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君心:王妃逃爱记》 第一章 横刀夺爱,可以吗? 天下只应我爱,世间唯有君知 ============================ 七月的夜,夜风醉人,温情柔软。 春罗端了苋菜汤进来,那上好的定州白瓷盏细腻光滑,只映着苋菜的颜色格外分明,嫣红如同鲜血,简薇斜倚着靠在软榻上,像是那烛火,脆弱而遥远。 虽是盛夏,殿里倒是极凉爽。大殿前方齐齐立着数百白玉柱。 清风拂动殿柱间的白纱,灯火明灭中,隐隐有荷花的香气自湖心飘过来。 春罗把那盏汤搁在榻旁的檀木小几上,轻声说:“姐姐,喝点汤吧。” 她离得近了,才看到简薇脸色苍白,神色疲惫至极,没有一丝血色,那额间鬓发已经被冷汗濡湿。 她心里一紧,伸手去握简薇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完全冰冷。她心下焦急,刚要说些什么。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春罗惊恐的回头去看,心不由自主的提了起来。罗曼白纱被依次拂开,一众宫女太监拥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一身明黄常服,只腰上系了条华鬘吐骼带,他神色倨傲,虽然生的极是俊逸英气,却给人一种凛然之感。 春罗一见他,慌忙跪下。她方才心里一直祈祷着千万不要是完颜亮,偏生生就是他来了,倒也只有他会来。 早在宫外,她就听足了关于他的各种传闻,一直对这个金国的天子敬畏恐惧至极。眼下,简薇这样的样子,她简直不能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情不自禁的看向简薇。 简薇依然靠在那软榻上,神色茫然,隔着那灯火看过去,叫人生出一种梦幻的错觉。 完颜亮略一偏头,左右都退下了,春罗双腿发软,跪在那地上瑟瑟发抖,只极力带着哀求的神色去求他:“皇上,宸妃她……求皇上饶过宸妃吧。” 他一脚踢开了去,径直走向了简薇,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看向那火烛下虚弱的身影:“朕做的这一切,全是遂你的意。满意吗?” 她置若罔闻,只轻轻转了头去看那白瓷盏,汤已经凉尽,颜色越发浓稠。 完颜亮眼神一沉,两步上前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她的身子轻的像一片落叶,似乎轻轻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他不由放轻了力道,但是声音仍然是冰冷的:“你想嫁他,朕就诛了他的妻,替你扫掉障碍。这般的周全,你可还满意?” 她终于看他,眼里是刺骨的冰凉和恨意,紧紧抿住的嘴唇缓缓吐出两字:“畜生。” 他闻言面上一寒,怒极反笑,一扬手,她重重摔在了软榻上。 他的笑声洪亮刺耳,威严豪气,只隐隐带着怒意和惊痛。 春罗自桌角爬过去,不住的磕头,沉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她苦苦哀求:“皇上,宸妃她久病未愈,身子虚弱,求皇上怜悯。” 完颜亮霍的拔出腰刀,定定的搁在春罗颈间,那刀极是锋利雪亮,略略用力,便氤出了血痕。 春罗恐惧到了极致,身体瞬间僵硬,不敢乱动分毫。 软榻上的人冷冷的强撑起身子:“放开她。” 完颜亮看着那张绝美虚弱的脸庞,心里汹涌着怒意和不甘,他终于还是问出口:“你爱贵族,天下有比朕更尊贵的吗?你爱文才,有文武全才如同朕一般的吗?你爱那骑射,有比朕更加精通的人吗?为什么?” 她冷笑一声。 他的身上散发着凛冽的寒意:“朕力派众议,给了你最尊贵的宸妃封号,给了你最华丽的珍奇,最好的衣食用度。你还不满意,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自幼聪颖出众,文采斐然,更是一路得到父亲和父辈的宠爱,直到弑君自立,何尝不是一帆风顺,何人不是百般奉承。对于简薇,他向来以为她必定一定爱慕的自己,而如今听到这般消息,真相竟然是如此残忍,原来她一直,从来,爱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那瞬间他简直恨极了她,他的骄傲被她这样肆意的践踏。 他的眼睛渐渐变得血红,从来没有这样致命的一击,让他竟然生出了绝望。 夜露渐重,殿里静到了极致,只听得那些纱幔外面的鸣虫喁喁做声。他提刀上前,眼睛里交织着冷酷和怨愤,声音震怒而绝望:“你到底要什么?” 春罗脸色霎时雪白,她不顾一切的抢上前去,抱住完颜亮的脚,他的袍摆柔软光滑,用上好的金线细细绣了金龙祥云,碰触之间的精致是不可侵犯的威严。春罗半抬起那年轻温暖的面庞,浑身簌簌发抖,她颤声恳求这片大地的主人:“求你……” 完颜亮怒极,他呵斥:“放手!”春罗摇头,已是泪流满面。他眼里透出了杀机,举刀回身,冷冷说道:“找死!” 简薇大骇,猛然尖叫:“不……要!!” 已经迟了,那一刀直刺过去,血红的颜色便蔓延开来,像足了五月架上的蔷薇,开了一地的艳丽和绝望。 完颜亮回过头来看她,倒提长锋,眼神狰狞,那神色分明是熙宗醉酒杀人时的疯狂,他们原来本就是一样的人。 她心里生出刺骨的绝望,对他,对自己,她伸出手去,几乎用尽了力气和恨意,将那盏苋菜汤扔过去,他并不闪避,只任由那白瓷盏飞来,啪的一声,瓷盏碎落一地,浓稠的鲜红在他明黄的龙袍上怵目惊心,顺着平绣缓缓流淌下去。 他看着她无力的跌坐在软榻上,虚弱急促的喘气。 她缓了片刻,终于得了力气,勉强支撑着想下榻去看那春罗。只见春罗一动不动的趴在青砖上,那一刀,必是洞穿了心脉,才会有这样多的血。 血色触目,她心里巨恸,脚下立时虚浮,便要跌倒下去,完颜亮长臂一伸,她重重的跌进他怀里,血腥和冰凉肆意探入鼻尖。 他抱住她,她身子那么羸弱,她的气息那么微弱,他心里终于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来。 殿外的风越发大了,只听得那些纱幔嘶嘶作响,漫天飞扬,烛火明灭不定,锋利的长刀跌落在大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手小心翼翼抚上她的背,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敛了所有骄傲和暴怒,低声去问她,那么不确定的声音,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简薇脸上浮现出一个惨白的微笑,眼泪顺着脸庞缓缓滑落,滴落在那华丽的龙袍上。 她一字一顿的回答:“我,要,你,去,死。” 第二章 穿越 寸寸山河寸寸金,寸寸相思寸寸灰。 ============================ 公元1127年二月。春寒料峭,足月竟未得一日好天气,汴京城外的桃枝未有一丝嫩芽,哀鸿遍野,众神掩耳,风夹杂着阴沉的云翻滚着呼啸而过,霜雪覆盖大荒,那寒意却生生盖不住一城血腥味。 汴京城破。 徽钦二宗并宗室大臣逾三千余人被俘,至民众百姓奴仆不可计数,女俘万计,珠宝屋舍毁损,尸身迭墙,白雪为鲜血色,至于烧杀掳掠,罄竹难书。 北宋至此灭亡。 自四月紫薇花开一直走到重阳节后,勉强到达燕京,徽宗赵佶已经疲倦难赖,枢王赵肃随侍左右,父子相顾惶然,自刘家寺始,仪福、仁福、贤福三位帝姬被蹂躏至死,更传言第一批由青城寨启程去上京的三千四百余妇女竟只余了一半。这个一听到金军至城下便吓昏的皇帝简直不敢去想象到达了上京,会是什么等着自己。 金人一路粗鲁蛮横,为所欲为,莘王赵植闭上了耳朵,只是安静的走着,弱冠之年的少年的眼泪早随着母亲和妹妹的受辱流尽了,林尹疏紧紧靠着表哥,她做着男孩打扮,一张惨白的小脸布满污渍,年初,母亲林郑氏过世,她随父亲进宫拜见母亲的姐姐郑贵妃,却再没机会出去。 父亲在城破时死在莘王府前,彼时她站在回廊,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拼命撑着那沉沉的铁门,门却慢慢推开,暮光渐渐扩大,氤氲出一派重重的剪影。父亲最后的瞬间转了头望向她,她尚来不及看清父亲的神色,数支长矛悉数洞穿了昭德侯林粟格的身体。 林尹疏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惊惧到了极致,她瞬间失去了知觉。 待得林尹疏醒来,和表哥赵植一起被关在柴房,不知何时换上的男装。金人忙着搬运珠宝珍玩,按金牒图像索取王宫贵胄宗室族妇,林尹疏并不在列,因此勉强逃过一劫。 她想起父亲惨状,心里悲惧交加,只知嘤嘤哭泣,赵植急忙捂住她嘴,低声道,你现在是个男子,怎可做女儿家娇态,你是要姨父走也走得不安心么! 林尹疏心下一震,已然明白赵植所言,不敢再有声,只是泪水依旧顺着眼角和指缝淌下来,虽然咬紧了嘴唇,可是身子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赵植大为不忍,转过头去,隔着那木窗,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灰蒙蒙的夜光笼着王府。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只是那血泪一洗,竟像是格外仓皇,他心里揪着,太阳穴突突的跳着,脑子里冒出四个字来。 国破家亡。 2011年4月。医院。 简薇睁开眼又闭上眼,背已经僵硬,有一种不妥帖的麻木,房里空调温度开的极低,她却看到医生的额头不停冒出汗来。 耳朵里可以清楚的听到手术刀划破皮肤的声音,她心里有些奇怪,不是已经缝好了吗。 医生还很年轻,拿了止血钳的手在灯光下惨白,他犹豫了好一会,转头去叫护士:“去请夏教授过来。”完了,补充:“要快!” 夏教授是外科的主任医师。 身体依旧没有感觉,似乎有液体在汩汩而出,像春日的溪流,她却渐渐平和起来。 恍惚中,苏哲的样子闪过脑海,她心里近乎满足的低叹,苏哲,我送给你的这个肾,你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的。 公元1139年,4月。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简薇感觉自己身体如此疼痛麻木。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有无数个意识在相互汹涌着,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刺骨的凉意,仿佛置身冰窖,连心肝脾肺都没有温度。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沉甸甸的,到处都是一片黑。她心里疑惑,是在做梦吗。 简薇定定神,想起自己应该是在手术台上,正在做着肾脏移植。 在答应苏哲之前,她曾经哭着对他说,也许我会死。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缥缈而冷酷,也许也不会。 她去了曾经的大学,学校情人大道还是那么长,她走的精疲力竭,像一尾脱水的鱼。她本该和所有年轻的女孩子一样,笑靥如花,温暖人间。 历史系的美女,连微笑都带着几分古典。多年前,苏哲在学校舞会看到她,如是说。 他站在圆厅,形容美好,意气风华。 他是出差过来的,临时来看望自己在这座大学的某个女朋友。那个女孩时髦热闹,在舞会里穿梭像一只翠鸟。 简薇和他在人群中对视,仿佛多年旧识。 苏哲永远不知道,她不是不同意救他的妹妹,是因为,她本身也只有一个肾脏。 一阵突兀的喧哗声传来。简薇蓦地睁开了双眸。 四下阳光明媚,简薇不适应的眯起了眼睛,耳边是一阵喧哗声,吵吵嚷嚷中,听得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谁搁的人在这里的。” 另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回答:“启禀将军,早些狩猎,速业他们在崖边遇见雪塌,发现了这个女子,看样子像是外逃的宋俘,所以带了回来。”稍后,又补充道:“看装扮,倒像是个宗室女子。” 碧空如洗,空气甘洌清新,这不是医院,这是哪里? 简薇的脑子里慢慢浮起了些不属于她的琐碎片段。 那些残碎的片段来自林尹疏的身体,那个早已经死在九年前寒冬的女孩。 靖康四年(注:公元1130年,靖康元年北宋已经覆灭,只是林尹疏心里一直按照北宋时间记事),金太宗应完颜总弼请求,令徽宗的六个女儿赐予金室子弟为妾。 赵佶跪在地上,六月的天气竟颤栗发抖,他写完谢恩表,漂亮的瘦金体已经完全走了样,屋外听得麻雀的叽喳声,衬的屋里分外安静,环顾四望,只有乔妃跪在桌角默默拭泪。 再后来便是林尹疏着了盛装坐在火炕上,那妆顷刻便被泪水糊化。 门响了一声,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表哥……” 赵植红着一双眼睛,只说:“你是傻的吗?你救那赵芸,可曾为自己想过半分,金人暴虐凶残,你……”他再也说不下去。 林尹疏起身缓缓走过去,眼泪慢慢干涸,她在赵植面前站定,仔细端详这样英气而悲伤的面孔,半晌,一字一句的回答:“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尹疏的命是表哥救的,这一生,除了表哥,尹疏不会嫁给任何人。” 她轻轻抱住了赵植。 赵植永远不会知道,赵芸在后厅对她说的话,她早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如果不愿代替她,大家就玉石俱焚,她会告诉金人,赵植是怎么以假乱真,欺君罔上的。 之后太宗生病,进宫见驾一直拖到十月底。上路那天,马车铺了厚厚的毡毯,烧着小火炉,凉气还是从四面渗进来,林尹疏对北国唯一的印象便是冷,透到骨子里的冷。 马车行到半路,林尹疏缓缓拔下头顶的珠钗,拉开门帘,扑出去的瞬间深深刺进了马背,马儿吃痛,疯狂的奔出去。 驾车的侍卫很快跌下去,林尹疏连同那狂奔的车车,一同跌下堆满深雪的悬崖,而上面的雪,在震动中,滚滚崩塌而下,只在瞬间,一切都消失了…… 简薇苦笑一下,那么,现在自己的灵魂是在另一具身体里吗?一具千年之前的身体。一具还残留了原来主人些许强烈记忆的身体。 那,自己这个,算不算是借尸还魂。 第三章 此去经年,身在情长在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 公元1139年四月的阿城,冬意犹存。 头顶是一片蓝到纯粹的长空,简薇眨了眨眼睛, 这一动,终于引起了边上人的注意,一个沙哑的嗓子叫起来:“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将军!!” 先前说话的男子微有些不悦:“高怀贞。”警告他不要再咋咋呼呼。 她试着坐起来,这身体好像很多年没动,僵硬的厉害,动一下,仿佛能听到关节吱吱作响。 几个戎装打扮的金人怔怔的看着她,她也好奇的看着他们。 为首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白色织锦袍子,通体平锈花纹,一双尖底皮靴,有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神色倨傲,只拿眼冷冷瞧着她。 “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简薇径直望向他,她心里还抱着渺茫的希望,但愿是自己南柯一梦。 高怀贞看她毫无敬意,上前喝道:“大胆,骠骑上将军的名讳也是你可以随便问的。” 简薇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当下闭了嘴,心里一片纠结:一切是真的。自己确实是还魂了,只是还魂便还魂罢,偏生是这般尴尬地步:连平民都没得混,亡国不说,还是俘虏。果真白捡的便宜没好货。 她飞快的转动脑子,竭力想着应对之策,现在身体僵硬,逃跑肯定是跑不掉的。可是,不逃的话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这可不是二十一世纪,只讲尊卑没有人权,更何况一个俘虏。怎么办?装可怜?装大义凛然?讲道理?谈心? 经过这些时候,她身体上面的白霜,已经悉数化去,头上的冰霜变成了水珠,顺着脸庞往下淌,混着冒出来的冷汗热汗,痒痒的膈应着脖子。 高怀贞见那模样不过二八年纪,肤色极白,兴许是在雪里冻久了,连唇色都是白的,泛着清冽的雪光,一双眼睛墨如点漆,四下转悠着,睫毛浓密纤长,面容如此精致妥帖,恰如芙蕖映水,娇花照月。他心里低声惊叹,什么时候宋人中竟有这般人物,连当日名噪一时的茂德帝姬也不外如是吧。他情不自禁的转头看了一下侧方的完颜亮,他正淡淡的看着她。 一阵马蹄声响起,一名侍卫远远打马而来,至了,翻身下马,禀报道:“元帅请将军前去议事。” 完颜亮颌首,转身吩咐:“高怀贞,先将她带回去。” 天凉凉的。简薇不会骑马,那高怀贞就将她搁在马袋里,只露出小小的头,马儿安静的走着,她靠在那温暖的马腹上,身体渐渐灵活起来。这片树林也不知道有多大,好像一直走不到尽头,郁郁葱葱的绿,渐渐浓烈成墨色。 高怀贞骑马走在她旁边,她仰头去看他,只看到一张目不斜视的脸,她试着打招呼:“你好呀。” 高怀贞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她有些不悦,提高了声音:“高怀贞。” 他转头看她一眼。 “你好呀。”她立马换上讨好的笑容,“请问,现在是哪位圣上主政啊?” 他木然的回过头,完全无视她的提问。 简薇心里腾的冒起了火,仍然耐着性子,现下可不是发火的时候,她作小伏低:“我是奉诏进京的,可是,兴许摔了一跤,竟忘了现在是什么年月。这样,万一闹出笑话来,可是大大的失敬啊。”她残存着这具身体旧主人的些许记忆,便顺水推舟用它们来套话。 高怀贞果然回答:“熙宗临朝,天眷二年。”真真是一字也不肯多说,简薇哪里知道,高怀贞知她属了完颜亮的意,自是万万不肯也不敢和她有半分交集。 作为历史系的大才女,有了这个信息,她便知道了现在的大致情况。 天眷二年,也就是公元1139年,应为金熙宗完颜亶当朝,那么,离林尹疏当年跌进雪渊冻死,已经过去了九年。自己也就是在九年后借着这具身体穿越时空重生了。 九年间,徽宗已经逝去,距离那场靖康之难已有十二年。这一个轮回中,诸位帝姬不是已经被折磨致死,便是赐了金室贵族,或者幽禁洗衣院,钦宗(被金太宗封为重昏侯)和其他皇子依旧在五国城没有希望的活着。 简薇对这段历史的启蒙印象便是《射雕英雄传》中以靖康之变命名的郭靖和杨康。 她心里估算着时代背景,此时,正是南宋偏安,金国强盛,西夏谨慎自立,蒙古正缓慢崛起。对于金朝,这个由肃慎部落繁衍而来的马上民族,她向来不抱好感,好在他们和同为女真族建立的清朝最大的不同,便是金接受汉化,对先进文明深为仰慕并且愿意学习。 爱学习的都不是坏孩子。 公元1139的哈尔滨阿城(上京),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四月的天气,冷不丁刮来一场冷风,便是一场雪。 从这里走到北京骑马貌似也要几个月,当年林尹疏他们靠着骆驼马匹足足走了将近一年。金人驱使如牛马,脚很快就长满水泡,赵植在月光下帮林尹疏用针挑破水泡,仔细敷上路边的野草药,他撕碎自己的亵衣给她垫在鞋里,那个时候赵植也只有十多岁,这个本应是天之骄子的皇子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却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孱弱的身体坚强的像一面旗帜。 简薇甩甩头,这个身体残留的少许记忆,几乎全是事关赵植。 可惜,再深的感情,林尹疏已经不在了。自古身在情长在。 对于自己,不也是吗?简薇心里有点苦涩,想起了苏哲,他会不会为自己哭一场,在经历了那么多故事以后。 她定了定神,又使劲咳了一声。高怀贞不耐烦的看她。 “我要上厕所。”她言简意赅。 看他疑惑的表情,她补了一句:“我要出恭。放我下来。” 虽然树木茂盛,草丛葳蕤,但是看到那些将她半围了个圈的士兵,她还是无语的叹口气,转头去看那高怀贞。 他不以为意的回应她询问的目光。简薇笑道:“高大人,你家将军在,可也愿意让他们这样看着我?” 高怀贞皱了皱眉,谅她也跑不出去,便要那些侍卫背了身去。 简薇抿嘴一笑,可只等这一刻了,她悄无声息的爬向一棵茂密的大树。自小她便不是个省心的,爬树撒泼打滚,哪个逼急了没有做过。 可惜,她忽略了现在自己并不是原来的简薇,这具身体虽然也很灵活,但刚刚经过了九年的冰雪酷寒,哪里能完成这么个艰难的任务。 她爬了不到一米,便重重摔了下来。众人齐声回头,她龇牙咧嘴的揉着屁股,尴尬的笑着:“不小心摔了一跤。” 第四章 逃之夭夭 同样的面孔仰望夜空,有人流下了眼泪,有人看到了星星。 ============================ 简薇看这状况,等他们回了头,也不再装模作样,左右是个死,跑吧。 心念一至,她当真狂奔起来。 高怀贞听得动静,回头一看,脸色立马一沉,吩咐道:“抓住她,要活的。”众士卒急急领命追赶而去。 只听着后面的追喊声越来越近,简薇心都要跳出来,她顾不得回头去看,只玩命的向前狂冲。为什么没有悬崖,跳下去就可以捡回一条命还有绝世武功秘籍。为什么没有帅哥英雄救美,然后就可以以身相许双宿双栖。为什么。她心里大骂那些不靠谱的编剧。 前方突然传来阵阵厮打声,有戏,简薇心里大喜,卯足了劲直奔过去。 眼看就要到那树林,一个追在最前面的士卒扯住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滑到身后的玉环绶带,她全力一挣,绶带和腰间的丝带竟然齐齐扯断,外袍瞬间散开。 那人一怔,她乘机狂奔进树林。这一进来,心里顿时后悔不迭,原来竟是两帮人马在打群架。 地上血渍斑驳,这一场恶战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似乎已经接近尾声,金国士兵打扮的一伙已经死伤的差不多,另一边长袍束髻也好不了哪里去,只余了四五个人。 后面的追兵已经到了树林,电光火石之间,简薇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她奔向那几人,叫道:“他们是一伙的。” 几人脸色大变,其中一个长髯汉子提刀上前,回头喝道:“你们带公子先走,我来断后。” 追来的金兵虽然不多,却也有十人有余,他虽然威武,却明显敌不过这么多人,这话分明就是存了同归于尽的念头。 简薇看向他说的那公子,他满脸血污也掩不住苍白面色,腰间似乎有极深的伤口,血源源不断的涌出来。 那么多的血。 简薇大二时曾经选修了一门课,叫女性心理学。那个上课的老师总是精神恍惚。有一次,他对简薇说,你有自我牺牲的欲望。 简薇嗤之以鼻,她向来活泼乐观,只当他是发神经。直到后来遇见苏哲,和他在一起后,她才发现,这个也许是真的。她为他付出那么多,他都是不疼不痒的样子,直到后来,他的妹妹肾衰竭,她匹配成功。他终于对她好些,可是她刚刚说不行,他便不再听她任何解释。 她于是真的就同意了,她上了手术台就没打算下来,她没有告诉他,她不止只有一个肾,她的凝血因子还有问题。 她铁了心要死在他手上,既然记不住,那就永远也忘不了。 她心念触动,对那长髯男子便有了一分怜悯和敬意,当下说道:“你一个人怎么行,你们三人一起断后,一人带着你们公子跟我走。” 五人诧异的看向她,她神色坦然,只去看那公子,他看了她一会,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缓缓点头:“你们小心,事后按约定会合。” 她素来怕马,忍着恐惧随那公子上了马,金人怎肯罢休,方要阻挠,两方人立刻交起手来。 他受伤极重,简薇自后面扶住他身体,只觉得摇摇欲坠,她自是权宜自如,当先就搂住他,让他稍稍靠在自己身上省去一些力气。 男子艰难的说了一声:“多谢。”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行了不到半柱香,简薇便觉得他的身子渐渐沉起来,知道他已到了极限,便果断的招呼身旁的男子牵了缰绳自小道进了密林。 马儿走了数十米,只见一棵双人合抱大小的树下面略微平整,男子翻身下马,将身上的外袍脱下铺在地上,再将那公子放上去,简薇大着胆子去看他伤口,只见右肋一道极长的刀伤,衣料和伤口混合,真真是血肉模糊。 她看的心里发紧,别了头去。 旁边的男子焦急在自己和两匹马身上找着什么。半晌,颓败的叹气,几乎带了哭声说:“没有药。” 那公子听了并不慌张,虽然疼的面色苍白,却仍勉力笑道:“可吓着姑娘了。” 简薇见他如此镇定,心下叹服,更觉得这人不简单,又看他疼痛狼狈之时,也是有礼有节,不禁添了几分好感,便走上前去,蹲下来细细观察他伤口。虽然头皮发麻,还是强作镇定,道:“你有没有短刀。”他笑了一笑,看向自己的靴子,她自那摸去,果然找到一把精致的小匕首,匕首把不显眼的地方篆刻着一个小小的李字。 她又回头,对那不知所措的男子说:“请生点火来,不必太大,外面也看不出来。” 男子转头去看他家公子,他略点点头,他便去了。 公子转头又问:“姑娘这是?”简薇喜欢他这种毫无防备的信任,她莞尔一笑,说:“放心啦,我给你缝缝伤口。” 她擦擦刀,再放在火上烤了,将一根枯树枝递给他,示意他咬上。 男子淡然一笑:“这倒不必。” 简薇也不多说,乘他说话,正好将树枝塞了进去,说:“你倒不必,我可怕你急了咬的是我。” 说话间,她刀已落下,那刀尖温度极高,男子闷哼了一声,紧紧咬住了树枝。 简薇将那已经伤口中的碎布清理干净,又取下耳环,去了赘物,捋直了别在两处。 她丝毫不敢大意,直到别上第二个金耳针,才笑着松口气:“可真是便宜你了,我唯一一对金耳环呢,这样就不会发炎拉。” 她转头对那呆立一旁的男子又笑:“这下可好了。” 那公子扔掉树枝,冷汗淋淋的脸上强扯出一个笑意,道:“那真是谢谢姑娘了。在下李仁孝,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简薇听了他的名字,不由自足的打量了他一番,半晌,回答道:“叫我简薇吧。” 而那侍立一旁的男子叫做王琦,是李仁孝的护卫。 李仁孝休息了一下,似乎好了很多,看简薇拿着那匕首爱不释手的样子,便说道:“也没有别的长物,这把匕首不嫌弃的话,就送给姑娘吧。” 简薇笑容满面:“不嫌弃,不嫌弃。” 王琦倒是一愣,出声提醒李仁孝:“公子……”李仁孝对他摇了摇头。 正说着话,密林中突然一阵响动,三人皆是大惊,王琦更是一把抽出长刀,挡在两人身前。 第五章 今日种因 有时候,我们走着,躲着,看着,迷糊着,像自由的飞鸟。却不知,一路上,是命运指引着,就像深深浅浅的驿道,通向的都是预定的方向 ============================ 那簌簌声越来越近,简薇只觉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密林终于被拨开,一个年轻的猎人走过来,三人皆是松了口气。 猎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虽然背着弓箭,左手握着一把血淋淋的猎刀,但是看起来很是淳朴和气。 他叫韦庄,一直住在这片密林深处,见他们如此狼狈,便热情的邀请三人回家休息。 简薇求之不得,立马答应下来,完了看到王琦责备的看着她,似乎不满自己抢了他家公子的话,也不多理只是赖皮一笑。 王琦扶着李仁孝,四人踽步缓行,树林越来越密,到了那最深处,似乎已经无法前行,几乎要披荆斩棘。可是过了这数十步,便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平原,简薇心里不由想到了桃花源记的那方天地。她心里揣度着,这次重生,是不是老天一次垂爱。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她再回到自己的年轻时代,像一株不知风雨的蔷薇。 前方出现了一个村落,几人心里都放松了,简薇轻吸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面花墙。晚霞醉人,温和的阳光下,十数米半人多高的篱笆围着村落,上面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开了不知道多少蔷薇花。 因着名字里面的薇字,她自小就很喜欢蔷薇。这花一向开的热闹,四五月间开始,日日在早上五点左右,润着露水打开花骨朵,一直盛放到初秋。 她不自禁的奔过去,围着篱笆细细的打量,花都是粉红色,只新开的微微带点深红。她低头嗅嗅,清冽甘甜的味道,终于忍不住一朵接一朵摘起来,最后终于握不住了,方才恋恋不舍的停了手。 最后捧了一大抱花和韦庄一起回了家。 韦家只一个老妈妈,听说还有一个长子在军中效命,只是多年没有音讯。 她自是乖觉,将那一束花送给韦母,只说这花闻着馨香,用来熏熏屋子再好不过。 韦母非常好客,准备了瓜果素菜,又亲自烤了全兔作为晚餐。 她和简薇闲话家常,不时给她夹菜,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女孩,韦庄倒是一晚上没说几句话。几个人有点安静的吃着,简薇从来没想到这古时的兔子竟然如此鲜美,完全没有现在那种饲料和激素味道,她吃罢一块又切一块,毫不客气,一边还不忘衷心的赞美:“这烤兔子真是太太好吃拉!” 韦母笑着:“傻丫头,你要想吃,明天再叫韦庄去打几只回来。” 她转头笑吟吟的看着韦庄,忽然发现,他竟然脸红了。 多年以后,简薇回想起这一餐,却是哽咽难言。有的人,你从一开始欠下了,就一直欠下了。 修整了一夜,简薇精神大好,午饭后,她穿着坐在门口替韦母穿针引线,韦母怜爱的看着她,笑说:“平日让韦庄帮帮我,到底是个男儿,竟比我这老太婆还不如,可亏了有你。” 她又细细去问简薇父母,她眉目之前的殷切太过明显,简薇头嗡的大了,随便搪塞了过去,便进屋去,却看到那李仁孝正意味深长的笑看着她,心下不悦,瞪了他一眼便回了房间。 李仁孝的伤口上了药便好得多了,那一刀虽然长却并没有伤及要害,他洗去了满脸血污,倒也是个翩翩公子。 可是她并不不愿意跟他一块继续混下去,虽然他身份显赫,但是一来她对他没有多大兴趣,二来,他就是个大靶子,明刀暗枪的,她可不想引火烧身。 躺在炕上,她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决定还是先到上京,当了身上的首饰,再找个商会什么的一起回南宋,到时候再游山玩水,怡情山水。虽说是古代,物质条件都一样,但是南宋毕竟比较开化些,大家也都是汉人,好沟通嘛。最重要的,北方太冷。夏天还好,到了冬季,零下几十度可是分分钟就要死人的。 而韦庄,她刚一想到他,立马联想起他母亲,又觉得头痛,便撂开了去,昏沉沉的睡起午觉来。 这一觉睡得极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风吹开了窗户,把头发拂到脸上,那么痒。她突然醒了,睁开眼睛,只看阳光微薄,已经是黄昏的样子。 韦庄在屋子里叠衣服,只看得他一个侧影,模糊在黄昏中。 他看了她一眼,笑问:“你可睡了好一会,下午我打了两只兔子回来,阿妈要叫你,我看你睡的香,就没让,饿了吧?”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小小的伸个懒腰,像只懒懒的小猫咪,爬下炕来。 韦庄看着她,一不小心衣服掉到了地上。 这日,韦庄又要出门,简薇便嚷嚷着也要同去。 韦庄笑着答应了。两人走了好一会,进了树林,韦庄的声音便低下来,只细细同她讲这是刺槐果,那是菇茑,他还讲起如何辨别怀孕的猎物以便放过它们。 简薇听得心不在焉,忽的想起一事,忙问道,这里有老虎吗? 韦庄笑道:“这是自然,倒不必怕,现在猎物丰裕,老虎一般不伤人。” 不伤人的东北虎也是老虎啊,她不禁往韦庄身边靠了靠。 韦庄腼腆的笑了笑,走的更慢了。 简薇看这副样子心里一阵抓狂,也不在啰嗦,单刀直入说自己要去上京。想请他帮忙,她甚至告诉他自己是和父亲的商队走散了,才遇到李仁孝他们。 韦庄神色半忧半喜,忧的是她就要离开这里,喜的是她并不是和李仁孝他们一起的,早前见了那公子那般模样,他心里失落的很,眼下知道他们并无瓜葛,而且,她是找自己帮忙而不是那个李公子。 他犹豫了好一会,便说自己过几日也要去上京卖货,到时可以送她一路。 简薇一听过几日心里就毛躁,她低了头假装惆怅的说:“韦大哥,我爹爹和我失散了这么些天,也不知道着急的什么样子了,我们约好如果失散在上京城门见,只怕爹爹已经等着了。”边说着,她边带着请求的眼神看着韦庄。 韦庄看着她,半晌,闷闷的回答:“那我们明早就去上京吧。” 简薇立马露出一个微笑:“谢谢韦大哥,到时,我见了爹爹,一定和他一起过来拜谢你们。” 第六章 狐狸也有糊涂时 所有迷人的恋爱,都是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发芽,经过无数漫长的时光,最后变成庇护自己的参天大树。 ============================ 第二日,简薇早早就醒了,一抬眼便看见桌上放了一个小木篮,里面装满了蔷薇花,还带着新鲜的露水,她不禁心头一暖。 韦庄牵了马出来,套上车,简薇捧着花篮坐上去,她真诚的说着:“谢谢你,真好看。” 韦庄笑了笑。 而此时,李仁孝他们都还在沉沉的睡梦中。 俩人足足走了小半天,才到了上京,简薇抬头看那城门,气势雄浑,城垣版筑,由护城河环卫,那城墙一眼竟望不到头,四四方方的样子,她心里赞叹一声,以前只知北宋汴京的清明上河图,原来金都竟也这么繁华。 他们进了城,简薇下了车:“我就在这里等爹爹,你先去卖货吧。” 韦庄不放心的说:“那要是等不到呢。” 简薇笑说:“我左右是在这里等着,要是下午你货卖完了,回来我还是没找到爹爹,就烦请韦大哥把我捡回去吧。” 韦庄这才灿然一笑:“那你不要乱走,也不要轻易同别人搭话,这上京,坏人也是不少的。” 简薇乖巧的点点头,韦庄这才慢慢走向坊间方向。 看着韦庄的背影,简薇微不可闻的叹口气,心里浮起一句话,别后不知君远近,渐行渐远渐无书,再见了,韦庄。 她到处晃悠,好半天找到一间有点规模的当铺。 她走进去掏出一支翡翠珍珠金步摇搁在柜上,那掌柜瞟了一眼,神色略略一变,说五两银子,她也不知道是多是少,本能还价道:“十两。”掌柜抬起头,看了看她:“成。”低头就开票。 简薇心里一痛,这么爽快,看来还低了,但也不好再讲,左右想着十两银子也不少,足够普通人家吃上两月有余,便闷头拿了钱票离开。刚走了不到一条街,就听到后面一片喧哗,正是那当铺老板,边上是一队侍卫,老板对着领头的侍卫指指点点,他们一面盯着她,一面大步走来。 这个死人,简薇低骂一声,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知道这种情况只会是坏事不会是好事,立马足下生风往前跑去,那些人一看她跑了,便像肯定什么似地快速追赶过来,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大声叫着:“站住……站住……” 简薇翻个白眼,又来了。她气喘吁吁跑了半条街,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马蹄声,不是吧,简薇心里一凉,忽然感觉脚下一轻,竟被人拦腰抱起,她惊呼一声,抬眼看去,骑马的人已经勒住马,随着马身这一个旋转,简薇稳稳的落在马上,那篮中蔷薇却悉数散落,朵朵四下散开,粉嫩的色彩如同纷飞的霞光,花影交错间,她对上骑马之人那冷冰冰的目光,这才看清他正是当日那个白衣人。 他的神色傲然张扬,声音仍是淡淡的:“果真是你。” 这么一张年轻而帅气的脸近在咫尺,简薇有刹那的失神,但瞬间顿悟了自己的处境,心里不自觉的慌乱起来,她勉强笑了一下:“公子,好巧。” 旁边响起爽朗的笑声,简薇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笑意的白衣男子催马踏花过来,他年纪不大,言笑晏晏,却自然散发一种尊贵而威严的气息,衣服是质地极好的锦缎,称的一张脸分外明媚,熠熠生辉。 那男子偏头打量了简薇一番,极突兀的举动在他身上倒显得温文尔雅,他笑着说:“倒是好一个标致的模样。前日,听说高怀贞丢了人,被好一顿责罚,我还想着是个什么人物,如今看来,他那一顿棍子,倒也值得。” 简薇呆呆的看着他,那般风度卓绝,心里一阵惊艳。 白衣人声音带着嘲讽,看了对方一眼:“完颜雍,看来你在元帅麾下倒真是学了不少,现在,也开始包打听了。” 完颜雍并不恼,声音依然明快:“那也要看是打听什么了,如果是关于亮兄的,那自然要多打几分精神。” 完颜亮冷哼一声。 那些跑的气喘吁吁的追兵终于赶到,为首的一个千户说道:“将军,卑职听闻有人抵当赃物。” 他细细禀报:“方才如意斋的老板来说有人拿了价值数百两的珠钗只当了十两银子,怀疑是赃物,卑职正要细细查问,她便心虚逃跑。卑职……” 完颜亮略一点头,打断他:“她自是心虚,这是本将军赏她的东西。” 简薇听他随口胡诌,跟真真的似地,不由撇了嘴。那红棕烈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她心中一凛,忙紧紧抓住马鬓。 完颜亮看她这样,似故意一般,一勒缰绳,马儿仰起头,她手一滑,惊恐至极,回身抓紧了他的衣服。 小时候看古装片,她每每看到那些女侠啊,公子啊,飞身上马飞奔而去,那潇洒桀骜,风流洒脱的样子,心里都是满满的羡慕。直到大学有次去银川游玩,她亲自去骑了一次马,还记得当时坐在上面,马动一下,便像要摔下来般忐忑恐惧,哪里有半分乐趣,导游只是一味单调的安慰,没事的,没事的,这马温顺得很。她在上面待了不到五分钟,便嚷着要下来,这时,旁边两匹马跑过,那匹号称很温顺的马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便跟着它们撒开蹄子往林子里面跑,她被树枝一阵接一阵的打过,最后挂住摔下马,此后足足两周没有出门。后来,额头的疤一直没去掉,只好常年留着长刘海。那次之后,她对马便有了本能的恐惧。 当日虽然和李仁孝共骑一骥,但那马温和加上情势紧张不由顾他。现在坐在这足足一人高高头巨兽上,再加上是和这么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一起,简薇觉得连腿都开始发软,汗毛直立。 完颜亮毫不在意,径直催马前行。他披着狐毛大氅温暖宽广,阳光晒下来,身上隐隐有种麝香和草香味道。 简薇提心吊胆了一会,感觉似乎只是颠簸些,并没有其他危险,便渐渐安心下来。 一放松又意识到此刻是在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如此亲密的共骑一骥,虽然在当代也算是见过风月的人物,但是双颊还是不受控制的越来越热,连脖子也开始发烫起来。 她甩甩头,提醒自己,想些什么呢,对方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孩子,居然也想入非非。 一直到了城外一处营地,完颜亮翻身下马,又牵了简薇跳下马来,完颜雍也正下马。 一落地,简薇便本能的后退了一步。 完颜亮看她着急撇清的模样,忍不住冷冷一笑:“方才在马上抱得那么紧,这会到矜持起来了。” 简薇有点讪讪的,但看他们似乎没有恶意,便说道:“刚刚谢谢你救我。” 完颜亮挑了挑眉问她:“谢谢?你怎么谢我?” 简薇想不到他竟这么市侩,一时有些发愣,手碰到袖里的实物,心里便有了主意。 谁不爱财呢,她极力显出真心的模样,说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是公子不嫌弃,我有五两银子相赠。” 完颜亮诧异的看她,她倒真是神色坦然,表情真诚。 其实话一出口,简薇便后悔了,自己当了唯一一支珠钗才十两,一下给出去一半。 她看着完颜亮那呆滞的表情,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心里只安慰自己,算了,就当花钱买平安吧,心一横,便掏了银子放在他手上。 完颜雍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着完颜亮,笑着说:“难为姑娘盛情一片。” 完颜亮的表情面色一沉。 简薇见状心里一凉,看来是钱少了。 她犹豫了一下,把剩下的五两银子也搁在他手上,说:“我只有这么多了,都给你吧。” 完颜亮警告的叫道:“赵芸。”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了。简薇看他像是叫自己的样子,但赵芸这个名字实在陌生。 她看他好像真的生气了,便抱歉的说:“可是,我只有这么多钱了。” 第七章 旧殇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完颜亮看她如此反应,心里恼怒,认定她是故意装作糊涂,不禁冷冷一笑,索性抖开话来说:“当年,昏德公以宗室女子冒充帝姬欺瞒太宗,你假意承欢,却半路抗旨自尽,你想瞒下去,继续欺君罔上,带着他们一起陪葬吗?” 简薇回想初醒时那些残留的片段,当年好像是代替一个叫赵芸的上的路。这个问题,实在很难解释呀,她琢磨着,怎么说才好。 完颜亮看她那依旧懵懂的样子,有些不耐烦道:“再装糊涂,本将军就送了你去浣衣院!” 浣衣院,这三个字仿佛烙铁一般,瞬间烙疼了简薇。 她读宋史,深恨那靖康之耻,而穿越而来得到的这具身体,正活生生的残存着这么一个故事。 浣衣院是金国皇族选年轻女子和收留宫女侍女的地方,当年北上的宗室女子甚至包括徽宗的郑皇后,钦宗的朱皇后在内三百余人被送进浣衣院,她们被迫追随女真乡俗,露上体,披羊裘,朱皇后不堪受辱,自缢不成又投水而死,她只记得当时一大堆人跑来跑去,赵植站在她身边,紧紧抿着嘴。礼部侍郎王林拼死拦着钦宗,大声说着:“皇上节哀!皇后以死守节,此乃国母典范啊!” 钦宗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远远看向皇后,那是他自幼结发的妻子,他一个个看过去,王林,郑皇后,韦氏,邢秉懿,还有那一大群侍女宗亲,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仿佛要滴出血来,他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不去死?!” 那句悲愤而绝望的呐喊像重锤一样击中了林尹疏。 而后来的事情显示,朱皇后选择死亡于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真正的屈辱才刚刚开始,国家的衰亡最后终是以妇人的血泪为代价,北上的女子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甚至被卖到高丽,蒙古为奴仆,甫出乐户,即登鬼录。 简薇的脸色不自觉的变得惨白,以一个现代社会的文明视觉来看这些东西,不是简单的蛮横无知就能解释的了,战争的残酷在柔弱的妇孺身上无限扩大,马蹄踏过弱者的尸骨,功成名就的将军在失败者的血泪中成长起来。也许有一天,和平会来临,但是不死的权利和欲望存在,黑暗还是会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这里没有人道主义,也没有日内瓦公约。 完颜亮瞟了瞟简薇那没有血色的脸,说道:“怕了??” 如果是当年的林尹疏,必定是战栗无人色。有一次林尹疏对赵植描述她那心惊肉跳的恐惧:“一旦表哥不在尹疏身边,只要风声一响,或者听到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我都会不自禁的哆嗦,不时走到窗边张望。” 昔年赵匡胤灭亡后蜀,建立北宋,蜀王孟昶偕花蕊夫人入京,宋太祖久闻花蕊夫人诗名,召她陈诗。花蕊夫人悲愤难抑,吟了这样一首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而今北宋被灭,后宫三千佳丽再无花蕊夫人的幸运。 简薇昔时翻阅这段历史,每每不是痛心疾首。 一般人的眼里,战争仿佛只是男人们的事,女人们远离战场,仅仅在后方承受相思之苦便可安享生活。但是,在男权占绝对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女人们决没有如此轻松,她们常常是战争的牺牲品或战利品,承受着比男人更多更沉痛的苦难。 靖康之难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第二次金兵围城,此时主战派李纲已被流放,种师道病死。钦宗听信神棍郭京,竟然荒唐到由他率六甲神兵守城,自然城破大败。 此时,徽、钦二宗及北宋投降派官员幻想不惜任何代价、通过斡旋方式保留政权。金军利用重兵压境,要求宋朝支付简直是天文数字的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他们清楚,此时的宋王朝已经山穷水尽,根本无力筹措这笔钱财,他们的真正用意本来就不在金钱,而在于宋王朝的妇女。 这笔钱要求在十天内筹集,否则就以城中妇女抵扣。甚至,对此明码标价。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 宋钦宗很快在上面画押同意了。但尽管开封府官员刮地三尺,却无法满足金人的索求。为苟延残喘,宋钦宗开始拿妇女抵债。开封府官员除对照玉牒将宫廷、宗室妇女全部押往金营外,还搜括京城民女甚至已经嫁人的宫女充数,被抵押折价的各类女子多达一万余人。 那些本应站在她们身前的男儿此刻只是躲在身后战战兢兢。 金兵帅府带走这些妇女,还下令让那些已经从属于金兵将士的妇女“改大金梳装,元有孕者,听医官下胎。” 简薇在宋史选修课的试题卷上曾这样写道: 北宋此亡,非不能战。徽宗贪生、钦宗软弱,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至于江山社稷毁于一旦,百姓黎民生灵涂炭。 历史已经过去,历史也在不停的重复,昔年太祖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听到花蕊夫人此诗时,可曾想到,有一天,他的皇子皇孙也会有这般惨烈遭遇。 简薇收回思绪,心中仍然难免哀恸,以整个国家历史的角度,这场战争是历史中一次民族融合的契机,它促进了金朝从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过渡,加速了金朝的汉化。只是,一想到战争中的无辜妇孺,便觉得怵目惊心。 抬头见完颜亮正看着她。 她不由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怕。本姑娘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从来没有做过半点亏心事。” 完颜亮说:“可不是做了亏心事才会怕的,你就不怕别人对你做亏心事?” 听了这话,简薇更是恼怒:“你们做的亏心事可还少了?” 亮亦不悦:“听你这话,到真是怨气不小!” 完颜雍看她激愤的样子,对完颜亮道:“小姑娘使几分小女儿性子,将军也真愿意同她计较。” 第八章 你是我的,知道吗? 所有交错的人生,都有着同样一个起点。 ============================ 直到被带回营地,看到完颜亮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她才确定,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衣冠禽兽,那禽兽大多是穿的衣冠楚楚的。 她警惕的看着完颜亮。 完颜亮看她那胆怯模样,心情似是很好,他高傲的下巴抬着,顿了一下,像宣布一个天大的恩赐一样:“以后,你就留我身边做个侍妾吧。” 简薇完全被他那自以为是的表情打败,她有点哭笑不得。 来之前她留意到此处守卫并不多,简薇心里有了主意,看他一眼,脸上堆出娇媚的笑:“谢将军抬举。” 他虽然诧异,只以为她回心转意,便更是骄傲,便走至那卧榻坐下,冲她招手:“过来。” 她又是一笑,只是这笑变成了冷笑,完颜亮一愣,简薇已经跑了出去,他一念闪过,只慌忙叫道:“站住!” 简薇哪里理会他,两拐便进了一处空地,这里竟半个人也没有,一片芍药长的绰绰约约,像是被人精心打理过。 她不自觉的走进去,看着茂盛的花丛,觉得躲在这里似乎也挺不错。乱花迷眼,又见花蕊晶莹剔透,一时忘情,一句诗脱口而出:“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边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好诗。” 她心里一惊,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正站在那花丛一侧深处,是以没有看到。他虽是寻常长相,但目光锐利,脸上满是风霜之色,不见沧桑,反而平添了一份威严,寻常服饰,却显然不是寻常之人。 她心里揣测这个人的身份,是哪个将军? 那男子看简薇那不避讳的打量目光,不比一般女子战战兢兢,不由微微惊讶,只拿话问她:“刚才的诗是你作的吗?” 那是秦观的名作,简薇刚要摇头,忽然想到秦观虽是北宋人,但落在这些金人耳里,又多几分猜疑。 旁边一个侍从模样的看她不说话,提醒道:“元帅问你话。” 军中可称元帅的向来只有一人。她惊讶不已,他竟是大名鼎鼎的金兀术完颜宗弼,金国最有名的将帅,岳飞的死对头。 金兀术看她不说话,又笑一下:“你刚刚看什么呢?” 他想起刚刚这个女子的样子,如同多年前的她,一样美好而高贵的仪态,有些怅然若失。 完颜亮已经疾奔过来。他见了礼,正要说话。简薇心里马上闪过一念。不及细想,便微微一笑,道:“小女子久闻元帅盛名,心里崇敬,所以一时失神。” 她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下模糊又清晰,温暖的光芒,竟似要亮到人心里去,下巴是美好的弧度。 完颜亮面色铁青。 只看金兀术笑笑,又转头去看那夕阳,心里有层层叠叠的记忆沉渣泛起,青灯古佛,烛火长明,她宁愿守着一切,却不愿意再见自己一面,不由一时感伤:“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温柔的笑:“太阳总会在看不见的地方升起,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那样似曾相识的笑,金兀术问完颜亮:“她是谁?” 不等完颜亮回话,简薇抢着回答:“奴婢只是完颜亮将军手下的粗使丫头罢了。” 金兀术略略点头,去看完颜亮:“真是你的丫鬟?” 完颜亮沉声回答,声音听不出情绪:“也就是个不入流的侍妾,没别的事,侄儿先告退了。” 他看向简薇,喝道:“还不走!”简薇看了金兀术一眼,他并无异色,只好跟着完颜亮离开,刚走出这片帐篷,还没来得及辨明方向,完颜亮已经怒气难抑,他一把抓住了简薇的手腕,怒道:“你是故意的。” 简薇装糊涂:“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完颜亮冷笑出声,说道:“你是什么意思,这样迫不及待的去勾引元帅。”他的声音全是愤怒:“你以为元帅能把你当回事?他玩腻了你照样赏给那些士卒!!” 他用劲极大,简薇只觉手腕就要碎掉,只拿手拼命去扳他指头,可是用了全部力气还是纹丝不动,她生气的说:“放开我。” 完颜亮像没听到,他看着她,脸上全是怒意:“你以为元帅看上你,我就不敢动你了吗。”那表情如同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你是我带回来的,就是我的……” 声音忽的低下去,他重重吻在她唇上,怒气渐渐散去,他的动作温柔起来,像个绅士。 简薇瞬间目瞪口呆。 她一把推开他,他眼神还残留些温存的味道。 她承认,方才得知金兀术身份之后她立刻有了这个主意,只想着引起金兀术的注意。如果金兀术对她有意思,完颜亮肯定不敢随便动她,那么即使只有一个晚上得空,她就可以找到机会脱身。可是结果似乎完全不在她的掌握。 完颜亮不理会简薇的抗拒,径直拉着她出了营,十八岁的少年,早已经是一个战士,有宽阔的肩膀和生气勃勃的脸庞,他说:“跟我去五国城。” 简薇本能道:“我不去。” 他声音夹杂着怒意和嘲讽:“如果你真想跟元帅,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看看那些侍奉过的人,现在是个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简薇不解,跟着金兀术的人难道下场都很糟糕?“军中狎玩,人尽可夫。”他说,“你们宋人有这样的词,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她身体瞬间僵硬。 “跟我去五国城。不然你就等着做元帅的女人吧。” 夜色朦胧,东北的月亮的又大又圆,皎洁而妩媚,有不知名的夜虫在道旁自顾唱歌,新生的野草已经长出尺余长,这份风景,安宁而孱弱。 简薇依旧很怕骑马,她尽量坐直了身体,夜凉如水,虽然已近五月,夜风仍是薄薄的寒意,完颜亮拿披风裹了她,只说道:“别跟坐不住似地,摔不了你。” 马儿终于走上一条官道,路面没有想象的平坦,两人无声走着,沉默的有点尴尬。 简薇终于忍不住找了话题:“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完颜亮一挑眉:“你还想有谁?” 简薇知道问的不当,又换了问题:“我们去五国城干嘛。” 完颜亮冷哼一声:“南宋那窝囊皇帝的老婆邢秉懿死了,皇上下诏按一品礼祔葬。早前元帅遣我前去。” 她转过一念思不由问他:“我们这么走了,金兀术不会怪罪你吗。” 完颜亮沉默着。 又过了好一会,他才说:“完颜雍会带着人马和吊唁物品过来的。”当然,他没说,是当金兀术发现她不在以后。 简薇透过披风的缝隙看那斜前方,黑乎乎的世界仿佛没有尽头,她说:“我不想去五国城。” 她并不是林尹疏,也不想去面对那些不属于她的悲欢离合。 完颜亮低头看她一眼,以为她是顾忌见到旧人,顺口说道:“你现在跟了我,他们只会羡慕你,尊敬你,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只可惜,这些人一味贪生怕死,苟且偷生,连寇也做不了,毫无气节,只配……” 听他语气鄙薄,讲的滔滔不绝,她有点生气,忍不住打断他:“你不知道我也是汉人吗?” 他哦了一声,半晌问道:“你是要我重新开始讲,把语速放慢些吗?” 她:“……” 第九章 你的与众不同 竹有千千结,公子世无双 ============================ 这晚不知道走了多久,简薇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醒来已经到了一座驿站,完颜亮将马交给驿站仆从,带了她进屋。 简薇不自觉地警惕起来,他看着她狐狸一样审视的目光,觉得甚是可爱,不由说道:“放心,我现在累的很,没有心思。” 简薇悄悄松口气,他像是见不得她那轻松自在的样子,马上又说:“就是我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 她看他有些皮赖的神色,完全没有初见的冷漠模样,眼角含着促狭的笑意,忍不住学了他的样子回嘴:“那我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 他眼角的笑意消失了,眸子颜色变得深沉,洁白的毡帽在烛火中明灭不定,她心里后悔不迭,何苦又去招惹这个家伙。 他上前一步,才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只听到驿站仆从那恭敬的迎接声:“几位大人里面请,不知几位大人用过膳了吗。” 门被推开,只看完颜雍带着一堆人大大咧咧的走进来,他随意打着招呼:“亮兄,你跑的还真快,我可是紧赶慢赶才没有掉队。” 再一转头,看了看简薇:“赵姑娘也在呢。”他们都只当她是赵芸,她不知道如何解释,也懒得多说。 他这一称呼,完全变了味道。 简薇偏头冲他笑了一下算作回答。 她这算是第一次认真看清完颜雍,他眉目清朗,从容华贵,星眸剑眉,难得满面亲和之态,却又显得沉静明达,完全不似完颜亮的那傲慢多疑的性格,当下,便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完颜雍略一点头算作回应,坐下来絮絮几句闲话,这才说道:“自三月间,圣上命百官详定仪制,恰宋国建炎夫人逝于五国城。元帅担心将军人手不够,特命我前来协助将军办理此事。” 他一本正经的说完这些官腔,便直了身子,等着完颜亮回答。 完颜亮道:“有劳。” 三人一起沉默,等驿站仆役上了炒米,煎饼,肉盘予等饭食。 简薇看着这些东西皱了皱眉头,又安慰自己,虽然看着粗犷,倒真是原生态,没有一点添加剂,十足的安全绿色。 草草吃完,完颜雍唤了驿卒来安排房间,完颜亮看了看他,竟也没有多说什么,三人便各自随仆从去休息。 当夜简薇独居驿站一处偏房,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虽想逃跑,但是那完颜亮亲自在前后院安置了人马,她没有必然的把握,不敢轻举妄动,最后索性披衣走出屋外,月已西斜,门旁种了一棵丁香树,只闻着那香气酣甜醉人,心里似乎也不再那么迷乱。 忽听得背后有声响,却是完颜雍执着一壶酒,立在那墨色的柱子旁,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竟靠的一盆花倒了地。他长身玉立,虽是夜里,却如阳光下一样让人不可逼视,见简薇回头,他笑着说:“虽说眼下是春天,但夜里也怪凉的,你要是生了病,回头元帅准得问我。” 他这话说得直白。简薇看了他一眼,说:“那又不是问我。” 他笑了一下:“原来你真是故意的。” 被他这么一说,简薇心里有点不自在,她本能的想解释:“不过是一个弱女子想保全自己罢了。” 完颜雍喝了一口酒,道:“那你真是选错了人。” 简薇想起之前完颜亮说的,心下黯然,不再说话。两人一下都沉默,只一起看那丁香枝叶扶疏间落下的点点月光,简薇伸出手去,手上的翡翠玉镯波光流转。 完颜雍又想起什么似地补充说:“元帅说此去五国城,也算是给你个恩典,去见见自己的亲人。” 他絮絮的讲起五国城的近况,像一个最称职的导游。简薇怔怔的看他,一时竟出了神,他的目光温和,眸子在漆黑的夜里闪亮着。 他头戴翻毛白狐皮帽,身穿窄袖胡服,领、袖等处还露出一寸长短的皮毛,甚是精致。腰间佩带着未取下的箭囊,下穿套裤革靴,还是刚到驿站的骑装打扮,但毫无刀霜之感,反而让觉得温和亲切。她不自觉的想起完颜亮,他们有着同一种血液,他们却是如此不同。 她盯的久了,完颜雍忽然一笑。恍若清风扶柳,旭日探花。 简薇一时心神恍惚,忙收回目光,只扯了别的,俩人从花草说起,漫无边际,最后说起南宋高宗皇后邢秉懿之事,简薇感叹道:“当年,我们刚刚北迁至此,曹勋逃回南方,临行之前,邢秉懿给了他一只金耳环,请他转交给高宗,说道,希望自己能像这只耳环一样,与他早日相见。等了十二年,等到油尽灯枯,不过一场旧梦罢了。” 她触动心境,叹气道:“自上京至临安,隔着茫茫五省,长江黄河,沙漠沼泽,万里山峦。南逃,对她们来说,不过是场噩梦吧。” 完颜雍又饮一口,说:“向来人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简薇看过去,说:“战争也就是帝王的娱乐,可是殃及的却是无辜的百姓。” 完颜雍迎视她的目光,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但是那从容悲悯的神色,让他想起了辽阳萨哈连乌拉江畔青灯古佛下的母亲。 他十二岁父亲去世,由母亲李氏教养长大,李氏性格温柔坚韧,聪慧善良,极有主见,为了不遵从金国兄终弟及的习俗另嫁他人,等他入了军营,便到了寺庙出家。 他自幼精于骑射,国人推为第一,只母亲每每提点,切勿骄矜自傲,他总是记得母亲看他是那骄傲又落寞的神情,必定是想起了父亲吧。 待到十六岁后,他便在梁王金兀术手下为将,见母亲次数便更少了。只有母亲的神态依然刻在心底,从容不迫、仁慈敏慧。 他不自禁的说:“由来如此。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说罢,不由又灌了口酒,一股辣劲涌过喉咙,他觉得全身一暖,转过头,按捺心下的不明情绪,说:“回吧。” 第十章 你说的话和新开的花朵一样新鲜 就像溪流跋涉过辽阔的旱季,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香和甘甜 ============================ 上京至五国城有五百余里,有两天的路程。过了那驿站,便没有歇脚的地方。 一直便是一日,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骑马,简薇只觉得腿股酸痛难耐,下了马来,好像已经变成了罗圈腿。 看到随侍人员拿出秫秫大饼和风干的牛肉,她瞬间觉得头大,肉质坚硬,大饼粗糙,都是一味的干涩难以下咽。 当下便摇头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完颜亮瞪她一眼:“你中午也这么说。我可不想带个死人上路。” 他装作思考的样子说:“或者我把你放在这里,女真人素来是自寻配偶,看着合适的便抢了去。兴许哪个不长眼的会把你带走呢。” 简薇恨恨的拿过大饼,使劲咬下一口。 完颜雍看着他们,笑而不语。 到了夜间,就着林子升了火来,林中走兽甚多,一个侍卫打了野兔回来,在火堆上烤的吱吱冒油,简薇闻着香味凑过去。她虽然是个汉人女子,但亮雍二人对她态度也算客气,因此随侍都对她存了几分小心。 完颜亮看她离那侍卫极近,心里不悦,一把把她拉过来,说:“小心烧了你袍子,可没地换去。” 她很讨厌他这样粗手粗脚,虽然是关心的口吻,但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样子,只是也不愿惹他,只乖乖坐回去,却故意坐的最远。 兔子很快烤好,她得了一个腿,喷香酥嫩,咀嚼间口齿生香,不由满意的说道:“虽然比不得韦庄家的,但也是极好了。” 完颜雍重复道:“韦庄?” 她自知失言,好在脑子转得快,说道:“是开封一家酒楼。” 吃罢饭,几个侍卫又在旁边升了两堆火相互呼应,这一处,便只余他们三人。那木柴烧的哔剥做声,火光颜色自中心的明亮处一路深邃至外延,她只听完颜雍轻声说:“听说大王叔要高升了。” 他说的正是完颜亮的父亲、当今金国熙宗的养父完颜宗干。 说起这完颜宗干,不得不讲讲金人的收婚习俗。 大致来讲,女真的收婚和匈奴习俗很像,“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它有着严格的法则和收继顺序。其实,这种收继婚不仅是一种婚姻制度,也是身份继承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和一种赡养制度。 完颜宗干是完颜阿骨打的庶长子,金熙宗完颜亶的父亲完颜宗峻是阿骨打嫡长子,也是第五个儿子。他去世后,宗干以长兄身份收了其妻子富察氏,成为了完颜亶的养父。 富察氏雍容艳丽,聪慧得体。完颜宗干对完颜亶母子宠爱异常,甚至胜过庶出的完颜亮。 完颜亶继位,一方面是其母亲对完颜宗翰的拉拢,另一方面,也是完颜宗干的努力结果。 完颜亮笑着说:“四王叔也是为此回来吧,看来这次倒是有一番热闹了。”金兀术为完颜阿骨打第四子,因此亮雍二人私下都称其为四王叔。 完颜雍叹气说:“纷乱再起,必是生灵涂炭。” 完颜雍的父亲完颜宗尧是完颜阿骨打的第三子,他去世后,完颜雍的母亲不愿另嫁他人,在完颜雍入军营后便自请出家。 完颜亮挑眉,笑意更深:“自古战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九州八荒如果不是一个主人,那纷乱如何能避免。” 简薇不禁插嘴笑道:“倘若那主人如同桀纣隋炀,只怕纷争更胜,倒不如普天之下,众人皆是主人,人人重法令轻皇权来的更容易。” 完颜雍听这话倒是新鲜:“你倒是有点意思。” 简薇浅浅一笑:“小意思,小意思。” 树林中惊起几只飞鸟,旁边的侍从惊讶的看向他们。 第二天下午,一行人终于到了五国城。 这五国城,是当年女真人五国部会盟之城,一共五座城池,后被统称为五国城。钦宗他们所在是五国第一城越里吉城。 进了城才发现这里和印象中的大相径庭。 城池虽然还是记忆中那四四方方的样子,但是却热闹了很多,很多明显是宋人装束的商贩,街上也颇有点熙熙攘攘的样子。 她坐在马上,惊讶的看着两边。 完颜亮看她迷惑的样子,说:“五国城安稳,自然繁华。昔日宋国贵族一百四十余人来了这城中,倒也添了些人气。太宗仁慈,狱司官署和押班兵营都得了命令,只要在这城中,他们便还算是自由的,也可以结友交朋。”他像是知道她的疑问,补充道:“大金国疆域辽阔,他们南逃不异于自寻死路。” “那如果往北走呢。”简薇想着北边的边境近在咫尺。 完颜雍在一旁回答:“往北是苦寒之地,连我们肃慎先祖也没有办法生存,更听说,北方有风雪之妖,呵气成冰,冰封万里。去的人,没有活着回来的,他们往那里逃,和送死有什么差别。” 这倒是,简薇点点头,西伯利亚辽阔的疆野,夏天时冻土变成嗜人的沼泽,冬天时零下四十的酷寒,更兼有雪狼熊豹。 “我听寨中一位老人说,北边还有一群蓝眼妖怪,专喝人血。”完颜亮补充道,这两日,他只要少摆架子,三人有时也能聊的投机。 简薇听他那煞有介事的口气,忍不住一笑,要是俄罗斯人是妖怪,那他们到了欧洲,岂不被活活吓死。果然是少见多怪。 完颜亮听见她笑声,手上一使劲,勒紧她的腰,不满的问道:“笑什么?我讲的不对吗?” 她清清嗓子:“你讲的、当然对。那你听说过吗,一直往北走,那里只有两个季节,夏天的时候太阳从不落下,冬天一到,头顶是不分昼夜的黑暗,这个时候,彩虹就幻化成万千彩带,在空中舞动。”她讲的正是极光。 他被她的描述吸引了,嘴里却是不相信的:“又在胡说,你怎么知道。” 简薇不服气的说:“我怎么不知道,我也是个知识青年。” “那北边的尽头是什么。”完颜亮追问道。 “北边的尽头是一片汪洋,终年冰雪覆盖,冰雪的尽头是无尽的海洋,海洋中有很多大陆和岛屿。”她回答的很简单,听起来却这么不可思议。 完颜雍侧过头来,惊讶的看着这个女孩子,她忽然调皮一笑,他瞬间明白了,以为她不过胡诌,也笑起来。 完颜亮还在不死心的问道:“那,那些蓝眼妖怪是真的吗?” “当然……,”她拉长声音,“……不是。哪有什么妖怪,你见过西域的胡姬吧,他们只是异族人而已呀。” “你怎么知道?”他怀疑的问她,心里是已经相信了。 “我呀。”简薇一手不自觉的扯着他毡帽垂下来的长护耳,一面慢条斯理的说:“不告诉你。” 完颜亮正要生气,他瞪了她一眼,只看到她的睫毛像羽翼一样纤长浓密,脸上的皮肤极白,阳光洒在脸上,似乎能看到那细细的绒毛。他的目光不知觉的柔软了,有血液慢慢涌上喉咙,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触碰她的陶瓷一样的脸。 完颜雍听她一本正经胡扯,在一旁笑道:“胡讲半天,倒像是真的似地。你真不怕我们生气给你点颜色看看。” 简薇立刻接嘴:“那就请将军给我点金色看看吧,小女子现在身无分文,只怕要靠说书度日了。” 完颜雍又是一笑。他极喜欢笑,一笑眼睛就微微弯起来,让人觉得一身明媚。 简薇觉得那笑容明媚的刺眼,不由正身坐好,正好撞上完颜亮的手,他的手一下子缩回去。 第十一章 美酒醉人不醉胆 忘不了的那些,是不是就被称作为记忆 ============================ 又走了半条街到了一片称得上繁华的地方,五国城作为金朝的大后方,加上囚禁了宋室宗亲,别的没有,安全稳定倒是数一数二,因此,渐渐商贾云集,到还有点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意思。 她左右张望着,原来古时的集镇是这样子,店铺云集,茶楼酒肆林立,勾栏妓院偎红倚翠,看着真有点新鲜。 到了一间酒楼,完颜亮停马下来,简薇看那招牌上书悦己楼三个大字,字写得极为飘逸,不由多看了两眼。 终于可以大吃一顿了。她心中窃喜,兴冲冲的跟着完颜亮往里面走,三人上了二楼,其他侍卫便在楼下就坐,那店小二殷勤的跑上来,把单子呈给完颜亮,他大致看了一眼点点头。 片刻,先送上一坛关外白酒,又附上两只犀角杯。完颜亮叫住他:“再来一只杯子。” 简薇忙摆摆手:“我不会喝酒。” 完颜亮瞪她一眼,她转头委屈的看向完颜雍。 完颜雍笑道:“我俩对饮,要一个小丫头掺和什么,许她些米酒也就罢了。” 那店小二诺诺的退出去,片刻,一样一样端上菜来,还真拿了酒杯和一壶米酒放在桌上。 其实简薇真身酒量极好,高妈妈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生怕女儿在外喝醉吃亏,索性从小就练她酒量,但是一直要她对旁人说不会喝酒。直到一次公司年终聚会,和客户公司撞上,两个老板开始,大家相互较劲,喝到最后,这边公司只剩下简薇一个人,对面公司三个销售还勉强清醒,疑心她拿了水兑酒,便提出和她互换酒瓶,简薇欣然允诺,半碗敬过去,三人全部趴在了桌子下。 简薇一夜成名,此后老板到哪里应酬都要想方设法带着她。 但是现在这具身体,芊芊小姐模样,定是从来不曾饮酒的。她惆怅的看看自己现在那不盈一握的腰身。最重要的是,喝醉的话,简薇根本不相信完颜亮会有什么绅士风度。 简薇尽量坐在一侧安静的吃菜,不引起他们的注意,这些菜汤汁浓厚,也没有辣椒之类的佐料,咸的要死,她装作吃的津津有味。 完颜亮喝了一杯酒,看她还在不停歇的夹菜,不由说道:“你急什么,又没人和你抢。” 她只作没听见。 完颜亮忽的发了脾气:“过来,喝酒。” 完颜雍刚要说什么,完颜亮恼她总是维护简薇,打断他说道:“她是我的女人,和我喝杯酒也不行吗?” 简薇看了看他,脸上密密麻麻写着不肯善罢甘休。 她晓得他那不依不饶的性子,懒得再多说,便走过去,拿起酒杯倒了一杯米酒。刚举到唇边,完颜亮一把夺过来,把自己那杯递给她:“喝这个,你平时不是挺神气的吗?怎么喝酒倒扭捏起来了。” 她看不得他那不屑的样子,好胜心一起来,便说:“喝就喝,喝了你可别再烦我。” 这话极为嚣张,完颜亮刚要发作,看她已经一口饮尽,便生生压住了话。 酒下肚的瞬间,简薇只觉得喉咙像烈火灼烧一样,辣辣的。这具身体看来真是滴酒不沾的,她放下酒杯,快速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便开始吃菜。 方才先垫了不少胃,所以也敢大着胆子喝了那杯酒。此刻一坐下,只觉得热气从胃上串起来,渐渐的,脸也开始发烧,她用手轻抚了抚脸,觉得烫的厉害,连头也晕乎乎的,心里不由低叹一声,这是酒精多少度啊,一杯就晕了。 完颜雍看她面色红霞一片,眼神迷离,知道是有些醉了,便叫进小二,上了一盏茶。 简薇新生的第一杯酒,关外白酒五步醉。 她心里仍清醒,勉力接了那茶,牛饮般喝了两口,方才觉得好些,眼角看到完颜亮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懒得理他,强行起了身走向窗边。 此时已近黄昏,凉风已起,窗下街上各色商贩都开始收摊,行人也渐渐稀少,她这才看到侧面街角站了一人,一直望着这边。 他长身玉立,穿着一身湖青色长袍,隐在街角,好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的望着酒楼门口。 她看一眼,又看一眼,突然意识到是谁,手不禁一抖,茶盏应声落地。 完颜亮看她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禁说道:“竟是这点酒量。” 完颜雍快步走上前来,她的身体发软,心里知道不能被他们看出分毫,便佯醉倒下。完颜雍忙扶住她,瞬间只觉一股极幽淡的香味探入鼻尖,臂弯的身体是那样纤弱柔软,毡帽掉下的时候,长发倾泻中徐徐拂过他的手,他看着她胭脂染过般的脸颊,恍惚觉得似乎要晕染到自己手上。 完颜亮快步走过来,一把抢过简薇,大氅一遮便抱着下了楼。 很早以前简薇看过一个新闻,讲的是美国有个品行很好的家庭主妇,自从生病移植了肝,性情大变,经常酗酒,彻夜不归,后来才知道,这个肝的主人生前就是个酒鬼。那时候,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人的习惯不是由记忆形成的吗,为什么身体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喜好?后来才知道,记忆埋藏在身体各处,只是大脑的记忆更为直观,其他的记忆更为隐秘罢了。 方才她认出赵植的瞬间,只觉得心跳加快,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个身体的主人虽然死去多时,但是那些记忆和期盼似乎还残留着,那么强烈,深刻,让人窒息。 她尽量把头埋进完颜亮的胸口,本能的害怕赵植看到。 她驾驭不了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她更害怕这种本能反应会害了无辜的他。 完颜亮感觉到她的温顺,她的呼吸柔软香甜,似乎透过那厚厚的锦缎渗透进来,软软的抚在胸口,像猫儿没有出爪的肉垫,温柔,慵懒。 他们出了酒楼,便直接去了五国城守将乌德府邸。 到了府邸,完颜亮抱着她轻车熟路进了厢房,轻轻放在软榻,那枕头很硬,总是不自在。 她闭着眼睛,耳朵却竖起。屋里一片寂静。 难道走了?她直觉否定了这种可能。突然一只手的手温柔抚上她的脸,她一惊,忙睁开眼,正好对上完颜亮那来不及收回的怔怔神色。 简薇正想正义凛然的破口大骂。 他的头一下就俯下来,吻在她唇上,温暖,灼热,毋庸置疑。 她伸手去推他,但是他的力气那样大,动不得分毫。 她心中终于惊慌,一口咬下去,他在血腥味中抬起头,说:“以后,除了我,不许和别人喝酒。” 门咯吱一响,完颜雍带着几个侍女进来,他站在门口,淡淡的说:“这些是乌将军特意着管家来服侍林姑娘的。” 完颜亮回头,两个人的目光静静对视。片刻,完颜亮站起来,昂首离开。 屋里只听到丫鬟们细碎的脚步声。 门轻轻的关上了。 兴许是那酒的原因,头晕乎乎的,简薇觉得好生混乱,在安静中沉沉睡去。 第十二章 一品夫人的葬礼 你的一笑,有时候温暖,有时候微凉。于是,有些人的心就得了感冒,有的酸软,有的敏感,有的疼痛。 ============================ 两日后是建炎夫人出殡,简薇不想去,心里只想百般耍赖。 她现在身份很是尴尬,完颜亮等人以为自己是当年奉诏抗旨的赵芸,而赵植以为自己是他的表妹林尹疏。 谁会相信她谁也不是,只是一个借了一副在雪里冷藏了九年的尸体还魂的现代文明人。谁会信啊。 最重要的是,她有点怕遇见赵植。见了他这个身体立马就跟脱了水的鱼一样。如果这副模样被完颜亮他们看到,她可以预想,他们会怎么想,会对赵植怎么样。 林尹疏那么爱她的表哥,简薇打定主意,不要因为自己连累他分毫,也算是对林尹疏小姐的一份尊重和感谢吧。 这日下午,她在房间待得无聊,便出门随意在院子里闲逛,竟意外在池畔发现几株樱桃树,五月初,虽然有些果子还略显青涩,但是也有些已经红了。 她心下惊喜,便伸了手去够,离那最近的也足有两尺,点了脚尖也无济于事,又跳了两回,还是差些距离。看得到吃不到,简薇有些郁闷,突然灵机一动,脱了靴子往那树上砸,终于掉的几颗下来,她顾不得靴子,欣喜的一颗一颗捡着,正把最后一颗捡到帕中,只看到眼前立了一双雪白的靴子。 她心中祈祷,千万不要是完颜亮,不然准得被骂死,抬起头来,瞬间松了口气,只看到完颜雍目瞪口呆的模样。 忙讨好的笑笑,大方的伸了手去:“你吃吗?” 完颜雍看看那地上的靴子,再看看她那还有泥的樱桃,虽然鲜红饱满,却实在没有胃口。 他自小看惯金国女儿落拓不羁,豪爽直率,但是在他印象中,汉家女儿是截然不同,温婉斯文,初见简薇也确是算得上婉约佳人,虽然后来发现她伶牙俐齿,但是却不知她这般的……不拘小节。 一只海东青在天际盘旋,她笑吟吟的看着他。 完颜雍隐去诧异的表情,像是忽然想起似地问她:“昨日你怎么了?” 她刚想回答不是喝醉了吗,一转念想到完颜雍必是看到什么端倪,不然也不会有此一问,便改了口:“我看到昔日故人在街头落魄,心中觉得哀恸。” 完颜雍不自禁看向她手中的樱桃和她只着白袜的脚。 脸上明明白白写了三个字:我不信。 她叹口气,说:“真的。” 完颜亮不理她这茬,接口说道:“他们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后天出殡你还是装作我们的随扈,省去麻烦吧。” 简薇很感激他考虑的这么仔细,但是她知道,那个人,无论她装扮成什么样,只要她出现,他就一定能认出来。 她装作悲伤的样子,握住那一手绢樱桃垂下手去,缓缓的说:“活着的人常被遗忘,死去的人常被思念。将军,我不想再见他们。” 完颜雍看着那樱桃被尽数揉碎,淡黄色的果汁渗透了丝帕一滴滴落入尘土,溅起一朵朵看不见的花来。 他沉默了一会,忽而一笑,说:“我听说,在宋人的习俗里,女子月信时是不允许参与祭祀酬拜的。” 简薇头仍然低垂着,但那笑意已经蔓延到整个脸上。 黄昏侍女捧了一个白瓷盏进来,她一瞧,正是樱桃,颗颗晶莹鲜红,躺在那白瓷中,显得分外秀色可餐。 她知道是完颜雍送来的,心里只觉得甜甜的,便捻了一颗放进嘴里,汁水饱满,芬芳甘甜。 吃了太多樱桃,到了晚餐便再吃不下东西,完颜亮看的皱眉头,忍不住训她:“你这是什么样子,吃这两口,回头饿死别人还以为我完颜亮吝啬不与你饭吃。” 明明比自己小那么多,老是大人样的训人,简薇又好气又好笑,看了一眼完颜雍,说道:“我肚子痛,吃不下。” 完颜亮立刻问道:“怎么会肚子痛,是不是饿着了,回头找大夫来……”他话没说完,已经转头去吩咐那管家:“快去请大夫。” 管家看了乌德一眼,乌德点头应允,管家便要出门去。 简薇连忙制止,说道:“不用不用。” 她想要说,但是桌面一桌人,觉得有点尴尬,便侧了头,轻轻附在完颜亮耳边说:“我是那个来了。” 完颜亮不解的转头看她:“哪个?谁?” 她有点无语的凑过去,声音再低一点:“那个呀,就是,女子的月信。” 完颜亮的身体猛的一僵,默默的转了头去吃饭。 简薇看着他的样子,强忍住狂笑的冲动,默默的坐正喝汤。 乌德虽然有点疑惑,但他素来谨慎,也没有多问。 只有完颜雍,一直但笑不语,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最后露出一口白牙。 隔日,完颜亮等和乌德前去参与邢秉懿的入殓仪式。 简薇独自呆在乌宅,她犹豫着这倒是个好机会,要不要逃跑,只是逃出了乌宅,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逃出五国城,没有马是个大问题,还有银子,干粮,她一样一样的盘算着,心里越来越没有底。 一个家仆又端了白瓷盏前来。 她心下烦闷,只等他放下便挥手要他出去。 半晌,只看到他还在屋里。 她疑惑的看他,只一眼,便觉得心跳漏一拍,他离得这么近,她几乎要尖叫起来,脸色变得惨白。 赵植本来还只是打量着她,一看她这模样,便立刻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问道:“真的是你?” 她全身僵硬,说不出半句话来。 身体里,那种悲伤的感觉那么强烈,仿佛林尹疏所有期待的愿望都凝结在这一刻。 简薇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她试图控制这些不属于自己的回忆,控制这具身体。 他说:“两天前,我在悦己楼门前看到一个女子,那么像你,我不敢肯定,只一路尾随,到了乌宅,足足等了两天,今天才终于有机会。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他已不是九年前的少年模样,长成了一个儒雅深沉的青年,只有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和林尹疏记忆里一模一样。 简薇终于镇定些,她字斟句酌的想着怎么开口。要怎么解释他才会相信。 赵植仍是有点疑惑,他问道:“当年,听说你在半路出了事故,跌下了悬崖,便再无消息。现在怎么会和他们一起来了五国城。这么多年,你竟没有丝毫变化。” 简薇打量着他的表情,没有失望,没有憎恨,也没有心碎,只有疑惑。她瞬间不禁怀疑,这个真的是林尹疏记忆中那个表哥吗?他真的爱她吗? 也许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林尹疏已经死了,在林尹疏的心中,他爱着她。 她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打定主意暂时不要解释,省的被当成疯子,于是简述了事情的经过,说:“当年,我跌下悬崖,被冰封了九年,后来被完颜亮救下,便随他来了五国城。”她心里低哼,完颜亮,便宜你当一次好人。 赵植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他踌躇了一会,小心翼翼的问道:“他对你,好吗?” 他的样子像是期待她的答案,又害怕她的答案。 简薇愣了一下,也懒得解释,索性就误会下去吧,她胡乱点点头。 赵植闪过一丝伤感的神色,他的眸子漆黑,只瞬间就看不清任何情绪。良久,他说道:“似此星辰非昨夜,天意难违,命运弄人。” 说罢转身而去,到了门间,终是忍不住说道:“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你还会跟我走吗?” 她只当是他的一个美好的假设,爽快的回答:“当然可以。” 他的背影一僵,片刻,终于扣门离去。 这一夜,简薇一直睡不好,一场接一场的做梦。第二日眼睛都肿肿的,她拿帕子敷了好一会,还是不见好,索性不去管它。到了前厅,完颜亮看她样子不禁取笑:“还以为你真是没心没肺,连嫂嫂的灵堂也不愿去,感情是躲在了屋子里哭呢。竟是这点出息。” 简薇瞪他一眼,懒得搭话。 乌府管家张继带着两个丫鬟抱了葵花、蒲叶、艾过来,见了完颜亮忙侧身行礼。 完颜亮好奇问道:“这是做什么?” 张继又恭敬行了一礼,回道:“乌将军的三夫人原是东京女子,再过几日便是五月五日,按照夫人家乡习俗,从五日开始到端午节前一日,将这些铺陈于门首,再钉艾人于门上。将军特地派人从东京快马送了这些来” 完颜亮不禁一笑:“乌将军倒真是疼惜他这位夫人。” 简薇觉得他说这句话的神态颇有深意,但也没有多想,她没见过三夫人,听说是个大美人。 第十三章 素阁一曲 今日闻君声,如听仙乐耳暂明。 ============================ 吃过午饭,完颜雍也没见人。 简薇不禁问道:“左将军去哪里了?一天没见人。” 完颜亮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随扈。” 真是小孩子脾气。简薇又问:“你下午干嘛呀?” 他看她一眼,脸上一副关你什么事的表情。 简薇巴巴的笑着:“我想出去逛逛,可以吗?”快到端午节了,她心里痒痒的,很想看看现实传奇版的端午龙舟和粽子,虽然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完颜亮鄙薄的看她巴结的模样一眼,马上拒绝:“不行。” 看到简薇垮着脸低头不说话,他又咳了一声说:“也不是不行。如果你乖乖听话,和我一起,自然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 简薇心里冷哼一声,转过脸却是乖巧的笑容,她说:“我一直很听话呀。”顿了一下,又说:“那,你能借我点银子吗?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完颜亮笑起来。 简薇为着方便换了男装,扮作一个书生模样,宽袍长袖,发髻上束着绸巾,看起来风流俊俏,别有一番动人颜色。 完颜亮不禁眼前一亮,忍不住从头细细看了一番。 简薇将纸扇遮了半张脸,一双眸子波光流转,她说:“帅吧?看本姑娘,像不像个风流才子?” “风流倒是有的,才,可就看不出来了。” “怀才跟怀孕一样,岂是三两天能看出来的。”完颜亮瞬间语塞。 俩人出了门,简薇初时还算矜持,等到了集市,看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瞬间心跳加快,激动难抑,哇,她心里惊叹,这么多死了那么多年的活人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 忽听得前方一阵叫好声,她心中一动,忙奔了过去。 到了近处一看,只见一间数十米宽的大棚,挨挨挤挤站了好多人,大伙都扯长了脖子往前面那台上望着,她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远远只看到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盈盈立在台上,边上是一个小姑娘,身量还未长齐的样子,还有一个少年拿了鼓槌有条不紊的敲着。 原来是鼓子词表演。 一个黑袍灰帽的男子出来介绍,今天唱的是《商调蝶恋花》,她自是听不出美丑来,但觉得新鲜,便卯足了劲往里面挤,挤了好久,费了好些力气,终于挤到了前面,这时才看清楚,那红衣女子年约三十,生的甚是美丽,只是眉宇间笼着淡淡愁思。 黑袍男子在一旁介绍:“这可是当年北宋教坊歌板色的色长,那时候,要听她表演,可是要去皇宫里面的。今日做了路歧人,诸位客官有幸,可是仅此一次,机会难得呀。” 听了边上人议论,简薇才知道这是五国城最大的瓦舍,平日表演众多,傀儡戏,影戏,鼓子词,唱赚,缠达等等不一而足。 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走卒小贩,甚至护城的禁兵,进城的农夫都以来此看表演为乐。 她喜滋滋的又挤进去一点,完全把完颜亮忘到了九霄云外。 蝶恋花讲的是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简薇听得那女子唱到崔莺莺再三叮嘱张生休要“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心中感觉无聊,尽是些女子苦守等状元的桥段,白瞎自己挤了那么久,便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去。 一众人等,全部都全神贯注的看着表演,只她摇头叹气往外走。那红衣女子看着她,忽然噤声,众人听得正是起劲,不由齐齐看向台上,却看到鼓乐声停。 女子问道:“公子可是嫌奴家唱的不好?” 简薇正在奋力往外挤着,听到背后凉凉的一句话,只得停在原处。 她转过身去,真诚的说:“姐姐唱的很好。” “那公子为何叹气,不等曲毕就离开?”好生无理。 “我是为崔莺莺可怜,觉得听着心里酸涩。”她刚说完这句,猛然想到这西厢记是一个团圆结局,张生高中状元,回乡娶了崔莺莺。在这些当时人心里,崔莺莺便是圆满幸福的。脑子里几个念头转过,要和他们讲自己觉得崔莺莺如此一个才情卓绝的女子偏偏只能固守在封建纲常中,所以觉得可怜,只怕他们真会以为自己是疯子。 所以,她顺势装作感伤的样子,胡诌道:“哎,姐姐你不知道,我家娘子也叫莺莺,刚刚去世,听见姐姐唱着曲儿,唱的这么好,心里感慨万分,酸涩难忍,实在听不下去。” 众人恍然大悟。她便垂了头往前走去。 刚走了两步,只听到一个清晰的男声:“出外数载,竟不知如今女子也可娶妻了。” 她心里暗骂一声,只想速速离开此地,但是那些人听了这男子的一袭话怎会还给她让路。 那个黑袍男子从侧面上台来,作揖问道:“不知道素阁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姑娘,姑娘竟给如此难堪。” 她只得转身,说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觉得别人技不如人?”那男子唯恐天下不乱。 简薇简直想打死这个多事之人。 她索性说道:“本公子不同你们一般见识。”转身往前走,想从前台绕过去。 这戏台的正前方端端放了一排座椅,只给那些身份尊贵的人坐。其余的人都是站着看表演。简薇现在只想一走了之,她想这些人再怎么也不能拦着她不让走,实在不行,还可以抬出完颜亮来救急。 结果刚走到台边,那个黑袍男子竟然真的拦住了她,他有恃无恐的说道:“姑娘今天不给个交代,小的还真不能让您出这门。”这么多人看着,被砸了场子,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你要我交代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简薇耐心解释,“这位姐姐唱的很好,我要走是我有急事,和表演无关。” “姑娘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那黑袍男子不依不饶。 简薇有点无语,这样的智商怎么管这么大个场子的,非得追着别人承认看不起自己。 “那你想怎么样?”她四下搜寻完颜亮的身影,关键时候,这人跑到哪里去了。 那黑衣男子却转头看向之前说话之人。 原来这个才是幕后黑手,简薇望过去,人群挡住了他的模样,只听他那温和的声音传来:“那就让这位姑娘同徐姑娘一起表演,为众位看官助助兴,也免得说你素阁恃强凌弱。” 那黑衣男子执礼甚恭,唯唯称是。 简薇看出他来头不小,心下没底,只嘴硬道:“你一口一个姑娘,岂不也有辱本公子声誉。你可知道,本公子是谁?” 她觉得这样情况下就算冒认完颜亮,他也能理解她吧。 哪知道那人根本不理这茬,说:“姑娘不承认也简单,当众脱了衣衫一看便可知一二;至于你是谁,我没有兴趣知道。如今,要么就大方切磋,要么就脱衫助兴,姑娘自己选吧。” 那台下众人听此一言,真比看戏更觉得过瘾,便齐齐起哄起来。 简薇看那样子,真像说得出做得到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立马软声说:“我不会唱这个。” 黑衣男子接口:“姑娘会唱哪些,大曲、曲破、嘌唱、耍令、番曲,我素阁皆有应和伴奏之人。” 这个王八蛋。 简薇的好胜心一下子被激了起来,她微抬下颚,不屑的说道:“我会唱的,只怕这阁中无人可应和。” 她索性豁出去了,像只骄傲的小公鸡踱到台边,不紧不慢的走上木台,道:“我可不是说我唱的多好听,兴许根本唱不好,只是,我能唱的,未必你们能听懂。” 这话本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在众人听来,却是嚣张无比。 台下不禁骚动起来,简薇背对他们,努力回忆那些转折承转的旋律。 两年前,这支曲子出来的时候,听到的瞬间,简薇简直惊为天人,自那,她狂热的爱上这支带着浓烈戏曲风格的曲子,在家里练习了无数次,爱的不能自已。 后来,在公司年会上,她半推半就的唱了这支歌。之后,她的外号便由“酒半碗”变成了“酒贵妃”,最后简称妃妃。 她喃喃数语后,调整了一下气息,哑着嗓子,声音低沉如同男子: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 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不要说,谁是谁非,感情错与对, 只想梦里与你一起再醉一回……”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不过如此,除了曲调新颖,见不得什么佳处。 “金雀钗、玉搔头是你给我的礼物, 霓裳羽衣曲几番轮回,为你歌舞, 剑门关,是你对我深深的思念, 马嵬坡下,愿为真爱魂断红颜……” 台下议论声渐弱,那黑衣男子亦垂立一侧沉吟不语。 简薇缓缓了侧了身子,以扇遮面,眼波流转,熠熠生辉,挑衅的看向台前椅上那人,女子的声音犹如平地青云,斗的拔到极高,蕴着浓浓酒意似地缠绵悱恻,像是最尖利的鸽哨,刺穿了所有人防备。 “爱恨就在一瞬间 举杯对月情似天……” 此两句一出,满座大惊,偌大一个厅堂,竟然鸦雀无声。 “爱恨两茫茫, 问君何时恋……” 安静中只听到那恍若天籁的声音,终于鼓点响了起来,是那个一直坐在角落的少年,他竟然凭着这几句曲调,应声附和起来。 简薇闭上眼睛,几乎尽了所有力气,唱完了这支惊世之作。 “菊花台倒影明月, 谁知吾爱心中寒, 醉在君王怀, ……” 半晌,素阁中寂静无声。简薇转过正脸,啪的合上扇子,帝王巡视般扫过全场。 第十四章 美人何其多,不止你一个 那些没有说过的话,那些没有表达的感情,我怎么会以为它是存在的呢。 ============================ 不知何时,完颜亮已经站在人群后面,他静静的看着她,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她也能感觉到他那专注凝视的目光。 完颜雍站在他旁边,看不清表情,她忽然后悔,自己怎么如此好胜,似乎做了一件错事。这种感觉这么强烈,连女孩子那么强的虚荣心也掩饰不了分毫。 只听先前挑衅那男子说道:“倒也有几分入耳之声。” 他一个人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穿了一身湖蓝织金锦缎袍子,年约二十,眉眼清淡,温和威严。 那男子看了她两眼,又补充:“也有几分入眼之色。” 救兵已经出现,简薇定了定神,懒得和他多扯,哼了一声就跳下台离去。 他居然由着她去了。 简薇走到完颜亮身边,一个仆从也匆匆跟来,他附在完颜亮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完颜亮脸色微微一变。 他侧头说:“是胙王来了。” 胙王完颜元是熙宗的弟弟,一向在燕京驻守。 很多年以后,已是世宗的完颜雍召皇太子诸王,侍食于清辉殿,评价他这位王兄说:“太祖诸孙中,惟胙王元天性贤者也。” 不知道那时候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年熙宗醉酒在殿上杀人时完颜元冒死为他挡的那一剑。 简薇这才知道那男子原来是皇弟胙王完颜元,难怪那么嚣张。 雍亮二人进了内堂,见礼完颜元后,便静立一旁。 完颜元倒很和气,说道:“先头听四王叔说得了徽宗的帝姬赵芸,却被你带到五国城,我还想着是个什么人物,今日见得,倒也是个伶俐模样。” 完颜亮说:“她是我的侍妾,和王叔可没有什么关系。” 说来当今圣上也算是完颜亮的兄长,却比不得完颜元却和他是真正的同胞亲兄弟。完颜元早年封王,一直领兵驻外,因此虽然和完颜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感情倒并不十分亲厚。 完颜元没有接话,转头看向完颜雍,道:“先头来的急倒忘了个要事。四王叔要我给你带了些东西,都在前厅,王弟去看看罢。” 雍行礼退出。 完颜元看那梨木门掩上,这才说道:“你我也算是十足的亲弟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哥哥有些话就直说了。弟弟向来知道,完颜宗磐自恃是太宗嫡长子,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前日,四王叔在祁州以谋反罪杀了他的得力膀臂完颜昌。四王叔到底动手了。大王叔暗示圣上急召我入京,也正是为了此事……现下局势不定,阴晴难辨……只一点你得知道,大王叔已经和四王叔联手,齐心诛灭宗磐。” 金国民风彪悍,自完颜阿骨打建国以来,对于帝位继承也向来是能者居之。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传位给弟弟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太宗去世以后,皇位便在金太宗的嫡长子,金太祖的嫡长孙完颜亶之间徘徊。 这个关键时候,完颜亶的母亲发挥了关键作用,她当时已下嫁给阿骨打的庶长子,即完颜亮的父亲完颜宗干,在游说宗干成功后更说动了手握重权的完颜宗翰,联合两者将完颜亶推上了皇位,成就了现在的金熙宗。 熙宗即位时只有十七岁,他自五岁父亲去世以后一直由完颜宗干照顾。虽是养父子,感情甚是深厚。宗干聘请儒学大家教育儿子时,为完颜亮请的是张用直,而为完颜亶请的却是名气甚大的韩昉,甚至不惜三顾韩舍,用心良苦可见一般。 可惜宗磐毕竟是太宗的嫡长子,在朝中影响甚大。 宗翰扶持熙宗上位后,改革勃极烈制度行三省,以拥立新帝有功进位宰相把持朝政,倒也可以和宗磐相互抗衡;金兀术一直领兵在外,虽然手握重权,却也不能过多影响朝政;完颜宗干为熙宗养父,本应荣耀非常,可惜他一向身体较弱,加上腿疾严重未能带兵,没有足够的军事支持,也不能与宗磐、宗翰分庭抗礼。 宗翰入朝后,无法再领兵,军事大权旁落,终于沦为俎上之肉,他苦心扶持的伪齐政权也摇摇欲坠。天会十五年,宗翰的亲信高庆裔被发现受贿于伪齐政权刘豫,经过宗干的“精心”拷问,供出宗翰亲信多人。生性暴躁的宗翰,坐视心腹亲信被杀,无能为力,未及一月便愤懑而死。 宗磐静观其变,始终不发一言,自得渔人之利。 宗翰死后,宗磐便一人独大,他吸取了宗翰的教训,始终不肯交出兵权,并私下与完颜昌,统领达懒联合,无人可以制衡。 宗磐一向主张停止攻宋,划地而治,归还宋河南、陕西地,使宋称臣进贡便可。与宗干等主张大相径庭,冲突不断。 昨日上朝议政时,因宗干一向有足疾,熙宗特诏设坐奏事。当完颜宗磐将和议文书宣读时,宗干震怒至极,将手杖扔向宗磐,大骂其居心叵测,私下通宋,欺君罔上,宗磐则强调协议是权衡利弊,经过熙宗认可,反骂宗干信口雌黄,污蔑忠良。两个重臣相互大骂,在朝堂之上几乎大打出手。 熙宗不能劝阻,众大臣颤栗回避,关键时刻,金兀术带刀进殿,立于熙宗左侧,力斥众臣藐视主上,并言犯上者当堂格杀。 宗干仍气难平,以太宗之言,“凡议和退怯者,叛国论,斩。”在金兀术的支持下,命殿士轮值将宗磐关于天牢。 宗磐众党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完颜亮听到这里,倒吸一口气,不过短短数日,朝中竟已经发生如此更迭。 完颜元接着说道:“此时四王叔和大王叔正是需要联手稳定朝政,剿灭叛者余党,万不能互生罅隙,如让宗磐等人有机可乘,那可再无这样的机会了。”他看向完颜亮,“大王叔知晓此事,要我转告你,大局为重。”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是不喜欢那粗糙味道,皱了皱眉,说:“宋人向来诡诈,即是隔着万里,五国城仍然在和宋军互通着消息。而朝堂之上,议和者不绝如缕。大王叔嘱咐我,今日索性一并料理了。” 完颜亮心里一动,之前父亲以海东青传来的信息也是如此。 他只犹豫了一瞬间,便拿了主意。 完颜雍在前厅拿了东西,并没有回去,他站了一会,慢慢向素阁的前台走去,这时候已经没什么人,宵禁虽然没有严格执行,但是素阁夜里掌灯以后的表演都在房内,那舞台空旷旷的。 他袖手而立,恍惚中,又听到那婉转清丽的歌声。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但是有的人失眠了。 完颜亮半夜起来在院中散步,月光清辉中看到完颜雍执着一壶酒对月独酌。他的影子被月光拉的很长很长,完颜亮仿佛看到了自己,他耳边回旋着那奇妙的曲子,还看的到她的眼波流转,含嗔带笑。 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这九州八荒如果不是一个主人,那纷乱如何能避免。” 他于是也对自己说:“漂亮没什么大不了。会有更多的美人,更多的好曲子,可是肃清朝政的机会只有一个。” 这么想着,他觉得心里似乎好些,不再那么堵塞。 第十五章 聆听 你爱上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样子,他穿的衣服,他的位置。你爱上一个人,是因为在脆弱的时刻,他听了你心底唱出的歌。 ============================ 简薇因着夜间在栏杆上坐了半宿,第二天就生起病来。初时并不严重,像是感冒的症状,她胡乱吃了一些东西便睡下,只想着闷头出身大汗就好了。 昏昏沉沉的躺直到了晚上,只觉得嗓子干的似乎要燃烧起来,强打起精神唤了两声,没有人应,她想起身,但是全身发热烫的厉害,竟软的没有一点力气。丫鬟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一个都看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开始发冷,身上的棉被薄的没有棉花似地,没有点灯的房间黑漆漆,简薇哑着嗓子,想骂人也没有力气,只勉力撑着,一遍遍告诉自己天亮就好了,天亮就好了。 昏睡中模糊感觉有人抚着自己的额头,她睁开眼,看到是完颜雍,心里好像瞬间有了依靠。也不知道矫情什么,眼泪就淌了下来,生病中的人似乎特别脆弱。 完颜雍把扶她起来,把一些热水喂给她喝,她大口的喝着,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到碗里,只觉得那水也涩涩的,像橘子皮的味道。 只听完颜雍说:“我看你晚饭也没来吃。方才在门外唤了半晌没人应,所以过来看看。你的额头有些烫,像是发烧。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倒时我再叫人去寻个大夫给你瞧瞧。” 她觉得似乎好了点,有了力气还嘴:“不是好像,是就在发烧,那些丫头片子坏死了,一个都不见。” 完颜雍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告诉她:“乌宅一众人都已经收监了。 “啊?为什么!“ “乌德宠溺他的三夫人孟惠卿,外通宋人,传递消息,已被就地处决。” 她打了个寒颤,不自禁的抓紧被子。 完颜雍拿过她手中的空杯,触手之下,发现她手竟那么冷,忍不住问:“怎的这么凉?”简薇像一只没了爪子的猫咪,小声说:“我有点害怕。” 昨天还是言笑晏晏,相互礼遇,今日就做了刀下亡魂。在这里,波诡云谲,旦夕生变,人命微贱。 她只觉惶恐,死亡提醒着她,她掌握不了这里的一切。就如完颜雍,他一直是温和的,疏远的,看不透的,像是一块毛玻璃。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善意。但是她每次只要她稍微靠近,他便急急退后。 他从来不说多的话,似乎一直都是言笑晏晏,他那些笑容背后的是漫不经心的拒人千里。 直到在素阁那日下午,他隔了那么远看过来,看不清表情,但是那一刻,她却觉得他离她那么近。让她都自以为自己表演圆满成功,颠倒了众生呢。可是他从后院出来的时候,她就站在栏杆旁,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完颜雍的气息像初夏的阳光,温暖,不刺眼,但是无法掌握。 沉默中,他开口:“当日,你在四王叔面前做了那番姿态,虽然不是你的本意,但是王叔对你上了心。完颜亮向来跋扈,只管带你来了五国城,却没有想你以后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简薇说:“我当日只想求得一个逃跑的机会。” 完颜雍说道:“你一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呢?大金疆域万里,纵使你出了上京,千山万水,你能回到南宋吗?就算你回到南宋,对一个从金国逃回的女子,你的国人,他们会怎么看待你呢?” 简薇心渐渐发凉,她说:“你是来当说客的?是完颜亮要你来的?” 完颜雍没有说话。 他沉默着。 仿佛有无数落雁扑簌簌飞过,沉默是种奇异的肯定。 黑暗中,简薇问道:“那四王爷,他是个好归宿吗?” 他回答:“我不知道。” 她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叹息。心里一阵一阵难过,对于完颜亮,自己曾经天真的以为他喜欢着自己,在乎自己。自以为自己魅力无边,却不知道,在这乱世,美丽也是廉价的,金人同西夏换马,十个年轻女子才得一匹马。 女子的虚荣又让她忍不住去恼完颜亮,如果他这么轻易就放开了自己,当日,何必装得牛五牛六的带自己走。算什么呀。 对于完颜雍,虽然有那些模糊的瞬间,她以为他喜欢自己,她以为自己喜欢他。但是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希望,她对他也谈不上失望。 他又换杯喂了她一些水,说:“如果你跟了王爷,倒是有随军的机会,如此,离宋国近些,机会也是有的。” 简薇心里一动,问:“什么机会?” 完颜雍一贯的温和:“看一看故土的机会,看一看你的家乡和同胞的机会。” 简薇苦笑:“我的同胞不就在这里吗?” 她觉得困乏至极,索性靠在他肩上。他的肩膀宽阔,温暖。 她记起世宗很小便失去了父亲,是由母亲养育,母子感情非常深。 他沉默着,黑暗中好像一尊雕像。 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传来:“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的母亲很严厉。她对我父亲感情很深,所以把所有的压力都放在我身上。她总是逼我从早到晚的读书。那时候年纪小贪玩,很恨她,便想着法子和她唱反调。我邻居有个很顽皮的男孩,他喜欢我,常常在我窗下叫我名字。我母亲,气急了,便追着他打,到他们家大吵大闹。我那时候虽然害怕,看到母亲气得这副模样,心里竟是有些痛快的。有一天,我故意和那男孩出去吃饭,回来看到母亲站在巷子门口红着眼睛看我们。我也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竟然突然亲了那男孩一下,我母亲简直快气疯了,她像一只暴怒的狮子,扑过来就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又一巴掌。那个男孩看到,就去推我母亲。母亲很瘦,被那男孩子一推,就跌倒在地上。” 简薇说道这里,像是重新回到了那个场面,身子微微颤抖:“我站在那里,像一个傻瓜。那个男孩还要去推我母亲,我只觉得脑子翁的一声,像疯了一样,一巴掌打在那男孩脸上。他们一下都呆了。我母亲坐在地上,坐了很久,然后她颤巍巍的站起来,转身回家去了。她的背影,我一辈子都记得。” 她重复:“我一辈子都记得,她颤抖着转身的模样,她身上的尘土,她乱乱的鬓发,她看着我的眼神,那个时候我心里明白,这辈子,没有人能代替她在我心里的地位。” “再后来,她就要出嫁了,她找到了一个很疼很疼她的人,可是她最重要的婚礼时刻,我不在身边。” 简薇的眼泪无声的淌下来。她没有撒谎,这些都是她简薇曾经生生捱过的故事,只希望能够打动他。 黑暗中,这温暖的肩膀给了她很多力量,生病的虚弱似乎抽空了她的力气。她本能的想抓住他,就像抓住有一根救命稻草。 她说:“我不是赵芸。赵佶不是我的父亲。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当年被迫代替赵芸出嫁,我不是帝姬。”她没办法细讲自己的身份,也不愿骗他说自己就是林尹疏,只好这么说。 她几乎带着恳求问他:“你可以帮帮我吗?我不想被送给金兀术。” 完颜雍依旧沉默着。简薇等了很久,他也没有说话。 她讲了这么多话,终于觉得筋疲力尽,便缓缓撑起身子,慢慢的躺回去,疲倦的说:“我想睡了,将军请回吧。” 她心里对自己说,这些话融合了自己和林尹疏的故事,大致来说也算不得撒谎。潜意识里,她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在利用他,祈求他,虽然她明明是如此。 完颜雍还坐在那里,怀中的暖意渐渐散去,恍若一梦。 第十六章 给你几分薄面罢 记得那些孩子的游戏,欺负的和呵护的总是你喜欢的人。 ============================ 端午虽近,五国城却是一片风声鹤唳,守将乌德私通宋人,被就地处决,余下一干人等,男子流徙,女子皆送往上京浣衣院,而至于城中其他人等,被牵扯的也是一大堆,幸而督查之人是胙王,因此除了首犯被处决,其他都是流徙杖刑判决完事。 简薇这一病,一直拖了近十日,待到天气见暖,她终于好起来。期间,完颜亮一直没来看她,等到稍微好些出门,才知道,完颜亮已经回了上京。 她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惆怅。 而完颜雍除了日常三餐也没有特意来看望她。她对他讲过的话,流过的眼泪,那个彼此似乎很靠近的夜晚仿佛没有存在过,和那些病痛一样,悄悄消失了。 她心里愈发没底,不免惶惶然。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尴尬状况,决定还是自力更生,先潜逃离开此地。 琢磨来琢磨去,突然想起之前赵植来找过她,问她说如果他离开,她是否愿意一起。 简薇瞬间有了希望,她决定先去找赵植。 这日下午,她易了装溜出乌宅。街上明显冷清很多,她故作坦然的走着,一路走一直问到幽禁区。 徽钦二宗所住的天水郡王府和天水郡侯府戒备甚是森严。她往右走去,这是诸王子、驸马所居草房民居建筑。虽然由围墙围着,看起来守备倒是松懈很多。 想不到啊,昔日皇子们居然也要住茅草屋,她心里叹息,天上人间的差距啊。 游荡了一会,发现里面并没人出来,便绕到屋后,打算翻墙进去。无奈那墙足有一人多高,她翻来翻去也翻不过,旁边也没有什么可借用的工具。 正在抓耳挠腮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你要进去吗?” 她转头一看,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十五六岁,看起来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简薇有点尴尬:“不是啊,就是胳膊有点痒,想运动一下。” 少年不易觉察的嘲笑了一下,说:“里面正在杀头呢,你进去干嘛。” 她被唬了一下,说道:“你怎么知道,真的假的?” 少年挑挑眉:“我刚刚出来,自然知道。” 她只觉得这少年年纪不大,但是说话总有成年人的味道,便认真问他:“那你说说,里面怎么回事。” 少年说:“乌德通敌谋反,这桩案子里面有人参与,现在金人正一个个的审呢,问到有问题的,就直接杀了。” 她的心突的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少年看她脸色突变,说:“你要还是想进去,我可以帮你。” 她点点头。 那少年领她到了一处围墙,便躬下身子,示意她用人梯,简薇犹豫了一下,倒也不客气踩了上去,少年使劲一托,她便扶住了墙垛,再一用力,就骑在了墙上,她喘口气,对少年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笑笑,拍拍身上的灰,说道:“如果你能平安出来再问我名字吧,祝你好运。”他用手做一个敲鼓的动作,她猛然想起素阁里哪个仅凭数句唱腔便能以鼓合奏的少年。原来是他。 简薇向园子里看了一下,正是初夏,树木枝叶都长的漂亮,还有几处菜畦。简薇小心的跃下去,土地软软的。 她弓着身子借着树枝的掩护,朝屋舍靠近,心里只想着找到一个人,一问就知道赵植在哪。整个大院异乎寻常的安静,她正踌躇着往那边走才是,一声惨叫传来。她心里一惊,忙循着那叫声方向走去。 走的近了,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当年,驸马刘彦文诬告昏德公谋反,你同那蔡攸挺身而出,大辩三天三夜,力斥两人不良居心,今日,怎么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站在窗前,拿食指蘸了口水,窗户,隔了小孔望去,第一个看到的人居然是完颜亮。 他前面半跪之人正是赵植,他衣饰污浊,发髻散乱,一只胳膊鲜血直流,却只是皱眉不说话。 她不禁心口一紧,侧开目光。镇定了一下情绪,她再把头凑过去,却差点被吓得叫出声来,只看完颜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搭弓瞄准她的方向。 他冷冷的说:“出来。” 简薇只得站直身子,事已至此,她索性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进了屋,她看到客厅里还有好些人,其中一个躺在一边,血淋淋的少了半个胳膊,看来正是刚才惨叫之人。 她头皮阵阵发麻,看见完颜亮诧异的目光,心里那份早前对他的淡淡怨愤早已烟消云散,只有说不出的恐惧。 完颜亮见竟是她,神情略有些不自在,脸上却是淡淡的,只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强作镇定不答反问:“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完颜亮看她那紧张的样子,以为是偷偷跑回来会亲访友,结果不想看到这个场面,也不再细问,只说:“圣上命我回来协助胙王清理逆贼,可惜,你这些好兄长个个都倔强的很呐。” 她心下微定,看见他恃强凌弱的样子又有点气恼,说:“那必是诸位哥哥什么都不知道,捡不出将军喜欢的话来讲。” “我喜欢听什么?难道你知道。” “将军喜欢听的,自然是四方臣服,贤德仁慈。”她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扯出一张手绢为赵植包扎。 她把那胳膊上面三寸用手帕一扎,小半会,血就勉强止住了。 简薇虽拿不准完颜亮心里怎么想的,但是她看出他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索性就明确了自己的立场。 完颜亮讽刺的笑笑,说:“那你是说我不够贤德,也不够仁慈?” 他欺上一步,抽出侍卫的长刀,只看他缓缓抬起那刀,从赵植的手腕至心口,他略一使力,刀尖便破了赵植的衣裳,离那心头不到半寸,简薇死死的看着他,心里虽然无比恐惧,看起来倒也淡定。 他静静看了简薇一会,忽然哈哈一笑,扔了刀,径直离去。 简薇想了一下,悄声对赵植说:“你好好养伤,我迟些来找你。”便起身追上完颜亮一起离开。 屋里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剑拔弩张的形式怎么会突然急转直下,而金兵都随完颜亮离去鱼贯而出。 她气喘吁吁的跑上去,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淡淡说:“也不过几日。” 她又问:“你就这么走了?” 完颜亮站定,简薇险些撞到他身上,他的眸子深沉,说:“你不想我走吗?” 简薇忙摆手:“不是不是。那他们怎么办?” 他倒是一笑:“给你几分面子,了了这事也好。谅他们也生不出什么事来。” 她松口气,又问:“那你和左将军什么时候回上京?” 他不悦的说:“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走!” 简薇心里存了微弱的希望,小声说:“如果他离开……我不想去见金兀术。” 不想他叹口气说:“我知道你想跟着我,但是,现在不行。” 他难得说这样轻声细语的话,简薇虽然听不惯那话里的自恋,但是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歉意,心里稍稍舒服些,决定不再和他谈论这件事,便说:“谁想跟着你,还真真以为自己是香饽饽。” 完颜亮想说什么又闭上嘴。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沉默的走着。 五月的风微醺,像是酿进了花香,微微发甜。 简薇觉得那风抚摸脸颊甚是温和,完颜亮侧过脸来看她,阳光照在他脸上,晶莹洁白,她赞叹道:“想不到你还长得挺帅的。” 恩?他没有听清楚。 她笑笑,夸你好看。 第十七章 漩涡 那些曾经的人,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一直都是曾经的模样。 ============================ 简薇推窗又去看那天色,已经黑透,北地天亮的早也黑的早。冬日不过三四点,天便黑了。她尽量把自己整利索,将头发收到帽子里,又吩咐了丫头说自己要早睡。一切准备妥当,便悄悄溜出屋去。 凭着白日里的记忆,她顺利到了那片围墙处,可惜现在没有那个少年在,她试了好几次,怎么也翻不上去。有次,眼看快够到了,又摔了下去。 这么连摔了几次,她几乎要心灰意冷,墙上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简薇一愣,很快握住拿手,借着这力道,她终于爬了上去,这才看清楚援助之人身量娇小,虽然夜色不明,却像是个女子,便说道:“多谢美女。” 那人看了她一眼,似乎一惊,抓住她的手猛然用力,简薇疼得低叫一声:“你干嘛!” 女子低声喝道:“你是谁?” 简薇有点无语,心想不是你拉我上来的吗,她一边挣扎一边说:“我不认识你,大姐,我只是个过路的。”那女子力道极大,简薇几扯不得脱身,心里怒极,最后一次用尽了力气,哪只那个女子突然放了手,她心里大骂这个瘟神,已经立刻摔倒进墙。 园内土地虽然新翻过,摔下来也真是疼,简薇看那女子还坐起墙上发愣,心里恼怒,也顾不得自己狼狈,爬起来抓住那女子脚便是一扯,她一声惊呼,摔下墙来,哪知正好跌在简薇身上,砸的她又是一声惨叫。 经过这一闹腾,屋舍便有人亮了灯,开门声也响起。 慌乱中,听到右侧一个低低的男声:“跟我来。”她慌忙跟着过去。那个女子也紧随其后。 经过一条小径,三人来到了一间草屋。草屋灯火如豆,简薇看他穿了一间深灰左衽长袍,和那个拉她上墙的女子一副熟识的样子。 她正要询问,又进来一人,正是赵植。他面色凝重,对简薇点了点头。 等到作了介绍,她知道那男子叫孟秋枫,正是守城乌德三夫人孟蕙卿的哥哥;而那女子,名叫柳腰,却是赵植在五国城纳的妾室。 简薇心里本能的一紧,她忙转过脸,假装去挑那微弱如豆的灯花,哪知,一不小心,灯芯掉入黑黝黝的油中,一下熄灭了。 赵植叹口气。 简薇讪讪的,只得说:“我不是故意的。” 孟秋枫说:“这样也好,只要我们说话声音小些,外面倒是看不出端倪。赵兄,这个真的是你妹妹?” 简薇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次来找赵植,自然是打了林尹疏的旗,总归是为了逃出去,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赵植道:“恩,是靠得住的,刚才正是叫小腰去接应她。” 孟秋枫说:“如今金朝内斗的厉害,主战和主和两派斗得不可开交。本想趁此时机,搅上一搅,可惜啊。” 柳腰插嘴问道:“蕙卿姐姐现在何在?” 赵植:“乌德被就地正法,他的家人都被流放,女子则没入浣衣院。” 柳腰抽了口气,屋子里一时间有些静。 孟秋枫切齿道:“可惜跑了那李仁孝。” 赵植轻轻咳了一下。 李仁孝是西夏夏崇宗太子,本次来上京议和,忽然接到崇宗病重消息,便急忙起身回国,他一向反对战争,尊崇儒学,崇尚佛教。如果他同金朝结好,金朝腾出手来,必然对南宋局势更加不利。 简薇听他们讲了这么多,也没有重点,反而扯出了李仁孝那一档子事。她自是聪明的人,两下便明白了之前李仁孝遇刺和他们的关系。 她心里焦急,不想听那些国家大事,深恨大义,忍不住清清喉咙,说:“表哥,如果我想回南宋,你可有什么法子?” 这声称呼委实叫的有些别扭,但她生怕他们再说出什么秘密来。对于这些,她没有好奇心,因为知道大概的历史,无论他们如何折腾,李仁孝依旧是西夏历史上最有成就的皇帝,1139,也就是今年七月,夏崇宗薨后,他继承大统后便同金交好,得到金国遣使册命,开府设三司,封上国柱。 读史多年,她深深明白一个道理: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赵植说:“尹疏,眼下正是关键时候,表哥有一事托付与你。” 果然来了,简薇翻个白眼。 赵植看不到她表情,说:“蕙卿被抓,她身上有一份五国城详细的布防图,没有这个,我们根本找不到皇上。” 简薇奇道:“钦宗不是在天水郡侯府里吗?” 孟秋枫道:“不是。那只是个样子。” “可是,”她本是来寻求帮助的,结果反而被别人拜托,“我也见不到蕙卿呀。” 赵植:“蕙卿被关在浣衣院,如果你同完颜亮一同回京,自然可以见到。得手后,你去找上京的南通商行,按我告诉你的接头暗语,你把东西交给他们,他们自会帮你离开。” 简薇一时也想不到别个推脱的理由,只得暂时应了。她心里不悦,当时说的那么好听,一求助就知道讲条件。 三人一直谈到天色渐明,简薇打着呵欠,趴在那桌上睡了一觉,等醒来他们还在精神抖擞的谈着。赵植看她醒来,说:“方才我给你说的暗号可记住了吗?” 她点点头。 还是由柳腰送她出去,她这才注意她穿着窄袖短襦,下穿曳地长裙,虽是荆钗布裙,却难得的温柔模样,想起昨晚她的力气竟那样大,心里不免有些诧异。 柳腰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说:“常年生产劳作,难免力气粗笨些。昨晚妹妹不要介意,我听到墙边有动静,上去一看,却是个男子模样,难免心惊。” 简薇笑笑:“嫂嫂客气。” 她听到这样的称呼,脸有些微红,一时没有回话。 两人又走了一会,到了墙角。柳腰利落的爬上去,又拉她上了墙。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句:“见了蕙卿姐姐,请代我问好。” 其实她早知道,在那样的地方,哪里能好得了,只是仍然忍不住,只这一句,声音也哽咽了。 简薇看那土墙上的手还残留着冬日冻疮的痕迹,红红的像新开的石榴,心里一酸,忙应了一声,跳下墙去。 屋里,孟秋枫问道:“何必牵扯她进来?” 赵植揉着太阳穴,说:“完颜亮对她动了心,只有她才能做到。” 第十八章 替身 姐姐,你今日流过的,难道不是当日和我一样的泪水。 ============================ 初夏的早上,空气凉爽,阳光灿烂。 简薇不敢磨蹭,疾奔回了乌宅,现在应该叫大府。乌德死了以后,掌管狱司官署的大明德接管了这里,改作大府。 这里的围墙略微矮些,翻起来也顺手,她很有点轻车熟路。 刚跳下来,还没来得及起身,一个人又跳下来,正好压在她身上,疼得她差点哭出来。 她咧嘴一看,却是大明德,鼻尖闻到一股浓浓的脂粉味道,心里一下子明白,便叫道:“大狱司,你怎的逛窑子逛到现在?” 大明德虽然没认出简薇是谁,却本能的捂住她的嘴:“不要叫,这是赏你的。”边把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 现在胙王在此,大明德等一众官员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乱子,此事要是被发现,少不得一顿骂。 没等简薇回过神来,他已经慌张的跑了。她一看,手上是一块碎银子,不由一乐,喜滋滋的揣进了怀里。 回到房间,一见到床,她扑上去就睡。过了一小会,就有侍女来唤她起床。简薇完全随着她摆弄,胡乱喝了几口粥,便由她扶着来到客厅,还没有人过来,她自顾寻了个椅子,支着头睡觉。 完颜亮来了,看她这摸样,一时有些怔怔。 片刻,完颜雍和完颜元都来了。 大明德随侍在侧,完颜雍笑道:“听说大狱司昨夜一身风流呀。” 大明德脸色一变,忙去看那完颜元,见他并无愠色,心下才稍稍安稳,强笑道:“将军见笑了,定是哪个嚼舌根的胡言乱语。” 完颜雍把一个红色丝绳并加珠穗系缚的双印扔给他,道:“今天一早,素阁就巴巴的打发人送来,说是早上大人走得急忘带了。” 完颜元看大明德那窘迫的样子,不禁也笑起来,说:“大人劳逸结合,白日为大金兢兢业业,夜晚也是勤勤勉勉,只是要注意身体些才好。皇上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大人,可是无上的信任。要是大人劳累生病,岂不是让皇上担忧。” 大明德擦擦额角的汗,不住的点头称是。 完颜亮问道:“听说昨日素阁有清倌人出阁?” 完颜元看他一眼,说:“听徐贵说,是个宋女,大概是实在熬不下去了。” 大明德那汗已经顺着鬓角流到脖子。 简薇还在睡着,似乎很香,迷糊中以为是在床上,便翻了个身,竟直接从黑木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她茫茫然的睁开眼睛,见屋里站了一堆人,一下睡意全无,尴尬中一时不知如何行礼,于是拱手笑笑:“大家早上好。” 完颜亮嗤笑起来:“你这也算是礼?” 她转头瞪他一眼。 完颜元说道:“不知赵小姐何时动身回上京?”他眼睛却是看着完颜雍。 完颜雍恭敬的回答:“赵小姐是昏德公之女,当年已有诏书赐予元帅。我已上报元帅,他同意赵芸帝姬仍然奉诏随侍。所以,待过了端午,由大狱司出面协办,由天水郡侯府中送出到元帅官寨。只是太宗已薨,倒不必再面圣谢恩。” 完颜元点点头,说:“这样甚好。” 他看了看完颜亮:“这里的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本王明日就起身返京。你父王也很是挂念你,同我一起回去吧。” 简薇听着他们这一番对答。她疑惑完颜雍早知道自己不是赵芸,为何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转了两圈,忽然明白过来,忙看向完颜雍,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不禁粲然一笑。 她今日完由着那侍女打扮,梳了垂髫分肖髻,半数头发随意散落在肩头,一应的窄袖短襦,下穿浅绿色曳地长裙,在腰的正侧,垂着一条银白色绶带,带上打了一个同心结,妥帖的伏在那罗裙上。 十六七岁的少女,最是娇憨可爱,青春逼人,这一身随意的装饰在她身上,当真显得明眸皓齿,而又随性自然。 完颜亮看着她的笑脸,脸上阴晴不定,淡淡说了一句:“王兄说是那便是吧。” 到了下午,简薇偷偷跑去找完颜雍,他正在屋子里一个人下着围棋,简薇不由好奇,凑上去,只看他一手执白,一手执黑,却是自己和自己在玩。 她凑过去一看,发现看到那黑白双棋虽然互围,但均无两个“眼”,彼此也都不能杀死对方,这个算作“双活”。也可以算作是僵持。 简薇知他心里似乎很是为难,一时没有说话。 完颜雍轻轻伸个懒腰,把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回棋笥,笑问道:“来找我什么事,说吧。” 她真诚的说:“赵芸的事,谢谢你。” 完颜雍看她表情真诚,目光微动,只说:“我只是做了本职事情,可真担不起这句谢谢。” 简薇偏头看他,到真是装得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戳穿他:“那这件事便是了结了?” 完颜雍略有忧色一闪而过,他正色说:“此事怕有变故,昔年赵芸未曾奉诏面圣,此后一直隐姓埋名居于别处,生活困苦,不得已在素阁等地登台卖艺。但是昨晚赵芸以清倌人身份在素阁出阁了。她的恩客正是大明德。方才,我已命人将她的下落和四王爷的意思告知了天水郡侯府。眼下,只有看他们会如何做了。” 简薇道:“这样怎么能瞒得过王爷?” 完颜雍道:“自不必瞒王爷,我只知当日圣旨要的是赵芸,便请王爷了了圣旨一事,而天水郡侯府送的也确实是赵芸,别个我一概不知。” 简薇还是心有疑虑:“那这样会不会连累郡侯府上一干人等?而且,赵芸送过去,王爷他……” 完颜雍看她一眼,目光深沉:“郡侯府也是按照圣旨办事,说不上连累的事。事情说到底,也是当年赵芸自己做的孽,你当年不也是这么为她替嫁。她眼下竟然沦落到出阁,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他叹口气:“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看你造化吧。明天,我会同胙王他们一起离开。” 简薇觉得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提了一口气,怅然若失。 她也学着完颜雍的样子,叹了口气。 第十九章 六难婚使 每一个故事,有人听到了希望,有人听到了悲伤。我负责讲述,仅此而已。 ============================ 简薇在完颜亮他们离开的当日便易装跟了出去,因有完颜雍“无意”掉下的路引,一切还算顺利。 她到了上京,先寻了个客栈住下,因着赵植的那个类似于交换条件,也没有心思去找那南通商行帮忙。 生活自由安逸,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本想过些日子筹谋回南宋,但是去问了别的行商,知道自己这点钱远远不够,便暂时作罢。 对于赵植和完颜亮他们,她随便一想,便扔到脑后,自己本身就是和他们毫无关系的,何不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 而金兀术和他将会看到的“假”赵芸,倒是叫她有点苦恼,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了完颜雍。 转念一想,历史这东西,是需要有操守的人去尊重的,况且不过种因得果,她总是这么对自己说,越发自得懒散。 客栈旁边有一个茶楼,叫做辄止楼。金人深爱饮茶,但并不大量生产,大多都是和南宋交易所得。茶楼里的茶叶便有些粗陋,但是每日人流甚多。 端午节时,上京举行了极为热闹的射柳和蹴鞠大赛。可惜她当时心有顾虑,不敢四处张扬,闲时她去那茶楼,听他们说起那壮观场面和射手们精湛箭术,只觉得心痒难耐。 茶楼有个固定说书人。年过半百,人称陈夫子。每日下午总带着他孙女来说书。他鹤发童颜,长须飘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经年不变的白道衣,束巾子,布鞋。他的孙女十二三模样,唤作春罗,模样乖巧,安安静静。 简薇很喜欢那女孩,觉得她很像自己表妹,每次总是格外关照。时间不长,也就和他们混熟了。陈夫子阅历多,自然看出她是女扮男装,也就任由他们闹去。 现下,简薇身上的银子一天天少下去,便想着,索性跟了陈夫子一并说书,一来发挥所长,二来倒是个照应。 她刚一提,陈夫子便爽快应承下来,并一再叫她搬过去和他们爷孙同住。他说:“春罗一天天长大,我虽说是她爷爷,照顾仍有不到之处,你们搬到一起,倒可以相互做个伴,春罗可是很喜欢你呢。” 简薇开心的说:“多谢爷爷,我也很喜欢妹妹呀。”她向来嘴甜,这一声爷爷喊出口,陈夫子乐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所幸东西也不多,她下午便搬过去,住的地方不大,倒是很干净整齐,院子侧边一处栅栏,上面爬满了蔷薇,正开的热闹。 以后日日她便跟了陈夫子一同上茶楼,熟悉的人以为是她和陈夫子的孙女有了瓜葛,倒也笑而不语,不做多问。 陈夫子说书多以江湖逸事,野史宫闱秘闻为主,她听得多了,便觉得野史也是有些可靠性,它完全脱离了官方和胜者的驾驭,以百姓的人心为评论的标尺,不似正史以胜者著述留喜去恶。 这一日,陈夫子讲到文成公主六难婚使的故事,当年松赞干布一再向唐请婚,最后一次前往时,天竺,大食,仲格萨尔以及霍尔王都遣使来求婚。唐太宗李世民非常为难。为了公平,他决定考验各位婚使,通过考验的就可以迎娶公主。 六难婚使的故事很有意思,虽然早已知晓,但简薇还是听得津津有味,陈夫子说书喜欢丢包袱,打埋伏,听起来十分过瘾。 但是陈夫子仅仅开了个头,接下来便要简薇来讲。 他说:“既然收了你,终归是要往出师的方向历练。你只记住,但凡说书,只要知道了故事,讲起来埋埋伏笔,口齿伶俐些,有了自己风格,自然就好了。” 简薇看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也有些好胜,便硬着头皮上了。 中间休完场,轮到简薇出场,她强作镇定将手上的两片栗木木板轻碰两下,场下便安静下来,春罗站在一旁,将酒保送来的两盏清茶和一碟点心搁在桌上。 那栗木板用的久了,在手心温腻滑溜,她顺着那碟浅白芋头糕看过去,春罗笑吟吟的对她点头,她吸了一口气,略一点头。 春罗不慌不忙的敲动一面小羯鼓,清脆的说道:“诸位客官,简小哥跟了我爷爷,今日第一次开讲,有不到的地方,请诸位多多圆个场。”她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倒是见惯场面的老成范。 下头有人低声起哄:“罗姐儿,这位简小哥是跟了你爷爷还是跟了你呀?”众人哄笑一片。 春罗倒也不恼:“甭管跟的谁,今日只要让大伙听得尽兴,得几个好彩头,便也是我们的造化拉。” 陈夫子在这茶楼混的久,平日讲的精彩,自然也有些熟客肯卖他些面子,都只叫着:“就是,别打岔,听听小夫子的篇章。” 简薇清了清喉咙:“上一回说到松赞干布为了求得文成公主不惜发动战争,可惜被大唐大败。他心有不甘,过了两年,再次派禄东赞入长安求亲。唐太宗被他的请求打动了,可惜呀,天竺,大食,仲格萨尔以及霍尔王都遣使来求婚。现在可是僧多粥少,那怎么办呢?” 春罗笑道:“总不能分了那公主,一人一块呀?” 简薇道:“对啊,太宗也好生为难。最后思前想后,太宗决定,要这些婚使们比赛智慧,谁最聪明谁就可以迎娶公主回国。虽然不是各国国君亲自比赛,但是各国派来的使者可都是国君亲自选的,倒也算是公平。” 她目光徐徐扫过场中,虽然自己讲的不及陈夫子精彩,但贵在故事新奇,在座诸人也都全神贯注的听着,人人都在静等着唐太宗是如何考验那帮婚使的。 寂静中突兀响起一串娇笑声,众人错愕的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年约十八左右的女子,她穿着红地盘球纹锦对襟大袖衫,同色长裙,头梳宝髻,上插梳篦及簪钗,身后站了个梳着双丫鬟的侍女。此刻正笑得花枝乱颤。 过了好一会,她才止住笑,简薇看她虽然模样俏丽,却是一副专横跋扈的气势。 她语带讥讽的说道:“小夫子接下来必定要细讲那六难婚使了吧。绫缎穿九曲明珠、辨认白马母子、一日吃百羊喝百酒鞣百皮、辨别百段松木根梢、夜入皇宫辨回路、辨认文成公主。不过三两句讲完,抖那么久包袱。这样街知巷闻的故事,也值得小夫子这么卖关子。可不真真笑煞我们这些听书人了。” 不等简薇说话,轻罗便上前一福:“小姐真是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只是说书说书,大家也就是图个热闹,小姐心好,也当可怜可怜我们,万不要再细讲这故事才好。” 那女子正是完颜亮的姐姐,被封做庆宜公主,自小娇宠惯了的,无理也有三分横,方才进来,看简薇讲的平铺直叙,包袱也抖的生硬,知道是个新手。 再看她模样俊俏,便有了故意为难的念头,这边得了便宜,哪里肯住口,心里只想着踢了这馆子也好,也可打发这无聊时光。 第二十章 恃美行凶 这个世上,不就是这样的吗。是个美女少不得恃美行凶,有些财气便难免恃财傲物 ============================ 茶馆中诸人看这情形,知道是有人砸场子来了,再看是这么一俏丽少女,便齐齐等着看热闹。 听了春罗这么一番小伏低的话,完颜珍珠并不领情,嘲笑的看了春罗一眼:“卖艺卖艺,学艺不精,也可出来丢人现眼?即是生意买卖,自然是公道等价,哪有别人花了价钱,听得这么一番无趣的评书呢?” 她这话自然夸大,文成公主的故事汉地虽然常常讲述,但在这北地异国,却还是很新鲜的。况且简薇虽然讲的自白,不会那些说书技巧,但是也算口齿伶俐,当真也称得上新人在这茶楼的表现了。 简薇看她样子倒像个富家女子,脸上只差没贴了仗势欺人四个字,心里便有些厌恶。 想找救兵,左右看了看,陈夫子却不见踪影。她略一沉吟,便笑起来,说:“美女姐姐,小弟从师不久,自然需要诸位客官多多指点。听姐姐这话,倒是像会讲很多有趣的评书。不如,请姐姐指教一下。” 完颜珍珠听得她声调温柔,唤的亲切,脸上不自觉有了笑意,说:“指教倒不敢,也就是能分辨出个香臭。” 简薇心里冷笑,面上倒是笑吟吟的。 她站起来,信步向完颜珍珠走去,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来。 定定的看了她一会,简薇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众人都听得到:“小弟闻着,姐姐倒是很香呢。”这般明白的不怀好意,四下一片起哄。 那完颜珍珠虽然刁蛮,但是却没料到简薇如此大胆,对着这般直白的轻薄,脸上也挂不住,她的脸慢慢变红,尽量往后移了移身子,强怒说:“你好大的胆子。” 简薇看她那模样,几乎要笑出来。便更加做足了轻狂模样,吸了口气,看着那完颜珍珠轻笑道:“真是上好的玉簪花香味。” 说罢,不等她发作,便起直身子起身回了书桌,站定回身,道:“既然这位姐姐最会分辨香臭,那今日我便讲讲香味的故事罢。” 她神色自若,举止风流,只站在那桌前便是一道风景。 完颜珍珠坐在位子上,不发一言。 这古时的女子,少见风月,纵使再骄横,也架不住翩翩少年的三句软语。简薇心自得意,看了春罗一眼,她正兀自偷笑。 简薇说:“我幼时读《十洲记》上面说,窟州有一种像枫叶的树,香味可传几百里。那时好奇,便粗粗浏览了香料典籍史册,倒发现一些稀奇玩意。有种却死香,埋在地下的死尸一闻到此香也能复活;必栗香,燃烧起来可以出去一切邪气;五枝香一烧十天,香气可直上九重天;袛精香来自涂魂国,一旦点燃,鬼怪都会躲起来。至于其他越邻香、速香、棋楠香、三匀香、明庭香、辟邪香等,种类繁多,更是不可细数。” 茶楼变得安静,她这般的博学样子,众人听得稀奇,只等她细讲下面的故事。 简薇话锋一转:“后来慢慢长大,想起曾听过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香料,便想知道个究竟。可惜呀,这世间之物,辨别明白不但算不得稀奇,反而叫人气闷。比如说,那宫廷专用的香料有一味叫做龙涎香。燃烧室香味四溢,远胜麝香,经久不散。可是,你们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完颜珍珠听得入神,忍不住接话道:“那传说是海里的龙在睡觉时候流出的涎水,在海中凝固,灰白如蜡,所以称龙涎香。” 简薇看着她微微一笑:“姐姐说的倒是有趣。” 完颜珍珠脸一红,低头不再接话。 简薇看她那忸怩的模样,心里当真乐的不行,她忙饮了口茶掩饰,顿了顿继续说道:“海里有没有龙,小生不知道,但是这龙涎香嘛。可真不是龙的口水。” 她卖个关子,下面的人不禁好奇,平民百姓对宫廷自是敬畏好奇,但是平日哪得机会窥探宫廷秘密一二,这回听说这皇帝所用的龙涎香,竟然不是龙的口水,心里都想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春罗乖巧,装着心急的样子问道:“那不是龙的口水,是什么东西啊?” 简薇继续道:“海里有大鱼,动辄数米,有种换做抹香鲸的,最爱吃墨鱼,吃完以后,当然就会出恭,这个就是……” 春罗吐了吐舌头:“难不成龙涎香竟是大鱼的粪便?” 简薇咧嘴:“对啊,龙涎香初时呢,会有浓烈的腥臭味,但干燥后却能发出持久的香气。” 她抬头看向那些目瞪口呆的听客,总结道:“所以呀,这香臭倒是最难分辨的东西,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有人说是香的,偏偏有人说是臭的,这个可不就是香者见香,臭者见臭。” 她这么一说完,已经有反应快的明白她是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在骂那完颜珍珠,不由偷笑起来。 完颜珍珠还坐在那里恍然不觉,直到她的侍女埋头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才气恼的站起来,一手指向简薇,怒道:“你!” 简薇不以为意,缓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慢慢把指头推了回去,温柔说道:“姐姐,可不要这样骂人,你一个指头指着我,四个指头可是对着自己呢。” 完颜珍珠完全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大胆。她只以为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个少年轻薄,双颊嫣红,羞怒交加,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大力抽回自己的手,往外疾步走去,丢下一句话:“你给我等着!”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简薇咧嘴大笑。 春罗看简薇那洋洋得意的样子,悄悄的摇摇头:“今天有人要被师傅骂拉。” 陈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堂中坐着,若有所思的看着简薇。 简薇一直便是这个脾气,不爱惹事,但是却绝不怕事,看着斯文淡定,总有忍不住的好胜心。 她听了春罗的嘀咕,心里有点后悔,出来闯荡江湖,最重要的便是以和为贵,最最重要的是便是不要得罪女人,可是现在。 她摊摊手,看了春罗一眼。 第二十一章 出师未捷 能走多远取决于与谁同行。 ============================ 这件事后,陈夫子并没有苛责简薇,但是从他那凝重的表情,简薇知道自己确实是闯了祸。 一连几日陈夫子都借故休场,不去辄止楼说书,期望可以避开这场闲事。 简薇与春罗便天天对着那蔷薇花篱发呆。 到第五天,简薇实在忍不住,偷偷去了茶楼,结果却是一派平静。 她想那女子虽然刁蛮,但是过了这么久没看到自己,指不定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呢。 因此,便叫上春罗,俩人背着陈夫子去了茶楼。 简薇看春罗鼓励的笑脸,心里有了豪气,便郑重的宣布这是自己第一次单飞。这些日子俩人感情日深,默契见长。 她经过第一日完颜珍珠的闹场,倒是淡定自若了不少。今天续场的那六难婚使的故事倒也讲的似模似样。 等到春罗收茶水钱的当头,她得了闲便斜倚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饮茶,一面去看那些听书之人。 目光扫过右侧时,她突然愣了一下,只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再一细看,果然真是完颜珍珠,她正坐在右前方的位置上,偏着头看着自己。 简薇心里有点发虚,下意识的去看左右两侧的通道,这一留意,才发现左右两侧都齐齐的坐了数人,虽然服装普通,但却是一样的侍卫做派。 她心里暗暗叫苦,面上仍是淡定,看不出分毫,只顺手搁了那茶。 春罗喜滋滋的端着盘子回来了,简薇咳嗽了一声道:“你去后堂把我今天早上搁的酥梨糕拿来,我可是饿了。” 春罗愣了一下,马上脸色微变,简薇又催了一声:“还不快去!” 她低下头去了后堂,简薇又饮了几口茶。 她们下午才出的门,加上一直和春罗一起,哪里有什么时间去放酥梨糕在后堂。 酥梨。速离。 她相信春罗会明白,聪明如她。过了一会,约莫她已经离开了,简薇这才站起来笑说:“今日大家捧场,索性再讲个故事罢。” 众人齐声叫好。 简薇微微一笑:“不过,大家伙先猜猜几谜助助兴可好?”下面一片应和之声。 简薇笑问:“每天晚上,每个人睡觉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座位下众人议论纷纷,一个青衫男子叫道:“闭眼睛。” 她赞许的点头:“聪明。” 她把袍摆一掀,一只脚踏上椅子,豪气风流的模样:“那我再问,当今朝廷,权势贵胄靠什么吃饭?” 这个问题一出,下面有些哗然,有人说军功,有人说父荫,有人说才学。 简薇就势站上椅子,摇动食指否定这些答案。 一个带着东坡巾的男子不服气的反问:“那你说是什么?” 简薇自那凳子上看下去,居高临下,笑道:“自然是嘴巴拉。五谷杂粮不进肚子可是没力气去得那军功、显那才学的。” 众人的恍然声中,她余光扫向完颜珍珠,她正笑嘻嘻的听着。 因正前方都是听客,完颜珍珠带来的那些人大多挡在左右通道。简薇压压手,下面稍微安静些,她说:“还有一问,渔夫最怕什么?” 经过前面两问,众人已经知道她的回答路数,因此什么乱七八糟的答案都出来了。 简薇不作理会,站在椅子上气定神闲的理着袖子,又整了整头巾。有心急的人问道是什么,她只笑不语,渐渐,众人都有些急躁。 简薇再次扫过全场,确定了逃跑路线,只叫道:“漏网之鱼。”与此同时,她大步踩上木桌,借着厅中各听客前的方桌,直奔大门而去。 完颜珍珠一下站起来,大叫:“抓住他!抓住他!” 左右通道的乔装侍卫们纷纷抢过人群扑向简薇,但桌椅阻隔,一时不能近前,加上听客众多,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简薇此时已到门口,她只待跃下最后一张方桌,前面便是街道。 这时候,前面晃晃悠悠来了一队人。 完颜珍珠一看,立马尖声叫道:“二弟!快抓住他!就是他!” 简薇定睛一看,居然是完颜亮。 她瞬间惊慌失措,抢步跳下,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手腕一阵剧痛,也顾不上查看,向街旁巷道跑去。 完颜亮愣了一下,迅速带人跟了上去。 简薇对这上京并不熟悉,三下两下就迷了路,她绕啊绕的就完全没了方向。好在也甩掉了完颜亮他们一伙追兵。 她心里骂那完颜珍珠,这样也能撞上。她可不知道,完颜珍珠为了等她出现,可是结结实实在辄止楼守了一个星期,今天看到她出现,为了保险,还立马去搬了救兵,才没有当场动手。 简薇又走过一条巷子,前面隐约看到是条大街,人来人往,但是秩序井然,便向那走去。 经过这么一折腾,手腕越发痛的厉害,她抹了袖子细看一下,腕部已经红肿,也不知道是不是伤了韧带和肌腱。 扭伤向来忌动,而且是个慢伤,需要恢复好一段时间。在这里没有上好的药物,可不知道要调理多久呢。 她握住手腕,沿着巷子往外走去,到了巷口,发现这里居然是当日韦庄送她进城的地方。 她还记得当日过了那护城河宽阔的,韦庄说这处叫做紫极洞。当时她还嘲笑怎么取了个妖精府邸似的名字。 这一下,便想起昔日韦庄母子对她的诸般照顾,不禁有点感伤,她低低的叹口气,也不知道可还有机会见到他们;而李仁孝也不知道好了没有,有没有联系上他的同伙。 手腕在手心越发火辣辣的发烫,简薇不敢再使劲。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离开再说,看来这次在茶楼可真招了一个冤家来,更没想到这个冤家竟然是完颜亮的姐姐。 刚走到巷口,她发现那南北直通的御道旁边站了一个人,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他正静静的看着内城方向,似乎在等着谁。 那熟悉的身影,不是韦庄是谁。 简薇一阵惊喜,忙向前行去,开口便要唤他,却看到韦庄对面,完颜亮带着侍卫走来,她的声音生生吞进喉咙,看到完颜亮等人正在四处环顾,想要退回巷子,似乎已经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背后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她拉进了巷子。 第二十二章 会难过的事你不要听 有些事,如果不知道,那就永远也不要知道吧。 ============================ 简薇在叫声将要出口的时候看清了来人。 竟然是完颜雍。 他用目光示意她安静。 巷口浓荫里,他侧身挡在她面前,简薇缩在他怀里,像一只驯服的羊羔。呼吸柔软,触手生温。 过了一会,完颜雍回头查看,街上行人匆匆,已经不见完颜亮一众人的身影。 他松口气,牵起简薇的手道:“跟我走。” 简薇皱了下眉,他握住的正是她受伤的手,还来不及反抗,完颜雍已经快步退向后巷,她只好咬牙跟上去。 两人绕了半柱香时间,到了一处僻静小巷,完颜雍终于停下来,简薇觉得那手腕在他手心越发发热,似乎快要蔓延到脸上来。 她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完颜雍立刻放了手,笑了笑说:“刚刚倒真是失礼了。” 简薇拿手托住那手腕,问道:“刚刚你怎么在那?” 他左右看了一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当下带着简薇来到了小巷深处一座大宅,完颜雍绕到后门,轻轻咳嗽了两声,门一下开了,一个青衣女子打开门,看到完颜雍,惊喜的叫了一声:“小王爷。”再看到他身后的简薇,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敛下讶异的神色,将他们迎进后院。 完颜雍一边吩咐着:“青莲,去取些跌打酒来。谨慎些,别让人知道。” 青莲应声去了。简薇心中掠过一丝暖意,原来他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带她穿过后院,只捡了僻静小径走,一直来到一处单独的院落,简薇看这宅邸规模,也称得上宗室王府的级别。庭院里种了很多芍药,像是被人精心打理过,株株都长得挺拔精致。 完颜雍看她看着那芍药,淡淡的说了一句:“这些是我父亲种的。” 简薇心下了然,也不多问,便随他进了屋。 屋内俨然是女子所住的陈设,简薇走过那木几长桌,雕饰精美的妆台,窗前的地砖上还散落着一只来的玉瓷盏,屋里好像很久没有人住过,但是并没有霉旧味道。 她记得完颜雍的父亲完颜宗尧是太宗的第三子,《金史》赞其为人性宽恕,好施惠,尚诚实。 简薇的室友姜京恩狂迷金世宗和汉光武帝,她有次在寝室感叹说,也只有完颜宗尧这样的父亲和李氏那样的母亲,才能有世宗这样至情至性的帝王。 完颜宗尧是在出征路上去世的,死因不明,那是年仅四十岁。她看着那碎在地上的茶盏,几乎可以想象当年李氏听闻此消息时惊天霹雳一般的心情,那是何等的万念俱灰,伤心欲绝。 完颜雍笑笑:“许久没来,倒是有些蒙尘了。” 他看着简薇,问道:“你的手可还好,我方才瞧了一眼,像是扭伤的。等下青莲拿了药酒来擦擦会好些。” 简薇点点头,庆幸的说:“还是你细心。今天要不是你,我就真要报应了。” 完颜雍说:“下午本要和完颜亮一起回营,听得完颜珍珠遣人来说她在辄止楼被人调戏。他自小和这姐姐感情又好,立刻便带了人去。我倒有些奇怪,便留了那报信的人细细一问,听着倒觉得像是你的样子。又想起当日你说他日混不下去要说书为生,只怕错过。幸好我来了这一趟。” 简薇听他这么说,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不由莞尔一笑,说:“她倒恶人先告状,不知道谁调戏谁呢。” 完颜雍饶有兴味,问道:“那完颜珍珠可是出名的刁蛮,你怎么会惹上了她。” 简薇便把当日之事细细一说,她含嗔带笑,讲的神采飞扬,完颜雍听着听着便出了神,她的声音变得悠长远去,渐渐听不见,也不知道她在讲什么,眼里脑里都只有她的模样,表情生动,巧笑倩兮。 直到门外清咳了一声,正是青莲:“小王爷,药酒拿来了。” 简薇停下,完颜雍这才回了神,说:“拿进来吧。” 青莲好奇了打量简薇,但是完颜雍似乎没有介绍的意思,便悻悻的退了出去。 完颜雍为她细细上了酒,又推拿正骨。简薇疼的说不出话,完颜雍便寻了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说:“方才在那街上原不该拖着你就跑,但是完颜亮这人最是疑心,他寻过一次不算,必是会有回马枪的。只是,手伤的这么厉害,你也不知道说一声。” 简薇龇牙:“那你可没有给我机会呀,我要是不跑快点跟上,只怕这手都被你扯断了。” 完颜雍不再反驳,轻轻给她裹了手腕,温柔的拍拍手示意已经完工。 简薇满意的点点头。 完颜雍起身,环顾了一下花厅,说:“府里父亲在时还冷清些,现在可就热闹多了。”他随手拿起一只白玉盘,拿手轻敲上面镶嵌的和田芍药。 简薇有点不明白他是话的逻辑。 完颜雍扫去那摸惆怅神情,道:“这淬色轩原本是我母亲住的,父亲去世以后,她不愿意再碰这里任何东西,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自她去了辽阳,这里便更安静了。” 他叮嘱着:“你暂时先住在这里,万不要随意去前厅,青莲每日会来一次,你有事尽可以吩咐她。” 简薇看他一切妥当的样子,不由问道:“那,之前元帅的事情解决了吗?” 完颜雍点头。 她有点怀疑:“这么就了解了?” “那,”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赵芸被送过去以后,元帅没有生气吗?” “既然已经解决,何必再问那么多。” 他讲的自然是轻描淡写,简薇也不好多问。 她哪里知道这背后的怵目和凄凉,又或者,她明明意识到,但是本能的不敢去细问,便轻信了完颜雍的轻描淡写。 当日,天水郡侯府得了赵芸的消息和金兀术的要求,不得已,只好赎回赵芸,鲜钗亮服,盛装打扮,由大明德出面,派人送去金兀术营寨。 大明德之前同赵芸有了一夜风流,自是心心念念,万般不舍,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命行事。 他一则为表忠心,二来实在牵挂,便亲自整治了车队相送。 哪里知道,辛辛苦苦送到金兀术身边,他只看了一眼便挥退出去,随意赏赐给了帐前士卒。 可怜赵芸怎么也是帝姬,竟被这般随意弃置。大明德心急如焚,却又畏惧金兀术,好在他平日对京中权贵多有孝敬,恰逢完颜设也马前来拜会金兀术,忙扯住了他,左右恩求,费劲唇舌,终于请动他去金兀术那里讨了一个赏。 这个时候已经过去两天,大明德也算有心,亲自去接了赵芸出来,带她回了五国城。 这两日两夜,赵芸是如何过来,恐怕是此生难忘的噩梦。 第二十三章 筹谋为知己,美人赠英雄 因为相见争如不见,所以有情何似无情 ============================ 完颜雍安置好简薇便出去了,足足两日才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他刚进王府,便听说完颜宗宪前来,便先去了前厅等着。 两日来,简薇腕上的伤稍好,她心里挂念春罗祖孙,只等着完颜雍回来便要告别离去。 这日,青莲没有像以往一样送餐前来,她耐着性子等到午后,也不见人,心里不免有了火气,便将完颜雍先前的叮嘱搁置一旁,悄悄溜了出去。 出了淬色轩,便是一条长长回廊,贯穿于整个花园与其他各处相连。 简薇凭着之前来的记忆向后门走去,行了不到数十米,忽听到有说话声,她警觉的停下来,闪身进了旁边一处花丛。 那说话声越来越近,却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一个声音略年长的说道:“待会你不需要多说什么,精神伶俐些,日后少不了你的好。” 女子诺诺称是。 男子行了数步,又说:“之前学习的诗词可记清楚了。” 女子温顺答道:“奴婢不敢忘。” 男子道:“那你且在这里等着罢。” 男子说完便折身离开,简薇好奇的去看那女子,她背对这边,从这看得到一身淡蓝大袖衫,百褶长裙,头梳宝髻,装饰简单,身段风流。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悄悄溜过去,又听得一阵谈笑声由远而近,只好蹲身继续躲在那里。 片刻便看到一行人热热闹闹的由远及近,带路的是完颜雍,他身旁站着金兀术和一个中年男子,正讨论什么,说到兴处,众人大笑。 她本能的去看那个蓝衣女子,她正站在一处花影下,淡的几乎和那锦葵花融为一体。 只听得金兀术笑说:“早听得你爱书成狂,当日在汴京,众人都争取府库财物,只你,偏偏载了大堆书回来。你哥哥笑你痴,我倒觉得,诸人愚钝,独独是你一人醒呢。” 原来这人叫完颜宗宪,是完颜宗翰的弟弟,他不擅长行军打仗,倒是以文学见长。宗翰得势,他一心读自己的书,宗翰失势,他依旧读自己的书,在朝中闲散自得,最不爱那结党营私,倒偏偏得了众臣的敬重。 完颜宗宪也笑,说:“这倒是借元帅的金口,为我摘了那迂腐的帽子。” 简薇听出他正是方才那说话的男子,心里隐隐猜到他的目的。果然,完颜宗宪说完这句话,突然像是被什么吸引了站定了。 众人随他目光看去,齐齐聚集在那锦葵花丛处,正是五月多的初夏,那锦葵开的绰绰约约,紫白花蕊随叶脉而生,偏巧旁边有株千叶石榴,榴花照眼。 金兀术问完颜雍:“谁在那杵着?” 完颜雍看了一眼,回答:“是母亲当年身边的一个丫鬟,唤作锦瑟。定是又想母亲了。” 金兀术“哦”了一声,看那人花相映甚美,不自禁的走了过去。那女子似乎才发现众人的样子,慌忙行礼。 完颜宗宪一副惊艳的表情,说:“刚才真以为是个仙子,竟生生长的和我娘子一般动人。” 简薇听他那么夸人,心里暗笑,这人倒真是会说,既夸人又撇清了关系。 金兀术不禁一笑:“这么一说,可不知你是褒是贬了。 他又看了那锦瑟一眼,问道:“你家夫人素日最爱芍药,怎么你偏生对着这锦葵发呆?” 锦瑟盈盈一拜,柔声回答:“芍药是王爷所种。可这锦葵,却是夫人亲手所种。” 完颜宗宪皱了皱眉头。金兀术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锦瑟却不自知,只继续说道:“奴婢看着这锦葵,只觉‘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 金兀术缓缓看了完颜雍一眼,道:“这没规矩的奴婢,拖出去处置了吧。” 说罢,转身离开。那锦瑟脸色霎时惨白,她求助的看向完颜宗宪,低声唤了一句大人。 宗宪瞪她一眼,呼喝道:“还不快拖出去。” 简薇只看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 转眼,金兀术和众人去得远了。 她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脚已经全麻了,一动就是酥剌剌的痛,她靠在那丛花定了定神,打定主意既然完颜雍回府了,还是回去同他说声再见再走吧。 到了傍晚,完颜雍果真来了淬色轩。 她瞧着他那微笑明朗的样子,看不出半分不妥。 简薇靠在椅子上吃昨日剩下的点心,完颜雍看她没精打采的样子,说:“青莲可是偷懒了,竟把你饿成这幅模样。” 她歪了歪头,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迟些可连这幅模样也看不到了。” 完颜雍道:“元帅命我去办些差事,耽搁了。” 她问道:“很难办吗?” 他挑了挑眉:“不算难办,只是要好好的办倒也有点麻烦。” 简薇正襟危坐,道:“完颜雍,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难得看她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也敛了笑意,微微颌首。 “从咱们相识到现在,我觉得你真是挺好的人,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友来看。你呢?你有把我当你的朋友吗?” 他不防她却是这么一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诧异的看着她。 简薇看他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便故意说道:“哎,我倒是自作多情了,早知道自己身份微贱,就算是长相过得去,也只是勉强算个上了漆的花瓶,竟也妄想结交你这样的富二代,期望你可以当我是朋友,哎。” 完颜雍听她说完,忙否认道:“没有。我当然愿意做你的朋友。我只是……只是一时觉得突然而已。” 简薇看他急着辩白的模样,心里很是受用,扑哧一笑,“呐,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是记在心里了。” 她立马来了精神,蹭蹭跳下椅子:“那你先带你的新朋友参观一下你家吧。”她可是闷了好久了。 完颜雍表情僵在脸上,好一会才说:“这里不是我的家。” 简薇疑惑的看着他。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的说:“父王去世后,元帅以父亲亲弟弟的身份要求收继我们母子,母亲不愿意,拖着到我入军营,将我和府里一切托付给他,自己出家修行去了。所以,现在这里实际的主人是元帅,不再是宗辅一族了。” 简薇听了这样一番话,知道完颜雍真的已把她当做朋友,不免觉得自己太过唐突,抱歉的说:“对不起。” 他摇摇头,又说:“你也不必担心,这里是我母亲曾经的住所,元帅是绝不会进来的。” 她伸手去拍拍完颜雍的胳膊:“好拉,我自然放心你的安排,你肯定不会害我的。” 完颜雍侧头看了看她的手,郑重的说:“恩,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他又恢复以往的温和笑语融融的模样,只是这笑容现在少了那些礼节和浮夸,变得真切起来。 简薇担心春罗他们祖孙,便提出要回去一趟。 完颜雍安抚她:“放心,我带你回来那天已经去看过他们了,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让他们暂时避避。” “避避?难道完颜珍珠找上他们了?”她竟然糊涂到忘了这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完颜雍终于不再隐瞒:“也不是完颜珍珠。其实,自从完颜亮知道送去营寨的‘赵芸’不是你以后,便开始四处打听,他派了诸多人马在回南宋的路上查探,五国城也差点被翻了过来。只是,没想到……” 简薇听了这话,有些自得的打断他:“只是没想到我压根就没有回南宋,大模大样的住在上京,在茶楼说书为乐,活的这般自在。” 他笑着看她一眼:“也正是你这般大胆,竟连元帅的人也瞒过了。” “元帅的人?”她一下觉出不对来。 “恩。”他自知失言,简略的点头。 简薇心下一紧,她意识到如果金兀术真的对自己这样上了心,那岂是轻易一个‘赵芸’和一道过了期的圣旨可以解决的。 第二十四章 那个看不见的吻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世界已在那一瞬间改变 ============================ 她看着完颜雍的眼睛:“那你是怎么过了元帅这一关的。” 完颜雍实话实说:“元帅并没有为难我,他只是随便问了我两句,便没有再提这事。” 他没有说的是,这件事后,金兀术对他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不久以后,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在众人面前重重责骂了他。比起赵芸那些成为过去的噩梦,他是在现实中失去了安全的倚仗。 “那你方才说的元帅要你办的差事可办好了?”她还是不放心。 他笑笑:“这个需费些周折。” 简薇拿了一块核桃糕塞进嘴里,又喝了口那昨日送来已经凉透的茶,摆了个端端正正的姿势坐在软椅上,道:“我现在有的是精神,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洗耳恭听?万一,我还能献个点子什么的。实话说,今天下午,你们那出献美计还真差点火候。” 她不等完颜雍发问,解释道:“我本来是想走来着,结果你们一出一出的演。那个姑娘倒是漂亮,可是说的话太多了。后来我瞧着你回来了,就想还是等你回来到个别再走吧。” 她哪里知道完颜宗宪对众人皆是淡淡的,唯独和完颜雍交好,这出戏也正是为了让金兀术扭转对完颜雍的态度而为之。当时只想着挑一个听话的便于控制,哪里知道听话的竟是这么不伶俐。 完颜雍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心里微微一动,说:“所以你又回来特意等我?” “对呀。”她点点头,又抓起一块核桃糕。 完颜雍上前来,拿掉她手上的糕点,温柔的说:“怎么还吃这个,我带你出去吃个好东西。” 初夏的夜,温暖迷人,简薇扮作完颜雍书童模样,恭恭敬敬的跟着他,一出了大门,她便放肆起来,四处张望,完颜雍看她那活泼样子,只说:“方才还说自己饿的半死,看你现在的样子,原来是哄人的。” 简薇可怜兮兮的说:“我哪里会骗人,我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就吃了三块核桃糕,还被你抢去一块。” 他微蹙眉头,说:“青莲竟这般大意。” 他又一想,道:“可能是为着锦瑟的事情耽误了,可惜了宗宪一番筹谋。” 简薇本想问问锦瑟如今怎样,看他面有忧色,便不再多言。 完颜雍说的好吃的竟然是心血脏羹,简薇皱着眉头,看着那号称女真特色的风味饮食,她拿筷子搅了一搅,实在吃不下去,叹口气,搁下了筷子。 完颜雍看她没胃口,说:“我也糊涂了,你好好的女儿家,带你来吃这个,虽然平日我倒真是觉得美味,却忘了你不一定喜欢。” 简薇不禁动容,她心想要是完颜亮的话,一定是管她乐意不乐意,先逼着她试试再说。 他便起身结了帐,带她走了很远,去了一家小小的面摊,为她点了一份炒面,细心的叮嘱少些葱蒜。 她同他站在那热热腾腾的摊位前面,听得这席话,情不自禁的说:“你真好。” 灯笼的光同月光融合在一起,淡淡的照在她脸上,她的眸子明亮,透过那俗世烟火的雾气中专注的看着他。 他一时情动,着了魔似的俯头去吻她。 简薇一惊,本能的转过了脸。 正好那店家做好了面,便接在手上,小声说:“面好了。” 完颜雍温柔的笑笑,接过面来,说:“我小时候母亲带我来吃过一次,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味道变没有。” 她只觉脸颊发热,便只低了头吃东西。 吃完炒面简薇又要了一碗肉粥,那粥熬的久了,闻着便是一股散不开的肉香。 她一口气喝完,满意的放下碗,脸上已是正常神色,说:“好吃。” 完颜雍揶揄道:“那要不再来一碗?” 她摆摆手:“记账上,下回再请吧。” 刚才的那个瞬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有的事情已经在悄悄改变。 两人慢悠悠的沿着街道往回走,简薇心情甚好,说:“这样的好天气,可真舍不得回去躺尸呀。” “躺尸?”完颜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睡觉呀。”她调皮的笑着,随意扯了道旁的树枝在手中把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可不就是像尸体嘛。” 他素知她说话有趣,只是随意一笑,舍不得反驳。 又走了一会,简薇发现者方向并不是回府的方向,反倒是直直走向城外。 她提醒到:“走原来的路可不是近些吗?” “这样好的天气,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回答说。 一路上,简薇左右闲扯,最终还是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原来金兀术要完颜雍做的是这样一件棘手事。 昔日,宗翰在世时曾经扶持北宋御史刘豫为伪齐皇帝,此人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并且屡次南攻南宋都出师不利,同事也没有能力和齐地的抗金军民斗争。宗翰去世后两年,他被废为蜀王,一家迁至临潢府。 刘豫心有不甘,暗中派自己的侄儿刘玑来到上京投到完颜宗干门下,因其能言善辩,文采出众,倒得了宗干的欢心。 眼下,金兀术和宗干联手扳倒了宗磐,正是形式微妙的时刻,任何一方势力的加盟都会影响到朝政权利重新划分的疆域。 刘玑是刘豫的人,而刘豫是宗翰的亲信,他对宗翰这一派,特别是北归的宋臣多多少少都有影响。 金兀术要完颜雍做的就是让宗干厌弃刘玑,绝刘豫的望,也是断宗干自己的后路。 完颜雍之前散布了刘玑不少谣言,但是宗干都不为所动。 他只得在细细另想他法。 完颜雍言谈之间对刘豫颇为厌弃,只说这刘豫卖主求荣,昔日杀守将关胜降金,为得伪齐政权,对宗翰百般献媚,之后厚颜无耻,竟然大肆掘坟求财。 简薇叹口气说:“历史不是向来如此吗。想做好人,没有一颗比坏人更残酷狡猾的心,最难得善终。昔日张邦昌为了保住汴梁城百姓,胁迫之下做了三十二天皇帝。他不称帝号,规行矩步,屡屡请求不毁赵氏陵庙,抚慰百姓。后来南下见赵构时伏地恸哭。可是时移世易,转瞬便被欲加之罪赐死。最后还入了叛臣传。这是不是也是讽刺呢。” 完颜雍听了她这席话,不由心潮澎湃,深深看了她一眼。 前方突然灯火灿烂,绯色的灯笼在夜风中摇动,火光明灭不定,简薇疑惑的看向完颜雍。 他低声说:“我们到了。 第二十五章 郎骑白马过 你淹没在人海,像是转瞬即逝的浪花,可是我知道,你就在那里。——完颜亮 ============================ 简薇看过去,灯火辉煌,人群熙攘,倒是好一派热闹景象。 原来这是上京最有名的瓦子。 除了勾栏歌舞,还有卖药剃头,书画买卖,更有果脯小食。 完颜雍说:“这是上京最大的瓦子了,叫做蓝从瓦舍。也是这几年热闹起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面捡了一个街边小贩卖的面具递给她。 简薇接过来一看,是个笑脸和尚模样。 她伸手想要去拿另一个仙女模样的,完颜雍笑说:“要是碰上认识的,那我的书童以后可真要被笑话了。” 简薇明白他的意思,便乖巧的带上那笑脸和尚,说走吧,仍然忍不住瞟了瞟那仙女面具。 他们一起逛了好久,简薇自是新鲜热闹,对那些女孩子家的小玩意爱不释手,完颜雍捡了便于携带的都买了下来。 俩人正在兴头,突然前面一片喧哗,夹杂着侍卫大声清道的呼喝声:“让开,让开。” 众人纷纷避让。片刻,数马开道,只看到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而那领头之人,正是完颜亮。 简薇万幸自己带着面具,只站在完颜雍身旁,一动不动,目送他们远去。 完颜亮骑马过了数米,定了铁掌的马蹄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眼看已经经过了他们,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地猛一回头,径直看向简薇的方向,她骇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躲开。 完颜雍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样的轻柔,她身体一僵,立在原地。 他的手心温暖,仿佛有无尽的安慰和信心从那掌心源源不断的传来。 她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给过她这样的感觉,安静的像一湖春水,即使有波浪,也是熨帖灵魂的温和。 完颜亮看到是完颜雍,便点了点头,他也回礼致意。 他继续控马前行,又行了数十米,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是哪里不对,立刻调转马头奔向刚才的方向,但是哪里还有完颜雍的身影。 他跳下马,拉住那边上的一个卖果脯的小贩问道:“刚才在这里的两个人呢?去哪里了?” 那小贩慌张的回答:“大人,小的不知道您说的是谁呀。” 他一把推开他,环顾四周,道上渐渐已经行人熙攘,哪里还看的到他们。 白马在他身边打着响鼻,他神色仓皇,像迷路的孩子。 完颜雍牵着简薇的手没有再松开,他们在迷离的灯火中,静静前行。 像两片散落在人海的花瓣,踏浪而行。 简薇曾经和苏哲一起去过一次灯会。他们去的那天,灯会已经接近尾声,因苏哲向来不爱嘈杂,便特意捡了这样的时候来看。 极细的绢布薄纱蒙了各式模样,温暖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满怀惊喜,一一看过去。 到了一处小湖泊,水面上喷泉放着水幕电影,她拉了苏哲站在那里,细细的水雾像羽毛一样温柔的挠着她裸露的肌肤。 湖泊的空白处间或有荷花模样的水灯,在夜色中迷离怒放。 天空中突然盛放出灿烂的烟花,那是灯会的保留节目,铁水烟花。 这样美好的夜色中,她使劲瞪大了眼睛去看,像是要把这一切镌刻在心里。 可是等她低下头来唤苏哲的时候,他不见了。 那么少的人,那么美丽的景色,他在她身边走丢了。 她再仰头,眼泪悄悄顺着脸颊流进脖子。 那个时候的爱情,就像苏哲给她的那些感觉,始终无法相信单纯的幸福,对所有简单温和的感情,既期待又不安。 她侧头去看完颜雍,他的眉目清朗,似乎还带着少年的稚气。 他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眼神万语千言。 那天晚上,她带着某种幸福的自我暗示,一夜好梦。 第二天早上,青莲早早就送来热水和餐点。她面无表情,倒是还恭恭敬敬,简薇也就客客气气的随她安排。 她端着那水出门,又回来,说:“姑娘,要奴婢帮你梳妆吗?”这话问的既突兀又古怪。简薇摇摇头。青莲便径直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完颜雍过来了。他今日精神甚好,看见简薇正在吃早餐,便也上前拿了酥油煎饼陪她吃起来。 他说:“刚刚接到事关刘玑的密报,需要我亲自去一趟。最多两日回来,你安心在这里住下,可千万不要自个悄悄溜出去。” 简薇心里烦闷,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她愁眉苦脸了一会,问道:“带我去不可以吗?” 完颜雍摇头:“此次事关重大,刘玑的事情已经拖延数日,元帅多有责难。且你在我身边,太过显眼,还是乖乖待在这里吧。” 她可怜巴巴的看着完颜雍。 完颜雍笑着揉揉她的头,说:“真的不行。除了这里,上京城没有更安全的地方了。” 他宠溺的表情太过明显,她终是不习惯,有种老牛吃嫩草的心虚,便转了话题:“那,这次可会成功?”可会成功完成金兀术的吩咐。 完颜雍缓缓摇头,说:“宗干对刘玑甚为看重,自然也是考虑到了刘玑背后的势力。因此,一般的言辞弹劾都无法动他分毫。只是,怎么也要一试。” 他叹口气:“只是这刘玑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大的错处可寻。六年前,他父亲去世,便即刻辞了官职回家丁忧。三年守孝一过,刚刚回到京中,他母亲又去世,旁人皆是无奈,连太宗也出言挽留,他借了李密的《陈情表》,声泪俱下一番,又回家守孝三年。这一来,真到是清誉满朝。” 她听得咂咂嘴:“他竟是这么个道德楷模?” 他说:“只是固执些喜好名声罢了。他如果当真是个汉子,当日北宋灭亡便会殉国,岂会这样假模假样的入朝金庭。汉人常言: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侍二夫。” 他讲到最后一句话,发现似乎说错了什么,声音突然低下去。 简薇心里好笑,说道:“我可和完颜亮没有关系,他才不是我的夫。” 完颜雍迟疑道:“那他之前说……” 简薇不悦的说:“他说什么你都信,那你索性去和他说话好了。” 她这般小女儿情态毕露无疑。 完颜雍不由哈哈一笑,道:“和他说话可是时时都是吃钉子,那里有半分乐趣。” 简薇哼了一声。 两人慢慢吃罢早饭,完颜雍便准备离去。他迟疑了一下,抬脚向简薇走去,简薇心不禁砰砰跳起来。 他专注看了她好一会,却只是伸出手去帮她理了理鬓发,说:“好好休息,可不要挑食。”便转身离去。简薇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 他的白衣渐渐远去,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忙奔出门去,大叫道:“等等。” 完颜雍站定,转过身诧异的看她。 简薇上气不接下去的跑过去,问他:“如果我有办法除去刘玑,你就可以不去了吗?” 第二十六章 避祸入宫 你为我安排的妥贴人生,我一一承受。 ============================ 她如此这般细细说了一番。 完颜雍脸色渐渐明朗起来。 “原来我身边还藏了一个女诸葛。”他赞许的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青莲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 “不好了,小王爷,上将军来了,不等门房通报便直闯进来,说是要见您。” 完颜雍脸色一变:“他在哪里?”简薇同样脸色大变,她立刻反应过来向屋子跑去。 “我在这里。”淬色轩外响起一个冷冷的男声。 完颜雍和青莲皆是一惊,齐齐回过头去。只看完颜亮正从那芍药花圃前大步走过来。 完颜雍看着他神色不善,倒是先笑了起来:“怎的,这么着急见我?” 完颜亮说话间已经到了面前,只说:“我不止想见你,更想见见你那书童。” 完颜雍只装糊涂:“那还劳的将军大驾,只需带个口信,我自遣了他巴巴的去侍奉将军。” 完颜亮哼了一声,到了他面前却不停步,径直向屋里走去,完颜雍脸色一变,忙追上去,他已经抢先一步进了屋。 屋里静无一人一眼便望到了头,完颜雍略略松口气:“亮兄这是做什么?倒也真是不见外。” “那个书童呢?!”完颜亮四顾张望。 “书童自然是在书房。这里是我娘亲的旧居,除了我,也不许旁人来。” “可是我可听说有人天天都有人往这里送饭菜。难道是送来摆个样子,等夫人从辽阳回来了再吃。” 完颜雍笑了一下,余光瞟过那战战兢兢跟进来的青莲,道:“府里的习惯,还不用将军来操心吧。” 完颜亮冷笑:“你的习惯我没空理会,只是想见见你那书童,只怕四王叔对你那书童也很有兴趣呢。”他边说着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径直走向卧室,完颜雍心一紧,紧随上前。 只见卧榻上被褥鼓鼓囊囊,完颜亮冷笑一声,伸出去手拉住那被角就要一掀。完颜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眼中惊色毕现,只低低了唤了一声:“二哥。”完颜亮在家中排行老二,幼时孩童嬉戏时他总这样叫他。 完颜亮愣了一下,脸上神色变了几下,缓缓松开了那被角,柔软的锦缎上印下一道重重的痕迹。 完颜雍轻轻松开了他的手。 他转过身来,笑了一笑,完颜雍也随着笑笑,暗自松了口气。可是,谁也没想到,下一秒,他突然转身,一步上前一把掀开了那锦被。 完颜雍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那柔软的被子自眼前落下,软绵绵的跌落在地毯上。 可是被子里空空如也。 完颜亮疑惑的看向完颜雍。 他心里闪过数个念头,马上回了神,不动声色的回看过去:“这是我娘亲旧时所居,一直不敢擅动分毫。即使四王叔,也不曾踏入半步。” 完颜亮神色微动,定定看了他一眼,半晌,拂袖离去。 完颜雍站在原地,又看了一眼那软榻,确实空空如也。 他环顾四周,屋里只有这么大,她到哪里去了? 正想着,屋外偷偷蹭进来一人,正是简薇,她抚着胸口瞪大眼睛紧张兮兮的问他:“他走了?” 他点点头:“刚才你不在屋里?” “对啊,”她俏皮一笑,“我在门口的花丛里,知道他要进屋,怎么会傻到往枪口上撞。” 他疑惑的挑挑眉,她笑着纠正:“是往刀口上撞。”他温柔的看着她,花瓣落了一头一身,情不自禁的抬手去摘下她头上的一片片碎花瓣。指尖留香。 她开始还能自若的站着,渐渐的便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只专心去看那地上的青砖。 完颜雍心头一动,终于轻轻拥她入怀。 他的肩膀温暖宽厚,有某种水果味道的清香,是那般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她脸颊发热,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暗自涌动。 过了一会,只听完颜雍轻声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要送你去个地方。” 她安静的听着。 他细细的解释:“明年我要随元帅南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私下的部署和铁浮屠的装备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此一去,少得半年才能回来,你在这里我不能安心。完颜亮的脾气向来不依不饶,他必要把这潞王府翻过天来确定了才肯罢休。” 她把头侧靠在他胸口,柔声问道:“什么地方?” “皇宫。” 她猛然一惊。 他安抚的拍拍她的背:“不用害怕。宫里的张昭媛是渤海人,和我娘亲素有来往,我会拜托她照顾你。等我明年立了战功回来,便请圣上做主要了你,到时候,再不必有任何担忧。” 简薇听了他这一席话,也不再吭声,她相信他说的,必定能做到,是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一心沉浸在他温暖的怀中,很多事情忘了去问,很多东西忘了去想。其实色令智昏并不是男子的专利。 第二天来送早餐的换了一个小厮,简薇好奇的问起青莲,他支支吾吾的说出府去了。 等完颜雍过来,他见她认真,倒也不瞒她:“青莲私下故意漏了口风,我打发她出了府。” 她回忆起她那天那奇怪的问话,之前她并没有透露自己是女儿身,当时只以为是完颜雍告诉了她,也没有多想。 她想起青莲素日看完颜雍的神色,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轻轻叹口气,不再多问。 完颜雍早上进宫借口李氏名义见了张昭媛,只说是母家的孩子,进宫学学规矩。张昭媛天生和气,并未多问,看了李氏的面子便应承下来。 他一一的讲给简薇听,又再三叮嘱她进了宫万不可再争强好胜,只要呆在张昭媛身边,她自会护她周全。他忽的想起什么,又偏头叹口气:“只可惜如此佳人,我倒真怕一不小心被皇上看进了眼里,到时候可要怎么开口去求他呐。” 简薇看他极力显出那紧张的样子,不由扑哧一笑,道:“那你这样费尽心思的筹谋,岂不是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他被她这荒唐的比喻惹得大笑,揉揉她的头。她也抿嘴一笑。 到了黄昏,潞王府的管家张谨言亲自送了衣饰过来,完颜雍对他很是亲厚,只对简薇说:“如果我不在京城,你有急事尽管可以找他。” 张谨言到了门口,却不进屋,只站在那门旁,说道:“小王爷,车马都备好了。” 完颜雍看了简薇一眼,轻声说:“走吧。” 马车静静的穿过御街,因着潞王府并不在近皇城的里坊,而是在皇城以南,依次过了皇门、朝元殿、延光门,简薇终于忍不住,悄悄掀开马车的纱帘,向外瞅着,只看街道宽阔似有二十余米宽,道旁的御廊旁种了垂柳和不知名的花草,垂柳下的排水渠水声潺潺。 暮色渐深,终于看不真切,她放了纱帘回身坐好,这才发现完颜雍一直静静的看着她。他的目光中温柔的流淌着一些她熟悉的东西。 到了西千步廊外马车终于停下来。她心知到了,张谨言停了马,却并没有来请他们。 这样的情景下,似乎该说些什么,可是简薇觉得自己突然变得笨嘴拙舌,所有的伶俐都不见了,完颜雍还坐在旁边,她心头一动,起了身,在他嘴角轻轻吻了一下。 完颜雍缓缓绽出一个笑意,他缓慢而坚定说:“明年我一定会带着军功回来娶你。” 她心里模糊的闪过一个不详的念头,还来不及细想,他已经掀开了门帘,把一个小小的盒子放在她手里,温柔的说:“走吧。” 第二十七章 委屈难以求全(上) 今天之后,我会看到温暖,看到希望,虽然不管愿不愿意,我也会看到悲伤和死亡。 ============================ 一个小宫女原本静立在墙根,此时已经恭恭敬敬候在马车前,完颜雍冲她微微颌首,转头对简薇微微一笑:“去吧。” 她心里突然涌起了未知的恐惧,只是站在那里,挪不动步子。 完颜雍拿手在她手上轻轻按了一下,低声说:“相信我。” 她像是得了某种勇气,对他绽出一个笑靥,握紧了手里的小盒子,对那宫女说:“走吧。” 走了很远,她回过头,还看到那马车静静停在那里,她心里一紧,忙回了头。 古时女子妆面主流一般分红妆和白妆。而金人尚白,在妆容上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生怕自己有一点不如别人。曾有流传至今的金国宫女八白散,简薇曾经看过那配方,别的没记住,只一个白丁香让她记忆深刻,那并不是白色丁香花,而是麻雀拉的粪便。她当时还感慨,真想这么白,干嘛不直接去喝水银。 来接她的女子叫剪菊,正是张昭媛的贴身宫女,她忍不住一看又看她那浓妆大白脸,实在太过刺眼。 剪菊性格沉默,并不理会她好奇的目光,只简单的介绍:“裴满皇后居永寿宫,在东千步廊外。娘娘住在永宁西宫的长春殿,永宁宫的主位是德妃,下有苏婕妤,蒲察宝林。” 她随意的听着,心里只想着左右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只要和张昭媛搞好关系,也就罢了。 前方远远的宫灯闪烁,向着这边走来,剪菊慌忙拉了简薇低头侧立在宫墙下,只等他们在前面转弯进了永宁宫。 她偷眼看去,她们提着一应的羊角宫灯,虽然气势夺人,但是装束却和剪菊差不了多少,都是宫女打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疑惑的看向剪菊,她假装没看到,慌忙敛了神色,低头说:“走吧。” 待到进了长春殿见过张昭媛,简薇到真是一愣,这个张昭媛虽然是渤海人,倒真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性情,娇娇怯怯,甚是和气。 她见了简薇,拉着细细看了一番,笑说:“自是渤海多娇女,可真是名副其实。” 简薇听她这么说,不由一笑:“谢娘娘称赞。”她心说,可不是你也是渤海人呢。 张昭媛又唤来身边的宫女影竹,细细嘱托了她简薇的衣食住行,只说是母家的女儿来住些日子,倒不必真的安排什么杂务。但是因为之前向皇后请了这么个恩典,也就安排个女裳的闲置,负责殿里的衣物管理。 简薇虽巴不得什么也不做,但想到日后要倚靠在张昭媛的荫蔽里过上些日子,而且也是为着完颜雍的缘故,有了爱屋及乌的心思,便真诚的应承了这个差事。 张昭媛看她乖觉,更是喜欢,应了一声便先让她去休息,只说明天再细细讲这些琐事。 一个年级略小的宫女便来领她去寝处,长春殿新修不久,还有浓浓的木香味道,她使劲的吸着鼻子,那个小宫女终于一笑:“女赏以后可有的是日子闻呢。” 她初次听着这称呼到真是新鲜,侧了头去问那个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似乎一点不怕她:“奴婢叫春画。” 因着那一个春字,她一下想起了春罗,想起她俏生生的唤自己姐姐的模样,不由略有些惆怅,再要见她只怕要等明年出宫了。 寝处不大,但很干净,而且是一人独居,她心知是得了昭媛的照顾,不由更添了几分好感,只想着在这里呆到明年,倒也算是好好体会了一次古代宫廷生活,倒也真是不虚此行。 完颜雍在那马车前站了许久,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收回目光,像是喃喃自语:“我这样做对吗?” 张谨言回答:“这样时候也只能这样做,既是避开了锋芒,又因此挑动了四王爷和完颜亮的关系,再生罅隙。” 完颜雍叹口气:“好在张昭媛素来和气,也能好好照顾她。” 他转身登上马车,又问:“锦瑟的事情可处理好了?” 张谨言声音平静没有波澜:“初时只以为她不小心提及王爷恼了四王爷,本是关起来打一顿也就是了,偏偏昨个四王爷派了人来问处理结果。她多的那句话,真是触了四王爷的逆鳞。” 完颜雍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只是锦瑟自小便跟在母亲身边,和他也是相熟,还是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她走的时候可还好。” 张谨言知他心思,道:“先灌了毒酒再杖毙,走的很快,没有太大痛苦。” 他的思绪一时千回百转,转身进了马车,却不放下那门帘,最后问了一句:“刘玑的事情怎么样了?” 张谨言难得一笑:“一切尽在掌握,只等他自己跳进坑里。” 完颜雍心下略安,对简薇更有了牵挂,他转头去看那重重叠叠的宫楼,夜幕中,像是一个个沉默的棺椁。 他放下了门帘,低声说:“回吧。” 马儿轻轻嘶鸣一声,哒哒的马蹄声响了起来。 未央宫墙青草路,宫人斜里红妆墓。一边裁出一边来。更衣不减寻常数。 马车行走在方砖上,车轮声中,他心里默默的说,请等着我。 简薇在屋里转了两圈,转身扑到在榻上,真是柔软,倒衬的怀里硬硬硌着的一个东西,心念一动,忙翻身坐起。 她掏出一看,是一个白锦蒙面的盒子,摸着却是硬硬的质感,小心翼翼的打开,心里先是一惊,又是一喜。 盒子里的东西略微有些粗糙的美丽。 她定定的看着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容。 这正是当日他们在蓝从瓦舍里,那个让她依依不舍的仙女面具。 她拿手缓缓去摸那色彩斑斓的图案,像是一件异世珍宝。 爱情难道是这样五彩的颜色?她想起母亲曾经抱着一束马蹄莲从巷口经过,她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衬着那么突兀的花朵,但因着她脸上的笑意,也变得和谐起来。 她听到那个男子赞美她的母亲,马蹄莲一般的女子。 那一刻,母亲那些粗糙,烟火俗世的泼辣都消失不见,简薇站在那里,觉得她这样美丽,也这样陌生。原来,真的每个女子都可以变成女王,在足够的爱里。 而苏哲呢,她想起那个捉摸不定的男子,心里钝钝的还是一阵痛。 手里的面具冰凉的触感奇异的安抚了她的情绪,她缓缓把它按到心口,心里终于只剩下暖流流过。 夜已经深了,安静的永宁宫像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偶尔听得鸟雀的鸣叫。 “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只半声便隐去了。 简薇被吓了一跳,面具自手中落下,重重的摔在榻上。 她再侧耳去听,私下静谧,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刚刚只是自己的幻觉。 第二十八章 委屈难以求全(下) 如果你让别人流泪的话,自己可是会流血的哦 ============================ 也许是因为那声惨叫,这一夜,她都睡得不踏实。 第二天,春画早早端了热水进来,服侍她洗漱。 她看着那盒厚白的妆粉,叹气:“我也要涂这些吗?” 春画疑惑的点头:“女裳不想自己美丽点吗?” 她无语的点头:“那你给我多上点粉吧。”这样也好,淹没在人群中,才是最好的低调。 春画果真听话,待上了妆她自己都被吓一跳。虽然金人尚白,但是后宫之人也真是有点走火入魔了。好在这身体原本就是极白,和脖子之间的差距倒看不出太多来。 简薇就这么顶着一具面具似地妆容去见了张昭媛,她正心神不宁的坐在花厅发呆,倒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的应了卯就回屋了。 简薇看向她旁边的剪菊,她低着头,默默的随着张昭媛回了屋子。而影竹也是一脸忐忑的样子。 一屋子的人都是怪怪的。 她心里揣着疑问,出了门便问春画怎么回事。 春画四下里看看无人,这才悄声说:“定是又被德妃娘娘责问了。” 再问别的,她便不肯说了。 刚巧,一个领头宫女模样的人带人直往这边来,春画慌忙请安:“见过蔡侍中。”简薇见状也立刻跟着行了礼。 蔡侍中斜睨了她一眼,拿鼻孔问道:“新来的?” 简薇点点头,她不知道应该按规矩躬身行礼回话。 蔡侍中眉头瞬间拧了起来,不等她发作,春画慌忙回答:“蔡侍中,简女裳是通慧圆明大师母家孛堇(官)家的女公子,昨日才入宫,诸多礼仪还没来得及学习。” 蔡侍中听得通慧圆明大师几字,面色稍缓:“德妃娘娘得了新赐的苏绣,捡了两匹,赏给昭媛,随我去吧。” 简薇看她这样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心里默念低调,一转面便笑吟吟的谢过,唤了春画一同前去。 春画欲言又止,最后默默的跟在她身后。 德妃独居正殿,现下正是早上,本该精精神神,但是殿里鸦雀无声,一片清静,只是那静中似乎蕴含了某种诡异的波动。 简薇不由的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看多了历史兴衰,她深知这深宫的可怕,虽没有亲身经历,但是电视剧看的多,加上那些曾经血淋淋的史实秘闻。她打定主意在这里悄无声息的呆上半年,待到一切平静了就去过自己的安静日子。 顺利到了偏殿领了布料,春画恭敬的捧着,回说昭媛会亲自去谢恩,便同简薇出了门。 出门的瞬间,春画暗自松了口气,两人穿过侧殿旁郁郁的丁香树丛,专门取了小径往回走。简薇看到春画那几乎逃命一样的狼狈,不由好笑:“你这是慌什么,有老虎追着要吃你不成。” 话音刚落,春画的手一抖,那苏绣差点掉到地上,简薇看她脸色煞白,心知必有隐情,虽然十分好奇但还是忍了下来没有多问,只是伸手接了那些苏绣自个抱着。 过了这片树丛,又是一片小小的偏殿,她们直接经过了殿门,前面便是永宁正宫的出口,倒真是省了很多时间。 简薇眼尖,看到偏殿门内跪着一个人,年纪不大,摇摇欲坠。这六月的日头,已经开始毒起来,那女子身子伏在膝盖上,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只看到发髻散乱,衣物污秽,搁在地砖上的一只手犹有血痕,指头全部红肿发紫,似乎被重击过,发黑的血已经干涩在上面。 她不由自主停了脚步,春画看了一眼那个女子,脸色更加苍白,她眼神惊惧交加,几乎恳求简薇:“女裳,我们走吧。” 简薇心里震惊,什么样的惩罚竟会把一个女子折磨到这般地步。 身后有衣裙窸窣声传来,听得一个宫女说:“还跪着呐?” 另一个感叹说:“还真是命长。” 她们走过了那偏殿,好奇的看了简薇和春画一眼,春画慌忙拉了简薇离开。 到了夜里,简薇一直睡不着,她脑海里反复浮现那个女子的身影,心里有一个声音敦促她必须做什么,另一个声音拼命警告她什么都不要做。 她想起白天春画对她说的那些话。 俩人回了长春殿,春画在屋里过了好一会才回了神,她说:“女裳想知道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只一点,万请女裳万万不要有半分仁慈救那赵小姐,违逆了德妃娘娘。” 原来,今天早上跪着的那个女子是钦宗的妹妹赵金姑。当年靖康之变时她只有七岁,北上后因为尚幼,便入洗衣院居住,长大后入金宫侍金熙宗,到今年只有十九岁。 德妃居西宫永宁宫主位,表面亲和宽厚,实际嫉妒成性,除了皇后的醋,没有她不敢吃的。赵金姑入宫后因为颇有姿色,得了熙宗几次召幸,德妃担心她一旦有了子嗣必定会进封,便千方百计让其住进了永宁宫。 至此,金姑的噩梦开始了,她自幼失怙,加上在浣衣院那样的地方长大,性格自是唯唯诺诺,懦弱胆小,受了任何委屈都是自己流泪,万事只知道一味承受。好几次,竟被德妃折磨的昏死过去。 张昭媛自是一个善良心性,看不过去求过一次情。德妃当时没有说什么,过了一月,寻了昭媛身边宫女疏梅的错处,竟然生生将其投入虎柙,并要她们一众宫人前去,眼睁睁的看着疏梅被猛虎活活吃掉。 张昭媛至此大病一场,德妃虽得了皇后斥责,也只是禁足半月。可是那个噩梦却永远笼罩在长春殿。 简薇听到这里,自觉地背上汗毛直立,她想到自己之前问她的那句玩笑话,难怪她吓得失魂落魄。 这样看来,这个深宫哪里会比外面更安全,她心里默默哀叹,完颜雍,不知道你的安排是错还是大错特错。 她又问春画,为什么赵金姑会被罚跪。 春画叹口气,细细说来。 德妃之前折磨金姑,总是选择外表看不出来的方式入手,至于针扎绞面,更算是小儿科。金姑被折磨的多了,常常生病,熙宗召幸两次,都因为她的身体不好作罢,渐渐也就扔在了脑后。直到那天,熙宗无意问了一句。时隔这么久,德妃没有想到熙宗竟然还记挂着她,终于恼怒。 简薇心里瞬间义愤填膺,这样恶毒凶残的女人竟然也配被称作德妃。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然后春画接下来的话一说出来,她立刻被震慑的呆立当场。 春画说:“这次,德妃不是让她罚跪,而是要她跪死。” 第二十九章 女人罪 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 “跪死?”简薇张大了嘴。 春画缓缓点了点头:“在烈日下,慢慢的,一点一点,晒干,渴死,饿死。” 简薇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想起欧洲中世纪有一种恐怖的刑罚衍生,叫做车轮晒刑,把活生生的人四肢打断成十六节,绕在车轮上,暴晒而死。 本来车轮刑在打断了罪犯的四肢后,再朝胸口上打上两棒,结束囚犯的生命,而这致命的后击被称作“慈悲的一击”。但是不知道哪位国王还是公爵觉得对待犯人不必慈悲,便省去了这个过程,而改为将其绕在车轮上,在烈日下自生自灭。 从德妃震怒开始,赵金姑已经在秋云轩跪了两天两夜。 简薇想起上午看到她的样子,心里一阵一阵抽痛。似乎在所有的深宫中,都有着这样的女子,都会变成这样的女子,争夺那点点雨露之恩而不折手段。 就像是苗人的养蛊,毒虫相食,最后剩下的便是那见血封喉的蛊,即使在金国这样初生的皇权身上,在那新新建成的殿陛之间,也毫不例外,新木的香味还没有散去,血泪便开始渗进去。 夜色更深了,但是现在的安静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简薇一再告诫自己切不要惹是生非,一再告诉自己这些就是这样的,可是她心里那种深深的自责感却越来越重。 她试着给自己讲道理,如果现在去救了赵金姑,只是延长了她的痛苦,她甚至对自己的歉疚感进行了“责任分散效应”的科学解释。 但是,有的事情明明知道不应该,并不代表就可以不去做,简薇在那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久,腿脚都开始发麻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恐惧和理性不能真正的驾驭她,在良心抉择的关键时刻,天生的善良还是会毫不犹豫的主导一切。 简薇终于跳下软榻,将屋里未动的晚膳包了一些来,还有一壶凉掉的茶水,便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长春殿。 宫墙深深,她少在这样的琼楼玉宇中茕茕独行,四周仿佛有无数看不清的眼睛在肆意窥探着自己。 她下意识想去念佛经,但是马上想起这正是走夜路的大忌。昔年曾经在毕业旅行草草去过故宫,有一个梳髻的太婆非要给她算命,说她命格贵重,彼时她正是感情狼藉,工作无着,只是一笑而过,不知道那白日巍峨雄壮的建筑晚间是否也是这样恐怖诡秘。 十分钟左右的路仿佛走了几个小时,她的冷汗浸透了亵衣,黏贴在背上,夜风一吹,又是一阵诡异的凉意。 终于到了秋云轩,或许是因为示众的原因,宫门没有关上。她左右环顾了一下,四下一片静寂。简薇一手轻提了袍摆,悄无声息的溜了进去。 赵金姑还在白日见到的地方,却已经昏倒在地上,必是饥渴交加,困乏难赖才会支撑不住了。她几步上前去推了推她,毫无反应,忙将她扶起来,她的身子那么瘦弱,轻的像是不存在一般。简薇摸索着给她喂了些水,她的嘴唇已经全是裂纹和皮碎,点点水进了嘴里,几乎是本能般,她拼命的喝着,哪怕是毒药也在所不惜,她的一只手艰难的按上茶壶,似乎生怕那茶壶消失不见。 简薇心里一阵酸涩,眼睛也有了热意。 她小声说:“不要急,慢慢喝。” 金姑听的人声,回过神来缓缓住了动作,声音颤抖:“你是谁?” 简薇说:“只是一个过路人。” 金姑不相信似地看了她一眼,眼睛里还有残留的惊恐,她喃喃:“你是德妃娘娘派来杀我的吗?” 简薇摇摇头。 金姑却如想起什么一般,眼里是骇人的惊慌:“快走,你快走!” 简薇不明白她的意思。金姑看简薇还愣在那里,几乎带了哭音:“你是姐姐派来的对不对,快走,你快点走,我不能连累了姐姐。” 简薇虽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生怕她这样激动会惊动旁人,忙把手里的糕点塞了两个在她手里,刚想说话,秋云轩的前面突然有了人声,她连忙闪身进了侧旁的树丛。 两个宫女模样的女子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进了宫门,走的略前方一点的女子扫了一眼赵金姑,回头冲另一个女子说道:“翠巧,你瞧,现在可还精神着呢。” 翠巧抬眼看了看,咦了一声说:“傍晚出去时还昏着,这会怎么倒精神了。”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个女子:“紫肃,你看看怎么回事?可是快走了,最后一席精神?” 简薇听了她们这番淡漠的对话,惊怒交加,既恼怒她们竟然如此轻看生命,又担心被瞧出端倪。 她紧紧看着紫肃,眼睁睁看她上了前去。紫肃挑着宫灯,昏黄的灯光下,只看到金姑的衣襟都已经湿透,她立马大叫起来:“这个贱人偷偷喝了水!!” 翠巧不敢置信的说:“什么!” 两人很快熙攘起来,秋云轩深处很快有了人声。简薇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赵金姑却突然像发了疯似地踉跄着爬起来,回身向屋里跑去,她全身血迹斑斑,举步维艰,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那些话仿佛已经在她心底埋了很多很多年,一直蜷伏着,隐忍着,现在终于如同火山般汹涌而出:“父皇!母后!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啊!” 她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带着撕心裂肺的哀痛,简薇看她这个样子,只觉得自己柔弱的胸口也瞬间热血一涌。 她知道金姑的意思,她是拼了命在帮她引开这些人啊,她为了救自己的姐姐,几乎是拼尽了所有力气。她的眼泪就要流下来,双脚几乎要直奔过去,但是她极力克制了自己不顾一切想要冲上去的冲动,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划破手心的痛楚,强迫自己镇定了情绪。她偷偷溜出了宫苑,临出门时,她看到跌倒在地的金姑,精疲力竭的躺在地上,紫肃和翠巧一边踢打着她,一边大呵斥着什么。 她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为自己的大意和不周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和天真无知悲愤交加。可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卑微的身份,孱弱的身体,甚至可能会连累张昭媛。 她在夜色中疯狂的跑着,心里有野兽一样疯狂的情绪,长春殿就在前方,可是远的像一个梦。 很快整个永宁宫都人声喧哗了起来,所有的宫灯全部点亮了,所有内殿的宫门依次关上,那些层层叠叠的宫门像丧钟一样发出沉闷的闭门声。 前面有侍卫明晃晃的刀光划破了夜色,向着简薇的方向急急前来。 简薇站在那里,像一只仓皇而无力的麋鹿。 第三十章 暴室 谁说过的,而我已经忘了,人生的本质难道不是如寄绝情书。 ============================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寒刀逼人的侍卫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长长的宫巷朱漆暗沉,没有一处可以容身。 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恐惧,她知道现在被他们抓住意味着什么,她想起了春画说的疏梅,她被猛虎缓缓的撕碎吃掉,那个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冷汗涔涔,已经干掉的衣衫再次慢慢濡湿。简薇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李仁孝送给她的那把匕首。 侍卫走的近了,一个带头千户模样的看她呆立在那里,喝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她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嚅嚅的开不了口。 那千户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更是生疑,他使了个眼色,两边的人已经围上来,他又重复了一次:“你是哪个宫里的?” 匕首在手里握的更紧,镂刻的花纹似乎要烙进手心。她脸色苍白,似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宫女夜间私自出殿本就违了宫规,而且她是去办这样一件事,整个永宁宫除了德妃谁又能肆无忌惮的这样搜寻,她知道她必定是在找那个给赵金姑送食物的人。 她现在被抓不仅毁的是自己,更会连累张昭媛。可是,这样的情况,不说出寅卯来是休想脱身的,宫门已经关闭,而她还在外巷游走,她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双方僵持着,千户缓缓抬起手,不打算再浪费时间。 后面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声:“南突千户!” 南突烈回头,却是蒲察宝林的贴身宫女远眉,远眉虽是来自北宋宫廷,但是却甚得蒲察宝林的信赖。南突烈不愿直接驳她面子,耐着性子道:“姑娘不在宝林身边伺候,跑这里作甚?” 远眉甜甜的一笑,指了简薇:“喏,就是她呀,新来了几天,宝林打发她去给张昭媛送个画样,竟半天找不到回去的路,眼下德妃娘娘要各宫闭门,宝林怕闹出误会来,要我来寻寻。” 南突烈回头看了简薇一眼,她满脸惧意未退,倒真是面生,看起来胆子也很小。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加上他心里记挂了差事,便冲远眉点点头,领了众侍卫继续前行。 远眉两步上前,拉了她,低声说:“跟我走。” 两人又绕了条巷子,只看到蒲察宝林在宫门那拐角处站着,她年纪不过十八九,满脸淡漠神色,见了简薇并未多问,只简单的说:“走吧。” 简薇心里担心长春殿的情形,便有些踌躇。远眉似看穿了她的心事:“眼下所有的宫门都已经关闭,你今天去不了永寿宫,先在祥清斋住一晚吧。” 她们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谁。简薇想要解释,但是这个时候似乎先过了这关方是上策。 她便不再多说,随两人进了祥清斋。因着蒲察宝林今日去了皇后处问安,还没有返回,是以祥清斋还没有闭门。 外面喧哗了半宿,蒲察宝林这里却安安静静。 第二天早上,完颜亮随父亲进宫见熙宗,两人过了皇城阙门,在“龙台”下马,将马在一根栓马桩子上栓了,步行入城。 入城后见到西侧设毡帐四座,是宋朝使者“捧交”国书前暂时休息的地方,也就是接待客使的馆舍。 他问父亲:“此次议和父亲意思如何?” 完颜宗干看了一眼华丽的毡帐,道:“议和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完颜亮心下明了,两人入了城直向翠微宫乾元殿行去,忽见了一个内官指挥着两个宋宫太监模样的人抬了一个宫娥向着暴室的方向而去。 暴室既是染坊,也是囚禁处罚犯罪宫人的地方,和浣衣局完全不同,这里的宫女身入其中,便是繁重的体力劳动,直到力竭而亡,再将尸体拖了去安乐堂焚烧,骨灰便随便直接倒入堂旁的枯井中。 完颜亮看那已是半死模样的女子,知是犯罪的宫娥,又看几人前来的方向,不由说道:“不知皇上当年为刘德妃赐号时可曾仔细斟酌过。” 宗干扫了他一眼:“德妃虽然庄重严肃,现在却也是皇上心上的人。” 完颜亮心里不以为然,嘴里却说:“儿子明白。即使广庭之中,狼藉血肉,宫禁之内,渗戚啼号。那也是天家内事。” 他行了两步终于还是没忍住:“刘玑倒也真不愧和她是一家人,一样的刻薄寡恩。” 宗干似乎不想听到这个名字,皱了皱眉,面有不豫之色。 完颜亮忙道:“父亲,到了。” 简薇一夜无眠,好容易熬到了早上,便匆匆起身,不及等和蒲察宝林及远眉道别就回了长春殿。 昨晚从远眉嘴里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秋云轩的宫女知道有人暗中救助赵金姑,立刻禀告了德妃,德妃震怒,有人竟然明着和自己作对,但金姑昼夜胡言乱语,最后更虚脱过去不省人事,问不出所以然,便下令各殿紧闭宫门,同时传了永宁宫侍卫四处查看可疑人员。一无所获后,她更是下令各殿清点人数,务必要找出这个人和背后的主谋。 简薇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小举动竟然引发这样大的风波。 而远眉一直以为简薇是金姑的姐姐赵玉盘身边的人,她本是宋庭旧人,对赵金姑素有同情,苦于人微言轻,一直隐忍在旁。 蒲察宝林一来性子淡薄,君恩不盛,二来得了皇后照拂,德妃对她倒也并不为难。 这日晚上,她们从永寿宫请安回来便听闻这件事,远眉心里就开始忐忑不安,到了前巷见到简薇那样惶恐,知道给金姑东西的人就是她。 为了让这件事不牵连到赵玉盘,令旧主赵氏一族在宫中消亡殆尽。因为蒲察宝林平日待自己十分亲厚,无奈之下才大着胆子求了蒲察宝林,没想到宝林顺利地答应了。 远眉早上醒后没等上妆,便匆匆去看简薇。到了住处一看,被子都已经叠好,人不知道去向。她只道是回永寿宫去了,便松了口气。 远眉安心的回了屋,却发现铜镜前坐了一个人。她定眼一看,竟是蒲察宝林。蒲察宝林对着那铜镜,细细在额间贴着花钿,见远眉回来,依旧淡淡的声音:“你跟了我八年,也算一起长大的。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求我第二次。” 远眉敛了眉,上前拿了羊角梳,轻轻的为她挽上一个同心髻,低声回答:“谢宝林厚爱。” 简薇到了长春殿门口,却不敢进去,犹豫了再三,最后想着大不了就求昭媛让自己出宫,外面天大地大,总有可以藏匿的地方。 这么想着,似乎得了勇气,她迅速向宫门走了几步,快到殿前,又怯弱了,担心里面等着自己的不是张昭媛,而是那专爱给老虎喂人的德妃。 正徘徊间,影竹自宫门快步走了出来,看到她,一脸焦急口气却松了:“好姑奶奶,你可回来了。” 听了她这么一句含嗔带怒的话,简薇反倒放下心,知道一切都安好,她松了口气:“娘娘知道了吗?” 影竹一边快步进门,一边低声说:“娘娘昨晚一宿没睡好,德妃娘娘又要各宫清点人数。整个永宁宫快翻了天。” 她心又是一紧,忙问道:“那可是发现我不在了?” 影竹一愣,慢慢摇摇头,却不说话。 她低头快步领着简薇向正殿走去,似乎害怕她再问什么。 两人到了大殿,简薇不由一愣,只见张昭媛穿着盛装坐在正位上,神色严谨,初时的和气荡然无存。 第三十一章 蝴蝶效应 忽然害怕起来,对不起这句话,是不是意味着我不得不接受你的歉意,并且要独自承受已经发生的痛楚。 ============================ 张昭媛没有问她关于昨晚的任何事,她专注的看着简薇,那目光似乎要在她脸上挖出窟窿来,简薇心里微寒。 她知道这件事是自己鲁莽,歉疚的认错:“对不起。” 张昭媛没有因为她的认错有丝毫触动,她的声音严肃淡漠:“昔日完颜将军进宫,说通慧大师托我照顾她母家的孩子,教教她这宫里的规矩。那我今天就告诉你第一条,三思后行、量力而为。” 虽然闯下这样的祸,但是直接被这样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子拿着架子教训,明知道她是好意,简薇面上也有些下不来。 张昭媛看她面有不平,道:“你可知道赵小姐是何人?” 简薇回答:“可怜之人。” 张昭媛声音更加肃然:“昔日德妃私下赐她小姐之称,郎主虽觉不雅,却也没有驳回。德妃隆宠,你能救她半刻,能救她一生平安吗?” “不雅?”简薇有些疑惑,“小姐这个称号有什么不雅?” 张昭媛以为她素在深闺,不知这些俗号,虽有些犹豫,却还是解释:“这小姐是勾栏青楼的行首的别称。” 简薇“啊”了一声,想到昔日在五国城,完颜元曾这么称呼过自己,当时不知道这层意思,并没有觉出不妥来。现在知道,一下火起,只恨不得重回了五国城狠狠胖揍那完颜元一顿。 她知道郎主是指熙宗,是宫眷妃子对皇帝的尊称。 张昭媛看她闷着头不说话,到底不是严苛之人,口气也软了:“你先下去吧,我已命人去请完颜将军,这皇宫不是适合你呆的地方。” 简薇知道她这是下了逐客令,但是才来了三天就这样被送回去,虽然之前有过这样的想法,却还是觉得有些难堪,刚想说话,张昭媛似乎很累的样子,挥挥手:“我乏了,下去吧。” 闷闷不乐的回了屋,简薇把怀里已经压扁的糕点拿出来,搁在那小几上。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虽然是惹了事,但是也没有实质性的错,何必做的这样绝,张昭媛就是性子太懦弱。 她又想到赵金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眼下也没有办法去看看,倒是长春殿别的宫女肯定少不了议论,这么想着,她便去了偏殿。 人人都在小心翼翼的做事,简薇看他们如履薄冰的样子心里很有些不屑,昨晚的事,到现在还在战战兢兢的,猫的胆子吗,况且,惹事的又不是她们。 剪菊和影竹都不在,只有一个厘兰在监工。 她笑着凑上去,厘兰和其余两人不同,素来最是亲和。 厘兰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继续看那众宫女洒扫。 简薇厚着脸皮又凑到她面前去,她瞪了她一眼,简薇一时没有防备,实实的接了一个厌烦的白眼,被噎在原处。 她在原地愣了好一会,被人讨厌的滋味自是很难受,可是自己并没有连累她们什么呀,她心里也不痛快起来,便硬声硬气的问:“春画呢?我找她。” 厘兰慢慢转过身来,眼睛微微发红,直直的看进简薇的心里,慢慢说道:“春画死了。” “什么!”简薇瞪大了眼睛,“她昨天还好好的!” 厘兰挥挥手,那些沉默的宫娥退了出去。她举步走到简薇身前,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眼睛:“昨日搜殿,只有春画不在殿里。她私下帮助被德妃处罚的赵小姐,昭媛震怒,杖责三十后又被德妃娘娘送去了暴室。” “可是……”简薇心里喊着,这不可能,明明是自己不在殿里,明明是自己怜悯了赵金姑……她太聪明了,一下就想清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昨日宫禁外没有收获,各殿清查人数,张昭媛必是发现自己不见,知道要找的人就是自己。她为了平息事态保住自己,让春画假冒自己应对了检查。虽然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瞒过了德妃宫里的人,但是结果变成:始作俑者成了春画。然后她被杖责三十,再被德妃扔去了暴室。 天呐。她像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自己竟然天真到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暴室是皇宫专门关押犯罪宫人的地方,各种情形可见一斑,春画还被打了三十棍,奄奄一息的如何熬下去。 她心瞬间像被谁狠狠揪了一下。 对不起,春画。 厘兰倔强的站在那里,虽然张昭媛一早就对她们三人下了禁口令,但是她实在无法忍受简薇懵然无知的样子,春画为她搭上的是一条命,张昭媛为她搭上的更加艰难的处境,而她,却是那副无辜模样,还以为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以为除了她别人都是一副狠毒心肠冷漠模样,这样闯了祸转日便可以轻轻松松的出宫,而所有的后果却要别人来承受。 厘兰心里对她厌烦,明知道自己会受罚,仍然毫不留情的讲出了事实。 她说完了这一席话,懒得再看简薇那备受打击的神情,转身出了殿。 当日下午,完颜雍收了消息便来进宫请安。 张昭媛和他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说道:“只怕要辜负通慧大师厚望,我近日身子见弱,自顾不暇,不能继续照看简姑娘了。” 完颜雍见她这样说,也不多问,只回礼称谢,便开始商议出宫之事。 简薇蹭蹭的从殿外跑进来,俏生生的往殿上一站,大意行了个礼,朗声道:“我不出宫。” 她径直看向张昭媛:“因为我的无知,几乎害死了春画,如果我现在出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张昭媛面色变了两变,知道她已知道真相,更加坚决:“你不出宫也救不了春画,你这样的性子迟早会闯更大的祸,下一回,搭上的也许就不是春画,而是整个长春殿。” 一语成偈。 简薇找不到别的话来证明自己,只是固执的重复说:“我不出宫。” 完颜雍在一旁看着,知道大有隐情,而昭媛的口气听起来也有了回旋的余地。他本身不愿意她现在出去,便对张昭媛说:“娘娘,虽然不知道所谓何事,但是我这妹妹素日虽莽撞,倒是最会知错而改。不如请娘娘给她一次机会。” 张昭媛犹豫好一会,简薇知道她在考虑,慌忙连连点头,恳切的看着她。 最后简薇还是留了下来,张昭媛也顾虑不到三日就送走似乎太拂逆通慧大师的面子,又见简薇有情义,也知道自己的错处,便改了口容她再留些日子。 她说了一席话,有些疲惫,也是让两人可以单独叙旧,便进了内堂去。 只是三天没见,两人却都有些激动,简薇细细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完颜雍目光追着她起伏流转,他看她面有忧色,紧蹙眉头,忍不住伸手去抚平那褶皱,道:“不必担心,刘德妃是刘玑的族妹,如今刘豫被贬,刘玑刚刚得势便被打压,她本不是女真贵族,没有了家族势力倚仗,自会有人收拾她。” “可是春画。” “宫中女子本就命薄如纸,她进得宫中,自然也应有对这一天的准备。而且,张昭媛必定厚待了她的家人。” 她听了这么一番论调,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反驳,心里乱糟糟的,只觉得有好多话想要问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入口。 正想着,他却说道:“我不想你出宫,是因为,我暂时要离开上京。” 第三十二章 以主之名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哥林多前书 ============================ 因为万户侯湖沙虎对蒙古作战失利,完颜兀术派了完颜雍前去接应。少得一月才能回来。 蒙古骑兵的所向披靡在历史中一再被渲染,她不免有些担忧,随口问他蒙古可汗现在是谁。 完颜雍反而忧虑她的性子,他仔细嘱托:“女儿家不必问那么多征伐之事。我只担心你,以后切不要再这样鲁莽。就算你有一万个担心和同情,先问问自己,能不能担起这件事,张昭媛虽然和我母亲交好,但是毕竟权势有限,能护你的,也就是在这长春殿里的安危。”这话虽然和张昭媛一样是责备的话语,但因了他温柔的语气,反倒生出一丝亲近来。 简薇也能听进去,点点头,仍然细细问他此番援助事宜。 完颜雍笑道:“才说了的话可就撇一边去了。” 简薇撒娇:“人家也是担心你嘛。” 他难得看到她这副模样,那亲密的语气和娇美的神态令他心里痒痒的生出甜蜜来。他自不瞒她这些事,便一一道来。 原来年初正月,金国诏南宋遣使通和,割还故地。这边腾出了手来,便开始着手拉拢蒙古。 之前,蒙古族合不勒立国称汗,引起了熙宗警觉,他派使者去请了合不勒汗前来。 但在一次盛宴上,合不勒汗喝得酩酊大醉,居然忘记了大朝的礼仪,拍着巴掌跳起蒙古舞来,跳完后还摸着熙宗的胡子又笑又叫。熙宗当时没有发作,事后得了大臣的意见,认为合不勒汗此举在于试探天威,决不可纵容。便改了主意,派金使去追回已经离开的合不勒汗。 合不勒预感来者不善,几番逃跑最后成功回到部落,并杀了追赶而来的金使。熙宗大怒,立马就命万户侯胡沙虎讨伐蒙古蒙兀部落,结果被诱敌深入,不得不粮尽而还。 蒙古人向来桀骜自得,这一番招惹,反而被他们追袭,一直追过了达赉湖,最后在大兴安岭大败金军。 完颜雍此去正是带一千骑兵接应胡沙虎,兵马已经整集,只等元帅令下便可出发,他今日也是挤出时间前来,稍后便会直接回军营。 如果没有记错,简薇暗自忖度,这个合不勒正是成吉思汗铁木真的曾祖。 他笑说:“此番只是去接应,并非作战,蒙古人蛮勇,也不敢恋战。你问我做的我都兑现,我给你的话可得记在心里才是。” 简薇道:“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冲动行事,凡事没有十足的把握,我绝不会再出手。” 他听了她这保证,反而觉得心里不踏实,似乎有哪里不对,一时又听不出不对。 等出了宫,披上铠甲的那一刻,他猛的回神:她的话不是保证,而是宣战。 号角已经响起,战马嘶嘶,阴沉沉的天空风雨欲来,战旗在风中招展,女真的巴图鲁们在荣耀和仇恨中呼喊胜利的名字。 完颜雍缓缓带上银镶牛角盔,带着忧虑和温柔最后看了一眼皇城方向,回过头来已是满眼肃杀之气,他在战马上拔出长刀,战马踏起的烟尘中,定定指向西北,所有的骑兵都勒紧了缰绳。 我会安全成功的回来,我能做到的,我相信你也可以做到,因为你是我爱的人,你值得我的信任。 在完颜雍离开的同一天,刘玑收拾了简单的衣物,狼狈的离开了宗干的王府。 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里月前还有自己的上宾席坐,但是现在只剩下藏不住的猜忌和危险。 半个月后,刘豫在临潢府听到这个消息,长叹一声,刘氏休矣。 刘氏休矣。 当年刘豫被废除皇帝降为蜀王后,他感到很委屈,向达懒元帅申诉自己尽心竭力,无负上国,请哀怜。 达懒作为金国的大帅,对这个降臣却满怀鄙视:“当年赵氏少帝出京时,老百姓们燃顶炼臂,号泣之声闻于远迩。如今你被废,没有一个同情你的人,你为什么不自责呢。” 历史向来有它判断的方式,正义女神朱蒂提亚虽然蒙着双眼,但是她的利剑和天平却重来不会用错地方。 当日简薇听到完颜雍提到刘玑固执而又喜好名声,便有了一个借刀杀人的主意。她知道了刘玑的性格,又知道完颜珍珠素来刁蛮,轻易不肯让人半分。 便让完颜雍先找一个朝中和宗干有来往的大臣,让他先在宗干面前力赞刘玑,宗干自然正中下怀,谈论到兴起的时候,再假装忧虑说刘玑才华出众,可是刘氏素来和宗翰亲近,宗翰虽死,其势力依然残存。等宗干听了这番话,心里虽说不上怀疑却也会起一些阴影。 这时候,大臣再趁机对他说,如果国相能将女儿下嫁给他,便可以试探出他的心意,如果他心中无他想,一定会答应,如果存了异心,一定会推辞。 说了这番话即可,这个建议本身于宗干有益无害,他定会一试。 这个时候,再找个有权势但完颜珍珠看不起的人,故意在刘玑面前让完颜珍珠大怒。完颜珍珠的性子,真的大怒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刘玑喜好名声面子,见到完颜珍珠是如此女子,对待贵族权臣都是如此做派,一定会托词拒绝。 这个时候,再将先前搜的他的不利言行进行弹劾。宗干即使再欣赏刘玑的才能,也断断不会留这样一个不忠于自己的人在身边,不杀他已经是最大的恩慈。 整个计划兵不血刃,但是彻底断绝了刘氏的念想。朝堂之上和风波向来和后宫紧紧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刘德妃即使再得熙宗恩宠,她没有子嗣,也没有了靠山,自古以来,概莫如是,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驰而恩绝。 而刘德妃此番对赵金姑的责罚终是被皇后知道,裴满后对其所为颇多微词,无论她是出于何种考虑,但终是拿出了掌管凤印的中宫姿态,申斥德妃并派人接走了赵金姑。 简薇坐在那窗前,蝉鸣啾啾,不时有一阵暖风吹乱她的鬓发。她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发簪,那样一朵小小的桃花模样,昔日佩戴在春画鬓侧是如此生动妥帖。 她的眼神变得深邃淡定,声音微不可闻:“德妃娘娘,你准备好了吗?” 第三十三章 天鹅绒手套下的铁手掌 你会成为这世上无与伦比的美丽,挑战所有人的视觉神经 ============================ 整个夜里,简薇的屋子都亮着微弱的烛光。一直到了外面天光欲曙,屋子里才安静下来。 张昭媛起的甚早,向皇后请了安后回来又换了一身素色常服,准备去向德妃请安。 简薇顶着黑眼圈跑了出来:“娘娘,前日德妃娘娘新赏了苏绣,奴婢画了样子想为娘娘做身衣裳。” 张昭媛有些惊讶,衣裳向来是女红局裁制,后宫女子偶尔缝制些小巧玩意倒是有的,可是自己画图做衣裳倒是头一回听说,便道:“拿来我瞧瞧罢。” 简薇飞快跑回屋子捧了那图纸出来。 虽然画纸上一味的黑色,可是看到那繁复的花边褶皱却也能想象这衣服精致唯美来。她一时呆了。 简薇偷眼看她表情,女子对华服的爱慕一览无遗。她咳了一声,张昭媛有些茫然的抬头,简薇浅浅一笑:“这衣服本是为娘娘所绘,但是这般锦簇花攒,蝉纱薄饰,总想着最好的都给娘娘,倒是有些逾制了。” 张昭媛目光微闪,等着她的下文。 “奴婢掌管长春殿衣料布饰,得娘娘眷顾,心无所报,只愿成全娘娘对德妃娘娘的一片姊妹之情,向德妃娘娘敬献此衣。”厘兰听了此话,厌恶的表情呼之欲出,刚要说话,剪菊轻轻拉住了她。 张昭媛迟疑了片刻,似有所悟,转头对剪菊吩咐:“你去禀知德妃娘娘,今天我身体不适,明日再去请安。” 剪菊应声而去。 简薇疲倦的脸上绽出一朵笑靥:“谢娘娘,奴婢一定不辱使命。” 她本是殿里的女裳,掌管了所有御赐份例布料,现在的了张昭媛的默许,便急急召了宫里的善于制衣的宫娥,先挑选了最满意的衣料。 她将衣料放在案桌上,从设计、打板、材料、裁剪、缝制、收尾给她们大略讲了一下流程。 昔年幼时,每年学校庆典老师专爱选她跳舞,她总是借了同伴的舞衣,回家交给母亲,然后看着母亲细细的研究比量,最后总能做出一件差不多的舞衣来,凭着这个,虽然清贫,但是从来没有因为那些昂贵的服装费过心思。 打板非常重要,这个来自设计图和尺寸,每一步都要求精确,不然就会影响缝纫,这个便由她根据获得的德妃的尺寸亲自操刀。 材料倒是不担心,虽然有的是华丽衣料,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棉作为贴身内层,棉布柔软贴身,她自爱它但是致命的弱点:使用寿命极短。 而服装的下裙大摆全部用了层层叠叠的蝉纱,收尾时需要再最下面细细缝上细碎的银丝绦,点缀些栗喉蜂虎鸟颈上的绿绒毛。 外罩衣用了极浅的青纱制作,但是领口却不是时兴的右衬压边,而是改用小立领,自胸以下,两边衣襟由汉服式大腰带固定。 向来汉服婀娜,唐装飘逸,却不知明清服饰最是华丽,而这件宫装融合了汉唐和西洋婚纱的款式,却又不显得厚重,反而突出其飘逸清丽之感。 她向一众宫娥讲完大意又做了分工,总觉得似乎少点什么,便站在那里发怔。 目光扫过屋里,在一条华丽的天鹅绒围领上定格。 她径直走过去,伸手取出匣子里的围领,这不是福建省漳州的漳绒,而是真正的天鹅绒毛,触手温软至极,她心里一喜,就是这个。 影竹几步上前,拦住她:“这是娘娘初次承恩郎主所赠,动不得。” 简薇道:“如果娘娘得到德妃的信任,这样的恩赐还会少吗?” 她推开影竹,径直到了案桌,拿起那小金剪,在影竹惊呼之前已经拦腰剪成了两截。 影竹的惊慌被定格在面庞,她缓缓收回那只伸向简薇的胳膊,面上已经全是淡漠神色:“女裳聪慧果断,影竹痴笨,只能给女裳徒增烦忧,告退。” 简薇看她慢慢走出偏殿,背景冰冷疏离。 她心里默默的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你们都会明白我的。 时间已经不多,她紧锣密鼓的分配任务,连晚膳也没有来得及用,一屋子人全都悄无声息,只听得到刀剪划布,针线穿衣之声。 夜色一深再深,窗外繁星都渐渐淡去,连着熬了两个晚上,简薇头痛欲裂,眼睛干涩发红,她仍然坚持着监察宫娥把那天鹅绒细细拆分,密密缝缀在那衣襟上。 陆续有宫人睡去,简薇自屋外取了半盆冷水,把头浸在里面,凉意缓缓自皮肤渗透进大脑,她的心里虔诚的祈祷。 春画,请你坚持住。 拂晓已至,又过了半晌,听得到宫人开门取水的声音。 简薇伸出手去,捻灭了那微弱的烛火,微微疼痛的触感中,屋里沉寂了,拢上一层黎明的微蓝,她的眼睛通红,嘴角却笑出了花来。 简薇拿了一个大锦盒,把衣服装进去,捧着它,小心翼翼的穿过走廊,一直走到长春殿的正殿门口,安静的跪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昭媛出来,看到她这幅情形,心里惊讶,弯腰去扶她,问道:“妹妹这是做什么?” 简薇低头回道:“奴婢该死,私自动用了郎主赐给娘娘的天鹅绒围领。” 张昭媛的身影定在半空,她不能置信的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简薇抬头,面色从容:“奴婢该死。” 张昭媛收回手,半晌道:“看来你的衣服是做好了,给本宫看看罢。” 她一偏头,影竹面无表情的走上去,接过了锦盒,她打开盒子,眼里闪过一阵嗤笑,触手之处,也并非名贵的材质。 心里不屑,动作也难免粗暴,使劲抓住那衣肩就是一抖。 一阵低不可闻的碎响声中,整个衣服都显露了出来,端的有裂石停云之音,霓裳羽衣之妙,张昭媛只觉心里一震,她细细看了好一会,回头道:“起来吧。” 简薇道:“奴婢恳请和娘娘一同拜见德妃娘娘。” 一侧的厘兰终于忍不住:“你用的是娘娘的东西,娘娘的人力,甚至动用了娘娘的御赐心爱之物,如今,还怕娘娘抢了你的功劳不成。” 张昭媛呵斥道:“厘兰。” 简薇知道她们心里对她的诸多反感,可是她现在什么都不能解释,也没有办法解释,而且,就算是解释了,她不觉得她们会理解。 她固执的对张昭媛说:“请娘娘恩准。” 张昭媛心里有了疑心,面色也不再好看,可这衣服确实也是简薇亲手裁制,她犹豫了片刻,淡淡的点头。 简薇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又闪出了精神和光芒,遮盖了眼底的讥笑,她说:“谢娘娘,奴婢想德妃娘娘穿上这件衣服,婷婷袅袅,珠围翠绕,必是这世上无与伦比的美丽。” 第三十四章 救赎 即使从来没有约定,我的朋友,我也不敢有一丝要放弃你的念头 ============================ 简薇从来没有见过德妃,只是觉得,这样一个深得君恩的女子必定是别样的倾国之色。 加上她素来的名声,她几乎可以想象她是哪种借宠生骄的俗艳女子。 张昭媛走的很慢很慢,快到永宁宫主殿时她几乎要停下步子来了。 简薇看她脸色又是一贯的苍白,加上穿了一件素蓝宫装,几乎能看的到下面的血管,她轻轻咳了一声:“娘娘,到了吗?” 张昭媛回看她一眼,眼中的惊色还来不及掩去。 一个姿色平庸的宫女立在殿侧,见了她们,便上前引路,到了殿门,自去了。 简薇被张昭媛的紧张感染,一时也有些心跳加快。 进了殿,苏婕妤、蒲察宝林都已在位,还有几个品级较低的美人和更衣。 张昭媛见了礼,便退回座位,她强笑着说:“先头得了娘娘两匹苏绣,心里感念娘娘诸多照拂,特意命了殿内女裳做了件常服送给娘娘,希望娘娘不嫌弃妾身宫内物品粗陋,只消多看一眼,也是妾身的福气了。” 张昭媛一直以为简薇让她献服装给德妃,是为了拉拢靠近德妃,对她本人来说,她畏惧德妃甚过想要依附德妃。虽然不愿意,她也知道这是后宫生存的必须手段,面对这样好的礼物,她妥协了,即使简薇毁了那围领。她虽然震怒,但是看到这件衣服也知道,这是值得的。 张昭媛说的这样谨小慎微,殿内便有了细微的轻笑。简薇侧立在旁,谨记不去四处张望,少顷,见张昭媛轻轻冲她点了点头,知道是德妃应允了。 简薇便抱了锦盒上前,朗声道:“奴婢长春殿女裳简薇见过德妃娘娘。”同时高举锦盒呈上。 她低眉顺目,声音镇定清朗,自有宫女取了盒子,她正要起身退回,德妃忽然说:“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她心里早对这个女人好奇,顺从的抬了头,正对上德妃审阅的目光。 德妃年纪不大,约莫二十,整个人妆容华丽厚重至极,厚重的粉妆让她瞬间想到了日本的艺妓,一切并不出乎她的想象,只有那双眼睛,生的水灵漂亮至极,完全掩盖了其他平庸的部分,如同耀眼的夜明珠,发出淡淡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她一时竟出了神。 德妃打量这个宫女,年纪不大,但是形容憔悴,本以为是个美人,倒像是开败了的芍药。她心里一松,口气也温和了:“这件衣服是你做的?” 简薇迅速回神,又低头磕了一个头,道:“回娘娘,奴婢秉承昭媛意愿,一心想着让娘娘成为这个世上最夺目之人。只是奴婢虽有心,手艺却有限,但求能博娘娘一笑,奴婢别无他求。” 德妃听着这主仆轮流的恭维讨好,心里很是受用。再听简薇这么一说,心里有了好奇,道:“琉璃,取来大家一起看看罢。” 琉璃依言上前,打开锦盒,取出了衣服一抖开,众人皆惊叹,她们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式样,也没有想过这样重重叠叠造就的美丽。 德妃似乎很满意,笑吟吟的看了张昭媛一眼,张昭媛慌忙起身回礼。 简薇四下留意众人的反应,心里涌起成功的喜悦感,她侧身偏头时感到一道目光牢牢的盯着自己,偷眼看去,确是蒲察宝林,她神色一贯的默然,眼睛里却是意味深长的思量。 德妃满意之极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赏了简薇一锭金子。 众妃嫔告退之时,她又加了一句:“日后有这样的衣服也送来罢,要是布料方面的,只要你有要求,尽管同琉璃讲,她自会为你行方便。” 简薇大喜,上前再拜:“谢娘娘恩典。” 这一日两夜的辛苦终于没有虚耗。 回了长春殿,她几乎摇摇欲坠,困乏至极,眼睛疼痛难忍。张昭媛让她回屋休息,她固执的摇摇头,转身回屋拿了一幅废稿,又要出门。 厘兰眼看她这样,竟又要去做衣服的样子,心里又怜又恨:“你这是拼的什么命。仔细累死了,可多的是人帮你去领那功劳。” 简薇知道她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虽不解释,心里却有了些感动,淡淡一笑,强撑着出了门。 勉强到了永宁宫,托了殿口的小宫女唤出了琉璃。 琉璃看她精神很差,道:“女裳是否身体不适,要不先回宫歇息片刻吧。” 她摇摇头,摊开手上的画卷,眼前已经墨影重重,仍勉力道:“奴婢研究这套服饰,觉得宫中衣料色彩单调,想亲自去暴室调制色彩,特来请女官给我通行腰牌。” 琉璃道:“娘娘新得了衣服,还没有试穿,短时间不会要求你做第二套的,不必如此着急。” 简薇强力支撑,袖里面的指甲硬硬的划破了衣衫,腿上的皮肉必定是破了,热乎乎的疼痛给了她几分精神:“谢女官疼惜,奴婢精神不济是老毛病了,只想着能多做点就是多点,我家娘娘只能倚仗德妃娘娘垂爱,请女官成全。” 琉璃素知德妃不待见张昭媛,难得今天竟然对她笑脸相迎,也是因为她献上的那件宫装。她虽然不以为然,但是之前有了德妃的吩咐,也不愿意真的理会简薇的死活,再听她这么说,便痛快的给了她腰牌。 简薇握着那腰牌,又像是有了精神,她还没有忘记道谢。 出了永宁宫,困意又开始泛滥,她带的两个小宫女唯唯诺诺的跟在后面。简薇终于快要倒下去,她站定,几乎用最后的力气说:“你们把我扶去暴室,不管我是昏倒还是死掉,都不许半途把我送回去。否则,下回,就是我送你们去暴室。” 她终于理解了,在所有的审讯中,为什么精神上的折磨远远大于肉体的。很多的犯人也许能忍受炮烙、鞭笞,但是如果让他几天几夜不睡觉,是一定会崩溃的。 如果不是那个强大的念头在支撑着简薇,她根本熬不到现在。 但是她现在几乎到了极限。两个宫女左右扶着她,她马上就沉沉睡去,一秒钟也不肯再清醒。 她们一起穿过长长的永巷,又绕过了乾元殿。 完颜元正在殿门前解甲,不经意间看到几人远远去了暴室方向,愣了一下。 那个殿前的巴图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唤道:“王爷?” 他笑了一下,把箭囊也递过去,抬脚进了殿。 第三十五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 无论是身份如何,内心的渴望和坚守一直未曾改变。 ============================ 在上京不过两月,因心中有挂念,完颜元只觉得时日见长。 此番前来正是向哥哥熙宗辞行。 出了乾元殿,户部侍郎唐括辩正随其后,俩人下了石阶,唐括辩笑道:“数日前家妹自燕京舅母家回来,有幸在胙王府拜会王妃,家妹只叹胙王妃如此倾城之貌,倒是和宫中盛宠那位有几分神似呢。” 完颜元一向淡然的脸上也有了几分色变,他意有所至的看了看西宫方向:“唐括侍郎一向耿直豪言,只是这溢美之词倒叫本王惶恐了。” 唐括辩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轻拍一下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总是一味心直口快,一不留神就是一番祸事啊。” 完颜元礼貌的笑笑,略行半礼,径直离开。 唐括辩笑吟吟的站在原处,意味深长的看着完颜元,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 两个小宫女艰难的扶着简薇走向暴室,暴室的小底开始以为是又送了新的罪婢过来,刚板了脸要发作,一个小宫女亮出了手里的腰牌。 那个小底立马换上一副阿谀的嘴脸,满脸讨好的请三人去正堂。 简薇略睡了这么一小会,感觉精神多少好了一些。她赞许的看了一眼那个用湿帕把她冰醒的小宫女。 暴室小底名唤陀满,原本是在妃子乌古论萱处当差,因其打破了乌古论萱最喜欢的白玉花瓶,被罚到暴室当差。所幸陀满和德妃下面的蔡侍中家素有来往,辗转求过去。在德妃的默许下,掌管了暴室。 有着这么一层类似于知遇之恩的关系,他自然对德妃万分的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简薇在他的引领下大略查看了几副成品,燃料颜色都是一味单调的红蓝黑,她又转到后院,陀满忙不迭的跟了过去。 只看一处百米左右的院落里,大略分为四处,一处有棚的地方为染缸,数个宫人在缸中染布,还有一些在另一处摊晒浸染好的色布,另有几个女子手拿竹竿在晾布,而在院落最北,却只有一个宫人,她双手扶着支架,站在一个类似元宝的石头上面,卖力的踩动两边。 她不禁问道:“那是?” 陀满讨好的回答:“那是踹布。可使布质紧薄而有光。” 简薇笑道:“看这暴室尽然有序,想必陀满同监平日用心不少。此番前来,也是为德妃娘娘的心思,倒真要同监好生帮忙才是。” 陀满本是官户出生,在宫中少不得受些零碎气,眼下虽成了暴室同监,但是管理的都是犯罪的宫人,平日哪能得几番这样和颜悦色的问候。 他心里有了亲近之意,脸上笑容更甚:“为德妃娘娘效力是小的的福气,女裳请讲。” 简薇四下看了下那些劳作的宫人:“方才进来我细看了这里的染布,无论是练、绫、棉上色都非常均匀,只是……” 她为难的看了一眼陀满:“娘娘素日最得圣恩,自是不能拿这些一般的俗物去孝敬,我左右想着必是要最新鲜殊丽的颜色方才可行。” 她说着,一贯的笑意看向陀满。 陀满犹豫了一下:“这染料的颜色都是典给署亲派了人调制。若是现在换色……” “同监多虑,自不需要调换,只需要再辟出一缸,单独找那善于调色的宫娥治了色,独独酿染几匹即可。只是这事虽是为着娘娘着想,到底有些不合宫规,必要私下办理才好。不知这暴室可有曾是女裳身边之人,我亲自点拨点拨,要是伶俐些,那你我以后可就真得娘娘垂爱了。” 陀满只知道她是德妃派来的女裳,并不知道她却是长春殿的人,而单独辟出染缸,虽然违了宫规,可这暴室之人哪个还有出头之日,完全不用担心他们泄露。 他一心想着德妃的恩宠和自己的荣耀,不由格外卖力的过滤暴室之人的身份。 忽然灵光一闪,他叫道:“倒还真有个女裳边上的人,叫春画,以前在长春殿当差。” 简薇按捺心下的激动,脸上不动声色。 陀满又想了一下,叹口气道:“可惜怕是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陀满被她激动的口气吓了一跳:“先头送来时打了三十大板,这暴室那里有可医治的地方,不过是拿盐水洗洗伤口。要是有命活了,那倒是好,要是挨不过去,哪便送去安乐堂。现在暑热严酷,这个春画伤口有些变了,现在正发着烧,怕是不行了。” 另一边,完颜元出了皇城,心里总有几分忐忑。他如此小心谨慎守护的秘密难道已经被发现了。 他心里烦躁,只觉得这酷热更加难耐,偏偏还要等到明天才能上路。 左右是无事,他索性信马由缰任它去,马儿贪凉,专爱往那树荫下去,绕过几条街,竟到了潞王府。 他正要勒转缰绳,忽然看到完颜亮的那匹西夏烈马正栓在府侧的马桩上。他疑惑的又看一眼,确实是完颜亮的马。 完颜亮虽然在四太子完颜兀术手下为将,素日却不甚亲厚,他更是最不喜进府拜帖之事。 他心念一动,索性勒了马,立在那浓荫下。 又约莫过了半刻钟,完颜亮冷着脸出来了。 完颜元看他面无表情的上了马,连忙拍马上前:“王弟此去何处?哥哥明日就要返回燕京,不如一同去狮子楼吃上一盏。” 完颜亮点头:“二哥好走,就当是为二哥践行吧。” 狮子楼是上京有名的酒家,既有塞外名菜,也有南国小吃。内设大堂和雅间,并专在二楼几处设置了贵宾席位。 两人进了贵宾间,自有小二按照以往的喜好送上菜来。几杯酒下了肚,完颜亮的表情也不再那么僵硬,他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 完颜元看他这模样,想起自己当年,不免有了些惺惺相惜,道:“这是何苦?先头听王叔说起你近日行事,颇有些激进。” “南下的路和北上的路都没有,她一定还在这上京里。不管是完颜雍还是四太子藏了她,我都要掘地三尺的挖出来!” 完颜元看了他一眼,像是要揣度他眼里的决心,他想要说什么,嘴角动了几下,却是举杯尽饮。 第三十六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变故总是来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永远学会尊重任何一个对手,不管他们现在多么卑微孱弱。 ============================ 春画的伤势已经感染,加上高烧,颇有些棘手。 简薇拿了些银子细细嘱咐陀满,只说先头在宫中已听过此人,对色彩调制颇有天分,务必要他好生救治,他此身荣辱已和她挂上了关系。 陀满满脸应承,唯唯称是。 简薇心结稍解,疲累之下,足足睡了两日才略略舒缓回来。倦倦的起身,头晕目眩,又用了两碗细粥,方才精神了些。 张昭媛眼下虽然不是十分明白简薇的用意,但是也感觉她并无恶意,而且,献华服之后,德妃的态度稍霁。加之通慧大师的缘故,她也就由着她去了。 简薇挂念春画,稍作整饬又去了暴室。 到了门口,陀满原本随和的面孔却变作一副冰冷模样。 他见了简薇的腰牌,冷淡的随她进去,简薇心下疑惑,却没有多想,几步进了室内,问道:“那个宫女可还好?” “死了。” “什么!”简薇猛的转头,“她死了?” “昨日拖去了安乐堂,现在,”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只怕是已经倒进了积灰井,化成了肥田厚土。” 简薇脸色苍白,嘴角微微发抖:“为什么?” “为什么?”陀满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她公然忤逆德妃娘娘,那三十大板已经是轻的了,竟然还妄想我为她医治。” 他嘴角的弧度扩大,简薇终于看清,那是如此的蔑视:“姑娘既然是长春殿女裳,又得了德妃娘娘嘱托,自然要好生为娘娘办事,这样的阳奉阴违,为着一己私利同情这贱婢,娘娘知道了,只怕是谁都担不起吧。” 他什么都知道了,简薇心里发凉。 自己还是没有学会,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聪慧,从来没有学会尊重自己的对手。他们在这深宫,既然能站稳脚跟,哪里有什么简单人物。 她心念转动:“是蔡侍中告诉你的?” “姑娘要的染缸和调色之人都准备好了,蔡侍中选了永宁宫伶俐的宫女,只要略微点拨……” 简薇打断他的话:“同监既然已经准备好,那我们就开始吧。” 她用了这样多的心思,费了这么努力,眼看已经成功了,可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她太心急了,因为时间有限,春画已经等不了。关心则乱,即使她已经做了谋划,但是还是几乎暴露。现在,她不知道春画是否真的已经不在,但是在陀满嘴里眼下必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陀满听了她这两句话,倒是意外,简薇笑道:“同监多心了。也是我先头没有说清楚,春画虽为长春殿旧识,但是忤逆娘娘,受到杖责,我之前也不能确定她是否还在暴室,是以没有提及。待到同监提醒,为着避嫌,我索性就交付了同监来办理。如此看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陀满半信半疑的看着她。 简薇也不多说,微身侧立:“请同监带路。” 两人进了一处天井,真真是个新建的小染坊,一个年约十四五的小宫女侧立壁角。 陀满又当着简薇的面嘱咐了她,对简薇点点头自去了。 简薇耐着性子细问了她的经历,她叫秋帘,原是谋克以下的监护出生,打小就送到永宁宫当差。她年纪不大,性子却细,但凡简薇问话,都要细细思量了才回答。 简薇眼看没有拉拢的可能,对她也没有了耐心,只捡自己记得到那些色彩调配,蓝色加赤色为紫色,赤色加黄色为橙色,讲了几句,眼见秋帘面上多有淡淡之色,她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当年我学色彩构成的时候,你连颜色有几种都分不出来呢。 她便飞速的讲起“色构”、“十二色相环”、“二十四色相环”。她语速极快,加之很多完全没有听过的东西,秋帘完全茫然,只站在那里发愣。 简薇道:“这也便是基本的东西。你先想想清楚,我去看看色料。” 她出了天井,见到一个宫娥抱了一堆布料迎面前来,便站定,等那女子上前,问道:“怎么抱这样多的布料。你去叫春画过来,前日我嘱她为我办的事不知办好没有?” 那女子看她一身女官打扮,便有些惶恐,忙屈身行礼,道:“女官有所不知,春画日前病得厉害,恐怕不能为女官办事了。” 简薇心下稍安,已知道春画现在无恙,她又看了这个女子一眼,面目倒也和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英儿,是暴室专司收理布料之职。” “英儿,”她和颜悦色的说,“来这里多久了?” “回女官,刚刚半年。” 简薇心里权衡着,眼见后面又来了两个宫娥,机不可失,索性堵上一把,她低声道:“你帮我好好照顾春画,我会帮你离开这里,换个好去处。” 不等英儿回答,简薇大声笑问:“就这几样颜色,也真是难为调色师傅了。” 后面两个宫女更近了,简薇道:“去吧,我也看完了。” 三人都行礼告退。英儿走在最后,她小心的回头看看简薇,简薇对她淡定自若一笑。 简薇回了天井,心情大大好转,见秋帘还在那里发愣,目的已经达到,也懒得再为难她,把早已经写好的色调配制表给了她:“你先照着这个试试,明日我再来瞧你。有不明白的先记下来罢。” 暑热欲重,阳光刺目晒人。 德妃难得在这盛夏出了门,荷塘一片菡萏清影,她索性在一棵柳树下站了,琉璃拿了执扇轻轻摇动。 远远的,皇后同几个妃子自一花径出来,侧旁一个穿着暗红织金短襦笑的花枝乱颤,裴满后雍容浅笑,倒是一派和气模样。 琉璃皱了皱眉头,低声问德妃:“娘娘,要不……” 德妃摇了摇头,继续去看那荷花。 一片接天碧色中,有的荷花含苞待放,却还有些还在发着新芽,露出尖尖角。 德妃和裴满后同是浅金的罩衣在碧色中光彩刺目。 暗红短襦的妃子看了莲池对面一眼,道:“这个汉女竟然敢和娘娘穿一样制式的宫服,好不要脸。” 她说话粗俗,语气鄙薄,裴满后看她一眼:“这蜀锦是宋国和议送来,统共就那么三匹,一匹给了太后,剩下的给了本宫和德妃。郎主的如此一片心意,乌古论妹妹说话也太不知轻重。” 乌古论萱面上挂不住,只住嘴不说,眼里却是满满的不服气。 裴满遥遥和德妃点点头,带领众人往另一边凉亭去了。 她们的背影渐渐看不见。德妃的眼神却渐渐透出杀气来。 她微侧螓首,吩咐琉璃:“去看看那个赵金姑死了没有。” 片刻,又像想到了什么:“郎主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第三十七章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荣耀的秘密。我请你百尺竿头放步行,粉身碎骨落深渊。 ============================ 皇后进了凉亭,也许是暑热,脸上有丝藏不住的烦燥。 乌古论萱察言观色,道:“娘娘,我前日听得南宋一个风俗,倒真是好笑。” 众妃子皆看向她。妃夹古氏笑问:“不知道姐姐又听到什么新鲜玩意?” “听说,在南宋,青楼的大门都是向西开的。你们说,那个汉女眼巴巴的抢了西殿,却真是应了她的身份不是。哈哈。”她自顾笑起来,众妃子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风俗,女真向来以西为尊,熙宗自纳德妃,万分宠爱,虽然因为家族背景在去年立了裴满为后,却是将新建的西殿给了德妃居住。 女真初建,虽然礼制尚在完备,但是在传统的尊重上德妃已经占了先机,宫中诸人向来以这为禁忌,只是私下议论。 乌古论萱性格粗爽,向来得皇后信任,眼下竟然如此糊涂,自以为诙谐,却是直接戳痛皇后软肋。 皇后脸上的烦躁不见了,看不见的怒火慢慢淤积在眼底,夹古氏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一步。 乌古论萱笑了几声,凉亭中完全安静下来,她讪讪的收了声,不明所以的看着众人,只见皇后脸色已经变得微微铁青,她虽然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却本能知道自己犯了错,忙试探的唤道:“娘娘?” 裴满微微铁青的脸却转瞬放松了下来,甚至有了笑意:“妹妹到真是心直口快,爱说笑。其实这西门东门不就是一扇门,关键是看推门的人是谁。” 夹古氏忙笑道:“可不是,最近郎主疼爱娘娘,夜夜叩门,恩宠无比。可真叫臣妾们羡慕。” 众妃随声附和,整个凉亭的气氛又和谐的流淌开来,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皇后眼中那丝若有似无的怒意一直有意无意的瞟向乌古论萱。 过了午后,日头越发毒了。 熙宗的寝殿小底斡罕满脸是汗的奔走在各个宫殿。 他出了永寿正殿,又去了翠羽轩和宜泽堂等几个宫中传了消息后就直接出了殿准备去永宁宫,跟在一旁的太监小李子小声提醒:“大人,还没有去萍碎阁。” 斡罕瞪他一眼。 小李子原是宋宫的太监,虽叫小李子,却已经不年轻了。他唯唯退后,不敢多说。 方才斡罕在永寿殿见完皇后,正要离去,裴满突然像是无意说了一句,乌古论妃近日心浮气躁,倒真是暑热天重。她说完这话,斡罕垂首等了半晌,并没有下文,大着胆子抬头,却看到裴满后正在不慌不忙的喝茶。 他既是皇帝的贴身服侍,自然圆滑聪慧,见状便退了出来,心里两下琢磨,已经明白了裴满后的意思。 两日后,是西夏使者入京,传达两国交好之意的日子。六月底,崇宗病逝,李仁孝继位,庙号仁宗,开始了西夏盛世之治。 此番,西夏使者正是带着仁宗皇帝的友情和期待千里迢迢来到上京,这位年轻的皇帝为了赢得和平,宣布西夏俯首,承认金的宗主国地位。 熙宗大喜,命人在敷德殿设宴,凡宫中有品秩者,皆盛装赴宴。 敷德殿为歇山式九脊、十字脊,单檐与重檐错综变化,抱厦簇拥。中央高耸楼阁,琉璃瓦面,青绿黄迭晕绚丽,五彩纷呈,颇有汴京建筑风格。 简薇跪在地板上,一丝不苟为德妃整理衣袂,珍珠细绒一一妥帖。铜镜清朗,德妃面有自满,仍然装作淡定。 琉璃惊叹:“娘娘真是天人下凡。” 德妃终于笑道:“油嘴。” 蔡侍中进了寝殿,恭谨行礼回话:“娘娘,宫车都已备好。” 德妃辗转侧立,回视镜中,花面相映。 简薇退立一侧:“娘娘,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似乎所有的意见和阴谋都是这样提出来的,简薇心里暗笑自己也学着这样俗气的台词。” 德妃看她一眼,她现在心里高兴,自然什么都听得进去。 “娘娘天人之资,自然也要举世稀有的珠宝才能匹配,这镶金花胜虽然华丽,倒还是差些。” 德妃听了她的话,自然分外留意,几番打量下来,似乎真的有些突兀。她踌躇了一下,终于命琉璃:“去开箱取那只步摇来。” 琉璃犹豫了一下,依言打开层层箱匣。 这支步摇乃是当年刘豫皇后在她进宫封妃时拔下自己的爱饰相赠,端的是皇后之制,以黄金为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贵重雍容,但是却又丝毫没有盛气凌人之势。 德妃亲自插上这支步摇,加上为着这身服饰,难得的妆容浅淡,云鬓花颜,当真是倾国之色。 德妃满意的转过身来,问蔡侍中:“宴会可开始了?” “回娘娘,已经开始,郎主及皇后均已入位。” “恩,也该我们出场了。”她扫了简薇一眼,“你回长春殿去吧。回头再来领赏。” 简薇笑着道谢退下。是的,德妃很满意,她也很满意。 真的,非常漂亮,非常迷人。也非常的僭越。 她又欣赏了那只金步摇。皇后制式。低调的华丽。 她可以想象,在一群这样华丽盛装的宫嫔里,这么一个姗姗来迟的清丽仙子会怎样的惊艳当场,而她的凤钗和熙宗的情迷会怎么样激怒那个现在还一心隐忍的裴满皇后。 而德妃的自傲和果断跋扈会让她忽略所有,只看得到丹陛之上年轻夫君爱慕的脸。 简薇出了殿,径直往暴室去了。 在英儿私下的照顾下,春画伤势控制下来,却只是装作旧昔样子,低调静养。 陀满虽然疑惑,却只道春画命大,他只一心求德妃之宠,天天同秋帘研究调色,忙的不可开交。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倒也真让他们调出了几样新鲜颜色。 简薇每日一去,渐渐同暴室诸人熟悉起来,她有德妃口谕,身为女官,但是却甚是和气伶俐,因此甚得众人喜爱。 长宴无聊,完颜亮喝了几杯装作头晕出了殿来。 殿外一片酷热浊浪,他在旁侧站了一会,下了殿去,顺着浓荫向前走去。 一辆宫车咿呀而过,他略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 德妃在敷德殿前下了车,在琉璃的搀扶下如弱风扶柳款款而行。 进了殿内,只看丹陛上张黄幔,陈金器其下,卤薄后张青幔,设诸席,掌仪司官分执壶、爵、金卮。 后妃坐在朝臣对侧,西夏使者上座西侧。 她盈盈拜倒:“臣妾来迟,请郎主责罚。” 衣袂飘飘,蝉纱薄羽轻轻铺了一地,熙宗一时怔怔,竟然忘了回话。皇后嘴角挂着一贯的笑意,静静注视那白纱轻裹的女子。 诸人沉静,有酒水满樽溢出,滴落殿中,清脆悦耳,金步摇分拂鬓发,似有环佩之声。 皇帝的声音微不可闻:“是你?” 第三十八章 盛宴未尽 侵夜鸾开镜,迎冬雉献裘。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 ============================ 宴开三席,言笑晏晏,熙宗因为心情大好,渐渐有些喝多了。 礼制初定,酒宴繁琐,掌仪司官举壶实酒于爵,西夏使者躬身谢礼。 熙宗极力做出专注的样子讲着场面话,眼睛却滑过他,不由自主的看向德妃。德妃眉眼春风,抿嘴浅笑,遥遥敬了熙宗一杯,便开始自斟自饮。 使者一杯尽后,并不落座,恭敬行了一礼:“昔日吾皇自上京回国,路遇宵小,生命垂危,幸得一女子相救。因时间仓促,未得细问便已分开。吾皇一直感念此恩,还请陛下允许,找出这个女子,以全吾皇拳拳之心。” 话毕,他恭敬的呈上一封书信。正是李仁孝亲手所书。 此等小事,熙宗满口应承,示意斡罕呈上信件。 为表重视,他当众拆了信,细细看罢交给斡罕收好。西夏使者谢恩回座。 熙宗一抬手,乐起,对舞更进,乐歌和之,他转首对使者做了一个尽兴的手势,举著进撰,众人谢恩,开始用膳。 歌舞行到一半,熙宗无意发现完颜亮的位置空着,他左右环顾不见人影,侧头问斡罕:“完颜亮将军呢?” 斡罕四下张望:“定是出去醒酒了。小的去看看。” 绿荫浓烈,一条长径松柏夹道,只在清风中,投下斑斑点点的阳光,随着枝叶扶疏间的摆动而变换。走了一阵,完颜亮渐渐有了汗意,心里蛰伏的某些东西被这烈日一晒,似乎更加蠢蠢欲动。 他想起昨日完颜兀术不顾近臣的阻拦,撇下了今日的盛宴和西夏使者的殷勤,执意去了辽阳,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由来如此,最难消受美人恩,欠了多久都是要还的。 而他的亲信,那个归途中的完颜雍,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如何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不下鞍的狂奔而去。 长径似乎没有尽头,他转了一条分叉路,两个宫娥侧立行礼,待他走了又继续前行。岔路是一片花径,两转之后,眼前出现了一片荷塘。六月多的荷花,正是丰姿绰约,娴雅怒放之时。 他站定在那荷塘,风送荷香而来,目之所及,一片绿意,起伏不定。 这宫殿中树木除了特意移植的古木,还有很多都略显单薄,远远的,一个红装宫人顶着荷叶而来,大约是因着阳光太毒,大大的荷叶倒遮住了大部分脸。 她自花径一路而来,红衣绿叶,倒是有些红肥绿瘦的意境。她走的漫不经心,完颜亮看了一眼,觉得有趣,目光不由静静的追随着。女子越走越近,那身影,他的心狂跳起来。 是她?不,不会的,她怎么可能进宫,怎么可能在这里。他想提步上前,脚好像有些僵硬,难道这么的容易?那个总是在午夜梦回出现的女子,那个慧黠有趣的女子,那个他一直寻找却悄无声息的女子。 就这么容易的和自己重逢了。 他按捺心下的狂跳,正要过去,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斡罕满脸是汗的挡在了身前:“郎君,郎主正四处找您呢。” 他一把拨开挡在面前的斡罕:“闪开!” 花径通幽,哪里有什么人影。难道是幻觉,不。他由来固执,非要弄清楚,不顾烈日暴晒,越过了不知所措的斡罕,径直往荷塘对面而去,什么都没有,他四下张望,又来了,那个夜里,他勒马而立的预感。 他站了半晌,斡罕凑上前来,一边擦着汗一边小心翼翼的说:“郎君,天热暑重……” “走吧。”他懒得听他啰嗦,走了几步,他突然站定,又转头细看了一下,只见一片荷叶扔在池畔,新叶未枯,显然刚摘下不久,他捡了起来,凑到鼻尖。 清香扑鼻。 完颜亮回了座,宴会已经接近尾声,陆续有舞者退场,德妃脚步缱绻,流连君侧,她眼波流淌,双颊嫣红,显然有些不胜酒力。 完颜亮回座举杯,熙宗大笑应和,他今日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悦。 简薇蹲在那花丛半晌确定外面再无声音,方才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她心里庆幸,还好自己及时看路,不然今日铁定栽倒这个家伙手里。 这太阳毒辣烫人,古代也没有防晒霜,难怪这些人大热天都穿这么多。方才被完颜亮一吓,她有些心惊,一手兜着衣裙一手盖着阳光狂奔回了长春殿。 回到屋里,灌了半壶凉茶才缓过来。她把自己扔在床上,还好屋里凉爽,不然冬冷夏热可怎么活。 眼下春画的情况好了很多,不枉自己一番努力,终于还是救了她一命。不然,她这样成了自己替身,可不知道要受多少良心责备。 宫里算是暂时安静下来了。听说赵金姑到了永寿宫,皇后命了太医医治,大有好转。 一切都已经安好,除了今天意外遇见完颜亮。她决定计划着等完颜雍回来就要他带自己出宫,她宁愿找个偏僻山林隐居等着他,也不愿意在这宫中受这些活罪了。 至于对德妃的那个计划。简薇笑笑,恶人自有恶人磨,今天她的这样锋芒毕露,已经有她受的了。其他的,既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暂时算了吧。 她想的妥贴,暑热上了身,头晕沉沉,不知觉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做了个噩梦,猛地惊醒,细想梦中的情景,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房门有人轻叩了两声,她道:“进吧。” 剪菊拿了个小匣子进来:“娘娘说这是完颜将军送进来的。”简薇还要问什么,她似乎不想多说,交完东西便退出屋子。 因着方做了一个梦,心里不安,简薇看她走了,慌忙打开匣子,匣子里面只是一封信,没有那些想象的断箭之类,她心里安定下来。 信很简单,寥寥数笔。字迹飘逸雍容,字如其人。 信中大意母亲病重,需要立即回辽阳侍疾,叮嘱她好好待在宫中,务必乖巧些。 她看到乖巧两字,不由轻笑出声,倒真是拿她当小孩子对待。 是不是所有的男子爱上一个人,就会变得格外细心而且好为人师。她心中恍惚荡起了涟漪,一转念想到他母亲生病,可不知情况如何,心情又有些沉重。 她努力回想自己的历史知识,但是对这位通慧大师李洪愿的生卒年确实没有印象。 只能默默祈祷,希望不是现在。 信下面放着一个细心折叠的布囊,她轻轻打开,原来里面是一颗亚格达,颜色鲜红欲滴,它还有个世人皆知的名字,红豆。 亚格达是兴安岭当地人的称呼。完颜雍汉学功底深厚,当然知道王维那首温情脉脉的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陈述、疑问、祈使、肯定。 一诗四句,四种表情,何等的辗转缠绵,悱恻情深。 第三十九章 暗伤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 已经十日过去,将过半夏,盛世至。 德妃圣眷之隆,更胜从前。 陀满和秋帘所制新色被简薇用的淋漓尽致,她充分应用了现代色彩搭配理论,虽然款式并未推陈出新,但是短襦长裙搭配起来却总是别样风情。 这日午膳,德妃进了一盏燕窝芋头羹,只觉香甜,不禁多用了一些,到了下午,就开始不适起来。 简薇记挂完颜雍之事,难免恍惚,一时发神竟过了送衣料的时辰。 她紧赶慢赶到了永寿宫,远远还在殿外,就听见德妃那已经沙哑的**声。她拉住一个小宫女,问她情况,小宫女面色惊慌:“娘娘用了午膳没多久就开始腹疼,现在郎主在里面命着太医挨着验毒。女裳还是迟些过来吧。” 简薇把衣服递给她:“那请帮我把这些转给琉璃姑娘,改日再来拜见娘娘。” 她回首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大殿。难道,已经开始了吗? 正要出去,忽听到里面一声怒喝,年轻男子的声音急怒哀痛:“没有毒?也没有不适?那怎么会这样!不中用的东西!” 一片下跪仓皇应对之声。 一个声音略为苍老的男声问道:“陛下息怒,请琉璃姑娘再回想一下,娘娘今日除了燕窝芋泥羹还用过别的没有?” 过了片刻,琉璃迟疑的声音传来:“膳后娘娘吃了一支甘蕉。可是,这是早前郎主赏赐的。” 简薇听到这里,心下已经明了,不愿再细听下去。她转头对那个小宫女致意,折身出了宫门。 早在前两日,就听琉璃无意说起德妃开始掉发,后来脾约(便秘)。 那燕窝芋泥清火健胃,而甘蕉素来润肠。 可是很少人知道,芋头和香蕉同食却会让人腹胀疼痛。 兔肉和芹菜会让人燥火,头发脱落,猪肉和茶同食会让人便秘。 五行相生,五行相克。 除了海鲜和鲜橙会变成砒霜,还有鸡蛋和蜂蜜也是这样的效果。 多少无害的东西调配在一起也许就会不知不觉要了人的命。 这次巧合,也不知道有心人耗费了多少心思。 君子成人之美。 慢慢走回长春殿,长日无聊,冷眼看着这些宫里的暗箭冷枪,倒也真是齿寒,完颜雍,也不知道你还要我等多久。她把玩着手里的红豆,心里转着念头,不如自己先偷偷出了宫去找他? 她为自己这个大胆的念头激动起来。 主意打定,也不再犹豫,进了殿,便去见张昭媛,她不在寝屋。只影竹站在花台百无聊赖的发呆。 见了简薇,她倒是主动打了个招呼。 简薇笑问:“不知道昭媛娘娘去哪里了?” “晌午过会,皇后娘娘派人叫去赏花了。”她说,声音又像从前一样轻和,“可能过会才回来。春画的事,谢谢你。” “姐姐言重了。薇薇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先头,是我错怪你了。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姐姐是怎么知道……” 影竹神色有些不自然:“娘娘担心你自己去了暴室有危险,命我暗中照看一下。” 简薇心里明白,哪里是什么照看,分明就是担心不知道她有什么心思,派了影竹一直暗中监视。 虽然不被人信任的感觉很难受,倒也让她们知道了自己的一片心意。勉强算是冰释前嫌吧。 可是,一直到了将近晚膳时间,张昭媛没有回来,永寿宫也并没有任何人来报信,简薇们才觉出不对来。 影竹决定悄悄去永寿宫打探一下,简薇请求同往。 两人上了路,顺着宫墙快步向东千步廊前去。 还没有到稽古殿,就看到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却是长春殿下午随张昭媛宫女中的一个。 影竹一把拽住她,低喝道:“跑什么!出什么事了?” 小宫女脸色苍白:“皇后……皇后……昭媛……她!” 她神色惶恐万分,简薇心里也不安起来,她轻轻拍拍小宫女的胳膊,努力安抚道:“不要怕,慢慢说。皇后和张昭媛怎么了?” “皇后娘娘……她,她杖责了昭媛,还要将她……送去冷宫。” “啊!”两人皆是一惊,慌忙问道为什么。 小宫女口齿逐渐伶俐些,断断续续的叙述,她们终于听清了原委。 原来,张昭媛的母家的嫂嫂日前进宫,给她带来了一味征伐之时所得的燕窝。她不敢自用,便命人做了燕窝芋泥献给德妃。哪知,德妃吃了以后一直不适,最后腹疼如绞。 消息传到永寿宫时,皇后正和张昭媛喝茶,当下就不问缘由的责问起昭媛。 昭媛虽然惶恐,倒也没有自乱阵脚,自说冤枉不知。皇后看她言辞惊恐闪烁,联想起德妃对昭媛的诸多苛刻,以及日前处死其宫人疏梅、惩处宫人春画之事。 加上这时,从御膳监得到的消息,昭媛曾命人炖了芝麻鸡汤送给德妃。当时由于诸多原因没有送去。 御医色变,皇帝震怒。 皇后一怒之下杖责了张昭媛,同时在皇帝的允许下将其发配到了冷宫。 剪菊和随身宫女都被送去暴室,恰好当时,这个小宫女一直在殿外候着,知道这事,立刻从边溜走了。 永宁宫内。 皇帝安抚着德妃,她只是躺在他怀里一味的嘤嘤哭泣。娇娇怯怯。 他心里一软,怜意顿起,便伸手去抚摸她那如云的秀发,可是触手可及,却是大片的青丝掉落下来。皇帝心里发麻,猛地站起,眼里一闪而过厌恶的神色。 德妃冷不防摔到在床,正要撒娇发嗔,抬眼看见了皇帝指尖绾着的缕缕青丝,她神色大变,一只手缓缓遮住了自己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 永寿宫中。 简薇和影竹呆立在原处。影竹虽然长在宫中,可是这样突兀的变故,却让她一下子脑海空白。 简薇机警,拖了两人往回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后面一片喧哗。 暮色中,她们看见大群的宫女侍女喧嚷而来。 两人还在发呆,简薇低喝一声:“快跑,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 三人分开跑去。 哎,简薇一边低叹口气,来了这里,对逃命之事简直有些就轻驾熟。 她几处一绕,闪身进了一处房门,只听的喧哗顺着长巷而来。 她全神贯注的听着窗外的声音,四处渐渐安静下来。 屋里没有烛火,黑漆漆的环境适于思考。 而方才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疑惑在眼前尽情铺展开来。 她还来不及细想。屋里响起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你是谁?” 第四十章 触不到的秘密 他们在人群中走他们的路,他们在人群中忘了牵你的手。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只是无能为力。——孟蕙卿 ============================ 这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却再熟悉不过。 是赵金姑。 简薇心下略安:“请庆福帝姬点亮烛火,自然知道我是谁。” “是你。”赵金姑单凭声音就认出了这个女子正是当日秋云轩那个送水之人,可是她并不是姐姐的人,“你是谁?” 简薇转向赵金姑的方向,她可以信任吗?她知道张昭媛的事吗?谁才是幕后的黑手?皇后还是德妃?简薇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最终淡淡开口,回答如当日一般:“过路之人。” 她心里虽有诸多疑问,但是并不想牵扯太多,更自觉这里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便开了门缝张望,外面已经彻底安静,简薇回头道别:“谢帝姬救命之恩。”不等她回答,就溜出门去。 “帝姬?”赵金姑喃喃重复这个遥远而陌生的称谓,那是多久多久以前的往事了,“是你们吗,是你们来了吗?” 她在黑暗中僵持着,皮肤上那些细密而隐晦的伤口隐隐作痛,似乎永远没有痊愈的希望,如同这深宫中的未来,隐隐作痛。 突然,赵金姑像想起了什么,猛的站起来像门外跑去,她打开房门,站在走廊上,四周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个女子的身影。 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踩着月色走来,她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汤,赵金姑的鼻尖似乎又闻到那个熟悉的香味,她的脸色苍白,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在夜色中也难以掩饰:“姐姐。” 简薇顺着巷子七绕八绕,终于无奈的发现,自己迷路了。 乘着这个间隙,她简单的整理了一下思路。 张昭媛事败进了冷宫,长春殿一干宫女部分被发落暴室,而德妃在食疗的后遗症折磨。赵金姑安然,皇后主持后宫。 以她对昭媛的简单了解,她是没有这等心计和勇气的,更何况是为了两个婢女。她对所有复杂的问题向来秉持一个观点,谁得利谁主张。 况且这件事情本来也很明显,皇后得到了她想要的大部分,那些食物相冲引起的后果,她肯定早就了如指掌,毁掉一个人远比杀掉一个人更痛快,这个也是御膳监突然换掉了芝麻鸡汤的原因吧,同时她轻易除掉了对德妃畏惧怯弱的张昭媛,可以随便安排自己信任的妃子进驻永宁宫。 简薇想到了皇后对赵金姑的收留。她心里低吸一口气,原来很早很早网就已经撒开,只是德妃在盛宴上的大出风光成了最直接的导火索。 而自己的尴尬身份,既是长春殿的人,又是给德妃献衣的“狗腿子”,加上暴室那个陀满,她瞬间头大。 眼下不回长春殿,还能去哪里呢,可是回长春殿…… 她一阵抓狂,怎么就这么到了这个地步。 越狱里面迈克的哥哥说过,最难控制的不是计划,而是人。 巡视的侍卫井然有序,胡服长刀窸窣作响,列队而来,简薇尽量装作淡定的样子静立一侧。 她屏着呼吸等他们走过,便立刻往反方向走去。一个疑问慢慢浮了上来,赵金姑性格懦弱甚至甚于张昭媛,如何能在永宁宫谋得一席之地。 这么边想着,转过了一个墙角,眼前竟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她吓了一跳,忙缩回墙角。 她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忍不住又偷偷伸出头去打量。 这处殿堂与别处不同,大殿两侧直立了两个红灯笼,痛臂巨烛燃烧的热烈,虽有几个侍卫轮值,但是嬉笑谈说,面上藏不住的轻浮之色。 正殿前的大字在夜色中朦朦胧胧,她极力虚起眼睛,想看的更清楚些。 正是专心致志的时候,猛然有人拍上她的肩,如同被鬼抓了一把,她尖叫一声跳开去,惊慌的看向面前之人。 居然是完颜珍珠,她梳着两条俏丽的发辫,一身寻常女儿打扮,好奇的看着简薇,似乎没有认出她来。 完颜珍珠睥睨了她一眼,倒也不像是乱七八糟的人,慢条斯理的开口:“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简薇连忙满脸堆笑,胡诌:“奴婢新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回去忘了路,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这里来了。” “撒谎,我刚刚从皇后宫中出来,皇后正处罚了张昭媛,哪里有接见什么人。” “奴婢不敢说谎,奴婢是苏婕妤身边的,德妃娘娘好转,苏婕妤命令奴婢过来,以免皇后娘娘担忧。” 完颜珍珠听得这句话,脸上起了一丝嘲弄的表情,似乎相信了她:“担忧啊?” 简薇忙点头:“郡主明鉴。奴婢迷路,还请郡主指点一下……” 完颜珍珠忽的一挥手打断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耐烦的说:“自己问去。”一面转头换上了兴高采烈的神情,大声叫着:“二弟!!”边叫着边快步出去了。 不是吧。简薇连忙侧立壁角。 完颜珍珠旁边的那个侍女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忙跟了上去。 远远的,她听到完颜珍珠那怜爱的责备:“你怎的又来这浣衣院。父亲知道了,又是一番教训。” 完颜亮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父亲怎会怪我,他自然是知道我的。”两人又絮絮讲起其他事情,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越走越远,最后渐渐听不清了。 简薇慢慢把头移出去,原来,这里就是浣衣院。 那些方才还温暖的烛火,瞬间变的刺目。 她静静的看着这座沉默而屈辱的大殿,耳边似乎还有女子的哭声。有一些正义和同仇敌忾汹涌而出,但是现在可不是能做什么的时候。 她还记得,数月之前,那个茫然的夜里,她去找了赵植想回到南宋。 她记得他说,他要一份布防图,而带着布防图的孟惠卿就是被关在浣衣院。兜兜绕绕这么久,还是回到原来的时候。 可是,赵植,她心里无奈的说,我又不会绝世神功,我也很想帮你,但是我自身都难保,怎么杀进重围替你拿那个所谓的布防图呀。 她摇摇头。 其实,命运对她还是有些怜悯的,没有让她见过曾经的孟惠卿,如果她见到了现在的孟惠卿,那么,那些冲击和悲愤也不会那样强烈。 这一边,完颜珍珠叽叽喳喳的出了宫,兴致勃勃的同弟弟讲今天看到的宫中之变,完颜亮始终不发一言。 这对姐弟倒更像是沉默的哥哥在聆听聒噪的妹妹。 兴许是她太吵了,完颜亮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脸上堆了笑意问她:“父亲为姐姐选的夫婿可还满意?” 完颜珍珠立刻闭了嘴,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嘟着嘴:“父王根本不听我的话。那么个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能有什么出息。” 她心里却浮起了不久之前辄止楼里那个风度偏偏的少年,如果是他的话,其实可能会不一样。 这么一念,她的脸就变成了全红。 完颜亮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净,促狭的看了一眼不好意思的姐姐,闭上眼去整理自己的思路,困乏被驱赶出去,年轻的猎人现在像一只矫健的猎豹。 静了好一会,耳朵里忽然传来完颜珍珠疑惑的自言自语:“奇怪!她怎么知道我是郡主?!” 第四十一章 东风压倒西风 年轻时以为我们自己是风,长大了才知道自己是草,风往那边吹,草就往哪边倒。——《艋舺》 ============================ 简薇在浣衣院门口磨叽了好一会,带着三分伤感七分无奈转了身。 她打定主意直接回长春殿,届时以通慧大师母家孩子的身份要求遣送出宫。希望这个大师和完颜雍的面子还值几分钱。 不知道他母亲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没有电话和网络的日子,她仰天长叹,文明人的苦恼呀。 辽阳。 完颜雍细心的将鸡汤上面的油腻去掉,一点点喂给母亲,她面色红润了许多,只是还是有些精神不济。 她挥挥手,边上一个小尼姑乖巧的退了出去。 她问儿子:“他还在吗?” 完颜雍神色有些尴尬,搁下了汤碗:“昨日四王爷送了一盒天山雪蟾过来,儿子交给了庵堂主持保管。” 李洪愿沉吟片刻,左手轻轻抚摸儿子那已经起了茧子的手:“把东西留下,盒子送回去。” 那只已经有了硬茧的手微微一僵,虽然微弱,还是被母亲感觉到了,她叹口气:“告诉他,我身体不好,不想见人,请他回了吧。” 完颜雍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 李洪愿顿了顿,又说:“乌林答娜这孩子倒是乖巧,知道我病了,非要求着父亲让她来侍疾。这可不像话,毕竟还没有过门。倒是难得她的孝心。” 完颜雍的神色看不出异常,又端起那碗鸡汤:“母亲,汤都快凉了。” 李洪愿顺从的喝着儿子递过来的鸡汤,漂亮的丹凤眼轻轻眯起,眼眸深处一片沉静,看不清情绪。 侍奉母亲用了膳,完颜出了庵堂,跨上一匹骏马绝尘而去,风在耳边撕裂的呼号,温暖的夜色也有了冰冷的色调,他一直奔上一座山头,月亮如一面玉盘,斜斜的靠在崖边。 马儿意犹未尽的踢踏着马蹄,他从怀里缓缓摸出一张纸,几番蹂躏,纸变成了碎屑,纷纷扬扬而下。 那是日前斡罕命人从上京送来。 前朝西夏俯首,西夏仁宗要求熙宗替他寻找一个女子,由完颜亮执行;后宫骤变,德妃形容失调,张昭媛被贬斥冷宫。 斡罕作为皇帝近侍,自然也细细看了那封书信,完颜雍对那信中详细的描述有了心惊肉跳的预感。 年约二八,身量四尺八寸略多,星眸柳眉,肤色雪白,乌发长辫,应为汉人女儿,姓名不详,左臂有一红痣。 他归心似箭,但是身不由己。海罗伊河畔的石土黑将带着女儿乌林答娜在十日后到达辽阳。 对这个五岁订婚的女子,全了青梅竹马这个典故,却全不了那一片深情。 他抬头看向那片月,驱马上前,马儿走了一步又是一步,终于不肯再动,他对那柔和的月亮伸出手去,常年言笑温和的脸上全是一片落寞和惆怅。 这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打跑了东风,常年累月的西风带在亚洲这块大陆上也被切割成反复的季风气候。 简薇揣着一颗主意妥帖的心回了长春殿,出乎她的意料,殿里安静极了,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都在搬着什么,她好奇的看了一会儿,也没有人理睬她。 远远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的叫了起来:“简薇姐姐!!” 她诧异的看去,居然是春画。她欣喜的跑过去,虽然激动,还是没有晕了脑袋,问道:“你怎么在这?” 春画瘦了很多,一双手骨头嶙峋,下巴尖尖的连颧骨都鼓了出来。她神色纠结的回答:“是皇后娘娘下的恩旨。说我之前忤逆张昭媛帮助赵金姑勇毅可嘉,不应被论罪的。可是,张昭媛她……” 她说不下去,颇有些伤感,低头沉默了一会,又笑着抬头说:“姐姐,你可知道,现在这殿里要住谁进来?” 简薇摇摇头。 “就是那个赵金姑呀,现在她已经是承宜良侍。”她丝毫没有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好像真的就是她去救了赵金姑,也是她因着赵金姑受了一通重责,好像一切就是她做的。 春画的眼睛有藏不住的喜悦,那些笑容让简薇感到了陌生:“不过她住的是侧殿,主殿是她的姐姐赵玉盘,现在是明训良侍。” 好吧,简薇心里明白过来,事情越来越热闹了。 当天晚上赵金姑和赵玉盘就搬了进来,宫娥内侍跪了一殿。 简薇第一眼见到赵玉盘就不喜欢她,虽然她看起来和和气气的样子,但是某种本能让她顿时就有了警觉。 就像是tvb里面那些演惯了坏人的演员换个马甲非要诠释好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玉盘生的很端庄,人如其名,大大的脸盘,细眉毛,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但是身子却是极瘦,和她珠圆玉润的大脸有些不协调。 赵金姑虽是简略的收拾打扮,明显比姐姐漂亮很多,加上有种怯怯的娇弱气质,颇有些我见犹怜的韵味,难怪熙宗一直对她有些心思。 简薇入宫已经一月多,从来没有见过熙宗,她对他所有的印象便是来自历史的记载,少时汉家天子,端默临朝,一生被掣肘,最后沉迷酗酒,时常醉酒杀人。 赵玉盘以良侍的身份重申了长春殿的规矩,赵金姑一直沉默在旁。简薇默不作声的听着,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通知完颜雍这里的现状,还是由他出面把自己弄出去比较稳当,如果贸然开口,少不得又是一番解释,到时候让赵玉盘们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秘密想要逃离,那就真的没办法出宫了。 长春殿重新喧哗起来。影竹和那个小宫女都不见了,昔日张昭媛身边的几个近身侍女都被送去了暴室。 而因为简薇给德妃制衣的缘故,疏远了张昭媛,倒是因祸得福,反而没有受到牵连。可是,她心里疑惑,按说直接谄媚德妃,应该后果更严重才是的。 直到某日看到赵金姑友好的笑意她才明白过来,看来她在看不见的地方颇费了心思帮了自己。 人走茶凉。渐渐的,殿里议论张昭媛的声音小了,所有人又开始悄悄讨论德妃的事情。 听说德妃大把大把的掉头发,面上还开始长出黑斑,熙宗厌弃恐惧,再也没有去看过,只是命了御医务必找出病因。 一无所获后,终于决定用最后一招,请萨满驱邪。 东风完胜西风。雨季淅淅沥沥的到来,带来千里之外海洋的味道。 第四十二章 旧爱新欢 长门新赋,怎奈旧人怀中新人笑 ============================ 蒲察宝林拿了一只玉箸漫不经心的拨动一盅猪肝汤,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蒙着灰败的薄雾,毫无生气,远眉安静的站在一旁。 半晌,蒲察宝林道:“从今日起,不必再把这些猪肝汤加入鲜菜里。她那样子,自是治不好了。” “奴婢知道。明日萨满太太就要进宫,奴婢已经打点好一切。” 蒲察宝林点点头,似乎是疲倦到了极点,连那玉箸也拿不稳,跌进了玉盅,清脆相触之声。 她站起身,厌烦的表情似乎也蔓延到了自己身上:“事后你去回了皇后,请她兑现承诺。”言罢,径直回了屋。 远眉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不安。 西清殿里。 熙宗正蹙眉看一奏折,斡罕亲自捧了茶水进来,搁下后退立一旁。一页看完,斡罕还是规矩的站在那里。 熙宗搁下了折子,抬眼看他:“什么事?” 斡罕自不敢曲折他顾,跪行大礼:“皇上圣明。小的该死,方才贵妃娘娘遣人送了这封信来,万般嘱托一定要转交给皇上。那送信的琉璃双目红肿,只说德妃娘娘滴水不进,万分思念皇上,小的斗胆做了这传声筒。” 皇帝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接过信,却把另一只手上的茶杯重重搁在桌上,楠木发出沉闷的响声,杯子像也搁在了斡罕的背上,他的头埋得更低。 他知道皇帝生气他的自作主张,但是他必须这么做,德妃,至少现在还不能倒下。 皇帝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应的纸绢,有一种奇异的触感,他忽的来了兴趣,打开来细细一看。 却是《长门赋》中的最后一段。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大概意思是说,午夜梦回,隐约又躺在郎君的身旁。但是惊醒后发现一切都是虚幻,只是怅然若失。不知不觉已经鸡鸣,挣扎着起来看那月亮,人月不能两团圆,星星横亘于苍穹,毕卯星已移在东方。庭院中月光如水,像深秋降下寒霜。夜深深如年,郁郁心怀,多少感伤。再不能入睡等待黎明,乍明复暗,是如此之长。臣妾唯有自悲感伤,年年岁岁,永不相忘。 当年传说刘彻的陈皇后被禁于冷宫,因为此赋复宠于汉武帝。 皇帝看着那纤细的簪花小楷,一只手有些漫不经心的敲着长桌。 半晌,他问道:“德妃的病情可好点了?” 殿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回答:“郎主,德妃妹妹劳心费力,殚精竭虑,御医说只怕要调理些日子呢。” 皇帝抬头,看见皇后笑吟吟的站在殿门口,眉目温情,她今日完全不同以往,穿了一件素白的宫装,恍惚中触动他心底某些角落,他忽略了她的无礼,起身站起来。 她们如此相似啊。他有些意乱情迷。 素笺自手上缓缓飘落,飘飘摇摇一路落在了皇后的脚边。 斡罕的汗终于滴落下来。 皇后优雅的蹲下捡起那方素笺,细看了两眼,眼中的神色已经变了几变,她笑道:“德妃妹妹真是儿戏了,皇上岂是那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薄情人。也真是糊涂了,竟拿陈皇后自比。” 熙宗的一手按在桌上,眼神渐渐变回清明,他侧头吩咐:“嘱咐德妃好好歇着罢。朕得空再去瞧她。” 斡罕不敢再说,答应了急忙退下。 皇后还站在那里,熙宗却已经坐下,不慌不忙的喝茶:“皇后有什么事吗?” “臣妾想着暑热天重,给皇上送了些莲子羹过来。”她轻轻咳了一声,一个宫娥袅袅婷婷的走进来。 宫娥并不行礼,径直上前将莲子羹搁下,声音温婉如同落花拂过水面:“郎主,请慢用。” 皇帝手上的茶盏还没有放下,眼睛已经有了怒气,他正要呵斥这个大胆的宫娥,却愣住了。 她有一张极像德妃的眼睛,而细看其长相,竟和皇后有几分相似。 皇帝疑惑的看向皇后。 裴满皇后一贯的笑意雍容:“这本是臣妾母家的妹妹,唤作裴满羽,年纪虽小,却是极伶俐的。” 皇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转头向那个女子:“你叫裴满羽,羽化的羽?” 裴满羽点点头。 “字如其人。”他端起莲子羹慢慢喝了一勺。 皇后笑着告退,素白的身影渐渐淡去,一直走了好远,才发现那纸绢还在自己手中,只是已经完全变了型。 又过了三天,简薇自春画的嘴里知道了德妃的结局。 萨满太太进宫以后,德妃拒绝接受驱邪。当萨满老太太身穿萨满服,腰系腰铃,左手抓鼓,右手执鼓鞭,在抬鼓的配合下,边敲神鼓,边唱神歌,慎重邀请神灵上身时,德妃竟然推到了神案。 如此藐视触怒神灵之举,萨满太太认为她已经邪灵侵体,唯一的解救方式就是火刑。 所有的版本无一例外,只有简薇疑惑,德妃纵然再骄狂,怎么会蠢到触怒女真最神圣的萨满真神。 可是,如同所有预定的结局一样,所有可能活着亲自参与这件事的人都神秘消失了。 熙宗新得佳人,爱不释手,不过月余以后,便已经封立为妃。 宫廷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没有什么波澜。昔日炙手可热的人物竟然就这样轻易而卑微的消失了,简薇想起不禁唏嘘不已,纵使她昔日对德妃诸多不满和畏惧,人死如灯灭,她的死去还是让简薇有了警觉,自己的所谓那些聪明和手腕真的就如同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在老者面前论时日,幼稚肤浅的不堪一击。 她决定彻底蛰伏起来,宫廷自有宫廷的生存规则,如同自己费尽心机营救的春画,早已熟知了这个规则,她因救助赵金姑有功,在长春殿颇得重视。 赵金姑似乎没有说出真相。简薇选择相信她这么做,是对自己有益无害。 昔日累积的那些勇气和魄力随着德妃的死和春画的变化消失殆尽,这里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去努力,她想。 第四十三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 没说出的话,我一直在这里,可是以后要多少我的眼泪,才能填满相思者的心 ============================ 没有了斗志和目标的简薇又恢复到了百无聊赖的状态,百无聊赖的吃饭睡觉加上等完颜雍,点了不知多少回白烛,终于有一天脑子里竟然浮现出情深深雨蒙蒙那让人肝胆俱裂的台词。 “书桓走的第一天,想他,书桓走的第二天,想他想他,书桓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真是疯了。她对着镜子做鬼脸,提醒自己就是依萍想书桓想多了,最后想的书桓腿都瘸了。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秋天悄无声息的来了。九月的天,除了天高气爽,就是丝丝开始透心的凉意。 就在简薇已经等到要抓狂的时候,意外的收到了一封来信。 托赵金姑的福,现在她基本就是养在长春殿的闲人,不用做任何工作,也不必参加拜会谁,熙宗来了两次,但是简薇都没有见到,她开始的好奇新鲜早已被漫长的毫无声息的等待消磨殆尽。 这一天,熙宗再次召幸赵金姑,斡罕传了口谕,却从偏殿绕出门,看到简薇时,小小的对她使了个眼神。 她琢磨了一下,除了完颜雍应该没有谁会找自己,攒着小小的激动跟了出去,在拐角处,斡罕悄悄塞给她一个小纸条,然后若无其事的走了。 她又在墙边站了片刻,才折身回去,春画正端着一碗冰糖雪梨膏过去,见了她,略略一福。她压住自己砰砰的心跳,回了一个笑脸,闪身进了屋。 纸条很简单:耐心等待。 她瞬间爆了一句粗口,等等等,又不是英特尔登陆,还要等多久,不是早就说通慧大师的病已经好了吗?就算母子情深也把自己弄出去再说嘛。 想了想,研磨提笔写了四个字:我要出宫。 将字条塞进衣袖,她吸了口气,推开木窗,门廊放了一排含苞待放的菊花。重阳将至。 哪知一连数日都不见斡罕来宣旨,也许是像传言那样皇帝对裴满羽宠爱日深,大有追赶昔日德妃之势,也顾不得其他妃子。 别的妃子不知道,但是这长春殿里,赵金姑一般没有事从来不出偏殿,偶尔出来也是站在那花架下面发呆,紫藤花早已开过。有一天,简薇路过,看见她一个人躺在木椅上,静静的看着天空,只有她一个人,静静的透着那片枝桠横生的空隙看着悠远辽阔的长空,连眼神是悄无声息的。 简薇站在那里,恍惚竟觉得是在看着某个时候的自己。 赵金姑躺了一会,像一个木偶般端起椅旁的汤一饮而尽。 这时,春画从旁边的小径走来,笑道:“简姐姐看什么呢?” 她顺着简薇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又是一笑:“明训良侍最爱安静。” 辽阳。 张谨言一言不发的下了马,本来就是不拘言笑的脸上愁眉紧锁,他径直入了庵堂,李洪愿正在慢慢的浇花,那芍药已经不知死去多久,枯枝胡乱散落在白玉花盆里,她却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稍微大点力气就会吓坏这娇弱的花儿。 “夫人。斡罕被诛了。” “恩?”她转过身来,把水洒搁在桌子上,问道:“怎么回事?” 张谨言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他私自传信给夫人的人,被皇后知道,而皇后,素来和完颜亮……” 李洪愿抓住关键的字眼:“我的人?” 张谨言沉吟不语。 “你自小就在我身边,是我当亲身儿子一样养大的,有什么事情,儿子还不能给母亲说吗?” 他抬起头,眉头锁的更紧:“昔日为了挑拨四王爷和完颜亮的关系,将一个女子以夫人母家孩子的名义送进了宫,交由张昭媛照顾,可是张昭媛因德妃事情牵连进了冷宫。小王爷为了稳定局面,让斡罕出面给那个女子传了一个纸条,可是被人告密。昨日,皇后将斡罕杖毙。用的是大不敬的理由。” “皇帝没有说话吗?” “皇上还没来得及说话。” 李洪愿沉吟了一下,思绪渐渐理清楚,她执起水洒继续去浇花。 “乌禄对她动心了是不是?”她像一个知道儿子早恋的母亲那样叹口气,“我瞅着他看乌林答娜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有人了。” 张谨言沉默着不置可否,像他名字一样谨慎。 那水已经浇的满了,慢慢顺着花盆淌下去,她专注的看那芍药,半晌道:“不必让她出宫了,就留在宫里吧,只有留在皇帝身边,他们所有人才会安静下来,想想自己该想的东西。” 一只胖乎乎的长毛猫咪扭着身子走进来,在李洪愿脚边蹭来蹭去。 她的声音永远那样的淡定从容:“既然不是我母家的孩子,也不必担那些虚名了。长春殿里的人该有的去处,送她去吧。” 长春殿。 简薇等了两个多月,等来的不是重阳盛宴,不是完颜雍的消息,而是自己发配暴室的懿旨。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很明显,她的好日子结束了。 她试图挣扎一下,可是金姑病体不见人,赵玉盘一贯的面慈心狠,春画不知道哪里去。收拾东西的空当,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旁边的小宫女,可知道斡罕在哪。小宫女年纪不大,已经有一双事故的眼睛,不屑的回答说,他几日前已经杖毙,姑娘不必再动什么心思牵挂了。 简薇心里一凉,难道完颜雍出了事? 可是她不敢问,懿旨只说她献媚德妃,虽是通慧大师送进宫,却不通教化,数违教令,前去暴室思罪。 如果现在有谁说没有经历苦难的人生是单薄的,简薇一定毫不客气的赏他一个白眼,对他说,自己憎恨所有的深沉,只爱肤浅的生活。 捧高踩低的人生就此开始。 想当日,连陀满都要给她三分面子,现在随便一个小丫鬟都敢使唤她,为什么,因为是新来的。 第一天,简薇顺从的听他们指挥干了一天,一开始还有力气安慰自己,完颜雍知道一定会救自己出去的,然后又想怎么才能摆脱这样的困境,这么靠着这些精神食粮终于熬到了傍晚,可是到了用餐时间,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被那些先来的吃光了,她抓着空空如也的饭桶,饥渴之下,眼泪就要下来。 怎么会把日子过到了这样的境界。完颜雍,这个就是你给我的承诺吗?她委屈极了。 做了一天的踹布,简直全身早都散了架,她咬了咬牙,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深呼吸,忍住自己想要摔下那个饭桶的冲动,舀了一瓢凉水,就这碎饭咕嘟咕嘟灌下去,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自己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可是,这个眼前,还是刚刚开始,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 第四十四章 不可撤退 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 半夜被饿醒,简薇捧着肚子坐在暗夜里,本来很糟糕的心情竟然慢慢平和起来,原来挨饿是这种滋味。 喝了太多水,总想起来。因着天热,窗户开了办扇,借着朦胧的月光,她小心翼翼的绕过那些已经睡熟的宫女,捧着肚子下了木塌,肚子哐当哐当的响,像极了小时候妈妈买的气球,装满了水,软乎乎的饱满,她自嘲的笑笑。 好吧,看来只能自救拉。 她上了厕所回来,站在院中发呆,想着对策。背后忽然一只手拍上肩来,转身一看居然是影竹,她不声不响的递给她半个馒头,折身回了屋。 简薇握着那个早已硬掉的馒头,心里涌过一阵暖流,多么狗血的人生啊,她感叹,谢谢你,每部电视里都看到过的好人。 吃了这半个馒头,好歹有些力气睡觉了。想通了几个环节,这一夜,直到天明,难得的好梦。 北方的天亮的极早,不过三四点就曙光乍现,简薇正睡得舒服,做着好梦,梦见自己在小溪边踩水,阳光明媚,水浅清塘,忽然不知道哪里窜出条鳄鱼,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腿,她大惊失色,拼命的挣扎,可是鳄鱼又冒了一只出来,越来越多……简薇额头冒出了冷汗,一下惊醒了。 这才发现,哪里有什么鳄鱼,是两个宫娥正站在自己上方,正不耐烦的拿腿踢自己的脚。 简薇收了收腿,对她们这种明显的挑衅行为有点火,但是忍着气问道:“干嘛?” 一个细眼理所应当的说道:“天亮了,去打水,我们要洗漱。” “我?” “不是你,难道要我们自己去?”另一个个子略小点的反问。 这是在所有时间所有地方都会出现的情景,无论如何微贱的人,总会去寻找他们认为是更弱的人来践踏。 简薇无力的翻个白眼:“你们没长手吗?” 睡在旁边的剪菊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简薇坐起身拿手轻轻按了按她的手,慢慢的站起来,她个子本来不高,入宫以后又挑食,越发的瘦,站在这两个常年做粗活的宫娥面前,颇有些落差。 那些本来还睡着的宫女都被吵醒了,面面相觑的看着她们,很快都明白过来,人群开始分化成两边。简薇站在那里像一道分水岭,所有的人顺着她都过去了,包括那个英儿,曾经拜托她照顾春画的英儿,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站在了她的对面。 最后,简薇这边只剩下剪菊和影竹,还有一个昔日长春殿的小宫女。 小个*女嗤笑一声,脸上一派神气的表情:“都决定了吗?” 人群陷入短暂的沉默,剪菊犹犹豫豫站了起来,她愧疚了的看了简薇一眼,去了对面,那个小宫女也低着头跟了过去。 简薇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色,转头对影竹说:“影竹姐姐也过去吧,我不会怪你的。” 影竹没有做声,只是沉默的站着,这个看起来温和的女子,一旦倔强起来总是沉默而固执。 细眼睛宫女环视四周,抚掌而笑:“看来,今天你要很辛苦了哦,这些人都是要你去伺候的。” 她又斜着眼睛看向影竹:“你是要帮忙吗?” 简薇一派从容淡定:“一般情况下我对自己的工作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小个子听她这么说,嘲笑道:“算你识趣,去吧,我要温水。” 人群中不知道哪个喊了一嗓子:“我也要温水。”众女人乱七八糟的跟着喊起来,“我要凉的。”“你最好快点。”“先给我打过来。”“……” 简薇漫不经心的整理着衣袖,冷耳旁听那些七嘴八舌的号令,她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意,回头对影竹小声说了一句:“退后点。”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扑了上去,一把拽住那个小个子就是几拳,众女一片尖叫,有反应快的马上来拉她,简薇在扑上去的瞬间脑子和手里就只有这一个人了,她几乎是不要命的把拳头和指甲招呼在这个牙尖嘴利的女人身上。 细眼睛宫女虽然很快反应过来,但是拖了几下都分不开,她开始拿脚踹她,可是脚上穿的是绣花鞋,威力大减。 此时此刻,众人都开始不客气的群架,但是不管周围有多少拳头和腿脚落在自己身上,简薇都只顾狂殴这个女人。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她虽然没有打过架,可是见多了那些围殴事件,群架第一要则,找准对手,至死方休。 小个*女刚开始还能挣扎一下,几拳下去,加上那些围上来的人,乱七八糟不少浑水摸鱼的乘机胡打泄愤,很快就半昏过去。 这样的混乱持续了半刻钟不到,有胆小的宫娥已经哭了起来,简薇鼻青脸肿,衣衫扯的乱七八糟,但是依然狠揍着那个宫女,破布上血迹斑斑,早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那个宫女的。 在她的努力殴打中,人群开始沉默,默默的退开,渐渐安静的房间,只听到沉闷的拳脚声,最后只剩下那个细眼睛宫女还在不死心的拉着简薇。 简薇扔下了手上那个已经昏掉的女子,转头去看她,脸上依然还有一抹残留的笑意,血迹斑驳中,她像一个旧旧的木偶那样站起来,面向对手。 如同修罗浴火重生,细眼睛宫女明明比她强壮那么多,却被骇的退了一步。 简薇冷冷一笑:“你还要我服侍你吗?” 她呆望了简薇一下,半晌哆嗦着嘴唇撂下一句狠话:“看我告诉陀满同监怎么收拾你!”说罢拔腿跑了出去。 简薇差点大笑起来,她忍住叫疼的冲动,装的酷酷的站在那里。影竹从呆立状态回了神,走了过来,摸出一块棉布手绢:“我帮你擦擦,这么多血。” 简薇摇摇头:“不是我的。”她回头斜睨了那个依然不省人事的宫娥,满意的笑笑。 既然需要再这里呆下去,那就好好贯彻一下达尔文法则吧。今天我要教给你们的,不是鲜血,而是规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陀满随着细眼宫女进来了,他一看这里的混乱情况脸色立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细眼宫女满脸八卦有模有样的介绍了事情经过,基本上自己是无害的,简薇时故意的,影竹是助纣为虐的,众人是惊慌失措的,最后强调了一下小个*女是无辜悲惨的。 整个过程,简薇不发一言,手上的血缓缓滴落在被褥上,像点点嫣红的胭脂,红的触目惊心。 她知道陀满不会想听自己的解释和辩白。 可是,早准备给他的话,还有未来生存的互惠,怎么可以浪费呢? 第四十五章 巧言令色 跌跌撞撞,没到结局的时候永远不会绝望。所有的境遇,感慨和浮沉。 ============================ “见过同监。”简薇嘴里说着客套的话,身子却没有半分驯服表示。 细眼宫女见状越发得意:“同监,你看,她见了你都是这样张狂,对着我们,那更是不得了呢。到底是以前德妃娘娘身边的人,说起话来都是一样讨人嫌。” 她只知道简薇是因为当日趋附德妃而被皇后厌弃贬斥到暴室,因此生怕陀满只是斥责不肯下狠手处罚,忙不迭的搬出皇后来压阵。 简薇心里暗笑,蠢货,你却不知道你前面这位才是真正的德妃依附者。 果然,陀满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火上浇油的事情谁不会,简薇不动声色的插嘴:“姐姐抬举了,妹妹不过是德妃面前一个跑腿的,如今被皇后娘娘这般嫌弃,真是羞愤之至。德妃娘娘当日一时糊涂亵渎了萨满真神,也付出了代价。皇后娘娘向来果断公正,对待奴婢这样的人,那真是怎么惩罚也不为过。” 她一边说,一边好整以暇的注视着陀满和细眼宫女。 陀满听了这么一番话,特别是最后一句,脸色发白,额角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而那宫女,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兴高采烈的连连点头,待她说罢,忙转头热烈的看着陀满,满心期待的等着他好好给简薇一顿教训。 简薇差点要笑出来,这般眼色,进这暴室只怕是早晚的事,倒也亏了她,自己也不必再寻契机开口,刚才一番从从容容的话便轻易达成了目的,最重要的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变成自己的证人。 陀满看看简薇,又看看那个细眼宫女,众人都屏息等待他宣布将简薇杖责或者饿饭关黑屋。 方才昏过去的小个**女被人掐了人中,正悠悠醒过来,一见陀满心里明白过来,马上就像是受尽委屈的孩子见了亲娘,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 那个细眼宫女更是得意,从陀满侧后绕过去正要再说几句。 只听“啪”的一声,陀满一巴掌狠狠打在了那个宫女脸上,这一掌用劲极大,宫女一个趔趄直接扑到在地上,脸上瞬间肿了起来,她瞬间呆了,不敢置信的看着陀满,又惊又怕。小个**女的表情定格在脸上,其余众人面面相觑,简薇毫不意外,影竹呆了一呆,如负释重的松了口气。 陀满恨恨的骂道:“贱蹄子,刚进了暴室三天就充起主子来,你道这里也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脑子是不是忘在了娘胎里。以后再敢胡说八道,本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才叫暴室!”他这一席话分明就是指桑骂槐,简薇同情的看着那个吓呆在地上的桑树,没办法,这样一个长了榆木脑袋的桑树。 陀满骂完,扫了呆若木鸡的一群人:“还不去干活。” 临走前,警告的看了简薇一眼,简薇面部肿痛,艰难的扯出一个笑意,冲他摆摆手。 这下,所有人都按着自己的理解探寻的看向简薇,她顶着猪头一样的脸昂首挺胸的走向床榻,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大步跨过那两个摔卧在地上的宫女,淡定的躺下,拉过被子盖上继续睡。 县官不如现管,说的就是这个理吧。 这一日的工作轻松的不得了,就只是站在大棚边瞅瞅那染料颜色兑的是否纯正而已。但是到了下午,她敏感察觉出一些异常,这期间,陀满来后院巡视了三次,他的神色一次比一次轻松。最后一次,他扫过简薇的眼神,让她瞬间生了寒意。他是想杀人灭口吗。 可是,当日,为德妃辟新缸、调色,亲自动手可并不是自己呀。这么一想,她本能的去看秋帘,后院并没有她的身影,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发现,中午以后便没有见过她。 她背上生出一道凉意,心瞬间提了起来。 这时,一个面生的粗使宫女走了过来,说陀满同监请她过去。 简薇抗拒的问道:“过去干嘛?” 宫女也不多说,见她不动就伸出了铁夹般的大手扣住她的手腕:“走吧。” “我想如厕。” “同监等了很久了。”宫女根本不通情理,只管使了劲拽住她往外走。 简薇的手腕都快被拉断,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着。她心里有了火,猛的一回扯,大声喝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放开,我自己会走。” 那个宫女听了她这一暴喝,依言放开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简薇磨磨蹭蹭的在前面走着,可是路只有这么长,她心急如焚,嘴里却不闲着:“同监也真是,中午说了现在又说,一点点事都说不在意了,还这样翻来覆去的问。” 那宫女听了虽未多话,脸上却浮现几分疑惑的表情。 简薇侧头看了她一眼,有谱,继续胡诌:“早上不小心和几个新来的姐姐有了冲突,同监也真是,责骂几句也就是了,生生打了那个姐姐一巴掌。我真担心陀满同监被别人说是徇私,这才真不愿意他给我治疗。” 宫女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似乎也信了,虽然之前陀满叫她来叫这个宫女的时候脸上分明是有杀机的。她一直是个粗使的,但是早上的事情闹的大,也听说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现在听到这番说辞,便真以为是陀满同她固有交情,这才会处死那个宫女为她泄愤。 想到这里,她的神色恭谨了,见简薇有些不识路的样子,便主动走到前面:“我为姑娘带路。” 两人又走了数十米,到了正院,从这里转过一条小径,便通向陀满的住处和处理日常事务的大堂。 简薇面上仍然淡定,实际早已心急如焚。忽见前面英儿抱着一匹新制好的布料过来,忙上前问道:“这是要送去哪里的?” 英儿低头回答:“是送去浣衣院的。” 简薇一把夺过布来,责问道:“早上同监吩咐了要送过去,你怎的磨蹭到现在,我去送吧,你现在同这个姐姐去见陀满同监。”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大步迈出去,话音刚落,便跑出了数米去。 英儿愣在那里,那个宫女茫然了一下慌忙追过去,可是简薇早已经跑远,她不敢追赶,颓然的跺了跺脚。 简薇一口气跑完了半条巷子,回头看去并没有人追来,她松了口气。可是现在怎么办? 捧着一匹鲜红的麻布顶着青肿的脸在宫道上着实引人注目,总有迎面的宫娥内侍悄声议论着。 去浣衣院一定会经过皇后的永寿宫,简薇慢吞吞的走着,现在虽然跑出来了,但自己还是必须回暴室。入夜以后,私自外出的宫女,最严重的可以当庭格杀。 而所谓的严重与否大多是随那些侍卫的心情的,她可没胆子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系在他们难测的情绪上面。 走的再慢,还是到了永寿宫,她几乎以蜗牛的速度慢慢向浣衣院走去。 第四十六章 转折 你相信吗,那些冥冥中注定的开始和谜底,一直像尘埃,总有一天会落定。 ============================ 赵金姑身体一直不好,即使只是坐在角落,也是苍白的病态,裴满后看她一脸倦意,难得体谅了一番:“我同明训良侍说说话,你先回去罢。” 她乖巧的听话起身告退。 赵玉盘借着喝茶,偷眼看了妹妹一眼,看她娇怯怯的出了门,心里一抽,没控制住力道猛的灌了一口,一下呛了起来,这一口气接不上去,直咳的花枝乱颤。 春画在一旁服侍,慌忙给她顺气,半晌,赵玉盘方缓了过来。 皇后嘴角挂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当日她失去了那个孩子,也是德妃嫉恨。虽然她身份低微,可是肚子里怀着的到底是郎主的龙裔。” 赵玉盘起身再拜:“皇后娘娘折杀奴婢,奴婢们依仗着娘娘的垂怜才能出了浣衣院,无论是为皇后娘娘做什么,我们姐妹都是义不容辞的。” 皇后使个眼色,边上伶俐的宫女上前扶了赵玉盘起来。 皇后继续不慌不忙的说着:“眼下德妃被诛,后宫升平。可是你一直给她服用那四寒汤,却是为什么。” 赵玉盘抬开宫女的手,头一直磕在地板上,凉凉的方砖缓和了她眼里的热意,她的声音永远的恭谨:“妹妹娇怯,身子一直不好,却得到郎主的恩宠,本就是天大的恩典,不敢再奢望其他。” 皇后沉默了一下,脸上涌起复杂的笑意。 那个宫女再次上前,扶起赵玉盘,这次她没有拒绝。 赵金姑出了正殿,慢慢的往回走着,贴身的小宫女采苓劝道:“良侍还是坐轿吧,皇后也是许了的。” 她摇摇头,固执的走着。 眼前慢慢悠悠晃过来一个人,赵金姑看着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竟然是简薇。 简薇见了她,惊喜万分,几步跑上来行礼,笑意扯动脸上的瘀伤,又皱了皱眉。 赵金姑见她这般狼狈,不由大惊:“你怎的变成这样,可是被欺负了。”说完又想起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拜高踩低,可是自己如此低微身份,又能为她做什么呢,不由一时有些怔怔。 又看到她捧了一匹布,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简薇无奈的说:“送去浣衣院。”赵金姑听了这三个字,脸上瞬间涌起些些凄楚之色,似乎一下脱力,不再想说,只像是客套般:“那你去罢。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找个人来知会我一声便是。” 她们都知道这一走几乎不可能再见面,再说,简薇回了暴室,哪里可能找得到人出去为她知会赵金姑一声。 简薇看赵金姑满脸疲倦,看不到真切的诚意,机会是自己争取的,她不客气的开口了:“奴婢不求良侍垂怜,只是想三五日为良侍亲手染一匹锦缎聊表心意就好,请良侍成全。” 赵金姑打起精神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的深意,点点头,对采苓说:“我们坐轿回去吧,一会,你亲自去暴室把我的意思告诉陀满同监。” 简薇大喜谢过,退立一侧,看着她上了轿,那咳嗽透过薄薄的纱帘传出来,让她心里一紧又是一紧。 简薇想着,虽然赵金姑分位不高,可是毕竟是皇后的人,她要是定期要自己染布,那陀满有了顾忌,短期内肯定不会对自己动手的。 确定自己安全,简薇不由松了口气,脚步也不再拖拉,向浣衣院大步走去。 离得越近,心里越有些忐忑不安,那个在历史上被描述了无数次,充满了血泪和屈辱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所在。 转过长巷,她便变成一个再规矩不过的宫女,埋着头一路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浣衣院三个鎏金大字是用女真文写的,但是似乎为了方便识别,又还在旁边用汉字做了补注。 几个侍卫在殿前执勤,看她径直走过来,一个侍卫拦住她:“干嘛的?” 她示意怀里的布匹:“暴室送布料过来。” 她的声音嚅软又动听,旁边立刻有一个侍卫围了过来,满脸笑意的正要说话,简薇猛的抬头,那个侍卫看到她那鼻青脸肿的模样,轻薄之色瞬间换成厌恶的神色,一把推开她:“去去去,你也配走这正门,有没有规矩。” 另一个不满的说:“怎的现在暴室的人这般模样,看了都倒胃口。” 得了这么一番白眼和责骂,简薇倒是庆幸,她唯唯称是,准备转身下去,从侧门进殿。 哪知道旁边另一个满脸痞气的侍卫嫌弃她动作太慢,使劲一推,她瞬间从台阶跌了下去,顺着这一摔,手里的布匹也跌了出去。 她摔的龇牙咧嘴,心里暗骂,这一天找谁惹谁了,简直是人人喊打,跟个过街老鼠似地。 正要挣扎着爬起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白靴。 完颜雍?她心里立马闪过这个名字。 靴子的主人绅士又有正义感,呵斥了那些蛮横的侍卫,又把那匹红布捡过来,还没来得及英雄救美把简薇扶起来。 她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毫不客气的接过他手里的布匹,道:“谢谢。” 只听声音便知道不是完颜雍,虽然感谢他,但是她也没有心情,懒得多说,福了一福就要离开。 刚走了两步,那个声音叫住她:“姑娘!” “干嘛!”她恶作剧般回过一张没什么人形的脸,那个男子果真被吓了一大跳,她心里好笑,失望了吧,不是每次被救的都是大美人。 那个男子脸上抽搐了几下,还是顺利说完了下面的话:“偏门在那边。” 这倒是意外,简薇不由一笑,对上他的脸,这才看清楚这个男子不过十五六的模样,瞧他一脸的期待被冻结在脸上,颇有几分好笑,忍不住,她又看了他一眼,倒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个男子也是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她想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实在想不起来,便摇摇头朝偏门走去。 简薇顺着他指的路进了侧门,殿内大小屋宇错落,她一时一片茫然,这才想起来,并没有谁告诉自己应该去哪里,把这些布匹交给谁。 她琢磨着是不是要碰见个人来问问,可是这里面空荡荡的,竟没有一个仆役,转过两个回廊,一面土墙突兀的出现在眼前。 像是触动记忆的某个角落,她一下想了起来,失声叫起来:“是他!” 男子继续在门口等着,又过了片刻,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殿里出来了,他忙迎上去:“将军。” 完颜亮脸色凝重,看了他一眼:“走吧。” 男子目光依旧流连在那座大殿,他的眸子闪亮,近在咫尺了,可是,要怎么样才能进去呢。 他随着完颜亮又走了几步,察觉到手上有种黏糊的感觉,摊开一看,却是一片污血,定是刚刚那个宫娥接布时沾上的。 他抬抬眉,摸出一方手绢,细细擦着,猛然间,像是灵光乍现,瞬间轻呼出声:“是她!” 第四十七章 沉默的羔羊 日光倾城,也未必温暖 ============================ 那个男子正是当日在五国城为她击鼓伴奏、帮助她翻墙去见赵植的少年。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面土墙忽然传来一声含糊的叹息声,那样有气无力的样子。简薇好奇的看向声音的来源地,终于见到个活人拉,她屏息细听,半晌,又是听到一阵有很微弱的敲击声,一下,一下,规律而缓慢,她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继续往土墙走去。 这面土墙似乎是临时围起来的,简薇绕了半圈也找不到入口,正在发神。侧前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她骇了一跳,一个静无人声的大宅,忽然响起哪怕一丝诡异的声音,怎么不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看了一眼,门虽开着,却没有人出来,便大着胆子问道:“有人吗?” 没有人说话。 她提高嗓子再问:“有没有人在?我是……” 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她:“你是新来的?” 她循着声音转过头去。一个极憔悴的妇女站在自己身后,发髻散乱,穿了一件暗红薄袍,腰间只胡乱系着腰带,露出里面的一角肚兜来。 不知哪里传来的舂米声,忽然大了起来,咚,咚,咚。 简薇还来不及说话,所有的房门此地打开,陆陆续续的女人站了出来,好像是好奇那句问话,她们眼神呆滞复杂的看着她。 在这样一个阴森空旷的大宅中,忽然齐生生站出这么多形同枯槁的女子来,配上这样古怪的声音,情形诡异极了,简薇背上密密麻麻的寒毛全部立了起来。 那些女人还在看着她,她张着嘴,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是暴室来送衣料的。” 她们像是一群木偶人,动作僵硬,神情呆滞。一个穿着墨绿衣衫的女子咯咯的笑了出来,她的声音尖利又刺耳,简薇忍不住退了一步,那个绿意女子更加开心,嚷着:“是来“召“我的呢。” 简薇忙回答:“不是”找"你。我是来送衣料的。” 她说完,那个女子忽然嘟了嘴,她站在半路,侧眼看着简薇,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恨恨的说:“那你一定是来争宠的,是不是,是不是?” 简薇确定这是个难缠的疯子,她想退出后院,但是那些女人都挡在她的去路上。这样一个恐怖片里才有的情景,她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问前面这个红衣女子:“请问姐姐,该把这些衣料交给谁?” 绿衣疯子已经作势要扑过来,红衣女子看了她一眼,像是惆怅茫然的自语说:“是啊,做衣服了,冬天就要来了。” 此话一出,那个绿衣疯女立马脸色大变,她吸着气抖了一下大叫:“冬天!冬天啊!都掉了,都掉了……”一边叫着一边折身跑回房了。 舂米声应声而停,正是来自方才房门打开的那间屋子。 一个苍老的女声叫道:“进来吧。” 简薇抱着衣料冲红衣女子点点头,逃也似的跑了进去。 这一进来,她立刻愣了,屋里坐着一个年约五十的老妇人,她前面放了一个石舂,里面已经有些米,可是这个妇人生的好生古怪,却是没有鼻子和耳朵的。她从容回应简薇探寻的目光,用只有三个指头的手招呼她:“坐吧。” 简薇进门的这一口气不知道屏了多久,终于憋的脑袋有些充血,好歹回了些神来,发现自己这样没有礼貌的直盯着别人细看。慌忙道歉说明来意。 把布料交给老妇人,她后退几步,告辞出了门。 此时门廊已经没有任何人,好像刚刚是自己的幻觉一般。 她想起老妇人解释的话:“不过是初来北地时,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倒吓着姑娘了。 上京本就是苦寒之地,一年半年的时间都是大雪纷飞。冬季极端时候气温零下数十度。而金国又是初建,物质条件实在有待提高。 北宋贵族被俘虏北上后,当时在位的世宗下令每个月给他们五升稗,五捆麻,自己舂米,自己纺织,可是这些原本就是娇生惯养的贵族族妇们怎么做得来这些粗活,更不要说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大爷们。 那一年的冬天,很多人都没有足够的衣服棉被,实在冷得熬不住,便有人冒着严寒捡了枯枝柴草回来生火取暖,可是一冷一热,反复之下,冻僵的手指和鼻子耳朵便生生掉了下来。这是无法醒来的噩梦。 这里的冬天,即使日光明媚,倾城普照也是刺骨的冰凉。那一年短暂的春天来到以后,很多人消失了,带着残缺的恐惧和痛苦的呼号。 她手脚冰凉的走着,后面的前庭中传来男人的声音,她下意识的站定细听,原来是几个侍卫吵吵嚷嚷的问着一个暴室的女子。 简薇慌忙躲在廊下的树丛里。绝对不是好事。她想着。 蓝从九过站在殿前,完颜亮迟疑着:“你确定刚刚看见的是她?” 蓝从九过回答:“当日赵姑娘一曲清歌冠绝素阁,小的绝不会听错,虽然她如今的模样有些不同,但人的声音,是变不了的。” “模样有些不同?” “小的看赵姑娘像是被人责罚过,一张脸全是瘀伤。” “瘀伤!……”完颜亮的眉头皱了起来。 “赵姑娘是来这里送布料的,小的想,倒不是这浣衣院的人造成的。” 完颜亮面色稍缓,道:“她不是赵芸,以后不要这样称呼她。” “是。那,小的应该怎么称呼?” “……就叫她吧。” 侍卫找了一圈,问过了后院主事苏嬷嬷,得知简薇已走,便去复命了。 完颜亮听了回答,问道:“可知这个宫女的是哪的?” 一个满脸痞气的侍卫慌忙上前回答:“回小王爷,这后宫的娘娘总有些不用的衣料赏赐过来,卑职没有细问。” 他看完颜亮对简薇如此上心,想起自己推她的那掌,根据完颜亮向来的手段,心里就有些寒意,方才搜查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他祈祷着后宫这么大,况且是在暴室那样的地方,他应该找不到的吧。 完颜亮沉吟了一会,下了台阶,蓝从九过紧随其后。 他径直走向另一边。 青砖铺地,菊花佐道,这是通往永寿宫的路。 简薇又躲了好一会,确定没有声音才探出身来,她张望了一下,快速向来路退出,一阵似有似无的歌声从土墙后探了出来,她打了个冷颤,全身又是一股凉意,慌忙跑了出去。 浣衣院外已经空空如也,夕阳西下,凉风四起。 第四十八章 改命 穿花峡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 裴满后泡过蔻丹花的指甲纤细明艳,缓缓滑过螺子黛精心描过的眉峰,将那颜色按的更加妥帖自然。 完颜亮在正殿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裴满后终于施施然走了出来。 “皇嫂安康。”他倾身行礼。 裴满瞟了他一眼,笑道:“可真是被你父王*的服帖了,这礼行的当真是规矩。” 完颜亮直起身子,深深看了裴满后一眼,嘴角涌起一丝笑意。 “说吧,巴巴儿跑过来,什么事?” “听说皇兄身边的寝殿小底斡罕前些日子对皇嫂不敬,可是让皇嫂生了好大的气。这气最是伤肝,肝明目清毒,可放宽心,不然。”他笑吟吟的看着裴满,“皇兄可要心疼死。” 裴满后明知道他胡诌,脸上还是笑意融融:“放宽心,说的轻松,这后宫的事情那样不操心,那样不费力,稍微打个盹,就翻了天了。” “皇嫂就是太过辛苦,早日找个得力的人岂不是就轻松了。” 裴满后听了这话,反而叹了口气:“得力的人?再得力的人靠不住也是枉然。深宫后院,哪个不是仰仗着郎主,哪个不是费尽了心思去依靠郎主。” 完颜亮知道她说的是当日献给熙宗的裴满羽,人如其名,羽翼丰满之后,就难以驾驭。 他打个哈哈,上前一步:“皇嫂对皇上太过用心,难免心思不能他顾。”他抬抬下巴,蓝从九过连忙上前拜倒。 完颜亮介绍道:“前几日看到裴满忽都,他正说去了一趟五国城,狱司大明德府上的点心甚是好吃,很想给姐姐带些聊表心意,可惜那玩意放不久。我这么一想,我手下不是正好一人,喏。”他指着蓝从九过,“他正是大明德的弟弟,渤海一族的,叫大兴国。皇嫂不嫌弃,就留在身边做做点心,相信皇上也是喜欢的。” 裴满后的弟弟叫做裴满忽都,一向是个顽劣性子,倒是和完颜亮说得上几句话,裴满后未出阁时和这个弟弟感情甚好,她踌躇了一下,倒是明白了完颜亮的用意,这深宫,恐怕只有男子才是无害的吧。 她看了一眼蓝从九过,十五六的年纪,生的俊俏机灵,心里就有些喜欢,问道:“今年多大了?” 蓝从九过恭谨再拜:“回皇后娘娘,小的今年十六。” “倒是有模有样。”裴满后笑起来,“回头看郎主那边可还缺人,以后就多多用心在郎主身上吧。” 至此,引狼入室的工作裴满后圆满完成。 寝殿小底蓝从九过,哦,不,是寝殿小底大兴国,在多年后完成很多人费劲心机无法做到的工作。 暴室。 简薇在暴室门口站了好一会,虽然相信赵金姑不会糊弄自己,还是有点发虚。 再过一会,宫门就会下匙了。 她心一横,大步走了进去,没有想象的严阵以待,她索性一鼓作气直接走进了寝屋。 一众女孩子正在低声议论着什么,看见她进来,都闭了嘴。 简薇懒得理她们被抓个正着的惊慌,四下一番张望,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低头回避。 影竹迎了上来:“你去哪里了?” “暴室送布去了。” 影竹吸了口气,其余那些假装谈论别的事情的宫女也吸了口气。 她奇怪的看着她们:“怎么了?” 影竹把她拉近几步,低声问:“是不是同监让你去的?你有没有……” 简薇实话实说:“我自己去的。” 那些竖着耳朵的宫女又是吸气声,不知谁重复了一句:“自己去的?” 影竹狠狠瞪向说话之人。 众人噤声。 简薇疑道:“怎么了?” 影竹扭捏了一下,更加小声的问她:“那你有没有被……” “被什么?” “被那个……欺负呀。”她焦急的看了简薇一眼。 “哦。”简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她说的是被那些侍卫欺负想起白天受的那些白眼还有那狼狈的一跤,叹口气点点头。 影竹吸了一口凉气。其余人想说什么,但是畏惧简薇,都拼命压住了八卦议论的冲动。 简薇看她们这样激烈的反应,心里有些好笑,能进暴室的难道这点气还受不了,鄙视她们装模作样,不由大声说:“这有什么呀,在这宫里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值得这么没完没了的问吗?” 有人的眼睛快掉了下来,另外假装被喝水的差点被呛死,她们被简薇的从容淡定彻底打败,只有拼命捂住嘴巴才能阻止自己问出,这个究竟是什么女人。 简薇懒得多扯,又问了影竹陀满的事,下午迟些时候赵金姑身边的宫女果然来过,当着在场的人告诉陀满:以后要简薇每隔十日为良侍染一匹衣料,她会亲自来取。 陀满脸色难看,虽然恭敬的应承,但是不知道发什么呆,采苓走了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简薇撇撇嘴,看来他还不死心呢。 怎么办,与其被步步紧逼,处处提防,不如做一只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想到这里,她得了精神,从那桌子上拿起不知谁的茶杯使劲喝了一口,折身出了门。 茶杯的主人脸色尴尬,端起那杯茶,正想倒掉,看见影竹注意自己的目光,犹豫了一下,满脸纠结的收回手,又不好直接放回去,只好就势喝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好像喝了毒药一般,她转身上了床榻,死气沉沉的躺下,一晚上没有说话。 简薇出了寝屋,一直走到前院,顺着那条长径一直走着,终于到了大明德的寝处,她抬头瞅瞅天,约莫正是七八点的样子,现在去应该不算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吧。 犹豫着,还是敲响了陀满的房门,半晌没有人应,睡了?她歪歪头,这么早,多睡不好,又使劲敲了两下。 门一下开了,但是简薇准备好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开门的不是陀满,而是英儿,她面色潮红,衣衫不整。 陀满装腔作势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谁啊?什么事?” 简薇满脸尴尬,飞快的调整了一下表情,变成一张扑克脸:“回同监的话,是奴婢,简薇。” 陀满听了这话,立刻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见简薇,眼睛危险的眯起来:“果然是你。” 说罢,他回头示意英儿:“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再教你调色。” 装。简薇心里暗骂这只知道装啊装的垃圾袋。脸上浮现一个暧昧的笑意,拉住了英儿:“奴婢来找同监只讲几句话,英儿姑娘又不是外人,听听也无妨。” “奴婢今去暴室送布料,赶巧遇见了承宜良侍给皇后请安回来。她见着奴婢,倒是客气,说当日德妃气盛,我也是逼不得已。嘱咐我以后一定安守本分,也算是改过自新,总有拨云见月的那一天。又听说同监对奴婢诸多照顾,只让我谢谢同监。如果给良侍的差事办好了,以后少不得在皇后娘娘面前夸奖一番。那个时候,同监可就是再进高位,官途坦荡了。” 她这一番话,既点明了赵金姑和皇后的关系,又说了赵金姑对自己的照顾,同篇没有一句胁迫的话,但是却把两人的荣辱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陀满虽然在暴室当差,却早已是个老油子,心知到了这一步,碰见了个这么机警的人,万万不可再用强。 他心里有些叹服简薇的手段,不知她是如何收服了昔日受尽了德妃欺辱的赵金姑为她撑腰,又想起她对付那些宫女的手段,不由有了几分佩服,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仍然端着架子,隔着那门吩咐:“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开始染布。” 简薇听了这句话,可是比一万句好话还安心,立刻乖巧的告退。 英儿跟在她旁边,几番欲言又止。简薇一天摆平了暴室,心情大好,也没有注意她的神色。 第四十九章 谁的直觉转了弯 厌烦继而离去,是不是他们本来就生性恶劣 ============================ 至此,简薇在暴室稳稳的占据了自己的位置,没有挑衅,虽然也没有得到德高望重的尊敬。好吧,她说,我不需要那些虚伪的名声。 她总觉得那些宫女明显畏惧她,但是,眼神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奇怪的东西。 直到三天后,暴室一个新来的小宫女被安排去浣衣院送皇后赏赐的新染品。 她回来后不发一言,第二天被发现自杀在染缸里。 小宫女选了最大的一个染缸,艳丽的红色,渲染了她整个身体。这件事闹得很大,特别是这次皇后亲自要求赏赐给浣衣院东西。 经过内侍总管亲自挂名的查证,那个已经半公开的秘密被暴露出来,原来浣衣院本就算是皇家妓院,这样一个不庄重的场所,对于去这里送东西的宫女,特别是来自暴室,总是免不了被调戏轻薄。 这个小宫女入宫不久,性子刚烈,面对浣衣院的侍卫毫不服软,最后竟被强行拔了衣衫如同院内女子一般对待。 她既是年纪小,也是监户出生的女儿,自小在家也是父慈母爱的,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回到暴室便夤夜自尽了。 简薇这才知道那天她们问自己话的意思,想到自己那理所应当的回答,天呐,当下恨不得立刻一头撞晕过去。 皇后大怒,宫娥本就是属于皇帝的女子竟被这样肆意糟践,她将一干侍卫全部车裂,然后以此为契机对后宫的内侍宫女进行了大换洗。 听说昔日斡罕的位置也有了得力的人抵充上去,陀满焦虑了两日,见没有动静,也渐渐安心下来。 只是,以后再也没有单独召英儿“调过色”。 就像是平静的河面看不见下面波涛汹涌的漩涡和礁石,不知不觉,皇后悄无声息的掌握了内侍和宫娥的喉舌。 马上就到年末了,除夕将至,可是完颜雍丝毫没有消息。 简薇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忘在了这深宫中。她不断回想他的眼神他的身影他的承诺来安抚自己,但是那个怀疑越来越大,就像是海绵掉进了水里,心情越来越沉重。 年末的上京,寒意逼人,她偶尔穿着厚厚的夹袄像一只小老鼠那样等在暴室门口,但是所有的都悄无声息,她被困在深宫,像是被遗忘的幼雏。她不知道有的人被困在亲情和抉择中,还有的人仔细而执着的寻找那曾经惊鸿一瞥的女子。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正在酝酿缓慢的巨变,她知道的是她被这个时空第一个信任的人遗忘了。 除夕节宫廷照例有宴会。简薇意识到这是见到完颜雍最好的机会。如果他来的话。 但是哪里能轮到简薇这样的宫娥去服侍呢。 此次大宴设在霄衣殿,早在头一年太府监就开始着手准备,御膳监一次次修订食谱,典给署罗列薪炭冰烛用度采买,宣徽院统管内侍,单独费劲心机寻觅了得力的歌姬舞女。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就像简薇慢慢复原的容颜。 高丽,西夏,南宋,蒙古都遣使来贺,四海升平,一片繁华。 简薇在雪地里踩出一串脚印。凉意透过鞋尖密密渗透身体,这样刺骨的冷,就像是多年前在沈阳看冰雕时早起的那个清晨。 苏哲站在那结满霜花的树下,冷冷的看着她,她穿着羽绒服,带着护耳和口罩,可是也快被冻哭出来。 你也是这样的吗,开始的温情脉脉,结束的措不及防,完颜雍。 入冬以后,日照渐短,暴室的工作便相对轻松,宫里开始分配她们扫雪除冰。 这本是男子都觉得辛苦的工作,偏偏却责令这群宫娥限时完成,而雪又是一场一场的下,没有结束的时候,众人苦不堪言,很多人脸上都冻的青红发紫。 简薇有陀满照顾,便好得多,偶尔去去,虽然有宫娥不满,但是本知道简薇的性子,不敢当面议论。 简薇本来想让影竹也休息,但是她坚持不违宫规,简薇没有办法,少不得的给她帮忙。 除夕盛宴的前一天,又是一场暴雪,连简薇都要骂娘了。 这回,太府监总算知道轻重,分配了一些侍卫和外营兵士入宫清雪。 简薇见陀满都出动了,也不好怠慢,便拿了木板跟着影竹出了门。 两人被分配的地方有点偏,地方不大,但是人迹少至,比不得已经踩厚实的雪,木板一推,便是一块敞亮的干净地。俩人动手一点一点的推,简薇的整个头都围得严严实实,仍觉得脸被冻的生疼。 她一鼓作气势如虎,再而衰,三而竭,胡乱打扫了一段便没有力气,转到旁边的竹林看别人战况。 一群侍卫正在卖力的砸冰块,一个人稍稍落在后面,简薇看他有些心不在焉,便格外留意了下,他砸着冰块,动作太大,一个小香囊掉了下来。 似乎没有看到一般,继续往前边走边砸,简薇正要提醒,一个宫女已经上前捡了起来,她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便径直走了。 简薇闭上张开的嘴,这样也可以,私相授受本来就是重罪,竟还用这样近乎危险的办法。 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宫女,虽然她全身蒙的严严实实,但是不是远眉是谁? 简薇摸摸鼻子,回去继续扫雪。 祥清斋。 蒲察宝林拿着那香囊,向来淡漠的神色掩去,泫然欲泣的眼睛缠绵悲伤,她缓缓取出香囊里的纸条,细细的叠起来,“一切安好。” 你若安好,我便是晴天。 她将纸条放进嘴里,像是最美味的点心,脸上浮现出迷幻的笑容。 如果,当日,你有勇气带我走…… 她环视这个牢笼,轻轻叹口气,罢了,那些回不去的世事无常。 远眉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宝林这个时候向来不喜欢人打扰。 但是事情比较棘手,她忍不住咳了一声,蒲察宝林回过头来,眼里还有来不及掩去的情殇痛意。 “宝林……” “什么事?”她侧了头问道。 “暴室有人送来一匹布,说是给宝林的。” “给我的?暴室?” 宫里一般有品秩的妃嫔定期会有分例,但是暴室的布匹除非特制一般都是给宫娥和低级女官使用。 “送布的人还带了一句话。” “说吧。”蒲察宝林的神色凝重起来,意识到这其中可能有的问题。 “送布的人说,今日在兰庭小径捡到一个香囊,知道是宝林的,但是香囊已被污损,所以特意亲自染了一匹同色布料送来。” 蒲察宝林的脸色变得雪白。 远眉还能镇定的讲完剩下的话,“她说她不求宝林后赐,只希望能在明日的除夕盛宴为宝林斟酒伺候。” “她,是谁?” 远眉的脸因为紧张而晕染着不正常的嫣红:“她说,她叫简薇。” 第五十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时间没有等我,是你忘了带我走 ============================ 宴会是惯常的流程,繁琐而冗杂。 虽说是数九隆冬,屋外冰天雪地,但是霄衣殿内,地火烧的十足,热气涌上来,简薇穿着厚厚的夹袄倒还有些出汗,她一本正经的侍立在蒲察宝林身后,眼睛却不闲着,用余光扫了各个方向,仔细而不动声色的看向在座诸人,但是都没有完颜雍的踪影。 宗干和兀术和各国使者分坐一侧,后宫嫔妃另占一边,裴满皇后笑吟吟的陪坐熙宗身侧。 一舞尽后,曲调更迭,又有婉转的歌姬捧了长琴上前,盈盈拜倒。 简薇没有心思细听,终于忍不住问远眉:“完颜雍将军没有来吗?” 远眉反问:“姑娘真是来见将军的?” 她见到简薇之时,就知道她是当日被自己和蒲察宝林救下的女子,也知道此人不是赵玉盘的人。私下打听过,说是通慧大师母家的孩子,由于当日依附忤逆萨满真神的德妃,才被发配到了暴室。 远眉倒是机灵,立刻察觉出简薇和完颜雍有异,定不是通慧大师交代下进的宫。因此,不愿过多为她淌这些浑水。 简薇没有回答,重复了一次自己的问题:“他没有来吗?” 远眉不喜欢她有些咄咄逼人的口吻,也不打算多说,于是上前为蒲察宝林满杯。 宗干坐在皇帝下首,在琴声中举杯:“惟愿吾皇龙体康泰,皇室血统早日后续延绵。” 裴满后不动声色的看了宗干一眼,也同熙宗一起举杯,尽饮方罢。 熙宗知道养父此话并无他意,全是出自对自己关心,酒酣耳热下,不由多了几分亲热,又看了一眼后坐家眷,问道:“怎么不见迪古乃?” 迪古乃是完颜亮的女真名字。 宗干笑道:“早前他母亲不适,非舍不得儿子,左右迁延,天黑路滑,竟耽搁了。先头皇上忙着接见使臣,微臣就遣人同皇后说稍迟些来。” 裴满后在一旁和应,点点头:“妾身这记性,竟给忘了。” 熙宗听完这话,想了一想:“弟弟早已长大,咱们完颜家的男儿岂有被温情牵绊的道理。新年新恩,这样罢,朕就封他为奉国上将军,赴四王叔军前任使行军万户,管理万人,以后可多长些志气,少些孩子家的娇气。” 宗干忙起身谢恩。 熙宗怜悯他腿疾不便,忙示意他坐下:“宰相以后坐着回话便是。回头我让大兴国把高丽新贡的人参给你送些到府上去。寒冬最适宜进补。” 宗干心满意足的坐下,眼角的余晖扫过完颜兀术,他仿佛没有听到这些,正在兀自发神。一直自斟自饮。 熙宗安抚了宗干,又举杯示意兀术,连唤了两声,他才回过头来,熙宗不由笑起来:“四王叔莫不是喝这小白酒也醉了。” 兀术假笑:“微臣是听这琴声,美人如花,酒不醉人人自醉。” 裴满后插嘴:“四王叔见过的美人可是如过江之鲫,岂会为这等庸脂俗粉而醉,臣妾到觉得这琴声甚是美妙,也不知道宣徽院今年在哪里费了大力气寻来的。” 她这样一说,颇有些无礼,好在琴声正到高昂之处,众人皆去细听那琴声。 古有神农氏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因此琴音别有一番古老清灵的韵味。此时虽是盛宴,但曲调却不是一般的雍容华贵,而是一曲《高山流水》。 兀术默不作声的又斟满一杯。 曲调方歇,诸国使者已经尽站起身,齐齐上敬皇帝和皇后。 简薇眼见宴会已经进行了将近一半,完颜雍并没有出现,心里不由生了惶恐,他作为宗室子弟,而且是金兀术的心腹,哪有盛宴不参会的道理。难道他的母亲有了变故?可是之前一切都是安好。 心情烦乱,坐立不安之下难免出错,蒲察宝林同诸妃敬酒时,她竟生硬的站在后面,没有后立数步。远眉慌忙提醒,已经来不及。 皇后的眼睛扫过来,像是锋利的刀子。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皆回头看去,趁着这空隙,远眉拖了简薇后退下去。 皇帝愣了一下,立刻听出在殿外催促通传的声音的主人,便含笑立住。 大兴国凑到旁边一个内侍耳边说了几句,他快速敏捷的跑了出去。片刻,就看到完颜亮一身白袍气宇轩昂的跨进殿里来,他的身旁 还站了一男一女。 那个女子年约二八,穿了一袭火狐斗篷,厚实的羊羔短皮靴,隔了太远,看不清容颜,只感觉周身散发着惹人遐想的美丽和不容侵犯的高贵。 完颜亮完全不同于平日冷冷淡淡的样子,他脸上都是快活的表情,冲皇兄半正式的打了招呼,说:“可真巧,臣弟去办件差事,回来竟遇见了熟人,就一并给皇兄拉过来了。” 皇帝似乎对他的散漫习以为常,笑着对站在完颜亮旁边的两人点点头,先问他:“可是什么差事,竟连这除夕团圆也顾不得了。” 完颜亮虽然极力做着平淡的样子,但是拔高的嗓子还是透露了他内心的激动:“臣弟终于在辽阳东处发现了上好的铁矿。” 话音刚落,连兀术都回了神,他猛然站起,问道:“你说什么?” 完颜亮又重复了一次,殿上之人无比变色,只是金国诸臣是喜形于色,各国使者神色各异,南宋使者脸色惊惧,酒撒衣襟。 所有人的面前,仿佛都出现了铁浮屠的浩荡身影,重骑兵冲击力恐怖,有了足够的铁器,铠甲和刀剑都会源源不断的打造出来,那金兀术的铁浮屠和拐子马将有足够的本钱驰骋在任何一个战场上。 当年到现在,北宋的重步兵在这些铁浮屠面前就像是立好的靶子,他们早已领教过,臣服过,可是,现在这个噩梦似乎又开始酝酿了。 简薇站在蒲察宝林身后,所有的话都没有听进去,她手脚冰凉,透过那些神色各异的人群,她静静看向完颜亮身边的那个人。 这个等了足足四个月,等到半季寒暑已过的人。 原来你在这里,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请你告诉我,完颜雍,如果我给你机会,请你告诉我,她是谁? 第五十一章 这样的你,有点陌生 假装不知的微笑着不发一言蒙骗了谁的心,这样的你,对我而言,有点陌生 ============================ 简薇定定的看着完颜雍和那个女子,远眉不动声色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她愣愣的回过头来。 看到远眉的示意,简薇顺从了又退了一步,眼睛里面已经掩去了惊疑和怒意。 众人的低声议论中,完颜雍带着那个女子上前拜见熙宗。 熙宗示意平身,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子,道:“想不到乌林家的女儿竟然出落的这样标致。小时候见过几面,现在还真是认不出来了。” 乌林答娜低身回礼:“郎主过誉。” 熙宗又问:“通慧大师身体可还好?” 完颜雍一一作答。 几句话客套后,三人落座,熙宗停杯又举,敬了在座诸臣,因着刚刚完颜亮的好消息,心情甚好,满上一杯后,大叹道:“天佑大金,得此铁矿,铁浮屠如虎添翼,战场之上,必当势如破竹百战不殆。” 简薇听了这话,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众人附和声中,忽然听到一声喝问:“你笑什么?” 她正半低着头,忽然觉的所有人目光都指向自己的方向,忙抬了头顺着他们的目光转头看去。可是后面空无一人。 裴满后声音没有波澜,定定朝向她:“说的就是你。” 她转过头去,对上裴满后探寻的目光。 简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如此细小的举动竟然引起了皇后的注意。 她愣愣的看着皇后,皇后旁边的熙宗也好奇的看着这个胆大的宫女。 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认认真真看清楚熙宗和裴满后,一个端的是温文尔雅和善之貌,另一个却是典型的王熙凤的气势。 牝鸡司晨,她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个词。 下意识的,她扫向对面的完颜雍,他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面带忧色,而他旁边的完颜亮则是惊怒毕现。 好吧,重逢了,开心了吧,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和时间上。 裴满见她毫无礼数,声音已经有了不耐和怒意:“圣上讲话,你却面带嘲弄,如此不敬,该当何罪。”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不是你眼尖加牙尖,我需要当什么罪,他讲的本来就是夜郎自大,我不过是实话实讲的表情罢了。 蒲察宝林起身离座,跪在殿前:“臣妾教导下人不力,请郎主责罚,只是这奴婢虽然蠢钝,却是绝没有半分对郎主不敬之心。” 远眉慌忙拉了她一同出列跪下。 完颜兀术皱了皱眉头,此时正是国宴加家宴,皇后未必太过恃强逞能,此等小事事后处理即可,如此小肚鸡肠岂不是落得贻笑大方,真真是叫人笑话。 他本想直说拖出去杖毙即可,但是看熙宗倒是好整以暇的模样,不由住了嘴。 熙宗虽然和蒲察宝林并不亲厚,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妃子,当着外国使者的面,也存着几分怜意,加上皇后向来咄咄逼人的性格,他更是偏了心:“起来吧。朕倒没有看到什么不敬,瞧这模样,倒是机灵的很,哪里会蠢钝的嘲笑上主呢。” 他这话,前一句是对蒲察宝林说的,后面的是对皇后和当事人说的。 蒲察宝林谢恩起身,简薇跟着站起来,看到远眉依旧跪在那里,方觉自己听错了话,连忙再次跪下。 裴满后皱了皱眉头,道:“好大的胆子。” 简薇心里有些恼怒,怎么就和自己对上了呢。 她心知这个皇后的结局和日后的跋扈张狂,心里更对她有了厌烦,热血一涌,抬头回道:“回皇后,奴婢胆子不大。”这话回的真是胆大至极。 话音刚落,殿中众人无不侧目而看,远眉额角涌出汗来,背上已经湿透了衣衫。 “哦?”熙宗倒是有了兴趣,“皇后说你方才嘲笑于朕,朕本来有些不信,现在倒还有些怀疑了。” “皇上,”完颜亮猛的站起,“一个小宫女,值得费这些功夫,拖下去发配暴室也就罢了。”他极力想要迅速了解这件事,暴室虽然可怕,却远比被当庭格杀来的好。 “她本来就是暴室之人。”下侧的赵玉盘起身回话,“却不知道怎么会随了蒲察宝林来这殿上。” 裴满后满意的看了这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助手一眼。 其余人等皆惊奇的看向简薇和蒲察宝林,连皇帝也糊涂起来。 简薇无力的翻个白眼,自己是踩了谁的尾巴吗? 赵玉盘看众人解惑,接着解释说:“这宫女本来是在张昭媛身旁伺候,听说是通慧大师母家的孩子,却没有半分通达智慧。当日德妃势盛时她依附德妃,后来张昭媛被打入冷宫,德妃被诛,她也被发配暴室。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却在这里出现。” 好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推干净了所有的事,却引起了所有人的遐想连篇。 简薇脑子转的极快,从听到张昭媛和通慧大师这两个人名开始,知道这件事已经开始牵连到完颜雍身上,而完颜雍素来又是在金兀术手下办事。 如此顺藤摸瓜,真的值得好好大做文章。一念至此,她当真有些佩服裴满后,难得她愿意搭上些贤良的名声来指责自己。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想要看向完颜雍,但是理智让她生生止住了这个动作。 “郎主,”她索性不管所有的指控,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奴婢本是小小女子,听到大金新得铁矿,如虎添翼,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只想着铁浮屠装备完毕,如同移动的战神,一定所向披靡。这才笑出来,却不知道皇后娘娘怎么会认为奴婢是在嘲笑郎主。” 熙宗点点头:“这倒是真的。” 皇后立刻说:“你一个小小的女子,如何知道铁浮屠的威力。” “皇后娘娘一国之母,奴婢虽然此前从未见过,倒是也知道皇后娘娘是不容侵犯的。” 她这话一说完,连蒲察宝林脸上也有了笑意。 兀术听了这么些话,放下了酒壶,这才认真的看她,渐渐的,和记忆中那个数月前绝迹的女子重叠。是她。也只有她。 完颜雍目光深沉的看着简薇,正襟危坐也掩不住紧张的情绪,乌林答娜连唤了两声都没有回过神来。 任凭皇后平日如何厉害,此刻竟也挑不出这句话的错处来。 熙宗脸上笑意更浓,玩味的说道:“那我倒真想听听,你对铁浮屠了解多少?” 第五十二章 但求一死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 简薇转向南宋使者:“这个应该问使臣大人吧。” 使臣面有惶色,慌忙道:“陛下圣鉴,铁浮屠威力巨大,向来无敌。” 简薇见不得他那畏缩的样子,毫无一国使者风范,正不满其软弱之态,眼角又瞟到完颜雍和乌林答娜相携而坐,心里一酸,喉咙发紧,不由起身逼问道:“若是无敌,为何无法灭宋。” 这句话一出,当真是众人皆惊,只完颜兀术和熙宗面色无虞。完颜雍几乎忍不住站起来,被乌林答娜生生拽住了袖襟;完颜亮不安的看向父亲;赵玉盘安坐位置,双眼紧紧盯着宋使;西夏使者蹙眉沉吟,不时瞟向简薇;而皇后眼中则闪过一丝疑惑。 “大金和宋国乃是兄弟友邦,何来灭亡一说?”使臣厚颜说道。 简薇瞬间无语,反问道:“兄弟之邦需要称臣进贡?和善友邦会抢掠友**女为奴?朋友妻不可欺,还是朋友妻不客气。” 赵玉盘慢慢抓紧了衣袖,眼睛里波光潋滟。 使臣词穷,求助似的看向金熙宗,熙宗正用探究的目光研究他,他脸涨的通红,半晌强词道:“此一时彼一时,这位姑娘说话当真好生无理,国家大事岂是你一介妇孺可以置喙的!” 简薇冷笑:“昔日北宋亡国,大人不就是躲在女人的裙下吗?现在倒说起我们女人的不是来了。” 使臣面色发赤,恼羞成怒,用手指着简薇:“你!你!……”半天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简薇看他那模样,忽然仿佛觉得换了一个场景,自己完全是以一个超脱的视觉来看待在座诸人,宋使的荒唐可笑,皇后的心机深重,妃嫔的美丽卑微,各国的明争暗斗,还有,最刺目的,完颜雍的亲密佳人。 其实,早就知道不是吗,他会有一个多么可爱的妻子,一个名垂千古的妻子。而自己,不过是意外到来的一场意外罢了。 她心里涌动着恸意和自怜,那些昔日熟悉的灰暗和绝望情绪涌上来,填满了她的整个头脑,罢了,罢了,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吧,就像南柯一梦,幸运的是,这个梦做得还很短,还来得及醒来。 她一念至此,便当真毫无顾忌,大声道:“先生作为一个使者,当真是可悲可叹!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倒值得你怕成这样!” 完颜兀术起身离座,慢步踱到简薇身前,居高临下的问道:“依你之言,铁浮屠真是不堪一击?” 铁浮屠是完颜兀术最心爱和引以为傲的亲卫部队,在他心里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岂容别人随意诬蔑小看。 简薇转向他,对这个一呼百应的元帅面无惧色,侃侃而谈:“铁浮屠重型装甲,虽然冲击力恐怖,但是它也有致命弱点。” “哦?” “铁浮屠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太差。跑不远,也跑不快。稍宽的沟壑和障碍都无法逾越。而南宋和金不同,以城为据点,广积粮高筑墙。而且淮河以南,河曲遍布,铁浮屠毫无用武之地。所以,大金永远无法灭宋。”简薇神色自若的说完这些话,她没说的是,即使蒙古人灭了金国,南宋依然屹立不倒。 完颜兀术和一众武将面色微变,深知简薇说的都是实话,但是武人天生的骄傲不允许他们承认这一点。 完颜兀术眼里透出了杀气:“一派胡言。” 简薇毫不畏惧,转头看向那个懦弱的南宋使臣:“现在你知道了吧,这些本来应该由你来回答的问题。弱国无外交,可是既然是一国使者,就该拿出自己的气概来。大大方方告诉女真人,你们的深沟高壑、鹿角栅栏、陷马坑、绊马索、荆棘刺、重型弩车和抛石机是怎么把他们当成靶子的!!” 完颜兀术仿佛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面色难堪,怒气难抑。 简薇进一步挑衅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只有无知的蛮夫才一味使用蛮力,您说我说的对不对,兀术元帅。” 完颜兀术额上的青筋也爆了两根出来,他自行伍升起,一路直到元帅这个位置,筹谋气量自然不同于一般人,但是在各国使者面前被如此下脸子,简直不亚于当众一个耳光,女真人天生的血性被激发出来,他不顾皇后和熙宗在座,回身抽出了殿前侍卫的长刀,挥刀就要砍向简薇。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了,简薇闭上了眼睛,嘴角噙起一抹解脱的笑意。从穿越到心动,从挣扎到放弃,是天生的悲观吗,还是找不到值得努力的方向和人,所以,总是在最后轻易的放弃。 落在皇后手里,那是缓慢的折磨;落在其他人手里,或许又是无边的屈辱,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在这大殿上。 完颜亮不顾父亲的眼色,立身扑了过来,以手肘撞开了完颜兀术的刀,他力道极大,兀术完全没有防备,被撞个趔趄,长刀飞出,铛的一声插在了赵玉盘的桌上,明晃晃的刀身刺眼夺目,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而几乎与此同时,完颜雍也站了起来,可是他没有完颜亮的动作快。 完颜亮直到做完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也没想到完颜兀术如此轻易松开了刀锋。 三人一时都立在殿中。 简薇等了一会,只听到长刀入木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诡异的画面。 熙宗愣了几秒,有点天然呆的开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倒是有些糊涂了,她询问的看着完颜亮,渐渐的,好像想明白什么,眼底开始有杀机闪现。 宗干避嫌不好开口,皇后沉吟,完颜兀术本来就理亏,完颜亮和完颜雍都有些尴尬,宋使羞怒未退,蒲察宝林一直侧立殿前,其他人则同样是一片茫然。 这样的结果便是,居然没有人回答皇帝的问话。 熙宗不甘心的又问了一次,他没有裴满后那样丰富的联想力,这样突然诡异的情景,只让他有点云里雾里。 西夏使者终于松开了他一直紧蹙的眉头,起身回答:“陛下,看来是有点误会。” 第五十三章 赞美诗 就像一蕊无言花,惦惦来开,惦惦醉 ============================ “什么误会?”熙宗看着西夏使者。 “陛下可还记得今年夏天,本国使臣史克曾向陛下面呈了一封吾皇亲笔书信。”使臣循循善诱。 熙宗点点头,倒是真有这么回事。 “当时吾皇恳请陛下相助,在金国找一个女子,陛下将此任务交给了完颜亮将军。”使者自袖中小心掏出一幅绢画。 “是有这么件事。”熙宗有点恍然,“是她?” 使者献上绢画,大兴国忙接了过去递给熙宗。 这幅画的主人画的很用心,虽然装饰略有不同,但是笔画纤细,纤毫毕现,更难得的是,那眼角眉梢的气质跃然纸上,倒真同殿下的女子有几分相似。 “所以,”熙宗按着自己的理解问完颜亮,“你方才认出了她是朕命你寻找的人,这才冲撞了元帅?” 形式如此急转直下,简薇愣住了,一来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鬼马的一处转折,二来没有料到不过同李仁孝淡淡几日相处,他竟然如此费尽心思来寻找自己。 熙宗不等完颜亮回答,又问完颜雍:“那你这是,是见到迪古乃要扑向元帅,才起身想阻?” 这样一个完美的台阶搭好了。 熙宗想了想,他并不是笨蛋,心里有个小小的细节盘旋着,但是没有问出口,为什么你们方才是同时扑出去的啊。 新的疑问覆盖了旧的疑问,他直接问简薇:“如果你真是西夏皇帝要找的人,那么依他信中所言,你是个汉女。你,到底是谁?” 熙宗看向殿下的女子,年纪不大,但是一派淡定沉稳,容颜似雪,的确是个上好佳人。 所有的真相仿佛要揭竿而起,简薇犹豫了。方才完颜雍那奋不顾身的一站,又给了她力气和暗示,或许事情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 她看看完颜兀术,看完颜亮,又看着完颜雍,仔细斟酌自己回答的分量。 “不敢欺瞒陛下,小女子的确是宋氏女子。”她自知这个无法欺瞒,索性一并承认。熙宗看她年纪不大,便以为是当年儿时被俘虏北上,在金国长大的北宋旧人。 跪在蒲察宝林一侧的远眉听了这个回答,忽然全身一抖。 蒲察宝林奇怪的看了远眉一眼,方才虽有皇帝的旨意,但是她只是起身未曾回座。 远眉忽然匍匐上前两步,磕头回话:“奴婢请皇上恕罪。” 皇帝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认罪的宫娥,奇道:“你有何罪?” 远眉连磕三头,方抬起头来,额上已是青红一片:“回皇上,她是奴婢的妹妹。”她看着简薇:“妹妹自小同奴婢分开,北上后偶然得知奴婢在深宫,这才借着张昭媛,百般相托由完颜将军送进宫来。” 简薇诧异的看着远眉,为何她要忽然帮自己,而撒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但是也正是她,这样完全同完颜雍撇清了关系。 虽然不知道是友是敌,但是冲着这个结果,她马上动情的作势要垂泪。 完颜亮悄悄松了口气,完颜雍紧握的手指也松开来,完颜兀术紧紧盯着简薇,似乎想要从她的神色中分辨出那个宫娥讲的是真是假。 而在皇帝听来,所有的逻辑已经连起来,这个时候的他,脾气还很好,也没有任何恶习。所以,他本着宴会继续完美进行下去的原则,接受了这个解释。 皇帝沉吟一下,倒是爽快:“既然是这样,又是西夏皇帝要的人,那就由使者带回去吧。” “陛下,”简薇盈盈行礼,“小女子虽然是宋氏女子,但是,却从来不认识那位西夏皇帝,怎么谈得上是他要的人呢。” 古代交通不发达,辨认技术艰难,虽然有个绢画,但是到底是水墨,比不得照片和素描,相似之人何其多,只要自己抵死不认,难不成这个熙宗真能随便糊弄的把自己交给李仁孝,况且,李仁孝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远上金国前来辨认。简薇的如意算盘打的噼啪响。 西夏使者仍然不死心:“但是,姑娘的确很像啊。” “很像不代表就是,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使臣可能不知道,小女子自记事起就在五国城长大,如何能够结识西夏皇帝。” 一旁的大兴国不失时机的上前行礼,道:“这个卑职倒可以作证,昔日还曾在素阁为简薇姑娘亲自击鼓伴奏呢。” 硕大的夜明珠悬挂柱间,蒙了绢纱的灯火柔和朦胧。殿外是零下数十度的寒冬,虽然不能阻挡冬天的到来,但是高贵的天子自然有足够的财富将冬天拒之门外。而殿下的女子,可不正是如春花一般娇艳。 熙宗挑挑眉,这下来了兴趣:“原来倒是个多才多艺的,方才瞧这样子横眉冷目,气势夺人,却不知道另一番是什么模样。” 他侧头对西夏使者低声道:“这件事眼下断不出一二来,宴后再议。” 使者张张嘴,还想说什么。 但是熙宗兴致很高,扬手制止了他,笑吟吟的对简薇说:“今日因你宴会迁延了许久,现在,就将功折罪为诸位助兴一曲罢。大兴国,”他吩咐,“还是由你来击鼓伴奏。传舞姬入场。” 丝竹声起,舞姬们像一尾尾柔软的游鱼款款而入,盛宴重开,自有伶俐婀娜的宫女为看客斟满了烈酒琼浆。笑声再起,满室生春。 简薇换了一袭纱衣,长发尽数挽起,鬓发柔软,素着一张绝美容颜,洗净铅华,在诸多浓妆艳抹的舞姬之间,如同出尘仙子。 歌声缓慢起音,清脆空灵,从来没有这样的曲调,竟然皇帝也失了神,乐师们停弦凝神,无法呼应,舞女们婀娜,动作欲缓欲缓。 奇异的语言,奇异的曲调,却开出婀娜迷人的花来。 圣洁,悠远,辽阔。 那些妖艳迷人的舞姬似乎也变得不足轻重起来。每个人都静静的看着简薇。有着这样奇异歌喉的女子。像是在看一朵不重开的花。 简薇唱完了最后一个音调。 熙宗回过神来,呐呐的问道:“这是什么?” 简薇微微低首,环佩清脆作响,她不卑不亢的回答:“赞美诗,遥远国度的民谣。” 第五十四章 囚徒的命运(一) 你可听见漫天雪落,像落土一样的声音,埋了整个春天的寒冷 ============================ 这一场夜宴一直到接近丑时方才作罢。宾主尽欢。熙宗大醉,喝的茫茫然,大醉着冲简薇咧嘴笑,皇后皱着眉头吩咐大兴国着人将皇帝送回寝殿。 众臣陆续随着侍卫离场。 简薇侍立一侧和完颜雍遥遥相对,完颜亮还坐在原位没有动。 宣徽院的中常侍刺虎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侍奉在皇后身边。皇后将将行了两步,突然止了步,指着简薇道:“她既然非宫中之人,就暂且送去浣衣院住着吧。” 方才之事,刺虎一直看在眼里,不由有些为难。那样的地方,现在她虽然身份不明,但是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女子啊。且不说熙宗酒醒后会不会龙颜大怒,但是那位小祖宗他就惹不起啊。 想到这里,他畏惧的看了完颜亮一眼。 裴满后这一晚本就隐忍,因着大臣们还没有尽数退出,她压着怒气低声训斥:“糊涂,你可不会单独找个房间安置了她。皇帝那里,自然有我。再说了,她就是真怎么了,谁还能说什么。这样的女子。”她鄙薄的看了简薇一眼,“你还指望她三贞九烈吗?” 刺虎原是中常副侍,自德妃死后皇后清理后宫,看他一味的老实,这才口谕提了起来。他听得皇后这一番话,忙连连应和,一转身,吩咐边上的内侍:“送她去浣衣院,单独置在前庭罢。”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嘱咐那些侍卫规矩些。” 完颜亮虽然离得有些距离,但是他自幼习武,自然听觉灵敏,听到裴满后的话,便皱起了眉头,突然,又像想起什么,眉心舒展开来。 简薇站在那里,任由他们安排着。 她隔着醉醺醺的人群去看完颜雍,他也正看着她,他听见了吗?知道吗?简薇想着,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乌林答娜站了过来,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她低声说了些什么,完颜雍专注的听着,半晌,便随着她出去了,再也没有看过简薇一眼。 瞬间,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忙低下头,正对上远眉关注的视线,她眼睛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可是她没有心思去研究。 一个侍卫接了刺虎的命令,大刺刺的走下来,冲着简薇就是毫不客气的一推:“还愣着干嘛,走吧。” 简薇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个趔趄,她稳了稳身子,回头道:“我自己会走。” 一直站在旁边的蒲察宝林忽然上前解下了自己的斗篷,递给简薇:“浣衣院地火烧的小,寒夜漫长。你将就用着吧。” 她说罢,回头唤远眉:“走吧。”远眉跪了不少时候,膝盖还是麻木的,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最后看了简薇一眼,随着蒲察宝林而去。 这个眼神简薇明白了:请你小心。 她看着蒲察宝林娇小而淡漠的身影出了殿,心里涌起一丝暖意,她为什么要帮自己。侍卫不耐烦的催促简薇,她裹着斗篷,沉默的向夜色中走去。 从温暖入春的大殿一直走进冰天雪地里。 空旷的天空,萧索的世界,一口浅浅的呼吸,凉气便透进肺里,脸马上麻木起来,她带上帽兜,狂风呼号,灌满衣袖,这样的冬天,漫长的凌冽。 完颜亮看到简薇出了大殿,也准备跟上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裴满后突然唤住了他:“本宫有话和你说。” 完颜亮不情愿的站定:“天色已晚,皇嫂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裴满后坐下,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等着你带走那汉女,闹得满城风雨再说吗?” 他抬眼看裴满后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情绪:“皇嫂既然知道,何必多问。” “这样的女子,天下何其多。如果当日你可以为了大局舍掉她,为什么今天还要去做这糊涂事呢。虽然她不承认,但是西夏使者却绝不会贸贸然开口的。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汉女,费尽心机混进宫中,你可想过原因么。” “亮就是想不明白,所以才要去问问。” “是吗?所以你才会公然忤逆了元帅,就是想留着她的性命拷问她?”裴满后有点痛心疾首,“迪古乃你怎么如此糊涂。如果今日不是你,完颜兀术尽可以尽情的杀了她。那么,她的忤逆,她的进宫,她和完颜雍的关系,她的身世都可以是最尖利的刀尖,见血封侯。” “皇嫂,”完颜亮强自说掉,忽略心中一丝异样的情绪,“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仅凭着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您以为就可以动元帅丝毫?皇兄向来一副仁慈心怀,他对族人的感情您难道不清楚。我只是不想,不想这样打草惊蛇罢了。” 裴满后听了他这一番话,反而笑起来,半晌道:“罢了。” 她侧头唤了贴身宫女上来,低声吩咐几句,那宫女自去了。 “今日的事本宫可以翻页,但是,有件事,本宫也要你应诺。”她目光炯炯的看着完颜亮,眼底是看不清情绪的深邃,“下月二十八是你皇兄的生辰,你亲手抄一卷诗送他吧。” 话毕,内侍和宫娥抬着木几和文房四宝进了殿。 完颜亮道:“皇嫂,亮饮了酒,头昏手软,恐今日难以胜任。不如……” “不如抄到不手软为止。”裴满后打断他,“刺虎,你在这里侍候着小王爷,等抄完再亲自送小王爷回府。本宫乏了,先回去了。” 她雍容的起身,长裙掠过厚厚的毡毯,眼看就要离开,完颜亮心里着急,这样后一卷,怕是不到天明都抄不完了,他忍不住唤道:“皇嫂!” 裴满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了警告的神色。 完颜亮虽然向来骄横自矜,连父亲也不甚畏惧,但是这位皇嫂发脾气时他却莫名的心惊。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慢走。” 裴满极少看到完颜亮居然会有这样神情,心口一软,不由一笑,转身离开。 简薇不知道随那个侍卫走了多久,脚渐渐已经僵硬,麻木而机械的挪动着,现在有零下三十度吧,她善于开小差的脑袋想起了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在文明世界里,寒冷也可以是那样的风情万种。 无数的风雪打着卷儿,像是无形的枷锁,牢牢缚在她身上。 近了,近了,那曾经擦肩而过的浣衣院。 她想起那些诡异和憔悴的女子,那沉闷的舂米声,那面土墙,那是另一个世界。 可是她根本没有准备好。 夜色迫人,她裹紧了披风,恐惧和绝望缓缓浮上身体。 第五十五章 囚徒的命运(二)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 简薇到了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步跨了进去,押送的侍卫紧随其后,有板有眼的吩咐着那些看守侍卫什么。 她统统没有听进去。 眼前是一片彩灯,那些白昼的荒凉到了夜间变成奇异的热闹。淡黄晕红的灯笼在夜风中嘶嘶作响,像是不知名的毒蛇晃动着蛇信。夜色已深,但是偶尔还听得到嬉闹声或者其他诡异的声音。 她又走了一步,白雪积地,凉意四起,便断断不肯再进一步。侍卫交代完过来看她还在发愣,又是不客气的一掌推过去。 这一闪神间,她重重跌在雪地上。 侍卫没想到自己出手这么重,一时有些讪讪的,但声音还是硬邦邦的:“赶紧起来,老子还要赶着回去交差。” 简薇撑着起了身:“有劳带路。” 那侍卫径直走在前面,脚步却不自觉的慢了些:“大晚上的,没完没了。” 简薇随着他到了左边庭院的一排木房,这里像是有些年代了,侍卫吹起火折子,点起门口例放的不知搁了多久的油灯。 昏暗的火光一闪一闪,简薇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囚房式的木屋,里面只一榻一桌一柜而已。北地气候一向干燥,但是这屋里却有股说不出的霉湿味道。 侍卫看她皱着鼻子,不由坏坏一笑:“你可要小心哦。这里面……” 他说了一半的话,偏偏住了口,转身要出去,手扶上了门,又回头加了一句:“嘿嘿,晚上可千万不要随便开门哦,不要说我没提醒你。” 神经病。简薇暗骂,心却不由自主的提了起来。 侍卫带上了门,随门刮起一阵冷风,她不由打个冷噤,蒲察宝林的斗篷温暖厚实,她紧了紧带子,想起侍卫的话,便将木桌拖过来,抵在门上,想想不放心,又卖力的拖了柜子过来。 这柜子放了不知道多少年头,她使足了劲也没有拖动分毫,歇了歇气,简薇换个相反的方向开始去推。 这下倒轻巧,“咯”的一声,柜子木脚竟断了一只,柜子顺势往前一倾,露出下面一大片深色的污迹来,浓浓的挥之不散的腥味。 她心里隐隐意识到这是什么,不敢去确认自己的想法,也不敢再动那柜子,下意识的往门边退了退,正好一脚踩到那柜子脚上面,一跤摔倒在地。 那柜子脚是齐生生断掉的,简薇看着那截口,并不像是被自己推断的,她心里一动,过去捡起碎木头,木脚果然是齐齐断开,里面的颜色并不比外面新多少,她拿起在地上敲敲,似乎是空的。 一念起,她便取了靴子里的匕首,小心翼翼的顺着木头的纹理切开,在一个小小的木缝里,里面果然有个小小的纸包,用了油纸包。 她疑惑的举起,在烛火中看去,没有什么特别。打开一开,里面又是一个小小的纸卷。 俄罗斯套娃?她准备再动手拆,门口传来了叩门声。 “谁?”简薇瞬间警觉起来,把油纸一卷塞进怀中,一手紧握匕首问道。 “我是来送被褥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回答。 简薇松了口气:“你等等啊。” 她收了匕首,准备去开门。桌子很沉,她奋力拖出一道缝隙,准备打开木栓,脑子里及时想起了那个侍卫怪怪的提醒:晚上可千万不要随便开门哦。 手不由一滞,道:“那你放下吧,我自己来取。” 侍卫没头没脑的冒了一句:“姑娘这斗篷,倒是漂亮,可是蒲察宝林赏赐的?” 简薇揣摩他这句话的深意,他是蒲察宝林的人?是来报恩还是寻仇?她想起蒲察宝林日常的为人,觉得在这深宫应该很难树敌,便借着赌博的心态开了口:“是宝林怜悯奴婢,特意赏赐的。” “哦,”那个侍卫声音听不出波澜,“宝林向来宅心仁厚,卑职虽然卑微,也是感同身受。天寒夜长,特意给姑娘送了一些被褥。” 简薇更加放心,便真的去开了门栓,侍卫一用劲,门边开了,他果真抱着一床被褥。 简薇让开身子,侍卫只轻轻一拨,木桌便像积木一般倒在了一边,他缓缓向床榻走去。 步伐稳健,每一步都是差不多的距离,这是常年练武的人才有的气度。简薇心里好奇,问道:“这里原来住了谁吗?” 侍卫已经走到床边:“不过是些犯妇人罢了。” 她本想问那柜下血迹之事,终究还是忍住,夜色已深,不宜多待:“谢谢你了。” 侍卫把被子放在床榻,低声说:“不用谢,这是你应得的。”他的声音低沉而诡异,简薇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抖开被子抽出了一把长刀。 她瞬间大骇:“你要干什么!!” “送你上路。”他说完这句话,缓缓转过身,脸上一片肃杀之气。 简薇回身就往外跑,侍卫冷笑一声,一刀直接劈崭过来。她侧身一闪,木门已经被劲风带上。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她躲在那已经倒下的桌子后,颤声问道。 幽暗的烛火被劲风一带,几乎熄灭,这个时候又悠悠醒转似的重新燃了起来,她脸色苍白,看着眼前这个莫名的杀手,脑子半是空白半是绝望,依然本能的挣扎着。 侍卫步步紧逼,道:“下去问阎王吧。” 一刀落下,木桌应声断成两半,木屑四溅,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全身僵硬,手里紧紧握着匕首,像是陷入困境的小兽,带着最后的希望说道:“我和你无冤无仇……” “你知道的太多了。”他说完这句话,缓缓举起了长刀。 简薇终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侍卫脸上浮起残酷的杀意,他最后看了猎物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响箭破窗而入,径直射向侍卫的后颈,他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的回刀一护,箭应声断成两截。 几乎与此同时,门被一脚踹开,完颜雍像一个英勇的骑士那样挽弓踏入,温润的男子全身是蓬勃的怒意,白衣胜雪,脸上生寒。 第五十六章 浣衣院的秘密(一)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 侍卫一惊,但是转瞬就镇定下来,扔掉了手上的刀,自腰间拔出一把软剑,仗剑而立。 完颜雍冷声道:“如果不想死,现在还来得及。”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完颜雍见那侍卫的软剑只环了半个腰身,剑锋抖的笔直,心知对手绝非泛泛之辈,便打了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简薇已经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顺着墙边往外摸索。 侍卫轻轻挥剑:“如果你不想现在死,最好老实点。” 话音未落,完颜雍抓住他说话的瞬间,已经飞身上前,侍卫利落抬剑,湛湛挡住这一弓,他顺势向前,弓弦绞住软剑,侍卫冷笑一声,带剑向后急退。 但是任凭他如何用力,弓弦丝毫无损。他咦了一声,马上恍然道:“鲛筋?” “聪明。”完颜雍说着,腕上用力往下一压,同时屈膝撞向他。侍卫就势踏上完颜雍膝盖,往前一扑,软剑劲力全收,已经稳站在完颜雍身后。 完颜雍顾不得侍卫,忙上前将简薇挡在身后,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想起他在前面,并不能看到,又说了一句:“我没事,你怎么样?” 完颜雍下意识的收了收手,笑道:“没事。” 那侍卫冷笑一声:“是吗?” 完颜雍长箭搭弓,寒光闪动:“你说呢。” 他自幼苦练,骑射是为一绝,誉满金国,射柳出猎,国人称为第一。侍卫似乎深谙这一点,神色之间颇有顾忌,不住变换位置。 完颜雍略一侧头,简薇已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我知道。” 她紧跟着完颜雍,一边紧紧盯着那侍卫。 完颜雍再次取箭,三箭上弦,那侍卫面色微变,横剑于胸,冷声道:“你中了我的毒,一旦用强只会加速毒发。” 完颜雍不为所动:“我杀了你,自然可以从你身上找到解药。” 话音刚落,三箭已出,破声中,烛火瞬间熄灭,完颜雍乘机一把抓住她,破门而出。两人奔出不到十米,侍卫已经追了出来。 寒风刺骨,完颜雍带着她闪身进了一条回廊,那侍卫紧追舍。即使是这样的境况,但是只要牵着他的手,似乎就有无穷的安全感涌过来。她跟在他身边,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心里却是安定的。 又转过一个岔道,眼前出现一面土墙,完颜雍愣了一下,又回头看了那个侍卫一眼,果断的拥住简薇跃了进去。 那个侍卫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消失在眼前,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旁边的一个木牌,黑夜中一个小小的红灯笼照在上面,一个大大女真字映入眼帘。 禁。 完颜雍放开简薇,低声缓口气:“他不会进来的。” 简薇四下张望了一番,四周是无尽的黑暗,这里是这么安静,安静到死寂。 她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完颜雍没有回答,身体渐渐软下去,她慌忙扶住他,触手之处是一片冰凉的液体。她想起刚刚那侍卫说的话,心里一惊,忙扶住了完颜雍往那处点着灯的屋子走去,雪地难行,完颜雍毕竟是个男子,她如何使得上力,方走了两步就跌倒在地。 她又试了几次,根本无法背起完颜雍,反而累出一身汗。 关心则乱,她几乎快急出眼泪来。就在简薇无计可施的时候摸到了身上的斗篷,她灵机一动,将斗篷解下,铺在地上,再将完颜雍挪上去,这下好歹终于将完颜雍拖到了屋檐下。 完颜雍一直低声呢喃着什么。 直到简薇将他挪到了房前,推开了大门,才听到他一直说的是:“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这间大屋并不像典型的北方建筑,外面虽是木板,但是里面全部是石板所砌,四壁都点着巨大的虎头火把。屋内情况一览无遗,里面面积明显小于它应有的规模,这样的布局不是房屋异常厚重,就是有隔间和密室。 简薇看完颜雍面色发白,也顾不得许多,用力将他拖了进去。 借着火光,只见完颜雍的右肩悉数衣物被软剑刺破,斑斑血迹早已渗透衣衫,呈现明显的黑色。 剑,淬过剧毒。 她慌忙将他放好,小心翼翼的解开衣襟,血肉相连,完颜雍轻轻哼了一声。她放缓了动作,片刻终于整理好,只见右肩伤口处已经尽数变黑。 完颜雍脸色惨白,额头渗出滴滴汗珠。 她只犹豫了一下,便俯下身,拿匕首在伤口横切了小口,将伤口的毒血系数吸出,吐在旁边的地砖上。侍卫的软剑极锋利,所以伤口创面不大但是极深。 过了半盏茶时间,鲜血开始变成殷红,她松了口气,最后一次俯身,他的肩膀有些冰凉,温热的唇齿间有种奇异的触觉。 完颜雍缓缓睁开双眼,正对上她来不及收回的怔怔眼神。 好像有说不清的温情在俩人只见蔓延,完颜雍缓缓伸出手去,替她擦净唇边的血渍。她的皮肤光洁细腻,像是最好额白瓷,他抚上她的脸,温柔的说:“谢谢你。” 简薇只觉半边脸都僵硬起来,似乎有热浪冲上双颊,她借势帮他整理衣襟,错开了头去。 一头如丝的秀发缓缓滑过他得掌心,那样的温柔和驯服,让他心底似乎也开始柔软起来。 他缓缓坐起身,简薇撕下一片衣襟为他裹了伤,她双手绕过他的身体缠绕丝带,俩人离得这样近,他似乎可以闻到她发间不知名的香味,她的呼吸像小小的羽毛滑过脖间,痒痒的像是小狗的尾巴挠动胳膊。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她拥入怀中。 简薇啊了一声,不自觉的想退后,手触到完颜雍的肩膀,他闷哼了一声,她只好老实不动。 这样的气氛让她有些口干舌燥,她不解风情的寻了话题来问:“你宴后不是走了吗,怎么来了?”你不是跟着乌林答娜走了吗?语气中有着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酸意。 完颜雍放开她,笑道:“吃醋了?” 她蹙蹙眉头:“我可不爱吃酸的。” 完颜雍又恢复他平日温文尔雅的笑脸模样,声音却是带着正经的:“阿娜说宴会上已经引起了皇后的注意,只有不动声色的离开,才可以不动声色的带走你。” “阿娜?”她心中酸意更甚,“那我出去后一定亲自拜谢她,好生说句谢谢。” 完颜雍叹口气摸摸她得鼻子,道:“竟是个醋坛子。” 她正要反驳,只听他说道:“我对你的心,你应该知道,可是阿娜是我从小定亲的妻子,她是极好的性子。你们以后……”他如何能对她说出当日母亲那番措辞严苛的训斥,他又如何能告诉她其实自己远比她知道的更在意着她。乌林答娜早已坦然的告诉他自己的不介意,他如何能苛求更多。 简薇冷笑一声,原来竟忘了,这古代三妻四妾本来就是稀松平常之事,而自己却在幻想什么呢。以为曾经被辜负的爱情可以在几百年前得到补偿?他当自己是什么。共事一夫,多么荒唐的笑话。 她想到这里,脸色便变得难看起来,只觉嗓子也开始干涩发痒,正要说什么,大殿之门突然无风关闭。 完颜雍脸色一变:“糟糕!” 第五十七章 浣衣院的秘密(二) 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 一个苍老的妇人笑声传来。 “咯咯咯……”像是待宰的鸡雏,四壁的火把忽然半明半灭,飘摇不定,简薇心头发紧,只觉这笑声透进心口,像是无形的针扎着耳膜,她情不自禁的靠近了完颜雍。 完颜雍一整衣衫,朗声道:“在下四太子军前左将军完颜雍,误闯禁地,请嬷嬷赎罪。” 老妇人声音沙哑,像是挤着脖子在说话,听着说不出的难受:“她是谁?” “她,她是在下的内室。” “是吗?”不知道何时,老妇人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她阴翳的眼睛像死鱼一样盯着简薇。 简薇听得声音,本能的回首,正好一张遍布丑陋伤疤的老脸贴近眼前,她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慌忙后退一步。 完颜雍似乎颇为忌惮这个老妇人,他不留痕迹的带过简薇,恭谨的行礼道:“让嬷嬷见笑了,贱内最是不懂规矩,自小娇蛮惯了的。今日宫中饮宴,我本想来这浣衣院逛逛,哪知道她偏偏小心眼的跟了来,这才惊动了侍卫,慌忙间闯了进来。” 老妇人听了他的话,明白他的指向,慢慢点点头:“这里向来禁止女子入内。” 她神色萎顿:“今天是我女儿的忌日,不想见血,你们走吧。” 完颜雍没想到竟然可以这样轻松的脱身,慌忙道谢,拉着简薇两步就要出门。 眼看大门尽在咫尺,身后突然传来了老妇人一句奇怪的嘟哝,她问简薇:“夫人,sinigebuaisembi?” 简薇茫然的看向完颜雍,他心知不好,直接想扑出门去,但是已经来不及,几声咯吱中,那两边的石墙竟然快速移动,原本是门的位置竟然变成了石墙。 简薇才知原来这墙壁根本就是活动的,可以任意变换。她转过头去,老妇人满脸狰狞。她恨恨道:“你是汉人!!”原来方才她那句问话,半汉半满,说的是“夫人,你叫什么名字?”,竟是在试探简薇。 她看了一眼完颜雍:“你一个金国男儿,竟将汉女称为妻子。如此不成气候,留你何用。” 完颜雍将简薇挡在身后。 老妇人见状又咯咯笑起来,怪声道:“既然如此恩爱,就下去做一对亡命鸳鸯吧。” 简薇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恨汉人,但是方才听到她提及自己的女儿也有片刻的温情,便想讲讲道理,道:“嬷嬷,我们和你无冤无仇。更何况,这位公子乃是金国的小王爷,身份尊贵,自然不同一般金国男子。” 那妇人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怪笑:“无怨无仇?切肤之痛、失女之恨还不够吗!” 她缓缓自袖中抖出一条银色长韧,冷哼一声,“金国的小王爷?就是当今的圣上来了,也要规规矩矩的唤我一声苏嬷嬷。这销红窟来的容易,想走?可要凭本事了。” 说完这话,她不再开口,直接挟着劲风扑了过来,完颜雍带着简薇一转,避开了随之而来的长韧。他本来中了剧毒,身体极为虚弱,这一力,几乎用尽了全力。 苏嬷嬷一招扑空,借势直接转了过来,完颜雍推开简薇,自己强力低身以躲避。 简薇被推开后直接撞上了边上的虎头火把,她手正好触到虎爪,心急之下,不自觉的握紧,却没想到那虎爪竟是可以移动的,湛湛一转,地板竟然直接抽空,完颜雍瞬间掉了下去。 她惊呼一声,愣了两秒,也跟着跳了下去。 苏嬷嬷悻悻的收手,看了看那地坑,半晌自语道:“罢了,反正也逃不出去。”便走到墙边将虎爪拨回原处,地板慢慢合上,一切平静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不知道过了多久,简薇悠悠醒转。这是什么地方?她揉着酸痛的肩膀坐起身来,额头辣刺刺的痛,一摸,不由倒吸了口凉气,皮磕破了。 四周是昏暗的绿光,奇异的光源来自远处的石壁。 她的眼睛还不适应这里,只感觉自己似乎正坐在一个人身上。她以为是完颜雍,慌忙挪开去准备唤他,但是旁边也有人,再往旁边,也有人,触手之处是僵硬的冰冷。 在一个黑暗中,坐在一堆尸体上面,触手之间全是冰冷,她瞬间毛骨悚然,尖声叫道:“完颜雍!” 一阵悉索声中,一只胖老鼠被惊动,蹭蹭的跑开了。四周又陷入寂静。 这样的安静,如同是深夜的墓地,足以让人抓狂,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这是一个只有十平米左右的石屋,地上乱七八糟的散落着尸体,看不清完颜雍在哪里。就在简薇要崩溃的时候,她后面响起了微弱的回答:“我在这里。” 这一声,如同天籁。 她转身扑过去,一把拽住了完颜雍,带着哭音道:“吓死我了。” 完颜雍一笑:“傻瓜,我不是在这里吗?” 他缓缓坐了起来,昏暗中,简薇没有发现,温热的液体已经渗透了衣襟。 完颜雍握住她的手,环顾四周。他倒是并不惊讶的样子。 “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老女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她心里有太多疑问。 完颜雍一一回答。 原来这里唤作销红窟。最初的时候,确是叫做红阁的,住在这里的是太宗的宠妃苏里红妆。十多年前,南下攻宋时太宗得了一名汉女。之中发生了什么纠葛不甚明了,后人只知道一夜之间,苏里红妆容颜尽毁,才出生三个月的女儿也一命呜呼。而那名汉女却像一缕幽魂,销声匿迹。 再后来,金国皇宫新建,苏里红妆自请修葺红阁,更名销红窟,并将浣衣院修葺在销红窟周围,由她作为浣衣院的总领,统管这一院之地。 太宗临崩前,命人将销红窟团团围住,设为禁地。如有违令进入,可格杀勿论。 起初,也有人窥探,但是都莫名奇妙的消失,连尸首都不见。 偶尔,苏里红妆也会出门巡视,但是,即使她不在销红窟内,进去的人也统统是有去无回。 渐渐的,开始有人谣传,这里面五行八卦布局,设置了巨大的机关陷阱。再后来,一些犯下重罪而不肯认罪的宫娥也被送来审讯,但是再无下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里也就越发的讳莫如深了。 简薇忍着一身鸡皮疙瘩,四顾这尺寸之地,呆呆道:“那些死去的人,都在这里?” 应该是的。完颜雍缓缓的点头。 第五十八章 密室红颜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 这地下虽然温度不高,却明显是地上暖和,难怪泥鳅到了冬天都会钻进土里。 简薇扶着完颜雍到了一处空白地上坐下,经过方才一番谈话和完颜雍的安慰,她的恐惧感减轻了许多。 两人休息了片刻。 完颜雍道:“现在没有水和食物,恐怕很快会体力不支,还是先寻寻出路才好。”她赞同的点点头。 这间石屋更像是一个小小的洞穴,在左侧有一处矮小的通道,斜着通向上方。两人走近一看,通道积着厚厚的血痂。 而通道下面散落着几具宫人尸身,都似乎受过极刑,残缺不全,这些本来都有着如花容颜,现在却是香消玉殒,难道这就是销红窟的由来。简薇略扫一眼,不敢再细看,转头去看那狭小的通道,只见到一片漆黑,似乎……是通向某个地方。 简薇迟疑道:“这通道……是用来丢弃尸体的?” “看样子,”他皱着眉头,这样的话,这石穴似乎是个死角,并无出路。 简薇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两人一时都沉默。 右侧忽然传来一连串的蠕动声,像是有东西在缓慢的靠近,那里的墙壁上面没有夜光石,一片漆黑,只能凭听觉来判断。 完颜雍一手取出最后一支箭,全身绷紧,瞄准了那未知的怪物。但是怪物并未现身,片刻,只听着一阵拖曳东西的声音又渐渐远去。似乎走了大约十数米,开始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原来这间石屋并不是只有一个通道,还有一处在右侧相对,隐藏在深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而在通向未知的地方,还有专门食用尸体的怪物住在哪里。 难怪这里虽有尸体,看起来都是时间不长的,也没有白骨散落在壁灯下。也难怪,这里会变成专门丢弃尸体的地方。 简薇胃里一阵翻涌,几乎忍不住恶心。她看向完颜雍,他也是同样隐忍的神情。 现在的他们,一个手无寸铁,一个身受重伤,如何才能对付那样的一个怪物。 半晌,咀嚼声音低下去了。 简薇咽了口唾沫,低声问:“你说,那会是什么?” 她脑子里闪过巨蛇,三头猎狗,虎豹等等让人脚软的猛兽。完颜雍把手放在她肩上,像是对她,又像是对自己说:“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让它伤害你。” 话音刚落,又听得一阵哗哗的入水声,好像有无数小东西争先恐后钻进了水里。简薇的脖子上瞬间起了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 两人一时都不再出声,简薇握紧了完颜雍的手。 昏暗的绿光在此刻也显得更加诡异。 完颜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在怀中搜索起来,竟然找个一个火折子。他正要将火折子吹燃,简薇慌忙制止了他。 “现在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如果贸然点火,冷血动物会被吸引过来。”她可不想和一条巨蛇一起烤火。 完颜雍不明白什么是冷血动物,但是也觉得甚有道理,他站了这许久,恢复的一点体力都已耗尽,觉得有些吃力,便靠着墙慢慢的坐下去。 简薇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紧紧的靠着他。俩人都是一夜未睡,又经过一番打斗,早已困乏至极,刚刚坐下片刻,竟然双双在这石穴里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毫不安稳,简薇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梦,一会儿是在侏罗纪公园里面被恐龙追赶,一会又是在封神榜里被妲己扔进了蛇窟。 最后,终于在满脸冷汗中醒过来。 完颜雍的头搁在她的腿上,还在睡着,像是一个安心的孩子。她看着他模糊的睡容,心里一软,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的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触碰之下,才发现他的脸烫的吓人。 她心里一惊,慌忙叫道:“完颜雍!” 他喃喃低语了一声:“水……” 他被侍卫伤的那剑极深,又因中毒被简薇放了那么多血,身体早就极度缺水,加上一番打斗和在这里的温差,又感染了风寒。古代的高烧,是没有特效药的,只能凭借病人自己的抵抗力。 可是这个病人。她拿手去触摸他的额头,温度惊人,触近了看去,嘴唇全部起了灰白的壳。简薇急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完颜雍,完颜雍,你不要吓我呀。” 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唇上,他本能的张了张嘴。可是杯水车薪。 简薇看着他的样子,揪心的抚着他的头,试图用自己冰凉的手给他降温,她的手触到他的衣襟,一个小东西掉了下来,她唬了一跳,细看却不是老鼠,到像是小蜥蜴。 这小蜥蜴在绿光中看起来黄黄的,那么,她确定它原本的颜色是红色的。之前下水的也是这些小家伙吗?蜥蜴一般不是在水中生活的,除了,她想起曾经有广州的同学绘声绘色的描述他们那里的娃娃蛇。就是这样罕见红色。 完颜雍又迷糊的哼了一声,她回过神来。 可是……如果那个怪物真的是个巨蜥……她不自觉的往后面缩了缩。 可是……她又看着完颜雍,他会死的。 她不喜欢做决定,但是由不得她拒绝。也许真正的勇气都是来自内心,她的内心并不强大,虽然有一颗善良正义的心。 那只小蜥蜴受了惊,蹭蹭的爬开了去。 四处又是一片静谧。如山。 简薇看着那个小东西扭着尾巴爬开了,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有了。 她立刻将完颜雍的头小心的放在,取过他手里的箭,又拔出了自己的匕首。 李仁孝的东西确实好用,削铁如泥,又小巧方便,当皇帝的人果然不一样。 她先走到左边的通道下面开始,尽量虚起眼睛不去看她们的样子,嘴里念着有怪莫怪,胆子一麻开始剥衣服。 这事情开始的时候最难做,等她满头冷汗寒毛直立的剥完第一个人,开始顺手多了,熟能生巧,很快第三个,第四个。 转眼间,一大堆衣服被她的匕首割成布条堆了高高一层。 她满意的点点头,不敢靠近没有绿光的黑暗地方。 完颜雍还躺在那里,她走过去,自他衣割了一块上好的丝绸作为装水的袋子,又从怀里扯出那个油纸包,将油纸仔细填在丝绸袋子里。里面的纸是什么,她没有心情细看,胡乱扔在一边。 完颜雍,她最后看了一眼他,如果我失败了,你死后见到我以后,可不要怨我笨。 她想到这里,觉得应该有个浪漫点的告别,便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 第五十九章 孟惠卿的下场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的,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马太福音》 ============================ 完颜雍浑然不知,他陷在缺水的梦魇里不能自拔,奄奄一息。 蜥蜴,脊索动物门,双孔亚纲,冷血爬虫类动物。 在一个寒冷的冬季,在这样阴暗潮湿的底下,还有比火光和温暖更能吸引这些冷血动物的吗。 她将衣物抱到了对面的墙角,心一横,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衣服,慢慢的,火势凶猛起来,她退在完颜雍身侧,全身紧绷,一手紧紧握着匕首,一手执着水袋。细耳聆听黑暗深处的动静。 火慢慢的烧起来,映红了半边石穴,幽暗的火光尽头,一直安静着,她提着一口气,不敢放松丝毫,又过了好一会,就在她快放弃的时候,终于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伴随着这喘气声出现的,先是一条三叉舌头,然后是一个长鼻子,狭长的头颅出现了,粗壮的脖子,圆滚滚的大肚和看不见的利爪。足足有一米半长。 这不是科莫多巨蜥,她脑子里闪过动物世界的画面,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液。 这个,难道就是中国传说中的五爪金龙,圆鼻巨蜥。 这种水巨蜥不是应该在亚热带和热带水域吗。冷静,冷静,她拼命告诫自己,脚还是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它们喜欢的是食用腐肉,可是,她也听说,这些巨蜥能吃下任何它们能吞下的东西。瞬间,她好恨自己不是一个超级胖子。 水巨蜥慢悠悠的走着,悠闲的像是饭后散步。 不能等了,她深吸了口气,看到已经足够的距离,便慢慢的向黑暗中挪过去,她不能点火,只能凭借直觉,心似乎马上就要从胸膛里面跳出来,她不敢起任何逃避的念头,害怕自己随时忍不住就会拔足狂奔。 方踏入黑暗不到两米,就感觉到鞋底已经浸水了,原来,水隔得这样近,她心头一阵狂喜,忙蹲在汲水,水袋很快填满,她刚要起身,突然从黑暗中传来一阵水声。 简薇瞬间石化,怎么没有想到,也许根本就不止一只。 她的手几乎就要嵌入刀柄,慌忙屏住了呼吸,水声翻滚了一下,又陷入了沉寂。她缓缓的往后挪动,终于贴上了墙壁,坚硬的石壁给了她一些安全感,等到回到完颜雍身边,后背全都被冷汗濡湿。 那只水巨蜥在火边上缓慢移动着,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温暖。简薇脚软,但是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她扶起完颜雍,小心的把水喂进他嘴里,干裂的嘴唇被水滋润了,病中的人儿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她又将一块布巾濡湿,轻轻搭在他额头上。 照顾病人并不是她的强项,她疲惫的放下水袋,目光触及之前油纸抱着的东西上,似乎…… 她捡起纸,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副地图,似乎画的是某个大宅,七拐八绕,还有虚线标示的位置,似乎是密室或者地下通道。 她专注的看着,只觉似乎有点眼熟,一时又看不出来是哪里,这样绞尽脑汁的思考。 突然,地图上出现了一道阴暗的投影,她抬头一看,差点没吓晕过去,那只巨蜥正站在她面前,好奇的看着她。 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竟然完全没有察觉,简薇知道蜥蜴有三维视觉,所以虽然它静止不动,但是实际眼睛是在紧张的工作着。 它的舌头本来就是身体的一半长,隔得这样近,相信就是把自己绕两圈也没有问题。 蜥蜴傻站了好一会,简薇一动不动的凝视它的嘴巴,她不敢和它对视,害怕惹怒这个暴躁的家伙,它突然侧了一下头,就在简薇以为它要发飙的时候,这只水巨蜥霸气侧漏,打了一个巨大的饱嗝,那样浓烈的腥味,几乎要把人熏晕。 它似乎也不满意自己的表现,甩甩头,居然就这样走了。 被它这么一吓,触动了脑子里某根神经,她慌忙捡起那张吓掉的地图再次细看。 和记忆中某些地方慢慢重叠,是的,就是这样,地图上描述的,正是金国多年前的皇宫和暗道。 那么这个位置,她急不可耐的寻找起来,如果真的如地图所说的,她侧头看向黑暗中那片水域,水袋中的水缓慢渗出,她提起来,温热的水温正在失去最后的热力。 这一片温泉,也是这些巨蜥能够生存的原因吧。 完颜雍额头上的方巾很快热起来,她把自己冰凉的手放上去。 她低声唤他,快点醒过来,我们找到出路了。 可能又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不停的用冰凉的手和方巾为他散热,不停的呼喊他。不知道是她的耐心,还是温泉水的作用,总之,黑暗中响起了第二次吞噬声的时候,完颜雍竟然睁开了眼睛。 他虽然还是那么虚弱,但是好歹有了意识,简薇早已是饥渴交加,水都给了完颜雍,她一滴未沾。 “完颜雍,”她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醒了。” 她飞快的告诉他自己的发现。完颜雍靠着墙壁坐着,眼睛里面带着感动的温情。 当最后,她告诉他地图的秘密时,他拍拍她的手:“想不到完颜亮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竟然这么轻易被你拿到了。” 她不明白怎么会和完颜亮扯上关系,他淡淡道:“这就是孟惠卿费尽心机要乌将取得的东西。天水郡公也许,就在这处深宫的某个地方。” 如果这就是孟惠卿拼了性命取得的东西,那么她现在……简薇瞬间想捂起耳朵,不去听那诡异恶心的撕扯声。 完颜雍叹了口气,柔声道:“这是她选择的路,为了她的国家和君主,她是无憾的。”他极力想安慰她,但是心底冒出的忧虑却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她已经解脱。可是,我们怕是要困死在这里了。”他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心甘情愿的说,“我不会水。但是,能和你一起,我亦无憾。” 他虽然向来亲和温柔,但是甚少讲这样的话,我们都有一双爱情的耳朵,简薇很快忘记了不快,她笑吟吟的回答:“我会。” 第六十章 温泉水暖洗凝脂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两人在这里待了不知道多久,可能一夜,可能一天一夜,饥饿感开始一波波袭来。 简薇挤挤眼睛,完颜雍知道她的意思,假装皱着眉头:“如果你真要吃它,我去给你捉。虽然……反正,呃,我不会嫌弃你的。” 她假装听得起兴,一本正经的要求:“那我要一个后腿。” 完颜雍叹口气:“好吧,你吃了以后先不要和我说话。我觉得,可能会有点臭。” 简薇轻拍他一下,嗔道:“才说过不嫌弃我。” 完颜雍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精神还是奕奕的,他笑道:“好吧,反正你平日喜欢臭美。左右也香不到哪里去。” 简薇看他满脸温和,心里也是一片快乐,到底是女孩子,她忍不住问道:“如果今天,我们死在这里,你会不会觉得后悔。你的事业,哦,不,是你的丰功伟业都还没有来的及实现,就这样籍籍无名的消失在这里,也许还会被这些水巨蜥吃掉。” 他正色回答:“如果我没有来,才是一辈子的后悔。” 他接着说:“小时候,不明白母亲对父王的执着,每次父亲出征,母亲总是彻夜难眠,日夜抄书。只说恨不能如男儿,一同征伐同生死,那时,我还笑说,母亲要是男儿,便不能嫁给父王了。当时母亲只说,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她的感受。” 这一番话听得简薇耳朵也开始发烫起来,心里好像有不知名的情绪在酝酿鼓动,她猛然涌起豪情和勇气:“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了这话,她问道:“你相信我吗?”他点点头。 “如果这个地图是真的,那么那一片便是温泉,而自水底往外,应该就是通道。现在虽然是数九寒冬,但是温泉并不会被冻结,我们自水里潜出去,应该就可以找到通路。” 完颜雍道:“但是水路并不知道有多狭长,而且水里还有未知的猛兽。这样做,和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等死而已。 她固执的摇摇头:“如果继续留下去,体力再消耗下去,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完颜雍向来周全,他的顾虑很少为感情的影响而变得不妥帖:“阿娜是知道我来这里找你的,此时一定在到处寻找我们。而且,你是皇上打算交给西夏的人,他们一定不会让你无缘无故消失的。苏嬷嬷虽古怪,到底还是皇宫中人,她并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 简薇不自禁的受了“阿娜”两个字的影响,她道:“没有赶尽杀绝,那是她知道我们活不了。之前我已经通报了你的身份,可是她毫不在意,你觉得,她会给我们等待求援的机会吗?” 她转头看向左侧的通道,“自从我们来了以后,这个通道一直没有开通过。我不认为,大金的宫娥一下子都改头换面,变成了圣人,不会有半点害人害己的念头。” 地穴中的尸体越来越少,等到这些都被吃完以后,就是他们沦为这些怪兽的腹中餐了。 完颜雍沉思了片刻,将那地图摊开,借着幽暗的夜光石,仔细的查看起来。 简薇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自去收拾之前没有烧尽的衣衫饰物,一堆堆的累积在角落里。 她像一只勤勤恳恳的小蚂蚁,一会儿就搬了一大堆。 完颜雍叫她:“你过来。” 她忙走过去,他不说话,只把一个位置指给她看,那是水域的上面,是一片阴影,又半引了温泉水的通道一直通向南城一处行宫位置。在地图上长长的黑线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这样长的通道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潜游出去的。 “还有,如果泉水需要引流这么长距离,除了行宫位置,还有可能就是水温极高。” 说话间,又是一阵窸窣声,蜥蜴又开始进食了。 她不自禁的往完颜雍身边凑了凑,他正想说话,只听得她说:“我也饿了。” “……” *********** 南城行宫。 裴满羽懒洋洋的泡在浴池里,从远处温泉引过来的水,温暖熨帖。 她吩咐着侍女:“再扔些桃花瓣进来,总觉得这水有些味道。” 侍女一边张罗着一边讨好的说:“郎主真是疼惜娘娘,这里新建以后,可是连皇后都没有来过呢。” 她拢了拢肩上的秀发:“我倒是听说,郎主也邀了她两次,她只说自己身子不利索,到底是个没福气的。” 侍女连连点头:“听说这个浴池本来是皇后娘娘专门叮嘱刺虎翻新的,用的是上好的白玉铺底,可她自己,嘿嘿,自己却没有享受过一次。” 这一番恭维很是受用,裴满羽娇艳的脸上有了迷人的弧度。 她闭上眼睛,静静享受着安静的时光。 外面一个宫娥碎步进来,立在池边,低声唤道:“娘娘。” 她问:“什么事?” “奴婢打听过了。那个侍女叫简薇,原来是完颜雍郎君送进宫里来的,一直跟在张昭媛身边,后来,昭媛进了冷宫,她又跟了赵氏姐妹,可是没多久,皇后娘娘就以趋附德妃的名义将发发配到了暴室。之后,就突然跟着蒲察宝林出现在了夜宴上。奴婢倒是奇怪,这个女子真的不简单。” “哦?” “张昭媛和德妃向来不和,德妃和皇后一向明争暗斗,赵氏姐妹算作是皇后的心腹,可是蒲察宝林一向是明哲保身的。她怎么能如此轻易的周旋在这些女人身边呢?” “如何周旋不重要。我只想知道,盛宴上为何完颜亮会如此维护她?” “这个,奴婢没有查到。不过,奴婢倒是听说,她自浣衣院消失了。” “消失了?” 宫娥肯定的点头:“郎主派了很多侍卫,可以一无所获,只在囚室发现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郎主派人寻找?那皇后呢?” “皇后命刺虎排查六宫。” 她冷笑出声,既然在浣衣院都找不到,还需要排查六宫,这戏,唱的越来越肤浅了。 浴池陷入了安静。 半晌,她柔声吩咐:“去看看郎主来了没有?” 第六十一章 把她留下 如果能够重回到我们相逢的陌生时光 ============================ 仿佛又过了一天,简薇故技重施又取了一袋水,虽然她很渴,但是这水…… 完颜雍把那地图叠起来交给她:“给你罢,再放我身边真怕把它撕了吃了。” 趁他说话,她猛然把水灌到他嘴里,他呛了一口,无奈的看着她奸计得逞的偷笑样子。 “你喝点水吧。”他劝道,“我保证出去以后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我不渴。”她固执的摇摇头。 一只蜥蜴慢悠悠的走了过来,现在她基本对它熟视无睹了。 近水的地方都被它们吃干净了,这些巨无霸食量惊人。 蜥蜴走到左侧的石穴哪里,三岔的舌头探触着空气,似乎不是很满意这些货色。它踌躇了一下,选择了最边上的往回拖。 这段路面很多小石子,凹凸不平的摩擦声折磨着她的耳朵。 “你觉得,我和它对决,胜算是多少?”她偏头低问完颜雍。 “基本不存在胜算。”他笑道,“当然,你可以把自己吃胖点,撑死它。” 那只蜥蜴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生不满,猛然回头,警告似的盯着他们。 简薇慌忙摆手:“我随便说说,别当真。” 这个动作好像被当成了挑衅,那只蜥蜴竟然扔下了嘴里的猎物,径直摇头摆尾的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妈呀,简薇瞬间脚软,任何动物对比自己大的动物都有天生的畏惧感。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嗜好吃人的家伙。 完颜雍搭弓瞄准它,肩上方凝结新愈的伤口用力之下再次裂开,他皱了皱眉。 那只蜥蜴似乎颇有忌惮,停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他们,简薇知道这是他在准备狩猎前的准备。半晌,蜥蜴还是一动不动,完颜雍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但是姿势依旧没有改变。 蜥蜴终于放弃,转身准备拖走尸体。就在这时,上面暗格突然打开,几个侍卫拉着长绳坠下,他们看了一眼简薇和完颜雍,眼底明显松了口气,两个侍卫提刀立在他们前面,另外一个把长绳系在简薇身上,她愣了一下,道:“先带他走。” 那个侍卫固执的不听劝告,执意先给简薇系上长绳,简薇伸手拉住完颜雍:“如果他不走,我也不走。” 一个带头模样的人轻轻点了点头,正在给他绑绳子瞬间,水里突然响起巨大的水声,几人都是脸色大变,而那只被突如其来几人吓呆的蜥蜴也回过神来,竟然直接扑了上来。 两个侍卫急忙挥刀,一人刺眼,一人砍足。 蜥蜴倒下的同时,三个侍卫并简薇完颜雍二人都拉了拉上面的绳子,缓缓向上移动。那只蜥蜴发出一声闷哼,水声翻滚,似乎有庞然大物正在缓步起身。两个侍卫紧张的提刀朝向出声处。 然而,落入这两个留守者眼里的,并不是他们想象的某只恐怖怪物,而是一群,足足六七只的水巨蜥缓步前行,而地上那只犹在挣扎,两个侍卫的腿脚开始战抖,纵然身经百战,但是面对的并不包括这些嗜食人尸的怪物。他们不自禁的靠近了些,而行至半空的几人也不禁头皮发麻。为首的侍卫大声道:“快!” 他喊完这句话,突然侧头盯住完颜雍,简薇心知不好,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他已出刀,完颜雍就势一转,这刀生生砍在肩上,霎时鲜血直流,简薇大叫:“你杀了他,我也跳下去。” 灼热的鲜血缓缓顺着长绳滴落在石穴,那些蜥蜴的长舌瞬间长了几尺,它们像打了鸡血,瞬间伶俐起来,两个侍卫开始还能挥刀大砍,几番回合便被蜥蜴包围住,只传出几声惨叫便再也没有动静。 很快有蜥蜴腾出了大嘴,开始撕扯那沾血的长绳,简薇错开手去,用匕首割长绳,绳子绷的笔直,几下之后,终于断开,她正松口气,一道黑影猛的扑向她的血手,瞬间感觉到尖牙刺破了皮肤,她立马用匕首刺进去,定睛一看,只见是只火红色的蛇蜥,那样艳丽的颜色,她眼前恍惚起来,慢慢失去了知觉。 宫殿还是原来的样子,虎头火把烧的明亮刺目,完颜亮面色冷凝的坐在一张实木椅上,两侧站了四个卫士,还有四个人围着一个方形大坑卖力的拉着长绳。 一个满脸是血的老妇人躺在地砖上,没有手指的手掌半捂住脸,鲜血嫣红,众侍卫屏声凝气,除了绳索的摩擦声,大殿静的可怕。 领头的侍卫先冒出了头,他冲完颜亮点点头,他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嘲弄的看着这个曾被恭恭敬敬称作苏嬷嬷的妇人:“要是早开了口,可不必少了这么些东西。现在可好,该说的说了,可是已经少的却补不回来了。” 苏嬷嬷怨恨的看着他,嘴里却说不出话,疼痛让她暂时安静了一些。 完颜亮挑挑眉:“怎么,还有没有说完的实话?” 这一边,昏迷的完颜雍和简薇都被带了出来。完颜亮不自禁的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 完颜雍的昏迷是因为失血过多。但是简薇,他看向她的左手,一只早已死去的蜥蜴还挂在她手上,蜥蜴的背上深深插进一把匕首。 他蹲下拔出匕首,掰开蜥蜴的嘴,被咬上的手背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青蓝色。 苏嬷嬷见状,突然呜呜的笑起来,本来就奇怪的嗓子因为疼痛变了声而更加诡异。 “速也,这是什么?”他看向那个侍卫头领。 速也之前并没有发现这个,他脸色骤变:“小王爷!简薇姑娘在石穴之下还是好的。” 完颜亮又看了完颜雍一眼:“他又是怎么回事?” 速也慌忙答道:“卑职听从小王爷的吩咐,只带简薇姑娘上来,但是姑娘执意要带着这个人,卑职……” “这个人你不认识?” “卑职愚钝。” “把他送到潞王府,会有人好好赏你的。”他吩咐完,站起身来,“至于她,带回别院吧。” “是。”众人异口同声回答,完颜亮带头向门外走去,众侍卫训练有素紧随其后,行至门边,他忽然回手,手中的匕首直接射入苏嬷嬷的眉心:“既是这样,你也没什么用了。” 众人出了大殿,月色清朗,完颜亮绕行几步,再转过一条回廊时,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第六十二章 剧毒 我信爱情是没有理由悲欢的注定 ============================ 几个侍卫嬉笑着站在门口,看到完颜亮出来,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脊梁,做出一副尽忠职守的样子。 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自顾驱马离去。 别院外面是一条僻静的肠道,哒哒的马蹄声,自远而近,马上的人儿眉头舒展,冰冷的天气也冻不住嘴角的笑意。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积雪和风而起。 完颜亮翻身下马,恍惚间觉得简薇就站在别院门前,像是倦归的天使,抖落一肩尘埃。 一个小厮殷勤的上前,牵了马离去。速也急急忙忙的跑出来,似乎早就收到通报,他不顾完颜亮不悦的目光,先禀明了要事:“简姑娘中了毒,怕是……”他小心的看了一眼完颜亮:“卑职已经请了徐大夫,他正在为姑娘救治。” 完颜亮眉头一拧,拨开他,径直进了大门,虽然还是淡然的样子,但是脚底的步伐和呼吸已经泄露了他的秘密。 他几步进了上房,简薇果然悄无声息的躺着,一个黑胡子中年人正皱着眉头给她把脉,一边把脉一边不住的摇头叹气。 这些郎中向来的习惯动作,完颜亮一步上前,问道:“她怎么样?” 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师。 黑胡子徐大夫皱着眉头,缓缓摇了摇头:“不好哇。哎。不好哇。” 他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不要给我打太极。直接说,能治,还是不能治。能治,就开药,不能治,就,死。”说道最后一个字,他的眼里真的有了杀气。 徐大夫掰开他的手,仍然不慌不忙:“我死不死不是你说了算,她死不死,却是我说了算。” “这位姑娘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眼孔放大,左手上的伤口虽然已经被清理过,但是毒气早就渗进了五脏,况且,这是比鹤顶红还厉害的尸毒。她的手是保不住了,如果郎君垂怜,或许还可以保住一条命。” 完颜亮逼视他的目光:“把她治好,她身上有王爷要的东西。” ********** 好像做了一个好冗长的梦,似乎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简薇看到自己笨手笨脚的拖着脏衣服,费力的泡在水盆里,她把水龙头打开,很快有人指桑骂槐的大声说起话来。 只有五岁的简薇并不明白,这片公用的小区,所有的水都是来自这一个龙头,可是费用却是平摊的。她只知道,妈妈生病,已经没有干净的衣服可以换洗。 水呼啦啦的流着,很快浸湿了衣服,过了盆沿,慢慢的开始往外面流淌,一个小女孩跑过来,一把关上水龙头,大声说:“我妈妈说了,你们连水费都没交,凭什么用水。” 她小声说:“我要洗衣服。” 女孩推了她一把,她瘦弱的身子一下跌倒,额头重重的撞在龙头上,有热乎乎的液体缓缓滴淌着,她伸出小小的手捂住小小的额头,不敢哭出来。 邻居的男孩子跑过来,不客气的推到了那个女孩,说:“我家交了钱,我家的水给她用,你管的着吗?”女孩子马上尖声哭起来,他恶狠狠的握拳:“再哭就打你。” 很快,周围热闹起来了,先是两家大人,再是两边相好的人,众人恶语相向,几乎要打起来,她额头上的血顺着手腕像是一条蜿蜒的小蛇,一直往下,往下,滴落在那盆里。 血色氤氲开来,她的眼泪也落下来,这样的张皇无错,一只手牵住她,温柔的说:“好了,没事了。” 她睁开眼,阳光透进窗纱,已经一片新绿,完颜亮以最柔和的表情看着她。 她想动,可是全身都没有力气,只得问他:“这是哪里?” 素云湖。 简薇醒过来十天了,终于可以勉强下床,昏迷了三个月,她身体异常孱弱,白胡子老头每天给她增加一些吃食,渐渐的回复到她身体能接受的程度。但是左手毫无力气,几乎连端茶都费力。 她知道这是自己之前中毒造成的恶果,对于尸毒的描述在盗墓小说里,简薇看到过很多,所以能回复到现在的程度她已经心生感激。 完颜亮是几天过来一次,并不是天天呆着,他见了面,也不是冷冰冰,但是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走了,好像他骑了半天马就是为了过来喂马吃吃草。 这是八百年前的大草原,一望无垠,天地只有浓烈的绿和纯粹的蓝。风还是清冽的,简薇躺在草丛里,身心宁静。 这样的世界,深感人类的渺小,她望向那一望无际的蓝天,蓝天的背后,那些遥远的星球和新生的世界。 在广阔的世界里,自身的感情总是显得渺小,她像是一个小小的分类师,把这里面的人都分好类装进心底。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到她和完颜雍出了石穴。 但是,这三个月,她摊摊手,一片空白。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片温暖的湖水身畔,但是却深深爱上它的宁静和美丽。 一个半大的女孩子在湖边转来转去,看到了简薇,眼里笑出花来,比比划划的同她说话。 这是个哑女,耳朵也不好,只能靠手势交流,她很喜欢简薇。 简薇坐起来凝神看了一会,知道她是要自己同她一起去什么地方。 她经不住她一再的要求,终于起了身,哑女拉起她的手,她微微抗拒了一下,被毒气熏染过的左手毫无力气。 第六十三章 冰糖葫芦 有没有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心底掩藏的秘密,原来这么容易破茧而出。 ============================ 哑女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拉着她一直到了一辆牛车处,她一下子跳了上去,拍拍身边的位置,笑吟吟的看着简薇。 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坐了上去。 牛车很快吱呀动起来,哑女脸上全是快乐的神情。 车子走了好久,绕过一个山坳经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再上了丘陵,前面忽然豁然开朗。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热闹的集镇,她疑惑的转头看哑女,哑女笑着点点头,摸出怀中的一个钱袋和一张单子冲她挥挥手。 这是一个边境市场,小小的集镇热闹而拥挤,各样打扮的人行走其间。猎人们将猎物换取米粮和铁器,来自远方的商人卸下部分货物换取部分路资和货品,西夏和蒙古的牧民驱赶着牲畜踏过茫茫草原来到这里。 哑女照着单子一一采购,除了一些珍奇药品还有部分日常用品,牛车很快堆得半满,简薇像只好奇的小猫咪,四下张望着,一边顾着不要跟丢了哑女。 她们一直走到一个小小的石桥处,哑女突然止住步子,她理了理鬓发,示意简薇在这边等着,自己过了街,一直走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年轻人那里,递给他两个铜板。 年轻人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他仔细在货架上搜寻着,捡了两个最大的递给她。 哑女的脸变红了,低着头拿了冰糖葫芦跑过来。 简薇自然明白,忍住嘴角的笑意等着她,她跑的太急了,或许是心跳的太急了,完全没有发现几匹快马从石桥直奔了过来,虽然前面有人,但是他们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简薇大惊,几乎来不及多想,一把扑出去推开了哑女。 冰糖葫芦全被撞飞,哑女扑倒在地,简薇已经来不及闪开,眼睁睁的看着马儿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只手一把拉开了她。 马儿没有停步,骑在马上的人扭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几骥绝尘而去。 简薇脸色苍白的回过神,拉开自己的人竟然是完颜亮。 她扭头去看那冰糖葫芦,一个掉在了路边的草丛上,并没有摔坏,便起身去捡了起来。 完颜亮气急败坏的抢了过来,一把扔开了去:“你不要命了。” 她看他那么生气的样子,反而好笑:“我不要命你着急什么?” 对啊,自己着急什么。他一下愣了。 简薇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哑女已经从惊恐中回了神,小心翼翼的站在旁边。 简薇侧眼看她,知道她害怕完颜亮生气,便牵了她的手:“走吧。” 完颜亮还站在原地,她到了牛车旁,回头叫他:“要不要一起走?” 路边的几个小贩窃窃私语。 “听说这是新增入伍的猎户啊。” “猎户怎么会这么高的气焰?”另一个人不解。 “看来又要打仗啊,哎,世道动荡啊。”一个人感叹着。 “……” 她侧耳听着他们这些议论,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慢慢的,历史清晰起来。 一想到这,她立刻坐立难安,一下跳上牛车,对哑女打手势:“走!” 完颜亮刚刚收拾完被忽视的心情,正要装作不在意的走过去,只见牛车已经慢慢动了起来。他伸出手:“你们……” 车已经调转了头,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还在痴痴的看着对面,眼里的担忧被某种情绪取代。完颜亮恨恨的放下手,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把冰糖葫芦都给我。全部,快点,杆也要。” 牛车虽然比马车稳定,但是速度却实在慢,简薇催促了几番,终于作罢。 哑女看她着急,也不敢多问,只是尽力让速度快些。 车刚行出集镇,完颜亮已经拍马追了上来。这匹红鬃烈马性子极烈,到了他手里,却像是小马驹般乖巧,马儿仰头甩脑,似乎极其嫌弃和那大牛同行,脚步却不快半分。 他扭头看简薇那心神不宁的样子:“我还没生气,你跑什么?” 她看他一眼,飞快的笑了一下:“您大人大量,何必和我一个残废计较呢。” 他听了残废两字,微微蹙了眉头,催马靠近牛车,左手提起一直掩藏在马侧的冰糖葫芦,直接插入了马车车座上:“给你的,以后,不要为了一点不值得的东西不顾自己的安危。” 他是以为自己为了那冰糖葫芦才飞身撞马?简薇心里暗想,想解释一下,还是闭上了嘴。 翠绿的山丘起伏不定,清冽的风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牛车上,一串串嫣红的冰糖葫芦颤颤巍巍,像是蝴蝶噏动的翅膀。 她看着这些甜甜腻腻的小点心,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似乎总是比离开的路要短些,又过了小半刻,转过山弯,素云湖已经近在眼前。 简薇迫不及待的跳下车,直奔了药屋去。 白胡子大夫正守在一锅咕嘟咕嘟的药罐前探头探脑,简薇绕到他旁边,连喊了两声,他才回过头来。 “先生,”简薇转到他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我的手还能不能治?要不要治?” 他慢条斯理的看她一眼,又去拨弄药罐子。 “不能治了是不是?”她半肯定的问道。 他把银筷子搁在药罐上,做出一副长篇大论的态度来。 简薇自顾自点个头:“那我走了,您忙。” 老头的表情僵在脸上。 她出了药屋,迎面正好遇见完颜亮,冲他略略点个头,就自回屋去。 错身之间,他抓住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恩?她看他一眼:“什么什么意思?” “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冷淡?” “冷淡……你一向这么自恋吗?” “自恋?”他有点不明白。 “就是觉得自己特别好,特别完美,自我感觉好的不得了。” “难道不是吗?” “……” 第六十四章 小镇夜遇 有些事情让我一再离开。——简薇 ============================ 完颜亮看着简薇麻利的整理收拾,表情有点疑惑:“你要干嘛?” “我有事。”她看了完颜亮一眼,知道他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也不打算解释。 他从一开始就忍着,虽然自己也不确定,为什么还没有冲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女人发火。但是这句话立刻让他的声音大了起来:“你最好搞清楚状况-----这里谁才是老大。” “我知道啊,你是老大。”她敷衍的笑笑,把最后一点碎银子塞到腰带,摆摆手:“可是我要走了。再见,老大。” “你…!”他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一个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她心里绕了几个念头,心知这真实的原因绝对不能说,被当成妖言惑众是小,耽误了正事是大,于是便顺口如此说道。 完颜亮冷笑:“怎么报答?以身相许?我的救命之恩可没见你怎么记在心上。” “哦?那可否请将军详细解说,小女子一直揣着满腔热血等着回报呢。” “你!”他眼睛危险的眯起,似乎一在她面前总是格外容易生气,但是同当日她醒来问及事情缘由时一样,完颜亮绝口不提,甚至严禁透露白胡子医生的身份。 “如果我不许你走……” 简薇飞快的打断他:“那你等着给我收尸吧。” 她说完这句话,便淡然的看着他,他也审视的看着她,似乎在判定她话里真实的成分有多少。 半晌,他点点头:“我会吩咐他们给你做一副最好的棺材。” “你!”简薇心一横,直接往外走。 完颜亮抖开剑,直接搭在她喉咙:“如果你想死,就自己从这把剑前面走过去吧。” 她近了一步,剑身纹丝不动,脖子间冰凉的触觉,有血腥的味道自剑身探出来,她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勇气,退回屋去。 完颜亮笑起来,收回剑,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跟在她后面。简薇回了屋,闷声站在窗边,完颜亮不肯善罢甘休的凑过去,正要说什么。她突然咦了一声。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窗外一片翠绿,并没有什么异样。就在这时,简薇嘴角轻轻一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窗边的药罐砸在了他头上。 完颜亮金星乱冒中艰难的挤出一个字:“你!”,还来不及表达完愤怒和不甘,便昏倒在地。 她满脸坏笑:“我怎样。我可没那么傻。” 最后毫不客气的将他身上的物件洗劫一空,意外的在他怀里发现了那份地图,她来不及细想,简单的把战利品绑个小包袱,便溜了出去。 *********************** 简薇并不知道路,也没有可以问的人,方圆数十里似乎都渺无人烟。 她只能凭借自己的推断:三月的天气,素云湖草色已青,料定必是在上京南部,而往东南是绵亘的长白山脉,那么,自己只会在上京的西南处,内蒙古草原处。 根据这个简单的推理,加上根据树冠疏密和北斗星的判断,她勉强走了两天,竟然真的见到了村落。 她做着寻常男子打扮,一路风餐露宿,颇有些狼狈。 问过几个村夫,知道自己所行并无大的偏差,她的士气极为高涨,决定一鼓作气赶到前面的集镇去。 到了集镇,天色将晚。她一路问到镇上唯一的客栈,可是已经被征召入伍的军士包了下来。往北走了三天,夜里凉气越发的重,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悄悄同那小二商量可否在柴房睡一夜。 小二是个实心眼,接了几个铜板,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自作主张答应了。 她把自己那片瘦马牵过去,细细嘱咐了他多喂些细粮。在这里的日子,就是这匹老瘦马打破了她的顾虑和害怕,也只有它会乖乖巧巧的让自己骑,走的不快,但是难得的稳当,而且,简薇心里一直相信,老马识途,不是瞎说的,有了岁月的东西,它们都聪明。 夜间为着方便省事,简薇只胡乱吃了两个馒头,这样到了半夜,她不争气的被饿醒了。 长身体的时候,断什么不能断粮呀。 她被饿的难受,数了几百只绵羊也睡不着,正打算偷偷溜出去找点吃的,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口悄声说话。 某甲:“好了吗?” 某乙:“放心吧,那药效,就是头牛也得躺下。” 下药?她脑子一转,暗想是不是哪里的小偷。 某甲:“通知枫三哥他们了吗?” 某乙:“他们昨日刚从那栏镇过来,听说一个不留,干的漂亮。” 她脑子一麻,原来是土匪。 某甲心悦臣服顶礼膜拜的语气:“枫三哥出马,那自然。” 某乙有点小激动:“今天也轮到咱哥俩露脸了,走,可得精神着。” 他们说完这句话,便没有了声息,似乎是远去了。 简薇竖直了耳朵听了半晌,没有动静,她轻手轻脚的把自己从枯草中移出来。 是非之地不久留,土匪和官兵,她都没有兴趣。 出了柴房,她蹑手蹑脚的向后院摸去,马匹都在这里。夜色中四处安静的异常,她靠近了马厩,探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些土匪竟然连马都不放过,所有的马都被他们迷昏了。 她有点无语,如此短视,他们就不考虑时候还需要一些马来搬运财物吗。 她马上就会知道,他们当然不考虑,因为,他们不是来劫财的,是来劫人的。 简薇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先找个地方藏着,等这些人洗劫完了再离开。 刚刚走到柴房,就看到两人提着长刀疾步而来,她慌忙闪身躲在墙角。两人走到柴房,都略略停了下脚步,一人问道:“要不要也放火烧了。” 另一个制止道:“不可,枫三哥说这里屋角相连,一烧整个镇子都要遭殃。”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头说话之人忽然激动:“他们到了。” 接着便是一片恭敬的问好声。 一个低沉的男人问道:“可有那人。” 一人回答:“有几个相像的,还留着,等三哥辨别。” 简薇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不由探出头去,想看看究竟。 一只飞刀挟着劲风而来,她慌忙闪开,低沉的男声问道:“谁在哪里!” 第六十五章 故人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年花开又一年。 ============================ 简薇走出来,夜色低沉,看不清模样,她一身已显破旧的打扮,让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客栈的伙计,纷纷松了口气。 被称作枫三哥的人侧头吩咐:“将他锁进柴房,也坏不了什么事。” 某甲:“可是,他已经看清了我们的模样。” “没有,没有,诸位大哥,小弟患有夜盲症,一到夜里就看不清楚。”简薇听了这话忙不迭摆手否认。 枫三哥本打算移动的步子停了下来:“原来竟是个巧舌如簧的。那就结果了吧,做的利落点。”他说的那样自然轻巧,跟说给我倒杯茶来没有区别。 立刻有人领命提刀上前。 简薇愣了一下,马上向建筑最多的客栈主楼跑去,她身子娇小,几绕便挤了进去,大楼里早已横七竖八的倒了一桌桌人。 她站在大堂中间,枫三哥一众人等鱼贯而入。 昏黄却安静的烛火中,她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惊呼出声:“是你!” 孟秋枫。 他却并没有认出来人,正待挥手让下属束战速决。她大叫一声:“孟大哥!” 孟秋枫的手停留在半空,迟疑的问她:“你是?” “不知道孟大哥还记不记得五国城后院荒径,一盏孤灯,四人话天明的情景。”她一边说着一边取下头上遮挡了半个脸的帽子,露出一卷乌黑的长发来。 他眼中惊色毕现,转瞬就掩饰了来,吩咐了下属继续办事。将她带到角落,细细问她这些日子的诸多情形。 她大略讲了一下,隐去了自己和完颜雍的关系,对于孟惠卿的结果,她偷眼看着孟秋枫,终于还是不忍心,只说是受不住刑,死在了浣衣院。 他颤抖的手握紧了腰上的香囊,虽然这是早已经预料的结局。 “孟家本是汴京大户,世代承受皇恩,为了赵氏江山社稷,自然不能有任何退却。”他这话像是给简薇,更像是给自己说的,只是颤抖的拳头泄露了心底的情绪,末了,他小声问道:“我妹妹,她走的时候可还好?” 她敬重他的忠贞和身不由己,善意的撒谎:“她是中毒死的,走的很快,没受什么苦。” “那就好。”他低声呢喃,“谢谢你。” 她承受不住他这句谢谢,就像承受不住这些沉重的使命,本能的想岔开话题。 “你们这来这里干什么?” “你拿到东西了吗?” 两人几乎同时问出口。 孟秋枫并没有完全信任她,沉吟着没有开口。 她犹豫了一下,心里闪过那个地图的模样,道:“没有见到什么东西。”她不想因为一个无法改变的历史结局而让更多人赔上性命。 “哦。”他点点头。 一个蓝衫男子过来:“枫三哥,还有三个不能确认。” 他恩了一声,起身上前,简薇心里好奇顾不得他们说自己没有眼力劲,也跟了过去。 三个人被并排放在客店中间,他们都是一应的打扮,骑装箭壶。 简薇眼尖,一眼看到左边的人,她不顾两边人警告的神色,径直钻了进去,仔细一看,果然是韦庄。 快一年没见,他眉眼更是成熟。 她回头看孟秋枫:“孟大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你认识他?”他反问。 恩,她点点头:“他是一个猎户,我刚刚醒来就是被他救的。” “你可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全靠打猎为生。” 旁边有人上来:“三哥。” 他不动声色的吩咐:“那另两人带走,剩下的全部挑了手筋。走吧。” 简薇立在韦庄身前:“他不行。” 他疑惑的看她,她索性拿出了赵植来顶着:“他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坏人。我相信表哥在也不会为难他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道:“那就一起带走吧。” ***************************** 五国城。 高宗被俘北上的母亲韦氏收到了已经坐稳江山儿子的信。 敬候佳音。 这已经是多少年了,她终于笑了出来。那些屈辱的日日夜夜,即将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一切会变回原来的位置,自己会成为高贵的太后,享受权倾天下的荣华富贵。 她心里涌起了很多往事。 初选入宫时,她在宫里有一个很好的姐妹唤作乔氏,她美丽动人,很快为徽宗临幸并封为乔妃。飞上枝头的乔妃一如既往的对她好,甚至一再向徽宗推荐,和她分享自己的夫君。 没有人了解那种被自己夫君敷衍和轻视的屈辱,如果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可以被称作夫君的话,他在乔氏的一再恳求下,临幸了韦氏一次,便再也记不得这个女子。 一生是那样漫长,似乎,对于深宫的女子,也是那样的短暂,她的一生便结束了。 好在老天垂怜,这一次的宠信,竟然让她有了身孕,最后诞下皇子赵构。 母以子贵,子以母荣。 这一对苦命的母子便辛苦的在深宫熬着,受着,艰难的成长着。 直到金军第一次兵临城下,要求皇子作为人质,无人应和,赵构在选中,而韦氏也因为这件事,才被封为妃。十多年的屈辱,在这样看似荣耀的封号后面,愈发难堪。 她捧着圣旨跪在那里,嘴角咧出幸福的弧度,眼泪却刷刷的流出来。 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妃位却是用儿子的命来换的啊。 荣耀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分毫,落败的时候却要她加倍的偿还。 她把信慢慢捏成小团,吞进了嘴里,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 送来贡品的南宋使者已经走了很久,她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有勇气哭了。 一个小丫鬟把茶盏搁在小几上,她一看,正是当日在街上买来的丫鬟青莲。这个丫鬟因为犯错被府里打发出来,几番周折竟差点被卖到勾栏,她当时身边正少了一个人,便一时念善买了下来。倒是乖巧懂事,到底是从大府里出来的。 青莲乖觉,脸上毫无异色:“狱司府里的赵娘子来拜见娘娘。” 哦。她低头快速整理了情绪,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打点完,在这些胜利的前夕,赵植他们更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来。她是片刻不能分心,心念至此,再抬头已经换上一副慈爱的表情:“是云儿来了。” 她需要更多更多的情报。 第六十六章 漫漫回京路 我们只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泰戈尔 ============================ 西驿别院。春寒正浓。 一个仆役小心翼翼的进来通报:“郎君,速也他们回来了。”完颜亮自从回来那天,脸上就一直杀气腾腾。 他挥一挥手,小厮得令,立刻下去领了他们前来。 花厅一下就铺满了寒凉之气。 隐忍肃杀的男子们低首站立一侧。 “怎么样?” “蒙古那边并无消息,虽然之前确实是有和简姑娘类似装束的女子,但是属下们都已经确认过。而西夏方向也都搜查过。” “类似装束?” “和郎主描述的一般无二,是在临潢附近找到的。但是这个女子说是有个自称要去西夏的商女给了她钱,相互交换了衣饰,她并不认识这个人。” 原来是这样。他嘴角绽出一丝笑意,她倒真是聪明。 “搜索回上京的路。”他想了想,“我亲自带队。” “另外,”速也补充,“那个神秘组织又毁了一批新的百户,他们挑断了这些射手的手筋,让他们无法再出征。这样下去,只怕是会闹大。听说,这批人里,还有蒲察将军的弟弟。” “蒲察将军?他哪里来的弟弟。” “是蒲察将军的父亲和一个汉女生的孩子,元夕才归宗认祖的。蒲察将军很看重这个弟弟。” “再看重也是废人,扑不起什么浪。” “将军,他没有在伤员里面。他失踪了。” 完颜亮若有所思的敲敲小几,旁边的侍立的侍从立刻乖巧的上前满了茶,他无意扫到那个茶壶,眉头皱了起来。当日,就是这样的东西,那么狠的砸在自己头上。 他一下站了起来。 如果简薇现在回到上京,就会自街头巷尾听到这样的传言。 国相的公子,骠骑上将军完颜亮为了一个女子发了疯,公然违抗出征的命令,只为了带那个病怏怏的女子去蒙古看病,闹得和父亲翻脸,鸡犬不宁。宗干被气的吐血,几乎要赶这个儿子离开家门。 好在郎主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也最放心这样“不成气候”的儿女情长的兄弟,出面做了保,由着完颜亮胡闹。 更听说,这个女子原本是宫里的宫女,触犯宫规,被皇后罚没浣衣院,完颜亮将军有次去浣衣院,这个宫女正好在唱一支歌,他一听之下便入了迷,相见之下更是动了心,费劲周折带出了宫。 有好事的马上会问:“那国相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另外便有人马上补充:“听说是气的十多天下不了床呢,你想啊,出征在即,他却为了一个微贱的汉女违抗军令,以后国相如何在朝中立足啊。” 当然,所有的流言中并没有涉及到完颜雍。 似乎一如他高贵淡然的气质,和这些庸脂俗粉沾不了边,只有偶尔有人说:“听说这次凯旋之后,潞王府的小王爷就要和乌林答族完婚了。” 但这样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对完颜亮痴心不悔的议论和少女的低声憧憬中。 而流言漩涡中心的主角此时正黑着脸出门,翻身上了红棕烈马,揣着被打伤的愤怒和报复的恨意,快马加鞭向上京的方向扬长而去。 ********************* 韦庄在一场美梦中醒来,映入眼帘是简薇的一对大眼,他愣愣看了两秒,自语:“大早上又做梦?” 她歪歪脑袋。 他心里一惊,不是吧,幻觉都出来了。 面前的脸绽出一个笑意,一个爆栗敲在额头:“醒啦?” 他这才慢慢回神,联想之前,问道:“你……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三言两语打发了:“你是去参军?” 他点点头,脸有点红:“大哥来信,要我去投奔他。” 她心里一动,低身嘱咐:“如果有别人问你,你可不要这么说,就说是被强征入伍的。” “为什么?” “现在跟你解释不清楚,反正听我的没错。”她小心的四处打望了一下。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上京。”她言简意赅,“回去以后不要去参军,千万不要去。” 他迷糊的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另一种情绪更快的侵蚀了他的思绪,他的脸越来越红:“上次以后,我经常去分手的地方等你,但是你和伯父都没有过来……” 她看着他的样子,很有点尴尬:“后来啊,后来有别的事情。” “这样啊。”他笑起来。 孟秋枫在马车边咳了一声,她打起窗帘。 他指着前面的岔路:“到了前面的路口,我们要分开前行,去上京的是那边。你到时候和李老四他们一起上路。” 他把那个小包裹扔了进去:“走的时候你忘拿了。”简薇感激的道谢。里面还有好些值钱的呢。 他转头又看了简薇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是别开了头。 马车在这个丁字路口和孟秋枫他们分道扬镳。 打马行了半柱香的时间,孟秋枫把速度缓下来,他自怀中摸出一个纸卷,正是简薇身上的地图。 赵植的话又一次回响在脑际:“如果她是真心办事,事后还是送她回南宋;如果,她变节了……你看着办吧。” 他取到这个地图时就在想为什么她不承认,为什么要说谎。 她丝毫没有提过回南宋的话,反而是,她要回上京,上京的那些传言,难道都是真的。 孟秋枫不敢再细想下去,他吸了口气,只允许自己脑子里存在一个念头,宁可错杀三千,不能一丝闪失。 不能有一丝闪失啊,他想起妹妹那张绝色倾城的脸,为了你,我不愿意冒任何一点失败的危险。 边上一个黑衣男子拍马快行两步:“三哥。” 他偏偏头。 “真的要?”那个男子还有一丝犹豫,“她是莘王殿下亲自带回来的,而且是殿下的亲表妹。” “那个死在浣衣院的,就不是我妹妹了吗?”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如果为了家国大业,我的妹妹可以毫无怨言的去死,殿下交代给我处理的人,就不可以为了社稷江山牺牲一点吗?” 他定定的看着黑衣男子:“我们不能有一丝侥幸,我们承受不了失败。” 是啊,在江山社稷面前,人命如同刍狗,所有的感情都是微不足道的。 在现实世界某些地方,人命的高贵甚于一切,天赋人权,国家是人民根据契约而建立,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保护人民的生命,所以他们不认为应该为了国家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在这里投降是被认可的。但是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朝代不行,国家和民族是连为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里没有投降的资格,因为投降的代价一次便足以灭亡一个文明。 第六十七章 猎人的本能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 是啊,总有人是需要被牺牲的。 马车在官道有条不紊的走着,简薇靠着边上,晃悠的昏昏欲睡。 韦庄不时的偷眼看她,她偏了头只作不知。 一声长嘶,马儿踢踏着脚步停了下来。简薇冷不丁撞在门框,她就势挑开门帘,只见李老四等人都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四哥,怎么了?”她不明所以。 李老四面色沉静:“到地方了。” “可是,”她环顾了四周,官道两旁全是茂密的深草,“这里还不是上京啊。” 他没有回答,右手一翻,一只长剑亮了出来。 “到送你上路的地方了。”他使个眼色,余下四人都围了上来。 马车里猛然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只觉一道劲力,便跃出了车去。 韦庄全身紧绷,站在她前面。 四人都是受过训练的练家子,并不将这样一个猎户放在眼里。 简薇惊慌中并没有失了理智:“四哥,你这是干什么!” 他并不打算解释,一挥手,四人成合围之状慢步上前。 简薇立刻四下张望,可是这里并没有合适的脱身之地,四个杀手的位置看似漫不经心,但是都是经过了严格的计算和考虑,只要踏出分毫,便会被击中要害。 她心急如焚之际,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韦庄不知道从何处取出的短弓,已经四箭连发,破空之声后,四人便悉数倒下,正中一箭更是贯穿了正面之人的身体后,力道难减,又射中了李老四的肩膀。 李老四一个踉跄,后退几步,撞在了马上,他喘着气看着韦庄:“竟然是你!” 他又看了简薇一眼:“你果然变节了。” “什么叫果然变节了?他是谁!你们又是要干什么?”她闪身出来,一口气问出心中的疑惑。 李老四回手一剑斩掉了肩头的箭翎,额头透出了汗珠:“多问何益。受死吧。” 这个人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辩白,只由着自己的主观判定。这个也是孟秋枫派他执行任务的原因。 韦庄缓缓举弓。 忽而几声破声,刷刷几箭,伴随着马蹄声踏破了宁静,一队劲装男子呼啸而来,李老四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像一只刺猬一样倒在了地上。 简薇转头,心猛然一紧,带头的男子面如寒冰,不是完颜亮是谁。 他驱马上前,马儿长长的大脸几乎快挨到她脸,大大的鼻息呼出的热气直喷到脸上。 “你跑的倒是快。”他冷哼一声。 “那也没有将军您快啊。”她后退一步。 马儿忽的一个响鼻,一个喷嚏全打在了她脸上,她的假笑僵在脸上。完颜亮嗤笑出声,她恼怒的看着这个始作俑者。 韦庄本来是站在她身侧,现在却走上来站在她身边,警惕的看着完颜亮。 完颜亮冷眼扫过他:“他就是你的救命恩人?蒲察阿虎迭。” 韦庄诧异:“你认识我?” “军中多年,蒲察将军谁人不知,铁浮屠的威名他也是有几分功劳的。至于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么,最近挺火的。”他歪头看他,“听说你在年初的射柳大赛中表现尤为出众,也算是荣誉归宗。” 他的目光带着挑剔和挑衅,极不礼貌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已有了嘲弄的神色:“不知道他怎么救了你?是去年四月在上京营外杀了我十个卫士,将你从高怀贞手里救出的救命之恩吗?” 简薇看着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由不得你。”他长臂一伸,一把将她带上了马,回身一鞭,马儿便绝尘离去。 韦庄愣了两秒,立马翻身上了最近一匹马,也跟着追了出去。 马儿一路西行,她嘟哝:“你要带我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要回上京。” “不可能。” “为什么?” “闭嘴。”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她。 “停下,停下。”她挣扎着,他被折腾的没办法,终于勒住了马:“如果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扔下去。” “我真的要去上京。” “告诉我理由,我可以考虑一下。”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的发梢飘扬,拂动在他脖子,痒痒的。 简薇犹豫了一下:“听说大军要南下?” “哦?你是打算去给那帮俘虏报信?”他想起了五国城和上京的南宋使者。 她忽略他的问题:“听说,这次,大军将会渡过黄淮,借道黄天荡,一直南下?”她的听说,全部来自历史的记载。 他神色微微一凛:“你从哪里听说?” 简薇试着一点一点表达自己的观点:“大军的主力是重骑兵。” 他忽然捂住了她的嘴:“你知道的太多了。” 几个侍卫骑马跟了上来,并没有韦庄的踪影,一个剑眉男子禀报:“这个小子对这里不熟,被我们兵分几路甩掉了。” 他微微颌首,驱马离去。 被带到这个别院已经三天,完颜亮只命了人严加看守,他却不知哪里去。 三天后,他回来,直奔后院:“你的听说,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你带我去上京,我就告诉你。”她固执的说。 他看了她几秒:“就算你告诉他们,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他忽的换上一副轻佻的神色,笑眯眯的看她:“连我的话也不听,可没有你的好处。” 她警惕的退了一步:“听不听都没有好处。” 门外有人低声叫道:“将军。” 他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开了门去同那侍卫说话。似乎有什么急事,他们越说越小声,最后更是闭嘴不言,两人一起往书房走去。 简薇正松了口气,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一下提起心来。 韦庄长松了一口气站在门边。猎人的本能使他从来不会遗失任何猎物,怎么可能轻易被几个人甩掉。 经过三天的摸索,他早已是轻车熟路,几绕便带她跳上了围墙,外面早有备好的四匹马。简薇知道时间紧迫,并未多问,便随他上了马,两人一路东行,另外两匹像不同方向离开,片刻便湮没在绿意中。 上京的春意正在严冬中缓慢来临,终于有第一颗绿芽冒出来。 冰层动,浮云暖,鱼跃九门。 熙宗心情大好,外事有完颜兀术,内有完颜宗干,四处臣服,举国升平。按照俗例,于三月末率领百官春狩,并在江面勾鱼。 这样的盛会除了是在皇帝面前一展所长,也是各位父兄为自己待字闺中女儿甄选良婿的好机会。 宗干腿脚虽不便,也带着儿子参加了。他斜坐在熙宗下首,一个小厮端了茶水过来,他正要呵斥,却看到女儿那张调皮的脸,低声呵斥:“胡闹!” 完颜珍珠恍若未闻,自顾退立一侧。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是两个猫眼石,挑剔而又肆意的打量着在列的青年才俊们。 眼睛突然在一个俊俏少年脸上定住了。 第六十八章 误结鸳鸯谱 落花有意逐流水 ============================ 完颜珍珠绕到父亲右边,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些。 完颜充看着妹妹,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那是蒲察将军的弟弟,蒲察阿虎迭。虽然是个庶出的,但是很为将军看重。” 她嗔怪的看了一眼哥哥:“大哥。” “好了,好了。”完颜充笑着,“一会刺鱼的时候为兄好好替你勘察一番。” 她虽然任性,到底是女儿家,脸上不自禁的就有了红晕。 简薇穿着贵族公子的服饰站在韦庄旁边,还是有点不放心:“真的没有问题吗?” “放心吧。”他安慰她,“我已经确定了,完颜将军会陪着四太子直接从军营赶过来。” 整个场地大都由皇宫的宫娥内侍服侍,除了朝廷命官家眷和皇室贵胄,其他人都不得入内,她只能装作蒲察将军府里的人。 她只觉对面有人一直在看着自己,隔得太远,不能看清楚,担心是某个相熟的宫娥,便不自然的往后退了退。 春狩本是一项规模浩大的活动,但是由于今年的特殊形式,皇帝改为刺鱼和小范围的狩猎。 刺鱼就是在江上凿洞,趁鱼上来换气的时候用特质的鱼叉刺中便可。这个看起来简单,但实际是很考验一个人的判断力和力道拿捏的程度的,鱼头攒动时迅速找准自己的目标,一击即中。 活动已经开始,贵族子弟们纷纷拿出十二分精神上前表演。皇帝和近臣喝着烈酒谈笑。 简薇四下张望,完颜雍他们还是没有出现。 蒲察将军走过来:“弟弟,你也去试试吧。” 他看了简薇一眼,道:“你也一起吧。” 简薇默默对蒲察将军行个礼,随着韦庄,现在的蒲察阿虎迭向冰面走去。 一直全神贯注看着他们的完颜珍珠慌忙转头央求大哥:“大哥,我也要过去。” 宗干在下首咳了一声,呵斥:“成什么样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完颜充会意的笑笑:“放心,妹妹,大哥会好好为你考验他的。” 他向上位的皇帝行礼自下场去了,径直走向简薇和蒲察阿虎迭。蒲察将军在军中威望甚高,蒲察家也是女真的贵族,小女儿是宫中的蒲察宝林,他心里以父亲的标准来衡量着,虽然不见得有多门当户对,但是妹妹还是有希望被允诺的,只要这个蒲察阿虎迭足够出彩。 他侧头打量这个男子,他面貌英挺,目光柔和,周身都是醇和之气,并不像一个兵士的样子,妹妹居然会喜欢这样类型的男子,他倒是有些意外。 蒲察阿虎迭边上的一个少年也正静静的看他,这个少年年纪不大,气质倒是出众,就是太过瘦弱,有一张过分柔美的脸,这样的长相在完颜允眼里更是大大扣分,对应之下,倒觉得蒲察阿虎迭更顺眼些了。 他走上前去:“在下完颜允,同请两位一起刺鱼可好?” 蒲察阿虎迭爽快的点头:“我叫蒲察阿虎迭,这是……我的表弟,简威。” 她冲他点点头,三人自寻了一处冰面。 完颜允把铁棍给蒲察阿虎迭:“你把冰凿开。” 他便拿了铁棍卖力的捣鼓起来,简薇一直张望入口刺鱼活动都已经开始,难道他们不来了吗? 完颜允等蒲察阿虎迭凿开了冰面,又使唤他去拿鱼叉和网兜,还有盛鱼的器皿,蒲察阿虎迭老实,被他使唤的团团转,简薇在张望的间隙中抽出时间讽刺道:“难道公子只有嘴巴厉害?” 完颜允笑看她一眼,顺手拿起鱼叉,往水里一刺,拿起来便多了两条鱼。 旁边传来一阵喝彩声,竟是皇叔完颜宗敏,他似乎喝了不少酒,在那里指挥侍卫刺鱼,看了完颜允这般轻巧厉害,便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一个侍卫慌忙扶着他,侍卫的头低低的埋在宗敏的肩侧。 简薇道:“这有什么,我表哥也会,是不是,表哥。” 她早看出这个男子的目的不一般,断断不会是单纯来一起刺鱼的,从他使唤蒲察阿虎迭的时候,他玩味的表情,细致的观察,便让她意识到这是一个特殊的考察,虽然考察的结果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总归不是什么坏事才对,便顺手推舟的助蒲察阿虎迭一臂之力。 蒲察阿虎迭有些腼腆的冲两人笑了一笑,执起鱼叉,站到冰面上,他静立了一会,猛然一叉下去,提起来上面竟有四条鱼,三个叉各一条,还有一条被卡在中间。 宗敏见状更是高兴,他两步上来想要细看,刺鼻的酒味直喷简薇鼻尖,她本能的退了一步,那个侍卫一个不防被宗敏挣开了手臂,冰面异常平滑,宗敏失去了扶持,竟然直接跌进了冰窟窿里,而与此同时,四处的冰面响起了裂纹声,北人一般不会游泳,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大步后退,转瞬冰面就跌出一大块坑来。 宗敏在水里挣扎了两下便消失了。 熙宗大急,站起来大声呼叫:“快救皇叔!快救皇叔!”但是且不说会不会游泳,这样的天气下水无疑是自寻死路。因此,即使皇帝大急,竟然没有一个人下水。 正在慌乱中,只听扑通一声落水声。 有人大叫道:“有人跳下去了,有人跳下去了!!” 水面几处振动,很快恢复了有条不紊的流动。 完颜雍刚刚走进狩场,就听见里面惊呼一片,他几步奔过去,皇帝虽然惊慌,但是安然无恙,他松了口气,问过边上的侍卫,才知道是皇叔宗敏掉进了水里,已经有人跳下去营救了。 他几步上前:“乌禄见过皇兄。” 皇帝抬手示意他起来:“你刚刚康复,不必大礼了。” 他站起来,问那些瞠目的侍卫:“怎么样,还没有救上来吗?” “皇上,”完颜雍上前两步,低声道:“计划有变,元帅提前离京了。” 他猛然转头:“什么?” 完颜雍脸色还有些中毒的后遗症,眼底青色,显得有些疲惫:“月前开始,各路入伍的神射手多有损伤,被神秘组织偷袭,元帅此举是担心计划生变,希望来个措手不及。” 前面传来一阵骚乱声,皇帝打断他:“既然元帅如此,那就照此执行吧。” 一个侍卫叫道:“在那里!在那里!” 很快宗敏被拖了上来,他早已被呛晕过去,跟在宗敏身后的,是一个少年男子,他身量娇小,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趴在冰面上。完颜雍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过去,心口像是被铁锤重重一击,几乎忘记了呼吸。是她?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和完颜亮在一起吗?他想起京中的传言和完颜亮对他说的那些话,胸口有些钝钝的闷。 有个侍卫手忙脚乱的跑过来汇到这个好消息:“启禀皇上,王爷无碍,是蒲察将军府的公子救的人。”侍卫邀功心切,哪里顾得及去细问是蒲察将军府里的哪位公子,什么公子。他并不知道,他这么随便的一句话,将会点错一个多么大的鸳鸯谱。 皇帝大喜:“重赏。” 一旁的完颜珍珠被层层卫士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是还是隐约看到了她心里的少年。当日,在辄止楼两次评书,几次交锋,早已经芳心暗许,想不到,他竟然是蒲察将军府的公子。 她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笑意。 第六十九章 为卿请缨 只求你的平安,在你身边我只要微笑,即使得不到幸福,只能徘徊。 ============================ 简薇精疲力竭的倒在冰面上,这个王爷不知道平时吃的什么,在水里也是重量惊人。还好她之前曾经在冰雪中冻过十年,塞翁失马,所以虽然全身冰凉,却并没有僵硬到不能行动。 蒲察阿虎迭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将她扶了起来。 完颜珍珠低身跪在父亲身侧,将母亲的信物递上:“请父亲允诺。” 他看了这个自小骄纵的女儿一眼,难得她如此眉眼和顺,远远的,完颜允大步走回,冲父亲略略点了个头。他便伸手接下了女儿的玉环,挥手示意她下去。 完颜珍珠心花怒放,强压了笑意点着脚尖离开了。 蒲察阿虎迭扶着简薇来到皇帝面前谢恩。 她浑身湿哒哒,冻的唇色发青,皇帝略表扬了两句就要她下去,他面色疑惑,似乎觉得这个男子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到是在哪里见过。 一旁的皇后记忆甚好,立刻认了出来:“等等!” “郎主,”她转头看皇帝,“这个就是当日完颜亮带走的宫娥。” 皇帝好奇:“你怎么会在这里?完颜亮呢?” 她嗫嗫道:“他……啊……哧!”就势打了个打喷嚏。 旁边的宗干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皇上,微臣教子无方,请皇上责罚。”家丑不可外扬。 皇帝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给了这个重臣一个面子:“先下去吧,春狩后朕再召你问话。” 她欲言又止的看了完颜雍一眼,近在咫尺,但是却没有任何机会说话。 完颜雍却收到了错误的鼓励,他像下定了决心跪在皇帝面前:“臣弟想求一个恩典。” “说吧。”皇帝看着这个一向稳重的弟弟。 “如果臣弟此番出征凯旋归来,不求加官晋爵,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皇上成全臣弟,将简薇姑娘归还于臣弟。”他讲的淡然而认真,皇帝却张大了嘴巴。 “她不是……”他忍下了下半句话。当日完颜亮为她闹得那是如何的惊天动地,甚至拒绝出征,但是怎么又和完颜雍扯上了关系。 关键时候,皇后充分显示了女人的智慧,她直接问关键人物:“简薇,你说,怎么回事?” 简薇看了完颜雍一眼,他淡然的眼中写满了坚定,期盼的看着她,等着她肯定的回答。 简薇脸色苍白,湿漉漉的头发还贴在耳际,她推开韦庄,一步一步上前,完颜雍用目光鼓励着她。她眼里百转千回,上前拜倒:“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和完颜将军并不相熟,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说出这番话。民女只知,将军身体尚未康复,并不适合前线征战。” 她恭谨的说完这番话,低身叩拜,不愿看完颜雍一眼。如果有机会,他知道真相,他会理解自己的。她心里安慰着自己,但是那种刺痛爱人的罪恶感还是让她不自禁的握紧了裙摆。 皇后冷笑道:“你和他并不相熟,他却为你请缨,倒真是一笔糊涂账。昔日完颜亮为了你在上京闹得乌烟瘴气,你只字不提,却附着蒲察将军的门楣出现在春狩场上。简薇啊简薇,本宫到真是好奇,你到底有什么来头。” 完颜雍如同被当头一棒,欢欢喜喜出去看彩虹却被淋了一头冷雨,苍白的脸色愈加难看,他细细的咳起来,简薇心里一抽,忍不住侧头看他。 她触到他的目光,全是不设防的痛楚和愕然。她只能用安静的抚慰的目光看着他。 裴满后见这二人在自己面前也是眉来眼去,心下恼怒:“来人,将她带下去,本宫要细细审问。” 蒲察阿虎迭正要上前,被自己的哥哥偷偷拽住了衣袖,他回头一看,兄长轻轻的摇摇头。 这一场刺鱼,因着宗敏的落水和简薇的意外出现,在一场不太愉快氛围中结束了。 好在在狩猎尚未完成时,国相宗干和蒲察将军在皇帝的赐婚中结成了姻亲,总算是为春天增添了一分喜色。 皇后将简薇带回了营帐。她自坐在上位闲适的饮茶,偶尔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简薇。 “说吧。”她威严的开口。 “民女不知道皇后娘娘要问什么?” “那就从你认为应该开口的地方说起。” “民女愚昧,不知道皇后娘娘指的是什么?”她不敢贸然回答任何话。 “柯嬷嬷。”皇后唤了身边一个嬷嬷,“你替本宫问问吧,这嘴伶俐的。本宫有点乏了,先去歇歇。”她懒洋洋的起身,去了内帐。 柯嬷嬷生了一脸结实的横肉,她上下打量了简薇一眼,喝问:“说,你和完颜亮将军是什么关系?” “民女和完颜亮将军有过数面之缘。之后被将军救过一次,但是将军并不曾同民女多说什么。” “哦。”她回头看了皇后一眼,“那完颜雍将军呢。” “正如当日蒲察宝林侍女远眉所言,她是民女的姐姐,辗转托了完颜雍将军送入宫中,只为得姐妹相见一面。也正是如此,才得了蒲察将军的名义入了春狩场。”她的回答滴水不漏。 “啧啧,姐妹情深。可惜呀,你这个姐姐,已经死在乱棍下,再也见不到你这么个妹妹了。”柯嬷嬷狞笑道。 “什么!”她心里大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柯嬷嬷冷眼看了她半晌,下了结论:“既然姐妹情深,竟然连半滴眼泪都流不下来,不知道是你的心太硬还是你的嘴太巧。” 她说完这句话,便是一巴掌呼在简薇脸上:“小蹄子,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说实话!不然,有你好受的!” 一声脆响,脸上立刻火辣辣的麻木,简薇竟然傻了,从小到大,即使物质困乏,感情熹微,但是何曾被人动过半个手指头,如今,竟然被一个陌生老女人一巴掌招呼在脸上。 她捂住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柯嬷嬷。正是这幅神色,更加触怒了她,她几个巴掌接连而来,让你瞪,让你看。 简薇瞬间勃然大怒,使出全身力气将这个老女人推了个趔趄:“你有完没完!”她还来不及还给老女人几巴掌,就被一个宫娥拉住了。 柯嬷嬷这一跤跌的不轻,她哼哼唧唧的爬起来,一边拍灰一边大骂:“反了,反了,竟然公然出手伤人。” 简薇冷笑:“你不过一个奴婢,竟然喝问我是反了,口出狂言,藐视皇权。就是打了你又如何?” 柯嬷嬷自知失言,恼羞成怒,叫道:“给我拿夹棍来,用棉花堵住她的嘴。我今天要好好收拾收拾她。” 简薇的左手被毒蜥蜴咬过之后,一直酸软无力,用不上劲,此时被宫娥肆意扭放着,她已经疼的额角冒汗。 宫娥很快拿了夹板过来,这个本是大堂的刑具,经过了精心的改良,现在变得更加小巧而坚固。 简薇小时候玩过游戏,就是和另一个小朋友手指相交盖房子,当时有个顽皮的小男孩跑过来,恶作剧般抓住她们的手使劲一握,简薇和那个女孩子立刻就痛哭了。 十指连心。 她还来不及说说软话,柯嬷嬷已经把棉布塞进了她嘴里,饱胀的异物感让她喉咙都干涩起来,但是马上,手指上冰凉的触感之后,仿佛被齐刀剁掉般,钻心的疼痛。 她瞬间发出的痛苦叫声被生生压在了喉咙,眼泪立刻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柯嬷嬷好像不太满意这个成果,撇开了那个宫娥,亲自上来,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拉紧了夹棍。 几乎可以听见骨头细碎的爆裂声,简薇眼前一黑,但是并没有晕过去,那种疼痛无从未触摸过的,来自身体深处的颤栗,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眼泪干涸在耳际,鬓发散乱,湿漉漉的衣服又浸透了冷汗。 她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已经昏过去。 柯嬷嬷在她脸上胡乱拍了两下,似乎有点鄙视她这么弱不禁风,让边上的宫娥取出了她嘴里的棉布,去掐她的人中。 这些宫娥,人人都有一副长指甲。在嘴唇快被掐掉之前她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正式柯嬷嬷那张壮硕的大脸,她本能想往后退,这一动,触碰到双手,她立刻皱紧了眉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柯嬷嬷很满意她的反应,居高临下的站起来,道:“怎么样,滋味不好受吧,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不然,好东西还在后头呢。” “你这个老太婆!”她恨恨的看着柯嬷嬷,颤抖着抬起手来,十个指头都已经肿的发紫,“你简直是个变态!” “你说什么!” “我说你心理变态!”她听话的重复了一次。柯嬷嬷脸都气红了,她大声道:“取那个大夹板来。” 简薇哈哈大笑起来,她狐疑的看着她:“你笑什么?” “我笑你。”简薇给手掌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伤口还在麻麻的发痛,“我笑你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作威作福。” “死?哼,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身不如死。”柯嬷嬷狞笑道。 她脸上慢慢绽出一个狡猾的笑意,直笑的柯嬷嬷浑身不自在:“快点!怎么这么磨蹭!” 大夹板被取来了,这是用铁棍做成的,它夹的不是手指而是手腕,受刑的人轻则伤筋动骨,重则终身残废。 简薇不等她们给自己塞住嘴,大声叫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的孩子在看着您呢!!” 她这话叫得又古怪又凄凉。皇后虽和皇帝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子嗣。这也是皇后的一个心病。 但是他们会有的,在皇统二年出生的济安太子,未及一岁便已薨逝,作为中国历史上八十位未正式登基的太子之一。这也皇后唯一的孩子,现在应该已经酝酿在她的肚子里。 她信心满满的等着预言和报仇。 第七十章 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勾搭 幸福,就是找个温暖的人过一辈子 ============================ 此话一出,柯嬷嬷满脸惊色,立刻就要扑上来捂住她的嘴。 “住手。”裴满后自帐内走出,直直看向简薇,“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她虽然狼狈,眼中却是熠熠生辉的神采,“凤栖永寿宫,母仪天下,但是至今未有龙子诞下,您不觉得奇怪吗?” “你的意思?” “民女虽然出身寒微,幼时却逢良师,对于歧黄之术略懂一二。”她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是民女斗胆一句,您帐中有位天煞孤星,如是将她调离,娘娘不出两月便可出现喜脉。” 她冷哼一声,只当是浑说。 简薇道:“娘娘,民女一介寒微,不敢胡乱欺瞒娘娘。况且,只是将柯嬷嬷调离,让她远离您的身侧两百米,不出两月,必当有喜。如若不然,民女愿以死谢罪。” 她讲的信誓旦旦,裴满后听得将信将疑。入中中宫这么久,无子一直是她心头大憾,如今听得这样一翻话,哪怕是信口开河,她心里也被挑起了丝丝希望。 再见简薇面颊红肿,双手皆是青紫,知道是受了重型,但眼中神采未减。她犹豫了一下:“先将她带下去,仔细看着,稍后再审。” 手指没有上药,疼痛的难以入睡,简薇躺在地垫上,仔细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 入了夜,寒气愈重,她的衣衫虽然换成干的,但是寒冷仍然无情的渗透骨髓。她不断的回放白日的情形:完颜宗敏落水,冰面碎裂,众人惊慌后退。那么是谁,将自己推了下去? 是的,她并不是见义勇为的好姑娘,是被人暗下黑手推下去的。 蒲察阿虎迭当时在自己左侧,而完颜元在自己右侧,宗敏落水,那么,只有一个人,那个,扶宗敏过来的侍卫。为什么,她心里疑惑,马上想起浣衣院那个刺客,在除夕盛宴的那个夜里,不顾一切要她命的刺客,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肯定有联系。 究竟是谁要治她于死地,她借着除夕盛宴一点一点的想,是自己求了蒲察宝林,在这之前,是侍卫的荷包,她立刻明白过来了。 两个画面闪现在脑子。 明德殿里,在自己即将被送去浣衣院时,蒲察宝林忽然上前解下了自己的斗篷,递给自己:“浣衣院地火烧的小,寒夜漫长。你将就用着吧。” 浣衣院内,刺杀自己的侍卫没头没脑的冒的一句:“姑娘这斗篷,倒是漂亮,可是蒲察宝林赏赐的?” 故事在这里重合。 她一下坐了起来。蒲察将军府的小女儿,在未入宫前已经情窦初开,有了相爱之人,但是命运和门第生生隔开了两人。入宫之后,蒲察宝林性行寡淡,并不得宠于皇帝,想必也是她有意为之。她唯一,始终在意的人便是这个侍卫。为了保护他,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简薇叹气,如果这样,那当初为何不能为了这个侍卫抛开一切远走他方。 她想明白这件事,心里反而更是惆怅。知道真相的人,太难被人相信可以守住秘密。 那远眉,真的死了嘛?她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忽然门帘一掀,一个人闪身进来。 正是完颜雍。 他脸色苍白,仍然掩饰不住一身的雍容。 简薇立刻想要起身,手上的手触碰到硬垫,她不由惊呼出声。 完颜雍立刻上前来扶了她,看着她的手,眉头皱成一堆:“谁把你弄成这样?” 她本来还觉得无事,勉强可以忍耐,听了这句话,眼泪却立刻掉了下来,扁了扁嘴,扯动脸上的肌肉,又是一叫,完颜雍这才发现她的脸也被打肿了。 他眼里立刻冒出了怒气:“我带你走。” 如果是完颜亮在,他一定会说:“我去杀了他。”她脑子里竟然冷不丁闪过这个念头,吓了自己一跳。 简薇慌忙摇摇头。 “没事了。”她说。 “这样怎么还是没事。”他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的脸,“痛吗?” 恩,她点点头,眼泪又有点止不住,“很痛很痛。不过,你问了以后,好像好点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温情。 “你怎么来的?”简薇望了望四周。 “我支开了周围的人,可能不能呆很久。薇薇。”他第一次这样唤她,“你告诉我,今天当着皇帝众人的面,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也许怀疑过,伤心过,但是只要见到她,他就本能的选择相信她。 “你今天一定恨死我了吧。”她喃喃细语,“我这样子直接让你难堪。” 她继续说着,把自己心底的话一一道出:“我生了几个月的病,等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湖畔,那里只有一个哑女和一个白胡子老头,他们都不肯和我多说。我只知道我是被完颜亮带去的,他每隔几天就会去看我一次,可是他也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知道你的消息,也不敢向他打听。直到有一天,哑女带我去集镇,我见到了金国征调猎手,听到了即将出军的消息。” 她转头去看完颜雍,“你不知道,当时我知道这个消息,有多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你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傻瓜。”完颜雍见她如此担心自己,心里一下高兴起来。 “不是,乌禄,你不知道。”她情不自禁的叫了他的女真名字,“如果这是宋金的战争,那就是最后一场战争。你一定不能去。” 有些话已经涌到了喉咙,但是她却生生压下去,她不能想象他会认同自己的话,但是仍然只能尽全力去劝他。 “最后一场战争?”他笑起来,“你想太多了,如果是最后一场,那必是天佑我大金。从此一统江山。那我更是要去见识一番。三个月前,是阿娜在潞王府门口发现了我,那时候我全身冰凉,失血过多,更是身中奇毒。那个刺客的剑上面的毒,三日一发作。好在,母亲自辽阳赶回,费了些力气请到了游医陈夫子,这才算是捡到一命。但是一直到可以下床,也不过数日之前。这之间,我和阿娜都是各方寻找你,但是一直渺无音讯。” 最后一场战争的真实含义是,这一年的完颜兀术出兵两路南伐,不到两个月金军便复夺河南、陕西,划淮而治,但是也在这一年,金兀术的铁浮屠和拐子马全军覆没,金国暂时失去了发动大规模的南侵的资本和威望。 全军覆没啊。只有完颜兀术孤身逃了回来。至此,铁浮屠自金国的历史上消失。 也是在这一年,十二道金牌召回了捷报频传的岳飞,宋朝饮恨至此,虽胜犹降。 在这一场惨烈的战争中,她为着私心,想请求上天将一个人置之度外。只要这个人置之度外,就好。 “阿娜,阿娜!”她听着这个名字,忘了自己的正事,心里像是小猫抓过,刺刺的痛,“叫的真亲热。” “薇薇。”他知道她吃醋,好笑的板过她的头,“阿娜其实很好的。以后你们相处的时间还很长。” 她静静的看着他,这目光让他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不是滋味。 “你对我?”她把手放在他心口,“是什么呢?” “喜欢?宠爱?兴趣?心动?” 她一字一句的说出这些话,静静看着他的反应。 完颜雍眼里只有错愕。 “你对她是什么呢?喜欢?感情?敬重?爱?” 完颜雍很快回答:“阿娜自小和我定亲,她贤良淑德,我自然敬重她。” “我明白了。”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蝉翼覆盖在眼睑。 “你明白什么了?”他双手握住她的肩,“我自然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她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那么,你可以为了我不去征战吗?” “薇薇,我知道,那是你的故土。但是战争不会因为个人的喜恶而改变。这个和我对你的感情无关。” 总有一类人,她们看似坦荡亲切,温柔可人,但是她们的心守护在宫殿的最深处,没有经过骑士的厮杀和轰轰烈烈的雷动,很难袒露人前,除非是她们自己开启。她们会喜欢一些人,但是很难爱上一个人。 总有一类人,他们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他们可以轻易喜欢上很多人,但是很难爱上一个人。 爱情伤筋动骨,可是,这两类都是自私而怯弱的胆小鬼,付出有限,索求无度,并且舍不得自己受伤。 她把自己受伤的手举起来,在幽暗的烛火中,轮廓分明,芊芊十指。 “喜欢两个字,说起来总是轻松,就像是命中注定。其实哪有那么多注定呢,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东西一样,都是有时间限制的。比如你小时候很喜欢童谣,但是长大了自然喜欢曲儿。有段时间,你会喜欢一个人,可是,过了这段时间,自然也就喜欢上别的人了。喜欢两个字,多么不可靠啊。”她的声音渐渐低去。 完颜雍轻轻把她揽入怀,他只以为她是小女儿心性:“你不要多想,天不老情难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帐外响起了一声咳嗽,他知道时间到了,果断的起身:“明日,我去求母亲,让她将你要了去。只要在母亲的身边,就没人可以动你。等我回来我会向陛下请旨赐婚,到时候,阿娜和你都是一样的。” “你真的要去吗?” “箭在弦上。” “有的东西我不能向你解释,但是,如果有一天,乌禄,请你答应我,如果战争势头不好,请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请你,远离顺昌、郾城。” 完颜雍来不及细问,帐外又是两声轻咳。他心知耽误不得,便果断起身:“你好生照顾自己。” 恩。她点点头,道:“珍重!” 有些话还没说出口那就算了吧。 完颜雍,她心里低叹着,我也喜欢你,可是,即使你这样温暖的人,也无法以爱情的过一辈子。你不懂得。 第七十一章 世无李夫人 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友。但是,敌人和朋友永远难以分辨。 ============================ 记得小时候嘴馋,零食很少,简妈妈偶尔买一些土豆和红薯回家,单单捡那种最小的,放在炉火旁边煨着,慢慢的,炭火温暖的柔软了果实,脆脆的果皮剥开,满室生香。 她总是期盼着这样的时候,那种热烈的欢喜几乎要炸开了胸膛。 只有一次,妈妈生病的时候,她饿的厉害,自己烤着红薯,但是一不小心打翻了炉子,滚烫的炭掉出来,她担心红薯被压坏,伸出手去抓住了红薯。一个小木炭掉在她手指上,吱吱的像进了水的烙铁,她在惊恐中失声痛哭。 这样的梦好多年不曾做过,而今忽然直入心底。 夜里太凉,双手一直烧呼呼的疼。她找不到安放的位置,只好小心翼翼的把手收到怀里。 真的,很烫,很痛。 她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完颜雍早已经离开,只有模糊的幻觉,还是觉得他依然在帐中。 她低低的吸了口气。 费了那样多的力气,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无非就是来劝他不要出征。只可惜,自己低估了自己的能力,也高估了自己的分量。这样想来,这顿酷刑似乎也受的分外难受。 明天之后,像他说的那样,或许通慧大师真的会派人来要了自己,但是,难道真的就依附在他的身后,和另外一个女人,哦,不,是另外很多很多女人一起分享、争夺一个男子。现在他是喜欢她的,但是喜欢这个东西,多么的不可靠。他对她的感情仅此而已,并不能提供足够的能量给她安定平安的后半生。而且,他将会经历的一切,将会拥有的一切……她心里暗暗发誓,这个人,不属于某一个人,那么自己,一定不要留在这里了。 一定。 到了后半夜,简薇正在浅睡中,帐帘忽然被打起,以柯嬷嬷为首的三个宫女鱼贯而入。 柯嬷嬷进了帐,站在那里冲两人使了眼色,她们一前一后上前去,抓住被角,简薇察觉身旁有人,猛然惊醒,来不及反应,两个宫娥便就势往上一拉,一个女人扼住了她的脖子,一个压住了她的口鼻。 简薇挣扎着,无力的手拍打着被褥,就像是溺水的人,渐渐被黑暗和窒息淹没了知觉,两个宫娥丝毫不为所动,她们习惯了结束别人的生命,就像是习惯了听从和命令。 慢慢地,被子里面的动静小起来,柯嬷嬷脸上露出满意的狞笑。 下一秒,她的笑容凝滞在脸上,一个黑衣人翻入帐中,就势一扫,将她摔倒在地,一把钢刀分毫不差的架在脖子上。 “叫她们住手。”他低声命令道。 掀开被子,里面的女子伤痕累累,早已经昏迷过去,他搭上手腕,脉搏还有微弱的跳动,黑衣男子眼底立刻放松了。他回头看了那早已昏倒在地的三人,抱起了简薇,一袭披风盖了上去,除了些许散落下来的长发,一切和黑夜融为一体。 只有春风和无声的星空看到了这一切。风声呼啸而过,星辰亘古不变的容颜。 在夜色的深处,一个男子一身白衣,长身玉立。 大兴国锦衣夜行,兜帽遮住了大半个脸,他默立在男子身旁:“郎君,一切顺利。” “那个对她用刑的宫女叫什么?” “郎君,她毕竟是皇后的人,而且,是皇后下的命令。” “既然做戏,那自然是要做满一套。”他冷冷地说,听不出别的情绪,“不然,这戏怎么演的下去。” 隔了一天,有人在狩场外发现了柯嬷嬷的尸体,她双手寸断,死不瞑目。 比她的死更让裴满后愤怒的是,在尸体旁边发现了完颜亮的玉佩。 皇后震怒异常,她听完内侍总管的回话,甩袖而去直奔皇帝龙帐。 皇帝正在龙帐里,蹙着眉头听御医讲话。 “皇上,微臣已经尽力,但是裴满娘娘她……”御医诚惶诚恐。 “真的没有办法可以治了吗?”皇帝仍然不死心。 御医郑重道:“不但治不好,可能还会传染……微臣从医数十年,从未见过此种怪病……” 他讲到这里,偷眼看了一下皇帝的神色,见他并无异状,便大着胆子道:“为陛下身体着想,也为了后宫诸位娘娘的安康。微臣斗胆建议,将娘娘挪出宣化宫去。” 配满后掀帐闯进来,正听见这句话。 她冷冷一哼:“既然知道会传染,为何还将她置诸后宫。皇上,臣妾以为事不宜迟,应当立刻去办。” 熙宗面色铁青:“皇后过来为何不通报?” “皇上。”她浅浅行了一礼,“臣妾过来是因为事态紧急。” “何事?” “完颜亮罔顾法纪,劫走了罪女简薇,并且杀了臣妾的贴身女官。臣妾请皇上做主,将他逮捕问罪。” “皇后可有证据?” “皇上,臣妾有柯嬷嬷出事地点发现的玉佩,正是完颜亮所有。”皇后自信满满。 “一个玉佩说不了什么。”皇帝本能的偏袒完颜亮,“况且出征在即,为了莫须有的罪名拘禁堂堂的骠骑大将军。荒唐。” “皇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个是陪伴臣妾自小长大的嬷嬷,一个是身份不明的异族汉女。而现在,公然的救走罪女,杀我宫人。完颜亮此番作为,何曾将国家社稷置在眼中,这样的人,即使上了战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如果他有异心,岂不是更加对我女真不利……”她侃侃而谈,完全不顾熙宗眉头越皱越紧。 “皇上,”皇后盈盈拜倒,“嬷嬷虽是臣妾的人,但是臣妾并不是为了私仇而不顾自己身份的人。此事并不简单,为了慎重起见,请皇上下旨彻查此事,一来了解完颜亮和简薇的清白,二来,也是为了社稷安定……” “够了。”皇帝拂袖,“皇后既然已经下了决心,那就照这么办吧。” 他说罢,转头对仍然跪在地上的御医道:“带路,朕要去看看裴满妃。” 皇后跪在那里,直到掀动的门帘渐渐回复了静止。 因为皇帝对裴满妃的挂念,春狩提前结束。 与此同时,皇后得了皇帝允诺,秘密拘禁了完颜亮。 或许是因为对皇后的不满,皇帝对裴满妃表现的格外亲密,一进皇城,快马而行,直奔宣化殿。殿前迎接的内侍宫娥手忙脚乱,呼啦啦跪了一地。 进了正殿,却见殿中诸人纷纷以布巾遮住口鼻。 他皱着眉头:“这是干什么?” 领头女官慌忙跪倒:“启禀郎主,御医说娘娘之病恐怕会传染,奴婢们……” “知道她是娘娘,还敢如此放肆。”皇帝薄怒,不过数日未见,爱妃竟然被如此欺负。他抬脚就往里面走。 那女官震恐,跪着挪到他前面:“请陛下止步。如果圣体有损,奴婢们就是万死不足谢罪。” 他略停了一下:“娘娘如今是什么情况?” “娘娘……娘娘的肌肤已经开始溃烂,身上……身上也有一种怪味。”女官吞吞吐吐,不知道实话实说会有什么后果,“自从上次温泉回来,就开始不适,先是全身瘙痒,怎么也不能制止,后来娘娘要我们帮她轻轻挠痒,但是即使再轻,数日之后,皮肤也被抓破,这样以后,自伤口皮肤就开始发红变紫……” 她的头重重叩在地上:“奴婢不敢半句假话。” 皇帝站了一会,想起裴满平日的诸多好处和美丽,忍不住撇开了女官上前。 刚刚走了数步,殿内突然传来裴满妃的声音:“请陛下止步。臣妾容颜尽毁,不能面圣。” “朕就是想看看你。” “陛下,臣妾恶疾缠身,自惭形秽,恐有污圣颜。如果陛下执意相逼,臣妾唯求一死。”她并不是愚笨女子,当然知道汉代李夫人的故事。 李夫人深的汉武帝喜爱,但是恶疾缠身,武帝十分思念,但是李夫人至死不肯相见。她说,但凡以色事人,色衰爱弛,爱弛恩绝。为了留的武帝的思念和恩宠,唯有至死不见。而且在临死前,将宫殿付之一炬。果然,此后,武帝一直甚为挂念。 当然,知道这个故事的也不止裴满妃一个人。 安静的大殿,有一种朦胧的药味,混合在香料燃尽的味道后面,说不出的奇怪而绵长。 她和皇帝隔着房门,情意绵绵,话语决绝。 裴满妃的手上因为行动的需要裹着纱布,她脸上的肌肤几乎尽毁,但是御医要求透气并没有带着面纱,在明晃晃的头饰和乌黑的长发衬托下,说不出的骇人。只有她的声音依旧如昔,依旧是说不出的婉转温柔。 这样的氛围正是她所需要的。绵绵情意中的生离。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导演的悲情中时,房门突然被撞开了。那个女官跌倒在地,惊恐的起身磕头:“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皇帝打了一个冷战,眼睛里面盛满了惊恐,然后变成厌恶。 他转身道:“你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女官深埋在地的脸上若有似无的挂着笑意。 温泉水暖洗凝脂,洗尽一身铅华,洗尽万千美丽。 永寿宫中的皇后正在慢悠悠的喝着阿胶燕窝汤,听了这样的回话,嘴角弯了起来:“如丝,再给我一盅,有些饿了呢。” 她想了想:“给迪古乃(完颜亮)送些过去吧。也是委屈他了。” 很久没有这样的夜色了,她懒懒的起身,向殿外走去,马上有伶俐的宫娥把狐毛大氅带上。她推开了去。 月亮已经接近半圆,快十五了吧。她抬头望天,十五是个好日子。 精巧的步摇在夜风中颤动。 每个十五都是皇帝固定留宿永寿宫的日子。 也许,她想着,那个女人真的会一些岐黄之术,讲的有几分道理呢。 第七十二章 三日之约 在歌唱中的陶醉,我忘了自己,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却称你为朋友。 ============================ 皇后这么想着,脸上不自觉的浮现出期待的神情。 她想了想,吩咐下去:“传我的懿旨,裴满羽用过的物品一应销毁以防传染。将南城的温泉汤池禁闭——裴满羽洗浴过的那个。她的事情,剩下的由郎主处理吧。” 依着她的吩咐,阿胶燕窝一路送到了天牢。 完颜亮正在闭目养神,一身银白长袍纤尘不染。 如丝将食盒放下搁好,小心的退出去。牢门并未落锁,她身处其中,却有说不出的拘谨之感。或许并不是因为这里的名字,而是因为,这里现在拘禁的人。 完颜亮看了一眼如丝取出的东西:“如此益气补颜佳品,看来皇嫂真是春风得意,万事诸好。” 如丝没有皇后的许可,不敢随意答话,低身行礼而去。 完颜亮兀自坐了一会,像是想起来什么,起身也出了大牢。他在这里的拘禁本来就是一个样子。因此只要他想走,都是自由的。 他一路通行无阻的出了天牢,再骑马夜行,径直到了南城别院。 别院的角落里的某间偏厅,屋里的人儿在药物的作用下,早已经酣然入梦。 他推门而入,梦中的人正皱着眉头,双手层层叠叠,包的像个粽子搁在头边,整个一个可爱的小熊。 他低头看她,眼里慢慢溢出了笑意。这么看着她,似乎过了很久,她的眉头还是皱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在额间压了压。 第二天夜里,他回别院,不自觉的绕到偏厅又去瞧她。这一次,可能是伤口的愈合初见成效,她睡得似乎好些了,梦里还在扁嘴,似乎受了委屈。他看了一会,静夜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正要离开,她翻了个身,被子瞬时落了一半在地上。 他看看被子,又看看床上的人,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轻轻替她盖上。 如果速也他们见到怕是下巴都要掉下来吧。 这一夜,他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算坏的坏消息。 完颜雍等随军出发已到长白山。 他还需要继续羁押下去。 高怀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这个夜里,他风尘仆仆的自河南赶回,押运的粮草兵器已经悉数运抵战场。辽阳的兵器出自上好铁矿,坚硬沉重。 像是,完颜亮这样评价那些重甲骑兵,移动的棺材。 记不得几天了。简薇新近这一觉睡得好长,等她醒过来,觉得自己脑袋都扁了,意外的是,并没有服侍的丫鬟在,不过手上伤势似乎愈合良好。已经不用再重点包裹。 她昏昏沉沉的起身下床,脚却是软的,稍微用力,差点就跌倒在地,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她感激的回头,竟然是完颜亮。 “你怎么在这里?”她看了一眼窗外,不自主的提高了声音,“大白天在这里?” “这是我的地方,我不应该在这里?” 她瞅了瞅四周,那么这里,联想起那天夜里突如其来的袭击:“那天,是你想捂死我?” “我是那样无聊的人吗?”他鄙视的看她一眼,“况且,杀鸡焉用牛刀。杀你,还需要我亲自动手?” “那,是你救了我?” “顺路而已。”他轻描淡写。 简薇忽的来了精神,摇头晃脑的打量了他几番,完颜亮被看的不自在:“看什么?” “不是你的风格啊。”简薇挖苦,“以前你就是巴掌大的事情都要炫耀一番,现在竟然如此低调。果真是女……男人一大十八变。” 他有种被戳中心事的懊恼:“放肆!” “不敢。”简薇立刻换上恭敬的神色,“救命恩人在上,请受小女一拜。”说罢,她随便拱了拱手。 完颜亮看着这个不伦不类的礼,哼了一声。 半晌,他说:“如果你要谢谢我,那倒不如唱只歌。就像上次盛宴那样的,就可以。” “像赞美主一样赞美你?”她笑起来,“可以啊,可是我现在饿的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经过好一番讨价还价,他终于同意带简薇出去吃。 两人出了门。简薇吸了新鲜的空气,倒慢慢精神起来。这几日,像是被幽禁在房中一样,那些侍女半个字也不肯多说,让她胡思乱想了好久,送来的东西吃了就想睡觉,简直快睡傻了。 “我要吃红烧肘子,红烧狮子头,红烧排骨,红烧里脊。”一到酒楼,她的精神更加好,盘旋心里已有的美味,一一道来。 完颜亮厌恶的挥挥手:“都是红烧。” “都是我的呀,你可以点你喜欢的。” “这么多?”他怀疑的看看简薇的小身板。 “恩,暂时就这么多吧。”她转头对小二说,“这位大爷买单。” 这个酒楼看着不大,但是布局精巧,包间镶嵌在四周和二楼,错落有致,既充分利用了位置,又看起来很协调。 简薇偏偏不喜欢包间,她捡了个楼上靠边的位置,这样对下面的情形一览无遗。 两人等菜的间隙,她竖着耳朵听八卦议论。 除了家长里短,江湖恩怨,便是宫闱秘闻。 右桌的坐了几人正是在谈论这件事。 “听说了吗?国相的公子已经被皇后秘密处决了。” “为什么?”另一个人大惑不解,“皇后不是一向和国相亲厚吗?” “这位公子呀,糊涂,为了一个罪女,杀了皇后最最贴心的宫女,和皇后翻脸拉。”一个绯衣男子满脸感慨的摇头,“糊涂呀。” 简薇疑惑的偏头去看完颜亮。 他恍若不知,自顾低头喝茶。 另一桌又来了几人。 “看这样的情形,听说马上就要开战了?”一个人神秘兮兮的。 “开战?” 先头说话男子对面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到处都在囤积粮草辎重,齐齐运到南边,可不正是吗。这回啊,看来是有大仗。” 这回轮到完颜亮去看简薇了。 她也低头饮茶,恍若不知。但是睫毛微颤,一口茶竟喝了好一会才放下杯子。他自以为她是为着宋国开战心里触动而已。 她强自平息着心情,战争无可避免,那么他呢,还是去了吧。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担心他,虽然知道是无济于事。察觉到完颜亮探寻的目光,她撇过头,目光转到楼下,发现了什么,立刻放下杯子,大声叫道:“小二!” 小二蹭蹭跑来:“客官!有何吩咐?!” 她把杯子递过去:“加水!” 小二靠过来的瞬间,她低声道:“你去楼下问问,刚刚进来的那对爷孙可是叫陈夫子?” 小二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看去,果然一个老头和一个黄衣少女进了酒楼,他们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少女一直在说些说什么,老者满脸笑意,连连点头。 小二点头,自下去问了。 完颜亮也好奇的探过头去看。 她伸头挡住他的视线:“看什么?看了你也不认识。” 她的脸完整的呈现在自己眼前,他正好看着她。这样深的瞳孔,带着俏皮的笑意,似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一瞬间有逃开的冲动,她也正好转过了头。 菜一道道上来了。 简薇一边艰难的夹着菜,一边侧头去看那对爷孙。 只见小二上了前,做了个揖,老者笑着点头,小二又向简薇这边指了指。老者笑着看过来,对着简薇和完颜亮,轻轻摇了摇头。 她隔了太远,没有看清楚。 一个灰衣男子又进了酒楼,他直直走向老者那桌,看到旁边的小二,愣了一下。 小二向他解释着什么,他转头看过这里,隔了太原,简薇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那种眼神和熟悉感,她却不会猜错。赵植。 她不由一惊,筷子上的肘子一下掉进盘里,溅起大片的汤汁。完颜亮疑惑的看她,她已经转过了头,笑道:“太久没吃饭,竟没有力气夹菜了。” 他探头去看下面,那个角落已经空无一人。 这一顿饭,简薇吃的有些心不在焉。 她抱怨着:“这猪太肥。腻得很。” “它可是好不容易长这么肥,你竟然浪费。” 她看着他点的一大堆几乎没有动过的菜:“我好像没有你浪费吧。” “我的可是每样都有吃过的。喏,你的,这个,这个,这个。都没有碰过。”他认真的指着那几个菜。 简薇于是慢条斯理的伸出筷子一一戳了戳,然后慢腾腾的站起来:“现在好啦,走吧。” 完颜亮看着那几个窟窿,有点呆呆的又看了一眼已经走到楼梯的简薇:“什么人呐,这是。” 他又看了一眼楼下,若有所思的起了身。 已经黄昏的街头,商贾都在匆忙的收摊,夕阳的余晖下,人人点缀上了圣洁的光环,黄昏中还来不及掩盖在夜色里的金色的影子,这样匆忙却又宁静的时光中,简薇一袭白衣,长发半绾,她站在金灿灿的背景中,遗世独立,仿佛隔了尘世,笑吟吟的等着完颜亮。 这样的情景,让他一时有些失神。 四周的人渐渐少了。 简薇看着完颜亮,他一袭白衣,面目温和,夕阳下朦胧的笑意,有种不真实的美好。 她说:“我为你唱一支歌吧。真的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说罢,她轻轻哼唱起来,歌声像是玉缶击打着耳膜,空灵的嗓音像是来自海洋那样缥缈,刚刚足够传到他的耳畔。渐渐的,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驻足,被这个美丽的声音吸引,再为这张美丽的容颜停留。 他只看着她,就像是有些夜里那样,只想静静的看着她。她的声音让他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在五国城里那个拥挤的下午,站在人群的之外,看着那个舞台上恍若谪仙的女子,神采飞扬。 他恍惚的重复着那句话,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他抿了抿嘴唇,如果,你知道我做的一切背后真正的目的,不知道会不会再有这样的问候。 简薇不动声色的环顾着,终于,在人群的背后,她敏锐的察觉到一张掩藏在人群的熟悉的笑脸。 是的,没有认错。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回过头去,春罗的笑靥映入眼帘。 她抬手拂动腮边的碎发,装作不在意的比了个三的手势。 再回头去,完颜亮神色莫辨,他穿过人群,牵起她的手:“走吧。” 第七十三章 一语成谶 缘分和相遇,就像是冥冥中注定的河流,隔了千山万壑,最终合二为一。 ============================ 他的手坚定而炙热,不同于他冷淡的表情和语言。 她顺从的随他离开。 离开人群,她猛的抽出自己的手:“好啦,我能认得路。” 他轻笑一声,竟然没有发脾气,脸上有着捉摸不定的笑意。 她见他的笑意,心里没底的发慌:“笑什么。” 他逼近一步,凑到她耳边,温热的呼吸像是羽毛一样柔软:“笑你想的事。” 她的脸猛然大红,怒道:“流氓。” 他无辜的摊了摊手。 两人在别院分了手,简薇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知道他不会说也不再多问。她气呼呼的进了院,正撞在速也身上,慌忙避开道歉,速也却一副呆呆的表情看着完颜亮。 很久以后和简薇聊起这件事,他不可思议的大呼:“原来,将军也是这样的男儿。” “哪样?”她反应不过来。 “儿女情长啊。” *************************** 三天之后,简薇依言溜了出去。 她在酒楼等着春罗赵植等人,可是等来的却是完颜亮。 他坐在老位置闲适的品茗,简薇愣了一下,走过去。 他指指边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你一样,等人啊。”他不紧不慢的说。 “可是你不是应该在……” “承简大仙您的贵言,皇后娘娘有喜,大赦天下,当然也包括我这个没有证据被羁押的无辜之人。” 他说到这里,搁下茶杯,撑着下巴研究她的表情:“不知道你是真会算呢还是真有运气呢。” “十两一卦,公子试试便知。” 他掏出一锭银子扔在桌上:“那你算算,今天你等的人会不会来?” “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姑娘今天只是来喝喝茶吃吃菜。” “哦?那岂不是要辛苦赵公子大老远从五国城跑来了这里。” “你!”她瞪着他,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又以为了什么。 他见她词穷,便以为自己所料全部猜中,心里不由冒出些许不舒服的感觉:“你这位表哥可当真是痴情呐。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如果你知道他来了这里,那你肯定也能查出来他并不是为我而来的。何必不咸不淡说这些话来听。要怎么处理,你爱怎么怎么的吧。”她巧妙的摆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将话头扔回给他。 完颜亮道:“那我想知道,你们的计划和目的?” “我不知道。” 他挑挑眉:“那我只好去问他了。可是,我这个人有时候没有耐心,看来,他是要吃些苦头了。” “我真的不知道。”她看着他。 “没关系,慢慢想,我想你会说的。”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等啊。”他说,“不过,这次赵植在地穴里可不知道有没有你的好运气。多日已经没有供餐的水巨蜥也许也会吃吃活物呢。” 她立时想起那地下的诸多情景,不由一阵恶心。 她踌躇了一下,抿着嘴唇想了半晌:“我只知道他们在找一个人,并没有别的坏主意。” “找人?天水郡公?”他追问。 “我也不知道。”她只打算告诉他这么多。 话音刚落,他脸上突然浮现一丝笑意,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扮成男装的春罗和赵植正一前一后进了酒楼。 她猛的站了起来:“你这个骗子。” “我没有骗你。”他理直气壮,“本来我是打算这么做的,不过好像不用了。” 他站起身来,压住她的肩把她按回位置上:“不过,作为回报,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他压低了声音,“他们找的人,不在这里的。” 说罢,他回身做好,好整以暇的喝着茶。 简薇竟然被这样摆了一道,她气呼呼的抓起银子砸向完颜亮,完颜亮轻轻伸手便接住了:“恩,知道自己是个半仙算不准,这卦钱也确实给的不值。” 她本来是要起身离开的,听了这话,却止住了步子,冷笑着回头道:“姑娘今天给你算一卦。断你半世成败,敢不敢听?” 他看着她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倒觉得好玩:“说罢,说得好有赏。” “你妄想的东西,这辈子都得不到。就算是侥幸得手,也是镜花水月,转瞬成空。” 他听了这话,更像是一个诅咒,但是却像是戳中了心里隐藏的秘密,她的神情倨傲,眼中带着讥讽和嘲弄。 他道:“可是我觉得,你作为一个妄想,却是即刻可以得手的。” 她有些羞恼,自己明明说的是皇位和天下,想不到牵连了自己,当下就要拂袖而去。 完颜亮顺手便扯住了她的衣袖。 “怎么?”她侧脸看他,顺手拿起邻桌上的长刀,回身割断了衣袍,“如果公子想用强,小女子自是无话可说,但是,这世上有的是无名长刀,利刃短剑。” 衣袍一半还握在完颜亮手里,一半碎碎的垂在简薇肩上,露出大半个胳膊的她,神色冷傲,手握长刀。 经过两人这样的一折腾,早就有好事的三三两两的站在远处观望。 本以为是断袖之癖的公子哥,却原来是位如假包换的姑,都只觉得热闹,连饭也不用了的围了过去。 完颜亮为简薇的意外之举呆了一下,没想到她如此性烈,到很像是当年宁死不受屈辱的朱皇后。他心里有了丝敬意,垂下握着半个袖子的手,抬头正对着义正词严看着他的简薇,她一袭男装,割了半个袖子,只晃着一条雪白的手臂。 他看了一回,不由咦了一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你干嘛?”她挣扎着。 他看清了胳膊上的红砂,不由奇道:“守宫砂?” 幼时学汉学,曾在一本宋朝杂记上见到,说贵族人家以朱砂饲养守宫(壁虎的别称),连喂七七四十九日,直到守宫全身变赤。再将其暴晒于烈日之下,晒干之后将壁虎捣碎。所得朱砂点在出生的女婴身上,渐渐朱砂便会深入肌理,变成守宫砂,而守宫砂会在女子成亲后自动消失。没想到竟然有机会亲眼见到,竟然真有此物。 他这么一说,简薇也好奇的低头去看,之间胳膊上有个圆圆的红点,在雪白的胳膊上分外显眼。 她时常在小说电影中听到这个名字,但是亲眼见到它出现在自己身上只觉得奇怪。 一个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放开这位姑娘。” 难道今天还要遭遇英雄救美?简薇心里瞬间有些激动,忙回过头去看那说话之人。 转头的同时,只觉得手里一轻,那长刀已经被说话之人拿走。他两步走到简薇身边,眼睛却看着完颜亮的手。 即使在金国这样民风不那么保守的地方,大庭广众之下,拉着一个姑娘的赤膊,也是十分失礼的。如果是在宋朝,大概这位姑娘也只能非此人不嫁了。 当然,以简薇的角度来看,不会上升到那个地步。她看着这个仗义之人,觉得有几分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可是来到这个时代,见过的人统共就那么点,能觉得熟悉的更少,她在脑子里捡了几番,终于想了起来:“王琦!” 他欣慰的点点头,当日在树林和猎户韦庄家里短短两日相处,难得她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简姑娘,真的是你!可教我们好找。” “你们找我?”她不明白。 “主上因为诸事缠身无法分身。上次使者回报说见到和您貌似之人,但是不能完全确认。主上有心相见,却苦无机会。想到我当日也曾有过短暂相处,因此,特派了卑职前来确认。” 他松口气:“刚刚卑职一直不敢确认,看来,真的没有认错。” 他们两人叙旧起来,仿佛旧友相见,一个为可以完成任务而开心,一个因为被挂念而感激,只觉分外亲热。 完颜亮见完全将自己搁在了一旁,心下不悦,使劲咳了一声。 王琦回过神来,看到他的手还握着简薇的胳膊,这是自己皇帝的女人,怎能被如此亵渎,他眼里立刻冒了火,抬手就劈了过去。 完颜亮就势一退,将简薇带了过去,隔了几步道:“我的家务事不劳你操心。” 王琦更怒,提刀而上,两人很快打作一团。 刀光剑影中,简薇被来回拖移,完全由不得自己,但是无论如何,完颜亮都没有放开握住她的手。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人群的最外面,两个衣着普通的公子悄悄离开了。 王琦几个回合下来占不到便宜,也顾不得风范,抢到人再说,吩咐几个下属一拥而上。 完颜亮本来游刃有余,现在多了几人,双拳难敌四掌,加上这么一个专扯后腿的简薇,他颇有些吃力。正在这时,忽听到一个喝问:“放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此聚众斗殴。” 说话之人观望了一下局势,见到竟然是自己熟人,大声叫道:“迪古乃,我来帮你。” 说完这句,裴满忽都便加入了战局,他性格莽撞,天生大力,局势瞬间扭转。 王琦见势不好,便鸣金收兵:“有本事留下名字,他日定来造访。” 有了西夏皇帝的国书,什么样的人要不到?他不想白白牺牲自己的下属。 完颜亮回给他一个冷笑:“想要人,来国相府吧。” 裴满忽都眼看那些人要走,不由急道:“何不杀了他们?” 完颜亮摇摇头:“他们是西夏的使臣。” “你认识他们?” “我认识他们的刀。”他慢慢回答,转头看了简薇一眼。 第七十四章 婉拒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 三天后,熙宗下旨,宣召简薇入宫。 完颜亮是西夏人的主意,却不能抗旨。 简薇倒是不慌,她知道他定会有主意。 完颜亮看她不咸不淡不慌不乱的样子:“原来你这么想嫁到西夏去。可惜,如不了你的愿。” 她淡淡一笑:“将军已经早有筹谋,我这样生锈的脑子,又何必费那份精神呢。” 他哼了一声:“我的主意,兵行险着,怕的是人没有留下,反而命也没有了。可是,就算是你没了命,我也绝对不允许你远去西夏,另属他人。” 这个才是完颜亮会说的话,简薇毫不意外。 她歪头看他:“这么占有欲这么强?” 完颜亮懒得回答这个女儿家的问题,他郑重道:“到了殿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辩驳。不然,谁也不知道结局会变成什么样。” “那,至少透露一点吧。” “不行。”他斩钉截铁,“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这次算是一次半正式的拜见,简薇跟着完颜亮进了大殿时,王琦等人正侍立一旁。 王琦见了她,立刻激动起来:“就是这位姑娘。” 熙宗挥手示意他一切有自己。 待完颜亮和简薇见过礼。 熙宗吩咐:“将头抬起来,我看看。” 上次盛宴他喝多了酒,只依稀记得那副模样,现在真实的人儿的映像重叠进记忆,他点点头:“是你。歌唱得不错,胆色也不错。” 他想起她怒斥南宋使者一幕,嘴角绽出了笑意。 “皇上谬赞。”她低头谢恩。 “朕问你,西夏使者求亲,你可知道?”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她盈盈作答,“况且,奴婢并非自由之身。” 熙宗看了眼完颜亮:“她现在是你府上的?” “她以前、现在都是臣弟府上的侍女。”他淡然回答,“也是臣弟的侍妾。” 简薇听了这话,刚要抬头要说什么,想起完颜亮的话,加上他的警告,又忍了下去。 “胡说。”王琦急道,“小使曾在酒楼见过简薇姑娘,她和这位公子并没有特别的关系,分明就是被胁迫的。”他到真会耍花腔。 “肌肤之亲算不算特别的关系。”完颜亮冷笑,“陛下可是要把这样一个宋女上次给一国之主。况且,此女不忠于金。这些日子以来,臣弟一直在暗查她通宋之事。” “通宋?”皇帝皱起眉头,“这样大事,为何不上报京兆尹。” “没有长线,怎么会有大鱼。”他扫了一眼简薇,她正目瞪口呆,“陛下倒是可以查查五国城的赵氏贵族,也许,会有意外收获呢。” “况且,”完颜亮继续道,“既然是臣弟的人,臣弟已经看好家门,不会有任何意外。” 他直接把这些遮光的不能直说人前的秘闻在皇帝和西夏使者面前讲了出来。 两者都无法偏袒,西夏使者更是眉头紧蹙。 半晌,王琦到底面浅,在尴尬的僵持氛围中败下阵来,他咳了一声:“陛下,可能小使认错了人,小使再仔细看看。” 简薇埋着头,完颜亮宽袍紧挨着她的肩膀,一支毒针正安安稳稳的搁在她肩头,她稳稳的跪在那里,不敢乱动分毫。 于是,这个事情就这么简单的被搁置了下来,变成了长期的扯皮,最后终将不了了之。 与此同时,由皇帝授命的完颜亮亲信快马驰向五国城。 他们进了城,便命令所有赵氏贵族北俘出来迎接,乘机清点人数。 一个个人,一间间屋看过去,最后,终于只剩下不见了赵植的身影。 高怀贞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连喊了两次赵植的名字。没有人回答。 当然没有人回答,这个时候的赵植正在上京的南通商行,秘密规划他的宏图大计。 韦氏因为是高宗的母亲,在这些人里面自然地位更高,她站出来:“赵植今日身体不适,一直未有外出,只每日送些饭食进去而已。” 想方设法跟在大明德后面的侍妾赵芸也唯唯称是。 高怀贞看她一眼,直接迈动长腿朝赵植的屋子走去。 孟秋枫眼看他们一步步走过去,额角都出了冷汗,他不自禁的摸向腰间的短刀。如果赵植被确认私自外出,那么依照谋逆和连坐,他们很多人都脱不了关系。 但是,眼下哪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呢。他一边跟着高怀贞过去,一边竭力想着应对之策。 只有韦氏一脸淡定,仿佛她说的都是实话一样。 众人走了又数十米,忽然看到驸马院落中冒起浓烟,众人心知不好,高怀贞带头长奔过去,但是火势凶猛,如何能靠近半步,孟秋枫慌忙上前:“启禀大人,这里面所住就是赵植。” 高怀贞忙命令那些还在观望的下属:“快救火!快救火!” 早干嘛去了。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作鸟兽散,去打水救火。 这几处屋子本来就是简陋的木屋茅屋,哪里还等得到他们的救济,等到第一个打水之人过来时,火已经蔓延了一半,他无奈的看了手里的木桶一眼,杯水车薪。 第二个人过来时,火舌已经舔到了相邻的屋子,终于,火势连成一片。众人只得提着水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化为灰烬。 那赵植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一直到了下午,火势在渐渐黯淡下去,烧焦的屋子里,散发着奇异的肉香,最后找出了一具已经完全被烧的卷曲的尸体,身上带着赵植的玉佩。 高怀贞命了人就地掩埋,于是,这一场火,就和这具尸体一样,莫名其妙的发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女真人在五国城折腾了两天,并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便也撤退了。 只有孟秋枫知道,随着女真人离开的,还有那个点名以后再也没有出现的柳腰。 很久以后,简薇在赵植嘴里听到这个已经被转述的故事,她的心口抽搐着,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黎明,她带她翻着围墙,长着冻疮的手像是新开的石榴,她问她,孟姐姐可还好。 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埋葬在一片大火里。巧笑倩兮的身影像是一颗露珠,从来没有出现的消失无痕。 不过现在她还没有时间唏嘘。 完颜亮一脸不悦的坐在马车里:“你和李仁孝怎么回事?” “又来了。”简薇无力的翻个白眼,“你已经问过,我也已经答过。好话不说二次。” “这是什么好话?” “好话不说二次,坏话更是只有一次。”她补充,伸出一个指头。 他握住她的指头,就势往自己身旁一拉:“那我也只说一次,你既然是我的人,就不要和别的男人有任何瓜葛。” 她抽出自己的指头,正色道:“我不是。” “马上是了。”他意味深长的说。 “完颜亮。”她猛的站起来,头咚的一声撞上了车棚,龇牙咧嘴中仍然不忘保持自己的气势,“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本姑娘半个指头,我就和你鱼死网破。” 她恨恨的加上一句,“不信走着瞧。” 他似乎很喜欢她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道:“那就走着呗。” 因为这场谈话,简薇一夜不得好梦,总是睡不踏实,回来她安慰自己,这有什么,还不知道谁占谁便宜呢,这才朦朦胧胧入睡,勉强睡着,醒了过来转头看天,天还是黑的。 这叫什么事啊。她想了想,起身将几个茶杯立在了门前,便安心的回屋躺着了。 因为夜间没有睡好,侍女推门进来撞动茶杯的声音将她吓了个机灵。 两个小丫头虽然一再被警告过谨言慎行,但是看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简薇心里憋屈,但是不能明着发火,别提多别扭了。她的手基本已经痊愈,只是还残留着些许的瘀伤,不那么好看。 这日,一个小丫头拿了一盒膏粉来,闻着便不是俗物,清香扑鼻,搽在手上,说不出的清凉舒适。她涂着喜欢,便一再的涂着。 那个小丫头见了,终究忍不住:“姑娘可省着点,这么一点可是小王爷费了好大力气的来的,统共就这么两瓶,还有一瓶,献给了皇后娘娘。” 简薇听了她的话,不由好好的来打量这个膏脂。它是用一个小白玉盒子所装,色泽清雅乳白,很像是掺了香水的面霜,又香又凉滑。 正看着,完颜亮推门进来了。 看她正拿着盒子看的起劲,道:“可还好用?” 她有心气他:“勉勉强强。”顺手将盒子交给侍女。侍女一时手滑,没有接住,盒子啪的摔到了地上,几滚就裂成的几牙。 侍女大惊,慌忙跪下,膝盖直接磕在了碎瓷片上面,她惶恐的道歉:“请王爷赎罪,请王爷赎罪。” 简薇知道了这个瓶子的价值,自然不敢轻慢,她忙道:“都是我手滑,一时没有拿好……” 那个侍女感激得看了她一眼。 出乎她们的医疗,完颜亮脸上却是淡淡的:“不就是一瓶小膏脂吗?下回再给你一些便是。” 第七十五章 水底针 你就是那个爱耍赖又任性的孩子 ============================ 简薇之前知道了这膏脂的贵重,因着完颜亮这不动声色的样子,反而平添一份好感。 她不置可否的踱着步走到那碎开的瓶子前,想将剩下的半瓶捡起来,搽搽脚也挺好的。手触到碎开的瓶子,却不想旁边的一块碎片嵌进了肌肤,血珠儿瞬间涌出来。 完颜亮一步上前,将她扯了起来:“蠢女人。” 她瞪他一眼:“由俭入奢易。浪费。” “这些不要钱的小玩意,也就你这样的人看得上眼。”他讽刺道,眼睛却不自觉的扫向她的手指。 简薇捏捏指头,放在嘴上。疼痛立刻缓解了,她立马分了半分精神去瞪完颜亮。 到了下午,一个小丫鬟送了一枚小巧的玉戒指来,她试试,正好套在那个受伤的手指上,这样子既美观,又不会触到伤口,倒亏了他想的周到。她嘟囔着把手掌来回转了两圈,满意的点点头,小丫鬟看到她快乐的样子,脸上也跟着绽出花来。 这日下午,树荫蔽日,云彩漫天,她因睡了半日午觉,精神甚好,就撇了丫鬟独自去后院闲逛。五月间,已有小荷露了尖尖角,一只鼓眼睛的蜻蜓翘着尾巴立在她前面的一朵荷花上,她一时心动,忍不住拢了衣袖小心翼翼的靠近过去。 蜻蜓艳丽的红色脊背在阳光下煞是好看,她歪着头看了两秒,轻手轻脚的伸出手去,刚刚伸到一半,蜻蜓便飞走了,简薇咦了一声,两步跟了上去。 迎面来了一个贵族小姐打扮的女子,身旁跟着两个丫头,直直向她的方向走过来。 她并不认识,但是长期的戏剧和推理知识让她意识到有情况。她便站直了等着她们过来。 果然,红妆女子第一句便是:“你就是那个汉女简薇?” “不知道姑娘指的是哪个,但是我名字的确叫简薇。” 她听了这话便目光上下左右扫射,细细打量了好几遍:“虽然也还可以,倒也没有传说的那么惊艳倾城。” “不知姑娘找小女子有何贵干?” “你可知道我是谁?”她骄矜的斜睨了她一眼。 “我虽然略懂些岐黄之术,但是只看一张面皮倒还猜不出名字。”她笑着说。 “告诉你,听好了,我们家小姐是太徙单斜也的女儿,郎君未过门的妻子。”她旁边一个丫鬟抢着振振有词的回答。 “哦,你好。”她礼貌的点点头,到哪里都是拼爹时代啊。 没有想象中的毕恭毕敬,徙单小姐有些恼怒,她冷冷道:“你一个小小的俘虏,如此不知礼数,竟然敢对我如此不敬?” “姑娘,你没有搞清楚状况吧,你是完颜亮未过门的妻子,既然未过门,竟然公然跑到未婚男子家中教训一个‘俘虏’。”她毫不畏惧,“这礼数二字,姑娘可学得到,知行善用,妥当体贴啊。” 徙单胭脂被如此一说,羞恼之下,脸一下红了,她正要大声呵斥,旁边另一个一直未说话的翠衣女子上了前,盈盈一拜:“姑娘辨思敏锐。其实我家姑娘并无冒犯意思。只是听闻姑娘惊才绝世,更有一副出谷黄鹂般好嗓子,这才不顾俗礼前来拜见。奴婢斗胆问一句,姑娘如此才貌双全,可会泅水射箭之术?” 泅水?游泳吧,她心里嘀咕,这个怎么会和射箭相提并论呢。她摇摇头。 那个丫鬟又问了一句:“当真不会?” 恩。她点点头。 丫鬟脸上立刻换上笑容,上前一步:“那就真是可惜了。” 她说这句话时,眼里正看着后面的池塘。如此公然的…… 谋杀。 简薇心里的话还没喊出来,已经被推了下去。 掉下去的瞬间,她眼角扫到一个白袍的身影,便吸了口气,就是沉入水中。 岸上安静了一会便乱起来,水并不深,也就两米左右,简薇飘在并不茂盛的荷花里,面目朝下,有半分钟了吧,她心里嘀咕,怎么还不把自己捞上去,快熬不住了。 这么想着,便感觉有手腕揽住了自己的,几下就被带到了岸上,她听得旁边一阵花容失色的惊呼。 “郎君,她方才还好好的,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姑娘被吓坏了,这才没有立刻呼救。”这声音是之前那个绿衣丫鬟的。 “是啊,是啊。幸好她还没事。”徙单胭脂忙不迭的肯定。 简薇心里暗笑,面上却不肯醒来,很快有人在她腹部按了按,她配合的吐出两口包在嘴里的水。 正装的起劲,忽然感觉有人捏住了自己的嘴巴,不会是……她立马睁开眼,果然看到完颜亮正吸了口气准备人工呼吸,她一掌推开他,叫道:“我好拉,没事拉。” 完颜亮狐疑的看了她几秒,脸上浮出一个笑意,徙单胭脂看到完颜亮笑了,也笑起来:“郎君您看,我说吧……” 完颜亮立刻瞪她一眼,她终于知趣的闭上了嘴巴。 这样的挑衅不会是第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是是谁开了这个头呢,简薇没有想明白,也来不及想明白。算是简单枯燥生活里的一剂调味吧。彼此都乐此不疲。 她还在这里,不离开,在等什么呢,简薇也这么问自己。 等着某个人平安归来的消息? 像是印证了她心中所想,前方的战报一日日八百加急的送回来,顺昌、淮阳、颖昌接连失利,到了七月,情况愈加艰难,当岳家军北上抗击南犯金军的同时,岳飞派遣梁兴、董荣等渡越黄河,连接河朔忠义民兵。七月,梁兴等到达黄河北岸。随即占领了绛州垣曲城。尔后又会合忠义民兵,屡次击败金兵,收复翼城、赵城等地,扰乱了金军后方。岳飞班师后,他们又南渡黄河、占领怀州(今河南沁阳)、卫州(今河南汲县)。在开德府(今河南濮阳)界内,还策动忠义民兵截取了金朝的金帛纲和马纲。 终于传来消息,金军铁浮屠拐子马在黄天荡一役中全军覆没。 举国震惊。 从来没有一仗,可以败得如此一败涂地。 如果不是先早放回的秦桧在此事上一再斡旋,也许宋军真的可以越过黄河,直捣黄龙。 如果不是早早知道历史结局,她一定早就坐不住,直奔了战场去。 但是历史没有说的是,完颜雍就算活着,会不会受什么伤,会受多重的伤,会不会有后遗症和残疾。 她无法安心。 ***************** 五国城。 雕花的窗棂透过了温暖的阳光,韦氏右手转动着左手上的玉镯,这是很多年以前,她第一次承宠时徽宗所赐,已经是多少年以前了呢。 宫中之物,即使只是一个普通的玉镯,玉质也是上好的翠绿,戴了这么多年,在肌肤的滋润下,愈发的剔透润泽。 这个镯子自从带上之后便没有取下过,它见证了这半生沉浮,也见证了半世荣辱。 韦氏仔细又看了两眼,嘴角扯出一丝疏离的笑意,转瞬间笑意变淡,窗外的早蝉鸣聒噪,她顺手拿起一块镇石对着手腕就砸了下去。 玉石四溅,手腕闷闷的一震,在下一秒自由起来,她长吁了口气。 青莲像所有称职的仆役那样,有一张沉默的嘴巴和不动声色的脸。 她依言进来通报:“赵芸娘子前来拜见娘娘。” “让她去前厅候着。”她起身,推开沉重的木椅,稳步向前。 青莲看着这个突然像是年轻了数年的主人,又回头看了看那桌上的碎玉镯,跟了出去。 赵芸年纪并不大,满脸浓妆在一张青春的脸上,总有说不出的突兀和风尘,她手上有一个金镯子,韦氏进来时她正不安的转动着手腕。 “怎么了?”韦氏问道。 “娘娘,南宋大捷。” 韦氏面色不变,说明自己早就知道了结果。 “娘娘,”赵芸忽的扑通跪下,“求娘娘怜悯,就收了云儿做您的义女吧,哦,不,就算是您身边一个服侍的扫撒丫鬟也行。只要,只要您肯带着云儿。” “你这是什么话,堂堂一个帝姬,竟然如此不顾身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 “娘娘觉得云儿还有什么身份可言呢?”赵芸泪眼婆娑,“自从帮助哥哥查探消息,入了勾栏,进了大府,有几日,云儿是有身份的。早些,大明德待云儿还有些模样,但是,自从近些日子新得了佳人,那主妇又是个厉害人,百般挑唆,现在渐渐将云儿抛在一边了。现在,哥哥惨死火中,云儿无依无靠,只请着娘娘看在云儿死去母亲的份上,可怜可怜云儿罢。” 她说到这里,气息哽咽,不能言语。 韦氏也觉不忍,但终究硬起心肠调价还价:“云儿,我何尝不想帮你呢,但是,现在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哥哥在南边打了胜仗,这才保了我一时安危。但是,我听说,之前赵植一直在想办法营救你皇兄钦宗,如果他被救出来,又怎么需要我的帮助。” 赵芸略想了想:“娘娘放心,这件事云儿可以出些笨力气。只是请娘娘……” “你放心。既然是母女一条心,还有什么事做不了的呢。”她笑着拍拍她的手。 第七十六章 心有千千结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 赵芸欲言又止的低着头,满脸的不安随着指尖韦氏的体温散发到全身。 真的是,母女一条心吗。 战争节节胜利,北庭震动,这些原本关押在这里,被遗忘的人质俘虏似乎又有了新的价值,大明德被委以重任,特别要求照顾好韦氏为首的重点人物。 很快,从南边有重要将士的灵柩被移送回来,蒲察阿虎迭带着哥哥的遗体长跪御街,长子嫡孙的逝去让蒲察将军府一片愁云惨雾。 又有了数日,又有元帅归来的消息。 完颜兀术作为一国将首,出征之前信誓旦旦立下的军令状犹在,如今如此惨淡而归。皇帝却愈发不愿怠慢,亲率了百官远出宫殿迎接,一路接到重明殿,并不多说,单单只留下他叙旧长谈。 那一天,举国只有国相府托病不能前往,完颜充代替父亲站在那里,像一只年轻的雄鹰,英姿勃发。完颜兀术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男子的力量不仅来自青春,更是来自内心和骄傲。 具体国君作陪的这场家宴情况如何,无人得知,一老一少两个性格秉性相差甚远的男子一杯杯对饮,烈酒空了又满,千杯难醉。 很多人说皇帝酗酒的毛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其实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被发现饮酒上瘾的时候太迟了。 整个大宴,只有君臣二人,连大兴国也被遣出去守在大门,一直到了曙光微细,完颜兀术才满身酒味的走了出来。 他原本跌跌撞撞的身影一迈过了大门便变得挺拔起来,漫天的霞光撒在他身上,没有完全卸下的铠甲像是金色的战衣。这样的男子,天生便是一个武将,并不是由某一场战争的成败来决定。 这一晚的内容,对所有人是个谜,对所有的历史也是个谜。历史是可以通过科学的分析来寻求答案的,虽然交谈的内容无从得知,但是从结果可以推测出的开始是,他们在这一夜君臣交心,互为知己。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一晚,这个野心勃勃的军事家下定了决心来捍卫这个还略显稚嫩的皇帝,所以,终其一生,在他的有生之年,不敢皇帝如何,国内无人敢出其右。 这一夜,对完颜亮来说,显得格外漫长,他需要费尽心思关注两件事,一个是皇宫内的情况,一个是父亲的病情。 也是拜徙单胭脂的“细心”关注,现在她女扮男装作为完颜亮的小厮,随时鞍前马后。 虽然这是一个很糟心的工作,但是考虑到两点,简薇愉快的接受了它。 一是有银子拿,二是可以知道最新的近况,当然,也包括完颜雍的近况。 为什么有银子拿排在第一个位置,因为,现在,她却是很缺很缺银子,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啊。 完颜兀术回京这天,完颜亮就明显情绪不对,说不清哪里不对,但是明显比平日多了几分浮躁。同一天,完颜宗干的病重,但是她并不认为完颜宗干可以对儿子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完颜宗干生的病很奇怪,简薇只能简单的根据那些御医似是而非的讲解来判断,是糖尿病,也就是古人说的消渴症。 但是古代并没有胰岛素注射,所以这样的病就变成了一种慢性绝症。 他在病床前站了几个时辰,简薇便在门口打了几个小时的盹,直到一个小厮缩头缩脑的跑过来通传:“元帅前来探望。” 这样算来,差不多正是他和皇帝夜饮完毕,简薇打个哈欠,倒真佩服他的好精神。 完颜兀术依旧戎装打扮,一个武官捧着拜礼跟在身后,他一路目不斜视,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直奔总干的卧房,直到快经过简薇身旁,他忽然转头看了简薇一眼。 简薇连忙正襟低头。 完颜兀术停留了不到一秒,大步跨进门去,过了一会,完颜亮也出来了,他看了简薇一眼:“走吧。他们要谈很久呢。” 简薇呆呆的跟在他后面,想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的开口问到自己想知道的。 完颜亮一直不停步,一直走到马厩,他牵出两匹马来,去骑马吧。 简薇看看正在渐渐升起的日头,又看了他一眼,他面无表情的翻身上了马。早就知道,她叹口气,虽然不熟练,但是也不再需要人教,勒马走到门前,他停了下来,吩咐小厮:“取个斗笠来。” 很快,一个白纱斗笠取来了,简薇满意的带上,颇有几分古代侠女的风范,而且,透光度貌似也不错。 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完颜亮已经打马直奔了出去,她慌忙紧随其后。 马儿速度并不快,但是也足够扰民,特别是现在金国战败,总让民众对武官的观点下降,他们这样的招摇,便有些人不快,在后面议论纷纷。 完颜亮恍若未闻,即使在最繁华的商业街头,也不曾减慢速度,一时间颇有些纨绔子弟逛街头,鸡飞狗跳乱人间的架势,她尽量低着头免得别人看出自己来,只祈祷着这段路怎么那么长…… 转了一个弯便到了出城的护城河,她舒了口气,突然前面蹿出一只小狗,她本能的一拉缰绳,这马血统高贵,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拘禁,一时前蹄立起老高,就要将简薇甩下马来,她心惊胆战的抱着马脖子,全身扑在了马身上,竟然扔开了最重要的缰绳,就在这时,一个男子穿过人群大步向前,一把抓住了缰绳,马儿性起狂嘶,他任凭挣扎丝毫不手软,终于稳定了这马的情绪。 简薇心有余悸,坐在马上双腿还在打颤,完颜亮坐在几步之外的马上,遥遥行礼:“多谢张管家相助。” 她忙看过去,不是张谨言是谁? 张谨言回了一礼,并不多说,一直向城外走去,简薇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他是去见完颜雍的吗?这样简单的装束,淡定的神色,想必,他一定是没有什么问题吧。 她这样想着,情不自禁的去看那城墙处,正好对上完颜亮探寻的目光,好在隔着薄纱,并不能看到自己的神色。 出了城便是一片平坦的草地,信马由缰,马儿渐渐往人烟稀少草质肥嫩的地方走去,完颜亮放开缰绳,抬头深吸一口气,又慢慢舒出一口气,似乎想一吐心中块垒。 阳光洒在碧绿的大地上,平生一种湖水波光潋滟的错觉,清风带着暖意不住的吹动她的薄纱,那马儿像是懂的主人的心思,一步步走进简薇,几乎触手可及。 他握住她的手,心里有了几分安定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你什么都没说,我却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虽然觉得你什么都知道,我却觉得你永远不会害我。” “和你在一起,总是让我变得不像自己。” “不一样?” “不一样。”他回答,“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你知道吗?在疯子眼里其他人都是疯的,只有自己是正常的,在正常人眼里,只有疯子才是疯的。是举世独醉而我独醒,还是世人皆醒而我独醉呢?这些事,谁说的清楚呢。我的不一样,说不定是我疯的尤其厉害呢。” “哈哈,那也是个美丽的疯子。”他竟然夸奖了她。 “完颜亮。”她直呼他的名字,“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他的眼睛看向更远处。 “你今天,带我出来,是来和我道别的吧?”她问道。 “你就是这样,让人又爱又恐惧的聪明。”他低低的叹口气。 “原来是真的,那你不会真的打算把我献给完颜兀术吧?” 他没有说话,呼啸的风声代替了他的沉默。 男人们真的奇怪,当你觉得他不爱你的时候,他会为你做很多事情,也许还会为你不顾自己的生命,可是,当你感觉到他们爱上你的时候,他们却又毫不犹豫的抛开你,坚决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所以,很多最后对男人了如指掌的女人孤独终老,很多对男人一知半解的女人幸福一生,他们不需要了解,只需要理解。 简薇现在没有办法理解完颜亮,首先,她不能接受自己被任意宰割的地位。当然,她并不觉得和这样一个习惯操纵他人人生的人谈论人权和尊重有什么益处和和转圜余地。 她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回头看她。斗笠的薄纱挡住了她愤怒的眼神,她一把扯下扔了出去。斗笠在草地上滚了几个圈,终于安静的停了下来,像是一个小小的惊叹号,写在碧绿的草地上,如同简薇现在羞怒交加的心情。 她扯住了缰绳,身子绷得笔直,全身都是愤怒的气息,完颜亮看着她的样子,想说些什么,但是他习惯了发布施令而不是解释用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简薇看着他,缓缓问道:”完颜亮,没有人说过你是疯子吗?“ 第七十七章 凉水茶 竹本无心,外生许多枝节;藕虽有窍,内中不染泥尘 ============================ 简薇面色一冷,一把抽出自己的手。 “完颜亮,你能不能不要把别人计算在自己的谋划里。”她喊着,厌烦和怒气代替了清醒的头脑,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聪明,可是,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以为的那么傻。” 她说罢,调转马头就想走,可是完颜亮扣住了缰绳。 她使劲瞪了他一眼,把缰绳往他手上一扔:“这个死马是你的,还给你!” 简薇咬咬牙跳下了马,这么高的距离,鞋子并不减震,她就势滚了半圈,脚掌还是隐隐作痛,狼狈的在草丛里爬起来,转过身来,尽量伸直了脖子对着那个还在马背上发愣的男子喊道:“从今天开始,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石板路。咱俩各不相欠,没给的那些银子当做给你的小费,再见!哦,不对,是永不再见!!” 说罢,她就大力的拂开草丛向官道走去。 完颜亮的笑声突然在背后突兀的响起,他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简薇丝毫不为所动,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 这个“神经病”像是听到了太的嘀咕,马上说:“可是,你身上的鞋子衣服也是我的啊。” 简薇一听,怒火更甚,马上坐下来开始脱靴子,她卖力的拔掉一只,伦圆了胳膊撇过去:“还给你,吝啬鬼!” “还有一只啊。”他一歪头躲了过去,指指她另一只脚。 简薇马上开始脱另一只,脱到一半她回了神,差点被这个神经病气成了神经病。她理直气壮的站起来:“这些都是我辛辛苦苦工作得到的工作服,是我自己赚的,凭什么给你。” “你不要在和我说话。”她伸出一只手去,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完颜亮挡在远处消失不见一样,“我不想和你这样的男人多说半句话。折寿。” 她收回手,理理衣襟,穿着半只靴子大摇大摆的走了。 摆酷容易,长时间装酷可就是苦的自己了。北地的太阳紫外线很强,动辄伤皮伤肉,简薇不过走了几分钟,就觉得脸上辣乎乎的,她忙把袖子遮到脸上,几步窜到了浓荫处。 完颜亮骑着马牵着另一匹慢慢的跟在她身后。 简薇又走了一段距离,眼前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棚,她的脚虽然穿着袜子,但是也有些疼痛难忍,便挪了过去选了个位子坐下,店家兼小二是个伶俐人,立马打着毛巾上前来揽客:“客官,喝点什么?”“水。”她舍不得多说一个字,只拿一只手在脖子使劲扇着。 那小二看到远远跟来的完颜亮:“两位客官一起的吧。” 她余怒未消:“谁跟他一起,他是个变态。” 两桌的客人纷纷侧目,她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当做没看到。完颜亮浑然不觉,依旧保持自己的速度缓步而来。 那小二自是机灵,见着他牵了两匹马,只以为这两兄弟闹了别扭,便将他引到简薇前面的桌子,他不置可否的坐下,简薇立刻别开了脸去。 完颜亮觉得好笑,看她一眼:“小二,上些凉茶。给这位姑娘也来一些。” 原来是个姑娘。小二恍然大悟,不由自主的看了看她那只穿着袜子的脚。 简薇讨厌他的多嘴:“本公子有钱,不需要你请。”她转头看小二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最新式的靴子吗?少见多怪。” 小二飞快的将毛巾在桌上掸了一掸:“嘿嘿,客官真爱说笑。”接着,麻利的回身端出了凉茶,不知道它里面加了什么,酸酸的、甜甜的又凉的透心,简薇倒真没有喝过这样味道的,一碗下去,觉得不尽兴,叫道:“再来一碗。” 小二端了第二碗上来,却只有半碗:“客官,天暑热重,你先悠着点,小店还多的是呢。” 她心头一暖,这倒是真会做生意,便笑笑接了过来。这边方笑罢,那边完颜亮就扔了一锭银子过去:“赏你的。” 简薇这一眼看过的眼神便没有方才那么重的怒气。 她哼了一声,正要起身,忽听得旁边两人用广东话说着什么,他们的声音很小,而且讲的很急,听了半天,只大概听到诸如秦桧、朱仙镇的字眼。简薇并没有多少兴趣,听了一会便作罢,半碗凉水还没有喝完,又有几个过路商人经过,他们一面扇着手中的大斗笠一面喘着气,为首的一个招呼着店家快快送些凉水过来。 这一时三刻便突然来了这么些人,小二嘴角笑开了花,他把完颜亮的银子塞进衣袖,甩开毛巾准备去招呼那几个人。 完颜亮却突然叫住店家:“人多味杂,这些银子都给你,这个小店我包了。” 店家为难的看着他:“这位公子,小店小本经营,本是图个方便,这样……要不这样,我给您腾出半个地方,专门您自己……您和这位公子独饮,如何?”他刚刚收了一锭银子,自然不愿得罪这位财神爷,但是做生意的向来以和为贵,更不愿因此伤了和气,况且并不是几天的短期生意。 完颜亮默不作声的又加上一锭。 小二眼里闪过一阵火花,但是艰难的抑制住自己伸手的欲望,他开店二十多年,自然见过不少人,方才那几个商人,虽然是商人打扮,但是举止言谈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气息,让人想敬而远之。他担心自己没说出口,就被别人拿刀直接劈了,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过。 完颜亮眼角扫到那几个人怒视的目光,淡淡的扫了小二一眼,示意他快点。 有一个短胡须的男子似乎受了很大侮辱似地就要拍桌而起,另一个年纪大点的拿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他便强忍着坐下了。 简薇简直看不过去,这样有了点银子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富家子弟,她猛的站起来:“几位大哥,我这里有位置,你们过来坐吧。” 那几个男子看到是个如此秀气的少年招呼,纷纷笑着回答,为首的一个冲他拱拱手:“谢谢小兄弟。” 完颜亮皱着眉头,低声道:“不要胡闹。” 她冲他皱皱鼻子,马上笑眯眯的招呼几人坐下,那小二小心翼翼的看了完颜亮一眼,见他虽然不悦却没有发作,便松了口气给几人上茶去了。 这几个人坐下来说了几句客套话,短胡须的男子姓章,排行老三,他见简薇竟只有一只鞋子,不由奇道:“小弟弟,你的鞋子哪里去了。” 简薇坏笑一下:“被狼追的时候跑丢了。” 其余几人惊道:“被狼追?”简薇便神乎其神的吹起牛来。 只有那个老者默不作声,笑着看了眼完颜亮。 几人不过略歇了半刻钟,喝过一盏茶水,那个老者低声用闽南语说了一句:“时候到了。” 简薇离得近,自然听的明白,她不动声色继续端茶尽饮。 老者喊着小二收茶钱,连唤了几声,小二都没有身影,他脸色立变:“有埋伏。”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原本漫不经心的喝茶人顷刻之间都变了神色,走家串巷的挑夫自担中拿出了短刀,老农亮出了双锏,原来这些人全部都是化妆而来。 简薇慌忙看向完颜亮,这里只有他突然变得亲切起来,他仍然坐在位置上喝着茶,简薇正想跑过去,那个老夫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哪里跑?” 他不过略微使力,她肩膀却像有了钢针一样动弹不得的疼痛。 白花花的太阳在眼前变得明晃晃起来,她眼前渐渐变花,最后的影像中,那个小二抱着头被拖了出来,他跪在地上不住的求饶磕头,有一个手拿长刀的慢慢走了过去,那声音在她耳里越来越模糊,她拼进了所有力气挤出三个字:“不要杀……”便昏倒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她被关在一个小小的木屋里,脑袋因为药力的作用,昏沉沉的发疼。 这是怎么回事?她试着回想晕倒前的一切,并不是做梦,骑马,靴子,客店,小二,长刀…… 这一切很难连贯起来,完颜亮呢,她四下张望着,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这是怎么回事?她慢慢从地上坐起来,缓缓走向木屋的窗口,抬头从那里望出去,只能看到半个暗黄的天空。 她完全糊涂了。 很快夜色降临了,虽然是夏日,但是到了夜间,凉气仍然缓缓的从地上冒起来,小木屋里面什么都没有,她四处走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铺地的东西,脚上的靴子仍然只有一只,她歪着头想了想,趁着太阳落下最后的余辉,在屋子里面找了靠近东边的位置,把另一只靴子脱下来搁在地上,盘腿而坐。 既然是关起来,而不是直接杀掉,那么肯定不会让自己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掉吧,她需要保留力气来等待抓住她的人的到来。 漫漫长夜如期到来,她把脸搁在膝盖上,晶亮的眸子透过粗糙的门框去看那满天繁星。 不知道,完颜亮怎么样了。 第七十八章 泅渡 就像是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人忍心责怪。 ============================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有人敲了敲木门,接着放下来一壶水和一盒饼。 彼时简薇正在梦里,恍然不知,等到醒来时,喂了无数声也没有人回答。 她连唤了几声,便觉得口渴,一动双脚,都已经麻木,半天动不得身子,只好一点一点的把脚挪开来,没想到竟这样盘着腿睡了半宿,真要命,她咧咧嘴,好一会,终于有些感觉了,便贴着墙想站起来。好像脚上吃了很多的花椒,麻的人颤巍巍的发抖。 使劲挪了几步,便晒到了阳光,早上的太阳明亮清冷,她眨了眨眼睛,去够那壶水,饼还有些余温,她撕下一块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吃饱喝足有了些力气更有了精神,她巴着门缝往外面看,外面是一片亮堂堂的水光。 板着指头数数,时间过得好无聊,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圈,抠了多少墙,终于听得有动静,她屏息静气的弯着身子站在那里,一壶水和一包食物被一根细绳子吊着放了下来,简薇一把抓住绳子,外面的人扯了扯,她手心勒的生疼,但是仍然固执的抓着,然后手上的劲一下消失了,外面的人割断了绳子,它松松的躺在自己手心。 “你是谁?”她叫着,“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外面没有人回答,而故意想起的脚步声显示他越走越远。 “喂喂,你别走呀。喂喂。” 简薇徒劳的叫着,没有回应。 太阳第四天升起,送东西的人走到门前愣住了,门口乱七八糟甩着水壶和食物,她什么也没有吃,至少在他看来她什么也没有吃。 他走到门前,敲敲门,里面没有人说话。 “你还好吗?”他终于问道。 只这一句,简薇就听出来了,是张谨言。 她没有说话,张谨言迟疑了一下,还是取出钥匙准备开锁,但是开到一半,他又犹豫了,简单的一个锁,开了半盏茶的时间。门开的瞬间,他的眼睛来不及适应屋中的黑暗,简薇便扑了出去。 她只知道屋外是湖,但没有想到,屋前一米以外就是湖,这一下直接扑进了湖里。张谨言回身抓她,只扯住了半个袖子,丝溜一声,袖子被扯破,她跌了下去。 简薇心里暗暗叫苦,虽然会游泳,但是多日没有好好吃饭,哪里有什么力气,这衣服质量也实在太次,应该好好投诉完颜亮一番的。 张谨言虽是南国人,但在北地长大,自是不会游泳,他眼睁睁看简薇掉进了水里,慌忙低下身想抓住她,但是她已经没进了水里。 他大急,忙四处看有没有木棒之类的东西,只看门旁正有一根长棍,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拿了过来,但是等到回来时,水面已经平静,这湖虽是边缘,但是并没有平稳的过渡,而是直接五米深度。 他满头大汗的拿杆一处处探寻,但是一无所获,就在他颓废的想要放弃的时候,右侧出现了划水声,他忙站起啦,正看到简薇推着船划开了几米,她满脸是水的回过头来,冲着张谨言咧嘴一笑。 张谨言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大叫道:“你回来,你回来,你不能走。” 她用力踩水,勾住了船舷,得了空隙回答:“我不回来,我能走啊,哈哈。” 张谨言气恼的跺跺脚。 简薇费了好一番力气,这才爬上了船,她如负释重的倒在船上,大大的出了口气。 好半会,她勉强抬起半个头去看张谨言,他还在岸边,身影已经变得很小。 居然是他。难道是?她马上摇摇头,怎么可能。 湖面无风,早上的湖面清爽凉快,她的衣服全湿,连头发也在滴滴答答的滴水,一放松下来,就打了两个打喷嚏。 虽然没有风,但是这湖似乎是活水,船慢慢的向水源流动的地方漂去。 她再没有力气去划船,索性躺倒任由船儿自己飘动。 太阳慢慢升高,照在身上也有了些温度,她拿手盖住眼睛,享受着一天最美好的早晨。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她有心做些什么,但是已经有了朦胧的睡意,便懒了一下,船突然碰到了什么,明显的停滞了一下,一大片的枝叶拂过她的脸,她拿下手,发现自己竟到了一片垂柳丛中,刘志密密麻麻的挡住了去路,不过从左右看来,似乎离岸不远了。 像是在回应她的猜测,一个人在远处大声催促着快点快点,好像还是有人让他不满意,他终于端起了架子骂人,这一句话就让简薇愣在了远处:“今天王爷成亲,乌林答娘子的花轿都已经到了门口,你们还这么磨蹭,是不是都皮痒了。” 王爷成亲?乌林答娘子?乌林答娜。是重名吗?她侥幸的想,但是,理智告诉她,这京都会有多少个王爷会取乌林答家族的女儿啊。 她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拳,一下喘不过气来,愣在了那里。 在男子的催促中,诸人很快跟着去了,如果不是今天她落了水,离了岛,恐怕这个时候还在湖水中央,无知无觉的熬着日子呢。 她又呆坐了好久,摸摸索索的扯了根柔韧的柳枝,将就着将自己的头发挽上,努力拨动湖水,将船退出柳枝丛,折腾了一会,收效不大,她心里抑郁更甚,索性直接跳下了水,游到了岸边,这些,已经半干的衣服又全部打湿。 这里似乎是潞王府的后院某处,她顺着树丛走着,尽量避开大路,几绕之后,竟然到了曾经见到准备将绿衫女子献给完颜兀术的地方,斯人已逝,她也记不得那个女子的名字,但是恍惚中,似乎还在那片花丛中,战战兢兢的巧笑倩兮。 她叹口气,在他们眼里,能够成就权欲的东西是否也是如此轻贱。 借着记忆中模糊的印象,她绕到了后门,曾经在这里,一个叫青莲的女子曾经为她引过路,现在的这里,即使阖府喜气连连,这里也是一片肃静,似乎被刻意遗忘了。 她走出后门,依旧是那些小巷,长长短短,不过数月时间,似乎看起来就不一样了,好像,是树叶更绿了,所以更加的冷清。 她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却又情不自禁的回了头。这扇大门像是一道深沟,轻轻的隔开了两个人的人生。 可以去那里呢。她向外走着,穿越那些小巷,水渍在脚下慢慢干掉,但是衣服和发丝还紧紧贴在脸上和身上,让她看起来又狼狈又可怜。 她本能的走着,并不认识路,但是却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完颜雍救她的地方,在那个小巷口,她被热闹的人群唤回一些理智,想起了在这上京中唯一可以收留自己的人。 凭着记忆里的印象和不断的问路,她终于找到了陈夫子住的地方,七月的蔷薇早已经凋谢殆尽,只留下枯萎的花头和一串碧绿的叶子,她走了进去,门却是开着的,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她心口一紧,慌忙几步跑了过去,正好里面一个人撞了出来。 不是春罗是谁。 春罗见到她先是一惊,又是一喜,然后又是一惊:“姐姐,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个样子!” 她勉强笑笑:“你不也把家里弄成这样吗?” 春罗气呼呼的说:“还不是爷爷非要交的那些朋友,几句话不对自己就和自己人打起来了。打架还非要在别人家里打。你看这样弄得。”她生气的指给她看了几处,发现她衣服都是湿的,忙不迭的把简薇扯到屋子里,又拿了自己的衣服给她换上,然后又去张罗姜汤。 简薇看她像一只小鹿一样活力十足的跑来跑去,心里瞬间觉得舒服了些:“谢谢你。” “姐姐,”她嗔怪,“你怎么和我客气呀。” 简薇换好了衣服,又帮着她收拾屋子,看着一屋子狼藉,她忍不住问道:"爷爷的这些朋友都是什么人啊。” 春罗像是小小的特务一样警惕的左右看看:”我也不知道,可是看着不像好人。“ 她想了想:”他们那天吵得好厉害,吵过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几日,爷爷也不让我出门。我觉得肯定有问题。” 简薇没有把她说的前几句话放心心里,听到陈夫子不让她出门,便重复了一下:“不让你出门?为什么?” “哪里有为什么?总是就是不可以。”春罗似乎也很不满意这样的要求。 "不过,“她偷眼看了简薇一眼,”现在姐姐在了,我也就不算一个人出门拉,你说是不是。“ 陈夫子要她一个人不要出门,她倒是单会捡这些漏洞。 简薇无奈的笑笑,她就知道,这个丫头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打发的。 ”姐姐,你一定饿了吧。“春罗盯着她有些青白的脸色,”我给你拿些吃的来,吃了我们就出去逛逛,听说最近有王府办喜事,可热闹了呢。“ 第七十九章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 大半年没见,春罗又长了些个子,眼神狡黠,目光明亮,很有少女的模样了。 姜汤里面加了些糖,喝起来味道怪怪的,她抿了几口就搁下了。 春罗看她搁下碗,便迫不及待的说:“走吧,姐姐,我们出去逛逛,可把我闷坏了。” 她本来心情抑郁,被她这么一搅和,倒觉得舒服了些,拗不过她的期待,便勉强跟着她出了门。 路上行人如织,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春罗早已经混熟,拉着简薇左右一晃,就到了一个小茶楼,简薇疑惑的看她一眼,发现这个小丫头竟然红了脸。 茶楼的小二看到春罗,意味深长的笑笑:“小姑娘又来了啊,位置都给你留着呢。咦,今天怎么多个人?” 春罗瞪他一眼:“就你话多,这是我姐姐。” 小二脸上笑意更深:“姐姐啊。得,我先去看看小先生来了没有。两位宽坐。” 简薇听到这里明白过来,笑道:“看来你可不是因为我来了才敢出门的哦。” “姐姐。”春罗撒娇的叫了一声, “好好好。”她像一个称职的姐姐那样拍了拍她,随她到位置上坐下。 小丫头一坐下就四下不停的张望,简薇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可爱。 茶楼本来就是八卦的集中地,说书先生还没有到场,四下里便各自为营,纷纷谈论着各自感兴趣的最新事件。 在四面八方讲的最多的却是潞王府小王爷完颜雍成亲之事。 嫁妆几何,彩礼多少无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简薇渐渐便有些坐不住,只觉像针扎在耳朵里,忽然有个人说,你们不知道,这小王爷却是另有心上人的。 其他人一下呼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等着他将下一句,那人却只有这么一句话:“诸位别问我,我也是听潞王府的下人讲的,听说小王爷为了这个女子差点和自己的母亲翻脸,最后还是元帅居中调停才平息下来,为了顺利完婚,将那女子秘密囚禁起来。” 她竖着耳朵听着,揣摩着这里面真实的成分有多少。 其他有人好奇的问道:“小王爷不是和母亲关系极好吗?”“这可就不懂了,有了媳妇忘了娘。”“那怎么是元帅调停的?”这问话之人很快被白了一眼,分明是笑他不懂世情。 这些市井传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添上了传阅之人自己的喜憎情绪,当不得真,但是空穴来风必有因,也做不得假。 她正听得入神,忽听惊木一拍,却是那个说书先生出场了,春罗一下跟打了鸡血似的,拼命扯着简薇的衣袖:“来了,来了。” 她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我看到了。” 春罗立刻不好意思的回身做好,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台上。 这个说书先生年纪不大,长相也是普通的,但是当他开始说书时,自然而然的流露出的那股子气势和气质却叫人移不开眼睛。 春罗勉强分了神来解释:“还记得有次我们在酒楼相遇嘛,你说三天以后再会,但是那天爷爷不要我出去,只领着他的朋友出去了,后来回来说,没有见到你,我自然不信,就偷偷跑出来,每个酒楼的问,有一天无意中来到这里……”她的声音小下去了,“就发现他了。” “那天开始,你就每天都过来,风雨无阻的来听说书,连爷爷的话也不听了?” “姐姐。”她拉长了声音撒娇的喊了一声。 她笑着摇摇头。 说书的小先生今天讲的是快刀门的江湖情仇,春罗听得一惊一乍,但是简薇私以为她肯定连快刀门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听完了说书,众人继续饮茶,春罗小鹿一样的眼睛紧巴巴的跟着那位小先生,简薇笑着敲了敲她的头:“你爷爷看见可不得把胡子气的翘起来。” “他才不会。”她嘟了一下嘴,“他忙着救他的那些朋友呢。” 她说完这句话,似乎察觉说错了,吐了一下舌头,四下两看了一下,才舒口气:“姐姐,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茶楼,太阳晒得辣乎乎的难受,她把袖子举到脸上,叹口气:“好无聊啊。” 简薇还在想着她方才说的话:“你说,爷爷他在救谁?” “我也是偷听来的,”春罗小声的凑到她耳边说,“他们那些朋友,是从南边过来救人的,可是不知道怎么被发现了,全部在进京的茶棚里被抓了。爷爷他们就是想救这些人出去。” “茶棚?”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场景。 “对啊,就是路边的茶棚,听说一个不剩,是被元帅抓起来的。” “元帅?”好像某些事情默默的在脑子里面联系起来了。 “所以,今天完颜雍大婚,元帅也没有去,他忙着审犯人呢。” 她一下就沉默了。 春罗不明所以,太阳晒得她头发昏,她扯了扯简薇的袖子:“姐姐,我们去那边说话吧。” 简薇依言跟着她走了过去,正好旁边有一个卖头饰的小贩,各色装饰很是动人,古人的东西,都是真材实料,没有那么多作假,看的简薇眼前一亮。 她暂时放下糟糕的心情,同她一起选起首饰来。 选了半天,选中一支簪子,小贩热情的夸奖着,好似少了她这个主人,这支簪子就是明珠暗投了,简薇问道:“多少钱?” 小贩渣渣眼睛:“一两银子。” “什么!”她飞快的放下,重复了一句,“一两银子!” 看来到哪里都是有钱人的天下,她扁扁嘴,囊中羞涩,心情更加不好了。 忽然旁边传来一个说话声:“我付了。” 她诧异的转过头去,居然是完颜亮。 “不要。”她本能的拒绝。 “为什么不要,你不是喜欢吗?”他问道。 “可我不喜欢由别人买单。”她看着他。 他挑挑眉:“那算了吧。” 就这么就算了。她心里有点悻悻的,转身拉着春罗向前面走去。 春罗似乎认识完颜亮,她好奇地看着他,又看看简薇,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她靠近简薇,低声问她:“姐姐,他是你的朋友吗?” 简薇立刻回答:“不是。” “那,他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啊?”她不住的回头看他,男子一身白衣,风度翩翩,此时正漫不经心的走在她们身后一丈的地方。 他们三人奇怪而沉默的走着,路过一处酒楼,完颜亮停下了脚步:“听说,今天潞王府有囚犯秘密逃出来了。” 简薇停下脚步。 “我还有好些秘密消息不知道该和谁讲呢?”他在那里自言自语。 简薇转过身看他。 “可是,我只想说给你一个人听。”他脸上挂上一丝淡淡的笑意。 半刻钟后,二楼包厢里。 简薇无视小二川流不息的上菜,直接越过杯盏枕籍的桌子,看向对面那个还在兴致勃勃点菜的人。 “你是打算把以后三天的菜都点完吗?” “为什么不呢,”他脸上神色轻快,“我可是好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愤愤然。 “可是,你也没有被冻着吧。”他终于合上了菜单,吩咐那些人,“把这些菜上齐就退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老打扰。” 众人鱼贯而出,连藏在暗处的隐卫也调整了位置,他满意的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说罢,这些天你被关在哪里?怎么逃出来的?” “你知道?”她想想也不觉得诧异,他当时也在,怎么会不知道。 “也不算。我没有喝太多茶水,自然不会那么快晕倒,可是,我被人打晕了。醒来以后,你们都不见了。毫无踪迹,做的干净利落,直到几天前,元帅向皇上禀报南人潜伏入京之事,才确定确实是他的手笔,可是遍查他的秘密囚室,并没有发现你,倒真是奇怪。直到今天,有暗哨来禀报在茶楼见到你。”他似乎很好奇,“你这些天究竟在哪里?” 简薇听得他字字关心,早先的不快又轻了几分,嘴上却仍是讥讽之词:“你不是早想将我献给他吗?何必又这样打探起来惺惺作态。” “那不一样。一个是自愿一个是强迫,况且,我并没有这么说过吧。”他说的正正经经。 她哼了一声,伸筷去夹桌上的美味,好几日未曾好好进食,一见了食物,心情总是愉快很多,只觉得腹中更是饥饿难耐。 她吃的津津有味,完颜亮似乎早就预料到似地,笑眯眯的看着她吃。 恰如风卷残云,不一会,桌上的东西被动了七七八八,她满意的放下筷子,斜睨了完颜亮一眼:“谢谢啦。” 为了表示诚意,又匆忙的加上一个笑脸。 完颜亮挥挥手,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虚情假意的表情扫掉。 她做回身子,听得完颜亮这样问道,好似已经等了很久:“数日前才禀知圣上南人有诡计,可是不等结案和调查就仓促的主持了完颜雍的成亲,而他们原本预订的是在今年秋天。这太奇怪了,你被关押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她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狠狠一堵,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完颜亮,”她叫着他,问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去看看你们女真人成亲的场面。”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第八十章 愿为君妻,好丑不相离 愿我后生,常为君妻,好丑不相离。今我女弱,不能得前,请寄二花,以献于佛。 ============================ 他的眼神深邃沉静,似乎想从她的眼里看出什么。 简薇没有回避,直视他的目光,敛去了眼中的情绪。 他没有什么为难的样子,便允诺了她。 带着她一路出了门,直奔潞王府。 路上看热闹的人已经少了些,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拜堂也已经完成,只有晚宴一场。 简薇在路上的布庄换了一身男装,扮作年轻公子同完颜亮一起,他们到了潞王府。 门口的侍卫明显有些意外,他们自然认得完颜亮,对他现在才到来颇有些疑惑,但是这些并不是他们应该过问的,便闪身由管家领了进去。 新娘子在新房静静的坐着,喜帕和挑杆都静置一旁,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坐了很久,现在没有人在场,可是并没有因此松懈半分,她只能透过缝隙看到自己的绣花鞋,上面描金的鸳鸯是自己一针一线亲自缝制的,栩栩如生。 有个丫鬟从外面跑了进来:“夫人,王爷问您要不要用些点心。” 她心里一甜,抿嘴摇了摇头,她的夫君,在兵败回来的情况下仍然被朝廷重用以宗室子弟的身份任兵部尚书,封葛王。 看来有元帅的庇护,他一定是可以稳稳向前步步高升的。 想到元帅,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某些传言,又皱了皱眉头,不过没关系,现在她才是他的妻,他的一切喜欢的,她也会去努力喜欢的。 小丫鬟转着眼睛:“夫人如果饿了,点心就搁在桌上,离晚上还有些时候呢。” 她微微点点头。成亲之日不可随便开口说话。 房间里面又陷入了安静。 她绞着手帕,上面半露几茎莲花,还有几个汉字。这是她送给自己夫君的新婚礼物。 完颜雍中午喝了很多,正在偏屋歇息。 完颜兀术作为他的代家长,正在招呼几个位高权重的贵族,完颜亮本能的不想他撞见简薇,便带了她拐向另一处,这里又是另一处庭院。 简薇才从这里离开,没想到又会再次这样回来,她默默的跟在完颜亮身边,半晌道:“走吧。” 完颜亮并不多问,点点头就向来路走去。 他们绕过走廊和低身回避请安的下人,眼看就要经过大堂,忽听得一声问话:“这是哪位客人?” 完颜亮回过头去,竟然是通慧大师。 李洪愿今日以尘俗身份打扮,低挽了一个垂云髻,淡扫蛾眉,愈发显得姿容出尘,近四十的女子,有一种成熟和雍容的美好。 她见是完颜亮,脸上没有太大的惊讶之色:“国相中午高兴,饮酒有些过多,本来他身体刚愈,不宜如此劳累,偏偏顾念雍儿父亲,一定要过来表表心意,倒是累心了。” 她款款说完,看了看一直没有回头的简薇,对完颜亮说:“我有些话想同这位姑娘说。” 她稍稍解释了一下:“以前有过福气和姑娘攀过亲戚,也曾听府里的人说起过,这才想叙叙旧话,也是一点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和叮嘱。” 她说到这里,简薇便转过了头。 两人走到一处偏房,简薇回头去看,完颜亮一直盯着她们这边。 “我是完颜雍的母亲。”她这样开口介绍自己,并且直接切入主题,“我知道雍儿喜欢你。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逃出去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也是喜欢着雍儿。” 她提起了精神看她。 “雍儿是我唯一的儿子,自小他父亲去世,我知道他的性子,平素温和开朗,实际却是拒人千里,他很难对人信任。可是他信任你。” 她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乌林答娜是他自小定下的妻子。他尊敬她,呵护她,温柔的对待她,可是他并不喜欢她。但是他仍旧娶了她。你要明白,愈是高处的人,愈是由不得自己,他们会拥有一切,可是唯独感情对他们是奢侈的。当日,雍儿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有些不一样,直到他来求我。” “我不明白。”她不明白,是完颜雍将自己带回去的,怎么会去求他的母亲? “你只要明白一点。你不适合雍儿,你们的感情并不合适,并且从今天开始到此为止就可以了。” 她完全没有弄明白李洪愿到底要说什么。她说话一会满带感情,一会颠三倒四。 她似乎本来想对她有一番长篇大论的,但是突然因为某些原因变得简单而粗糙,她很快发现了这个原因。 完颜兀术正从李洪愿的深厚走过来。 他看着简薇:“你怎么在这?” 李洪愿笑道:“这是完颜亮将军带来的客人。” 她咳了一声,完颜亮正好走了过来,李洪愿便说:“你们还有事情就先去忙吧,带给雍儿的话我会待他酒醒以后转达给他。” 完颜亮带着简薇给两人行礼告退,便头也不回的出了潞王府。 出了大门,又走了半条街,完颜亮才放慢了脚步。 他回头看看,慢慢松了口气。 简薇听了一半的话,心情却愈发糟糕,间接的感受到了完颜雍的某些感情,并且感觉到他成亲背后可能会隐藏的阴谋和不甘,她便觉得情绪不高。 她一边走着一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扑通一声,小石子掉进了旁边的水渠。 她皱着脸去看那潺潺的水流。 “完颜亮,你有喜欢的人吗?”她转头问他。 他愣了一下。 “我真是傻了,怎么会问你这样的问题。当然没有了。”她自言自语。 她拨弄着旁边的一卷柳枝:“我曾听说,你有三大愿望。” 他神色一变。 “算啦,”她抛下手中的枝叶,“我们去瓦子听戏吧。” 可是戏曲也不能让她快乐,那上面嗯嗯呀呀的唱着,她在下面百无聊赖的听着,终于意识越来越迷糊睡了过去。 只有在这样拥挤而热闹的人群中,她才睡的这样的安心,她睡的那么香,像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头摇了几摇,便搁到了完颜亮的肩上。 完颜亮身体微微一颤,坐在那里,再无动作。 这一曲唱了多久呢,不知道,好像很久很久,又好像很短很短。 她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梦中是在一间很大的宅子里,里面开满了蔷薇花,有一个男子正在一个大盆里摆弄荷花,荷花是新开的,在风中颤微微地晃动。 一朵接一朵的盛开了。 一共有七夺。 男子把花都摘了下来,抱在怀里,这个时候,另一个女子出现了。 她把手里的一方丝帕盖在花上。丝帕上写满了字,可是她看不清楚,她点起了脚尖,使劲凑过去,那个男子抱着的花突然凋谢了。 丝帕上的字变得清晰起来。 愿为君妻,好丑不相离。 这个梦来自楼兰新娘。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个叫莲花峰的地方,上面住着很多修行的僧侣。有一次,一个叫做善慧的僧侣被师傅派下山去,任务是前往燃灯城,向即将转世到凡间的燃灯菩萨投注莲花,度脱一切劳苦众生。 “他身带重金,风尘仆仆地赶往燃灯城,可是仍然晚了一步。集市上的莲花几乎都被人买走了。每个人都想向转世的燃灯佛的法身上抛注莲花,以求心愿。 “正当他踌躇万分的时候,他的对面走来一个手执净瓶的青衣女子。她叫做瞿夷。她的净瓶之中,就刚巧摆放着七茎莲花。于是善慧便向这位美貌的女子求取莲花。他说:‘女施主,我以二百金求取您五茎莲花,不知意下如何?’ “瞿夷瞅了一眼这个英俊的僧侣,并不回答。 “眼看燃灯佛转世的时刻就要到了,善慧拦住了这位姑娘,请求用身上所有的钱来换取五茎莲花。 “瞿夷心动了,于是答应了他。只是在交易之前,她想问他以五百金求取五茎莲花究竟是为什么。善慧虔诚地表示是为了向燃灯佛许愿,他的愿望是:‘为欲成就一切种智,度脱无量苦众生。’ “于是瞿夷被这位僧侣的无私感动了,对他说;‘愿我后生,常为君妻,好丑不相离。’并以此作为交易的条件,如果善慧不答应,那么她不会把莲花给他。 “善慧为了师傅交代的任务于是答应了她。瞿夷将剩下的二茎莲花也给了他,说‘今我女弱,不能得前,请寄二花,以献于佛。’ “于是在燃灯佛降临的那一瞬间,善慧拿着七茎莲花,抛向燃灯菩萨,有五茎莲花变成了菩萨的底座,另外两茎触及到了菩萨的身体,变成衣袖傍依两侧。他的额间多了一枚朱砂佛印,终于得道成仙。 “在他回头望向瞿夷的时候燃灯菩萨告诫他说:‘勿坏法身,切记切记!’也是因此,这个高僧和这位女子没有姻缘。 在这个故事里,这个女子要生生世世和这个僧人做夫妻,不管是美是丑,是贫是贱,是富是贵,都不要离弃。现在她因为是个弱女子,无法到佛的面前,请这个僧人帮她把剩下的两朵莲花敬献于佛的面前。 她在梦中想起了这个故事,脑子便变得混乱而模糊。和尚既背义,又如何得道呢。 她不断问道,终于大声问出来,惊醒了自己,也惊醒了发呆的完颜亮。 第八十一章 酒殇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 简薇抬起头,并没有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她眼神迷离的看着完颜亮,似乎不明白这个男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完颜亮看了她一眼,微微动了动酸痛的肩膀。 她摆正身子,戏剧已经开始散场,新的曲目正在准备,陆续有一些人离场,有一些人,脚步缱绻,心却离去。 她的眼神还迷迷瞪瞪的。 完颜亮道:“你倒是真能睡着,这么好的曲目,可惜了。” 她心里触动其他:“一直以来好曲目还少吗?搞得我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的角色。”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以告诉你。”他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明白什么,不明白什么。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和我无关,又好像都是因我而起。”她却是迷糊,来到这里以后,从来不是主角,但是所有的事情都牵涉其中,像是一个怪圈,找不到出口。 他想了想,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准备将故事的开头一起和盘托出。 他讲的大略而简单,但是沿着这些思路,她倒是能很清楚的认识的整个故事的脉络。 宗干的病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么严重,而他和完颜兀术的关系,就像他捉摸不定的病情一样,时好时坏,无药可医。 完颜兀术自南征回来,满盘皆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仍然拥有皇帝的信任,而这信任,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去质疑南征中的种种疑惑,包括铁浮屠和拐子马的装备,这些准备的来源于辽阳铁矿,而这个铁矿来自国相儿子的推荐。 皇帝踌躇犹豫良久,左右为难,最后他一贯的做法那样,决定搁置争议,但是也没有反对完颜兀术自己的独立调查。 而完颜兀术却意外发现有南人秘密来到北地,似乎在酝酿什么,这便有了茶棚的秘密伏击。 完颜亮恰巧在其中,他昏倒以后醒过来,所有的人都被带走了,只除了自己。 他立刻派出大量的隐卫去查找简薇的下落,但是派出的人只要接触到完颜兀术的势力范围,便是有去无回,直到他在街上知道她的消息,马不停蹄的赶过去,才有了以后的故事。 她没有解答到自己想象中的疑惑:“为什么他们并没有伤害自己?但是在囚禁期间也没有人来询问自己任何事?” “你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而为什么你可以全身而退。”他笑笑,“倒不如谢谢你身边的人。 他当然是指自己。但是简薇心中隐隐有另外的答案。 ”为什么潞王府会突然大婚?“ ”完颜雍和乌林答娜自小定亲,倒是算不得突然。只是他这次如此惨烈的回来,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讯号,只怕所有残败回来的将士都会心中不安吧。“他说着自己的判断,完全没有将简薇和这个事情联系起来,不知道是他的有意还是无意。 简薇面色一黯,她站了起来,其实这些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完颜亮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你要干什么?“ 她脸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 ”恩。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的无趣。世态炎凉,人情冷漠,朔风北灌,寒雪压冬。“她像是在对自己说,”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她说完看了完颜亮一眼,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偶尔泄露的神色有了咄咄相逼的意味。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的脸上有了薄薄的怒气,”这就是你对一而再再而三相救的救命恩人所说的话?“ 她歪着头看他。 他一条一条的举例:”在上京郊外是谁从冰雪中救了你?在五国城是谁救了你?又是谁,在浣衣院地穴捞出身中剧毒的你,不日不夜的赶赴草原请的名医?世态炎凉,人情冷漠?可我觉着,你这话才说的真正叫人伤心?“ 她把目光收回来,淡淡的扫过全场:”西郊的相救是为了什么呢,恐怕公子比我自己还清楚,而五国城最先放弃小女子的可是公子呢,浣衣院的相救?“她嘲弄的看着他,”如果不是有我这个借口,公子恐怕还要费诸多口舌才能避免南征,同时还要降低对手的戒备,那倒真的有些费脑筋呢。“ 她毫不客气的把这些话说出来,便转身向外走去。 仆役和艺人还有观客来来往往,她走在他们其中,脸色苍白,举止无力。 一直走到了瓦子外面的青石板路上,灯火通明的勾栏瓦肆彻夜不眠,路上的行人已经渐渐稀疏,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来远方湖水的湿润和味道。 她目光所及的那条长街,当日有一个骑马儿郎勒马站立,环望四顾,那个时候,她站在某个人身边,脸上带着笑脸和尚的面具,他握着她的手,心底安静妥帖。 后来,他们在夜色和人群中牵手前行,像是两片紧紧相依的落叶,随波逐流。 那个时候的他,让她隐隐感到安心和幸福。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直到这个时候,在她几乎悄无声息的错过他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爱着他。那么隐秘。小心翼翼。 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的风停了。完颜亮站在那里,他来不及责备她的无礼:”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 他便走到她的面前,风一下涌起来,她的背上也有了寒意,原来,方才是他刻意站在风口,挡住了所有。 这样细微的举动更加促动了她的情绪,加上那句问候,她的眼泪更快更急的落了下来。 ”我没事。“她低声回答,但是哽咽的声音泄露了她的情绪。 完颜亮伸出纤长的手指,抬起她的头。 女子美丽的脸庞满是泪水,他一下子愣在那里,温暖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流向他的手臂,这样的湿润却像是灼热的火炭要烫伤他的肌肤,他却不能移动分毫。 ”没事的。没事的。“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身呢喃,他并不擅长这样的安慰,所以显得别扭而真实。 她的眼泪终于找到了盛放的位置,汹涌而来。 这是他们彼此观望中的第一次落泪。 简薇慢慢收拾了情绪,推开他,她把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他找不出稳妥的话既可以平息她的情绪又可以问出她的伤感,便说道:”你饿了吧,我带你去吃些东西。“ 他牵起她的手,向街道深处走去。 一路上,红红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她闭上了眼睛,恍惚中,似乎又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夜里,那个时候,走在她旁边的那个人,现在正牵着别的女人的手,她心里有种灼热的痛楚:”我想喝酒。“ 酒真的是个好东西,为情轻狂又何妨,酒入愁肠,减了离殇,断了念想。 这家酒肆有个桃红而雅致的名字,逍遥阁。 小二打量了两个公子,都是衣着华丽,并不像是来砸场闹事的人,他便应允了那个眼睛红红的公子的要求,将阁中各色酒品都各搬了一坛上来。 后劲十足的高粱酒,浓烈的关外白酒,醇香的西域葡萄酒,甘甜的江南梅子酒,还有陈年绍兴女儿红……大大小小的酒坛占了半个桌子,完颜亮唤来小二,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陆续上了别的瓜果糕点,各色小食。 简薇拿着一个空酒壶,小心翼翼的把几样酒混进去,堵住了瓶口摇着。 他好奇:”你这是干什么?“ ”我在调酒,找一味可以治疗心病的药。“她回答。 ”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说。“他试探着问。 ”你知道吗?有一款酒叫做冰岛长茶,名字无害,可是却是地道的烈酒,我第一次喝的时候差点没有站起来。“她缓缓的说,”原来愈是会伤人的东西就藏得愈好,看起来就是愈加无害。“ 她摇了一会,揭开闻闻味道,又唤来小二,要了一些薄荷、陈皮之类的调味。 然后又要他们榨了新鲜的果汁,混上冬季储存的冰,融成水,里面的东西越加越多,酒也越来越多,她兑好了,便自己轻轻用了一口,觉得味道似乎很满意,便将酒壶递给了完颜亮。 他看了一眼酒壶,正是她刚刚用过的,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试探性的喝了一口。 这样奇怪而迷人的味道,清香中带着浓烈,甘甜过后又有辛辣,然后转为酸楚,最后便是清爽。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真好喝。这是什么酒?“ ”鸡尾酒。“她懒懒的回答,”你可以给它取个新名字,这是为你调制的。“ 他脸上立刻显露高兴的样子:”为我调的?“ ”恩。“她拿手去够那瓶花雕,”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啊,你的那么多救命之恩,加上今天的这个酒钱,也差不多够了。“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说罢,便仰起脖子,一口就灌下一口,这酒喝得太急,她呛了起来,用力的咳起来,一直咳得眼泪似乎快要掉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一把抢过她的酒壶,把自己手里的那壶酒递给她,”喝这个吧。“ 她淡淡的看了一眼那美味的饮料:‘那是你的,只能用来闲情小饮。这个,才是我的,只有它,才可以用来治愈心病。” 她错手拿起一壶关外白酒,倒进杯中,举杯敬他,然后一饮而尽。 第八十二章 何以解忧 因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约翰一书》 **************************** 年少的时候,总是喜欢那种借酒浇愁的情绪,那样的落拓和不羁,似乎就像是江湖快意的恩仇,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简单而直接。 但是只有经过宿醉的人,或许才会明白,一切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象啊,甚至比不得黄粱美梦的寓意,醒来以后只有头疼欲裂的麻木,可是伤痛依然。 简薇何尝不知道,但是,却像是着魔一般,停不下手上的酒杯。 完颜亮看着她,欲言又止,知道自己多说无益,索性站了起来,执着那壶调的酒,踱步到了窗边,冷眼看着四下的夜景和星空,即使在瓦肆酒楼这样的地方,那火光也是断断续续,成不得一片气候。 北国风光,如何记得上南国奢靡。 他曾经有一次到过北宋的汴京,那时候已经被战火不断荡涤的汴京已经显得残败落魄,但是在完颜亮眼里,无不一一浮现它们昔日的宏伟瑰丽,那些只要稍稍凭眼睛就可以看到的繁华,是何等的诱人。他猛的灌了口酒。 父亲的警告和叮嘱似乎犹在耳畔,但是,真的可以就此放手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壶一空,他摇摇酒壶,笑了笑回身过来,桌上已经是杯盏狼藉,女子伏在桌上,手里的酒壶已空,她趴在那里,长长的头发服帖的散落在肩膀,有一种灯火以外的美丽。 完颜亮走过去坐下来:“你还好吧。” 他小心翼翼的戳了下似乎已经睡着的女子。 小二走了过来,拎着一大壶茶水,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酒瓶,又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男子,叹服的说:“小店自酿的五步醉竟也喝完了,这位公子真是好酒量。” “五步醉?”他瞪了一眼那个小二,“你怎么糊涂的拿这样的酒来。” 说罢,看了一眼还傻在那里的小二:“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准备马车。” 小二应了一声忙跑了出去。 马车自然比不得王府的稳当华丽,吱吱呀呀的在青石板上移动着,简薇晃了几晃,似乎就要吐出来,完颜亮本能的想扔开她,又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吩咐马夫:“慢些,再慢些。” 他一面小心翼翼的提防则简薇,一面看着外面,膝上的女子已经陷入沉睡,迷迷糊糊的嘟哝了两句话,他侧耳再去听,话语在马车轮声中不再真切。 车走的很慢,过了很久才到了别院,他抱着简薇下车,那个马夫疑惑的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她的头发随着风的摆动缠绕的飘舞,各色酒味在夜风中淡去了,但是混着夜中不知名的花香,倒是有些醉人,他低声自语:“难道是那些夜来香开了?” 怀中的人恩了一声,似乎在回答他的提问。 他浅浅的笑了一下,一路直入内室。 早有管事的丫鬟入夜便点了烛火和熏香。 他将简薇轻轻放下,在温暖的烛火中仔细端详她的模样,这样倔强的女子,却有一张如此温柔的脸,轻易的容易骗开敌人的伪装。 “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的?”他低声询问。 明知道沉睡的女子听不见,他缓缓讲着自己的心声,那些不曾为任何人所听过的,埋在心底深处的语言:“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愿望,那个时候,看到母亲因为身份的低微一再对嫡母忍让,而父亲,心心念念都是为了国家社稷,他即使也是长子,但是不是嫡出,便矮了短短一截,无论什么时候,在那个位置上,他们都不曾考虑过他,可是,我们都是太祖的子孙,为什么没有资格呢?” 女子皱着眉头嘟囔着。 “很多时候,很奇怪,那些能给你造成伤害的,总是你身边最亲的人,而陌生人,却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微笑。那个时候我不明白,后来慢慢长大,终于明白,他们是在恐惧,恐惧弱者的强大,来争取本来就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我这一生,有三个愿望,国家大事,所有的政令出处皆来自我的允诺;第二,帅师伐远,执其君长问罪于前,;第三,拥有你这样的美丽女子作为我的妻子。” 他说完这句话,沉睡中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安,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的表情变得温柔起来,眸色深邃,伸手抚上她的脸。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一阵风,恍恍惚惚的纱帐被吹了起来,烛火明灭了几下,有两支灭掉了,室内的光亮越发黯淡。室内香料是上好的安神香,燃烧起来有些清淡的木香,像是椴树的味道。薄薄的锦被上面绣着一只利爪猛虎,正在蔷薇丛中漫步,老虎的脸被褶皱起来,变得有些笑眯眯的模样。花香似乎从那栩栩如生的刺绣中扑面而来,完颜亮竟然有些不能自持。 他低声唤她的名字:“薇薇。”女子仍然沉浸在某个梦里无法醒来。 蜡烛的烛泪烧了一个长道,顺着壁柱堆积起来,像是一个奇怪的笑脸。衣衫无声委地,星月被夜风藏进了云层,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完颜亮便醒了,他向来睡觉很浅,但是像这样早醒来却是很意外的。像是配合他的预感,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公子。”是高怀贞的声音。 高怀贞一向谨慎,断断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跑到他的屋子里来。 他心里一惊,猛的坐起来,只胡乱披了外套就出了门。 “怎么回事?”他问道。 高怀贞满脸是汗:“王爷似乎知道了什么,昨夜一宿未睡,今天早上正要召见张大人的时候突然晕厥过去了。” “张大人?”完颜亮脸色微微一变,“大理寺的张大人?” “他现在被任命为京兆尹,监管诏狱。”高怀贞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走。”他果断的说,将腰带在腰上一束,大步向前。 高怀贞跟在他身后,在这个时候,他没有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回头看了屋里一眼,只看到一头乌黑的长发,他心里一颤,不敢多看,紧紧跟着完颜亮向外走去。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已经是五年过去了。 简薇躺在大草原上发呆,蓝蓝的天像是一块硕大的蓝宝石,她嘴里咬着一根草,任凭湖风四下把自己包围。 似乎真的远离了喧嚣了。 可是内心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平静。 她想起那些陆陆续续听到的传闻,似乎只有这些事情的发生,才可以证明时间并没有白白流失,宋国在大胜之后用十二道金牌召回了风头正声的岳飞,然后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这个将军杀死在风波亭。 莫须有,就是,有可能有,有可能没有。 宁可错杀一万,不会放过一千,这样的话竟然被如此明目张胆的拿出来,历史的悲哀,帝王的耻辱。 在所有的茶楼酒肆,都在说着那场和议和荒唐的笑话。 南宋称弟,以金国为兄,达成和议,每年朝贡,高宗的母亲韦氏得以回国,与她一起的还有早已死去的徽宗的梓官以及柔福帝姬的梓官。 她每每听到这里,心里就会想起南宋朝廷里面的那个柔福帝姬。有一个公主,当年万里跋涉,历尽艰辛,回到自己的国家,被皇帝哥哥承认,招了驸马,得到了告慰,然后再十多年后的一天,这个朝廷的太后以议和为代价回来了,直接否定了这个公主的真实性,褫夺了她的一切,并且处死在菜市。 但是,当年参与分辨的都是宫里得力的宫女和太监,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们怎么会怎么敢随便的将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视作帝姬,而同样的传闻,柔福帝姬和韦氏在金国同为盖天大王所得,共事一夫,而韦氏在金国过的是何等惨烈的生活,她自然是见证者,更重要的是,她也是受害者,那么回到南宋的究竟是真帝姬还是假帝姬呢。 这个疑问恐怕可能只有韦氏心里才清楚。 历史没有直接明了的告诉真相,但是有的真相并不需要直接写出,历史有它自己呈现的方式。 对于真假帝姬的故事民间各有流传,简薇固执的相信一种。 她相信那个历尽艰辛回到南宋的女子并不是真正的柔福帝姬,那一场回归只是一个骗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抚自己,她实在无法接受,一个女俘历尽艰难回到自己的国家,在荣华了十多年后,被剥夺了所有,斩首于菜市,死在了自己亲人手上。 韦氏回国时,金人按照礼节,让她和钦宗赵桓见了一面,赵桓跪在韦氏面前,请求她转告自己的弟弟,将自己赎回去,回到南宋不敢妄求任何东西,只要能够做个道士即可。 韦氏是如何回答的不得而知,她的好姐妹乔妃也同样跪在她的面前,他们的哀求或许并没有打动这颗饱受伤害的女子的心。 韦氏没有带任何人回去,除了梓官里面的死人。 第八十三章 给撒卯的七夕礼物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战国.楚.屈原《九歌.少司命》 ********************* 韦氏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那些她曾经的承诺和看不见的誓言一样埋葬在过去。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答应过什么,背叛过什么。 她成为历史的书写者。 简薇每每听到这些,脸上便是捉摸不定的笑意。 历史以它自己的轮廓和步伐前进,以后会发生什么,似乎也是有迹可循。 可是自己的心呢。 她摇摇头,坐了起来,正好一湖波光潋滟映入眼中。 燕京的世界有一种延续千年的美。 简薇伸个懒腰,歪着头吸了口带着花香的空气,不管世界如何血雨腥风,剑拔弩张,这些花朵依然次第盛放,这是这个世界的福音,她当然觉得应该把这些福音一一反馈世界。 这个就是她的新身份,花店的老板。 能把普通的卖花当做一种事业来经营,除了美丽的鲜花,更需要美丽的头脑。 她以超越时空的经营管理理念打理着自己的花店事业。 包括送货上门,节日赠送,花语配词,表白送花八折优惠,层出不穷的活动,活色生香的配色,奇思妙想的花语。 终于让她从一个小小的卖花姑娘变成了有着两家分店的老板娘。 花店的名字也很奇怪,叫做花满。 不过这个花店确实奇怪,街坊邻居都在议论,不管生意如何的好,下午酉时必定关门,过时不候,每旬便有十天假,对于在这里打工的伙计,除了每月可以按时领到工资,还可以根据销售业绩进行分红,一时间,来这里找工作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 老板一再被传言美化,最后简直要成为公正无私的判官代言人。 只是,很少人见过这里的老板,就连伙计也不例外,除了偶尔见见花满的掌柜春罗,老板不接受任何的邀约和宴请。 于是有人传闻花店老板是个绝色美男子,风姿卓绝,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为了防止给前来买花的女子造成困扰,这才一再隐藏,有了这个传言,更加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一时间,人头攒动,全是精心打扮的年轻小姐和丫鬟。 简薇听到这样的传言,倒是挺开心的,春罗不明白,好好的娇小姐被人当做男子,有什么可开心的,她笑笑,营销,你懂吗? 每年的七夕乞巧节,花满便会有一系列的优惠大酬宾。 当天买花可以买一送一,同时,所有诗词祝福全部免费谱写。 于是,自七夕节的前几天,整个花满便忙的人仰马翻,从进货到促销,陈列,填词,派送,简薇在后院理了足足三张纸,叫过了所有的伙计开了两个时辰的大会,一一分派了任务,又一再敲定细节,然后再派了几个人作为机动人员各处支援,这才放心的回屋睡觉去了。 因为有了预先的目标和奖励,所有的伙计全部摩拳擦掌,只等着好好干一场,在这里工作一个月,所得差不多是别的地方的三倍,而且,老板人好,从来不摆架子,凡事都是按照店规来执行,有礼有节,大家相处都非常愉快,更因为销售目标和奖金的刺激,很多人自愿留下来加班,只等着一切都尽善尽美。 简薇伸完懒腰,便站了起来,那匹叫做追风的白马在远处悠闲的吃草,见到主人的样子,便甩着头小跑了过来,她亲昵的摸摸它的脸,马儿的睫毛根根分明,她羡慕的叹口气,利落的翻身上了马:“走吧,明天就是七夕,可有的忙了。” 每年农历七月初七这一天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七夕节。因为此日活动的主要参与者是少女,而节日活动的内容又是以乞巧为主,故而人们称这天为“乞巧节”或“少女节”、“女儿节”。并且它也算是最具浪漫色彩的一个节日,也是过去姑娘们最为重视的日子。 在这一天晚上,妇女们穿针乞巧,祈祷福禄寿活动,礼拜七姐,仪式虔诚而隆重,陈列花果、女红,各式家具、用具都精美小巧、惹人喜爱。 而这一天,早在三年前就在简薇的大力宣传下,成为燕京的情人节,这一天,有了心仪姑娘的男子便委托花满送上一束花给心目中的女子,随花附赠的诗词有的是送花人亲自所写,而对于那些才学有限要求甚高的主顾,花满便聘了专门的书生才子来执笔。 如果这个姑娘对这个男子也有心思,便会在晚上的乞巧节将自己的亲自所做的女红抛掷墙外。 因此,一到七夕节晚上,在无数人观望鹊桥和牛郎织女的同时,总有一些满怀思念忐忑不安的人徘徊在闺阁墙外,当然,也有一些乘机占便宜的家伙,四处捡取女子的信物,到了第二天再到街上出售。 由此催生了一种新的行业,清道夫。 简薇催马上了官道,晃晃悠悠的走着,这样悠闲的日子过了多久了呢,她摸摸怀里的银票,似乎和这些家当一样厚了,也许,可以考虑去什么地方开开眼界,游历名山大川。 可以去哪里呢,安逸的生活似乎侵蚀了她的记忆,这个时候四海平定。 欧洲呢,似乎已经开始文艺复兴,似乎托米勒的《地理学指南》就是这个时候出版的。 她歪歪脑袋,似乎可以去那里看看,丝绸之路的繁盛,也许已经震惊世界。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发着呆,她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花满,一身白衣,金色夕阳下镀着光环的男子,她勒住马,只淡淡的扫了一眼,两边的姑娘便面色绯红的侧过了脸,她们都在低声议论着,这样一个翩翩男子会为谁买上一束花? 男子潇洒的下马,进了内堂,自有懂事的小厮牵了马去后院,很多姑娘在外面站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来,终于有耐不住性子的进去,支支吾吾的问道,刚才进来的男子去哪了? 接待的小伙子总是满脸意味深长的笑意,重复千篇一律的回答:“那个呀,是我们老板。” 这个时候,问话的姑娘便会呆上一呆,傻傻的重复:“你们的老板?” 小伙子们便会不失时机的加一句:“我们老板尚未婚娶哦。” 问话的姑娘便会面色绯红:“我又没有问这些。” 然后就会胡乱买上一束花,匆匆忙忙的跑出去,这样的事情总是在重复,最后连春罗都有些看不下去,问简薇要不要以后从后院进门。 这个始作俑者便会一脸惊奇:“为什么从后院,我难道见不得人吗?” 但是今天的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 简薇到了花满门前,所有人都是满脸惶恐和掩饰不住的喜气。 她跳下马,一个小厮便立刻上前来:“老板,有贵宾,是胙王来了。” “胙王?完颜元?”她脸色微微一变。 小厮笑道:“正是。真是大生意呢。春罗姑娘正忙着接待,只说您一会就回来。” 她忙道:“你把马牵过去,不要告诉春罗我回来,只说一切她做主便是。切记。” 她吩咐完便三步跨坐两步绕进了后院。 小厮虽然不明白简薇的意思,但是知道她做事向来有自己的道理,便依言去回了春罗。 春罗虽然跟着简薇历练了许多时候,毕竟只是在生意场上见见世面,并没有直接单独接洽这样的大主顾,而且他要的是这样一笔大买卖,阖全店之力,向自己的夫人送一个七夕节的祝福。 她微微踌躇了一下,只想着这样的好机会不可多得,加上胙王开出的条件实在优渥,而且这样的宣传可比找几个有名的士子和歌姬强大多了,并且也完整了提升了花满的层次,她几番犹豫,终于咬牙答应下来。 胙王很是亲和,他最后重申了自己的要求:“只要王妃满意即可。” 这是唯一的要求也是最简单的要求,并且是最基本的要求。 春罗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底,多了几分底气,又说了一番客套话,便把胙王送出了门。 回到大厅,她还站在那里发呆,牵马的小厮很是伶俐,见到胙王走了,便先跑去给简薇汇报,大略讲了这里的情况。 简薇听到春罗答应了胙王的要求,一个头,瞬间变成两个大。 她快步随着小厮走了出去,看到春罗还在那里傻乎乎的笑着。 春罗见了简薇,便是一幅表功的表情:“姐姐,你知道我刚刚接了谁的单子吗?” “胙王。” “你都知道拉。姐姐,怎么,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我应该高兴吗?” “为什么不啊,胙王是这燕京留守的藩王,也就是这里最大的官啊,有了他的支持,我们的花店便会越做越大,越做越好。” “越做越大?你知道什么是树大招风吗?我们的本意是什么?开开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一旦和当权者扯上了关系,你得了多大的荣誉,就要担多大的风险。这样与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况且,一旦和他们扯上了关系,以后如何才能独善其身。我平日和你谈的话,你可有过放在心上?“ 她这一番连珠代庖的话,春罗额上就有了汗水。 ”可是姐姐,我已经答应他了,该怎么办呢?“ 第八十四章 英砂 真正的爱情总是使人变得美好,不管激起这种爱情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人。 ************************* “怎么办?”她这时候反倒镇定下来,“如他所愿呗。” “可是,姐姐,你刚刚不是说……”春罗不是很明白。 “如他所愿,但是非王妃所愿,这样的话,不过是应付了一个主顾。”她一手瞧着桌子,一边沉思着说道。 春罗还想问什么,她不明白简薇的话,可是刚刚闯了一个祸,她选择闭上了嘴,只等着简薇的安排。 明日便是七夕,现在排场的更换和主顾的确定意味着所有之前的操作全部都要重新作废。 春罗连夜召集了全体成员,可是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连王妃的名字都不知道。 如何针对她的喜好,她的脾性装点漂亮的花束,又如何为她写那固有的一首首藏头诗。 春罗越说越没有信心,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的多简单,又是多冒进。 简薇一直坐在正位漫不经心的喝茶,似乎这场纷争和她毫无关系。 几个二掌柜看着老板这么不慌不忙的样子,心里都有些不快,更多的是着急。 赵掌柜已经年过四旬,算是这里面很有资历的人了,他捏着自己的胡子道:“要不撤了所有花,将它拼成诗词的模样?” “不可。”张掌柜很快否定,“这一招在去年李大人府上已经用过了。现在是为胙王妃,怎可这样轻率了事。” 众人燃起的一丝希望被扑灭,又垂头丧气的坐下来。 又有人提议道:“不如将一池白莲染成靛蓝,送给王妃?” 春罗摇摇头:“上次染色,只是数十盆花就花费了好几天,花朵还反复褪色。这一池白莲,是决计完成不了的。” 又有几人提议,但是不是时间不够,便是主意太过寻常,都被推翻了。 转眼就到了深夜,有几个年轻的小伙计打起了呵欠,春罗急的嘴角都要起泡。她不停的回身扫视简薇,她都在慢悠悠的喝茶吃果品,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简薇竟然睡着了。 春罗觉得自己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难道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她想了想,示意众人安静,都静静坐下来,盯着桌子中间的烛火,喝着茶等简薇。 所有人随着她的目光,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颤巍巍的烛火,似乎是一群能够预知未来的巫师,可以从烛火里面看到新的希望。 简薇不知道睡了多久,椅背很硬,她睡的腰疼,一个大大的哈欠酝酿出来,她站起来伸个懒腰,四周都安静的很,都走了?她睁开了眼睛。 差点没有被吓得跌倒在地,数十双眼睛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你们怎么还不走?也不出声,坐在这里吓人呐。”她疑惑的问道。 “姐姐。”春罗站起来,“我们都在等你啊。明天就是七夕节了,可是我们还没有想到怎么给胙王交差……姐姐,你拿个主意吧。” 她笑起来:“傻啊,胙王妃那样的女子,重情甚过物质,只要是胙王送的,哪怕是一朵狗尾巴花她也会爱不释手的。” “可是,我们不能真的送胙王妃一朵狗尾巴花吧……” “当然不用。”她胸有成竹的说,“都散了吧,这都几点了,明天还有的忙呢。赵掌柜,标语那些都弄好了吗?” “老板,明天不是只有胙王一个客人吗?难道还要正常营业。” “那是自然。顾客就是上帝,即使有二八原则,也不是我简薇喜欢的经营方式。为什么要让幸福也被垄断呢。你尽管去办,明天张掌柜带几个机动人员过来就可以了。”她脸上的自信神色给了这些下属一个定心丸。 所有人都依言散去,为了节约时间,就地在店里胡乱睡了。简薇伸个懒腰,往自己房里走去。 春罗还是不放心:“姐姐,你真的有把握吗?” “傻丫头,如果你以后答应别人的时候能先这样想想,就会少掉很多麻烦。我帮得了你一次,可帮不得你第二次。”她抛下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却是严肃的。 春罗唯唯称是。 似乎没有睡多久,太阳就照进了窗户,简薇舍不得起床,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 屋外的人似乎等了很久,听到屋里的声音便敲了敲门:“姐姐?” 正是春罗。 简薇闷头闷脑的回答:“死了。” “姐姐。”春罗笑起来,“哪有这样总是咒自己的。太阳都出来啦,快起床吧。” “啊。”她惨叫一声,“这里的太阳每天都是四点多就升起来了。”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简薇的睡意都被搅得干干净净,她把头在被子捂了一会,猛的一下坐起来,起的太急,只觉脑袋一晃,有点坐不稳。 “好啦。”她有点起床气,“你进来吧。门没有锁。” 春罗推门进来:“姐姐,你怎么总是不锁门?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呀。”她倒是会自我安慰。 眼睛落到春罗手上,看都上面端的糯米细肉粥,她精神便好了点。 收拾完毕,还没有走到中庭,便听得外面吵吵嚷嚷,她皱了皱眉头:“这么早?” “对啊,姐姐,你不知道,昨天晚上好多人就开始在外面排队,不知道是谁说我们今天的花都会给胙王府,可急坏了这些人。” 简薇紧了紧腰带,心里涌起一些自豪感:“走,我们去看看。” 到了店前,果然看到外面已经排了好些人。 赵掌柜正在和那些人扯着什么。她站了一会,马上有利落的店员过来汇报。 原来这些人一来就开始订花,买花,而且都是要的极好又极少的花种,赵掌柜担心简薇会用到这些,便开始限量销售,这样一来,似乎坐实了今天花满会将花送给胙王府的消息,一时间,众人都来抢购。 简薇觉得好笑,便吩咐那店员:“你去告诉赵掌柜,只管放心的卖,今天给胙王府的花不会动用店里半支存货。” 那个店员立刻过去告诉了赵掌柜,他疑惑的看了一眼简薇,便遵照执行。 春罗正想说什么,简薇吩咐:“春罗,你去看看张掌柜来了没有,来了以后叫他带上那些东西来见我。” 她好奇的问道什么东西,简薇神秘的一笑。 这一日的花满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花满的后院支起了一口大锅,咕嘟咕嘟的熬着什么东西。 张掌柜是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疑惑的左右瞧着,看不出简薇是要做什么。 “你知道吗?在西方有一种巫女,她们最擅长熬制东西,熬啊熬啊,就会出来奇迹。”她神神秘秘的说着。 “那老板你是在熬东西吗?” 她看着那不断氤氲的白烟,似笑非笑:“我是在炮制浪漫。romantic。” “啊?”他没有听清楚。 很快有小厮拿了丝绸铺在地上,明媚的阳光下,五光十色的花朵灿烂夺目。 她扫了目瞪口呆的一众人,笑道:“走吧。” 当英砂和天然苏打和在一起,然后用炉子熔化,它们便会变成几百年后最最普通的东西,玻璃球。 还有什么比玻璃球制成的花朵更美丽呢,更加匪夷所思呢。 这是简薇第一次来胙王府。 她面带白巾,一身男装,星眉秀目,熠熠生辉。 下了马来,她拍拍追风的头,便带着人上了台阶。 自有张掌柜和门房一一交涉。 那个门房似乎早收到吩咐,但是听说花满是有名的花店,这些人竟然只捧着一块大丝绸来拜见,他疑惑的看了看,既然身份无误,便自去了里面通报。 很快有管家出来迎接。 那个管家世故圆滑,见简薇风度翩翩,倒是不敢怠慢,只是疑惑道:“公子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伤病未愈,不能见风。”她剪短回答。 管家见她性情冷淡,便不再多话,只管低头带客。 胙王府依着翠湖而建,依水伴翠,清新幽深,简薇几人绕过几处亭台楼阁,又转过了曲廊,一直走到她都冒出了微微的薄汗,这才到了后花园。 如此深闺,真不知道完颜元怎么像的,把老婆当做女儿来养吗? 她很快就会明白,完颜元这样做的原因。 美女见过很多,托现代世界技术和摄影的福,各色美女,环肥燕瘦,她都见过不少,那些妆容精致,步态婀娜的都市女子和清新活泼的森女,还有异国世界神秘热情的佳人。 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瞬间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后来,当熙宗已经在酒精崩溃的边缘还会如此的对她小心翼翼,精心呵护。 她值得这样的呵护啊。 撒卯静静的坐在一处合欢树掩盖的凉亭里,完颜元站在她旁边,他本是那样风姿卓绝的男子,站在她旁边竟会给人黯然失色的感觉,似乎无法匹配她。 她的美丽不仅仅来自外表,更多的是那种气韵和仪态。 见到简薇过来,她,微微笑了一下。简薇立刻愣了一下,她心里闪过一个词,微微一笑也倾城。 第八十五章 一语成偈 就像你说的那样,请告诉我,这个世界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 ****************************** 她是闲适而安静的,但是她的美丽却是惊心动魄的。 李白曾有诗,十步杀一人,这样的美丽,掩盖在沉静的外表下,便是咄咄逼人的迫近感。 简薇不由庆幸,自己现在还蒙着面,不然,一定会自惭形遂。 她带来的张掌柜和两个送东西的小厮,都似乎已经傻掉,呆呆的站在那里。 简薇最先回神,她咳了一声:“小人简见过胙王和胙王妃。” 完颜元示意她平礼,问道:“不知道花满给我美丽的夫人准备的什么礼物?” 简薇笑道:“对于夫人这样的人,一般的俗物怎么能够配得上,如果勉强要算,那只有天上的星星,云中的彩虹可以得几分形容。” 她这一番恭维话确实带着惊艳,配合着简薇真诚的眼神和毫无异色的表情,倒真是打动人心。 撒卯不由微微笑起来。 完颜元见到夫人笑起来,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那就请先生开始吧。” 简薇在来时便已经观望好位置。 她使劲咳了两声,示意几个下属回神,两个小厮按照简薇的吩咐将手里盖着的东西放置在一个玉盘里。 她回身退一步,道:“请王妃亲自揭幕。” 完颜元看了撒卯一眼,便起身上前,撒卯并无异色,待到丝绸揭开,璀璨的阳光下是一盘比水晶还要晶莹剔透的珠子,精心摆成一朵莲花模样,五光十色,待得细看,却又是透明无物的。 她惊讶的站起来,走了过去,新手捻起一颗珠子,放在阳光下细看,便是一阵炫目的光芒,而平放在手心,又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的掌纹。 撒卯仔细看了好一会,问道:“这是什么?” 简薇不动声色:“它现在没有名字,小人叫它玻璃。” “波光潋滟的琉璃?”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倒真是贴切。” 完颜元虽然惊讶,但是他本是王族,稀奇珍玩自是见过不少,现下看到这个玻璃莲花,虽然有些惊讶,倒不是很失态,见到撒卯喜欢,他也就不计较一个花店送了些并不属于自己的产品给自己的夫人。 撒卯细看了一会,又举起玻璃珠凑到自己面前,居然可以在上面看到自己的模样,她惊喜的凑近那剩下的莲花,只见每个珠子上面都有个小小的自己。 她似乎触动什么心事,恍然的放下珠子,叹了口气。 完颜元慌忙问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什么。” 他看了一眼那个玻璃莲花,又扫了一眼简薇。 简薇同是女子,自然一下明白了她的所想,红颜易逝,青春短暂,总有如花美眷,怎敌他似水流年。 她立刻行礼拜倒:“王妃,小人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王妃。” 撒卯疑惑的看她,示意她讲下去。 简薇道:“小人幼时学习丹青,习惯以眉黛做画,如果王妃不嫌弃,小人可以斗胆一试,不求能将王妃美貌尽数描摹,但是也能留下几分形似。” 撒卯听到是眉黛作画,已经觉得新鲜,又听她说可以留下几分形似,立刻动了心,当下便要完颜元命人拿了最好的眉黛过来。 简薇私以为,古时的画眉眉黛,类似于今天的特制铅笔。她幼时曾在老师的特别照顾下,学过一段时间的素描,曾经还在广场为人作画贩卖,今日见到撒卯的姿容,一时手痒,便忍不住做起画来。 撒卯在那里规规矩矩的坐了半个时辰,简薇便停笔起身,她将一张宣纸盖在自己的画作上,呈给了撒卯。 旁边的完颜元忍不住内心的好奇,也凑了过去,只看了一眼,他便呆了。 画上的女子素色描就,但是一笔一画,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他看着,便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撒卯嗔怪的打掉了他的手,那一瞬的神色,温柔至极,简薇竟也看的呆住。 她出了胙王府,回到店里,居然还在想着撒卯的样子,只觉得一个女子生成这样,就算不是红颜祸水,也必然红颜薄命。 心里叹息,便忍不住拿出纸笔,细细描画起来,一蹴而就,几乎没有停滞。 落下最后一笔,她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不同于下午的形似,这幅画,完完全全的神似。 她惊讶自己的落笔入神,也出于对这个难得的模特的欣赏,便提笔在上面落下名字。 宁可倾人城与国,佳人难再得。撒卯。 简薇作于七月初七。 撒卯会不会倾人城与国还没有定论,已经可以明确地是她彻底倾倒了张掌柜,他一日日魂不守舍,总是寻得机会去胙王府外面晃悠。 这样的虎口拔毛的举动先是引起了简薇的警惕,但是爱情这个东西,一旦来了,便是排山倒海,几万匹马都拉不回来的,简薇无奈之时只好将张掌柜留在内院,做些内务工作,尽量减少他外出的机会和时间。 可惜,张掌柜并没有体会到简薇的用心良苦。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以后,张掌柜带着简薇的一部分银票和那张画彻底消失了。 简薇摸摸鼻子,原来爱情虽然可以激发人的潜能,但是有时候并不是激发那些好的潜能把人变的更好,而是可能从白到黑。 她恨恨的跺了一下脚,不知道自己更心痛那个东西,银票还是画。 最后,她诅咒:“走吧,走吧,走火入魔了,看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说罢,又找了赵掌柜专门在花满醒目的地方贴了告示,张某某卷款私逃,如有其下落告知,重赏云云。 先撇清了关系再说。 她虽然想的很好,但是该来的一般从来都躲不掉。 古代有两种人,很容易一语成偈,他们一般有两种称呼。神人,乌鸦嘴。 简薇虽然不知道别人怎么称呼自己,但是张掌柜现在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称呼她是乌鸦嘴。 他卷款跑了不到半条街,便被小偷偷去了身上的银两,无奈之下只好去邻县投靠亲戚,但是,还没有走到,便杯催的收到消息,被投靠的人正好卷入一桩受贿案,锒铛入狱。 如此一来,他到真是茫然了,前无进路,后无退处。 踌躇了几天,张掌柜带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回到了燕京。 猛然之下,并没有被认出来,他蓬头垢面,满脸饥色,除了衣服部分地方还能看出原来的颜色,整个人都完全不同了。所以这个也不能埋怨燕京人民的不热情举报。 张易连饿了两天,触动了幼时忍饥挨饿的童年阴影,再想起原本在花满的衣食无忧,简薇对下人的种种宽厚,心里一阵一阵的后悔,后悔的肝都痛起来,他蜷缩在街边,一边抹不下面子,一边又希望有好心人可以稍微施舍一点。 而最初的迷恋和那种剧烈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盛夏的阳光透过树丛照射下来,那副画显得熠熠闪光。 一个街边路过的地痞走了过去,又退回来,捏着下巴打量这个快要饿死的乞丐,他好奇他抱着的会是什么呢。 地痞一向没有耐心,他这么想着的同时,便伸出了手去,试探着扯了一把,抱得很紧。 他又扯了一下,张易木等等的抬起头来,他还没来得及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脚狠狠的揣在了胸口,与此同时,手上一松,画也被夺了去。 他艰难的唔了一声,一口气没有上来,便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地痞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乞丐的死活显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忙不迭的查看手里的战利品,卷轴被慢慢打开,从发梢,轮廊美好的脖颈和下巴,他的手不由自主的轻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屏住了呼吸:这样细腻的笔触下,会是一张什么样的容颜? 见惯了清逸浓淡的水墨画,并没有想到这般雕刻般的手法,仿佛将人一点一点放在了纸上。 他终于打开了整个画卷。 很多年以后,这个地痞已经成了燕京街上的一个小头目,在一次帮派老大的盛宴上,所有人都为老大新得的佳人神魂颠倒,只有他淡定的喝酒,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浅笑。 老大终于好奇:“你不觉得我的新夫人很美吗?” 他放下酒盏,起身回答:“小弟很多年前见过一张世间绝无的脸,自那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能及得上十之一二的姿色。” “哦?”老大有了兴趣,“你是在哪里看到的,如此绝色佳人,如今在哪里?” 他低首回答:“宁可倾人城与国,佳人难再得。她死了。” 老大向往而又惆怅的叹口气:“可惜。” 他默不作声的回到座位再去喝酒。昔日种种回望脑海。 当日,他拿到画,呆立在街口,完全目瞪口呆,甚至连某位大人的官轿前来都没有发觉,直到开道的士兵将他推到在地,卷画随之落地,他这才慌忙去捡,但是马上又快手的侍卫抢在了手里。 他这才清醒过来,慌忙拜倒。 字画被递进了官轿,半晌,他听到里面有人问道:“这是哪里得来的?” 他心虚的不敢去看那乞丐,忙说道:“是小人捡到的。”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短暂的沉默中,他的冷汗淋淋而下,只把头埋得更低。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对他来说,变得那么漫长。 他终于听到里面的人说:“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多心还是恐惧,他觉得说话之人是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就像是已经发酵的面团被重重的盖起来,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激动。 第一章 美人卷轴 美女妖且闲,采桑岐路间。 ******************** 这是和裴满后的第几次争执,皇帝已经记不清了。 自从太子薨逝,宗干病逝,这个女人连同她背后的势力已经渐渐超越了他的掌控,她的美丽正日益成为一种威胁,如同他预感的那样,朝中某些势力在慢慢盘结,盘根错节的关系和纠缠不清的利益纠葛,渐渐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势力背景。 他身边站着的人一个个或明或暗的转折了位置,而至始至终站在他身边的完颜兀术如今因为常年征战,身体严重透支。虽然他的军威犹在,但是总是让他不能安心。 太子未及一岁而薨,但是在皇后的控制下,中宫一直未曾立嗣。 今日在皇后的阻挠下,新的妃子再次小产,后宫里固有的理由和借口摆在那里,冠冕堂皇。 但是皇帝知道这样的借口总是用在所有的有皇子的妃嫔身上。 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皇后已经把持了后宫,他已经无法得到有效信息。只有独自生气。 心情不好的人总有两件事可以做,一个是回忆过往,一个借酒浇愁。 熙宗选择了出宫买醉。 也许那些温柔乡里的莺声燕语可以抚平一些挫败和愤怒。 他只身带着大兴国,主仆二人穿过层层叠嶂,像是穿过暗涌的权力中心,夏日的良夜,除了有些蚊虫,其余都是很舒心的,出来之前的怨气稍稍有些宣泄。 这个不是他第一次出宫,但是他就像每次都是第一次一样好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我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么一座小小的城。”他惆怅的说:“听说南宋的临安夜景繁华,恍若天堂。当年,叔父们带着宋人的战利品回来,我看着那些精美的器具,总是想着,有一天,可不可以也有机会,能够南下,看看另外一种生活。” “皇上洪福,必定可以荡平南贼。”大兴国恭敬的回答。 皇帝扫了他一眼,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四太子之后,金国再无可战之将。走吧。” 大兴国静静的跟在他后面,到了金国有名的翠羽楼,他们停下了脚步。 几个醉醺醺的男子踉跄着走了出来,其中一个人,显然已经喝得飘飘然,他乱七八糟的走着,一不小心撞到了大兴国身上,两人都滚到在地,另外的两人则挤在了熙宗身边,熙宗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本能的去摸自己的刀,但是那两个男子在要挤过来时生生止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大兴国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训斥了这几个人,但是几个醉汉并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他们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的朝着小巷子走去。 大兴国慌忙站到皇帝身边去,这时候只见自己方才跌倒的地方还躺着一个布包,他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捡起那个布包,四下张望,哪里还有方才之人的影子。 布包里面似乎是一个卷轴,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皇帝同样好奇的表情,便打开来。 里面果然是一个画卷。 来翠羽楼的人居然会随身带着一卷画,他这么想着,便轻轻打开了画卷。 灯火还是昏暗的,勉强看得到轮廓,但是旁边的熙宗呼吸却明显急促了起来。 “把画给我。”他说着,手已经伸了过来。 他的手颤抖着,在暗色的灯光中他的脸凑的很近,很近,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把画上的人确认清楚。 他的眉头高高的挑着,眼睛瞪得很大,呼吸紊乱:“你去,去把那些人全部抓回来,问他们这画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讲完这句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去看近在身旁的翠羽楼,脸色变得苍白。 从这里带出去的画。 “不。”他低低的叫了一声,转身就奔翠羽楼。 大兴国一下有些茫然,不知道是应该听皇帝的话,先去追那些已经看不见影子的酒鬼,还是马上跟着皇帝冲近翠羽楼。 他站了一会,便往暗巷跑去,哪里还看得到半个人影。 只有一轮清冷的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天空,这样的夜夜色,在每个难以入眠的长存心间。 他缓缓的向着翠羽楼走着。 距离当日的那场灾难多少年了呢?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吧!听说南宋的临安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听说北宋的故地一批批故人正在死去。 他想起自己站在房外,听见五国城的种种过往,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物是人非,还是面目全非。 只有自己还在这深宫内地,孤独的守着这个王国的首领,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看到了赵植的绝望,看到了赵氏姐妹的没落,看到了皇后的不动声色,看到了权臣的日渐枯竭。 其实或许就是这样吧!风水如此,年年轮回,年年复年年。 也许有一天,会有别的王者带着铁蹄和鲜血而来,荡涤一切。 他这么想着便已经到了翠羽楼。 刚到大堂,便被吓了一大跳,齐刷刷的大堂站满了翠羽楼的姑娘们,环肥燕瘦,姹紫嫣红。而他的君主,正邹着眉头站在老鸨身旁,不断的摇头。 他退立在旁边,看到皇帝看完了所有的女子,叹口气的同时却明显松了口气。 这天以后,便传出一个沸沸扬扬的留言来,皇帝梦中得画,醒后果然有所得,想照着画去寻找那画中人。 但是所有描摹不能全齐三分颜色。 终于有一天,驸马唐括辩进宫,无意中看到这幅画,道:“这不就是胙王妃嘛。常年在燕京深府养着,从来不曾上京过。” “胙王妃?”皇帝震惊。 唐括辩好奇的看了皇帝一眼:“正是。” 皇帝一掌重重拍在龙椅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好一会,他挥挥手:“你先退下吧。”语气疲惫,似乎被抽取了力气,再也无法动弹。 这一晚,皇帝在宫中夜饮至天明,彻夜未眠,第二天,他满身酒气的上了朝,红着一双眼睛看着下面诸臣。 完颜兀术病假没有上朝,他看着左右,眼睛里面闪着捉摸不定的寒光。 也许所有的高位者都会看着臣服在自己脚下的这屑子,居心叵测,无法探寻。 谁也不知道他们谁会为你流尽最后一滴血,谁又会笑里藏刀随时反戈相向。 他的手反复抚摸自己掌心的刀柄,几次都欲拔刀而出。 还有什么比被自己的亲弟弟欺瞒还重要的事情呢。 他心里的生出的这个怀疑和一种得不到的苦恼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心窝,反复疼痛。 殿下的驸马唐括辩以中书郎的身份静立一旁,他只淡淡看了皇帝一眼,眼角便有了笑意。 自这之后,皇帝开始喜酒,他似乎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但是没有人敢去置喙什么。 自从一个妃子因为拒绝为皇帝倒酒被砍死当场以后,这些似乎都成了禁忌。 时间过得很,转眼又是一年。 第二年,四月。 左副点检蒲察阿虎特的儿子尚主,娶了皇帝最喜欢的小女儿,他以一贯端正的态度遍寻了自己能找到的珍奇艺品,献给皇帝,皇帝龙颜大悦,这样的日子,似乎更适合喝酒。 熙宗在便殿赐宴,偏偏又要求所有的王公贵臣全部携眷出席。 但是等到了完颜元,他还是这样的理由:王妃体弱,身在燕京,无法前来。 皇帝欲言又止,也没有多说什么?饭还是安安心心的吃着,但是到了一半,他便开始大肆饮酒。皇后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没有了皇后在场,皇帝越发毫无顾忌。 喝到最后,很多人都有点昏昏然。没有人注意到皇帝一直在看着完颜元,直到他起身,斟酒赐给完颜元,一杯,两杯……完颜元终于有点不能喝,他笑着推辞,但是发现皇兄面色寒霜,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谁也没想到,熙宗突然拔剑相向,逼向完颜元。 完颜元虽然酒喝得有点多,倒还是清醒的,立刻放下酒杯就跑出去。 和酒鬼从来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他也许想着,这个是自己的皇兄,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居然被人就这么当着面跑掉,熙宗喝得多,但是还是知道面子,他当下大怒,命令左丞相完颜宗宪去召完颜元回来。 这个完颜宗宪素日和完颜雍交好,最是不喜欢趟这些浑水,他自己本是个文人,脑子一拧,竟然跟着完颜元一起跑了。 皇帝简直要气吐血,正好户部尚书完颜宗礼在旁边,皇帝见他面有讥讽之色,不由勃然大怒,命令他跪下,当即一刀结果了他。 这样下来,举座皆惊,喜宴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 完颜珍珠坐在丈夫身边,面有不豫之色,蒲察阿虎迭连忙满上一杯酒,借着敬酒挡住了熙宗的视线。这一杯后,勉勉强强结束了酒宴。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不少女眷面色苍白,才出了大殿便呕吐起来。 男人们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fuckads--> 热门 第二章 桃花依旧笑春风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皇帝怎么了。 像是配合他们的议论,很快有流言蜚语和各种版本的野史传闻在街头巷尾和茶楼酒肆流传开来。 据说当年完颜亶父亲过世以后,他跟随母亲嫁入完颜宗干府里,过的并不开心。 母亲是一味的计算谨慎,下人是一贯的捧高踩低。 直到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小姑娘,事情才变得稍微好些,但是这个小姑娘有一天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完颜亶就开始每天的坐在墙头上等她,一直等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他跳下了墙头。 那天晚上,他很晚很晚才回来,全身是伤。 母亲心疼孩子,但是无论怎么责问都不能得到丝毫消息。 少年天子在地上跪了很久,第二天,踉踉跄跄的去找自己的养父,告诉他,自己要读书。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得到了养父的欢心和精心栽培。 再后来,皇帝在养父的支持下继位。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找着一个女子,但是一直渺无音讯。 直到有一天,唐括辩献上一幅画,传说倾国绝色,皇帝一见倾心,打听之下,竟然是自己亲弟弟的老婆,从未谋面的胙王妃。 自这之后,皇帝便开始酗酒。 这样的传闻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重要的是人们会相信哪一种。 有人为皇帝的情长叹息,有人为皇帝的无奈扼腕。 只有完颜亮为皇帝的这个故事轻轻冷笑。 但是比这个更让他分神的是现在面前这个人。 时隔六年,完颜亮再一次见到简薇。 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静静的看着她巧笑倩兮,神色飞扬。 她比五年前更加美丽,有一种带着阳光和清风的味道。 恍若隔世。 无数次幻想过的情形,终于实现,手指里面那只耳环在手心膈应的生疼。难道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他想了一想,抑制住自己澎湃而激动的心情。 默默的往回走去,在所有的事情没有处理完毕之前,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的分心。 只要现在可以确定她在这里,能够看着她,便安心了。 很奇怪,一个女子,却让他忍不住要用风度翩翩来形容,她这样的女子,似乎就像是一道闪电,总是不经意的划破天空,却教人难以忘怀。 他还记得很早很早之前的那个早上。 他从梦中醒来,门外有敲门声和高怀贞低低的呼唤。 他最后一眼看了看她,她睡得那么安心,他心里却生出隐隐的不安来。 这种不安就像是似乎预感到自己会失去某些东西,但是无能为力。这样的预感来路不明,隐隐扩散。 他出了门,来到父亲房间。 没有意外的一顿狂风暴雨。 已经病倒在榻上的完颜宗干气的几乎发狂,一一责问他那些事情。 他却兀自出神。 宗干气急,颤抖的手抓过枕石便扔了过去,他躲都没躲,坚硬的石头砸的他一个趔趄,有温热的液体汩汩而出。 他躬身行礼,对着病榻上风烛残年,已经病入膏肓的老人回答:“儿子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老人这么一运动,全身都像是耗尽了力气,微微颤抖。 毕竟是在政治中心混了这么久的人。 他的脾气发完,就冷静了下来:“我女真世代在这苦寒之地煎熬,如今既然有机会南下,本应众志成城。可惜……我老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了,如果你还真当我是你父亲,那么在我有生之年,绝不要做出叛国灭族的事情来。”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似乎很累,不想再看完颜亮一眼,挥挥手:“你下去吧。” 完颜亮恭谨回答:“儿子告退,请父亲好好休养。” 出了房门,高怀贞马上迎上来,看到完颜亮满脸是血,慌忙扯出自己的白帕递过去。 他接过胡乱擦擦:“快去召集速也他们,我有话说。” 他大概同他们讲了目前的情况,又同众人确定了回话,一直做到严丝合缝,毫无破绽才罢休。 吩咐完诸事,为了安全起见,便叫众人都散去,只自己在屋里站着。 高怀贞看他一直站在窗边喝茶,眼见日头都开始西斜,便道:“小王爷不如回房再等。” 他想起早上见到的那副情景,不由又闭了嘴。 完颜亮沉吟了一下,再一看那时候,知道事情已经过了。 这个父亲和自己的弟弟一样,都是一味的心软,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出了房门,全身依然是一阵肃杀之气,连温柔的夕阳也温暖不了。 薄薄的衣衫摩挲这皮肤,在微风的抚慰下,像是熨帖的湖水漫过全身。 他想起昨夜的诸多情形,嘴角挂起了一丝浅笑。 她可还好。她,可已经起床? 那样的女子,似乎是一个梦,是他漫长而短暂的人生中从未曾遇见的。 怎么形容呢?一朵奇葩。 他一路想着径直走向后院,思绪起伏,他一定会给她最好的锦衣玉食,最好的呵护疼惜。那些曾经从不曾出现在心底的词,一一泛滥而出。走进跨院的门庭,走过落了一地合欢花的长廊,走近她的屋子,他的心微微颤抖起来,房门是打开的,他试着唤了一声:“薇薇。” 没有人应。 他迟疑的重复了一句。 屋里静的异常。 他的心陡然一颤,猛的跨进去,面前的世界,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原封不动,但是杯盏全部碎裂在地,他想见的人,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 这之后的几年,找了多少地方,费了多少心思,他自己也计算不清楚,也懒得计算。 直到在唐括辩那里看到那幅画,他永远忘不了那种心情。 就像是寻得了失散多年的珍宝,让人有种不信任的虚幻。 他反复的问的这幅画的来源,反而对唐括辩想要做的事情有些漠不关心的了。 虽然那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但是现在,他只想快点找到这个女子,像狐狸一样狡黠的女子,原来就躲在自己脚下,这一次,他要狠狠踩住她的尾巴,禁锢她的自由。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眼前的女子早已经进了店,他抬眼看那店名,花满。 再给我一点时间,名花倾国两相欢,满城风雨满城尘。 第三章 昨夜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 简薇进了店,并没有立刻回后院去,她疑惑的站在店门口,伸出脖子小心的透过花丛向外面看去。 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但是她行商多年练出的敏锐直觉还是没有让她掉以轻心。 她唤过一个伙计,吩咐他假装去外面放花看看外面可有什么特别的人。 这个伙计是个直肠子,径直抱着花直腾腾的走出去,脑袋三百六十度的旋转扫射,完毕回来汇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 简薇看他一脸认真,倒以为是自己多心了,耸耸肩回去了。 最近外面传言纷纷,只说是皇帝酗酒,元帅病重,民心不稳,自然事情多多,她只希望能够做好自己能做的。 辗转而来的信使带来一个消息。 完颜雍再得千金。 她笑了笑,应该给他一份什么礼物才是。 现在的光禄大夫,葛王,兵部尚书。显赫的身份和他贤惠的妻子一样让人不能逼视。 这样的礼物自然不能是两颗玻璃球就能完成的,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她就一直在细细思量。 她决定亲自做一个生日蛋糕。 一个慕斯蛋糕。慕斯。思慕。 昭然若揭的心事。 她先从奶油和明胶开始,一次次的实验,甚至亲自做了一个打蛋器,为了样奶油更加均匀,又托各种关系,借到了某位达官贵人府里的冰室。 她精心研制,一次一次实验,终于赶在了满月前夕成功,顾不得收拾一地的试验品和暖暖自己冻得僵硬的身子,她迅速将蛋糕放进冰盒子里面。 小心翼翼的捧着这个胜利品出了冰室,她满意的笑起来。 一面走着,一面才看到前面站了一个人,她的笑容立刻僵硬在脸上。 这个人,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见到的,也是她从来不想见到的。 她冷冷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被她的态度浇灭了一脸喜悦,回答:‘这是我的府邸,我当然在这里。” “你的府邸?”她立刻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轻易借到燕京最好的冰室,并不是杜小姐的打点,而是有人等着瓮中捉鳖。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眼睛看着她手里的盒子:“这是什么?” 她嫌恶的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东西:“不关你事。” “你怎么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对自己态度会这般冷淡。 “我怎么了也要问你吧。”她狠狠的瞪着他。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僵持了一会,简薇怒气不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旺盛,她终于火起,将手里的东西砸了过去。 扔过去的瞬间她就后悔了,但是已经来不及。 完颜亮并没有闪过去,而是伸手接了过去,冰盒子撞在他心口,隐隐作痛。 她看了一眼,料想这样的撞击,蛋糕肯定也是一塌糊涂,便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她站定回头,完颜亮还愣在那里:“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她撂完狠话,便径直离开,迎面而来的一个仆役显然被吓到了,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简薇倒还有些心思,经过他身边时,悄悄低语一句:“想死就过去给你老板看到吧。” 仆人满头大汗,慌忙几步后退回去,一下就看不到影子。 简薇回了花满才冷静下来,心知他既然能帮自己搞定冰室,哪里会不知道自己现在状况的道理,想必很早就已经在监控自己了,也许这里已经有了他的内线,想到这里,她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恨不得立刻拔腿跑路。 就在她紧锣密鼓暗自准备上路事宜时,春罗突然病倒了,倒不是很严重,就是断断续续断不了根,她这个时候没有办法抛开她自己就开溜,只好留下来照顾她。 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完颜亮并没有前来骚扰她,甚至连派人来送个话都没有。 一日两日,一连两月过去,还是没有消息。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他现在贵为天子权臣,本来就身份显赫,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怎么会花心思在一个不喜欢他的女人身上呢,这么想着,她便真的静了心,安了心。 完颜雍女儿满月,她用玻璃珠串穿了一个长命锁送去,随去的并没有书信,只是一个弥勒面具。 那个很多年前,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她相信他会知道的,他也会明白她知名不具的理由和含义。 祝你们幸福。 送信的商行一回燕京就满面春风的上门来道谢,说这样的好差事简直是他们的福气。当然,潜台词重点是,以后如果还有,一定要便宜他们。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支蔷薇发簪。 那栩栩如生的红宝石发簪,她握在手心,如同一团烈焰。 “你们并没有告诉他是从哪里送过去的吧。” “当然,按照公子您的吩咐,只说是在西夏行商时有个过路人差人送过来,那个过路人浪迹天涯,不知去向。” 她怅然若失的点点头,打发了信差,拿着那只发簪反复验看,发簪应该已经打磨了很久,蔷薇的花瓣有些地方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似乎是被人反复的触碰。 她的指尖划过花瓣,似乎滑过完颜雍的手,多年以前那种短暂的温暖,遥不可及。 她心念一起,不由起身回屋,自箱底下面取出了层层叠叠的女装。 淡扫蛾眉,轻抹胭脂,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将发簪轻轻的簪上,如你所想,如我所爱。 昨夜星辰昨夜风,昨日种种,今日种种。 昨日死,今日生。 她出了屋,走着后院,牵过白马,轻轻的翻身,便轻盈的上了马,马儿灵性,像是知道她的心思,驮着她,缓慢的走向人烟稀少的西边。 一人,一马,夕阳西下,她站在草场的边缘,看着那一方世界,安静,苍茫,谁会想到几百年后的这里,是那样的拥挤而嘈杂,寸土寸金。 日子似乎还要一天一天过,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期盼。 第四章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爱情是叹息吹出的薄雾,消散后,在爱人的眼中有火光闪耀,被烦扰时,便是爱人眼泪汇成的海,还是别的什么呢?爱情是最谨慎的疯子,难以下咽的苦胆,是甜蜜的蜜饯。——《罗密欧与朱丽叶》 ************************** 她站在那里,像是一幅美丽的画卷,看风景的人,并不知道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有商队由远而近的过来,马蹄的塔塔声扰乱了这一方宁静,她转头看了看那些风尘仆仆的过路人。 他们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一个个面带疲色。 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群胡人,一个个深颧浓眉,有几个还是倦倦的头发,她向来喜欢这种深邃的长相,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群商队已经走过去,她还在望着,忽然其中一个人单独骑了马直奔她过来。 她疑惑的看着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人到了跟前,勒马问道,他的汉话并不流畅,有些结结巴巴:“请问姑娘您认不认识一个人?” 她疑惑的看他:“认识谁?” 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熟人吧。 那个胡人自怀中摸出一张绢画,小心翼翼的打开,催马上前两步,她探过头去,正好看的清清楚楚。 这画上之人眉眼之间到和自己有五六分相像。 她不由疑道:“这画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胡人看她这样子,眼睛就有了更多的希望,忙不迭回答:“这是西夏国主广为印发的画像,如果寻得此人,有重赏。” 她“哦”了一声,把头伸回去:“倒是有几分眼熟,可我不认识。” 那人前前后后的打量她。 她冷淡的由着他。 好一会,他终于结束了这场审视,行礼道歉:”请姑娘见谅,实在是寻人心切,冒犯了。“ 简薇正要回答没关系。 他居然伸手一掳,直接将她抓了过去,她本能的挣扎起来,怒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妇女!!" 那人嘴里磕磕绊绊的说着好话,抱歉之类,但是手上却没有松动分毫。 她只顾着拳打脚踢,突然后颈一痛,便已经失去了知觉。 等到醒来已经是天黑,她扭动脑袋,才发现嘴里被塞了东西,手脚也全部用布条捆起来了。 她呜呜的叫着,可是没有人应答。 马车还放了好多别的货物,看来这些人都是进京的卖东西的,可是现在是去什么地方呢。 她胡乱挣扎了一会,除了把自己的手弄的更痛,并没有什么成果,索性安静的坐下来,寻找有没有可以磨绳子的地方。 但是四处都是毛皮还有布匹,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 一直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掀开帘子进来,她定睛一看,正是那个胡人,本想发火怒斥,但是表情堆上去却变得温驯。 那个胡人看着她,点点头,满意的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这样乖乖的。“ 说罢,他拿出一个水壶,慢慢走过去,道:”我等下给你解开,喝点水,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许乱叫。“ 她立马点点头。 那个胡人真的就解开了她嘴上的布条,这堵得太难受了,她呸呸吐了两口,那个胡人惊奇的看着她这样粗鲁的动作。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太难受了。能不能不给我绑着,我保证,我一定和很听话的。” 胡人想了想:“你先喝点水吧。” 他尽量动作轻缓的把水喂给她,但是显然技巧生疏,水喂得太急,呛的她眼泪都咳出来了。 好容易缓过气,她无语的问道:“你难道都没有帮别人喂过汤药吗?”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是第一次。” 呃,她叹服的叹口气,道:“那你能不能帮我把脸上和衣襟上的水稍微擦一擦,都快打湿完了。” 他为难的看了她一眼,还是依言扯了衣襟帮她把下巴和衣襟的水擦了擦,刚好这时,马车突然停下,出于惯性,她一下摔倒,他同她一起跌倒在地上。 她身上的味道立刻探入鼻尖,他的脸红起来,简薇叫道:“你好重,天哪,还不快点起来。” 一抬头看到他害羞的样子,她长叹一声,正要说话,只听马车前面车夫问道:“请问阁下是哪位?” 她侧耳去听,意识却渐渐模糊起来,那水…… 她哀怨的看了一眼这个胡人,便彻底晕了过去。 马车外的人没有回答,忽听得马夫又问,这次却是谨慎的问道:“你要干什么!” 胡人小心的放好简薇,退出了马车,只见一个白衫男子拒马而立,看到他从马车里出来脸上立刻生了一层寒冰。 他把水壶交给旁边一个伙计,上前道:“不知尊驾有何贵干?我们都是本分的商人,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你。” 白衫男子冷冷一笑:“如果劫掠妇女也是本分商人所为,那我倒真是无话可说。” 他举起马鞭,极其傲慢的问道:“这条路是通往西夏,可是西夏人指使你们这样做的?” 胡人被他的样子激怒:“我们做什么轮不到你一个过路人来过问。” “过路人?”他冷冷一笑,“里面躺着的是我的女人,你说我有没有资格来过问。” 胡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马上说:“如果她现在是你的妻子,那我们回国以后国主会立刻修书给贵国国君,相信这一点面子,熙宗陛下还是要给的。” 他握着水袋的手不自觉的变紧,右手缓缓伸向腰间。 恰在这时,一连串马蹄声响起,官道上立刻尘土飞扬,数十名男子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这群商队前面。 完颜亮挑了挑眉毛:“看在你们对我的女人还比较客气,全部给他们一个全尸吧。” 他吩咐完毕,就像没事人一样下马,径直走向马车,胡人还想拦他,一刀已经劈了过来,外面顷刻打成一团。 他上了马车看看,简薇正在昏睡着,他将她扶起来,衣衫整齐,只是衣襟全是湿的。 他想起那个拿着水壶的男子,眉头邹了起来,道:“先砍了他们的手。” 不几日徙单氏就要来燕京,他想起这个就头疼,现在该把她安置在什么地方呢。 皇帝和完颜兀术一次次的催促他尽快回上京,难道被发现了吗? 诸多的烦心事在看到这张脸以后都暂时消失了。 只有方才那个胡人的话,还留在脑海里。 是啊,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有永诀后患,才能不在担惊受怕。 第五章 政变 最痛的地方,要用最美丽的方式包扎。 ***************************** 这两年,熙宗是越发糊涂了,酗酒的时候越来越多,很多宫人都在悄悄议论,郎主是已经魔障了,酒精上瘾,不能自拔。 他们不知道,不能自拔的,除了酒瘾,还有爱情。 自从“无意”中从燕京回来的完颜亮那里确定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就是弟弟的妻子撒卯之后,他愈发郁愤,加上裴满氏的盩厔,后宫数年之内不能立嗣,特别是完颜兀术病逝之后,这个女人以外戚和朝臣勾结,愈发的大胆,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他最生气的是,完颜亮的生日,本来应该是自己的弟弟,那礼物本来就应该自己送,他自是疼惜自己的弟弟,派遣大兴国送了司马光画像,玉吐鹘、厩马。可是裴满后竟然在自己已经送了礼物以后,又召大兴国过去,附赠了礼物,完全摆明了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他在愤怒中将礼物全部拿了回来,并就这件事大兴国不分轻重不知道拒绝将他狠狠打了一通。 大兴国本人其实很无辜,他一个小小的大殿小底,如何敢拒绝皇后,这不是自己找死么,可是皇帝真的昏了头,或者是胆小的过了头,竟然不去处罚两位当事人,将自己打了一顿。 再到后来,近侍高寿星随例迁屯燕南,先去向皇后拜谢,这件事将熙宗惹怒,他当时没有发作,动不得皇后的人,就直接杀了左司郎中三合,杖平章政事秉德,以这种方式让高寿星失去了升迁机会。 酒是个好东西,它可以暖心,也可以烈性,熙宗渐渐发现,很多时候,平时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只要喝了酒便可以痛痛快快的做,可以不必理会那些繁文缛节,不必在意那些仁义礼节,可以为所欲为,这样的快感,便像是毒品一番,日渐沉迷,不可自拔。 而终于,他将屠刀举向了自己的弟弟,这次是在完颜亮的协助下,他扫清了自己人性的最后一点障碍,严刑之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供词,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也荡平了日后政变之时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力量。 他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撒卯。 她的美丽,如同外界的传言一般。 年少时曾经读白居易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可是这样的比喻,似乎还是不够,后宫里面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分毫。 她只需要再那里站着,不需要任何表情,便足以颠倒众生。 他自小失去父亲,在母亲的抚养下,深深知道女子之间战争的惨烈,对于已经死去的德妃、身患怪病的裴满妃,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古怪,可是这些女子之间本来都是一场战争,不需要他这个局外人出手。 但是现在不同了,撒卯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他感觉自己年少时候的某些东西又回来了,那些东西太珍贵,容不得半点践踏。 这年春天,他外出狩猎,撒卯因为身体不适严寒,一直在宫中住着,并不曾随之外出,他打猎打到一半,忽见大兴国满头大汗的骑马前来,一问才知道皇后在撒卯早起问安时因嫌她迟到,便当众叫其罚跪。 皇帝一听这话脑袋都气蒙了,哪里想得到其他,他怒喝道:“这个贱人,朕出宫就叫她休要碰朕的爱妃,她竟然如此大胆。” 说罢,他直接抽了侍卫的腰刀,拍马前行,左右无不大惊,但是哪里有人敢去拦他,熙宗就这么以刀代鞭,长途跋涉,一路直奔回宫,连马都没有下,直接拍马进了皇后寝殿。 皇后正和德妃说话,夹古氏一贯的陪在旁边。 皇帝跳下马,无视左右的通传,直接提刀上殿,那些殿前的宫女内侍全部齐刷刷跪了一屋子。 皇后虽然惊异,倒还淡定,盈盈做拜:“郎主如此匆忙前来,所谓何事?” 熙宗扫视了殿前左右,并没有看到撒卯,但见到殿上石板生硬,心中怒气尤胜,他怒喝道:“来取你命。” 说完这句,他几步上前,挥刀便砍,皇后完全没有料到,傻站在那里,当场便被砍倒在地,剩下的德妃和夹古氏全部惊声惨叫,连连求饶,但是熙宗杀红了眼,那里听得进半句,当下一并砍了。 杀完了这几人,他已经疯狂的脑子里突然想到,后宫还有一个裴满妃,现在杀了她姐姐,以后少不得还要找撒卯报仇,索性一并料理了。 这一日的深宫,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消息很快传出去,上京震惊,朝野震动,人人自危。 所有的时机似乎都来了。 完颜亮几番筹谋,裴满后作为他深宫的一个靠山,已经轰然倒塌,谁知道下一个倒塌的会不会是自己,现在的皇帝已经激起了众怒,此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他连夜召集了唐括辩,秉德等人商议,当日之话言犹在耳。 完颜亮曾经问他:”若废熙宗,可以立谁继位?“ 唐括辩说胙王完颜常胜(完颜元)似乎可以。 完颜亮再问其次是谁。 唐括辩说邓王之子完颜阿楞可以。 完颜亮反驳说阿楞不行。 唐括辩反问:“公岂有意邪?” 完颜亮说:“果不得已,舍我其谁!” 因为完颜亮和唐括辩等旦夕密谋,终于引起了护卫将军完颜特思的怀疑。 特思告诉了悼平皇后裴满氏,裴满后虽然专权,但是还是依仗着熙宗的权威的,她为着谨慎其事,证实以后将此事告诉了熙宗。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熙宗得知以后不是立刻将当事人捉拿审讯,反而将唐括辩打了一顿,并且问他:”听说你想对我不利?“ 那天他并没有喝酒,可是说出的话和喝了酒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熙宗要不是心底太仁慈,不想因为这件事大动杀戮,要不就是他已经半疯了。 对着这样一个已经半疯的岳丈皇帝,不但得不到好处,反而动不动就要被打,难怪唐括辩也要造反了。 虽然不一定能得到什么好处。 第六章 重返深宫 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因为疼痛而几乎要炸裂开来。 ********************** 这是一场重返深宫的棋,赢的人得享天下,输的人满盘皆输。 虽然计划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是众人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容不得半分闪失。 大兴国坐在角落,今夜本来是下面的人轮守,但是都被打发掉了。 熙宗还在撒卯的寝殿饮酒,会什么时候回来? 他侧耳听着宫禁,已经敲过二更。 龙枕下的御剑被手心的汗濡湿,滑淋淋的有些握不住。 他想了想,还是先放回了枕下。 值班的卫士总共八人,韦庄压低了帽檐,低低咳嗽了两声,他知道一切都好,已经安排妥当,但是心里更加不安。 不成功便成仁。 裴满后死后,皇帝一直对裴满姓的人心有疑虑,某个深夜,却召见了裴满妃入寝殿。 这个时候,他已经数年没有临幸过裴满羽。 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却坦然前行,临行前,沐浴更衣,极尽奢华,随性宫女跪地送出她,心里都隐隐知道她是有去无回。 果然,如他们所想,裴满妃被杀于寝殿。 没有人知道熙宗临杀她之前做过什么,问过什么。 此事一传出,更是朝臣震恐,现在的熙宗已经未曾遣使杀人,而是亲自操刀,谁人敢当,谁也不知道,下一刀会不会砍到自己身上来。 完颜亮抓住了这个时机,与唐括辩,大兴国,护卫十人长忽士等密谋,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到了他的心腹当值的时候,便通知大兴国,大兴国因为一直带着宫禁的钥匙,本来按照规定应该用完便放回去,但是在这之前接近半年,他时常因为“忘记”而将钥匙带回家中。 久之,因为大兴国本来就是熙宗的心腹,加之,并没有出什么幺蛾子,内侍总管竟然也就不再过问。 一直到了今天,他顺利取出了钥匙。 熙宗今夜饮酒似乎很是满意,他醉醺醺的回到了寝殿,便呼呼睡去,甚至没有按照惯例检查自己的兵器。 大兴国小心翼翼的服侍着他躺下,眼见熙宗已经睡着,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虽然身为近臣,但是谁知道他哪天会不会忽然昏了头对着自己提刀就砍。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到了二更天的时候,大兴国利用手中的要是和兵符,假传圣旨打开宫门,召集了唐括辩等人。 完颜亮把刀藏在怀中和妹夫特斯一起跟在唐括辩身后进了宫门。 守门的士兵自然认识唐括辩,因为他是驸马,都不曾怀疑,没有格外的检查,就将他们放了进去。 到了大殿门口,守殿的卫士发觉有异,但是韦庄便先行抽刀砍了,其余人见自己的首领都反了,便都吓住了。 忽士和完颜亮径直进了殿,之间熙宗在龙塌上睡的正好,忽士不等完颜亮动手,便抽刀砍去。 本来熙宗的床榻上常年都放着佩刀,但是他今夜疲惫,回殿没有检查,并不知道大兴国已经将刀藏在了床底下。 他在梦中被剧痛惊醒,本能便要反抗,皇帝威仪尚在,两个卫士竟然不敢再动手,完颜亮面色不动,直接上前便是一刀,这一刀正中要害,血色喷涌,瞬间溅了熙宗脸上和衣服上面大一片。 熙宗便这样死去,时年三十一。 到了第二日,按照既定的程序,左丞相秉德等便拥护完颜亮为帝,跪拜称臣,口呼万岁。 熙宗并降为东昏王,埋葬在皇后裴满氏墓 亮怀刀与其妹夫特厮随辩入至宫门,守者以辩驸马,不疑,内之。及殿门,卫士觉,抽刃劫之,莫敢动。忽土、阿亮出虎至帝前,帝求榻上常所置佩刀,不知已为兴国易置其处,忽土、阿里出虎遂进弑帝,亮复前手刃之,血溅满其面与衣。帝崩,时年三十一。左丞相秉德等遂奉亮坐,罗拜呼万岁,立以为帝。降帝为东昏王,葬于皇后裴满氏墓中。 这对生前关系奇特的夫妇,最后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成为同路人,倒是稀奇。 简薇在这段时间一直待在燕京。 自从那天完颜亮从胡人手中救了她,他倒是和以前不太一样,每日只是简单而殷勤的探望,时常有些小惊喜,并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如此一来,倒让简薇渐渐放了心。 而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爱慕者来对待,倒觉得这样的人似乎看起来也不错。 虽然她一再提醒自己,他所作所为必定是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人心,哪里像大脑那么简单。 可以分析的头头是道。 人心难测。 也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对他有了一分牵挂。两年多的时间,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让人心动也不是很难。 特别是知道完颜雍一切安好,妻贤子孝。 她心里更加不在期望。 而之前期望占据的心,便有了一方小小的空白,这个空白为完颜亮殷勤的身影渐渐填具。 单单从他的表情,她已经难辨真假。 这种智商的直线下降,让她变得懊恼不安。 直到有一个夜里,天空是狮子座的流星雨,她坐在屋子里发呆,忽然听见外面有笛声。 不由自主的,她循着声音走了出去。 笛声悠扬。 漫天的流星中,她看到完颜亮的笑脸,他的眼睛和星星一样闪亮。 她真的就愣在了那里。 这个夜温情而浪漫,很多东西开始变得不同。 如今。这一趟上京,真的不知道是福是祸。简薇抛开了思绪,随遇而安吧。 简薇坐在马车上,护卫的士兵前后警惕,谁都知道马车里面的人是何等重要,不能有半点闪失。 孤零零的马车,有点寂寞。 简薇拒绝了春罗跟着她的要求。 她说那里是一个地狱,一旦进去,很难再出来,你适合的是广阔的天地和自由的空气。 听说,完颜亮已经为她准备了华丽的盛宴。 孤身赴宴。 简薇苦笑,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鸿门宴。 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到了上京。 这里和她当年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加繁华了些。 简薇换过衣饰,颦颦婷婷的进了宫。 完颜亮正在后宫设宴,见了她,满面春风,不顾诸人,将她迎了上来。 皇后不满,但是不敢多说什么,这时,边上一个漂亮的妃子开口了:“郎主,这位妹妹可是传说中具有天籁之音的仙子?嫔妾们早就仰慕良久,不如,请郎主恩准,为诸位助助兴。” 她似乎很有身份,此话一出,便有几位大臣附和。 完颜亮笑着看了简薇一眼:‘那就唱一支短曲吧,舟车劳顿,本来就累了。“ 简薇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第七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君王的薨逝不仅是个人的死亡,它像一个漩涡一样,凡是在它近旁的东西,都要被它卷去同归于尽。国王的一声叹息,总是随着全国的*。——哈姆雷特 ****************** 她看着完颜亮,希望他可以收回这个命令。 这样的回宫,从一开始就奠定了这样的基础,以后,需要多少力气,才可以改变这个局面。 完颜亮似乎没有看到她请求的神色。 她叹口气,低头沉吟了一下,道:”单单是歌声,恐怕略显单调,不如请这位妹妹抚琴相伴,可好?“ 那个妃子脸上立刻便有了愤愤不平的神色。 完颜亮笑道:’张妃自幼是在武将世家长大,并不曾习得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不如,朕为你击一段鼓?” 简薇心里微微动容,脸上笑意融融,道:‘妾身不敢推辞,有劳皇上。“ 她起身站定时,忽然在在列的朝臣中见到了完颜雍,霎那之间,百感交集,纵使已经对这个情形预料了几百次,但是今日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所有的料想的心底的东西还是有些忍不住汹涌而出。 完颜雍也正静静的看着她。 四目相对,已经读出了很多东西。 他的目光中隐隐有着惊痛。 乌林答娜不同声色的为完颜雍斟了一杯酒。 完颜雍便回过神来,简薇还傻在哪里,只是低下了头。 完颜亮兴致勃勃的让人搬了玉缶过来。 简薇却改变了心意,她拜倒道:”妾身有一曲,怕是没有谱,是献给皇上的,可否先让妾身唱了这一支,再论其他。“ 完颜亮心花怒放:”甚好。“ 简薇略作解释:’这只曲子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民谣,歌词的大意臣妾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名字叫yesterdayoncemore。” 说罢,她以著击酒,欢吟低唱,渐渐唱了起来。 wheniwasyoungi''dlistentotheradio, waitingformyfavoritesongs whentheyyedi''dsingalongitmademe*ile thoseweresuchhappytimesandnotsolongago …… …… allmybestmemorieebackclearlytome somecanevenmakemecryjustlikebeforeit"syesterdayoncemore 所有美好的回忆,再现我的脑海,如此地清晰,使我伤心落泪,犹如昨日重现。 最后一句歌毕,场下已是寂静无声。 简薇低着头,肩头微微抽动。 完颜亮并不避讳,走下来,轻轻将她用入怀中,低声道:“委屈你了。” 她很快正色,后退两步,轻轻摇了摇头。 完颜亮将简薇带入座位,并不再提其他。 大兴国此刻尚在宫中管事,他何等伶俐,立刻拍手,曲乐便进。 场上又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味道。 简薇这个时候,才抽空查看后宫诸人,皆是亮丽女子,也有熙宗后宫旧人,虽然知道女真收婚遗风,但心里仍然有些诧异,熙宗是被夺位杀死,那如何能保证这后宫旧人之中没有一个可能会为熙宗报仇雪恨的? 是完颜亮太自信,还是这皇宫中人太薄情? 她扫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撒卯。 以撒卯的风姿,定是在留中的人群中,为什么会没有呢? 她带着诸多疑问在酒宴中浅酌,似乎给自己的脑子找了别得事情,就可以忽略到它对某些事情某些人的回忆。 酒宴照例的拖沓,一直到了深夜,完颜亮方起身,大略讲了几句宾主尽兴爱卿随意之类的话便准备退了。 简薇喝了这么一会,脸色绯红,甚是可爱。 完颜亮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吧,倒也是个酒鬼。“ 周围目光如崌,烤的简薇有些不自在。 完颜亮完全无视。 牵着她的手出了大殿,便慢慢往回走着:‘累了吧。” 他的声音很温和很轻快。 简薇摇摇头。 他看她一眼:’方才是不是生气了?那张妃是这次起兵助我的张氏一族,现在倒也不愿和他们撕破脸,总是要留些面子的。况且,朕不是也答应为你击缶吗?“ ”黄上。“她闷闷的说,”为什么熙宗的宫人都还在宫中,万一他们会有什么不轨呢?“ 完颜亮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这倒不必,几个小女子能有什么作为?”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撒卯。 完颜亮似乎并不在意她说的这些,只是笑吟吟的为她一一介绍这宫中各处,说道自己寝殿时,他道:“我想单独为你再修建一处,取名蔷薇阁,全部轻纱做屏幕,蔷薇铺地,到了盛夏,定是极美的。” 简薇吐吐舌头:“那冬天怎么办,可不是冷死人?” 完颜亮刮刮她的鼻子:‘冬天,你就同我一起住啊。“ 他说的这样理所当然,让简薇一下子有些回不了神。 完颜亮笑道:’我可是发现了,一旦给你说这些,总是要听来愣着。” 简薇甩甩头,兀自逞强:“哪有?" 两人说说笑笑,便快到了寝殿,不等完颜亮吩咐,便有脚快的宫女先行布置了。 两支红烛,滴滴答答的燃烧着,简薇心里瞬间涌出一丝感动。 只听完颜亮说道:”对于你,我没有办法用明媒正娶,但是,我对你,就像对自己一样。你可明白,薇薇。“ 他没有说朕,也没有任何尊称,在这一刻,他的称呼已经宣告了她与众不同的地位。 旁边的宫娥似乎受过良好的训练,但是这个时候,仍然忍不住悄悄瞟了简薇一眼。 所有人都退下了。 世界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心跳声。 他说:‘如今,我不会再担心任何人,可以从我身边将你夺走。” 他的话,让她生生有了不安,是啊,他现在已经手握天下,掌握了所有人的命运,包括自己。 第八章 误结 即今相对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 ****************** 他的声音像每一个陷入爱情的男子一样温和多情,他的眼神缠绵深邃。 她藏在身后的手被他握住,那温暖和坚定过了她力量。 这句话似乎等了很久,如今终于可以说出来:“薇薇。朕真的很想你。“ 红烛垂泪,一夜灯火通明,渐渐,火光和明亮的天色融合,一切渐渐回归平静。 简薇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她的脸有些发热,忍不住往后面缩了缩头,完颜亮脸上一丝促狭的笑意,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再睡会吧。朕会吩咐他们迟些来叫醒你。” 她虽然还很困,但是知道现在恃宠而骄会有什么样的情况,便摇摇头。 完颜亮倒也并不阻拦,扶了她起身。 很快有值班的宫娥进殿。御前行走的人自然多些见识,看到这幅情景没有半分诧异的表情。 完颜亮先去早朝。 简薇起了身,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带着宫娥四处瞎逛,突然一时兴起,便去了原来的永宁宫,她好奇原来的殿中现在住了些什么人。这些新鲜的女子又会给这座宫殿带来什么样的故事。 走了两步,她忽然想起另外一桩事。 便折身去了在这座宫中最后带过的地方,暴室。 这里,有很多她想再次见见的人。 没有想到陀满还是暴室的领头宫侍。 而之前那些跋扈的新人,十个到有九个已经消失,变成了井底的一捧黑土。 影竹还在,不过已经是形同枯槁,摇摇欲坠,一张脸更是苍老的厉害,眼睛也是无神的。 她看到简薇只是本能的下跪磕头,并没有认出这个就是原本和自己并肩对付整个暴室的简薇。 简薇心里一酸,眼角不由泛了红,连忙扶起她:”影竹姐姐,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薇啊。" 影竹听了这话,像是不相信一般,慢慢抬起她那张疲惫不堪的脸,眼睛在简薇脸上扫了几圈,眼泪便簌簌落下来:“小薇,真的是你!” 她握着简薇的手,眼泪铺满了整张脸。 简薇忙扯着袖子为她擦脸,一边安慰道:“好了,姐姐,现在好了。” 旁边的陀满听到这话,额头上便有了冷汗渗出来。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简薇一眼,欲言又止。 恰在这时,暴室门口传来一阵哭声,一个小宫女怯生生的跑进来,看了简薇一眼,又看陀满:“中监,有新的人到了。是皇上刚刚传的口谕,传信官等着您去接旨呢。” 后宫初定,怎么会有新的人来呢,听着哭声,人还不少。 简薇心底疑惑,示意陀满带路,一同出去看这情况。 这一看,她不由心里一惊。 来的竟然是之前在酒宴上的那些后宫旧人。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传信官传旨,大意是这些宫人藐视皇权,心念旧主,如何如何,现在发配前来暴室服役。 暴室中侍可以根据具体情况便宜行事。 这些昔日身份尊贵的妃嫔忽然和一般宫娥变得没有区别,她们平日本来就是养尊处优,何尝会知道自己会落到如此地步,加之宫中之人向来是捧高踩低,如此落魄,自然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况且这暴室中,还有原先从各宫打发之人,现在她们成了老人,自然更是肆意报复。 那些宫嫔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因此无不齐齐哀声痛哭。 简薇心有不忍,但是是皇帝亲自下的旨,她不能抗拒,便叫了那个传信官在一旁,问道:“陛下怎么会突然下此旨意?” 传信官认识简薇,知道虽然未曾封妃,但是这个女子的身份非同一般,不敢随意敷衍:“回姑娘的话。下官也不清楚,只知道皇上似乎觉得这样的安排更有助于后宫的安定。” 她过来以后,想了一想,便回想起昨夜自己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不会是他担心自己多想吧。 这么一想,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怎么会因为自己小小的一句话,就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来呢。 简薇顾不得还在那里唯唯诺诺的陀满,只说:"这些人你都先好好待着,影竹我带走了。回来再和你计较。“ 她亲自搀了影竹径直回了清凉殿。 影竹身子弱,走了方一会便虚弱的有些喘不过气来,简薇便扶她略坐了一会,心痛的说:”怎么现在身子这么弱?“ 影竹苦笑着摇摇头,马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是我饿了。昨日不小心将新作的布弄脏了,今日还未曾进过水米。“ 简薇立刻就要发火,影竹按住她的手,轻轻摇摇头。 她便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先去取些饮食来,给影竹姑娘充充饥。“ 说罢,她便在影竹身边坐了下来:”我在这里等你们。“ 剩下两人便识趣的退立一旁。 影竹见他们退到了足够的位置,这才说道:“小薇,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刚刚看你看那些宫娥的眼神,我知道你一定想要阻止这件事,但是据刚才观察,虽然你现在可能身份尊贵,但是似乎并没有名号。这样,何必让她们重回后宫,和你分享同一份恩宠呢?” “这个,就是你走不动的原因?”简薇问道。 影竹点点头:“小薇,为自己考虑考虑吧。” 她缓缓的起身:“我做不到。” 影竹看着她,缓缓的叹了口气。 她还是没有变。 可是,这样的不变似乎对她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预感很快成真。 简薇同完颜亮讲了这件事,他本来笑吟吟的脸上变得古怪起来:“薇薇,我是听了你的意见才这样做的,而且,我本来以为你会很开心,少了这么多人和你分享自己的夫君。” 她固执的说:“可是这样做,太残忍了。她们本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妃嫔,怎么会同于普通的宫娥。请皇上收回成命。” 完颜亮最后还是同意了,但是脸上已经有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 这样的相处时间越久,问题便出的越多,完颜亮依然听着简薇的,但是神色间已经有了不悦。 影竹每每便会劝她。 简薇只是叹口气:“我是在帮他。” 影竹不明白,简薇也没有解释:我是在帮他积富。 第九章 抉择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 武侠片中总是会有这样的总结陈词: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简薇曾经不屑一顾。 现在看到,倒是有些赞同,难怪别人总是会说相爱容易相处难呢。 完颜亮的性格便注定了他的爱是专制霸道而且不容有他的。 他对简薇的一再忍让不过也是因着这些爱。 简薇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依仗不但不会安全而且很难长久,但是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这一天下朝时,完颜亮满脸怒容,见到简薇他也没有笑意。 她端着一盏茶,退了一旁的宫娥,那个宫娥感激的看了她一眼。 完颜亮坐在榻上,忽然猛地一拍桌子。 倒把简薇吓了一跳。 她抚着胸口走过去:“你这是怎么了?” 完颜亮接过了茶:“这帮家伙太过分了!” 他恨恨说道:“朕想给你个妃位,他们竟然一再阻挠,是在是可恶至极。什么没有先例,什么后宫祖制。“ 简薇听了是这回事,便乖巧的坐下,为他顺气。 她笑道:“他们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也是为你尽本分,你又何必同他们一般计较,那岂不是同自己一般计较?” 完颜亮仍有余怒:“他们这般不知好歹,既然知道我已经下了决定,何必如此……” 她的手指按住他的唇:“答应我,不要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 他握住她的手,眼睛里面熠熠生辉:“我答应你。以后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的,不会再让你担心。” 简薇笑起来。 她只道这是一个插曲,却没想到这是一个开始,从这件事开始,关于她的争论越来越多。 完颜亮隐忍不发,直到直接杀了两个宗亲,下面的人才安静下来。 这件事给他一个错误的暗示,那便是,政令的执行必定是要严酷的刑罚为代价。 隔了不到两个月,简薇却开始有了异常的反应,恶心了两天,她不由留了心,开始计算自己的信期,这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来,因为一直不准时,便没有放在心上。 难道…… 她心里顿时生出异样来,半是喜悦半是恐惧。 深宫中的孩子向来难以长大,况且,他有一个来自未来的母亲,他的出生会改变这个历史吗? 她心里踌躇难定,便隐去了这个事实,一直未曾告诉完颜亮。 这样又有一月,口味也开始起了变化,身边的宫娥觉得奇怪,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完颜亮。 他丝毫不敢大意,立刻请了太医,果然有了喜脉。 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父亲的完颜亮大笑起来,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孩子的确认能让他从心底生出慈爱的心情来。 简薇见了这番模样,便不再抗拒,索性想着一切但随天意,尽人事,听天命。 完颜亮这回有了这个喜讯,便执意要封简薇为妃,争执之下,最后单独列了一个宸妃。 北辰,北斗。 简薇知道这个称号的尊贵含义。 这一日,她闲得慌,便出去闲逛,竟然遇见了蒲察宝林。 她正一个冷冷的站在合欢树下,脸上一片漠然,见了简薇,并不行礼。 旁边的宫女正要上前说些什么,被简薇伸手制止了。 她独自上前:“姐姐可还好。” “没有什么好不好。也没有什么变化。” 简薇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听说皇上很器重他。” 她没有点明这个他是谁,蒲察宝林脸上却是一变。 “汉人有句俗话,宁拆十座庙,不坏一桩婚。我一直觉得深以为然。不知道蒲察宝林怎么看?” 她猛然转身,眼中闪过激动疑惑等等神色,最后变成看不清神色的漠然:“娘娘小心。”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了。 简薇知道这是在向她示好,但是说的这样简单,那么必定要求的代价也是昂贵的。 用了足足两个月,非常辗转的撬开了完颜亮的嘴,他同意在后宫拨动几个旧人打赏功臣。 侍卫的名字被简薇加在上面。 但是蒲察宝林并没有下一步的动静。 这一日,皇后召了后宫诸妃,关于太后赐赏一事。 简薇住得远,反而通知的迟,等到到了自然也就晚些,之间诸位嫔妃都已经用了一些燕窝粥,皇后见了她来,并不责难迟到,反而立刻叫人端了上去。 简薇在蒲察宝林身边坐下,见她并无异色,便伸手接过来,正喝了一口。 宝林忽然道:“姐姐,妹妹今日午膳用的少,现下到有些饿了。姐姐不嫌弃,不如给妹妹吃吧。” 她说完,不等简薇回答,就直接取了碗,吃了个干净。 例行的赐赏以后,简薇走到半路,忽然便开始腹痛,这种疼痛让她心生惶恐,马上吩咐立刻赶回去,与此同时,再去请太医。 刚刚回殿,便开始见红,太医却迟迟未到,听说是给太后请脉去了。 所有的故事重演,简薇永远失去了这个孩子。 更听说,蒲察宝林回宫之后,也开始腹痛大出血,当天便陷入了危机,好在她有个宫娥略懂些医术,用了香灰等土办法强行止了血,这才是救回了一命,只是听说,以后再不能生养了。 经此一事,简薇伤心欲绝,只有失去的,才知道珍贵。 但是出乎意料,这一次,完颜亮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重惩皇后,整个事情调查查来查去都没有头绪,最后竟是处死了几个宫娥和御膳监的人。 简薇不再说话。 开始的时候,完颜亮还要来哄着她,渐渐得来的变少写了。 不知道是不喜欢见到简薇现在的样子,还是惭愧自己不能承担一个丈夫的责任。 转眼,便入冬了。这里的冬天,总是格外冷,不过十月多,天上就开始下雪,沉沉的云层总是低垂在天边,叫人无端的看了心中沉闷。 简薇的身子调养的不好,她自己也有些自暴自弃,不肯配合,加之对宫中诸人的戒备,竟然一直常病不起。 第十章 病来如山倒 离心一起泪双流,春浪无情也白头。 *************************** 身体不好,记忆力也开始变得差起来,很多事情也一再的拖延,不再上心。 完颜亮知道她倦怠,索性免了她的一应请安,平日若是无事,也不叫人去打扰。 他虽然人没有到,但是总是隔三差五的派人送些东西来,似乎这些物质的东西便可以弥补他心中的歉意。 简薇自然知道他的为难的意思。 皇后一族在朝中根深叶茂,他新帝登基,自然需要仰仗他们的支持。 更可况,这份羹粥是太后赏赐,而且所有人吃了都没有事,也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表明是皇后所为。 但是知道不代表可以理解,理解也并不意味着原谅。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的妃子会在失去孩子以后变得一蹶不振或者心狠手辣。 只有失去过才能明白这种滋味。 她过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忽略了很多事情。 最重要的就是,她曾经对蒲察宝林承诺的事情。 那个时候,她为了给肚中的孩子一个保障和一只耳朵。 后来,失去了这个孩子,这件事便被沉痛覆盖。 她没有想到当日,蒲察宝林为她喝了那么多羹,而自己仅仅喝了一口便已经流产,这固然是和自己的身体一向不好有关,但是更重要的是,这羹毒性太强。 期间,蒲察宝林曾经遣人来过两次。 但是她一直在昏睡中,完颜亮*良好的宫人便不轻不重的打发了他们。 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也并没有将这件事告知简薇。 所以,等到一月,简薇终于有点精神出来看看这北国冰封的盛景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皇帝赐婚。 她这才惊觉,忙叫不好。 来不及多做整理,便要去见完颜亮。 彼时完颜亮正在皇后宫中用餐。 她自然没有见到。 简薇固执的在永寿宫门口等着,虽然有暖手和斗篷,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随行之人见此情景,无法苦劝,只好跪地苦谏。 但是简薇知道这个时候分分秒秒都不能浪费,她固执的坚守着,不知道是否是有宫人将此情景告知了皇后,一直等到很晚,完颜亮也没有出来。 直到完颜亮的大殿小底出来传文,见到了简薇,他起先未曾认出来,待到看清楚是何人,不由脸色大变:“娘娘怎么在这里苦等?未曾派人去通传。” 下面跪着的一个宫娥道:“奴婢们几次通传,皇后娘娘都说郎主忙碌,此时不见任何人。” 小底到底是御前之人,眼见简薇已经冻的面色苍白,心知这样下去可能后果严重,但是也不愿意得罪皇后。 因此便也苦劝简薇先行回去再说。 简薇眼见了一个可以知道消息的人,便问道:“不知道皇上赐婚,是否已经确定了后宫是哪些人?” 小底一贯的谨慎:“当然是后宫有福之人。” 简薇懒得同他兜圈子:“可有后宫蒲察宝林?” 小底为难道:“回娘娘,本来之前是有的,可是自从上次蒲察宝林大出血,御医说以后怕是再不能生育,因此便取消了她的资格。” “什么!”她猛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身边之人,这样重要的消息他们竟然没有说出来分毫,“不能生育?” 她知如果当真如此,恐怕蒲察宝林一生都要在这深宫中度过了。可是现在只要旨意没有发出去,那么就还有一丝机会。 无论如何她都要争取一番。 当下,便咬牙道:‘烦请大人替本宫传达,如果今天见不到郎主,本宫绝不会离开。“ 她如此固执,小底也不再多说,仍然尽量劝着:“娘娘这是何苦?” 简薇道:“大人先去办事吧,回来再替本宫通传即可。” 夜色深沉,酷寒冻人,这一月本就是北国最冷的时候,又在这雪地里站了这么长时间,简薇渐渐觉得有些体力不支,她勉强撑着。 但是小底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的动静。 她默默的数着数,对自己说,坚持一下,这个也许就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但是既然是她替自己挡了这一碗毒药,那么这一份情,也自然需要自己来还。 脚上虽然有上好的皮靴,但是寒气还是毫不客气的浸透了脚心。 脑袋开始晕乎乎起来,她觉得双颊发热,似乎自己开始发烧了。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她动了动脚,脚是僵硬的,开始僵硬的几步以后,稍微有些灵活了。 她一步一步走到皇后寝殿,刚刚上了台阶,心一横,便直接从上面滚了下去,还好选了一个雪较多的地方,虽然冷,倒是不那么疼,她假装昏了过去。 这一下,门口的宫娥再不敢自作主张,通报了皇帝和皇后。 完颜亮几步抢出来,一把从宫娥手中抢过简薇,皇后道:“皇上快些将妹妹送进来,外面雪冷天寒。” 完颜亮冷冷哼了一声。 将自己的大氅盖在简薇身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场挨冻,换来的是三天的高烧不退。 迷迷糊糊中,一直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简薇想回答什么,乱七八糟的噩梦,她看到了完颜雍,还有完颜亮,他们一起骑着马,在一片河道走着,渐渐河道变得湍急起来,两边的道路也变成了陡峭的悬崖。 完颜亮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在一个拐弯处,他却突然拔出了长刀来,直接劈向了完颜雍。 简薇不由大叫出声。 有人在温柔的安抚着她,她渐渐平静起来。 睁开眼睛已经是三天以后,简薇的眼睛渐渐回神,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陌生的宫女,她见到简薇醒了,惊喜的叫起来:“姐姐!” 简薇被这具姐姐找回了理智,原来竟然是春罗。 她猛然一惊,叫道:“你怎么来了!” 说着,就往后推她。 春罗忙抓住她的手,声音哽咽了:“姐姐,你怎么了?” 简薇轻轻摇摇头,声音里面带着说不清的恐惧:“你怎么来了。” 第十一章夜奔 你想给我制造的痛苦只是你对我爱情的证明。——《茶花女》 ************************ 原来,早在一月之前,完颜亮就专门派了人去接春罗。 简薇苦笑,倒是可惜了他这一份心思。 春罗来了以后,她到还是开心了一些,到底春罗是自己的妹妹,对她,简薇从来舍不得拒绝什么。 蒲察宝林的事情尘埃落定。 原来,那天夜里,小底正是去几大家族被赐婚的人群里面宣旨,之所以这么仓促,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皇后的一再坚持。 完颜亮稍微考虑了一下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索性便卖了这个人情给皇后。 皇后这边笑吟吟的催着小底去宣旨。 面东拉西扯拼命的找着话说,完颜亮最近在徙单氏的支持下除掉了几个心腹大患,这样一来,自然也想卖她一点面子,他敲着桌子,忽略心底的一丝厌烦,道:“今天朕留宿永寿宫。” 皇后立刻满面春风,笑意盈盈,吩咐了宫娥立刻下去准备。 怎么料到竟然被简薇这样活生生的打断,自知道她在殿门外,皇后就严禁其余人等通知,只说是皇帝现在很忙,让她先回宫再说。 哪里知道她竟然这样固执,一直等到快要昏倒,最后竟然还摔倒在殿门口。 皇后心底暗骂,怎么没有摔死呢。谁知道是真摔还是假摔。那里的雪那么厚,哪里会这么轻轻摔一下就昏倒了。 她心里厌烦归厌烦,憎恨归憎恨,表面还是摆出一份和气着急的模样,将简薇往宫里送,哪里知道完颜亮竟然直接抱着简薇就这么走掉了。 皇后站在那里脸都绿了。 还好第二天就传来简薇昏迷的消息,稍稍抚慰了一下她的心情。 简薇病好以后明显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了。 完颜亮对她的态度似乎一如以前,但是眼睛里面总有她看不透的东西,那些东西看起来深不可测,但是总的透露一个信息:怀疑。 这样的怀疑似乎来得莫名其妙,让她摸不着头脑。 转眼便入春了,春日懒洋洋的,简薇心情也似乎稍微好点了。 这天,春罗扶着她出去透透气。 走到御花园后面,竟然见到了简薇最没有想到的一个人,蒲察宝林。 春天本来应该是鲜花怒放,百卉含英的。 蒲察宝林却像是一朵已经开败了的花。 她站在一丛姹紫嫣红里面,看起来格外的苍白脆弱。 简薇心里对她有种说不清的愧疚,因此一下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蒲察宝林却发现了她,接着便慢慢走过来,简薇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这个微小的动作让蒲察宝林脸上有了一丝浅笑,这笑意冰凉而且嘲讽。 她以礼见过简薇:“听说娘娘身子好了?” 简薇点点头:“谢妹妹关心。” “可是妹妹的身子却永远也好不了了。”她歪着头看简薇,眼睛里面有丝疯狂的神色。 简薇只觉得现在的蒲察宝林怪异而恐怖。 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蒲察宝林却轻轻说道:“都好不了了。” 说罢,她浅浅一笑,转身离开了。 日子慢慢过着,简薇慢慢发现了一个怪异的事情,凡是和她有过联系的,凡是宫中曾经的旧人,都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这天中午,影竹送过来一碗粥,这个本来并不是她的工作,但是她执意这么做,接过粥的时候,简薇感觉碗底有东西,她不动声色的接了过来,影竹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中的神色竟像是告别。 找到一个空晌,她悄悄看了看手中的纸条,上面只有简单几个字。 小心,皇上已知完颜雍。 她的心猛然一紧。皇上已知完颜雍,是指的自己和完颜雍的一段往事?还是完颜雍的狼子野心?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完颜亮忽然诏令在外做河南尹的完颜雍的妻子乌林答娜入宫见驾。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 简薇也心知肚明。 她用尽方法,但是完颜亮对她避而不见。 人人都知道乌林答对完颜雍的重要性。 金熙宗晚期,肆酒发狂,喜怒无常,悼平皇后裴满氏趁机专权肆虐,许多朝臣无端遭贬遇害。这使官居兵部尚书的完颜雍如履薄冰,寝食难安。对此,乌林答氏建议丈夫把公公宗辅攻宋时得的一件稀世之宝白玉带献给熙宗。因为此物是父亲留下的传家宝,完颜雍有些犹豫不决。乌林答氏说:人若不在,宝传谁家?"完颜雍心有所悟,遂将玉带献出,于是熙宗欣然,悼后大喜,认为完颜雍诚信忠厚之至。这不仅使完颜雍保住了兵部尚书之职,而且在熙宗大杀开国勋贵和近臣时,也没有对完颜雍产生任何猜忌。 乌林答氏伴随着完颜雍,走过了那缺少爱抚和充满恐怖的日子,他们已经成为一对谁也离不开谁的患难夫妻了。每当乌林答氏有病,完颜雍"为视医药,数日不离去。"海陵王久闻乌林答氏贤而美,便在完颜雍当济南尹的时候,诏乌林答氏去中都。乌林答氏知道,如果不去,丈夫必遭其害;如果在去中都的途中而死,丈夫既无罪责,自己又可保持贞节。于是她毅然踏上了赴中都的路。在行至良乡时,乌林答氏投湖自杀。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简薇完全可以预想到完颜雍是多么的伤心欲绝。 而她自己,竟然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对于这一切,她能做的,除了离开,还能有什么呢。 以自己的离开,如同乌林答娜的离开,做一次忏悔,也是对完颜亮无声的抗议。 虽然,也许这个抗议根本什么用,可是,这个便是自己能为完颜雍做到的所有了。 乌林答的离开,就像是历史的必然,那么她留下的那封《上雍王书》,必定也是千古绝唱。 在离开之前,简薇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那就是撒卯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这个疑问从春罗那里找回了答案:撒卯在熙宗死去后便含笑投湖而死。 第十二章 前尘往事 我用我的歌曲的远伸的翅梢,触到了你的双脚,那是我从来不敢想望触到的。 *********************** 春罗告知了简薇这个消息,她叹口气,可怜如此佳人,烽火桃花,红颜薄命。 现在已经是夏日,她搬到了蔷薇阁中住着,可是物是人非,现在的心境已经不再复当年的雀跃。 简薇拒绝再见完颜亮。 可是事情已经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就像是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能掌握的。 这一日,在蔷薇阁里,完颜亮遣散了众人,杀了春罗,当问到她的时候。 她绝望的一声回答:“我要你死。” 已经断绝了两人之间的情分。 完颜亮最终撇下了她,带着怒气离去。 春罗的尸体在地上还有余温。 简薇傻坐在地上,像是没有力气的木偶。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忽然回过神来,这个是最后的时机。 她猛然站了起来,取下春罗的发簪,将自己的长发轻轻琯起,变成了一个利落的发髻,换掉繁重的宫服,整个过程虽然总要停下来歇歇,但是总是有条不紊的。 她最后看了一眼春罗:“对不起,妹妹,我能带走的仅仅是你的一支发簪。 刚刚走到殿前,她愣了,平日防守松懈的大殿,此刻竟然密密麻麻的站满了护卫,完颜亮站在正中,他背对着自己,但是简薇怀疑他却是看到自己的。 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面退了退,庆幸自己没有莽撞的冲出去。 完颜亮在哪里站了一会,带走了部分人,其他人仍然警惕的站在那里来回回巡逻。 简薇退回去,他终究是了解自己的。 也许完颜亮也知道自己这一次太过分,竟然破例允许简薇埋葬春罗的尸体,他甚至找到了春罗的爷爷,简薇将春罗送回去,面对这个老人,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陈夫子并没有她想象的伤心欲绝,他淡定的看着这一切,叹着气:“这是她的命运,无法抗拒。” 他同简薇讲了很多到了最后,简薇变得和他一样平静。 离开的时候陈夫子说:“按照你心中所想去做吧。” 他竟然知道她心中所想。 简薇坐上回宫的马车,自这之后,简薇一改之前的食不知味,她尽量的多吃一些东西,增加自己的体力,她有一份重要的工作要做。 完颜亮一直没有来看她,也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她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但是知道他这个时候应该也很矛盾才是。 他是恨她的吧,还是…… 她摇摇头。 不要再想这些问题。这天午间,天气异常闷热。 简薇动了一下,觉得身体似乎好了很多,她走出殿外看看天,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有了这场暴雨,很多痕迹就会消失不见。 她想了想,唤来身边一个小丫头:“送一碗莲子羹给郎主。天热暑重,要注意身体才是。” 那个小宫女见到自己的主子终于开窍要去哄皇帝的开心,自己倒是高兴的很:“是,娘娘。” 莲子羹送去没多久,完颜亮便过来了。 他见了简薇,神色复杂:“终于有什么要给我讲的吗?” 简薇笑道:“如果你相信我,那自然不需要我讲什么,如果你不相信我,那我讲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完颜亮看她的眼神有点动容。 她上前一步:“难道,我是那么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她说:“每当歌唱,就觉得似乎靠近你,可是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你的心思总是那么难测,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失去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得到你的欢心,你就像是天边的太阳,光芒四射,可是遥远并且危险。” 她说完这些话,完颜亮眼睛里面少了一些戒备:“完颜雍和你?” 他仍然问了出来。 简薇心底酸楚,脸上却是郑重的:“完颜大哥对我,如同妹妹一般,他的妻子对我,更是姐妹之情,可是如今……我怕如何再面对他们。” 完颜亮终于放心:“是我的错。” 他将简薇揽入怀中,轻轻叹息。 外面的云层更加厚了,天边的光线压倒了极低,这个时候,所有的动物都变得烦躁不安,蜻蜓压着翅膀在地空盘旋,一场暴雨已经迫在眉睫。 到了下午迟些时候,一个宫娥手持令牌自蔷薇阁出来。 她一路直奔南门,向着宫禁走去。 今天轮守的是几个新兵。 蒲里阿出虎正好有事要进宫面圣,刚刚走到南门口,就看到一个宫娥在同几个士兵交涉。 一般外出办事的都是内侍,宫娥是严禁外出的。 可是这个宫娥手持皇帝令牌,并且声称自己是得到了宸妃娘娘和皇帝的准许才需要出宫办事的。 几分新兵一时有些拿捏不准,正好见到蒲里阿出虎前来,恍若得到了救星。 蒲里阿出虎一看到这个宫娥就愣了一下。 宫娥大大方方的看着他。 他的眼睛闪过千百次询问,也知道她心中所想。 终于,他垂下了眼睛:“既然有皇上的允许,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几个新兵有了他这句话,便任由简薇去了。 她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了蒲里阿出虎一眼。 他依然没有变,就如同当年的那个和猎户一样,心底还是有着善良的。 她并不知道。 她走了没多久,蒲里阿出虎便遣人送了些酒食给这几个守门人,吃完以后,当天夜里回家便毒发身亡。 他或许没有变,但是现在的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淳朴的猎户。 简薇出了皇城,一路向西,在城门关闭之前,她已经跑出了足够的距离。 完颜亮这一觉,或许要睡到晚上才能回过神来。 对不起。她心底默默的说着,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像是对着她的这声忏悔,一声闷雷之后,倾盆大雨滂沱而下。 简薇看了看那被雨点肆意敲打的马蹄印,脸上有了一丝奇怪的笑意。 是不是都是这样子,无论曾经多么的轰轰烈烈,最后都渐渐的化为平静,平静的留不下一丝痕迹。 第十三章 瓜洲渡 瓜洲虽弹丸,然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实七省咽喉,全扬保障也。且每岁漕舟数百万,浮江而至,百州贸易迁徙之人,往返络绎,必停于是,其为南北之利,讵可忽哉?——《嘉庆瓜洲志》 ***************** 提起瓜洲,很多人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两句诗便是“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站在这座千年小镇面前,简薇的样子却是沉默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来来往往的商贾来往不绝,摩肩接踵,那个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在心底翻滚。 这么一片弹丸之地,便是完颜亮将来的葬身之地。 瓜洲啊瓜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故事发生地,鉴真东渡日本也曾从此入江,马可·波罗、康熙、乾隆都游历过瓜洲。明朝抗击倭寇、郑成功抗清、太平天国起义,瓜洲都成为战争的前沿,见证了历史的风云变幻。但是,也在清末年,这片古镇,像是完成了所有的历史使命,静静的沉没在长江里,短暂而璀璨的辉煌,不也如同完颜亮跌宕起伏的一生吗? 因为曾经药物的作用,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极其虚弱。 她想起最后一次将春罗的尸身送回去,陈夫子说的那些话。 “这是她的命。这也是你的命。” 这个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人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悲痛欲绝,他沉默而坚强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也就在那一天,她忍不住问他:“您究竟是什么人?” 他叹口气:“年纪大了,过去的事已经糊涂到记不清楚了。” 她最后看了春罗一眼,在陈夫子的示意下,命人将棺材合上。 也将自己的期望和绝望尽数合上。 她转身缓缓走向屋外,从此以后,真的就是自己一个人了,彻头彻尾的一个人。 陈夫子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哀莫大过于心死,最哀的莫过于对一个人无法死心。” 她站在门口,浑身一颤。 长长的宫装长纱迤逦拖地,她在那里站定,进退两难。 其实,也许是这样,让人痛苦的不是一个混蛋不爱你,是你爱上了一个混蛋,幸福的痛苦的都变得格外煎熬。 而她唯一的解决方式便是离开。 远远的离开,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一切一笔勾销。 可是离开的再远,也希望他在尘世间看到的最后一眼是自己。 瓜洲云集了南来北往的诸多商贾和各种海内外奇珍,而这些熙熙攘攘并没有因为战争阴云的覆盖而有所影响。 他们都是今日来明日往,逐利而来,逐利而去。 简薇一身粗布男装打扮,面色苍白,既不像那些商贾,也不像是难民,所幸好奇的人并不多,她沿街慢慢走着,两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不仅累坏了马,更已经伤了身体,现在她急需找一个医馆好好诊治一番,不然,恐怕捱不了多久。 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呼唤,一个医馆真的就出现在面前,简薇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正要举步上前,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急匆匆的冲了上来,正好将简薇一撞,他连看也没看一眼,已经直奔了进去,边走边大声叫着:“蓝大夫,蓝大夫!” 简薇被他这么一撞,只觉得心口一堵,跌坐在地上,半晌竟也回不得气。 里面的人似乎很讨厌这般做派,不耐烦的说道:“嚷嚷什么,蓝大夫不在!” 竟像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那个仆人还是不死心,似乎要往里面闯,女孩子被他的动作激怒了,大声呵斥:“这里可不是你杜府,可以为所欲为,仔细我告诉蓝大夫,教他好好治治你。” 那个仆人似乎老实了,简薇并没有听到别的话,几句低语后,那仆人被人推了出来,他站在门口,狠狠的看着医馆,大力吐了一口唾沫:“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仗着县丞老爷的面子。” 他扭头看到简薇正看着他,不由恶向胆边生,踢脚就要踢过去:“看什么看。” 简薇尚未起身,这一脚避无可避,眼看只能闭眼硬挨,却听那个仆人一声惨叫,睁眼一看,一个男子正握着他的手腕,似乎轻轻一用力,他的手已经脱臼了。 那个仆人立刻脸色惨白,疼得满头大汗,卑微的叫着:“蓝大夫,小的有眼无珠,蓝大夫,求求你,饶了我吧……蓝大夫。” 蓝大夫没有理他,而是躬身将简薇扶起,他的手正好触到她的手腕,不由眉头一皱,简单的搭脉之后,他诧异的看向简薇,这时候才发现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子正一脸惊色,连双手也因为恐惧微微颤抖。 那张脸似乎有些熟悉。 他们的眼神对撞中。 彼此都差点惊呼出声。 简薇抽回了自己的手:“大人原来是在这里逍遥。” 她抬眼去看那个已经疼的眼泪快要涌出来的仆人,他虽然疼得似乎要昏过去,但是惧怕蓝大夫甚至不敢再开口说话。 “没有想到,熙宗的寝殿小底大兴国竟然还是一个医术高手。”她低低的说。 “我叫蓝从九过。”他纠正她,为了杜绝麻烦,便将那个仆人的手臂接回去自让他走了。 “蓝从九过?”她轻笑,“我差点都忘了,你本是宋人。” “公子见笑了。小可不过是在合适的时间做了一些合适的事情。”他笑道,“蓝从九过本就是一柄匕首,向来只杀该杀之人。” 他们说话之间,医馆里面的女子似乎听到声音,欢快的跑出来:“哥哥,你回来啦。” 他看着妹妹,脸上转为疼惜的神情:“那个杜府的恶仆没有为难你吧。” “他敢?”她带点娇蛮的哼道,转头看到简薇,脸不由一红,道:“这位公子是哥哥的朋友吗?" 蓝从九过回答:”恩,老朋友,认识,很久很久了。“ 简薇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心里本能的生出亲近之意,她没有反驳蓝从九过的话,只是轻轻点点头。 蓝从九过带路,她缓步进入医馆,血气翻涌,只觉得举步维艰。 她疑惑,为什么蓝从九过会在这里,作为完颜亮登基的巨大功臣,他没有被灭口,反而以这样奇怪的身份在这里。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不过,她相信一定可以很快找出来的。 第十四章 注定 你无法抗拒的,除了爱情,还有命运。 ******************** 蓝从九过一脸谨慎的沉吟不语,简薇心里倒不意外。 她笑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请问公子曾经是否中过某种剧毒?” 她点点头:“曾经被一只蜥蜴咬过。” “公子体内的毒素当年似乎并没有清理干净,本来安心调养,并不会危机生命,但是公子似乎一直殚精竭虑,费心劳力,加上忧思恐惧,现在身体已经掏空,如果要治疗,只怕是要从头来调理……” 他知道她不懂那些神乎其神的理论,索性换成了她可以听懂的话来讲。 简薇还是不满意,直接问道:“那依先生所看,如果不好好调理,我还能活多久?”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她镇定的眼神,咬咬牙说出了那个数字:”不足两载。“ 不足两载,也足够了,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够了,比自己想象中的好多了,还可以看到他最后在瓜洲的身影。 ”但是,“蓝从九过话锋一转,”这两年是好好调整才会有的结果,如果公子继续这样下去,只怕过不得今年年底。“ 她猛然抬头,对上面前那张有丝同情神情的脸庞,渐渐的,脸上的震惊神色褪去,换成了一丝无奈:”天意如此。“ 说到这里,她咳了一声,对着旁边一直站着的蓝从妹妹道:”妹妹,可否倒些茶水来,我有些渴了。“ 那个女孩本来一脸雀跃,听到她的病情便面色沉郁,听到她的吩咐忙不迭的跑了出去。 简薇看她出了门,这才问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却是一定在为他办事,如果我要你不告诉他我的下落,你会答应吗?” 蓝从九过似乎并不意外她的话:“娘娘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答应?” “因为,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想知道的?”他挑挑眉,这么深的心底,谁还会知道他心底所思所想呢? “我会用我最大的一个秘密和你交换。你在宫中多年,一定知道我从不说谎。“她的表情严肃而认真。 ”小人对娘娘的秘密没有倾听的胆量。“他立刻觉得这不是一单好生意。 ”我的秘密关乎金国和南宋的未来。“她说道,”而我所要求的,只是你让我静静的留在瓜洲,见他最后一面。“ ”皇上回来瓜洲?“他不相信,现在完颜亮正是如火如荼的准备南攻,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来到瓜洲。 ”他会来的。“她肯定的回答,”你想知道的,我可以一一告诉你。“ ”你是谁?“ 她没有想到他第一个问出的竟然是这个问题,不由愣了一下。 ”我来自远方,很远很远,我的灵魂并不属于这具身体,却依附它走了这么多年。这个身体的主人是赵植的表妹林尹疏。我的名字叫简薇。“ ”那你的秘密是否和你的身世有关?“ 他很聪明。 简薇点点头。 “我的身世允许我知道任何未来,而这些未来都已经变成历史,所以,所有在历史中曾经留下痕迹的,我都可以一一道来。” 蓝从九过听到这里,脸上有了怪异的神色。 “在风波亭里发生的故事可有结局?” “岳飞父子以莫须有的罪名死在风波亭。他一生征伐,最后被陷害而死,后人为他不忿,将秦桧的跪像时代立在岳飞的宗祠,永远磕头谢罪。”蓝从九过眼睛里面闪过一些东西。 “其实,在当时的形势,不过是皇帝借了秦桧的手罢了,他自要他的安乐百年,哪里管得了北上的父亲骨肉和沦陷的黎民百姓。”她叹口气。 蓝从九过眼里的神色晦暗下来。 简薇道:’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无论你想知道什么,请随时来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完颜亮会来瓜洲渡?“ ”他不得不来,执意南下,民怨四起,后院起火,绝地却无法逢生。“她道,”如你所问,他会南下,可是一败涂地。“ 蓝从九过似乎仍然怀疑:”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离开他?不告诉他这些?” 简薇的脸上浮现一丝惨笑,缓缓的摇头,并不说话,恰在这时蓝从九过的妹妹端着茶过来了,新烧的茶,滚过了三滚,茶香正浓,简薇端起来闻了闻,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赞叹道:“好茶。” 女孩子满意的一笑,初见时的那些刁蛮似乎都已经消失,恍若两人。 蓝从九过介绍:‘这是我的妹妹,苏巧。这是我的朋友,简迷。” 他言谈之间已经帮她改头换面,简薇笑着点头,并没有问为什么他的妹妹反而姓苏。 苏巧似乎生怕她误会,忙不迭的解释:’我是跟着母亲姓的。“ 她便顺理成章的在医馆住下,每日由蓝从九过开药调理。 一碗碗苦涩的药剂喝下去,身体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转,她终于开始拒绝。 苏巧便一日日来劝,每次非得软磨硬泡的要她喝光不可。 这个时候,简薇唯有叹息,最难消受美人恩。 这样过了两月,她的身体似乎有了些起色,感觉精神也比以往好了很多。 苏巧在这两月的朝夕相对中,早已经知道了她是女儿身,两人不但没有嫌隙,反而相处的更加好。 这一日,天气略好些,苏巧便来邀约简薇去逛街。 她成日的闷在屋子里,于颓废的心情也无益,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两人逛到半条街,突然商贩开始行色匆匆的收拾家当,一个男子大声喊着:‘金人要打过来了,金人要打过来了。” 她们俩傻站在那里,简薇反应快,忙拉了苏巧壁立在墙角,一阵鸡飞狗跳之后,街上的店铺已经全部关门大吉,每家每户都在紧锣密鼓的藏起贵重的物品,权衡者要不要外出避难。 简薇看着烟尘滚滚,耳朵里反复回荡着那句话,金人要打过来了。 这么快吗,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就已经出场。 第十五章 尘埃落定 有的爱情像尘埃,终究会落定。 ****************************** 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不是真的,现在仅仅是正隆三年,离那个终结的日子还有三年之久。 此时的完颜亮,大约正在准备迁都开封,营造南京(开封)宫室,征调各路军民。 还有三年时间。 也许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她们在墙角站了好一会,也没有别的动静。 看来又是一场谣传。 几个小乞丐喜气洋洋的跑上前来,捡拾落在地上的货物。 其中一个带头的笑道:“看吧,我说有用。” 另外两个年级略小的满脸崇拜的点点头。 简薇无奈的看了苏乔一眼。 两人便顺着原路准备返回。 那个带头的乞丐看见苏乔,突然愣了一下,几步跑过来:“姐姐。” 苏乔有些小姐脾气,不喜欢他臭臭的样子,便蹙着眉头问道:“什么事?” “姐姐可是德仁医馆里蓝从先生的妹妹?” 苏乔忍不住想去捂鼻子,简薇就势握住她的手,道:“正是。不知道小兄弟有何贵干?” 那个小乞丐马上对简薇换上一副恭敬的神态:“姐姐,我家中有位老母亲,病的很严重,想请蓝从先生出诊。” 他递上手上的东西:“如果先生去了,我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你们。” 这些对于简薇不过举手之劳,她笑着拍拍乞丐的肩膀:“不知道你家在什么地方?” 小乞丐一一道来,他姓李,单名一个鱼字,家在榆荚巷里,简薇拍拍他的手,示意他讲东西收回去。 回到医馆,将此事同蓝从九过一讲,他并没有什么异议。 行至一半,他有些好奇:“恕在下冒昧。姑娘并不像这样无私热心的人。” 简薇叹口气:“我只是多种些善因罢了。”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今日种下的一个小小的善因,竟然为以后结出了那么大的一颗善果。 还有三年时间,在这些日子,简薇只想着,能够为他,稍稍,哪怕只是减少一点点罪孽也好。 他变了吗,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简薇已经无从得知,但是现在的他无疑是陌生的。 她无数次想起那两年,在他们相遇,他从胡人的手里救下她,带她回家,一直到他登基的那两年多。 那个时候,他的种种,渐渐竟然让她相信幸福。 原来,幸福始终是不可触碰的东西,只有不自知的时候,才会离它那么近。 她起先不理他,抗拒他,厌烦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从他费尽心思种出第一朵蔷薇花的时候吗? 还是,他蛮不讲理的一口气买下了她所有的花,再日日送到她的家里。 或者是,他因为打破了自己精心制作的慕斯蛋糕,在冰窖里面冻了足足半个月,做出了一堆奇怪的东西,冒着感冒将它们送到自己的店里,在自己诧异的打开的时候,直接昏倒在花丛。 这些事情,并不像是他做的,但是,他真的就一一做了。 那个夜里,天上有狮子座的流星雨。 他在门外吹笛,她忍不住出了门,本来是气呼呼的想赶他走,却被漫天的美景吸引。 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那个时候,她心里有很多东西汹涌而出。 她对自己说,你知道的,这些都是他的计谋,他要的是皇位,这些不过是他蒙蔽皇帝和那些朝臣的计谋。你知道的,他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会利用人。很多年以前,他就是这样子,利用你搞得满城风雨,躲过了出征,赢得了最稳定的位置。 但是,另外的声音则说道,一个人肯为你花些心思费着脑筋来搞计谋,难道不是他爱着你吗。还想什么呢,这些不就是最好的感动吗,这些,不就是最好的心思和证明吗? 她没有时间想的太多,他已经俯身下来。 她没有抗拒。 以吻封缄。 那之后的两年,或许是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吧。 他比任何人都聪明,总是能猜到她的心思,甚至不需要语言,便可以读懂她所有的思想。 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在她进入皇宫的瞬间,那些预感便那么强烈,强烈到让她差点当场逃跑。 他渐渐变了。 或许是他渐渐恢复了他本来的样子。 人们都说真正的爱情会让人变得美好和善良。 他的身上却只有镇压和杀戮。 她试图阻止,可是他固执的说,我是为了稳定局面,为的是这天下,为的不也是你吗? 他说,他要将这天下捧到她面前来。 可是她要的不是这些。 终于开始有了争吵,他也会生气,可是气的再厉害也只是拂袖而去。 再到后来,宫里忽然莫名其妙有了传言,说她本是完颜雍的侍妾,是被完颜亮强夺而来。她一直忍辱负重,只是为了保全完颜雍。 这些传言和散步传言的人都让她心惊。 他没有相信,可是他心里却有了疑惑。 就像是鸡蛋有了缝,终归会有渐渐发臭的一天。 简薇已经不想再去想了。那些过往,总是想根刺,扎在心底,一味的隐隐作痛。 不知道完颜亮突然听到了什么,他不顾众臣反对,坚决要南征。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以后。 同时,六年二月,他从中都出发南巡,六月,抵南京。 完颜亮亲自督大军渡淮河,出庐州。 命工部尚书苏保衡率水师由海道直趋临安。 十月,任东京留守的曹国公完颜雍发动叛变,称帝于辽阳改元大定,废完颜亮。完颜亮在后院起火的情况下继续南进。 这些消息和战争的谣传一样在各地疯传。 宋人无不兴高采烈,很多人觉得金人因此不会再往前了。 只有简薇知道,他已经没有后路,唯有拼死一搏。 完颜雍称帝以后,民心所向,很快,完颜亮便会弹尽粮绝,陷入绝境。 这个时候的她,身体已经开始恢复,但是简薇知道,这种恢复并不能赶上自己衰竭的速度。 也许,真的已经来不及,等到那一天。 第十六章 尘埃落定(下)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 战争由君王的意志发起,却不会因为君王的意志而结束。 完颜亮此时已经没有退路,这些宋人完全不似他想象中的胆怯惧战,兵营里面逃兵日益增多。 本来最严肃的军事会议,竟然有两个将军称病未来。 他渐渐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为了抗拒这种感觉,他使用了更严酷的军法,但是这样的结果,似乎只是让逃兵更多,怎么了,这些人都不在惧怕死亡了吗?他百思不得其解。 南宋就在眼前,可是变故迭生。 他几乎动用了自己能动员的一切兵力、物力、财力南伐宋朝,加上对其他民族的征召,本来,是可以成功的。 但是他忽略了当年完颜兀术号称金国的战神,带着铁浮屠和拐子马等最好的兵力南下,结果却几乎是只身逃回。 前方的战报频频失利,契丹人不愿意当兵,杀了金朝官吏,夺了三千副兵甲,举行起义。 完颜雍最后方虎视眈眈,更有密保在悄悄修造兵甲。 他收到上京留守高存福的密保以后,便暗中嘱咐他留意完颜雍,必要时可以直接处决,但是高存福这个人不会治家,搞的家里兄弟阖墙,最后竟是他家里人去向完颜雍告了密。 完颜亮震怒,便拍了谋良虎去取完颜雍的性命。 前方战情紧急,容不得半点失误。 完颜雍的舅舅,李洪愿的弟弟李石是个能够分清时机的人,在他的建议下,完颜雍以讨论备“贼”事为借口,将东京官吏召到他母亲出家的清安寺开会。高存福不敢来,完颜雍派人多次去召他,他才来。完颜雍当场把高存福和李彦隆抓起来。 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十月初三,南征万户完颜福寿等率领金军两万人从山东前来,完颜谋衍率兵五千余人从常安(今辽宁沈阳东北)前来,他们都来投奔完颜雍。七日,各路军队入城,共同击杀高存福等人。 第二天,诸军官属来到完颜雍的府第求见。完颜雍刚刚走出来,诸军官属在庭下高呼万岁。完颜雍推让了一番,将领、官员一再劝进。 于是,完颜雍亲赴太庙,祭告祖先,再来到宣政殿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是为金世宗。全世宗即位后,改元大定,宣布废黜海陵完颜亮。从此开始了他为期29年的统治。 完颜亮听到这个消息,震怒至极。 他立刻筹备直接回京,斩杀逆贼,夺回皇位。 但是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候,突然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完颜亮看完以后沉吟良久。 第二天颁布军命。 继续南下。 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疯了。或许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十一月,完颜亮所率大军在采石矶希图渡过长江,为宋虞允文所败。 他于是率兵还和州(今安徽和县),趋扬州,计划从瓜洲渡江。 这个时候,败仗连连,军中已经几乎开始哗变。 完颜亮用暴力强制控制着局势,直奔了瓜州。 他站在这片位置,当年,在这里,曾经有个人,同样的表情,看着那滚滚东逝水。 他到了瓜州,没有设防,将防务布置交给完颜元宜,自己直奔了出去。 完颜元宜满脸诚恳,待得他看不见了身影,脸上便有了狰狞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完颜亮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完颜亮回来以后的事情。 但是这一夜,快接近子时,完颜亮都没有回来。 完颜元宜不禁有些焦急,向着合谋的诸人,问道:“他不是是察觉了吧?” 另一老谋深算的老将摇摇头:“不会。我们只是以眼色联系,并没有别的痕迹,就算有所怀疑,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忽然一声尖叫,接着便是一片混乱声。 完颜元宜脸色大变:“营啸了?!” 其余几个大将都是平日里带兵之人,自然之道营啸的恐怖。 所谓营啸,往往可能只是一个士兵作噩梦的尖叫,于是大家都被感染上这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气氛,开始发狂,互相厮打殴斗,甚至于互相咬噬,种种恐怖的疯狂都爆发出来。因为彻底摆脱军纪的束缚疯狂发泄一通。一些头脑清楚的家伙开始抄起家伙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由于士兵中好多都是靠同乡关系结帮拉派,于是开始混战,这时候那些平时欺压士兵的军官都成了头号目标,混乱中每个人都在算自己的帐,该还债的跑不了。 所以营啸之后士兵往往大量死亡。 完颜元宜正要带人前去镇压,忽然一个小兵来报:“皇上回营了。” 他立刻有了精神:“在哪里?” 当下顾不得那边的营啸,直奔完颜亮而去,等到出了大帐,才发现外面有多恐怖,相互砍杀的士兵不计胜数,残肢断臂到处散落一地。 而在这些疯狂的人里面,似乎只有完颜亮是正常的,他失魂落魄的走着,完全无视周围的情景。 完颜元宜大喊一声,提刀扑上,完颜亮竟然毫无反应。 他几刀下去,他才像惊醒了一般,开始反抗,其余几人见完颜元宜竟然不敌,纷纷拔刀上前,完颜亮终于被砍翻在地。 这个时候,完颜元宜忽然让大家住了手,他从怀里拿出一卷绳子:“战死沙场是战士的光荣,你不配。” 话音刚落,他便直扑过去,乐紧了绳子。 完颜亮的脸渐渐变红变紫,可是脸上却有了艰难的笑意,他伸出手像怀中掏去,一个大兵以为他要掏出什么凶器,一脚踢了过去,连着他的手,一起拿出的,却是一卷长发。 他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来,但是却没有松开。 这一年,他四十。 远在医馆的蓝从九过正在给简薇梳头,她躺在棺木里,擦了胭脂的脸上似乎还有动人的颜色。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跪在简薇棺材前面的李鱼说着。 “对不起,为了南宋,只有他死。为了他死,只有你死。” 像是听到了这些话一样,棺材里的女子脸上却是一副如负释重的表情。 也许,这对于他们,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十七章 结言 “处理好了,我安顿好茹茹之后,就去办恩人交代的事情。”源和花连道。 澹台子鱼虽然只能操控这些蛊虫做出简单的潜伏和攻击命令,但却不能像其他南蛮修士一样,如臂指使的使用这些蛊虫。 不过这绿皮肤男精灵,手上、脚上却是带着手铐,并不是自由奴隶。 肖国为被苏默涵与冷霆钧他们二个此时的作派,给搞得有些懵。讷讷了半晌,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岚裳换了戎装舞起了剑舞,一改之前的妩媚多了几分英姿,剑舞刚柔并济,想要舞好十分难。 围攻者虽多,但师傅肯定地告诉他,最后的致命一击就是由源赖美空发出的。 “二哥,你略等等,我无论如何都要给未来侄儿准备些东西才成。”姜微澜忙就将刘子归拉住说道。 所以刚才那些药材一直在拔拔种种的,难道是在试哪些药材可以替代? 不管怎么样,让她单独跟另外一个年轻男人一起出国十天,就算是没有什么,她也觉得不大适宜。 季幽月几人见此,那幽幽锋利的眼神齐齐射向了秦澜雪,他们是绝对不会承认秦澜雪有当年他们的风格和霸气的。 她悄然起身,披着衣裳打开了窗户,就看见常惠像蝙蝠似地挂在屋檐下晃悠。 季君月虽然不太清楚这个村长想做什么,不过联想到他从一开始看到尸体的反应到现在的激动,似乎都是因为一个梦,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跟村长的梦扯上关系。 在这个地球上,人类已经相当稀少。核辐‘射’让大部分的动物死去。包括大部分的人。 聂东刚进网吧,莹莹自然也看见了聂东,之前李向阳跟莹莹说了后,莹莹便时刻注意着网吧的门口。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你还是一个菜鸟,但是现在,你的名声似乎已经让湖南一区的人都耳熟能详了。”莹莹再次微笑说道。 连欣悄悄回身往回走,行走间,她微微抬头,阳光透过树缝洒下,将她双眸刺得发痛。 看着这一幕,她满意地笑了,正要起身,给碧月宫中发出消息,却见宫灯尽头,有一道人影一闪,便消失于黑暗中。 血河汹涌,却是无数天底下最污秽之物所凝聚,寻常修炼者,沾之,则修为尽毁。 他‘吻’上了楚雨曼的‘唇’,然后舌头却并没有进入,反倒是他的牙齿,竟然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它本不该发挥的作用,它竟然轻轻的啃咬起了楚雨曼的‘唇’畔。 “行,你俩一个比一个高深莫测,我懒得再问了,别以后求你哥。”林凡笑道,心中更是肯定李锐并不是什么商人,至于是什么,林凡看不出来,这个结果让林凡很郁闷,也很好奇。 “废话少说,拿命来。”老狼王向萧峰扑来,一爪抓下。这一爪若是抓实了,萧峰恐怕会被撕为两半。 只不过是从足球界的逗逼变成富豪界的逗逼,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萧峰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打消了炼丹部所有弟子的猜疑。怪不得他刚来时,袁立果亲自带着他熟悉炼丹部。他确实是一位炼丹奇才,甚至很多自诩炼丹奇才的弟子,和他一对比,竟生出了自惭形愧的念头。 而随着声音落下,杨峥出现在三人的眼前,看着那刚才还打算拼死搏杀的两人,此刻友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一样,非常无语。 最主要的是话语权的增加,以前虽然和魂族一起被称为中州第一势力,每次开会提意见的时候,魂族总是唱反调。 “不错,我们正是从南邵来的,曼儿呢?她在府中吗?”王凌松一脸焦急的问道。此时此刻,他那儿还顾得上什么礼节呢。 罗府就在前头,周遭商铺鼎盛,却是一块好地。罗茜心头抑郁,之前街道上那些人的眼光议论,都好似扎在她的心头一般,让其无法忍受。 许子陵由于每日都会起早锻炼,所以早便醒了,纵然如此,许子陵还是很诧异,这虞欣丫头这么早又要搞什么鬼?这么早总不至于就去那什么破吹箫赛诗会吧? 之前花费了近亿的灵石买回来的炎火晶石,能不能成功便靠它了。 与号称大风帝国第一美人心宿二结婚,然后继任大风皇,有这样的好事吗。不,这不是好事了,会有这样的白日梦吗。 四年前,叶途飞为了给贾春峰报仇,毅然离开了上海离开了陶真真。后来,冯忠梁把陶真真接到了二郎山,仅三天,陶真真便借口受不了二郎山清贫的生活回去了上海。 宅男想起几年前自己参加护宝大会时雷泽涛给他的那瓶生龙活虎丸,只要一粒再重的内伤都可以治愈,马上就能活蹦乱跳,虽然后作用比较大但却正适合这种危急关头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