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今天破案了吗》 第1章 毒杀 怀光九年,岐朝初盛。 当年的幼帝经过九年韬光养晦,早已成长为杀伐果断的少年天子。 而今帝王根基已稳,清算旧账之时已到,权臣佞臣纷纷被送上断头台。 朝臣人人自危,一个个恨不得将头缩进地里,今日上元佳节,就连民间都处处张灯结彩,权贵所居的重荣坊却悄无声息,生怕放个鞭炮都招来御史台的弹劾。 纵使沈若皎忧心忡忡,寒翠宫今日却还是挂出了大红灯笼。 这是沈若皎在宫内度过的第三个上元节,三年前小皇帝初次选秀,依照旧例,她本不应该在初选名册之上,却不知为何,阴差阳错入了宫。 想来是小皇帝为稳根基,暗中安排,毕竟沈父是当朝丞相,所以沈若皎才会被许贵妃之位,在她入宫不久之后,小皇帝便借着沈相之力,一举歼灭西北叛党。 但小皇帝白禛醉心朝政,对后宫之事不甚上心,三年来,沈若皎只见过他两次,这两次经历还都不太美妙。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传到其他妃嫔和宫人的耳朵里,便认定她是被白禛厌弃之人,就算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花瓶,不算什么威胁,也不值得结交。 沈若皎倒是很享受这样的清静,虽说白禛对她不闻不问,但她毕竟还是沈贵妃,即便只是个充数的摆设,看在沈相的份上,白禛也不会轻易动她,更不会有不长眼的莺莺燕燕冲撞她。 只要沈相一日未致仕,她便能继续窝在寒翠宫,养花逗鱼,抚琴对弈,那些争啊斗的,皆与她无关。 除非……从始至终忠心耿耿的沈相,有朝一日也被白禛视作威胁。 沈若皎半躺在藤木摇椅上,望着那轮明月出神。 她这几日心里老是不安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前些阵子,她偶然听闻白禛频繁传召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随后又将镇守西北的端王召回京都,这番举动,让她嗅出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她猜测白禛必有大动作,目的是把权臣手中之势尽数收回。 她担心沈相会被波及。 敛月捧着兔绒披肩,步履匆匆来到中庭,纵使她和沈若皎朝夕相处多年,也会时不时像现在这样被惊艳到。 鹅黄色的棉裙清新素雅,裙尾绣着暗黄色的云纹,乌黑的秀发高高地挽起,插了一支精致的白玉簪,女人微侧着身子躺在摇椅上,显露出完美起伏的曲线,雪白的皓腕在皎洁月色的照映下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只见那双纤纤玉手轻柔地抬起,将一缕青丝别过耳后。 此情此景,让敛月都忍不住在心底喟叹,好一个人间精灵,便是天上的仙姑下凡,怕也是要黯然失色。 敛月咽了咽唾沫,快步上前,轻轻地将兔绒披肩搭在沈若皎的细肩上。 “娘子,更深露中,当心着凉。” 入宫后,沈若皎不常在人前露面,敛月便也同出阁前那般唤她。 她有些恍惚地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前面的小方石桌上,上面摆着个白玉棋盘,黑白两色棋子错落有致,在月光的照映下透着凛凛寒光。 沈若皎幽幽叹了一口气:“棋在局中,又怎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敛月不知沈若皎意有所指,理所当然道:“棋子不知道,可奕者知道啊,或进或退,不都是看奕者的心情吗?” 沈若皎若有所思,的确,她担忧又有什么意义呢,沈府是存是亡,全都在白禛一念之间。 这种命运被掌控的感觉,真是令人丧气。 白禛,他会怎么做呢? 不等沈若皎深思,外殿宫女就领着个人走了进来。 走到近处,沈若皎才瞧清楚,那是御膳房的宫女。 宫女双手捧着银盘,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向沈若皎行了礼。 “贵妃娘娘,主子们都在昭瑾宫参加夜宴,对娘娘万分挂念,这才遣奴婢送了这碗元宵过来。” 敛月赶紧上前接过,银盘中间放了个白玉碗,碗里盛着白雪剔透的元宵,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沈若皎柔声道:“辛苦你跑这一趟。” 说着,从手腕上摘下一只寒玉镯,放到宫女手上。 宫女愕然地接过了镯子,再次行过礼,神色复杂地看了沈若皎一眼,咬了咬唇,转身快步离开。 沈若皎心不在焉,并没注意宫女的异常,她从敛月手中捧过白玉碗,就着汤匙小口吃着,只吃了两个,便将碗放到了石桌上。 “我实在没什么胃口。” 敛月也不知如何劝解,只有静候在一旁,守护那个正对着月亮出神的美人。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野猫,野猫跳上了石桌,试探着往白玉碗里嘬了几口,香甜的味道很是惹它喜欢,索性将整个小脑袋都埋进碗里,大快朵颐起来。 敛月正想出声训斥,被沈若皎拦了下来:“罢了,随它去吧。” 话音刚落,却见野猫忽然停下了动作,将头从碗里抬起来,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叫声。 野猫圆润的身体开始发抖抽搐,紧接着两腿一蹬,摔下石桌,嘴里吐出白沫。 沈若皎和敛月被这一幕惊住。 敛月赶紧上前查看,沈若皎也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一瞬间,她只觉得眼前发黑,脚步虚浮,重重地摔了回去,撞倒了藤椅后,狠狠摔在了地上。 敛月还在查看野猫的情况,听到这一声,慌忙转过头来。 “娘子……娘子您别吓我!快来人!来人!宣太医!” 沈若皎能感受到敛月将她从冰冷的地面扶了起来。 她整个人靠在敛月怀里,看到敛月急得满脸都是眼泪,看到殿内殿外的宫女太监都涌了进来,方才还冷冷清清的寒翠宫瞬间忙作了一团。 她什么都能看见,但她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她一张嘴,就感受到刺痛,嘴里一股腥甜的味道,让她有些反胃。 野猫和她都是在食用了那碗元宵后中的毒,可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要下毒害她。 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入宫以来,她一直隐忍妥协,不争不抢,早已做好孤独此生的准备,却全然未想过,会在上元节的这天,被一碗元宵毒杀。 是她错了,真正的奕者,该进则进,该退则退,一味的退让,终究只会满盘皆属。 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第2章 重生 头好晕,眼皮好重。 沈若皎呼出一口浊气,艰难地睁眼。 “醒了?” 沈若皎刚刚转醒,意识还不甚清醒,被这冷不丁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个清冷的嗓音并不算陌生。 床榻边的一抹明黄,昭示着来人的身份,她缓缓抬起眼,在她面前这个冷凝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人,不是白禛又是谁。 不过……难道自己没死?而且,白禛居然会出现在这里,真是奇事。 环顾了一下四周,她这是在寒翠宫的寝殿。 只是她现在的状态有些窘迫,身上裹了好几层棉被,床榻四角放着暖炉,难怪她从刚刚就一直觉得浑身发热。 一阵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沈若皎终于意识到了问题,这场景,分明就是她入宫第一年的腊月! 她记得,这次是因为失足落水寒气入体,足足病了一个月,白禛忽然驾临寒翠宫探望她,只是她把自己外三层里三层裹了个严实,连个眼神都没给白禛。 这就是她第二次见到白禛,也是那三年来最后一次,估计白禛是没想到岐朝第一美人就这副德性吧,从此再也没来过寒翠宫。 沈若皎想要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得发涩,偏过头咳了两声,一杯水递到她面前,动作过于生猛,差点碰上她的娇嫩的鼻子。 她缓缓抬眼,那拿着杯子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手的主人正一脸漠然地看着她。 “怎么?要朕伺候你?”白禛倨傲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想要纡尊降贵的意思。 沈若皎凝眉,坦然从他手中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微微仰起头,露出细白的脖颈。 喝完水,沈若皎这才感受到几分活着的感觉。 她还活着,她居然重生了,还没等她从惊天骇浪中回过神来,就听到白禛冷哼一声,语带奚落:“没死就行。”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语,她记得自己当初并没有什么反应,以至于白禛更加生气。 虽然她也不懂白禛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她又不能和白禛顶嘴,应也不是,不应又生气,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清醒过来后,除了惊诧和庆幸之外,沈若皎还多了几分警觉。 目光不算友善地扫向白禛,手中的杯子被紧紧攥着,她可没有忘记,自己是死于一碗来路不明的毒元宵,而那个节骨眼上,白禛正要对权臣下手,如果是为了扳倒沈相,先将制衡帝相关系的她除掉,也不是不无可能。 白禛似有察觉,严声问道:“何故如此看朕?” 沈若皎的思绪被打散,这个惊人的念头也成功打消,不可能是白禛。 白禛上位以来,行事果决却又明朗,他将阳谋玩弄得得心应手,不会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攥着水杯的手松了几分,沈若皎垂下眼眸,淡淡道:“臣妾只是不胜惶恐,不过是小病一场,竟然惊动了圣驾。” 白禛沉默了片刻。 “贵妃此言,甚是有趣。”乍一听像是在夸她,却不难听出浓浓的嘲讽,沈若皎没有抬头,却可以想象出那人嘴角一贯的冷笑。 这个少年君王向来如此喜怒无常,不知她又哪句话惹恼了他,沈若皎只好继续示弱:“臣妾愚钝。” 白禛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道:“确实愚钝。” 说完,便拂袖而去。 白禛一离开,连空气都轻快了几分,沈若皎松了一口气,前世不用常常面对这人,还真是幸事一桩。 一直守在门外的敛月赶紧小跑到她床前,一边将她手中的水杯接过放到一旁,一边大逆不道地低声抱怨:“皇上再怎么厌弃您,也不该说那样的话啊,什么叫没死就行,娘子要是出了什么事,看他怎么向丞相交代!” 敛月在耳边絮絮叨叨着,沈若皎却在平复着自己骇然的心情。 是啊,没死就行,那碗毒元宵没有终结掉她,那这次就要换她主动出击了,她隐约记得,宫内还发生过另外一起毒杀案,就在她病愈后没多久,遇害的是一个家世普通的嫔妃,虽然尚不知道那起毒杀案到底和毒元宵有无关联,但杜绝一切可能性,总归是没错的。 刚理清心绪,就有殿前宫女来传:“娘娘,陈皇后来了。” 沈若皎手下的动作一顿,嘴角勾起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弧度:“知道了。” “主子们都在昭瑾宫参加夜宴”“遣奴婢送了这碗元宵过来”——这是那个御膳房宫女说过的话。 当今皇后陈意锦,就居于昭瑾宫。 来得正好,前世她对后宫之事知之甚少,从未参与后妃斗争,却还是被卷入谋杀,她本不想入局,可有人偏偏拿她做平步青云的踏板,这口气,她绝不会就此咽下。 纵然是豺狼虎豹,她这次也绝不避让。 铜镜中的人素衣常服,即便病容苍白未施粉黛,也可窥得姝丽容色,沈若皎眸光微沉,当即吩咐敛月为她准备衣饰。 敛月依照沈若皎素来低调的习性,备了一身靛青色宫装,和一支轻便的步摇。 沈若皎瞥了一眼,淡淡道:“太素了。” 敛月愣了一下,很快心领神会,随即着人将入冬时新作的绯色流彩暗金宫装呈了上来,又亲自去内殿取出沈若皎从相府带进宫的珍宝盒。 沈若皎拢了拢衣袖,从其中挑了一副红玛瑙翠金头面。 待沈若皎拾掇完毕,慢步来到前殿时,陈皇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沈若皎甫一进门,陈皇后便愣住了,她记忆里的沈若皎,向来都是素净清雅,从没这么扎眼地出现过。 又思及方才白禛来寒翠宫探视,陈皇后气急,认定沈若皎是见了白禛天人之姿,也生了争宠之心。 陈皇后当即黑了脸,重重地将茶盏往桌上一搁,砰的一声,茶水四溅,殿内的宫人都低头屏息,不敢妄听妄视。 “皇后娘娘,何事大动肝火?”沈若皎的声音轻而飘。 陈皇后越看越觉得心烦,不耐道:“本宫还以为沈贵妃当真是病来如山倒,特地来关怀一二,如今看来,沈贵妃如此光彩照人,本宫才是自作多情了。” 沈若皎淡笑:“龙颜凤驾在前,若皎不敢怠慢。” 陈皇后忿忿瞪了她一眼,冷哼道:“伶牙俐齿。” 她怎能不气呢,她入主后宫多年,还从未被人这么噎过,如今皇上选秀后,以柳贵妃为首的新妃便处处给她难堪,偏偏皇上从来不管这些事,无论她怎么闹,皇上都只冷冷淡淡地说一句自行处置。 她原以为沈若皎是不一样的,进宫过后鲜少露面,极尽低调,却没想到狐狸尾巴这么快就露出来了。 第4章 宫宴 太后和白禛还没到,高台上,陈皇后黑着脸看着她,扯着嘴角冷哼了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沈姐姐,当真是稀客呢。” 陈意锦的长相和她的个性一般,明朗大气,明艳动人,可惜就是时常黑着个脸,白禛对她少有好脸色,恐怕就是与她那不容人的脾气有关,白瞎了她和白禛青梅竹马的温情。 “噗嗤,沈贵妃虽说年长我们几岁,但也当不得娘娘您一声姐姐啊。” 坐在下方首位的正是柳贵妃,此人长袖善舞,擅长拉拢人心,和陈皇后一直明争暗斗。 柳贵妃这话引得底下窃窃发笑。 这话是在讽刺沈若皎年龄大,放眼整个后宫,只有她年满双十却仍在礼部名册之上。 沈若皎当然听得出来,只是她懒于逞口舌之快,不甚在意地朝二人笑了笑,领着敛月到柳贵妃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只要伤害不到她的家人,无论外人说什么,她都不太想理会。 被忽视的陈皇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想发作,便听到掌事太监拖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沈若皎站起身来,同旁人一起行礼,等白禛懒洋洋地说了声免礼后,她才抬起头。 这一抬头,正好撞上白禛充满玩味的眼神。 好在白禛的眼神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少年皇帝身着龙袍,气宇轩昂,扶着太后走上高台。 先帝是病逝,所以太后年龄并不大,脸上还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太后的美是那种身处高位雍容华贵的美,从内而外散发着高贵的气质。 白禛的五官和太后有五分相似,棱角分明,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因为常年习武,身量已和青年男子相差无几,虽然比她小,但却比她高出一个头来。 沈若皎一直觉得白禛的眼睛特别好看,睫毛很长却不显得女气,眼尾自然的弧度显得不怒而威。 只是这双眼,常常会带给人压迫感。 比如现在。 白禛同太后落座后,眼神再次直直落在沈若皎身上。 仅仅是用余光瞥到,她也能轻易感受到那锐利的审视感。 沈若皎心下疑惑,难道自己出席宴会,过于反常,引起了白禛的注意? 宴会开始,沈若皎看着面前的珍馐美馔,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开始观察出席的嫔妃,完全没有想动一下的欲望。 因为毒元宵一事,她对这些不知道经过多少人手的食物带有了戒心。 她余光扫过席间一角,不久后就会中毒身亡的良嫔正和一旁的妃嫔谈笑,她想,应该要找个机会提醒一下良嫔。 堂上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却偏偏有人要打破这份和谐。 陈皇后方才注意到柳贵妃今日也穿了一身桃粉色宫装,一双凤眼转了转,看向沈若皎:“沈姐姐果真当得起人间绝色的夸赞,这粉色挑人极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撑的起的。”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话是在含沙射谁的影,柳贵妃出身将门,皮肤自然比不得娇贵的沈若皎这般细腻白皙。 她和沈若皎一样,都是蒙受父荫得此封位,但她从小心高气傲,一心觉得沈若皎行事低调那是无能的表现,她偏要事事高调,拿出世家贵胄应有的底气来。 可放眼后宫,个个国色天香,千娇百媚,容貌出众。 其实柳贵妃只是皮肤黑了一点,面容却英气逼人,倒有几分西域的美感。但陈皇后没少拿她皮肤黑这件事来挖苦她,偏偏她还真介意这回事。 那是在柳贵妃刚入宫时的事了,她日日往白禛跟前凑,如此一个多月后,一次在陶然园巧遇圣驾,她喜气盈盈地上前见礼,谁知白禛只扫了她一眼,迟疑地问了句:“你是哪个宫的?” 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柳贵妃面上无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了动静。 柳贵妃心底恨得牙痒痒,脸上却挂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沈贵妃天生丽质,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的,想来司衣局在寒翠宫的差事最是轻松。” 面对陈皇后明面上的嘲讽,柳贵妃则暗戳戳地回击。 这件事,沈若皎也是有所耳闻的。 陈皇后对司衣局为她织造的衣服要求极为严苛,从用料、配色到花纹都要经过严格的挑选,因此主织造的司衣局没少被挑刺。 此前司衣局用二十天时间精心为她绣制了一件百鸟朝凤袍,献礼之时,那件凝聚司衣局十几个绣工二十天心血的凤袍被骂得一文不值,仅仅是因为凤袍上镶嵌的不是南珠,陈皇后气得摔了茶杯,滚水撒了司衣局掌事一手,并勒令司衣局三天之内将凤袍上的珍珠换成南珠。 如此行事风格,也只有向来刁蛮跋扈的陈皇后才做的出来。 不过沈若皎倒觉得,陈皇后的确有如此任性的资本,父亲是前太子太傅,如今的太傅,她和白禛从小一起长大,白禛还是太子时,两人就被先帝赐了婚。 青梅竹马,明媒正娶,可惜白禛对她的感情并不热烈。 单论容貌,陈皇后明媚大气,笑起来如三月艳阳,只可惜笑的表情在她身上是不常见的,沈若皎时常会想,如果陈皇后不是这么个易怒的性子,应该会和白禛感情更好一点。 因为司衣局一事,陈皇后早已被太后数落了一顿,如今又被拿到白禛面前重提,挑拨她和白禛本就大不如前的关系。 陈皇后又急又气,脸色沉了下来,将手中玉箸重重一扔,娇声呵斥:“精工细作本就是司衣局的职责所在,哪里又需要柳贵妃替她们出头,怎么,柳贵妃是对本宫这个后宫之主有什么不满吗?” 柳贵妃蔑笑一声,正准备掀唇反击。 “行了,圣驾之前如此争吵,成何体统。” 太后凤颜微沉,一脸不耐。 她最是见不得这些小姑娘争强好胜,小家子气,到底还是年纪小,心智不成熟,争来斗去,还不是入不了白禛的眼,还不是不能让她抱孙子。 真是好无趣的一群丫头。 第5章 针对 太后发怒,一时间堂上没有人再敢吱声,连放下杯盏的动作都小心翼翼起来。 陈皇后和柳贵妃自然也偃旗息鼓,不敢继续争执下去。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白禛忽然嗤笑一声,打破这怪异的氛围。 “母后说的是,如此胡闹,有失体面,更何况这场口角的源头——”白禛眼神投向沈若皎,眼里带着几分戏谑,“粉色很好看吗?粉粉白白,倒是像颗桃。” 宁静彻底被打破,堂下传来稀稀疏疏的议论声,不少视线转移到沈若皎身上,正大光明地想要看她的笑话。 柳贵妃心里也舒畅了不少,扬起得意的笑意,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得到上天的眷顾又如何,后宫女子需要的,是皇帝的青睐。 就连太后也被逗笑,慈爱地看着这个一根筋的儿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她这一时半会,是指望不上抱皇孙了,这个小儿子根本不会和女人相处,她看这沈贵妃姿色绝佳,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种别样风情,如此丽人在他眼里居然是颗桃。 陈皇后捂着嘴笑出了声,幸灾乐祸地看着沈若皎:“皇上教训得是,是臣妾眼拙了。” 虽然她和沈若皎并无过节,但后宫的女人她个个都看不顺眼,巴不得叫她们个个都闹笑话。 白禛抬眼扫了一眼沈若皎,冷哼了一声,淡淡道:“确实眼拙,天底下眼拙的人着实不少。” 此言一出,在座的也没几个蠢的,都听懂了白禛话里的意思。 他在拐着弯说她不过如此,当不起岐朝第一美人的名号。 柳贵妃眼珠子一转,娇笑着附和道:“陛下英明,慧眼识人,又岂是那些个凡夫俗子能比的。” 后宫里都是些人精,见状纷纷跟着稀稀落落地说道:“陛下英明。” 敛月是个没遇过事儿的,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忽如其来的议论让她急红了脸,泪珠儿都在眼眶里打转,侧头瞧见沈若皎仍然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差点没直接晕厥过去。 沈若皎的平静并非装的,她是的确不在意,这些身外之名本就不是她所求。 只是她有些不解,疑惑地抬眼看向白禛,谁知白禛也正看着她,眼里带着几分邪气。 沈若皎自然看得清楚明白,她不慌不忙,起身行了一礼,有条不紊道:“陛下自然英明。桃乃祥瑞长寿之征,太后寿辰将至,陛下满心挂念,此乃孝道所在。隆冬之末,春已将至,春桃初绽,民间寓意辞旧迎新,如此意象,正是岐朝子民对美好的寄托,如今盛世太平,陛下在换岁之际也不忘百姓,此乃爱民之举。上行孝道,下泽子民,如此明君,岐朝之福也。”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将桃之意向往祥瑞之兆上引,既奉承了太后,又夸赞了白禛,直让满座娇花哑然无语,亦让太后青眼有加。 独独白禛,依旧神色莫测。 两人四目相对,白禛挑了挑眉,一副好戏看尽的神态。 沈若皎倒也没指望一番漂亮话就能糊弄过白禛,只是表明自己和沈家的立场罢了,不多在意地别过了眼。 白禛的神色瞬间又凛然起来。 这女人哪能跟桃比,桃味甘甜美,而这女人,冷漠无情, 小皇帝的心情落入谷底,只觉得这宴会着实没意思。 旁人没有察觉白禛的情绪变化,可知子莫若母,太后美目轻飘飘地扫过沈若皎的方向,又从白禛低垂的眼眸中品出几分失落。 太后心下疑惑,没听说这位沈贵妃和她儿子有多少交集啊。 而沈若皎也低垂着头,兴致不高。她深思熟虑后的所有安排,可都是把白禛摒除在外的…… 沈若皎仔细回忆,仍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开罪过这位小皇帝。 她十分确定,自她入宫以来,见到白禛的次数不过两次,绝不可能与他有什么过节。 思来想去,也没得到个结果。 成为闹剧中心的后果,就是时不时地收到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如此也不好再四下打量,免得引人注目。 沈若皎只得怔怔地看着面前淡彩描金花鸟盘,里面盛着两只松子百合酥,她前世最喜爱各式各样的小糕点,如今却一点食欲也提不起。 她本想着这次要主动寻找机会,不能再被动等待被害,只是当下看来,白禛不知为何迁怒于她,处处等着瞧她笑话,恐怕会成为她寻找真相的最大变数。 她得想想如何才能让白禛不再针对她。 此时,丝竹乐声悠然响起,一批舞女踏着鼓点进入大殿,每个舞女都戴着金色面纱,身着淡粉色梅纹舞裙,额头也都画上一朵淡淡的梅花。 沈若皎从沉思中回到现实,眼前一亮。 对了,她怎么给忘了。 还有梅妃的存在呢。 就是这支剪梅舞,让梅妃从最底层的歌舞伶人飞上枝头,成为贵不可攀的宠妃,那个用最清朗动人的嗓音讽刺她像颗毛桃的少年,会对这个一舞倾城,娇弱可人的舞女特别对待。 沈若皎一直对梅妃充满好奇,她一直认为白禛那样的人是不会爱上一个人的,她也不敢断定白禛是否爱梅妃,但白禛的确很宠梅妃,虽然属于梅妃的恩宠,是那么短暂。 如果梅妃能转移白禛的注意力,她是不是就会好受很多。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那为首的舞女就是梅妃,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这一笑,万物失色。 这绝美的一幕落在白禛眼里,却分外地刺眼,脸色一沉,又想发作。 却听得一众妃嫔惊讶的感叹,白禛转眼看去。 只见那为首的舞女不知何时跃到一只大鼓上,轻盈的舞步踏在鼓上,和乐师的鼓点声声应和,纤瘦的腰肢水蛇般灵活,舞女一只脚足尖踮起,另一只脚高高抬至头顶,开始转起圈来,粉色的水袖飞舞,好似翩翩梅花飘落。 舞女不停歇地转了十来圈,速度缓缓慢了下来,金色的面纱滑落,乐声也戛然而止。 舞女盈然一笑,施施然行了一礼。 第1章 上元 这一舞果真惊艳四座,先前集中在沈若皎身上的目光,都转移到了舞女身上。 舞女抬头之际,白禛看清了舞女的脸,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眸光微闪,看不清神色。 倒是敛月,偷偷地看了舞女好几眼,她总觉得这个舞女有些眼熟。 沈若皎暗暗观察白禛,果然看见他侧身附耳对太后说着什么。 看来一切都没有变化,宴会过后,这个舞女就会被封为梅七子,然后一步步成为梅妃,再不知被什么人害死,香消玉殒。 正当沈若皎陷入沉思,白禛清朗的嗓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舞女怯生生地回答,声音软糯:“奴婢名唤陆黛眉。” 白禛沉吟,明明说出口的话是封赏之意,却语气冰冷没有什么感情:“真是人如其名,如此,朕便封你为梅七子,赏镂金缠花红梅对瓶,赐居景纯宫。” 陆黛眉千恩万谢地拜扣,这才满座哗然,就连陈皇后和柳贵妃也没反应过来,不过是一支舞,怎么就忽然受了封赏。 沈若皎也有些错愕。 她分明记得梅妃受封是在宴席之后,可今日却在一舞毕后就得了封赏,为什么会有变化? 先是白禛莫名其妙的针对,再是梅妃受封的时间变化,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不确定这个小小的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不解地看向白禛,又正好撞上白禛的视线,只是一瞬,白禛就将视线移开。 沈若皎刚歇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就听到白禛轻飘飘的声音:“所谓美人,当如梅七子这般,才算是盛名不负。” 她如何听不明白,白禛这话显然是在暗讽她徒有其名。 堂上的目光不断在梅七子和沈若皎之间游移,暗自对比。 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市井舞女,白禛将二人做对比,有失偏颇不说,更带有明晃晃的恶意。 沈若皎管不得旁人如何暗自揣测,任凭千道万道毒芒般的视线刺向她,她也挺直着背脊,恍若置身事外。 这个白禛,倒真会添乱。 柳贵妃却是个人精,很快就调整好了心绪,一脸笑意地看向大殿中央的陆黛眉:“恭喜梅七子,往后这宫里又多了一个姐妹,总算是又热闹起来了。” 良嫔一看就是个温婉恭良的,也点头称是,引得白禛多看了她两眼。 倒是陈皇后青着脸,恨恨地看向陆黛眉,默不作声。 沈若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蹙眉沉思,良嫔中毒身亡后,是陈皇后极力主张梅妃有杀人嫌疑,梅妃被保后,又离奇病死,难道这件事果真和陈皇后有关? 陈皇后心系白禛,憎恨受宠的梅妃,先是借刀杀人,再嫁祸梅妃,失败过后,索性直接除掉梅妃,倒也不是不可能。 一时之间,本应充满喜气的宴席之上,气氛怪异,暗流涌动,每个人心中都怀着不同的心思。 宴席一散,沈若皎也没有多待,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太后的寿禧宫。 一向处变不惊的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今日她的出现,竟然会改变事件的走向。也就是说,纵使她预知未来,也不可过于张扬,暗查真相一事,决不可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否则怕是会先一步成为幕后之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要想破局,便要入局。 寿禧宫到寒翠宫的路,从前她走过很多遍,曾经走在这条路上时,身在局外,与这深宫格格不入,而如今再踏上这青石路上,已成为局中人。 从前她避之不及的深宫算计,如今她不得不参与其中。 青石小道幽深僻静,路旁烛火时明时灭,跳跃的灯芯如同沈若皎此刻的内心一般,颤动不安。 啪地一声,前方的两盏灯烛忽然熄灭,沈若皎呼吸顿了一下,停住脚步。 光影移转,前方黑暗处隐匿着的身影无处遁形。 沈若皎蹙眉。 敛月赶紧上前,将沈若皎护在身后,厉声冲那身影呵斥道:“谁在那里,还不快给贵妃娘娘让道。” 那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身明黄色常服,神色冷峻,剑眉浓密,鼻梁高挺,贵气天成,正是白禛。 敛月自知冲撞了贵人,害怕连累沈若皎,扑通一声跪了个结实:“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 白禛看也没看她一眼,杵在原地,看不清神色。 沈若皎冷了脸,白禛在宫宴上多次奚落还不够,现在更是这般设计寻她错处。 她想当然地认为,白禛这是在给她下套呢,想用敛月的过失追究她。 但白禛并没有立刻发难,而是绕着她踱步一圈,然后站至她面前,两人之间距离极近。 两人就如此僵持着,久到白禛都能趁着夜色看清楚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才哼了一声,开了金口:“你最近倒是活跃了不少。” 沈若皎摸不准白禛话里的意思,喉头滚动,涩涩地开口:“若皎一直恪守本分。” 白禛怒极反笑,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盯住沈若皎:“恪守本分?好一个恪守本分。” 还没等沈若皎作出回应,白禛就伸手勾起沈若皎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一字一顿道:“最好不要让朕发现,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情。” 狠厉地说完这句话,白禛就松开了手,深深地看了沈若皎一眼,拂袖向沈若皎过来的方向离开。 沈若皎清晰地感受到白禛与她擦肩而过时身上冷冽的气息,一时有些茫然。 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消失在青石路的尽头,沈若皎赶紧伸手将一直跪在一旁的敛月拉起来。 敛月揉着刺痛的膝盖,有些后怕:“皇上之前冷落娘子,现在又为什么处处针对娘子,要不咱们以后还是别老在皇上面前露面了,太可怕了。” 沈若皎蛾眉轻蹙,前世她并未出席宫宴,也自然没有夜遇白禛这一出。 她也不知白禛为何会如此针对,难道是她遗忘了什么细节? 心事重重的沈若皎,自然没有注意到,青石长路的另一端,白禛又从树影中出现,目送那道倩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德永举着灯笼匆匆而至,毕恭毕敬地站立在白禛身后,阴柔的嗓音昭示着他的身份:“皇上可见到了想见之人?” 白禛并未回答,懊恼得有些咬牙切齿:“她就那么放心不下他?不过是罚了他半年俸禄,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过来打听,明明喜静,却甘愿委屈求全,参与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宴会,她可真是爱他。” 德永眯着眼,笑着道:“贵妃并未打听。” 白禛斩钉截铁:“她想打听。” 德永沉默了,为白禛披上一件厚重的披风:“贵妃已经走远了。” 良久,白禛才收回视线,哼了一声。 “回宫吧。” 第2章 重生 夜色正浓,雾气霭霭。 有人在此夜香甜入睡,有人在此夜宛转相思。 月上当空时,一个黑衣人轻车熟路地跃上宫墙,朝寝殿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堪堪消失在夜色当中,此时一队护卫正好提着灯笼巡逻经过,宫门前的匾牌被照映出来——景纯宫。 “听说今天新受封的梅七子就住在这里。”队伍末端的一个护卫低声和身旁的同伴交头接耳。 “这可是皇上头一回自己纳妃,也不知这梅七子到底有啥过人之处。”同伴悄声回应。 护卫还想说什么,打头的首领低沉呵斥了一句:“噤声。” 两人赶紧作罢。 而他们方才议论的陆黛眉,正精神奕奕地坐在桌旁,满目桃花,竟比献舞之时更加娇媚几分,像极了等待夫君的新妇。 只是她等待的并不是白禛。 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忽然破窗而入,陆黛眉不仅不惊讶,反而面带喜色:“主上!” “你做得很好。”黑衣人开口,这个夜访景纯宫的人,居然是个男子,嗓音低沉沙哑,听上去绝非善类。 听到黑衣人的夸赞,陆黛眉喜笑颜开,看向黑衣人的眼神充满迷恋。 黑衣人伸手捏住陆黛眉的下巴,左右端详了半响:“你可知,白禛今日此举为何?” 陆黛眉有一瞬迷茫:“请主上明示。” 黑衣人直直地看着陆黛眉,良久,他发出怪异的笑声,冰冷的声音宛如毒蛇:“这可是白禛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秘密,你的出现,对他而言,是一记警钟,他现在应该很恼怒,迫不及待地想要搞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把弱点暴露得太快了,我已经等不及想看他挫败的样子了。” 此人身处岐朝皇宫,直呼岐朝当今皇帝的名字,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大惊失色。 陆黛眉痴痴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眼前人对她而言,便是天上星月。 只是男人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渐渐沉入谷底:“我说过,别这样看着我,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没有资格心存妄想。” 陆黛眉的心仿佛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彻,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主上。” 男人像是被陆黛眉的哀愁触动,手掌轻柔地抚上她的脸,拭去她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水:“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该轮到你回报我了,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男人的声音带着蛊惑一般的温柔,陆黛眉深受安抚,她就知道,他心里还是有她的位置的,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再也没有别人能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只可惜隔着斗笠,她并没有看到男人说着极尽温柔的话时,眼底无尽的嘲弄和厌恶。 男人面无表情,在她脸上摩挲的手却轻柔如情人一般,他亲昵地低头,在她耳边温柔低语:“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做好你该做的,时机到了,我会再来找你。” 陆黛眉恋慕地看着眼前运筹帷幄、有条不紊地计划着一切的男人,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他想要的,她都会帮他得到。 她还妄想男人能留下来,和她有片刻温存,偏偏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异响。 “什么人!”男子杀意骤起,提剑追出门去,门外已无人影,四周寂静如常。 夜已深,景纯宫恢复了寂静无声,鸣虫都悄然噤声,害怕这黯然杀机。 冬月的风凛冽刺骨,直教那寒树凄草也打着冷颤。 “娘子!娘子!出事了!” 敛月咋咋呼呼地跑进来时,已经快到晌午,而沈若皎还在酣睡之中。 她昨晚心绪不宁,迟迟无法入睡,今日便索性睡了个够,反正也不会有人造访寒翠宫。 沈若皎无端被扰了清梦,语气带了几分娇嗔:“何事惊慌。” 敛月颇为焦急地回答:“景纯宫出事了。” 沈若皎此刻困意尚存,昏昏沉沉地,仍是不解:“景纯宫出事,怎的让你这般失态。” “是皇后,她让所有人都去景纯宫,她要处置梅七子。” 沈若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怎么会这么快?难道良嫔这么快就出事了?可这时间线对不上啊。 好在沈若皎只是白受了惊吓,是敛月着急失态,慌慌张张,没把事情说清楚。 在去往景纯宫的路上,敛月向她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景纯宫一个小宫女被发现自缢在房中,陈皇后知道了这件事,要以虐待宫人为由,定陆黛眉的罪。 沈若皎记忆中是有这么一件事,但是是以宫闱丑闻的形式传到她耳中的,说是景纯宫一个宫女和侍卫私通被人揭发,宫女羞愧难当,自缢身亡,这件事最终以侍卫被革职罚出了宫为了结。 如今看来,这背后确有隐情也说不定,毕竟这后宫之中,用她人性命当做陷害旁人的利器之人,不在少数。 但是,这件事跟陆黛眉和陈皇后又有什么关联? 当初也没有陈皇后召集众人当众处置陆黛眉这一出。 她算是明白了,重来一朝,因为她的参与,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和原来不一样。 恍惚间,已经到了景纯宫。 陆黛眉衣衫单薄,跪在大殿当中瑟瑟发抖,只见她眼眶泛红,贝齿轻咬,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柳贵妃有意要拂陈皇后的面子,称病未到,而沈若皎又是姗姗来迟,让震怒边缘的陈皇后更添几分火气。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进入正题,梅七子,你初入景纯宫,便发生这种丑事,若非你为人刻薄,虐待宫人,又怎会出现这种事,如今本宫要治你的罪,你可认罪?”陈皇后一如既往音调高昂,极尽嚣张跋扈的模样。 陆黛眉抬起头来,泫然欲泣,贝齿轻启:“臣妾冤枉,请皇后娘娘明察。” “居然还敢嘴硬,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上刑!”陈皇后见不得陆黛眉这幅样子,丝毫不想与她争辩,竟想直接对她用刑。 沈若皎有些错愕,她本想着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没想到陈皇后竟要公然在景纯宫对陆黛眉动用私刑。 她犹豫着,要不要阻止。 以她的身份,又该如何阻止。 沈若皎犹豫间,两个粗使嬷嬷已经拿着个拶指【1】走上前,不顾陆黛眉的哭喊抗拒,粗暴地拽住她的手,放入拶指当中。 眼见着两个嬷嬷就要压紧拶指,沈若皎心一惊。 “住手!” 满堂哗然,任谁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毫无存在感的沈贵妃,居然敢公然和陈皇后唱反调。 众人暗自心惊,早已有个柳贵妃和陈皇后作对,如今又多了个沈贵妃,这两派相争,难道要变成三足鼎立。 沈若皎可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认为未有铁证之前,不可滥用私刑。 两个嬷嬷顾虑她的身份,果然停了手,为难地看向陈皇后。 沈若皎走到陆黛眉身旁:“皇后娘娘,您没有证据便动用私刑,恐怕于理不合。” 陈皇后没想到沈若皎竟敢出声阻拦,脸色一沉再沉,怒目而视:“本宫是后宫之主,本宫就是理,你敢拦我?” 沈若皎从嬷嬷手上夺过拶指,从容地开口:“自我朝建立以来,拶指就用于犯下罪行的女犯,如今皇后娘娘认定梅七子虐待宫人,却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梅七子如何又算得上是女犯,这不是私刑又是什么?” 眼见陈皇后脸色越来越差,沈若皎眸光闪动,话锋一转:“娘娘息怒,若皎认为,梅七子毕竟是皇上钦定,娘娘若是以严刑逼供定了梅七子的罪,一来不能服众,二来恐怕会忤了皇上的意,若皎此举,全然是为娘娘考虑。” 沈若皎掷地有声地说着,她自然压不过皇后,但陆黛眉受封是个先例,把白禛搬出来遛一遛,陈皇后也得仔细考量一番。 陈皇后倒像是真听进去了这话,半天没有说话,挥手让两个嬷嬷退下了。 只是仍然铁青着脸,美眸中含着一簇怒火,看着沈若皎,愠声道:“那本宫是不是还要感谢沈贵妃的好意提醒?” 她本就恼怒陆黛眉受封一事,偏偏沈若皎还要拿这事来压她,她怎能不恨。 沈若皎面色不改,无波无澜地说道:“为娘娘分忧,是若皎的分内之事。” 陈皇后冷哼一声:“为本宫分忧?既然如此,本宫便给你这个替我分忧的机会,两日时间,查清楚景纯宫宫女自缢一案,若你做不到,本宫便连你一道罚。” 沈若皎凝眉,她本准备暗中查探此事,没想到陈皇后竟将此事就这样交给了她,将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如此一来,势必处于风口浪尖,一暗一明,两者的效果必定是截然不同的。 她倒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还未等她反应,殿外就传来宫人的声音。 “皇上驾到。” 沈若皎愕然,此事居然这么快惊动了白禛? 目光落在一旁低声抽泣的陆黛眉身上,沈若皎有些了然。 白禛一进来,就看到沈若皎明目张胆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是等着要看他的好戏。 沈若皎想法是好的,既然已经惊动了白禛,那白禛自然是来景纯宫为陆黛眉出头的,陈皇后再跋扈也不敢忤逆白禛,那成命自然得收回。 至于这宫女自缢案,她自然是要追查的,只是一切都得在暗中进行。 沈若皎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 第3章 变化 沈若皎千算万算,却错算了白禛的反应。 白禛在听了陈皇后的控诉后,目光在趴伏着的陆黛眉身上落了一瞬,便直直看向沈若皎。 “皇后说得有理,既然沈贵妃认为此事存疑,那便辛苦沈贵妃,好生查探,给皇后一个交代了。” 白禛的声音清朗温和,在沈若皎听来却格外的刺耳。 果然,她还是高估了陆黛眉在白禛心中的地位。 薄情寡义,倒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沈若皎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保持平静,低头俯身:“若皎定不辱命。” 白禛静静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 真是久违了,这样认真的沈若皎。 白禛政事烦忧,未停留多久,便离开了景纯宫。 在沈若皎眼里,他不像是为陆黛眉而来,倒像是为了给她添堵而来,沈若皎心里对白禛的偏见又加深几分。 查案,便是从现有的人证物证中,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排除一切不可能,最终得出真相。 查案本身不难,难的是陈皇后给出的两日之期。 时间紧迫,便容易忽略很多细节。 陆黛眉被暂时禁足在寝殿,景纯宫的所有宫人一律不得踏出宫门半步,随时等候沈若皎的审问。 沈若皎来到宫女房,宫女的尸体被放在院中空地,盖上一层白布。 旁边站了两排宫人,都低着脑袋,噤若寒蝉。 他们神色各异,有恐慌,有焦虑,也有不满。 或许在大部分人眼里看来,这不过就是死了个宫女,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宫女的命怎么能算命。 在这高墙里,每一个角落都可能沾染着鲜血,每一寸土地下都可能掩埋着尸体,生命在这里如同草芥,只是用来利用的东西。 如果不是陈皇后执意追究,根本没有人会追查一个宫女之死,她会和大部分枉死的宫女一样,毫无尊严地被扔到乱葬岗,尸体被野狼蚕食,而对旁人而言,不过是宫中又少了一个人而已。 可是,谁都知道这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总有人削尖了脑袋要进来。 沈若皎有些沉重地叹息一声,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掀开白布。 这个宫女名叫檀花,上个月刚满十四岁,入宫已经一年了,之前都是做些杂役,因为伶俐懂事,颇得管事嬷嬷喜爱,所以景纯宫迎来新小主后,才得了这个机会调入殿前。 若不是遭此横祸,她本应该有无限可能,或许得到机遇飞黄腾达,或许默默无闻等到二十岁出宫婚配,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失去生机。 沈若皎的眼神落在檀花的脖子上,两道一深一浅的勒痕重叠在一起,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中玄机。 檀花分明就是先被人勒死,再吊上房梁的。 目光游移到檀花的手上,沈若皎凝眉,托起檀花的一只手掌,仔细端详,食指和无名指上皆有磨痕,指甲里留有碎屑。 前世那所谓私通事发的说法,是有心之人的安排。 檀花果真是含冤而死。 沈若皎站起身来,眼神在一侧候着的宫人身上游移。 直看得宫人们将头又低了几分,才缓缓开口:“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谁?” 第二排的角落里,一个圆脸的小宫女怯生生地举了举手,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是可见的不安:“是……是奴婢。” 见沈若皎看向她,小宫女赶紧走出队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沈若皎示意敛月将人扶起来,温声道:“别怕,本宫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 小宫女这才抬起头来,撞上沈若皎沉静的眸子,那双眼如有魔力一般,驱散了她心底的恐惧不安。 檀花的死既是人为,便定有因果,因果难寻,但从身边之人查起,往往不会出错,这也是沈若皎首先需要知悉的,所以她沉思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和檀花是什么关系?” 小宫女虽然不再惊惧,但心底还是慌乱,声音有些颤抖:“奴婢薰儿,和檀花住同一间屋子。” “哦?”沈若皎尾音上扬,继续追问:“说说你发现檀花尸体的情况吧。” 既是同住,应当能发现一些异常。 薰儿本快平复的心绪又慌乱了起来,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昨夜奴婢临时被调去宫门当值,子时离开时檀花还好好的,卯时回到房中时,就发现她已经自缢身亡。” 也就是说,昨夜檀花独自一人在房中,有人无声无息潜入景纯宫,将檀花杀害后,伪装成自缢的样子,在卯时之前离开了景纯宫。 沈若皎凝眉,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清楚地知道景纯宫值守的情况,除此之外,还需要知悉皇宫内夜巡的侍卫轮换时间,否则,在景纯宫内宫外都有人巡守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做到如此干净利落。 而且,和檀花同住的薰儿,是临时被调去值守。 沈若皎转过身,面向那两排宫人,冷声问:“谁是景纯宫管事的?” 第一排最左,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站了出来,向沈若皎行礼:“奴婢花月,是景纯宫的掌事嬷嬷。” 各宫各殿的掌事,无一不是宫内主子的心腹,而陆黛眉孑然一身入主景纯宫,作为景纯宫的掌事嬷嬷,花嬷嬷自然引得沈若皎的注意。 沈若皎上下打量着花嬷嬷,和薰儿的紧张慌乱不同,花嬷嬷镇定从容,面色沉静,可越是平静,越让沈若皎觉得可疑。 眼前就是檀花的尸体,人人都害怕这桩人命官司与自己扯上关系,哪个宫人不是缩着脑袋佝着身子,偏偏花嬷嬷面不改色,与其说是问心无愧,倒像是……训练有素。 沈若皎心下存疑,但面色仍然温和平静,看不出端倪:“景纯宫的值守可是花嬷嬷安排?” 花嬷嬷点头:“正是奴婢。” 沈若皎看向薰儿,薰儿的头低了又低,这才又转向花嬷嬷:“昨夜本不该薰儿当值,花嬷嬷在子时将薰儿支走,这是何故?” 沈若皎故意将支走两字咬得极重,惹得一众宫人也纷纷侧目看向花嬷嬷,眼里满是狐疑。 花嬷嬷脸色不变,神态自若:“昨夜本当值守的宫女婉儿突发恶疾,奴婢这才临时抽调宫人顶替,并非有意支开薰儿。” 沈若皎扫向宫人所站之处,扬声道:“婉儿可在?” 并无人应答。 沈若皎蹙眉,有所察觉地看向花嬷嬷,只见花嬷嬷嘴角扬了扬,从容道:“既是身染恶疾,自然要将人遣出宫去,否则冲撞了宫里的贵人,便是十条命也抵不上。” 沈若皎心底冷笑,难怪花嬷嬷行事如此不加掩饰,原来婉儿已被连夜送出宫,想必此事所涉及的宫人,应该全已被处理,这是笃定了死无对证。 只是不知这位花嬷嬷,背后究竟是什么人,陈皇后如此执着于此事,难道说是陈皇后一手策划。 凝眸瞥了花嬷嬷一眼,沈若皎沉声道:“花嬷嬷可知,燕过也会留痕,世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会有呈现于众的一天。” 花嬷嬷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毫不掩饰眼底的精光:“奴婢不懂贵妃娘娘的意思。” 沈若皎冷着脸,不再理会花嬷嬷。 这宫里像花嬷嬷这样坏事做尽的人,她见得多了,为了前程不择手段,大半辈子都在为背后之主卖命,阴邪之事做遍,她身边有了单纯无邪的敛月,更是瞧不上这样的人。 她对着薰儿温声道:“带我去你们的房间看看。” 薰儿连声称是,为沈若皎引着路。 一众宫人继续被留在庭院中,沈若皎让敛月紧紧盯着他们,尤其是那位花嬷嬷。 薰儿和檀花的房间很小,两张床并排靠着墙摆放,便占就了一半的空间,屋内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个竹筐,里面搁着绣线,还有一个未绣完的荷包。 沈若皎拿起那只粉蓝相间的荷包,这荷包绣工精致,针法细密,刺绣之人必是心灵手巧,她将手中的荷包扬了扬,问薰儿:“这是你绣的?” 薰儿摇头:“这是檀花绣的,这绣法是她家乡的秘技。” 提起檀花,薰儿还是有些害怕地哆嗦了一下身子。 沈若皎有些惋惜地将荷包放在篮子里。 桌子一旁,是一个翻倒在地的实木圆凳,圆凳上方,打结的绳子悬空于上,房门敞开着,寒风呼呼地灌进来,绳子也随着风轻轻摇晃,徒增几分诡异。 沈若皎俯身,将凳子立起来。 她侧了侧身,将凳子对着房门,趁着日光的照射,沈若皎清楚地看见木凳表面光洁一新,一尘不染。 这些宫人白日里听命差遣,到处奔走,鞋底自然是不干净的,可那木凳上一片洁净,没有被踩过的痕迹。 只是眼下所有的证据只能表明檀花是被人所害,却没有一点关于凶手的线索,唯一有疑的花嬷嬷却满是自得,仿佛笃定了她找不到证据。 沈若皎柳眉微敛,又倏尔展开,她想起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也许,他可以作为突破口。 第4章 除夕 前世檀花自缢一案,是以侍卫被罚出宫作为了结。 要知道,侍卫革职还需侍卫处查办,那名侍卫是在侍卫处当庭认罪。 可如今看来,檀花和侍卫私通,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所谓私通的说法,根本就是在檀花死后,胡乱编排的一个罪名,目的就是尽快了解此案。 如果此事是陈皇后一手策划,要给陆黛眉一个下马威,她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这个案件中,不仅有一方参与,暗中还有其他人在推波助澜。 虽然很多事情和前世都不一样,沈若皎也不能确定事件的走向,但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侍卫,就能摸出背后之人。 私通丑闻被摆上台面后,侍卫自身也难保,要让侍卫心甘情愿地背负臭名,少不了收买或威胁。 而后宫之中个个都是人精,随便指认一个侍卫便安上私通的名头,是服不了众的,要让这个罪名成立,这名侍卫和檀花必定有过频繁接触。 沈若皎这么一问,还真从薰儿口中得知了这么一个侍卫。 这名侍卫名叫骆机,和檀花是同乡,又是同一年入宫,两人都是宫中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天涯相逢,很快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 骆机和檀花都是机灵的人,在宫内互相照拂,总好过一个人闷着头打拼。 沈若皎觉得,在幕后之人收买骆机之前找到他,事情就尚有转机。 但她没有白禛的口谕,是无法通过有侍卫值守的朝安门,去到外廷侍卫处的。 白禛仅仅将这个烂摊子推给了她,却没有给她任何权力。 所以她没有办法审问花嬷嬷,也不能第一时间寻找证人。 沈若皎思索再三,决定去一趟玄景宫。 否则仅凭她沈贵妃的身份,在后宫之内尚可安身,出了内廷,根本寸步难行。 沈若皎命薰儿在景纯宫候命,让敛月继续看管景纯宫的一众宫人,独自顶着寒风去向玄景宫。 天寒地冻,冬风凛冽,沈若皎只身来到玄景宫时,白净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双手冰凉。 玄景宫外有白禛的亲卫把手,需得通传才可进入。 只是在玄景宫外求见的,不止她一人。 那正抱拳行礼的男子长身鹤立,身着铠甲,更显得四肢遒劲有力。 此人沈若皎认得,他是侍卫总领涂千放。 沈若皎快步上前,朝着亲卫说了一句:“本宫求见皇上,劳烦大人一同通报。” 那亲卫应了声是,便转身进了殿内通传。 涂千放这才回过身来,向沈若皎见礼:“微臣参见沈贵妃。” 涂千放面对这位美人贵妃,并未有多余的眼神,低垂着眸,语气也带着几分疏离。 与大多数人相比,可谓是高风亮节。 沈若皎对涂千放的事迹有所耳闻,一直对这位侍卫统领欣赏有加,温声道:“涂总领不必多礼。” 涂千放这才直起身,转过头去,不再看沈若皎一眼,也没再搭话。 沈若皎也无意打扰,两人便这样并肩立在台阶下等候。 足足半盏茶的时间,亲卫才小跑着出现,恭敬地作揖:“沈贵妃,涂总领,请。” 两人行至宫门处,涂千放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沈若皎先过。 沈若皎多看了他一眼,涂千放仍是垂着眼,没有什么表情。 白禛通常会在外殿处理政事。 得了亲卫值守的放行,还得在外殿等候白禛的传召。 外殿站着一个面无白须,个矮体胖的年轻太监,这是白禛的心腹德永。 德永冲着涂千放咧嘴一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脸上两团白肉随着说话的动作一颤一遍的:“涂总领,皇上已等待多时了。” 又转向沈若皎,表情保持不变:“还请沈贵妃稍作等候。” 涂千放向德永点了点头,推门进去了。 鎏金雕花的木门阖上,殿外便只剩下沈若皎和德永两人。 白禛喜静,德永一人足够他用,玄景宫只留下了一批洒扫宫人。 德永一直维持着那副笑脸,即使是没有看着沈若皎。 沈若皎觉得很少有人能像德永这般,笑成一副渗人的模样,不过若是看久了,倒是有几分可爱。 一直等得两腿都开始发僵时,涂千放才黑着脸走出来,看也没看沈若皎一眼,拂袖离去。 沈若皎有些愕然,这位涂总领居然敢在白禛面前摆脸色,看来传言非虚,涂千放也是一个性情乖张之人。 不及沈若皎多想,德永便请她进去。 沈若皎抬腿走上台阶,因为冻得腿僵,在最上一层台阶绊了一下,还好德永一直关注着她,上前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多谢德公公。”沈若皎垂眸道谢。 德永还是笑着,看不出喜怒:“娘娘折煞小人了。” 这是沈若皎第一次来玄景宫。 玄景宫倒是和寒翠宫一样清净。 殿内熏着龙涎香,浅浅袅袅的香气如雾一般升腾飘渺,随着沈若皎开门的动作,惊得那香气颤动了一瞬。 吱呀一声,殿门阖上。 白禛近旁没有服侍的宫人,偌大的宫殿,静得只剩白禛翻阅奏折的声响和彼此的呼吸声。 沈若皎缓了缓,等腿不是那么僵时,才上前福身一拜:“臣妾参见皇上。” 白禛抬眼,精致的玉人一下子就撞入他的眼中。 沈若皎玉白的脸上未施粉黛,犹然清丽动人,几乎整日都在奔走,发髻有些松散,更添几分慵懒。 她身着一袭湖蓝色云纹宫装,腰间系了一条浅紫色宫绦,低垂的流苏飘逸华美,身上再无多余的饰品,就那样往殿前一立,便自成一身矜贵。 今日外面风大,沈若皎又等候良久,细嫩的小手冻出了红痕。 白禛看得久了,直到沈若皎一脸疑惑地偷偷抬起头,这才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冷着声:“免礼。” 沈若皎没注意到白禛的不自然,直接进入正题:“皇上,臣妾有事相求。” 白禛扬眉,她要求他? “讲。” 沈若皎自然也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臣妾请求皇上赐予臣妾特权,以便查探宫女自缢案。” “哦?”白禛眼里闪过一丝兴味:“什么特权?” 白禛没有一口回绝,便是还有商讨的余地,沈若皎眸光一闪,扬声道:“一求皇上给个特许,让臣妾能自由出入朝安门,前往外廷取证。二求皇上下令,让所有人听从臣妾差遣,全力配合臣妾查探。” 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特权,白禛闻言,冷着声道:“你要所有人听你差遣,便是皇后也没有这般权力,沈贵妃野心倒是不小。” 沈若皎眉头轻蹙,一听到野心这个词,便联想到白禛对沈家的戒备,担心白禛误解,急声解释道:“臣妾只需在宫女自缢案中使用特权,等事件结束,定将权力尽数归还。” 白禛仿佛被沈若皎的反应取悦到,轻笑了一声,眼底满是促狭:“若是朕不允又当如何?” 沈若皎一脸从容,掷地有声道:“臣妾也是为了尽早查清真相,还后宫安宁,免皇上烦恼。” 好一个免他烦恼,她让他烦心的时候还少吗。白禛哼了一声,故意板着脸,语带嘲讽:“朕允了皇后将此事交与你,不过是顺应皇后的心意,你能否查出真相,于后宫安宁,于朕烦恼与否,都毫无干系。” 沈若皎并不恼,冷静自若地将权衡利弊细数:“皇上,臣妾已有十足把握,确定此案背后有多方势力参与,除了构陷梅七子,恐怕还有别的目的,皇上将特权赋予臣妾,也是表明皇上对如此心计的态度,给那背后之人一个警醒,如若不然,宫女自缢只是一个开端,此人必将为祸后宫。” 沈若皎除了分析利弊,还提及了陆黛眉,她自认为白禛待陆黛眉有几分特别,毕竟是一舞便让不近女色的他封赏的女人,沈若皎愿意赌一把。 像是被她说动了,白禛没再第一时间驳斥,沉思了片刻,薄唇一掀:“允了。” 赌对了。 沈若皎眼底含笑,盈盈一拜道:“多谢皇上恩准,臣妾先行告退。” 沈若皎退出殿内,向德永道了声别后,被德永叫住。 “贵妃娘娘。” 沈若皎回头,这才发现德永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玲珑的手炉。 德永笑眯眯地将手炉递过来:“外面风大,娘娘将这个手炉拿上。” 沈若皎接过,道了声谢,袅袅娜娜地离开了。 德永注视着沈若皎秀丽的背影,良久,才转身进入殿内。 殿上之人神色喜怒难辨,但德永自小跟随他,自是知道白禛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复命:“陛下,奴才已将手炉交给娘娘。” 白禛淡淡地嗯了一声,翻阅着手中的案卷,德永只当他是被政事烦忧,便不再作声,低着头在一旁候命。 却听见啪地一声,案卷被扔在木几上,白禛脸上阴云密布。 德永扑通跪了下来:“奴才愿为皇上分忧。” 白禛眼风扫向德永,半晌,幽幽开口:“她入宫半年,第一次主动找朕,竟然是为了别人的事。” 德永哑然,他看沈贵妃喜气盈盈地离开,还以为二人相谈甚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白禛没理会呆住的德永,语气难掩埋怨:“后宫里谁不是争着求朕宠爱,朕为她一个都不理会,她倒好,对朕视而不见。” 德永失笑,自家皇上对沈贵妃那般态度,便是普通人也会退避三舍,何况本就心气高的沈贵妃呢。 他温声劝解道:“陛下息怒,陛下对沈贵妃的挂念,沈贵妃若是将来感知陛下的一片苦心,必会为之动容。” 这话让白禛冷静下来,他现在的刻意疏远,当然只会把她越推越远,可总有一日,他会道尽衷肠,让她再度回到他身边。 德永笑眯眯地不说话,这天底下的感情最是复杂多变,今天想吃酸,明天想吃辣,都是随心而动。 唯独爱之一字,随心也难,不随心更难。 白禛将扔下的案卷拾起,继续挥洒朱笔。 父皇留给他的路太艰难,他会尽力再快一点。 第5章 争执 沈若皎从玄景宫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花嬷嬷收押起来,一为震慑花嬷嬷背后之主,二为正后宫恶仆欺主之风。 在后宫里,还很多像陆黛眉这般没多大后台的妃嫔,当初白禛选妃,本意便是拉拢柳将军和沈相,以稳固将相对皇权的支持。 礼部遵循礼制,除了最关键的柳贵妃和沈若皎,还有许多适龄女子被列入名单凑数,其中一些家世不足的女子只能在后宫中默默无闻,恐怕见过白禛的次数连沈若皎都不如。 后宫如今分为柳贵妃和陈皇后两个派系,这些妃嫔免不了要站队,如此两强相争的情况下,受难的当然不会是陈柳二人,在这两个位高权重之人的默许下,像花嬷嬷这样借机打压嫔妃的喉舌恐怕不少。 沈若皎吩咐内侍将人绑到了司刑局,又敲打了一番司刑局掌事,剩下的事,司刑局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花嬷嬷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开口供出背后之人,要么就在司刑局脱一层皮,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是嘴更硬还是骨头更硬。 处置完花嬷嬷后,沈若皎将薰儿带回了寒翠宫,派人保护了起来,便带着敛月去了外廷。 外廷是侍卫大臣聚集的地方,侍卫处在外廷的东南角,距朝安门极近。 出了朝安门往东行几十步,便到了侍卫处。 外廷的建筑比之内廷,森严肃穆,气势恢宏,侍卫处尤其如此。 侍卫处掌管着整个宫廷的值守巡逻,守卫森严,不会给图谋不轨之人可趁之机。 这种地方,还是第一次有后妃到访,侍卫们三三两两地往这边看,眼神充满新奇。 沈若皎表明了身份和来意后,一个年轻的侍卫领着她往大厅去:“我们侍卫处的巡守轮换都是涂总领在安排,只是涂总领脾气不大好,娘娘您千万别和他硬着来。” 年轻侍卫好心提醒。 沈若皎想起方才在玄景宫外看到的那一幕,对侍卫的话并不怀疑,这天底下敢对白禛摆脸色的人,还真数不出几个来,恐怕不是一句脾气不好便能概括得了。 沈若皎进入大厅时,涂千放正坐在桌案前,研究着手里的布防图。 看到沈若皎造访,涂千放并未起身相迎也就罢了,还眼神不善、满脸不耐。 沈若皎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但涂千放的表情却并没有舒展:“娘娘没有证据便要来侍卫处拿人,恐怕不妥吧?” 她带着白禛许下的特权来拿人,谁知涂千放根本不给面子,找她要证据,她还真拿不出来。 敛月从前跟着沈若皎,相交的都是京都的文人儒士,各个风雅有度,却没见过涂千放这般浑身戾气、粗鲁无礼之人,低声嘀咕了一句:“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哪知涂千放内功深厚,耳力过人,便是隔着四五丈的低声喃语,也尽数落入他耳中。这下他脸色更加阴沉,冰冷的视线射向敛月,看得敛月一个激灵,随后气嘟嘟的挺直了腰板,回瞪着涂千放。 沈若皎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敛月这才偃旗息鼓,努着嘴偷偷朝涂千放做了个鬼脸。 长得人模狗样的,脾气却这么臭,一个侍卫头子都敢和她家娘子叫板,敛月心里更是替沈若皎感到委屈。 沈若皎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可反驳的气势:“本宫并非前来拿人,只是骆机大人和死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只有找到他才能了解背后的隐情,骆机大人有无犯下罪行,还需仔细查探,想来涂总领高风亮节,也不愿落个包庇嫌犯的骂声吧。” 此话既刚且柔,涂千放阴着脸,哼了一声,极其不配合地侧过身,但还是妥协地说出骆机的下落:“骆机告了三天假,休沐在家。” 沈若皎凝眉,担心幕后之人已经快人一步,连忙道:“劳烦涂总领将骆机大人的住处告知本宫。” 涂千放却还是不信任沈若皎,思索片刻,沉声道:“我同你一起去。” 不等沈若皎答话,他已经自顾自地站起身来,一手解下盔甲,放在桌案上,迈着修长的腿走到近前。 敛月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却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方才隔得远,他又戴着金盔,看不清脸,走到近前,敛月才发现这人长相如此俊美。 但她只是惊艳了一瞬,心底还是对涂千放嗤之以鼻的。 涂千放自然听到了敛月的冷哼声,斜眼瞥了她一眼,没打算理会。 也是,涂千放身穿盔甲之时一身凛然的气势,这下盔甲后却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恐怕他就这样走在街上,任谁也不会把他往五大三粗的武官身上联想。 沈若皎没有拒绝涂千放的提议,相反,她乐得如此,倘若寻找骆机途中突发状况,她和敛月到底是女子之身,难以招架,届时涂千放便是一个很好的助力。 不过沈若皎和涂千放却并非同行。 敛月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还好心邀请涂千放同乘。 谁知涂千放竟然万分不屑:“矜贵娇躯,就该好好待在后宫。这马车如何比得过我的良驹。” 说完,便驾着他的白马扬长而去。 留下沈若皎和敛月面面相觑。 骆机就住在和丞相府一街之隔的清平巷。 站在巷口,能遥遥望见高大威严的相府一角。 沈若皎敛下心神,收回目光,眼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等这件事成功解决,她也该回家见见家人了。 行至骆机家庭院前,涂千放果然已经等候多时,看到沈若皎到了,涂千放招呼也没打,直接转身就进了屋。 骆机是和家人住在一起的,屋前有片菜园子,庭院不大,但被王大娘收拾得井井有条。 王大娘就是骆机的母亲,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因为常年干农活,皮肤晒得黝黑,是个淳朴老实的妇人。 沈若皎没有表明身份,只说是宫里来的,王大娘也没多问,热情地将几人迎了进去。 “这小子,昨天一回来就开始喝酒,喝得个不省人事。”王大娘嘴上虽然抱怨着,脸上却是藏不住的担忧,朝屋内喊了一嗓子:“悠儿,去叫你哥起床,说宫里有大人找。” 沈若皎循着看过去,这才发现房门背后站着个小丫头,大半个身体藏在房门背后,只露出个小脸来。 听到娘亲的吩咐,被叫作悠儿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地应了一声,转身摇摇晃晃地跑向里屋。 王大娘招呼着几人进屋坐下,又忙活着沏茶倒水,拾掇完后,双手往粗布裙上擦了擦,站到了一旁去,没敢搭话。 她摸不准这几位大人的来意,自家儿子又是那副状态,她担心是骆机在宫里犯了事。 沈若皎和涂千放也不是会闲话家常的人,一时间陷入寂静,连一向话多的敛月也安静了许多。 王大娘瞅着这几位贵人神色凝重,心里更觉得来者不善,心里还忐忑着,骆机就扶着门框醉醺醺地出来了。 骆悠从他身后小跑出来,一把扑进王大娘的怀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屋里神色各异的大人们。 骆机没见过沈若皎,但一眼看见了正襟危坐的涂千放,晃了晃脑袋,清醒了几分,向涂千放行礼:“涂总领。” 骆机抬起头,有些疑惑:“涂总领,我向您告了假。” 涂千放面对自己下属时,倒有几分和颜悦色:“是这位……沈大人找你。” 涂千放也明白沈若皎不想将身份公之于众,便临时改了口叫了一声沈大人,心里却有几分不适感,这朝中当得起他称一声大人的,可是屈指可数。 骆机这才看向沈若皎,心里更是疑惑,他怎么不知道宫里有沈大人这么号人物,迟疑着问:“沈大人所为何事?” 沈若皎直直看向骆机,一字一句道:“我为宫女檀花自缢一案而来,有些事,想询问骆大人。” 骆机闻言,彻底从宿醉中清醒过来,脸上表情变了几变。 他的神色变化可没有逃过沈若皎的眼睛,涂千放自然也注意到了,脸色一凛。 他原本认为沈若皎的一番推论都是无稽之谈,还等着看沈若皎的笑话。可骆机如此神色,他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 沈若皎幽幽地问道:“听闻骆大人和檀花向来交好,可有此事?” 骆机脸色有些苍白,点了点头:“是,我和檀花是……” 说到一半,骆机顿住了,脸上浮现出挣扎。 “是……” 骆机咽了咽口水,始终犹豫着,欲言又止。 沈若皎面色一凝,骆机这个反应,恐怕是幕后之人已经找过他了,只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她眸光微闪,冷声问:“是情人?” 此言一出,涂千放鹰隼般锐利的视线刷地射向她,侍卫和宫女私通,在宫内可是大罪,他可不能容忍旁人一张嘴就将这等罪名安给他的下属。 王大娘也是惊惧地看向骆机,将骆悠往怀里紧了紧。 沈若皎没有理会涂千放震怒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骆机,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色变化。 骆机一脸震惊地看向她,眼神闪了闪,别过脸去,声如蚊蚋地说了声“是”。 沈若皎面色沉了下来,看来还是来迟一步。 她正想着对策,一旁的涂千放拍桌而起,吓了她一跳。 “是?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你就敢认?不要命了?”涂千放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骆机,语气沉痛。 骆机低着头,不敢看他,咬着唇一言不发。 沈若皎叹了一声,正想开口劝解骆机,余光瞥见骆悠趴在王大娘耳边说了什么,王大娘脸色大变,惊得张大了嘴,慌乱中撞上沈若皎的视线,赶紧瞟向别处。 沈若皎脑海中灵光一闪,她怎么没有想到。 “涂总领。”沈若皎轻柔地唤了一声。 盛怒中的涂千放回身,居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敛月气得不轻,而沈若皎却不甚在意地朝他笑了笑,勾了勾手,示意涂千放附耳过来,对涂千放低语了几句,涂千放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有些怀疑地看着她,眼里写满警惕。 沈若皎知道涂千放动摇了,嫣然一笑:“信与不信,涂总领可自行决定。” 她看得出来,涂千放御下严苛,但对他手下的人是真切的关心,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骆机犯下大错。 骆机刚才的犹豫,说明他本性并不坏,他不该背了这口黑锅,丢了前程不说,还可能会连累家人。 前世,她只知骆机被革职罚出宫去,可之后的事,她便不清楚了。 那幕后之人真的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留下一个知道真相,随时会造成威胁的人吗? 第6章 嘲讽 前世沈若皎和涂千放并无太大交集,今日的两次短暂不虞之交,已让沈若皎对这位铁面无私的侍卫统领有了新的认识。 后宫发生命案他不关心,贵妃亲自审理此案他也不在乎,他唯一在意的居然是下属的前途。 沈若皎还真不知该如何评判涂千放了。 要让涂千放配合她调查,也很简单,涂千放认为她的所为只是儿戏,只需将骆机被收买的铁证放在他面前,足矣让他重视起来。 刚才王大娘和骆悠私语后脸色大变,让沈若皎产生了一个猜想。 白禛过问宫女案不过半日而已,那幕后之人虽然先一步找到了骆机,但半日时间,恐怕来不及做得干净。 收买人心,无非是钱权色,而骆机被收买,却已然断送自己的前途,用色收买,骆机还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所以要做到这一点,只能用钱。 什么消息能让王大娘大惊失色,看都不敢再看沈若皎一眼? 无非是家里凭空出现的一笔巨款,骆机还没来得及处理,就被沈若皎和涂千放找上了门。 倒也不怪骆机,毕竟沈若皎是由前世的果循今世的因,按照前世的案件审理进度,一时半会的确查不到骆机的头上。 方才沈若皎附耳告诉涂千放,如果他不信她,那就搜查骆家,如果信她,就直接羁押骆机。 只是,涂千放显然不会偏信于她。 他眯着眼睨睥半晌,径直入了屋内。 沈若皎早已猜到这个结果,轻哂一声。 与其说涂千放不信她,倒不如说涂千放太信任自己的下属。 刚愎自用,难成将才,涂千放在两年后竟然能摇身一变成为平北大将军,白禛还真是看走了眼。 骆机神色大变,急忙追了进去,一旁的王大娘也想跟去,被沈若皎拦了下来。 “稍安,勿躁。” 片刻后,室内就传来重物坠地和涂千放震怒的声音。 紧接着,涂千放一手拽着骆机的衣领,一手提着一包财物,走了出来。 沈若皎透过包裹的空隙,瞥到那些物件的纯金之色。 这背后之人,还真是大手笔。 涂千放脸色铁青,言语间皆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我还真没想到,侍卫处竟出了个你这么不知廉耻的下作之人。” 涂千放的用词当真不留情面,直让骆机羞愧难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旁的王大娘和骆悠都痛哭起来,求他能网开一面。 沈若皎终是不忍看到这种场合,试图劝说涂千放:“骆大人也不见得是见财起意,毕竟家有老幼需要照料,那背后之人非富即贵,骆大人又怎敢说一个不字呢?” 她本意并非为骆机开脱,骆机自然有错,错在对权贵过于畏惧,且不愿相信世间正道。若他肯向涂千放求助,涂千放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但涂千放却不领她的好意,反而怒视道:“一介女流之辈,又岂懂忠义二字,我侍卫处的人犯了错,自有侍卫处的规矩处置,就不劳你费心了。” 沈若皎气极反笑,看来她还是高估了涂千放的理智,她还以为拿出证据,涂千放就能配合她的查探,谁知涂千放压根就是从心底里瞧不起她,还觉得她多管闲事呢。 连敛月都看不下去了,叉着腰怒气冲冲地嚷嚷道:“你不要太过分了!我们姑娘是奉皇上之命查探此案,分明做了好事,却被你如此羞辱,你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吗!” 看来敛月也适应了沈若皎突变的节奏,往常的敛月可是个被宫女指着鼻子骂都还不了口的小笨嘴,如今竟然都敢拿白禛来压人了。 涂千放脸色更差几分,斥道:“不必拿皇上来威胁我。” “涂总领此言差矣,不是威胁,是提醒,皇上既将此案全权交于我,我便全心全意探查,不辱皇上所托,又哪里和忠义二字相悖呢?”沈若皎当然不会接受涂千放的指责,反而淡淡几句话,暗示涂千放不愿配合调查,有违圣意,这才是不忠不义之举。 涂千放被噎住了,哼了一声,面沉如水地将地上的骆机一捞,准备回宫复命。 沈若皎不着痕迹地看向敛月,敛月轻轻眨了下眼。 一行人这才在王大娘和骆悠哀愁的目送下,离开清平巷。 还是如来时一样,涂千放骑马回宫,沈若皎和敛月带着五花大绑的骆机共乘马车。 涂千放不在,沈若皎可以先一步盘问。 “究竟是什么人收买你?” 骆机虽然不知沈若皎的身份,可她竟然能呛得涂总领哑口无言,想来定然身份不凡,所以骆机不敢欺瞒,老老实实地回答:“是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晴初。” 沈若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不寻常的地方就说得通了。 陈皇后执意要过问宫女自缢案,想必就是为了嫁祸陆黛眉,却没想到白禛意外介入,所以她必须要尽快了结此案,以免自己的恶行败露。 虽然有了答案,沈若皎还是多问了一句:“晴初是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隅中换班的时候。” 侍卫换班之时,也就是巳时和午时之间。 沈若皎有些意外。 陈皇后就是在巳时召集百妃的,那个时间白禛还没有去景纯宫。 也就是说,陈皇后不是因为白禛插手才决定适可而止,那她是为了什么呢? “沈大人,罪臣想求您一件事。” 骆机忽然向沈若皎行了重礼,表情郑重而挣扎。 沈若皎示意敛月将人扶起来,温声道:“你放心,我已让敛月通报了相府,你的家人会被接到相府。” 骆机这才明白这位沈大人原来来自相府,刚想扣谢,沈若皎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所以,你要好好作证。” 这话把骆机吓得一激灵,还以为家人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沈若皎看他这番神色,收了作弄之心,补充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再让关心你的人失望了,尤其是你的妹妹。” 她方才注意到,骆家的土墙之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忠义”二字,那稚嫩的字体只可能出自骆悠之手,骆悠的腰上还挂了个小木剑的装饰,在小女孩的眼里,哥哥是她引以为豪的骄傲,侍卫处的忠义原则,是她的启蒙。 “是我糊涂。”骆机一直紧绷的身体忽然松下来,顺势跪坐在地,一脸颓然。 沈若皎轻叹一声,虽然骆机只是一念之差,但看起来,侍卫处是断然再容不得他了。 第7章 梅妃 行至朝安门,车马不得行。 去时涂千放驾马先行,还对沈若皎一阵奚落。 回时却不见涂千放的身影。 沈若皎面不改色,从容地越过朝安门,向玄景宫而去。 骆机东张西望一番,忍不住问道:“涂大人呢?” “谁知道呢,或许是不愿见你吧。”沈若皎眉眼一弯,好心情地揶揄道。 身后的敛月低垂着头,强忍笑意。 那位涂总领,现在只怕是正望着自己腹泻不停的良驹发愁呢。 重生以来,沈若皎还是第一次如此心情愉悦,去玄景宫的路上,竟然哼起了小调。 沈若皎还未到玄景宫,白禛便已经知道了消息。 他敛眉问道:“她出宫都见了什么人?” 难道又是他? 见白禛已有动怒的架势,德永赶紧回话:“娘娘并未见到与案件无关之人。” 白禛哦了一声,语气难掩轻快。 “那她何故如此高兴?” 德永眯着眼,幸灾乐祸道:“娘娘药了涂大人的白马。” 白禛怔了一下,讷然道:“挺好。” 涂千放确实需要多吃点亏。 此时,殿外来传,沈若皎已经押着骆机到了。 面见天子威仪,骆机岂敢放肆,当即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交代清楚。 他和檀花确无男女之情,因为檀花在乡里还有个待她出宫的心上人,两人之间只是互相照应而已。 今晨听闻檀花自缢的消息,他就觉得不太对劲,谁知巳时就被晴初拦在了朝安门,晴初将一包金玉之器给了他,还威胁他说,如果不按照她说的做,就让他们一家人消失在京都。 沈若皎还有疑惑未解,附耳让敛月去司刑局打探一番。 白禛听完骆机的叙述,一拍桌案,面露愠色:“朕只当她跋扈,岂知她是如此毒妇。” 他和陈皇后的感情本就不合,如今只怕更是恶劣,沈若皎真是想不通,陈皇后此举为何。 德永将骆机羁押到偏殿,又忙着去传白禛口谕,将涉案的陈皇后和晴初传召至玄景宫。 一时间,大殿上只剩下白禛和沈若皎。 沈若皎低垂着头,满怀心事。 这让白禛炽热的视线更加毫无遮掩。 堂下美人玉立,白禛有些沉迷其中了,漆黑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绮丽。 他一生所求,不就是此情此景吗? 可那人却陷入沉思,丝毫没注意他。 或者说,从来没将他放在眼里过。 她一直如此,除了家人,对旁的事物都带着与之无关的漠然。 可她不知道,她的美带有多强的杀伤力,让他辗转反侧这么多年。 让他烦忧,又让他倾慕,将他陷于如此境地的人,却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白禛越想,越觉得不忿。 但只要一看到那张雪玉的小脸,所有的不忿便又化作悸动。 从当年的惊鸿一瞥开始,他的余生就注定要和她紧紧绑在一起,虽然她是被迫的,是他无耻地用了手段,她才会来到他身边。 他却还不能表达自己强烈的爱意,只能看着她困于高墙之中,神色落寞。 他只能像一个登徒子一样,在寂静无人之时,才得以悄悄潜入她的寝宫,抚摸她甜美的睡颜。 他承认自己卑劣下作,但如果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嫁作他人妇,他宁愿做一次小人。 如此盯了她许久,白禛才问道:“沈贵妃觉得,涂总领此人如何?” 他想起德永传递的消息。 他知道沈若皎对旁人一向视若无睹,不会主动招惹,却也不是个能容忍委屈的性子,想必是涂千放做了什么让她不愉的事,才被她如此捉弄。 他本想着沈若皎定会借机告上涂千放一状,他便顺势为她出气,讨她欢心。 谁知沈若皎思索片刻,郑重道:“涂总领虽恃才傲物,但直言率真,乃谔谔之臣,倘若加以培养,将来可堪大用。” 她不喜涂千放的脾气,但又不可否认他这性格亦有魅力,以及他本人的才能。 白禛先是一怔,随即释然。 她可是沈若皎,冠绝京都的相门嫡女,她的才名并非来自寻常闺秀擅长的琴棋书画,而是来自满腹经纶,眼界深远。 若非女子之身,她的成就应该早就超过了她的兄长沈如皓。 他的那点小心思,倒是被衬得狭隘偏颇了。 此时被派去司刑局打探消息的敛月步履匆匆赶了回来,低声向沈若皎回禀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沈若皎没有特别诧异,她早已料到,宫女自缢案背后不可能全然是陈皇后一人主导,她在向白禛求取特权时,就已经预知到了这个结果。 所以她异常平静,向白禛福身道:“劳烦皇上再将柳贵妃请过来。” 那花嬷嬷的背后,正是柳贵妃。 只是柳贵妃此举,不知是有意推波助澜,还是将计就计借刀杀人。 没想到此事牵扯到柳贵妃,白禛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被沈若皎敏锐地捕捉到。 陈皇后和柳贵妃是不同的。 陈皇后身后的关西陈家,并不是数一数二的大世家,陈家是在陈太傅和陈皇后的帮衬下才逐渐崭露头角的。 陈太傅德高望重,可到底手无实权,得白禛敬重,才得朝臣敬重。 而柳贵妃不一样,柳贵妃是骠骑大将军柳坚的独女,柳坚如今仍然手握三分兵权,是白禛不可擅动之人。 像是看出他的犹疑,沈若皎清甜的嗓音铿锵有力:“柳将军乃当世人杰,国士无双,倘若柳贵妃真与此案有关,柳将军也不会偏袒。” 沈若皎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逾越了,白禛这样的帝王,是不会乐意心事被看透的。 言多必失,沈若皎有些懊悔。 白禛果然沉默了,无声的压抑感涌上沈若皎心头。 但她的担忧全然多余,白禛对柳将军并没有那么忌惮,他此刻的情绪压抑,是在压抑自己内心的狂喜。 被无关的人揣测心思,白禛自然不悦,但被沈若皎揣测心思,白禛只觉得自己终于受到了关注。 而且她还很懂他,不是吗? 热烈的视线落在她头顶,沈若皎只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在灼烧,她连呼吸都尽量小心翼翼起来,眼眸直直盯着自己脚尖。 倘若她此刻抬一下头,就能看到少年帝王眼中参杂了占有欲的复杂情绪。 第8章 杀机 初春的天气和帝王的心思一样难测,一场惊雨忽如珠帘垂落天地般降临,天色也阴沉沉地暗下来。殿外雨打芭蕉的窸窣声,衬得殿内更加寂静。 阵阵凉风从半阖的疏窗灌进来,驱散了沉闷之气的同时,也引得沈若皎打了个寒颤。 殿上那人终于移开了目光,沈若皎刚松一口气。 伴着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德永低声絮絮,遣散了无关的侍从。 陈皇后是后宫之主,和命案牵扯到一起,传出去有损皇家威仪,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德永这个人精,在这些方面向来做得滴水不漏。 德永将人带到,便知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殿门。 雨势太大,陈皇后浑身被浇了个透,额前的鬓发凌乱地贴在面上,湿漉漉的衣裙让寒风更加冰冷刺骨。 即便陈皇后如此狼狈,浑身都止不住地哆嗦,却也毫不收敛她的戾气,上来便直指沈若皎斥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本宫与你无怨无仇,何故如此污蔑于我?” “皇后慎言。”沈若皎面容平静,气定神闲,恍若被指着鼻子的另有其人。 见她如此模样,陈皇后更是气急,只觉得沈若皎装腔作势,看得她直想撕碎她虚伪的嘴脸。 “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是被陷害的!”陈皇后转向白禛哭诉。 白禛也丝毫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翻阅着手中的折奏,对陈皇后的歇斯底里视若无睹。 陈皇后被如此一晾,脸色更加难看,像是丧失理智一般,忽然伸手向沈若皎推搡:“你这个毒妇!” 陈皇后这一推使足了力气,沈若皎又未作防备,被推得往后踉跄几步,还好敛月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否则以她这娇弱身躯,这一跤摔下去,怕是要伤筋动骨。 沈若皎堪堪站稳,就听得殿上那人厉声呵斥:“陈意锦,你现在当着朕的面都敢如此骄横,宫女自缢案你还没洗清干系,就要在玄景宫大殿出手伤人?你可真是好啊。” 白禛眼神晦暗,脸色阴沉。 他放在心尖上珍而重之的人,差一点就在他面前受伤。 假若沈若皎真的摔了下去,恐怕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帝王之术、天子制衡了,他那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心思,也会就这样公之于众。 他可以假意疏远,却绝对没有办法看她受到伤害。 陈皇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得意忘形,抽泣道:“臣妾……臣妾只是被这么无端指责,一时心急,皇上,臣妾与您自小一起长大,您还不知道臣妾的性子吗,臣妾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杀人嫁祸之事啊!” 说到最后,陈皇后竟然有些泣不成声。 也许是白禛一直以来的忽视让她心怀委屈,所以借此机会全然爆发出来。 “正是因为知道你的性子,才不能由着你继续胡来,太傅是当代名儒,克己守节,你如今变得这般心狠手辣,不觉得有愧他的教导吗?”白禛恨铁不成钢地轻斥,语气稍稍缓和了几分。 陈意锦是先帝赐给他的太子妃,也是先帝给他上的最后一堂课。 那时先帝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将与他同岁的太傅之女指婚给他。 “儿臣已有心悦的女子。”十二岁的太子诚惶诚恐。 “你是太子,亦是将来的天子,你可以有最爱的女人,但你的皇后,必须是最合适的人。”先帝不容抗拒道,“陈氏女天真烂漫,陈家游离在权利中心之外,而陈崇忠心不二,免去外戚干政之险,她就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你要记住,皇后,不能是权臣之女。” 先帝一边如此教导他,一边亲手扶持起沈相一脉,世人只知沈相权倾朝野,又岂知这是先帝有意为之。 而当年先帝口中天真烂漫的陈意锦,在七年的宫闱生活中,做惯了后宫之主,习惯了发号施令和高高在上,身上早已不见当初的稚嫩纯真。 权力,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千千万万的人,为了权力前仆后继,将过去的自己留在了尘霭当中。 先帝近似冷酷的声音在白禛的脑海中炸开:“就如同你不是我最喜欢的儿子,但太子之位,没人比你更合适。” “皇上,臣妾自知有千般不好,可在您眼中,臣妾当真就是个十恶不赦,草菅人命之人吗?” 陈皇后悲切的声音将白禛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白禛的沉默,让陈皇后深受打击。 “事件既未明了,娘娘又何苦动怒。”沈若皎好言相劝。 陈皇后并不领她的情:“用不着你假好心,要不是你从中挑拨,我又何至于此?” 沈若皎面色冷下来,声音平缓道:“皇后不如问问你身边的心腹宫人,如今你亲近之人尽不可信,行至今日这般田地,被构陷,被厌弃,被背叛,又与我有何关系?” 不过是看她可怜,还想着拉她一把,怎知她是个朽木脑袋,撒起泼来混不讲理,却不知道反省自己。 沈若皎也不是善心泛滥之辈,既然好心被当作驴肝肺,那她不介意再狠狠戳几下她的心窝子。 像陈皇后这种人,就得让她知道痛,哭出声。 陈皇后听懂了她的话,却有些不敢相信,她回头看晴初,晴初心虚地撇开了头。 “你什么意思……”陈皇后的气焰降下来。 “自皇后进入大殿以来,臣妾便被皇后无端迁怒,皇后若当真心无所愧,为何这么着急为自己开脱?”沈若皎冷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沈若皎再也没看陈皇后一眼,自顾自盯着脚底的玉石台阶。 从陈皇后和晴初进入大殿开始,她便有意关注着晴初的一举一动,这个大宫女倒是比陈皇后还要镇定自如。 她可以断定,晴初背叛了陈皇后,此举只是为了将陈皇后拉下水,只是不知晴初到底是不是柳贵妃的人。 她还未理清其中遗漏之处,一道女声便自殿外传来。 “臣妾罪该万死,御下不严,竟然出了如此恶奴!”殿门再开,柳贵妃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进来就跪倒在地。 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柳贵妃阵仗之大,认的却是个无足轻重的罪名。 “那花月确实是从臣妾的咏絮宫出去的,但臣妾也没想到她胆大包天,竟然欺辱到梅七子和沈贵妃的头上,虽然臣妾和花月主仆之情已绝,但臣妾难辞其咎,请皇上降罪!”柳贵妃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句句都在认罪认罚,却句句都在撇清关系。 柳贵妃比陈皇后聪明多了。 她和沈若皎一样,不过刚入宫几月有余,却能迅速笼络人心,处处压陈皇后一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9章 私刑 陈皇后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沈若皎定定站在一旁,神色淡漠。 “就算皇后一时糊涂,也不过就是处死了个宫人,如何值得闹到皇上面前,惹皇上烦心,沈姐姐这事做得,倒有些小题大做了。”柳贵妃笑盈盈的眸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云淡风轻道。 沈若皎蹙眉:“柳贵妃是在模糊重点吗?” 柳贵妃面上仍是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好大一顶帽子,只是妹妹承受不起,妹妹只是一心为皇上着想罢了。” “若你一心为皇上着想,何故收买宫人,企图祸水东引?”沈若皎音调拔高,“我起初以为,是陈皇后想要借机给梅七子一个下马威,可她身为后宫之主,要惩治一个后妃,不必如此刻意。真正杀害景纯宫宫女檀花的凶手,想必就是与你有主仆旧情的花嬷嬷,而皇后之所以有这些令人生疑的举动,当然和出谋划策的大宫女晴初,逃不了干系,而晴初到底是谁的人,不若让她自己说说?” 沈若皎语毕,冷眸扫向一直低垂着头的晴初。 晴初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皇后娘娘明鉴,奴婢忠心耿耿,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陈皇后却不肯再信她,花容震怒,毫不留情地一脚将晴初踹倒在地:“你个狗东西,本宫何曾亏待过你,你竟然存了如此歹毒的心思,要加害本宫!” 说罢,又泫然欲泣地看向白禛:“皇上,就如沈贵妃所言,臣妾就是被恶奴欺瞒,被心狠手辣之人陷害,请皇上为臣妾做主啊!” 柳贵妃冷哼一声:“沈姐姐这番推论真是好精彩,可是命案不比话本子,沈姐姐要指证我是凶手,还请拿出证据来,否则,圣驾之前,可容不得你儿戏。” “柳贵妃所言极是,花月下手干净利落,自然不会留下证据,但花月和晴初,可是最有说服力的人证。”沈若皎瞥过还在地上趴伏着的晴初,冷然道,“欺君罔上,可是诛族灭顶之罪。” 被踹倒在地的晴初打了个冷颤,她缓缓抬起头,额边被磕出了血印子,她谁也没敢看,一边将头重重地磕向坚硬的地面,一边哭喊道:“是奴婢鬼迷心窍,认为梅七子对皇后大有威胁,都是奴婢的错,和皇后娘娘无关,奴婢为了让皇后娘娘高枕无忧,劝娘娘借题发挥,又担心连累娘娘,所以才收买侍卫,都是奴婢一个人的错,奴婢愿领死罪,但奴婢绝对没有背叛娘娘!娘娘,您要相信奴婢啊!” 晴初每次抬起头,额头上的血印就更大一圈,等她说完,额头已经肿得发紫,血迹顺着她的鬓角滴入地面,看得人触目惊心。 沈若皎看向柳贵妃,柳贵妃对眼前这一幕视若无睹,嘴角噙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她如何也想不通,晴初到底有什么把柄在柳贵妃手上,哪怕背上欺君之罪,也不肯招供柳贵妃。 那么花月又会如何呢? 沈若皎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 像是映证她的猜测一般,德永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司刑局送来了花月的认罪书。” 白禛长袖一挥:“呈上来。” 德永双手捧着血迹斑驳的白帛,径直走向白禛。 行至沈若皎身旁时,白禛凉凉道:“让沈贵妃替朕过目吧。” 德永应了声是,转身毕恭毕敬地将白帛举过头顶,呈给沈若皎。 沈若皎心一沉,接过白帛,不经意间,和白禛目光相接,她蹙眉,将视线转回手中白帛之上,缓缓将白帛摊开。 “奴婢和宫女檀花私怨已久,失手之下误杀檀花,情急之下,想借旧主之名脱罪,如今牵连旧主,奴婢罪该万死。”沈若皎念出白帛上的字,察觉到了异常。 不是失手误杀,花月事先调动了景纯宫的值守安排,又将宫女婉儿送出宫,这分明就是早有预谋。 她沉声道:“我还有问题要问花月。” 一旁的德永有些为难,弓着腰回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罪奴花月,已在司刑局,畏罪自杀。” 死无对证。 沈若皎暗恨自己没有早点想到这个结果。 柳贵妃呵呵一笑,柔声道:“看来,这桩案子就这样水落石出了,沈姐姐虽然差点冤枉纤絮,但好歹算是歪打正着,擒得真凶,还阻止了皇后铸成大错,纤絮虽然委屈,但并不怪姐姐。” 听着温柔小意,一副受尽屈辱的弱者姿态,却是绵里藏刀,不安好心。 白禛却不为所动,轻飘飘地看向沈若皎,问道:“沈贵妃认为呢?” 沈若皎有一瞬诧异,她还以为白禛会就此作罢,她执着道:“此案尚有疑点。” 偏偏这时,平日里冷冷萧萧的玄景宫却再来贵人。 殿外内侍高声唱道:“太后到——” 音落,太后便一身雍容华贵地踱步而来。 没想到向来不过问后宫之事的太后都被惊动了。沈若皎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面上却不动声色。 太后一进来,便将大殿上的所有人扫视了一番,冷哼一声,斥责道:“哀家不过斋沐几日,你们便搞出这么大动静来,一个个把后宫当作闹市吗?你们将皇家威严置于何地?将天子威仪置于何地?” 柳贵妃敢在白禛面前扭捏造作,只是因为白禛对后宫之事不上心而已,但惹恼了太后就不一样了,因此,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柳贵妃,看势头不对,也及时收敛起来。 太后沉默了片刻,瞥向沈若皎:“沈贵妃。” 太后要追究,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受命主理此案的沈若皎,沈若皎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词。 然而刚起了个话头,便被白禛截断:“母后息怒,是儿臣考虑不周。” 太后被这么一堵,只能将剩下的话都咽回去,她余光扫向沈若皎,只见沈若皎不卑不亢,敛眉垂目,倒是一副端庄持节的模样。 未几,太后便道:“后妃不懂规矩,皇上也跟着胡闹,真是不像话。” 言辞仍有责怪之意,但已敛了怒气。 “是,儿臣办得不妥。”虽然太后已无问责之意,但白禛还是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太后也不便多言,只道:“罢了,哀家管不着你们,也不想僭越,凡事三思而后行,为后也好,为妃也罢,都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们是皇上的后妃,更是岐朝的门面。” 最后这几句话,太后是看着沈若皎说的。 太后的意思沈若皎自然明白,若她执意要继续追查此事,真的将陈皇后和柳贵妃都牵扯进来,一是皇家颜面有损,二是会让柳将军和陈太傅心生芥蒂。 她想还檀花一个公道,查清真相,但若是此举伤及岐朝根基,她就是岐朝罪人。 “是,臣妾已在陈皇后的倾力相助下,查清此案为景纯宫掌事嬷嬷花月所为,花月为报私仇,草菅人命,更是买通皇后身边宫人,企图嫁祸陈皇后,陈皇后和柳贵妃不因旧情而偏私,实乃深明大义,如今花月已畏罪自尽,宫女自缢案结案。”沈若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娓娓而道。 不因心中波澜而生怯,不因满腹不平而生怨。 岐朝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后宫与朝堂都是如此,太后如此处置,她虽不服,但也接受。 檀花之死,是因为阴谋,亦因为时势。 踏出玄景宫时,骤雨初歇,天光乍霁,而她却感到阵阵寒意。 第15章 出宫 宫女案草率结案,让沈若皎恍如被一盆冷水浇透一般。 父兄教导她胸怀洒落,光风霁月,却不曾让她这么真实地感受到世间无奈。 她本以为能做点什么。 这种无力感,让她仿佛回到了前世濒死前的绝望当中,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太后很快就下了禁令,将所谓的真相广而告之,又封了一批人的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晴初当场被赐了死,死相极惨,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地将血污处理掉,似乎连带着晴初这个人,也被完整抹去了一般。 侍卫骆机终究还是被革职罚出宫去,但他临行前,收到了沈若皎的一封引荐信。 她想让骆机去相府做事,权当是一种补救了。 这后宫真是奇怪,陈皇后是皇后,却要被柳贵妃压一头。柳贵妃是白禛的妃嫔,白禛却不能定她的罪。 好似荒唐,又合情合理。 沈若皎消沉的几日,白禛全都看在眼里。 为何会有这种结果,他再清楚不过,他相信沈若皎也多少能察觉到。 如今他政绩斐然,朝堂内外一片称赞,但这还远远不够,皇室的力量,还不足以撼动权臣。 近在眼前尚有大将军柳坚和敬阳王白祁,远在天边的还有以端王为首的戍边将领和诸侯。 岐朝势力盘根错节,他走的每一步,都必须谨小慎微,稍有差池,便可能引起天下纷争。 寒梅还未谢尽,寒翠宫内,风华绝代的佳人慵懒地倚在梅花树下的藤椅上,虽以薄纱掩面,也不难窥见薄纱背后的雪肤玉肌。 敛月轻巧地将热茗放下,却还是惊动了睡梦中的美人。 沈若皎幽幽转醒,循声偏头,覆在脸上的薄纱滑落在地,一瞬间被日光灼得眯了眯眼。 “娘子,起风了。”敛月低声说。 沈若皎拢了拢裘衣,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都入春了,还这么冷。” 敛月应道:“可不是嘛,都快元夕了,听说昨夜麓北山上还下了雪。” 沈若皎怔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么快就要元夕了吗。” “是呀,听说宫外还有灯会呢,可惜我们不能出宫。”敛月惋惜道。 沈若皎心念一动,眸光微闪:“那倒不一定。” 前世她三年未出宫,至死都没能再回到相府,想到不苟言笑的父亲,慈眉善目的母亲,清风朗月的兄长,她还真是有些想回相府看看。 可是要求得出宫的恩准并非易事,否则自古以来也不会有那么红颜郁郁而终,在金碧辉煌的宫墙中化作枯骨。 沈若皎准备了一整套说辞,谁知根本没派上用场。 白禛在崇明殿议事,根本没宣见沈若皎,德永将沈若皎的来意禀明后,白禛大手一挥,直接允了。 这倒是在沈若皎意料之外,她还以为说服白禛,需要花费一番功夫呢。 敛月听说这个消息,眉开眼笑:“没想到皇上对娘娘这么好。” 沈若皎沉默了一下,反驳道:“他只是看在父亲的份上罢了,省亲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他才这么好说话。” 敛月歪着头,似懂非懂。 在去往朝安门的途中,沈若皎竟然遇到了良嫔。 良嫔穿了一身翠绿莲纹曲裾,肩上披着一件银白色狐裘,盈盈一拜:“妾问沈贵妃安。” 沈若皎将人扶了扶,想到良嫔的遭遇,踌躇道:“入春的天气反复无常,良嫔在吃食上要多加注意,不要吃坏了肚子。” 她只能如此提点一番,总不能直接对良嫔说有人要下毒害她。 毕竟事情还未发生,她也不确定凶手的目标是否就是良嫔。 良嫔有些迷惑,但还是柔声谢过:“劳烦沈贵妃挂念,妾自当仔细着些。” 发生了这个小插曲后,沈若皎一路上也没了最初归心似箭的喜悦。 直到马车停驻在相府门前,她还在神游天外。 敛月小声唤她:“娘子,到了。” 沈若皎回过神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仪容。 向来清冷自持的她,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模样。 几个家丁看到自家小姐的车马,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几个人赶紧将人迎了进去,还有人小跑着去往前厅通报。 须臾间,一行人面容激动地往前来了。 踏入前厅,一道疾行的身影跃入眼帘,来人一身皓雪白衣,风度翩翩,气宇昂轩。 这是她的兄长沈如皓,年纪轻轻便身任大理寺少卿一职,前途不可限量,朝堂内外都对他赞不绝口,甚至戏言他是沈相的接班人。 从旁人嘴里听闻到的沈少卿,铁面无私,冷漠少言,那是她陌生的沈少卿。 而在她面前总是温柔地笑着,对她千般宠着,万般顺着的,才是她熟悉的兄长沈如皓。 “哥哥……”沈若皎望着那高大挺拔的背影,涩涩地叫着。 沈如皓如同从前无数次一样,对她露齿一笑,叫着她的乳名:“纯儿。” 沈若皎莫名眼眶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她以骄矜的姿态立于后宫,承受着外界的闲言碎语和背后议论,见过了太多腌臜龌龊,仍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就是因为一向冰壑玉壶的兄长。 身边有如此高节清风之人,她怎么可能再与旁人同流合污呢。 沈若皎这一落泪,急坏了沈如皓。 他从小宠到大的嫡亲妹妹,掉根头发丝他都心疼得不行,如今却在他面前眼眶通红。 他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传闻,他的妹妹,在宫里过得并不好。 眼看着妹妹这幅受尽委屈的模样,那个传说中冷面无情的沈少卿,声音竟然有些颤抖:“纯儿,要是有任何人敢欺辱你,你尽管同我说,便是今上,也要给沈家一份薄面,岂有让你受苦之理!” 沈若皎被这话吓得着实一惊,这要是传到白禛的耳朵里,怕是要认定沈家功高盖主,她赶紧让沈如皓噤声:“哥哥慎言!我只是看到哥哥太开心了。” 她是发自肺腑地感激上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最挂念的家人,如今还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天知道她临死前有多绝望,她不敢去想,白禛到底会如何处置沈家,好在现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还记得,在她中毒前一个月,沈如皓和光禄寺卿之女成了婚,她想去玄景宫求个出宫的恩准,亲眼见证兄长喜结良缘,却连白禛的面都没见着。 “纯儿,万事还有我和父亲在,你不用顾虑太多。一会儿母亲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肯定会哭得晕过去。”沈如皓皱着眉,还是不放心,低声细语地嘱咐。 赵氏身体不好,且多愁善感,当日宫里来人时,赵氏不忍别离,没来送行,但前一天晚上,赵氏在她房里和她秉烛夜谈到天明,其间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沈若皎伸手抹掉眼泪,目光坚毅,柔柔一笑:“放心吧哥哥,这次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 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誓要将这后宫里心怀鬼胎之人悉数揪出,不光是为了还后宫安宁,更是为了如此牵挂自己的家人。 沈如皓没注意妹妹话里有话,轻笑着曲起手指,刮了刮沈若皎高挺的鼻子:“小丫头,笑得比哭还难看,丑死了。” 沈若皎扮了个鬼脸,逗得沈如皓直发笑,气氛终于没有那么凝重。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看着沈若皎发自内心地展露笑颜,沈如皓终于放下心来。 对他和父亲而言,金钱、权势、名利,皆不及纯儿展颜一笑。 他和父亲如今在朝堂之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纯儿在宫内不必处处受制于人,若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对纯儿下手,还需瞧瞧她背后屹立如山的沈家。 第10章 嬷嬷 得到通报的赵氏也从后院匆匆过来,伸手便把沈若皎揽入怀里,抚摸了好一阵后,才捧着沈若皎的脸,怅然道:“纯儿瘦了。” “阿娘。”沈若皎糯糯地撒着娇,“瘦一点才更好看呀。” 赵氏嗔道:“胡说,再瘦就成竹竿子了。” 赵氏将一个精致的手炉放进沈若皎手中,拉着她往屋内走去。 “你阿父还在宫内议事,若他知道你回来,肯定高兴坏了。” “昨日阿父还念着纯儿呢。”沈如皓也笑道。 沈若皎不由得想起在崇明殿议事的白禛,父亲竟也在崇明殿吗? 她又想,白禛会在说什么呢?宫女一案后,他也多少觉得受到了羞辱吧。 她不后悔揭穿柳贵妃的阴毒,但如今却有些后怕,如果这桩案子让白禛更加忌恨权臣,从而加快他的行动,那岂不是陷沈家于危难。 到底还是操之过急了。 “纯儿?”赵氏担忧地急声唤道。 沈若皎回过神来,神色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纯儿莫不是受了凉?”赵氏见她神情不对,慌着要叫大夫。 沈若皎赶紧拦住:“女儿没事,只是车马颠簸,有些乏了。” 赵氏心疼道:“那便回房歇息一会,待你阿父回来了,我再遣人叫你。” 又对着敛月嘱咐:“仔细照顾娘子。” 敛月应了声是,便扶着沈若皎往后院去了。 她的闺房布置丝毫没有变动,房间内所用的都是品质上乘的器具,屋内一尘不染,可见时常有人打扫。 沈若皎躺在镂金雕花楠木架子床上,望着帷幔怔怔出神,眼前不断闪过细碎模糊的人影,一会儿是上元节的那个宫女,一会儿是善妒的陈皇后,一会儿又是野心勃勃的柳贵妃。 她轻而易举地就从后宫嫔妃中揪出了心怀鬼胎的柳贵妃,可仅仅这样还不够,她想揭露柳贵妃的伪善,她能看出白禛也蠢蠢欲动,但太后和求稳的百官恐怕并不乐意。 她该如何破局呢? 原本她要解决掉的矛盾仅存在于宫墙之内,可眼前的形势却表明,宫墙内的矛盾竟然和朝堂上的矛盾重合到了一起。 就这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白禛一定很累吧。 所以他才那么喜怒莫测,如果他的心思轻易被有心之人揣测,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她一入局便妄想破局,而她才用了两旬时间而已,和白禛的七年蛰伏相比,不过须臾。 难道白禛就看不出来柳贵妃想要夺后位的野心吗? 是她疏忽了,还以为会后宫事后宫毕,从一开始,她入局的方式就错了。 如今已经身在局中,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柳贵妃如今已经将她视作眼中钉,只是不敢擅动而已。 所以先帝着实英明,一手扶持起来的沈相,如今就是白禛用来抗衡柳坚的最好武器。 如此一想,沈若皎已经有了打算。 白禛不是池中物,如今的白禛虽然还被各方势力束缚,但三年后的白禛,雷霆肃杀,将相诸侯各派的党羽悉数被清洗,这天下终究还是会握在白禛手上。 沈相虽然从最开始就是太子派,站在白禛这一边,但这还远远不够…… 沈若皎豁然开朗后,紧绷的神经便松懈下来,屋内点着安神的沉木香,香气腾腾袅袅,氤氲缭绕,令人昏昏沉沉,没过一会儿,沈若皎真的睡了过去。 敛月来唤她时,天已经擦黑了,雾蒙蒙的天染上一层黛色。 “娘子,赵小郎来了,相爷唤您去前院。” 沈若皎呆呆坐在床上,睡眼惺忪的模样亦有别样风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神色清明。 她未入宫时,赵重便时常过府,方才她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梦幻感,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出阁前,她是相府唯一的嫡女沈若皎,众星捧月着长大,一生顺遂,不必面对忽如其来的杀机。 沈若皎幽幽喟叹一声,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我一声。” 敛月睁大了溜圆的眼睛,无辜道:“是夫人让我们不要打扰娘子休息。” 沈若皎哑然,这个结果倒在情理之中,阿娘一向爱女心切。 换上了轻便的常服后,沈若皎复又问道:“子复表哥是几时来的?” 敛月回道:“是和相爷一起回来的。” 沈若皎了然,想必崇明殿议事时,赵重也在其列了。 赵重是太子伴读出身,自小和白禛情谊深厚,如今官拜光禄寺少卿,掌宫廷宿卫及侍从之事。 穿过垂花门,便看到前院灯火明亮,沈相正和两个小辈饮酒谈笑,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来。 娇丽的身影从门廊出现后,几个男人才停止了说笑,纷纷放下杯盏,目光柔和下来。 哪怕是素净常服,穿在她身上,也好似仙衣云裳,赵重看得呆了,差点忘了礼数,他仓皇起身,行了一揖:“贵妃娘娘。” 沈若皎莞尔笑道:“子复表哥不必拘礼,你我兄妹二人同往常一样相处便好。” 这嗓音柔糯却清凉,赵重只觉得心旷神怡。 他赶紧端起酒盏急饮,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只听得上首的沈恪问道:“皇上待你如何?” 他又放下杯盏,等待沈若皎的答复。 相比赵重的激动,沈恪则更深沉。 女儿归省,沈恪的欣喜不比任何人少,但欣喜之外,他更担忧的是沈若皎回府的原因。 今日崇明殿外,沈恪被柳坚叫住,柳坚气急道:“沈相可真是教了个好女儿。” 沈恪对后宫之事一无所知,茫然问道:“伯岩兄何出此言?” 柳坚狐疑地打量了沈恪一番,笃定这老狐狸又是在演戏,嘲讽道:“好一个一脉相承的装腔作势。” 说完,便甩袖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沈恪。 沈恪却不知道自己女儿做了什么,惹得柳坚如此气愤,一回到相府,又得知女儿归府,这两件事一联系,沈恪便察觉不妙,惟恐女儿在宫中惹出了什么是非。 被沈恪这么一问,沈若皎愣了下,思忖着回道:“皇上宅心仁厚,自然待我很好。” 沈恪虽有疑惑,但女儿都这么说了,他也不便再追问,总之纯儿没有受到伤害便好,至于那柳坚,只当他是莫名其妙的说疯话好了。他本就无意在朝中树敌,偏偏柳坚日日对他吹胡子瞪眼,搞得好像他欠钱不还似的。 和沈若皎又聊了些琐事,沈恪便继续和赵重、沈如皓高谈阔论了。 沈府和岐朝其他世家不同,沈相出身寒门,是得先帝赏识才一路平步青云,是以没有那么多规矩。 况且赵氏敦厚纯良,沈若皎又自小冰雪聪明,所以沈恪谈论政事时,从不避讳母女两,甚至有时还会询问沈若皎的看法。 “柳坚这次可真是吃了个哑巴亏,那陈都护不过是送了个贺年礼,谁知东窗事发,把他也给牵连进去,白白被削了兵权。”沈恪嘴上说得可惜,表情却幸灾乐祸。 沈如皓笑道:“君心难测,子复和皇上一起长大,也会因为一句话不对就被罚俸半年呢。” “你又拿这事打趣我。”赵重无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沈若皎长睫微颤,忽然轻笑出声。 枯树盘根,不易动摇,可惜再坚韧也只是木头,敌不过久经磨砺的利刃。 这一局,她还没输。 第17章 灯会 她一直在想该如何和让白禛略过沈家,就在刚才那一刻,她忽然神思清明。 白禛痛恨权臣,那沈家何不成为白禛的一把刀,帮助白禛削弱王侯将军的势力,再自行交权,虽然相应地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沈家也能得以保全。 赵重见她眉眼含笑,已是心神荡漾,忽然开口:“明日元宵节,城里有灯会,还有焰火。” 说完,又觉得有些唐突,补救道:“娘娘可以和明光同去观赏。” 话虽这样说,但只要沈若皎去了灯会,制造一下巧遇又有何难,届时便是提起一路同行,也不会显得失礼。 他知道自己肖想皇妃,实在是胆大包天,但白禛只是为了稳固相权才让她入宫,对她并无感情,等到白禛大权紧握之时,他是不是还有机会…… 沈若皎不喜热闹,本是对这灯会焰火不感兴趣。 但沈恪慈爱道:“去看看吧,权当散心。” 她知道沈恪是在担心她,便也只好应了,就当是让爹娘安心。 岐朝一夜入春。 昨日若要出门还得时刻备着裘衣,今个便春日融融,暖阳和煦,多走两步都会觉得燥热。待到日落西头,总算有一丝丝清凉。 出相府时,太阳还没全然落山,从坊间一路步行至街市,天光才逐渐暗淡下来。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地洒在红砖绿瓦之上,给繁盛的岐京城晚景增添了几分朦胧诗意。 今日的灯会果真盛大非凡,处处张灯挂彩,满城火树银花,来往绮罗,喧阗箫鼓,笙歌不绝。 长街上人头攒动,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街道旁的小铺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五光十色,缀满长街,流光相逐,熠熠成辉。不少女郎郎君相约赏灯,盛装出行,一路说说笑笑,沸反盈天。 偶尔还有当街表演的杂耍伶人,以口吞剑,吃火吐火,引来围观。 沈若皎和沈如皓漫步在岐京城的街头,这样的烟火气是宫里见不着的。因为担心引起非议,沈若皎以薄纱覆面,只是薄纱盖得住绝色容颜,却遮不住一身矜贵气度,是以还是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沈若皎蹙眉,忽然有些后悔出来了。 等会儿天色全暗下来后,只会越来越多人。 沈若皎心不在焉,走马观花,迎面撞上了一个妙龄少女,少女手中的流食洒了她一肩。 少女急声道了声抱歉。 沈若皎也俯首赔礼:“是我没仔细看路。” 敛月赶紧拿出手绢,小心为沈若皎擦拭,沈若皎接过手绢,拂去面上沾到的几滴秽物。 忽然一阵急风,沈若皎轻握着的手绢飘了出去。 沈若皎下意识地伸手,却没来得及抓住。 手绢被风带着,撞入了几丈外一个玄衣男子的怀中,玄衣男子轻柔地将手绢拿在手中,看向沈若皎。 敛月见状,赶紧上前,将手绢拿了回来。 那玄衣男子面貌普通,却有一种贵不可言的气质,他远远地向沈若皎笑了笑,拱手行礼。 沈若皎蹙眉,回以一礼,便别开了目光,跟着沈如皓继续向前走。 不知是不是她太敏感了,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玄衣男子。 敛月忽然呀了一声:“娘子,这手绢抽丝了。” 沈若皎回头看了一眼,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手绢,良久,她漠然道:“扔了吧。” 沈如皓敏锐地察觉到了妹妹心情不佳,环顾四周后,目光锁定了一盏流光四溢的花灯。 花灯以雕竹为架,绢纱覆之,灯盖上缀以琉璃彩贝,灯面上绘制了一枝栩栩如生的红梅,看起来贵气逼人。 “纯儿,你看那盏灯,你可喜欢?” 沈若皎偏头看去,点头道:“很漂亮。” 沈如皓笑了:“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沈若皎乖乖点头。 她和敛月站在一棵巨大的槐树底下,注视着沈如皓的身影。 只见沈如皓挤到摊位前,和摊主交涉了一番后,接过了摊主手中的一沓红纸。 这盏红梅灯,许是灯谜的彩头。 沈如皓回过头来,朝沈若皎安抚地笑了笑,做了个志在必得的表情。 沈若皎无奈地轻笑。 忽然,一大拨人从身后挤了过来。 “是萧彩衣!” “萧彩衣萧娘子在前面!” 这是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神情狂热地朝前挤,压根没看到树下还有两个娇弱的娘子。 他们嘴里高呼着谁的名字,引得不断有人加入人群。 沈若皎和敛月几乎是在一瞬间被冲散的。 敛月被挤在后面,而沈若皎被人群挤着往前走。 沈若皎焦急地看向沈如皓的方向想要叫他。 可人群的声音太高昂,她的呼声完全被盖住了。 不知道就这样朝前走了多久,人群终于停了下来,沈若皎松了一口气,费劲从人群中挤出来。 晚风拂面,一阵清凉,沈若皎这才察觉面纱被挤掉了。 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她得赶紧和哥哥会和才行。 她试图往来时的方向走,然而越走人越少,她走的路完全偏离了长街,市井喧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她发现自己走错路时,已经来到了一个没人的小巷子里。 这里应该是坊间居所,但大家都出去看灯会了,所以才如此冷清寂静。 沈若皎立刻调转方向往回走,却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呼吸微滞,如果是寻常路过的人,脚步应该平缓轻慢,不会这么鬼鬼祟祟,所以,她被跟踪了。 沈若皎调整好心绪,继续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往前走。 行至巷口拐角处时,沈若皎身形一闪,屏息紧紧靠在墙壁上,缓缓从头上取下一支珠钗,握在手中。 如果有必要,她不介意直接戳穿那尾随之人的喉咙。 沈若皎眼神狠厉,双拳紧握,随时准备进攻。 她凝眉全神贯注地看着巷口,以至于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木门掀开了一条缝。 巷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若皎扬起手腕,忽然身后一声异响,冰冷的大掌捂住了她的嘴,沈若皎的腰腹被一只遒劲有力的手臂扼住,整个人被强行抱进门中。 第18章 变故 来人的另一只手掌覆在她的脑后,一阵天旋地转后,沈若皎被抵在门上,娇嫩的鼻尖撞上了坚硬如铁的胸膛。 借着月色,沈若皎辨认出眼前这人正是之前在街市见到的玄衣男子。 沈若皎从未和外男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当即挣扎起来,却被男子孔武有力的手臂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沈若皎心一狠,灵巧的玉足对着男子的脚重重碾了下去,她今日穿的鞋有着尖尖的头,她又铆足了力气,这一脚下去,足以让他皮开肉绽。 但他只是倒抽了一口气,盖住她半张脸的大手轻颤了一下,并没有松动的迹象。 他将另一只手从她脑后抽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调整了一下姿势,示意她往外看。 沈若皎惊疑未定,半信半疑地从门缝中看去。 四个凶神恶煞的魁梧大汉正到处张望,想要寻找她的踪迹,而他们手中都拿着寒光凛凛的匕首。 “被那臭娘们给发现了。” “快往前追,她肯定跑不远。” 那几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沈若皎有些错愕,那几人手中都有利刃,他们的目的恐怕不是跟踪这么简单,如果刚才她继续留在巷口,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玄衣男子是救了她。 但这也不是他动手动脚的理由,况且人都走远了,他居然还不松手。 沈若皎用眼神示意他把手拿开,玄衣男子这才松开对她的钳制。 见她面带薄怒,玄衣男子退后两步,拱手道:“一时情急,多有冒犯。” 沈若皎环视一遭,这里是一间寻常人家的庭院,她凝眉道:“郎君出手相救,若皎万分感激,只是郎君的方式,实在有辱斯文。” 沈若皎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只是这庭院分明就宽阔空旷,这人却将自己抵在那狭窄逼仄之地,即便是当下民风开放,不设男女大防,也从不曾有陌生男女初初相识便如此亲密无间。 她往日深居简出,便是同两小无猜的表哥赵重,做得最亲密的事也不过是总角之年手拉手一起去买糖人。 而今日却被这人强行按在怀里,尽管他已经退后两步,她仍能嗅到有一股来自他身上的草木香气,挥之不去。 她怎能不羞赧。 “是在下考虑不周,还望娘子谅恕。”男子再次垂头拱手,光线昏暗,她并不能看得清晰,不知道他此刻满脸餍足。 他当然有很多方法可以在制服她的同时又让她无法出声,但那些方法又怎么能让他这么近距离地碰触到她呢。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觉得自己拥有她,她身上馥郁的淡淡的梅花香,简直让他心猿意马。 还没等他好好回味一番,冰冷的钗子便抵上了他的脖子。 方才还含羞带怯的美人,此时已经沉下脸色,冷若冰霜:“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 沈若皎敏锐聪慧,很快就从方才的惊惧中抽离出来,就察觉到了不对。 男子喉头滚动,忽然轻笑出声,两指捏住钗柄往外推:“娘子息怒,在下只是在街市看到娘子被这群人尾随,惟恐娘子受到伤害,这才远远跟过来。” 沈若皎的手轻飘飘的被推开,她心下骇然,感受到了两人的力量悬殊,也知道了男子的确没有恶意,否则以他的武力,要想对她不利,根本不用废话。 她索性将珠钗又插回了云髻上,面无表情,继续问道:“请问公子家住何处,改日我定和家人登门拜谢。” “在下姓齐,单名一个真字,是个游士,刚来岐京不久,居无定所。”齐真气定神闲地回答时,视线紧紧追随着她的纤纤玉手。 他刚才应该帮她把发钗戴上,女人都喜欢贴心的男人。 沈若皎沉默了片刻,也不知信没信他的话,良久才道:“齐公子可曾看清那几个贼人的长相。” 岂止看清了长相,他一路上早已留下暗号,那几个不知死活的贼人,很快就会被他的暗卫擒获,等待他们的,会是最残酷的酷刑。 但他眸光微闪,挑眉道:“月黑风高,不曾看清。” 这些东西,留给他处理就好,不必脏了她的眼。 沈若皎有些失望,她本想顺着这几个杀手追查下去。 在岐京城遭到追杀,是她从未遇到过的事,那几个大汉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她来的,可到底是什么人要对她下杀手? 若说树敌,便只有柳贵妃和柳将军了,但他们真的敢动她吗? 柳将军纵使看不惯沈相一脉的势力,却也开罪不起。 除了柳贵妃,还有别的人盯上她了?会是谁呢? 沈若皎心事重重,随口应了声知道了,便拉开门往外走。 齐真快步跟在她身后:“这里离街市有些距离,真愿为娘子引路。” 这人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诚恳的模样,让沈若皎无法拒绝,再加上她的确不善寻路,便福身谢过。 两人一路无话。 齐真倒是挺享受的,她不用开口,就这样静默着,也美得足以让他心颤。 她若是开口,那清甜又冰凉的嗓音,更加会迷得他忘乎所以,就算她是开口要天上的星月,只怕他也会许诺应承。 这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像她这样,一举一动都牵动他的心神。 只是,她好像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从来都没记在心里过。 齐真眼神暗了下来,眼里透着忽明忽暗的光。 沈若皎并没有注意到齐真的情绪波动,忽然被抓住手腕时,她沉下脸来:“齐公子这是何意?” 这人三番五次如此,实在是太失礼了,真当她好欺辱不成? 见她神色不愉,齐真连忙松手,解释道:“只是忽然想起,此前在街市上偶得一物,非常适合娘子,真与娘子有缘,想将此物赠与娘子。真的仆从正在街市等候,不如娘子与真同去?” 沈若皎皱眉,不想再和他有过多牵扯,正想着该如何推拒。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一阵嘈杂的人声后,有人高呼:“走水了!走水了!” 随着噼啪一声爆响后,那处火势更急更大,火苗窜得老高,跃动着吞噬空中的尘埃。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若皎和齐真都惊住了。 第19章 杀害 今日上元佳节,举朝同庆,竟会发生这么大的意外。 这火势如此之大,只怕是要伤及无辜,沈若皎面冷心慈,不愿袖手旁观,她心念一动,存了要去帮忙的想法。 她往怀中一探,才想起自己的面纱已经掉了,可若就这样出现在人群当中,免不了要引起旁人注意。 她正皱眉时,一块薄绢倏地递到她的眼前。 沈若皎愣住,视线顺着那轻持薄绢的修长指节,一直往上移,直到对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之前在街市上她便觉得此人眼熟,现在看到他这双眼睛,那股熟悉感更加强烈了。 还没等她细想,便被他打断思绪:“这绢帕是今日新买的,娘子不必担忧。” 沈若皎沉默了半晌,接过薄绢,道了声谢。 齐真勾唇,笑意未达眼底:“这会儿时间,你已经道了三次谢了。” 他救她助她,可不是为了听她一句生疏淡漠的道谢的。 沈若皎似有察觉,偏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为难。 齐真岔开了话题:“真同娘子一道过去吧。” 沈若皎没有拒绝,但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虽然不知道这人接近自己到底有何目的,总之,离他越远越好。 这退避的动作自然逃不过齐真的眼睛,他苦笑着垂下眼帘,掩住眼底的痛意。 他该怪她冷漠不近人情,却又在心底为她找好了说辞。 她只是不爱与生人攀谈而已,并不是独独对他这样,只要不是她心底认可在意的人,无论用什么身份靠近,她都会敬而远之。 生性如此,这不怪她。 坊间巷落灯火微暗,若隐若现的月光照映在两人的脸上,一半皎若流光,一半阴翳昏暗。 沈若皎快步疾行,齐真故意落后在她身后半个身位,以便他肆意地用爱慕的目光注视她。 转过几个街角后,沈若皎讶异地发现,这座起火的绣楼,竟是之前那群人停下来的地方。 沈若皎来时远远看过一眼,她记得这绣楼修得富丽堂皇,如今却已被焚烧得焦黑模糊,再也看不出昔日繁华。 这里已经被巡逻过来的官兵团团围住,一桶桶水浇下去,火势却丝毫不见小。 被卒吏挡在外边的百姓对着绣楼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听说里面还有人。” “不会吧?难道萧娘子还在里面?” “是萧娘子和许小郎。” “这话可不能乱说。” “千真万确,我有个朋友是萧娘子身边的仆从,大火燃起来时,萧娘子和许小郎被困在房间里面出不来。” 沈若皎听到了身后几人的交谈内容,皱起了眉头。 上元之日大火本就令人惶恐,倘若有人因此丢了性命,那这桩案子就非同小可了,再加之……整个岐京城,只有一位许小郎,如果许虔真的葬身火海,那这事,就更难决断了。 许虔,是尚书令许庸独子,素来游手好闲,岐京贵族子弟都不屑与之为伍,然而此人不管不顾,依旧我行我素,时常引人诟病。 几个冒死进入绣楼的小卒扛着两具尸体冲了出来,摆在了绣楼前的空地上。 这两具尸体身上鲜有完肉,面容也以模糊不堪,旁边有几个小厮上前认尸,从男尸身上摸出一块足金镶玉的吊坠来,当即哭嚎道:“这是我们家小郎啊!” 沈若皎惊诧,竟然真的是许虔,真是想不到,这么一个不羁放荡的纨绔子弟,最后会是这么个下场。 只是,她眯起眼看向摆在空地上的两具尸体,方才那几个小卒抬着尸体从她面前路过,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一个高一点的小厮拉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发难道:“都是你们仙来楼惹出的祸端,你们害死了我家小郎,我看你们有几条命来赔!” 那小厮怒气冲天,拽着中年男子的领口,唾沫星子喷得中年男子满脸都是。 中年男子战战兢兢赔笑道:“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仙来楼的头牌萧娘子也折了,我也很痛心啊,许小郎是死于意外,我们仙来楼哪里担得起这么大的罪啊!” “他不是死于意外。” 沈若皎这忽的一开口,引来无数探究的视线。 中年男子急声道:“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这么说!” 沈若皎抬手指向两具尸体,扬声道:“你若是不信,便自己去看看,那两具尸体有何不同。” 中年男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在小厮的虎视眈眈下,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凑近去看。 只见那具女尸口鼻中满是烟秽,而男尸的鼻腔只是呈烧焦状,没有秽物。 “这是?”中年男子有些不解,这能说明什么。 沈若皎沉声回答:“人若是生前被火烧烤,口鼻中会吸入大量的烟尘,而若是死后焚尸,则会像许小郎的尸体这般,口鼻洁净。所以,许小郎是被人杀害后,再纵火焚尸的。”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这许小郎居然是被人杀害的。 只是事件真如这女郎所说一般么? 不少人狐疑地看着沈若皎,心底仍是半信半疑的。 那中年男人更是心惊胆战,这许小郎若真死于意外,他还有理由开脱,可如今竟被指出是在仙来楼被人杀害,他作为仙来楼的老板,这可如何逃得了干系。 这许小郎还身份尊贵,这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他做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求饶道:“这位女郎,您可不能乱说话啊,这……小的有多少条命也赔不起啊。” 沈若皎定定看向他,朗声道:“许小郎既是被杀害,只需让杀害他的凶手伏法偿命即可,如何轮得到你来赔命?” 中年男子哆哆嗦嗦回答:“这许小郎是在仙来楼被杀的,许令君要是知晓了,只怕是要让我们整个仙来楼为许小郎陪葬啊。” “胡说!”沈若皎音调拔高,厉声斥道,“我竟是不知,岐朝有哪条律令如此残忍蛮横。” 那中年男子被吓得浑身一抖,只差没给沈若皎跪下来,这下他是真的要哭出来了,颤巍巍道:“小民绝对没有抹黑岐朝律令的意思,小民人微言轻,实在是惊惧万分啊。” “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尚书台,都不会让任何人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你只需要将你所知道的一切,毫无隐瞒地告诉大人们便是。”沈若皎缓和了语气,声音温柔,如同春时微风,拂去中年男子对强权的恐惧。 也在齐真的心上又一次拂起淡淡涟漪。 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皎如天上月,那么明朗,那么圣洁,有她在的地方,就不容任何污秽肮脏的存在。 “说得好。”一道清朗的声音骤然响起,来人一边拍掌,一边朗声笑着,从人群外围走过来。 这人一身华衣,一看便非富即贵,人群自发往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他长得和白禛有七分相似,但眉眼没有白禛那般锐利,而是稍显柔和,更加风雅。 沈若皎一眼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敬阳王,白祁。 第11章 薰儿 白祁是先帝宠妃董贵妃之子,看起来随和儒雅,人畜无害,实际上城府极深。 沈相一向深谙为官之道,做事小心谨慎,少有纰漏,他此生只栽过两次跟头,其中一次就来自白祁。 白祁是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但素来爱招贤纳士,府上门客众多,朝中交际甚广,尚书令许庸,就和他私交密切。 也就是说,虽然白祁手上没有权力,但他拉拢了大批文官武将,值得一提的是,柳坚就是其中一个。 白祁表现得玩世不恭,但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又有几人能知呢。 是以,沈若皎看见他后,默不作声地垂下头,紧了紧面纱。 他们立场相对,她不能在这里被揭穿身份。 尽管如此,白祁还是径直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饶有兴味道:“这岐京城内,能有如此胆识和见识的女郎,可是屈指可数啊。” 沈若皎垂首低眉,不动声色,仿佛刚才当街训斥的另有其人一般。 好在白祁并未过多纠缠,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便从沈若皎身旁擦过。 沈若皎长舒一口气,默默从人群中往外退。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静默无声的齐真也跟了出来,在她身后问:“你方才为何那么气愤?” 沈若皎脚步一顿,回头反问:“我为何不能气愤?” 齐真定定看着她:“这岐朝是清明还是晦暗,是姓白还是姓柳,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呢?” 这话大逆不道,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一般云淡风轻。 沈若皎沉默了,未几才道:“这天下姓什么的确不重要,可一旦江山易主,岐朝必然会历经晦暗。你知道先帝平复西北胡族之乱用了多长时间吗?” 未等齐真答复,她又飞快说道:“整整七年,七年间,整个北方乱成一锅粥,大量流民南渡,拖垮了原本富庶的江南,无数将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礼崩乐坏,暗无天日,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皇权,对敬阳王他们而言,是游戏,是筹码,对百姓来说,是一道催命符。” 齐真怔了一下,意识到什么,刚想开口,沈若皎便背过身去,低声道:“是我失礼了,我和你说这些,你又怎么会懂呢?” 言毕,沈若皎便疾步往街市走去,齐真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眼底满是心疼。 他怎么会不懂呢,那段绝望的经历,是他和她共同参与的啊,也是从那时候起,少年的心里埋下了莫可名状的种子,渐渐长成参天大树后,他才察觉,这是迷恋。 他还以为沈若皎早就忘记了,一直为此介怀。 可看她还为那段梦魇而痛苦,他又希望她能忘记。 哪怕是连带着他一起忘记也好,只要她不会为此受伤。 齐真叹了口气,快步追了上去。 “娘子,真的仆从就在街北等候。”他柔声细语,生怕惊了佳人。 但沈若皎已经恢复了之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淡漠道:“不必了,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我岂能收你的礼物呢。” 齐真不依不饶:“真可是娘子的救命恩人,娘子收下真的礼物,便当是对真的谢礼了,娘子觉得如何?” 沈若皎愕然,她从不曾听闻如此算法,以收礼做谢礼,可真是从古至今从未有过的先例。 偏偏他以恩人身份自居后,无论出于何种立场,她都不好再拒绝,否则便是忘恩负义了。 不过如此也好,就在今日将恩怨两清,以免日后横生枝节。 思及此,沈若皎便也同意了。 方才耽误了一阵时间,已是人定时分,街市上已经少有人烟。 沈若皎和齐真就这样并排走着,前方转角处忽然想起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沈若皎循声望去,那是一队护卫。 为首那人,沈若皎认得。 “骆大人。”沈若皎唤他。 骆机被她引荐给了丞相府,她回府后没来得及询问骆机的状况,如今看来,他是做了相府护卫队的头领。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哥哥得知她走散,情急之下直接派遣了护卫队出来寻人。 骆机看到她安然无恙,总算是放下心来,又被这称呼臊得面红耳赤,低着头道:“娘娘折煞小人了,多亏娘娘,小人才能不违良心,保全家人,如今还赐给小人一份好差事,小人愿结草衔环以为报。” 见他如此郑重,沈若皎还是挺意外的,不过还好,她总算是没看错人。 “你好好做事,便是对我的回报了,相府护卫和内廷侍卫,自然是不能相比的,倒是屈就骆大人了。” 骆机还以为沈若皎这是后悔了,吓得脸色煞白,连忙道:“不,小人就算是为奴为仆,也在所不辞。” 沈若皎笑了笑:“预先安身,方能立命,若有良机,骆大人万不可拘此小节,待骆大人宏图大展之日,我也能与有荣焉。” 骆机听得呆了,沈贵妃本就对他有天大的恩情,如今还劝他不要忘记志向抱负,让他更加倾佩敬重。 沈若皎略带歉意地看向齐真:“齐公子,若皎已经耽误太久,家里派人来寻,为免家人担忧,若皎只好先辞别了,齐公子的恩情,若皎定会再报。” 将两人的对话全都听了进去的齐真,却好像对她的身份并不震惊。 齐真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沉默了片刻,才道:“如此,真也不敢叨扰,夜色已深,娘子路上小心。” 郭奎捧着花灯立在街市一角,一动不动,活像一尊大石。 来往的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他也不为所动。 直到看到齐真的身影。 郭奎将花灯捧过头顶,想要行礼。 皇字才刚说出口,就被一个眼刀给瞪了回去。 “主上,花,花灯。” “扔了。”他有些气愤。 “是。” 虽然这是郭奎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拿到手的,但主上吩咐了,他便执行。 郭奎刚转身,又被齐真叫住。 “算了,带回去吧。” 那盏灯上绘制了栩栩如生的红梅,像她一样,光彩夺目。 可惜没能送到她的手上。 齐真深深看了花灯一眼,似乎在透过那层层皮骨,看穿沈若皎的心。 良久,他收回视线,向朝安门行去。 一手揭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原本轮廓分明的英俊容貌。 第21章 入霜 二更的梆子声铮铮作响,相府仍然灯火通明。 沈恪得知女儿当街遇刺,勃然大怒:“目无王法,欺人太甚,纯儿放心,为父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几个贼人给找出来。” 赵氏则更多的是担忧和后怕:“也不知那些究竟是何人,会不会再次下手。” 虽然相府守卫森严,可沈若皎总不能一直待在相府,她迟早是要回宫的,倘若在回宫路上再次遇袭……光是这么一想,赵氏就觉得脊背发凉。 沈若皎安抚道:“阿娘不必担忧,那些人失手一次,已经引起了注意,便不会再轻举妄动,女儿会更加警惕,不会给贼人可趁之机。” 一番劝慰,总算让沈恪和赵氏放下心来,安心回去休息了。 沈如皓送她回如月院,一路低垂着头,两眼通红。 他怎能不自责呢,要不是他没有照顾好妹妹,妹妹就不会涉险,况且,想要送给妹妹的花灯也被旁人赢走了。 一想到就更气了,他都和摊主说好了,猜中十个灯谜,他就能拿走摊主的镇店花灯。 谁知半路冒出来个面瘫脸,先他一步把花灯给赢走了。 沈若皎了解兄长的性子,柔声道:“今日之事,哥哥不必自责。” “说好要送你的花灯也没拿到。”沈如皓声音低落。 沈若皎想起那盏红梅灯,无所谓地笑笑:“花灯虽然独特,也不是非要不可。” 说完,又郑重其事道:“纯儿不想成为哥哥的负担。” 沈如皓无奈摇头:“傻丫头。” 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她都应该拥有。 玄景宫的烛火也还没歇。 郭奎执剑而立,拱手回禀:“属下失职。” 白禛冷着脸:“几个普通刺客的嘴都撬不开?” “几个刺客全都服毒自尽了。” 白禛挑眉:“鹰狮卫就是这么给朕办事的?” 鹰狮卫是先帝为他培养的暗卫,从小便开始训练,年龄皆和他相当,鹰狮卫共五十人,各个都是精英,武力强悍,以一当十。 郭奎就是鹰狮卫的首领。 郭奎办事向来不用白禛操心,唯独这次他是真犯了难:“搜身卸牙,属下都做了,但那几个刺客所中之毒非同寻常,他们是事先服下毒药,在败露后方以内力驱动体内毒发。” 这方法实在狠毒,无论成功失败,这几人的生死都在幕后之人的掌握之中,即使他们成功刺杀了沈若皎,给不给解药,也全凭幕后之人说了算。 这是要让真相永无天日。 白禛面色阴沉。 “但属下已查明,刺客所服毒药名为丹树毒,丹树毒是印离国特有的毒药。” “印离国,西北。”白禛沉吟,冷笑道,“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 沈若皎险些遇刺一事,让沈如皓如鲠在喉,翌日午后,他就带着一列身着劲装的女子来到如月院。 见沈若皎一脸疑惑,沈如皓解释道:“你的处境非常危险,敛月忠心有余,却没有办法保护好你。我连夜寻来了六名武功高强的侍女,你把她们带在身边,我才好放心。” 沈若皎惊住,便是皇后的规制,也没有这么夸张的。 看着沈如皓眼底一片乌青,沈若皎到底是没能把推拒的话讲出口。 她踱步至六名侍女面前,其他侍女皆低头屏息,唯唯诺诺,唯独一人,镇定自若,目视前方。 沈若皎努了努嘴:“哥哥,她留下就好,其余人散了吧。” 沈如皓眼前一亮:“纯儿好眼光,她可是岐朝第一剑客钟游的独生女,名叫钟入霜。” 剑客钟游的鼎鼎大名,沈若皎是听说过的。 只可惜义薄云天的侠客,却未得善终。 没想到他还有个女儿流落江湖。 沈如皓几乎彻夜未眠,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沈若皎凝眉:“哥哥快回去歇着吧。” 谁知沈如皓摆摆手,无奈道:“歇不了,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昨夜仙来楼大火,许令君的爱子居然和岐京第一花魁一起死在了仙来楼,你猜怎么着,这许小郎是被人杀死的。” 提起公务,沈如皓倒是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说着。 “昨夜有高人指点,才知这许小郎的死另有蹊跷,许令君知道后,深夜过府拜访高大人,今日一早,高大人便将这案子交给我,责令我尽快破案。” 高大人是沈如皓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高正。 “只是我目前毫无头绪,所以顾不得休息了,还得回大理寺继续探查。” 沈如皓虽爱查案,但遇此悬案,着实头疼不已。 而他口中的高人,正埋头暗忖。 她昨夜竟忽略了萧彩衣的身份,萧彩衣是花魁,那尸体就还有问题。 她叫住了转身欲走的沈如皓:“哥哥,务必让仵作仔细查验那具女尸,排查女尸的真实身份。” 沈如皓讶异了一瞬:“你是说?” 沈若皎点头:“我昨夜恰好见过那具女尸,还好城卫及时赶到,女尸的手掌没有被烧焦。那具女尸的手指,未染寇丹。” 所以,她怀疑那具女尸可能不是萧彩衣。 萧彩衣身为花魁,要去见的人是她的恩客,所以必然会盛装打扮。 如果那具女尸不是萧彩衣,那么谁最有嫌疑,就不言而喻了。 不过她只是猜测,女尸到底是什么身份,还得仵作查探后才能知晓,她只是帮哥哥提供线索。 沈如皓皱眉:“竟然有这种事,我记下了。” 他一向信任妹妹,既然妹妹都这么说了,那他便按照妹妹所说的这么去查。 沈如皓带着其余五人离开如月院,一时间便只剩下了主仆三人。 敛月一直低垂着头,鼻子有些酸。 她知道是自己太无能,如果昨夜娘子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如今娘子要换新侍女,也是应该的。 天真的敛月,以为自己一定会被赶走。 “那我便唤你入霜吧。”沈若皎柔柔笑着,拉过钟入霜的手。 钟入霜下意识抽回手退后了一步,又察觉失态,拱手道:“是。” 果然是江湖儿女,行事间皆有飒爽的江湖气息。 沈若皎眉眼含笑:“你不用这么紧张,在我这里,也不用讲那么多规矩,我雇佣你,你为我做事,仅此而已。” 她又回头看向角落瑟缩着的敛月:“敛月的卖身契,我是撕了的,你的卖身契,我也会交还你。” 钟入霜呆愣住了。 恰好此时日头西移,没有了飞檐的遮挡,曜光洒了满身。 沈若皎就立在光束之下,静谧地笑着,这光彩在她面前,都显得暗淡几分。 钟入霜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她这是,遇到了仙子吧。 第22章 平冤 “敛月在我的身边待得最久,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多请教她。” 敛月原本失落地垂着头,听到这话,猛地抬头,一脸错愕。 沈若皎失笑:“你的小脑袋瓜整天都在想什么呢,以后你就是前辈了,前辈可要有前辈的样子,可不能欺负入霜。” “娘子……”敛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圆溜溜的大眼蓄满眼泪,亮莹莹的。 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就算娘子不要她了,她也是不该有怨言的。 可娘子却还是对她这么好。 “好了好了,我把入霜交给你了,你可还有的忙,可不能在这里光哭鼻子。” “是!”敛月红了脸,总算是恢复了元气满满的模样。 入霜看着这对相处自如的主仆,冷硬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 她没入奴籍,原本以为此生就这样浑浑噩噩了,遇到沈若皎,是她的幸运吧。 沈如皓忙到深夜才回来。 案件看上去进展迅速,但沈如皓还是一脸唏嘘,讳莫如深。 沈若皎笑嗔:“哥哥难道还有事不能和我说吗?” 沈如皓挠了挠耳朵:“不是不能说,是怕说了惹你烦忧。” 他按照沈若皎给出的线索,竟真的发现那具女尸不是萧彩衣,全城搜查后,萧彩衣被捉拿归案。 只是,萧彩衣在认罪后的供述,却牵扯出了另一桩大案。 这桩案子,足以令白禛震怒,让朝堂的错枝乱节又一次被颠覆。 沈若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能让哥哥如此凝重,萧彩衣案只怕另有玄机。 萧彩衣…… 沈若皎在脑海里过了一边这个名字,慢慢蹙起眉头:“难道,这位萧娘子,是左谒县令萧祚之女?” 除此之外,她再不能想到别的可能,让一向冷静自持的哥哥都如此凝重,此事必然关系重大。 沈如皓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轻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只是一个姓氏,便能迅速窥得背后真相,沈若皎对朝野形势洞若观火,她的经世之才,即便是如今在朝的大员,也不及她远矣。 沈如皓时常会想,他这妹妹就这样被白禛困居在深宫当中,是白禛的损失。 就如沈若皎猜测的那样,萧彩衣原名萧素,是已被凌迟处死的罪臣——前左谒县令萧祚嫡女。 这件事,得从萧祚还是左谒县令时说起。 萧祚为人清正廉洁,秉公执法,却在三年前因言获罪,萧祚被凌迟处死,萧家满门被流放西北。 当时满朝哗然,却没有人敢去深究背后缘由,只因主理萧祚案的,是当朝尚书令许庸。 而今萧彩衣怒杀许虔,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报复许庸。 萧彩衣一案,让萧祚案终于重见天日。 此案交到了御史台刚刚走马上任的御史大夫魏驰魏大人手上。 这个魏驰,沈若皎印象深刻。 前世的白禛之所以能在后期快刀斩乱麻清除朝堂,离不开魏驰的鼎力相助。 和朝中的老油条不同,魏驰被白禛委以重用,就因此人敢做敢言。 前世没有萧彩衣一案,但魏驰因在朝堂上怒斥柳坚“拥兵自重,专横跋扈,后人所不齿也”,迅速声名鹊起,成为权贵不敢轻易挑战之人。 魏驰不愧是白禛看上的人,行事之果决,行动之迅速,不过一天光景,在他的主理下,萧祚一案便被翻案彻查,背后真相令人扼腕。 三年前,萧祚将左谒县内一个打死商贩的恶棍下了大牢,按律法处以极刑。 然萧祚却不知这恶棍有点背景,他的姨母许氏,是许庸的一个偏房亲戚。 这遥远的风,竟真从十万八千里之外吹到了许庸耳朵里。 不过是个五服之外,连面都没见过的亲戚,只因沾上许庸这个名字,两袖清风的萧祚,就这样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未得善终。 萧彩衣,也就是萧素,和家人一起被流放西北,然世人从来不吝于落井下石,她的母亲吴氏被押送的官兵虐打苛待,严寒腊月只许穿着薄衫,动辄打骂,还未到流放之地,吴氏就惊惧而亡。 萧素借口如厕,将看守她的士兵推下山崖,开始了她的逃亡生活。 她化名萧彩衣,一路辗转流落,来到岐京,昔日的官家女,如今沦落青楼。 三年来,她一日不敢忘家仇,却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上诉冤情。 直到许庸之子许虔成为她的恩客,萧彩衣得知许虔身份后,心里便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那天夜里,她想旁敲侧击,打听当年隐情。 岂知许虔言语间对萧祚尽是轻蔑贬低:“那老不死的,以为自己什么人都惹得起,敢挑战我爹的权威,凌迟处死都是轻的,就该剁碎了拿去喂狗。” 萧彩衣被恨意迷失,等她清醒过来时,许虔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情急之下,萧彩衣便将自己的婢女迷晕,将婢女打扮成自己的样子,点燃了绣楼,自己则逃了出去。 她想乔装打扮混出城,在城门被沈如皓带兵拿下。 沈若皎听完她的故事,果真沉默了,许久之后,悠悠叹了口气。 她是个心软之人,萧彩衣的遭遇让她同情,这么一个命途多舛的女子,不该走到这一步。 但萧彩衣除了报仇之外,还烧死了她的婢女,婢女又何其无辜。 若不是血海深仇,萧彩衣又何至于此呢。 说到底,还是世道的不公,让这天下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纯儿……”沈如皓担忧地唤她。 沈若皎低垂眼帘,纤长的睫毛投影出浓密的阴翳。 沉默良久,沈若皎才释然一笑:“我没事的,萧彩衣一心想让父亲的案子重见天日,如今,她也算得偿所愿了。” 萧彩衣的故事令人叹惋,只因一个犯罪伏法的恶棍,却让一个廉明的好官含冤去世,最后演变成轰动岐京的谋杀案。 让本应天真单纯的少女拿起屠刀手染鲜血,这是时势的残酷。 不知道魏驰,最后会如何判决此案。 宫女案后,白禛趁势削弱了柳坚的兵权。 萧彩衣案,对白禛来说也是一个固权的好时机。 只是这背后牵扯深远,从尚书令许庸,层层往下清查,只怕一个都逃脱不了干系。 白禛会怎么做呢? 第23章 温柔 许是萧祚案牵扯甚广,再加之沈恪和沈如皓都忙得不见人影,直到沈若皎回宫,也再没听说任何消息。 只是寒翠宫出现了一些微小的变化。 外殿的宫人全都被换掉了。 沈若皎观察过,这些宫人脚步轻盈而沉稳,中指和拇指内侧有茧,是习武之人。 这让沈若皎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这些宫人到底是谁更换的。 为免打草惊蛇,她只能吩咐外殿宫人不得随意进入殿内,并让入霜时刻警惕防范可疑之人,饮食则全权交由敛月负责。 如此惴惴几日后,寒翠宫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入霜不懂什么避讳,直愣愣地抬头好奇打量殿上那个冷峻的男人。 一旁的敛月吓得不轻,扯着她的衣袖示意她低头。 入霜却完全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偏头疑惑问道:“你拉我做什么?” 敛月臊得耳尖都红了,死死低着头,就差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和入霜一起给埋进去。 好在白禛并未追究。 沈若皎不知道白禛的来意,两人就这样各自静默,都在等待对方打破沉默。 白禛看着殿上娴静而立的女郎,只觉得心神颤动。 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不就是为了能更好地保护她吗。 可她还是差一点就陷入危险。 “月华。” 白禛忽然唤她的小字,引得沈若皎陡然一惊。 “不会再有下次了。”他又说。 沈若皎更加不明所以。 她只觉得,今天的白禛,和她从前认识的白禛很不一样,白禛怎么会用这么温柔缱绻的眼神看她呢。 白禛却并不打算解释太多,他现在还不知道陆黛眉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他怀疑过那伙刺客背后就是陆黛眉的主人,可这说不通,那人早就知道他的秘密,知道沈若皎是他的软肋,如果那人有意对沈若皎下手,只怕早已经得逞。 所以,那个人并不想伤害沈若皎。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会放过一个弱女子,存着什么心思,自然不言而喻。 光是这么一想,白禛就抑制不住怒气。 觊觎他的皇位还不够,还要觊觎他的女人。 不可饶恕。 沈若皎不知道白禛又是发的什么疯,莫名其妙说了一些胡话,又阴着脸走了。 她可一句话都没说,不知道哪里又惹到这位喜怒莫测的小皇帝了。 万众瞩目的萧祚案进行得并不顺利。 年轻的御史大夫魏驰,垂首立于堂上,眉宇间冷肃凛然。 “许庸这条线找不出证据来,此人老谋深算,不可能留下任何把柄。” “这个老狐狸。”白禛皱眉。 “臣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行。”魏驰拱手道。 “但说无妨。” “许庸一手遮天,操控萧祚一案,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祚一案,亦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仓皇结案。 萧祚有罪与否,皆因许庸一面之词。 那么而今,许庸是否有罪,不都是魏驰说了算吗。 白禛若有所思。 魏驰已经猜到了白禛会是这个反应,此计虽然能成功扳倒许庸,却和白禛一向的行事风格不符。 他已经准备另寻他法,却听白禛沉声道:“此计虽可行,但也容易留下痕迹,你可有把握?” 魏驰愣了一下,拱手道:“臣有七成把握。” 白禛敛眉:“七成,还不够。” 魏驰续道:“若得沈相相助,则有九成胜算。” 沈若皎提笔如飞,墨香挥洒,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她仔细将墨迹晾干,递给敛月。 “切记,这封信一定要亲自交到父亲手上,不可经他人之手。” 敛月应了声是,小心地将信收好。 她一路小跑着出了宫门,一转角,险些撞上人。 定睛一看,竟然是白禛。 敛月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地跪下。 白禛认出了这是沈若皎身边的婢女,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见那婢女匆匆忙忙地往外跑,白禛皱眉,还以为是沈若皎出了什么事,加快脚步往寒翠宫内走。 沈若皎正悠闲地坐在树下烹茶,茶饼早已揉碎煮开,散发着袅袅茶香。 纤纤玉手透着柔光,轻轻执着白玉壶,置身于朦胧的水雾当中,宛若云中仙客。 白禛一时看得痴了。 “皇上?” 清甜的嗓音让他恢复神智。 白禛造访寒翠宫的频率太高,着实反常。 沈若皎心底戒备,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让入霜四处打听了一些萧祚案的消息,对目前的进展多少有些了解。 白禛直接表明了来意:“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沈若皎没有注意到他的自称。 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心下了然,垂眸道:“若皎已修书给父亲,父亲对岐朝一片赤诚之心,定会知道该如何选择,皇上和魏大人放手去做便是。” 白禛怔住。 他知道沈若皎聪慧过人,却不知她连魏驰这一步都算到了。 他想起方才在宫外看到的惊慌失措的小宫女,哑然失笑。 她真是一次又一次让他惊喜。 白禛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沈若皎笑笑,又道:“皇上,沈家会永远站在您这边。” 白禛挥退了殿内的宫人,无法克制地将手抚上她吹弹可破的玉肤,哑声道:“月华,你相信我,无论将来对沈家做了什么,都只是权宜之计,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他靠得极近,柔软的唇齿就附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脖颈,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来不及去想他话里的深意,额头传来的濡湿感令她瞪大了双眼。 这一吻温柔又虔诚,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似乎对待绝世珍宝一般轻柔谨慎。 但沈若皎心里没有温存,只有惊骇,她猛地倒退一步,支支吾吾道:“若皎这几日身子不便,皇上……” 接下来的话她却不知该怎么说了,让他回玄景宫?让他去别的后妃宫里? 她是白禛的妃子,理应承欢,又有什么立场拒绝呢。 白禛只是情到浓时,难以克制,根本没想在今日留宿寒翠宫,他当然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以,领会到沈若皎所想之事时,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眸浮上一层深色,起了逗弄之心:“若我说不呢?” 沈若皎少见地失去了冷静,瞠目结舌道:“可……不是……” 白禛被她话都说不清楚的可爱的模样取悦到,轻笑一声,安抚道:“我知道了,我会回玄景宫的,你不用紧张得太早。” 沈若皎兀自松了口气,却没体会到他最后那句话的深意。 第12章 侍卫 沈恪在收到敛月送来的信后,有些凝重,急忙将沈如皓叫到书房中一起商议。 “妹妹的意思是?” 沈如皓也同样凝重。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如果走错一步,沈家也会万劫不复。 沈恪摇摇头:“不,这恐怕不是纯儿的意思,而是皇上的意思。” 沈如皓若有所思。 “父亲以为如何?” 沈恪眼里精光一闪,从案桌上拿过火折子,将烛台点燃,手中的书信被火苗吞噬,很快化作灰烬。 “以退为进,明哲保身,未尝不可。” 和白禛料想得一样,许庸这个老狐狸在朝堂上故作无辜,甚至不惜和他的拥趸割裂。 而许多大员纷纷为许庸说话。 魏驰目光如炬,以一人之势鼎立堂中,无畏无惧:“许大人说,是郡县地方官以你的名义为非作歹,那昭西太守陈仪,你又作何解释?” 许庸背后一凉,抹了一把冷汗,这陈仪又是怎么回事?他分明都处理干净了。 虽然心里打鼓,但他仍然强作镇定:“不知魏大人所言何事?” 魏驰冷笑一声,从怀中弹出一沓书信:“臣这里有昭西太守陈仪与许令君私相授受、瞒天过海的罪证,还请陛下过目。” 书信被德永接过,呈给白禛。 白禛一目十行,阅毕,勃然大怒,拍案质问:“许庸,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许庸这下是真的慌了,这是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陈仪,慌乱之中,他想起来这名昭西太守的身份了。 “陛下明鉴啊,臣与陈仪素不相识,从不曾做过那些事,这陈仪分明是沈相的门生,魏大人恐怕是查错了人!” 许庸自作聪明,还想祸水东引,只可惜他的反应,全都在魏驰的预料当中。 魏驰扯了扯嘴角。 这个表情,让老奸巨猾的许庸心觉不妙。 只见一直未表态的沈恪站了出来,拱手道:“陈仪是臣最出色的学生,做出这种事情,臣痛心疾首,陈仪一时糊涂,好在及时悔过,主动归案,还望陛下看在臣的份上,从轻发落。” 主动归案? 听到这里,许庸当然也明白过来,他这是入了魏驰的圈套。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魏驰居然连一向不站队的沈恪都能说服,一起来对付他,甚至不惜折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许庸百口莫辩,他知道这次自己是栽了。 想他浸淫官场多年,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给摆了一道。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人,朝中数道视线射向魏驰,心道此人绝非善类。 魏驰挺直脊背,不动如山,一派凛然。 而这一幕,同样也落在隐匿在殿外一棵巨树上的入霜眼中。 她奉沈若皎之命,密切关注此案进展,而她艺高人胆大,又是个不管不顾的,连金銮殿都敢一闯。 她从前听说,这些为官之人,大抵都是些脑满肠肥、玩弄权术、鱼肉百姓的恶贯满盈之辈,今天见到魏驰,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做官的,也有这样的好人嘛。 况且,这个魏驰生得也俊俏…… 入霜摆摆脑袋,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惊恐。 沈若皎端坐在棋局前,听着入霜的打探来的消息,一边与自己对弈。 “这么说,许庸这一脉全都大受打击?” 由于人证物证俱在,许庸被当场革职,下了大牢。 除此之外,许庸这条线明面上的官员全都遭到贬庶,无一幸免。 白禛将许庸一案交给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审理,只怕还有更多人会牵连其中。 这对如今朝中形势,无疑是一次大换血。 许庸这一脉,和敬阳王、柳坚关系紧密,对这二人而言,此案是一击重创。 白禛登基以来,一直有意无意打击权臣,收回权力,但都是小打小闹,这么大的动作,还是头一遭。 这次的打击,足以让敬阳王和柳坚元气大伤。 沈若皎轻哂,将手中的白子落下。 棋盘之上,白子已呈包围之势,无论黑子如何挣扎,已是必颓之局。 “娘子,我还需要去打听吗?” 入霜亮着眼问。 沈若皎歪头,疑惑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是哦……”入霜失落地垂下头。 沈若皎看着入霜如此神态,若有所思。 玄景宫内,一片喜气洋溢。 “此番为朕拔掉病齿,飞骋功不可没。”白禛已然对魏驰信任有加,和善地叫他的字。 魏驰是陈太傅的门生,说起来,还算和他师出同门。 陈太傅对此人评价极高。 “恪礼守乐,肱股之臣也。” 若说起初白禛还是半信半疑,如今便是真的对魏驰怀有敬佩之意。 当今世道,人人崇尚权术,还有人以守正道为己任,敢于直面权贵而无畏,真可谓勇士也。 魏驰恭敬道:“臣不敢居功,此番幸得沈相割舍相助,否则许庸不会这么轻易认罪。” 他们这个计划,极易成功,但不易施行。 许庸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要让他无法反驳那些伪证,还需要更有说服力的人证。 而如今朝堂之上,官阶在许庸之上,又无阵营的中立之人,只有沈恪一人。 魏驰也诧异沈恪会同意合作。 在他看来,沈恪一直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扶持,是中庸却又无赖的选择。 若是能让沈恪的立场更加明确,那么他们这一方就更有胜算了。 “沈相受先帝提拔而得今日成就,陛下何不与沈相共叙往事?”魏驰提议。 白禛垂下眼,不置可否。 “臣母今日寿辰,沈相亦在宴请宾客之列,臣与臣母愿为陛下分忧。” 沈恪方与魏驰合作,如今受邀,虽不情愿,也不好拂了魏驰的面子。 宴席之上,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为他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魏驰就是在此时端着酒樽过来的。 “沈相。”魏驰作揖道。 沈恪并不热烈,淡淡回以一笑。 “听闻沈相素爱书画,驰偶得名家玉尘居士墨宝,想邀沈相共赏。”魏驰诚恳道。 沈恪心道不过是看共赏书画,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便也不多推拒,起身同离席。 魏府摆设清新淡雅,通往后院的小径两旁种满青翠的碧竹。 走在路上,魏驰忽然开口道:“沈相以为,驰亲手栽培的这片碧竹如何?” 沈恪不知魏驰此问为何,慎重答道:“高风亮节,恰如飞骋。” 魏驰摇头笑道:“驰倒是未想这么多,只是驰亲手种下这片碧竹,期盼有朝一日碧竹也能参天,为驰的后院遮风避雨,谁知这碧竹越长越疏,倒是比人还矜贵,驰想着,与其留这片故作高雅的碧竹,不如伐了以其他树种换之。” 魏驰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沈恪心里怪不是滋味,只干干笑道:“也好,也好。” 说话间,已经到了魏驰的书房。 里面灯火亮堂,魏驰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相,驰就不进去了。” 沈恪陡然一惊:“这是何意?” 却听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外面风大,沈相何不进屋一叙?” 第13章 特权 一直到正月末,岐京城才又恢复风平浪静。 良嫔也未在前世的时间毒发,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寒翠宫的梅花已经落尽,敛月踏着满地寒香进屋,带来了沈恪遣人送进宫的家书。 家书满满当当写了六页纸,洋洋洒洒,道尽近来发生的事。 沈若皎看完信后,才算真正安下心来。 她明白沈相的担忧,白禛虽然日渐强势,但仍旧处处受制,如今形势还不明朗,沈相担心这一下把敬阳王得罪太狠,倘若有朝一日敬阳王得势,沈家就会是枪打的第一只出头鸟。 但沈若皎不同,她知道三年之后,白禛就会成为一位真正的帝王。 无论是敬阳王还是柳坚,等到那时,都只是昨日朝露。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和白禛作对的下场,轻则流放边疆,重则满门抄斩。 就连镇守西北的那位端王,也被召回了岐京。 没有什么人是三年后的白禛不敢动的。 但她无法和沈相明说,只能旁敲侧击,让沈相明白,只有站在白禛这边,才是顺势而为。 寝殿的宫门和庭院之间,有一道长长的廊桥,沈若皎这几日兴起,在廊桥上挂满了特制的珠贝风铃。 这种风铃非常特殊,风起时只会微微作响,若是有人经过,则铃声大作。 沈若皎又不许外殿宫人随意进出,是以,风铃一响,她还以为是入霜回来了。 她闭目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进来。 沈若皎蹙眉:“敛月,出去看看。” 敛月应声,掀起门帘出去寻人,半晌后,急匆匆地跑进来:“娘子,没有人在外边。” 沈若皎慵懒地睁开眼,眼底流光闪动,她牵唇,低声道:“许是风大吧。” 梁上那人莫名觉得背后一凉,难道她发现了? “这风铃的声音挺好听的,回头再寻一些,挂在我房里。” 声音轻柔冷清,却让那人听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狠意。 看来往后,这寒翠宫是轻易来不得了。 沈若皎是这几日才想通的。 那夜白禛在寒翠宫的表现太过强烈,她想忽视都难。 再结合前世发生在寒翠宫的种种异象。 夜里打开的窗户,晨起时却被阖上。 屋里新鲜采摘还带着露水的花。 梦里传来的低声呓语。 起初她以为是敛月或者其它宫人做的,但没有一个人承认。 如今再看,不是白禛还能是谁。 只是她竟不知,白禛竟然存了这种心思,亦不知这心思是从何时而起? 那三年里他又是怎么隐忍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如果他对她有意,又将陆黛眉置于何地? 沈若皎思索之后,并不觉得白禛是倾心于她,只当白禛是一时起意,故而刻意存了疏远之心。 白禛这个人太危险,她还是不要与他扯上关系才好。 入霜今日回来得有些晚,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沈若皎有些诧异,后宫里恐怕还没几个人能伤到她,好端端的人出去一趟,怎么这么狼狈地回来。 只是无论沈若皎怎么问她,她都缄默不语。 到最后,沈若皎只好沉下脸,故作震怒:“好,这才几日,就对我有所隐瞒了,我还如何敢用你。既然你不愿说,那你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我这里是容不下你了。” 入霜这才慌了,她和沈若皎相处时日虽然不久,却打心里喜爱这个女郎,她也已习惯这样平静的生活。 她咬咬唇,丧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悉数告知。 她本是去司衣局领取供奉给沈若皎的春日新装,却在那里碰到了督促司衣局赶工的鸢秋。 这个鸢秋,是陈皇后身边刚提拔上来顶替晴初的大宫女。 这个大宫女背景并不简单,她是寿禧宫大长秋——德志公公的干女儿,而德志又和白禛心腹德永关系匪浅,是以,这个鸢秋近来在宫里四处横行,和她的主子陈皇后一脉相承的跋扈。 鸢秋倒是很会替陈皇后着想,知道不久前陈皇后在沈若皎这里吃了瘪,又素问沈若皎目高于顶谁都不放在眼里,便没想着给入霜好脸色看。 她岂知入霜原是江湖女子,压根不在意旁人什么脸色,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她在那里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了半晌,入霜一句也没听进去,可把她给气坏了。 她是皇后身边的人,比入霜品阶高上半级,索性以权压人,让入霜在冷风中跪了两个时辰。 入霜不想给沈若皎惹麻烦,竟也全然不反抗。 回宫之后,又怕沈若皎担心,死活不说。 若不是沈若皎威逼,她就准备将这事烂在肚子里。 沈若皎这下是真有些生气了。 她平日的确随性,却不意味着她会任由身边的人被无端欺辱。 虽然已是正月末,但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入霜虽是习武之人,在这个天气里跪上两个时辰,也难免寒气入体,感染风寒。 沈若皎凝眉:“你几时变得这么好欺负了?” 入霜垂下头,低声道:“入霜不想给娘子添麻烦。” 沈若皎被这回答一噎,沉默不语,良久,才听得她沉声道:“去煮碗姜汤喝了,回房休息,今夜你不用当值了。敛月,去备一份厚礼,随我去昭瑾宫。” 盛装之下的沈若皎,清冷气质更甚几分。 一袭月白色蝶纹锦裙,斜插一支点翠蝶形水晶钗,和衣裙上的纹路相得益彰。 单是站在那里,就美得宛若画中仙。 陈皇后恨恨地移开了眼,每次见到沈若皎,她都会自惭形秽,但她当然不会承认这种事。 “本宫现在没功夫听你说这些,让开。” 沈若皎来时,恰好在昭瑾宫外遇到了脚步匆匆的陈皇后。 她便将来意告知,要陈皇后将鸢秋交给她处理。 然而陈皇后似乎有什么紧急的事,并不打算理会她。 陈皇后身后的鸢秋也跟着昂起头,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 沈若皎来时还算心平气和,此刻音调也冷了几分:“不知皇后有什么要事,连若皎几句话都顾不得听?” 陈皇后斜着眼睨她:“良嫔在自己的寝宫中了毒,算不算要事?听说前几日你还见过她,你要是想说话,后面有你说的时候。” 沈若皎愣住,前世良嫔在元宵后就已经出事了,这次她已经提醒过良嫔,又过了这么久,她还以为良嫔算是躲过一劫,没想到她还是中毒了。 怎么会这样。 第14章 涂千放 良嫔是宿云宫的主位妃嫔,同她一起居于宿云宫的,还有婉嫔和崔贵人。 这两人和良嫔一样,都是温吞怕事的性子,哆哆嗦嗦地瑟缩着,连头都不敢抬。 婉嫔是第一个发现良嫔中毒的人,良嫔毒发时,她也在良嫔的瑞心殿,和良嫔一道品茶。 良嫔毒发时,她立刻着人宣了太医,又叫人来昭瑾宫通报。 可惜在陈皇后一行人到达宿云宫之前,良嫔就已经撒手人寰。 和良嫔在一起的婉嫔,此刻自然是战战兢兢,害怕被当成凶手。 果不其然,陈皇后骄横地指着她:“你个小蹄子还敢装无辜,不是你还能是谁?给本宫老实交代,为何谋害良嫔。” 婉嫔跪倒在地,急得眼冒泪花:“娘娘明鉴,妾和良嫔近日无寃远日无仇,做什么非要毒死她不可,妾真的只是受良嫔之邀来品茶的啊!” 陈皇后全然不听她的解释,怒气冲冲道:“你还敢狡辩,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 眼看陈皇后又要叫人上刑,沈若皎无语凝噎。 她从前和陈皇后并不熟稔,初见陈皇后的那些举动,还以为陈皇后是善妒恶毒,所以故意构陷谋害。 宫女檀花的事件中,被摆了一道的却是陈皇后自己。 而今日再看陈皇后的所为,沈若皎算是明白了,以往是她想得太复杂,陈皇后真的只是头脑简单行事粗暴而已。 她心底暗叹一声,出言劝道:“娘娘切莫太早下定论,良嫔未必就是被婉嫔所害。” 陈皇后几次三番被沈若皎反驳,让她颜面尽失,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那日在玄景宫却那么狼狈不堪。 这一切,她都归咎于沈若皎的多管闲事。 她轻飘飘瞥了沈若皎一眼,嗤笑道:“沈贵妃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吧,本宫还是这后宫之主呢。” 沈若皎淡淡道:“正因为娘娘是后宫之主,更要事事慎重,倘若真的冤枉了婉嫔,损的只会是娘娘的威仪。” 陈皇后被这么一噎,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愤愤道:“本宫说不过你,既然你这么有本事,那本宫倒要看看你能怎么断,良嫔中毒一事,就由沈贵妃主理吧。” 沈若皎淡然颔首:“愿为娘娘分忧。” 陈皇后自以为是将重担推给了沈若皎,可惜这正中沈若皎下怀。 便是陈皇后执意要自己决断,她也会想办法暗中调查。 后宫里纷争不断,但下毒谋害这种事还是少见,前世被毒害的除了自己,就是良嫔。 用毒杀人,也不是寻常宫妃敢做的事,所以,她必须知道是谁毒杀了良嫔。 沈若皎这副天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让陈皇后更气了,别过脸冷哼一声,往殿上一坐,手里接过鸢秋递过来的热茶,作壁上观。 沈若皎扫过她手中的茶盏,好意提醒:“娘娘可别忘了,良嫔是死于毒物,这宿云宫的食饮之物,娘娘还是别碰为好。” 陈皇后闻言一惊,急忙将手中的茶盏掷出。 她美眸含怒,反手一记掌掴:“不长脑子的狗东西,你想害死本宫吗。” 鸢秋结实挨了一掌,脸颊红肿一片,她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跪下求饶。 沈若皎嫌恶地移开眼。 在主子面前一副卑贱的样子,转眼就到旁人面前耀武扬威,这般丑恶作态,真叫人不齿。 这一巴掌还不足以报入霜之仇,沈若皎不会就此罢休。 只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沈若皎拉开门帘,见到了在殿外候着的太医。 太医见她出来,慌慌张张要行礼。 沈若皎抬手虚扶,问道:“良嫔用过的茶水点心可都验过了?” 太医抹了抹额头的汗:“都验过了,没有毒。” “全都验过?” “是,全都验了,无一遗漏。” 沈若皎垂下眼。 看来,前世所谓误食毒果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 可是为什么呢?白禛前世为什么会插手良嫔案,轻描淡写地找了个由头而匆匆结案。 难道又和柳贵妃有关? 宫女案后,柳坚被分走一部分权力,柳贵妃也因此收敛了许多。 这个变化是前世所没有的。 柳贵妃如果有点头脑,就不会在这个时机对良嫔出手。 沈若皎想不通,又问:“那良嫔究竟死于什么毒?” 太医一脸惶恐,冷汗涔涔地垂首:“臣无能,良嫔所中之毒,臣……验不出来。” 沈若皎愣住,难怪太医神情不对,害死良嫔的毒,竟连太医都验不出来。 她皱眉:“偌大一个太医院,总该有人认识这毒吧,你认不得,便换个人来。” 太医苦笑,指向偏殿:“良嫔中毒,臣等不敢怠慢,所有太医都在这里了。” 沈若皎哑然,她以为顺着毒源往下查,并不难找出下毒之人。 可结果却是,太医查遍了整个宿云宫,都不知道良嫔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这毒药总不能是从天而降吧。 沈若皎重新整理了思绪,让太医继续想办法,转身拉起门帘回到殿内。 婉嫔和崔贵人仍是两眼通红,站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她看向婉嫔:“你再跟我仔细说一遍,良嫔毒发时的场景。” 婉嫔小脸飒白,又回忆起那可怖的场景:“良嫔喝了茶后,忽然就倒地不起,妾以为良嫔只是晕了过去,谁知将她扶起来一看,才发现良嫔竟然七窍流血,口吐白沫。” 婉嫔的声音都在颤抖,可见那一幕的确把她吓坏了。 良嫔是在喝完茶后毒发的,可这也说不通,一来,太医仔细查验过良嫔的茶盏,没发现有毒,二来,若茶有问题,和良嫔一道品茶的婉嫔却安然无恙。 沈若皎敛眉,继续问:“良嫔为何邀你过来品茶?” 婉嫔心知自己现在嫌疑最大,不敢隐瞒:“因为这饼茶产自妾的故乡云州。良嫔念妾离家千里,特地让妾共尝这个季新采的月出茶,谁知……” 婉嫔说着,又是泣不成声。 这个月出茶,沈若皎是知道的,听闻此茶在夜里摘下,月出时分,霜露初绽,因此得名。 月出茶芳香馥郁,是西北三州唯一一款贡茶。 元日过后,十三州来朝,云州的确进献了一批上好的月出茶,但数量不多,只有每个宫的主位娘娘得了一饼。 所以婉嫔的说辞没有问题。 死去的良嫔,倒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前几日她几次见到良嫔,良嫔都是那副温和可人的样子,不像是个会得罪人的性子。 何况,后宫里要报复人的手段那么多,能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让良嫔惨死? 第15章 骆机 从婉嫔口中得到的有效信息太少,如果良嫔不是在和婉嫔一起品茶之时中毒,那就是在婉嫔来到瑞心殿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 这就得询问良嫔的大宫女湘儿了。 沈若皎问:“在和婉嫔一起品茶之前,良嫔还接触过什么东西?” 湘儿做事仔细,头脑灵活,很快回答上来:“良嫔晨起时吃了婉嫔送来的糕点,还有崔贵人之前送的香体丸。” 婉嫔一听,有些惶恐地补充道:“妾送来的糕点都是妾亲手做的,妾也给霞飞阁送去了一份。” 霞飞阁是崔贵人的居所。 闻言,一旁的崔贵人赶紧点头,证明婉嫔所言非虚。 崔贵人也替自己解释道:“那香体丸也是妾自用的配方调制而成。”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递向沈若皎。 沈若皎挑眉,接过瓷瓶,又问湘儿:“良嫔今晨用的糕点和香体丸,可有剩余?” 湘儿点头,取来了婉嫔送来的梅花糕,和崔贵人送来的香体丸。 沈若皎将太医召进来,让他查验这两样物品是否有毒。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太医站起身来,摇摇头:“糕点和香体丸都没有毒。” 沈若皎皱眉沉思。 湘儿也歪头仔细回忆,忽然眼前一亮:“前日良嫔娘娘在御花园遇到了梅七子,得知梅七子对香料颇有研究,让梅七子帮着调制了一款安神的百花香,昨日梅七子一送来,娘娘就用上了。” 沈若皎眸光闪动。 这件事,还是和陆黛眉扯上关系了吗? 前世正是因为湘儿的口供,才会让陈皇后收押陆黛眉吧。 那么陆黛眉,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她挥手示意,湘儿取出了陆黛眉送来的百花香,交由太医检查。 太医捻起一些粉末,置于鼻下轻嗅,忽然大惊失色,骇然道:“启禀各位娘娘,这熏香里有夹竹桃的汁液。” 夹竹桃外表艳丽,可毒性极强,尤其是汁液,若不慎误食,的确有可能致死。 但沈若皎觉得不太对劲,陆黛眉送的百花香用作熏香,良嫔没可能误食。 可陆黛眉竟将夹竹桃做的熏香,其缘由的确值得考究。 或许陆黛眉远比她想象中更复杂。 陆黛眉不安好心,但良嫔之死,不一定就与陆黛眉的百花香有关。 沈若皎曾听闻,误食夹竹桃者,会腹痛难忍,上吐下泻,心悸抽搐。 按照婉嫔所说,良嫔是忽然毒发倒地,而后立即七窍流血而亡,不像是中了夹竹桃的毒。 陈皇后却并没有思考那么多,拍案而起:“我就知道那个低贱舞女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住进景纯宫就耍威风,小家子气的玩意,这下还敢毒害嫔妃,不知死活。” 说话间,陈皇后便长袖一挥,风风火火往外走,要去景纯宫拿人。 沈若皎本想劝阻,思及百花香中的夹竹桃,又打消了念头。 也罢,她也很想知道,陆黛眉此举为何。 陈皇后惯来跋扈,又身份尊贵,无人敢招惹。 是以一到景纯宫,她便将守门的宫人一脚踢开,径直闯了进去,没有一个人敢阻拦。 陆黛眉正在庭院中练舞,一行人招呼都不打地闯进来,让她吓了一跳,脚下一个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 陆黛眉身穿淡金色薄纱舞裙,柔韧的身段透过层层轻纱,若隐若现。 见到此景,陈皇后恶声恶气道:“大白天穿成这副风尘模样,果然上不了台面。” 陆黛眉柔荑轻抚着纤细的脚腕,弱弱地抬起头,举手投足都是风情,她一双眼湿漉漉地,委屈道:“眉儿只是偷着在自己的院子里练舞,不知道娘娘们来访。” 这般模样,沈若皎也算是明白为何向来不近女色的白禛能对她另眼相看了。 就连她这个女子,都觉得陆黛眉颇有几分我见犹怜。 陈皇后却是不会被她迷惑到,相反,她越是楚楚可怜,陈皇后就越愤恨。 跟在她身后的众人都来不及反应,就见她上前两步,一巴掌甩在了陆黛眉的脸上。 “来人,把她给我押进司刑局。” 陆黛眉被抽得晕眩了一下,听到这话,也顾不得扮可怜,惊诧道:“眉儿犯了什么错,让皇后娘娘这么兴师动众。还请娘娘明示!” 看她一副无辜的样子,像是根本不知道良嫔身亡之事。 陈皇后冷哼一声:“还给我装,良嫔就是被你送的百花香给毒杀的,将夹竹桃毒藏在熏香里送给宫妃,还好意思在这里装无辜。” 陆黛眉瞪大了水莹莹的双眼,不住摇头:“娘娘明鉴,眉儿是受良嫔娘娘所托,调制了一款百花香,但眉儿从来没有在里面放什么夹竹桃毒啊。” 她已顾不得好看的形象,跪爬上前抓住陈皇后的裙角,抽泣道:“眉儿真的没做过,对了,眉儿调制百花香的残渣还留在景纯宫里,娘娘大可以派人去查!” 司刑局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这种没过过苦日子的娇嫩身躯,只怕是进去了就再难出来了。 况且,主人对她寄予厚望,她不能搞砸。 陈皇后嫌恶地抽回衣角,冷声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调配完成过后,再把夹竹桃毒藏进去的,我看,你就是心虚。” 陈皇后说得倒也不是不无可能。 只是陆黛眉的神色不像有假,像是真的不知道。 她提议道:“不如就先将梅七子禁足在景纯宫,派人看守起来,再宣太医过来仔细搜查景纯宫,等有了眉目,再将梅七子送去司刑局也不迟。” 陈皇后瞪她一眼:“沈贵妃真是到哪里都要展现自己的假好心。” 沈若皎垂眸:“若皎只是觉得,尚无证据便拿人,倘若事件再有转机,娘娘的所为会落人口实。” 陈皇后不屑道:“落人口实?本宫倒是看看谁敢在背后议论。” 虽然嘴上不服输,但陈皇后还是撇撇嘴,续道:“本宫只是给沈贵妃一个面子,既然沈贵妃这么说了,那便将梅七子禁足,不许任何人与她接触,违者杖责三十。” 第16章 收买 熏香里有什么问题,一查便知,陆黛眉若有心害人,不可能做得这么明显。 况且太医在排查良嫔死因时,就说过不曾见过良嫔所中之毒,而夹竹桃毒并不罕见。 沈若皎根本没怀疑过陆黛眉,跟着陈皇后一起来景纯宫,只是为了搞清楚夹竹桃的来由。 如此看来,陆黛眉也是被人陷害。 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的陆黛眉泫然欲泣:“眉儿真的没做过,眉儿和良嫔不过是几面之缘,怎么会害死良嫔,一定是有人想陷害眉儿。” 陆黛眉辩解的话,提醒了沈若皎。 真凶想要陷害陆黛眉的原因,很好理解,因为陆黛眉出身低微,在岐京无亲无故,不会有人为她出头。 只是,凶手怎么会知道陆黛眉会为良嫔调配百花香?又是怎么做到在她调配好熏香后往里面加入夹竹桃的? 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的,只可能是和陆黛眉关系亲近的人。 比如贴身大宫女。 陆黛眉的贴身宫女名唤阿秀。 阿秀胆子小,被沈若皎叫到房间内后,连头都不敢抬,不像是个敢给人下毒的。 “梅七子平日里都在做什么,你可都知晓?” 阿秀虽然害怕,还是大着胆子道:“奴婢绝对不敢隐瞒,但梅七子真的没有下毒,梅七子调配百花香时,是奴婢在打下手,一刻也未曾离开过,熏香做好后,梅七子就和奴婢一起送到了宿云宫,梅七子是冤枉的。” 阿秀看起来是个胆小的,倒是一腔忠心。 沈若皎看她的目光柔和了些,又道:“照你这么说,这百花香就经过你们主仆的手,却是让梅七子更有嫌疑了。” 阿秀瞪大了眼,摆摆手:“不,不是这样,奴婢和梅七子并没有把百花香送到良嫔娘娘手中,而是交给了宿云宫的宫女。” “哦?那女官你可认得?” 阿秀摇头:“奴婢不曾见过。” 这么说,就不是妃嫔身边的大宫女了。 宿云宫有三个主殿,除了主位身边的大宫女外,每个殿还有三十个宫女,要想从九十个宫女中找出这人,恐怕不太容易。 沈若皎试探着问:“如果这个宫女现在站在你面前,你能否指认出来?” 阿秀犯了难,她还真没有注意那宫女的长相。 见阿秀一脸为难,沈若皎也了然了。 看来问题还是出在宿云宫。 沈若皎将目光移开了些,却不经意瞥到阿秀腰间露出一个荷包。 这荷包颜色粉蓝相间,绣工精致,花纹也别出心裁。 这个荷包,沈若皎曾见过。 那是此前景纯宫死去的宫女檀花所绣,和檀花同屋的薰儿说过,这种绣法,是檀花家乡的秘技。 檀花一案告一段落后,她房间内的所有东西都被收走了。 这种荷包,按理来说便不会再出现。 沈若皎眼神一凛,不动声色道:“你和檀花很熟吗?” 阿秀听到檀花的名字,打了个寒颤,摇头道:“不熟,都没说过几句话,这事和檀花有什么关系吗?” 沈若皎没有回答,岔开话题道:“你带着的这个荷包挺别致的,拿给本宫看看。” 阿秀闻言,也没多想,老实巴交地将荷包摘下来,递给沈若皎。 沈若皎把玩了一番,赞美道:“真是好绣工,是你绣的?” 阿秀摇头:“不是,这是之前梅七子要奴婢拿去烧掉的旧物,奴婢看这荷包还是崭新的,就自作主张留了下来。” 这就更奇怪了。 陆黛眉到景纯宫后,第一天就处置了檀花,两人不大可能私下收受。 况且,沈若皎方才翻看了,在荷包内衬里,用白线绣了一个小小的檀字。 应该是檀花贴身带过的东西。 沈若皎掂了掂荷包,抬眼道:“这荷包做工真不错,可否割爱赠与本宫?” 阿秀心惊胆战:“娘娘言重了,娘娘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荷包与檀花之死有何关联,但沈若皎隐隐觉得,檀花一案还没有结束。 表面上是柳贵妃为了谋夺后位设下的连环套,但背地里,也许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而陆黛眉,也参与其中。 难道陆黛眉从一开始就是柳贵妃的人? 沈若皎默不作声地将荷包收了起来,这些疑点和猜测,她迟早会弄清楚。 既然陆黛眉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纯良,那她真的和毒杀案无关吗? 要瞒过阿秀这么一个懵懂无知的宫女,并不是难事。 眼见天色已暗,黑云昏沉沉地压下来,又快要下起雨来。 沈若皎从阿秀这里得到的信息并不多,还不能确定陆黛眉就与此案有关,只有明日再探。 这让陈皇后分外不屑:“什么才智双全,也不见问出个什么花来,真是欺名盗世之徒。” 沈若皎也不辩解,淡然道:“人命关天的案子,不能轻易论断,还请娘娘稍安勿躁。” 陈皇后嗤笑一声,带着鸢秋摆驾走了。 春雨来得急,沈若皎一只脚刚踏出景纯宫,雨珠子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敛月焦急道:“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娘子你等我一下,我这就进去借把伞。” 说着,敛月就将手挡在头顶,要往殿内跑。 “贵妃娘娘——” 雨中传来一声呼唤,止住了敛月的脚步。 沈若皎隔着雨帘子抬眼看去。 来人撑着一把青竹伞,手里还拿了一把。 等那人走近些,沈若皎才看清此人身上穿着宦官的服饰,正是白禛身边的心腹德永。 德永还是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贵妃娘娘,奴婢打老远就看见您站在檐下,特来为娘娘解忧。” 沈若皎莞尔一笑,接过这把青竹伞。 这把竹伞伞骨透着几分清冷,看起来不是寻常之物。 “那就多谢德永公公。” “娘娘折煞奴婢,雨天路滑,娘娘小心慢行。” 沈若皎点头,撑开伞,在敛月的搀扶下走进了雨幕中。 德永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他没看到的是,沈若皎一转过头,脸上的表情便冷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 世上没有那么多次巧合。 如果有,那就是人为制造。 第29章 噩梦 沈若皎嘤咛一声。 她好像被绑了起来,关在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里。 屋子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都是一路上被掳来的平民百姓,那些人逼她说出沈相的下落,一天不说,就一天杀一人。 屋外传来张扬的说话声,那是印离国的语言,她听不懂,但她好像听到了阿父的名字。 啪嗒一声,门被踹开。 一个身怀六甲的农妇被几个印离人推了进来,满脸惊恐绝望。 她知道,等待她的会是印离人的屠刀。 绑着她的印离大汉狞笑着看向小若皎,用别扭的中原话说道:“你们,丞相和皇帝在哪里,不说,她就死了。” 八岁的小若皎瞪大双眼,惊慌地摇头。 “快说!”印离人凶神恶煞地大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若皎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她痛苦地挣扎,却摔倒在地上。 嘴里是潮湿干草的霉味,混合着眼泪的咸味,还有喉咙的腥甜。 印离人又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但看他的动作,小若皎明白了,他要杀掉这个妇人。 “你不要杀人!不要再杀人了!”小若皎声嘶力竭地吼着。 那个妇人也哭喊着:“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 妇人被印离大汉抓住,她挣扎着朝小若皎伸出手,眼里都是渴求。 小若皎狼狈地趴伏在地上,不住地摇头。 印离人狞笑着,仓啷一声,从腰间拔出弯月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若皎,手上的动作却熟稔地割开了妇人的喉咙。 小若皎能听到刀尖划破皮肉的声音,她连头皮都在战栗,仿佛那毒蛇一样冰冷的刀尖是抵在她的喉间。 印离人看着她,那妇人也瞪大眼睛看着她。 妇人的喉咙汩汩往外冒着鲜红的血,但印离人还没有停下,那把弯月刀缓缓下移,停在了妇人隆起的肚子上。 他要做什么? 小若皎只觉得全身血液上涌,眼前发黑,两耳轰鸣。 忽然,一道同样瘦弱的身影挡在了她前面。 “别看了。” 是谁? 是谁挡在了她前面? 小若皎努力睁大眼,可眼前越来越模糊,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对她笑。 “别怕。” “你是谁?” 沈若皎从梦中惊醒,她张大口深呼吸了几下,平缓了心情。 天还没大亮,落了一夜雨,外面灰蒙蒙的,空气中都是水雾。 沈若皎这才察觉背后冰冰凉,是冷汗浸湿了衾衣。 她开口唤守夜的敛月,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敛月惊慌地推门进来:“娘子怎么了?” “我没事,打盆热水来。” 虽然她这样说着,但敛月一眼就看出来她脸色不好。 “娘子又做噩梦了?”敛月满脸担忧。 沈若皎长睫颤了颤,没有搭话。 敛月叹了口气,将挂在一旁的外衣给沈若皎披上,仔细地掩上门出去了。 门外站着被惊动的入霜,她担忧地探头往屋里望:“怎么了?” 敛月嘘了一声,拉着入霜往外走。 两人一起去给沈若皎备水。 “娘子没事吧?”入霜还是忍不住问。 敛月手上的动作一顿,不知该不该说。 她斟酌着开口:“娘子是做噩梦了,她以前被印离人绑架过,你是西北来的,千万别在娘子面前提起印离。” “啊?还有这种事?”入霜手抖了一下,半瓢水泼到了地上。 敛月抬眼看她。 她收回手,低声说了句:“真是太可怕了。” 敛月看上去也很沮丧,半天没说话。 入霜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她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娘子,不会让娘子受到伤害的。 房里只剩下稀里哗啦的舀水声和器具的碰撞声。 一桶水打好后,敛月忽然生气地把木瓢摔在地上。 “那些印离人实在是太可恶了,他们要还敢出现在岐国,我就见一个打一个。” 敛月义愤填膺地捏紧了小拳头。 入霜咬了咬唇,轻轻点头:“好,我也帮你。” 玄景宫内,白禛早已穿戴整齐,手里翻阅着信纸。 他拧着眉,将信里的内容看完。 “印离到底想做什么?”他忽然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郭奎。” 原本空无一人的大殿忽然出现一个黑色人影。 郭奎单膝跪地,等待白禛发号施令。 白禛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他:“去查查。” “是。”郭奎接过信件,话音刚落,便不见踪影。 “印离。”白禛低声喃喃,眼里浮现杀意。 沈若皎用过早膳后,天已经明亮了。 她带着敛月,要去宿云宫继续盘查良嫔一案。 刚走到宿云宫门口,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高呼。 沈若皎眼神一凝,加快脚步往里面走。 她随手拉过一个小宫女,问道:“发生了什么?” 小宫女惊慌失措:“湖里,湖里漂起来一具尸体!” 沈若皎愕然地松开了手。 良嫔才刚刚中毒身亡,宿云宫就又死了一个人。 她厉声道:“还不快找人去打捞。” 小宫女哭丧着脸应声,一溜烟往里跑了,一边跑一边叫人。 宿云宫内有个人工湖,面积不小,但湖边都有花丛假山,还有廊桥栈道,从来没发生过失足落水的事件。 难道是因为昨晚那场大雨? 沈若皎心里猜测着,已经来到了人工湖旁。 几个宫人把漂在湖面的尸体拉了上来,人已经泡涨了,沈若皎第一眼并没有认出这人身份。 待她走近些仔细一看,她怔住了。 身后传来宫人不敢相信的喊声:“婉嫔!婉嫔娘娘!” 这死在人工湖上的,居然会是婉嫔。 沈若皎当即回头,让一众宫人噤声。 “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也不能离开宿云宫。” 远处,听闻消息的崔贵人匆匆赶到,正好听到这句话,她问:“我也不可以吗?” 沈若皎回头看她一眼,皱起了眉头:“对,任何人都不行。” 崔贵人茫然:“这是为何?” 沈若皎冷声道:“因为,这宿云宫里,有一个凶手,连续杀害了良嫔和婉嫔。” 在婉嫔死后,她才确定,凶手就在宿云宫。 第17章 忠义 宫人们认出这是婉嫔后,像是补救一般,不知从哪里搬来个小方榻子,把婉嫔从冰冷的地面上轻柔仔细抬上方榻。 若不是知道婉嫔早已死去多时,还以为这是宫人怕惊扰了她的美梦。 沈若皎面色阴沉,目光落在婉嫔肿胀的脸上。 昨日婉嫔还怯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和崔贵人手挽着手相互扶持,看着良嫔的尸体不知所措,伤心欲绝,今日便自己失了生息。 宿云宫的三个主子,一个被毒死,七窍流血而亡,一个被溺死,在水里泡得面目全非。 只剩下一个崔贵人了,那个凶手还会继续杀人吗? 沈若皎皱着眉,扫了一眼崔贵人。 崔贵人低垂着头,泪珠淌落出来,将胭脂都晕染开了。 沈若皎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 几天光景,便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好友接连香消玉殒,想必崔贵人心里也不好受。 忽然又察觉到什么,沈若皎再抬眼看去。 崔贵人的气色很好,不,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宿云宫刚死了两个人,两个她平日里相交密切的人。 她的确低头垂泪,可她抹了胭脂,涂了口脂,染了眉毛,衣裙华丽。 昨天,崔贵人穿的不是这一身,但同样艳丽。 太过招摇,实在非同寻常。 注意到沈若皎在打量她,崔贵人娇弱地抹了抹眼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说婉嫔姐姐也是被害死的,她不是失足落水吗?” 沈若皎没有立刻回答,她直勾勾地看着崔贵人,良久,才似笑非笑道:“当然是良嫔托梦告诉我的。” 崔贵人表情一僵,干巴巴道:“娘娘就别和妾开玩笑了。” 沈若皎不发一语,仍旧看着她,那视线仿佛能轻易参透所有人的秘密,直让她背后发凉。 “呵。”沈若皎忽然轻笑一声,移开了视线。 她转头看向方榻上的婉嫔,湿法水哒哒地贴在她脸上,发梢还不停滴着水。 沈若皎伸出手,将婉嫔额边的湿法拨开。 额头正中,有一块淤青。 崔贵人也看到了:“这许是在水里磕到了。” 沈若皎抬眼,面无表情地看她。 崔贵人咽了咽口水,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沈若皎蹲下身来,近距离观察。 身后的宫人全都大惊失色。 这后宫之中,除了司邢局的女官,谁敢这么近距离地查看尸体。 宫人们对沈若皎又多了几分畏惧。 沈若皎抬起婉嫔的手:“指甲里全是淤泥,掌心和指尖都有摩擦留下的伤痕,这是死前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留下的,也就是说婉嫔的确是溺死的。” 崔贵人讪讪道:“我就说嘛,婉嫔一定是失足落水。” “不是。”沈若皎头也没抬,举起婉嫔的手,“婉嫔的手背上有块伤痕,虽然被湖水浸泡过了,但不难看出,这是被鞋底碾压的伤痕。” “婉嫔先被人用棍子当头打了一棒,掉入湖中,她挣扎着想要爬上来,手里抓过湖岸,留下淤泥,但凶手用脚狠狠碾压她的手,让她没办法上来。” 沈若皎拍拍手,站起身来。 “可是,她为什么不呼救?”崔贵人提出异议。 沈若皎垂下眼,又去看婉嫔的尸体,她拨开婉嫔头顶的湿发,了然一笑:“因为她根本没办法呼救啊。” “婉嫔头顶也有被棍子敲打的伤痕,她一直被凶手往水面下打,婉嫔又是云州人,大漠儿女,不识水性,只能活活被溺死。”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夜里电闪雷鸣,所以,凶手的罪行就这样被掩盖了。” 崔贵人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天啊,这太可怕了。” “很精彩的推论。”一道男声自身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窸窸窣窣跪了一地。 白禛迈步而来,脸上神色难辨,德永垂着头,恭敬地跟在身后。 沈若皎福下身,宿云宫连续死了两个后妃,白禛是该过问此事。 “沈贵妃要封闭宿云宫?可是知道了凶手是何人?”白禛饶有兴趣地看她。 “尚未得知。”沈若皎摇头,但语气笃定,“若皎认为凶手就在宿云宫。” “何以见得?” “此前我询问过梅七子身边的宫女,倘若梅七子所言非虚,那她所调制的百花香,就是在送到宿云宫后才被加入了夹竹桃。” “而良嫔又并非死于夹竹桃毒,是凶手知道了梅七子献上熏香一事,利用梅七子来混淆视听,所以,凶手是宿云宫的人,而且,还和良嫔非常熟稔。” 沈若皎说得认真,白禛也听得认真。 他点点头:“不错,那就把良嫔身边的宫女都送进司邢局,让她们早日开口。” 闻言,瑞心殿的宫女都惊慌地跪下求饶。 沈若皎皱眉:“皇上……” 白禛打断她:“沈贵妃心善,当然不忍见到宫人受难,但朕可没那么好糊弄,胆敢杀害两名宫妃,已是滔天罪恶,如若再存心隐瞒事实,浑水摸鱼,企图蒙混过关,哼,那就都去过一过司邢局的三门关吧。” 跪了一地的宫女个个面色苍白。 司邢局的三门关,简直是后宫的鬼门关。 许多犯了罪抵死不认的宫人,没撑过第一道门,就俯首认罪了。 若进了第二道门,任你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也只能乖乖说出罪行。 而第三道门,很少有人能进去,便是进去了,也绝不可能再活着出来。 沈若皎也回过味来,这是白禛在给她立威呢。 司邢局又被叫做第七局,和后宫六局不同,司邢局不受后妃掌控,独立于后宫权力体系之外,直接听命于皇帝,专司后宫罪人刑罚之事。 若说宫人见沈若皎一人主理此案,还能心存侥幸而不尽言实话,那如今将司邢局搬了出来,这些宫人只怕要争先恐后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此案关系皇家声誉,不可儿戏,若皎定当尽心极力。”沈若皎福身一拜。 白禛伸手一托,将人扶了起来,手心里传来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他心一颤,收回手,轻咳一声:“辛苦你了。” 他的语气温柔似水,同方才震慑宫人时的阴冷狠戾,简直判若两人。 沈若皎垂下眼,拂去心中莫名而起的涟漪。 崔贵人看了看白禛,又看了眼沈若皎,惊讶地张大了嘴。 第18章 倾慕 “你说什么!” 昭瑾宫内,得到消息的陈皇后拍案而起,精致的玉容因怒火而扭曲。 “司邢局……皇上从来不让任何人打听的司邢局,好啊,好个沈若皎,本宫还真是小瞧了她。”陈皇后眼底一片阴霾。 鸢秋愤愤不平地跟着附和:“就是,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 陈皇后没说话,紧咬着唇,手里捏着的锦帕被蹂躏得皱巴巴的。 另一边,柳贵妃也收到了消息。 “司邢局?”柳贵妃皮笑肉不笑,“年儿,去给柳将军带个话。” 年儿一向精明,和柳贵妃交换了个眼神,便转身出去了。 柳贵妃面前摆着个棋盘,她不会下棋,棋盘上黑白棋子混乱一片,但柳贵妃不管不顾,继续随心所欲地摆弄棋子。 她身后有个小宫女,略懂些棋局之道,提醒道:“娘娘,下在这里不太好。” 她勾起唇,冷冷笑道:“自作聪明的蠢东西,这棋怎么下,还不是我说了算,拖下去,乱棍打死。” 小宫女被拖了出去,片刻后,响起一阵哀嚎。 殿内的柳贵妃听着痛苦的哭喊求饶声,不光不为所动,甚至肆意地大笑起来。 正在宿云宫内的沈若皎,还不知道,除了白禛以外,还有人也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意识到崔贵人的打扮过于招摇后,对崔贵人的怀疑越来越深。 一个根本见不到的皇上的宫妃,每日红光满面,眼波含媚。 沈若皎隐隐有了猜测,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那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崔贵人,真的有胆量做出那种事吗? 可是,香体丸里的确没有毒,如果是崔贵人做的,她是什么时候向良嫔下手的? 沈若皎百思不得其解。 案情进行到这里,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摆在明面上的证物证词好像一团乱麻,可沈若皎找不到那根线头。 继续留在宿云宫也找不出什么,沈若皎索性回了寒翠宫。 一迈进内殿,沈若皎就叫来入霜:“去,盯着崔贵人。” “好。”入霜什么也没问,几步越上了房檐,疾驰而去。 敛月有些呆滞地看着她的背影:“入霜成天飞来飞去,不会觉得头晕眼花吗?” 沈若皎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 半日虚晃而过,沈若皎一直坐在窗棂前发呆,她把该捋的思路全都捋清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来崔贵人到底怎么下的毒,这毒竟连见多识广的太医都不知道。 “娘子,您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再想吧。”敛月端着一碗粥,推开门,见沈若皎还在枯坐,扁着嘴,一脸心疼。 沈若皎思绪万千,在胸腔里转着弯,最后化作一声喟叹:“你说,良嫔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敛月撇嘴:“奴婢不知道良嫔是怎么中毒的,奴婢只知道娘子再不吃东西,肚子就会饿坏。” 沈若皎笑嗔:“你呀,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是不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了。” “奴婢还不是担心娘子的身体。”敛月知道沈若皎没有真的生气,吐了吐舌头,将粥端到了沈若皎面前,“娘子老说没胃口,这是我新做的开胃药粥,闻着就香,娘子您尝尝。” 沈若皎半信半疑,执起银勺,轻抿一口:“有果香的味道,是佛手?” 敛月扬起圆圆的小脸:“还有陈皮和合欢花,都是养胃的。” 沈若皎失笑:“你这是煮粥还是大乱炖呀,也不怕冲了药性。” 语毕,沈若皎忽然灵光一闪,低头看自己手里浓稠的药粥。 “不会的。”敛月没注意沈若皎的神色变化,自顾自地摇头晃脑,“我都是问过太医才做的。” 沈若皎低头锁眉。 “娘子?”敛月吓了一跳,伸手拿过药粥,瞪大眼睛仔细瞧,“不会真的冲药性了吧?不应该呀,太医说可以的,娘子,你哪里不舒服呀?” 敛月急得眼泪花都快出来了。 沈若皎忽然抬头冲她粲然一笑:“敛月,你做得很好。” “啊?”敛月一头雾水,端着药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沈若皎腾地站起身来,接过药粥随手一放,拉着敛月就往外走。 “娘子,我们去哪里?”敛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太医院。”沈若皎言简意赅。 刘太医,也就是此前跪在瑞心殿外的那位太医,一脸疑惑地端详着手里的粉白色药丸,片刻后,笃定道:“娘娘,微臣确信,这香体丸没有毒。” 沈若皎摆摆手:“我不是让你查它有没有毒,是让你查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噢噢。”刘太医恍然明白过来,将药丸放进瓷瓶里,信手拈来地答道,“微臣之前都验过了,此方是以白牡丹、白荷、白兰、白梅、白芷、白茉莉六种白色香花调配而成。” “看来都是常见的芳草。”沈若皎垂眸沉吟,又问,“那其中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和月出茶同服?” 刘太医面露难色:“这,恕微臣才疏学浅,这月出茶是西北收复之后,才渐渐传入中原,又是产量稀少的贡茶,寻常百姓根本没机会见到这种茶,更别说拿去研究其中药性了。” 沈若皎有些失望:“那看来只有云州人才知晓其中奥秘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婉嫔会被杀害了。 被良嫔邀请去瑞心殿,品尝故乡滋味的婉嫔,因为她是云州人,所以她知道月出茶和什么东西不能一起吃。 婉嫔被良嫔之死吓了一跳,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从良嫔的中毒状态上回过味来,就明白谁是凶手了。 “宿云宫有没有来自云州的宫女?”沈若皎问敛月。 敛月摇头:“我记得没有。” “那咱们宫呢?” “也没有,宫里只有入霜是西北的,可她是端州的。”敛月想了想,又补充道,“在中原的西北人本来就少,更别说皇宫里了。” “不行,去找,我就不信宫里没有一个云州人。”沈若皎紧锁着眉。 她的推测已经很完整了,就差一个证词,一个来自云州人士的证词。 如果皇宫里没有第二个云州人,那月出茶和香体丸的真相,就会随婉嫔的死而永远掩藏。 “不对……”沈若皎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渐渐舒展开,“我知道了。” “啊?”敛月还在后知后觉中,“娘子知道谁是云州人了吗?” 沈若皎眉眼一弯,笑得狡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那个云州人在哪里。” 敛月惊奇地眨了下眼,虽然不明所以,但眼里满是崇拜。 刘太医也一脸茫然,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走吧,我们还得去玄景宫。”沈若皎拂了下衣袖,站起身往外走。 “啊?”敛月迷惑地跟了上去,嘴里嘀咕着,“那个云州人在皇上宫里吗?” 沈若皎笑笑,没有说话。 第19章 权力 玄景宫内。 郭奎正在上报调查到的印离情报。 “这群印离人,胆子还真不小,居然敢来岐京。”白禛面带嘲讽。 郭奎眼露杀气:“属下,去把他们,都杀了。” “……”白禛怔了一下,爽朗笑道,“不,你带上你的人,去把他抓回来。” 郭奎错愕:“抓,抓进宫?” “对。”白禛笑得邪肆,“印离人这么爱做缩头乌龟,我们就逼他们不得不露面。” 郭奎似懂非懂,领命退下,和德永擦身而过。 德永迈着轻快的步子小跑进来,笑得像个弥勒佛,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 引得白禛扫他一眼:“怎么?捡着宝贝了?” 德永眯着眼睛继续笑:“贵妃娘娘来了。” “哪个贵妃?”白禛迟疑了一下。 “嗐,能让奴婢跟着皇上高兴的,当然是沈贵妃了。” 白禛眼前一亮,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意识到这样太过明显,又继续回到桌案少,整理了一下衣冠,拿起桌上的书卷,故作严肃地翻看。 德永低下头,偷偷憋笑。 他们的皇上,只有在提到沈贵妃的时候,才能像个少年。 只可惜,白禛的这一面,极少有人知道,如今的形势,也不能有太多人知道。 沈若皎进来时,就看到白禛面若冰霜地坐在大殿之上,看起来心情不佳。 她心底有些忐忑,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个云州人当然不是在玄景宫,和宫女案一样,她是来玄景宫找白禛要一道出入宫门的御令的。 行完礼后,沈若皎开门见山:“若皎想要一个出入侍卫处的恩准。” 白禛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你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也是,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沈若皎怎么会主动找他呢。 他低垂着头,掩去苦笑。 沈若皎笑笑:“若皎也是为了早日抓住凶手,以免引起后妃恐慌。” “哼。”白禛不悦地将书卷扔到桌案上,脸黑了下来,“准了,还有别的事吗?” “多谢皇上,若皎先行告退。”沈若皎还以为白禛是在赶人,匆匆退了出去。 留下白禛咬牙切齿地瞪着德永。 德永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他哪里知道沈贵妃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来呢,真是白替皇上高兴了。 敛月跟着沈若皎出了朝安门,她这时才后知后觉:“我懂了,那个云州人在侍卫处。” 说完,又歪着头嘀咕:“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宿云宫里没有云州人,可崔贵人却知道云州的月出茶和什么东西相克。” “啊?”敛月更加迷糊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怕现在告诉你,你会惊掉下巴。”沈若皎眉眼一弯,无奈地摇摇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侍卫处。 侍卫处鲜少有外人出没,第二次造访的沈若皎,倒成了熟面孔。 侍卫们又都听说了宫女案,对沈若皎更是钦佩,恭敬地将人请进侍卫处。 沈若皎要找人,还是需要涂千放的协助。 “劳烦娘娘在这里等候一下,我进去通报涂总领。”一个清秀的小侍卫飞快跑了进去。 不多时,沈若皎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又来做什么?当侍卫处是过家家的地方吗!”涂千放毫不收敛音量,像是故意说给她听一般。 敛月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沈若皎挑眉,不等小侍卫出来,自己提着裙角走了进去。 “涂总领好大的火气。” 见到沈若皎不等通报自己进来,涂千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侍卫见状,行了个礼赶紧溜之大吉了。 涂千放黑着脸,不情不愿地向她行礼。 沈若皎冷眼看他:“我应该没有得罪过涂总领吧?” 除了上次给他的马喂了点巴豆。 但那也是因为涂千放得罪她在先。 涂千放哼了一声:“牝鸡司晨。” 沈若皎声音冷下来:“涂总领慎言。” “难道不是吗?”涂千放丝毫不退缩,甚至继续嘲讽,“司刑局和大理寺是没人了吗,何时轮到一个后妃来主理人命案?” “都是为皇上做事,一定要有身份和立场吗?” “在其位,谋其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涂千放铿锵反击。 “当今世道,涂总领若还要愚守那一套,岂不是给奸人可趁之机?”沈若皎气极反笑,“况且,涂总领的侍卫处,在其位就谋其职了吗?” 涂千放脸色一沉再沉:“侍卫处不是涂某的侍卫处,是皇上的侍卫处,侍卫处尽心尽责,为皇上效力,一刻也不敢怠慢,贵妃娘娘可不要胡乱指责。” “胡乱指责?”沈若皎音调拔高,“涂总领侍卫处就这么自信?” “娘娘又为何总是和侍卫处过不去?”涂千放不答反问。 沈若皎眼神冷冽,和涂千放对视,涂千放也不退让,鹰隼般的视线犀利地射向她。 良久,沈若皎忽然全身一松,轻笑了一声:“那也好,就请涂总领一起来见证一下,你忠心耿耿的侍卫处吧。” 涂千放哼了一声,没搭话。 “涂总领应该对侍卫处的每个人都十分了解,那么侍卫处,一定有一位来自云州的侍卫了?”沈若皎也不准备和他继续争执,回到了正题。 “唐冲?” 果然如沈若皎所料,涂千放第一时间就想起来一个人。 他皱眉:“难道你想说是唐冲进宫杀了人?呵,无稽之谈。” “当然不是唐冲杀的人,但唐冲知道谁是凶手,也知道凶手是如何杀的人,或者说,是唐冲告诉凶手,该如何杀人的。”沈若皎一字一顿道。 这个唐冲,应该就是容光焕发的崔贵人,每天都盛装打扮等待的男人。 妃嫔和侍卫私通,株连九族的重罪,本就是天大的重罪,不思悔改也就罢了,还为了掩盖罪行连续犯下两宗杀人案,真是可悲。 涂千放抿着唇,不知该不该信沈若皎。 他虽然看不惯沈若皎,但上次在骆机家中,沈若皎敏锐的观察力和不俗的推理能力,他都看在眼里。 唐冲,难道真的是他? 他紧紧捏着拳,许久,才倏然放开,舒出一口气:“来啊,把唐冲带过来。” 第20章 畏罪 唐冲生了副好面相,丹凤眼,白瓷肤,不像个侍卫,倒是像个贵公子。 难怪崔贵人愿意为他豁出命去。 只可惜,唐冲俊美有余,气质却不足白禛远矣,单看上去的确惊艳,可要是和白禛相比,还是太弱了些。 这崔贵人,当真糊涂。 唐冲被几个同僚架过来,早已察觉到沈若皎来者不善,低垂着脑袋,一语不发。 沈若皎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上下打量他,也不说话。 一旁的涂千放沉不住气:“沈贵妃,要问什么就快问,侍卫处的人可没你这么闲。” “涂千放。”沈若皎忽然厉声直呼他的名字,眼神冷得像冬日薄冰,“本宫几次三番忍让,不过是看你涂家三代为将,忠心耿耿,涂老将军一身肝胆,驰骋疆场,怎么就留下了你这么个混不吝的小辈,自己不得志,就将气撒在女人身上,算什么本事。” 此前无论涂千放说什么,沈若皎面上都是一派心平气和,陡然间气势如此凌厉,让涂千放一时间被震住了。 “你……”涂千放抬起手指她,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 因为,他的一腔郁闷,被沈若皎接了个底儿掉。 涂家三代为将,从他太爷爷到他爹,都是为岐国立下战功的飞马良将,当年涂家军势不可挡,战无不胜,可惜,在西北之乱时被叛徒出卖,三千精锐覆灭横门关。 他的父亲,铁甲铮铮出征,回来时却断奄奄一息。 父亲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说:“放儿,你是涂家唯一的血脉了,答应爹,此生你不可从戎,为涂家,留下生息。” 他从小熟读兵书,满腔抱负,却为了父亲的遗愿,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只能做一个小小的侍卫总领。 他的确不甘心。 被揭穿心事,涂千放面色隐忍。 “涂总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本宫现在是办理公事,若你再横加阻拦,本宫就治你的罪。”沈若皎淡淡扫了他一眼,收回视线,丝毫没有怜悯。 现在的涂千放,戾气太重,一味跟他讲道理,他是绝不可能听进去的。 涂千放偃旗息鼓后,沈若皎总算能集中精神做正事。 她让敛月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敛月惊讶一瞬后,点点头小跑了出去。 “唐冲。”沈若皎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你,认识崔贵人吧?” 提起崔贵人,唐冲眼神闪烁了一下:“见过。” 沈若皎扬眉:“不只是见过,恐怕还关系匪浅吧?” 唐冲低垂着头,咽了口唾沫,一时没有说话。 一旁的涂千放脸色沉了沉,又顾忌着沈若皎的一张毒舌,语气比之前收敛了不少:“沈贵妃,这种事可不能凭空猜测。” “不用你插嘴。”沈若皎冷冷横他一眼。 涂千放气极反笑,冷哼一声,甩袖回到座上,紧咬牙关,拳头紧握,五指关节泛起青白一片。 “唐大人要一直保持沉默吗?”沈若皎斜斜瞥他。 唐冲还是垂着头,低声说:“属下没什么好说的,若娘娘没有证据,便不要平白毁人清誉。” “毁人清誉?”沈若皎呵了一声,“本宫的确没那通天的本领,若本宫能亲眼见到唐大人和崔贵人暗中苟且,就不会在这里见到唐大人了。” 沈若皎顿了一下,续道:“要么是和良嫔婉嫔一样化作枯骨,要么是在司刑局和大理寺,审问罪人唐冲和崔玉容。” 她的声音忽然阴冷几分,让人不寒而栗。 唐冲嘴角动了动,半晌才憋了一句:“所以娘娘没有任何证据。” “是啊。”沈若皎挑眉,冷笑道,“所以本宫才来找唐大人要证据啊。” 唐冲不明所以,抬起头迷惑地看她。 正当唐冲困惑时,敛月端着两盏茶进来:“奴婢都准备好了。” 茶盏上还冒着热气,唐冲盯着茶盏,有些出神。 “这是年初云州进贡的月出茶,里面加了白茉莉、白牡丹、白荷、白兰、白梅、白芷六种香花,味道更是馥郁,唐大人和涂大人都一起来尝尝?” 沈若皎说话间,一直盯着唐冲的眼睛,说到白芷时,唐冲的瞳孔有一瞬放大。 敛月端着茶,一盏放到了涂千放面前,一盏递给了唐冲。 涂千放不知道沈若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方才和沈若皎争执,现在的确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欲饮。 茶盏到了唇旁,唐冲终于忍不下去,飞身上前阻拦:“大人不可!” 手中的茶盏被打翻,热茶淌了一地。 涂千放先是不解,随后想明白了什么,面带沉重地看向唐冲。 唐冲一直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缓缓跪到地上:“属下愧对涂总领栽培。” “你愧对的只是我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怎么能干出这种……苟且之事?”涂千放沉痛斥责。 “可是皇上他……”唐冲跪在地上,话说了一半,咬咬牙,还是说出了大逆不道之话,“皇上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后宫!” “混账!”涂千放激动地站起身来,一巴掌甩在唐冲的脸上,“这后宫里那么多女人,皇上能在乎得过来吗?就算是一个没用的物件,也要皇上说扔才可以扔,你身为臣子,你怎么敢?” 唐冲死死低着头,两眼通红。 “说吧,你是怎么犯下罪行的。”涂千放扶着桌檐,颓然地坐了回去。 “是白芷吧?”沈若皎忽然出声,“白芷和月出茶不能一起食用,否则就会七窍流血,只有云州人才知道这种事,所以你们杀了婉嫔,对吗?” “不。”唐冲摇摇头,苦笑道,“不是每个云州人都知道,月出茶是贡茶,不是普通人家能享受得起的,属下家里是茶农出身,曾经见过村里人死于月出茶和白芷同服,所以才……” “那你们为何要杀婉嫔?”沈若皎皱眉。 唐冲叹了口气:“我劝过玉容……崔贵人了,可她太害怕事情败露,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婉嫔。” 沈若皎无奈地摇了摇头。 唐冲忽然跪爬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裙摆,满脸乞求:“沈贵妃,我求求你,把罪责都推到我头上,要赔命就让我去赔,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来世给你做牛做马,求你了……” 看得出来,唐冲对崔贵人的确用情至深。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唐冲的呜咽,和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第21章 省亲 侍卫处的庭院里,种了一株春海棠,前几日暴雨,海棠花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不解风情的侍卫,没几个有护花之意,海棠花被践踏进泥里,再不复从前的绚烂。 沈若皎收回视线,一点一点将裙角从他手中抽离:“你们在杀害良嫔和婉嫔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我会如实禀报案情。” 如果崔贵人不是后妃,如果唐冲不是侍卫,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可惜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死去的良嫔和婉嫔也不会复生。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从他们动了杀人之心开始,他们的爱就不再纯粹了。 回宫路上,敛月还是云里雾里。 “娘子是怎么知道崔贵人和唐侍卫有事的呀?” 沈若皎偏头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唐冲,低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良嫔婉嫔接连身死,崔贵人却还有心思打扮,这不合常理。”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崔贵人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那个悦己者,自然就另有其人,在宫里常常能见到的男人,只有太监和侍卫,不可能是太监,当然就只有侍卫了。” 沈若皎一通解释,敛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向耳聪目明的涂千放自然也将这话听了进去,面上有些难堪。 沈若皎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前世白禛会封了一众知情人的口。 当世君主,就这样被戴了帽子,的确不好大肆宣扬。 沈若皎难得有些同情他。 被同情的白禛听完了案情回禀,面无表情。 他身后的德永将头低了又低。 此前沈若皎也没料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前世整件案子都被白禛处理得滴水不漏,而如今经她的手后,却被许多人知晓了这件事。 按照白禛睚眦必报的性子,沈若皎觉得自己必须想个办法补救。 “皇上,不如假称崔贵人身染恶疾,将她送出宫去,再进行处置。”沈若皎柔声道,“宫闱之事,想必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去乱传。” 白禛深深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沈贵妃将此案办得人尽皆知,世人不敢言,便就当做他们都不知道了吗?” 沈若皎被问住了,半晌没有说话,她深吸一口气:“我会再想办法。” “不必了。”白禛打断她,“就当是你们沈家欠朕一个人情,希望沈贵妃和沈相都能牢记,今日是你有愧于朕在先。” 沈若皎心底一沉。 她就知道,白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白禛此番顺坡下驴,借势发挥,却也表明了他内心并不信任沈相,所以他才想用这件事当做筹码。 沈若皎咬了咬牙,俯首道了声是。 其实她原本就想慢慢说服父亲站队白禛,白禛此举对她并没有太大妨碍,但心甘情愿和被迫为之,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恍然间,却见一直沉默不语的涂千放忽然跪下。 “臣有罪。” 白禛不明所以:“由之此举为何?” 由之是涂千放的字。 涂千放低垂着头,声音有些低迷:“臣御下不严,身为侍卫处总领,却捍卫不了侍卫处守则的尊严,三番五次令皇室蒙羞,臣罪该万死。” 说到最后,涂千放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上次的宫女案中,侍卫处的骆机差一点也背叛了侍卫守则,最终被革职处理。 “先有骆机,后有唐冲,请皇上查臣失职之罪。” 涂千放如此心高气傲的人,手底下出了一个骆机,已经让他难以见人,如今又出了个比骆机更过火的唐冲,他更是羞愧难当。 “这罪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快起来吧。”白禛摇头轻哂,只当他是一时冲动,“照你这么说,这天底下都是朕的子民,作奸犯科之辈层出不穷,也都是朕管教不严的罪过了?” 谁知涂千放听不进理,倏地拔出了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一脸视死如归:“臣愿以死谢罪。” 哐当一声。 堂上几人都没反应过来,沈若皎以身撞开了长剑,怒声斥道:“涂千放,你到底想做什么?” 涂千放捏着拳,恨恨道:“臣自裁谢罪,贵妃娘娘都要干预吗?” “你个混不讲理的东西,你拿着这把剑是要吓死谁?你是想血溅玄景宫,让天底下的人又多一桩耻笑陛下的笑话吗?”沈若皎瞪圆了眼,毫不客气地骂道。 “好,那臣便回了侍卫处再自行了断。”涂千放不服气地嘟嚷,说着,还探手要捡掉落在地的长剑。 沈若皎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剑踢开:“倔得像头驴一样,怎么,你是觉得你现在孑然一身,皇上就治不了涂家的罪了是吗?” 被说中心底的痛处,涂千放脸色一白。 沈若皎冷哼一声:“自己自暴自弃,投湖也好,悬梁也罢,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去死,没有人拦着你,大可不必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涂千放眼睛有些发红:“贵妃娘娘何必出言伤人。” “怎么?这就伤到你了?把你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沈若皎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冷冽,“你是涂千放,是定国大将军之子,你想做的事情为什么不敢去做呢?一味逃避现实,什么也不能改变。” “当年的涂家军多么威风,而现在涂家还有什么?有一个终日不得志只知道发泄戾气的孬种。”沈若皎长舒了一口气,语气平缓下来,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我知道你内心很痛苦,可是,涂家的剑,从来都是在战场上杀敌的,你用这把剑杀了你自己,九泉之下,你怎么面对涂老将军呢?” 涂千放听完一席话,怔怔出神。 “涂家的剑,是用来杀敌的……”他喃喃重复着,眼底是矛盾的痛苦。 沈若皎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涂千放的必经之路,既然她已经和白禛在统一战线,那她不介意帮他加快争取到涂千放。 三年后,涂千放会成为平叛主将,势不可挡的涂家军被重建。 她不知道白禛是怎么做到的,这次就换她来做吧。 既然已经得罪了柳将军,那她不介意得罪得更彻底一点。 第22章 兄长 寒翠宫内。 沈若皎手执白子,望着棋盘怔怔出神,迟迟不能落下。 入霜风风火火地从外边进来:“娘子,崔贵人已经被送出宫了。” 敛月急忙拉过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若皎已经回过神来,将冰冷的寒玉棋子放回了瓮中。 “娘子,案件已经解决了,您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呢?”入霜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藏不住心事,大大咧咧地开口问她。 敛月拦都拦不住,挠着头干着急。 沈若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棋局越往后下,越是扑朔迷离了。” 这后宫之中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之人,她大抵都已经猜出来了。 元宵之毒她不敢断定就是柳贵妃下的,但此前坊市遇刺一事,定和柳将军脱不了干系。 父兄翻遍了整个岐京城,也没有找到那群人,天子脚下,能有如此势力,除了柳将军,她想不到别人。 不,或许还有一个人。 但她和白祁从来没有过交集,白祁没有杀她的理由。 沈若皎视线落到棋盘旁的粉蓝荷包上,眉头微微蹙起。 陆黛眉,又是谁的人呢?她要不要想个办法提醒一下白禛? 入霜是个习武之人,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听得也是一头雾水:“那就别下了,要我说,这下棋就是费心费神,还费功夫,要不,娘子跟我一起习武吧。” 敛月终于看不下去了,冲她嚷嚷道:“你胡说什么呢,娘子千金之躯,怎么能跟你一起舞刀弄枪。” “这又没什么,就当是强身健体啊。”入霜撇撇嘴小声反驳,“况且,学个一招两式的,我不在娘子身边时,娘子若是再遇到上次那样的险情,关键时刻就能防身救命的。” “呸呸呸。”敛月连忙啐了几声,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娘子一点好。” 入霜不服气,还想再争。 “好了,吵来吵去的,我这棋是真下不下去了。”沈若皎无奈地摇摇头,“入霜说得也没错,如今我身在险中,有一技傍身,不是坏事。” “啊?身在险中?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敛月瞪大了眼睛。 入霜小声嘀咕:“那不然你以为刺客是凭空出现的吗?” 敛月脸色一白:“天啊,娘子,你以后还是不要出宫了,有什么事,都吩咐我和入霜去办!” 沈若皎哭笑不得。 敛月单纯,入霜直愣,有她们相伴身边,从身到心都能放松许多。 玄景宫。 “连个人都看不住,朕平日里是待你们太宽容了吗?” 郭奎单膝跪地,低垂着头:“属下,已经让人,全宫搜寻。” “若是找不到人,鹰狮卫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白禛眼神如寒潭一般冰冷,让郭奎背脊发凉,一脸凝重地领命。 夜里。 沈若皎正在烹茶。 细碎的茶饼被冲泡来,升起袅袅茶烟,芳香四溢。 敛月捧着茶具,站在她身后,吸了吸鼻子:“这月出茶真的好香啊。” 沈若皎莞尔笑笑,问道:“入霜回来了吗?” 敛月摇头,嘟着嘴道:“还没有,这个入霜,知道娘子有危险,还不早些回来。” “你呀,这可是皇宫,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沈若皎将茶汤倒入盏中,看着淡橙色的茶汤浓郁芳香,满意地笑了笑,又道,“你也别老和入霜过不去,入霜这丫头,经历了那么多事,还能有如此心性,是个好孩子。” “什么事呀?”敛月满是困惑。 沈若皎沉默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既然入霜自己不想主动说,我们也别多问。” 敛月点了点头,嘟着嘴嘀咕:“可是娘子明明知道。” 风铃忽然哗哗作响,空气中传来几声轻响。 “入霜回来了。”敛月眼前一亮,拔腿就往外走。 沈若皎微微皱起了眉。 不对,这个声音,不是殿门长廊的方向,入霜回来,总不会翻墙吧。 沈若皎下意识想到白禛。 可是上次她有意警告过白禛,而且崔贵人刚被送出宫,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 敛月出门过后,外边异常安静,一点脚步声也没有。 沈若皎心跳如雷,她才刚说过皇宫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转眼就有人入侵寒翠宫,这个柳将军,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移步到床榻边,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 手里的簪子恰好是上次坊市遇刺时戴的那一支,沈若皎愣了一瞬,想起那个玄衣男子齐真。 上次有齐真出手相救,这次她又该如何呢? 她只能盼着入霜赶紧回来。 第36章 哥舒毓 “我和你一样好奇。”哥舒毓忽然出声,“好奇岐国皇帝为什么要把我抓进宫来。不过,我现在很感谢他。” 哥舒毓目光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她,眼前的女子姝颜昳丽,欺霜赛雪的肌肤吹弹可破,即便穿着普通朴素的宫装,也难掩那窈窕的曲线。 明目张胆的视线,让沈若皎有些不悦,声音更冷了几分:“我好奇的是,四皇子不好好待在印离,怎么会出现在岐国?” 哥舒毓挑了挑眉,凤眼微弯,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你一定是岐国最聪明的女人。” 印离国王后宫庞大,膝下有三十多个皇子。沈若皎只听了他的名字,就能这么快辨识出他的身份,真是令人惊喜。 这几日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那些暗卫一句话也不说,可把他给闷坏了。 好不容易溜了出来,又发现皇宫已被封锁,所以才潜入了守卫稀少的寒翠宫。 然后,就遇到了这么有趣的女人。 沈若皎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在计算着入霜回来的时间。 入霜被派去打探崔贵人出宫后的消息了,她需要拖住哥舒毓,降低他的警惕,等入霜一回宫,就将他擒住。 “不敢当,只是四皇子声名远扬,早有耳闻。”嘴里说着夸赞的话,沈若皎眼中却仍是一片疏淡。 “哦?”哥舒毓果真提起了兴趣,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你都听说过我的什么名声?” 沈若皎心底冷笑。 印离四皇子哥舒毓,心狠手辣,残忍暴虐,多次联合悍匪骚扰两国边境,西北四州的百姓只听其名便闻风丧胆。 此人是印离国的主战一派,早有撕毁和书的意愿,他出现在岐国,当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沈若皎抑制着情绪,面不改色道:“听闻四皇子骁勇善战,智计无双,是下任国主的不二人选。” “你知道得还挺多嘛。”哥舒毓仍是笑着,眼神却幽深晦暗,“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知道你的名字?” 沈若皎当然不会傻到报出真名,她替哥舒毓斟满一杯茶:“初月。” “初月。”哥舒毓挑眉,“好美的名字,有美人兮,如皎如月,真是人如其名。” 沈若皎嘴角淡淡一扬,没有说话。 “我深夜闯入你的宫殿,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哥舒毓眼带玩味和探究。 沈若皎轻飘飘地抬眼:“四皇子总不会在皇宫里杀掉我吧。” “说不定呢。”哥舒毓忽然邪气地笑了。 沈若皎定定看着他:“杀掉我,两国就会开战。” “听说岐国皇帝爱江山不爱美人。” “此举是在辱没皇上的尊严。” 哥舒毓顿了顿,满不在乎道:“那便战,岐国刚从战乱中恢复过来,无论是兵力和财力,都比不过印离。” 沈若皎愣了一下,心中警铃大作。 印离和岐国十年前才签订和书,难道如今果真有了再战的想法? 哥舒毓又笑了起来,那双极具风情的丹凤眼带有一丝魅惑:“等打败岐国,杀了你们的皇帝,我就把你带回印离,夜夜宠爱。” 桌案底下,一双粉拳捏得生紧,沈若皎暗自咬牙,抑制住被羞辱的怒气:“四皇子远道而来,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吗,印离国主和我朝皇上可知晓?” 哥舒毓爽朗地笑了起来:“开个玩笑而已,不要动怒,总生气可就不美了。不过,你们岐国的皇帝,真是暴殄天物,这么一个美人在后宫,像个摆设一样放着,太可惜了,如果是我的女人……” 眼看哥舒毓又要说出不敬之词,沈若皎扬声打断:“印离国美人如云,有什么女人是四皇子得不到的呢。” “那群女人,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哥舒毓满眼轻蔑,复又扬起嘴角,“况且,抢来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沈若皎对他的土匪心理难以苟同,一时无语。 风铃声飒飒响起。 哥舒毓收起笑意,目光转向门外,一手探入怀中。 难道有暗器? 沈若皎拧眉,倏然用力掀翻桌案,高声唤道:“入霜!” 滚烫的茶汤泼了哥舒毓一身,他惊诧地回头,沈若皎已经闪身躲到屏风之后。 他想回身抓住沈若皎,一道身影已然破门而入,寒光凛冽的长剑直直刺向他。 屏风后,沈若皎喊道:“别伤他性命。” 长剑并没有停下来,噗呲一声入肉。 沈若皎陡然一惊,急忙从屏风后出来,才看清手持长剑之人,剑眉朗目,眼若寒星。 “皇上。”沈若皎呆滞了一瞬,目光看向长剑所刺之处,原来只是手臂。 “爱妃受惊了。”白禛怜惜地望了她一眼,瞥向哥舒毓时,眼神复又冷淡下来,唰地一声拔出剑来。 “你敢伤我?”哥舒毓面对白禛,丝毫不惧。 “天黑光暗,朕听得爱妃惊呼,还以为是刺客,竟是四皇子。”白禛亦是冷笑一声,“四皇子在此间偷香窃玉,恐怕不妥吧。” 哥舒毓捂着伤口,轻嗤道:“你把本皇子幽禁在皇宫,更不妥。” “四皇子此言差矣,朕误将四皇子当做潜入岐京的细作,得知四皇子的身份后,自然奉作上宾,请四皇子在皇宫暂居。朕已修书给印离使者,不日使者便会入宫。”白禛此话说得滴水不漏。 连沈若皎都忍不住感叹他脸皮之厚。 听到这里,她已然明白事情始末。 哥舒毓不告而来,本就违背了两国之间的和平协定,落人话柄。 就算被抓进宫来,也只能默默吃了这个哑巴亏,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做得不够干净利落,犯到了白禛手里。 哥舒毓这下笑不出来了,凤眼微沉,冷冷瞪向白禛。 白禛视若无睹,漠然扫了一眼他的伤口:“误伤四皇子,朕心难安,郭奎,带四皇子回去好好养伤。” 郭奎应声出现,强硬地将人“请”了出去。 这是沈若皎第一次见到白禛的暗卫,她大致能猜到,这就是鹰狮卫,白禛手中的一把利刃。 郭奎将哥舒毓带走,白禛却留了下来。 沈若皎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放松戒备。 看出了她的局促,白禛却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难得的独处机会。 他太想念她身上沁淡又令人沉醉的香气了,不由得凑近了些。 沈若皎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白禛长臂一伸,将人拉了回来,抱了一个满怀。 沈若皎撞进坚硬的胸膛,怔愣了一瞬,想要挣扎,香肩却被他的大手紧紧按住,喑哑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他的头埋在她脖颈间,说话时,呵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往她的耳朵里钻,一股**的感觉从脖子漫延到四肢百骸。 沈若皎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白禛紧紧抱着她,眼底的暴虐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柔情和迷恋。 方才那一剑,沈若皎以为白禛是故意刺错地方。 但她不知道的是,白禛是真的想杀了哥舒毓,是她那一声提醒,才让白禛偏开剑锋。 得知哥舒毓闯入寒翠宫时,他就动了杀意。 也只有在事关沈若皎的时候,他才会如此丧失理智。 久到沈若皎觉得双腿都有些发麻时,白禛才将她松开。 “我……” “对不起。” 沈若皎才说了一个字,便被白禛打断。 她有些诧然。 白禛这样冷漠无情的帝王……居然向她说对不起。 “我说过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我没做到。” 沈若皎回想起来,那是她上次当街遇刺后,白禛对她说的话。 那时她还疑惑,只当白禛是在莫名其妙胡言乱语,原来竟是在给她承诺么。 “之前的宫人,我换过一次了,现在寒翠宫里都是我的人,你不必时时防备他们。”白禛语气轻柔,“我会再派一名鹰狮卫过来。” 沈若皎瞪大了眼,难怪之前她回宫之后,发现宫人都不太对劲。 今夜也是因为她一向不允许宫人到内殿来,才让哥舒毓有机可乘。 更让她震惊的是,白禛要将守护皇权的鹰狮卫派来保护她。 沈若皎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不用了,我有入霜。” “入霜天天被你派出去,不是盯着柳纤絮就是盯着我,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能保护好你?”白禛戏谑道,“你让入霜去打探崔贵人的下落,你又可知安置崔贵人的别院离岐京百里,入霜只怕是明日才能赶回来。” 沈若皎的脸更烫了。 原来她的所有动作,都瞒不过白禛的眼睛。 白禛爱极了她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伸手刮了刮她娇俏的鼻头:“你应该学着相信我。”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一般的魔力,让沈若皎的心震荡一瞬。 她有些迷茫地眯了下眼眸。 他是无情冷酷的帝王,她真的能够相信吗? 白禛看出了她的犹疑,视线落在她不点而朱的绛唇上,他缓缓低下头。 沈若皎长睫扑闪,忽地偏开头。 白禛顿了一下,动作未停,在她粉白的脸颊上轻而快地啄了一口。 沈若皎心跳如雷,只觉得被亲的地方烫得像是在灼烧。 她惊疑未定地回过头,撞入白禛深邃的眼眸。 “我的心意,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明明是在质问,语气却如细羽轻柔拂过。 沈若皎头一次觉得自己心志不够坚定,她真的,被蛊惑到了。 第23章 表哥 夜风送来缕缕醉人的花香,屋内的烛火在风中颤动一瞬,又越发明亮起来。 鬼使神差地,沈若皎将心底的话问出了口:“我真的可以相信你?” 樱桃般的朱唇上下掀动,看得白禛又是一阵心猿意马,他克制住心底疯狂想要占有的冲动,郑重地看向她冰雪般的眼眸:“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你是我唯一珍而重之的至宝。” 这是白禛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心迹,白禛少见的有些紧张。 沈若皎心头颤动,他的话太令人震撼。 她以为他对她的好,只是一时玩心,她的声音都带着难以平复的战栗:“为什么?你之前对我不是这样的。” 在此之前,白禛忽视她,甚至当众嘲弄她,往事历历在目。 她很难相信这颗太过突然的真心。 “那不一样。”白禛深知覆水难收,为了安抚她,只能全盘托出,“之前,我一个人和柳坚之流恶斗,随时会被拉下地狱,我不想牵连你。” “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你被太多人虎视眈眈,我要让他们知道,你是他们动不起的人。” 保护。 这是沈若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词语。 白禛的疏远和亲近,都是为了保护她。 她瞪圆了眼,还是难以置信:“为什么是我?” 白禛漆黑的眸子幽暗深沉,但沈若皎并未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意。 “你不记得我了?” 沈若皎面露困惑。 “十二年前,先帝和沈相亲征西北,在千木关外遇袭,生死不明。印离国主以为帝相身死,想一举攻入关内,镇关将士人心惶惶,就在此时,大将军收到了先帝的御笔亲书,奉命死守千木关,印离国主气急,千里传书,让岐京城内的细作绑架了两个小孩。” 说到这里,白禛就停住了,后面的事情,是沈若皎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不想在她面前重提。 沈若皎怔住了:“十二年前的另一个孩子,是你?” 这件事是她一生的阴影,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只是过程中经历了太多,那些阴森可怖的场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来。 “可我记得,和我一起被绑的,是朝中另一个重臣的孩子。” 白禛顿了下,勾起唇角:“你一向聪慧,我以为这个说辞骗得了印离人,却是骗不了你的,没想到你这个小傻瓜竟真的信了这么多年。” 沈若皎哑然地张了下嘴,当时她年纪尚小,没有现在的玲珑心思,哪里会考虑那么多。 旧事重提,沈若皎刻意想要忘记的许多记忆,都逐渐清晰起来。 往常想起或梦见这段往事,她都浑身颤抖,惊慌无措。 然而当下,许是得知当年和自己一起被绑架的人就好端端地站在眼前,那种恐惧感荡然无存,记忆里面目可憎的印离人也没那么可怕了。 “这个谎言,却差点要了你的命。”沈若皎想起来了。 白禛眼眸晶亮:“是你,救了我两次。” 千木关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漠,穿过这片大漠,就能到达大漠中的帝国——印离国。 在那里,生活着彪悍的大漠儿女,他们拥有天底下最精锐的铁骑,在和岐国开战前,这支铁骑战无不胜。 两国开战已经四五年了,一直僵持焦灼,继续拖下去,对两国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这次岐国的帝相失踪,本是他们扫平岐国的最佳时机。谁知,那两个奸诈的中原人,竟然躲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在暗中下达命令。 还好国主英明,派遣他们把两人的孩子给抓了回来。 有人质在手,岐国帝相不就得乖乖送上门来? 大队长都蒙站在高高的的沙丘上,眺望着远处的千木关,豪迈地扬起水囊,大喝特喝,水囊里面,装满了印离的烈酒。 都蒙打了个酒嗝,心满意足地将水囊挂回腰间。 远处,一个小黑点快速移动过来,都蒙定睛一看,是他的手下阿尔察。 阿尔察一路小跑,手里举着一封信,嘴里高声喊着:“岐国来信了,岐国来信了!” 都蒙大喜,一跃而起跳下沙丘,迎向阿尔察:“他们交代帝相的下落了?” 阿尔察挠挠脑袋,将信递给都蒙:“我不认字,看不懂。” 都蒙接过信件,也难住了,懊恼道:“这是中原字,这群中原人,真是狡猾。” 阿尔察灵机一动:“要不拿去给那两个小孩看看?” 沈若皎在黑暗中昏昏欲睡,木门被推开的刺耳声音将她惊醒。 忽如其来的光线让沈若皎不适地闭了闭眼,只听到一个印离人用粗犷的嗓音说着别扭的中原话:“喂,小鬼头,识不识字?” 沈若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偏头看向角落里坐着的那个男孩。 有人进来,他连眼睛也没睁。 一个月了,她也没见他说过一句话,沈若皎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问你们话呢!哑巴了?”都蒙不耐烦地吼道。 沈若皎惊得收回视线,低着头小声答了句:“识字。” 都蒙黑着脸,将信扔给沈若皎:“上面写了什么?” 圆溜溜的大眼看着地上的信件,半晌,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将信捡了起来,拆开来看。 “快点!”都蒙急吼吼地催她。 沈若皎被吓得抖了抖,信件掉落在地上,她快速说道:“信里说,你们绑走的不是太子,只是一个重臣的儿子。” “什么?”都蒙勃然大怒,疾步冲向角落,一把将男孩拎起来,“你不是说你是白禛?” 白禛这时才睁开眼,不咸不淡道:“你信了不就行。” 沈若皎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他不是哑巴。 都蒙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一把将人扔回地上:“既然你不是太子,那我就杀了你。” “不行!”沈若皎大惊失色,想也没想就出声阻拦,见几人都望向她,她结结巴巴道,“信里还,还说了,要换帝相的下落,得用两个活着的孩子去换。” 年少的沈若皎并不知道,这封信意味着要牺牲掉她和白禛,换取边关战事的胜利,天真地想要力挽狂澜。 好在她运气不错,这支队伍的其他人都混入关内刺探消息了,留下的都蒙和阿尔察都不识字。 都蒙一时被唬住了,如狼似虎的眼神犀利地扫了一圈,落到沈若皎身上:“别想耍什么花招。” 说完,都蒙和阿尔察转身出去,哐啷一声重重关上了木门。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昏暗。 都蒙没有带走地上的信件,微皱的纸张静静躺在那里。 角落里的白禛忽然挪动,拾起信件,凑到门前,透过门缝的光,眯着一双桃花眼,快速读完了信。 沈若皎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虽然沈若皎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能猜到,他现在一定很难过。 软糯的声线在黑暗中格外清甜:“你不要伤心了,写信的人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杀人。” 白禛嗤笑一声,语带嘲讽:“只有你会傻得这么单纯。” 他眼带疏离,将信纸捏作一团。 从他记事开始,就不曾见过父皇的笑颜,父皇将他当成接班人培养,严厉冷酷,动辄打罚。 母后又整日吃斋念佛,对他不闻不问。 他早就该知道,自己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放弃的人。 年幼的白禛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残酷。 他又缩回了角落,在一点光亮也没有的地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可是,那个原本在另一角的少女忽然向他跑了过来,才八岁的小丫头还没长开,珠圆玉润的小身体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一把拉过他的手:“你不要哭,皇上和爹爹会来救我们的。” 白禛想要抽回手,也不知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死死攥着不撒手。他有些不耐烦:“我没哭。” 沈若皎哦了一声,居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们现在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白禛嫌弃地偏头,躲开那只魔爪的蹂躏:“别傻了,撒这种轻易就会被拆穿的谎,能瞒的过多久?”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总之把他们都拖住,才能有得救的机会呀。”沈若皎想得很是理所当然,她又拍了拍白禛的脑袋,“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白禛愣了一下,别扭地偏过头,低声嘟嚷:“谁需要你保护。” 这次他没有再反驳。 沈若皎就当他是和自己达成共识了,开心地咧嘴笑。 “我比你高喔,大的保护小的,所以当然是我保护你啦。”沈若皎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只有一个哥哥,还没有弟弟,以后你就是我弟弟了。” 白禛不再搭话,只是默不作声地挪动,想要离她远一点。 然而他一挪开,沈若皎就又凑过来,他从一个角落挪到另一个角落,沈若皎紧跟不放。 白禛终于放弃了,紧闭着眼睛,恨不得也能将耳朵闭上,把那喋喋不休的软糯声音摒弃在外。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沈若皎握着小拳头,又重复了一遍。 白禛长睫颤了颤,没有睁眼。 沈若皎以为他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噤声。 白禛僵直着身体,闭目养神。不多时,肩上忽然一重,白禛偏头看,紧紧挨着他的沈若皎歪着头睡着了。 无情的大手落在沈若皎脸上,白禛想将她一把推开。 “我会保护你。” 脑海中回响起少女柔弱却坚定的声音。 默默放下了手。 算了,随她去吧。 也许这是她人生中最后的时光了,就让她开心一点。 第24章 灯会 少女的承诺如千金之重。 往后几日,都蒙和阿尔察再来时,她都如老母鸡护犊一般挡在他的前面。 冷硬阴郁的心,渐渐有了温度。 “你要保护岐国千里河山。” “你要保护你的子民。” “你要守护皇权。” 父皇、母后、太傅,人人都在告诉他,他有太多需要保护的东西。 他日日夜夜紧绷神经,一刻也不敢松懈,深知他肩上背负着整个岐国的未来。 从来没有人像她一样,对他说,她会保护好他。 他早已沉入泥沼之中,无力挣脱,却在将要窒息之时,被一双手拉回了地面。 沈若皎说得对,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这日,被派去关内的印离武士归队,其中有一人识得中原字。 都蒙有心想要验证,这才想起遗落的信件。 一排武士涌入狭小的房间,像是把屋内的空气都挤走了一般,沈若皎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但她还是一脸坚定地挡在白禛前面。 都蒙阴骘地盯着她:“岐国的信,在哪里?” 沈若皎下意识想回头,但她忍住了,小小的脖子僵直地梗着:“你拿走了。” 那封信,被白禛吃掉了,白禛看完信后就吃掉了,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都蒙几步上前,一把捏住她的脖子:“到底在哪里?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沈若皎喉咙发紧,就快要喘不上气来,余光瞥到白禛站起身来,她睁圆了眼,看着都蒙的眼睛:“你真的,拿走了。” 她双眸清澈干净,大眼直愣愣地看着都蒙。 都蒙被这双眼迷惑到了,她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他狐疑地松开了手,目露凶光的瞪着她。 沈若皎毫不畏惧,仍是眨巴着眼,直直和他对视。 都蒙还是信了,以为是他自己不慎遗失了信件,带着武士们离开了小屋。 门一关上,沈若皎就跌坐在地,浑身颤抖,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 “你还挺会骗人的。” 沈若皎抽了抽鼻子,回头望他,不知道他这是在夸他还是损他,一时哭得更伤心了。 “我夸你呢。”白禛怕了她了,赶紧补救道。 沈若皎被掐过的喉咙还有些痛,声音沙哑:“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她伸出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又抽抽搭搭地说:“爹爹说,只有坏小孩才说谎,可是我已经说了两次谎了,我太坏了。” 白禛没想到都这个节骨眼了,她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包子,难得柔和下来:“你不坏,你是好孩子。” 沈若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又道:“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沈若皎对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歪着脑袋道,“奶娘说,救命之恩,都是要以身相许的。” 白禛捧腹大笑:“你知道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吗?” 沈若皎眼泪也不流了,摇摇头,又点点头:“就是,用身体来回报。” 白禛没想到沈若皎说话这么大胆,噗嗤笑了:“你让我用身体来回报?” 沈若皎坚定地点头:“对,你要好好活着,养好身体,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这就是你的理解?”白禛错愕。 “那不然呢?”沈若皎缩了缩脖子,嘟着嘴看他。 “呃,这样说也没错。”白禛耸肩,少年老成的脸上满是戏谑,“那我得努努力,早日对你以身相许。” 沈若皎什么也不懂,还傻愣愣地跟着点头。 “所以,我来对你以身相许了。” 脑海里是少年带着戏谑笑意的打趣,耳边是白禛认真低沉的嗓音。 时空轮转之间,竟让沈若皎有些恍惚。 沈若皎不说话,白禛也不咄咄相逼,只是视线一刻也不能离开眼前的玉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沉默许久后,白禛低声道:“我以为你全忘了。” 沈若皎垂着头:“回相府后,我发了一场高烧,那段记忆断断续续的,记不真切。” 白禛满是心疼,想要将她拥入怀中,伸出一只手,却又局促地收回了。 方才他未将心意说开,还敢不管不顾动手动脚,如今将整颗心袒露给她,倒开始畏首畏尾。 哪怕贵为九五至尊,也会担忧惹恼了心上人。 他挠挠鼻子,有些期待地看她:“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沈若皎心里乱乱的,不知如何接话。 他说,从十二年前开始,他就对她惦念上了。 前世她生命里最后三年,却在这深宫当中越来越沉寂,万事磋磨,傲骨成灰。 她知道,于情于理,都怨不上白禛。可那种感觉就像横生的一根暗刺,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的反应太过明显,白禛苦笑一声,星眸渐渐黯淡无光,尽管如此,他仍轻声安抚着:“没关系,来日方长。” 第二日,白禛整理着衣冠,堂而皇之从寒翠宫走出。 白禛留宿寒翠宫的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宫。 沈若皎不以为意,稍微动动脑子,也能知道这消息是白禛刻意传的。 昨夜,她只是和白禛秉烛夜谈,交换了一番信息,达成了一些共识。 她算是正式和白禛联手了。 沈若皎侍弄着手中的花草,还有些恍如昨日的梦幻感。 当初她还是个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的傻丫头,如今却已身处权力漩涡中心,与狼为伍,与虎谋皮。 白禛对陆黛眉的调查,也印证了她此前的猜测。 陆黛眉果然不是一个舞女那么简单,根据白禛得到的信息,陆黛眉背后的势力来自西北。 这不由得让她想到镇守西北的端王白祝。 无欲无求、主动请缨前往西北的白祝,也会有反心吗? 白禛的江山,还真是风雨飘摇。 “已经到这一步了吗?”白禛眉头紧锁,将手中的纸条扔进火炉中。 堂下,魏驰亦是愁容满面:“西北四州州牧,都不是可信之人。” “端州有王兄,尚可安宁,青州、云州和洛州,才是朕的心头刺啊。” 魏驰神色一变,终是忍不住开口:“端王,亦不可全信。” 白禛顿了顿,沉声道:“朕不愿怀疑王兄。” “皇上和端王感情深厚,但端王手握重兵,不可不防,患生于所忽,祸起于细微。”魏驰直言劝谏。 白禛闭了闭眼,声音有些疲惫:“朕明白了。太后寿辰将至,待大宴过后,再行动吧。” 离太后寿宴还有十日,魏驰担心会有变数,但他抬眼瞥见天子脸上的沉意后,便也不再多言。 世人说帝王无情,可人生而在世,怎么可能真的无情无欲呢。 坐上那个位置,就能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但同时也会失去很多东西。连至亲之人都在时刻算计,所谓血脉亲情,在皇室,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第25章 跟踪 太后的寿宴,是皇宫中最盛大的宴会之一。 陈皇后亲昵地扶着太后一同入座,言笑晏晏地同太后说着体己话。 然而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沈若皎和白禛相携着出现在门口,人声鼎沸的大殿上寂静了一瞬。 她今日穿着红色镶金丝的宫装,像一株傲立雪中的红梅,光彩照人,艳冠群芳。 一身华贵凤袍,在沈若皎面前,也显得黯淡无光。 陈皇后语气酸溜溜地:“昨夜皇上又宿在寒翠宫,真是辛苦沈姐姐了。” 沈若皎面上淡笑着,心底暗哂,辛苦的不是她,而且白禛。夜里从宫门进来翻墙出去,晨起翻墙进来从宫门出去,为了营造出专宠一人的景象来,真是煞费苦心。 起初她也存疑,如此举动是否会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后来她总算明白了白禛的意思,站在风口浪尖,面对的是可观可测的风浪,默默潜行,却易触碰海底危险的暗礁。 柳坚,白祁,白祝,印离,岐京城内暗流涌动,多方势力陆续聚集,明争暗斗,一触即发。 得罪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后妃,没那么可怕,触碰到漩涡背后之人,才应该小心提防。 太后倒是乐见其成,笑意盈盈地唤沈若皎去她身边,对她赞不绝口:“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就是你这样的绝色美人。” 太后亲切地拉着她闲聊,白禛的目光也始终追寻她。 这一幕本是和谐美好,落在被忽视的陈皇后眼里,却刺眼万分。 手中的锦帕被捏得不成形状,她厌恶极了沈若皎,厌恶她走到哪里都会万众瞩目,自己却总会成为她的陪衬。 她夺走旁人的目光也就罢了,如今她还要独占白禛的视线。 陈皇后越想越不甘心。 她紧咬贝齿,想到自己今日将要献出的寿礼。 原本那件万寿无疆八宝瓶,她是要等到最后再献上,惊艳全场的。 现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献出那件耗费万人心血的独特寿礼来,以此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思及此,她扬声道:“母后,儿臣准备了一份心意。” 太后果真松开了沈若皎的手,慈爱地朝她投来目光。陈皇后面色一喜,抬手示意身后的鸢秋。 鸢秋对这忽生的变数感到诧异,但她没敢多言,脚步轻快地下去准备了。 “瞧你一脸神秘,到底给哀家准备了什么东西?”太后被勾起了好奇心。 陈皇后面色红润,报出了寿礼的名字:“万寿无疆八宝瓶。” “哦?何谓万寿无疆八宝瓶?”这名字太后不曾听过,更是来了兴趣。 “万寿无疆八宝瓶,瓶身有一万个寿字,且写法各不相同,寓意万寿无疆。” 光是听陈皇后的描述,就能猜想到这份寿礼背后的工程该是何其巨大。 此时,鸢秋也指挥着宫人小心翼翼将寿礼抬了进来,鸢秋掀开红布,露出这万寿无疆八宝瓶的真容来。 这八宝瓶足足有半人高,上面果真密密麻麻布满各种字体的寿字。 饶是见多识广的沈若皎,也惊叹万分。 太后凤颜大悦,一连说了三声好:“皇后真是有心了。” 陈皇后面带酡红,笑着说:“为母后尽孝道,是儿臣应该做的。” 好一派其乐融融。 一直噙着笑眼底却冰冷一片的柳贵妃也起身离席,踱步到大殿当中,对着这座宝瓶仔细端详。 这几日,将军府不断传来坏消息,柳将军也不断朝她施压。 她不痛快,便要让旁人也不痛快。 她转了一圈,指着一处寿字惊呼:“呀,这寿字怎么少了一点?” 陈皇后的笑意略滞,瞥向一手操办此事的鸢秋。 鸢秋赶紧回答:“回贵妃娘娘话,这种写法的寿字就是少一点的。” 柳贵妃却捂嘴笑:“哪有寿字会故意少一点的,你这丫头,这份寿礼工程浩大,有点纰漏也不难理解,怎么能说胡话呢?” 鸢秋吓得脸都白了,跪倒在地:“娘娘明鉴,奴婢真的没有胡说,这寿字就是少一点。” 柳贵妃却笑得更欢,没再搭话,打着哈欠回到了座前。 一时间,众人对这份寿礼的热烈议论淡了下去。 太后的笑意也不那么浓烈,看着鸢秋的眼神甚至有些冷意:“好了,哀家的寿宴上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陈皇后怒斥鸢秋:“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滚下去。” 鸢秋连连道是,头都没敢抬,快步退出殿内。 堂上的万寿无疆八宝瓶也被抬了下去,和其他普通寿礼的待遇相差无几。 陈皇后的良苦用心,就这样被柳贵妃三言两语给瓦解。 沈若皎将这出好戏看尽,只道柳贵妃果真阴险。 她曾听闻,有的地方书写寿字,的确可以忽略那一点。 但毕竟是太后寿辰,只可多一点,不可少一点,到底还是寓意不佳。 太后吃斋念佛多年,素来信极了这些。而鸢秋平日张扬,必会多加辩解,一辩解,就正中柳贵妃下怀。 只要让太后心底不快,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个柳纤絮,真是将人心琢磨得相当透测。 柳贵妃气完皇后,又捉弄起陆黛眉。 “除夕宴上,梅七子一舞惊人,本宫真是见之难忘,不知今日可有幸,借太后娘娘的光,再请梅七子跳一支舞啊?” 沈若皎这才注意到,陆黛眉一直脸色不佳,面容苍白,额间还冒着冷汗。 她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强颜欢笑:“眉儿今日身体不适,恐怕不能献丑了。” 柳贵妃斜眼睨她,语调拖长:“是不能,还是不想啊?” “我看梅七子脸色不好,许是受了风寒,柳贵妃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陈皇后竟破天荒地帮陆黛眉说话。 柳贵妃笑意未达眼底:“嗬,皇后说得是。” 此前,陈皇后讨厌所有得到过白禛目光的女人,如今看来,她已明白柳贵妃才是最大的敌手。 沈若皎星眸流转,眼尾上扬。 朝堂上的格局愈发不明,后宫内的形势却越来越清晰。 她已经想到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第26章 齐真 太后的寿宴结束时,已是月上柳梢。 沈若皎和白禛如来时一样甜蜜恩爱地相携而去,羡煞旁人。 刚出寿禧宫,沈若皎就难为情地想要放手。 白禛手上动作一紧,反手握住如玉的柔荑。 沈若皎缩了缩手,却感受到坚硬如铁的大掌不容抗拒地挤了进来,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手热得发烫,热度从手心漫延到脸颊,又从脸颊转移到内心深处。 白禛附耳轻声说:“宫里到处都是眼睛,你可要想清楚。” 沈若皎喉头滚动,不再挣扎。 白禛低声笑了:“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两人如神仙眷侣一般,彼此相扶,走在宽阔的道路上。 月光落了一地,温柔而隽永。 身后跟着的德永和敛月,都是一脸笑意,认定眼前这对璧人,就是天作之合。 白禛将沈若皎送回了寒翠宫,却没有立即离开。 宫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月上当空,庭院中的人相拥而立,落影成双,彼此交融。 “陈皇后可能会拉拢陆黛眉,一起对付柳贵妃。”沈若皎将自己的猜想说出。 白禛自她身后环抱着她,头埋在她的肩颈之中,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谈论其他事,还是仍耐着性子回应她:“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万事有我。” 沈若皎想起了什么,问道:“陆黛眉,是端王的人吗?”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人僵了僵,呼吸也沉重起来。 沈若皎皱眉,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身看他。 白禛安抚地朝她笑笑:“云州、青州、洛州的州牧,都是柳坚的人。” “可是端王……” 话头刚起,便被白禛打断:“我从小,就和王兄一起长大。” 沈若皎点头:“有所耳闻。” 端王白祝和白禛,虽然并非一母同胞,但端王母妃早亡,端王很小的时候就被养在太后膝下,和白禛感情深厚。 “我生来就是太子,其他兄弟姐妹,不是敬我,就是怕我,我从来都没办法融入他们的世界。只有王兄,会和我一起读书,带我一起蹴鞠,帮我打架,替我受罚。”白禛提起白祝时,眼底是另一种柔情。 沈若皎忽然脱口而出:“你很累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话曾经很多次在她脑海中盘旋,但如今实在不合时宜。 白禛沉默了一下,摇头:“我不能累。” 以前不能累,他没有权力,他要是累了,岐国随时都会改朝换代。 现在更不能累,他虽然慢慢收回了很多权力,但相应的,他身上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沈若皎不知该如何安抚,咬唇说道:“你是个明君。” 至少,白禛执政以来,迅速将战乱后的岐国重新建设,让岐国子民安居乐业度过了九年时光,也让印离不敢轻易来犯。 岐国如今的内忧外患,都是曾经埋下的祸乱的种子。 如果不是白禛,岐国的境地只会更加艰难。 所以,他是当之无愧的明君。 “明君?”白禛眼里有一瞬迷茫,又很快散开,“明君,不会残害自己的血脉手足的,不是吗?” 那不一样…… 沈若皎动了动唇,残忍的话呼之欲出,可她终究还是不忍戳破他的美好幻想。 他把白祝当成血脉至亲,可白祝也能同他一样吗? 身在朝堂之外,却依旧蠢蠢欲动的白祁,尚且不甘为臣,又何况手握重兵的白祝呢。 昭瑾宫内,陈皇后的房门紧闭,里面不断传来东西坠地的破碎声。门外,宫人稀稀疏疏跪了一地,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等到里面风平浪静,宫人们才长舒一口气。 “鸢秋,进来吧。”陈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鸢秋惊慌地站起身来,因双腿久跪酸软而踉跄了一下。 鸢秋揉着腿,战战兢兢地踏入房门,刚顺手阖上门,一只瓷盏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鸢秋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额头瞬间肿起老高,疼得她眼冒泪花。 “娘娘饶命!”鸢秋顾不得伤口,连忙跪下求饶。 陈皇后正在气头上,手边尚存的完好物件,都被她一股脑砸向鸢秋。 鸢秋也不敢闪躲,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没用的东西,坏了本宫的好事!” 鸢秋噙着泪,满腹委屈:“娘娘,那个寿字真的就是那样写。” “还敢顶嘴?”陈皇后阴着脸,抬手又是一巴掌,“寿字有那么多写法,你怎么就选了这种会引起非议的写法?说,是不是有心谋害本宫?你也是柳纤絮派来的?” 自从跟在她身边多年的晴初倒戈后,她便很难再相信身边之人了,如今更是草木皆兵,视柳贵妃为洪水猛兽。 鸢秋不停求饶,可陈皇后却如同失去理智一般,掐着鸢秋的脖子,歇斯底里道:“你这个贱婢,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谋害本宫?” 皮开肉绽的声音和鸢秋痛苦的哀嚎,让跪在门外的宫人胆战心惊。 此前她们只觉得皇后脾气不好,不易伺候,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后变得如此暴虐,令人毛骨悚然。 鸢秋被抬回宫女房时,身上没有一块完肉。 几个平日里和她交好的宫女,躲在一旁交头接耳低声嘀咕,感叹陈皇后的心狠手辣。 落在鸢秋眼里,却当她们是在落井下石,凶狠地转头瞪着她们,声音尖而利:“看什么看!别以为娘娘罚了我,你们就能趁机上位了!” 几个宫女目瞪口呆,交换了下眼神,面色难看地出去了。 关上门后,几人还是心有余悸,一个瘦高的宫女心有不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其余几人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小点声。 瘦高宫女撇撇嘴,还是降低了音量:“这昭瑾宫真是待不下去了,一个比一个疯。” 几个宫女见她如此大胆,皆被吓得脸色惨淡,拉着她快步走了。 鸢秋趴在床榻上,面容扭曲,她稍稍动一下身子,都刺骨锥心地痛。 她紧紧咬唇,苍白的唇冒出血珠来,扶着床栏的手青筋暴起。 她不甘心,她还要平步青云,不能折在这里。 夜空深邃,黑云笼罩,今晚的昭瑾宫格外寂静。 第27章 杀害 休养了一夜的鸢秋,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往陈皇后身边凑。 陈皇后也早已消气,没再为难她。 鸢秋又恢复了往日的趾高气扬。 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她,只有不断往上爬,才不会再遭受昨日之耻。 鸢秋奉陈皇后的命令,去御膳房取补气的汤膳,恰好遇到敛月。 敛月长了一张令人亲切的小圆脸,很快就与御膳房的宫人们聊到了一起,有说有笑。 鸢秋一进门,就看到这让她刺眼的一幕,重重地哼了一声。 宫人们看到她,都停了下来,毕竟鸢秋是皇后身边的红人,不能轻易得罪。 只有敛月,不满地撇撇嘴,懒得多看她一眼。 她可还记得,上次鸢秋狗仗人势,欺负入霜的事。 虽然她有时也看不惯入霜的行事风格,但她们寒翠宫的人,可不能随意就让外人给欺辱了去。 见宫人们都过来围着自己,鸢秋满意地笑了,昂着高傲的头颅:“我来取皇后的珍露汤。” 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吴公公点头哈腰道:“是,是,娘娘的珍露汤还有一刻便好。” “你要我再等一刻吗?”鸢秋拧着眉,声调扬高,她进来的时候,分明就看到一碗珍露汤已经装入楠木食盒中,她指了指,“这是什么?” 吴公公瞧了食盒一眼,又为难地看向敛月,这才解释道:“这例珍露汤是沈贵妃要的,敛月姑娘一早就来候着了。” 鸢秋气焰更盛:“皇后娘娘要得急,她早来便是她的了吗?” 吴公公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直皱着小脸的敛月郁闷极了,气鼓鼓道:“不过是一刻钟,你这都等不了吗?” 鸢秋哼了一声,冷冷看她:“不过是一刻钟,你就好好等着吧。” 说完,她便提起食盒,转身就走。 御膳房里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敛月脸都黑了,气急地看着那道高傲的背影远去。 吴公公讪讪道:“这,敛月姑娘,您看……” 敛月深呼吸平复了心情,低落道:“算了,等就等吧,一刻钟而已,她不能等,我能等。” 吴公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陈皇后和沈贵妃,哪个他都开罪不起。 还好这位敛月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他见敛月神色委屈,便好心宽慰她:“敛月姑娘不必动气,凡事盈则亏,满则溢,鸢秋整日跋扈嚣张,迟早会冲撞贵人。” 敛月点点头,小脸仍是气呼呼地:“您说得对,我就等着看她怎么栽跟头。” 自从沈若皎打消了对寒翠宫人的戒备后,寒翠宫也比从前热闹许多。 沈若皎也不必日夜紧绷神经,今日得了闲,在庭院当中抚琴弄曲。 琴声悠扬婉转,一个名唤红药的宫女,手持软剑,在她的琴曲中翩然起舞,刚柔并济,美轮美奂。 一曲结束,红药将软剑别回腰间,拍掌道:“娘娘好琴技。” 沈若皎温声笑道:“是你的剑舞绝佳,将琴声也带入佳境。” 这并非是沈若皎自谦之词,琴棋书画,她最擅长棋,最弱的才是琴。 不得不说,白禛身边果真全是妙人。 这边正一派和气,敛月却提着食盒沉着小脸进来了。 沈若皎有些诧异,敛月向来温吞,性子柔和,很少有对人黑脸的时候。 “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我们小月儿生气了?”红药也一眼看出敛月情绪低落,上前接过食盒,笑着打趣她。 不提还好,一提敛月就更委屈了,泪珠子一下子冒上来,在眼眶里打转:“那个鸢秋太过分了,什么都要抢着先要,她是活不过一刻钟了吗?” 敛月哑着嗓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红药哄孩子似地拍着她的肩:“好了好了,为这点小事生气,多不值当。” “才不是小事。”入霜听完也颇为生日,头一次帮着敛月说话,“敛月一大早就去了,虽然不差这一刻钟,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说完,又偏头问沈若皎:“娘子,您说是吧?” 沈若皎神色淡淡:“这个鸢秋,我已经好心放她一马了,却还是这么不知悔改。” 入霜和敛月得到了鼓励一般,使劲点头。 红药善于察言观色,她也话锋一转,和敛月同仇敌忾:“她就祈祷她做事永远别出错,不要落下什么把柄,否则,司刑局可等着她呢。” 红药会提到司刑局,是因为她原是司刑局的女官。 司刑局都是白禛可信任之人,是以,沈若皎看出红药是个长袖善舞之人,也并没多心。 她和白禛,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建立起了对彼此的信任。 入霜沉着脸,恶声恶气道:“要是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让她好看。” 敛月被一顿安慰鼓气,眼泪总算是止住了,又傻傻地笑起来,和入霜红药一块儿讨论,要如何“报复”鸢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寒翠宫却来了不速之客。 外面一阵吵嚷,沈若皎睡眼惺忪,随意披了一件袍子去了中庭。 庭中站了两列宫人。 这两列宫人和普通宫人不同,都统一穿着暗红黑边的宫装,衣角绣着金色的祥云。 沈若皎一瞬间清醒了。 红衣女官,这是司刑局的人。 见到沈若皎,为首的女官向她行礼:“清早叨扰贵妃娘娘,请娘娘恕罪,臣等收到举报,说寒翠宫有人恶意谋杀。” “谁?”沈若皎语气清冷。 “宫女敛月。” 红药揉着眼睛跑出来时,就听到这么一番对话,她定睛看向中庭里俯首端立气质卓群的女官,心里一惊。 她面上带着笑意,跑上前去:“杜司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敛月那丫头胆小怕事,连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杀人呢?” “红药?”杜蘅看见她在此处,有些意外,“你不是去执行主上的……” 话说到一半,杜蘅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沈若皎。 她心道不好,被人给当枪使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娘娘莫怪,臣等只是收到举报,背后缘由,还需调查。” 沈若皎按了按额头,有些不耐:“你们一进来,一会儿要拿人,一会儿说有人举报,所以到底死了什么人,又是什么人举报的,能不能说清楚了?” 第28章 白祁 杜蘅在入宫之前,就听闻过沈若皎才貌双绝的美名,如今亲眼见到,才知什么是凡尘世间一颗星。 她神色淡漠往那里一站,掩不住的出尘脱俗,清丽绝伦。 杜蘅当机立断,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将来龙去脉悉数告知:“娘娘息怒,死者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鸢秋,经御膳房宫女的指认,敛月姑娘曾和鸢秋发生过口角,并且,在鸢秋被杀之地,发现了敛月姑娘的贴身之物。” 杜蘅将证物呈上,那是一块质地清透的玉佩,是沈若皎赠予敛月的,的确是敛月的东西。 沈若皎不置一词,接过玉佩,端详片刻,扬声问:“敛月呢?” 一旁的入霜有些紧张地摇摇头:“没看到。” 沈若皎皱眉:“敛月守完夜,没有回房间?” 入霜摇头。 沈若皎脸色有些不好,她当然完全信任敛月,宫女的证词,敛月的玉佩,都算不得强有力的人证物证,她也有把握洗清敛月的嫌疑。 可如果敛月在这个节骨眼失踪,就会被认定为畏罪潜逃,坐实了杀人的罪名。 她相信敛月不会做出杀人逃跑的事,所以敛月失踪,她更担心的是敛月的安危。 杜蘅虽有心相助,此刻也无能为力:“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到敛月姑娘。” “本宫会着手寻找敛月下落,就不劳司刑局的大人们了。” 让司刑局动手找人,就只能是以通缉之名,沈若皎不想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就让敛月声名受损。 杜蘅恭恭敬敬地垂首:“臣等只是公事公办,并无对娘娘不敬之意,既然娘娘已有对策,臣等自然遵从娘娘的意见。” 沈若皎淡淡扯了扯嘴角:“那就多谢杜大人。” 司刑局的杜蘅杜司刑,官居四品,是个奇才。 杜蘅为人公正不阿,且直接听命于白禛,她当然知道杜蘅此举是受人挑拨。 方才她不过急火攻心,才对杜蘅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冷静下来,面上带了几分歉意:“还要劳烦杜司刑,带我去看看鸢秋姑娘的尸体。” 鸢秋停尸在司刑局。 司刑局位置独特,其他六局皆在皇宫中心,唯有司刑局,地处冷宫之畔。 从外表看,司刑局和毗邻的冷宫完美融成一片,看起来荒凉凄清,门前被风雨吹落的花叶都无人打扫。 不时有身穿暗红镶黑边宫装的宫人出入,个个脚底生风,身怀武艺,做事利落。 红药和入霜跟在沈若皎身后,入霜看得目瞪口呆:“后宫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红药倒像是归家的孩子,高兴极了:“没想到吧,司刑局是后宫最神秘的地方,很少有后妃来过。” 沈若皎是头一个。 可见杜蘅对沈若皎有多敬重。 红药一开始还担心铁面无私的杜司刑会为难沈若皎,还好杜司刑头脑清醒。 “红药,你玩心最重,在娘娘身边,可要时刻谨记主上的吩咐。”杜蘅见红药如此放肆,皱着眉头提醒她。 主上调走司刑局数十宫人时,只说这是一项重要任务,当她看到红药出现在沈若皎身边,就大致明白沈若皎的身份了。 这些年来,司刑局为白禛杀人救人,头一次接到保护一个人的命令。 红药努嘴笑道:“您就放心吧,我不会给司刑局丢脸的。” 一进入司刑局,一股冷气就扑面而来。 来往的宫人面无表情,行色匆匆,看见杜蘅,恭敬地俯首行礼,又快步离开。 迎面来的几个人手里拿着沾满血迹的刑具,擦身而过。大堂一侧,几人拖着一个裹得死死的草席卷往外走。 沈若皎跟着杜蘅一直往里走,终于明白这冷气为何而来。 司刑局内,居然有一个宽大的冰窖。 鸢秋的尸体就存放在这里。 除了鸢秋,还有许多被盖着白布的尸体,白布渗出斑斑血迹。 纵使沈若皎内心强大,也看得陡然心惊。 传闻中的司刑局,果真是人间炼狱。 她不由得多看了杜蘅两眼。 杜蘅天生一张正气凛然的脸,自带一身威严,谁能想到她的手中,已经沾满鲜血呢。 杜蘅一手揭开白布,沈若皎才回过神来。 鸢秋是被重物砸死的,她头顶有一块略微凹陷,发间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夹杂着一些细小的碎片。 沈若皎凝眉,将这些碎片至于阳光底下,眯眼细看。 “是瓷器?” 杜蘅应了声是。 这些碎片实在太过细碎,根本看不出什么纹路质地。 “她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沈若皎又问。 杜蘅回答得很快:“昨夜寅时,在昭瑾宫外的小道上,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寅时。”沈若皎低吟,片刻后,斩钉截铁道,“那就不是敛月,敛月昨晚守夜,要到卯时才换守。” 杜蘅斟酌道:“可是没有人能证明,她的确守到了卯时,一刻也没离开,而且,她现在下落不明。” 沈若皎沉默了。 的确,其他疑点都还有可待商榷的地方,唯独敛月的失踪,是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 “敛月出不了宫,只要全宫搜寻,就能找到她的行踪。”杜蘅带有一丝希冀地看向她,只有找到敛月,才能知道事情真相为何。 沈若皎眉头紧锁,良久,她叹息一声:“那就下令去找吧。” 尽管这样会让敛月暂时承受非议,但起码能让她安心,她担心的是,如果敛月是被刻意陷害,又被人绑走,如今是否有性命之忧。 敛月从昏睡中醒来,还不知道她已在整个后宫掀起了风浪。 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一点光也没有。 她猛地抬头,却撞上了头顶的木墙,吃痛得眼角溢出泪来。 敛月心下骇然,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双手双脚都被捆住,嘴里也被塞进了抹布。 而她整个人蜷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她猜测自己是被锁在了箱子里。 敛月用身体撞了撞箱子,却发现自己浑身使不上力来。 还没等她缓过来,箱子忽然颤动了一下,耳边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敛月惊诧地瞪大了眼睛,难道说,她在一辆车上? 第43章 使团入京 “找到了吗?”沈若皎在宫内坐不住,一踏出门,就迎面撞上杜蘅。 杜蘅垂首复命:“一无所获。如今只剩下三座宫殿未寻,这三座宫殿,却是司刑局也不敢擅闯的。” 沈若皎了然,后宫里能让司刑局畏惧的,无非就是陈皇后的昭瑾宫,柳贵妃的咏絮宫,白禛的玄景宫。 敛月失踪一事,竟又与陈柳二人有关。 “入霜。”沈若皎想让入霜潜进昭瑾宫和咏絮宫查探。 只是话音刚落,杜蘅便提醒道:“娘娘慎行,咏絮宫内,有一武功高强的暗卫,擅闯咏絮宫者,皆成为他刀下亡魂。” 沈若皎面露诧异,惊疑地看向入霜,还好她只是让入霜在咏絮宫外密切监视。 后怕之余,她又震撼:“柳将军的势力到底有多强?竟让后妃带暗卫入宫!”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存了弑君之心。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严密。”提起柳坚,杜蘅亦是冷笑连连,一脸不屑。 红药古灵精怪,点子最多,她摇头晃脑道:“陈皇后是纸糊的老虎,昭瑾宫让入霜去就好了,千难万险的咏絮宫,还得请皇上出面。” 杜蘅不赞同地训斥:“不可,印离使团入京,主上忙得焦头烂额,怎能为这种小事惊扰主上。” 红药挤眉弄眼地看向沈若皎:“和娘娘有关的事,怎么能算小事。” “红药!”杜蘅拧起眉头。 见杜蘅真有几分薄怒,红药这才悻悻闭嘴。 红药的话,却在沈若皎心底掀起一番波澜。 尽管两人关系日渐紧密,但她仍认为她和白禛只是合作而已。 知道了白禛的心意后,她也不曾动摇过,她早已决定,帮助白禛清君侧后,便请求白禛放她出宫。 她担心,欠白禛的越来越多,有朝一日再也还不起,那就和她最初的心愿背道而驰了。 她闭了闭眼,沉声道:“入霜,立刻去昭瑾宫仔细查探。红药随我去咏絮宫。” 杜蘅一惊,想要阻拦。 沈若皎淡然一笑:“杜司刑想得太复杂了,寻常人不得擅闯咏絮宫,但本宫又岂是寻常之人?她柳纤絮,还能在宫里杀了我不成?” “柳贵妃心思阴险,臣实在忧心,还是让臣去请密令吧。” 沈若皎心意已决:“杜司刑说得对,皇上面见使团,一时抽不开心神,你我可以等,敛月却等不了。便是龙潭虎穴,本宫也有把握全身而退,杜司刑且安心。” 清冷的身影翩然而去,留在原地的杜蘅神色凝重,不知如何是好。 “杜司刑你就放心吧,我们这个沈贵妃,心眼不比柳贵妃少,不会吃亏的。”红药快速撇下这么一句,便提步摩拳擦掌地追了上去。 跟着沈贵妃,真是太刺激了。 “嘶。”红药大不敬的话,惊得杜蘅倒吸一口凉气。 她无奈地摇摇头,信步往宫外走去。 今日使团入京,岐京一派热闹繁华。 岐国和印离已休战十年,两国约定,非请不得入境。 如今印离却不请而来,还是秘密潜入。 若不是鹰狮卫及时发现上秉,不知这群印离人会在岐国引起什么祸端。 白禛此番扣了哥舒毓,实则敲山震虎,让印离人明白,他们的行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假意修书相邀,是白禛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印离使团原是悄悄入京,白禛此举,让他们不得不连夜撤出岐京,假装无事发生,从三十里外的驿站再度出发入京。 这一出好戏,白禛和地方官清楚,使团清楚,百姓却并不知晓。 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印离人了。 印离使团共有数十人,车马仪驾绵延数里,好不威风。 印离使节身材魁梧壮硕,整齐划一地穿着骑服,骑着高头大马,盛气凌人地催马前行。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他们不知道印离人为何进京,但他们知道,十多年前,就是印离人让他们岐国百姓深陷战乱。 是以,都没什么好脸色。 “这群蛮子,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肯定没安好心。” “滚回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高呼了一声,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地喝着倒彩。 都祟面黑如铁,粗声粗气道:“这群无知的岐国人,自诩中原正统,可惜个个羸弱无能,心气倒是高得很。” 和他打头并骑的哥舒敏也沉着脸,冷哼一声:“岐国皇帝,真是可恶,要不是为了四弟……今日之辱,我哥舒敏记下了。” 哥舒敏和哥舒毓一母同胞,长相虽有八分相似,但哥舒敏眉眼阴沉,眼含戾气,和温润的哥舒毓很好区分。 “四皇子也真是,老是擅自行动。”都崇有些埋怨。 “住嘴,和四弟无关,是岐国皇帝太阴险。”哥舒敏听不得有人说他胞弟坏话,拧眉呵斥。 “属下多嘴了。” 白禛为迎接使团,将在崇阳殿设宴款待,皇宫内忙做一团。 无人注意,一驾高大豪华的八抬车辇慢步前驱,往朝安门行去。 把守朝安门的侍卫将车辇拦下:“什么人?” “大胆。”车辇内传来一声娇斥,珠帘掀开,一个面容精致的宫女探出头来,“皇后的凤辇你也敢拦?” 侍卫拱手以礼,但仍不放行:“皇后娘娘恕罪,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宫。” “你!”宫女横眉冷对,正要发难。 “不得无礼。” 宫女俯身应是,回首将珠帘挂起。 陈皇后懒懒地抬眼,将手中的懿旨递向侍卫:“太后懿旨,特许本宫归家探望父亲,大人可看清楚了。” 侍卫接过懿旨,核对完毕,恭敬地拱手交还懿旨,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且慢行。” 宫女放下珠帘,坐回车辇。 车辇正欲前行,一阵训练有素的踏步声传来,一队侍卫将朝安门围住。 陈皇后不耐烦地将珠帘一把挥开,看向来人:“涂总领,你这是什么意思?” 涂千放这些天未得好眠,眼底乌青,皮肤干糙,青黑的胡茬让原本俊秀的面庞多了几分男人气概。 他冷着脸,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臣刚刚得到消息,宫里有个小宫女犯下大罪后失踪,臣正在协助搜寻。”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皇后气极反笑,“本宫堂堂皇后,难道要私藏一个宫女不成?” 涂千放依旧面无表情:“臣绝无此意,只是不排除小宫女偷偷躲藏进娘娘的车辇,企图潜逃出宫。” “你敢搜本宫的车辇?” 涂千放抱剑而立:“臣斗胆,请皇后娘娘移步。” 第44章 争执 咏絮宫的大宫女年儿伏身行礼:“娘娘今日身体抱恙,恕不见客。” 沈若皎早有预料,冷哼一声:“见客?本宫是来要人的,不是来做客的。” 身后的红药惊掉了下巴,她还以为娘娘会随便寻个理由,竟就这么把目的说了出来? 年儿垂头,低眉顺目:“不知娘娘所寻何人?如何会寻到咏絮宫?” “本宫寻的,就是咏絮宫的宫女。”沈若皎面色平静,瞎话编得信手拈来,“本宫方才被一宫女冲撞,此宫女声称自己是咏絮宫的人,出言不逊,本宫命人拿她,她竟狗胆包天,趁机逃跑了。是以,本宫亲自来咏絮宫,要个说法。” 红药听得呆住了,她就说,娘娘怎么会这么直白就把目的说出来。 不过,她从前还以为,像娘娘这样的人,一生光明磊落,绝对不会说谎。 没想到,娘娘的演技如此炉火纯青。 她更加钦佩娘娘了。 年儿将信将疑地皱眉:“这不知死活宫女叫什么名字,奴婢亲自把她五花大绑交给娘娘。” “这宫女名叫紫虚,还请年儿姑娘尽快把人交出来,以解本宫心头之怒。”沈若皎满脸怒色。 “紫虚?”年儿有些错愕,“娘娘明察,咏絮宫并无名叫紫虚的宫女。” 沈若皎声调拔高:“好你个咏絮宫,竟然要包藏罪奴,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吗?” 年儿一惊,伏身下跪:“娘娘息怒。奴婢绝无此意,只是咏絮宫真的没有这个人。” 沈若皎嗤笑:“有没有这个人,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怎么?你是心虚吗?” “这……”年儿面露难色。 不等她反应过来,沈若皎便一手拂开她,提步往宫里去:“今日谁敢拦本宫,本宫就一并治他不敬之罪。红药,进去搜。” 红药喜盈盈地跟着往里冲:“是,娘娘,奴婢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贱婢给揪出来。” 年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焦急地在原地直跺脚。她咬咬唇,转身往主殿跑去。 崇阳殿一片歌舞升平,丝竹交响,余音袅袅。 白禛坐于上首,太后坐在一侧,今日共赴盛宴的还有柳坚和沈恪,分别坐于白禛左右下首。 哥舒毓也被人带了过来。 “阿毓。”一见到哥舒毓,哥舒敏便激动地起身离座,上前查看,“在岐国皇宫,过得如何?” 一边说着,眼神不善地看向白禛。 他可不相信,这岐国皇帝真能对哥舒毓以礼相待。 “二哥放心,阿毓在这岐国皇宫,可谓是乐不思蜀啊。”哥舒毓朗声笑着,眼底却一片阴沉。 白禛嘴角噙着的笑意,在他眼里看来,格外刺眼。 他本想着,使团入京后,他就将白禛的冒犯行为揭发,趁机发难。 不曾料到,白禛对他的调查竟那么深入,他的把柄落到了白禛手上,多年的钻营,不能在此毁于一旦。 哥舒敏仍然神色有疑,拍了拍哥舒毓的肩:“算了,没事就好。” 哥舒毓回以一笑,随后看向白禛:“毓早就听闻岐国地大物博,这些天所闻所见,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白禛仍旧一脸笑意:“微尽地主之谊,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两位皇子海涵。” “哪里哪里,招待得实在是太周了。”哥舒毓颇有些咬牙切齿,他忽然想到些什么,手掌交叉,行了个印离礼节,“皇上,毓有个不情之请。” 白禛挥袖:“四皇子请讲。” “前些日子,毓在宫中见到一位名叫初月的女子,一见倾心,思之如狂,想请皇上做主,将这名女子赏赐给我。” 白禛眼神冷了下来。 什么初月,旁人不知,他却清楚得很。这个哥舒毓,竟然想染指沈若皎。 他那日真不该手下留情,就应一剑杀了这个贼子。 白禛抑制着怒火,有人却看不下去。 “后宫乃是天家后院,便是一草一木,也都是属于皇上的,印离使者入京,我等都敬重万分,四皇子开口便向皇上要人,恐怕不妥啊。” 沈恪自然不知他口中的初月就是沈若皎,只是觉得岐国尊严受辱,因此不满。 柳坚不放过任何打击沈恪的机会:“沈相此言,也太过夸张了,不过是个女子,四皇子心悦她,是她的福分,若为个区区女子,耽误两国百年和平之计,怕是因小失大啊。” 沈恪哼了一声:“柳将军说得可真轻巧,若四皇子看上的是柳将军府上的人,柳将军是不是也要将人拱手相送啊?” “你!”柳坚哑口无言,怒目相视。 沈恪却不理会他,拱手道:“臣自知失礼,愿受惩罚,然此事事关天家颜面,不可儿戏。” 哥舒敏面色也有些不好:“大将军说得对,不过是个女人,皇帝女人那么多,又不缺这一个。” “二皇子,我岐国多的是适婚少女,又何必强求这一个女人呢?” 哥舒敏还欲反驳,被哥舒毓拦了下来:“嗐,是毓的过错,无心之言,竟让诸位大动干火,丞相说得没错,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毓也不愿强求,就当毓没提过好了。” 有了哥舒毓的圆场,原本紧张的氛围才总算缓和下来。 沈恪也向二人致以歉意。 白禛一直未发一言,余光却有意无意瞥向哥舒毓。 哥舒毓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知道现在还不是和岐国翻脸的时候。 但他却不是个轻易就会放弃的人。 他是大漠上的鹰枭,被他盯上的猎物,难以逃脱。 他曾经只身一人,去大漠深处猎杀沙狼王,在狼王出没之地,蹲伏了三天三夜,最后成功击杀狼王。 如此耐心,如此狠戾。 再加上从情报网得知的一些有趣的消息。 白禛眼底闪过审视与玩味。 倘若有一天,岐国印离将战,他真正的对手,绝不是印离国王,而是哥舒毓。 朝安门外,陈皇后和涂千放还在争执不休。 “涂总领可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本宫的车辇里,到底有没有人?”陈皇后凤颜大怒,她入宫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娘娘息怒,臣也是为了娘娘的安危着想,既然车辇中无人,臣也就放心了。”面对骄横的陈皇后,涂千放不卑不亢。 此时,一个不起眼的宫人低着头,拉着粪车往外走。 第45章 得救 粪车是由几块木板简易搭成,上面放着三个巨大的木桶。 陈皇后的车辇要行,那小太监只能先停下来避让。 等到车辇走远,小太监才又拉起车往前走。 宫里每日都有人定时收走秽物,是以守门的侍卫并未多心。 唯有涂千放多看了那小太监几眼。 他耳力灵敏,没有放过木桶里传来的一声响动。 “慢着。” 小太监被涂千放叫住,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大人有何吩咐?” 从方才开始,此人就一直低垂着头,看不清脸。 涂千放眉眼微沉,一手放在了腰间佩刀上,往前逼近:“抬起头来。” 小太监脖子一哆嗦,抬起了头,这是一张面生的脸。 涂千放打量他:“之前做这活的顺子呢?” 小太监笑了笑:“大人记错了,这活一直是满子在做,今天满子拉了一早上肚子,实在不行了,不得不让小的代劳。” 一次试探,并没有让涂千放打消疑虑,他接着问:“往日巳时未到便来了,今日为何巳时三刻才来?” “大人,小的方才不是说了嘛,满子拉了一早上肚子,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小的,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涂千放一时沉默。 “大人,小的能走了吗?” “不能。”涂千放冷着脸挥挥手,叫来两个侍卫,“查。” 小太监的脸色霎时白了:“大人,这粪车污秽得很,难道还能藏人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在寻人?”涂千放倏地冷冷笑了。 适才他注意到粪车过来时,陈皇后已经坐上了车辇,他们的对话,小太监绝不会听到。 而他则是从司刑局那里得到消息,才密切关注出入车辇。 他一个拉粪车的小太监,消息怎么会这么快。 小太监自知漏了马脚,额头冷汗涔涔:“宫里司刑局动静那么大,小的也是猜测。” “是吗?”涂千放哼了一声,看向小太监身后,“杜司刑,你怎么看?” 小太监惊慌地转身。 杜蘅通知了涂千放后,也没闲着,立即调动了一队人马过来协助排查。 刚一赶到,便听到二人的对话。 司刑局如何行事,不容旁人质疑。 “拿下。”杜蘅沉着脸,命人控制了小太监。 两个侍卫也将粪车上的几个木桶全都打开。 敛月在木桶当中久不见天日,眼前忽然大亮,让她闭了闭眼。 “大人,真的在这里。”两个侍卫赶紧上前,将五花大绑的敛月从桶中拉了出来,替她松绑。 涂千放和杜蘅看她这样,也都明白鸢秋之死或许真与她无关。 敛月在木桶中早已听到了他们交谈,感激地看向涂千放。 如果不是他机警,恐怕真会让这个太监蒙混过关,将她绑出宫去。 “敛月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背上了杀人之嫌?” 找到了人,杜蘅松了一口气,但仍紧锁着眉头。 “杀人之嫌?”敛月愣了愣,不敢置信,“鸢秋真的死了?” 杜蘅面色一凝,原已打消的疑虑又浮上心头。 沈若皎带着红药,搜寻了咏絮宫的每一个角落,仍然一无所获。 “完了,这次是真的得罪柳贵妃了。”红药一脸生无可恋。 沈若皎看她一眼:“你怕得罪柳贵妃?” 红药讪讪笑着:“也不是怕,就是希望我千万别落到柳贵妃手里,不然……” 她打了个哆嗦,未将话说完。 “司刑局的人也会怕死?” 红药摇头叹息:“不是怕死,是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沈若皎看她这副神态,猜测司刑局知道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 看来,她的担忧是对的。陈皇后再凶猛,也凶不过财狼虎豹。而柳贵妃,的确是一条阴险狠辣的毒蛇。 “沈姐姐。” 沈若皎转头。 柳贵妃在年儿的搀扶下,踏着种满杨柳的小道翩然而来。 她脸色略白,面带倦容,果真是一副卧病在床的模样。 行至近前,柳贵妃以绢帕掩面,抽泣两声:“不知纤絮哪里得罪了姐姐,姐姐要如此上门羞辱于我。” 沈若皎心底冷笑,同她虚以委蛇:“柳妹妹言重了,我不过是来拿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并非冲着你来。” 柳贵妃捏着绢帕一角拭泪:“嗬,沈姐姐编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宫女,就把我的咏絮宫搅得天翻地覆,真是好威风呢。” “紫虚……子虚乌有,哎呀,我也受骗了!”沈若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懊恼地皱眉,“柳妹妹相信我,那个宫女确有其人,只是不知她哪来如此高明的手段,竟同时把你我二人给耍了。” 柳贵妃仍是狐疑:“姐姐真的不是在哄骗我?” 沈若皎一脸正色:“当然不是。这事是我太冲动了,改日我一定登门赔礼谢罪。” 沈若皎向柳贵妃致歉道别,便要离宫。 未行几步,就看见两个宫女抬着个半人高的花瓶往殿内走。 电光火石之间,沈若皎有了一个猜想。 敛月被杜蘅带回了寒翠宫。 “你亲眼看到鸢秋进了咏絮宫?”杜蘅再三确认。 “千真万确。”敛月十分肯定,“而且,一刻钟后,她就被两个太监拖了出来,当时天色太晚,我看不太清,现在想来,她那时应该就已经死了。再然后,我就忽然被人打晕了。” 杜蘅思索半晌,皱眉问道:“你为什么会去跟踪鸢秋。” “昨天我驱逐一只野猫出宫,就看见鸢秋鬼鬼祟祟地走在小路上,我心里生疑,就一路尾随,就看到她进了咏絮宫后门。” 杜蘅嗓音低沉:“这可就难了。” “为什么?我亲眼所见,可以作证的。”敛月不解地看她。 “不,你也说了当时天黑,不知鸢秋是死是活,而鸢秋却陈尸在昭瑾宫外,最重要的是,那个想要偷偷把你带出宫的太监,是昭瑾宫的人。” 敛月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以然。 杜蘅却愁眉不展,鸢秋之死,同时牵涉到昭瑾宫和咏絮宫,仅凭敛月的证词,什么也证明不了。 “这有何难?”清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沈若皎推门而入,面上似笑非笑。 第46章 强权之论 杜蘅和敛月连忙站起身来。 “娘子!” 敛月绝处逢生,再度见到沈若皎,心里除了后怕,便是狂喜。 沈若皎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平安便好。” “是啊,还好有涂总领在。”敛月心存感激,想到此前还对涂千放语出不敬,面上飞起一团酡红,“娘子,涂总领的变化真的好大。” “是吗?”沈若皎眼神飘远,若有所思。 杜蘅大着胆子打断了两人:“娘娘,事态紧急,方才您说此事不难,可是已有对策?” 尽职尽责之人,沈若皎一向赞赏,笑意相迎:“对策已有,就看杜司刑可否敢行。” 听她这话,杜蘅已明白几分:“鸢秋之死,果真与柳贵妃有关?” “岂止有关,简直联系密切。”沈若皎声音冰冷。 杜蘅谨慎确认:“娘娘可有证据?” “证据,现在没有。” “这……”杜蘅为难了,“主上曾说过,时机未到,不能擅动柳贵妃。” “嗯。”沈若皎深以为然地点头,“所以,我为他寻了个好时机。” 她莲步轻移,坐于案前,呵气如兰:“有一事我一直不明,希望杜司刑替我解答。” 杜蘅恭敬道:“娘娘请讲。” “鸢秋陈尸之处,可有寻到碎瓷?” 杜蘅垂眸回忆:“的确没有,可证明了鸢秋是被移尸,也无法证明她的死就与咏絮宫有关。” “是,但证据还在咏絮宫。”沈若皎十足自信。 杜蘅有些犹疑:“柳贵妃行事谨慎,恐怕早已抹灭痕迹。” 没有人会傻到留下自己杀人的证据,何况柳贵妃如此精明。 沈若皎笑道:“不,有些痕迹,经年久月也无法磨灭,是人力无法消弥的罪证。” 比如透过地缝渗下地中的血迹。 时人讲究风水格局,房内陈设皆有定数,半人高的花瓶,不会轻易变动位置。 若有变动,定有变数。 杜蘅低头思量,未几,便拱手道:“臣愿一试,万死不辞。” 司刑局,是白禛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隐忍一时,不代表畏首畏尾。 沈若皎脸上笑意更甚:“杜司刑且安心,我有十足把握,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杜蘅难得红了脸:“臣不惧死。” 她一向神色严肃,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却枯燥沉闷,如今才算是有了点生气。 她随时准备慷慨赴死的模样,让沈若皎想起此前红药说过的话。 她神色柔和下来:“自古以来,牺牲都是沉重的,杜司刑的风骨令人敬畏,但如今形势未明,杜司刑这样的人,不应枉死。” 杜蘅面色激昂,嘴唇颤动,不知该说什么。 她似乎明白,为何主上会待眼前这个既刚且柔的女子如此特殊了。 沈若皎笑笑:“好了,多说无益,随我再去一趟咏絮宫吧。这次,就不是演戏,而是真的要去问罪了。”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蒙上一层冰霜,犹如寒潭。 几人迈步前行,沈若皎状似无意地问:“司刑局的女官,个个都身手不凡,训练有素,她们此前都是普通宫女吗?” 杜蘅相信沈若皎的为人,丝毫没有隐瞒:“不,她们都是身世浮沉之人。有的是当年战火后的遗孤,有的是被权臣迫害家破人亡的罪奴。” 沈若皎并不算太过惊讶,她大致猜过司刑局女官来历不凡。 名为女官,实为暗探。 白禛救了她们,又在眼皮子底下培养她们,行事大胆,剑走偏锋。 因为虚设了一个司刑局的名目,隶属后宫,朝臣无权干涉。 偷天换日,暗度陈仓。 好嚣张的计谋。 她又漫不经心问道:“红药也是吗?” 红药好像和司刑局有些格格不入,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像背负血海深仇之人。 “红药也是,她一家人都惨死在柳党手中。”杜蘅提起柳将军派系,亦是眼带恨意,说完,她又意识到什么,眉头深锁,“是不是红药的行事风格让娘娘不悦了?” 沈若皎语气轻快:“没有,只是好奇,随口问问。” 杜蘅还是不能安心:“若是娘娘不喜红药,臣就将红药带回司刑局,另换一名得力之人去娘娘身边。” “朝中那些乱臣贼子,在你看来,都是什么样的人?”沈若皎岔开话题。 杜蘅思索片刻,答道:“持权自重,草菅人命。” “你可知他们为何有如此底气?”沈若皎追问。 杜蘅眼底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沈若皎忽地停下脚步,凝望着她:“因为世人眼中,强权难越。” “他们手握强权,操控生死,所以世人畏惧、胆寒。可是世人不知,权力并非与生俱来,今朝得权,明朝没落,若世人不再恐惧,权力就不再那么令人生畏。” “换句话说,那些乱党能如此凌人,都是因为世人不敢消除内心深处对权力的盲从。柳坚不过手握三分兵权,便能权倾朝野,为何?因为世人不敢反抗。” “杜司刑,你痛恨柳党,是因为你与他们不共戴天,你忧我所忧,是因为我是丞相之女,当朝贵妃,是因为皇上对我恩宠,青眼相加。” “你怎么确信,剿灭柳党后,我父亲不会成为第二个柳坚,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柳贵妃?” 沈若皎一席话,让杜蘅心中雷霆乍震,石破天惊。 她呆愣地站在原地。 沈若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杜司刑,消除你内心的恐惧,才能打败你的敌人。倘若有一天你不得不牺牲自己,一定是因为你要报仇雪恨,玉石俱焚,而不是为了任何人。” 说完,沈若皎继续慢步前行。 杜蘅怔怔出神,片刻后,她眼底恢复一片清明,脚步轻快地追赶上去。 闲庭信步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哥舒毓自假山后从容走出,嘴角挂着别有深意的微笑:“原来是丞相之女啊,小骗子。” 幸好他借口出来透气,才能无意间撞破真相。 琥珀色的眸子流光溢彩,深邃莫测,瞥向密林背后若隐若现的飞檐翘角。 那是莺歌燕舞仍未休绝的崇阳殿。 “一屋子道貌岸然之徒,都抵不过一个小骗子有趣。” 第29章 奇怪 沈若皎去而复返,来势汹汹,让咏絮宫一众宫人屏息静立,不敢阻拦。 柳贵妃连个假笑也吝惜给她,木着脸冷眼看她:“沈姐姐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沈若皎一手提了一个坛子,闻言小心将坛子交给杜蘅,拍了拍手,漫不经心道:“任何人都得配合司刑局办案,这是皇上立下的规矩,柳妹妹怎么怪到我头上?” 慵懒的语调让柳贵妃更是怒火中烧。 她永远都是这个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只有她才是天之骄女,旁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样。 “我今日偏不放行,你又当如何?”柳贵妃冷笑一声,迤迤然立于门前。 “不放,便闯。”沈若皎面容沉静,语调却如冰霜冷冽。 她不着痕迹地往暗处瞥了一眼,那里空无一物。 但她方才注意到,柳贵妃几次向那处投去余光。 想必正是那传闻中的暗卫所在。 她来咏絮宫之前,原是想略施小计,巧探柳贵妃所居主殿。 注意到柳贵妃的神色后,她就变了主意,佯装强闯。 她想激那暗卫出来。 怎奈柳贵妃虽仍目光如刀,但却忽然松了口:“好,你尽管进去查,若是什么也查不出来,今日之事,我会尽数上告。” 到时候,她要沈若皎跪着给她道歉。 柳贵妃神色冷冷。 沈若皎暗自可惜,面上粲然一笑,点头道了声好,便带着杜蘅进了柳贵妃的寝殿。 四下扫视,寝殿宽广,昨日她看到的那个花瓶,放在进殿左手五步的位置。 沈若皎径直走了过去,朝杜蘅使了个眼色。 杜蘅抱着两个坛子,在花瓶四周的空地上倾倒。 浓浓的醋味和酒味瞬间漫延了整个寝殿。 柳贵妃捂着鼻子,皱眉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沈若皎没有回答,蹲下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酽醋和酒渗入地面,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只火折子,甩出火星子后,点向地面。 柳贵妃大惊失色,厉声斥止:“你们疯了吗?童虞!” 她叫了一个名字。 沈若皎警觉地回头望去,没有人出现。 殿里的宫人全都惊诧地看向被火烧火的地面。 除了焦黑的痕迹之外,还有一滩红褐色的血迹慢慢显现。 这是沈若皎曾在杂书中看到过的方法,用酽醋与酒浇于案发之地,以火烤之,则会显现血迹。 柳贵妃也呆愣了一瞬,原本准备说出口的指责之词全都吞了回去。 沈若皎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看她:“柳贵妃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殿里为何会有血迹?” “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柳贵妃惊讶了一瞬,又恢复常色,丝毫不见慌乱。 沈若皎失笑:“这可是你的寝宫。” 柳贵妃耸肩:“所以呢?我又不会时时刻刻待在寝宫里。” “也是,可堂堂贵妃的寝宫,总不能什么人都能进吧,难道无人看守?” “哦……”柳贵妃拖长了语调,精明的眼眸瞥向一旁的年儿,“是啊,年儿,你来说,都有何人擅入本宫的寝殿啊?” 年儿瞪大了眼,磕磕绊绊道:“有……有……” 之前在咏絮宫门前一见,沈若皎便看出年儿心思简单,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 她“有”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呀,年儿也不知道呢。怎么办,本宫对此事,的确一无所知。”柳贵妃嘴角勾起个浅浅的笑。 她是打定主意抵死不认了。 沈若皎眼底如披冰雪,凝视着她,一字一顿缓缓道:“好,事发在咏絮宫,总会有人知道的,年儿不知道,那就全都带回司刑局,一个一个,好好审问。” “你敢?”柳贵妃咬牙,余光又瞥向殿外。 沈若皎垂眸轻笑:“杜司刑,你来告诉柳贵妃,我敢不敢。” 杜蘅冷凝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柳贵妃,司刑局奉圣上之命,掌后宫刑狱,既然现在查明鸢秋死于咏絮宫,司刑局便有权调查。” “司刑局的确有权调查案件,可你们有何权力抄了咏絮宫?”柳贵妃半步不让。 “我可以现在就去向皇后请懿旨,柳贵妃,你猜皇后会不会乐见此事?” 死的是昭瑾宫的宫女,陈皇后又素与柳贵妃不和。 如果让陈皇后参与进来,只怕就不是将咏絮宫人关入司刑局那么简单了。 柳贵妃面色如纸,一脸隐忍。 杜蘅鸣了一声哨,早已等候在咏絮宫外的司刑局女官便一拥而入,将咏絮宫共三十六名宫人一应押走。 柳贵妃一直挺直脊背,在原地静默地看着,眼神冰冷。 宫人全被押走,整个咏絮宫忽然萧瑟起来。 沈若皎踱步至近前,似笑非笑:“柳贵妃放心,相信司刑局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便翩然而去。 柳贵妃仍然站在大殿中心,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忽然,她噗的一声,竟吐出一口血来。 只见她身形摇晃了一下,几欲坠地。 忽然一道人影闪过,将她往后倾倒的身体接住。 柳贵妃冷冷看他一眼:“人都走光了,你这时候出来有什么用。” 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色劲装,腰间别了一把匕首,肤色苍白,眼神冰冷。 童虞垂着头:“不能让沈若皎知道。” 柳贵妃冷哼一声:“你以为你隐藏得很好?” “这不一样,她们知道,只会忌惮,若我现身,则授人以柄。” 柳贵妃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今日之事,与胯下之辱何异?” “适当让白禛得意,不是坏事。”童虞面无表情,“给他一个柳家已非威胁的错觉,再等他自己上钩。” 柳贵妃仍是不甘心地咬了咬牙,看他:“我父亲那里,准备得如何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柳贵妃眸中闪过杀意,“我就暂且受着,等事成之日,我要将她满门凌迟。” 童虞不再说话,隐于暗处。 柳贵妃缓慢僵硬地走回榻前,坐直身体,尽管堂下空无一人,她却似凤临天下一般,睥睨环视了一周。 沈若皎告别杜蘅后,便独自一人往寒翠宫走。 寒翠宫门前,红药张头望脑地等在那里。 远远看见沈若皎,便迎了上来,挤眉弄眼地朝她笑。 沈若皎一头雾水,不知她是什么毛病,无奈地迈步往宫内走。 她踏入宫门,一眼便看见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觉上扬。 第30章 入霜 笑意一闪而过,白禛只以为自己眼花,定睛再看时,她面色已平静无澜。 她刚一俯身,便被修长有力的大掌托住手臂。 白禛柔声道:“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他解下鹤氅,亲自为她系上。 有些冰凉的指尖时不时碰触到她颈间的肌肤,让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想要往后缩,却被他一把拉住。 他极其自然地拉着她的手,将她往大殿里带:“外边冷。” 沈若皎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春光融融,暖阳和煦,有些呆滞。 红药一直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悄悄屏退了宫人,自己则拉过树后偷看的敛月和入霜,往偏殿去了。 沈若皎被拉着坐于榻上,偏头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撤回手,掩住唇鼻。 手中纤柔的触感消失,白禛抿了抿嘴,也收回手:“红药已和我说了,我说过,放手去做便是。” 沈若皎面带愧色:“这么大的动作,我应该事先告诉你,不让你为难。” “我为难什么,我要的就是一个敲打柳家,震慑柳党的机会,你做得很好。” 白禛说话时,一直凝望着她,眼底深如瀚海,柔情荡漾,让沈若皎有些不敢直视。 她垂下了头,又听得他说:“唯一麻烦的是,太后得知消息后,必定会横加阻拦。” 太后每个月只有半数时间待在寿禧宫,其他时候,都在宝相堂诵经礼佛。 二月十五,太后寿宴过后,便常在宝相堂,不问俗事。 沈若皎只知太后铁血手腕,一手扶持白禛登基,却不知太后为何会性情大变。 但她看得出来,太后并不希望白禛与朝中权臣为敌,有意和缓君臣关系。 只是,柳党势力益盛,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是说缓便能缓了,白禛若退让,柳坚只会得寸进尺。 曾经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林太后,真的不明白这一点吗? 沈若皎柳眉深锁,欲言又止。 白禛轻笑看她:“有何疑虑,但问无妨。” “太后……”沈若皎见白禛神色变了变,及时住了口。 他垂着眸,半晌才道:“此事说来话长,有机会我再同你细说,但你放心,太后虽有心结,但她心里也是以大统为重。” 沈若皎了然地点点头,心里又忍不住揣测猜疑。 太后的心结,会是什么呢? 为何她从没听说过,太后与柳家有何渊源。 不过想来也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当中,不知有多少秘密。 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 心性高傲的太后都被磨了棱角,这个地方,太容易毁掉一个人。 想着,她面上又带了几分疏离:“今日崇阳殿上,印离使者可有发难?” 白禛敏锐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呼吸沉了沉,背过身去:“印离使者很是嚣张,不过被沈相化解了,沈相还当众让柳坚下不来台。” 父女俩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天不怕地不怕的。 想来这也是先帝看重沈相的原因了。 提起沈相,沈若皎面上才又有了些笑意:“父亲小事糊涂,大事却是拎得清的,绝不会偏私乱党。” 白禛心里更是刺痛,她有意无意帮沈相说话,因为她还是不够信任他。 气氛忽然凝重起来。 沈若皎恍若未知,提醒道:“咏絮宫暗卫,不是柳家的人。” 今日柳贵妃多次想要暗卫出手,但暗卫始终没有出现,最后柳贵妃叫了他的名字,他仍然没有现身。 这说明,他不是柳贵妃能命令得动的人。 世家贵族豢养的暗卫,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主人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 而咏絮宫的那人,绝对不是柳家的暗卫。 表面上柳坚是岐国最大的权臣,但他背后,竟然还有其它势力。 “猜到了,这老匹夫还不至于那么大胆,连司刑局的人都敢动。”白禛平复了心绪,复又转过身来,看着她。 沈若皎明白过来,难怪杜蘅如此忌惮柳贵妃,并且知道咏絮宫暗卫一事。 看来,司刑局在咏絮宫栽过跟头。 沈若皎蹙眉:“那他背后会是什么人?敬阳王?端王?” 提起白祝,白禛眼神黯了黯,沉默片刻才道:“你可太小看柳坚的野心了。” 沈若皎一怔,心底涌起寒意:“难道是印离?” 白禛弯唇,不置可否。 “印离到底许了他什么好处,能让一国将军甘愿叛国。”沈若皎眉头紧锁。 她早有准备,柳坚总有一日,会帮助敬阳王或者端王夺位。 届时天下易主,可这江山到底还是姓白。 若是叛国,可就不一样了。 白禛勾唇讥笑:“位极人臣,也终究是臣,柳将军目光可长远着呢。” “那我今日之举,岂不是会让柳坚加快动作?”沈若皎有些后怕。 “让他加快动作才好呢,越急就越容易露出马脚。”白禛安抚地看她,“印离使者如今就在岐京,他若沉不住气,最好不过。若是沉得住气,我就再加把火,添把柴,让他火烧眉毛。” 他说起政事来,眼中光芒万丈,如谪仙神祗,令人不敢直视。 沈若皎定定地看着他,心神颤动。 这就是白禛,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丰神俊逸,世之无双。 这样的男子,同他朝夕相处,说不动心,那都是假托之辞。 可他是帝王,他身边注定要有许多女人。 就算他有意专宠一人,太后也不会同意,满朝文武亦会指责她以色媚主。 帝王之爱,太过沉重。 将军府坐落在重荣坊。 这里是达官贵人聚居之所,然而放眼望去,没有哪座府邸能比将军府更加富丽堂皇。 红墙青瓦,檐角高耸,斜飞入云,檐上四方雕刻着瑞兽麒麟,门前两尊石狮口衔宝珠,怒目圆瞪,威风凛凛。 府中有曲水长廊,湖心亭榭,假山流水。 连来往的婢女仆人,都身着绫罗绸缎,摆设用具皆是上乘佳品。 正房大堂,柳坚让仆从都退了出去。 房中除了他,还有一人,身穿黑袍,头戴帷帽,身形壮硕。 此人正是之前与陆黛眉私会之人。 他嗓音一如既往低沉沙哑:“柳将军,白禛都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了,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柳坚面对他,竟有几分畏惧:“可是现在还不是最好时机。” 黑衣人讥笑:“西北已被我们把握,你还要等什么时机,等白禛把西北夺回来吗?” 柳坚哑口无言,怔怔道:“朝中被他清算几次,如今我的人,在朝堂上几乎失去声音。” “愚蠢至极。”黑衣人冷冷嘲讽,“举兵攻下西北,十三州便失了四州,疆土失去三分之一,谁还顾得上朝堂之事?” 柳坚面色沉了沉,被如此唾骂,却不敢反驳,仍然小心翼翼道:“可是西北还有端王镇守,其余三州或许可以轻易拿下,但端州,只怕难以攻下。” 黑衣人冷哼一声,语气难掩轻蔑:“一个端王就把你吓破了胆,柳将军,你可真是老了。” 柳坚面色更加难看。 黑衣人嗤笑,语调悠长:“倘若我说,端王亦可为我们所用呢?” 柳坚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第31章 大案 恰好此时日头西移,没有了飞檐的遮挡,曜光洒了满身。 沈若皎就立在光束之下,静谧地笑着,这光彩在她面前,都显得暗淡几分。 钟入霜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她这是,遇到了仙子吧。 “敛月在我的身边待得最久,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多请教她。”沈若皎又补充了一句。 敛月原本失落地垂着头,听到这话,猛地抬头,一脸错愕。 沈若皎失笑,抬起纤纤玉指,在她额间轻轻一点:“你的小脑袋瓜整天都在想什么呢,以后你就是前辈了,前辈可要有前辈的样子,可不能欺负入霜。” “娘子……”敛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圆溜溜的大眼蓄满眼泪,亮莹莹的。 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就算娘子不要她了,她也是不该有怨言的。 可娘子却还是对她这么好。 “好了好了,我把入霜交给你了,你可还有的忙,可不能在这里光哭鼻子。” “是!”敛月红了脸,总算是恢复了元气满满的模样。 入霜看着这对相处自如的主仆,冷硬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 她被迫入奴籍,原本以为此生就这样浑浑噩噩了,遇到沈若皎,大概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沈如皓一直忙到深夜才归府。 沈若皎心疼兄长,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银耳羹,在大厅等候沈如皓归来。 喝上妹妹亲自烹煮的银耳羹,沈如皓只觉得一身疲惫尽洗去,身心舒畅了不少。 “萧彩衣和许小郎的案子,进展如何了?”沈若皎随口问道。 “说起来,纯儿可是帮了大忙,案件进展迅速,只是……”沈如皓忽的一脸唏嘘,讳莫如深。 沈若皎笑嗔:“哥哥难道还有事不能和我说吗?” 沈如皓挠了挠耳朵:“不是不能说,是怕说了惹你烦忧。” “怎么会呢,我倒是觉着哥哥为此事烦忧得紧,不如说出来,让纯儿帮哥哥分析分析。” 沈若皎挥了挥手,让敛月把沈如皓搁下的碗撤下,又抬手为沈如皓斟了一杯茶。 沈如皓接过茶,抿了一口,这才感慨着说道:“纯儿有所不知,我按照你给出的线索,竟真的发现那具女尸不是萧彩衣,全城搜查后,萧彩衣被捉拿归案。” “这不是好事吗?哥哥为何忧心忡忡?”看着沈如皓越皱越紧的眉头,沈若皎着实不解。 “唉,此事说来话长。”沈如皓叹了口气,又急急饮了一口茶,语带唏嘘,“萧彩衣承认自己晒死了许小郎,只是,她在认罪后的供述,却牵扯出了另一桩大案。” “大案?能有多大?”沈若皎笑问。 沈如皓沉吟一番,郑重说道:“这桩案子,足以令皇上震怒,让朝堂的错枝乱节又一次被颠覆。” 听得此言,沈若皎惊骇不已。 她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能让哥哥如此凝重,甚至到了颠覆朝堂的地步,萧彩衣的身份,恐怕不简单。 萧彩衣…… 沈若皎在脑海里过了一边这个名字,慢慢蹙起眉头:“难道,这位萧娘子,是左谒县令萧祚之女?” 除此之外,她再不能想到别的可能,让一向冷静自持的哥哥都如此忧虑,此事必然关系重大。 沈如皓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轻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只是一个姓氏,便能迅速窥得背后真相,沈若皎对朝野形势洞若观火,她的经世之才,即便是如今在朝的大员,也不及她远矣。 沈如皓时常会想,他这妹妹就这样被白禛困居在深宫当中,是白禛的损失。 就如沈若皎猜测的那样,萧彩衣原名萧素,是已被凌迟处死的罪臣——前左谒县令萧祚之女。 这件事,得从萧祚还是左谒县令时说起。 萧祚为人清正廉洁,秉公执法,却在三年前因言获罪,萧祚被凌迟处死,萧家满门被流放西北。 当时满朝哗然,却没有人敢去深究背后缘由,只因主理萧祚案的,是当朝尚书令许庸。 而今萧彩衣怒杀许虔,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报复许庸。 萧彩衣一案,让萧祚案终于重见天日。 此案交到了御史台刚刚走马上任的御史大夫魏驰魏大人手上,和大理寺联合督办。 “我如今所忧,便是这位魏大人,不知他是黑是白,萧祚案又该何去何从。”沈如皓叹了一声,愁眉不展。 倘若魏驰与许庸有所勾结,此事就不好办了。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沈若皎却是笑了,执着茶壶又为沈如皓斟满,淡淡说道:“若是如此,哥哥大可不必有心,这位魏大人,可是陈太傅的门生,和陛下师出同门呢。” 这个魏驰,沈若皎印象深刻。 前世的白禛之所以能在后期快刀斩乱麻清除朝堂,离不开魏驰的鼎力相助。 和朝中的老油条不同,魏驰被白禛委以重用,就因此人敢做敢言。 前世并没有萧彩衣一案,但魏驰在朝堂上仍旧叱咤风云。 一次早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魏驰怒斥柳坚:“拥兵自重,专横跋扈,后人所不齿也” 也因此事,魏驰迅速声名鹊起,成为权贵不敢轻易挑战之人。 “好竹也会出歹笋,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这些事情,谁能说得明白呢。”沈如皓仍旧忧虑。 他当然也知道魏驰的背景来历,可难保魏驰就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 “哥哥且安心便是,难道你连纯儿的话都不信了吗?” 她的语调轻柔,让沈如皓燥闷的心绪放松不少,良久,他释然一笑:“也罢,既然纯儿都这么说了,哥哥也不再庸人自扰了。” “正该如此,天色不早了,哥哥早些休息吧,明日还得继续查案呢。” “嗯,纯儿也是。”沈如皓清润一笑。 第二日,沈如皓是带着喜讯回来的,他一回府,便喜气盈盈地同沈相和沈若皎一道分享这份喜悦。 “果真让纯儿给说中了,这魏大人处事干净利落,萧祚的案子,要翻了!” 沈如皓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之人,如今得知冤案被洗清,自然喜形于色。 沈若皎莞尔一笑,静静听着沈如皓欣喜若狂的讲述。 第32章 回宫 陈皇后的一腔怨怼,沈若皎是不知道的。 她只淡漠地回道:“若皎从来不以口舌之利立于世,只是感恩陛下和皇后的惦念而已。” 陈皇后站起身来,走至近前,一双美眸不善地上下扫视。 沈若皎目不斜视,任她打量。 半晌,陈皇后才道:“好自为之。” 沈若皎福身道:“多谢皇后教诲。” 陈皇后看够了这张美艳娇妍的脸,让宫人奉上几株名贵药材后,便兀自走了。 “娘子,这药材要放入库中吗?”敛月捧着精美的匣子问道。 沈若皎余光扫了一眼匣子,答道:“扔了吧。” “啊?是。”敛月又惊诧了一次,捧着匣子一头雾水地出去了,她总觉得娘子昏迷醒来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沈若皎回到殿内,随手拿过一卷经书,想要打发时间,然而半刻过去,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她回顾着自己中毒前后发生的事,她分明没有招惹任何人,为何这碗毒元宵就送到了寒翠宫? 此事疑点重重,唯一摆在明面上的关键人物,便是那个御膳房的宫女。 但宫女也不过是受到指使,即便她记得宫女的长相,也不能确保那宫女就是御膳房的人,大海捞针一般去寻找一个小宫女,显然并非明智之举。 看来还是要等半个月后的除夕宴,她记得,那桩毒杀案就发生在除夕宴后。 除夕宴上,还横空出世了一位梅妃,事发之后,梅妃就被陈皇后当做嫌疑人关押审问,最后,还是白禛出面,称死去的良嫔只是误食毒果,将梅妃给保了下来,从此梅妃风头无两。 从事发到结束,长达半月之久,当时陈皇后明明就快顺藤摸瓜找出证人,没想到白禛来了这么一出粉饰太平,让这桩毒杀案不复存在。 这并不是白禛一向谨慎冷静的行事风格,所以沈若皎还试图猜测过,梅妃于白禛而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若说特别,梅妃的确是个例外。 白禛的后宫莺莺燕燕众多,被他正眼看过的却没几个,白禛还年轻,况且政事繁忙,暂时不急子嗣之事,倒也在常理之中,太后和群臣也不好过问。 直到梅妃出现,一个没有侍寝,没有子嗣,没有家世的市井女子,却摇身一变成为后宫里最风光的女人。 白禛闲来无事就会去梅妃的景纯宫用膳品茶,一坐就是小半天,陈皇后曾因白禛的偏待,当众言语羞辱梅妃,说她长得一副不正经的狐媚子模样,却惹怒了白禛,被训斥了一通,禁足半月,罚抄三遍佛经。 不过是一句口舌之争,却引得一向和陈皇后相敬如宾的白禛震怒,梅妃当然是那个不可多得的存在。 可若说上心,白禛对她却又根本没那么在乎。 如果她没记错,这位梅妃很快就会离奇病死,就在这年冬天,梅妃就会病倒,白禛分明派人寻到了神医裘半针入宫为太后治疗顽疾,却都没想过让裘半针为梅妃诊治,没过多久,梅妃就撒手人寰,白禛将梅妃的后事都交给了陈皇后安排,陈皇后敷衍了了,而曾经风光无几的梅妃,到死连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 在梅妃的出殡礼上,那些大小妃嫔,不管是与梅妃相熟的还是不熟的,都哭得肝肠寸断,只有沈若皎目光呆滞地混到礼成。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天白禛时不时地看向她,那个眼神沈若皎是记得的,太过复杂,太过隐忍,包含了太多她看不明白的东西。 但她与梅妃确实不熟,惋惜归惋惜,她是真的哭不出来。 说起来,她只见过梅妃一次,还是远远地瞧见的,沈若皎怕惹事,瞅见梅妃前拥后簇那架势,便改了道走小路,生怕打了照面。 那一眼的确惊艳,不得不说梅妃是真的美,生得柔弱可人,我见犹怜,难怪白禛待她与旁人不同。 或许这,也是梅妃早亡的原因。 重活一次,她觉得宫里曾发生过的一切都充满诡异,或许是她杯弓蛇影,她总觉得那位梅妃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又是毒杀,又是离奇病亡,这白禛的后宫还真是一团乱麻。 深宫算计,云波诡谲,迷雾重重,沈若皎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但这趟浑水,她不得不淌。 一直到除夕前一天,沈若皎的病才彻底痊愈。 沈若皎倚在窗前,托着下巴打量窗外一株寒梅。 记忆里,她以身体抱恙为由,并未出席除夕宴。 但今时不同往日,明日的除夕宴,她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的,她得好好观察一番,白禛的后宫,到底是个什么形势。 这次除夕宴是太后操办的。 太后林素墨也是誉满京都的奇女子,早年和先帝一起御驾亲征,收复失地,一次战乱中,先帝为救太后,身受重伤,落下病根,岐朝刚刚恢复元气,先帝便因旧疾早早仙逝。 当时还是太子的白禛年仅十二,匆忙接过重担。 幼帝登基以来,朝堂内外反对的声音快要翻了天去,是太后林素墨力排众议,持先帝遗旨,一力辅佐白禛,垂帘听政半年后,将大权归于白禛手中。 白禛也没有辜负先帝与太后的厚望,执政以来,雷厉果断,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太后喜欢热闹,宫里大大小小的宴一年到头设了不少,铺张是铺张了些,可太后背靠南方林家,谁也不敢有半点怨言。 记忆里,她很少出席各种宴会,多数时候都是称病缺席,除非是不得不到的宫宴。哪怕去了宫宴,也极尽低调,生怕引人注目。 有时她甚至觉得不仅白禛忘了她这个人,恐怕全宫上下都不记得有她这么个贵妃了。 因此,当她身着华服姗姗来迟时,满座娇娘说是惊得花容失色都不为过。 今日的沈若皎一改往常的素净,一身桃粉色莲纹罗裙,衬得她肤色如雪,青丝挽作随云髻,发髻当中插了一支雕工精致的雪玉簪,同样以雪玉打磨成的泪滴状耳坠显得耳垂小巧而白皙。 一只脚刚踏进前殿,方才还嘈杂的的宴席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齐齐向她看来,片刻后,爆发了更大的议论声。 “如此颜色,真不愧是岐朝第一美人……” “沈贵妃不是从来都不参加这种宴会的吗?” “谁知道呢,兴许是想明白了,要在太后面前表现吧。” 敛月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在入宫之前,自家娘子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 沈若皎本人更是荣辱不惊,在众目睽睽下走向高台,标标准准地行了一礼。 贵女的礼数修养,并不会因为三年的沉寂便就此消失。 第33章 沈相 殿上之人一身淡金色常服,冷峻的面容略有些柔和,长身玉立,嘴角似乎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入霜不懂什么避讳,直愣愣地抬头好奇打量殿上那个冷峻的男人。 一旁的敛月吓得不轻,扯着她的衣袖示意她低头。 入霜却完全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偏头疑惑问道:“你拉我做什么?” 敛月臊得耳尖都红了,死死低着头,就差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和入霜一起给埋进去。 好在白禛并未追究。 沈若皎不知道白禛的来意,两人就这样各自静默,都在等待对方打破沉默。 白禛看着殿上娴静而立的女郎,只觉得心神颤动。 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不就是为了能更好地保护她吗。 可她还是差一点就陷入危险。 “月华。” 白禛忽然唤她的小字,引得沈若皎陡然一惊。 这……还是白禛头一次用如此温柔的语调对她说话。 “不会再有下次了。”他又说。 沈若皎更加不明所以。 她只觉得,今天的白禛,和她从前认识的白禛很不一样,白禛怎么会用这么温柔缱绻的眼神看她呢。 她分明不得白禛的宠爱才是啊。 明明前不久,白禛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呢,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奇怪? 察觉到了沈若皎探究的视线,白禛却并不打算解释太多,他现在还不知道,那陆黛眉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他怀疑过那伙刺客背后,就是陆黛眉的主人,可这说不通,那人早就知道他的秘密,知道沈若皎是他的软肋,如果那人有意对沈若皎下手,只怕早已经得逞。 所以,那个人并不想伤害沈若皎。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会放过一个弱女子,存着什么心思,自然不言而喻。 光是这么一想,白禛就抑制不住怒气。 觊觎他的皇位还不够,还要觊觎他的女人。 简直不可饶恕。 “总之,我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 许久,白禛沉出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便疾步离去。 沈若皎不知道白禛又是发的什么疯,莫名其妙说了一些胡话,又阴着脸走了。 她可一句话都没说,不知道哪里又惹到这位喜怒莫测的小皇帝了。 入霜也觉得奇怪:“那就是皇上吗?看起来不太正常的样子。” 被入奴籍之前,入霜本就是江湖儿女,说话直爽,没那么多规矩,眼下又是第一次看见皇帝,自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可把敛月给吓了一跳:“还好陛下已经走远了,要是让陛下听见了,小心你的脑袋。” 入霜呆愣愣地问道:“陛下会随随便便砍人脑袋吗?” 敛月像是被问住了,挠着头答不上来。 陛下看着不像是个昏君,可到底是个皇帝,岂可容人非议?她还真挺拿不准的。 看着两人如此认真地思虑这个问题,沈若皎不由失笑:“当然不会,陛下只砍该砍之人的脑袋。咱们的陛下是个不可多得的当世明君,能容忍常人所不能忍,不用害怕。” 入霜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而后皱着眉,不赞同地看向敛月:“你骗人,骗人是不好的。” 敛月急得面红耳赤:“谁骗人了!我是好心提醒你!算了算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和你说了,我去司衣司给娘子取衣服去。” 说完,敛月便红着脸跺着脚跑了,倒像是心虚似的。 “她怎么生气了?”入霜挠着头,满脸困惑。 沈若皎被这二人逗笑,摇着头无辜道:“不知道,等她回来,你问问她吧。” 入霜是个直肠子,又有些一根筋,总是快言快语,身边多了这么个妙人,还挺有趣的。 万众瞩目的萧祚案,进行得却并不顺利。 接连几日,都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年轻的御史大夫魏驰,垂首立于堂上,眉宇间冷肃凛然。 “许庸那老匹夫坚称是下面的人是自作主张,撇清了关系,我们又找不出证据来,此人老谋深算,不可能留下任何把柄。” “这个老狐狸,居然自断其尾,以求生路。”白禛哼了一声,眉宇间浮上阴郁之色。 “臣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行。”魏驰紧皱着眉头,忽然拱手说道。 “但说无妨。” “许庸一手遮天,操控萧祚一案,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祚一案,亦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仓皇结案。 而萧祚有罪与否,皆因许庸一面之词。 那么如今,许庸是否有罪,不都是魏驰说了算吗? 白禛若有所思,似有迟疑。 魏驰已经猜到了白禛会是这个反应,此计虽然能成功扳倒许庸,却和白禛一向的行事风格不符。 他已经准备另寻他法,却听白禛沉声道:“此计虽可行,但也容易留下痕迹,你可有把握?” 魏驰愣了一下,拱手道:“臣有七成把握。” 白禛敛眉,摇头道:“七成,还不够。” 魏驰倏然抬眸,眸光熠熠,朗声道:“若得沈相相助,则有九成胜算。” “沈相?那个老……”话到嘴边,白禛想到什么,忽然改口,“沈相为人虽正派,却最是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只怕是难以取得他的支持。” 他这个老丈人,可精明得很。 魏驰想了想,又生一计:“臣素闻,沈贵妃有玉面娇郎的美名,颇得沈相信任依赖,若有沈贵妃的帮助,或许可以说服沈相。” 白禛仍旧迟疑。 他放任沈相投机取巧地中立,一来是看在沈若皎的面子上,二来,他也知道自己走的路有多艰险,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倘若有朝一日,当真功败垂成,他也不希望牵连她和她的家人。 似是察觉他的犹豫,魏驰咬了咬牙,继续劝谏:“陛下,若是此举成功,将许庸拿下,定能大伤敬阳王的元气,百利而无一弊。” 思虑良久,白禛叹出口气,眼帘低垂:“朕会看着办的。” 另一边,寒翠宫。 沈若皎提笔如飞,墨香挥洒,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她仔细将墨迹晾干,递给敛月。 “切记,这封信一定要亲自交到父亲手上,不可经他人之手。” 敛月应了声是,小心地将信收好。 她一路小跑着出了宫门,一转角,险些撞上人。 定睛一看,竟然是白禛。 第34章 温柔 敛月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地跪下。 白禛认出了这是沈若皎身边的婢女,挥了挥手:“无妨,退下吧。” 敛月这才松了口气,垂着脑袋,捏着信件,快步跑了。 见她匆匆忙忙地往外跑,白禛皱眉,还以为是沈若皎出了什么事,加快脚步往寒翠宫内走。 却没想到,沈若皎正悠闲地坐在树下烹茶,茶饼早已揉碎煮开,散发着袅袅茶香。 纤纤玉手透着柔光,轻执着白玉壶,她置身于朦胧的水雾当中,宛若云中仙客。 白禛一时看得痴了。 “皇上?” 清甜的嗓音让他恢复神智。 白禛造访寒翠宫的频率太高,着实反常。 沈若皎心底戒备,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让入霜四处打听了一些萧祚案的消息,对目前的进展多少有些了解。 所以今日才让敛月带了一封家书出宫,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白禛顿了顿,也不绕弯子,直接表明了来意:“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沈若皎没有注意到他的自称。 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心下了然,垂眸道:“若皎已修书给父亲,父亲对岐国一片赤诚之心,定会知道该如何选择,皇上和魏大人放手去做便是。” 白禛怔住。 他知道沈若皎聪慧过人,却不知她连魏驰这一步都算到了。 他想起方才在宫外看到的惊慌失措的敛月,哑然失笑。 她真是一次又一次让他惊喜。 白禛敛了笑意,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沈若皎笑笑,又一次在白禛面前表明立场:“皇上放心,沈家,会永远站在您这边。” 白禛微微一顿,抬手挥退了殿内的宫人。 沈若皎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做什么,便见他忽然上前两步。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却被白禛抓住了手腕。 白禛无法克制地将手抚上她吹弹可破的玉肤,哑声道:“月华,你相信我,无论将来对沈家做了什么,都只是权宜之计,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他靠得极近,柔软的唇齿就附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脖颈,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来不及去想他话里的深意,额头传来的濡湿感令她瞪大了双眼。 这一吻温柔又虔诚,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似乎对待绝世珍宝一般轻柔谨慎。 但沈若皎心里没有温存,只有惊骇,她猛地倒退一步,支支吾吾道:“若皎这几日身子不便,皇上……” 接下来的话她却不知该怎么说了,让他回玄景宫?让他去别的后妃宫里? 她是白禛的妃子,理应承欢,又有什么立场拒绝呢。 白禛只是情到浓时,难以克制,根本没想在今日留宿寒翠宫,他当然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以,领会到沈若皎所想之事时,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眸浮上一层深色,起了逗弄之心:“若我说不呢?” 沈若皎少见地失去了冷静,瞠目结舌道:“可……不是……” 白禛被她话都说不清楚的可爱的模样取悦到,轻笑一声,安抚道:“我知道了,我会回玄景宫的,你不用紧张得太早。” 沈若皎兀自松了口气,却没体会到他最后那句话的深意。 待白禛离开之后,沈若皎才恍然想起—— 什么叫,紧张得太早? 还有,最近白禛怎么总是这么奇怪,不光是来寒翠宫的次数多了,还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沈若皎又不敢去深思,略一细想,脑海中就浮现起白禛越界的举动和言语,引得她心脏砰砰直跳。 沈恪在收到敛月送来的信后,有些凝重,急忙将沈如皓叫到书房中一起商议。 “纯儿的意思,是让我们倾尽全力去帮助陛下摆平许令君?” 看完信,沈如皓也同样凝重。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如果走错一步,沈家也会万劫不复。 沈恪摇摇头:“不,这恐怕不是纯儿的意思,而是皇上的意思。” 听完,沈如皓也若有所思。 “父亲以为如何?” 沈恪眼里精光一闪,从案桌上拿过火折子,将烛台点燃,手中的书信被火苗吞噬,很快化作灰烬。 “以退为进,明哲保身,未尝不可。” 不管怎么说,眼下,白禛才是君,适当表明忠心,至少,沈家能暂且保全。 至于将来要面临怎样的漩涡,那便将来再说。 身在岐京,这个权力中心,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沈如皓琢磨了一番,凝重点头:“我明白了,父亲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嗯。” 二月初一,许庸正式在御史台大堂,接受御史大夫魏驰的当庭审问,除了白禛到场之外,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也纷纷旁听,包括沈恪。 和白禛料想得一样,许庸这个老狐狸在堂上故作无辜,甚至不惜和他的拥趸割裂。 “陛下明鉴,魏大人明察,臣绝对没有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全是地方自作主张!” 而许多大员,也纷纷为许庸说话。 魏驰目光如炬,以一人之势鼎立堂中,无畏无惧:“许大人说,是郡县地方官以你的名义为非作歹,那昭西太守陈仪,你又作何解释?” 许庸背后一凉,抹了一把冷汗,这陈仪又是怎么回事?他分明都处理干净了。 虽然心里打鼓,但他仍然强作镇定:“不知魏大人所言何事?” 魏驰冷笑一声,从怀中弹出一沓书信:“臣这里有昭西太守陈仪与许令君私相授受、瞒天过海的罪证,还请陛下过目。” 书信被德永接过,呈给白禛。 白禛一目十行,阅毕,勃然大怒,拍案质问:“许庸,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许庸这下是真的慌了,这是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陈仪?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慌乱之中,他忽然想起来这名昭西太守的身份了。 “陛下明鉴啊,臣与陈仪素不相识,从不曾做过那些事,这陈仪分明是沈相的门生,魏大人恐怕是查错了人!” 许庸自作聪明,还想祸水东引,只可惜他的反应,全都在魏驰的预料当中。 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是吗?查错了人?” 这个表情,让老奸巨猾的许庸心觉不妙。 第35章 重创 恰在此时,只见一直垂首旁听的沈恪忽然站了出来,拱手道:“陈仪是臣最出色的学生,做出这种事情,臣痛心疾首,陈仪一时糊涂,好在及时悔过,主动归案,还望陛下看在臣的份上,从轻发落。” 及时悔过,主动归案? 听到这里,许庸当然也明白过来,他这是入了魏驰的圈套。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魏驰居然连一向不站队的沈恪都能说服,一起来对付他,甚至不惜折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许庸百口莫辩,他知道这次自己是栽了。 想他浸淫官场多年,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给摆了一道。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人,堂上数道视线射向魏驰,心道此人绝非善类。 这朝中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魏驰出身寒门,无派无系,又生得一身文人傲骨,不惧权贵,越是这样的人,越会将朝中局势搅动得天翻地覆。 今日在场之人,兴许是要细细思虑,自己该如何站队了。 面对或惊讶或审视的目光,魏驰挺直脊背,不动如山,一派凛然。 而这一幕,同样也落在隐匿在殿外一棵巨树上的入霜眼中。 她奉沈若皎之命,密切关注此案进展,而她艺高人胆大,又是个不管不顾的,连金銮殿都敢一闯。 她从前听说,这些为官之人,大抵都是些脑满肠肥、玩弄权术、鱼肉百姓的恶贯满盈之辈,今天见到魏驰,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做官的,也有这样的好人啊。 寒翠宫。 沈若皎端坐在棋局前,听着入霜的打探来的消息,一边与自己对弈。 “这么说,许庸这一脉全都大受打击?” 由于人证物证俱在,许庸被当场革职,下了大牢。 等待他的,是满门抄斩,下场惨烈。 除此之外,许庸这条线明面上的官员全都遭到贬庶,无一幸免。 白禛将许庸一案交给大理寺和御史台继续往下深查,只怕,还有更多人会牵连其中。 这对如今朝中形势,无疑是一次大换血。 许庸这一脉,和敬阳王关系紧密,对白祁而言,无疑是一击重创。 白禛登基以来,一直有意无意打击权臣,收回权力,但都是小打小闹,这么大的动作,还是头一遭。 这次的打击,足以让敬阳王元气大伤。 沈若皎轻哂,将手中的白子落下。 棋盘之上,白子已呈包围之势,无论黑子如何挣扎,已是必颓之局。 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白祁,柳坚,还有其他大小官员,白禛会一个个慢慢收拾。 “娘子,我还需要去打听吗?”入霜亮着眼问。 沈若皎侧过头,疑惑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是哦……”入霜失落地垂下头。 沈若皎看着入霜如此神态,若有所思。 玄景宫内,一片喜气洋溢。 “此番为朕拔掉许庸这颗病齿,飞骋功不可没。”白禛已然对魏驰信任有加,和善地叫他的字。 魏驰是陈太傅的门生,说起来,两人还算是师兄弟的关系。 陈太傅对此人评价极高。 “恪礼守乐,肱股之臣也。” 若说起初,白禛还半信半疑,如今便是真的对魏驰怀有敬佩之意。 当今世道,人人崇尚权术,还有人以守正道为己任,敢于直面权贵而无畏,真可谓勇士也。 魏驰恭敬道:“臣不敢居功,此番幸得沈相割舍相助,否则许庸不会这么轻易认罪。” 他们这个计划,极易成功,但不易施行。 许庸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要让他无法反驳那些伪证,还需要更有说服力的人证。 而如今朝堂之上,官阶在许庸之上,又无阵营的中立之人,只有沈恪一人。 魏驰也诧异沈恪会同意合作。 在他看来,沈恪一直保持中立,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扶持,是中庸却又无赖的选择。 若是能让沈恪的立场更加明确,那么他们这一方就更有胜算了。 “沈相受先帝提拔而得今日成就,陛下何不与沈相共叙往事?”魏驰忍不住提议。 白禛垂下眼,不置可否。 “拉拢沈相,只怕还需从长计议。” “夜长梦多,臣母今日寿辰,沈相亦在宴请宾客之列,臣与臣母愿为陛下分忧。”魏驰拱手抱拳,双眸一片清朗。 白禛微顿片刻,终究作出决定:“既然如此,那朕便摆驾魏府,和沈相叙上一叙。” 收到魏驰的邀贴之时,沈恪是犹豫的。 只是他方与魏驰合作,如今受邀,虽不情愿,却也不好拂了魏驰的面子,便只好独自前往。 宴席之上,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为他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魏驰就是在此时端着酒樽过来的。 “沈相。” 沈恪并不热烈,淡淡回以一笑。 “听闻沈相素爱书画,驰偶得名家玉尘居士的墨宝,想邀沈相共赏。”魏驰不疾不徐,循循善诱道。 他特意去了解过沈恪,听闻沈恪其人,书法造诣极高,深谙此道,最喜欢收藏名家字画。 这般投其所好,倒是真让沈恪有所动摇。 沈恪心道,不过是共赏书画,也不会落人口实。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魏驰都如此诚恳,若再拒绝,倒显得是他失礼了。 是以,他便也不多推拒,起身同魏驰一道离席。 魏府摆设清新淡雅,通往后院的小径两旁种满青翠的碧竹。 走在路上,魏驰忽然开口道:“沈相以为,驰亲手栽培的这片碧竹如何?” 沈恪不知魏驰此问为何,慎重答道:“高风亮节,恰如魏大人一般。” 魏驰摇头笑道:“驰倒是未想这么多,只是驰亲手种下这片碧竹,期盼有朝一日碧竹也能参天,为驰的后院遮风避雨,谁知这碧竹越长越疏,倒是比人还矜贵,驰想着,与其留这片故作高雅的碧竹,不如伐了以其他树种换之。” 魏驰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沈恪心里怪不是滋味,只干干笑道:“也好,也好。” 想当初,先帝为了收复西北失地,不得不以兵权为诱,让天下之人为其效劳,剑指西北。 不过,此举也容易留下隐患,让大将军柳坚手握重权,将来权力膨胀,难免引起祸端。 为此,先帝早有对策,一手扶持沈恪,让他一介布衣称相,也传为一段佳话,而先帝之意,不正是要他有朝一日与柳坚抗衡,维护皇权吗? 就像这魏府的碧竹,长成参天大树,却失了初衷,到头来只会落得个被砍倒伐尽的下场。 思及此处,沈恪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第36章 梁上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魏驰的书房。 里面灯火亮堂,魏驰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相,驰就不进去了。” 沈恪陡然一惊:“魏大人,这是何意?” 他正想借故打道回府,却听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外面风大,沈相,何不进屋一叙?” 今日的密谈,只有寥寥几人知道,没有人会想到,岐京的局势,会在一夜之间悄然改变。 一直到二月中旬,许庸的案子彻底结束,岐京城才又恢复风平浪静。 良嫔也未在前世的时间毒发,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寒翠宫的梅花已经落尽,敛月踏着满地寒香进屋,带来了沈恪遣人送进宫的家书。 家书满满当当写了六页纸,洋洋洒洒,道尽近来发生的事。 沈若皎看完信后,才算真正安下心来。 她明白沈相的担忧,白禛虽然日渐强势,但仍旧处处受制,如今形势还不明朗,沈相担心这一下把敬阳王得罪太狠,倘若有朝一日敬阳王得势,沈家就会是枪打的第一只出头鸟。 但沈若皎不同,她知道三年之后,白禛就会成为一位真正的帝王。 无论是敬阳王还是柳坚,等到那时,都只是昨日朝露。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和白禛作对的下场,轻则流放边疆,重则满门抄斩。 就连镇守西北的那位端王,也被召回了岐京。 没有什么人是三年后的白禛不敢动的。 但她无法和沈相明说,只能旁敲侧击,让沈相明白,只有站在白禛这边,才是顺势而为。 寝殿的宫门和庭院之间,有一道长长的廊桥,沈若皎这几日兴起,在廊桥和宫墙四周挂满了南兀国特制的珠贝风铃。 这种风铃非常特殊,风起时只会微微作响,若是有人经过,则铃声大作。 沈若皎不许外殿宫人随意进出,是以,风铃一响,她还以为是入霜回来了。 她闭目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进来。 一股怪异感涌上心头,沈若皎蹙眉:“敛月,出去看看。” 敛月应声,掀起门帘出去寻人,半晌后,急匆匆地跑进来:“娘子,没有人在外边。” 沈若皎若有所思,过了半晌,慵懒地抬眸,眼底流光闪动,她牵唇低声道:“许是风大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梁上那人莫名觉得背后一凉,这个反应不太对,难道……她发现了? “这风铃的声音挺好听的,回头再寻一些,挂在我房里。” 声音轻柔冷清,却让那人听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狠意。 她果真是发现了,也是,她一向聪明。 看来往后,这寒翠宫是轻易来不得了。 梁上之人暗中喟叹。 他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沈若皎也是这几日才想通的。 那夜白禛在寒翠宫的表现太过强烈,她想忽视都难。 再结合前世发生在寒翠宫的种种异象。 夜里打开晨起时却被阖上的窗户。 屋里新鲜采摘还带着露水的花。 梦里传来的低声呓语。 起初她以为是敛月或者其它宫人做的,但没有一个人承认。 如今再看,不是白禛还能是谁。 只是她竟不知,白禛竟然存了这种心思,亦不知这心思是从何时而起? 那三年里他又是怎么隐忍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如果他对她有意,又将陆黛眉置于何地? 沈若皎思索之后,并不觉得白禛是倾心于她,只当白禛是一时起意,故而刻意存了疏远之心。 白禛这个人太危险,她还是不要与他扯上关系才好。 这南兀的风铃,防的就是白禛这个梁上君子。 那风铃又响了一次后,沈若皎才沉沉舒了口气。 她皱眉问道:“入霜怎么还没回来?敛月,你去看看。” 话音刚落,风铃就一阵急响,沈若皎和敛月对视一眼,一起步出房门。 入霜今日回来得有些晚,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沈若皎有些诧异,后宫里恐怕还没几个人能伤到她,好端端的人出去一趟,怎么这么狼狈地回来。 只是无论沈若皎怎么问她,她都缄默不语。 到最后,沈若皎只好沉下脸,故作震怒:“好,这才几日,就对我有所隐瞒了,我还如何敢用你。既然你不愿说,那你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我这里是容不下你了。” 入霜这才慌了,她和沈若皎相处时日虽然不久,却打心里喜爱这个女郎,她也已习惯这样平静的生活。 她咬咬唇,丧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悉数告知。 “娘子不要赶我走,我全都说。” 她本是去司宝司替沈若皎拿取新制的头面,却在那里碰到了督促司衣局赶工的鸢秋。 这个鸢秋,是陈皇后身边刚提拔上来顶替晴初的大宫女。 这个大宫女背景并不简单,她是寿禧宫大长秋——德志公公的干女儿,而德志又和白禛心腹德永关系匪浅,是以,这个鸢秋近来在宫里四处横行,和她的主子陈皇后一脉相承的跋扈。 鸢秋倒是很会替陈皇后着想,知道不久前陈皇后在沈若皎这里吃了瘪,又素闻沈若皎目高于顶谁都不放在眼里,便没想着给入霜好脸色看。 她岂知入霜原是江湖女子,压根不在意旁人什么脸色,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她在那里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了半晌,入霜一句也没听进去,可把她给气坏了。 她是皇后身边的人,比入霜品阶高上半级,索性以权压人,让入霜在冷风中跪了两个时辰。 入霜不想给沈若皎惹事,竟也全然不反抗。 回宫之后,又怕沈若皎担心,死活不说。 若不是沈若皎威逼,她就准备将这事烂在肚子里。 沈若皎这下是真有些生气了。 她平日的确随性,却不意味着她会任由身边的人被无端欺辱。 虽然已是二月,但今年入春晚,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入霜虽是习武之人,在这个天气里跪上两个时辰,也难免寒气入体,感染风寒。 沈若皎凝眉:“你几时变得这么好欺负了?” 入霜垂下头,低声道:“入霜不想给娘子添麻烦。” 沈若皎被这回答一噎,沉默不语,良久,才听得她沉声道:“去煮碗姜汤喝了,回房休息,今夜你不用当值了。敛月,去备一份厚礼,随我去昭瑾宫。” 第37章 良嫔中毒 敛月一听,便知沈若皎这是要去给入霜讨公道,面上一喜,拉着还想说话的入霜跑了出去。 沈若皎气势汹汹地带着敛月去昭瑾宫,谁知恰好和正出门的陈皇后狭路相逢。 倒也正好,省得沈若皎多费心思。 她淡淡开口:“皇后娘娘放任宫人胡作非为,是不是有失身份?” 盛装之下的沈若皎,清冷气质更甚几分。 一袭月白色蝶纹锦裙,斜插一支点翠蝶形水晶钗,和衣裙上的纹路相得益彰。 单是站在那里,就美得宛若画中仙。 陈皇后恨恨地移开了眼,每次见到沈若皎,她都会自惭形秽,但她当然不会承认这种事。 “本宫现在没功夫听你说这些,让开。” 陈皇后似乎有什么紧急的事,并不打算理会她。 她身后的鸢秋也跟着昂起头,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 沈若皎原本还算心平气和,此刻音调也冷了几分:“不知皇后有什么要事,连若皎几句话都顾不得听?” 陈皇后斜着眼睨她:“良嫔在自己的寝宫中了毒,算不算要事?听说前不久你还见过她,你要是想说话,后面有你说的时候。” 沈若皎愣住,前世良嫔在元宵后就已经出事了,这次她已经提醒过良嫔,又过了这么久,她还以为良嫔算是躲过一劫,没想到她还是中毒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皇后并不打算同她多言,横了她一眼,自顾自往前走。 沈若皎思虑半晌,快步跟了上去:“既然如此,那若皎便和皇后娘娘一道去宿云宫吧。” 陈皇后脚步顿了顿,冷哼一声:“随便你。” 良嫔是宿云宫的主位妃嫔,同她一起居于宿云宫的,还有婉嫔和崔贵人。 这两人和良嫔一样,都是温吞怕事的性子,哆哆嗦嗦地瑟缩着,连头都不敢抬。 婉嫔是第一个发现良嫔中毒的人,良嫔毒发时,她也在良嫔的瑞心殿,和良嫔一道品茶。 发现良嫔中毒后,她立刻着人宣了太医,又叫人来昭瑾宫通报。 可惜在陈皇后一行人到达宿云宫之前,良嫔就已经撒手人寰。 和良嫔在一起的婉嫔,此刻自然是战战兢兢,害怕被当成凶手。 果不其然,陈皇后骄横地指着她:“你个小蹄子还敢装无辜,不是你还能是谁?给本宫老实交代,为何谋害良嫔!” 婉嫔跪倒在地,急得眼冒泪花:“娘娘明鉴,妾和良嫔近日无寃远日无仇,做什么非要毒死她不可,妾真的只是受良嫔之邀来品茶的啊!” 陈皇后全然不听她的解释,怒气冲冲道:“你还敢狡辩,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 眼看陈皇后又要叫人上刑,这熟悉的一幕让沈若皎无语凝噎。 她从前和陈皇后并不熟稔,初见陈皇后的那些举动,还以为陈皇后是善妒恶毒,所以故意构陷谋害。 宫女檀花的事件中,被摆了一道的却是陈皇后自己。 而今再看陈皇后的所为,沈若皎算是明白了,以往是她想得太复杂,陈皇后真的只是头脑简单行事粗暴而已。 这个性子,能在皇后之位上稳坐七年,还得多亏白禛无心男女之事。 她心底暗叹一声,出言劝道:“娘娘切莫太早下定论,良嫔未必就是被婉嫔所害。” 陈皇后几次三番被沈若皎反驳,让她颜面尽失,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那日在玄景宫却那么狼狈不堪。 这一切,她都归咎于沈若皎的多管闲事。 她双眸凝着怒意,瞥了沈若皎一眼,嗤笑道:“沈贵妃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吧,本宫还是这后宫之主呢。” 沈若皎淡淡道:“正因为娘娘是后宫之主,更要事事慎重,倘若真的冤枉了婉嫔,损的只会是娘娘的威仪。” 她寻思陈皇后不是个坏心肠的人,便有意提点。 陈皇后被这么一噎,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愤愤道:“本宫说不过你,既然你这么有本事,那本宫倒要看看你能怎么断,良嫔中毒一事,就由沈贵妃主理吧。” 沈若皎无所谓地淡然颔首:“愿为娘娘分忧。” 陈皇后自以为是将重担推给了沈若皎,可惜这正中沈若皎下怀。 便是陈皇后执意要自己决断,她也会想办法暗中调查。 后宫里纷争不断,但下毒谋害这种事还是少见,前世被毒害的除了自己,就是良嫔。 用毒杀人,也不是寻常宫妃敢做的事,所以,她必须知道是谁毒杀了良嫔。 沈若皎这副天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让陈皇后更气了。 她别过脸冷哼一声,往殿上一坐,手里接过鸢秋递过来的热茶,作壁上观。 沈若皎扫过她手中的茶盏,幽幽出言提醒:“娘娘可别忘了,良嫔是死于毒物,这宿云宫的食饮之物,娘娘还是别碰为好。” 陈皇后闻言一惊,急忙将手中的茶盏掷出。 她美眸含怒,反手一记掌掴,重重打在鸢秋脸上:“不长脑子的狗东西,你想害死本宫吗?” 鸢秋结实挨了一掌,脸颊红肿一片,她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跪下求饶。 “娘娘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 看她这般模样,沈若皎嫌恶地移开眼。 在主子面前一副卑贱的样子,转眼就到旁人面前耀武扬威,这般丑恶作态,真叫人不齿。 这一巴掌还不足以报入霜之仇,沈若皎不会就此罢休。 只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她没再理会陈皇后和鸢秋,径直拉开门帘,见到了在殿外候着的太医。 太医见她出来,慌慌张张要行礼。 沈若皎抬手虚扶,问道:“良嫔用过的茶水点心可都验过了?” 太医抹了抹额头的汗:“都验过了,没有毒。” “全都验过?” “是,全都验了,无一遗漏。” 沈若皎垂下眼,越发困惑。 看来,前世所谓误食毒果的说法,眼下是不攻自破了。 可是为什么呢?白禛前世为什么会插手良嫔案,轻描淡写地找了个由头而匆匆结案。 难道又和柳贵妃有关? 宫女案后,柳坚被分走一部分权力,柳贵妃也因此收敛了许多。 这个变化是前世所没有的。 柳贵妃如果有点头脑,就不会在这个时机对良嫔出手。 沈若皎想不通,又问:“那良嫔究竟死于什么毒?” 第38章 嫌疑 太医一脸惶恐,冷汗涔涔地垂首:“臣无能,良嫔所中之毒,臣……验不出来。” 沈若皎愣住,难怪太医神情不对,害死良嫔的毒,竟连太医都验不出来。 她皱眉:“偌大一个太医院,总该有人认识这毒吧,你认不得,便换个人来。” 太医苦笑,指向偏殿那堆候着的医官:“良嫔中毒,臣等不敢怠慢,所有太医都在这里了。” 沈若皎哑然,她以为顺着毒源往下查,并不难找出下毒之人。 可结果却是,太医查遍了整个宿云宫,都不知道良嫔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这毒药总不能是从天而降吧。 沈若皎重新整理了思绪,让太医继续想办法,转身拉起门帘回到殿内。 婉嫔和崔贵人仍是两眼通红,站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她看向婉嫔:“你再跟我仔细说一遍,良嫔毒发时的场景。” 婉嫔小脸飒白,又回忆起那可怖的场景:“良嫔喝了茶后,忽然就倒地不起,妾以为良嫔只是晕了过去,谁知将她扶起来一看,才发现良嫔竟然七窍流血,口吐白沫。” 婉嫔的声音都在颤抖,可见那一幕的确把她吓坏了。 良嫔是在喝完茶后毒发的,可这也说不通,一来,太医仔细查验过良嫔的茶盏,没发现有毒,二来,若茶有问题,和良嫔一道品茶的婉嫔却安然无恙,这不应该。 沈若皎敛眉,继续问:“良嫔为何邀你过来品茶?” 婉嫔心知自己现在嫌疑最大,不敢隐瞒:“因为这饼茶产自妾的故乡云州。良嫔念妾离家千里,特地让妾共尝这个季新采的月出茶,谁知……” 婉嫔说着,又是泣不成声。 这个月出茶,沈若皎是知道的,听闻此茶在夜里摘下,月出时分,霜露初绽,因此得名。 月出茶芳香馥郁,是西北四州的贡品之一,产量稀少,极其珍贵。 元日过后,十三州来朝,云州的确进献了一批上好的月出茶,但数量不多,只有每个宫的主位娘娘得了一饼。 所以婉嫔的说辞没有问题。 死去的良嫔,倒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前段时间,她每每见到良嫔,良嫔都是那副温和可人的模样,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不像是个会得罪人的性子。 何况,后宫里要报复人的手段那么多,能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让良嫔惨死? 从婉嫔口中得到的有效信息太少,如果良嫔不是在和婉嫔一起品茶之时中毒,那就是在婉嫔来到瑞心殿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 这就得询问良嫔的大宫女湘儿了。 沈若皎问:“在和婉嫔一起品茶之前,良嫔还接触过什么东西?” 湘儿做事仔细,头脑灵活,很快回答上来:“良嫔晨起时吃了婉嫔送来的糕点,还有崔贵人之前送的香体丸。” 婉嫔一听,有些惶恐地补充道:“妾送来的糕点都是妾亲手做的,妾也给霞飞阁送去了一份。” 霞飞阁是崔贵人的居所。 闻言,一旁的崔贵人赶紧点头,证明婉嫔所言非虚。 崔贵人也替自己解释道:“那香体丸也是妾自用的配方调制而成。”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递向沈若皎。 沈若皎挑眉,接过瓷瓶,又问湘儿:“良嫔今晨用的糕点和香体丸,可有剩余?” 湘儿点头,取来了婉嫔送来的梅花糕,和崔贵人送来的香体丸。 沈若皎将太医召进来,让他查验这两样物品是否有毒。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太医站起身来,摇摇头:“糕点和香体丸都没有毒。” 这可真是奇事一桩。 今日良嫔所接触到的饮食之物,全都在这里了,太医一一查验,居然全都没有毒。 那良嫔究竟是怎么中毒的?沈若皎皱眉沉思。 湘儿也歪头仔细回忆,忽然眼前一亮:“对了,前日,良嫔娘娘在御花园遇到了梅宝林,得知梅宝林对香料颇有研究,让梅宝林帮着调制了一款安神的百花香,昨日梅宝林一送来,娘娘就用上了。” 沈若皎眸光闪动。这件事,又和陆黛眉扯上关系了? 如此看来,前世正是因为湘儿的口供,才会让陈皇后收押陆黛眉吧。 那么陆黛眉,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她挥手示意,湘儿取出了陆黛眉送来的百花香,交由太医检查。 太医捻起一些粉末,置于鼻下轻嗅,忽然大惊失色,骇然道:“启禀各位娘娘,这熏香里有夹竹桃的汁液。” 夹竹桃外表艳丽,可毒性极强,尤其是汁液,若不慎误食,的确有可能致死。 但沈若皎觉得不太对劲,陆黛眉送的百花香用作熏香,良嫔没可能误食。 可陆黛眉竟将夹竹桃做成熏香送给良嫔,其缘由的确值得考究。 或许陆黛眉,远比她想象中更复杂。 陆黛眉不安好心,但良嫔之死,不一定就与陆黛眉的百花香有关。 沈若皎曾听闻,误食夹竹桃者,会腹痛难忍,上吐下泻,心悸抽搐。 按照婉嫔所说,良嫔是忽然毒发倒地,而后立即七窍流血而亡,不像是中了夹竹桃的毒。 陈皇后却并没有思考那么多,拍案而起:“我就知道那个低贱舞女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住进景纯宫就耍威风,小家子气的玩意,这下还敢毒害嫔妃,不知死活。” 她早就看陆黛眉不顺眼了,如今拿住了陆黛眉的把柄,当然要借题发挥。 说话间,陈皇后便长袖一挥,风风火火往外走,要去景纯宫拿人。 沈若皎本想劝阻,思及百花香中的夹竹桃,又打消了念头。 也罢,她也很想知道,陆黛眉此举为何。 想到这里,沈若皎也跟着一同前往景纯宫。 陈皇后惯来跋扈,又身份尊贵,无人敢招惹。 是以一到景纯宫,她便将守门的宫人一脚踢开,径直闯了进去,没有一个人敢阻拦。 陆黛眉正在庭院中练舞,一行人招呼都不打地闯进来,让她吓了一跳,脚下一个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身穿淡金色薄纱舞裙,柔韧的身段透过层层轻纱,若隐若现。 见到此景,陈皇后恶声恶气道:“大白天穿成这副风尘模样,果然上不了台面。” 第39章 陷害 陆黛眉柔荑轻抚着纤细的脚腕,弱弱地抬起头,举手投足都是风情,她一双眼湿漉漉的,委屈道:“眉儿只是偷着在自己的院子里练舞,不知道娘娘们来访。” 这般模样,沈若皎也算是明白,为何向来不近女色的白禛能对她另眼相看了。 就连她这个女子,都觉得陆黛眉颇有几分我见犹怜。 陈皇后却是不会被她迷惑到,相反,她越是楚楚可怜,陈皇后就越愤恨。 跟在她身后的众人都来不及反应,就见她上前两步,一巴掌甩在了陆黛眉的脸上。 “来人,把她给我押去司刑司,好好审问这个谋害妃嫔的贱人!” 陆黛眉被抽得晕眩了一下,听到这话,也顾不得扮可怜,惊诧道:“眉儿犯了什么错,让皇后娘娘这么兴师动众。还请娘娘明示!” 看她一副无辜的样子,像是根本不知道良嫔身亡之事。 陈皇后冷哼一声:“还给我装,良嫔就是被你送的百花香给毒杀的,将夹竹桃毒藏在熏香里送给宫妃,还好意思在这里装无辜。” 陆黛眉瞪大了水莹莹的双眼,不住摇头:“娘娘明鉴,眉儿是受良嫔娘娘所托,调制了一款百花香,但眉儿从来没有在里面放什么夹竹桃毒啊。” 她已顾不得好看的形象,跪爬上前抓住陈皇后的裙角,抽泣道:“眉儿真的没做过,对了,眉儿调制百花香的残渣还留在景纯宫里,娘娘大可以派人去查!” 司刑司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这种没过过苦日子的娇嫩身躯,只怕是进去了就再难出来了。 况且,主人对她寄予厚望,她不能搞砸。 陈皇后嫌恶地抽回衣角,冷声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调配完成过后,再把夹竹桃毒藏进去的,我看,你就是心虚。” 沈若皎抱着双臂,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垂眸深思。 陈皇后说的这番推论,倒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陆黛眉的神色不像有假,像是真的不知道。 沈若皎提议道:“不如就先将梅宝林禁足在景纯宫,派人看守起来,再宣太医过来仔细搜查景纯宫,等有了眉目,再将梅宝林送去司刑司也不迟。” 陈皇后瞪她一眼:“沈贵妃真是到哪里都要展现自己的假好心。” 沈若皎漫不经心地耸肩:“若皎只是觉得,尚无证据便拿人,倘若事件再有转机,娘娘的所为会落人口实。” 陈皇后不屑道:“落人口实?本宫倒是看看谁敢在背后议论。” 虽然嘴上不服输,但陈皇后还是撇撇嘴,续道:“本宫只是给沈贵妃一个面子,既然沈贵妃这么说了,那便将梅宝林禁足,不许任何人与她接触,违者杖责三十。” 陆黛眉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宫女押着,看着陈皇后叫来了太医,检验景纯宫里剩下的熏香残渣。 “她没有说谎,残渣里的确没有夹竹桃。”得知了太医的查验结果,沈若皎挑眉看向陈皇后。 陈皇后紧咬牙关,愤愤道:“本宫都说过了,她很有可能是在制香后才加入了夹竹桃毒。” “熏香里有什么问题,一查便知,梅宝林若有心害人,不可能做得这么明显。”沈若皎神情淡淡地分析。 “你这是有心要和本宫唱反调是吗?”陈皇后怒极,又找不到理由反驳,便拿沈若皎开刀。 沈若皎不以为意地说道:“不是唱反调,只是实事求是罢了。娘娘难道忘了?太医在排查良嫔死因时,就说过不曾见过良嫔所中之毒,而夹竹桃毒并不罕见。” “你……”陈皇后支支吾吾半天,涨红了脸,憋不出话来。 沈若皎的确怀疑过陆黛眉,可是跟着陈皇后一起来景纯宫,搞清楚了百花香中夹竹桃的来由后,便打消了怀疑。 如此看来,陆黛眉也是被人陷害。 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的陆黛眉泫然欲泣:“眉儿真的没做过,眉儿和良嫔不过是几面之缘,怎么会害死良嫔,一定是有人想陷害眉儿。” 陆黛眉辩解的话,提醒了沈若皎。 真凶想要陷害陆黛眉的原因,很好理解,因为陆黛眉出身低微,在岐京无亲无故,不会有人为她出头。 只是,凶手怎么会知道陆黛眉会为良嫔调配百花香?又是怎么做到在她调配好熏香后往里面加入夹竹桃的? 能同时做到这两点,除非是和陆黛眉关系亲近的人。 比如贴身大宫女。 陆黛眉的贴身宫女名唤阿秀。 阿秀胆子小,被沈若皎叫到房间内后,连头都不敢抬,不像是个敢给人下毒的。 “梅宝林平日里都在做什么,你可都知晓?” 阿秀虽然害怕,还是大着胆子道:“奴婢绝对不敢隐瞒,但梅宝林真的没有下毒,梅宝林调配百花香时,是奴婢在打下手,一刻也未曾离开过,熏香做好后,梅宝林就和奴婢一起送到了宿云宫,梅宝林是冤枉的。” 阿秀看起来是个胆小的,倒是一腔忠心。 沈若皎看她的目光柔和了些,又道:“照你这么说,这百花香就经过你们主仆的手,却是让梅宝林更有嫌疑了。” 阿秀瞪大了眼,摆摆手:“不,不是这样,奴婢和梅宝林并没有把百花香送到良嫔娘娘手中,而是交给了宿云宫的宫女。” “哦?那宫女你可认得?” 阿秀摇头:“奴婢不曾见过。” 这么说,就不是妃嫔身边的大宫女了。 宿云宫有三个主殿,除了主位身边的大宫女外,每个殿还有三十个宫女,要想从九十个宫女中找出这人,恐怕不太容易。 沈若皎试探着问:“如果这个宫女现在站在你面前,你能否指认出来?” 阿秀犯了难,她还真没有注意那宫女的长相。 见阿秀一脸为难,沈若皎也了然于心。 看来问题还是出在宿云宫。 沈若皎将目光移开了些,却不经意瞥到阿秀腰间露出一个荷包。 这荷包颜色粉蓝相间,绣工精致,花纹也别出心裁。 这个荷包,沈若皎曾见过。 那是此前景纯宫死去的宫女檀花所绣,和檀花同屋的薰儿说过,这种绣法,是檀花家乡的秘技。 第40章 荷包 檀花一案告一段落后,她房间内的所有东西都被收走了,交由司刑司处置,其中,也包括那个篮子里的荷包。 这种荷包,按理来说便不会再出现。 沈若皎眼神一凛,不动声色道:“你和檀花很熟吗?” 阿秀听到檀花的名字,打了个寒颤,摇头道:“不熟,都没说过几句话,这事和檀花有什么关系吗?” 沈若皎没有回答,岔开话题道:“你带着的这个荷包挺别致的,拿给本宫看看。” 阿秀闻言,也没多想,老实巴交地将荷包摘下来,递给沈若皎。 沈若皎把玩了一番,赞美道:“真是好绣工,是你绣的?” 阿秀摇头:“不是,这是之前梅宝林要奴婢拿去烧掉的旧物,奴婢看这荷包还是崭新的,就自作主张留了下来。” 陆黛眉给她的? 这就更奇怪了。 陆黛眉到景纯宫后,第一天就处置了檀花,两人不大可能私相授受。 况且,沈若皎方才翻看了,在荷包内衬里,用白线绣了一个小小的檀字。 应该是檀花贴身带过的东西。 沈若皎掂了掂荷包,抬眼道:“这荷包做工真不错,可否割爱赠与本宫?” 阿秀心惊胆战:“娘娘言重了,娘娘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对了,你跟在梅宝林身边,梅宝林没见你戴过这个荷包吗?”沈若皎状若不经意问道。 “奴婢自然不敢将荷包拿去梅宝林身边戴,只敢偷偷戴着……况且,梅宝林喜静,平日里不喜欢我们贴身伺候的。”阿秀如受惊的兔子般,慌慌忙忙说道。 “这样啊。”沈若皎眼尾微挑,笑意冷峭,“这么说,梅宝林还真是性情怪异。”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荷包与檀花之死有何关联,但沈若皎隐隐觉得,檀花一案还没有结束。 表面上是柳贵妃为了谋夺后位设下的连环套,但背地里,也许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而陆黛眉,显然也参与其中,否则属于檀花的荷包不会出现在陆黛眉的手中。 难道陆黛眉从一开始就是柳贵妃的人? 沈若皎默不作声地将荷包收了起来,这些疑点和猜测,她迟早会弄清楚。 既然陆黛眉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纯良,那她真的和毒杀案无关吗? 要瞒过阿秀这么一个懵懂无知的宫女,并不是难事。 眼见天色已暗,黑云昏沉沉地压下来,一场大雨又快来了。 沈若皎从阿秀这里得到的信息并不多,还不能确定陆黛眉就与此案有关,只有明日再探。 这让陈皇后分外不屑,嗤笑一声:“什么才智双全,本宫还真以为是什么女诸葛在世呢,也不见问出个什么花来,真是欺名盗世之徒。” 沈若皎也不辩解,淡然道:“人命关天的案子,不能轻易论断,还请娘娘稍安勿躁。” 陈皇后轻蔑笑了一声,带着鸢秋扬长而去。 沈若皎也不在意。她在景纯宫多留了一盏茶的时间,询问了几个宫人,可惜没有问出什么来。 春雨来得急,沈若皎一只脚刚踏出景纯宫,雨珠子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敛月焦急道:“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娘子你等我一下,我这就进去借把伞。” 说着,敛月就将手挡在头顶,要往殿内跑。 “贵妃娘娘——” 却在此时,雨中传来一声呼唤,止住了敛月的脚步。 沈若皎隔着雨帘子抬眼看去。 来人撑着一把青竹伞,手中还拿了一把一模一样的伞。 等那人走近些,沈若皎才看清此人身上穿着宦官的服饰,正是白禛身边的心腹德永。 德永还是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贵妃娘娘,奴婢打老远就看见您站在檐下,特来为娘娘解忧。” 沈若皎莞尔一笑,接过这把青竹伞。 竹伞伞骨透着几分清冷,看起来不是寻常之物。 沈若皎也不推辞:“那就多谢德永公公。” 德永低下身子:“娘娘折煞奴婢了,雨天路滑,娘娘小心慢行。” 沈若皎点头,在敛月的搀扶下走进了雨幕中。 德永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他没看到的是,沈若皎一转过头,脸上的表情便冷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 白禛,处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路上心事重重,又兼之大雨淋漓,天光昏暗,沈若皎便垂头疾行,想快些回到寒翠宫。 迎面来了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太监,佝偻着身子往这边走,沈若皎也没在意,直到越来越近后,她才惊觉不对。 若是寻常太监,见到她早该避让了,怎么会直冲冲往前走? 雨势的确很大,却也没到认不清人的地步。 她刚想拉着敛月退开,却见那人忽然快步上前,将怀中一直抱着的一个物体扔向沈若皎。 沈若皎避让不及,眼前瞬间被猩红色的滚烫之物糊住,她跌坐在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什么人!”恰好此时,侍卫总领涂千放巡逻至此,垂眸看了沈若皎一眼,提步去追那小太监。 敛月手忙脚乱去扶沈若皎,手里的伞都滚落在地,豆大的雨点子毫不留情打在两个娇弱女子的身上,很快将两人淋湿。 这时,沈若皎脸上的猩红之物也被雨水冲刷,有的顺着雨滴渗入她的衣服,还有的滑进了她的口鼻之中,那阵阵血腥之气,让沈若皎难受地干呕起来。 脸上的血迹被冲刷,沈若皎的视线也变得清晰起来,她在敛月的搀扶下站起身,垂眸去看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敛月也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这一看,主仆二人都抑制不住浑身颤抖,胃里一阵翻腾。 “娘子……那是血肉吗?” 沈若皎没有回答。 那是,是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尸体,被剁碎了放在一起,刚才,那个小太监把这东西扔到了她的脸上。 望着那滩模糊的血肉,沈若皎眼眸一片迷离,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娘子!娘子!” 沈若皎发出一声不舒适的嘤咛。 她好像被绑了起来,关在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里。 昏暗,眼前是无尽的昏暗,带着转瞬即逝的血光。 沈若皎不敢睁开眼睛,她知道,她又来到了那个梦境。 第41章 噩梦 身体不受控制地艰难睁开眼,屋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们都是一路上被掳来的平民百姓,那些人逼她说出沈相和武帝的下落,一天不说,就一天杀一人。 屋外传来张扬的说话声,那是印离国的语言,她听不懂,但她好像听到了阿父的名字。 啪嗒一声,门被踹开。 一个身怀六甲的农妇被几个印离人推了进来,满脸惊恐绝望。 她知道,等待她的会是印离人的屠刀。 绑着她的印离大汉狞笑着看向沈若皎,用别扭的中原话说道:“你们,丞相和皇帝在哪里,不说,她就死了。” 八岁的小若皎瞪大双眼,惊慌地摇头。 “快说!”印离人凶神恶煞地冲她吼叫。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若皎痛苦地挣扎,却因双手双脚都被束缚,只能摔倒在地。 她的嘴磕到了地上,嘴里满是潮湿干草的霉味,混合着眼泪的咸味,还有喉咙的腥甜。 印离人又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但看他的动作,小若皎反应过来,他要杀掉这个妇人。 “你不要杀人!不要再杀人了!”小若皎奋力昂着头,声嘶力竭地冲他大叫,满脸都是泪水。 这段时日,她被困在这里,如同身处炼狱。 这些印离人不杀她,可是每天都当着她的面杀人。 老人,小孩,夫妻……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是岐国的子民,他们一个个在她面前被残忍杀害。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印离人想要从她口中逼问出沈相和武帝的下落。 可是小若皎真的不知道,她只听阿娘说,前方溃败了,武帝御驾亲征,中了埋伏,下落不明。 和他随行的柳大将军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而她的阿父也和武帝一起失踪了。 她比这些印离人更想知道阿父在什么地方,可是还没等到阿父回家,她就在街上被这些人给掳走了。 那个妇人哭喊着:“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 妇人被印离大汉抓住,她挣扎着朝小若皎伸出手,眼里都是渴求。 小若皎狼狈地趴伏在地上,不住地摇头,嘴里喃喃着重复。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不要再杀人了,不要……” 印离人哈哈大笑,听着格外刺耳,他邪气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仓啷一声,从腰间拔出弯月刀,他手上动作熟稔,轻易就割开了妇人的喉咙,但他那双罪恶猩红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小若皎。 小若皎没有抬头,却能听到刀尖划破皮肉的声音,她连头皮都在战栗,仿佛那毒蛇一样冰冷的刀尖是从她的喉间划过。 忽然,有人扼住了她的下巴,恶声恶气地说:“给我看着!岐国人,哈哈哈哈哈。” 小若皎瞪大了眼睛,印离人看着她,那妇人也瞪大眼睛看着她。 妇人的喉咙汩汩往外冒着鲜红的血,但印离人还没有停下,那把弯月刀缓缓下移,停在了妇人隆起的肚子上。 他要做什么? 小若皎只觉得全身血液上涌,眼前发黑,两耳轰鸣。 忽然,一道瘦弱的身影挡在了她前面。 “别看。” 稚嫩的声音在发抖,但却格外坚定。 是谁? 是谁挡在了她前面? 小若皎努力睁大眼,可眼前越来越模糊,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一个小男孩,他脸上全都是血。 但小若皎并不怕他,因为他在温柔地重复着两个字:“别怕。” “你是谁?”沈若皎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 她张大口深呼吸了几下,好半天才把气捋顺。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她也好久没再梦到过。 一定是因为最近绷得太紧了,又或者是昨天受到了惊吓,才会想起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沈若皎长舒一口气,看向窗外。 天还没大亮,落了一夜雨,外面灰蒙蒙的,雨虽然已经停了,可空气中都是水雾。 沈若皎收回视线,这才察觉背后一阵冰凉,是冷汗浸湿了衾衣。 她开口唤守夜的敛月,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还在颤抖。 敛月惊慌地推门进来:“娘子,你醒了?” “我没事,打盆热水来。” 虽然她这样说着,但敛月一眼就看出来她脸色不好。 “娘子做噩梦了?”敛月满脸担忧。 沈若皎长睫颤了颤,没有搭话。 过了半晌,她问道:“昨天我晕倒了?” “是……正好遇上了陛下,是他将娘子抱回来的。”敛月连忙回答,又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非常生气,我从来没看到过他那么可怖的表情。” 沈若皎愣了一下,又不以为意地笑笑:“是吗?” “是真的!就好像要杀人似的,让人看了都胆寒。”敛月怕沈若皎不信,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遍。 沈若皎顿了顿,转而问道:“那个太监,抓到了吗?” 敛月点点头,又垂下眸,颇为遗憾地摇头:“人是抓到了,可是抓到的时候,他咬舌自尽了。” “知道了。”沈若皎眼帘低垂,看不清神色。 见她情绪低落,敛月叹了口气,将挂在一旁的外衣给沈若皎披上,仔细掩上门出去了。 门外站着被惊动的入霜,她担忧地探头往屋里望:“娘子这是怎么了?” 敛月赶忙“嘘”了一声,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便拉着入霜往外走。 两人一起去厨房给沈若皎备水。 “娘子没事吧?”入霜还是忍不住问。 敛月手上的动作一顿,不知该不该说。 她斟酌着开口:“娘子是做噩梦了,娘子她……以前被印离人绑架过,有一段非常不好的经历,我记得你是西北来的,你可千万别在娘子面前提起印离。” “啊?还有这种事?”入霜手抖了一下,半瓢水泼到了地上。 敛月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抬眼看她。 入霜连忙收回手,低声说了句:“真是太可怕了。” 敛月看上去也很沮丧:“所以啊,你会武功,就得发挥你的作用,好好保护娘子。” 入霜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她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娘子,不会让娘子受到伤害的。 房里只剩下稀里哗啦的舀水声和器具的碰撞声。 一桶水打好后,敛月忽然生气地把木瓢摔在地上。 “那些印离人实在是太可恶了,他们要还敢出现在岐国,我就见一个打一个。” 敛月义愤填膺地捏紧了小拳头。 入霜轻轻点头,眼神却看向别处:“好,我也帮你。” 第42章 溺亡 玄景宫内,白禛早已穿戴整齐,手里翻阅着信纸。 这是西北暗探传来的加急密报。 他拧着眉,耐着怒火将信里的内容看完。 “印离到底想做什么?”他忽然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卓风。” 原本空无一人的大殿,出现一个黑色人影。 卓风单膝跪地,等待白禛发号施令。 白禛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他:“去查查。” “是。”卓风接过信件,话音刚落,便不见踪影。 “印离。”白禛双拳紧握,眼里浮现杀意。 用过早膳后,天已经明亮了。 沈若皎带着敛月,要去宿云宫继续盘查良嫔一案。 刚走到宿云宫门口,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高呼。 沈若皎眼神一凝,加快脚步往里面走。 她随手拉过一个小宫女,问道:“发生了什么?” 小宫女惊慌失措:“湖里,湖里漂起来一具尸体!” 沈若皎愕然地松开了手。 良嫔才刚刚中毒身亡,宿云宫就又死了一个人? 她厉声道:“还不快找人去打捞。” 小宫女哭丧着脸应声,一溜烟往里跑了,一边跑一边叫人。 宿云宫内有个人工湖,面积不小,但湖边都有花丛假山,还有廊桥栈道,从来没发生过失足落水的事件。 难道是因为昨晚那场大雨? 沈若皎心里猜测着,已经来到了人工湖旁。 几个宫人把漂在湖面的尸体拉了上来,人已经泡涨了,沈若皎第一眼并没有认出这人身份。 待她走近些仔细一看,她怔住了。 身后传来宫人不敢相信的喊声:“是婉嫔!婉嫔娘娘!” 死在人工湖上的,居然是婉嫔。 沈若皎当即回头,冷厉的眼神让一众宫人全都噤声。 “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也不能离开宿云宫。” 她的声音凛冽冷然,带着不可抗拒的气势。 远处,听闻消息的崔贵人匆匆赶到,正好听到这句话,她问:“我也不可以吗?” 沈若皎回头看她一眼,皱起了眉头:“对,任何人都不行。” 崔贵人茫然:“这是为何?” 沈若皎冷声道:“因为,这宿云宫里,有一个凶手,连续杀害了良嫔和婉嫔。” 围在湖边的一干人等,包括崔贵人在内,全都苍白了脸色,惊疑未定地看着婉嫔的尸体。 宫人们认出这是婉嫔后,像是补救一般,不知从哪里搬来个小方榻子,把婉嫔从冰冷的地面上轻柔仔细抬上方榻。 若不是知道婉嫔早已死去多时,还以为此举是宫人怕惊扰了她的美梦。 沈若皎面色阴沉,目光落在婉嫔肿胀的脸上。 昨日婉嫔还怯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和崔贵人手挽着手相互扶持,看着良嫔的尸体不知所措,伤心欲绝,今日便失去了生息。 宿云宫的三个主子,一个被毒死,七窍流血而亡,一个被溺死,在水里泡得面目全非。 只剩下一个崔贵人了,那个凶手还会继续杀人吗? 沈若皎皱着眉,扫了一眼崔贵人。 崔贵人低垂着头,泪珠淌落出来,将胭脂都晕染开了。 沈若皎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 几天光景,便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好友接连香消玉殒,想必崔贵人心里也不好受。 忽然又察觉到什么,沈若皎再抬眼看去。 崔贵人的气色很好,不,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宿云宫刚死了两个人,两个她平日里相交密切的人。 她的确低头垂泪,可她抹了胭脂,涂了口脂,染了眉毛,衣裙华丽。 昨天,崔贵人穿的不是这一身,但同样艳丽。 太过招摇,实在非同寻常。 注意到沈若皎在打量她,崔贵人娇弱地抹了抹眼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说婉嫔姐姐也是被害死的,她不是失足落水吗?” 沈若皎没有立刻回答,她直勾勾地看着崔贵人,良久,才似笑非笑道:“当然是良嫔托梦告诉我的。” 崔贵人表情一僵,干巴巴道:“娘娘就别和妾开玩笑了。” 沈若皎不发一语,仍旧看着她,那视线仿佛能轻易参透所有人的秘密,直让她背后发凉。 “呵。”沈若皎忽然轻笑一声,移开了视线。 她转头看向方榻上的婉嫔,湿发贴在她脸上,发梢还不停滴着水。 沈若皎伸出手,将婉嫔额边的湿发拨开。 额头正中,有一块淤青。 崔贵人也看到了:“呀,难道在水里磕到了?” 沈若皎抬眼,面无表情地看她。 崔贵人咽了咽口水,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沈若皎蹲下身来,近距离观察。 身后的宫人全都大惊失色。 这后宫之中,除了司刑司的女官,谁敢这么近距离地查看尸体。 这个沈贵妃,果然不走寻常路。 敬佩之余,宫人们对沈若皎又多了几分畏惧。 沈若皎抬起婉嫔的手,仔细端详:“指甲里全是淤泥,掌心和指尖都有摩擦留下的伤痕,这是死前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留下的,也就是说婉嫔的确是溺死的。” 崔贵人讪讪道:“我就说嘛,婉嫔一定是失足落水。” “不是。”沈若皎头也没抬,将婉嫔的手转了个面,“婉嫔的手背上有块伤痕,虽然被湖水浸泡过了,但不难看出,这是被鞋底碾压的伤痕。” “婉嫔先被人用棍子当头打了一棒,掉入湖中,她挣扎着想要爬上来,手里抓过湖岸的青草,留下淤泥,但凶手用脚狠狠碾压她的手,让她没办法上来。” 沈若皎拍拍手,站起身来,走到湖边转了一圈,指着一处说:“婉嫔是从这里被打下水的。” 众人好奇地看过去,那里栽种的几株兰草被拽落了几根。 “可是,她为什么不呼救?”崔贵人提出异议。 沈若皎垂下眼,又去看婉嫔的尸体,她拨开婉嫔头顶的头发,了然一笑:“因为她根本没办法呼救啊。” “婉嫔头顶也有被棍子敲打的伤痕,她一直被凶手往水面下打,婉嫔又是云州人,大漠儿女,不识水性,只能活活被溺死。”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夜里电闪雷鸣,所以,凶手的罪行就这样被掩盖了。” 崔贵人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天啊,这太可怕了。” “很精彩的推论。”一道男声自身后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窸窸窣窣跪了一地。 白禛迈步而来,脸上神色难辨,德永垂着头,恭敬地跟在身后。 第43章 司刑 沈若皎福下身,宿云宫连续死了两个后妃,白禛是该过问此事。 “沈贵妃要封闭宿云宫?可是知道了凶手是何人?”白禛饶有兴趣地看她。 “尚未得知。”沈若皎摇头,但语气笃定,“但若皎认为,凶手就在宿云宫。” “何以见得?”白禛饶有兴趣地追问。 “此前我询问过梅宝林身边的宫女,倘若梅宝林所言非虚,那她所调制的百花香,就是在送到宿云宫后才被加入了夹竹桃。” “而良嫔又并非死于夹竹桃毒,是凶手知道了梅宝林献上熏香一事,利用梅宝林来混淆视听,所以,凶手是宿云宫的人,而且和良嫔非常熟悉。” 沈若皎说得认真,白禛也听得认真。 他点点头:“不错,那就把良嫔身边的宫女都送进司刑司,让她们早日开口。” 闻言,瑞心殿的宫女都惊慌地跪下求饶。 沈若皎皱眉:“皇上……” 白禛打断她:“沈贵妃心善,当然不忍见到宫人受难,但朕可没那么好糊弄,胆敢杀害两名宫妃,已是滔天罪恶,如若再存心隐瞒事实,浑水摸鱼,企图蒙混过关,哼,那就都去过一过司刑局的三门关吧。” 跪了一地的宫女个个面色苍白。 司刑局的三门关,简直是后宫的鬼门关。 许多犯了罪抵死不认的宫人,没撑过第一道门,就俯首认罪了。 若进了第二道门,任你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也只能乖乖供认罪行。 而第三道门,很少有人能进去,便是进去了,也绝不可能再活着出来。 沈若皎也回过味来,这是白禛在给她立威呢。 司刑司又被叫做第七司,和后宫的司衣、司膳、司仪、司宝、司计、司乐六司不同,司刑司不受后妃掌控,独立于后宫权力体系之外,直接听命于皇帝,专司后宫罪人刑罚之事。 后宫里犯了罪的人,被送进司刑司,那就再也不归后宫管了。 陈皇后天天嚷着要把人送进司刑司,但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司刑司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无权过问干预司刑司。 若说宫人见沈若皎一人主理此案,还能心存侥幸而不尽言实,那如今将司刑司搬了出来,这些宫人只怕要争先恐后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此案关系皇家声誉,不可儿戏,若皎定当尽心极力。”沈若皎看得出白禛对此案的重视,福身要拜。 白禛伸手一托,将人扶了起来,手心里传来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他心一颤,收回手,轻咳一声:“辛苦你了。” 他的语气温柔似水,同方才震慑宫人时的阴冷狠戾,简直判若两人。 沈若皎垂下眼,拂去心中莫名而起的涟漪。 崔贵人看了看白禛,又看了眼沈若皎,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说什么!” 昭瑾宫内,得到消息的陈皇后拍案而起,精致的玉容因怒火而扭曲。 “司刑司……皇上从来不让任何人打听的司刑司,好啊,好个沈若皎,本宫还真是小瞧了她。”陈皇后眼底一片阴霾。 鸢秋愤愤不平地跟着附和:“就是,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将皇上迷得团团转。” 陈皇后没说话,紧咬着唇,手里捏着的锦帕被蹂躏得皱巴巴的。 沈若皎,这个贱人,她不会让她好过的! 阿禛……是她一个人的! 另一边,柳贵妃也收到了消息。 “还真是有趣,我倒是低估了沈若皎。”柳贵妃皮笑肉不笑,“对了,皇后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年儿捂嘴笑了一声:“皇后也知道这件事了,她气得不轻,在昭瑾宫大发雷霆呢。” “可惜,她是个蠢人,估摸着她也做不成什么大事来。”柳贵妃慵懒地撑着手肘,淡淡道,“罢了,年儿,去给柳将军带个话,让他尽快行动,免得节外生枝。” “是。”年儿一向精明,和柳贵妃交换了个眼神,便转身出去了。 柳贵妃面前摆着个棋盘,她不会下棋,棋盘上黑白棋子混乱一片,但柳贵妃不管不顾,继续随心所欲地摆弄棋子。 她身后有个小宫女,略懂些棋局之道,提醒道:“娘娘,下在这里不太好。” 她勾起唇,冷冷笑道:“自作聪明的蠢东西,这棋怎么下,还不是我说了算。拖下去,乱棍打死。” 小宫女被拖了出去,片刻后,响起一阵哀嚎。 殿内的柳贵妃听着痛苦的哭喊求饶声,不光不为所动,甚至肆意地大笑起来。 “蠢货,都是蠢货,这局棋,全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尔等终究是输家。”她喃喃自语着,神色竟有几分癫狂。 宿云宫内。 沈若皎注意到崔贵人的打扮过于招摇后,对崔贵人的怀疑越来越深。 一个根本见不到的皇上的宫妃,每日红光满面,眼波含媚。 沈若皎隐隐有了猜测,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那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崔贵人,真的有胆量做出那种事吗? 可是,香体丸里的确没有毒,如果是崔贵人做的,她是什么时候向良嫔下手的? 沈若皎百思不得其解,但怀疑归怀疑,她拿不出证据,总不能真的把崔贵人送去司刑司受刑,否则定会有人觉得这是屈打成招。 还是得拿出铁证,来证明凶手的确是崔贵人。 案情进行到这里,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摆在明面上的证物证词好像一团乱麻,可沈若皎找不到那根线头。 继续留在宿云宫也找不出什么,沈若皎索性回了寒翠宫。 一迈进内殿,沈若皎就叫来入霜:“去,盯着崔贵人。” “好。”入霜什么也没问,几步越上了房檐,疾驰而去。 敛月有些呆滞地看着她的背影:“入霜成天飞来飞去,不会觉得头晕眼花吗?” 沈若皎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 半日虚晃而过,沈若皎一直坐在窗棂前发呆,她把该捋的思路全都捋清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来崔贵人到底怎么下的毒,这毒竟连见多识广的太医都不知道,更别说她了。 第44章 云州 “娘子,您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再想吧。”敛月端着一碗粥,推开门,见沈若皎还在枯坐,扁着嘴,一脸心疼。 沈若皎思绪万千,在胸腔里转着弯,最后化作一声喟叹:“你说,良嫔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敛月撇嘴:“奴婢不知道良嫔是怎么中毒的,奴婢只知道娘子再不吃东西,肚子就会饿坏。” 沈若皎笑嗔:“你呀,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是不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了。” “奴婢还不是担心娘子的身体。”敛月知道沈若皎没有真的生气,吐了吐舌头,将粥端到了沈若皎面前,“娘子老说没胃口,这是我新做的开胃药粥,闻着就香,娘子您尝尝。” 沈若皎半信半疑,执起银勺,轻抿一口:“有果香的味道,是佛手?” 敛月扬起圆圆的小脸:“还有陈皮和合欢花,都是养胃的。” 沈若皎失笑:“你这是煮粥还是大乱炖呀,也不怕冲了药性。” 语毕,沈若皎忽然灵光一闪,低头看自己手里浓稠的药粥。 “不会的。”敛月没注意沈若皎的神色变化,自顾自地摇头晃脑,“我都是问过太医才做的。” 沈若皎低头锁眉,有些出神,没有回应敛月。 “娘子?”敛月吓了一跳,伸手拿过药粥,瞪大眼睛仔细瞧,“不会真的冲药性了吧?不应该呀,太医说可以的,娘子,你哪里不舒服呀?” 敛月急得眼泪花都快出来了。 忽然,沈若皎抬头冲她粲然一笑:“我没事,敛月,你做得很好。” “啊?”敛月一头雾水,端着药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沈若皎腾地站起身来,接过药粥随手一放,拉着敛月就往外走。 “娘子,我们去哪里?”敛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太医院。”沈若皎言简意赅。 刘太医,也就是此前跪在瑞心殿外的那位太医,一脸疑惑地端详着手里的粉白色药丸,片刻后,笃定道:“娘娘,微臣确信,这香体丸没有毒。” 沈若皎轻轻点头:“我知道,我不是让你查它有没有毒,是让你查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噢噢。”刘太医恍然明白过来,将药丸放进瓷瓶里,信手拈来地答道,“微臣之前都验过了,此方是以白牡丹、白荷、白兰、白梅、白芷、白茉莉六种白色香花调配而成。” “看来都是常见的芳草。”沈若皎垂眸沉吟,又问,“那其中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和月出茶同服?” 刘太医面露难色:“这,恕微臣才疏学浅,这月出茶是西北收复之后,才渐渐传入中原,又是产量稀少的贡茶,寻常百姓根本没机会见到这种茶,更别说拿去研究其中药性了。” 沈若皎有些失望:“那看来只有云州人才知晓其中奥秘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婉嫔会被杀害了。 被良嫔邀请去瑞心殿,品尝故乡滋味的婉嫔,因为她是云州人,所以她,或许知道月出茶和什么东西不能一起吃。 婉嫔被良嫔之死吓了一跳,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从良嫔的中毒状态上回过味来,说不定就明白谁是凶手了。 正因如此,才会被凶手杀人灭口。 “宿云宫有没有来自云州的宫女?”沈若皎转眸问敛月。 敛月摇头:“我记得没有。” “那咱们宫呢?” “也没有,宫里只有入霜是西北的,可她不是云州人,而是端州人。”敛月想了想,又补充道,“在中原的西北人本来就少,更别说皇宫里了。” “不行,去找,我就不信宫里没有一个云州人。”沈若皎紧锁着眉。 她的推测已经很完整了,就差一个证词,一个来自云州人士的证词。 如果皇宫里没有第二个云州人,那月出茶和香体丸的真相,就会随婉嫔的死而永远掩藏。 “不对……”沈若皎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渐渐舒展开,“我知道了。” “啊?”敛月还在后知后觉中,“娘子知道谁是云州人了吗?” 沈若皎眉眼一弯,笑得狡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那个云州人在哪里。” 敛月惊奇地眨了下眼,虽然不明所以,但眼里满是崇拜。 别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家娘子说的话,全都是金口玉言,娘子说知道,那这案子也离破解不远了。 刘太医也一脸茫然,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压根听不明白这位沈贵妃在这里神神叨叨说什么。 可他人微言轻,自然什么都不敢问。 “走吧,我们还得去玄景宫。”沈若皎拂了下衣袖,站起身往外走。 “啊?”敛月迷惑地跟了上去,嘴里嘀咕着,“那个云州人在皇上宫里吗?” 沈若皎笑笑,没有说话。 玄景宫内。 卓风正在上报调查到的印离情报。 “这群印离人,胆子还真不小,居然敢来岐京。”白禛面带嘲讽。 卓风眼露杀气:“属下,去把他们,都杀了。” “……”白禛怔了一下,倏然嗤笑道,“不,你带上你的人,去把哥舒毓抓回来。” 卓风略显错愕:“抓,抓进宫?” “对。”白禛笑得邪肆,“印离人这么爱做缩头乌龟,我们就逼他们不得不露面。” 卓风似懂非懂,领命退下,和德永擦身而过。 德永迈着轻快的步子小跑进来,笑得像个弥勒佛,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引得白禛扫他一眼。 “怎么?捡着宝贝了?” 德永眯着眼睛继续笑:“不是奴婢捡着宝贝了,奴婢这是替皇上高兴呢。” 他语焉不详,让白禛轻飘飘睨了他一眼:“替朕高兴?” “正是,启禀皇上,贵妃娘娘来了,在殿外候着呢。” “哪个贵妃?”白禛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嗐,能让奴婢跟着皇上高兴的,当然是沈贵妃了。” 白禛眼前骤然一亮,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意识到这样太过明显,又继续回到桌案前,整理了一下衣冠,拿起桌上的书卷,故作严肃地翻看。 “宣,赶紧宣沈贵妃进来。” 第45章 凶手 德永低下头,偷偷憋笑。 他们的皇上,只有在提到沈贵妃的时候,才能像个少年。 只可惜,白禛的这一面,极少有人知道,如今的形势,也不能有太多人知道。 沈若皎进来时,就看到白禛面若冰霜地坐在大殿之上,看起来心情不佳。 她心底有些忐忑,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个云州人当然不是在玄景宫,和宫女案一样,她是来玄景宫找白禛要一道出入宫门的御令的。 行完礼后,沈若皎开门见山:“陛下,若皎想要一个出入侍卫处的恩准。” 白禛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哼,你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也是,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沈若皎怎么会主动找他呢。 他低垂下头,掩去苦笑。 沈若皎毫无察觉:“若皎也是为了早日抓住凶手,以免引起后妃恐慌。” “说得好听。”白禛这下是真的心情不佳了,不悦地将书卷扔到桌案上,脸黑了下来。 然而,静默片刻后,他还是妥协了:“准了,还有别的事吗?” 若是仔细听,便能听出那语气中隐隐约约的期待。 “多谢皇上,若皎先行告退。”沈若皎还以为扰了白禛的清静,只当他这句话是在赶人呢,便匆匆退了出去。 留下白禛咬牙切齿地瞪着德永。 德永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他哪里知道沈贵妃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来呢,真是白替皇上高兴了。 白禛深吸口气,继续拿起手中的案卷,嘴里念念有词:“不生气,不能对她生气。” 敛月跟着沈若皎出了朝安门,这时才后知后觉:“我懂了,那个云州人在侍卫处!” 说完,又歪着头嘀咕:“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宿云宫里没有云州人,可崔贵人却知道云州的月出茶和什么东西相克。” “啊?”敛月更加迷糊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怕现在告诉你,你会惊掉下巴。”沈若皎眉眼一弯,故作神秘。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侍卫处。 侍卫处鲜少有外人出没,第二次造访的沈若皎,倒成了熟面孔。 侍卫们都听说了宫女案里沈若皎的神机妙算,对沈若皎更是钦佩,恭敬地将人请进侍卫处。 不过,赢得侍卫们的崇敬,也帮不了沈若皎什么,她要找人,还是需要涂千放的协助。 “劳烦娘娘在这里等候一下,我进去通报涂总领。”一个清秀的小侍卫飞快跑了进去。 不多时,沈若皎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又来做什么?当侍卫处是过家家的地方吗!”涂千放毫不收敛音量,像是故意说给她听一般。 身后的敛月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这人的脾气还真是坏。” 沈若皎挑眉,不等小侍卫出来,便提着裙角自顾自走了进去。 “涂总领好大的火气。” 见到沈若皎不等通报自己进来,涂千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哼了一声。 小侍卫见状,行了个礼,赶紧溜之大吉了。 到底是身份有别,涂千放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黑着脸地向她行礼。 沈若皎冷眼看他:“我应该没有得罪过涂总领吧?” 除了上次给他的马喂了点巴豆。 但那也是因为涂千放得罪她在先。 涂千放哼了一声:“牝鸡司晨。” 沈若皎声音冷下来:“涂总领,当心祸从口出。” “难道不是吗?”涂千放丝毫不退缩,甚至继续嘲讽,“司刑司和大理寺是没人了吗,何时轮到一个后妃来主理人命案?” “都是为皇上做事,一定要有身份和立场吗?”沈若皎挑眉反问。 “在其位,谋其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涂千放铿锵有力地反击。 “当今世道,涂总领若还要愚守那一套,岂不是给奸人可趁之机?”沈若皎气极反笑,“况且,涂总领的侍卫处,在其位就谋其职了吗?” 涂千放脸色一沉再沉:“侍卫处不是涂某的侍卫处,是皇上的侍卫处,况且,侍卫处尽心尽责,为皇上效力,一刻也不敢怠慢,贵妃娘娘可不要胡乱指责。” “胡乱指责?”沈若皎音调拔高,“涂总领对侍卫处就这么自信?” “娘娘又为何总是和侍卫处过不去?”涂千放不答反问。 沈若皎眼神冷冽,和涂千放对视,两人谁也不退让,针尖对麦芒,一股火药味。 敛月站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没有劝架的勇气。 良久,沈若皎忽然全身一松,轻笑了一声:“那也好,就请涂总领一起来见证一下,你忠心耿耿的侍卫处吧。” 涂千放哼了一声,没搭话。 “涂总领应该对侍卫处的每个人都十分了解,那么侍卫处,一定有一位来自云州的侍卫了?”沈若皎也不准备和他继续争执,回到了正题。 “唐冲?” 果然如沈若皎所料,涂千放第一时间就想起来一个人。 他先是皱眉,而后讥讽笑道:“难道你想说是唐冲进宫杀了人?呵,无稽之谈。” “当然不是唐冲杀的人,但唐冲知道谁是凶手,也知道凶手是如何杀的人,或者说,是唐冲告诉凶手,该如何杀人的。”沈若皎神色仍旧淡淡的,一字一顿,不紧不慢说道。 这个唐冲,应该就是容光焕发的崔贵人每天都盛装打扮等待的男人。 妃嫔和侍卫私通,株连九族的重罪,本就是天大的罪行,不思悔改也就罢了,还为了掩盖罪行连续犯下两宗杀人案。 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前,沈若皎也没有猜到,良嫔的死竟然是出于这个原因。 她原本还以为,良嫔的死又和柳贵妃与陆黛眉有关,却不曾想真相如此令人啼笑皆非。 涂千放抿着唇,不知该不该信沈若皎。 他虽然看不惯沈若皎,但上次在骆机家中,沈若皎敏锐的观察力和不俗的推理能力,他都看在眼里。 唐冲,难道真的是他? 短短一段时间之内,侍卫处便出了两次茬子,这让他这个侍卫处总领情何以堪? 他紧紧捏着拳,许久,才倏然放开,舒出一口气:“来人,把唐冲带过来。” 第46章 唐冲 唐冲生了副好面相,丹凤眼,白瓷肤,不像个侍卫,倒是像个贵公子。 难怪崔贵人愿意为他豁出命去。 只可惜,唐冲俊美有余,气质却不足白禛远矣,单看上去的确惊艳,可要是和白禛相比,还是太弱了些。 这崔贵人,当真糊涂。 唐冲被几个同僚架过来,早已察觉到沈若皎来者不善,低垂着脑袋,一语不发。 沈若皎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上下打量他,也不说话。 一旁的涂千放沉不住气:“沈贵妃,要问什么就快问,侍卫处的人可没你这么闲。” “涂千放。”沈若皎忽然厉声直呼他的名字,眼神冷得像冬日薄冰,“本宫几次三番忍让,不过是看你涂家三代为将,忠心耿耿,涂老将军一身肝胆,驰骋疆场,怎么就留下了你这么个混不吝的小辈,自己不得志,就将气撒在女人身上,算什么本事。” 此前无论涂千放说什么,沈若皎面上都是一派心平气和,陡然间气势如此凌厉,让涂千放一时间被震住了。 “你……”涂千放抬起手指她,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 因为,他的一腔郁闷,被沈若皎揭了个底儿掉。 涂家三代为将,从他太爷爷到他爹,都是为岐国立下战功的飞马良将,当年涂家军势不可挡,战无不胜,可惜,在征战西北时被叛徒出卖,三千精锐覆灭于横门关。 他的父亲,铁甲铮铮出征,回来时却奄奄一息。 父亲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说:“放儿,你是涂家唯一的血脉了,答应爹,此生你不可从戎,为涂家,留下生息。” 他自幼熟读兵书,满腔抱负,却为了父亲的遗愿,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只能做一个小小的侍卫总领。 他的确不甘心。 被揭穿心事,涂千放面色青白交加,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涂总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本宫现在是办理公事,若你再横加阻拦,本宫就治你的罪。”沈若皎淡淡扫了他一眼,收回视线,丝毫没有怜悯。 现在的涂千放,戾气太重,一味跟他讲道理,他是绝不可能听进去的,只能这样才能让他清醒。 涂千放偃旗息鼓后,沈若皎总算能集中精神做正事。 她让敛月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敛月惊讶一瞬后,点点头小跑了出去。 沈若皎这才转头看向低垂着头的男人。 “唐冲。”沈若皎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观察他的神色,“你,认识崔贵人吧?” 提起崔贵人,唐冲眼神闪烁了一下:“见过。” 沈若皎扬眉:“不只是见过,恐怕还关系匪浅吧?” 唐冲低垂着头,咽了口唾沫,一时没有说话。 一旁的涂千放脸色沉了沉,又思及沈若皎方才展现出来的一张利嘴,语气倒比之前收敛了不少:“沈贵妃,这种事可不能凭空猜测。” “不用你插嘴。”沈若皎冷冷横他一眼。 “你!”涂千放气极反笑,冷哼一声,甩袖回到座上,紧咬牙关,拳头紧握,五指关节泛起青白一片。 “唐大人,你打算一直保持沉默吗?”沈若皎斜斜瞥他。 唐冲还是垂着头,低声说:“属下没什么好说的,若娘娘没有证据,便不要平白毁人清誉。” “毁人清誉?”沈若皎呵了一声,“本宫的确没那通天的本领,若本宫能亲眼见到唐大人和崔贵人暗中苟且,就不会在这里见到唐大人了。” 沈若皎顿了一下,续道:“要么是和良嫔婉嫔一样化作枯骨,要么是在司刑司和大理寺,审问罪人唐冲和崔玉容。” 她的声音忽然阴冷几分,让人不寒而栗。 唐冲嘴角动了动,半晌才憋了一句:“所以娘娘没有任何证据。” “是啊。”沈若皎挑眉,冷笑道,“所以本宫才来找唐大人要证据啊。” 唐冲不明所以,抬起头迷惑地看她。 正当唐冲困惑时,敛月端着两盏茶进来:“奴婢都准备好了。” 茶盏上还冒着热气,唐冲盯着茶盏,有些出神。 “这是年初云州进贡的月出茶,里面加了白茉莉、白牡丹、白荷、白兰、白梅、白芷六种香花,味道更是馥郁,唐大人和涂大人都一起来尝尝?” 沈若皎说话间,一直盯着唐冲的眼睛,说到白芷时,唐冲的瞳孔有一瞬放大。 敛月端着茶,一盏放到了涂千放面前,一盏递给了唐冲。 涂千放不知道沈若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方才和沈若皎争执,现在的确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欲饮。 茶盏到了唇旁,唐冲终于忍不下去,飞身上前阻拦:“大人不可!” 手中的茶盏被打翻,热茶淌了一地。 涂千放先是不解,随后想明白了什么,面带沉重地看向唐冲。 唐冲一直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缓缓跪到地上:“属下愧对涂总领栽培。” “你愧对的只是我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怎么能干出这种……苟且之事?”涂千放沉痛斥责。 “可是皇上他……”唐冲跪在地上,话说了一半,咬咬牙,还是说出了大逆不道之话,“皇上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后宫!” “混账!”涂千放激动地站起身来,一巴掌甩在唐冲的脸上,“这后宫里那么多女人,皇上能在乎得过来吗?就算是一个没用的物件,也要皇上说扔才可以扔,你身为臣子,你怎么敢?” 唐冲死死低着头,两眼通红。 “说吧,你是怎么犯下罪行的。”涂千放扶着桌檐,颓然地坐了回去。 “是白芷吧?”沈若皎忽然出声,“白芷和月出茶不能一起食用,否则就会七窍流血,只有云州人才知道这种事,所以你们杀了婉嫔,对吗?” “不。”唐冲摇摇头,苦笑道,“不是每个云州人都知道,月出茶是贡茶,不是普通人家能享受得起的,属下家里是茶农出身,曾经见过村里人死于月出茶和白芷同服,所以才……” “那你们为何要杀婉嫔?”沈若皎皱眉。 唐冲叹了口气:“我劝过玉容……崔贵人了,可她太害怕事情败露,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婉嫔。” 沈若皎无奈地摇了摇头。 唐冲忽然跪爬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裙摆,满脸乞求:“沈贵妃,我求求你,把罪责都推到我头上,要赔命就让我去赔,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来世给你做牛做马,求你了……” 看得出来,唐冲对崔贵人的确用情至深。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唐冲的呜咽,和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第47章 谢罪 侍卫处的庭院里,种了一株春海棠,前几日暴雨,海棠花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不解风情的侍卫,没几个有护花之意,海棠花被践踏进泥里,再不复从前的绚烂。 沈若皎收回视线,一点一点将裙角从他手中抽离:“你们在杀害良嫔和婉嫔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我会如实禀报案情,至于如何处断,皆听凭陛下旨意。” 如果崔贵人不是后妃,如果唐冲不是侍卫,他们或许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可惜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死去的良嫔和婉嫔也不会复生。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从他们动了杀人之心开始,他们的爱就不再纯粹了。 回宫路上,敛月还是云里雾里。 “娘子是怎么知道崔贵人和唐侍卫有事的呀?” 沈若皎偏头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唐冲,低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良嫔婉嫔接连身死,崔贵人却还有心思打扮,这不合常理。”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崔贵人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那个悦己者,自然就另有其人,在宫里常常能见到的男人,只有太监和侍卫,不可能是太监,当然就只有侍卫了。” 沈若皎一通解释,敛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向耳聪目明的涂千放自然也将这话听了进去,面上有些难堪。 沈若皎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前世白禛会封了一众知情人的口。 当世君主,就这样被戴了帽子,的确不好大肆宣扬。 沈若皎难得有些同情他。 被同情的白禛听完了案情回禀,面无表情。 他身后的德永将头低了又低。 此前沈若皎也没料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前世整件案子都被白禛处理得滴水不漏,如今经她的手后,却被许多人知晓了这件事。 按照白禛睚眦必报的性子,沈若皎觉得自己必须想个办法补救。 “皇上,不如假称崔贵人身染恶疾,将她送出宫去,再进行处置。”沈若皎柔声道,“宫闱之事,想必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去乱传。” 白禛深深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沈贵妃将此案办得人尽皆知,世人不敢言,便当做他们都不知道了吗?” 沈若皎被问住了,半晌没有说话,她深吸一口气:“我会再想办法。” “不必了。”白禛打断她,“就当是你欠朕一个人情,希望沈贵妃能牢记,今日是你有愧于朕在先,将来,可是要回报给朕的。” 白禛语调幽幽,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沈若皎却没察觉,心底蓦地一沉。 她就知道,白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白禛此番顺坡下驴,借势发挥,想来是他内心并不信任沈相,所以他才想用这件事当做筹码。 沈若皎咬了咬牙,俯首道了声是。 就算白禛不说,她和沈家也会站队于他,白禛此举对她并没有太大妨碍,但心甘情愿和被迫为之,到底还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恍然间,却见一直沉默不语的涂千放忽然跪下。 “请陛下赐臣死罪!” 白禛不明所以:“由之此举为何?” 由之是涂千放的字。 涂千放低垂着头,声音有些低迷:“臣御下不严,身为侍卫处总领,却捍卫不了侍卫处守则的尊严,三番五次令皇室蒙羞,臣罪该万死。” 说到最后,涂千放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上次的宫女案中,侍卫处的骆机差一点也背叛了侍卫守则,最终被革职处理。 “先有骆机,后有唐冲,请皇上查臣失职之罪。” 涂千放如此心高气傲的人,手底下出了一个骆机,已经让他难以见人,如今又出了个比骆机更过火的唐冲,他更是羞愧难当。 “这罪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快起来吧。”白禛摇头轻哂,只当他是一时冲动,“照你这么说,这天底下都是朕的子民,作奸犯科之辈层出不穷,也都是朕管教不严的罪过了?” 谁知涂千放听不进理,倏地拔出了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一脸视死如归:“臣愧对陛下大恩,唯愿以死谢罪。” “哐当”一声。 堂上几人都没反应过来,沈若皎便以身撞开了长剑,怒声斥道:“涂千放,你到底想做什么?” 涂千放捏着拳,恨恨道:“臣自裁谢罪,贵妃娘娘都要干预吗?” “你个混不讲理的东西,你拿着这把剑是要吓死谁?你是想血溅玄景宫,让天底下的人又多一桩耻笑陛下的笑话吗?”沈若皎瞪圆了眼,毫不客气地骂道。 “好,那臣便回了侍卫处再自行了断。”涂千放不服气地嘟嚷,说着,还探手要捡掉落在地的长剑。 沈若皎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剑踢开:“倔得像头驴一样,怎么,你是觉得你现在孑然一身,皇上就治不了涂家的罪了是吗?” 被说中心底的痛处,涂千放脸色一白。 沈若皎冷哼一声:“你若是自暴自弃,投湖也好,悬梁也罢,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去死,没有人拦着你,大可不必给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涂千放眼睛有些发红:“贵妃娘娘何必出言伤人。” “怎么?这就伤到你了?把你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死样子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沈若皎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冷冽,“你是涂千放,是定国大将军之子,你想做的事情为什么不敢去做呢?一味逃避现实,什么也不能改变。” “当年的涂家军多么威风,而现在涂家还有什么?有一个终日不得志只知道发泄戾气的孬种。”说完,沈若皎长舒了一口气,冷静了片刻,语气平缓下来,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我知道你内心很痛苦,可是,涂家的剑,从来都是在战场上杀敌的,你用这把剑杀了你自己,九泉之下,你怎么面对涂老将军呢?” 涂千放听完一席话,怔怔出神。 “涂家的剑,是用来杀敌的……”他喃喃重复着,眼底是矛盾的痛苦。 沈若皎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涂千放的必经之路,既然她已经和白禛在统一战线,那她不介意帮他加快争取到涂千放。 三年后,涂千放会成为平叛主将,势不可挡的涂家军也被重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她不知道白禛是怎么做到的,这次就换她来做吧。 反正都已经得罪了柳将军,那她不介意得罪得更彻底一点。 第48章 哥舒毓 回到寒翠宫后。 沈若皎手执白子,望着棋盘怔怔出神,手中的棋迟迟不能落下。 入霜风风火火地从外边进来:“娘子,崔贵人已经被送出宫了。” 敛月急忙拉过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若皎已经回过神来,将冰冷的寒玉棋子放回了瓮中。 “娘子,案件已经解决了,您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呢?”入霜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藏不住心事,大大咧咧地开口问她。 敛月拦都拦不住,挠着头干着急。 沈若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棋局越往后下,越是扑朔迷离了。” 这后宫之中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之人,她大抵都已经猜出来了。 元宵之毒她不敢断定就是柳贵妃下的,但此前坊市遇刺一事,定和柳将军脱不了干系。 父兄翻遍了整个岐京城,也没有找到那群人,天子脚下,能有如此势力,除了柳将军,她想不到别人。 不,或许还有一个人。 但她和白祁从来没有过交集,白祁没有杀她的理由。 沈若皎视线落到棋盘旁的粉蓝荷包上,眉头微微蹙起。 陆黛眉,又是谁的人呢?她要不要想个办法提醒一下白禛? 入霜是个习武之人,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听得也是一头雾水:“那就别下了,要我说,这下棋就是费心费神,还费功夫,要不,娘子跟我一起习武吧。” 敛月终于看不下去了,冲她嚷嚷道:“你胡说什么呢,娘子千金之躯,怎么能跟你一起舞刀弄枪。” “这又没什么,就当是强身健体啊。”入霜撇撇嘴小声反驳,“况且,学个一招两式的,我不在娘子身边时,娘子若是再遇到上次那样的险情,关键时刻就能防身救命的。” “呸呸呸。”敛月连忙啐了几声,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盼娘子一点好。” 入霜不服气,还想再争。 “好了,吵来吵去的,我这棋是真下不下去了。”沈若皎无奈地摇摇头,“入霜说得也没错,如今我身在险中,有一技傍身,不是坏事。” “啊?身在险中?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敛月瞪大了眼睛。 入霜小声嘀咕:“那不然你以为刺客是凭空出现的吗?” 敛月脸色一白:“天啊,娘子,你以后还是不要出宫了,有什么事,都吩咐我和入霜去办!” 沈若皎哭笑不得。 敛月单纯,入霜直愣,有她们相伴身边,从身到心都能放松许多。 玄景宫内,白禛面容阴沉。 “连个人都看不住,朕平日里是待你们太宽容了吗?” 卓风单膝跪地,低垂着头:“属下,已经让人,全宫搜寻。” “若是找不到人,鹰狮卫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白禛眼神如寒潭一般冰冷,让卓风背脊发凉,一脸凝重地领命。 入夜。 沈若皎正在烹茶。 细碎的茶饼被冲泡开,升起袅袅茶烟,芳香四溢。 敛月捧着茶具,站在她身后,吸了吸鼻子:“这月出茶真的好香啊。” 破解了宿云宫的案子后,太后命人送了几饼月出茶来,也没说是何意。 不过沈若皎并不在乎就是了。 她莞尔笑笑,忽问:“入霜回来了吗?” 敛月摇头,嘟着嘴道:“还没有,这个入霜,知道娘子有危险,还不早些回来。” “你呀,这可是皇宫,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茶汤倒入盏中,淡橙色的茶汤浓郁芳香,沈若皎满意地笑了笑,又道,“你也别老和入霜过不去,入霜这丫头,经历了那么多事,还能有如此心性,是个好孩子。” “什么事呀?”敛月满是困惑。 沈若皎沉默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既然入霜自己不想主动说,我们也别多问。” 敛月点了点头,嘟着嘴嘀咕:“可是娘子明明知道。” 风铃忽然哗哗作响,空气中传来几声轻响。 “入霜回来了。”敛月眼前一亮,拔腿就往外走。 沈若皎微微皱起了眉。 不对,这个声音,不是殿门长廊的方向,入霜回来,总不会翻墙吧。 沈若皎下意识想到白禛。 可是上次她有意警告过白禛,而且崔贵人刚被送出宫,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 不是入霜,不是白禛,会是什么人闯入寒翠宫? 难道,是柳坚? 自敛月出门过后,外边异常安静,一点脚步声也没有。 沈若皎心跳如雷,她才刚说过皇宫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转眼就有人入侵寒翠宫,这个柳坚,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移步到床榻边,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 手里的簪子恰好是上次坊市遇刺时戴的那一支,沈若皎愣了一瞬,想起那个玄衣男子齐真。 上次有齐真出手相救,这次她又该如何呢? 正当她出神之际,房间里的烛火忽然熄灭,沈若皎眼神晦暗,幽幽道:“来者是客,何必装神弄鬼?” 暗处传来一个男子的轻笑,年轻的声音听起来温润柔和:“小娘子的待客之道,就是拿着利器随时准备攻击吗?” 沈若皎挑眉,松开了手,簪子坠地的清脆声,回响在寂静的黑暗中。 “刚烹好的茶,阁下可有兴趣坐下谈谈?” 男子一时没说话。 沈若皎也僵直着身体,背靠着床沿。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倏然亮起。 桌案一旁,男子已经坐下,端起茶杯一口牛饮,然后啧啧摇头:“这东西,哪有酒好喝。” 沈若皎没有动,眯着眼打量他。 皮肤黝黑,鼻梁高挺,眼眶深邃,琥珀色的瞳孔幽深而冷淡。 沈若皎皱眉:“你是胡人?” 男子笑起来,脸颊上有个梨涡:“是,我叫哥舒毓,今夜能够遇见你这样的美人,是我的荣幸。” 沈若皎眼神却冷了下来:“哥舒毓?印离皇族?” “你竟然知道?”哥舒毓似是惊诧,而后玩味地笑,“岐国皇帝的女人,和大漠里的女人真不一样。” 沈若皎嫌恶地收回了视线。 她见过印离的女人,印离是个尊卑分明的国家,贵族和平民,男人和女人,中间隔着一条鸿沟。 印离女人和牛羊没有区别,可以买卖交换,可以丢弃屠杀,贵族女人相比起平民而言,地位虽然尊贵一点,但本质并无区别。 而民风开化包容的岐国,有才能的女子亦可入朝为官,两国之间天差地别。 印离人野蛮残忍,阴险狡诈,眼前的哥舒毓虽然表情温厚,但沈若皎可以断定,如果她不配合哥舒毓,下一秒她就会血撒当场。 只是,哥舒毓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里? 第49章 战意 “我和你一样好奇。”像是看穿了沈若皎心中所想,哥舒毓忽然出声,“好奇岐国皇帝为什么要把我抓进宫来。不过,我现在很感谢他。” “若不是他,我又怎会邂逅如此美人。” 哥舒毓目光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她,眼前的女子姝颜昳丽,欺霜赛雪的肌肤吹弹可破,即便穿着入睡时普通朴素的宫装,也难掩那窈窕的曲线。 明目张胆的视线,让沈若皎有些不悦,声音更冷了几分:“我更好奇的是,四皇子不好好待在印离,怎么会出现在岐国?” 哥舒毓挑了挑眉,凤眼微弯,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你一定是岐国最聪明的女人。” 印离国王后宫庞大,膝下有三十多个皇子。沈若皎只听了他的名字,就能这么快辨识出他的身份,真是令人惊喜。 这几日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那些暗卫一句话也不说,可把他给闷坏了。 好不容易溜了出来,又发现皇宫已被封锁,所以才潜入了守卫稀少的寒翠宫。 然后,就遇到了这么有趣的女人。 沈若皎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在计算着入霜回来的时间。 入霜被派去打探崔贵人出宫后的消息了,她需要拖住哥舒毓,降低他的警惕,等入霜一回宫,就将他擒住。 “不敢当,只是四皇子声名远扬,早有耳闻。”嘴里说着夸赞的话,沈若皎眼中却仍是一片疏淡。 “哦?”哥舒毓果真提起了兴趣,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你都听说过我的什么名声?” 沈若皎心底冷笑。 印离四皇子哥舒毓,心狠手辣,残忍暴虐,多次联合悍匪骚扰两国边境,西北四州的百姓只听其名便闻风丧胆。 此人是印离国的主战一派,早有撕毁和书的意愿,他出现在岐国,当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沈若皎抑制着情绪,面不改色道:“听闻四皇子骁勇善战,智计无双,是下任国主的不二人选。” “你知道得还挺多嘛。”哥舒毓仍是笑着,眼神却幽深晦暗,“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知道你的名字?” 沈若皎当然不会傻到报出真名,她替哥舒毓斟满一杯茶,随口道:“初月。” “初月。”哥舒毓挑眉,“好美的名字,有美人兮,如皎如月,真是人如其名。” 沈若皎嘴角淡淡一扬,没有说话。 “我深夜闯入你的宫殿,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哥舒毓眼带玩味和探究。 沈若皎轻飘飘地抬眼:“四皇子总不会在皇宫里杀掉我吧。” “说不定呢。”哥舒毓忽然邪气地笑了。 沈若皎定定看着他:“杀掉我,两国就会开战。” “听说岐国皇帝爱江山不爱美人。” “此举是在辱没皇上的尊严。” 哥舒毓顿了顿,满不在乎道:“那便战,岐国刚从战乱中恢复过来,无论是兵力和财力,都比不过印离。” 沈若皎愣了一下,心中警铃大作。 印离和岐国十年前才签订和书,难道如今果真有了再战的想法? 哥舒毓又笑了起来,那双极具风情的丹凤眼带有一丝魅惑:“等打败岐国,杀了你们的皇帝,我就把你带回印离,夜夜宠爱。” 桌案底下,一双粉拳捏得生紧,沈若皎暗自咬牙,抑制住被羞辱的怒气:“四皇子远道而来,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吗,印离国主和我朝皇上可知晓?” 哥舒毓爽朗地笑了起来:“开个玩笑而已,不要动怒,总生气可就不美了。不过,你们岐国的皇帝,真是暴殄天物,这么一个美人在后宫,像个摆设一样放着,太可惜了,如果是我的女人……” 眼看哥舒毓又要说出不敬之词,沈若皎扬声打断:“印离国美人如云,有什么女人是四皇子得不到的呢。” “那群女人,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哥舒毓满眼轻蔑,复又扬起嘴角,“况且,抢来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沈若皎对他的土匪心理难以苟同,一时无语。 忽然,风铃声飒飒响起。 哥舒毓收起笑意,目光转向门外,一手探入怀中。 沈若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紧紧皱起眉头。 难道,他有暗器? 沈若皎拧眉,趁着哥舒毓注意力在门外,她倏然用力掀翻桌案,高声唤道:“入霜!” 滚烫的茶汤泼了哥舒毓一身,他惊诧地回头,沈若皎已经闪身躲到屏风之后。 他想回身抓住沈若皎,一道身影已然破门而入,寒光凛冽的长剑直直刺向他。 屏风后,沈若皎喊道:“别伤他性命。” 长剑并没有停下来,噗呲一声入肉。 沈若皎陡然一惊,急忙从屏风后出来,才看清手持长剑之人,剑眉朗目,眼若寒星,不是入霜,而是白禛。 “皇上。”沈若皎呆滞了一瞬,目光看向长剑所刺之处,原来只是手臂。 “爱妃受惊了。”白禛怜惜地望了她一眼,瞥向哥舒毓时,眼神复又冷淡下来,“唰”地一声拔出剑来。 “你敢伤我?”哥舒毓面对白禛,丝毫不惧,反而有几分盛气凌人。 “天黑光暗,朕听得爱妃惊呼,还以为是刺客,没想到竟是四皇子。”白禛亦是冷笑一声,“四皇子在此间偷香窃玉,恐怕不妥吧。” 哥舒毓捂着伤口,轻嗤道:“你把本皇子幽禁在皇宫,更不妥。” “四皇子此言差矣,朕误将四皇子当做潜入岐京的细作,得知四皇子的身份后,自然奉作上宾,请四皇子在皇宫暂居。朕已修书给印离使者,不日使者便会入宫。”白禛此话说得滴水不漏。 连沈若皎都忍不住感叹他脸皮之厚。 听到这里,她已然明白事情始末。 哥舒毓不告而来,本就违背了两国之间的和平协定,落人话柄。 就算被抓进宫来,也只能默默吃了这个哑巴亏,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做得不够干净利落,犯到了白禛手里。 哥舒毓这下笑不出来了,凤眼微沉,冷冷瞪向白禛。 白禛视若无睹,漠然扫了一眼他的伤口:“误伤四皇子,朕心难安,卓风,带四皇子回去好好养伤。” 卓风应声出现,强硬地将人“请”了出去。 这是沈若皎第一次见到白禛的暗卫,她大致能猜到,这就是鹰狮卫,是白禛手中的一把利刃。 卓风将哥舒毓带走,白禛却留了下来。 沈若皎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放松戒备。 看出了她的局促,白禛却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难得的独处机会。 他太想念她身上沁淡又令人沉醉的香气了,不由得凑近了些。 沈若皎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白禛长臂一伸,将人拉了回来,抱了一个满怀。 第50章 相信我 撞进坚硬的胸膛,沈若皎怔愣了一瞬,刚想要挣扎,香肩却被他的大手紧紧按住,喑哑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他的头埋在她脖颈间,说话时,呵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往她的耳朵里钻,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脖子漫延到四肢百骸。 沈若皎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白禛紧紧抱着她,眼底的暴虐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柔情和迷恋。 方才那一剑,沈若皎以为白禛是故意刺错地方。 但她不知道的是,白禛是真的想杀了哥舒毓,是她那一声提醒,才让白禛偏开剑锋。 得知哥舒毓闯入寒翠宫时,他就动了杀意。 也只有在事关沈若皎的时候,他才会如此丧失理智。 久到沈若皎觉得双腿都有些发麻时,白禛才将她松开。 “我……” “对不起。” 沈若皎才说了一个字,便被白禛打断。 她有些诧然。 白禛这样冷漠无情的帝王……居然向她说对不起。 “我说过不会再让你陷入危险,我没做到。” 沈若皎回想起来,那是她上次当街遇刺后,白禛对她说的话。 那时她还疑惑,只当白禛是在莫名其妙胡言乱语,原来竟是在给她承诺么? “之前的宫人,我换过一次了,现在寒翠宫里都是我的人,你不必时时防备他们。”白禛语气轻柔,“我会再派一名鹰狮卫过来。” 沈若皎微微错愕,难怪之前她回宫之后,发现宫人都不太对劲。 今夜也是因为她一向不允许宫人到内殿来,才让哥舒毓有机可乘。 更让她震惊的是,白禛要将守护皇权的鹰狮卫派来保护她。 沈若皎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推拒道:“不用了,我有入霜。” “入霜天天被你派出去,不是盯着柳纤絮就是盯着我,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能保护好你?”白禛戏谑道,“你让入霜去打探崔贵人的下落,你又可知安置崔贵人的别院离岐京百里,入霜只怕是明日才能赶回来。” 沈若皎的脸更烫了。 原来她的所有动作,都瞒不过白禛的眼睛。 白禛爱极了她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伸手刮了刮她娇俏的鼻头:“你应该学着相信我。”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一般的魔力,让沈若皎的心震荡一瞬。 她有些茫然地眯了下眼眸。 他是无情冷酷的帝王,她真的能够相信吗? 看出了她的犹疑,白禛有些不悦,视线落在她不点而朱的绛唇上,他缓缓低下头。 沈若皎岂会不明白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她喉头滚动,长睫扑闪,忽地偏开头。 白禛顿了一下,动作未停,在她粉白的脸颊上轻而快地啄了一口。 沈若皎心跳如雷,只觉得被亲的地方烫得像是在灼烧。 她惊疑未定地回过头,撞入白禛深邃的眼眸。 “我的心意,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明明是在质问,语气却如细羽轻柔拂过。 沈若皎头一次觉得自己心志不够坚定,她真的,被蛊惑到了。 夜风送来缕缕醉人的花香,屋内的烛火在风中颤动一瞬,又越发明亮起来。 鬼使神差地,沈若皎将心底的话问出了口:“我真的可以相信你?” 樱桃般的朱唇上下掀动,看得白禛又是一阵心猿意马,他克制住心底疯狂想要占有的冲动,郑重地看向她冰雪般的眼眸:“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你是我唯一珍而重之的至宝。” 这是白禛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心迹,白禛少见的有些紧张。 沈若皎心头颤动,他的话太令人震撼。 她以为他对她的好,只是一时玩心,她的声音都带着难以平复的战栗:“为什么?你之前对我不是这样的。” 在此之前,白禛忽视她,甚至当众嘲弄她,往事历历在目。 她很难相信这颗太过突然的真心。 “那不一样。”白禛深知覆水难收,为了安抚她,只能全盘托出,“之前,我一个人和柳坚之流恶斗,随时会被拉下地狱,我不想牵连你。” “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你被太多人虎视眈眈,我要让他们知道,你是他们动不起的人。” 保护。 这是沈若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词语。 白禛的疏远和亲近,难道都是为了保护她? 她瞪圆了眼,还是难以置信:“为什么是我?” 白禛漆黑的眸子幽暗深沉,但沈若皎并未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意。 “你不记得我了?” 沈若皎越发困惑。 “十二年前,先帝和沈相亲征西北,在千木关外遇袭,生死不明。印离国主以为帝相身死,想一举攻入关内,镇关将士人心惶惶,就在此时,大将军收到了先帝的御笔亲书,奉命死守千木关,印离国主气急,千里传书,让岐京城内的细作绑架了两个小孩。” 说到这里,白禛就停住了,后面的事情,是沈若皎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不想在她面前重提。 沈若皎怔住了:“十二年前的另一个孩子,是你?” 这件事是她一生的阴影,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只是过程中经历了太多,那些阴森可怖的场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来。 “可我记得,和我一起被绑的,是朝中另一个重臣的孩子。” 白禛顿了下,勾起唇角:“你一向聪慧,我以为这个说辞骗得了印离人,却是骗不了你的,没想到你这个小傻瓜竟真的信了这么多年。” 沈若皎哑然地张了下嘴,当时她年纪尚小,没有现在的玲珑心思,哪里会考虑那么多。 旧事重提,沈若皎刻意想要忘记的许多记忆,都逐渐清晰起来。 往常想起或梦见这段往事,她都浑身颤抖,惊慌无措。 然而当下,许是得知当年和自己一起被绑架的人就好端端地站在眼前,那种恐惧感荡然无存,记忆里面目可憎的印离人也没那么可怕了。 “这个谎言,却差点要了你的命。”沈若皎想起来了。 白禛眼眸晶亮:“是你,救了我两次。” 千木关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漠,穿过这片大漠,就能到达大漠中的帝国——印离国。 在那里,生活着彪悍的大漠儿女,他们拥有天底下最精锐的铁骑,在和岐国开战前,这支铁骑战无不胜。 第51章 回忆 岐国和印离开战已经四五年了,一直僵持焦灼,继续拖下去,对两国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这次岐国的帝相失踪,本是他们扫平岐国的最佳时机。谁知,那两个奸诈的中原人,竟然躲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在暗中下达命令。 还好国主英明,派遣他们把两人的孩子给抓了回来。 有人质在手,岐国帝相不就得乖乖送上门来? 大队长都蒙站在高高的的沙丘上,眺望着远处的千木关,豪迈地扬起水囊,大喝特喝,水囊里面,装满了印离的烈酒。 都蒙打了个酒嗝,心满意足地将水囊挂回腰间。 远处,一个小黑点快速移动过来,都蒙定睛一看,是他的手下阿尔察。 阿尔察一路小跑,手里举着一封信,嘴里高声喊着:“岐国来信了,岐国来信了!” 都蒙大喜,一跃而起跳下沙丘,迎向阿尔察:“他们交代帝相的下落了?” 阿尔察挠挠脑袋,将信递给都蒙:“我不认字,看不懂。” 都蒙接过信件,也难住了,懊恼道:“这是中原字,这群中原人,真是狡猾。” 阿尔察灵机一动:“要不拿去给那两个小孩看看?” 都蒙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个主意,便朝木屋走去。 沈若皎在黑暗中昏昏欲睡,木门被推开的刺耳声音将她惊醒。 忽如其来的光线让沈若皎不适地闭了闭眼,只听到一个印离人用粗犷的嗓音说着别扭的中原话:“喂,小鬼头,识不识字?” 沈若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偏头看向角落里坐着的那个男孩。 有人进来,他连眼睛也没睁。 一个月了,她也没见他说过一句话。 那些人杀人也好,言语羞辱也罢,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沈若皎想,他要么是个聋子,要么是个哑巴。 “问你们话呢!哑巴了?”都蒙不耐烦地吼道。 沈若皎惊得收回视线,低着头小声答了句:“识字。” 都蒙黑着脸,将信扔给沈若皎:“上面写了什么?” 圆溜溜的大眼看着地上的信件,半晌,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将信捡了起来,拆开来看。 “快点!”都蒙急吼吼地催她。 沈若皎被吓得抖了抖,信件掉落在地上,她快速说道:“信里说,你们绑走的不是太子,只是一个重臣的儿子。” “什么?”都蒙勃然大怒,疾步冲向角落,一把将男孩拎起来,“你不是说你是太子?” 男孩这时才睁开眼,不咸不淡道:“你信了不就行?” 沈若皎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他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啊。 都蒙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一把将人扔回地上:“既然你不是太子,那我就杀了你。” “不行!”沈若皎大惊失色,想也没想就出声阻拦,见几人都望向她,她结结巴巴道,“信里还,还说了,要换帝相的下落,得用两个活着的孩子去换。” 年少的沈若皎并不知道,这封信意味着要牺牲掉她和男孩,换取边关战事的胜利,她天真地想要力挽狂澜。 好在她运气不错,这支队伍的其他人都混入关内刺探消息了,留下的都蒙和阿尔察都不识字。 都蒙一时被唬住了,如狼似虎的眼神犀利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到沈若皎身上:“别想耍什么花招。” 说完,都蒙和阿尔察转身出去,“哐啷”一声重重关上了木门。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昏暗。 都蒙没有带走地上的信件,微皱的纸张静静躺在那里。 角落里的男孩忽然挪动,拾起信件,凑到门前,透过门缝的光,眯着一双桃花眼,快速读完了信。 沈若皎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虽然沈若皎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能猜到,他现在一定很难过。 软糯的声线在黑暗中格外清甜:“你不要伤心了,写信的人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杀人。” 男孩嗤笑一声,语带嘲讽:“只有你会傻得这么单纯。” 他眼带疏离,将信纸捏作一团。 从他记事开始,就不曾见过父皇的笑颜,父皇将他当成接班人培养,严厉冷酷,动辄打罚。 母后又整日吃斋念佛,对他不闻不问。 他早就该知道,自己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放弃的人。 年幼的白禛,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残酷。 他又缩回了角落,在一点光亮也没有的地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可是,那个原本在另一角的少女忽然向他跑了过来,才八岁的小丫头还没长开,珠圆玉润的小身体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一把拉过他的手:“你不要哭,皇上和爹爹会来救我们的。” 白禛想要抽回手,也不知小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死死攥着不撒手。他有些不耐烦:“我没哭。” 沈若皎“哦”了一声,居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们现在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白禛嫌弃地偏头,躲开那只魔爪的蹂躏:“别傻了,撒这种轻易就会被拆穿的谎,能瞒的过多久?”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总之把他们都拖住,才能有得救的机会呀。”沈若皎想得很是理所当然,她又拍了拍白禛的脑袋,“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白禛愣了一下,别扭地偏过头,低声嘟嚷:“谁需要你保护。” 沈若皎就当他是在闹别扭,开心地咧嘴笑。 “我比你高喔,大的保护小的,所以当然是我保护你啦。”沈若皎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只有一个哥哥,还没有弟弟,以后你就是我弟弟了。” 白禛不再搭话,只是默不作声地挪动,想要离她远一点。 然而他一挪开,沈若皎就又凑过来,他从一个角落挪到另一个角落,沈若皎紧跟不放。 白禛终于放弃了,紧闭着眼睛,恨不得也能将耳朵闭上,把那喋喋不休的软糯声音摒弃在外。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沈若皎握着小拳头,又重复了一遍。 白禛长睫颤了颤,没有睁眼。 沈若皎以为他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噤声。 白禛僵直着身体,闭目养神。 不多时,肩上忽然一重,白禛偏头看,紧紧挨着他的沈若皎歪着头睡着了。 无情的大手落在沈若皎脸上,白禛很想将她一把推开。 “我会保护你。” 脑海中回响起少女柔弱却坚定的声音。 他默默放下了手。 算了,随她去吧。 也许这是她人生中最后的时光了,就让她开心一点。 第52章 守护 少女的承诺如千金之重。 往后几日,都蒙和阿尔察再来时,她都如老母鸡护犊一般挡在他的前面。 冷硬阴郁的心,也在潜移默化之中,渐渐有了温度。 “你要保护岐国千里河山。” “你要保护你的子民。” “你要守护皇权。” 父皇、母后、太傅,人人都在告诉他,他有太多需要保护的东西。 他日日夜夜紧绷神经,一刻也不敢松懈,深知他肩上背负着整个岐国的未来。 从来没有人像她一样,对他说,她会保护好他。 他早已沉入泥沼之中,无力挣脱,却在将要窒息之时,被一双手拉回了地面。 沈若皎说得对,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这日,被派去关内的印离武士归队,其中有一人识得中原字。 都蒙有心想要验证,这才想起遗落的信件。 一排武士涌入狭小的房间,像是把屋内的空气都挤走了一般,沈若皎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但她还是一脸坚定地挡在白禛前面。 都蒙阴鸷地盯着她:“岐国的信,在哪里?” 沈若皎下意识想回头,但她忍住了,小小的脖子僵直地梗着:“你拿走了。” 那封信,被白禛吃掉了,白禛看完信后就吃掉了,但她知道,这是不能告诉都蒙的。 都蒙几步上前,一把捏住她的脖子:“到底在哪里?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沈若皎喉咙发紧,就快要喘不上气来,余光瞥到白禛站起身来,她睁圆了眼,看着都蒙的眼睛:“你真的,拿走了。” 她双眸清澈干净,大眼直愣愣地看着都蒙。 都蒙被这双眼迷惑到了,她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他狐疑地松开了手,目露凶光瞪着她。 沈若皎毫不畏惧,仍是眨巴着眼,直直和他对视。 都蒙还是信了,以为是他自己不慎遗失了信件,带着武士们离开了小屋。 门一关上,沈若皎就跌坐在地,浑身颤抖,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 “你还挺会骗人的。” 沈若皎抽了抽鼻子,回头望他,不知道他这是在夸她还是损她,一时哭得更伤心了。 “我夸你呢。”白禛怕了她了,赶紧补救道。 沈若皎被掐过的喉咙还有些痛,声音沙哑:“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她伸出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又抽抽搭搭地说:“爹爹说,只有坏小孩才说谎,可是我已经说了两次谎了,我太坏了。” 白禛没想到都这个节骨眼了,她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包子,难得柔和下来:“你不坏,你是好孩子。” 沈若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又道:“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沈若皎对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歪着脑袋道,“奶娘说,救命之恩,都是要以身相许的。” 白禛捧腹大笑:“你知道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吗?” 沈若皎眼泪也不流了,摇摇头,又点点头:“就是,用身体来回报。” 白禛没想到沈若皎说话这么大胆,噗嗤笑了:“你让我用身体来回报?” 沈若皎坚定地点头:“对,你要好好活着,养好身体,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这就是你的理解?”白禛错愕。 “那不然呢?”沈若皎缩了缩脖子,嘟着嘴看他。 “呃,这样说也没错。”白禛耸肩,少年老成的脸上满是戏谑,“那我得努努力,早日对你以身相许。” 沈若皎什么也不懂,还傻愣愣地跟着点头。 “所以,我来对你以身相许了。” 脑海里是少年带着戏谑笑意的打趣,耳边是白禛认真低沉的嗓音。 时空轮转之间,竟让沈若皎有些恍惚。 沈若皎不说话,白禛也不咄咄相逼,只是视线一刻也不能离开眼前的玉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沉默许久后,白禛低声道:“我以为你全忘了。” 沈若皎垂着头:“回相府后,我发了一场高烧,那段记忆断断续续的,记不真切。” 他是知道的,后来那场大逃杀,她差点死在了关外的大漠里,回来之后,她就高烧不断,一个月没能下床。 这场高烧之后,她就性情大变,那个软糯的小丫头,似乎留在了横门关外,回来的是一个冷心冷情的沈若皎。 可无论是怎样的她,都是他这一生的迷恋和渴望,是他最绝望时的救赎,是他置身黑暗中的光。 年少初遇,他就在心中暗自发誓,此生他定会好好守护她。 沈若皎不知道的是,白禛常常会出宫偷偷看她,只是她早就对那段记忆记不真切了。 白禛满是心疼,想要将她拥入怀中,伸出一只手,却又局促地收回了。 方才他未将心意说开,还敢不管不顾动手动脚,如今将整颗心袒露给她,倒开始畏首畏尾。 哪怕贵为九五至尊,也会担忧惹恼了心上人。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期待地看她:“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沈若皎心里乱乱的,不知如何接话。 他说,从十二年前开始,他就对她惦念上了。 前世她生命里最后三年,却在这深宫当中越来越沉寂,万事磋磨,傲骨成灰。 她知道,于情于理,都怨不上白禛。可那种感觉就像横生的一根暗刺,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的反应太过明显,白禛苦笑一声,星眸渐渐黯淡无光,尽管如此,他仍轻声安抚着:“没关系,来日方长。” 第二日,白禛整理着衣冠,堂而皇之从寒翠宫走出。 白禛留宿寒翠宫的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宫。 沈若皎不以为意,稍微动动脑子,也能知道这消息是白禛刻意传的。 昨夜,她只是和白禛秉烛夜谈,交换了一番信息,达成了一些共识。 她算是正式和白禛联手了。 沈若皎侍弄着手中的花草,还有些恍如昨日的梦幻感。 当初她还是个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的傻丫头,如今却已身处权力漩涡中心,与狼为伍,与虎谋皮。 还真是有些恍若隔世。 白禛对陆黛眉的调查,也印证了她此前的猜测。 陆黛眉果然不是一个舞女那么简单,根据白禛得到的信息,陆黛眉背后的势力来自西北。 这不由得让她想到镇守西北的端王白祝。 无欲无求、主动请缨前往西北的白祝,也会有反心吗? 白禛的江山,真是风雨飘摇。 第53章 寿宴 玄景宫。 白禛眉头紧锁,看着手中的信件,沉声道:“西北已经乱成这个地步了吗?” 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了按额角,未几,他沉沉叹出口气,将手中的信件扔进火炉中。 堂下,魏驰亦是愁容满面:“西北四州州牧,都不是可信之人。” “端州有王兄,尚可安宁,青州、云州和洛州,才是朕的心头刺啊。” 魏驰神色一变,终是忍不住开口:“端王,亦不可全信。” 白禛顿了顿,沉声道:“朕不愿怀疑王兄。” “皇上和端王感情深厚,但端王手握重兵,不可不防,患生于所忽,祸起于细微。”魏驰直言劝谏。 白禛闭了闭眼,声音有些疲惫:“朕明白了。眼下印离使者入京,又逢太后寿辰将至,待大宴过后,再行动吧。” 离太后寿宴还有十日,魏驰担心会有变数,但他抬眼瞥见天子脸上的沉意后,便也不再多言。 世人说帝王无情,可人生而在世,怎么可能真的无情无欲呢。 坐上那个位置,就能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但同时也会失去很多东西。连至亲之人都在时刻算计,所谓血脉亲情,在皇室,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太后的寿宴,是皇宫中最盛大的宴会之一。 陈皇后亲昵地扶着太后一同入座,言笑晏晏地同太后说着体己话。 然而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沈若皎和白禛相携着出现在门口,人声鼎沸的大殿上瞬间寂静下来。 她今日穿着红色镶金丝的宫装,像一株傲立雪中的红梅,光彩照人,艳冠群芳。 一身华贵凤袍,在沈若皎面前,也显得黯淡无光。 陈皇后语气酸溜溜的:“昨夜皇上又宿在寒翠宫,真是辛苦沈姐姐了。” 沈若皎面上淡笑着,心底暗哂,辛苦的不是她,而是白禛。 夜里从宫门进来翻墙出去,晨起翻墙进来从宫门出去,为了营造出专宠一人的景象来,真是煞费苦心。 起初她也存疑,如此举动是否会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后来她总算明白了白禛的意思,站在风口浪尖,面对的是可观可测的风浪,默默潜行,却易触碰海底危险的暗礁。 柳坚,白祁,白祝,印离,岐京城内暗流涌动,多方势力陆续聚集,明争暗斗,一触即发。 得罪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后妃,没那么可怕,触碰到漩涡背后之人,才应该小心提防。 太后倒是乐见其成,笑意盈盈地唤沈若皎去她身边,对她赞不绝口:“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就是你这样的绝色美人。” 虽然此前太后对沈若皎的一些举动并不赞同,可眼下白禛开了窍,她也是乐见其成的。 虽说白禛独宠一人的确不太好,可太后急着抱皇孙,倒也并不反对。 太后亲切地拉着沈若皎闲聊,而白禛的目光也始终追寻她。 这一幕本是和谐美好,落在被忽视的陈皇后眼里,却刺眼万分。 手中的锦帕被捏得不成形状,她厌恶极了沈若皎,厌恶她走到哪里都会万众瞩目,自己却总会成为她的陪衬。 她夺走旁人的目光也就罢了,如今她还要独占白禛的视线。 陈皇后越想越不甘心。 她紧咬贝齿,想到自己今日将要献出的寿礼。 原本那件万寿无疆八宝瓶,她是要等到最后再献上,惊艳全场的。 现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献出那件耗费万人心血的独特寿礼来,以此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思及此,她扬声道:“母后,儿臣准备了一份心意。” 太后果真松开了沈若皎的手,慈爱又好奇地朝她投来目光。 “噢?皇后给哀家准备了什么惊喜呀?” 陈皇后见自己果然吸引了太后的注意,面色一喜,抬手示意身后的鸢秋。 鸢秋对这忽生的变数感到诧异,但她没敢多言,脚步轻快地下去准备了。 “瞧你一脸神秘,到底准备了什么东西?”太后被勾起了好奇心。 陈皇后面色红润,报出了寿礼的名字:“回母后,臣妾准备的,是万寿无疆八宝瓶。” “哦?何谓万寿无疆八宝瓶?”这名字太后不曾听过,更是来了兴趣。 “万寿无疆八宝瓶,瓶身有一万个寿字,且写法各不相同,寓意万寿无疆。” 光是听陈皇后的描述,就能猜想到这份寿礼背后的工程该是何其巨大。 此时,鸢秋也指挥着宫人小心翼翼将寿礼抬了进来,鸢秋掀开红布,露出这万寿无疆八宝瓶的真容来。 这八宝瓶足足有半人高,上面果真密密麻麻布满各种字体的寿字。 饶是见多识广的沈若皎,也惊叹不已。 陈皇后这次,果然是花心思了。 太后凤颜大悦,一连说了三声好:“皇后真是有心了。” 陈皇后面带酡红,笑着说:“为母后尽孝道,是臣妾应该做的。” 太后更是欣喜,拉着陈皇后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一直噙着笑,眼底却冰冷一片的柳贵妃,也倏然起身离席,踱步到大殿当中,对着这座宝瓶仔细端详。 这几日,将军府不断传来坏消息,柳将军也不断朝她施压。 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她当然也想当皇后,可这皇后是她说当就能当的吗? 柳将军恨不能一天早午晚三封家书,催她赶紧行动。 可是白禛日日都和沈若皎黏在一起,她哪里又有机会? 她不痛快,便要让旁人也不痛快。 柳贵妃冷着脸,绕着八宝瓶转了一圈,忽然指着一处寿字惊呼:“呀,这寿字怎么少了一点?” 陈皇后的笑意略滞,瞥向一手操办此事的鸢秋。 鸢秋赶紧回答:“回贵妃娘娘话,这种写法的寿字就是少一点的。” 柳贵妃却捂嘴笑:“哪有寿字会故意少一点的,你这丫头,这份寿礼工程浩大,有点纰漏也不难理解,怎么能说胡话呢?” 鸢秋吓得脸都白了,跪倒在地:“娘娘明鉴,奴婢真的没有胡说,这寿字就是少一点。” 柳贵妃却笑得更欢,没再搭话,打着哈欠回到了座前。 一时间,众人对这份寿礼的热烈议论也淡了下去。 太后的笑意也不那么浓烈,看着鸢秋的眼神甚至有些冷意:“好了,哀家的寿宴上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第54章 明君 陈皇后又急又气,怒斥鸢秋:“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滚下去。” 鸢秋连连道是,头都没敢抬,快步退出殿内。 堂上的万寿无疆八宝瓶也被抬了下去,和其他普通寿礼的待遇相差无几。 陈皇后的良苦用心,就这样被柳贵妃三言两语给瓦解。 沈若皎将这出好戏看尽,只道柳贵妃果真阴险。 她曾听闻,有的地方书写寿字,的确可以忽略那一点。 但毕竟是太后寿辰,只可多一点,不可少一点,到底还是寓意不佳。 太后吃斋念佛多年,素来信极了这些。而鸢秋平日张扬,必会多加辩解,一辩解,就正中柳贵妃下怀。 只要让太后心底不快,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个柳纤絮,真是将人心琢磨得相当透测。 柳贵妃气完皇后,又捉弄起陆黛眉。 “除夕宴上,梅宝林一舞惊人,本宫真是见之难忘,不知今日可有幸,借太后娘娘的光,再请梅宝林跳一支舞啊?” 沈若皎这才注意到,陆黛眉一直脸色不佳,面容苍白,额间还冒着冷汗。 她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强颜欢笑:“眉儿今日身体不适,恐怕不能献丑了。” 柳贵妃斜眼睨她,语调拖长:“是不能,还是不想啊?” “我看梅宝林脸色不好,许是受了风寒,柳贵妃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陈皇后竟破天荒地帮陆黛眉说话。 柳贵妃笑意未达眼底:“嗬,皇后说得是。” 陈皇后当然讨厌所有得到过白禛目光的女人,可是和柳贵妃呛嘴的机会,她也不会放过。 沈若皎星眸流转,眼尾上扬。 朝堂上的格局愈发不明,后宫内的形势却越来越清晰。 她已经想到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太后的寿宴结束时,已是月上柳梢。 沈若皎和白禛如来时一样甜蜜恩爱地相携而去,羡煞旁人。 刚出寿禧宫,沈若皎就难为情地想要放手。 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她却一直维持着理智,认为她和白禛不过是逢场作戏。 白禛手上动作却倏然一紧,反手握住如玉的柔荑。 沈若皎缩了缩手,却感受到坚硬如铁的大掌不容抗拒地挤了进来,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手热得发烫,热度从手心漫延到脸颊,又从脸颊转移到内心深处。 白禛附耳轻声说:“宫里到处都是眼睛,纯儿可要想清楚。” 起初他还会克制地唤她的字月华,后来便是直接将家里人叫的乳名挂在嘴边,无论沈若皎怎么说,他也不改口。 知道他性子犟,沈若皎喉头滚动,不再挣扎。 白禛低声笑了:“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两人如神仙眷侣一般,彼此相扶,走在宽阔的道路上。 月光落了一地,温柔而隽永。 身后跟着的德永和敛月,都是一脸笑意,认定眼前这对璧人,就是天作之合。 白禛将沈若皎送回了寒翠宫,却没有立即离开。 宫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月上当空,庭院中的人相拥而立,落影成双,彼此交融。 “陈皇后可能会拉拢陆黛眉,一起对付柳贵妃。”沈若皎将自己的猜想说出。 白禛自她身后环抱着她,头埋在她的肩颈之中,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谈论其他事,但还是仍耐着性子回应她:“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万事有我。” 沈若皎想起了什么,问道:“陆黛眉,是端王的人吗?”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人僵了僵,呼吸也沉重起来。 沈若皎皱眉,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身看他。 白禛安抚地朝她笑笑:“云州、青州、洛州的州牧,都是柳坚的人。” “可是端王……” 话头刚起,便被白禛打断:“我从小,就和王兄一起长大。” 沈若皎点头:“有所耳闻。” 端王白祝和白禛,虽然并非一母同胞,但端王母妃早亡,端王自幼就被养在太后膝下,和白禛感情深厚。 “我生来就是太子,其他兄弟姐妹,不是敬我,就是怕我,我从来都没办法融入他们的世界。只有王兄,会和我一起读书,带我一起蹴鞠,帮我打架,替我受罚。”白禛提起白祝时,眼底是另一种柔情。 沈若皎忽然脱口而出:“你很累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话曾经很多次在她脑海中盘旋,但如今实在不合时宜。 白禛沉默了一下,摇头:“我不能累。” 以前不能累,他没有权力,他要是累了,岐国随时都会改朝换代。 现在更不能累,他虽然慢慢收回了很多权力,但相应的,他身上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沈若皎不知该如何安抚,咬唇说道:“你是个明君。” 至少,白禛执政以来,迅速将战乱后的岐国重新建设,让岐国子民安居乐业度过了六年时光,也让印离不敢轻易来犯。 岐国如今的内忧外患,都是曾经埋下的祸乱的种子。 如果不是白禛,岐国的境地只会更加艰难。 所以,他是当之无愧的明君。 “明君?”白禛眼里有一瞬迷茫,又很快散开,“明君,不会残害自己的血脉手足的,不是吗?” 那不一样…… 沈若皎动了动唇,残忍的话呼之欲出,可她终究还是不忍戳破他的美好幻想。 他把白祝当成血脉至亲,可白祝也能同他一样吗? 身在朝堂之外,却依旧蠢蠢欲动的白祁,尚且不甘为臣,又何况手握重兵的白祝呢? 昭瑾宫内,陈皇后的房门紧闭,里面不断传来东西坠地的破碎声。门外,宫人稀稀疏疏跪了一地,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等到里面风平浪静,宫人们才长舒一口气。 “鸢秋,进来吧。”陈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鸢秋惊慌地站起身来,因双腿久跪酸软,她踉跄了一下。 不敢耽搁时间,她粗略揉着腿,战战兢兢地踏入房门,刚顺手阖上门,一只瓷盏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鸢秋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额头瞬间肿起老高,疼得她眼冒泪花。 “娘娘饶命!”鸢秋顾不得伤口,连忙跪下求饶。 陈皇后正在气头上,手边尚存的完好物件,都被她一股脑砸向鸢秋。 鸢秋也不敢闪躲,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没用的东西,坏了本宫的好事!” 第55章 鸢秋 鸢秋噙着泪,满腹委屈:“娘娘,那个寿字真的就是那样写。” “还敢顶嘴?”陈皇后阴着脸,抬手又是一巴掌,“寿字有那么多写法,你怎么就选了这种会引起非议的写法?说,是不是有心谋害本宫?你也是柳纤絮派来的?” 自从跟在她身边多年的晴初倒戈后,她便很难再相信身边之人了,如今更是草木皆兵,视柳贵妃为洪水猛兽。 鸢秋不停求饶,可陈皇后却如同失去理智一般,掐着鸢秋的脖子,歇斯底里道:“你这个贱婢,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谋害本宫?” 皮开肉绽的声音和鸢秋痛苦的哀嚎,让跪在门外的宫人胆战心惊。 此前她们只觉得皇后脾气不好,不易伺候,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后变得如此暴虐,令人毛骨悚然。 鸢秋被抬回宫女房时,身上没有一块完肉。 几个平日里和她交好的宫女,躲在一旁交头接耳低声嘀咕,感叹陈皇后的心狠手辣。 落在鸢秋眼里,却当她们是在落井下石,凶狠地转头瞪着她们,声音尖而利:“看什么看!别以为娘娘罚了我,你们就能趁机上位了!” 几个宫女目瞪口呆,交换了下眼神,面色难看地出去了。 关上门后,几人还是心有余悸,一个瘦高的宫女心有不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其余几人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小点声。 瘦高宫女撇撇嘴,还是降低了音量:“这昭瑾宫真是待不下去了,一个比一个疯。” 几个宫女见她如此大胆,皆被吓得脸色惨淡,拉着她快步走了。 鸢秋趴在床榻上,面容扭曲,她稍稍动一下身子,都刺骨锥心地痛。 她紧紧咬唇,苍白的唇冒出血珠来,扶着床栏的手青筋暴起。 她不甘心,她还要平步青云,不能折在这里。 夜空深邃,黑云笼罩,今晚的昭瑾宫格外寂静。 休养了一夜的鸢秋,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往陈皇后身边凑。 陈皇后也早已消气,没再为难她。 鸢秋又恢复了往日的趾高气扬。 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她,只有不断往上爬,才不会再遭受昨日之耻。 鸢秋奉陈皇后的命令,去御膳房取补气的汤膳,恰好遇到敛月。 敛月长了一张令人亲切的小圆脸,很快就与御膳房的宫人们聊到了一起,有说有笑。 鸢秋一进门,就看到这让她刺眼的一幕,重重地哼了一声。 宫人们看到她,都停了下来,毕竟鸢秋是皇后身边的红人,不能轻易得罪。 只有敛月,不满地撇撇嘴,懒得多看她一眼。 她可还记得,上次鸢秋狗仗人势,欺负入霜的事。 虽然她有时也不喜入霜的说话方式,但入霜可是寒翠宫的人,她自然也是向着入霜的。她们寒翠宫的人,可不能随意就让外人给欺辱了去。 见宫人们都过来围着自己,鸢秋满意地笑了,昂着高傲的头颅:“我来取皇后的珍露汤。” 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吴公公点头哈腰道:“鸢秋姑娘,娘娘的珍露汤还有一刻便好。” “你要我再等一刻吗?”鸢秋拧着眉,声调扬高,她进来的时候,分明就看到一碗珍露汤已经装入楠木食盒中,她指了指,“这是什么?” 吴公公瞧了食盒一眼,又为难地看向敛月,这才解释道:“这例珍露汤是沈贵妃要的,敛月姑娘一早就来候着了。” 鸢秋气焰更盛:“皇后娘娘要得急,她早来便是她的了吗?” 吴公公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直皱着小脸的敛月郁闷极了,气鼓鼓道:“不过是一刻钟,你这都等不了吗?” 鸢秋哼了一声,冷冷看她:“不过是一刻钟,你就好好等着吧。” 说完,她便提起食盒,转身就走。 御膳房里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敛月脸都黑了,气急地看着那道高傲的背影远去。 吴公公讪讪道:“这,敛月姑娘,您看……” 敛月深呼吸平复了心情,低落道:“算了,等就等吧,一刻钟而已,她不能等,我能等。” 吴公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陈皇后和沈贵妃,哪个他都开罪不起。 还好这位敛月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他见敛月神色委屈,便好心宽慰她:“敛月姑娘不必动气,凡事盈则亏,满则溢,鸢秋整日跋扈嚣张,迟早会冲撞贵人。” 敛月点点头,小脸仍是气呼呼地:“您说得对,我就等着看她怎么栽跟头。” 自从沈若皎打消了对寒翠宫人的戒备后,寒翠宫也比从前热闹许多。 沈若皎也不必日夜紧绷神经,今日得了闲,在庭院当中抚琴弄曲。 琴声悠扬婉转,一个名唤红药的宫女,手持软剑,在她的琴曲中翩然起舞,刚柔并济,美轮美奂。 一曲结束,红药将软剑别回腰间,拍掌道:“娘娘好琴技。” 沈若皎温声笑道:“是你的剑舞绝佳,将琴声也带入佳境。” 这并非是沈若皎自谦之词,琴棋书画,她最擅长棋,最弱的才是琴。 不得不说,白禛身边果真全是妙人。 这边正一派和气,敛月却提着食盒沉着小脸进来了。 沈若皎有些诧异,敛月向来温吞,性子柔和,很少有对人黑脸的时候。 “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我们小月儿生气了?”红药也一眼看出敛月情绪低落,上前接过食盒,笑着打趣她。 不提还好,一提敛月就更委屈了,泪珠子一下子冒上来,在眼眶里打转:“那个鸢秋太过分了,什么都要抢着先要,她是活不过一刻钟了吗?” 敛月哑着嗓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红药哄孩子似地拍着她的肩:“好了好了,为这点小事生气,多不值当。” “才不是小事。”入霜听完也颇为生气,头一次帮着敛月说话,“敛月一大早就去了,虽然不差这一刻钟,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说完,又偏头问沈若皎:“娘子,您说是吧?” 第56章 罪名 沈若皎神色淡淡:“这个鸢秋,我已经好心放她一马了,却还是这么不知悔改。” 入霜和敛月得到了鼓励一般,使劲点头。 红药善于察言观色,她也话锋一转,和敛月同仇敌忾:“她就祈祷她做事永远别出错,不要落下什么把柄,否则,司刑司可等着她呢。” 她会提到司刑司,是因为她原是司刑司的女官。 司刑司都是白禛可信任之人,是以,沈若皎看出红药长袖善舞,也并没多心。 她和白禛,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建立起了对彼此的信任。 入霜沉着脸,恶声恶气道:“要是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让她好看。” 敛月被一顿安慰鼓气,眼泪总算是止住了,又傻傻地笑起来,和入霜红药一块儿讨论,要如何“报复”鸢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寒翠宫却来了不速之客。 外面一阵吵嚷,沈若皎睡眼惺忪,随意披了一件袍子去了中庭。 庭中站了两列宫人。 这两列宫人和普通宫人不同,都统一穿着暗红黑边的宫装,衣角绣着金色的祥云。 沈若皎一瞬间清醒了。 红衣女官,这是司刑司的人。 见到沈若皎,为首的女官向她行礼:“清早叨扰贵妃娘娘,请娘娘恕罪,臣等收到举报,说寒翠宫有人恶意谋杀。” “谁?”沈若皎语气清冷。 “宫女敛月。” 红药揉着眼睛跑出来时,就听到这么一番对话,她定睛看向中庭里俯首端立气质卓群的女官,心里一惊。 她面上带着笑意,跑上前去:“杜司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敛月那丫头胆小怕事,连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杀人呢?” “红药?”杜若看见她在此处,有些意外,“你不是去执行主上的……” 话说到一半,杜若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沈若皎。 她心道不好,被人给当枪使了,踟蹰片刻,只能硬着头皮道:“娘娘莫怪,臣等只是收到举报,背后缘由,还需调查。” 沈若皎按了按额头,沉出口气,耐着性子道:“你们一进来,一会儿要拿人,一会儿说有人举报,所以到底死了什么人,又是什么人举报的,能不能说清楚了?” 杜若在入宫之前,就听闻过沈若皎才貌双绝的美名,如今亲眼见到,才知什么是凡尘世间一颗星。 她神色淡漠往那里一站,掩不住的出尘脱俗,清丽绝伦。 杜若当机立断,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将来龙去脉悉数告知:“娘娘息怒,死者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鸢秋,经御膳房宫女的指认,敛月姑娘曾和鸢秋发生过口角,并且,在鸢秋被杀之地,发现了敛月姑娘的贴身之物。” 说完,杜若便将证物呈上,那是一块质地清透的玉佩,是沈若皎赠予敛月的。 的确是敛月的东西。 沈若皎不置一词,接过玉佩,端详片刻,扬声问:“敛月呢?” 一旁的入霜有些紧张地摇摇头:“没看到。” 沈若皎皱眉,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敛月守完夜,没有回房间?” 入霜呆愣地摇头。 沈若皎脸色有些不好,她当然完全信任敛月,宫女的证词,敛月的玉佩,都算不得强有力的人证物证,她也有把握洗清敛月的嫌疑。 可如果敛月在这个节骨眼失踪,就会被认定为畏罪潜逃,坐实了杀人的罪名。 她相信敛月不会做出杀人逃跑的事,所以敛月失踪,她更担心的是敛月的安危。 杜若虽有心相助,此刻也无能为力:“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到敛月姑娘。” “本宫会着手寻找敛月下落,就不劳司刑司的大人们了。” 让司刑司动手找人,就只能是以通缉之名,沈若皎不想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就让敛月声名受损。 杜若恭恭敬敬地垂首:“臣等只是公事公办,并无对娘娘不敬之意,既然娘娘已有对策,臣等自然遵从娘娘的意见。” 沈若皎淡淡扯了扯嘴角:“那就多谢杜大人。” 她对这位杜若杜司刑,也略有几分了解,杜若不过二十多岁,又身为女子,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深得白禛信任,倒也是个奇才。 杜若为人公正不阿,且直接听命于白禛,她当然知道杜若此举是受人挑拨。 方才她不过急火攻心,才对杜若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冷静下来,面上带了几分歉意:“还要劳烦杜司刑,带我去看看鸢秋姑娘的尸体。” “娘娘言重了,臣等愿意为娘娘效劳。”杜若当即应下。 鸢秋停尸在司刑司。 司刑司位置独特,其他六司皆在皇宫中心,唯有司刑司,地处冷宫之畔。 从外表看,司刑司和毗邻的冷宫完美融成一片,看起来荒凉凄清,门前被风雨吹落的花叶都无人打扫。 不时有身穿暗红镶黑边宫装的宫人出入,个个脚底生风,身怀武艺,做事利落。 入霜看得目瞪口呆:“真没想到,后宫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红药倒像是归家的孩子,高兴极了:“没想到吧,司刑司是后宫最神秘的地方,很少有后妃来过。” 沈若皎是头一个,可见杜若对沈若皎有多敬重。 当然,这也离不开白禛所展现出来的对沈若皎的重视。 红药一开始还担心铁面无私的杜司刑会为难沈若皎,还好杜司刑头脑清醒。 “红药,你玩心最重,在娘娘身边,可要时刻谨记主上的吩咐。”杜若见红药说话行事如此放肆,皱着眉头提醒她。 主上调走司刑司数十宫人时,只说这是一项重要任务,当她看到红药出现在沈若皎身边,就大致明白沈若皎的身份了。 这些年来,司刑司为白禛杀人救人,头一次接到保护一个人的命令。 可见沈若皎对白禛有多重要。 红药努嘴笑道:“您就放心吧,我不会给司刑司丢脸的。” 杜若无奈,沉沉睨了她一眼,便恭敬地躬身在前侧给沈若皎带路。 一进入司刑司,一股冷气就扑面而来。 来往的宫人面无表情,行色匆匆,看见杜若,恭敬地俯首行礼,又快步离开。 迎面来的几个人手里拿着沾满血迹的刑具,擦身而过。大堂一侧,几人拖着一个裹得死死的草席卷往外走。 沈若皎跟着杜若一直往里走,终于明白这冷气从何而来。 第57章 寻人 司刑司内,居然有一个宽大的冰窖。 鸢秋的尸体就存放在这里。 除了鸢秋,还有许多被盖着白布的尸体,白布渗出斑斑血迹。 纵使沈若皎内心强大,也看得陡然心惊。 传闻中的司刑司,果真是人间炼狱。 她不由得多看了杜若两眼。 杜若天生一张正气凛然的脸,自带一身威严,谁能想到她的手中,已经沾满鲜血呢。 直到杜若一手揭开白布,沈若皎才回过神来。 说来还真是嘲讽,不久之前,鸢秋还飞扬跋扈,在宫中横行霸道,四处惹是生非。 红药曾经气不过,说司刑司会等着她,没想到一语成谶,鸢秋真的来到了司刑司,只不过,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鸢秋是被重物砸死的,她头顶有一块略微凹陷,发间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夹杂着一些细小的碎片。 沈若皎凝眉,将这些碎片至于阳光底下,眯眼细看。 “是瓷器?” 杜若点头:“是。” “只是,这些碎片实在太过细碎,根本看不出什么纹路质地。”她又补充道。 “她是何时何地,被何人发现的?”沈若皎又问。 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对破解疑案极为重要。 杜若回答得很快:“昨夜寅时,在昭瑾宫外的小道上,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寅时。”沈若皎低吟,片刻后,斩钉截铁道,“那就不是敛月,敛月昨晚守夜,要到卯时才换守。” 杜若斟酌道:“可是没有人能证明,她的确守到了卯时,一刻也没离开,而且,她现在下落不明。” 沈若皎沉默了。 的确,其他疑点都还有可待商榷的地方,唯独敛月的失踪,是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 “既然是在昭瑾宫外发现的尸体,可有询问过皇后娘娘,和昭瑾宫的宫人?”沈若皎打起精神,又问道。 杜若点头:“问过了,昭瑾宫的宫人对鸢秋之死极力撇清关系,而皇后娘娘今日一早又去向太后请了懿旨出宫探亲,并不能配合调查。” 听完杜若的陈述,沈若皎觉得有些奇怪:“贴身宫女死了,皇后娘娘却要出宫探亲,杜司刑办案经验丰富,难道不觉得可疑?” “娘娘的怀疑,臣也曾有过,只是……皇后娘娘郑重其事地发誓,若鸢秋之死与她有关,她便自请死罪,再加之陈太傅的确突发急病,所以出宫探亲确有其因。” “再者,发现鸢秋陈尸的地方,并没有瓷器碎片,所以……鸢秋之死或许的确和昭瑾宫无关。” 杜若连忙解释了一番。 “竟是这样吗?”沈若皎娥眉轻蹙,“这么说来,鸢秋是被移尸到昭瑾宫的,可有询问昨夜巡守的侍卫?” “启禀娘娘,也问过了,在发现鸢秋的尸首前,他们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寅时……”沈若皎低声沉吟,“寅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巡守侍卫多有松懈,再加之快要换班,的确会有疏漏。” 分析完毕,她沉沉叹出口气:“这么说来,眼下只有找到敛月,才能推动下一步调查了。” 线索只有这么些,再无其他,敛月在这个关头忽然失踪,说不定是看到了什么,也许会成为关键证人。 若是如此……敛月现在的处境必然十分危险,那背后之人,也许会杀人灭口。 “敛月出不了宫,只要全宫搜寻,就能找到她的行踪。”杜若带有一丝希冀地看向她,只有找到敛月,才能知道事情真相为何。 沈若皎眉头紧锁,良久,她叹息一声:“那就下令去找吧。” 尽管这样会让敛月暂时承受非议,但起码能让她安心,她担心的是,如果敛月是被刻意陷害,又被人绑走,如今是否有性命之忧。 敛月从昏睡中醒来时,还不知道她已在整个后宫掀起了风浪。 眼前一片昏暗,一点光也没有。 她猛地抬头,却撞上了头顶的木墙,吃痛得眼角溢出泪来。 敛月心下骇然,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双手双脚都被捆住,嘴里也被塞进了抹布。 眼前的空间极其狭小,她整个人是蜷缩着的,她猜测,她是被锁在了一个箱子里。 敛月用身体撞了撞箱子,却发现浑身使不上力来。 还没等她缓过来,箱子忽然颤动了一下,耳边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敛月惊诧地瞪大了眼睛,难道说,她在一辆车上? 沈若皎在宫内如坐针毡,满心担忧。 尽管杜若已经令人去寻,她仍旧放心不下,想要亲自出去看看,一踏出门,就迎面撞上杜若。 “找到了吗?”沈若皎难得失去冷静,语气略带焦急。 杜若迟疑一瞬,垂首复命:“……一无所获。如今只剩下四座宫殿未寻,这四座宫殿,却是司刑司也不敢擅闯的。” 沈若皎了然,后宫里能让司刑司畏惧的,无非就是陈皇后的昭瑾宫,柳贵妃的咏絮宫,白禛的玄景宫,和太后的寿禧宫。 “入霜,你潜入昭瑾宫和咏絮宫,探探究竟。” 然而话音刚落,杜若便提醒道:“娘娘慎行,咏絮宫内,有一武功高强的暗卫,擅闯咏絮宫者,皆成为他刀下亡魂。” 沈若皎面露诧异,惊疑地看向入霜,还好往日她只是让入霜在咏絮宫外密切监视。 后怕之余,她又震撼:“柳将军的势力到底有多强?竟让后妃带暗卫入宫。”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存了弑君之心。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严密。”提起柳坚,杜若亦是冷笑连连,一脸不屑。 红药古灵精怪,点子最多,她摇头晃脑道:“陈皇后是纸糊的老虎,如今也不在宫中,昭瑾宫让入霜去就好了,千难万险的咏絮宫,还得请皇上出面。” 杜若不赞同地训斥:“不可,印离使团即将入京,主上忙得焦头烂额,怎能为这种小事惊扰主上。” 红药挤眉弄眼地看向沈若皎:“和娘娘有关的事,怎么能算小事。” “红药!”杜若听她戏谑沈若皎,不悦地拧起眉头。 见杜若真有几分薄怒,红药这才悻悻闭嘴。 红药的话,却在沈若皎心底掀起一番波澜。 第58章 搜查 尽管两人关系日渐紧密,但她仍认为她和白禛只是合作而已。 知道了白禛的心意后,她也不曾动摇过,她早已决定,帮助白禛清君侧后,便请求白禛放她出宫。 这高墙大院,着实不适合她,她也不愿困在这里一辈子。 可她担心,欠白禛的越来越多,有朝一日再也还不起,那就和她最初的心愿背道而驰了。 她闭了闭眼,沉声道:“入霜,立刻去昭瑾宫仔细查探。红药,随我去咏絮宫。” 杜若一惊,想要阻拦:“娘娘三思啊。” 沈若皎淡然一笑:“杜司刑想得太复杂了,寻常人不得擅闯咏絮宫,但本宫又岂是寻常之人?她柳纤絮,还能在宫里杀了我不成?” “柳贵妃心思阴险,臣实在忧心,还是让臣去请密令吧。” 沈若皎却心意已决:“杜司刑刚刚说得没错,皇上为使团之事忧心,一时抽不开心神,你我可以等,敛月却等不了。便是龙潭虎穴,本宫也有把握全身而退,杜司刑且安心。” 清冷的身影翩然而去,留在原地的杜若神色凝重,不知如何是好。 “司刑大人,你就放心吧,我们这个沈贵妃,心眼不比柳贵妃少,不会吃亏的。”红药快速撇下这么一句,便提步摩拳擦掌地追了上去。 跟着沈贵妃,真是太刺激了。 “嘶。”红药大不敬的话,惊得杜若倒吸一口凉气。 她知道自己谁也劝不动,只好无奈地摇摇头,信步往宫外走去。 沈若皎愿为敛月和柳贵妃正面对上,可见敛月对她的重要性,身为臣子,她也得抓紧查探,帮助沈若皎早日找到敛月的下落才行。 朝安门。高大豪华的八抬车辇慢步前驱,往宫门外行去。 把守朝安门的侍卫将车辇拦下:“什么人?” “大胆。”车辇内传来一声娇斥,珠帘掀开,一个面容精致的宫女探出头来,“皇后娘娘的凤驾你也敢拦?” 侍卫拱手以礼,但仍不放行:“皇后娘娘恕罪,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宫。” “你!”宫女横眉冷对,正要发难。 “不得无礼。” 宫女俯身应是,回首将珠帘挂起。 陈皇后懒懒地抬眼,将手中的懿旨递向侍卫:“太后懿旨,特许本宫归家探望父亲,你可看清楚了。” 侍卫接过懿旨,核对完毕,恭敬地拱手将懿旨交还,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且慢行。” 宫女放下珠帘,坐回车辇。 车辇正欲前行,一阵训练有素的踏步声传来,一队侍卫将朝安门围住,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陈皇后不耐烦地将珠帘一把挥开,看向来人,错愕之余,带了几分警惕:“涂总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涂千放是白禛面前的红人,是以只得按捺住心底的暴躁,冷声询问。 涂千放这些天未得好眠,眼底乌青,皮肤干糙,青黑的胡茬倒是让原本俊秀的面庞多了几分男人气概。 他冷着脸,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臣刚刚得到司刑司杜大人的消息,说是宫里有个小宫女犯下大罪后失踪,臣正在协助搜寻。”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皇后气极反笑,“本宫堂堂皇后,难道要私藏一个宫女不成?” 涂千放依旧面无表情:“臣绝无此意,只是不排除小宫女偷偷躲藏进娘娘的车辇,企图潜逃出宫。” “你敢搜本宫的车辇?” 涂千放抱剑而立:“臣斗胆,请皇后娘娘移步。” 陈皇后怒目圆瞪,双眸含着怒火,直勾勾盯着涂千放。 然而涂千放却宛若没有察觉一般,岿然不动,立于原地,没有要放行的意思。 “涂总领可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本宫的车辇里,到底有没有人?” 两人僵持许久,陈皇后才咬牙切齿地从马车上下来,黑着脸站在一旁。 她入宫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三番两次被柳贵妃和沈若皎羞辱也就罢了,如今,一个侍卫都能对她如此不敬。 她的眼眶逐渐变得猩红,隐约能窥见其间有几分疯狂的暴虐。 涂千放挥了挥手,身后两个侍卫走上前去,毫无遗漏地将马车的每个角落都搜查了一番,而后对涂千放摇摇头。 “报告总领,没有发现。” 涂千放这才淡淡对陈皇后说道:“娘娘息怒,臣也是为了娘娘的安危着想,既然车辇中无人,臣也就放心了。” 陈皇后恶狠狠瞪了涂千放一眼,怒气冲冲上了马车。 涂千饭和几个侍卫退开身位,给陈皇后放行。 此时,一个不起眼的宫人低着头,拉着粪车往外走。 粪车是由几块木板简易搭成,上面放着三个巨大的木桶。 陈皇后的车辇要行,那小太监只能先停下来避让。 等到车辇走远,小太监才又拉起车往前走。 宫里每日都有人定时收走秽物,是以守门的侍卫并未多心。 唯有涂千放多看了那小太监几眼。 他耳力灵敏,没有放过木桶里传来的一声响动。 “慢着。” 小太监被涂千放叫住,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大人有何吩咐?” 从方才开始,此人就一直低垂着头,看不清脸。 涂千放眉眼微沉,一手放在了腰间佩刀上,往前逼近:“抬起头来。” 小太监十分冷静地抬起了头,这是一张面生的脸。 涂千放打量他:“之前做这活的顺子呢?” 小太监笑了笑:“大人记错了,这活一直是满子在做,今天满子拉了一早上肚子,实在不行了,不得不让小的代劳。” 一次试探,并没有让涂千放打消疑虑,他接着问:“往日巳时未到便来了,今日为何巳时三刻才来?” “大人,小的方才不是说了嘛,满子拉了一早上肚子,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小的,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涂千放一时沉默。 “大人,小的能走了吗?” “不能。”涂千放冷着脸挥挥手,叫来两个侍卫,“查。” 小太监的脸色霎时一变:“大人,这粪车污秽得很,难道还能藏人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寻人?”涂千放倏地冷冷笑了。 第59章 闯宫 适才他注意到粪车过来时,陈皇后已经坐上了车辇,他们的对话,小太监绝不会听到。 而他则是从司刑司那里得到消息,才密切关注出入车辇。 他一个拉粪车的小太监,消息怎么会这么快。 小太监自知漏了马脚,额头冷汗涔涔:“宫里动静那么大,小的也是猜测。” “是吗?”涂千放哼了一声,看向小太监身后,“杜司刑,你怎么看?” 小太监惊慌地转身。 杜若通知了涂千放后,也没闲着,立即调动了一队人马过来协助排查。 刚一赶到,便听到二人的对话。 她和无数罪奴打过交道,一眼便看出这太监有问题。 “拿下。”杜若沉着脸,命人控制了小太监。 两个侍卫也将粪车上的几个木桶全都打开。 敛月在木桶当中久不见天日,眼前忽然大亮,让她下意识闭了闭眼。 “大人,人在这里!”两个侍卫赶紧上前,将五花大绑的敛月从桶中拉了出来,替她松绑。 敛月在木桶中早已听到了他们交谈,感激地看向涂千放。 如果不是他机警,恐怕真会让这个太监蒙混过关,将她绑出宫去。 “敛月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背上了杀人之嫌?” 找到了人,杜若松了一口气,但仍紧锁着眉头。 “杀人之嫌?”敛月愣了愣,不敢置信,“鸢秋真的死了?” 杜若面色一凝,原已打消的疑虑又浮上心头。 “你怎么知道鸢秋死了?” 难道……真的是她? 敛月看她神色,也猜出她在想什么,连忙摇摇手:“不是这样的,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回寒翠宫再说吧。” 杜若沉吟片刻,倒也没说什么,缓缓点了点头。 虽然敛月有重大的嫌疑,可是她答应过沈若皎,要先把人好好带回去,一切容后再议。 “既然人已经找到了,那便由杜司刑带回去吧,我先告辞了。”涂千放淡淡看了敛月一眼,转身便走。 望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敛月若有所思道:“我怎么感觉,涂大人好像变了许多?” “是吗?”杜若随口应了一声,倒也没多想。 司刑司和侍卫处,只不过是偶尔会打上几次交道,再无过多接触,她也不好做评价。 敛月被杜若带回了寒翠宫,而沈若皎还没有回来,两人只能在宫内等着。 气氛有些尴尬,杜若坐不住,便率先问道:“敛月姑娘,关于鸢秋的死,你知道多少?” “昨天夜里,我驱逐一只野猫出宫,就看见鸢秋鬼鬼祟祟地走在小路上,我心里生疑,就一路尾随,看到她进了寿禧宫的侧门。” “一开始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深更半夜为什么要去寿禧宫,鬼使神差的,我就一直在外面等着,等了大概半个时辰,我就看见两个小太监拖着鸢秋出来了,那个时候天色太黑,我看不真切,隐约觉得她好像是昏睡着的。” “现在想想,或许那个时候,鸢秋就已经死了。”敛月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寒颤。 “那两个小太监拖着鸢秋,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我原本想跟上去,忽然就被人给打晕了,再后来,就是在朝安门被你和涂大人所救。” “事情就是这样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说是我害了鸢秋,但我所言千真万确,大人一定要相信我啊。” 杜若微微一愣,再三确认:“寿禧宫?你确定是寿禧宫?” “没错,我亲眼所见,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半句假话。”敛月竖起三根手指,面色郑重。 杜若这下可犯了难,寿禧宫,那是太后的居所。 且不说白禛对太后多有敬重,就凭太后常年礼佛,也不像是会虐杀宫女的人,此事怎么会和寿禧宫扯上关系? “看来,还得等沈贵妃回来再做打算了。”杜若无奈叹了口气,正襟危坐着。 沈若皎的忽然造访,让咏絮宫的宫人极为诧异。 大宫女年儿伏身行礼:“娘娘今日身体抱恙,恕不见客。” 沈若皎早有预料,冷哼一声:“见客?本宫是来要人的,不是来做客的。” 身后的红药惊掉了下巴,她还以为娘娘会随便寻个理由,竟就这么把目的说了出来? 年儿垂头,低眉顺目:“不知娘娘所寻何人,竟寻到了咏絮宫。” “寻的,就是咏絮宫的宫女。”沈若皎面色平静,瞎话编得信手拈来,“本宫方才被一宫女冲撞,此宫女声称自己是咏絮宫的人,出言不逊,本宫命人拿她,她竟狗胆包天,趁机逃跑了。是以,本宫亲自来咏絮宫,要个说法。” 红药听得呆住了,她从前还以为,像娘娘这样的人,定是光明磊落,绝对不会说谎。 没想到,娘娘的演技如此炉火纯青。 年儿将信将疑地皱眉:“这不知死活宫女叫什么名字?奴婢亲自把她五花大绑交给娘娘。” “这宫女名叫紫虚,还请年儿姑娘尽快把人交出来,以解本宫心头之怒。”沈若皎挑起下颌,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紫虚?”年儿有些错愕,“还请娘娘明察,咏絮宫并无名叫紫虚的宫女。” 沈若皎声调拔高:“好你个咏絮宫,竟然要包藏罪奴,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吗?” 年儿一惊,伏身下跪:“娘娘息怒,奴婢绝无此意,只是咏絮宫真的没有这个人。” 沈若皎嗤笑:“有没有这个人,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怎么?你是心虚吗?” “这……”年儿面露难色。 不等她反应过来,沈若皎便一手拂开她,提步往宫里去:“今日谁敢拦本宫,本宫就一并治他不敬之罪。红药,进去搜。” 红药喜盈盈地跟着往里冲:“是,娘娘,奴婢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贱婢给揪出来。” 这两人一唱一和,就这样正大光明闯入了咏絮宫。 年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焦急地在原地直跺脚。她咬咬唇,转身往主殿跑去。 沈若皎带着红药,四处搜寻,并没找到敛月的踪影。 “完了,这次是真的得罪柳贵妃了。”红药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找到了敛月还好,可眼下并没有找到敛月,柳贵妃又是个小肚鸡肠的,这下,定是要被柳贵妃记恨了。 第60章 羞辱 沈若皎看她一眼:“你怕得罪柳贵妃?” 红药讪讪笑着:“也不是怕,就是希望我千万别落到柳贵妃手里,不然……” 她打了个哆嗦,未将话说完。 “司刑司的人也会怕死?”沈若皎不免有些好笑。 她听闻司刑司的女官个个都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面前的红药,倒是和传闻中的司刑司女官大相径庭。 红药摇头叹息:“不是怕死,是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沈若皎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淡淡转移了话题:“慌什么?不是还有一个地方没找过吗?” 红药面露难色:“娘娘的意思是,我们还要去主殿?” “沈姐姐。”还未等沈若皎回答,一道慵懒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 沈若皎转头看去。 柳贵妃在年儿的搀扶下,踏着种满杨柳的小道翩然而来。 她脸色略白,面带倦容,果真是一副卧病在床的模样。 行至近前,柳贵妃以绢帕掩面,抽泣两声:“不知纤絮哪里得罪了姐姐,姐姐要如此上门羞辱于我。” 沈若皎心底冷笑,同她虚以委蛇:“柳贵妃言重了,我不过是来拿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并非冲着你来。” 柳贵妃捏着绢帕一角拭泪:“嗬,沈姐姐编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宫女,就把我的咏絮宫搅得天翻地覆,真是好威风呢。” “子虚乌有?可不见得。谁知道那宫女是不是躲在柳贵妃的主殿呢?”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要搜咏絮宫的主殿?”柳贵妃的语调倏然沉了下来,眼角还挂着泪珠,那双眸中却已经露出凌厉的光。 “若我说是,又当如何?”沈若皎嘴角挂着淡淡笑意,目光平静地看着柳贵妃。 柳贵妃这下也没心思装柔弱了,连个假笑也吝惜给她,木着脸冷眼看她:“沈姐姐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沈若皎闻言,漫不经心道:“那也是咏絮宫先欺到我头上,便是把这件事捅到皇上跟前去,也难说我的不是,把那个宫女交出来,皆大欢喜,柳贵妃觉得呢?” 她慵懒的语调,让柳贵妃越发怒火中烧。 她永远都是这个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只有她才是天之骄女,旁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样。 再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宫女,她听都未曾听过,可见只是沈若皎编出来羞辱她的幌子罢了,她上哪里去找一个宫女交出来?! “我今日偏不放行,你又当如何?”柳贵妃冷笑一声,迤迤然立于门前。 “不放,便闯。”沈若皎面容沉静,语调却如冰霜冷冽。 听见她的话,红药硬着头皮摆出了架势,挡在沈若皎面前。 红药是司刑司出来的人,身怀武艺,寻常宫女奈何不了她,除非那个隐匿在咏絮宫的高手现身,否则,今日谁也不可能阻拦得了她。 两人一路气势汹汹到了主殿,谁也不敢拦,可把柳贵妃气得够呛。 沈若皎不着痕迹地往暗处瞥了一眼,那里空无一物。 但她方才注意到,柳贵妃几次向那处投去余光。 想必正是那传闻中的暗卫所在。 她强闯主殿,正是想激那暗卫出来。 怎奈柳贵妃虽仍目光如刀,却忽然松了口:“好,你尽管进去查,若是什么也查不出来,今日之事,我会尽数上告。” 到时候,她要沈若皎跪着给她道歉! 柳贵妃神色冷冷。 没能让那暗卫现身,沈若皎暗自可惜,面上却粲然一笑,点头道了声好,便带着红药进了柳贵妃的寝殿。 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可是依旧没能找到敛月的踪影。 沈若皎皱起眉头,居然不在?难道此事真的和柳纤絮没有关系? 柳贵妃自始至终挺直脊背,在原地静默地看着,眼神冰冷。 “沈贵妃,看完了吗?可有找到你想要找的人?” 沈若皎莲步轻移,来到柳贵妃面前,轻描淡写地说道:“看来,这个人并不在咏絮宫。” “所以,你把我的咏絮宫搅得鸡犬不宁,就只有如此轻飘飘一句话,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吗?”柳贵妃怒目相视。 沈若皎似笑非笑,不以为意道:“找不到那个宫女,我也非常难受,难不成此事还能怪我?柳贵妃放心,待我找到她,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话虽这么说,可柳纤絮是什么人?她当然知道,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子虚乌有的宫女,她这是被羞辱了个彻彻底底。 而她,根本就奈何不了沈若皎,这才是最令人气愤的! 沈若皎淡淡说完,便翩然而去。 柳贵妃仍然站在大殿中心,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忽然,她“噗”的一声,气急攻心之下,竟吐出一口血来。 只见她身形摇晃了一下,几欲坠地。 忽然一道人影闪过,将她往后倾倒的身体接住。 柳贵妃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冷冷看他一眼:“人都走光了,你这时候出来有什么用。” 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色劲装,腰间别了一把匕首,肤色苍白,眼神冰冷。 百里嘉垂着头:“我的存在,不能让沈若皎看到。” 柳贵妃冷哼一声:“你以为你隐藏得很好?” “这不一样,她们知道我的存在,只会忌惮,但我若现身,则会授人以柄。” 柳贵妃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今日之事,于我而言,与那胯下之辱何异?” “适当让他们得意,不是坏事。”百里嘉面无表情。 柳贵妃仍是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问道:“我父亲那里,准备得如何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柳贵妃眸中闪过杀意,“我就暂且受着,等事成之日,我要将她满门凌迟。” 百里嘉不再说话,隐于暗处。 柳贵妃缓慢僵硬地走回榻前,坐直身体,尽管堂下空无一人,她却似凤临天下一般,睥睨着空荡荡的大殿,面上一片冷寂。 将军府坐落在重荣坊。 这里是达官贵人聚居之所,然而放眼望去,没有哪座府邸能比将军府更加富丽堂皇。 红墙青瓦,檐角高耸,斜飞入云,檐上四方雕刻着瑞兽麒麟,门前两尊石狮口衔宝珠,怒目圆瞪,威风凛凛。 府中有曲水长廊,湖心亭榭,假山流水。 连来往的婢女仆人,都身着绫罗绸缎,摆设用具皆是上乘佳品。 正房大堂,柳坚让仆从都退了出去。 房中除了他,还有一人,身穿黑袍,头戴帷帽。 此人,正是之前与陆黛眉私会之人。 第61章 证据 他嗓音一如既往低沉沙哑:“柳将军,白禛都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了,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在朝堂之上虎虎生威不可一世的柳坚,面对他时,竟有几分畏惧:“可是……现在还不是最好时机。” 黑衣人闻言,目露讥讽,嗤笑道:“多年不见,没想到柳将军已经成了瞻前顾后的懦夫。” 柳坚面色有些难看,却又不敢反驳,悻悻说道:“百里将军,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的大业并非儿戏,当然需要好生谋划。” “呵。”被称作百里将军的黑衣人,笑意越发嘲弄,“那么请问柳将军,你究竟在等什么时机?西北已被我们把握,你还要等什么时机?等白禛把西北夺回来吗?” 柳坚哑口无言,怔怔道:“朝中被他清算几次,如今我的人,在朝堂上几乎失去声音。” “愚蠢至极。”黑衣人冷冷嘲讽,“举兵攻下西北,十三州便失了四州,疆土失去三分之一,谁还顾得上朝堂之事?” 柳坚面色沉了沉,被如此唾骂,却不敢反驳,仍然小心翼翼道:“可是西北还有端王镇守,其余三州或许可以轻易拿下,但端州,只怕难以攻下。” 黑衣人冷哼一声,语气难掩轻蔑:“一个端王就把你吓破了胆,柳将军,你可真是老了。” 柳坚面色更加难看,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行了,不要再优柔寡断了,当初若不是因为你的犹豫,这白家的江山早就易主了,白禛现在已视你为眼中钉,难道你就不怕他将你当年出卖先帝的事情给挖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明白了。”静默良久,柳坚总算下定决心,沉沉吐出一口气,做出决定。 沈若皎和红药回到寒翠宫,敛月第一时间便迎了上来。 “娘子!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一把扑进沈若皎的怀里,泪珠儿顺着眼眶打转。 敛月绝处逢生,再度见到沈若皎,心里除了后怕,便是狂喜。 沈若皎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平安便好。” 等到敛月撒开手站直身体后,杜若才上前禀报道:“贵妃娘娘,您不在宫内的时候,臣已经询问了敛月姑娘,鸢秋之死,竟与寿禧宫有关。” 沈若皎也略显错愕:“寿禧宫?” “此案涉及太后,恐怕难以收场。”杜若皱紧眉头。 “太后未必知情,那鸢秋与寿禧宫的大长秋德志有所关联,她的死,或许和德志脱不了关系,倘若德志真的犯下杀孽,想来太后也不会包庇。” 惊诧之后,沈若皎便恢复了冷静。 不管鸢秋的死究竟是什么人造成的,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 檀花的含冤而死,已让沈若皎日夜难眠,郁结在心,这一次,她绝不放任真凶逍遥法外。 “可若真要查到寿禧宫去,只怕是难上加难。”杜若仍有顾虑。 “这有何难?”沈若皎挑眉浅笑,“只要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德志便是真凶,一切便能水到渠成。” 杜若微微一愣,大着胆子打断了问道:“娘娘,事态紧急,方才您说此事不难,可是已有对策?” 尽职尽责之人,沈若皎一向赞赏,笑意相迎:“对策已有,就看杜司刑可否敢行。” 杜若谨慎确认:“娘娘可有证据?” “证据,现在没有。” “这……”杜若为难了,“娘娘可以暗查昭瑾宫,强闯咏絮宫,可太后的寿禧宫,怕是……” 沈若皎缓缓摇头,莲步轻移,坐于案前,呵气如兰:“有一事我一直不明,希望杜司刑替我解答。” 杜若恭敬道:“娘娘请讲。” “鸢秋陈尸之处,可有寻到碎瓷?” 杜若垂眸回忆:“的确没有,可证明了鸢秋是被移尸,也无法证明她的死就与寿禧宫有关。” “是,所以证据还在寿禧宫。”沈若皎十足自信。 倒也不是她盲目自信,闯过了咏絮宫,查过了昭瑾宫,剩下的就只有寿禧宫了,即便再不可思议,真相也只会在寿禧宫。 再加上敛月亲口认证,鸢秋是从寿禧宫被拖出来的,她相信敛月。 杜若有些犹疑:“那德志能位居大长秋,定是行事谨慎之人,恐怕早已抹灭痕迹。” 没有人会傻到留下自己杀人的证据,何况宫里这些人精。 沈若皎笑道:“不,有些痕迹,经年久月也无法磨灭,是人力无法消弥的罪证。” 比如透过地缝渗下地中的血迹。 时人讲究风水格局,房内陈设皆有定数,不会轻易变动位置。 若有变动,定有变数。 杜若低头思量,未几,便拱手道:“臣愿一试,万死不辞。” 司刑司,是白禛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隐忍一时,不代表畏首畏尾。 沈若皎脸上笑意更甚:“杜司刑且安心,我有十足把握,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杜若难得红了脸:“臣不惧死。” 她一向神色严肃,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却枯燥沉闷,如今才算是有了点生气。 她随时准备慷慨赴死的模样,让沈若皎哭笑不得。 沈若皎神色柔和下来:“自古以来,牺牲都是沉重的,杜司刑的风骨令人敬畏,但如今形势未明,杜司刑这样的人,不会枉死,也不应往死,杜司刑尽管信任本宫便是。” 杜若面色激昂,嘴唇颤动,不知该说什么。 她似乎明白,为何主上会待眼前这个既刚且柔的女子如此特殊了。 沈若皎笑笑:“好了,多说无益,随我去一趟寿禧宫吧。”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蒙上一层冰霜,犹如寒潭。 几人迈步前行,沈若皎状似无意地问:“司刑司的女官,个个都身手不凡,训练有素,她们此前都是普通宫女吗?” 杜若如今对沈若皎崇敬至极,丝毫没有隐瞒:“不,她们都是身世浮沉之人。有的是当年战火后的遗孤,有的是被权臣迫害家破人亡的罪奴。” 沈若皎并不算太过惊讶,她大致猜过司刑司女官来历不凡。 名为女官,实为暗探。 白禛救了她们,又在眼皮子底下培养她们,行事大胆,剑走偏锋,虚设了一个司刑司的名目,隶属后宫,朝臣无权干涉。 偷天换日,暗度陈仓。 好嚣张的计谋。 第62章 底气 她又漫不经心问道:“红药也是吗?” 红药的行事风格,与司刑司显得格格不入,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像背负血海深仇之人。 “是,红药的家人,都惨死在柳党手中。”提起柳坚一脉,杜若亦是眼带恨意,说完,她又意识到什么,眉头深锁,“是不是红药口无遮拦,让娘娘不悦了?” 沈若皎摇摇头,语气轻快:“没有,本宫只是好奇,随口问问。” 像红药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或许是一把双刃剑,不过,红药是司刑司的人,也是白禛的心腹,她愿意给予信任。 杜若还是不能安心,老气横秋地皱眉:“若是娘娘不喜红药,臣就将红药带回司刑司,另换一名得力之人去娘娘身边。” “杜司刑,朝中那些乱臣贼子,在你看来,都是什么样的人?”沈若皎并没有回答,反而岔开话题。 杜若不假思索答道:“持权自重,草菅人命。” “你可知他们为何有如此底气?”沈若皎侧过头,一双莹润似水的眸子静静凝望着她。 杜若眼底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底气……或许是源于手中的权力,又或许是依附背后的靠山,种种缘由,让他们自视甚高,自以为能一手遮天。 沈若皎忽地停下脚步,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因为世人眼中,强权难越。” “他们手握强权,操控生死,所以世人畏惧、胆寒。可是世人不知,权力并非与生俱来,今朝得权,明朝没落,若世人不再恐惧,权力就不再那么令人生畏。” “换句话说,那些乱党能如此凌人,都是因为世人不敢消除内心深处对权力的盲从。柳坚不过手握三分兵权,便能权倾朝野,为何?因为世人不敢反抗。” “杜司刑,你痛恨柳党,是因为你与他们不共戴天,你忧我所忧,是因为我是丞相之女,当朝贵妃,是因为皇上对我恩宠,青眼相加。” “你怎么确信,剿灭柳党后,我父亲不会成为第二个柳坚,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柳贵妃?” 沈若皎一席话,让杜若心中雷霆乍震,石破天惊。 她呆愣地站在原地。 沈若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杜司刑,消除你内心的恐惧,才能打败你的敌人。倘若有一天你不得不牺牲自己,一定是因为你要报仇雪恨,玉石俱焚,而不是为了任何人。” “忠君爱国,是出于心底的认同和本能,而不是盲目服从,所以,为自己而活吧。” 说完,沈若皎继续慢步前行。 杜若怔怔出神,片刻后,她眼底恢复一片清明,脚步轻快地追赶上去。 闲庭信步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寿禧宫。 太后常年与青灯古佛相伴,并不常在宫中,德志作为寿禧宫的大长秋,在寿禧宫内,俨然已是一人之下。 得知沈若皎和杜若带人前来,德志心中不安。 “快,速速去请太后归宫。” 德志皱着眉头吩咐完毕,便带着人去寿禧宫门前等候。 不远处,袅娜的身姿缓缓出现,德志面色如常迎上去。 “贵妃娘娘,太后今日不在宫中,不知娘娘前来,所为何事?” 沈若皎眸光淡然地看着他。 这德志与白禛身边的德永,乃是同期入宫,二人曾拜把子结交,可谓是过命的交情,如今一个是白禛面前的红人,一个则是太后身边的得力助手。 不过这二人性情倒是天差地别,德永忠心耿耿,精明却又本分,只做自己份内之事,而德志,仗着自己的身份,平日没少作威作福。 看着德志身边前呼后拥的架势,沈若皎嘴角微哂:“本宫不过一时兴起前来,德志公公便已然在此等候,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德志微微一愣,面不改色笑道:“娘娘说笑了,咱家不过是服侍诸位主子的,多只耳朵,多双眼睛,也能好好为主子们分忧。” “是吗?”沈若皎笑意微凉,语调幽幽,“只怕多了不该多的耳,也多了不该多的眼,用于不该用的地方。” 德志神情一凛,干笑一声:“娘娘的话,咱家不明白。” 对于他的装傻充愣,沈若皎并不意外。 她慵懒地掀了掀眼皮,淡淡道:“那本宫便说的明白些,你的干女儿鸢秋姑娘,不明不白身亡一事,你应该已经知晓了吧?” “啊,娘娘说得是。”德志面上没有露出一点端倪,神情略带惋惜,“那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可惜了,没这个福气,不能继续服侍皇后娘娘。” “好歹她也和德志公公关系匪浅,鸢秋姑娘亡故,公公怎么一点也不伤心呢?”沈若皎状若不经意地说道。 德志神情微顿,此时此刻,纵使是个傻子,也明白沈若皎这就是冲他来的。 他一撩拂尘,笑着说道:“得知如此噩耗,奴婢自然也伤心欲绝,可是比起伤心,还有更加要紧的事,在主子们面前,可不能哭丧着一张脸,她没这个福分,那是她的命数,奴婢总不能为了一个微不足道之人哭天抢地,平白扰了主子们的兴致吧。” “公公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轻巧,难道公公不知道,鸢秋姑娘是为人所害吗?”沈若皎眸光微敛,直入正题。 “奴婢略有耳闻,不过,鸢秋之死不是已经交由司刑司处置了吗?相信杜大人定会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的。”德志一边说着,一边朝杜若拱了拱手,微微躬身。 沈若皎嘴角微沉,这个德志,果真心思缜密,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既然德志公公耳聪目明,想必也已听闻,这鸢秋之死,原本与本宫的侍女敛月有所牵连,谁知敛月竟然离奇失踪,幸好,敛月已在朝安门,被杜大人和涂总领所救,不如德志公公猜猜,本宫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消息?” 沈若皎也没那个耐心,继续和德志兜圈子。 狐狸尾巴,总是会露出马脚的。 德志眸光微暗,目露困惑:“奴婢自然没那个神通广大,还请娘娘解惑。” “敛月说,昨天晚上,她亲眼看见鸢秋被几个小太监从寿禧宫中拖了出去,而后又被人给打晕,德志公公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63章 酒醋 德志不露声色地笑了笑:“真是无稽之谈,奴婢听闻,宫女敛月乃是杀害鸢秋的重要嫌犯,她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想来是随口攀污,蒙蔽了娘娘。” 沈若皎明白,像德志这样的人物,在后宫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便是三品以下的官员,见着他,也要礼让三分。 想来这边是德志有恃无恐抵赖到底的底气。 她淡笑一声,目光寒凉:“是攀污还是确有其事,一查便知,今日杜司刑也在此处,倘若真是敛月随口胡诌,司刑司也定会还寿禧宫一个公道,还请德志公公放行,让杜司刑与本宫进寿禧宫查看。” “沈贵妃,你这是没将哀家放在眼中吗?”身后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怒然响起。 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气势汹汹走上前来。 “没有陛下和哀家的旨意,你胆敢强闯寿禧宫?” 太后怒目相视,面容阴沉。 她原本还想着,沈若皎姝容艳丽,又深得白禛喜爱,白禛好不容易在男女之事上开了窍,若是两人能玉成好事,她也乐见其成,可如今看来,这沈若皎恃宠而骄,如此胡作非为,算不得良人。 她那儿子,什么地方都好,就是眼光不太行。 沈若皎既然敢来寿禧宫,便知此事必会惊动太后,早已备好说辞。 “启禀太后,鸢秋一案,已交由司刑司处治,有人证实,鸢秋死前曾来过寿禧宫,后宫十六宫九十六院,全都得配合司刑司办案,这是皇上立下的规矩。” 太后嗤笑一声,长袖一挥,冷冷说道:“沈贵妃,不要仗着你得皇上宠幸,便用皇上的名义来向哀家施压,哀家可不吃这一套。” “太后明鉴,臣妾绝无此意,只是鸢秋枉死,臣妾的贴身婢女又被人诬陷,为了寒翠宫,也为了陛下的声誉,此案,臣妾不得不追究到底,烦请太后娘娘息怒,容臣妾入殿一探究竟。” 沈若皎神色坦然,不卑不亢地看着她。 身后,杜若已被惊出一身冷汗。 到底是谁说沈贵妃心性淡泊好欺负的,这哪里是会任由人欺辱的性子? “沈氏!你如此大张旗鼓,搜查寿禧宫,将哀家的颜面置于何地,又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太后怒不可遏,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指着沈若皎的鼻尖。 上次檀花一案,她就对沈若皎动不动就大动干戈的行事方式不喜。 身为皇帝的女人,自然应该处处维护皇家颜面,哪里能像她这样,一次次把家丑给外扬。 沈若皎半步没有退让,平静从容地说道:“太后娘娘,正是要将此案调查清楚,才是维护皇家的颜面,一味让人闭嘴,闭目塞听,粉饰太平,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眼看着太后越来越黑的脸色,沈若皎视若无睹,继续说道:“如今已有不少人知晓,鸢秋死前曾经来过寿禧宫,倘若不把潜藏在宫内的真凶给揪出来,难免会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将鸢秋的死和太后扯上关联。” “太后吃斋念佛,乃是心善之人,臣妾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脏水泼向太后。” “再者,鸢秋乃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不明不白暴毙而亡,如今皇后娘娘另有要事在身,分身乏术,不能亲自处理此事,实属无奈,臣妾身为后宫嫔妃,自当为皇后娘娘分忧,查清鸢秋之死的真相,还皇后娘娘一个公道,给昭瑾宫一个交代。” 沈若皎说完这番话,眼眸低垂,冷冷静静,岿然不动地立于原地。 太后紧紧拧着眉头,似乎在思索沈若皎所说的话。 过了许久,太后才沉着脸道:“好,那你便查,哀家倒要看看,这寿禧宫中到底能查出什么花来。” 听得此言,杜若才算是松了口气,反观一直得意洋洋的德志,脸色突然变了变。 而沈若皎始终面色淡然,从容不迫。 得了太后的首肯,寿禧宫内自然是一路畅通。 “烦请这位姑姑,替本宫准备一坛酽醋和酒。”沈若皎看向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温和有礼道。 姑姑回头询问地看了太后一眼,太后略一颔首,姑姑这才转身出去。 不多时,这两样东西便被呈了上来。 “多谢姑姑。”沈若皎嘴角噙着笑,从姑姑手中接过两个坛子。 “你这是在搞什么鬼?”太后柳眉横竖,不悦地看着沈若皎,只觉得她是在故弄玄虚。 “太后稍安勿躁,真相稍后便知。”沈若皎也没多做解释,低声嘱咐杜若几句,将每一处内殿寸寸搜寻。 约摸半炷香的时间,杜若从长廊另一处跑过来,神色惊喜道:“娘娘,果真找到了您说的那种地方。” “带路。”沈若皎莞尔一笑,眸光熠熠。 太后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路都与她同行,来到了一处偏殿内。 偏殿所居,都是寿禧宫的宫人。 四下扫视,殿内宽广,进殿左手五步的位置,空空荡荡,而与之相对的另一边,则摆着一个青瓷瓶。 沈若皎径直走了过去,将手中的坛子递给了杜若。 “杜司刑身手敏捷,还请你代劳。” 杜若恭敬点头,抱着两个坛子,开始往那处空地上倾倒。 浓浓的醋味和酒味瞬间漫延了整个寝殿。 太后捂着鼻子,皱眉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沈若皎没有回答,蹲下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酽醋和酒渗入地面,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只火折子,甩出火星子后,掷向地面。 太后大惊失色,厉声斥止:“你们疯了吗?居然敢在哀家的殿内纵火!” 沈若皎竖起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抵在唇边:“太后,请等候片刻。” “你!”太后刚想发怒,余光却瞥见地面出现了变化,微微一顿。 殿里的宫人也全都惊诧地看向被火烧灼的地面。 除了焦黑的痕迹之外,一滩红褐色的血迹慢慢显现。 这是沈若皎曾在杂书中看到过的方法,用酽醋与酒浇于案发之地,以火烤之,则会显现血迹。 太后怔愣了一瞬,原本准备说出口的指责之词全都吞了回去。 沈若皎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看她:“太后娘娘,此处的血迹,已然足以证明,鸢秋就是死在这里。” 第64章 拿人 太后瞠目结舌,老半晌,才吐出口浊气,皱紧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她是看着德志说的。 她不在寿禧宫的时候,宫内的大小事物全都是大长秋德志着手处理,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德志的眼睛。 “太后娘娘,奴婢真的不知情。”德志惊讶了一瞬,又恢复常色,丝毫不见慌乱。 看起来倒是冷静从容,许是打算抵死不认了。 也是,若是背上一个失察的罪名,尚且不算什么大事,顶多挨上一顿板子,罚扣几月俸禄。 但若是坐实了杀人移尸罪,那等待他的可就是灭顶之灾。 德志不肯轻易承认,也在意料之中。 “公公不是一向明若观火么,怎的如今倒是蔽聪塞明了?”沈若皎也不急不恼,慢悠悠意味深长地说着,嘴角带着别有深意的笑。 德志躬身垂首,一脸惶恐:“奴婢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这血迹是从何而来,奴婢当真不知。” “沈贵妃,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太后沉吟一番,还是选择帮德志说话。 毕竟德志在她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德志蒙受不白之冤。 说德志杀人,她是不信的。 见太后隐约有替他撑腰的意思,德志的腰板也挺直了些。 就算是看在白禛的面子上,沈若皎也不能忤逆太后。 静默片刻,她扯了扯嘴角:“便是有隐情,也该探查清楚,不是吗?” “倘若敛月所言属实,那么寿禧宫中,除了真凶之外,还有帮凶,将鸢秋抬了出去,也就是说,鸢秋之死的凶手、知情者和帮凶,全都隐匿在这寿禧宫中,将他们揪出来,也可让太后娘娘高枕无忧,以免将这般危险人物留在身边,夜长梦多,引来祸端。” 她的声音淡而轻,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坚决镇静。 听到她这番分析,太后面色一白,也隐隐觉得后怕起来。 她犹豫了片刻,眉头仍未舒展:“依沈贵妃所见,该怎么查?” “堂堂太后的寝宫,总不能什么人都能进吧,难道无人看守?”沈若皎淡笑着,看向低垂着头的德志,“这宫中值守之事,德志公公应该了然于心吧?” “是……”德志拖长了语调,精明的眼眸瞥向身后宫人,“奴婢们定会全心全意配合娘娘的调查。” 寿禧宫的宫人们全都畏畏缩缩,低垂着头,一言不敢发。 沈若皎知道,他们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们的内心,对德志充满了畏惧。 恐惧,胁迫,会使人丧失一切表达的欲望。 她从来就没有把希望寄于他们身上。 沈若皎低笑一声,眼底却如披冰雪,凝视着德志,一字一顿缓缓道:“好啊,事发在寿禧宫已成事实,既然如此,总会有人知道的,若是没人说,那就全都带回司刑司,一个一个,好好审问。” 德志眉心一跳,还没等他反应,太后便先一步皱着眉头呵斥:“沈贵妃,你不要得寸进尺,将哀家的宫人全都带走,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太后也不想落人口实,让人觉得寿禧宫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吧,唯有如此,才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沈若皎眼帘低垂,眸光微敛,神色难辨。 “贵妃娘娘,想要从寿禧宫拿人,也不是不可,只要取得皇上的圣意,自然无人敢阻拦。”德志神色莫名地笑笑,面上端的是温顺恭谨。 沈若皎垂眸轻笑:“司刑司一向代表圣意,为后宫安宁而奔走,如今杜司刑就在此处,又何须叨扰陛下。德志公公,本宫并非咄咄逼人,非要拿人不可,只要宫人坦白从宽,将来龙去脉一一告知,当然就不必惊动司刑司,也不用受那三门关之苦,公公觉得呢?” 杜若冷沉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太后恕罪,司刑司奉圣上之命,掌后宫刑狱,既然现在查明鸢秋死于寿禧宫,司刑司便有权拿人归案,待此案尘埃落定,臣愿接受太后责罚。” 话虽是如此说,可任谁也清楚,若是真凶,真的是寿禧宫中之人,太后也绝不可能再去惩罚杜若,否则便是打自己的脸。 太后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旋即怫然作色,厉声呵斥:“平日里个个伶牙俐齿,现在是都哑巴了吗?沈贵妃和杜司刑问你们话,听不明白吗?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提及那让人闻风丧胆的三门关,宫人们个个面如纸色,有人经不住那恐吓,率先跪了下来。 “奴婢招供,奴婢全都招供,这些全都是德志公公吩咐我们做的,若我们不听他的差遣,就没好日子过,还请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开恩,饶了奴婢吧!” 有人开了这个头,参与此事的宫人,生怕认罪晚了,落得个更加惨烈的下场,纷纷出列跪地。 “奴婢也招,杀人的是德志公公,奴婢只是搭手将鸢秋的尸体扔在了昭瑾宫外,此外什么也没做,还请娘娘开恩。” “奴婢们都是被迫行事,主谋是德志公公!” 控诉一声高过一声。 太后不可思议地瞪着德志,凤颜震怒:“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背着哀家做出这等事情来!” 她虽然不愿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德志面如死灰,半晌,释然苦笑一声,颓然地跌坐在地。 “从敛月在朝安门被截下后,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刻。” 只是他不愿面对,也不愿就此作罢。 “杀人偿命,你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会付出代价的,休想瞒天过海。”沈若皎不冷不热地说道,随即转眸对杜若轻轻点头。 杜若将手指微曲,鸣了一声哨,早已等候在寿禧宫外的司刑司女官便一拥而入,将德志以及涉事人等一应押走。 “太后,德志已经承认罪行,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司刑司处理即可,还望太后饶恕臣妾僭越之举。” 沈若皎柔柔俯身行了一礼。 太后定定注视她半晌,叹出口气道:“这罪人既然出于哀家的寿禧宫,你也算是有功,替哀家整治了寿禧宫,哀家又怎么可能怪你呢。” 纵然面上无光,可究其根本,也是她管教无方御下不严,才招致此祸,哪里怪得到沈若皎头上。 况且,她那皇帝儿子近日痴恋这女人,她就算对沈若皎颇有不满,也不能表现出来,以免母子离心。 第65章 动心 德志和涉事宫人归案,审问、定罪、宣判,都是接下来司刑司要做的事了,沈若皎并不打算插手。 告别杜若后,沈若皎便回到寒翠宫。 寒翠宫门前,红药张头望脑地等在那里。 远远看见沈若皎,红药便迎了上来,挤眉弄眼地朝她笑。 沈若皎脚步微顿,失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怎的如此没个正形。” 红药笑嘻嘻地说道:“娘娘,您此去耗了不少时辰,可叫主子好等。” 闻言,沈若皎微微一愣。能让红药称为“主子”的人,自然只有他了。 她无奈笑笑,迈步往宫内走。 刚踏入宫门,便看见那个身形颀长挺拔的人,立于庭中树下,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然可窥见周身不凡的气度。 沈若皎都没察觉到,她嘴角不自觉上扬了一瞬。 笑意一闪而过,白禛只以为自己眼花,定睛再看时,她面色已平静无澜。 她刚一俯身,便被修长有力的大掌托住手臂。 白禛柔声道:“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初春的风微凉,他解下鹤氅,亲自为她系上。 冰凉的指尖时不时碰触到她颈间的肌肤,让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想要往后缩,却被他一把拉住。 他极其自然地拉着她的手,将她往大殿里带:“外边冷,先进去再说。” 沈若皎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春光融融,暖阳和煦,倒也不算太冷。 这人……怕只是想寻一个独处的空间罢了。 红药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悄悄屏退了宫人,自己则拉过树后偷看的敛月和入霜,往偏殿去了,识趣地为这对璧人腾出空间。 沈若皎被拉着坐于榻上,偏头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撤回手,掩住唇鼻。 手中纤柔的触感消失,白禛抿了抿嘴,也收回手:“红药已和我说了。” 沈若皎面带愧色:“这么大的动作,我应该事先告诉你,不让你为难。” “我为难什么,我说过,放手去做便是,万事有我。” 白禛说话时,一直凝望着她,眼底深如瀚海,柔情荡漾,让沈若皎有些不敢直视。 她垂下了头,又听得他说:“唯一麻烦的是,此举会让母后心有芥蒂,我担心你会受委屈。” “太后每个月只有半数时间待在寿禧宫,其他时候,都在宝相堂诵经礼佛。”沈若皎倒是不担心得罪太后。 寿宴过后,太后便常在宝相堂,不问俗事。 况且太后铁血手腕,一手扶持白禛登基,也是心思通透之人,想来不会因为此事太过为难她。 但她看得出来,太后并不希望白禛与朝中权臣为敌,有意和缓君臣关系。 只是,柳党势力益盛,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是说缓便能缓了,白禛若退让,柳坚只会得寸进尺。 曾经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林太后,真的不明白这一点吗? 沈若皎柳眉深锁,欲言又止。 白禛轻笑看她:“有何疑虑,但问无妨。” “我瞧着,太后似乎有偏帮柳党之意……”见白禛神色变了变,沈若皎及时住了口。 他垂着眸,半晌才道:“此事说来话长,有机会我再同你细说,但你放心,太后虽有心结,但她心里也是以大统为重。” 沈若皎了然地点点头,心里又忍不住揣测猜疑。 太后的心结,会是什么呢? 为何她从没听说过,太后与柳家有何渊源。 不过想来也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当中,不知有多少秘密。 她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 心性高傲的太后都被磨了棱角,这个地方,太容易毁掉一个人。 想着,她面上又带了几分疏离:“算着时日,印离使者也快入京了,陛下政务繁忙,不必时常来寒翠宫。” 白禛敏锐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呼吸略沉:“纯儿不必为此忧心,关于印离使者入京一事,已交由鸿胪寺和礼部去做。” “如此也好。”沈若皎的反应显得冷淡许多。 气氛忽然凝重起来。 沈若皎恍若未知,提醒道:“对了,咏絮宫暗卫,或许不是柳家的人。” 今日沈若皎有意想要激那暗卫出来,然而,即便柳贵妃蒙受奇耻大辱,他仍然没有现身。 这说明,他不是柳贵妃能命令得动的人。 世家贵族豢养的暗卫,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主人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 而咏絮宫的那人,绝对不是柳家的暗卫。 表面上柳坚是岐国最大的权臣,但他背后,竟然还有其它势力。 “猜到了,这老匹夫还不至于那么大胆,连司刑司的人都敢动。”白禛平复了心绪,复又转过身来,看着她。 沈若皎明白过来,难怪杜若如此忌惮柳贵妃,并且知道咏絮宫暗卫一事。 看来,司刑司在咏絮宫栽过跟头。 沈若皎蹙眉:“那他背后会是什么人?敬阳王?端王?” 提起白祝,白禛眼神黯了黯,沉默片刻才道:“你可太小看柳坚的野心了。” 沈若皎一怔,心底涌起寒意,眸中掠过暗芒:“难道,是印离?” 白禛弯唇,不置可否。 “印离到底许了他什么好处,能让一国将军甘愿叛国。”沈若皎眉头紧锁。 她早有预想过,柳坚总有一日,会帮助敬阳王或者端王夺位。 届时天下易主,可这江山到底还是姓白。 若是叛国,可就不一样了。 白禛勾唇讥笑:“位极人臣,也终究是臣,柳将军目光可长远着呢。” “那我今日之举,岂不是会让柳坚加快动作?”沈若皎有些后怕。 “让他加快动作才好呢,越急就越容易露出马脚。”白禛安抚地看她,适才还肃杀冷厉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印离使者如今就在岐京,他若沉不住气,最好不过。若是沉得住气,我就再加把火,添把柴,让他火烧眉毛。” 他说起政事来,眼中光芒万丈,如谪仙神祗,令人不敢直视。 沈若皎定定地看着他,心神颤动。 眼前的白禛,已然有了前世杀伐果决的气势,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丰神俊逸,世之无双。 这样的男子,同他朝夕相处,说不动心,那都是假托之辞。 可他是帝王,他身边注定要有许多女人。 就算他有意专宠一人,太后也不会同意,满朝文武亦会指责她以色媚主。 帝王之爱,太过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