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 1~10 — 夏夜,不眠被骤然而降的大雨平添了不少孤单和寂寞。 陈红烛来了。 不是来到李想谁的家中,不是来到李想谁的梦中。是来到了李想谁的电子邮箱中。 李想谁的心里充满忧郁。是为了窗外的雨?电脑中的人?还是一句话?一句分离时她对他说过的话。 “我到死都不会找你,除非有比死还大的事。” 莫非她现在真的有了比死还大的事? 一 深夜,已是很深的夜。 郊野夜色如墨。远方灯光如豆。 幢幢树影之间是南山通往济南的公路。 在路上,八个影子像在前进,也像在后退。 他们走地很慢,很有秩序,也很有节奏,但呼吸却很急促,他们好像已经走了很久。 八个之中,有一个用两条腿在后退;八个之中,有七个用四条腿在前进。 八个之中,有一个是人,有七个是猪。 后退着走的人用两只手摁着腰,他倒着走地很累,倒着看地也很累。 他总是频频向后快速摆头,他既要观看后面脚下的路,同时又要看着前面的猪。 突然,他不再后退,因为他已不能后退,他身后站着一个人,一个比他高半截的人。他看见了一副漂亮的大胡子,漂亮的大胡子手上提着个很结实的大箱子。 漂亮大胡子开始打开大箱子。他打开的很慢,也很仔细。 “进来吧,虫洞,”他的声音很柔和,好像在和他心爱的女人在说话。好像他打开的不是大箱子,而是鹅绒锦被;好像要进来的不是一个非常瘦小的男人,而是一个美丽丰腴的女人。 “你要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进到箱子里?” “因为,你很需要安全。” “安全?这是谁的主意?” “她。” “她?” “她当然是你自己,是那个你自己,是那个漂亮女人的你自己,是你之外的那个你自己。”漂亮大胡子笑了,他感觉自己的回答很好玩。 虫洞此时却窝心的厉害。他看着漂亮大胡子,看着漂亮大胡子打开的大箱子,说道:“我是不是可以不进这个箱子?” “可是我怕你会进一种盒子。” “盒子?” “这个世界上能装下人的盒子好像只有一种。” 虫洞开始明白那是一种什么盒子。他也知道现在确实有人想让他进那种盒子。“其实,我可以跟你们走,不一定非要进这个箱子。”他迟疑了一下问道。 “不一样,因为你和我们走,别人可以看见你,我们多一分钟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我们不想让你死,而且还打算让你活得更舒服,无论谁想让你死,我们都会和他过不去。” 虫洞已不再说话,在漂亮大胡子的帮助下他慢慢坐到了箱子里。 “实际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把宝贝放在箱子里。”漂亮大胡子提起大箱子,自言自语道。 虫洞在大箱子里也在自言自语:“我进了大箱子,刚才跟随我的宝贝呢?她去了哪里?” 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知道他现在说的她是谁呢?有谁知道他为什么说的是她,而不是他或者是它?也不是她们,他们,它们呢? 二 它在拼命地去睡觉,又在拼命地想醒来,它一醒来发现自已是一头猪,就惊恐的赶紧再睡觉。因为,它记得它明明是田小路,一个漂亮而富有的女人。她现在应该正在宽大舒适的席梦思上作梦,梦见自己是一头猪,一头一回回醒来发现自己是猪,又一回回去拼命睡觉的猪。它认定,最终她会在席梦思上真正醒来,然后,穿上她那件非常熨贴的荷兰起居衣,品尝保姆白白准备的早点。 它呆呆的看着夕阳,夕阳正顺着牌坊悄悄下滑。这个情景已经出现过多次了。如果是梦,也许有点太长了吧。 它在想,也许它真的是猪,只不过它做了长长的一个梦,梦见它是一个叫田小路的女人,梦见了她三十六年的人生。 也许所有的猪都做人的梦。而它只不过是一只情感脆弱的猪。只是过于沉迷于梦境而已。 它在思考,也在体会。 看来现在还是它的思想在支配它,田小路的思想还不能支配它。还不能,是指情况一直在向这方面变化。田小路的思想已经越来越影响它的行为,但她还决定不了它的行为,也决定不了它的感受。 它记得田小路经常和她的老公骆建华在国际俱乐部吃海鲜,也经常在肯德基吃汉堡包和水果沙拉。但它几乎肯定她没有吃过屎,田小路是不吃屎的,无论是她自己的屎,还是别人的屎,或者是猪的屎。它都不记得她吃过。也许,人都是不吃屎的。 不过,人都吃肉,而且吃得最多的是猪肉。田小路就爱吃肉,而且最爱吃聚丰德的九转大肠。一想到田小路爱吃九转大肠,它就感觉有点肚子疼。 看来,现在它的感受肯定还是猪的感受,而不是田小路的感受。因为,它觉得那个肿眼泡女人拉得屎,味道还是蛮不错的。 它想,它的思想如果完全变成了田小路的思想,它就会有一个田小路的灵魂,就会有田小路的感受和田小路的行为。那时,它就会变成她,而她肯定不会再吃肿眼泡女人拉的的屎。甚至再也不吃哪怕天下最好吃的屎。 那时,田小路也许会用标准的普通话跟那个肿眼泡的女人要汉堡包吃,或者…… 它看着牌坊上土屋镇小学几个字。心想,如果将来田小路的思想能指挥它的四肢,它一定能用猪蹄写出比这几个字还要好看的字。如果田小路的思想能指挥它的嗓子,它也一定能唱出比那些小学生唱得还要好听的歌。 它不知到那时是好玩,还是不好玩。也不知到那时是好受,还是不好受。 它恋恋的看着同圈的那只蛮清新娟丽的小母猪,它在想,做为一只公猪的它,如果完全有了田小路这个女人的思想,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和它现在一样喜欢这只小母猪。 它听到那个肿眼泡的女人在和她的男人叨唠:“你搞来的是一头什么狗屁秃猪,前一些日子一直拼命睡觉,这些日子又一直拼命发呆,真不知它过些日子拼命干什么。” 我过些日子会拼命干些什么呢? 它想。 它还在拼命发呆。 三 一切都是粘粘的。 风是粘粘的,汗是粘粘的,脚步也是粘粘的。 每迈一步大头庆子都费力的喘着。 从十六里河到大涧沟虽然只有十来里地,行路却必须越岭翻山。 没有人会用平板车拉着两头猪,顶着中午,赶这样的路,去挣这样的辛苦钱。 在济南市南部郊区,这种山路,无论是谁,即便是提着两只鸡,人们也是要乘车的。 但大头庆子不行,因为他只能靠卖力气吃饭。“只能”的意思是,四分之一靠力气吃饭都不行,百分之九十九靠力气吃饭也不行,而只有百之百靠力气吃饭才行。他贩猪,挣的就是力气钱。他只能靠用平板车贩猪挣个脚力钱。他没有钱买拖拉机,也永远学不会开拖拉机。 庆幸的是,大头庆子有得是力气。不过有力气的人通常不一定能挣很多钱。只有有得是心眼的人,通常才能挣到很多钱。如果加上有得是坏心眼,往往肯定会挣到更多的钱。 大头庆子天生少心眼,别人背后嗤笑他勺儿蛋。 大头庆子终于敲响了大涧沟个体屠宰点粘糊糊的铁门。 很快,他就见到了沈老板那张粘糊糊的笑脸。同时见到了沈老板乱七八糟的那嘴牙。那嘴半拉的、大半拉的、金的、银的、瓷的,粘粘糊糊的牙。 每当大头庆子见到沈老板的这嘴牙,就会想到猪骨头。 一个一辈子当屠猪老板的人往往都有猪骨头啃。而天天啃猪骨头的人,自然比天天吃面条、馒头、花生米的人,是不是更容易损坏牙齿? 关于为什么其他屠户老板,都有一嘴整整齐齐的牙齿,大头庆子想了很久。 最后,大头庆子的结论是,一定是沈老板总是想把骨缝里的肉啃的很干净,才把自己的牙掰揸坏的。而且看得出来,沈老板在生意上同样也总想把对方啃得很干净。 不过大头庆子还是非常愿意给沈老板送猪,因为,大头庆子喜欢沈老板那张甜稀稀的笑脸。虽然,这副笑脸给他一种像是沈老板在笑嘻嘻地啃自己骨头的感觉。 沈老板喜欢跟比自己心眼少的人打交道,当然更喜欢跟心眼少的人做生意。跟心眼少的人做生意,往往都是笔非常好的生意。 大头庆子心眼就少,而且在老板看来,大头庆子的心眼少得不得了,跟心眼少的不得了的人做生意,沈老板自然是喜欢的不得了。此时,沈老板的脸已经笑成一朵粘糊糊的花。 沈老板忙着叫伙计卸猪过磅,自己忙着给大头庆子端茶倒水。但他最忙的一件事,是跟庆子笑眯眯地啃价钱。 当大头庆子好歹接了沈老板给他的猪钱并装入口袋时,沈老板感觉就象是把钱终于装入自己的口袋一样松了一口气。 现在,沈老板话语消失了,笑容消失了,大头庆子这个人的存在也在他的感觉里消失了,他开始想起了屋里他那未啃完的肘子骨与高梁烧。 用凉水洗完脸,大头庆子静静坐在荫凉地喝茶。 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和刚进圈的两头猪,别的贩猪人很晚才会来。 世界短暂地不粘糊了。 他开始想起了女人,想起一个将来他也有的,一个人人都认为归他所有的女人。这个现在还不存在的女人,在大头庆子的脑袋里虽然经常变幻着模模糊糊的样子,但他知道这是个他有权摸摸的女人。她和周围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地同意他可以摸她,正像周围所有男男女女亲热一样。一想到有一天他也可以摸摸女人,大头庆子笑了。 茶喝多了的大头庆子,突然想要尿尿了。 在猪圈旁边,迎着阳光,他的小东西开始喷洒,他喜欢向诸如青草、野花、蚂蚁窝等尿尿,这种恶作使他有一种主宰的快意。他看见猪圈矮墙里已经松绳的那两头猪,突然,他转身向它们尿去。 被尿逼到墙角的猪,回头看着他。 当其中一头秃顶母猪,在看着他的同时使劲用右前蹄在地上划拉时,他以为那是猪在表达不满时的一种方式,是猪在愤怒时的一种特殊动作。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使大头庆子目瞪口呆。 大头庆子的眼光无意的停留在那头母猪划拉过的地面时,他骤然发现:那只秃头母猪在写字!而且写了三个大字! 大头庆子一辈子就学会认识三个字,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而且也决不会认错。 秃头母猪写了三个字,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清清楚楚,正是大头庆子一辈子唯一认得的那三个字——刘小庆。 刘小庆是大头庆子的大名。大头庆子是刘小庆的绰号。 “我的猪,我不卖了,”刘小庆站在沈老板面前,沈老板坐在躺椅上,此时正眯着眼,盯着肘子骨骨缝里的肉丝。 “你以后不来我这里卖猪了?” “我是说今天拉来的猪不卖了。” “你今天还有猪卖吗?” “我想要退回我今天卖给你的猪。” “那是不是已是我的猪了。” “……是的。” “你的意思是想买我的猪。” “……是这个意思。” 看着眼前拳头比别人大几号,头却比别人小几号的刘小庆,沈老板笑了。 “有一件事你得明白,我卖给你的猪,价钱与你卖给我猪时的价钱是不一样的。” 看着刘小庆有些不解的神情,沈老板甚至叹了一口气,“我的猪是靠买得便宜卖得贵才有饭吃,你不也是靠买得便宜卖得贵才有饭吃吗?” 刘小庆没有再吭声,而且很久没有吭声,怔怔地看着沈老板用牙签把肉丝慢慢地,一点点地,从牙缝中剔下来再吞到肚子里。 “你带的钱很多吗?” 当沈老板这句话落地时,刘小庆突然转身离开了屋子,沈老板好象听到了他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我找我三叔去。” 四 七月五日。济南珍珠泉礼堂。 这是一个严肃而又严肃的会议。 严肃的会议主席田大道严肃的步入会场。 严肃的记者们严肃而静静的工作着。 严肃的与会代表已经严肃的站成一排排。 他一边严肃的与他们握手,一边与他们严肃的点点头。 一个严肃而又严肃的会议正在严严肃肃的进行。 当严肃的田大道正要与一位严肃的女代表伸出右手相握时。 田大道的左手突然不严肃的在女代表极其严肃的部位快速地不严肃的一抓。 田大道的左手这次出得太快了。 “别……” 田大道只来得及对自己的左手发出一声惊恐的喝斥。田大道的右手也做出了反应,急速向自己的左手拦去。 “放开﹗放开﹗”整个礼堂都回荡着田大道惊恐的喝斥。 但一切都晚了。 田大道的左手已经死死的抓住女代表的极其严肃的部位不撒。整个会堂的目光都转向了田大道。所有原本就没有离开过田大道的摄像机更是死死的瞄着田大道。而此时的田大道正拼命的用自己的右手试图把自己的左手掰开。 如此一来,所有在场的人都认为田大道已经不再对当会议主席感兴趣。在场的人都认为田大道气急败坏的喊叫“放开﹗”是他喝斥女代表把阻拦他的手放开。 左手的不严肃得逞了,左脸也就挨了一个非常严肃的耳光。 接见大厅里原本只是表情严肃的人们现在真的严肃起来,因为他们觉得田大道太不严肃了。 田大道的左手不严肃就是田大道不严肃,田大道的左脸挨了一个耳光,就是田大道挨了一个耳光。没有人会认为这个道理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道理,田大道却知道有另外一个道理,但他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田大道只好笑了,不过笑的很难看,甚至比哭还难看,他是在苦笑,一种有苦说不出的笑。 田大道觉得心里很苦,苦得像吃了满满一大筐苦瓜。而且是满满一大筐着了虫子的坏苦瓜。 这些苦瓜上一定满是虫洞,因为他满肚子都是虫洞,满肚子都是一个叫虫洞的人。 他想,他一定是着了道,着了虫洞的道。 五 八里洼。 毒花花的太阳。 黄一刀缓缓地抓住已经发烫的刀把,慢慢地转过身。他在努力想通一件事,因此,他的动作很慢。 黄一刀已经不动,而且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头猪。 这是一头健硕的大黑猪。 明天是老孙家大小子娶媳妇的日子。石桌上已经摆好老孙家给他的酬礼:一条烟、两瓶酒和一个准备装猪下货的空篮子。 一切都平平常常。 老孙家院子里看杀猪的闲人此刻正静静地等待着看他那因此而得名的绝杀一刀。 刀已动,出击的刀却没有向猪的心脏刺入。 黄一刀突然想在施杀前听一声猪拼命的嚎叫。 一声他每次杀猪时都听到的猪叫。 黄一刀一生帮人杀猪无数,所有的的猪在被杀前都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嚎叫。但是这头猪一开始就没有叫,也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粗重的喘息。它只是静静看着周围的一切,静静的注视着黄一刀。 黄一刀也在盯着猪的眼睛,因为他感到事情有点不寻常。 这明明是一头被绳子结结实实捆在案子上的大黑猪,一头既将变成红烧肉、炒腰花、酱猪蹄、溜大肠的猪。可黄一刀总觉得它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但他又琢磨不出是不是真的有地方不对劲。 黄一刀想不出来,也研究不出来,所以他只有盯着猪的眼睛。 黄一刀心里骤然一紧。他甚至想避开与猪的对视。因为,他突然感觉那猪像是在和他做两个人之间的对视。 猪的眼睛已经死死地盯着他的刀,而他的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已和他身体的肌肉连成一体。猪已屏住呼吸,浑身没有一丝喘息的起伏,好像全身的神经都在等待绝死的一刺。 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弧线,黄一刀用刀背猛然向猪突出的肩胛骨砸去。他用的力太大了,黄一刀握刀的手几乎被震动的要松脱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使黄一刀完全松了手。 “操你妈……” 那头猪居然疼痛的发出一声凄厉悚人的喊叫。 当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猪的这声喊叫。 当场的每一个人都惊呆了。 当场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了黄一刀坐到了地上。 六 小白的职业是杀人。 杀人是他的营生。 当他在电话里听到骆哥亲切的问候时,就知道骆哥一定是要他干活。 他必须乘当天晚间的班机赶到济南,这是骆哥的要求。 职业一般是指以此为生,小白干活是收钱的,而且收得不是小数目。当然,能要大数目的杀手一般都是高级杀手。 但小白不能收骆哥的钱,骆哥是小白的救命恩人。 骆哥的名字叫骆建华,长着一付漂亮的大胡子。小白一下飞机就看见了漂亮大胡子和大胡子里的笑容。 骆哥独自驾车。 “你看来心情不孬。”小白看着骆哥道。 骆哥笑容依旧:“心情不孬总不会有什么错吧。” “其实心情不孬,有时真的也会有错。” “对于任何事情的不对头你是不是都很在意。” “因为,老天爷只给做我们这种职业的人一次犯错误的机会。” “我想不通心情不孬会有什么错。” “凡是找我干活的人心情都孬,而且都孬极了。” “我遇到的不是麻烦而是财运,而且要你来是为我杀猪,岂不是心情可以不孬。” “杀猪?为什么非要自己杀猪,你可以找猪屠户。” “因为,屠户们不仅不杀这些猪,而且谁要杀这些猪他们就跟谁拼命。” “这些猪是什么意思。” “这些猪的意思是七头猪,七头脑门都秃了的猪。” “看来这些猪活着挡了你的财运。” “是这个意思,如果它们活着,我就拾不着金元宝,而且不是一个金元宝,也不是十个金元宝,而且是要多少有多少的金元宝。” “杀猪本不是件麻烦的事。” “不过杀完猪我还要添一件麻烦事。” “什么麻烦。” “一个人金元宝太多的麻烦。” “所以你心情不孬。” “是的。” “所以你叫我来。” “是的,无论是谁为了拾到这么多的金元宝都不会希望出错,所以我叫你来,因为,你从来都不出错。” “当你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十分肯定了自已能拾到很多金元宝?” “是的,所以你一看见我,也就看见我的心情十分不孬。” 茶楼。 两个人在喝茶。喝的是上好龙井茶。 漂亮的大胡子轻轻呷了口茶,慢慢对文静的青年说道:“小白,我给你选了一个干活的好日子,六月初六。” “明天?”文静的青年笑了笑。 七 思想顺着指尖在健盘上滑动。 针式打印机轧轧的响着。 碳粉附着在打印纸上,已经排列成李想谁的思想。 思想在打印纸上的结构和思想在人大脑中的活动具有同构的物理形式。 字符按一个方向在打印纸上串联。 一个个碳粉字符存在着物理联系,但字符本身的代码含义却完全独立,它们之间没有任何意义的涂沫开的接触。 现代脑神经科学的实验证明,大脑是由并联的硬件和串联的软件组成。 人的注意只有现在,现在是意识的全部。 意识如果不涉及内容,它的形式只表现为意矢。 意识排列出来才是思想。 意矢的排列却不是意矢的滑动。 思想不是流畅的矢线。 思想是一个个完全独立的,断开的意识间隔的排列。 思想并不是脱离物理世界的一个自由自在的东西。 思想的结构形式就是他附存于物理介体的结构形式。 思想只有依附於物理实在的时候才显现,才存在——无论是脑神经元、书还是语音。 思想没有自己独立的形式,它只有它的依附物——物理依附物给予的形式。思想并不是独立于物理世界之外东西。 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不过,这个简单的道理使我们说了几千年的废话。这缘于几千年来人类对自己大脑的无知。 思想除了它的内容以外,它有着固定的物理结构形式。 这种固定的物理结构方式取决於人的大脑的结构和工作方式。 李想谁是一个理论物理学家。 他在追寻理论的物理意义,这是现代物理理论的自我完备要求。现代物理学不仅是观测参与的物理学,也是描述参与的物理学。现代物理学所揭示的物理世界,不是纯粹的外在物理世界,而是被我们观测和描述了的物理世界。理论物理已开始涉及理论本身的研究。 理论物理学家李想谁研究的是“结构思维学。” “结构思维学”离不开脑神经科学的实验根据。 李想谁十分关注着国外脑神经科学的发展。如今,中国在脑神经科学上的研究上基本上还是空白。 李想谁望了一眼窗台上的最后一抹阳光,心情有些郁闷,也有些焦虑,他放下了校读的打印稿,缓缓坐到电脑前面。 陈红烛发来的电子邮件他还没有打开,陈红烛设置了密码——密码提示:烛影摇红。烛影摇红是个词牌名。看来,陈红烛是要他输入完整的一首词,一首词牌为烛影摇红的词。更正确的说,是一首陈红烛与李想谁共同熟悉的词。李想谁一点也不记得有这么一首词,而李想谁从来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记忆。 这时电话响了,李想谁刚按下免提键就听到了张慢慢咯咯的笑声,“姐夫。”张慢慢好象在电话那边同另外一个女孩争论什么,“我请你吃麦当劳。” 李想谁从不喝酒,也不喝茶,更不抽烟,他没有这些一般男人的嗜好。但他吃东西,喝水,并且非常爱吃甜东西,喝甜水。张慢慢当然知道他这个嗜好。 八 董老万在发愁,愁得已经喝了八盅酒。 他愁他家的猪不骂他,他愁他老婆近几天,天天骂他,骂他是个老傻瓜。 董老万已经58岁,他是八里洼有名的聪明人,他已经聪明了58年。 他现在正为他的不聪明发愁。 他花了两千元买了一头猪,因为,他亲耳听见这头猪骂人,而且是典型济南城里口音。 他想,只要这头猪天天骂上他几句,他就能过上很舒服的日子。这是笔好买卖,无论怎么算,它也是奇货可居。 没想到这头猪从进门那天起,压根再也没有骂人的意思,无论董老万与来参观的人怎样软硬兼施,它都以不解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一切。 那意思好象是:这帮傻瓜到底想干什么? 村里人奚落他。 老婆子骂他。 村干部说他搞迷信诈骗要处理他。 董老万已对这头猪动了杀念。 董老万开始打量这头猪,盘算着杀了论斤能卖多少钱,最终能损失多少钱。 董老万端起了第九盅酒。 门开了,闪进来一个文静的青年。 董老万眼前一亮。 聪明了58年的董老万有种感觉,这种感觉很少欺骗他。 财神爷来了。 九 华灯初上。 麦当劳。 李想谁看着甜甜的一桌。 “看来你的事不小。”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情不小。”李想谁指着一桌子的食品,“你什么时候舍得这么孝敬我。” “你错了,这回是你的事大了。”张慢慢狡黠的笑道。 “为什么?” “因为,你得放下你心爱的工作和我在济南市到处没事找事。” “我又没有病,为什么跟着你成天到处没事找事。” “其实你有病。” “什么病。” “怕病。” “怕什么?” “怕人。” “怕谁?” “张弱弱!”张慢慢看着李想谁,低声道:“我来找你,其实是她的意思。” 张弱弱是张慢慢唯一的姐姐。 张慢慢也是张弱弱唯一的妹妹。 李想谁已没有话说,因为他不仅有这个病,而且还病不轻。 李想谁感到他欠弱弱的太多太多。弱弱带着他俩已5岁的儿子猛猛,在娘家已住了3年。 张慢慢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片刻,李想谁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怕一个人。” “谁?” 李想谁慢慢地拿起一筒冰淇淋,注视着它,好像这筒冰淇淋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自言自语道:“张弱弱的妹妹,因为,她是一个瞎话精。” 张慢慢笑了。 “瞎话精也不一定每次都说瞎话,这次就是实话,而且是大实话。” 李想谁没有说话,他在想着弱弱,一个弱弱的女子,她现在正在用天下最弱的武器——用加深自已痛苦的方法,去加深别人的痛苦。因为,她是弱弱,她弱的没有别的武器,这是她追回一个女人梦的唯一武器。 “在济南南郊有一个宝梦山庄,”张慢慢看了李想谁一眼,开始扯开话题,“宝梦山庄座落在离济南南外环5公里处的姑子山西南麓,它的产权人是田小路,三年前,她和她一个现在侨居国外,原济南一中的女同学合作,把宝梦山庄改建成一个产品实验研究所。研制开发一种利用梦境进行学习和心理治疗的产品。一年后,田小路的同学从英国带回来一个助手,据说是一个擅长实验的脑神经科学博士,也是侨居国外的科学家,二人曾共同在英国攻读过脑神经科学学位。他有一个非常怪的名子,叫虫洞。” 张慢慢顿了一下:“不过,田小路同学的名字却听起来蛮典雅的。” 张慢慢看着李想谁继续说道:“想不想听她的名子叫什么。”李想谁笑道:“俗话说吃了人家的东西嘴短,其实,有时耳朵也得短,现在,恐怕我想不听都不行。” “她叫陈红烛,”张慢慢紧盯着李想谁。李想谁此时却好像对他正在吃的东西更感兴趣,他正在非常仔细的用小塑勺把番茄酱均匀的涂在薯条上。 “你为什么不惊讶。” “其实,每一个女人的名字都很好听,或者很典雅,这无非是她们努力表现,装点自己的一部分,恐怕谁也不会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好惊讶。”李想谁说的很慢,吃的也很慢,因为现在他除了吃,还得说。“如果一个女人的名子起的很难听,比方说,叫臭狗屎,兴许会让人惊讶。” “看来你很会装蒜。” 张慢慢和李想谁互相看着对方,片刻,李想谁笑了,张慢慢也笑了。 “大约十几天前,我接受田小路的邀请到宝梦山庄对新产品进行专访。我用了三天的时间对宝梦山庄的一切进行了考查和了解,这其中包括对研究所本身,对它的产品,对实验,也包括对人的了解和接确。虫洞为我详细的讲解了他们的产品实验过程和产品性能,还亲自指导我进行试用。虫洞为人很和气,他说话、行动却特别迟钝,给人的感觉好像木木讷讷的,他个子很矮,又很瘦小,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小四十的人,头已经谢顶的很厉害。” 李想谁突然插话道:“据说他十五岁就开始谢顶。” 张慢慢奇怪看着李想谁,停了一下说:“看来你对虫洞倒不忌讳曾经认识。” “我没有说我与虫洞认识,”李想谁道:“我们从来未谋面,虫洞曾是英伦三岛华人学子中踢得开的人物,他才思敏捷,语言流利,行动干练,交游甚广。细说起来,他的名字其实也正是由此而来。当时在英国华人学子中有三个成就卓然,且性格迥异的人物:邱新衣,萧明月,丁鲜花,有好事人根据他们三人极其内敛,张扬,变通三种不同性格,套用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原理中的三个物理现象,戏称邱新衣为黑洞,萧明月为白洞,丁鲜花为虫洞。大概丁鲜花原本就讨厌自己原来女人味的名字,后来居然将自己名字索性改叫虫洞。听人说,他后来进了在欧洲有修脑匠之称的本杰明·莱佛教授领导的脑神经科学实验室。” 李想谁突然停止了说话,看着张慢慢,看着她的表情变化。 “陈红烛比起虫洞来你那个更熟?” “应该说陈红烛更熟。” “是不是比更熟还要熟。” “是的。” “是不是比更熟还要熟还熟。” “……” “是不是熟的已经不能再熟了。” “……” “李想谁和陈红烛是情人,是不是十年前在英伦三岛学子中也很响的开。” “曾经是的。”李想谁叹了口气。 “其实无论谁曾经有过情人,都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情,”张慢慢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李想谁,笑了,而且笑的很开心,“不平常的是这个女人竟然痴情一生,她默默的,毫无察觉的生活在你的生活旁边。”张慢慢接着叹了一口气。 “现在这么傻的女人实在不多,不过,对过去自己的情人装糊涂的男人却越来越多。” 张慢慢把一杯可口可乐递给李想谁,自己也端起一杯。 “来,咱俩干一杯,然后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不过,也可能是好消息,听完这个消息无论你是哭还是笑,都会让人有理由怀疑你不是好东西。所以,你不是好东西已经定了。” “陈红烛失踪了,”张慢慢放下喝尽的杯子,盯着李想谁说道。 “这既不是坏消息也不是好消息,而只能算作一个消息。”李想谁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张慢慢不解的神情,继续说道:“前几天我得到一个关于陈红烛的信息,足以引起比这还要坏的猜测。” “她在美国学术交流行程中间,一天晚上,在她与同行的朋友道了晚安后就消失了。她从她居住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带走,连鞋子都没有穿走。美国警方已全力寻查,由于她原来安排的行程全部取消,她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宝梦山庄很快就得到这个消息。” 张慢慢停顿了一下継续说道:“我也因此得到了这个消息,同时也得到了你与陈红烛原来有这么个关系的消息。” 李想谁沉思了一会,张慢慢也只是默默的看着他。“宝梦山庄开发实验的产品叫什么?” “dsd——梦境学习机。” “你试用过它。” “是的,看来你不大关心陈红烛的消息。” “你错了,我正是在关心陈红烛的消息,连美国警方都没有她的可靠线索,你能提供多少东西呢?”李想谁说到这里笑了。 “况且,既然我对陈红烛的消息表现出什么态度,你都认为我不是东西,我为什么要对你给我说的消息表现出兴趣。至于了解宝梦山庄的产品,我只是想从另一个思路试一试而已。” 张慢慢撇了撇嘴说道:“dsd是个很奇异的高科技产品,它的外型像个人睡觉时用的枕头,使用方法和一般电子放像产品差不多。首先,先把不同梦境内容的光盘选定并放入梦境仪。而后,人躺在床上,头枕着梦境仪,按个人要求可按不同的选择键,比如:入睡、定时、催眠等。它们表示你选择梦境什么时侯开始,什么方式开始。我第一次选了张英语情景教学片“onwego”。我躺在床上,开始做梦,我梦见我和一群似乎原本就很熟悉的,说英语的各色人种的朋友在一起度假。大约50分钟后我醒来了,醒来后精神很好。令人奇怪的是,醒来后梦境中的英语会话记的很清楚。第二次我选了张科学读物“自私的基因”。我在梦中读了这本书,现在看来,其印象和感觉基本与我在现实中读一本书的印象和感觉差不多。第三次我选了张爱情故事。我梦见一个温柔多情的男人一步不离的跟着我,讨厌死了。”张慢慢咯咯的笑了起来。 李想谁突然说道:“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找我。” 张慢慢居然怔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现在轮到李想谁发怔了。 十 田大道一进门就看见田小路瞪的眼睛老大,瞪着老大的眼睛看着田大道。在穿开裆裤的年龄,田小路就对她哥哥田大道的这种性情有所体会,她哥哥只要一不多说话,就肯定出了大事。 这次,田大道在电话中只说了一句话:“我马上过去,拿80万。” 现在,田大道从田小路那里已经拿走了80万,留下的还是一句话:“没事。” 80万拿走了,田小路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因为她当时眼睛瞪得老大。 一直到晚上睡觉时她还瞪着老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有事就瞪大眼睛的人往往都心太小,田小路的心就太小。最近,田小路的心里偏偏又装着一件大事情,一件天大的事情。 因此,她的心里满满的,满满的一肚子心思,但其中她最关心的是一个日子,一个决定一切的日子。 这个日子就是7月23日。 现在离这个日子还有16天。 11~15 十一 对於田大道来说。 7月23日本来是一个庆贺的日子。 一切计算的都很周全,田大道一生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计算的很周全,甚至,他在他上高中时就计算什么时候能当上厅级干部。 计算的再周全的事,也难免有个意外。不善于处理意外的人,一般都不会一直周全下去。 田大道不仅一切事情都计算的很周全,而且善于应变。所以他已周全了38年,他38年的人生道路都平平坦坦。 田大道一生看到得最多的眼光是羡慕和嫉妒。 现在,田大道看到最多的眼光却是鄙夷和幸灾乐祸。 这种眼光可以逼的一般的人去跳楼,但田大道不是一般的人,所以他不跳楼,他在行动。 对於田大道来讲。 现在,7月23日已经成了一个要命的日子。 7月23日田大道必须做一件事,一件看起来极小的事,实际上是一件极大的事。 那天,他必须签一个字,因此,7月23日他不能不在职,也不能不办公。本来一切都考虑的很周全,本来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就在这时他的左手给他惹了祸,一个要命的祸。按常理,上级十之八九要他先停职,因为,他居然在那种严肃的会上做出了那种事,而且是当着全省一百多名不同行业的代表和近二十名记者。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上级领导都会先让他停职。而停职就意味着全部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不能执行,最后一个环节不能执行就会使全部计划暴露。一想起这个后果,田大道就是一身冷汗。 7月23日他绝对不能停职。 田大道给陶老送去50万,陶老是他的顶头上司。他相信陶老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 陶老愉快地收下50万,因为,陶老很有把握。 叫什么老的人,做起事来一般都很有把握。 因为,陶老的意思,并不是指他的年纪已经老的不得了,而是指他的地位已经大的不得了。只有大官、大权威、大人物才能这样称老。如果他只是个扫马路的,或者只是个卖豆腐脑的,那么,既使他已经活了180岁,人们也只是叫他陶老头子。 急驶的奥迪车。 田大道仰靠在后座上,他把腿也舒适的伸向斜侧。 两天了,他第一次放松神经。 他相信陶老,也相信这50万,陶老是个很大的人物,但50万也不是个小数目,比起这50万,陶老要做的事情只是个小小的事情。比起这50万,他田大道很快将要收获的是比这高一百倍的数目。 现在,田大道还要把剩下的30万分送给三个人,三个平时见了田大道毕恭毕敬的人。 田大道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现在田大道完全有了把握。田大道也很满意。 倦意已袭上他的大脑,他下意识的抓住他的左手,慢慢的把头依向靠背。 十二 省科委电化科研会议室。 田大道心情非常好,他心里甚至在偷着笑,看着眼前对今天会议起关键作用的四个老家伙,他觉的他们非常好玩,他们都收了他的钱,今天都在给他干活,干演戏的活。演戏自然要经过排练,他们也经过了排练。而且排练的效果不错,得到田大道的认可。演出就要开始了,田大道突然有个想法,今天的会议录像他应该留做记念,毕竟这使他花了80万,而且这是他人生的又一经典。 陶老轻轻的咳嗽了一下,会议室里一片肃静,陶老开始讲话:“关于七月五日在珍珠泉礼堂发生的关于田大道同志的特殊事件,我本人不想再多说什么,由于当时有许多记者在场,录像清清楚楚的记录了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在如此严肃的会议上,发生如此极不严肃的事,其恶劣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为了做到在组织处理上的公正、准确。组织上根据田大道同志本人的申辩要求招集了今天这个鉴定会。 田大道同志的申辩要求是:对他的左手行为作科学鉴定,以证明他的大脑意志不能控制他的左手行为。他要求对他左手的一切行为不负任何责任。对此,组织上委托我请来了有关专家学者,并在事先进行了咨询探讨工作。 这次会议,由到会的三位权威学者及参加会议的有关人员,新闻工作者一起对田大道同志的申辩要求做一次讨论。一是为组织处理做出依据,二是今天参加会议的全部有关人员和新闻工作者大部分都是七月五日事件的目击者,让你们参加这次会议目的是为了消除外界及社会上的无端猜测。 这次会议我们做录像录音,会议记录将由我签字上报。希望大家严肃、认真、科学、公正的发言。 下面先由田大道同志宣读书面申辩声明,然后由三位专家学者发表意见,其他与会人员也可自由发表意见。” 田大道的申辩书很短,措辞恳切,与开会前预发给与会者的原文没有变动,田大道念完以后,会议室里有一段短暂的安静。 “整个人类的法律,从立法到司法都是从行为和后果来界定的。”荣超大律师率先发言。“法律虽然在裁定上有有意与无意之分别,但裁定的根据也是从其行为方式上做出的,当事人思想上是否有主观意图,只能跟据其行为分析做结论。因为,人类的科学技术还没有达到能把人大脑中的思想确真的显现到客观世界来,以作为呈堂证供。 我们现在执行的法律是人的主观思想还不能被科学观测到时代的法律。因此,我们的刑法、民法,以及各种治安法规,包括性骚扰罪都只能是根椐其行为分析作为依据。可以说目前的法律帮不了田大道同志的忙,除非精神病学可以判定他无行为责任能力。”荣超大律师用五指拢了拢他稀疏的白发继续说道:“法律是时代的产物,也许有一天人的大脑思想能被仪器描画出来。届时,它可能对司法起很大作用,也可能那时的法律会因此而修改。但法律的特点是:今天要执行今天的法律。根据今天的法律,根据目前的证言证词,现场录像技术分析,田大道性骚扰罪名显然成立。”荣超大律师显然认为自己的发言已经足斤足两。他以得意而悠闲的表情环顾着四周,那意思是有这些专业结论已足够了。 田大道已经开始出汗。他已笑不出来。他知道,他现在连哭的时间也没有了。连分析判断的时间也没有了,连想一下是谁在算计他的时间也没有了。 他知道,今天绝对不是荣超自己背叛,他不敢也不会。 田大道知道今天的麻烦大了。他有一种万丈高楼一脚蹬空的感觉。 他一定要抓住什么,那怕一片飘浮的羽毛。 “动机,动机呢?你们也不看看那个女代表长得什么模样,打死我也不会对她产生兴趣。我没理由去骚扰一个年纪比我大十几岁,面目可怖的女人。”田大道急切的辩解。在坐的人都从田大道苍白的脸上读到了恐惧。 “变态的性趣中,典型例子之一就是对丑陋异性的挑逗癖。”心理学家丁惠珍教授此时的发言给人的印象像是在趁火打劫。从她那尖刻的口气与凶巴巴的脸上田大道怎么也找不到她接10万元时的温顺与受宠若惊的表情。 “别说是我,当时作为会议主席的我,我觉得在那种严肃的场合中,任何人都不会在生理上出现性反应,在座的诸位不觉的这有点说不通吗?”田大道一生都不把女人当成对手,而今,他却被一个女人如此奚落,丁惠珍教授的话显然激怒了田大道。 “说得通,而且在任何心理学教课书上都可以查到,这是一种典型的变态性生理现象,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进行性活动,在心理学上称之为变态性性表现癖。”丁惠珍教授道。 田大道几乎已经完全绝望,声带由于紧张,说话已略带沙哑道:“大家可以从录像上清楚地看到,在我左手伸出的一刹那,我的表情却是十分惊恐的,这显然不符合常识。”他把头转向了丁惠珍教授。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哀求。丁惠珍教授表情终于温和起来,像是怜悯,又略带害羞道:“我已这把年纪,在达到高潮时,还难免会出现极端痛苦的表情。因为,快乐有时也是难以忍受的。我想在坐的人都是过来人,肯定都有过这种经历。在人的性活动中,无论出现幸福的表情,还是出现痛苦的表请,都是符合常识的。” 丁惠珍教授结束了自己的发言,无力的靠在椅背上,好像陷入了一种高潮后的疲惫。 精神病理学家秦耳,似乎已进入耄耋之年,在会议室一阵静谧之后。突然意识到该自己发言了。他缓缓说到:“我没有什么话要说,田大道同志在申辩中表现了很高的逻辑思维能力和极其正常的判断力。他对自己的行为完全具备责任能力。他没有任何精神疾病。” 他看了一下陶老;“恐怕精神病学提供的只能是这个结论。当然如果有必要可以再到医院对他是否有精神病作详细的检查,做最后的确定。” 田大道脑子里一片空白,人的脑子一片空白的感觉不是真的大脑里出现了空白,而是由于大脑皮层中的记忆及分析处理程序没有和人的大脑注意中枢接通。 田大道必须有一个能引起联想的词或事,作为兴奋点才能激发出思想。才能形成推理,比如一个人名,一个理由,或者一种可能,被田大道的兴奋中枢捕捉,就可能启动他大脑皮层上的思想,他也就没有了空白的感觉。但田大道没有,一个和今天的事有联系东西他也想不起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和世界隔绝,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死尸。 “大家还有没有新的意见和看法,如果没有,今天的会就到这里。”陶老和蔼的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一下表,他对这么快解决问题感到很满意,而且很满意的看着田大道,好象一个厨子满意的看着一条已洗剥得干干净净的桂花鱼。 “有。” 后排列席坐位上站起一个人来,他说的很平淡,好象他在做一件又平又淡的事。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随后,所有的人都笑了,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民工,不过大家都没有笑出声来,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尊重劳动人民的国家。田大道也笑了,他摇摇头苦苦的笑了。 不过,有一个人没有笑,不仅没有笑,还从背后狠狠地踢了这个“民工”一脚。 陶老细细的端详他。他头发蓬乱,上着一件廉价的白布衬衫,一只裤腿低挽着,赤脚穿着一双黑布鞋。乍看起来,他很象是个进城打工的农民,也就是城里人习惯叫的民工。仔细看,他却白白净净。不仅是白,而且白得很柔和,白得很光滑,白得很好看。而且,看得出,他对他的牙齿和指甲十分在意,修饰的很美。 “你有什么意见?” “不是意见是建议。” “你的身份?” “她的助手。” 他斜了一下身子,闪出一个满脸尴尬的姑娘。 “她是谁?” “我是科普报的记者张慢慢。”满脸尴尬的姑娘答道。 “你有什么建议?”陶老神情好象放松了一下。 “建议大家看一本文献。” “为什么大家要看这本文献。” “因为这本文献里记载了和田大道同样的病历。” 陶老一怔:“这本文献叫什么?” “民工”走到会议室电脑前。 “民工”的手,柔和而娴熟的抚摸着电脑键盘,随着他手指在键盘上的滑动,侧墙大型电子彩屏上流泄般的显示出一行行英文: k.m.heilmanandp.satz neuropsychologyofhumanemotion newyork:guilfordpress. 他面对陶老说道:“这本书里有安东尼奥·达马西欧关于一位大脑受损妇女的描述。文献中指出,如果受损部位靠近波罗德曼区的二十四区,在一个叫做‘前扣带回’的地方,人的运动器官就可能丧失意志的支配。迈克尔·波斯纳的论文中直接提到和田大道完全一样罕见的病历,由于一种特殊类型的脑损伤引起的异己手症。论文指出,异己左手是胼胝体的相应部分受损,以至左侧区域发出指令不能到达由受损的右边区域控制的左手。文献从因特网上可以查到。田大道大脑相应部位受损与否,只要查一下脑血流就可以,这并不复杂,济南就可以做。” 他好像很随便的讲完这些话,脸上依旧是那平淡的笑容。 人人都有个性,人人都注意自己的形象,人人都有嗜好,人人都有脾气,人人都要面子,人人都想有个气质,人人都注意自己的荣辱得失。这些,好像他都没有。是天生的习性?是没有条件?还是不懂的生活? 他只有平淡的外表,平淡的表情,平淡的笑容。 他丝毫不想与众不同,难道这正是他的与众不同? 其实,没有人没有个性,没有人不注意自己的形象,没有人没有嗜好,没有人没有脾气,没有人不要面子,没有人不想有个气质,没有人不注意自己荣辱得失。只是人人所追求的内容都不一样而已。不一样,可能是一点点不一样,也可能是跟本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和人人追求的内容根本不一样的人很少。他们不是天才,就是傻瓜。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看不出他哪里像个傻瓜。 现在,倒有人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陶老就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荣超、丁惠珍、秦耳也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们好像受不了他那平淡的眼神,他们都是大人物,但他看起来既不是大人物,也不是小人物,更不是比他们这些大人物还要大的人物。他似乎是那种把大人物这一类东西看作是扯淡的人物。 他人已走了,好像他刚才随便做了一件极小的事,好像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会已散了,人也散了,田大道很快也不见了,会议室里还有四个人,四个大人物。他们在研究大事情,研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两天出了太多奇怪的事,先是田大道,他花这么大本钱求他们办一件很小的事。这个很小的事还没有办,又出了件很小的事,陶老的顶头上司命令陶老一定在这次会上给田大道定性质,定一个足以使他停职的性质。这件对于陶老来说,原本十几分钟就可解决的小事,结果现在又碰到了一件小事,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但却是一件要命的小事。他们已感觉到这些小事的背后一定有什么大事。 他们现在面临的已经是件大事。今天的小事被意外发生的小事变成了大事。 “他到底是谁?”陶老看着荣超、丁惠珍、秦耳。 “不知道。”荣超答道,丁惠珍摇摇头,秦耳好像若有所思。 “你们对他今天所提供文献的权威性有什么看法?” “不好说,”荣超和丁惠珍几乎同时答道,秦耳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好说不行,我今天晚上就要汇报,”陶老有点着急。 “他像不像开玩笑?”短暂的沉默后,秦耳用他已浑浊的眼神看着他们问道。 “不像。”丁惠珍答道。 “他像不像有预谋而来?”秦耳又问道。 “不像。” “他是不是一个学者?” “说不上来,看样子不太像,”荣超说的有点犹豫。 “有点像野路子,不像我们科研界的人,跟学者似乎不沾边。”丁惠珍有点不肖的说道。 “我和诸位的看法不同,他绝对是个真正的学者。”秦耳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不觉得他的举止有点像一个人吗?蓬松而未经梳理的头发,赤足穿鞋,上衣口袋插两支铅笔,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你不会是说他有爱因斯坦的举止吧。据说爱因斯坦既使见总统也不穿袜子。”丁惠珍看着秦耳十分认真的表情,揶揄的口气似乎也淡了些。 “当然,有这种举止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学者,但他的这种举止却是长期寂寞专注脑力劳动的自然形体流露。其实,我早该想起是他,10年前从英国留学回济南的理论物理学博士李想谁。他研究的是一个能耗干几代人心智的选题。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个太脱离现实的人。他的选择将使他失去他生命中大部分的生活乐趣和荣誉。10年,人们的确把他忘了。如果今天我没有认错人,我们就用不着怀疑他提供的文献,用不着怀疑他说的话,一个为科学抛弃其他乐趣和荣誉的人,不会有卖弄的乐趣。也不会有搞阴谋的乐趣。”秦耳说的一直很慢,他停了一下,好像有点吃力,他好像努力在大脑中寻找说服别人的理由,“我们不要认为只有位于科学界高层的人才是真正的学者。陶老,你是一个阅历很深的人,你说,是一个为了当官和升官而拼命钻计的人更容易当官,升官呢?还是一个为了老百姓的幸福而拼命钻计的人更容易当官,升官呢?” 陶老思忖了一下,回答道:“当然是前者。” 半天,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四个人都想不起有什么话要说。没有话说为什么还不走?因为他们还有个麻烦,今天怎么汇报的麻烦。 十三 她伫立在窗前思想,她的思想是虫洞的思想。 她在回忆十几天前。她一醒来就看见了自己,自己正和另外一个男人微笑着注视着自己。过去的一生,她都是在镜子里才能看到自己,现在她终于从外面看到了自己。过去,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是一个很干小丑陋的男子,外人也是如此评价自己,今天她看到的自己比镜子里的还要丑陋。 她知道,这个干小丑陋男子是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小时前,她帮着这个女人躺倒在床上,按装记忆复制仪器的时侯,她还为她醒来时是否会为她自己的改变而大喊大叫担心。现在看来,复制非常成功,她除了自己的感觉,自己的记忆,自己的思想以外。没有任何别人的感觉,别人的记忆,别人的思想。这个女人的记忆已经全部被抹掉。自己,也就是虫洞的记忆已经成功的复制到这个女人的大脑里。 “成功了,我们复制成功了。”我听到我的声音柔美而细小。我看到他们狂喜的手舞足蹈。这么一会儿,我已经习惯这样把面前的虫洞当作别人了。面前的虫洞在我的思想中已成了“他”了。 十四 大家都知道董老万有一副好棺材。大家都知道董老万死后村干部不会让他躺进这副好棺材。大家都知道董老万的这副好棺材已经二十年没有卖出去。大家都知道这副好棺材现在已成了破棺材。 今天,大家都知道董老万的这副破棺材终于有了买主。董老万在村里找了八个壮汉,董老万雇了他大侄子的汽车。 董老万张罗着把棺材装上汽车。他给了他大侄子一个地址。然后,转身进了院子,轻轻的关上院门,从门缝看着汽车开走,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他开始笑了,而且越笑越厉害,最后他终于笑的开始咳嗽,而且越咳嗽越厉害。他已经咳嗽的直不起腰来,但还没有咳嗽的睁不开眼睛,他看见了四只脚来到他的身前,两只是他几十年都看烦了的大地瓜脚,两只是穿着亮晶晶小皮鞋的姑娘的脚。同时他也听到了咯咯的笑声,一个他曾听到过的姑娘的笑声。 他开始停止咳嗽。他一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他曾见到过的姑娘的笑脸,他也看到他老婆子洋洋自得的神情和她手里拿着的五千元钱。 “我跟张记者说了。”他老婆子十分得意的说,“我看这回村里谁还会为这头猪和这口棺材笑话咱。” 她忽然停止了话头,因为她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头。她看到她老头子的脸已气的变了型,他看到她老头子用死鱼一样的白眼瞪着自己,好像想要说话而又说不出来。 她有些不懂了,老头子刚才不是比自己还喜的不得了吗?她看了看张记者,张记者此时正开心的看着她的老头子。 “恭喜大叔发财。”张记者一开口说话就咯咯的笑起来,在这咯咯的笑声中董老万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把一头猪装神弄鬼卖了五千元真是好本事,听说这里面还有两千元的保密费,有什么秘密,说说咱也听听。这年头利用迷信搞诈骗的人不少,但能惊官动府的却不多,你知道吗?这回你马上就会成为名人了。 前几天我两次来采访你那头会骂人的猪,虽然,我一直没有福气听到那头猪骂我,我还是挂念着你老人家和它老人家。今天我本来想采访你用棺材发送活猪。不料想,一头猪,一口破棺材,你居然卖出5千元的好价钱。看来,这里面一定还有更让人感兴趣的新闻。”张记者开心的看着满脸愁苦的董老万,继续说道:“大叔,你是不是担心你的猪在棺材里有什么不舒服,没关系,其实今天我们一共来了好几个人,有几个人已乘出租汽车紧跟棺材车追踪采访,我们很快就会有它的消息。” “张记者,这件事能不能不张扬”董老万紧张的有些结巴的哀求道。 “可以,但你必须把一切事情都得告诉我们。在新闻采访中,我们都要尊重当事人的意见,但这是在我们没有发现当事人有违犯法律、违犯道德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一但发现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就会撇开当事人的要求,进行调查。如果我们怀疑当事人有不诚实的行为,我们也会保留调查的权利。”看着连连点头称是的董老万,她索性板起了面孔说道:“第一次,我自己一个人来采访,你说你的猪绝对会骂人,我在你这里陪了你的猪一天,我自己买了两包方便面,给你买了二斤肉包子,你说你的猪最爱吃西瓜,我又给你的猪买了两个大西瓜。最后,你的包子吃的一个也不剩,你的猪把西瓜连皮都吃了,你老婆把我的方便面也吃了。结果,除了你的猪吃西瓜时哼了两声外,你老两口哼都没哼一声。第二次,我和两位同事一起来进行再次采访。你指天发誓,吐唾沫跺脚,说你的猪要是没骂过人你就不是人。还说你们如果不信可以问左邻右舍,可以问老孙家,问黄一刀。结果,经过我们询问,他们都不能肯定这件事。他们说也可能当时是有个人喊了一声。我们又找了村干部,他们说你是财迷心窍,还让我们不要相信你的胡说八道。”张记者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无所谓,只要跟公安局说一声就行了。把这些事的疑点转给他们,我们就不在介入了。可你的麻烦就大了。” 董老万紧张不安的看着张记者,张记者的表情现在看起来似乎很同情他董老万。 “买你猪的人是谁,”她轻轻的问道,好像问的很随便。 “不认识。”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文静的小青年,开始,我感觉他说话做事倒蛮忠厚老实。” “后来发现他其实并不老实。” “是的。” “他怎么从一开始老实变成后来的不老实。” “他进门就问我那头会骂人的猪在哪,他说那是他舅舅。他说他舅舅就喜欢骂别人‘操你妈,’他说他舅舅在家中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他说一个老中医告诉他家人,他舅舅的魂已附到了其他人或其它动物身上,而这个人或者动物又离开的太远,必须赶快把魂找回来,时间长了他舅舅就没救了。他说老中医还告诉他,如果魂附到人身上,就要用棍子打这个人,直到把魂从这个人身上打出来。如果魂附到动物身上,把这个动物杀了就行。但杀时必须把这个盒子放到动物头前,同时还要喊着他舅舅的名子。他说着从一个小皮兜里掏出一个小方盒。最后,他问我这头猪从谁那儿买的,猪的前额是否是没有毛,他说他家有一头秃顶的黑猪在他舅舅昏迷的当天突然失踪了。” “故事编的真好,可惜我没能看到他的表演是否同他编的故事一样精彩。” “他装的又可怜又着急。我当时感觉自己可能要吃亏,人家的猪,人家舅舅的魂,我这不是要鸡飞蛋打吗?我当时多了个心眼,”董老万不安地看了张记者一眼“我在这头猪身上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两千多元钱,我总不能让这些钱全打了水漂吧?于是,我跟这个小青年说:‘这样吧,小伙子,无论如何还是救你舅舅要紧,你舅舅现在还昏迷着,你哪有时间去查这头猪的来龙去脉,这猪毕竟是人家捡来的,不是人家偷来的,不给钱你从谁手里也拿不走,如果争执起来,恐怕倒霉的还是你舅舅。我看你也是老实孩子,你大叔是个热心肠的人,听你大叔一句话,破财免灾。’” “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以一千三百元成交。他把他舅舅的魂拿走,把死猪给我留下。” “后来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要带活猪走。” “因为他舅舅。”董老万说的有些迟疑起来。“因为他舅舅亲切的叫他小白。” “这不会是你的胡编吧。” “我真希望这是我的胡编,我也真希望他舅舅当时没有叫他,他好像十分惧怕别人知道有人叫他小白,从那一刻起,他的眼光突然冷的怕人。” “猪叫他小白?” “是的,猪叫他小白。” “你怎么肯定猪是在叫他。” “你知道,平常无论我和多少人到这只猪跟前,它往往总是看着我,而这次我和小白一出现,那猪就盯着他叫小白,而且反复的叫,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看来那猪好像真的是他舅舅。在这之前,我还真担心他买错了舅舅回去,回头再找我退钱。” “他叫没叫舅舅。” “没有。”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一句没说,那猪似乎是想说说不出来。小白一句话没说,他盯着那猪很久,然后突然决定带着活猪走。” “最后,小白又买了你的棺材,你两个人把猪放进棺材,由于猪太大,你两个人不得不把猪放在棺材的大头一端。这样一来用八个人抬棺材还很吃力,而且不得不用六个人抬棺材大头,两个人抬棺材小头。你们俩还在紧靠棺檐底下锯了条窄缝,好让他舅舅喘气,然后他留了个地址,他先行一步在那里等货。”她说的很得意,看着董老万惊愕的面孔,她突然间问道:“他留的地址是哪里?” “‘好再来’,一个叫好再来的路边小饭店。” “是不是南外环向南五百米103国道路西的‘好再来’?”张记者又笑了,“巧了,我和好再来的老板娘很熟,正好今晚我要去她那里品尝她炸的小草鱼儿。” 看到她回身取下她的矿泉水瓶子,董老万忽然说道:“你是不是没事了。”她回过身来看了一眼依旧紧张的董老万,“你有事?” “有事。” “什么事?” “我是个乡下人,政府让我说实话,我不敢不说实话。现在我已把实话全部告诉了你,可小白绝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人,他说如果我把事情说出去,我在设计院开车的小子就会出事。” “我绝对不会说,新闻工作者和律师一样,他们的职业要求就是替当事人保密。问题是你千万不要再对别人说。” “要不是我那个傻瓜老婆在我还没来得及嘱咐她之前就给你漏了风,连你我也不会说。”董老万的脸终于有些放晴了。 张记者出了董老万的院子门就说了,跟她的姐夫李想谁说了。而且添油加醋的说了。因为她是张慢慢,被她姐夫称作瞎话精的张慢慢。 十五 现在,张慢慢与李想谁真的在好再来吃炸小草鱼儿,炸小草鱼儿是山东泰安的民间小吃。炸小草鱼儿像女人手指般大小,金黄色,撒上椒盐,泰安人爱用大盘子上桌。 今天,他俩桌子上就摆着一大盘,一大盘老板娘自己下厨炸的小草鱼儿。 “真好吃。”李想谁一连吃掉五条鱼后腾出嘴来赞道。 “这里没有棺材,没有像小白的人,也没有像小白舅舅的猪。”张慢慢用肘捣了李想谁一下,小声说着,好像很不满意李想谁只知道吃鱼。 “这里有五条鱼。”李想谁只是低头吃鱼,嘴里小声嘟囔着。张慢慢刚想用脚踢他,忽然,她也看见了五条鱼,五条红烧鱼。五条红烧鱼分开摆在一张桌子上,桌子周围已摆好五把椅子,老板娘走过来放到桌子上一大盘馒头,一个女孩子又过来放了一大盆冬瓜汤。 “为什么是五条鱼?” “里头有个汽车司机,董老万的大侄子。”李想谁边吃边说。张慢慢不在说话,因为拉棺材的车开走时,她正在和董老万的老婆说话,正在说:“你这个破棺材,最多卖五十块钱。” “比死还大的事是什么事?”李想谁忽然问张慢慢。 张慢慢一下子被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她迟疑了一下反问道。 “因为我电脑里有一个比死还大的事。” “什么大事?” “不知道。只知道有一个比死还大的事,不知道是什么大事。电子邮件设置了密码,” “你没有密码?” “我想了好几天,最后我想到有一个人可能有。” “谁?” “你妈,”李想谁看到张慢慢瞪大了眼睛,笑了,“也就是我丈母娘。” 张慢慢咯咯的笑了起来,李想谁此时却突然没了笑的意思,呆呆的看着张慢慢的身后。“你怎么一下子走了神。”张慢慢朝李想谁笑道。李想谁回神看了一眼张慢慢,朝着她身后使了一下眼色,小声说道:“不是走了神,而是见了鬼。” 张慢慢回过头去却没有见到鬼,只看见放红烧鱼的桌子上已乾乾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找小草鱼儿。”张慢慢随说着朝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招了招手。老板娘笑迷迷的来到她跟前。看来,老板娘的名字就叫小草鱼儿。张慢慢指着刚才放红烧鱼的桌子,“红烧鱼哪去了?”“什么红烧鱼?”“你刚才给五个人准备的五份红烧鱼。是不是吃鱼的人临时改变了主意,打包走了。”小草鱼儿笑道:“今天没有人要吃红烧鱼,我也没做过红烧鱼,这桌子上从来也没有摆过红烧鱼。张姑娘是不是想吃红烧鱼?” 张慢慢用眼睛瞪着小草鱼儿,看来今天小瞎话精碰到了老瞎话精。 张慢慢突然走到女孩子跟前,亲切的搂着她,“小妹妹,你刚才端的冬瓜汤呢?我最喜欢冬瓜汤,能不能给我来一碗?” “什么冬瓜汤?”女孩子发出的是男人嗓音。张慢慢惊骇的松开女孩子,愣愣的盯着她,那女孩子依旧一副傻乎乎的男人嗓音说道:“这里只有我叫冬瓜汤。”她看着小草鱼儿,好像不解的问道:“她是不是想喝我?” 小草鱼儿笑了起来。“她不是想喝你,你狗哥哥的朋友是想喝一种用水把冬瓜和虾皮煮在一起的汤。” “世界上真的有这种汤?”她傻乎乎的笑了,露出一对稚气的小虎牙。 李想谁和张慢慢面面相觑。他俩在想同一个问题:她是不是真的是个傻瓜?还是我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