 他话里带了十足危险的意味,语速都带着一股子一气呵成,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到底是谁想叫许异的话成真。 展见星识了时务:「……王爷,是下官小心眼,度了王爷君子之腹。」 朱成钧哼了一声,才继续说。 再往下,就是许父病逝了。 许父辛辛苦苦将儿子培养成材,可惜没有等到儿子在官场攀爬上升,给宁王派上大用场的那天,终他一生,许异唯一为宁藩做的,就是给临川郡王传递了一个错误消息。 这久长的岁月中,心中究竟有多少撕扯折磨,只有许异自己清楚,丧父是人生一大痛,但,从一个无情的角度来说,命运终于对他好了一回。 第33章 一直勒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开了。 不过,只是松开,没有全然解绑。 许异不是只耕耘没收获的许父,他出了头,宁藩不会肯弃他这颗棋子不用的。 他向险中搏,安葬完许父后,主动掉头扑向了宁藩。 宁藩没怀疑他。 许异的出身太「正」了,这个正,第一是完全的宁藩自己人,这跟撒钱去朝堂上收买的那些墙头草不一样,第二许异是靠自己本事堂堂正正考的进士,他眼下年纪轻,做不成什么事,但有朝一日宁王夺了大统,安抚朝臣,许异在其中所能起到的带头串联作用就不小了,宁王镇边,于武上有优势,但文道有短板,许异在里面算出挑了。 他兢兢业业潜伏,终于于起事前夕,嗅到了味道,然后从临川郡王处领到了一个顺带任务——说降朱成钧。 展见星道:「……顺带?」 「他跑到江西满打满算没两年,宁藩就算不聪明,也不傻,哪里真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朱成钧道,「临川郡王本来没想来招惹我,是他拼命去和临川郡王说,先帝待我不好,我又对你多痴迷,多神魂颠倒,多想弄到手里,只要允诺事成之后把你送给我,我一定会同意。」 展见星再一次:「……」 她困难地承认,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认清过许异。 朱成钧欣赏着她的表情,目光饶有兴趣,嘴上接着道:「因为只是顺带,他获准出发的时间离起事已经很近了,临川郡王以为,他就算说不服我,或者他本人就不可靠,对蓟州卫的行动也不会造成影响。」 当然,最终造没造成,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了。 展见星把思绪从那种一言难尽的心境里拔/出来,听见这番话,又有点疑问:「是有人在后面跟踪监视他吗?否则何不直扑京城报信?许兄虽然位卑,但兹事体大,朝廷不会不重视的。」 来大同,一则绕路,二则大同虽有重兵,朱成钧手里可没有,他本身就是被官府防范的一份子。 朱成钧道:「我哪懂他怎么想,大概你懂罢——他说那等于完全背弃了父亲,他不忍心。」 展见星恍然。她确实懂,许异选择向朝廷报信,经了官面,宁藩一定会知道,无论起事成功与否,将许异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是不费劲的,许异自己忍辱负重报信有功,未必会受多少牵连,但地底下的许父就完了,再不认同许父的作为,对许异来说,他毕竟还是生身之父。 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许兄很不容易。」 秋果听到这一句,唏嘘赞同道:「可不是,许伴读是挺不容易,他赶到我们这时还来得及,心里高兴,就没直接报信,先和我们爷开了句玩笑——也怪许伴读自己,我看他是编胡话编惯了,管不住嘴。结果爷不吃他那套,把他倒吊在了树下,他吊了半天,人冻糊涂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等终于放下来,暖和了一会,他又说腿疼,我想我也没打他腿,他说是赶路赶的,裤子扒下来一看,那一片磨的烂的,差点就成了我。」 展见星没听懂:「啊?」 朱成钧想了想:「就是从有什么,变成没什么了。你记不记得,你骗过我的那个球。」 展见星:「……」 可能是年纪大了脸皮厚度自动见长,她没那么容易频繁地害羞了,她只是服气地想,到底有什么是他不记得的? 言归正传,许异那一天带来最重要的消息,是蓟州卫要在郊祀时起事。 叛乱真正发动时,出现了点误差,因为蓟州卫原是冲着皇帝去的,没想到皇帝病体难支,临时换成了朱英榕代祭,叛军阵脚被打乱,而后朱成钧及时赶到,叛军连朱英榕也没能抓到手里,还损失了己方最重要的主将宁王世子,后续的一系列计策,因此都未能实施出来——其中包括了许异带来的第二重消息,即宁藩从汪家探听出来的朱英榕身世秘闻。 想及那一日的混乱险急,展见星仍觉心惊,她道:「所以,蓟州卫实则是预备弑君,事成以后,再以此讯击破朝臣心防,改天换日?」 朱成钧道:「对。」 「王爷不信任许兄,早知这一点,也未说出来。」 「说出来有什么用?」朱成钧反问。 展见星一愣后明白,这一局只能后发制人,朱英榕即便事先知道,也无对策,难道抢先一步向天下发明旨说「我就是我爹亲生的」? 那才是此地无银。 她再一想,脑中忽有灵光一闪:「王爷停留京中,之前领人日日巡街,其实就是在等待宁王这个后招出现吧?」 朱成钧未置可否。 展见星已确定了,她接下去道:「王爷料准宁藩若真知此事,必不会放弃,迟早会卷土重来。不过宁王世子意外授首,宁藩内部或有混乱,这个后招至今才来,而王爷张的网先等到了襄王——襄王欲踩王爷上位,内阁中有阁臣中计,参了王爷。」 第34章 然后,朱成钧就决定要走。 展见星想到此处,有点想叹气:「王爷一句都不解释。」 朱成钧道:「我为什么解释?一解释,我更不是个好人。」 他这句话不是赌气,捡在御史参他的时候解释,只能让朝臣怀疑:你早知道,为什么早不说?继而认为他心怀叵测。 「那王爷——」展见星想问他又何必隐瞒,但忽然醒悟:「王爷是想抓到宁藩安插传播的人,直接以谣言结案,尽量将此事大事化小吧?毕竟皇上——」 朱英榕若真是帝后嫡出,那拿到什么场合也不惧,偏偏他的身世确实有问题,是不大禁得起人议论探讨的。 宁藩散播的谣言半真半假,她知道,钱妃知道,阁臣也明白,但再外围的那些官员如何清楚? 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话起来,更加不会明察秋毫。一旦发散开来,再想控制就很难了。 从朱成钧的角度来说,他抓了襄王的探子,砍了襄王伸向京城的触角,但襄王无意中也阻止了他探查宁王的举动,从将襄王府的那个探子交给刑部后,朱成钧就不再上街巡视了,他得避嫌。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宁王的人把谣言兜售了出去。 展见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这事麻烦了,麻烦不但在外面,也在朱英榕自己,她深知道,小天子是很忌讳提起这件事来的。 这不怪他,那么一团乱麻,就是成人也难以处置清白。 「王爷,宁藩是如何从汪家得到这个消息的?是在汪家放了探子,还是汪家内部有人与他勾结?」她想起又问了一句。 朱成钧摇头:「不知道。许异没探听到那么细。不过依理推论的话,应当是前者。」 他对汪家不客气,但没硬栽罪名,汪家人除非脑子里塞了稻草,才会放弃皇帝外甥去跟八竿子打不着的宁藩勾结到一起去。 展见星便点头:「下官明白了,会如实转与皇上。——对了,京中情势诡谲,皇上心中不安,想请王爷在京里长住。」 这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结果朱成钧太能打岔了,她到现在才得着机会把这一句说出来。 朱成钧眉头一动,却是干脆拒绝:「不必了。」 展见星还要说:「皇上——啊?」 她不习惯从朱成钧这里得到这么利落的回绝,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摆出这副很意外的表情干什么?」朱成钧瞥她一眼,「我离你远一点,不也正中你意么?」 展见星:「……」她有点别扭,低声道,「我没这么说过。」 「但你是这么想的。」 展见星不说话了。 朱成钧瞪了她片刻,站起来道:「秋果,东西收拾好了没?你怎么这么慢。」 秋果站在门边吐吐舌头:「爷,我这就去催一催——」 「我也没这么想。」 朱成钧已在往外走了,正路过她身侧,闻言停了脚步,头一侧,道:「你再说一遍。」 展见星甚是烦恼,回嘴道:「王爷耳聪目明,何必要下官重复。」 朱成钧理直气壮:「我就是要。」 「……」展见星无语了,只好道,「下官一介六品官,如何能决定王爷的去留,所以从未做此想过。」 「那你要是能呢,是不是马上就要把我赶出京去了?」 「下官怎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假定你能——这样好了,」朱成钧眯了眼,「你现在就能。你是想我走,还是想我留?你说了就算。」 展见星瞠目:「王爷,这不是件小事,事关王爷将来,王爷自己该好生思索才是——」 「好,我知道了。」朱成钧一点头,「秋果,走。还没收拾好的东西不要了。」 他迈步便走,毫无犹疑,展见星未曾料到,她又急,想追上去,又气得定在原地:「王爷,你怎么这样儿戏,我都说了没想你走——」 她没说谎,她不想他留,可是,她确实也没想他走。 在她矛盾的内心里,实则是将一切交由时局决定。 「早这样说,」朱成钧停步扭头,勾了嘴角,「不就好了。」 展见星连瞪他的力气也攒不出了,碰上这样的人,她还能怎么办呢? …… …… 午后时分,她返回了文华殿。 她一路上都在琢磨要如何将宁藩传谣且汪家还涉入的事妥善地说出来,不能暴露出许异——许异一直没有露面,宁藩连他生死都不知,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他坏的事,造反要紧关头,就不至于马上来查他,他继续神隐,隐到整个宁藩兵败,到时在身世上所能腾挪的余地便大多了。 第35章 想了一路,终于想定,但进入殿里后,她就发现不用费这个功夫了。 朱英榕已经知道了。而且还更详尽,连钱妃都被扫了进去,流言传说汪皇后便是将钱妃暗扣在家庵生子,其父不详,后为掩人耳目,将钱妃选入宫中…… 到了秋果上街买东西都能听见的程度,官员之中有人耳闻是很正常的事,一时没人敢在朝堂上说起来,但这种消息不可能隐瞒得住,就在她去十王府的这段时间里,内阁来禀报了朱英榕。 阁臣们在此事上意见不一,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最终争执到了文华殿。 「无稽之谈,不要理会便是,若去分辩,反落了下乘。」 「若能清者自清,自然是好,但——唉!」方学士叹气。 当着朱英榕,方学士不好说得太明白,但意思是露出来了:这事清不了,不能不理会。 「这谣言到底从何处起来的?查出来没有?」另一个阁臣问。 「暂时还没有,已着人去查了,但恐怕——」 「依我之见,不如便将真相公开也罢,免得群议滔滔。」 这一声出来的时候,殿里终于静了片刻。 还没有臣子真的将此事当着朱英榕的面说开过,诸人不过心知肚明而已,此前争论,也只是想找出个对策。 「朕,」朱英榕独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声音干涩地开了口,「想静一静。」 …… 阁臣们暂时离去了。 展见星试探着请求通传——她是带了差事出去的,回来了要交差,她以为朱英榕现在未必会有心情见她,但片刻以后,内侍出来传达了朱英榕的允准。 展见星进到里间,说了朱成钧答应留下来的话,朱英榕屈膝坐在炕上,抱着自己的腿,发了一下呆,然后点头:「哦,总算还有件好事。」 「但代王不愿应允与汪家的婚事——」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朕说了不勉强王叔。」 展见星迟疑一下,朱英榕的状态比她想得要好,他有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承受稚嫩肩上的重担。 她便将下文说了出来:「因为据王爷查知,皇上身世的疑团,正是由汪家泄露的——」 朱英榕一下直起身子:「什么?」 「是王爷先前安插在宁藩的人返回的消息,应当假不了。」展见星斟酌着话语,「汪家非是故意,但,恐怕是大意了,走漏了消息。」 「怪不得——」朱英榕不需要更多的佐证了,他马上信了,因为他已有了自己的联想,「外祖母想朕牵线替王叔说亲,朕当时就觉得急了些,但是没有多想,朕以为她是真的看中王叔人才,原来,哈。」 他笑了一声,而眼圈同时红了:「外祖母一家都知道朕非母后亲生,即使母后去后,朕心中愧悔,早已回转,外祖母仍怕朕不可靠,要给自家另外找一个靠山。」 这份算计过于冷酷,天子一腔真情换得如此,展见星心中不忍,想要安慰他两句,但朱英榕并不需要。 他眼神亮着,冷冷地道:「外祖母真是虑事周全,大概也是想着,朕是九岁天子,未必斗得过宁藩多年谋算,所以提前替自家寻一条退路吧。」 聪明人的疑心病一旦发作起来,不可收拾。 朱英榕与汪家的关系不过靠他对汪皇后的愧疚维持,这层愧疚一去,挡在他眼前的那片叶子就消失了。 而他几乎没怎么停留在伤心这一层情绪上,疑猜过汪老夫人两句后,往炕边移了移,已问起展见星来:「展中允,你说——太妃娘娘会不会怪朕?」 他说的是钱妃,先帝一去,钱妃由妃升成了太妃。 展见星一怔道:「怎么会。」 「我有点担心,」朱英榕面上显出忐忑,「我从前那样,她叫人给我送东西,我不肯要,也不肯见她,其实我不是故意的。」 「她会不会以为我讨厌她?」 展见星意识到了什么:「不会,就是会——也不要紧,皇上觉得有误会,去解释一下就好了,太妃娘娘断不会记恨皇上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太妃娘娘要是不理我呢。」朱英榕说着话,烦恼地连炕上也待不住了,顺着炕沿爬下,趿拉着软鞋在屋里来回走,他短腿迈得很快,脚步也急,绕了一个圈后,到展见星面前又蓦地停住,眼睛殷切地仰望着她,「展中允,你说,当初应该不是太妃娘娘不愿意要我?」 展见星微笑起来,摇头:「皇上,当然不是,没有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 她替钱淑兰欣慰。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母子相认的曙光,朱英榕为心障所困,一直回避着那个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真相,可是孩子眷恋生母也是天性,他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想追究呢?这障一破,他压抑着的那些情感立刻奔涌而出。 第36章 「那是母后欺负了她吗?」朱英榕小声问。 展见星蹲下/身来,她没有告诉过朱英榕她和钱太妃有旧交,因为从前以朱英榕对钱太妃的排斥,她找不到机会,草率说出,只会将这个孩子推得离钱太妃更远。 而现在,这个开口的时机终于到了。 她先给予了一句公允的回答:「皇上,先皇后一人办不成这样的事。」 而后道:「皇上,您知道吗?如果不是思念您,太妃娘娘不会拼着性命想回到宫里来……」 她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说不出多精彩纷呈的词句,此时说起来,也不过平铺直叙罢了,但朱英榕听得呼吸都屏住了,待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展见星向他递了一条手帕,他接过来下意识往脸上一抹,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他说不出话来,脑中只是闪过父亲生前曾想将他交给钱太妃抚养,他不愿意,先皇没有勉强他,而是百忙之中亲自养了他一段时日,对他种种纵容之处,现在想来,便是因为曾经默许了将他从生母身边抱走,后悔中包含了愧疚。 「我,朕想见一见太妃。」朱英榕没有想很久,他回过神,把正确的自称找了回来,也再压不住鼓动的心绪,泪眼里闪着光,脸颊都红润了起来。 展见星笑起来,起身:「皇上想去便去,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向太妃娘娘询问。」 「嗯!」 朱英榕一点头,就往外跑,外面的内侍忙追着他:「皇上,鞋子,您的鞋子还没穿好,仔细摔跤——」 展见星更觉失笑,她跟着走出去,望着殿外晴朗天空,舒了口气。 天子错位的这一段过往,不可能永远拖延下去,这个时机在大局上算不上好,但能早点将这个疮疤揭破,让它早些愈合,不见得是件纯然的坏事。 …… 朱英榕一去,剩下的半天就再没回来。 他未亲政,在不在前朝也无甚要紧,直到第二天,才又来到文华殿,一来就找到展见星,把她叫到身边道:「展中允,朕去见过太妃娘娘了。」 展见星觉出他有许多话想说,便未开口,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朱英榕迫不及待地说下去:「太妃娘娘说了不怪朕,她还说了许多话,说朕小时候的事——其实不多,母后不许她接近朕,她费好大功夫,才打听来一些,朕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唉。」 他有点叹息着,但这叹里又带了十足的欢喜,这份冰释来得太及时,极大地填补了他心中亲人尽逝的伤痛,他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汪皇后这个嫡母,可是他还有生母,他不那么孤单了。 「太妃娘娘还把二弟叫来给我看了,从前母后看我很紧,我和二弟也不熟,都没说过几句话。」朱英榕又道,「太妃娘娘说,二弟眼睛眉毛都生得像我,我一看,真的像。」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沉浸在忽然重获两个亲人的满足里,「——就是二弟年纪小,闹腾了些,满屋子乱跑,太妃娘娘都拉不住他,急了要拍他两下,二弟就满口喊‘娘’求饶,太妃娘娘就拍不下去了,跟朕说,让朕以后好好管他。」 「其实,其实,」朱英榕的声音终于低了一点下去,「朕听见二弟那样叫,朕也想——但没有说得出口,朕走的时候发现了,太妃娘娘有点失望。」 展见星听到此处,鼓励他:「皇上,别着急,慢慢来,太妃娘娘能理解。」 朱英榕点头:「嗯,太妃娘娘也没有说什么。」他又想起来件事,道,「展中允,太妃娘娘说了,这件事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她等不到见朕,想朕升你的官——」 展见星忙道:「不可。」 朱英榕奇怪道:「为什么?」他又解释,「你别多想,朕不是听太妃娘娘的,她也没有逼朕,只是情绪太激动了,才顺口说的话。朕答应,是朕自己也愿意,你做朕的属官这么久,屡次规劝朕,朕知道你是个正直之人。」 展见星摇头:「多谢皇上夸赞,但正因如此,臣不能以此事幸进。且臣在中允任上未满三年,也不当就此升品。」 朱英榕打量了她一下,见她态度坚决,才作罢了,不过道:「那就等你任满了,朕肯定记着——」 「皇上,汪老夫人和汪国舅在午门外递牌求见。」 殿外有宫人传报,朱英榕本来满面的柔和,几乎是瞬间凝沉了下去,脱口便道:「他们还好意思来见朕!」 宫人尚不知他何出此言,躬着身不敢应声。 朱英榕往外走了两步,只觉心里怎么想怎么堵得慌,半自语道:「外祖母来还不够,舅舅也来了,分明是知道了外面传的话——哼。叫他们进来。」 他忽然又想知道汪老夫人和汪国舅还能来和他说什么,念头变得也快,又改了口。 宫人抹了把汗,方忙去了。 第37章 汪老夫人和汪国舅母子俩很快到了,他们确实也听见了流言,岂有不慌神的,赶着便来了,来了坐定就开始辩白,总而言之,流言全是无稽,所传皆是荒谬,朱英榕就是嫡嫡亲的汪家外孙,一点儿也错不了。 朱英榕居高临下地坐着,听了一会,咯咯一笑,向底下道:「外祖母不是觉着朕养不熟吗?如今又改了主意?」 汪老夫人:「……!」 她一把年纪,本已慌乱,哪里禁得起这个刺激,直接吓倒在了椅子里。 汪国舅更不成器,失声道:「皇上怎么知道——」 朱英榕大怒! 他那句「养不熟」,原是为着汪老夫人借他的手要攀朱成钧这一条退路才问的,不想汪国舅这个反应,私下居然真的说过这种话! 汪皇后为私欲将他从生母身边夺走,汪家更视他为器具,这般议论他,汪皇后数年养育之情,他最后的一丝不舍,自此叫汪家割去。 汪国舅反应过来失言,要辩解:「皇上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舅舅是什么意思,留着说与自己听。」朱英榕厌烦道。 汪国舅急了,上前两步道:「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皇上难道还当真吗?那些多半是宁王的人,专为着混淆皇上血脉,泼皇家脏水来的,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重重治罪,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胡说了!」 朱英榕实在觉得可笑,他因此真的露出了冷笑:「那朕当第一个把舅舅抓起来才是——舅舅猜得不错,这谣言确实是宁王使人传起来的,但舅舅知道宁王是从哪知道的消息吗?」 他顿一顿,「正是舅舅府中。」 汪国舅再度失声:「这不可能——」 旁边的汪老夫人脸色却已变得苍白,她比汪国舅稳重,已经想到了,自从汪皇后去后,汪国舅心中不安,在家中时时抱怨,她阻止过,但她年纪大了,实在也没心力管那许多,宁藩的手伸不进皇宫,可是要伸进她汪家—— 这一颗自己搬起的石头,重重砸上了自己的脚面,她一时头晕目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汪国舅也傻眼了,他是酒色中人,记性没那么好,奈何他不习惯汪皇后去后汪家的冷清,着实抱怨过朱英榕不少回,这一下想忘也忘不掉,而想抵赖——又还怎么抵呢? 对着上首不过九岁然而已现威严,目光阴冷的小小天子,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心里恍惚着闪过一句问话。 ——这难道,就是报应吗? 汪家固然受了刺激,朱英榕也气着了,他与钱太妃初初相认,原来有些隔阂阻碍,叫不出口一个「娘」字,但让汪家人这一闹,他下了决心:不管那许多,便公告天下,正了钱太妃生母之名。 方学士大惊来劝:「皇上,此时万万不可,臣等心里明白,可如何与百姓们分说?悠悠众口,本易三人成虎,又有多少人肯认真分辨哪一半是真,哪一半是假——皇上执意而行,是正中了宁藩下怀啊!」 朱英榕紧紧抿着唇角,候到他说完,用力道:「朕不怕,朕受够了!谁想知道,就叫他知道,谁要议论,就只管议论好了。朕从前听见的还少了么?与其由着她他们鬼祟祟的,不如正大光明摊开来说,叫他们说个痛快!」 方学士头疼,他觉得这是孩子话,天子家事也是国事,哪能这样赌着一口气来做。 他又劝,朱英榕拿定了自己的主意,却再不改口了,道:「先生是为了朕好,朕知道,但宁藩已经把谣言放出来了,朕不能不理会,而朕明知生母是谁,难道还要装傻不认吗?皇家以孝治天下,朕怎能带头做这个不孝之人?」 方学士道:「皇上确实想认,臣等也不便阻拦,不过待平定宁藩以后,皇上仍有此意,那时再相计议不迟。」 「那朕三番两次改口,一时说不是,一时说是,天下人就不怀疑朕了吗?」朱英榕反问。 方学士有对策:「届时四海升平,便有些议论,也不要紧。」 「现在也不要紧,朕说了不怕。」 「但宁藩——」 「有王叔在京里,宁藩不能拿朕怎么样。」朱英榕说着话,挺了挺小胸脯,「朕相信以王叔之能,能护朕周全。」 方学士只有无奈。这若是纯粹的国事,完全不用理会朱英榕的意见,阁臣们自可把意见拿了,但臣子管天管地,管不到皇帝认娘——从前某朝有类似故事,当时的天子生母都已亡故了,天子仍然哀毁,亲祭生母棺椁,又加以追封。 如今钱太妃还活得好好的,想按住朱英榕不认,如何办得到? 方学士下去,与其余阁臣再度商议,三五天过去,议不出个结果,耳听着外面的谣言倒是更喧嚣了。 阁臣们终于都急了,叫人去请朱成钧来,小天子既把他当了靠山,那请他来,说的话,朱英榕也许还听得进去。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