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 请假 http://.biquxs.info/

这两天不舒服,今天吃药,然后一觉睡到现在,头疼,没有办法更文。 非常对不起,以后一定准备好足够的存稿。 《弥天》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弥天》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biquxs.info 第一章 离家 http://.biquxs.info/

一夜色深重,街上几盏残灯轻晃,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洇出一片阴郁的疑影。 一个身影轻盈跳过几座屋顶,最终在一座府邸的大门上方停了下来。 此时恰好府邸门户大开,里面传来纷踏的脚步声,并宾主之间交谈时的欢笑,缓缓的接近了大门上那个身影。 尚书右丞的马车已经等在了府外。马匹察觉到异样,低低地打着响鼻,人却迟钝,马夫便只是用力地拉了把马辔。 主宾走至府门前,两只大灯笼照出一方敞亮之处,尚书右丞借着光回身行礼。 同时高处那黑影便同夜蝠般无声降了下去。 主人看着尚书右丞对自己道:“不必再送了,今夜……” 话听至一半,主人眼前忽然一黑,他下意识往后一仰试图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了,于是慌张开口道:“右丞?” 他这一声出口,将那声细微的“咔”掩盖在夜色中。 紧接着眼前黑影离去了,主人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柄短刀自上而下,直直没入进右丞脖颈,鲜血呈喷射状滩在主人脚下。右丞眼睛圆睁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就这么两个字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在府邸主人眼前。动手的刺客来往无声,形似鬼魅,动静小到甚至没有惊动马匹! “来……”主人回过神来,他惊慌失措地张了嘴欲喊,却突然顿住了。因为对面马车的呢帘子中,忽然有人伸手将帘子抬了一个角。 月色与灯火交织照应下,那只手指节修长而肌肤冷白,主人惊愕望去,只见帘后露出小半张似笑非笑的模糊脸孔。 而驾车的马夫,也似乎毫不在意主子就这么死在眼前,依然目不斜视、稳稳地拉着马,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主人瞬间便明白过来了。 不知何时……仅仅是一盏茶的功夫,右丞在府外的马车已经易了主,即便没有刺客,右丞今晚上的也是别人的车! 于是他张口结舌,把话卡住在了嗓子里。 帘子后头的人便一笑,将手撤了回去。 马车平稳驶去,主人这才两腿一软,虚弱喊道:“来人……” “快来人!” 夜深露重,陈府偏房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与呼喊声。 门外的妇人喊道:“桐生,醒了吗?” 一阵寂静,众人只听见秋虫唧唧。这么晚的时候了,拍门的妇人仍然金银加身,可见是叫人半夜睡醒,又特意打扮过的。她身后除去提灯的小厮、婢女,另外跟了一个年轻姣美的女子,同样脂粉涂的光彩照人,简直要教人忘了这是寂静夜晚了。 女子见门内迟迟未有回应,对一旁的下人嗔怪道:“不是让你们一早就来喊她了吗,怎么现在还不出来,死在里头了?” 这个一早,大概是一刻钟前。 一刻钟前阳和侯府忽然派人来访,点名要接陈家五小姐入府。 阳和侯是谁,那可是长公主之子,当今女帝的亲侄儿,权势滔天贵不可言,据说还生的俊朗非常,多少京都世家贵族想与其结亲。陈家以往连拜贴都未必送得上去,今日是撞了什么大运,竟然能得阳和侯垂爱? 陈家老爷一听阳和侯府来人,慌慌张张地便跑出来迎接,之后一听五小姐的名字,整个人都是一愣。 陈老爷妻妾不少,儿女生的成列成排,尤其是这老做派的人家,一个娘家不显赫强势些、又是庶出的小姐,在陈老爷心里实在是排不上号的。 此时将自己打扮妥帖,紧赶出来的陈夫人一面陪笑着,一面给自家老爷低声提了句:“那个小结巴,桐生。” 陈老爷这时才想起来,他确实把这个便宜女儿给忘了。陈桐生压根没娘,故而一来没人帮她吹枕边风,二来她脾性温和,讲话还结巴。实在不讨人喜欢。 大抵小时候大人见她生的玉雪可爱,还允她的晨昏定省。后来陈桐生年纪大了,话依然讲不利索,加上陈家那妻妾生了好几个俏俏黏黏会撒娇的小女儿,陈桐生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住处越搬越偏,渐渐的,连爹都把这个小姐给忘了。 陈夫人在侯府来人之初,怕从小没娘教养的陈桐生在侯府面前失了礼数,便叫人提早去喊人,还想着要见缝插针地先训几句。 谁知陈老爷与来使官话说了不少,甚至陈夫人自己亲生的女儿都闻风而至,这陈桐生仍旧缩在偏房里,一声都不应。 陈夫人发了火,道:“陈桐生!阳和侯府的人可就在外头等着你呢,别叫人家看笑话,说咱们陈家一个女儿家都如此骄纵不懂礼,母亲也叫不动!” 陈蝶噘着嘴小声道:“也不知道她烧了什么高香,竟然能进阳和侯府。上次灯会,我掐着时间在桥上挤了一夜,也没看着侯爷……” “蝶儿,当心你说的什么话。”陈夫人回头训了一句,便道:“把她的门给我撞开!她真死里头了不成!” 两个家丁立即上前撞门。陈桐生住的不是什么好厢房,前两年主厢房翻修,临到陈桐生这里时,陈夫人便说着银钱不够,把工停了。 于是陈桐生的门窗都是陈旧,老木轴在撞击上发出咯咯吱吱的怪响。 陈蝶道:“怕不是半夜偷溜出去鬼混了,根本不在吧。这么响,她还听不见。” 陈夫人脸色一沉,深闺女子半夜出门,这丢的可是整个陈家的脸面,她喝道:“用力撞,没吃饭吗!” 门重重的,古怪地就那么响了几声,咔哒一下,里头那生着锈的的铜拴落地,门让撞开了。 陈蝶几步抢了上去,道:“我看她就是不……陈桐生,你在屋里怎么不说话?” 她们冲进门时,陈桐生只穿着素衣,正在给自己慢吞吞地穿鞋,也不抬头,闻言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陈夫人是个脾气大的,见状走上去一巴掌拍在陈桐生背上,闷闷的一声响,骂道:“贱蹄子这个时候给我置气!还不快些!” 陈桐生就着低头的姿势,快速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血,慢慢地说:“喔……”她起身的时候扯了扯被褥,盖严实了床上的夜行服,才开始穿外衣。 待陈桐生收拾完,到大堂时,侯府来人手中的茶都快喝完一盏。见她松松地拢着襟子走过来,站起来调侃了句:“陈小姐,睡的可沉啊。” 陈蝶原来还在打量着侯爷贴身侍卫,心说一个侍卫也能有如此自威气势,可见侯爷是个什么人物了。她正心驰神往间,猛的听见侍卫这么一叫名字,脸色顿时就不悦起来。 她陈桐生算什么人,竟然悄么声息的便与侯府勾搭上了! 第二章 师兄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立在哪里,不急不缓地说:“我穿,穿衣服慢。” 侍卫礼貌地笑着,伸手做了个手势,道:“侯爷有事找您,请吧。”然而就在陈桐生转身要走时,他忽然又开口道:“陈小姐,你脸上这是什么?”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她那苍白昳丽的脸孔上一道血痕,并不清晰,但却很宽。这侯府侍卫不说,大伙是看不出来的。 陈桐生又抹了把脸,但是闷葫芦似的,不回答他。 侍卫自走在前头,陈桐生正待要跟上去,陈老爷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快速道:“到底什么事!” 陈桐生脸色很淡,来得还没有一个无关下人情绪大,她道:“如果我没有回来,您就当从来没有养过我吧。别来找。” 陈老爷心下一震,不由得松了手,陈桐生便抽身向外走去。 她背影清瘦伶仃,突然地让陈老爷想起多年以前府里丢了东西的时候。 陈蝶把那件事怪在陈桐生身边的老仆身上,话里话外讲陈桐生这个当主子上梁不正,才歪了下梁。 彼时陈桐生愣愣的跪在地上,听着一屋子人争辩。又是老仆哭告主人嫌老,又是小姐指着鼻子叫骂,吵吵嚷嚷的教人头疼。 最后查出来的确是老仆偷了主子首饰,但毕竟是在陈家做了一辈子的老人,不便就那么赶出去,陈蝶又抓着这个机会大闹特闹。陈老爷心烦得紧,只好将气泄在陈桐生身上,冷着脸问她如何处置。 老仆见可算是轮到了个性子软的,立马哭叫求饶起来。谁知陈桐生默不作声,走去膳房提了把刀进来,“当!”地一声劈在老奴身侧,然后拔起来,一把按住老奴的手掌,高高地扬了刀,掀起眼皮问:“几根?” 陈蝶反应过来后脸都白了,一时间,整屋都让直劈地砖的那狠决一刀骇得说不出来话。 那时候陈桐生的表情也是这样冷淡,细看还十分厌倦。见众人不语,她随手扔了刀,用力把老仆推开,说:“我屋子里,不,不要人了。” 陈蝶竟然让那两个字吓得不敢再闹。 陈桐生姿态吓人则吓人,但陈老爷看的一清二楚,陈桐生举刀的时候,是用刀背对着老仆的。 即便这一刀下去了,也只是砸疼人而已。 陈桐生自顾自地走出门去。她脊背刻意挺得很直,反倒有了一种僵硬的感觉。 也就是那一次之后,陈桐生搬去了偏房住,身边没有再跟过一个下人。 他这个小女儿,不吭声,不打眼,也不教人觉得聪明,便犹如深潭,众人只见潭水无波,碧澄见底,却不知只要跨进去一脚,便是无底深水。 性子偏激太过,多情也害无情病。 车轮辚辚,马蹄敲出石板闷响。半月与满天星子同辉,无尽夜幕绵延笼罩天下皇土。 万籁俱寂,唯有蝥虫低微蠢贱,敢唧唧争语。 陈桐生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问:“我们去,去,去哪里?” 侍卫与她同坐厢内,一把佩刀横置膝上,冷笑道:“阳和侯府,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陈桐生说:“想,想我?” “噌”的一声,刀锋出鞘,佩刀瞬间抵上陈桐生脖颈,他沉声道:“陈桐生!” “阮成,师兄。” 一线血顺着陈桐生雪白的颈子滑下,濡湿了衣领。陈桐生道:“侯爷不,不找我。找我的是,是你。” “哦?堂堂弥天司暗卫督主的亲传弟子,侯爷一时兴起召去见一面,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暗卫,一把刀而,而已。用刀,何必礼刀。”她口齿拙劣,因此异常讨厌与人争论,平常就不大爱多讲话,字句力求简短。 陈桐生说:“见我,可以,但不必。” 阮成道:“那我又是为何要见你?” 陈桐生面无表情道:“想我。” “胡言乱语!”阮成手中用力,刀锋便嵌得更深了些。 “今夜子时暗部白榜上新,挂上了尚书右丞的名字,不过片刻,刻着尚书右丞的名牌便被一名暗卫取走了,那人是不是你?” 陈桐生道:“不是我,为何来,来找我。” “你根本不是暗部之内的人,没有进暗部驻亭的腰牌。”阮成咬牙道:“你是不是又用了师父的牌子?师父死前再三勒令教你远离暗部,安安生生做人家的小女儿,你怎么就是不听。害死了师父还不够,再要把你自己搭进去吗!” 他向着陈桐生一伸手:“师父腰牌给我,断不能再让你留着了。” 陈桐生静静地说:“右丞,死了。” 阮成睁大了眼,说:“什么?” “我杀了。”陈桐生自袖子里抽出一方十分精巧,寒铁镶木的牌子,用两指夹着,轻轻地按在了阮成肩膀上:“拿,拿走吧,以后也,用不着了。” 阮成愕然的望着她,一时间竟然没有说话。 陈桐生师从暗部督主方鹤鸣,这原来是辛秘。 谁人都知暗部中人,一旦在刀尖血海里把资历熬足了,一日转正到明处,那便是弥天司四品上的官。而做到了方鹤鸣这个地步的,明的官爵没有,富贵荣华实际也是少不了的。 因此阮成看见方鹤鸣身边带着的那个小姑娘时,是十分诧异的,一度以为方鹤鸣的私生女竟然要放到别人家里养。 日后他才知这是师父在外头带的小师妹,美貌与资质都同样过人,只是不知为何,师父始终没有将她正式带入暗部的意思,还有意无意地隔绝着陈桐生与暗部直接接触的可能。暗部中除了他,也根本鲜少有人知道陈桐生的存在。 她一直活在方鹤鸣的影子里,偶尔阮成执行任务,师父也会叫他把小师妹带上。而方鹤鸣死后,陈桐生立刻失去了对暗部一切事务的知晓权,又恢复成了普通富商家不得宠的小姐。 阮成原来一直以为这样便罢了,顶多出于同门情谊,日后多关照她些就是了。 谁知陈桐生留了方鹤鸣早些年间的牌子,瞒着他利用腰牌随意出入暗部驻亭。 暗部为女帝设立的秘密侦缉机构,本身置于弥天司内。而暗部驻亭则分布于京都各处,其内设有白榜,将被通缉者的姓名一旦挂上去,各处暗部者人根据自身距目标远近判断是否摘名,执行拘捕。 但实际上,驻亭极少被使用于当朝大臣身上。 只有在女帝登基之初,骚乱四起,大牢重犯越狱、反贼躲藏之事频出,那时候驻亭才是帝王铲除宵小威胁的得力助手。如今女帝统治日渐稳固,驻亭不大用得着了,暗卫并不很注意白榜动静,这才叫陈桐生抢了先手。 驻亭建立的目的之一,是为了保证急令之下,达到执行效率最高化。因此有暗部腰牌者皆可摘名。 而陈桐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可只要一旦被发现,那就意味着暗部驻亭之位泄露于外人,她的名字即刻便会被挂上白榜,难逃一死! 陈桐生笑道:“你要摘我,我的名,没有抢到,对吗?” “其他的暗卫,正在来,来杀我吧。” 阮成道:“你可知就在右丞名字被摘走后,不过一刻功夫,阳和侯便亲自传令叫驻亭将名字去掉?驻亭始终召不回名牌,筛查了一番,这么一查,就查出了你这个假冒的。你这次可真是,真是……自寻死路!” 陈桐生毫不在意地往后一靠:“要不是,师父,我早死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方鹤鸣双目圆睁,毫无气息躺在地上的情景。也忘不了周遭的大火,少年对她踢打:“都怪你!都怪你师父!我爹娘被你们连累死了,我家没了!你赔我!你拿命赔我!” 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我会赔你的。” 交谈间马匹忽然嘶鸣,马车顶篷上“砰砰”两声,紧接着寒光一现,一柄长刀已然刺穿布帘,刀锋直逼陈桐生面门! 第三章 侯爷 http://.biquxs.info/

交谈间马匹忽然嘶鸣,马车顶篷上“砰砰”两声,紧接着寒光一现,一柄长刀已然刺穿布帘,刀锋直逼陈桐生面门。 刀尖距陈桐生双眼不过一指长。陈桐生眨了眨眼,说:“师兄,多谢。” 她这番话指的阮成是今晚以侯爷之名来接她的事。陈桐生今晚凶多吉少,与其让她被暗卫带走,不如直接将人带去侯府,抖出方鹤鸣亲传身份,恐怕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再说陈家送了女儿去,免不得抓心挠肝地等待回复,见女儿迟迟不回,没有不去侯府打听的道理,而阳和侯传闻慈善爱民,一旦人家问到了府上,多少也会高抬贵手一下吧。 阮成打的是铤而走险,保陈桐生性命的主意,没料到陈桐生在陈府听见来人时,便已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他的意图,直接一句话断了陈家寻人的可能。 她就这么想死吗? 她就这么冷淡,孤绝,连一丁点儿对人世的留恋,对死亡逼至眼前所带来的腥风,一点恐惧也没有吗? 下一刻陈桐生握住阮成的手,猛然抽刀——要知道他的佩刀原来可是出了鞘,就架在陈桐生脖子上的。这把阮成惊得直接松了劲,陈桐生便就势拔出长刀,翻身蹿出车厢外。 阮成失声道:“陈桐生!” 他紧着跟出马车外,只见两名身着海鲸纹袍的暗卫,一左一右呈两方包抄之势。陈桐生却直接扭了身去截左边暗卫的鲵翅刀,完全将自己后背暴露在另一个暗卫眼下。 是了,她压根没指望着今夜自己能活,她不过是习惯性地把刀握到最后一刻,临死也要拉条命来垫着罢了。 眼看对方刀风将至,阮成救人不及,忽然“当”一声脆响,那暗卫的刀被击落,当当啷啷地摔出去很远。陈桐生趁机把对手当胸一刀击杀在地,随即转身一脚,把另一名暗卫踢翻在地,紧接着就上前要下杀手。 有人忽然喊道:“桐生。” 这个清晰的声音把陈桐生喊停了,她胸口起伏,寻着声音转过头去。 不远处赫然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灯笼暖光幽幽,拉车的騋马红鬓白身,训练有素一声不响,驾车的马夫也面色沉稳。之前出手击落刺客长刀的,正是他。 阮成深吸一口气,他之前听得马嘶鸣停步,只以为是被暗卫惊扰,现在看来,恐怕自己的马是先叫前面早已等在此处的那辆马车逼停了,再被暗卫趁机踏顶的。 车夫下来对着陈桐生一行礼,恭敬道:“侯爷请您上去。” 侯爷? 阮成忙问道:“这马车里的,难道就是阳和侯?” 马夫不回答他,只是对着陈桐生,维持着那个恭敬而疏离的行礼姿势,好像陈桐生不答应,他就要一直这么不动了。 陈桐生回头看阮成,脸上竟然是有笑意的:“师兄,我要去,去吗?” 她的笑容很浅,阮成看来,还带着嘲讽般的神情,似乎对于侯爷这个人有什么意见似的。 “去吧。”这已经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了,阮成道:“去求求情……就当是为了师父救你一场,莫白白糟蹋自己的命。” 陈桐生默然点头,转身向马车走去。 而马夫则在身后对一名暗卫出示了什么,那暗卫扶起同伴,两人也很快消失在阮成眼前了。 只是…… 阮成亲眼看见,那高高在上的侯爷,竟然一掀帘子从车上下来,亲自为陈桐生摆好了马凳,甚至看陈桐生打斗中受伤,还有点想扶她的意思。 然而陈桐生甩手就挣脱了,硬邦邦地低头踏了上去,一连串的动作都透露着本人的不耐烦。 阮成忍不住想,如果陈桐生一就知道最终有人会来替她拦下,那来着黑暗的惩罚呢?那么她敢这么在暗部驻亭里胡作非为,其实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吧。 他走到这一步,竟然有了和陈家人同样的疑惑。 陈桐生那么被方鹤鸣严密地看护着,究竟是怎么跟侯爷认识的。 侯爷知道她是方鹤鸣之徒吗? 还是一开始,师父就引见了两人,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呢? 但是这样的隐瞒也太没有必要了,方鹤鸣必然知道这个小徒弟那极端的性子,把她托付给侯爷,抑或着让阮成知晓两人关系,也好让他在危机时刻有人可求,不是都比现在好得多吗? 何至于弄成今夜这个样子。 阮成一直以为危机之前,自己是陈桐生唯一可依靠的人,如今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狡兔尚且三窟,他这不声不响的小师妹究竟给自己留了多少退路,谁能猜的到。 第四章阳和侯府 http://.biquxs.info/

阳和侯府。 侯府婢女烟沙小心翼翼地守在主子门外,心中疑惑得很。 她自幼被卖到侯府,勤勤恳恳地做事到现在,懂事聪慧,极少出错,也是侯爷看得入眼的一个管事丫鬟了。 她服侍侯爷这么多年,见的都是温和公子,从未见侯爷深夜里把一个女人带进府来。更别提距侯爷回府,将他们全赶出书房已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两人仍然在书房中,不见有出来的迹象。 她身旁一个年纪小些的婢女小声道:“烟沙姐……” 烟沙使了个眼色叫她闭嘴,这时里头“砰”的一声,赫然是侯爷摔了茶碗。 只听阳和侯提高了声音道:“你还想往哪儿去!” 紧接着门被用力推开了,屋外的婢女下人立马转移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地下了头。 陈桐生声音依然很温吞:“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她无辜道:“鸟归深林,儿女归家。多正常不过。我无貌无才,不敢侍奉,因此请,请求回家。这也,不准吗?更何况,哪怕是买个婢女也,也要经父母同意,本人情愿。堂堂侯府,有什么好强,强求的?” 烟沙没抬头,她身旁的小丫头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跟侯爷甩脸子,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这女子有无才能她不知道,可要长成她这样的,还硬要说无貌,那她们这些稍有姿色的,都别腆着脸活了!小丫头眼角一抽,心说以容貌摄人,怪不得女子敢如此放肆骄纵呢。 陈桐生说着就往外走,阳和侯宋川白在她身后道:“你只要再往外走出去一步,我明日一早便上陈家提亲,将你聘为侍妾!” 此言一出,饶是烟沙也不禁一抖。 聘娶?开什么玩笑,侯爷平常可不是这种要死要活强抢民女的人啊! 更何况阳和侯说那句话时,满满的都是威胁,并没有亲昵,与应有的喜爱之情。 陈桐生果然就站住了,过了好半晌,她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不会再,不会再这样了。”她好似是服软了,对宋川白说:“回去之后再,再也不涉足那些事,老老实实地,等着嫁人、生子。如此,您觉得如何?” 宋川白笑了一声。 右丞是方鹤鸣之死涉及的最后一个人。她把师父的仇人杀尽了,也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自然无惧在暗部留下马脚,也无惧给王爷脸色看了。 这种人即便放走了,她也根本不会好好过日子,恐怕宋川白前脚放人,陈桐生后脚就找个井去跳了。 他不舍得。 宋川白其实是喜爱陈桐生的。 只是这种喜爱不同于一般的男女之情。那更像是爱猫之人看见心心念念的珍种幼猫,又如同爱才之人见多年难遇的神童栋梁,见其不自珍自爱,不按自己所设想的道路去走,他简直是抓心挠肝地难受,恨不能直接把人抓到身边来管教。很有点烟霞痼疾的意思。 他始终记得初见陈桐生的时候,她一身短打,手按长刀,沉默地站在方鹤鸣身后。 那时陈桐生突然抬起头,望了宋川白一眼。 陈桐生那双眼睛圆,眼尾却仿佛是被一笔提上去了似的,勾起一个轻轻巧巧的弧度。她唇不点而朱,双瞳澄澈透亮,但因为眼瞳颜色较浅的缘故,琥珀色中瞳仁略细,颇像猫虎,打眼粗略一望,只觉是楚楚可怜中暗存一抹肃杀。 惊鸿一瞥,昳丽美貌杀人。 第五章 猫儿 http://.biquxs.info/

之后见她挥刀,那果决而狠厉的刀风,以及整个人骨肉浑然一体,透出来的那种绝妙而又相融的温和与极端,令宋川白忍不住弯腰与她对视。 只听方鹤鸣道:“侯爷也觉得像吗。” “是啊。”宋川白感叹道:“真是……太像了。” 他提出要把陈桐生带在身边,方鹤鸣却是拒绝了。 “你看看这孩子的眼睛,侯爷。”方鹤鸣笑着一指陈桐生:“她不说话,可是能看出是不愿意的。” “我今日把她带来拜见侯爷,一来是叫你怀念怀念,二来,倘若日后我出了意外,这孩子一时想不开,还得求您帮忙照看些。” “您就把她,当个猫儿养着吧。” 把陈桐生当睡在家中暖炉旁的猫儿养,意思就是爱她宠她,但也要断了她野性。断然没有叫家猫茹毛饮血的道理,也没有会身份能骇人到夜止婴啼的娇娇小姐。 方鹤鸣那句话简直就是在说,如果我死了,陈桐生还一心想着过以前的日子,你就可以把她抓到府里去,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是生,是死,是放,是囚,这权力永远不在陈桐生自己手上。 也许她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会这么一副逆来顺受,不言不语的样子。 然而宋川白还是想教她自己选,陈桐生想继续做见不得人,也不会被记功的勾当也好,她从此安了心去当人家小姐也好,都是她的自由。 谁知陈桐生为师父报仇,杀到了最后一个人,竟然不想活了,主动把马脚透给了暗部。 宋川白于是恼怒,紧急撤销缉拿令不成,又夜半赶出去,才把人从暗卫的手中截下,带回了府。 “从现在起,你就留在府里,为我做事。”宋川白道:“不准反驳。” 陈桐生一动不动的站着,府中下人一个一个心惊胆战地缩瑟着,大气都不敢出。 她根本不听话,直接反手用力一带,直接当着宋川白的面,重重的把门从身后摔上了。 宋川白被她摔了一鼻子灰,也没恼怒,只是低头掸了掸衣衫上的茶水,无奈道:“谁给她惯的脾气这么大。” 是的。 方才烟沙以为是侯爷让气得摔了茶碗,实际上却是宋川白逼问了几句陈桐生究竟为何要寻死,让陈桐生恼羞成怒,夺了碗砸在地上。 只可惜她们没看到那一幕,更没看到侯爷毫无恼怒的表情,否则的话,陈桐生在府里最初那几天,也绝不会有人敢给她脸色看的。 ————分割线————— 陈桐生是眼睁睁看着一个王朝在她眼前覆灭的。 巍峨宫门紧闭,硝烟火光四起,不远处的几座宫门接连轰然坍塌,尘埃腾空向上弥漫开,但眨眼便被利风撕扯着席卷而去了。 而更为诡异的是,从墙上向都城望去,只见城中巷道空无一人,一片沉沉死气,而朱红宫墙内,则源源不断地传来凄厉嘶哑的哭喊,宫门巨大厚重,而此时却仿佛有千万人在一同死命捶门一般,发出闪雷般的闷响,岌岌可危地颤动着。 历朝历代,有一个王朝结束时,会是这种情况吗? 不见军队,不闻马蹄,只有这无尽的哀与绝望哭声不会停息。 常人都道皇城高殿贵不可言,那雕栏画栋金雕玉砌成的尊贵,掌管天下杀伐的威严,都在此刻被那无声的威骇践踏殆尽。 陈桐生剧烈地喘息着,自喉咙间发出抽泣般的声音,但她其实并没有流泪。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第六章 陈年梦魇 http://.biquxs.info/

她已经被吓得完全哭不出来了,只是死死地抓着身旁之人,指甲深深地扎进去,扎进了对方的皮肉之中。 那人却是很轻、很温和地抱着她,把娇小的稚儿好好地抱在怀里,轻轻地哼着一首熟悉的歌谣。 当时陈桐生实在是太小,也太柔嫩了,那人一只手就能把她活活掐死。这样的想法也使陈桐生在惊惧宫墙下的混乱之时,同时也在恐惧着身边的这个男人。 而这个念头的起因——陈桐生后来想,大抵是男人真的对她这么做过。只是不知为何终归是没有把她扼死,反倒是留到最后,心尖儿宝儿似的抱在怀里。 她不记得男人的脸,不记得身处何朝,亦不记得,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首歌谣,漫长地在耳畔悠远而去。 那古老的调子,仿佛冥冥中携来千万年前邪神的力量,陈桐生骇然回过头去,看见宫殿前几乎到了一种血流漂杵的地步,宫人们……不,整个宫殿都仿佛在下沉,那无数双向上挣扎、拼尽全力乞求最后一丝生机的手,深深的烙印进陈桐生的心底。 她应该要救他们的。 那里面有抚养她长大的乳娘,夜半提灯督促她早睡的贴身女官,父母兄弟,爱宠异植。 哪怕只是将宫门打开,也都不至于到如此惨景。 可是她不敢。 陈桐生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发出一声不该有的声音。 反正救不到的——她这么想。 从未有人教过她反抗。平日里,她说错一句话,要挨十鞭子,再金枝玉叶的身份,到了男人手里,似乎也与随处可见的鸟雀无异,心血来潮地弄死了,也没人敢说半个字。 只是在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里,忽然有人喊她:“陈桐生!” 她赫然回过头去看,男人仿佛被这个动作激怒,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血腥味浓重的气息扑在她耳侧:“我让你动了吗?” 呼喊仍然在继续:“桐生!” 那是她的师父。 那是在她年幼时把她从梧桐树上抱下来,给她名字的方鹤鸣。是手把手教她拿刀保护自己,往她嘴里塞糖吃的青年。是生死关头,将她藏在身后石板中的师父。 陈桐生剧烈地挣扎起来。她的身形在动作中急剧变化,最终变成了成人后的模样。她向后肘击,挣脱了男人的怀抱,往那个声音跑去。 好像只要知道师父在前方,便能从心中生出无限勇气,无惧那可怖的年幼梦魇。 她喊道:“师……” 然后她突然顿住了。只见血海在陈桐生身后急速高涨,紧接着携带血肉尸骨,掀起滔天巨浪,竟然直接就越过了陈桐生,瞬间将师父吞没了。 浪潮巨大的声响也将陈桐生绝望的喊声尽数吞没掩盖。 不要,陈桐生想,别…… 别这样对我…… “别这样!” 陈桐生霍然睁开眼睛。她直愣愣地盯着空气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转头去看窗外,顿时让从窗外的阳光闪的眯了眼睛。 原来我在阳和侯府。陈桐生想起来了。 第七章 堵人 http://.biquxs.info/

晴曛徒靡,穆穆皇皇。鸟雀啾啾婉啼,扑棱着从从窗外飞过去,投下漂亮的剪影。 陈桐生寝房就让安排在侯爷水榭花庭,这里花植繁茂,养的小雀儿们叽叽喳喳地聒噪着。 入秋了,早上还是有些凉,陈桐生披了件轻薄外衫,坐在床上看几只雀儿在外头乱糟糟打成一团的浮影,脸上不禁浮出笑意。 睡了一夜,大抵是有些上火,陈桐生喉咙很干,她咳了一声,伸手去桌案上倒水喝,突然发现茶壶里是没水的。她只以为是来的突然,下人一时没照顾到,于是把衣服穿好走了出去。 陈桐生在小径上走了一会,初秋日头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让她觉得很舒服。水榭花庭到底是造出来教人玩赏的,景色宜人,陈桐生一时也不急着喝水,停步很是晒了会儿太阳。 有两个青衫藕色裙的丫鬟提着罐子从前庭进来,陈桐生刚要笑,就听见有人低声说了句:“当自己是主子呢。懒得很。” 另一人扯了一把,两人便快速穿过小径,向石山之后去了。 陈桐生嘴角舒展到一半,又板了回去。 她起来的还是有些晚,因此不知侯爷半夜带女人回府,还叫人摔了门的事情一大早就传遍了整个侯府。 侯府的奴婢下人不比别处,都是精挑细选,层层筛下来的。更多侯爷的贴身人,直接就是从暗部里拔的苗子。他们出身比一般下人高,眼睛也就难免长的也比平常奴仆要高些。 宋川白虽给烟沙等身边随从下了令,叫没事不要去打扰陈桐生,府里其他人却是不知,因此对陈桐生就很有些看不上的意思。 一般堂堂正正的人家小姐,怎么会深夜进男人的门,又怎么会这样没教养的摔主人门呢? 再一传那女子长的有多漂亮,大伙便都了然了:哦,不过是仗着容貌勾引男人的货色。 陈桐生默默的站了一会,没见宋川白来召她,自己又闲,干脆茶也不喝了,打量一番四周,利索地翻墙走了人。 侯府占地广阔,里外三道正门,水榭花园位于中院,真正要到外头去还要过好几道墙。她仗着身手好轻轻松松翻过两道墙,正待去哪个屋子里摸个茶壶喝水,一转身,四周蹿出三个侍卫打扮的人,对着她齐齐一拜,高呼:“请小姐安稳养伤!” “……”陈桐生心说不至于,板着脸一绕,只听噔噔噔,那三个人同时方向一转,又堵在她面前拜了下去:“请小姐安稳养伤!” 她挑了条道接着往外翻,可她无论走到哪里,用何方式,总是会从各种地方蹿出行踪诡异的侍卫,一见面便高喊着:“请小姐安稳养伤!”然后拜了下去。 简直是要夭她的寿。 陈桐生郁结得很,她不耐地问:“宋川……宋侯爷呢?” 侍卫们对视着,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侯爷一早就去弥天司了。有事您吩咐我们便是。” “要水。”陈桐生道:“很多,很多,很多水。” 第八章 弥天司 http://.biquxs.info/

京都车水马龙,繁华景盛。 京都城外有连绵山峰三座,其上高塔耸立入云,灰墙顺着山势蜿蜒而起。走近了,却见雕花扇门白玉兽,宅院深深。 这便是弥天司的位置了。 弥天司由女帝一手建立,上承皇家祭祀事宜,下有护卫之责,那弥天司中官吏一个个明面上念着阴阳五道、纲纪群伦,精通筮占,暗地里却堪为女帝鹰犬。 这弥天司据说以往不过是山上一座不出世的小门小派,与皇家无半点关系,女帝幼年时因皇室内权势碾压,性命难保,不知为何就拜入了此派门下,得以远离纷争。后京都疫难爆发,皇室子孙先后染疾去世,就连太子也未曾幸免于难,女帝方才重回皇城,之后登基,正式将弥天司划为自己手下的官吏机构。 弥天司中人员一则来自朝廷分派官吏,这些人负责明面的占卜祭祀等事宜,官从六品上。二则来自于司承为首的暗部于每年,自各方遴选培养而出的座下弟子,无官无爵,潜行于夜色之下,缉访刺探。 弥天司内人员纵然有品级之分,地位最高的却依然是司承内暗部干事一派。 故而宋川白的身份就很有些特殊,一来他在弥天司内任副司使——但谁都知道他只是挂一个空名号,正经事上没实权。二来他也是暗部首领,如今司承的名下大弟子。 宋川白这个大弟子的位置坐的比司承李珉要久,在上一任司承手下,他便是大弟子,之后李珉上任,他依然恭恭敬敬喊一声老师,丝毫未有不满。 此外他早些年间极力推崇周氏登基,私底下被成为女帝的爪牙。而周莞昭正式登基后,他又离开朝堂,很是逍遥了两年,在都城里混了个游手好闲的名声,整日里醉心于饲养花鸟,虽然有一个大弟子的身份,但也不过是来点卯走过场,并不积极主动。 李珉看在他背后女帝的份上,也从未对他干预过什么。 而在宋川白正式在弥天司挂了个职,开始定时定点来弥天司点卯,与司承李珉时常相见后,要命的就来了。 他会撒娇。 宋川白最初说什么尽弟子本分,足足围着李珉转了几个月,虽说把李珉弄的烦不胜烦,但是终归还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人一旦相熟,李珉也少不得对他多提点两句话,师生这份关系也就坐实了。 最近两人相处的一次,是李珉在傍晚出宫回家路上,正好与宋川白相遇。 青年人骑着马,声音和笑容都清朗,他道:“师父,醉香楼新进了一批姑娘,咱们去看看吧!” 李珉恨铁不成钢,从里头轿子里扔了个小香炉出去:“你给我滚!” 宋川白嘻嘻笑着赔了礼,等李珉的轿子过了,方才策马而去。 最初李珉是警惕宋川白的,他早年劣迹斑斑,之后又肆意放纵,世人也传他纨绔,在同龄人之间,似乎又口碑颇佳。然而在李珉面前,他又会用心讨好,耍得恰到好处的无赖,让大人对此怜恨又无计可施。 那时李珉挑开帘子,只看见青年飞速远去的背影,矫健活泼得很,也不禁摇头笑着骂了句混账。 第九章 溺水 http://.biquxs.info/

这日司承正与司使商议下月外朝来使,女帝祭天事宜,就听得小吏从外跑来,叫道: “司承!司承,宋侯爷溺水了!” “什么?”弥天司司丞拍案而起:“溺死了么?” 来报的小吏一愣:“这倒没有……” 于是当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司承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可惜的哀叹。仿佛恨不能亲自去把那孽子再次按进水里。 司承李珉道:“还是我弥天司的风水不够好啊。” 言下之意就是,怎么就没有把宋川白那个祸害淹死呢? 如今离宋川白口无遮拦那次已经过了好几天,这小子大抵是知道自己上次话说过头了,借着溺水之事来求和呢。 于是李珉缓缓踱步出门,极其不情愿地抛下一句:“带我去看他。” 宋川白所住居所,与一般弟子吏员都不尽相同。他私扩住宅,硬生生占了半个小山头,一截白玉石阶自院门蜿蜒而下,连带着玉阶旁两列开得泼泼洒洒的凤凰花树,抬眼望去,好一座朱墙高院的大弟子居所。把其余人老老实实住的素瓦灰墙衬的寒碜过头。 司承李珉本人也是住素瓦灰墙的其中一位,他那小庭院里才种了棵瘦骨嶙峋的金桂,花开得无比吝啬,入秋了得眯着眼在上头找花骨朵看。 这火红凤凰花着实将他哽了一把,转头狠狠地对着司使道:“混账玩意儿,我看他这做派就来气!” 司使立马:“可不能说这个!您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李珉于是忍气吞声地踏进了门,当头就撞来一声拉得长长的呼喊:“师——父——” 李珉脚下一滞,顿觉阳寿锐减。 司副使也一副牙疼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地后退了一步。 下人来报时说他溺水后情况有多危急,状况有多不堪,李珉才念在此人显赫身份与徒弟名分上来看望一眼,谁知不进院还好,一进院子,李珉差点把手里的袖炉给摔了。 院中一株硕大金桂飘香满园,金灿灿地将花华铺了满地。金桂下置了一方檀木软榻。宋川白就卧在软榻上,一只脚懒洋洋地垂下去,有意无意地踢着地上厚花毯玩儿。他身旁围上三个珠圆玉润的侍女,执金丝扇的,捧玛瑙青玉碟的,另外一个正一面与他说笑着,一边拈了块儿糕点往他嘴里送去。 这还不算完,李珉看见除去侍女,宋川白身旁竟然还有一个身着弥天司弟子校服的姑娘。她见司承忽至,整个人六神无主,立马羞得红虾似的,三步并两步地蹿了出去,司承一时竟然没制止住。 宋川白也不拦人,反而从塌上翻身而起,兴致勃勃地喊了声:“老师!”又吩咐下人:“快给老师拿座椅来。老师,尝尝我这里新出的糕点!” 司承把手一挥,制止了下人,厉声呵斥道:“谁准你在弥天司里搞这些的?” 宋川白眨眨眼,茫然地说:“搞……什么?” 司承耐着性子道:“暗部弟子规矩其中一条,便是躬行克俭。你背来背去,可有一条做到了!” “师父。”宋川白道:“我没背过呀。” 司承疑惑道:“为何不背?” 只见宋川白理直气壮道:“我不识字。” 放屁! 第十章 王土之上 http://.biquxs.info/

司承一口气堵在胸口,实在是一时间不知该怎么骂才好。 就在这个当口,宋川白嘻嘻一笑,起身来扯司承袖子:“我等会儿就记,马上就记。您英明神武,生我的气不值当。来吧师父,这可是我亲自下厨做的点心,您尝尝好不好吃嘛。若是您喜欢,我以后天天给您做!” 宋川白生的实在是好,他鼻下唇沟略深,天生一副笑脸相,又正是青年人意气风发的年纪,眼瞳黑如点漆,是明明朗朗的俊俏模样。加上他又会撒娇,别说是他那征战多年的爹娘了,连女帝都招架不住这副讨好的小狗样儿,把他宠得亲儿子似的。 司承李珉为人刚正,也不过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他冷着脸让宋川白好一通软磨硬泡,终归还是无可奈何地让宋川白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儿点心。 李珉不甘道:“你若是我生的,早就被我在祖宗祠牌前抽死过去了!” 宋川白对答如流:“您家教素严,不言而化,我若是早些归您这个好老师管教,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混账样子。” 李珉打量着他,心说这小子正经话一句不会,马屁拍的倒熟溜。可惜长公主夫妇一生战功赫赫,为人清廉豁达,朝中谁人不敬佩,百姓谁人不赞扬,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东西呢? 宋川白又劝着老师吃了两块点心,一套马屁拍全乎了,才道:“老师,听说往南有个黎城,最近好像出了点事儿……” 李珉道:“谁告诉你的?” 宋川白往下一指:“王土之上,有什么消息是捂着出不来的呢?” 李珉一听这几个字,心里就是一顿。 王土之上的是谁? 不就是女帝么! 前些天他还进宫去见过女帝一面,究竟从帝王口中得了什么,是李珉无权得知的。 女帝早发话将黎城之事交与弥天司暗中负责,李珉今日也将人派了出去。这番告诉了他,又是什么意思? “哦,”宋川白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今日在城郊溺水时,因呛了水,一时惊慌失措,四下乱抓,不料在水底抓到了这个。” 他随手从塌上拎了块牌子,举到司承面前:“我上岸后,有人才提了我个醒,说,这不是咱们弥天司的牌子么?我一看,还真是,而且是您亲自发交那几个亲近弟子的,对不对?” 司承脸上微微变色。 “奇怪,除我之外,弥天司还有什么人会无故跑去城郊普陀溪玩赏?于是让人在水里打捞了一番……” 宋川白那双清澈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司承:“打捞出了我司弟子尸体一十三具,老师,他们都是去干什么的?” 李珉背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原弥天司建立之初,便引发朝中群臣激烈争执,数位老臣联名上奏反对。反对意图其实很清楚,女帝别以为登基便算江山稳固了,太子侧妃还生养着一个皇太子呢。 早年这小娃娃染病,谁知竟然福大命大挺了过去,他这边一痊愈,那头极力反对牝鸡司晨的大臣们便蠢蠢欲动起来,先后引发菩提溪事变与上原之变,女帝尚未登基时,便暗中利用弥天司除了多少阻碍,若让她把自己的势力光明正大地培植起来了,那皇太子还哪有归位之日! 谁知大臣们这头一齐上了奏,那头噩耗突来,皇太子人没了。 第十一章 皇子的死亡 http://.biquxs.info/

皇太子生性活泼,他开春时节去打猎,开箭便射倒了头花鹿,于是快活地下马去看,谁知一脚踩中草丛中毒蛇,当场就没了气息。 司承当年也才从五品,因着祖上荫功缘故,在皇子中也走得动。消息传来时,他就随父侍奉在女帝身侧,闻言忍不住看了女帝一眼。 女帝许久没有讲话,盯了一会儿眼前的棋盘,才缓缓道:“川白,你来看看,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宋川白年纪也并不大,白靴锦袍,大大咧咧走过去,抬手拈了一子端端正正放在棋盘中央,道:“姨母,你们怎么都不下这里?” 金边银角草包肚,这是连棋艺初学者也知的道理。往棋盘中央下子,开局难走,谁也不会想这么去费力。 女帝就一笑,这才回过去对宫人一点头,起身走了。 事后父亲问起李珉此事,李珉只道是小侯爷不通棋艺。 父亲却哼了一声,道:“妖女一手带出来的人,有什么不懂?” 那时宋川白胡作非为的名声在外,李珉也确实未曾往心里去。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脊背升了上来。 中央下子,开局难走,费时费力,然而只要继续下去,便只会赢面见大,越走越畅。 皇太子回京都才多久,他身旁那些一同去打猎的世家贵族子弟,真心实意拥护他的,又有几个? 而纵横京都已久的宋小侯爷,最擅长呼朋喝友,与孤零零的皇太子相比,究竟是谁在一干少年贵族中最有威望呢? 但是这设想实在是太离奇了,这个节骨眼上皇太子死了,众人只会觉得是女帝被众臣相逼,怒下杀手。 然而看女帝那时的反应,其实是不像的,她好似是让这个消息震住了,看着棋盘愣了足足好一会,才问了宋川白那么一句。 李珉想,父亲难道想告诉自己,那女帝对皇太子一时心软,难抵老臣激愤,结果却教宋川白抢先一步毒杀皇太子,硬生生把她推了出去不成! 那时女帝仿佛是在质问:“你这样让我接下来怎么走呢?” 于是宋川白走上前去,让她亮子中堂。 女帝的子,也就是弥天司了。 果然之后弥天司顺利建成,朝中再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站出来反对。 李珉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川白看着他,贴心劝道:“老师,您也别太伤心了。咱们早晚会查出害死他们的凶手是谁,到时必严惩不贷。” “可是,”他说:“师弟师妹们这一出意外,可别耽误了弥天司的事情。” 宋川白紧接着问:“老师,你不相信我吗?” 是了,这就是宋小侯爷生气的缘故了。 身为弥天司暗部大弟子,有什么事情是连他都不能知道,要避开的呢? 女帝都不瞒他,李珉一介小小司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把宋川白放在眼里,真把他当个摆设放着好玩儿? 他是女帝的小侯爷,也是女帝放在弥天司的眼睛。 李珉敢把眼睛蒙了,就是自找苦吃。 第十二章 假面 http://.biquxs.info/

李珉用力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淡然道:“老师怎么会不相信你?只是你才进弥天司不久,对暗部事务不甚了解,我才没多说罢了。” 然后他一字一句将黎城之乱的始末交代了,与宋川白又各怀心思地说了会儿话,方才离开。 走下玉阶,李珉低声问司使:“他刚来的时候,你有看出他是这样的吗?” 司使汪林一低头:“小侯爷那时整日缠着您撒娇……” 谁能看出来,那快活的脸孔背后,是隐匿的毒牙呢? “我没信。老汪。”李珉喃喃低语:“我没信。” 宋川白进弥天司,任副司使之初就闯祸,在司承门外一跪许久,之后又是撒娇耍赖,又是晨昏定省,变着法子讨好他。李珉对他端个老师的架子,宋川白也小孩子气地又敬又畏着,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不更事的青年鲁莽又娇生惯养的样子。 倘若没有黎城之事,宋川白那副天真少年的面具恐怕会戴的更久。 “老师——” 身后忽然传来呼喊,李珉回过头去,见宋川白捧着什么东西小跑过来,道:“老师,您的袖炉拉下了。” 他一面亲热地把袖炉放入李珉手中,一面絮絮说:“老师也体寒得怪,这才不过入秋,您就用上这东西了。改日我让他们打个更好、更保暖的送给您,再冷也冻不着。” 宋川白想了想,又道:“这两天入了夜,天就越发凉的厉害了。我等会儿教人搬几盆梨木碳火去,拿罩子一罩,放内室可暖和呢。”他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一笑:“这是我拿来烘花儿的法子,用碳火罩子,寒冬也能把花烘开。姨母见了总说我铺张,如今给老师用,可不算浪费了吧?” 李珉刚才背后说了人,此时面上僵硬,只得点了点头。 他拒绝了宋川白送的请求,一直走出去很远,回头,还看见宋川白就站在玉阶上,恭恭敬敬地目送着。 与平日里的天真青年并无二致一般。 好像那为警告李珉,杀害弥天司暗部弟子十三人的根本不是他似的。 李珉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宋川白也一直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的随从忽然得了消息,自一旁走上前道:“侯爷。陈小姐醒了。” “嗯。”宋川白眼睛一眯:“她跑了吗?” 贴身随从范瑞道:“……叫侍卫给拦回去了。” “她没闹?” “这个,”范瑞一低头,似乎有些苦笑不得:“陈小姐说口渴要水,但是谁倒她都不喝,只是说不够,还不够。有下人以为她故意刁难,便提了两桶水过去,烟沙姑娘听见消息赶去的时候,陈小姐还是滴水未沾,就坐在房里,脸色淡淡的。” 宋川白意外道:“这一大清早的,谁又给她气受。” “烟沙姑娘后来才问出来,是早晨有婢女当着陈小姐的面多说了句闲话,才……陈小姐让那个说闲话的,与提水给她的,把地上的两满桶水喝光。烟沙姑娘求了情,陈小姐才罢休。” 宋川白闻言就是摇头:“你看她,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真是让方鹤鸣给惯的。那两个遭殃的人还好?” “烟沙姑娘已经叫他们歇着了。” 宋川白失笑:“走了,再不回去,她恐怕下一个要刁难的便是我了。” 第十三章 房选麟 http://.biquxs.info/

阳和侯府。 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自偏门而进,待下人通报过后,便急匆匆穿过长廊,连过了几道垂花帘与月门。 最后一道月门前围了数十个花容月貌、雪肩青鬓的侍女,与那两位青年似是早已认识,见他们疾步走来,纷纷嘻嘻捂着嘴调笑,胆子大些的,甚至伸出来一截儿晶莹雪嫩的手臂,试图去拉郎君衣袍。 然而打头的那位青年把眉一皱,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一句:“别闹了!” 少女们便瘪了嘴,又转过头去嬉戏她们的去了。 两人这才得以快速穿过月门,进入水榭花庭。 后头那个青袍佩玉,绸缎白靴的青年恋恋不舍似的,往身后的美人乡看了好几眼,打趣道:“穆老弟,这么凶做什么?美人儿们又不会怎么样,你刚可把人吓着了。” 王穆闻言脚步顿住,回头问:“今儿个到底是你来求人办事,还是我来求人办事?” 他长一副锋利剑眉,因此说话不带笑时,便格外显得严肃。 “哎呀!阳和侯不是你好兄弟么?”房选麟尴尬笑了两声,往前两步把王穆肩膀一勾:“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王穆便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房选麟见状顺杆上爬,一面与王穆往前走,一面不忘啧啧道:“要我说这宋侯爷也是好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啊!人家说金屋藏娇,他这一府里可都是娇。那什么,等事情办妥了……你让他送我一个?” 王穆登上木阶,神情古怪地望了这位眼看要做风流鬼,仍然死性不改的仁兄,道:“你怕是不想要命了。” 房选麟不以为然的一挑眉,正待再说什么,目光却忽然定住了,奇道:“那是什么?” 两人此时正行在木阶上。阳和侯不爱玉石,梨木长阶层层精雕细琢,只是装饰性地以金玉相嵌。 王穆道:“飞流池。” 木阶前方是一道横跨飞流池的浮桥。池底仿佛以玉石铺成,莹绿透亮,五色游鱼斑斓成群。池水不见源头,只听见隐隐涛涛水声,与微波不断的池水粼粼。飞流池两岸卵石交错,点点殷红隐青翠。 这池子倒是精致,但也没达到足以让房选麟讶异的地步。 “我还不知道这是个池子?!”房选麟道:“我书念的差些就像个傻子了么?我说那个东西!” 顺着房选麟手指的方向看去,赫然可见对岸岩石上趴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背对他们,身上不着片褛,除去身形过于瘦小之外,她手臂纤长,长发漫卷如云,柔柔飘散在水中随波青晃,引得人心神荡漾。然而当目光持续向下,却会发现那女子下半身赫然是一条鱼尾,深色鳞片在光照下色泽变幻耀人。 “鲛人。祖籍东海。”王穆一副“果然没读书”的表情,道:“女帝御赐,难养活,脾气还大,我教这条鱼拿尾巴扇了好几次,再也不想去逗了。” 房选麟兴奋道:“脾气再大也是美……” “公的。”王穆转头抬脚就走:“我们不走浮桥,免得这条鲛人来掀桥打人。” 房选麟:“……” 他以难以置信又嫌弃,还带着那么一点不舍的眼神,又打量了鲛人好几眼,“嘁”了一声,嘟囔道:“浪费爷感情”才拔脚向王穆追过去了。 第十四章 色迷 http://.biquxs.info/

这个阳和侯究竟好不好相处,对房选麟来说一直是个谜。 阳和侯乃长公主与骠骑将军之子,其母是御封的卫国夫人。他自幼长在女帝身边,据说在宫中的衣食住行、课业学习,甚至连启蒙都是女帝言传身教一手掌管的,是连皇太子都没有的恩宠,那才叫一个众星捧月,贵不可言。 房家不过是京都富贾,说起来是管辖着一方商脉、挂了牌的皇商,但跟出过皇后丞相的阀门王氏也根本不能相比。虽说他文不成武不就,纨绔子弟一个,但此人交友甚广,在京都玩的开,倒也能整日横行肆意,从嘴里难听到一个怕字。 这一回他弄出了事,辗转从王穆求到阳和侯头上,一来是王穆于此事确实棘手,二来他也想借此与阳和侯大小攀个交情。 本来么,互相帮几次忙,意趣再不相投的人也得熟了。 房选麟算盘打的噼啪响。侯爷不卖他爹的面子,还会不卖王穆的面子?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王穆走了一段,便有一座精巧小筑入眼,檐下的碎玉风铎叮铃脆响。 王穆大步向小筑走去,喊了一声:“子陵。” 这一句惊起小筑里数声鸟翅扑棱声,一阵啾啾啼叫。 珠玉垂帘后一道身影挺拔玉立,不知正在做什么,闻言答了一句:“小声点儿。这是带谁来了?” 那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儿轻慢笑意,给人一种非常惬意闲适的感觉。让人听了就忍不住想放慢脚步,跟他说两句话。 他与王穆的交谈语气仿佛就是普通人家的兄弟,午睡醒来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这让房选麟心里微微松活了一点,往前一步行礼道:“房峰之子房选麟,今日有事相求,特来拜见侯爷。” 叮叮嗒嗒。 阳和侯一把掀开帘子,声音清朗地笑道:“真是你啊。” 房选麟抬头一眼,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好年轻的侯爷。 年轻这个词用的微妙。它通常用于表示被形容者的年纪,可阳和侯年纪与房选麟、王穆相仿,房选麟脑子再瘸,也不会拿这一点来拍人马屁。然而阳和侯宋川白,与其说是相貌,倒不如讲他身上那种清朗而蓬勃的气质,干净得让人不禁联想起词句中“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 宋川白外穿一件箭袖绣金黑袍,身上一件配饰也未戴,笑意盈盈地对着房选麟一点头:“王兄时常对我提起你,说你在东鼓巷里盘下的那家花楼如今有多么的……” 他唇角笑意加深:“华美。” “可惜不知怎的,弥天司近来事务繁忙,我在里头挂了职,多多少少要被耽误些时间,便总也无缘去体验一番了。” 王穆无声地撇了下嘴,花楼一事纯属放屁,稍微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王穆此人不好脂粉,也不爱奢靡,更别提房选麟那整个京都都有名的销金窟了。 但此话对房选麟却十分受用,他果然眉开眼笑地接上了话:“侯爷跟我们这些混世子哪儿能一样!以后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想去花楼消遣消遣,一句话的事,我立马给您安排妥当了,保证尽兴而归!” 被房选麟自动划为“我们”一派的王穆再次撇了下嘴,对着宋川白没好气道:“你先别急着谈玩乐——子陵,这人惹祸事了。” 房选麟立马接口道:“是是是!我这,唉,一时色迷心窍……弄死了个人!” 第十五章 色迷2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眉梢微微一动,脸上笑意却未消,房选麟见状继续道:“这一般人,弄死了也就弄……不是,我是说,一般就算出事了也好解决。问题出就出在,这死的不是普通人!她是宋怜儿!” 宋川白并不顺着他的话走,平静问:“怎么死的?” 他这一下问到点子上了,房选麟表情僵了僵,道:“嗨,还不是人不好控制,我就弄了点药。结果事情办完,我看她一直不动,就探了下鼻息,发现那女人当场就没气息了。” 即便已经知道事情始末,王穆闻言也是脸色一沉。 房选麟半月前看上了一个落单女子,那姑娘一来衣着寻常,二来没有丫鬟随从,可见是个普通人家女子。他上前半哄半诱地套了番近乎,只觉得那女子越看越喜欢,威逼利诱不成后脾气上来,直接强行把人带去花楼办了。中途女子曾激烈反抗叫喊,他除去喂药外,把她嘴一直堵得死死的。因此后来女子没了声音,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事后在处理尸体时,从女子身上掉下来一只镯子,花楼小厮捡了交给房选麟。谁知房选麟一看上头刻的“荣怜儿”三字,当即吓的六神无主,腿都软了。 荣怜儿什么人,那是当今大都督荣显的独生女! 这都督家的千金天生体弱,畏风寒又畏燥热,一般时节轻易不带出来让人看。这要是让荣显知道自己的宝贝独生女让男人这么弄死了,恐怕头一件便是把他房选麟一刀砍死在房府门口,然后抄了整个房家! 宋川白问:“半月前的事情,你现在来求我,难道是想让我给她补一场风光大葬?” 房选麟直摆手:“哪能儿啊!” 他原来存着侥幸心理,荣家千金怎么可能单独一人出现在偏僻小道上呢?搞不好是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偷了主子东西,正跑路呢,让房选麟给逮住了。 房选麟道:“这也算给荣府除害了不是?” 王穆:“……” 宋川白似乎很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看来,她是如假包换的荣怜儿没错了。” “是,我叫人偷偷去荣府打听了。但事先没打听出真情况来,只说荣家小姐与父母闹着脾气,给气病了,躲在楼阁里不见人。我还寻思着,死的果真是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就教人把尸首给埋了。谁知前些天有人突然通报我说,那阁楼里的小姐是丫鬟假扮的,让主母发现后当场就拖出来打死在外头,真小姐早跑的没影子了!现在荣府没对外声张,私底下到处找着人呢。” 房选麟道:“我那天弄了个人去花楼,动静闹得挺大,一路上又人多眼杂。让查出来恐怕是早晚的事,难瞒得住啊。” 要说房选麟这人品不怎么样,狐朋狗友交了一堆,事到临头还真有那么一两个动脑子的。 既然不能坐以待毙,有人便给他出主意:姑娘家么,离家出走那多半都是在外头有了看对眼的情郎,跟男人私奔去了。荣怜儿生养皆在深闺,一时被男人骗出去了,在城郊被抢去钱色,再被杀人灭口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十六章 谜团 http://.biquxs.info/

这时他身后那座小筑里忽然叮叮当当响了好一通,倒了些东西,里头的小雀儿让吓的唧唧嘹嘹外外蹿。 房选麟一伸脑袋,多嘴道:“侯爷,您后院儿里没猫吧?那种小东西可凶。” “唔。”宋川白一点头:“比猫还凶呢。” “什么玩意儿啊……”他说着往后看,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又将注意力转回正事上:“侯爷,我就知道您行,哪儿有什么人是您找不到!” 他这下完全放下心来,张嘴又是好一番马屁。 宋川白这边送走了人,转身一挑帘子,笑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瞳转过来盯着他,果真是凶:“你为,为什么帮他?” “你认为我不应该帮他。你觉得我不仅不能帮,还要把这个色迷心窍的浪荡子做作所为捅到大都督面前,让他被就地正法了,是不是?” 陈桐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陈桐生道:“大都督。” “哦,揪出杀害大都督爱女的罪人,凛然正气,伸张正义。”宋川白点头:“好名声。” 他走进小筑站了一会,见陈桐生十分没眼色地只知道坐着不动,只好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听别人讲话,可不能只捡自己关注的地方去听。堂堂大都督之女,娇生惯养到了满京皆知的地步,喝茶恐怕都没自己倒过几次。那么她的残疾从何而来,她的关节变形又是从何说起。一个娇娇小姐,又到底是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宋川白随手把茶盏转了一个圈,有点没劲地用手指拨弄着玩儿:“更何况一般的千金小姐,对出城相关事情了解少之又少。你第一次想从弥天司逃的时候,走的是哪里?” 陈桐生警惕道:“你怎么知,知道我跑?” 宋川白:“猜猜看?你师父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经不住灌,一喝多,什么都往外说。” 陈桐生道:“那他没告,告诉你,我是怎么,怎么跑的?” 她心里已经明白了。陈桐生是自己趁夜色,仗着自己那点儿功夫想从城门出去。 同样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同样多处负伤,急切离开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除了城门,还能会有哪里呢? 出城出城,不过城门,她们怎么能确定自己离开了? 所以当初弥天司在城门口堵人,一堵一个准。 更别提荣怜儿离家出走这么大的事情,连一个贴身丫鬟也没带,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往乡野间走。房选麟是闲来无事,人家新送了他匹马,房选麟跑去试马打猎的。 荣怜儿走的那条路再往下就是雾平坳,人家鲜少,但野兔狐狸,沼泽水潭繁多,是个打猎的好地方。走这里确实能翻山出城,但是陈桐生是因跟着师兄满城蹿的缘故,她了解的多,那荣怜儿怎么可能知道?她又怎么敢走? 再说,若荣怜儿是与他人私奔,哪个情郎会教小千金走上这么远不来接应,真不怕半路被人劫去了么?荣怜儿死之后,除了房选麟,一个去打听的额外人也没有。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第十七章 不伺候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眯眼道:“那你应他是什,什么意思?”宋川白没回,转而把手里的空盏往她面前一放。 陈桐生先是不明所以地怔了怔,随即把两只手一揣,喊道:“烟沙!” 烟沙匆匆地掀了帘子进来,只听陈桐生好整以暇道:“侯爷让你给他倒茶。” 烟沙:“……” 管事丫鬟烟沙无话可说,上去倒了茶便退出去,最后只听见宋川白慢悠悠道:“看来你是绝不会做伺候人的活计了。” “我生下来就,不是,伺候人的。” 烟沙一面挂念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一面听了这一耳朵,不禁想,侯爷对你这么好,你不老老实实听话,那干什么呢? 跟紫雪她们一样去为侯爷卖命,年纪轻轻就埋进土里吗? 怎么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戾气这么重。 烟沙对陈桐生也没了解,只是觉得此人非常矛盾,侯爷只提了句她是弥天司出身。烟沙有时见陈桐生把袖子挽起来,露出疤痕累累的手臂,新旧交替,掌中有茧。跟紫雪她们一样。 但她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又远比紫雪等人娇矜,送上去的膳食衣服虽然不说什么,但从表情也能看出嫌弃。要是有人再不知好歹,把她往仆人的位置摆,那可完犊子了,陈桐生能借题发挥,连带着周围所有人都给折腾一顿。这两天,只要陈桐生一盯着某个下人,轻轻地:“咦……” 那人就浑身一颤。 有人还想托着烟沙想告个状,烟沙就差去弹那人脑袋了:“侯爷吓她,说她是下人,你也敢信这个!” “我不,伺候人。” 陈桐生揣着手,她表情淡淡地,看上去还十分无辜:“侯爷养我,无用,不如,让我走,走吧。” “你若留下,荣怜儿之事就任由你去管。” 陈桐生双眼一亮:“房……” “这个不行。”宋川白伸手一指她:“把你弥天司里学来那套都收起来,别给我动不动半夜潜去把人给弄断气了。” “啧。” “……”宋川白说:“你刚刚啧什么?” “哼。” 宋侯爷平日里倒没什么要伺候的,他弥天司与宫里来回转,留在府里头,也其实不爱热闹。 那帮暗部里选来的姑娘,一个个表面比着娇,在飞流池嬉闹着扑起一串水花,叽叽喳喳地唤着侯爷,侯爷也举杯相应。但总是隔得远,她们识趣地不往人跟前凑,侯爷也不会真把人叫着搂到身边来。 至于贴身的,那就只有范瑞。当年宋川白救过范瑞一命,又把那时还是孩童的范瑞自酒色之地捞回来,恩情深重。烟沙也是当年受了侯爷大恩,这府里能走得动的,多少都有点这种关系。上位者还是疑心重,身边培育的每个人,都要有点心里上的难舍离。这样安全,又省心,说起来大家都是为主子,没那么多事。 不管是府里做事的姑娘,还是丫鬟,小厮,遇上口角冲突,一说着别扰了侯爷,再大的气也咽得下去。 第十八章 信 http://.biquxs.info/

因此当陈桐生每次大大咧咧佩着刀就往侯爷身边坐的时候,不仅烟沙心里十分没谱。 连着目光所及的所有人,都同时眼珠子一转,盯在了陈桐生腰间那把刀上。 芷兰双手抱怀,凑过去低语:“这把怎么没缴?” 烟沙:“因为她没交。” 烟沙道:“不如姐姐等会上去缴了她的,免得日后留下隐患。” 芷兰一挑眉:“妹妹当时怎么不收干净了。” “因为妹妹不想喝两桶水。”烟沙往她腰间摸了一把:“伤好了?” 芷兰一扭腰:“给钱了么?摸来摸去的,占老娘便宜。听说这小蹄子也是暗部来的?” “这小蹄子脾气也大着呢。”烟沙道:“小心着吧,你昨天才回来,不知道她都干了什么。” 芷兰身量高大,换上丫鬟的衣裳也依然有压迫感,她一俯身凑到烟沙耳边:“她欺负你啦?要不要姐姐给你出气啊?” “走吧你!”烟沙推开人,却见陈桐生的眼神已然转了过来。目光如炬,不知为何,竟然有点心虚,好似他们离了这么远,话也能被陈桐生听见似的。 陈桐生说:“她们,说我。” 宋侯爷懒洋洋地在亭子里晒太阳,拿了两封信来回比着看,闻言随口道:“好耳力啊,她们说什么?” 陈桐生:“刀。” “刀怎么?” “大概,没有人,这么干过吧。”陈桐生说:“这样,侯爷不安,安全。” 宋川白唔了一声,只听对面的小结巴道:“但是,我偏要。” “……” 宋川白终于低头读完信,随手折了向她递过去:“看见那个高个子的了么?我娘那边的姑娘,被许了人家,不愿意嫁,大婚当天把新郎打晕了吊起来,逃到我这里的。” “她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庶出女,算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堂妹。脾气不好,但管人很在行。” “进来的人,她没有不来管的。”宋川白微微一笑,陈桐生总算知道前两天为什么那些被作威作福,又不敢言怒的下人都以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了。 现在一想,那眼神完全可以解读出语言来:“等着吧等芷兰姐回来你就完了。” 或者:“千年王八万年狐,有你被收拾的那天。” 陈桐生:“她叫什么名字?” “宋芷兰。” 陈桐生低头读信,两张信纸完全不同,写信之人似乎也刻意用了不同的字体,但仔细辨认,也仍能辨认得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什么……?” 宋川白道:“我知道你一直对你师父的死念念不忘,你想知道他为何死,也想知道是谁杀了他。王穆对我说,上一月王府失窃,教偷走了信件公文,并上另外两府失窃案件,可知小贼是在查数月前高介村灭村之事。” “你从这些信件中排查出众多相关人士,然后又一个一个杀了过去……”宋川白一敲桌子:“真是同你师父一样死心眼。” “前两日我得了这信,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 陈桐生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师父只告诉你以刀除人,恐怕没有告诉过你,打蛇七寸,理线要剪头。陈桐生,你看了这封信之后再告诉,你究竟要不要走。” 第十九章 身世之谜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慢悠悠晃回自己厢房,半路遇上一个明显是被支使来传话的婢女,眼珠乱转地:“陈小姐,芷兰姐姐说……她找你有事。” 陈桐生顺着出了水榭花庭,往下人院里去了,一推门,一阵凌厉的风迎面扑来。陈桐生瞬间抬手阻挡,同时腰间刀柄滑鞘而出,陈桐生另一只手顺势一带,刀锋便直冲对方面门而去。 那人后仰躲避,陈桐生不但不收手,反而趁机对着那人腰间猛的一捏。芷兰痛呼一声,反过去抓陈桐生的手。谁知陈桐生一仰头,咚地一声,用力撞上了芷兰的脑袋。这一声又脆又响,芷兰脑袋里嗡了瞬,不等她火气上来,下一秒陈桐生一个屈膝,一脚把芷兰踹出去两三米远。 “你是狼么!拿头撞人!”芷兰一翻身,气急败坏。 “是人。”陈桐生收刀归鞘,站在院门口问:“何事?” 院子里远远地站着一帮人,有男有女,女的大都与芷兰同样的服饰。长袖子捋上去,里头是绑了短匕的箭袖,长发高挽,束发带上能剔出两把软镖来。倘若房选麟在的话,他就会认出来,这是当时在飞流池外调笑着,去拉王穆的那帮姑娘。 房选麟以为侯爷金屋藏娇,殊不知是一屋子披着美人皮的死士。 “在侯府中,除了侍卫,可配刀械者,只有我们。”芷兰一甩手,指尖寒光一闪:“你既然进了侯府,就总要有一个位置。侯爷说从今以后你同我一起做事,那我也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陈桐生道:“其实,我还没……” 话未说完,芷兰已然冲了上来,她明显不擅长近身缠斗,隔得尚远,就将手中寒光抛了过去。 陈桐生闪身躲避,故意凑近前去,一把将芷兰拉近了,紧接着刺啦一声。 这一声非常细弱,甚至芷兰一开始完全没有注意到,待陈桐生迅速退开,直接退到了院外去的时候,她方才察觉了腰间凉意,下意识一摸,讶异地发现自己腰间布料被陈桐生一刀割开了! 芷兰的衣衫直接让切割成了下上两部分,中间完全断开,一点连接的地方也没有。这一刀不仅要快,稳,更要求环绕人的腰间割出一个圆的轨迹来,而陈桐生做到这些,仅仅是在那么一瞬间,拔刀即成,收刀即退,动作干脆利落得惊人。 芷脸瞬间涨红,一捂腰间:“你混账!” 陈桐生把手一揣,眨眨眼,露出无辜表情:“我是想说,我还,还没有……” 这时一个身影从陈桐生身后降下,直扑她腰间短刀,陈桐生刹那间错身抓住那人后颈,就势往前一提,同时提膝。咔嚓一声。偷袭者是下巴就是没有错位,也相差不远了。 陈桐生把人往地上一摔:“我还没有……” 话才出口,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句:“你放开小八!”疾风一样地扑了上来。 陈桐生十步之内解决了他,喘口气接着讲:“听我把,把话讲完不,不行……” 院子里又有一人喝道:“我就不信你这个邪!”旋即又几步冲到了陈桐生面前。 “……” 一炷香之后,偏院里摆了张桌子,陈桐生怒气冲冲地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她站在椅子上,一指手上的纸:“念!” 人群里打头的就是那位被割了衣裳的芷兰,其余人也大都灰头土脸,不是眼睛上一个包,就是捂着身上某块地方,垂头丧气地对着那张纸,齐声捧读:“第一,应当在他人把话说完之后再行动。” “第二,不能随意嘲笑结巴等交流有障碍人士。” “第三,打不过应当有自知之明,及时退缩,不能用人海战术浪费对手时间。” …… 陈桐生花了两个半时辰把这院子里的人给打服了。尤其是那个芷兰,极其坚持不懈,且战且败,且败且战,两条袖子也让陈桐生割破了,此时拽着自己的破袖子,表情十分挫败。 “我还没,没答应侯爷。你们急什么!”陈桐生道:“要走要留,我自己说,说了算!” 烟沙轻手轻脚挤到芷兰身旁:“看这个结巴劲,是不是还挺可爱的?” 芷兰冷哼:“她说了算。她能说了算,就不会现在还在这里了。” “你知道她师承谁?” “谁?” “方,鹤,鸣。”烟沙眨眨眼:“现在是不是平衡了?” 这个名字果真把芷兰一脸愤懑劲镇住了,她愣了愣。这时陈桐生跳下椅子,把纸往桌子上一拍:“没有别,别的事,我就走了。” 芷兰往前一步:“等等!” “他们说你师承方鹤鸣,才能如此厉害。但再厉害,常人也难连续几个时辰保持同样水准,完全不被消耗影响……你是怎么做到的?” 院子里这些不是不懂拳脚的普通人,他们个个暗部里选出来,后成为王府私养死士的。芷兰更是因私生子见不得光的缘故,被早早送进暗部,之后才被接回家嫁人,为家族牟利。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陈桐生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能把他们都打服了,内里的实力与耐力都是异常可怕的。 陈桐生想了想,而后慢慢掀上去两条袖子,给他们看手上狰狞的伤疤。她的手臂与一般女子大不相同,只要用力,便可见肌肤绷紧,显出十分坚硬的质地来。薄薄的一层肌肉覆盖在骨骼上,显得她精炼无比。 “我最初的,记忆……”陈桐生说:“是战场。” …… 她的人生……陈桐生每每试图回忆,都发现自己的人生,就如同梦境一样破碎而混乱。 她记得自己年幼时看见的战场,记得从战马上看下去,那遍地尸骨的样子。但是这些记忆也依然无头无尾。 我为什么会在战场上?我在哪里干什么?我是怎么从边境到达的京都,怎么进入弥天司的? 她不知道,她不清楚。 有时做梦,梦见那倾覆的王朝,梦见令人战栗的疯狂帝王,陈桐生也常会想:这是真的吗? 我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 她只知道自己一睁眼就在战场,之后一睁眼又出现在弥天司。方鹤鸣把她从人群中挑出来,可也从来不关心她的身世。 陈桐生天生能打,天生会打,方鹤鸣也对此并不意外,甚至还会主动给她加任务量。 在暗部训练时,其他小孩儿让训得哭爹喊娘,趴在地上爬不动,汗把体下面那一块土地都浸得湿了。陈桐生则默默地把身旁伙伴的重物背到自己身上,步伐稳定,甚至还有余力走个来回。之后被人称作“力比玄武”,还老有人撺使她去倒拔垂杨柳。 陈桐生也总在想,她为什么是这样的? 为什么结巴,为什么天赋异禀,可惜总不得解,只好把这一切归咎于战场。 如果是将士子女,又打小在战场边境长大,见惯了这些,这样想想也就没那么奇怪了吧? 至于那梦里的王朝,更是没影子的事了。 大周王朝绵延百年,上一个朝代都是四五百年前事情去了,难道她活了几百年不老不成? 陈桐生收回了手:“看完了?” 她就在一屋子复杂的目光中,又揣上手,慢悠悠地踱走了。 “她是不是那个……” 芷兰终于想起来了:“有段时间挺有名的那个‘力比玄武’?” “哦哦,我还下了两注赌他能倒拔垂杨柳——难道竟然是个姑娘?” “对对,听说‘力比玄武’最后是跟着方鹤鸣了。” “……她不是在苦水村的时候就被抓起来了吗?” 陈桐生步伐陡然一凝,回头喝道:“苦水村?!” 那个方鹤鸣带她藏了数月,最后还是被发现,被就地杀害的苦水村?那个被放火屠村的苦水村? 陈桐生走回去道:“谁被抓,抓住了?” 说话那人与同伴面面相觑:“方鹤鸣之徒,弑父屠村,已经被押去大理寺了……不过那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是知道在苦水村抓住的。” 陈桐生问:“侯爷知道此事?” “苦水村案与奉池码头飞光案有关,早就惊动了三法司。”芷兰道:“侯爷可能不知道吗?” 难怪这么久以来暗部都没有找上陈桐生,即便方鹤鸣死了也没有。在一开始替死鬼就送进了大牢,宋川白在弥天司给她兜着。除了与陈桐生相识,如今被派出去的那寥寥几人,再无人知晓陈桐生到底是谁。 —————— 牢房昏暗阴冷,终年弥漫着腥臭发霉的难闻味道。狱卒提着灯,一间一间房地看过去,最后终于找到了那间牢房,便把手中的饭盒往地上一放:“陈桐生,起来吃饭!” 里面的犯人立即翻身坐起,一把攥住了牢房的门:“我不是陈桐生!” 狱卒撇了撇嘴,并不打算听犯人的狡辩,弯腰把里头的饭食一碗一碗递进去,合了盖子就要走。 “我真的不是陈桐生我不是!我是王澄南!你们可以去查!”犯人披头散发,伸长了手死死地抓住了狱卒的衣摆:“你们明明查的到啊!” “你的弓上刻着陈桐生几个字,还不认?怕死就别做恶事!”狱卒去掰她的手。 “那是我捡的!我捡的弓!我根本不知道陈桐生是谁!”她死抓不放,脸紧紧贴在栅栏上,用力到五官几乎都挤变形了:“那!那让我写封信,我求求你帮我送封信,只要一封!” 狱卒用力扯衣裳:“谁敢给你送啊?” 两人正胶着间,另一个年轻些的狱卒疾步跑来,叫道:“大理寺少卿要见她!” 第二十章 王澄南 http://.biquxs.info/

大理寺地牢。 来者约摸四十岁上下,脸上笑纹很深,着绯色官袍,坐在桌子后头,对着王澄南却没怎么笑:“你是哪里人士,什么名字?” “王澄南,就在京都城郊住……”王澄南忽而抬起头:“你知道我不是陈桐生!大人,你查出来了是不是?” 大理寺少卿刘德一卷卷宗握在手里,道:“自苦水村灭村一案交到我司手上,我日夜调查,终于发现此案端倪。侍郎的意思是,你名为陈桐生,是弥天司叛徒方鹤鸣之徒,与他在苦水村藏匿,最终被暗卫追踪抓获。如今却拒不认罪,抵赖自己是城郊猎户之女。” “不是的!我……” 刘德语音一转:“我知道你不是。我也不是没有眼睛,全听那老儿说话。你被抓获时背着刻了陈桐生之名的弓,你也确实会使弓,但你的拳脚……”他摇了摇头:“实在是很一般呐。” “这一点,我看得出来,难道那侍郎看不出来?”刘德说着,把卷宗往桌子上一摊:“你,王澄南,猎户王宾之女,大约五岁时死了娘,从此跟着爹过活,没有别的来往亲戚,与父亲一起在城门唤仙街上开了个卖皮货的小铺子。是不是这样?” 王澄南急切道:“是,是我!”她身子往前扑过去,以为自己终于得证,脸上要笑,然后又突然心里一顿,冒出了毫无征兆的警惕来:“大人……?” 她迟疑问:“……既然知道了我不是,能放我走了吗?” 刘德道:“我也想放你走。” “可是,你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只有我想的明白吗?”刘德慢慢道:“你看看这牢里,有多少人跟你一样喊着冤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可有谁会理他们吗?” 王澄南的脸色慢慢变了。 “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他们即便知道了你是冤枉的,也要装不知道呀。” 王澄南问:“为什么?” “你可知道这个陈桐生现在在哪里?” 刘德嘴角一翘,脸色的纹路便熟门熟路互相堆积了起来,堆成一个慈爱的,招人喜欢的笑脸:“人家如今好好地在阳和侯府,是侯爷身边最得宠的人。一个有堂堂阳和侯做靠山,一个不过是猎户女儿,你说,抓哪个好?更何况,即便你不是陈桐生,也是奉池码头飞光案嫌犯,早晚要掉脑袋的,给人家小贵人顶替一下,做个替死鬼,又有什么呢?” “可是!”王澄南道:“我没有跟我爹去码头!我只是怀疑,才跟了他去苦水村……” “你觉得你都在这里了,除了我,谁信?” 王澄南蓦然住了口。 “为官者,总想着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可往往力不从心。”刘德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他挥挥手,身后一个狱卒端了个盛衣物、弓箭等物什。 “虽然我无法直接放了你,但好歹帮你想了个法子。那两箱被你爹藏起来的飞光,至今没有找到,倘若你能帮我们找到……” 刘德一敲桌子:“我也有办法让你立功,脱罪。” 王澄南看了面前那堆东西很久,慢慢拿起最上边那边光华内敛,沉重的长弓:“那,那个陈桐生……她犯的是什么罪?我既然被当做她,总要知道她干了什么吧?” “她?”刘德笑纹更深了:“上头有人要她的命,这就是她的错处。” —————— 坐堂的看了那个姑娘很久了。 她长得漂亮,寡言,要了一碗汤,就那么默默坐在窗边喝了很久。说实话,这店子来来往漂亮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她那张脸孔就特别抓人,往哪里一坐,好像连带着周遭的桌椅都要微微发光了似的。 那张脸正面也好看,侧面也好看,坐堂的还专门转到楼梯口那看,这个角度,绝了。简直是风骨秀丽,亭亭鹤立,漂亮得画儿一般。 坐堂的搓了搓手,正待跑去后厨给人讲这个事,冷不防让人从后头一撞:“长眼睛呐你!” 撞他的是个愣头小子,年纪小着,来做事的日子也不久,好在做伙计利索,平日就在店子里跑堂,也做外送。他端着个温盘,显然刚外送回来。 他梗着脖子道:“不好好算账,挡在路中央看什么?” “管你什么事?”坐堂的推他一下:“送你的菜去吧!” “呸!”小子眼看那个坐窗边的人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匆忙向后厨走去。但那人显然更快,几步之内便按住了小子的肩:“阿诺!” “你别碰我!”阿诺见坐堂的眼前一亮,露出一副玩味看戏的表情,沉了脸道:“你出来!” 一到店后的小巷子里,阿诺就指着陈桐生道:“你来找我干什么?怎么,终于敢来找我赔命了?” 陈桐生道:“我,帮你们报,报仇了。” “参与屠村的十,十一个人,都死了。”陈桐生说:“我报仇了。” “那最后一个就是你!”阿诺道:“你死了才算完,不,你死了也没完!陈桐生我告诉你,永远没完!” “确实没完。”陈桐生道:“我原来说,报了仇就把,把命赔给你,现在不,不行了。阿诺,对不起。” 她解下一个荷包,里头沉甸甸地装着什么:“这些,够你……” 阿诺一把将她的手打开:“我有钱!我不稀罕你的钱!” 他厉声道:“我也不稀罕你的命!” 阿诺对着街头一指:“滚!” 陈桐生垂着头站着,低声说:“对不起,我没有,没想到会……” 她没想到会这样。 她根本不知道会泄露。 —————— 苦水村一夜之间全村被屠尽,大火烧了足足两天才被扑灭,而就在断断一月之前,那还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木丰茂的小村子。 方鹤鸣似乎一直都是个老不正经,那天把她叫去了,一手把这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坐在院子里,远远地就喊:“哎哎哎!徒儿,快给为师再搬罐酒出来!” 陈桐生给他倒酒:“师父,这是你,你的院子?” “那是,你师父我名下房产无数,啊,这个,财力难以估量啊!”方鹤鸣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哎,要不是我这个人不好女色,那老婆都娶一屋子啦!哈哈!” “那,”陈桐生老老实实道:“为什么,被花魁嫌,嫌弃送礼寒,寒酸。被从房里,扔出来?” “……”方鹤鸣说:“你给我闭嘴。” 一群小鸡崽围在陈桐生脚下叽叽喳喳,陈桐生不动声色踢开一只特别胆大,往她脚背爬的:“师父,有什,什么事吗?” “为师休假,让你来陪陪我,不行啊?” 他说着拎起酒坛往屋子里走:“你给我做点饭……哎,真饿死了。” 陈桐生默默地看着他手里的鸡腿。 “哦,还有”方鹤鸣道:“外面的人,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你注意点。” 陈桐生答:“知道了。” 她也疑惑过师父为何突然要躲起来,但并未多问多说,因为方鹤鸣躲的实在是太休闲了,好像只是短短地避个风头。陈桐生也就没往心里去,她偶尔来看看,为了不使陈家人起疑,除了时常回去露面,还装了段时间的病。 之后陈桐生在往返陈家的山路上,救了一个跌伤脚的少年。他自我介绍叫阿诺,是村长的儿子。 陈桐生时常见村长从方鹤鸣那个小屋子里出来,想必是相识的,于是不免多上了点心,把人送到了家。 阿诺是在山里长大的男孩儿,壮实,也沉。在过溪时,因着前夜下了雨,溪水湍急,阿诺很站不稳,正苦恼间,陈桐生道:“我帮你。” 他哈哈一笑:“你姑娘家的自己别让冲倒就……我的娘哎!” 只见陈桐生面沉如水,一把把身高七尺有余,筋骨壮实,平常砍柴挑水的少年抱了起来,稳稳当当地趟过了溪水。 即便是在较深的肤色下,也能看出阿诺整张脸爆红,他简直整个人都僵硬,被陈桐生放到地上半响后,才讷讷道:“我这个样子……让看到了,是要讨不到媳妇的……” 陈桐生非常了解这种被打击的男性自尊心,暗部里被她揍得哭爹喊娘的小伙子也常常露出这种表情。 她拍拍阿诺:“忘了,刚刚的,事吧。” 后来她就经常在村子里遇到阿诺。少年对她的力气产生了无穷的兴趣,老远一见面就喊:“姐!来扳手腕!” 方鹤鸣坐在自己那个小院子里,闻言恨铁不成钢地道:“怎么人家救人能救出一段姻缘,你就救回来个小弟?” 他气得直拍手:“说书听过没有?话本子看过没有?啊?你看看这一本……”说着堂堂暗部首席,暗卫之首,方鹤鸣从身后掏出了一套话本子,熟练地一翻:“我给你念念啊。锁深闺每日里蛾眉蹙损,鸣不高飞不远枉字莺莺!小红娘搀扶我大佛殿进,问如来你叫我怎度芳春……哦,不是这本。” 他翻来翻去没找到,索性把本子一合:“总之就是小姐踏春,在郊外救了穷小子,两人打眼一看,哎!王八绿豆对上眼了,之后恰遇狂风骤雨,两人与下人走散,避雨到山洞。一个讲,哥哥你好生眼熟,难道就是一年前与我有救命之恩的大侠。一个讲,妹妹我倾心于你已久,今日真是天大的缘分!然后他们就你浓我浓,这样那样……” 陈桐生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苦水村 http://.biquxs.info/

阿诺提着家里酿的果酒,嘻嘻笑:“姐,来尝尝这个。” 他给陈桐生和方鹤鸣一人倒了一碗,深色泛红的酒液飘出醇香。方鹤鸣道一口气干掉一碗,哈了一声:“你自己酿的吧小子?差点意思。” 阿诺嘿嘿笑,给方鹤鸣满上:“不大好,凑合凑合。姐,你今天教我打拳不?” 陈桐生:“?” 方鹤鸣又是一碗:“小子,今天没事做啊?” 阿诺道:“我爹招待客人去了,没我什么事。” 方鹤鸣眉梢一跳:“客人,什么客人?” “这我啷个晓得。”阿诺眼睛直往陈桐生腰上的短刀瞟:“好像是来买皮子的,跟我爹也认识,在我家喝了酒,就一起出去了。” “去年冬天冷,大家都存皮子,应该没有多少卖的了……谢谢姐!”阿诺一把接住陈桐生扔过来的短刀,抽出来看:“哗——用这个割皮子肯定快。” “姐,你还有啥别的不?” 陈桐生点头:“还有,一把弓。” “让我瞅瞅,让我瞅瞅!” 陈桐生指着屋里,阿诺便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 “要,去看看,客人吗?”陈桐生低声问。 方鹤鸣端着酒碗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去吧。你跟这个小子留这里玩。” 屋子里传来阿诺一惊一乍的声音:“姐!弓在哪儿啊?” 陈桐生就点点头,转去屋外侧面的墙上,把挂着的长弓取了下来:“在这里。” “哇,你耍我!”阿诺蹦出来抓着弓上下一通瞎摸:“真行,姐,走!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技术。” 方鹤鸣的小院子偏,地势又高,往外走走,便见不远处矮些的山峰连绵起伏,远云近雾,缠绕于苍翠间。一条小路穿过密林,自山下蜿蜒而来,直达小院。 少年叽里呱啦地说着哪个山头野兽多,哪个山坳里兔子多,陈桐生背着箭筒跟在他后面,转弯时最后回头看了院子一眼。方鹤鸣鼻梁高挺,长眉长眼,因此显得面相风流不羁,他不年轻了,但也远远说不上老。陈桐生却常常觉得他华发早生,坐在哪里发呆不动时,总是显出一脸疲态。 方鹤鸣坐在院子里,垂着头出神,微微地有一点老的感觉了。跟平常大不一样。说起来那其实是最后一眼,只是陈桐生还不知道,她还在想等打猎回来了,好好给师父说一下这个毛病。 —————— 阿诺则一门心思在陈桐生的功夫上。 他拉陈桐生的弓拉得很有些费劲,又不信邪得跑去跟人掰手腕。陈桐生一手拎着两只兔子,另一只手轻轻松松把阿诺按在石头上,问:“服不服?” “不可能!我不信!”阿诺反过来,两只手抱着陈桐生的手臂一起用力:“——嘿呀!” 陈桐生臂如铁铸,纹丝不动,说:“为什么,你们总,总爱做无,无用功?” “不早了,回去吧。” “回去?”阿诺一鼓嘴:“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阿诺看了她一会,小心地说:“这个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方先生啊……” “我爹娘为着方先生的事情吵架呢。”阿诺闷闷地说:“哎,我说,你们是什么人啊?我爹说他跟方先生是朋友,没关系。我娘就说,你脑袋不想要啦!” “……你们不会是逃犯吧?”阿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使劲看她:“那你也犯不着啊,要是有人敢抓你,你就‘嘿!’‘哈!‘把他们全打趴!躲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这里离京都又近,又没好东西,又没地方玩儿。” 他比比划划地说着:“但是你又不像,方先生不是武馆的先生吗?你是他徒弟,你们能干什么坏事?” “如果,”陈桐生问:“如果我们,是坏,坏人呢?” “哪儿有你这种结巴的坏人啊!”阿诺拿脚蹭着地上的泥:“如果你们真的干了要掉脑袋的事,我希望……我希望你们离开村子。” 他低着头说:“犯了事儿不是应该跑得越远越好吗?留在村子里,大家都不安全。”阿诺讲:“不对吗?” 陈桐生把兔子塞给他:“对。” “如果不,不安全,我们,会走的。”陈桐生摸摸他的头:“别担心。” 当晚方鹤鸣没有回院子。陈桐生原已打算陈家,行至半途时忽然预感不好,临时掉头回去。 半夜时分,不知为何那村子里灯火通明,陈桐生急匆匆赶去小院子里,却不见方鹤鸣。只好又往村子家中去。 她翻过后院,刚攀上房墙,便听得里面的人争吵道:“我如此信你,你也该信我!以往没事,这一次也该无事!” “什么都好,偏偏这批货你不该接!”陈桐生听见方鹤鸣的声音:“走,现在就走,带上你一家老小,喊着村子里的人,趁夜快走吧!” “走?我苦水村在这里三代了,没有因为那个东西就走的道理!方兄,我苦水村从来无事,偏偏你一来就说接不得,不会是你告了密吧?你那个小徒弟呢?”村子叫道:“那个徒弟哪里去了?” 什么货?陈桐生来不及多想,听见楼下有异响,便跳下去看。 村子的后院原来有个地窖,并一只枯井。此时窖门大开,村长夫人提着灯往下照,探头探脑地问:“没事吧,诺儿?” “没——事——” “娘,”阿诺一边往上面爬一边问:“什么时候来啊?这一次怎么这么晚。” “你别多问就是了,晚点睡,明儿早上就不催你起。” 阿诺嘻嘻笑:“哎呦,那感情好。” 就在这时,陈桐生脸色骤变,她远远地听见了一种整齐的声音。急促,快速,那是夜色中经过特训的,行进的脚步声。 紧接着村民是惊呼也响了起来,尖叫,呵斥。村民混乱的抵抗与打斗着。 陈桐生听见了令她愕然的声音:“苦水村私藏飞光原液,把村子里的人全抓起来!” 飞光,那是大周律法命令禁止贩卖与拥有的禁品。无论使用与否,私藏者——死罪不论! 阿诺一听就要往外爬,但村长夫人显然比他反应更快,也更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她跳起来扑向后墙,用力一敲,便从上面卸了块青石板下来。 青石板后有一方隔间,是只够藏一个人的大小,村长夫人把儿子使劲往里头推:“进去!进去别出来!” “娘,发生什么事啊?”阿诺跟他娘对着干,抵着石板:“你不说,我就不进去!” “全都别动!” 官兵已然一脚踢开了院门,火把紧跟着飘进了院子:“村长是谁?出来!” 村长几乎是连滚带爬,噔噔响着从楼上跑了下来:“这个,这是来干什么的官爷?咱们县老爷呢?老爷怎么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给哇……” 官兵互相对视:“你是说万开县县令?” 村长一搓手:“我这个……” “原来万开县县令也参与了此事。”为首的那个官兵一招手:“带走!” 原来如此,陈桐生想,飞光大抵就是师父口中的货了。黑市飞光价值千金,且屡禁不止,原来就是从这种地方出来的。 飞光原液加工后,可饮用,也能加在饭食糕点中一起服用,具有致幻功效,据说能使食用者飘飘欲仙,快活似神仙,并且极其容易上瘾。更何况一旦对飞光上瘾,一辈子都再也摆脱不了。 陈桐生听说过有人因此家破人亡,倾家荡产,但也在陈家听过,有些哥儿姐儿,实在玩的没趣儿,就会去买飞光来用。好似在名门贵族里,吃吃这个玩意儿,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此她对飞光倒是见怪不怪,其实没有那么抵触厌恶。 陈桐生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师父。方鹤鸣这个时候出来恐怕也只是会给自己平添麻烦。 这件事发现到现在都还是可控的,正常的。 苦水村犯法当罚,村民犯法当抓,陈桐生只是犹豫着要不要赶快下去把村长夫人也推到青石板后——毕竟村子一家对他们不错。 然而接下来,就在陈桐生后退时,一把鲵翅刀从她身后的黑夜里迅疾刺出,那速度太快了,那把刀的主人也无声地潜伏了太久,以至于陈桐生根本来不及反抗,刀锋就已经抵达了她的后背。 “当!” 陈桐生身后的弓为她抵挡了这一下,紧接着陈桐生后背的衣料断裂,长弓直直坠了下去。 陈桐生抬手一挡,看见了鲵翅刀上,在夜色中也幽光闪烁的暗纹。 “暗卫?” 她低声说。 暗卫这一刀也暴露了自己的行径,后院的村长夫人尖叫一声,往屋子里跑去。然而夜色中接二连三降下穿海鲸纹袍的人,村子夫人距房门只有一步之遥,便被一刀刺穿在门口。 阿诺已经被藏在了青石后面,但很显然,刚刚后院发生的一切都清楚的,毫无防备地呈现在了暗卫眼前。 那些官兵是来查飞光的,而这些暗卫,他们在村子家潜伏已久,就是来抓方鹤鸣和陈桐生的! 第二十二章苦水村2 http://.biquxs.info/

这一切实在是太混乱了。 陈桐生站在村子家的楼层上,前是官兵在厉声呵斥拉扯,后是暗卫飞身而至,一具尸体扑倒在地上,无知的少年藏在青石板后。 ……师父呢? 电光火石间,陈桐生想。 她躲过暗卫数次连击,从楼上摔落,紧接着就地一翻,避过了地上暗卫的一刀,迅速向后山退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单是陈桐生目光所及之处,便见三十多名暗卫越出,手持鲵翅刀,缓缓占据了院子。更是有一个暗卫,轻松卸下了墙后的青石板,提刀就要往里面刺——这是要灭口! 倘若方鹤鸣犯了什么有背暗部,有背弥天司的事情,便是抓了,也何至于灭口呢? 陈桐生喝道:“住手!”她猛的前跃一步,将手中的短刀掷了出去,但那把刀根本没能到达,飞至一半时,便被另一个暗卫挥刀挡下。 同时屋子里哗啦一声,方鹤鸣破窗而出,借着木屑飞溅的劲儿,抬手刺死两个暗卫,又飞起一脚,将那个卸青石板的暗卫踢出去三米远。 方鹤鸣道:“桐生过来!” 陈桐生其实只听见了声音,在方鹤鸣冲出之时,一把极细极锋利的铁线自后勒住了陈桐生的脖子,将她急速向后拖行。 所幸陈桐生一直有避害本能,她及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铁线将手背勒得皮开肉绽,深深地陷进肉里,血把衣袖完全浸湿了。 这个举动也救了她的命,陈桐生一手捂住脖子,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对方,蹬脚上翻,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灵巧的方式翻到了那个人身后,将他摔在地上,然而挣脱铁索翻身坐起,咔嚓一声拧断了对方胳膊,迅速脱身就要往方鹤鸣的方向冲。 谁知那人十分顽强,几乎是与陈桐生同时起身,低吼一声就扑了过去,陈桐生反手抓住他那条断手一拽,抬手就是一拳。随即她原地拧身起跳,结实有力的长腿准确击中对方头部,将他重重扫倒在地。 当时情况紧急,但事后——也是过去了很久之后,陈桐生回忆起这段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个人一点声音也没发出过。 她不吭声是结巴养成的习惯,但一般人连手都被折断了还一声不吭,这种几率是不大的。 那人仿佛没有痛处,倒地后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立刻就爬了起来。陈桐生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但身体已本能地炸出了一穿鸡皮疙瘩,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心软的人,但也不轻易下死手,暗卫从来听命行事,方鹤鸣做到的,但逮着人就杀不是她的风格。但那一刻,一股因为恐惧而催生出的狠意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拼命叫嚣着让陈桐生别放过他。 那人也穿暗卫海鲸纹服,陈桐生方才一脚对他伤害显然不小,他那条断臂让狠狠砸在了地上,头也因为重击而歪着,大概伤了骨头,无法再回正。 但他就保持着那么一个塌着肩,头歪向一边的姿势,都没有看陈桐生一眼,甚至眼神都是未对焦的,便再次扑向了她。 这不对。 陈桐生心中大惊。她也是习武之人,她知道这种情况根本不对。在方鹤鸣平日里给她乱七八糟说的故事里,有用药物,或者飞光来麻痹感官的死士,会不惧疼痛,呈现这种姿态。但她面对的可是正儿八经,弥天司出来的暗卫,何至于此? 难道方鹤鸣那边所面对的,也是三十多个异于常人的暗卫? 陈桐生无心再打,将对方击倒在地后,再折了对方一条腿,便匆匆往回赶。 于是她没有看到,在她走后,那个断手断脚的暗卫再次挣扎着,企图从地上爬起来。奈何无力支撑,于是便歪着脖子,向着陈桐生的方向不依不饶地快速爬着。 他面上那种茫然而空白的神色,陈桐生曾经是见过的——就在她那荒诞,经年不去的梦里。 就在那些宫人脸上。 —————— 陈桐生到达时,方鹤鸣与暗卫的打斗已经结束了,前者守在青石板前,以刀拄地,浑身浴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躺了一地的暗卫的。 陈桐生走至他身边,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也来不及仔细打量方鹤鸣披散头发后的脸孔,便被方鹤鸣按进了方格内:“别出来!” 阿诺让她一挤,忍不住“唔”了一声,陈桐生立即反过去捂住他的嘴,青石板在她身后关上了。 暗卫已经被打退了,还要避什么? 还要躲什么? 片刻后,就在陈桐生忍耐不住了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方大人。” 跟着响起的另一个声音是村长:“方钱,你骗我!” “你压根不是啥武馆的人,你是城里犯了事的大官儿!是你把他们引过来的,是你害了我苦水一村!” 方鹤鸣并没有回答,在外人看来,这大概也是默认了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害我?”村长哭喊道:“我外祖救过你,我帮过你,你凭什么害我?!” 阿诺呜呜地叫,陈桐生更用力地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在了少年的喉管上。阿诺这下气息一滞,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既然暗卫已无,除了村长外又无人知道这方青石板后面有何玄机,以方鹤鸣的功夫,他完全可以此时劫了村长脱身离去。 方鹤鸣大约也是按此动身了,但那个喊着“方大人”的人手更快,陈桐生听见嚓一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地,那是村长的尸体。 接着火便燃起来了。 飞光是易燃的,高浓度的飞光还会引起剧烈爆炸。而这苦水村的每一个地窖,就在陈桐生藏身的后院地下,便有无数飞光原液藏在其中。 阿诺原先下入地窖,又不避讳飞光,搬动箱罐时,身上沾了溢出来的飞光原液,而后院又因多次搬运飞光经过,地上浸了不少,火粒一旦着地,迅速就成了大火。火舌一路燃烧着,向青石板后而去。 方鹤鸣便又重站在了青石板前,挡住火焰,也挡住外人的目光,装出一副重伤的样子,狼狈地咳着,弯下了腰。 “堂堂暗部督主,原来不过如此。”那人轻慢地说着:“把他也一并带走……大人说了,生死不论!” 混战,厮杀。 最后尘埃落定时刻,陈桐生将青石板推开一条缝,只看见了那仿佛吞噬一切的大火,和方鹤鸣的尸体。 他死了。 陈桐生就眼睁睁看着官兵将方鹤鸣的尸体,将那满地暗卫的尸体抬走。在烈火燃烧的呛人味道中,木料哔哔啵啵响,高温炙烤得让人睁不开眼。陈桐生用力眨掉眼泪,继续看着,飞光燃烧出的甜美而致命的味道,陈桐生就在火光的照耀中,将为首那些人的脸一个一个记住了。 她待人群离开后推开青石板,一把拽出阿诺:“走!” “爹!”阿诺很快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先是扑向了地上的村长,又惊慌失措地问:“娘?我娘呢?我娘是不是被抓去了?” 然而他侥幸的话语刚出口,转头就看见不远处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娘?” 陈桐生不让他继续往火里跑,拎起来就往外拖:“走,再不走飞光要爆了,快点走!” “你让我回去,”阿诺徒劳挣扎半响,不敌陈桐生死命将他往外拖:“你放开我!” 陈桐生刚将他拉出村长家,不远处突然古怪一响,紧接“砰!” 那是不知哪一家的飞光爆了! 这一响好似叫醒了地窖里浓稠而暴躁的怪物,一家一家接着火光乍现。 “砰!” “砰!” “砰!” 爆炸接连而至,地面震动间陈桐生几乎不能站稳:“跑啊!” 少年终于在此刻放声大哭,陈桐生一边跑,一边竟然还有心思想——他是怎么边跑边哭这么响的? 房屋倒塌扑起灰尘,火与烟腾空而起,包围了整个苦水村,待他们跑到外头,才发现了满地的村民尸体。 阿诺愕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被陈桐生抓住一个劲向前跑。陈桐生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不是要带走吗? 不是来抓人的吗? 怎么最后一个活口也没留? 就算私藏飞光死罪,那也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是在这种地方,直接越过三司越过律法,这么草草地结束了别人的命! 他们在村口看着爆炸与大火摧毁了一切,阿诺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让她滚。 陈桐生站在那里不反抗,就如同数月之后,她站在阿诺面前,也同样不反抗,不争辩一般。 阿诺一身小二跑堂的打扮,满目憎恨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没了师父,你觉得你难是不是?” 阿诺道:“我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他们都是为了你师父来的!” 陈桐生看着他,终于说:“为什么,不能是来查,查飞光的?” 阿诺脸上露出一个古怪而讽刺的笑容:“你知道为什么几年前的瘟疫,旱灾让京都周遭的村子里的人背井离乡,人口锐减,而我苦水村兴盛不衰吗?” “我小时候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我也明白,我村子不是靠田土吃饭的。飞光……你们是那么称呼的对吧?” “苦水村三代加工贩卖飞光,从来没有出过事,万开县上上下下都心照不宣,没有谁敢轻易来动。” 阿诺指着她说:“无论到底为了什么,他们都是你师父引来的。” 第二十三章 回去 http://.biquxs.info/

“哎,你凭什么不愿意带我啊?” 宋芷兰人长得高,步子也迈得大,她噔噔噔往前跑,凑到陈桐生身边问:“消息是我告诉你的,你为什么不想带我?” “消息是侯,侯爷让你告,告诉我的。”陈桐生道。 “嘁,你别得意。你来之前这些事都是我办,我比你懂得多。”宋芷兰很是有种炫耀的感觉。 就在陈桐生离开阿诺做活计的店子不久,宋芷兰便在街角的面食摊子上找到了她,带给她一个消息: 大都督府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围着大都督府不断转圈、徘徊。很可疑。 “我原说直接把她抓起来,有事无事,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宋芷兰道:“可惜侯爷说凡事看你处置,我动手又要挨骂,被说鲁莽。算了,那我就看看你除了会打,脑子好不好使。” 宋芷兰拿指头一戳她:“喂,你什么想法。” 只见陈桐生微微皱眉,沉思片刻:“我也想,直接抓起来。” 宋芷兰:“……” 陈桐生一竖大拇指:“直接,快速,好使。” “只要有手,手段。”她真诚地说:“没有什么,审不出来。” 宋芷兰无语半响,对着她一抱拳:“英雄所见略同,咱这就抓人去了。” 讲完一转身,听见陈桐生在身后说:“手段,你有吗?” “……”宋芷兰又转回来了:“我寻思着,听你这个语气,什么话也掏的出来的,这个审人的手段你好像没有?” “没有。”陈桐生问:“你有吗?” 宋芷兰:“没有你说半天!那不抓怎么要着?” “虽然,没有。但是我要,要表达一下对,对这个方法的赞,赞同。”陈桐生说:“她现在在,在哪里?” 宋芷兰迟疑了一下,道:“苦水村” “她在大都督府外徘徊了不久,便离开了,去的方向是苦水村。” 现在动身往苦水村走,再快也是要到下午了。两人骑了马往那边赶,到半路陈桐生看见街上吵架,甚至还有闲心放慢步伐多瞟两眼。 宋芷兰恨不能策马狂奔,见状十分嫌弃地一撇嘴。 “……”陈桐生辩解:“不急,她会留的。” “你怎么知道。”宋芷兰问:“你知道那个人是去干什么的?” 陈桐生不答反问:“你说,苦水村一案,到现在拔起瓜秧带,带着瓜地抓,抓了一堆官员。为何到现在还未结案?” “结巴就不要说谚语了吧。”宋芷兰道:“那时因为奉池码头的案子更大。奉池码头足足查出了一船的飞光,一船啊。这得是黑市上小半年流通的量。可当地官府接到情报,前后布置了一月,结果抓捕当日登上船一看,什么也没有。最后还是牵狗来,在底仓嗅出了一点飞光的痕迹。” 陈桐生道:“真假情报?” “真,绝对真。”宋芷兰神色郑重:“这是我侯府眼线给的消息,不能再真。” 她说着也把马嚼子放松了,低些声音讲:“要不是这个,奉池官府也不敢抓人呀——你当那是谁的船?” “谁?” 宋芷兰一眨眼:“你不知道么?御史大夫的儿子,左散骑常侍丈人家的船。这一抓,抓的可不止是飞光。” “侯爷要抓,抓御史。”陈桐生答。 “咦,你怎么知道侯爷冲着御史去的。”宋芷兰道:“御史是拔不动了,把儿子薅下来也行。这个左常侍啊……你是不知道,这小子狐媚得……” 陈桐生:“?” “玉面小常侍。”宋芷兰对着她一挑眉:“懂否?被女帝点去讽过失,结果勒?一天到晚的拍女帝马屁,贬低侯爷,贬得侯爷这些日子都不怎么进宫了。不会说话的东西。” 左散骑常侍会不会说话是不知道,我看你挺敢说的。陈桐生默然无语,宋芷兰接着道:“要是那艘船能抓实了,坐五族的罪,那小常侍还有的跑?谁知道来的是空船,想必是接了消息,半途中将货卸掉,把空船开了进来,反倒暴露了奉池官府的意思。” “苦水村的货……”陈桐生微微地有些明白了,苦水村那夜突然要收的就是这批货。 “而且就算不是为了御史大夫,侯爷也会查的呀。”宋芷兰道:“这飞光之事,侯爷一直在管的。” 陈桐生突然想起来什么:“飞光……很严重么?” 宋芷兰看了看她,笑了一声:“怎么,你也觉得飞光与赌钱无异,区区小害,是不足为之警惕的东西?” “有许多人在,在吃吧。”陈桐生说:“据说以前也没,没查这么严。” 宋芷兰没做声,先是十分不悦,还有些愤怒地白了她两眼,过了一会才说:“你觉得烟沙怎么样?” 陈桐生莫名其妙答:“能干。” 烟沙确实能干,她机灵,但没那么多精怪的闲话。陈桐生与她倒不大熟,但什么人不知死活往陈桐生身上顶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烟沙给捞回去的。烟沙有天晚上还炖了罐鸡汤带给她,那罐鸡汤应该炖的非常久,鸡肉软烂得可以轻松拿勺子挖下来。 而陈桐生不过是因为那天菜不对口味,少吃了而已。她什么也没说过,安安生生吃完就回自己厢房了,哪知道烟沙看在眼里,晚上便送了鸡汤过来。这让烟沙在陈桐生心中的侯府排名直线飚上第一。 “她就是侯爷早些年查飞光时,救下来的。”宋芷兰冷冷笑:“你可知早年飞光贩卖有过猖狂?好好的一家人,为着这个东西搞得家破人亡,阿娘为了买飞光把家里能抵的都抵了,爹娘吃这个吃得脸色蜡黄发黑,瘦得看得见胸骨,一点儿人样没有,天天就坐在家里,太阳也不想见。要她年纪小小地管一家子吃喝、衣裳浆洗,结果被爹买到窑子里去。” 宋芷兰道:“凡是长期食用飞光者,大多都是这些下场。做他们的家属,也没有能幸免的,不是被缠着要钱财,便是又叫引诱跟着一起吃了。飞光几两卖到千金的都有,普通人家怎么吃得起?就是千方百计弄来了,也没得长命吃。烟沙爹娘把她卖后,没多久就死了。侯爷看她自个儿还是清清白白,路过家门口还知道对着哭一会,就把人带回去了。” “你大抵没见过那些长期食用飞光的人罢?等回去了,你大可找个落魄巷子去看看,这偷食飞光的人呐,说少,其实一点儿也不少。”宋芷兰说着一夹马腹,便越过了陈桐生,走到了前面去:“你还没说过,为什么咱们这么去,能赶得上那个人呢。” 陈桐生默默赶上。 大抵查案的官员也问出来那批半路消失的货,很可能就藏去了苦水村,苦水村案才迟迟不结。只是当晚陈桐生亲眼见村长家只是打开了地窖,还没等来飞光,故而即便是去查,也是查不到的。 那么那足足一船的飞光在哪里? 又是提前走漏了风声么? 按苦水村那个反应来看,货应当是马上就要到了,那么即便是没有送到苦水村,这批货物的位置也要离苦水村非常非常近了。 此时去苦水村,除了阿诺回去祭奠家人,不为了飞光,还能为了什么? 陈桐生道:“飞光,应当还,还在苦水村。” 宋芷兰眼睛一瞪:“什么飞光?你说什么飞光?咱们不是去查荣怜儿的吗?” “我……”陈桐生顿了一下,接着说:“据说奉,奉池的那,那批货,就是往苦水村去,去了。” “你上哪儿据说的……”宋芷兰眼睛一眯:“成吧,有没有一看便知——驾!” —————— 还是那条山间的路,下午日头逐渐西斜,阳光从后照在宋芷兰的身上,是暖洋洋的一片金黄。去苦水村出了城也就这一条,宋芷兰自个儿能认了,陈桐生便默默走到后面,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同样一条路,以往走在上头,一开始想着那个不着调的师父,后来也顺带想想那个找她比试拳脚的阿诺,远远地看过村民在院子里喂鸡,赶鸭下湖,祥和得一片静好,就如同宋芷兰身后那片阳光似的,温暖的想让人一直看着。光是看着,已经心情很舒畅了。 而现在走下去,废墟之外就还是废墟。 她不想面对那片废墟。 陈桐生边走边打量。她们所走的这条路乃是山边上开辟的,一面是山石壁,另一面就则是悬空山崖,摔下去不去半条命,也得要断个手脚。 官兵半夜包抄苦水村时,那批货到了哪里呢?倘若是已经上了这条路,要回头就很困难,尤其是整整一船的飞光。 陈桐生想,这么多的东西,怎么没有惊动前来的官兵? 两人渐渐地走到了苦水村前,宋芷兰嘶了一声,当即就把马勒住了。 残垣断壁,满目焦黑。碎裂的木块泥块因为爆炸的缘故溅的满地都是,房屋一堆一堆的坍塌着,走近了,还能嗅见那烟烧火燎的焦味儿。 陈桐生光只是看着,就仿佛能闻那天晚上那股连飞光燃烧出的异香也无法掩盖的,满地血腥味道。 下一刻村子里面无端地一响,好似是什么被踩断了。 宋芷兰神色一凝,喝道:“谁在哪里?” 第二十四章 发现端倪 http://.biquxs.info/

那人躲在一面断墙之后,窸窸窣窣地想借着未倒塌完的房屋逃走。陈桐生翻身下马,径直冲过去,跳上断墙,轻盈的踩了几下,便越过一堆堆木石阻碍,落到那人面前,转身就是一脚,把那人扫倒在地。 摔倒在地的是个女子,看上去也不是那种弱不经风的姑娘,倒地后往墙下一翻立马就立了起来,警觉而害怕地看着陈桐生。 宋芷兰看不清断墙后面情景,边跑边喊了句:“陈桐生!” 她几步跑到,一看躲着的不过也是个样貌衣着都普通的女子,还叫陈桐生给堵住了,顿时放下一半心来,道:“你真是越不吭声越胆子大,什么都敢先冲。” 说着对女子一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来这里干什么的?” 女子一开始听见宋芷兰说话时,脸上的脸色就变了好几变,她眼神定在陈桐生脸上看了许久,才说:“……你们又是来做什么?” 她声音有点异样的嘶哑,陈桐生见她嘴唇干裂,脸色发白,倒不像是又跟暗部抑或御史大夫那边一伙儿的,于是道:“做事。” 王澄南嘴角动了动,有点想笑,但这个动作却扯破了嘴唇上的皮,溢出血珠来。宋芷兰紧着问:“你呢?你来干什么?” 她还是笑了出来:“你是陈桐生吗?” 陈桐生看着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宋芷兰却不叫答话,紧逼一步道:“苦水村全村私藏飞光,坐五族之罪,你孤身一人出现在这,莫不是苦水村人?还是……你来此另有目的?” 无论有什么目的,特地来到这个火烧火燎过后的村子,本事就很可疑,尤其她还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在大都督府外徘徊的人。 对方却毫不掩饰,连宋芷兰的试探和敌意都视若不见,只是看着陈桐生道:“小女王澄南,猎户之女,我到这里来,就是来找飞光的。” 宋芷兰故意笑道:“苦水村里私藏的飞光,早就让烧完了,哪里还有。更何况你就是要找,怎么不早些来,拖了这么些时日?” “因为我在之前,让当做这个人,”她伸手一指陈桐生:“抓进了牢里。” 这是那个被当作替死鬼抓起来的人!陈桐生顿时莫名地态度一缓,与宋芷兰对视了一眼。 暗部内的消息是方鹤鸣吸食飞光过量,陷入疯魔,在苦水村大开杀戒,却正好叫接到消息前去实行抓捕的万开县官兵撞上,不得已将方鹤鸣就地正法。 可以说这么一来,不仅他们掩盖了在苦水村所犯罪行,连带着把方鹤鸣的最后的名声也都毁干净了。 真真是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而作为与方鹤鸣同藏苦水村的徒弟,陈桐生也同样有吸食飞光,杀害村民的嫌疑。 可看对面这个被当作自己抓进去的人模样,却不像是受过暗部私审的样子,尽管精神憔悴不堪,但起码还好端端地,没有那晚那种要被赶尽杀绝的样子,这会儿还让放出来了。 陈桐生越发的迷惑了,说她安全,师父都已惨死,说她不安全,她在陈府对此时毫无知觉,甚至半夜满城跑去搜集证据、手刃仇敌,却都半点事儿没有。就连被当作她让关进牢里的人,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更没有被危及性命。 “那,你为什么会,会被放出来?” 王澄南惨然一笑:“他们觉得我一定能找到,奉池码头藏去苦水村的飞光。” “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说:“你们可知道奉池码头飞光案?我爹就是参与了这件事,最后被自己害死的人。” 严格说起来,王猎户到底死没死,王澄南是没有亲眼见证到的。但从她说话的语气来看,她更宁愿这个爹死了。 “我爹不吃,但是已经卖了很久的飞光了。”王澄南那段话是这么开头的。 根据王澄南的交代,王猎户从几年前开始私卖飞光,渐渐地街上的铺子就只有王澄南在尽心管了。她虽然知道这是件坏事,但总没有那个大义灭亲的决心,于是也只好装作不知道,保持沉默。数月前王猎户行为反常,终于在一天傍晚他神色异常出门后,王澄南忍不住跟了上去。王猎户出门后直奔城外,也确实在山间路上接过了一列骡子拉的货车。 但之后她便在陌生的山间险些迷了路,一路误打误撞找到了苦水村,却没发现王猎户,以及那批货的影子,接着又被远远传来的骚动惊动,在树林间跑到了村子家附近,之后大火燃起,她让爆炸从高处震落,穿过村子家后院时看见了地上的一把弓。她到底是猎户出身,用弓比刀熟,下意识便抓起来,背在了身上。 再然后就是她在山路上慌不择路,被离开的官兵抓住,送进了牢房。 以上这番说辞,王澄南在最初进大牢时便对官员说过,可她被从当地牢狱转去刑部,又转去大理寺,没一个人理会过她,最初的照行例事后,直接便再没有人来理会她了。似乎那些人也并不在意,抓着的到底是不是陈桐生本人。直到昨天大理寺少卿来见她,才将她暂放出狱。 陈桐生边听,边在村子里快速地走了一圈,就如宋芷兰所言,这苦水村原来的存货早在爆炸时就燃尽了。有些院子里的地窖直接让炸塌了,有些则是窖门让炸出了一个黑峻峻的洞口,勉强地保持着一个即将四分五裂的状态,陈桐生上去用力一踩,那窖门就哗啦啦地掉碎石。 她蹲下来往里面看,宋芷兰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火折子,问:“扔进去看看?” “……”陈桐生说:“倘若,飞光没,没有烧尽……” “这么大的火。”宋芷兰一拽旁边不知道哪儿垂下来的布料,已经让火烧成了黑色卷曲的一条,她一扯就断裂了:“还能剩?” “地窖不比地,地上。”陈桐生道:“就是里,里面飞光燃,燃烧的气,没有,散出来,也会再爆。你试试?” 宋芷兰便瘪着嘴又把火折子揣回怀里去了。 陈桐生在村子里看完了,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站这里等会儿。 她自己一个人沿着小路,再度走上了位于高处的,方鹤鸣的小院子。也许是因为那晚风向的缘故,这院子倒没烧着多少,也没塌多少。那几根木头搭起来的院门有些扭曲地歪向一边,一副随时要塌的样子,但一直顽强的,扭曲的立着不塌。 陈桐生也没进去,只是在门口看了一会,深深地吸了口气,便转身要回去了。 只是在她转身过去的那一刻,眼光突然扫到了什么——从方鹤鸣的小院向下看去,可见不远处团聚的村落,也可见几亩稻田,水洼池塘,那条她们骑马来的山路,就在眼前,在树林间若隐若现,被挡半截露半截的。 而就在来的那条路下头,竟然还有一条极窄的土路,扣扣馊馊地躲在下面,不知一路通向哪里。 那条路的宽窄看上去,似乎并不足以支撑运货的马车从上面通过,过人还是绰绰有余。陈桐生见状便下去将此事告诉了另外两人。 她们便又原路退回,这会儿才发现,那条土路的入口被一颗树正好长在中央,给挡严实了,也就是说那货是绝对从这里下不去的。 “那就奇了怪了,不从这里,那么多飞光,还能跑到哪里去?”陈桐生扒着树看了看,回头问:“下去,看看?” 宋芷兰欲言又止,望一眼陈桐生又望一眼王澄南。 王澄南点头说好,宋芷兰也再没有说话,跟着陈桐生下去了。 这小路十有八九是人工开凿,三个人顺着没走多远,拐了几个弯向上,走上去一看,正好就到了苦水村后面。 宋芷兰道:“嗨,我当什么呢,原来还是狡兔三窟的把戏,苦水村拿来逃命用的吧?” 陈桐生点点头,继续顺着路延伸的方向走。到了村子后面,道路便宽阔许多,与村子里面遥有相连,转过一道弯,眼前赫然出现了两条路。这村子后的空地像是一个专门拿来掉头转弯的地方,陈桐生走到其中一条上蹲下来端详片刻,对她们说:“来看。” 那是车辙的痕迹,印在泥里,因为一直没有其他的车辆马匹,和行人再走的缘故,现在也没有消去。 “是……”宋芷兰道:“是运那批货的车?!” 王澄南也弯腰看了看。 “村子,里的人……”陈桐生说:“如果是,狡兔三窟,人要走,货也要运,运走。” 宋芷兰一拍手:“这就是他们把村里的货运出去,暂时躲避搜查的路!” “可是……”王澄南小声道:“那条路上也有。” 车辙在空地这转了个弯,从一路上到了另一条路,却没见往村里去,陈桐生道:“也许,就是这里。” 这里就是王猎户避开了王澄南和猎户,把货运到村子附近的路了。想必是她们进来的那条山路上还有别的连接点,只是她们没有发现罢了。 第二十五章 找到 http://.biquxs.info/

“如果发现,飞光,你会怎么样?”陈桐生问。 “我?”王澄南道:“大理寺少卿说给我立功赎罪……但应该也是骗人的吧。” 陈桐生说:“你不,恨我吗?” “本来我爹被抓住了,我也要连坐,早晚的命。”王澄南道:“我在外面多,多呆几天……” 在宋芷兰疑惑的眼神里,王澄南打了个突,接着说:“去找你。” 陈桐生说:“找我?” “是的。大理寺卿讲你如今在侯府,想必是有侯爷依靠,我想请你帮我。”王澄南说:“只要你能帮我这件事,我什么都可以做。” 陈桐生等着王澄南的下文,宋芷兰心里却不停地打起鼓来。 这大理寺卿是哪一个? 刘德,还是最近新上的那个邹士筠?不不,邹士筠长得一脸正气的傻样,浑身都写着“我行的端坐得直我是个廉洁好官”,一天到晚跟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对着干。不大像是敢为了拿功劳,敢私放犯人出狱的。 倒是这个刘德,他弟弟的挚友的老师的另一个门生,可就是左散骑常侍啊! 宋芷兰心中警铃大作,已经在预备着怎么回去跟阳和侯禀报此事了。 王澄南却防备地看了宋芷兰一眼,不再接着往下说,只是讲:“要继续找下去吗?” 查飞光原来不是宋芷兰的职责,陈桐生在此事里倒是有私人情感在,宋芷兰就完全与此事无关了。但一方面王澄南是荣怜儿那件事的可疑人员,另一方面宋芷兰自己就是个不怕事儿的性子,说不准这么一来还能立下一功,她便也不再提荣怜儿之事,不犹豫地讲:“找啊,怎么不找,要是晚些再下了雨,就这点线索也没有了。” 陈桐生点点头,低头继续研究车辙。 根据车辙来往方向,她们沿着其中一条,顺着车辙一路走下去,这山路未有再变窄,只是七拐八绕地,眼见已翻了个小山头。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宋芷兰试图拿火折子来照明,但光实在太微弱,反倒还不比一轮当空明月来得亮。 “这要走多久啊,”宋芷兰忍不住说:“按理藏货的地方不会很远吧。” 陈桐生道:“是,我们,行动晚。”也就是说她们其实也没走多远,只不过天黑的快罢了。 “按车辙,来看。”陈桐生继续说:“驾车的人应,应该没有停顿,就直接,转到了这条路上。” 并且他转的非常急,马匹急转,在土地上踩出了因为重心偏移,而同一个脚掌印都左右深浅不一的痕迹。 “所以他早就发现官兵来了。”宋芷兰点点头。 路上还是不平,摸黑走上走下十分不便,宋芷兰走了几步就要拿火折子去照。 这时走在中间的王澄南突然惊呼一声,身子朝一旁歪去,陈桐生在夜间目力绝佳,可以说是远超常人,她看见王澄南在扭了一下后,脚立马就移到了更平整的地方,即将要站稳了。谁知宋芷兰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便下意识迅捷无比一转身,人只堪堪扶了一下,她另一只手却打到了旁边的山壁,因为转身用力的缘故,手中点燃的火折子“呼——”,在空中划出一道带着微许火星子的弧光,直接掉下了山崖。 “……”宋芷兰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然后又低头四周看了看。 陈桐生:“掉,下去了。” 王澄南:“谢谢你,但是确实是掉下去了。” “这是陪伴我出生入死的火折子!”宋芷兰悲愤道:“它陪我度过了多少个半夜烧鸽子的时光!你们就这么看着它掉下去,没有一个人吭声!” 王澄南当时都看傻了,而陈桐生又离得远,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也就站着。 宋芷兰继续控诉:“这火折子可是出自城北老徐家,世代做火折子!祖传手艺!好用得不得了!这要是掉下去不熄,燃着什么叶子,再烧起山火可怎么办?!” “……”陈桐生说:“你下去,捡上来?” 宋芷兰从善如流地把嘴闭上了,从鼻孔使劲地出了一声气,来表达她未消失的不满。 她们继续往前走,然而不过十几步,一种异样而细微的声音就让陈桐生猛的停住了脚。 陈桐生忽然道:“停一下!” 她就站着,在前面两个人疑惑的目光里,下意识地把脑袋往声音发出的地方偏了一些:“听。” 听什么? 宋芷兰也歪着脑袋听,她到底经过训练,比仍然一头雾水的王澄南要先察觉不对:“好像有点……有点……” 她一时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哔哔啵啵的,好像……是什么在烧。 陈桐生随即反应过来了:“你的折子!” 宋芷兰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会吧,我这折子还真要烧起火了? 陈桐生却早感应到了更危险的东西,她一转身贴住山壁,只见原先掉下火折子的山坳里“忽——!”蹿起一人高的火苗,宋芷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紧接着“砰!”地一声,山坳里爆出一声响! 王澄南让这声音吓得一抖,陈桐生一把就将人拽到山路里侧来,又上前一步,往路下面的山坳里看去。 那火焰原来是一团,但很快又像寻到了新养料的植物似的,迅速延成了一条火线。那火线与她们所在的路平行,向前而去,但没有多远,火苗蔓延的速度就停了下来,随之是接连不断的爆响。爆炸并没有那天晚上来得大,但那种燃烧出的,带着腥气的甜美味道,确实与那晚在苦水村中弥漫的一模一样。 “下面,有飞光。”陈桐生说。 她问:“王猎户拿,拿什么装飞光?” 王澄南惊疑不定:“我离得不近没看清,但是一般装那种东西的都是……” “罐子。”陈桐生看着王澄南点了点头,才继续说:“刚刚就是,罐子爆裂的声音。” “飞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宋芷兰道:“难道是车赶太快了,从车上掉下去的?” “这里不是,转弯的地方,掉下去,有难度。”陈桐生摇头:“应当是,他自己扔下去的。” “你知道,那车多大吗?”陈桐生问道。 王澄南回忆道:“好像就是一般运货的四轮马车……” 她指着火线给另外两人看:“这远远,不到一车的辆。” 王猎户在受惊逃跑途中,因为货物太多,队伍太长跑不快,而害怕引来官兵的时候,是很有可能会选择扔弃一部分飞光的。毕竟赚钱还得有命花才行。 宋芷兰:“那他怎么只扔了这么一点儿?这一辆车都卸不下来,能快多少?” 陈桐生也很不理解。 王澄南却在此时道:“因为他不舍得。” “我爹是个很贪心的人,原来做生意的时候,就谁家便宜都占。”王澄南说:“后来他靠卖飞光发了财,还是吝啬,把钱都藏得严严实实,上茅厕掉了支点翠金花的钿子,一身臭气也要从茅坑捞回来。” “……”宋芷兰皱皱鼻子,忍不住问:“你爹身上为什么有钿子?” “他跟街上大娘调笑的时候,从人家哪里顺来的。”王澄南的声音在黑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也不知道值几个钱。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可笑得很,又胆子比脑子大,不然也不会掺和这些事了。飞光价值千金,倒他一罐,都是在割他的肉。” 可想而知,这么一个贪爱钱财的人,在奉池暴露,苦水村又接连被稽查的时候,除了害怕恐慌,他还会想到什么呢? 他会不会有一种独占这些飞光的想法? 反正送货的上家暴露了,接货的下家也眼看着可能保不住了,这车上财富的主人,不就是他自己了么? 王澄南能猜得到,倒掉自己刚到手的财宝,对他人来说,为了逃命不是难事,而对王猎户来说,可就要一番决心了。 “所以,他只扔了,这么多。”陈桐生想了想,补充道:“一开始。” 她们继续向前走去,陈桐生刻意抽动鼻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好像始终能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飞光原液的味道。 “这下面到底还有没有,咱们现在也看不到啊。”宋芷兰道:“说不准他到后头狠了心全扔了,也可能后面一点儿也没舍得扔了。唉,真是烦人。” 王猎户事先知道这条路的存在吗? 能有这么大的生意来往,王猎户对村子想必是很熟悉的吧……陈桐生想了想,突然道:“他们,把飞光运,运到村子里,是为了,干什么?” 宋芷兰自然道:“加工啊,原液飞光卖相可不好。” 陈桐生问:“村子里,你们看到,加工的地方了吗?” 宋芷兰吸了一口气。 加工飞光,虽说不是什么多大的技术活,但必须的家伙要有,在各自院子里干也不实际,那么既然村子里没有加工的物什和场地,就说明苦水村人做伙计的地方,十有八九不在村中。 “王猎户,直接把货运,运去了加工的地方。” 宋芷兰跟着精神一震:“这人会不会还留在哪里?” “……有可能。” 陈桐生说着不再管下面的味道,加快步伐向前赶去。 而就在不知走了多久之后,爬上一道山坡,一座座黑夜中沉默的低矮房屋出现在她们眼前。 陈桐生眯着眼,看见那些屋子大多背靠山壁,很多都是直接在山上凿出洞,后来又盖起屋子的。靠坡,背阳。加上这郁郁葱葱的树林,这地方十分隐蔽。 “哈!”宋芷兰低声笑道:“找着了!” 第二十六章 邹士筠 http://.biquxs.info/

在苦水村满村被杀的四十天之后,官兵再次进入了苦水村,从加工作坊地查出飞光二十五箱,共计五百罐。 与此同时,大理寺中。 “您听我说!”一个面貌年轻,而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穿着绯色官袍,紧赶几步追上前面的中年人,厉声道:“苦水村内那二十五箱飞光,根本远远达不到情报上说的量!这案子不能结!” “更何况当初刑部把案子转过来的时候怎么说的,他们说已彻查过苦水村,里面飞光无一存留,结果呢?!从苦水村到加工作坊才多远,这就叫彻查过!怕是连村子的门都没踏进去过吧!” 大理寺少卿刘德皱着眉回头:“你想说什么?” “苦水村全村被灭这绝对是有隐情的,为什么当初不让我们的仵作去检验便将那百口人匆匆下葬!为什么刑部不派人稍加检查,便对飞光无存留之事盖棺定论!分明查出来飞光量达不到,为何又要急着结案,不彻查到底?” 刘德慢悠悠道:“那么,你到哪里去查?” 年轻人张口结舌:“我……” “邹少卿啊,你这个心情我可以理解,在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许多次这种看似疑点重重,但无法查出自己想要的结果的案子。”刘德道:“我甚至为了我那些观点去与顶头上司顶撞,但最后呢,最后我孤身一人去找到的消息,得到的结论还不是跟原来一样?难不成刑部和大理寺这些人加起来比不过你一个?难道我刘德是个瞎眼的不成?” 他说着拍拍邹士筠的肩:“上头既然发了话让结案,我们便结案吧。如今苦水村剩余的飞光找到了,那杀害百余口人的凶手也死了,这不就够了吗?” 邹士筠觉得难以理解:“可是飞光的量……” “犯人在逃跑途中为了尽快脱身,沿途扔弃了许多飞光。那些装飞光原液的罐子被摔下去之后大多都碎了,碎片数量太多,重新拼合费时费力且无甚大用,你就不用再想了。还有什么话吗?” “可是……”邹士筠喃喃道:“可是那百余口人,就算方鹤鸣过度吸食飞光发疯,怎么能杀那么多人?就算有被些是死于大火,怎么可能一个也没有跑出来?一个也没有,这不蹊跷吗?” “有时候就是这样啊,看似巧合的事情偏偏就是事实。邹少卿。”刘德平静道:“苦水村贩卖加工飞光,罪大恶极,从那个村子里出去的飞光又害了多少人,邹少卿想过吗?即便被抓住了,他们也都是死罪,既然人都死了,又为什么要纠结于这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呢?” 刘德说着一摇头,抬脚就往外走。 “这很重要!这怎么能不重要?!”邹士筠紧追不放:“若苦水村人被抓,那是死于律法,可若他们被杀,那就是枉死!若我们不能给死者还一个公道,这就是冤案!就给不上地下那百来口人一个说法,更遑论再去指责他们身上所背负的罪责!” 刘德说:“给他们一个说法……邹士筠,你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还是做好手头的事吧,这个案子既然由我负责,就由我来定论。你才来大理寺上任不久,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是正常的,回去吧。”他手背朝后一挥手:“你还是回去吧。” 说罢刘德登上了等在大理寺前,接他回去的马车。邹士筠站在原地,眉头皱在一起,在那张年轻脸孔的眉头挤出深深沟壑。 他确实很年轻,能来做大理寺少卿除了他自己意愿,更多的还是仰仗祖上功荫。因此大理寺内有些人不大服他,他也是清楚的,奈何本人实在比不上长辈,又年轻气盛,刘德这个老资历再压上一头,理想中的一鸣惊人始终难以出现。 一直在身后的人终于摸摸索索过来了,低声道:“大人,咱们也回家吧。” “回什么家!面都没有吃的!”邹士筠咬牙道:“好一个刘德,既然我好言相劝不听,百般阻挠不让我管,我就偏要管到底,查到底!张普,咱们走!” “……”张普站着不动,颤颤巍巍道:“可是,我只是一个随行书吏。” “你是我的随行书吏,所以,跟着我走。”邹士筠一抬手:“一,二,三……” “走了走了!”张普连忙迈开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几步,然后才回过头茫然问:“大人,这么晚了咱们去哪儿,查什么啊?” 邹士筠放下手,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才道:“这加工作坊是被谁发现的?” “据说是阳和侯的人。”张普道:“怎么,您……?” “阳和侯。”邹士筠垂了眼想:“阳和侯这两年查飞光的动作我也有所耳闻,他的人发现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既然要去见阳和侯,手里要有确切的证据才行。张普!” “在呢!” “咱们走,”邹士筠眉头舒展一些:“好,不是巧合便是事实么?咱们现在就去乱葬岗!” 张普看着自己上司神采飞扬的脸,心说,我只是一个随行书吏而已,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我真的就很不愿意啊! 很不愿意的张书吏不久后就出现在了乱葬岗,两腿打颤,握着铁锹铲碎碎念道:“无意冒犯无意冒犯,实在是大人要看,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邹士筠手里捏张帕子,提着灯一个一个看过去,脸色愈发沉重了起来:“你看。” “我不看我不看!不干我的事!看了要被缠身的!” “……”邹士筠缩回手低声说:“这几具尸体身上均有致命伤,每人受伤的手法还大不相同,直觉不像是同一人所为。” 他站起来拍拍手:“成了,明儿便调人来,把这些尸体全翻出来重查一遍。” “……刘少卿会准没么?” “所以要去求阳和侯帮忙啊。” —————— 皇宫内长明殿前,宋川白背着手站立,身形板直,而眼神笔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门口的金红雕柱。周遭的宫人们也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地站着,偶尔交换一个眼神。 女帝的心腹大太监再次推门出来,小心翼翼地到宋川白跟前,低声道:“陛下不适,今儿真见不了您了。” “见不了我,能见沈平成。”宋川白眼珠子都没往他哪里移动一下,声音也平静得很。 大太监心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帝想见谁就见谁,拿身体不适这种事情拒绝一听就是借口,怎么今天还不赶紧顺着阶梯走了,还较着劲呢?难不成要我直接出来说,女帝其实原话是让你滚回家去? “陛下身体不好,连着心情也不见好,说不准陛下睡一觉,明天起来就想见您了。”大太监赶紧又说:“您在这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身体不适,怎么个不适法?” 大太监心说这个我还不熟,张口就来:“陛下勤于政事,过于劳心,夜里批折子时不小心便染了风寒。” 宋川白微微笑道:“如今刚刚入秋,天还不见着凉,你就能让陛下偶感风寒,可见是最近事务繁忙,教您顾不上了。真是辛苦啊。” 什么叫顾不上?天大地大,宫里还有哪一个事比皇帝的健康平安更大,这不明里暗里说他失职么!多大的罪! 大太监立刻明白这是侯爷见不着皇帝,拿自己下锚,立刻一番痛心疾首的检讨,顺势表达了对皇帝勤劳的赞扬与自己无能的贬低,并言辞凿凿地保证再不会犯,下次别说是“偶感风寒”,就是连一个可疑的喷嚏都不会让千金万贵的皇帝打。 宋川白平常到底不是爱明着难为人的性格,起码不会无缘无故拿乔,跟女帝的心腹对着干,否则大太监也就不会一开始,还好心好意来劝他。见宋川白不再发难,大太监立刻溜之大吉,悻悻地回了长生殿。 大太监推开门,熏香的味道混合着那股暖风立马扑面而来。 只见那被无数月明珠照亮的大殿内,无数道鲛绡制成的轻纱垂帘后,一只手慢吞吞地抬起来,拽住了软榻边,坠着细碎蓝晶垂下去的帷幕。那姿势好像是要把帘子掀开,或者把手伸出来,但那手随即又放回去了。 接着从里面传来一声低语:“走了吗?” “回陛下,没呢。”大太监十分识趣:“侯爷说实在是担忧龙体,想见上一面再走。” “担忧……”垂帘后的声音仍然是妇人平时那娇美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只是此时听起来更添疲态,还很沙哑。 “他担忧朕?”女帝反问,声音里带着冰凉的笑意:“他怕不是在外面质问朕,为何不见他吧!” “陛下!”大太监立马就要和稀泥。 “真是平时惯出来的胆子!”女帝道:“朕身体不适,难道还要强撑着见他不成?让他滚!” 大太监立即奉旨出去让阳和侯滚。 谁知阳和侯站在门口,带着几分笑意问:“陛下真是不适?” “咱家还敢骗您!”大太监心说:当然是皇帝说什么我做什么了,问这个有什么用! 他凑近了低声道:“陛下都躺着了……” 宋川白似乎对这句话非常满意,闻言眼睛也一弯:“那么,我便不打扰陛下了,烦请公公替我问陛下安。” 你就是想确认陛下病了是吧,不病不罢休是吧,病了你才满意是吧? 大太监忍住满脑子蹿的念头,目送着侯爷回去,不知为何,此时感觉侯爷的步伐都比来时要轻松了。 第二十七章 胆大,还能吃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今日休沐,不必去弥天司,闲来无事把范瑞叫过来问:“陈桐生在干什么?” 范瑞出去稍一询问,答复道:“桐生小姐寅时与卯时各醒了一次,辰时已起,烟沙便给她送了碗酥酪吃,并告诉桐生小姐吃不惯可以去厨房点其他菜食。巳时桐生小姐先后去厨房点了丁香馄饨,煎白肠,油酥饼儿。半个时辰后又点了胭脂鹅脯,春卷并各种蜜饯,因着膳房没准备,桐生小姐又跑到外头去,买了份通花软牛肠。” “……”宋川白沉默了一会:“我不是想听这个,除了吃,她这没干别的了吗?” “有的。”范瑞低头说,神情十分复杂:“桐生小姐试图给飞流池中的鲛人喂猪下水吃,把鲛人给吃吐了,在水里翻肚皮,烟沙姑娘已经叫人去喊大夫了。” 宋川白愣了半天硬是不知道上面这段话他该从何切入,猝不及防体会到了弥天司司丞平日里看自己的感觉,十分复杂,恰好此时前堂来人禀报,大理寺少卿求见。宋川白便对范瑞道:“让她别吃了,给我到前堂去。” 邹士筠昨夜说着回去,但因为不放心,又吭哧吭哧在坟地里刨了一整晚,挖出来的尸体个个均是死于利器,而非火灾。这就不是巧合了。 结果天一亮两人又忙着把尸体埋上,连忙骑马往侯府赶,走到半路发觉,邹士筠才发觉自己身上一股子墓地里沾染上的难闻味道,只得半路停下转回。 回去前在小馄饨摊上吃早饭,主仆二人均是强撑着沉重的眼皮,面对面坐在板凳上往嘴里塞东西吃。随行书吏张普歪歪唧唧地不满意,邹士筠还不忘给他说这个案子的严重性,其中提到:“方鹤鸣绝对不会是苦水村案的凶手,我看这个事情很蹊跷……” 方鹤鸣这个名字精准地把人群中的一个人定住了,那就是陈桐生。 其实范瑞对侯爷报的不准确,陈桐生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过一次侯府,她嫌酥酪太甜太腻,在街上溜达找小食吃,谁知正好碰上了这两人,于是在邻桌也点了一碗馄饨,默默地听到主仆两人吃完回去换衣裳。 因此在下人去报让陈桐生去前厅时,她立马就想到是那两个“一定要侯爷支持”的人来了。 邹士筠说:“侯爷……” 陈桐生:“快上茶。” 邹士筠说:“所以经过卑职的亲手检验,那乱葬岗的百余口村民的尸体一定要重新检验,马虎不得。” 陈桐生:“没错!” 邹士筠说:“还有那飞光的量……” 陈桐生:“要查!” 宋川白默然地看了陈桐生一眼,没想到陈桐生这么激动。她早上稀里哗啦地吃了一通——虽然宋川白很怀疑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进她的肚子,看上去却完全没有被影响。 但激动归激动,陈桐生就算再想,宋川白也对邹士筠的提议并不心动。 宋川白笑着摇摇头:“爱莫能助,少卿。” “单是这个飞光,即便是少了,那些消失的飞光,你去哪里查?京都内飞光的销货渠道,卖家又岂止苦水村一个地方?提供包庇的又岂止两个县令?” 邹士筠坚持不懈:“那苦水村人的冤案呢?” 宋川白本来想张口断了他的念头,然后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看了陈桐生一眼。 陈桐生那双眼睛微微地亮着,几乎是带着一点期盼的看着他。倘若能把这件事弄清楚,也能还方鹤鸣一个清白的名声吧。只是他何曾不想呢? 方鹤鸣死得蹊跷不假,但若一旦暗卫参与进去了,此事大多时候就跟女帝有关联了。 宋川白昨日进宫求见女帝,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记得似乎过去几年,每一次出了异常事件后,女帝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不适表现。 并且那些事情也都会在最后匆匆结尾,一点要被细查的意思也没有。 当然了,有些事情与陛下的联系别说是没有,那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皇帝也犯不着来干预这些事情。宋川白跑去皇宫的动力,不过来自于他长期沉浸在朝野中所锻炼出来的,一种古怪的直觉而已。而那看似互相矛盾是联系和因果背后,往往就是危机重重。 这一次他也有直觉——这两个案子已经结束了。 按宋川白的计划,他本来可以在此次一次拔除平成县,奉池县县令并大小涉案官员,苦水村,与左散骑常侍,间接打击那个御史老狐狸。这原是一箭四雕的事情。 平成奉池两县官官相护,知法犯法已久,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县令个个是御史大夫门下中人的旁系,各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此当他紧急接到消息,说方鹤鸣出现在苦水村时,立即就察觉到不对。 事后想起来,方鹤鸣也许是在等,方鹤鸣在苦水村等他动手,仿佛只要宋川白此次行动成功,那无端把方鹤鸣逼去苦水村的威胁,也就随之消散了。 然而行动失败了。 消息泄露,码头只等来了一艘空船,宋川白安排的人手扑了个空,紧接着苦水村被灭,方鹤鸣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奉池县令自杀身亡,平成县令早已抛下妻女逃的不见踪迹,大小官员抓了一批,但最后能定罪的却没有多少。因为就连那艘船上的人员,都早已在进城前换了一批,这些人抓起来一问,比扑空的官兵还要茫然,底子干净得很。 而女帝听闻两案后,一句有用的也没说,无非是感叹痛心了两句,直接就将此事甩手,授意速结,莫要影响过些日子的外使来朝。大理寺少卿刘德这样才敢如此匆匆结案。 邹士筠若要执意查下去,作对的就不仅仅是刘德了,头一个能搬出来压他的就是女帝:“陛下都说了尽快结案,你还想抓着不放,到时候传到人家外使耳朵里,丢我朝的脸面不成?” 宋川白在最初的行动失败后,就也没再多动作,甚至还在那日下朝后,跑去带着一脸歉意对御史大夫讲:“唉,是本侯做错了,谁知道这是您儿子的丈人的船呢?要是本侯早些得到消息,是断断不会参与此事的。” 御史大夫木着一张老脸道:“哪里哪里,船商问心无愧,查又何妨?应当要查的。” 宋川白道:“哪里哪里,您儿子的丈人还有不可信的么?这岂不是在打您的脸?” 御史大夫脸上的筋一跳:“哪里哪里,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查与不查与我何关?” 宋川白道:“哪里哪里,这可不比寻常,这可是您儿子的丈人的船啊!” 御史大夫隐隐觉得他这话中带套,又刺得锋芒毕露,但宋川白那张笑脸实在是太诚恳了,就差在脸上写一个“我错了”的字样,让御史大夫按捺着愤怒扫了他一眼,道:“此案自有大理寺判定,侯爷原也出于惩奸除恶之好心,实在不必多虑。” “御史大人真是宽宏大量。”宋川白继续说:“要是我早知道这是您儿子的丈人的船……” 御史愤然拂袖而去。 御史大夫比他儿子要脸面,回去定要将在宋川白遭受的耻辱往左散骑常侍身上发泄一番,尽管父子两人都对这个阳和侯心存芥蒂,但之后宋川白故意去府上拜访时,左散骑常侍就已经叫妻子跟丈人家把关系划得一清二楚,离得远远的了。 —————— 宋川白沉默了一会,在此期间,两个眼睛闪闪发光的人就一直盯着他。 侯爷默默招手,把陈桐生叫过来问:“就算我拒绝他,也明令禁止你们再干涉此事,你也会偷偷去帮他的是吧?” 陈桐生一竖拇指:“侯爷,英明。” “……”宋川白转过去对着邹士筠道:“那好吧,此事由我出面对大理寺提出异议。不过,也仅限申冤而已,其余的,莫要再查下去了。” 宋川白意味深长的说:“现在不是时候。” 待邹士筠走后,陈桐生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之前……” 宋川白喝了口茶,闻言抬眼,那双清澈而细长的眼睛弯着眼角,透过袅袅而起的茶雾看她,好似已经猜到了陈桐生要说什么。 “你说要帮房选麟,给他找尸,尸体的替身。”陈桐生道:“怎么个,找法?” 宋川白道:“还没忘呢?自己一堆事儿,这也管,哪也管,让你去查个荣怜儿之事,还把苦水村给我牵扯进来了。” “别想着,转移话头。”陈桐生道:“怎么个找法?” “你老对我这么凶干什么?”宋川白道:“他要尸体,就给他找一个尸体。” 陈桐生跟着问:“哪里来的,尸体?” 侯爷天生笑唇,嘴角生下来就是两边上勾,他这么弯着眼睛看一个人的时候,是很温和的:“你质问本侯?” “……”陈桐生说:“稍微,质问一下。” 宋川白就笑了起来:“据说你在陈府的时候老老实实,忍气吞声的,为什么就不怕我呢?” “侯爷还是,不回答我。”陈桐生道:“难道是,找到一个符合的,现杀,现烧吧?” 宋川白微微地一点头,陈桐生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第二十八章 撒谎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怒,但她看着宋川白笑眯眯的表情,电光火石间又十分警觉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这在宋川白看来就好像是一只小猫弓起了背刚要炸毛,但脊背弓到一半又惊疑不定的顿住了,于是瞪起那双漂亮的浅色瞳孔盯着眼前的人,一对耳朵笔直地竖着转过来转过去。好像只要在这时一伸手,就能把她吓得呲牙咧嘴,跌跌撞撞往后退似的。 按理说当时陈桐生显然没有关心到这一点,现在来提很有一点马后炮的意思。 宋川白说:“大都督已把爱女遗体领回下葬了,这个事情也已经结束,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桐生看着他微微偏过去的,白玉一般精雕细琢而成的脸,心想,他会做这样的事情吗?为一个已经残忍害死无辜少女的富家纨绔开罪,并不惜因此杀掉另一个同样无辜的少女? 他大约做的出,又好像做不出。 陈桐生之所以对宋川白没有多少惧意,一方面是宋川白对她着实没有架子,这一点陈桐生直观的就能感觉到。也许是当时没有救下方鹤鸣,宋川白把那份愧疚寄托在了她身上,看她好似看方鹤鸣的遗孤。另一方面,在方鹤鸣还活着的时候,陈桐生也跟着见过宋川白很多次,那时候他比现在看上去还要年轻,穿一个毛茸茸的狐裘大衣,侍女在一旁打了把伞,非常矜贵的样子,站在雪地里看她练剑。 陈桐生没有把这种来找师父的客人当回事,能进院子就说明她不用避。当她练完了剑,冰天雪地里带着一额头薄薄的汗水往屋子里走的时候,宋川白拦了一下,有点歉意地问:“你能养它吗?” 当时还深陷女帝登基风波的宋川白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猫,那只猫崽本来在金丝绸缎的衣服里睡着,暖和和的打着小呼噜,冷不防一遭冷风,开始乱拱。那只猫最后陈桐生没养,但是雪地里少年低头小心翼翼托着猫,呼出的雾气在空中四散开来的景象,陈桐生一直就记着。温柔的好像下落的绒雪。 这种印象一直保持到了现在,让她在任性胡乱对人呲牙咧嘴时,选定的就是宋川白这个比一般人要熟悉,要看上去好脾气的目标。她问这一嘴,也就是想确认一下,宋川白确实没有做那种丧天良的事情。 宋川白接着问:“你是不是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陈桐生莫名的有点恼火,把自己的表情控制住,心里上上下下地打鼓。 宋川白眼毒,她的确是有事情要跟阳和侯说,并且宋川白对于是否真正帮房选麟这个问题的回答,会影响陈桐生接下来将对他说的话。 时间调回之前,当陈桐生等人发现加工作坊地点,并由宋芷兰将此事报回侯府后,陈桐生跟着王澄南回了她的家。 陈桐生站在那个因为数月没有人生活,而显得有些灰扑扑的房子面前时,突然问:“你爹也,住这里吗?” 王澄南有点茫然的:“啊?是啊。” 破破烂烂的栅栏歪斜着,说不准来只力气大些的狐狸也能撞倒,门前架子上挂的兽皮也因长久的日晒而干巴巴,皮毛摸上去毫无光泽。门,桌,椅,没有一样不是坑坑洼洼的。这并不像一个靠走私发了家的父亲和身形利落的女儿住的地方。 一个人再不舍得用钱,在吃穿住这方面剩不了。更何况就算不指望王猎户,但是王澄南之后接手打理的皮货铺子,也不至于拿不出一点收益来好好修葺一下这个家。 即便是没有钱,也不至于拿几块木头,动动手修个新栅栏的想法没有。 但就这个屋子看上去,他们就是没有。 爹整日忙着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勾当,不管事。女儿也得过且过,一点当家做主的意思也没有。 陈桐生应邀走进去坐了一会儿,王澄南在里屋忙上忙下地不知道在干什么,陈桐生还记得她是可能与荣怜儿之死有关的人,问:“你爹是不是经常打你?” 里屋的动静停了一会儿,王澄南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这房子里的桌凳皆有摔打过的痕迹。当门关上后,可以清晰的看见门上的一个凹陷。联系王澄南对自己父亲的冷淡反应,在这些年里,她应该是过的很不好的。 王澄南端着个盒子从里面出来了,道:“我之前说,只要你能帮我,飞光我可以帮你找。如今虽然并没有帮上忙,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她说:“你猜得对,自从母亲走后,我爹便对我十分厌恶冷淡,动辄打骂,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时间长了,我也就习惯了。” 因为长时间接受着父亲的辱骂和殴打,对这个男人怨恨也就转移到了她日夜生活在内的家身上。她甚至不愿意去多花一丝一毫的心来打理这个地方,保持平常的有序洁净,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 王澄南道:“虽然不知你是从何得出,我爹也许并不我住在一起的结论的,但你是对的。在我爹卖飞光发了财之后,他虽偶然也回来几天,但在外已购置了房产,连额外的妻儿都有了。他以往用的那些东西尽管没有搬走,但留在这个家里,实际也与遗弃无异。” “但这些其实都没什么,我打小没对我爹报什么期望,他走了,也没底气逼我早些嫁人了。”王澄南眼神刻意避过了陈桐生的目光,投在虚空中的一点,声音里透出浓浓的不安:“所幸在我这孤单又无望的日子里,始终有一个人陪着我。她便是如今大都督之女,荣怜儿。” 陈桐生眼神一变,果然,荣怜儿。 “你大抵会觉得很意外,我一个普通猎户的女儿,怎么跟人家堂堂千金牵扯上了关系,还成了朋友?”王澄南苦笑着道:“我爹能对我如此,可以想见他是随时存着不想要我这个女儿的心的。他曾在手头拮据时将我卖了,几番曲折,我最终进了大都督府,成了荣怜儿小姐的丫鬟,伺候过她几年,之后她见我是个不爱束缚的,便做主让我回了家。回家之后,我与小姐常有联系,也应当是能算得上是朋友吧。” 她说着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几只朱钗手镯之类的首饰,和一些碎银。王澄南道:“这些是我出府那日小姐送我的,我始终没舍得用。因怕我那个爹看着,平日里都不敢拿出来。” 陈桐生稍微琢磨了一下,心想这东西大抵是拿出来为她那番话作辅证的。 王澄南手指轻轻抚过装首饰的木盒边缘,她的手指很粗糙,指节较大,皮肤干燥地有点泛黄,不是一双好看的,姑娘家的手。她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手指在首饰上方移过,却没有去动,只是一遍一遍地从木盒边缘划过,眼神有点怔松,眼里是明明白白的向往。 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说:“但自我从牢里出来,便联系不到小姐了。我很担心她。既然你认识候爷,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大都督府中看看,不,就是帮我问问小姐近来的消息便好。”她抬起眼看着陈桐生,目光里的渴求比方才炙热百倍:“我只想知道荣怜儿是否还好,求你了。” “也不是,不行。”陈桐生说:“但是你骗我做什么?” 王澄南的手骤然一僵,做出一个拙劣的笑脸,强撑着问:“骗你?” 陈桐生点头:“骗我。” 王澄南说的一番话里简直漏洞百出。 单是‘去做丫鬟又被放回’这件事情,听起来就很可笑了。王猎户对王澄南从小非打即骂,如今呆到了一个与自己合得来的小姐身边,算不上锦衣玉食,也是好吃好穿。小姐就是善心大发要送她回去,难道王澄南自己一点异议没有吗?这跟害她有什么区别? 王澄南竟然就这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她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家,并且继续地一面憎恨它,一面与小姐保持着联系。 其次,王澄南急于确认荣怜儿的安危,好似知道她要出什么事似的。但通常来说千金小姐都在闺阁里被保护的好好儿的,荣怜儿又是个惯被严厉管教看护的,在大都督府当过丫鬟的王澄南难道会不知道这些?她是怎么认定荣怜儿会出事的,难道她知道荣怜儿会偷溜出府么? 陈桐生简要的捡了两个疑点讲了,王澄南张了张嘴想辩解,陈桐生接着说:“你对我,说实话,我也告诉你,荣怜儿的,真实情况。” 王澄南立即收回了那继续编谎的心,急切道:“你,你知道她近来消息?” 陈桐生不回答,就瞅着她。王澄南手指紧紧按着木盒,用力到指节泛白的地步,脸色很僵,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勉强一笑:“如果你不告诉我荣怜儿是否安好,我也不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那,算了吧。”陈桐生站起来:“我走了。” 她打开门即将踏出去,王澄南从后面喊住了她:“等等。” 第二十九章 花楼 http://.biquxs.info/

“你不能,告诉我吗?”陈桐生问:“顶替的尸体,哪里来的?” 宋川白即便不刻意做什么表情,也是一副带笑的模样:“我已经告诉你了。” 陈桐生便看了他片刻,似乎有一点失望,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宋川白靠在椅背上含笑注目,范瑞立即会意点人跟上,随后上前去道:“候爷,房公子请您今晚于花楼一叙。” 陈桐生在拐角处的脚步好像停了一下,又快步离开了。 —————— 兰因巷花楼灯火通明,红绸连接雕花灯笼,照出行人脸上迷醉神情。清凉夜风扑进这个巷子也立即被着纸醉金迷之处的香薰暖意而浸染,被团团的娇媚的调笑声困住了似的,黏稠得流不动。 花楼算是这销金窟中建得最高,也最为华美的建筑。 就在这其中的一层中,舞女婀娜旋转,器乐声婉转暧昧如同花期的群鸟共鸣。离喧闹的人群稍远些,便见一盏大窗上接顶檐,下接地板,一轮明月贴在窗外,湛蓝明亮。而宋川白就坐在这轮明月旁边,似笑非笑的倚在椅子上。 舞女一曲终了,婷婷袅袅地俯身行了礼,她俯身的时候披在肩上的轻纱滑落,胸口那抹雪白便格外显眼。房选麟眼神在上面黏了好久,好容易回神往客人那里一看,只见宋川白也注视着那名舞女,看上去心情很愉悦的样子,便殷勤开口道:“候爷喜欢么?” 宋川白一点头,房选麟立马打蛇随棍上:“喜欢不如就收下?这是花楼里最新教出来那批里的一个,水嫩着呢,而且绝对听话,嘴紧得很。”说着就对舞女招手让她过来。 那女子看着确实是脸很嫩,也非常漂亮,低眉顺眼的走过来行礼。 步步皆风情。 宋川白上下打量了美人一眼,在房选麟期望而又带着谑笑的眼神中,转过头去问:“你觉得呢?” 陈桐生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在一屋子人莫名其妙的注视中保持着看上去很冷淡的表情,愣住了。 陈桐生原来默默地坐在一旁喝茶,一会儿从面前的果盘里摸个杏脯吃,一会儿从果盘里摸个李子吃。安静且行动迅速,她还很看重雨露均沾,毫不挑食,眼前的小食纷纷均匀地少了一小堆,乍眼一看还不一定发现的出来。 宋川白觉得很有意思,时不时瞄一眼她的小动作,其实看歌舞不太专注。他甚至在一群人对着舞女鼓掌喝彩的时候,有点出神的想,她是怎么做到吃个不停,身形还怎么利落,矫健的? 陈桐生抿了一下粘着蜜糖的嘴唇,觉得嗓子里有点齁得慌,声音干涩地说:“挺,挺好的。” 宋川白没给她端茶往嘴边送的时间,接着问:“挺好的?你是说本候眼前这个美人挺好的,还是说我把她收下挺好的?” 陈桐生心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这个挺好的意思就是我敷衍完了你快闭嘴。难道我要这么说? 然而在众人面前陈桐生也没有傻到直接去拂候爷面子的地步,于是她选了一个看上去更乖巧而敷衍的回答:“都挺好。” 宋川白笑起来,陈桐生赶紧趁机灌了两口茶。 “那就收下吧。”他说。房选麟成功送上美人,自以为关系必将随之更近一步,心中也送了口气,笑着要说话,但随即他就听见候爷一指陈桐生,对着舞女说:“去我府上教教她跳舞。” 陈桐生:“咳!” 舞女露出一个尴尬而一头雾水的微笑,立即将茫然的目光投向房选麟求助。房选麟一时也没搞清楚路数,不由得对这个身上一件漂亮些首饰也没有的陈桐生肃然起敬,不禁对她认真看了好几眼,心想仔细看来确实姿色过人,往角落里一坐,脖颈纤细挺直,一点风尘气也无,竟不见就比当空明月逊色。便对舞女使眼色教她赶紧先应着。 于是茫然的花楼顶级舞女与同样茫然的陈桐生坐在了一处。 房选麟赶紧安排下一批人上来接演。 陈桐生眼珠子乱转了一通,过了一会儿,默默地拈起离自己最近的果脯,问舞女:“你要,吃么?” 舞女心中一凌。 她在这种地方久了,见人便是会分类的。她今日的任务便是使劲浑身解数讨好候爷,能勾搭上最好,只要候爷能把她带回去,那便是一把登天的梯子递到了手里。更何况她还肩负着为主人房公子与阳和候之间搭建桥梁,顺带吹吹枕边风的重任。为此她准备已久,上场跳舞前还特地去拜了风尘界战神“秦桃”的牌位。这位“秦桃”从花楼中被贵人选中带出后,一路晋升,从小妾做到前朝宠妃,可谓是风尘女子中的传奇。舞女特地跑去拜她,野心也可见一斑。 那么她要被候爷看中,并得宠,最大的阻碍是谁呢? 那必然是候爷身边的女人啊! 舞女原来跳舞的时候,便见侯爷眼神不时往角落里的女子身上瞟,心里就咯噔一声。她太会看男人了,知道宋川白那个神态和眼神,其实就是对自己没什么感觉的意思。之后见宋川白问陈桐生,心里又咯噔一声,心说果然,这才是正得宠的。 好容易候爷松了口,却是让她去教人跳舞。尽管候爷没有说过一句否定的话,还全程带笑,她那上场前的信心与勇气却在这几句话里让打击的粉碎,碎的恍惚往陈桐生身边走的时候,都忘了要怎么扭出诱人身形了。 然后她开始琢磨这个陈桐生。 她一点仰仗没有,要是碰着个善妒恶毒的女人就完了。舞女见多了着风尘场里,女人们为争宠谋活路的花手段,也见多了扭曲的假面笑人,看着陈桐生手里的果脯,心绪百转千回,心道着难道就是试探? 这就开始了?这么快? 陈桐生想……陈桐生倒没什么想法,她就是纯粹的自己想吃。她与旁边的美人都算让宋川白着笑面狐狸当众戏弄了一番,因此也想着两个人不然一起吃。 舞女惊疑不定地接了,陈桐生才宽心地自己也拿一个吃了,说:“你不用,理会他。不会,让你教的。” 陈桐生边吃,一边在不停打量四周,过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你还是离窗子远些。” 舞女挪了一下。 陈桐生:“离我也远些。” 舞女心中争宠于候府的打算终于在此刻消散,黯然挪去了更角落。 又是两曲舞毕,房选麟看气氛差不多了,便上前来敬宋川白,嘴里马屁和客套齐飞,敬佩与热情一色。 “要是没有侯爷你,这事儿我房某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爹要是知道了,非他娘的一鞭子把我抽死在大都督府前谢罪不可。”房选麟笑得见眼不见牙:“来,再敬您一杯。” 宋川白承了这个谢,伸手去接。就在这时陈桐生无端的下意识手指一动,她没来得及动作,一只箭矢同时自楼外破空而来,“夺!”一声钉在了房选麟正对的,那只大窗的木雕花纹上。 范瑞疾步上前,喝道:“有刺客,保护候爷!” 房选麟手下人反应就慢得多,还在兀自惊叫。房选麟这厮让吓得酒杯都掉了,还是宋川白稳稳一把捞住,把他往旁边一推:“保护好房公子。” 刺客明显急了,接着第二,三箭接连射来。其中一支划过房选麟的肩膀,呲一声给他那件漂亮衣服开了个口子。吓得他屁滚尿流,一个劲儿往人身后躲。 舞女顺着气氛也叫了两声,她还在感慨幸好方才被赶到这旮旯里坐,陈桐生的位置更危险。谁知下一刻陈桐生起身窜上另一侧墙上开着的小窗,整个人一点停顿也没有,身形极其矫健灵巧地一动,便轻松跃出小窗,跳了下去,让舞女想到房舍屋檐上跳跃的白足黑猫。 宋川白在混乱中道:“陈桐生!” 陈桐生今天也依旧没有理他,在看清宋川白毫无慌张意外的神色后她就冲了出去,不是抓人,而是救人。 宋川白说到底还是个候爷,出行安全是头等重要的事。陈桐生今日去见王澄南的时候,就发现被跟踪,并把此事也告诉了王澄南,企图劝住她放弃暗杀房选麟的念头。 谁知王澄南大概是让气昏了头,还是来了。 而宋芷兰是不可能对宋川白隐瞒任何自己获得的消息的。不论今夜有无人来,宋川白大抵都已经在暗处布下了人手,不会允许任何差错。这一点猜想陈桐生也在宋川白的反应中意得到了认证。 舞女仓皇坐在角落里蜷起来,看着窗口愣住了。 这可是第六层楼啊,她想起来,这可是第六层楼。 她跳下去怎么办? 陈桐生这人被当暗卫培养久了,养成习惯,去任何地方先观察地形结构,对各种曲里八拐的地方特别要多看两眼。 在上楼之前她就瞄到这地方楼搭着楼,非常方便有身手的人逃匿。 但对王澄南来说,也许正好相反。 第三十章 抓住 http://.biquxs.info/

“咔。” 婵娟楼顶层上一块上翘的漆红长瓦被一脚蹬掉,叮叮当当地在檐层间摔,陈桐生偏头躲过这一块自上掉落下来的石块。花楼与婵娟楼离得近若比肩,陈桐生伸手抓住花楼悬在外面的红绸,在荡过去的瞬间一把抓住婵娟楼外栏杆,接着腰间用力,收腹抬腿,在双脚站上栏杆的同时用力一跳,伸展身躯,便借着力又抓住了上一层楼。就这么用双臂的力量把自己拉上去。 她身躯柔韧性与弹跳力极好,用此方法在婵娟楼上猿猱般上爬。其中几层楼的客人与伎子端着酒杯,余光瞄到什么,只来得及“啊呀”一声,那个身影便蹿到了上一层去。 陈桐生很快便追上了那个踩落瓦石的人——那是宋川白安排的人手之一。 宋川白佩戴的短刀出鞘,在与对方擦身而过的瞬间,以刀柄对着那人腰间狠狠一击,对方便骤然失力,身子一歪,不禁松了握弓箭的手。陈桐生夺弓抽箭,转身毫不犹豫地对着左侧拉满长弓,倏然放手,她紧接着在高低不平的瓦片上前进几步,一步一箭,向前利箭破空而去,“噔噔噔!”射在婵娟楼左边的外梯上——但这把弓毕竟不是她使称手的那一把,气力远远跟不上,连射三箭都没有将外梯搭在这层楼边缘的木桩击断。 陈桐生叹了口气,下面的人就已经趁此时顺着梯子爬了上来。陈桐生不能伤人,见无法有效阻断,只好转身快步继续向前追。 王澄南并不适应在楼宇间上窜下跳,她被发现后便当机立断地弃了武器,顺着来时的梯子往下走。但她最后两箭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王澄南每急下一层楼,便会有一只带着火光红烟的镖呼啸着在那一层楼外打下标记。 她的每一个行动都在暗处人的注视中,王澄南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前来抓捕之人的脚步,在楼下,在楼上,在她四面八方急促的踏动着,一步一步地包围她。 她心如鼓锤,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从隐蔽处显现,冲入了不知名的厢房之中,在宾客的惊呼与伎子的尖叫声中,撞倒了几桌酒席。王澄南一把扯开拂在脸上的红纱,但接着身后劲风来袭,王澄南被身后伸出的两只手绞着脖颈交叉一拧,随即整个人天旋地转,瞬间就被摔在了地上。 “为什么……”陈桐生拿膝盖居高临下地顶住她,气喘吁吁地,有些恼怒地问:“还要来?!” 王澄南用力挣扎了几下,随即也就因为疲惫,和陈桐生巨大的力气而失了力,躺在一地狼藉里喘气,看着陈桐生就笑了起来。 “你没有在牢里呆过,”王澄南说,她保持着那个勉强而讥讽的笑容表情:“你没有在牢笼里长大,你不知道这种唯一的、自由的寄托消失的感觉。” 王澄南接着问:“你为什么拦我?那个人难道不该死?你不是站在我这边的么?你不是反对那个什么狗屁侯爷的吗?!你为什么要来拦我?!” 倾塌下陷的宫殿在陈桐生眼前虚影一样地闪动,陈桐生把胸口的气咽下去,从地上将她拎了起来:“闭嘴。” 穿夜行服的人已经纷纷从四周跳下,安静地逼近了她们,有个人向前一步,对她喝道:“什么人?” 陈桐生转过身去,一字一句道:“奉命侯爷命令,抓捕刺客。” 王澄南就这么被陈桐生按着一路拎到了阳和侯和房选麟面前。 房选麟已经从惊吓中恢复,甚至变本加厉起来,还没进去便听见他怒气冲天的骂声,花楼的老板娘一脸敢怒不敢言的站在一旁,被房选麟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结果一说刺客来了,他的怒气立马转移目标,口中道:“竟然敢对着爷放箭,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他见王澄南手无寸铁,又被擒着垂着头,他横行霸道惯了,说着说着竟然大步走过来,扬起巴掌就要打。陈桐生不动声色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拉,她脊背挺直,长手长腿,比一般女子看上去要高些。 房选麟忌讳她身后的侯爷,到跟前也刹住车,脸上神色变了一变,换上一张笑脸道:“哎呦,人不可貌相,姑娘长这么漂亮,身手竟也如此绝妙,房某真是佩服,佩服,哈哈!” 他手在空中晃了两晃,看陈桐生不大想搭理自己,无比尴尬地又放了回去。 宋川白站在房选麟身后,问:“你叫什么名字,目标是谁?” 陈桐生立马抓住了这句话里可用的部分,道:“侯爷。” 宋川白看她一眼,陈桐生继续道:“她刺杀的,是侯爷。” “这个……”房选麟本来也没这个经验,便道:“既然是冒犯了侯爷,这刺客也是侯爷的人抓住的,那这人便应该由侯爷处置了。侯爷,你看这人要如何?” 房选麟惯于为非作歹,跟官府是不对付的,他个人更愿意抓着刺客私了,也愿意拿新鲜法子来折磨人取乐。只是这次轮不到他做主。 宋川白微微一偏头,还是对着陈桐生身后的人:“那你为什么要杀本侯?” 王澄南听见房选麟嚷叫的时候简直气的发抖,还是陈桐生手伸到后面去抓了她一把,王澄南一愣,不知道她意图,但幸好没有再冲动。 被阳和侯一问,王澄南脑子里念头千回百转,只是冷笑而不说话。 “交给我,”陈桐生忽然道:“把她,交给我。” 宋川白眼神终于转到她身上,他眼梢长而上翘,红烛香风中,他眼睛里面潋滟的光一转,笑意几乎是一闪而过,他点了头:“你先带下去吧。等结束后我再来过问。” 陈桐生便行了礼压着人快速离开。 然后就把人放了。 陈桐生不仅把人放了,送了盘缠和通行证,把自己的弓拿了回来。 “你不怕侯爷罚你么?”王澄南问。 陈桐生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想法。” 根据宋芷兰不情不愿给的情报,宋川白手下人确实是跟暗部一脉相承是惯下死手。既然宋川白可以猜到王澄南与最近事件的关系,也摸准了她的行踪,那王澄南对他而言是没有什么留存价值的。最好也最省事的做法,就是把王澄南交出去,做个人情,自己也清闲。 更何况——陈桐生想起王澄南说自己在牢里无事的呆了那么久,其实是有些怀疑宋川白的。 否则如果没有人在牢中上下打点,不管是王澄南原来被怀疑的罪名也好,她被拿去顶替陈桐生也好,罪责都不轻,没被交到暗部去就算洪福齐天,竟然也未曾让轮流审讯逼问。这不合常理。 那刑部明知抓错而不放人的行为,很有可能就是宋川白为了保护陈桐生而授意的。 虽然没有多少人知道陈桐生的存在,可百密也有一疏,总是死人更保险。 但他最后却留下了王澄南的命。 事后回忆起来,宋川白那句“目标是谁”简直是在故意给借口,他怎么会不知道王澄南的目标? 陈桐生也给阶梯就麻溜往下走,一点机会不放过,“成功”地把人带出来了。 这件事还真不是她胆子多大,多不怕事,陈桐生想,实在是侯爷有意放人啊。 —————— 王澄南最后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兰因巷一眼,突然问:“你觉得我真的相信能靠自己,那么容易就刺杀成功吗?” “我在兰因巷埋了火药……” “侯爷已经,拆下来了。”陈桐生说:“这就是,我为什么拦你。” 王澄南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身边的人,宁杀不放。”陈桐生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就,就这么死了,那么会去履行约定的人就一个也没有了。” 话语间夜风吹来,冰凉得让人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那天晚上好像下雨了,王澄南忽然想,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黄昏不停,空气闻起来也是这么凉,大都督府后院偏院里,破旧木门吱吱呀呀地响着,两只小小的手一里一外,穿过两扇门间的缝隙,手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两个很小,很消瘦的小女孩,彼此不约而同地把脑袋凑到门缝间,睁着去看对方的脸。两人咯咯笑个不停。 她们澄净而浑圆的黑眼珠中映出对方相似的模样。 两个人都扎着小辫子,一个佩金戴环,一个则只是穿了件布褂子。 “姐姐。”那个稚嫩的声音嘻嘻笑着喊。 她额头上有一道新鲜的红色伤痕,伤痕下面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她从自己的小兜里摸出白日里藏的,已经黏成一块儿的酥糖,很小心的往门外塞。 “姐姐,”她又说,声音很快活,很雀跃,带着邀功一般的得意语气:“你吃,给你吃。” 王澄南恍惚间也笑了一下,但她只来得及低头去看,时间便已转瞬而逝。黄昏黑夜眨眼颠倒,雨雪与暖阳顷刻交替,她们就这么迅速的长大了,容颜变化,脾气改变,只有那彼此伸出去的手,永远坚定而牢固的扣在一起,隔着那扇破旧废弃的木门,隔着偌大都督府,隔着两代人可笑的恩怨,从来也没有放开过。 只是现在她死了。 第三十一章 小姐妹 http://.biquxs.info/

宋芷兰说:“你真是很敢。” 陈桐生背板挺得笔直,但因为困顿,张嘴打了个哈欠:“无事,走开。” 她在宋川白门前站了许久,久到宋芷兰都听讯前来嘲讽她,宋川白依旧没有开门的意思。 宋川白是在侯府大门正好撞着陈桐生的。她放过了人,自己拎着弓溜溜达达地抬脚往府里走,下一刻便被宋川白喊住。 一回头,宋川白掀开帘子从轿子上下来,大步走上前来,问:“抓的人呢?” 陈桐生稍稍观察了一下侯爷的表情,道:“……放了。” “放了?”宋川白道:“那个人什么身份,什么动机,本侯一概不知。更何况那人顶着一个刺客的罪名,你就这么把她放了?” “你不,不知道吗。”陈桐生回道:“侯爷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您可能早就,明白了吧。” “倘若您不知道,今天又怎么会刻意地,让我放她走?在大牢中,她平安无事,出来了,也应当是,平安无事,这大概就是侯,侯爷对她的补偿吧?” “无辜之人,被平白抓去,做了别人的替身,原来侯爷也不,不能做到问心无愧。” 宋川白微微挑起一边眉头,一摸下巴,笑着问:“什么牢里?这我可不知道。” “你知道。”陈桐生讲:“我只是在想,假若侯爷事先知道,您听凭王澄南被抓,为我作替替,身之事,会间接害死荣怜儿。侯爷会,怎么想?您还会,这么做吗?” 宋川白的表情不变,他眼皮一垂,看着陈桐生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你质问起我来了?” 然后他拔脚往府里走,范瑞跟在后头疯狂对陈桐生打眼色,陈桐生装看不见,揉揉鼻子跟上,接着问:“您还没,回答我!” 宋川白不回头一路走到书房,陈桐生和范瑞都在后头跟着,范瑞也没敢拦她,让她也跟到了书房门口。 宋川白没给她往前走的机会,径直把门给关了。 陈桐生说:“他,心虚了。” 范瑞立马把头扭开,不掺和说自己主子坏话的事儿。 吹了几阵风,开始飘起雨来,一开始是细细小雨,接着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陈桐生耳边忽然响起王澄南说的话。 “我娘被害死的时候,就是雨天。” —————— “等等,”王澄南说:“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 “我知道的那部分。” 她倒也知道撒谎应当半真半假,说过说话有些也还是真的。王澄南的生母曾在大都督府侍候荣夫人,是荣夫人杨菱贴身陪嫁侍女。 她远比荣怜儿出生的早,在她记事时,便总能看见荣夫人杨菱坐在院子里,那张苍白的脸颧骨很高,因为过分消瘦的缘故眉骨突出,显得那张脸的五官过分凌厉。 她就那么冷冷地坐着,如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王澄南的生母俞夏抱着她,两手就那么抱着小小的她举到杨菱的面前,像是供奉,像是竭尽全力的劝阻,小心而无力。 而杨菱向后仰,靠在织金锦绣的椅背上,非常疏离地打量她,然后伸出两根手指,两根苍白冰凉的手指,捏住她幼嫩的脸,左右偏过去看了看,然后慢慢地收回,说:“长大了。” “是啊。”俞夏道:“小孩子长起来是很快的,一眨眼的事情。” 在荣怜儿出生之前,王澄南记得那应该就是杨菱对她说过语气最温和的话了。 俞夏总是照顾杨菱的时间多过对自己的女儿,一碗碗飘着苦味儿的汤药送进去,杨菱没有如俞夏愿更健康,反而一直保持着那个冷冰冰而锋利的样子。 有时候王澄南四处乱溜达,从俞夏住的屋子里跑到杨菱面前玩。杨菱总是不看她,但在她玩耍不经意回头时,却也总是能看见杨菱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一触即逝。 俞夏前期还很放心让她出现在杨菱面前,也有意在杨菱眼皮子底下跟她嬉闹。但接着王澄南就发现这个夫人不只是不喜欢自己那么简单,她会有神志不清的时间,她会在半夜惊醒,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有一次王澄南拿着枝杨柳打湖水玩,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王澄南回过头去,看见杨菱伸出手,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那一刻非常奇妙,她在水里下沉,看见咕嘟咕嘟升起的水泡,看见杨菱抱头痛哭,自己的母亲从屋内跑出来,然后站在水池边停住了。 她的母亲就那么扶住杨菱,扶住她服侍了一辈子的大小姐,眼睁睁看着她沉下去。 她好像瞬间被无穷止的气泡包围了,眼泪涌出来也察觉不到。只是张开嘴,茫然地,无措地沉下去。 原来母亲也不喜欢自己。她醒来之后迷迷糊糊的想,没有人喜爱她。其实小孩子对大人的情感未必能准确地感知到,他们不懂大人在哭什么,笑什么,但他们同时又异常敏锐,知道自己是否讨人喜欢,也知道大人是否待见自己。 她听见杨菱在哭,俞夏在哭,而她没有,她躺在被子里,轻轻地蹭了蹭枕头,感觉未干的头发黏在自己的脸上。 她们大概也没有人是在为她哭,所以王澄南也就没有哭出来。 第二日俞夏拿绳子拴住她的脚,绳子另一头绑在床脚上。 “娘会回来的。”俞夏说:“不要乱跑,好吗,不要乱跑。” 王澄南坐在地上,静静地点了头。 在偌大的大都督府,她只是一个大丫鬟的女儿罢了,这丫鬟还没有嫁人,所以她是野种,是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被捞出来了,但是又好像一直呆在湖底。 然后荣怜儿出生了。 她的个子长到恰好能扒住摇篮,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去,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荣怜儿还没看清人,就张开只张着两三颗乳牙的嘴“额”“额”地叫。她两只小小的手五指张得很开,胡乱抓来抓去,终于如愿抓住了王澄南的手指,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王澄南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弯起眼睛,轻轻晃自己的手指,喃喃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叫什么名字呀……” 荣怜儿自己叽叽吱吱笑个不停,王澄南就一直掂着脚看她笑,直到俞夏走进来为止。 之后她就一直偷偷去见荣怜儿,喂给荣怜儿吃她从膳房里拿的糕点。荣怜儿还没长几颗牙,只会拿嘴吮,一小块粘糕能吮好半天,吃得整张小嘴脏兮兮的,然后对着王澄南笑。 杨菱又在骂人了吗,俞夏又在叹气么?她听不见了,她不关心了,那一刻她的世界只剩下这个散发着一股奶香味儿和甜糕味儿的奶娃娃,王澄南拿帕子一点,一点,一点,专注擦去她脸上的污渍,觉得这就是世上头等的大事。 然而荣怜儿仍然不合杨菱的心意。 她很小的时候身上就有伤痕。 王澄南碰见杨菱站在荣怜儿的摇篮边,她身子摇摇晃晃,肩膀紧绷,下着死手在荣怜儿身上拧,一把就拧出一个紫痕来。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是个女儿?怎么是个女儿?怎么就是个女儿?!” 她每说一句,颤抖就更加剧一分:“那生你干什么?把你生下来干什么?为什么生下来的时候不掐死?啊?!怎么不干脆掐死?!” 荣怜儿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在摇篮中向上无助地挥舞着小手。然后哭着喊:“……姐……” “姐……姐……” 那是她学会说的第一句话。 王澄南躲在屏风后愣住了,杨菱也愣住了。 她忽然暴怒起来,一把将躲在屏风后面的王澄南拎出去,摔在荣怜儿旁边,指着她的鼻子说:“是不是你教她的?是不是你教她这么喊的?” 杨菱揪着她的头发撕扯,声音尖利得好像要刺破王澄南的耳膜:“你想死是不是?你找死是不是?谁让你教她的?!谁准你到她跟前来的!” “你这个野种,”她那张脸惨白得跟鬼一样:“你们两个小野种,贱人生的东西,”她尖利的指甲抠在王澄南的脸上,然后忽然给了她一巴掌:“滚!” 她直起身来一脚踢在王澄南的身上,恰好提中了小孩的肚子,王澄南当场尖叫一声,冷汗立马就下来了。接着是第二脚,第三脚,杨菱发了狠的踢她,混乱中小王澄南在地上乱滚,发出嚎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也不知道荣怜儿那么小的孩子会被母亲讨厌。 直到俞夏冲进来抱住了杨菱:“别这样,大小姐!别打了!” “要是没有她!”杨菱那尖利的指甲指着王澄南,在年幼的孩童眼里如同一把尖刀一样:“要是没有她我何至于如此!我何至于如此!” 她嚎叫着突然大力把俞夏一推,一转身抓住摇篮里的荣怜儿,就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孩子的哭声一下子就顿住了,婴儿在地上抽搐了半响,终于回过一口气,继续嘶声大哭起来。 第三十二章 无解的恨 http://.biquxs.info/

很多事情在人们察觉它发生的时候往往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结果,起因则容易被重重叠叠的心绪变化、突如其来的人生轨迹改变而一层一层的掩盖下去,最终遗忘了。 王澄南身上的悲剧深究起来,要追溯到其母杨菱还是女儿家的时候。 娇娇女儿家久居深门,一日偶见父亲下属大步走过府中花园,姹紫嫣红中疾步穿过,不沾染一点腻人的花香,少年郎君,窥而悦之。 杨菱到底是被娇惯长大的,看上了合心意的人,一点儿不胆怯,支使着俞夏就送信送物件去了。郎有情妾有意,没过多久,两人便靠着忠心奴仆的跑腿,隔着深深大院,互许心意在一起。 杨菱做过许多大胆的事,包括半夜翻出杨府与情郎幽会,甚至男扮女装与情郎四处玩乐,也跟着进过对方府邸。 那时候那个男子对她说,只要她嫁进来,就是府里说一不二的当家女主人。 他的宅院真是小啊,跟杨府根本不能比,然而在那时正陷入热恋的少女眼中,那就是世上最奢华,温暖,甜蜜的地方了。 她时常会想,府里的人喜欢我吗?他的娘亲会喜欢我吗? 倘若嫁了过去,她能不能管好一个家呢?能不能给予良人最好的帮助呢? 在那些反复阅读情人来信的夜晚,少女低低地吃笑着,因为害羞把头埋进臂弯中,又因为好奇,带着两颊不退的红晕,一字一句继续读下去。 她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梦一般的恋情中,毫无保留地托付了所有。仿佛日后所有的日子,都是在为了嫁做人妻做准备。 她交出了自己,以及她作为杨府女儿所能拥有的,关于杨家的一切信息。杨菱甚至于未婚先孕,为了嫁给心上人与家中闹得不可开交,丑闻迅速地摧毁了她多年建立的名声。杨菱并不在乎这些,她被关在阁楼里,仍有胆子上蹿下跳地撬门。 直到一封从前线传回来,揭露了她心爱之人背叛上司、朝廷,出卖军情至敌方的事实。 杨父因此落狱,杨菱那两个哥哥也被害,接连死在战场上。氏族势力一落千丈,就在她突然陷入落魄,哭嚎无门,惊慌失措时,那个男人来找她了。 他前头还诉说着冤屈和爱慕,后脚便对她下了迷药,企图拿她当免死的金牌出城去。 她醒来的时候听见俞夏在与男人争执。她顺着山坡慢慢走上高崖,望着下面森木连片,一直延续到很远。 然后她转过身对着男人说:“你过来。” 俞夏在后面厉声道:“小姐!” “你不能跟他走!别跟他走!” 一声又一声。开始是全力的劝阻,后来就混合着对男人的谩骂。 男人不理俞夏,立马走过来,他还在编织甜蜜而致命的谎言,他每一刻都会不断的有新苦衷,新借口,他无时无刻不在说爱她。 爱她。 杨菱低头笑了起来,就像以往无数次听见情话一样。 她回头看了俞夏一眼,然后突然把男人从面前的高崖上推了下去。 隔了很久,很久,她才听见下面遥遥地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因为声音太小不明显的缘故,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确认了好久,慢慢转回去,向着俞夏走下山坡,说:“他死了。” 一场大梦醒,心疲如死。 只有日渐隆起的小腹征兆着余孽仍存,苦恨不消。 就在这满园破败苍凉之际,新任大都督前来提亲,她才坐在对方高大身影笼罩下来的阴影中,想起了原来世上不止男人一个男儿。 大都督荣显,曾经也是站在父亲身后含蓄微笑,再三邀请杨家小姐,意欲结成秦晋之好的人。只是她那个时候看不到,听不到。 荣显背着手站在她面前,声音浑厚,牵动她心房惊疑震动。 “好久不见。”他说:“大小姐……都已经不漂亮了。” 已经不漂亮了。 这几乎是对一个一无所有,只能仰仗那残存美貌的女人来说的,最大的打击。皮相是她最后拥有的筹码,她只能指望荣显喜爱她光彩照人的少女时代,也爱她历尽折磨之后的苍白憔悴。否则她无所依赖,否则她无路可走,倘若不能借此机会帮助父亲,那她就真的一点儿价值都没有了。 俞夏还会安慰小姐:“荣大人是说气话呢,他不还是给小姐下了聘礼,要风风光光的把小姐娶过去吗?” 家里年纪老些的长辈,也一个一个的到眼前来,对着她指手画脚,眼皮子都不掀起来,松松地挂着老年斑耷拉着,拉长了声音道:“看看,自己呢不检点,不知羞耻,连累了整个家里。本来说搁着老几辈人,这都是要家里人给个毒,药死了以清白门楣的。结果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都这个样了,还有男人肯要你。还不紧赶着嫁了过去伺候?要是荣大人有一句不好的话,别怪娘家到时候不认你!” 如果他还接受我……杨菱想,如果他还肯要我,我就爱他。 他们大婚当夜,荣显站姿疏离,拿玉如意在手里摸索,却迟迟不去挑开她的盖头。 过了一会,只听荣显道:“我做到这一步,也算是还清令尊的恩情了。这挑盖头就算了吧。” 杨菱手脚蓦然冰凉。 他又沉默了片刻,看着杨菱放在双膝上,紧紧揪在一起的双手,道:“你知道么,大小姐,在我娶你进门的那一刻,就不爱你了。”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接受现在的大小姐。”他手中玉如意当啷一落在桌子上,走到门口补了最后一句:“生下来不要挂我荣显的姓。” 就是这一句话,让杨菱把所有的不堪与恨意都转移到了当时还未诞下的,王澄南的身上。 她只能这样,羞愤与对自己的憎恨几乎让她活不下去了,她需要一个活着的,能够去恨的对象。 杨菱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疯的。 她甚至会抓着俞夏问:“是不是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就会继续喜欢我?” “是不是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决绝地拒绝他,他现在还会多看我一眼?” “如果我生下来是男胎!”杨菱在深夜里翻身而起,跑出内间摇醒俞夏问:“倘若这是一个男胎,有没有可能……我会不会回到以前一样?” 她还怎么回到以前拥有万千宠爱,所有人都爱她、顺她的时候呢? 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原来这么快就过去了,一去不复返,没有给还留在梦里的人任何察觉,预警的机会。 她恨不得王澄南去死,死在她腹中,死在每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里,又在无数次看着那无辜幼嫩的稚儿时陡然心惊,缩回了双手。 于是她又把怒火与积怨发泄在俞夏身上,她在清醒后对着俞夏高肿的侧脸发愣,就如同对着摔在水里的王澄南发愣。 荣怜儿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荣怜儿并非她自己的孩子,那是荣显外面跟妾生的女儿,带进来给正房夫人养——免得她久无所出,说出去不好看。 她来得不合时宜,但又恰好很合杨菱长期压抑扭曲的心意。 上下瞒得好,荣家老太太甚至不知道这孩子不是她的,仍然来了,话里话外说,这孩子不是个男孩儿。荣怜儿若是个男孩,那不论荣显对她是何情感,她大夫人的地位、永不被弃的保障,就稳稳当当了。 所以怨恨又全部发泄到了荣怜儿身上。 杨菱最疯的时候把荣怜儿绑在马上,逼她去学,逼她去练,荣怜儿尖叫着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杨菱拿鞭子抽在她身上,尖声问:“你为什么学不会?你怎么比不上男人?!” 荣怜儿打小身子差,性格软弱,抱着头在地上痛哭。 她从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念着自己有一个姐姐,凡事都好说,但只要提到了那个姐姐,她小脑袋立马立起来,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 她逐渐学会了偷跑去偏院,与自己生的那个小贱种相会。 荣怜儿把脑袋挨在满是灰尘的泥土上,听王澄南叽里呱啦地说自己打的第一只野兔。 听她说天上飞的鹰,湖边饮水的鹿,还有街上熙熙攘攘往来人群,她可以自由地在外面闲逛一整天。 “等你长大了,”王澄南说:“我们就离开这里,到一个漂亮地方去……你见过骆驼吗?” “骆驼就是那种,背上有两个老大的包,像马,但是比马的东西。它们是从沙漠里来的,沙漠很大,一望无际,可以慢慢走,一直走。” 她们挨得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穿过门缝,将水汽扑在彼此脸上:“要是你长大了,我们就买一个骆驼,我们走到沙漠里去。哪里虽然很少水,很热,但是会有最好的鹰在盘旋,跟着我们飞一圈,又一圈。我们就沿着沙漠边缘慢慢地走,谁也不来,谁也不在,就只有我们两个。” 她声音里带着对自由的无限渴望,与美好期待,带着荣怜儿也眼睛闪闪发光起来,似乎就在这几句中看见了远不能及的西北黄沙,听得几乎要着迷:“等黄昏,半边天大的圆溜溜、黄灿灿的太阳就慢慢顺着沙丘滑下去了。” “要是有风,我们就用葛布把脸包起来,带着风去找客栈住。叫一盘羊肉,叫很多胡饼来沾汤吃。我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没有人能管咱们,没有人会打咱们。” 第三十三章 白面狐狸 http://.biquxs.info/

后来逐渐长大了,两人逐渐明白了沙漠的致命与残忍,却也没有打消过去沙漠的念头。 俞夏很早就死于农活意外,她在瓢泼大雨里抻长了嗓子对着王澄南说出身世真相。王澄南看着她,觉得很可怜:“连你都对她失望了,还指望我能有什么额外的温情吗?” “她不是我娘,也不是怜儿的娘。我们要到一个辽阔无际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 荣怜儿越发大了,王澄南终于忍无可忍,计划与荣怜儿出逃荣府,一路西去。 她最后也没打算放过那个打骂了她十多年,拿着俞夏棺材本去赌的王猎户。于是在王猎户秘密夜行的时候跟过去,意欲举报王猎户,并借此拿官家赏钱作为出逃盘缠。 而王澄南在苦水村大火那一晚被抓,紧接着因为陈桐生的关系,被宋川白默许关押大牢。几天后荣怜儿逃出,她走到约定地点却无人来接,于是被房选麟选中,她那短暂痛苦的一生在无端的恶意折磨中戛然而止。 如同一枝苍白的花,瘦骨嶙峋地挣扎半生,从压了一辈子的岩石下探出头来,还没看到天空,便被路过之人,随意地一脚碾碎了。 数月牢狱时光中,王澄南长久地凝望着窗外投下来的一方日光,还不知道她会扒着摇篮看的小妹妹已经不在了。 她会一个人离开这里,一个人牵着骆驼,葛布缠身,走进孤鹰盘旋,血色黄昏的沙漠。 —————— 那夜过去后的第二天,在街坊间听到传闻说有个姓王的猎户,在郊外旧庙里上吊了。 至于他是自愿上吊,还是有其他原由,那便不得而知了。 陈桐生那天睡的晚,也睡的并不好,浑浑噩噩间她时睡时醒,醒来蒙昧将眼皮睁开一条缝,好像看见窗外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又梦见苦水村那天大火,那村民惊慌失措的叫声与官兵训斥,刀光剑影间血腥飞溅,然而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现实中根本没有停留过的地方。 她看见了在村子屋后与她缠斗的暗卫,那暗卫被她断了一手一腿,仍然在地上扭动着向前爬去,如同断腿的爬虫。 他执着爬进火里,仿佛毫无知觉般的滚起一身火,最后皮肉尽被烧焦,就保持着爬动的姿势死了。 视线一转,她又看见王澄南。 相貌清秀的女子背着弓,坐在黑暗中的岩石上,她好像在忐忑不安的等待着,远处传来官兵队伍夜行的喧哗声,火把上的光幽幽跳动。 陈桐生与她就这么一起注视着不断靠近的光,醒了过来。 天还未亮,但她一系列混乱的梦做的让人头疼,睡不着了,她眯着眼躺了一会儿,完全清醒过来,感觉很不舒服。 她的身体需要一定的睡眠与食物摄入保障,不然就会异常萎靡。还在暗部训练时,同样的被罚不许睡觉,她看上去就远比其他人要显得疲惫的多。 方鹤鸣说这大概就是“千里马”与“常马”的区别了,她比常人更矫健善斗,同时也无耐性。就倘若无法满足千里马更大食量的需求,那么千里马的表现往往就还不如常马。 因此除去练功必须要吃的苦,陈桐生在方鹤鸣这里日子还是过的相当娇气。曾经宫里专供的食点,陛下赏了几食盒子给方鹤鸣,最后又全部到了陈桐生手上,她吃了一些就腻了,也觉得泛泛得很。 因此见过权势下好东西的陈桐生,在侯府的生活也并不觉得这是多大荣耀。 她见过细雪一样温柔的宋川白,认为那个时候的少年相当赏心悦目。现在看上去虽然分不清,当时宋川白也只是在外人面前披一层假皮,还是这些年的岁月改变了他,陈桐生还是希望当年的宋川白在。 陈桐生躺在床上无事,不禁在脑袋里翻找与宋川白有关的片段。 除了那场雪,他们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陈桐生平常不大想这些事,然而回想起来,竟然还能想起许多。 她跟宋川白没有深交,但是有很多次见面。 有时候是跟着方鹤鸣,有时候也只不过是街头转角,宋川白骑着马,高而远,突然投来的一撇。 宋川白大多时候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后来方鹤鸣与阳和侯的来往逐渐少了,连宋川白给的请帖方鹤鸣也不开了,陈桐生才完全将宋川白身上的目光收回来,一点额外的心思也不分出去了。 方鹤鸣什么意向,陈桐生就学他什么意向。她隐约察觉到方鹤鸣似乎是对宋川白不满意了,于是自己也下意识跟师父保持同一战线。 关于宋川白的小道消息有许多,有好有坏,说他白面狐狸成精的,说他与人为善的,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她现在终于到了宋川白面前,也真真假假看不清楚。 单是宋川白为了保护她而教无辜人坐狱这件事情,就足以让陈桐生想起那个白面狐狸的说法。传说中会对人笑,将人哄骗到身边后吸食脑髓的妖怪…… 他又帮房选麟,与污糟为伍,又会放过王澄南。那天晚上陈桐生还是敲开了宋川白的门,报告了自己之前知道的一切事情。 陈桐生以为自己要么会看到对方含蓄嘲笑她大惊小怪的微笑,要么会看到装模作样的叹息——说没有办法。 但宋川白听完之后,没有往常游刃有余的,总让人觉得意藏三分的表情。陈桐生看出他好像僵了片刻。其实就那么一眨眼的事情,陈桐生没有错过那眨眼的瞬间,她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裂缝。 原来他没有想到这一步,原来他认为仅仅为了保险送人入狱,而间接葬送了一个人性命的事情,是不值当的。 陈桐生看到这么瞬间的表情也就满足了。 但是宋川白却叫住她,问:“你不也是那种为了报仇不顾一切的亡命徒么?怎么还去阻止别人?” 陈桐生想了想:“因为,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我再想报仇,也不希望,其他人就这么,这么为此,送了命。”陈桐生道:“更何况,她很难,杀到人。白白浪费而已。” 他在烛火下端详着陈桐生,眼神略微有一点怔松。她在楼上巷里跑了一回,不见狼狈,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宋川白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个少女,身形干练无比,性子不大活泼,但心里点子一堆,经常面沉如水翘着二郎腿坐在他旁边,相处久了才知道不是生气,她一发呆就是这个表情。 她就那么翘着腿说:“我是我,别人是别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们确实非常,非常像。 天下总有许多相似之人,他们面对事情的选择往往也会相似。宋川白对付过一个这种人,面对下一个类似的,便会熟门熟路,并且用相差无几的方式也总会成功。 唯一奇怪的是,陈桐生跟那个人少年时期五官并不相像,只是气质与行事方式相似,相反,在那个人有了巨大变化后,两人的脸才逐渐有了相像。 哦,还有,那个人不结巴。 …… 宋川白回过神来,道:“你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陈桐生一挑眉毛,微微把下巴一抬,并不讲话。她做这个表情其实很好看,一半是因为那漂亮的五官有底子,另一方面,那种话少也无法掩饰的,对眼前事物不在意的得意模样,本来就是很讨人喜欢的。 ……同样的跟那个人很像。 就好像猫奴趴着伸了个懒腰,舔着爪子看着你,惹得人总要不自觉自作多情,结果它舔完爪子,在你面前转了一圈走了。弄得人又好笑,又欢喜。 宋川白这人说起来毛病不少,他在最开始看见陈桐生的时候就隐约有些念头。 如今这念头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强烈,更加有可行性了。 陈桐生现在在他手里。做了坏事也会回来,而不是潇洒一跑了之,这说明她是可以掌控的。 他曾被记忆中的姑娘愤怒指控,被她质问,怨恨,而宋川白没有办法说服她,有时甚至也无法说服自己,那并不是以谁错谁对,就能一言概之的事情。 就像陈桐生堵着门问:“如果侯爷知道会间接害死荣怜儿,那侯爷还会这么做吗?” 他不算好人,也没有坏得彻底,只是格外喜欢看他人按着自己想象的场景来走。宋川白甚至可以设想出每一个人的反应,他们要说的话,并乐此不疲地将之实现。他爱下棋,那个姑娘曾经是他最亲近的棋子——他珍爱合乎心意的每一个棋子,亦会为他们安排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而那个姑娘擅自脱离棋盘,执意走至天堑边缘,他助她越了过去,那姑娘却反过来怨恨他的错处。 很长时间过去,陈桐生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忽然福至心灵,有了想法。 不是说我让你错的吗? 倘若一个与你相像的人,气质相像,样貌相像,我也用同样的方法去对待她,指导她,那么如果她最后做了跟你完全不一样的选择,会怎么样呢? 你大概会气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吧? 宋川白眯了眼睛,那揣了许多年的念头终于落在心里坚硬的地方,扎根下去。 他唇齿温和微笑,眼尾却翘了起来。 “桐生,”宋川白问:“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黎城?” 陈桐生:“?” 他的确是只喜爱吸食人髓的白面狐狸。 狐狸在那一天伏下身子,盯紧了自己的猎物。 第三十四章 伽拉希阿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说:“不吃。” 屋外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轰轰响声一阵接着一阵,好似下一阵雷电就要砸落土地,激起土石皲裂飞溅。破庙中火焰跳动,似燃似熄,微弱映亮庙中一尊破像上菩萨的脸。 阴影处那尊裂开的泥塑菩萨,褪了色,余下那点模糊不清的赤红靛蓝,在阴晦处沉沉地融进灰褐的干泥巴里,糊的菩萨脸孔面目全非。 在蓝得炫目的电光中,菩萨的脸时常伴随着轰鸣声骤然一现,倒还跟邪神现世一样了。 陈桐生就在这接连不断,一阵挨着一阵的雷声中,在菩萨诡异目光的注视下,坚定而声音清晰地说:“我,不吃鱼。” 宋川白于是收回手,自己咬了一口鱼肉,奇怪地说:“不难吃呀?就是没有香料盐巴而已。” 这大概是宋侯爷最狼狈的时候了,他一身出行的春绣三枝锦缎长袍,原来光华四溢,漂亮得一看就是京都里限货的、最时新的漂亮好料子,叫好几个上等老师傅斟酌着量身定做出来的。如今衣裳完全湿透了不说,还溅满泥水,衣角已经皱起来,完全不能要了。 宋川白却一点没有坏心情,他很豁达地说:“再做一件就是了嘛,反正也不是没有了。” 陈桐生回忆了一下,记得这是出门前宋芷兰专门跟她咬耳朵说过的:京都限量。 料子是从江南来的货,用天云蚕丝织成。今年江南雨水泛滥,天云蚕娇贵,让水气毒死了大半,蚕丝产量又极少,品质也下降得厉害。像宋川白所用料子的品质,那在今年产出所有分量里总共占三十分之一,做出来将将够六七个人穿的量。 当时宋府师傅做出来第一件,宋川白嫌样式不好,硬是就废了,又拿新料子做了一件出来。物以稀为贵,由此可见宋川白这件衣裳的价,还不论他专门请进府的老师傅连夜赶制的费用。 陈桐生跟宋芷兰耳朵咬回去,问:“侯爷,很讲究,吃穿?” “其实不讲究。”宋芷兰说:“但是他闲着没事,就爱干这些骄奢的事。侯爷说,不奢侈当什么侯爷,去做和尚好了。” “……”陈桐生在破庙风雨下注视着宋川白坦然自若地吃着那条咸鱼,才相信了宋芷兰原来还说的是实话。宋川白倒还真没有娇气毛病,大约奢侈浪费只是爱好。 至于堂堂阳和侯为何沦落至此,那还要从五天前宋川白把她带出京都说起。 黎城之乱波及周遭大小村落城镇,宋川白一行人走至蒲阳城歇下后,宋川白不知为何来了兴致,要带她四处转转,谁知走到临近城外碰上来暴乱民众,直接让冲散到城外,又碰上暴雨忽降,天色见晚,三人便躲进了庙里。 三人未吃晚饭,肚子咕噜噜你方唱罢我登场。范瑞左看看主子,右看看陈桐生,默默后退一步,从怀里摸出一个包着咸鱼干肉的油纸包。 宋川白正支着下巴无事,见状抢夺之,还装模作样地在火上烤了烤,便开始吃。 陈桐生一脑袋水渍,肚子里咕噜咕噜,见状不由得想,我跟他出来是干嘛呢? 从宋川白之前给她的那封信里,陈桐生读出方鹤鸣之死远不是她之前看到的那么简单。关于他生前为何突然居住于苦水村,牵扯进了什么事,又是因谁人而起,这些都不得知。 而宋川白答应她,会帮她查清楚这些。 饵料丢出去,眼见着小猫抽抽鼻子,开始动摇,又碰上王澄南事件,逐渐被仇恨激起的愤怒中稍微回过神,稍微清醒下来了。 她还是想知道真相,想弄清楚事件的本质。小猫就这么咬勾了,被宋川白顺利地塞进轿子里带了出门。 结果一出门碰上暴乱,陈桐生整个懵掉了,开始考虑宋川白这个人的可靠性。 她不禁问:“你原来,想出来,看什么?” 宋川白认真回答:“看风景。看民众,本侯身为我朝命官,体察民情,不是应该的么?” 陈桐生嘴角一紧:“那,你想让我,看什么?” “看看咸鱼。”宋川白把手中咬了一半的鱼递到她面前。陈桐生向后一仰,只听紧闭的唇齿间传来咯嘣一声,宋川白哈哈笑起来。 他说:“暴乱也很好看嘛,你猜猜看,郊外这些民众是为何要聚众推开城门?” 陈桐生简洁明了:“不让进。” “嗯。”宋川白好像不觉得被应付,相反还一副认真模样点点头:“为何不让进?” 陈桐生觉得他那个语气有点像哄小孩儿,闭着嘴不大像搭理他。而且她不是对任何一点地方都有观察的心,她坐在轿子里一直在馋马骑,还没什么零嘴儿吃,一路走的十分不畅快,对蒲阳没有多看几眼。 昏昏欲睡的时刻被宋川白叫出去,也没有什么心思,她在宋川白身边的时候总有扮下手的意思。动脑子那是主人的事,她只管接命令做事就好,直到被人群无差别袭击的前一刻,她才后颈汗毛无端陡然直竖,抬头四顾,但已经来不及,很快被人群裹挟而去,没有自己能自主的机会了。 别说是问她民众暴乱原因,就是他们方才走到哪里,那里是什么情形,她都不一定说的出来。 但宋川白很有耐心似的,并不生气,嘴角带笑的看着她。 陈桐生半响憋出来一句:“不知。” 宋川白用那只没碰咸鱼的手摸了条绢子出来,慢条斯理地擦。范瑞默默在庙里找能烧火的东西来“添柴”,添完一批就无声坐一边去。 “听说这带民众信奉香火,迷信鬼神之风甚重,可现在看来,他们连一尊庙也不好好修葺,这传说倒不像是真的了。”宋川白侧着身子去看那尊菩萨像。 陈桐生闻言也去看那尊像,越看那表情越不对,她忽然站了起来,喃喃道:“伽拉……” 伽拉……? 金寺大殿内高大神像宝相森严,金砖铺地,紫烟香薰袅袅升空而起。一个极其年幼的孩子头戴金玉坠宝环,绣金披肩垂下长长的光华闪烁的流苏,一直垂到那孩子脚边,显得孩童格外娇小可爱。 所有人踏进大殿的那一刻都低下头去,乖顺地拜下去。唯有幼子无知,站在那里,抬头去看那对她来说简直是顶天立地的神像。 “娘,这是什么像呀?” “伽拉希阿。”记忆中温和的女声说:“是庇佑我们先祖的神,伽拉希阿的神像。” 紧接着下一刻伽拉希阿的神像动了,那男女同体的身长眉而怒目,嘴角却是上翘着的,它张开大嘴,朝脚下匍匐的众人伏身而来,带出金相轰轰碎裂的声音。 仿佛沉睡的伽拉希阿苏醒,金粉纷纷脱落四散。原来朝拜的人群惊叫四窜,而孩童愣愣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神像的眼睛,口鼻中,留出了奇异芬香的液体。 嗒。嗒。嗒。 一滴,一滴,毫无阻拦的滴在了孩童的脸上。 …… “她没疯没傻,也没有暴毙,更说明这是古神选中的孩子!我要带她回去,带她回她真正的家乡!” “你疯了……?那只是传说!你要走可以,把孩子给我留下来!” “传说?那是咱们老祖宗真正经历过的事。我告诉你,这里记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是真的!” “这么多年了!”孩子听见男人激动的声音:“几百年,几千年了,伽拉希阿什么时候返世过!” “你真是疯了……我看你真是研究这些事研究疯了……” …… 陈桐生从火堆里抽了根木棍,借上面的火光来看菩萨的脸。 不知为何,那菩萨的脸显得非常怪异。她起初以为是雷电和火光的缘故,但如今仔细看来,是菩萨的脸本来就做的十分奇怪。 那张脸有菩萨的眉,却是伽拉希阿的眼。有菩萨的饱满天庭与垂肩长耳,却是伽拉希阿的笑唇。往下看去,菩萨手中拿的宝器也不是净瓶一类,陈桐生低头端详了很久,才辨认出来—— …… “娘,伽拉希阿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没落之人的脑。” …… 那是半颗装在碗状法器中的人脑。 此时庙外闪电撕裂墨般漆黑的天空,一遍一遍将紫蓝电光打在菩萨脸上。雷声轰鸣。 陈桐生口中干涩,她愣愣地看了半响。宋川白见状不对,也走了过去,伸指一抹那菩萨,啧了一声道:“这菩萨,怎么笑得怪模怪样?” “侯爷,”陈桐生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伽拉希阿?” “嗯?”宋川白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摇头笑道:“不知道,听起来,也不像是正牌子,有大香火的佛。”他说着捻捻指尖,凑到鼻尖闻闻,接着道:“我对鬼神之事向来无意,能记着几个,平时去庙里见大主持的时候有话说也就得了,哪里懂那么多?” 他道:“这佛像味道不对。” 陈桐生神智还是有点沉浸在那脑海中忽然来袭的,古神像,与两个身影的争吵中。下意识就近凑过去闻他的指尖,温热的气息扑在宋川白手指上,他指尖微微动了动,没作声,看着陈桐生出神。 除去泥塑在雷雨天的潮腥味与陈旧灰土气,除去旧吃的香灰气,还有一丝异样的,说不上是香还是别的什么的气息。让陈桐生觉得很熟悉。 “……飞光。”她想起来了:“是飞光!” 第三十五章 杜晖春 http://.biquxs.info/

可是,菩萨身上怎么会有飞光呢? 陈桐生冒着雨出去看门口挂的牌,却发现原来应该挂牌匾的地方光秃秃的,合着庙没号,不知道奉的是哪路的佛。 她又从火堆里抽了跟长些的木棍当火把使,照着四处去看,这庙颇且小,里头还真就只供了这古怪菩萨一个。 宋川白问:“你刚刚问伽拉希阿,什么意思?” 陈桐生愣住了,什么意思,她也说不出什么意思。这四个字突然地出现了,就好似她曾经听过,见过伽拉希阿似的。 “没,没什么,”陈桐生摇头:“一种传,传说里的神而已。” “哦?”宋川白好像来兴趣了:“什么传说,怎么我从来没听过?” 这有什么好比的?陈桐生说不清楚,自己脑袋里也浑浑噩噩的,接着摇头,说:“不记得了。” 她隐约记得伽拉希阿还应当有两个护法的,庙里没有,那么这些人建这个菩萨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呢? 他们到底是要拜常见的本土的菩萨,还是陈桐生记忆中突兀的,古怪的神? 陈桐生疑惑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犬吠。范瑞立即起身道:“主子小心。” 一个长衫的男子小心的走了进来,对着他们行礼,很知礼地说:“深夜打搅实在抱歉,但外头雨势太大,又无别出可去,可否共用小庙一宿?” 宋川白不答反问:“你为何深夜还停留在此处?” 男子低头苦笑,道:“去乡下探亲,不料回来途中遇见聚众骚乱,我不愿惹上事端,便绕路远行了些,才行至这么晚。” 宋川白看看陈桐生,见她无异议,于是点头邀对方进来避雨。 男子把狗拴在门口。他是备了伞上路的,也照样不好使,浑身叫淋得湿透。坐在火堆旁哆哆嗦嗦地烤火。 陈桐生坐过去,问:“你是,本地人么?” 男子点头,自我介绍道:“在下杜晖春,确是本地人士。” “那你知道,”陈桐生向着背后一指:“那是,谁的像吗?” 杜晖春欲言又止,挺起脊背,看了陈桐生一眼,迟疑地说:“姑娘还是不要直指的好,对神灵不敬。这原来是城中郭家人捐的庙,专门雇了人打理的,原先香火还可以的,后来郭家没落了,大伙儿都说是供奉的菩萨怪异,渐渐的就都不来了。” 这话乍一听还是有点矛盾,原来香火盛的时候没人觉得菩萨怪么? 陈桐生与宋川白对视了一眼,她接着问:“郭家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杜晖春顿了顿,一副不大愿意谈论他家闲事的模样,大约想问他们要知道这些干什么,但黑夜漫长,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不说说话,还真无别的事可干。于是他叹了口气道:“郭家做买卖发的家,原来的当家人呢,叫郭福安。生意做起来之后,他便在这城外捐了座庙,逢年过节来拜拜。家中老父亲原来是跟他一起跑商的,身体不好,没多久便歇在家不干了。但是不知为何,一日在家,忽然便疯了,闹了两天,衰竭而死。之后是他那个怀胎的老婆,怀胎十月,诞下一个畸形死婴,娘子之后摔死在自家院后的水渠中。郭福安短短一年中,无端的家破人亡,连送三人,自己也受不了了,跑到庙里摔打一番,人之后也消失了。听说,他爹和娘子死前都来过这个庙里。” 陈桐生道:“所以,他把这个,怪在菩萨身上?” 杜晖春点头。 宋川白只是看着火堆,闻言随口道:“这菩萨本事大呢。听这位兄台所言,倒像是郭福安发家也靠它,弄得家破人亡也怪它。” “谁说不是呢?”杜晖春两只手伸出去烤火,是两只指节长而瘦的手,颇有些书生文艺气:“郭福安原来还有个小娘,但是不受待见,郭福安稍微赚了些钱,就把人赶出去了。” “也不知这究竟是算她命坏,还是运气好了。” “那,那个小娘呢?”陈桐生道:“还活,活着么?” 陈桐生的结巴让杜晖春特地多看了她一眼:“这可就不知道了,那时候谁关注郭家的事儿呢?原来也只不过是家长里短的闹剧罢了。” 话题就此告一段落,四个人围着火堆,风声呜咽。 这个故事给这座本来就破旧阴森的庙更添了一丝诡异气氛,陈桐生盯着菩萨的脸看,直到一股寒气慢慢沿着脊背窜上来。 宋川白突然开口道:“杜兄在城中何处居住,做什么营生?” 陈桐生一个哆嗦,回过神来。杜晖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小私塾里教孩子念几句诗罢了,没什么出息。你们呢?” 只见宋川白很认真地回答:“携小妹离家出走。” 杜晖春一愣,只见宋川白谎话张口就来,他道:“我叫宋麟,与小妹都是京都人士,家中也是做生意的。商人趋利,我爹为了讨好商会里的大老板呢,就偏逼着我娶大老板的女儿。杜兄,你可知那女人长得虎背熊腰,力拔山兮,嚷嚷着非我不嫁,还带着家丁来赌我门,还拦我车,拦得我不敢去烟花巷子里玩乐。”宋川白一脸愤慨,说的真的一样:“杜兄,你看看我,你再想想那个大我足有十岁的猛虎一般的千金,你觉得我能娶吗?” “原来传说京都女子风气剽悍原来是真的。”杜晖春让唬得一愣一愣,不由得露出了同情的眼神:“还是不娶的好。” “就是这么说。”宋川白一拍手:“我爹为着此事一天到晚训我,还把我零用给扣了。你说,京都那种地方,走一步是一步的钱窟窿,我还有那么些兄弟,能有不用钱的地方吗?惹得我被人家笑话一场,我气不过,便拿了私房钱出走了。” 宋川白说着一指陈桐生:“这是个傻孩子,平常最黏我,追着我跑出来,说什么也撵不回去。我便把她一块儿带着了。” 杜晖春哦了一声,宋川白接着道:“你看我跟小妹长得都不像的是不是?她也是小娘生的,不受待见,在家里忍气吞声地挨骂,不然怎么偏跟着我,不愿意回家呢?” 陈桐生:“?” 不要这样好吗?看来你的兴趣真的就是扮纨绔啊。 杜晖春听了却忍不住打量她起来,目光温和了许多,对宋川白态度也亲和了些,问:“那么宋兄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哪里?”宋川白摆摆手:“这我可没想着了,差不多了就回去呗,我爹还真能不要我了不成?不过,先等小爷逛够了再说吧,这城里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 杜晖春道:“有的。” —————— “您真是好,好兴致,候爷。”第二日回到城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陈桐生站在桥上说。 宋川白拿着张图纸兴致勃勃,他把那件绣春枝的袍子也换下了,这天倒是穿的平常低调,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他一大早回到客栈,梳洗完自己后连范瑞也未带就出门去,半天拿回来张手绘的图纸,边看边宣布今日的行程: 去黑街。 陈桐生一听这似乎都是在浦阳城,并没有要动身去黎城的意思,不由得很是奇怪。她在客栈里一转,发觉宋川白带的人少了许多,马厩里的马几乎全部被牵走了。她去掌柜的哪里问,掌柜的说,昨日便走了。 昨日,那就是宋川白带着陈桐生出门后,他的人马便出发了。看宋川白的反应,他还是很清楚的。 宋川白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他昨日就知道会遇上民众暴乱,所以让手下的人先走吗? 黑街是昨晚杜晖春说的“好玩地方”,他道,这浦阳城别的新鲜东西没有,黑街绝对是独有的,令人流连忘返的好地方。 宋川白还特地让杜晖春说清楚了去的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不会错过这样的好地方。 宋川白把图纸递给她看,胳膊支在桥上看河水流动,问范瑞:“弄明白昨夜暴乱原因了?” “是,”范瑞回答:“全是没家没田产的人,信着一个叫伽金的教派。昨夜是受教中人鼓动,才闹这么一出的。浦阳民众对这个教派反感心甚重,但也无可奈何。” “闹事是为什么?” 范瑞吸了口气,也觉得很荒唐似的:“要钱,要官府拨米面衣物。说起来也是……伽金里的信众大多跟城中百姓都有亲属关系的,只是为了信这个教离了家,派兵去赶去打还不行。他们前年把开荒田的事抢过去做了,现在在郊外也种田做事,虽说种得不怎么样,但好歹是在做事。只要不去招惹他们,伽金教原来是很老实的,浦阳城里的人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顿了顿,补上极其重要的一个信息:“伽金教中的所有人,都食用飞光。” 陈桐生猛地转过头去,道:“所有?” 百来号人,全吃这个? “是,城里人是这么告诉我的。”范瑞道:“所以他们不愿意招惹,这食用过飞光的人,看上去再正常,也是平常百姓轻易得罪不起的货色,谁知道他们逼急了干出什么来呢?” 宋川白真是让气笑了:“浦阳的父母官还真就是死的?” 第三十六章 郭宅 http://.biquxs.info/

飞光上瘾的人是可以轻易看得出与常人不同的,他们大多脸部浮肿蜡黄,眼窝总是一团黑,到后期神智也会受到大影响,讲话做事都颠三倒四。食用越久的人,对飞光依赖性越大,甚至会到了一种没有飞光就痛苦难熬到寻死的地步。 飞光在任何地方都是明令禁止流通的东西,有违禁食用飞光者,也都应由官家抓起来隔离才对。可目前来看,这些上瘾的人非但自由行事,反过去还对浦阳形成了胁迫。这种大数量,大规模的上瘾者聚集,甚至一整个教派都形成食用风气的情况,实在是太荒唐了,要不是亲眼看见,陈桐生还未必就相信。陈桐生只知道,京都的人吃,那是偷偷摸摸地,躲躲藏藏的吃,那是只出现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谁家的哪位前些日子夜宴置了飞光,当娱乐的玩意儿。 陈桐生不禁问:“他们,那么多人吃,吃的飞光,是从哪里来的?” 宋川白指一指她手里的图纸,陈桐生道:“黑街?” 她摊开那张绘制的十分粗糙的纸张,只见上面歪歪曲曲地花着十来条街道,特地拿大墨点点明了他们所在客栈,与黑街的位置。自客栈始,要穿过六条街,其中过一座桥,走入最城南的边坊,那就是黑街的位置。 “可是,”陈桐生问:“飞光与,与伽金教,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入这个教还要去吃那玩意儿不成? 渔夫撑着长蒿慢悠悠地顺着河水将小渔船划了过来,后面又跟着两艘空篮子堆在船头的小舟,碧色河面晃晃悠悠,上载的小船也跟着晃晃悠悠,宋川白看着船一直过了脚下的桥,又晃了过去,道:“你一天到晚一问三不知的,原来是全指望着我呢?” 陈桐生瘪了瘪嘴,面无表情道:“您不是,侯爷么……” 宋川白乐了,笑得眼睛弯起来:“那我就得是百晓生?” “可你让一并来的人都,都走了。他们把,把马也牵走了。”陈桐生说:“你是不是,早知道会,会遇到什么?” “真不知道,”宋川白从她手里抽出那张纸,卷了卷对着她脑袋一敲:“想想你的伽拉希阿吧,看你那晚跟丢了魂儿似的。” 陈桐生很不高兴地躲了一下,还真琢磨了片刻,忽然向宋川白伸出手,道:“图纸。” 宋川白捏着纸看了她一眼,不给她也不说话,陈桐生还当他忽然摆起架子来了,只得又开口道:“侯爷,请您再,再给我看一眼,图纸。” 纸张晃到陈桐生眼前,她伸手就去拿,结果下一刻宋川白手指一松,此时又恰好有风,陈桐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就眼睁睁看着图纸一飘,脱离了陈桐生伸长了手便能够到的范围,很快地掉落到水中去了。 陈桐生:“???” “你,”她看看水面上突兀浮着的纸,又看看神色不变的宋川白,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你,干什么?” “难道你在暗部中未练过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宋川白十分坦然,还把试图责怪陈桐生:“还是说你师父把你带出来这些年,懈怠了,反而教的不如在暗部里?” 陈桐生板着脸看了他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哎?”宋川白喊道:“你上哪儿去?” 陈桐生脚步不停,边走边仓促回身点了点自己的头,道:“发挥我的,过目不忘本事。” 那张手绘图纸上除去客栈和黑街,还标出了一个地方,那就是郭宅。 只是郭宅没有特地标出,与其他住宅隐藏在一起,因而她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并且暗部中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并不是硬性的日常训练,也有许多人无法完美地达到这个要求。但陈桐生是方鹤鸣一手教出来的,平日甚是严格,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宋川白一开始抓毛病挑刺的时候她的思维还没有反应过来。走了一会儿她转过来这个弯儿了,更加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这人的嘴皮子真是烦人。早些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 ……哦,那时候他没说什么话。最多也就问一个她养不养猫。 想着想着陈桐生的思维散起来。 宋川白当时怎么还弄了只猫来? —————— 陈桐生凭着记忆还真摸摸索索地找到了郭家宅院。这宅子算是前几年新建的,但因是凶宅,郭家没了之后也没人愿意接手买,于是就一直空置在这儿,门上拿浆糊贴了封条。宋川白抱着臂站在门口等她,陈桐生再次感觉到自己想法被猜中,脚步停了停,走过去开口却问:“猫呢?” 这话没头没脑地让宋川白也是一愣,他问:“什么猫?” 陈桐生道:“你曾经问,问我能不能养,养的猫,后来猫呢?” “猫啊……”宋川白摸摸下巴:“死了。” 陈桐生原来向着郭宅乱瞟的的眼珠子猛然定住了,她转过去看宋川白,小表情很有点严肃,宋川白两手一摊,毫无愧意道:“骗你的,没死,养成了一只很肥的懒猫,太丑了,我便给送人了。” 陈桐生:“……” 范瑞默默地跟在后头没说话,看来是早已习惯了主子满嘴胡扯不爱说实话的德行。 他记得那只猫,原来是不知哪里来的大猫将崽产在了侯府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得只剩它一个了。宋川白裹着一身寒霜从宫中回到侯府,路上听见小猫儿叫,拎回来叫烟沙拿羊奶熬了米粥喂给它吃,好好歹歹养了两月。一日膳房上新点心,宋川白一时兴起,喂它吃了些点心的碎末,小猫崽当时就让毒死。最后还是候爷亲手埋的。 陈桐生也懒得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会找来郭家。 一把大锁挂在郭宅大门上头,陈桐生伸手抓住摇了摇,没看宋川白,后退几步,忽然发力疾跑几步,一个箭步窜上了墙头,轻松便翻了过去。 她刚在墙内站定,只听外头叮叮当当响,然后咔地一声,范瑞推开门,宋川白站在后头笑眯眯的,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陈桐生不由失声问:“钥匙?” “你,你有钥匙?有为,为什么不开门?” 宋川白慢悠悠地踱进来,手中的东西一晃就不见了:“我哪来的钥匙?随便拿了根铁丝试了试而已。” 哪个侯爷身上会随意带着走东西啊? 而且你竟然还会这个技能,这不是那些偷偷摸摸撬别人家锁的人干的么? 陈桐生默然无语地转过身去了。 郭家宅子凶归凶,但并不杂乱,物什都规规矩矩地在原地呆着。因为久无人住的缘故,只是显得格外空旷孤凉。 大堂里一股灰土的气息,闻起来有些干涩,桌椅上皆落着一层灰尘,空蒙蒙的,好似脚步踏重了也会激起灰尘飞扬似的。陈桐生下意识捂了捂口鼻,回忆那日杜珲春说的话。 郭家先是死了郭福安的父亲,之后又是妻子生下一名畸形死婴,不久便摔死的水沟里。 陈桐生穿过大堂,犹豫地走到了主厢房门口。 她来郭府是为了试图弄明白,郭福安当初是为什么要在郊外捐一座那样奇怪的庙。他对于伽拉希阿的样貌又是从何得知的? 陈桐生脚步在主厢房面前一停,便转去了书房。 案几上没什么好看的,两本账本,砚台笔墨,算得上是干干净净。 她随手翻了翻。陈桐生对算账一类了解不多,也不敏感,大眼一看就过去了。 房中另外还有挂在墙上的书画两幅,都是山水一类。书架上则塞得满满当当。陈桐生从上头一本一本抽出来看,她看书速度非常快,还真算得上是一目十行,只是未用心去看的,都不大进脑子。记不了多久。 于是她没用多久就把半壁书架浏览过了,放回手里的书,陈桐生转了转脖子,突然似有所感一回头,见宋川白就抱着胳膊靠在门口,好似是在看她,但其实目光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桐生动作一听,宋川白的目光立马便投了过来,笑盈盈地问:“看明白了?发现什么,说来听听。” 陈桐生不想立马回答他,又从架子上连抽几本,快速翻看了,道:“游记。” “郭福安,一个商人,却买了许,许多各式人所,所撰的游记,游记中,描述了各个地方。但只要,合在一起看,就会发现,这些书,大多都,描写了北部地区的风,风光与奇闻。” 宋川白笑道:“看得还挺清楚。” 陈桐生把手中的书立起来面向他翻开,只见上头拿红笔圈圈点点地涂了满页:“他自己,自己画出来的。” “那又怎样呢?” “伽拉希阿,”陈桐生道:“也许这神,是从北,北部偏远地区传来的。” “也可能根本不是我朝民众供出来的神,”宋川白一点头:“跟那个伽金教一样,来得蹊跷古怪。” 是了,还有一个伽金教呢。怎么看,怎么都可能与伽拉希阿有关。 第三十七章 郭记与朱记 http://.biquxs.info/

郭福安的藏书中,有几本似乎是被反复翻看,不仅是边角曲卷到根本捊不平顺,这些书封也大都是破损发黄的,看起来不像是一直好好珍藏在书架上的。 陈桐生一边把几本显得格外旧的书籍抽起来码到一起,一边问:“郭福安……做的是,是什么生意?” 范瑞进来了,连忙答道:“前两年浦阳有一个郭记铺子,就是他开的。主要卖小食果脯,都说他们家的吃食是用了外来的方子,味道与其他家的总是不同,而且别家怎么模仿也模仿不来,故而在镇子上十分畅销,店铺开的很大。” 方才没见范瑞,这会儿抬头一看,他跑的气喘吁吁的,手里提了好几个油纸包,走到书桌案几前把纸包个个拆开,里头尽是果脯,和小糕点一类。 “郭记倒店之后,平日与它竞争最大的朱记把郭记的余货与秘方买下来了,这就是朱记的点心了。”范瑞说着,一指其中几个纸包:“这几个是买的最好的,招牌。” 宋川白对着陈桐生道:“来尝尝?” 他拈了一个杏仁糕,问道:“跟郭记还是一样的味道?” 范瑞回:“老板说是与郭记一模一样的方子,可是据小人打听,大伙吃着,味道还是不如郭记。就像这几个在郭记的时候,原来有些人是每天都会去买,客人源源不断的去。可朱记做出来,反响就远远不如原来。看着郭记秘方名声去吃的人,也都没有原来买的次数多了。” 纸包里的糕点都做的精致可爱,但吃下去的味道,还是要比陈桐生以往吃过的特供差许多。果脯也不见得比侯府里腌渍的好吃多少。 陈桐生一块一块放进嘴里嚼,就觉得只有招牌是真的好吃。不腻歪人。另外,范瑞说着是郭记秘方做出来的那几个甜点,却相当一般。 她道:“郭记,就是做这些,发家?” 为什么郭记还在的时候,朱记却比不过他家呢?若要陈桐生来评判,她还是会选朱记啊。 宋川白只捡着吃了几块,就摇了摇头放下了,一针见血:“秘方不对。” “也许是郭福安根本没有把完整的秘方卖给朱记,以这个味道,郭福安是做不到在浦阳的小食店铺中无敌手的。” 陈桐生又拿了一块儿嚼:“但是,他为什么不卖?” 接着她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郭福安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否只是离开了浦阳这个伤心地,去别处另开店铺了呢?这样一来不卖真秘方也说得通,毕竟这是他发家吃饭的东西。 但陈桐生下意识的觉得不对。 她面对事情大多数时候是靠直觉,无法像宋川白那样有步步紧凑缜密的安排。她觉得这个直觉不对,于是不免皱了眉——哪里不对呢? 陈桐生吃完手里的,觉得渍青梅味道还不错,于是塞了两个进嘴里,又转过去研究手里的书,这么一扭头她突然明白了——是书。 书架上的书有些甚至是孤本典藏,汉文有,西北边疆人使用当地文字写出来的也有,还有一些是异域文字,都不知道是从何处搜罗来的。歪歪曲曲的图画样文字,与极具异域风情的注释绘本,每样都像是主人珍藏的心血。更何况上面都有同一个人的涂涂画画,圈点批注,看上去都是郭福安一人所注。 他若花费了那么些心力去搜集、翻阅这些书籍,又为何在搬离时不把它们也带上呢? 难道真的是被伤透了心? 宋川白看她嘴里鼓鼓囊囊塞着两个果子的模样,觉得好笑,从她手里拿过去几本也翻了翻,“唔”了一声:“嗯,梵文,这郭福安懂的还挺多,中州北部……” 陈桐生道:“你看得,懂?” “懂一些。”宋川白只低头看了几页,又拿起来一本:“好家伙,西洋文……” 他好像毫无阻碍一般,把陈桐生只大致看了图画的外来书籍打开就读,越看脸色越发的一沉,接着索性把陈桐生手里的全拿过去了。 陈桐生自己不认得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此时在嫌弃宋川白那张嘴的同时,不由得生出了一股面对教书先生的尊敬感。她一面非常想让宋川白给自己说说这些外文,一面又觉得嘴跟堵住了似的,半响才道:“书里……说了什么?” 宋川白把书往桌子上一扔:“都是些要禁的书!”随即把范瑞招到身前来,对他低声吩咐起来。 陈桐生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继续拿那双渴求的眼睛望着他。 她睫毛很长,在已经升上来的日头照射下,长而密的睫影落在那双眼睛下面,随着眨眼的动作颤动,挠的人心里痒痒。 宋川白原来在嘱咐范瑞,说着说着没受住陈桐生的目光,自己笑了起来,方才好不容易出现在脸上的不悦神色立马烟消云散了。 他道:“都是一些用心之人写的书,掺和着民间传说,真真假假的造谣罢了。”他曲指一弹手边的书,道:“比如这一本,是很出名的了,流传地区甚广。里面说我大周先民原都是从一个北疆阴墟里迁移出来的,与北部蛮族原是一家,这不是笑话么?北疆阴虚在历史中的确出过一个王朝,可它在百年前便覆灭了,遗址仍在北部。我大周先皇当年征战四方,击退北蛮,于是那遗址也尽归我朝。” “自个儿本源都分不清楚,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孙子,这是什么道理?”宋川白说:“这些书里的歪道理多着呢,脑子不清醒的人,看两本自己就迷糊了。看不懂也没事儿。”最后一句是对陈桐生说的。 这话乍一听有点像安慰,但是陈桐生咂摸了一下,那点子尊敬之情立马消散了,她愤愤道:“你是说我,脑子,不清醒?” 宋川白笑得很无辜:“没有,我怎么会这么说你?我是说那些看得懂的人。” 陈桐生:“……” 书房中大致看了一圈,陈桐生把藏书一本一本放回去,又往郭福安的卧房走。 院子后头的水沟一直连接到院外,此时已经完全干涸,沿沟零零散散地长着一蓬一蓬的野草。当年郭福安的夫人便是摔死在这里。看上去水沟并不大,也不深,根本不至于绊着了便能摔死。 陈桐生奇怪地打量了许多眼,先轻轻推开了郭福安父亲房间的门。 老人的房间家具都质朴,低脚矮床,一双双鞋都摆在床下。她把红漆的衣柜门拉开,里面的衣裳不多,但也好好的叠在里面。 郭福安自己的住处也一样,装饰不多,只是多了女人家的梳妆台,外加一个上着小铜锁的箱子。 她去试了一下,锁是完好的,箱子里也沉甸甸,并不想是已经被拿了东西。 太完整了。 郭福安不仅是藏书未拿走,他的衣物看上去也不见少,箱子完好地锁着。甚至连妻子的东西,都是好好的摆放着的,一盒胭脂挨着铜镜,打开,还能闻到淡淡的脂粉香味。 郭福安就这样完全抛下了这个家离开了吗? 他没有拿走亡妻,亡父的遗物,也没有拿走自己的东西,就这么伤心万分,又毫无留恋地走了? 陈桐生起身走出去找宋川白,道:“能否帮我,开一个锁?” 这回是范瑞进来拿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铁丝,把锁撬开了。陈桐生过来一看里面的东西,愣住了。 那是为小孩子准备的玩意儿。 小衣裳,小鞋子,虎头帽。拨浪鼓。绣着祈福意味花样的小肚兜。与包裹孩子用的棉布。 这个家庭曾经期待着一个幼儿的降临,但最后生出来的却是一个畸形死婴。 而郭福安把这痛苦的一切都归结在了郊外的菩萨庙中。 陈桐生忽然道:“这个,郭福安……是不是,伽金教人?” 这是有可能的,虽然伽金教在浦阳城的时间并不久,但算起来与郭福安的发家时间也相差不远。 郭福安是伽金教人士么? 宋川白却道:“好好的浦阳人怎么会接触到这些邪教?当然就是他们这些走南闯北,又不安分的人带进来的。” 陈桐生头一抬:“伽金教是,是郭福安带,带进来的?” 那么他一定也就知道伽拉希阿了! 他们又到后厨柴房四处看了看,在一座平日里大约只是用来放杂物的低矮房子的墙角下,陈桐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情况。 蒲阳惯下暴雨,这是他们一来就体会到了的,在荒废这两年疯长的荒草下,土里面凸起着什么。她用手拨了拨,发觉是一些金属硬块。 陈桐生从后腰拔了匕首出来便开始挖,很快把碎块都挖出来了。 她擦去上面的泥土,慢慢的有了眉目,于是动手试着把它们拼合起来。 时间久了,碎块又经风吹日晒,很多地方开始锈了。但她拼到后面,心突然开始跳起来,一种无端的感觉抓住了她的胸口,仿佛白日中噩梦重临。 这碎块原来是雕塑。 她突然想,认定了地想,这是伽拉希阿的雕塑。 伽拉希阿捧着装人脑的法器,对着陈桐生露出来诡异的笑脸。 第三十八章 雕像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眼前甚至开始恍惚。 虚影晃动,交叠。 眼前的伽拉希阿像就那么突然的在手中胀大了起来,眨眼间长成接天立地,仿佛直入云霄的巍峨神像。陈桐生瞳孔颤抖着,那高高在上的,怪异微笑着的神像咧开了嘴,向她伏下身来—— 嗒。嗒。嗒。 神像口鼻双眼中流出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上,她仿佛听到了非常细微的,脸上传来了“滋……”的声音。 那瞬间身旁突然涌现了大批的人,不,他们原来就应该在这里的。这些人一直都簇拥在她的身边,带她入殿,带她下拜。 他们又同时发出哀婉的惊呼,神像突然在眼前消失了。陈桐生骤然回到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人们便一涌而上地围到她身边来,人影幢幢,许多双手都向她伸过来,抓着她,捧着她。有的人在望她脸上倒冰凉的液体,有人在往下扒她的衣服,有人在试图跟她交流说话,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喊着,然而他们所用的语言拥有奥妙的发音方式,一字一句陈桐生都听不懂。 但陈桐生却下意识地觉得,那些人是在喊她的名字——在喊什么呢? 不是桐生吗? 这个在陌生金殿中,头戴金玉宝环,被众人簇拥的孩子是谁呢? 在她深陷幻觉,努力分辨真实与古奥语言时刻,突然想到了宋川白——倘若他也在着金殿就好了,他大约是能听懂这些话的,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咚!” 正与范瑞说着什么的宋川白听见声音转过头去,只见陈桐生一脑袋栽在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东西。 范瑞惊道:“桐生小姐!” 宋川白快步走过去扶她起来,听见陈桐生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于是凑近了一些去听,却听着陈桐生道:“宋川白……快来听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为什么听不懂……” 她眼睛已经紧闭起来了,声音微弱,但口齿却非常清晰,一点也没有结巴的感觉。 “我为什么听不懂,”她说:“我为什么不懂……?” 陈桐生那一刻真的非常费解,眼前情景转换,移形换影中身边一切人影都尽数散去,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天穹空阔高远的高山之上,她记得原来应该有一个非常年轻的人站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指着脚下山河,声音爽朗地与她说着什么。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青年人在眨眼间却逐渐老去,下一刻松开了她的手,顷刻就干瘪散落成灰。仿佛时光无声流转,长久时光瞬眼而过,高山低降,海潮奔赴而来,淹没山林,又在眨眼后退去。她身边站过一个又一个人,然而在沧海桑田变幻间,却只有一个人说:“伽拉……” 他说,你以后就叫伽拉希阿。 “朕与汝姓,共分天下。” 语句震撼人心,仿佛有金石之力,自那之后,凡人升转为神。 —————— 陈桐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客栈里自己的床上。 她醒来之后立马起身去找雕像,打开门才发现时辰已经到了傍晚。 宋川白就在客栈一层坐着,正笑眯眯地与邻桌几个人说话。这帮人有男有女,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那群结伴的人中,女人们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另外的两个男人转头对小二道:“这位的茶我请了!”宋川白也笑眯眯的不拒绝。 陈桐生走过去低声问:“我的,雕像呢?” “你的雕像?这是在郭福安宅子中挖出来,怎么说也是别人的东西吧?”宋川白对着那帮人一扬头:“不逗你了,喏,在哪儿呢。” 那些碎块大致拼了一下,被包在一块绸子里。绸子就摊在与宋川白说笑那群人的桌子上,一眼就看见了。 她走过去看,雕像还是她挖出来的那个雕像,却没有那种面部带着诡笑的感觉了。 陈桐生回头拿疑惑的眼神看宋川白,这时桌子上的人发话了。是桌上年纪看上去最大的一名男子,宽肩方脸,打扮却十分儒雅,对着陈桐生行了个江湖礼,道:“鄙人元万三,是广珍行的掌柜,今儿来此喝茶,遇着了这位公子与此等文物,就是缘分。敢问姑娘芳名?” “……”陈桐生刚想说自己名字,又突然住了嘴,想起来宋川白先前给自己个儿取了个假名,于是道:“宋白。” 宋川白:“?” 陈桐生一指宋川白:“他是,我大哥。” 又指着碎雕块儿:“这个,我的。” 元万三呵呵一笑,道:“自然,这既然是你们发现的东西,当然也就是你们的。不过,这百年前北朝的文物,可难见的很呐,请问宋白姑娘是在何处发现的?” 陈桐生不好讲是在人家院子里刨的,于是闭了嘴,又看了看宋川白。 宋川白给她打圆场:“我小妹不大聪明,小孩一般乱玩。什么她的,这原就是我家里传的玩意儿。我们一家子俗人,认不得什么好东西,哄着给她玩罢了。桐生,”他非常自然地招呼:“过来坐。” 陈桐生便坐了过去。另一个男子年轻些,元万三话语间一直在看陈桐生,见人家大哥说了话,这才把目光堪堪移开,笑了一声道:“那想必是什么显赫家里的公子小姐了。这尊塑像,面目不清,可上半身保存的非常好,手中的脑仁碗法器好认。” 男子肯定道:“据我之拙见,这大约就是伽拉希阿的像。” “你知道……”陈桐生急促问:“伽拉,希阿?” 陈桐生对着他一说话,那男子的脸竟突然地就红了,嗯唔了两声,又没说出来什么。他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对着身边另一个笑道:“看把他羞的,毛头小子。” 元万三也呵呵笑起来。 “鄙人也只知道这个伽拉希阿是北朝的一个神,关于这个北朝呢,民间还有许多传说。说我朝百年前自北部逃来了一群人,他们与我朝百姓同吃共住,相互通婚,这样便逐渐被我朝同化。但他们也带进来了许多东西,这个伽拉希阿就是一个,据说在北方有些人的家里,便也会有这么一尊小像。” 元万三边思索边道:“只是不论是各方记载,还是民间传说,对伽拉希阿的描述都十分模糊。有的只是提了一笔,讲这是北朝人先祖之像。有的说呢,是北朝人自蛮荒中请来的神之像。与其他的佛,或者神的传说倒也并无不同,只有一点……”他停了停,接着道:“传说北朝的兴起与灭亡,都自伽拉希阿始。” 兴亡同体,这一点,竟然符合郭福安与郊外菩萨庙的联系。 陈桐生道:“北朝,是什么?” 那个年轻男子喝了好几口水,冷静下来,赶忙接口道:“就是,就是那个,北地阴墟先民迁出后,建立的朝代。嗯,这个,这个朝代大约在百年前才灭亡,但是却没什么动静,我大周也是商队过去,才发现不大的王国,又是遭大火,又是遭地震,水脉断尽,草木枯衰,竟然已经没有活人在里头生存了。” 他的脸在陈桐生的灼热注视下越说越红,语速越来越快,到后头自己也察觉到了,就把话给截住闭了嘴,面上浮现难堪之色。 旁边的女人们笑个不停,元万三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男子便低下头去一个劲喝水。 陈桐生没注意这些,她满脑子都是他们方才讲的事情。 北朝。阴墟。伽拉希阿。 原来他们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 那我脑海里出现的金殿是哪里? 陈桐生问:“除了,北朝,还有什么别,别的地方,供奉伽拉希阿吗?” 元万三与女人们对视,那个笑得很大声的女人道:“大约是没有的。我也识得两个字,看了些书,听了些故事,都传北朝亡的十分蹊跷,后来又教黄沙与地震封了路,商队也进不去,也不清楚是怎么个蹊跷法了。只有逃出来的遗民说,伽拉希阿返世了,却没有把它的女儿带走,所以降下了灭世的怒火。” 返世。 返世。 …… “她没疯没傻,也没有暴毙,更说明这是古神选中的孩子!我要带她回去,带她回她真正的家乡!” “你疯了……?那只是传说!你要走可以,把孩子给我留下来!” …… “这么多年了!”孩子听见男人激动的声音:“几百年,几千年了,伽拉希阿什么时候返世过!” …… 陈桐生愕然愣在原地,半响才问:“北朝……是什么,什么时候亡的?” 元万三答:“四五百年吧。” 她跟北朝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过了那么,那么多年,她都依然有关于伽拉希阿的记忆? 那个戴金玉宝环的孩子是北朝的人吗? 她是谁? 元万三又问宋川白这尊像可愿出掉,宋川白笑着婉拒了,给她把绸布拿回来。 那帮人说着话便起身告辞离开了,陈桐生还在看绸布里的塑像,那个脸红了又红的男子突然冲回来,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张纸条,慌里慌张行了礼又逃也似的跑了。 陈桐生莫名其妙打开一看,只见上面两个大字: 林风。 宋川白过来看一眼,笑了半天:“……好大的出息。” 第三十九章 黑街 http://.biquxs.info/

自客栈到黑街,按手绘图纸来看,穿过小半个浦阳城是有的,天色渐黑,也不见宋川白着急,慢悠悠地走。 陈桐生跟在一旁,满脑子还是北朝与伽拉希阿的事情。 她问:“师父有没有说,说过我?” “说你什么?”宋川白道:“说你脾气大难养活?” “说我的,我的身世。” 宋川白奇道:“哦,一个人的身世,竟然有本人自己不知道的?况且你不知道,为什么不早问呢?” 为什么不早问? 她早问过了。暗部里记她就是方鹤鸣抱进去的孩子。 年纪再小一些的时候,陈桐生脑袋瓜子比现在还不机灵,她问方鹤鸣自己的身世,方鹤鸣就反问她还记得什么,然后再把她说过的复述一遍,就把这傻孩子唬住了。后来长大些,她不再很在乎这些事情,也就没再问过了。 陈桐生以为往事不可追,前尘会如风吹烟散,却未曾想旧事是鬼魅缠身,不仅不去,还越发的诡异起来。 陈桐生只好老实说:“师父,不告诉我。” 宋川白骗她说:“那他当然也不会告诉我了。” 方鹤鸣提过几句,他手里有个女娃娃很特别。但宋川白当时打听出来的是力拔山兮的那个特别,后来是长得很特别。特别漂亮,特别能打,特别嘴馋,特别结巴。人到手里了,还发现脾气特别大。 直到陈桐生开始踏入浦阳,宋川白才想起方鹤鸣说,那个女娃娃见过世人不能看见的东西。 菩萨庙里陈桐生的表情,让不以为意的宋川白开始相信了这一点,那种几乎完完全全沉浸进去的目光,急速变换而不自觉的表情,不像是发现了什么,而像是在看着什么。 他也见过类似的,那种在戏台下情随戏动,忘情哭泣喝喊的人,往往都有那种目光。 —— 此时就算陈桐生再不机灵,她也察觉到了,伽拉希阿似乎与飞光有关。 但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陈桐生不停的在心里想。她隔了一段时间没做那个宫墙倾颓的梦了,也没梦见过那个高高在上,又疯狂残酷的男人了。 如果她梦中的地方就是北朝,如果她看到的金殿与高墙都属于北朝,那陈桐生的年龄就说不通了。她又不是老妖怪,能四五百年不老不死。 陈桐生念书不太行,方鹤鸣说她时而聪明时而不聪明,但其实是因她大多时候都按本能行事的缘故,她能下意识地猜到很多东西,但又无法给出具有完整逻辑的解释,因此看她老不说话高深莫测的样子,实际上懂的不太多,总是木着脸放空大脑。 陈桐生想着想着就出神了,前面宋川白骤然停住脚,她才及时收神刹车,投出目光。却见宋川白按着图纸,带她走到了一个巷子口,里头看上去黑暗而狭窄。陈桐生下意识抽抽鼻子,闻到了一丝久不见阳光滋生出的阴冷腐败气息。并不浓郁,也不明显,这种味道发酵在墙角,沿着被湿气侵蚀的墙皮一路生长过去,只要走进去,总能若隐若现的在鼻尖感觉到。 “青苔。”陈桐生肯定的嘟囔说。 宋川白看她那个小动物似的样子觉得特好玩儿,他原来养的那只猫崽也是这样,遇着什么东西都要先闻一闻,也不知道它闻见什么了,总之就很起劲儿地对着嗅来嗅去,手指一戳就是一个跟头,他能看着逗半天,手边的东西都拿来给它嗅。可惜他特别喜欢的最后总是没有如人意的好下场,他头一回养猫这种又娇气又野蛮的小东西,没多久就死了,后来没有再养过。 他头一回帮助一个少女从暗部走了出去,登上权势巅峰,却发现那个姑娘半路就变成一具走肉行尸,不是原先被他挑中的样子了,也不合心意。 宋川白不爱老在同一类人身上花同样的重心思,他觉得没意思。陈桐生算是头一个。所以陈桐生还是特别。他喜欢特别。 而陈桐生不断冒出的奇怪的话,让宋川白上了心。 那帮子广珍行的人是他叫范瑞喊来的,他想看看陈桐生的反应---知道伽拉希阿委实不算什么,民间的小孩子很多应当都是听过的,奇就奇怪的陈桐生的反应,好像方鹤鸣把她保护的非常好。实实在在关于她自己的东西,她一概不清楚。 走进小巷,就完全脱离街上行人队伍了。范瑞手里提着灯,很亮的光,把他们的脸照应得相当清楚,宋川白问:“要不要灯?” 陈桐生摇摇头,径直走了进去。 巷子相当长,并且窄,陈桐生忽然想到,倘若这时头顶上有埋伏的话,倒是很难去抵抗的。 结果走了半天,埋伏没来,眼前又出现了好几个岔路口,陈桐生刚要停,就听见宋川白在身后说:“你来选一条路走。” 他接着说:“我不知道路。” 陈桐生干这个擅长,她便凭感觉选了条路,后头又遇到岔路口,都按这个法子来,一点没犹豫耽误,顺溜得范瑞心里只打鼓,心说也不知道这要拐到哪里去了。 下一刻光亮照进来,陈桐生背光站在巷子的出口,探出上半身看了看,又缩回来等着宋川白他们。 范瑞这时才突然意识到陈桐生走在前面是没什么光亮的,她走在那么漆黑的地方,却不用光,走得还比他稳当。在双眼遭遇突然光时也不受影响,宋川白还偏头眯了眯眼。 宋川白道:“等什么?害怕啦?” 等他走出去一看,只见面前又是条巷子,只不过宽上许多,路边上挂了许多灯,照应得亮堂归亮堂,但街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无。 往巷尾走,才听见流动水声。一方二十阶的阶梯,顺着梯子下去,又是一个隧道入口。陈桐生走下去,看见隧道旁的石柱上钉了块儿铁板,上面刻着模糊的黑街字样。 范瑞这时终于道:“侯爷,这……” 宋川白转过去笑他:“你怕啦?” “还是让小人先去探探路吧,这越走越偏,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啊。” 宋川白只是笑,懒得理会手下的担心,抬脚就走了进去,陈桐生跟上,走了小一段路,只一拐弯,眼前再次豁然开朗。 这一次,喧哗人声与光彩都同时扑面而来。 卖货的铺子一个挨着一个,商贩大声吆喝,人群往来走动,彼此交谈,与一般的夜市并无二致。 只是走进去仔细看,却还能发现许多不同。 陈桐生很快便发现一个卖书籍的摊子,上面的书很多都像在郭福安家中发现的那样,是外文写成,她并看不懂,于是低声问宋川白:“这里也有要禁的书吗?” 宋川白也低声回她:“大部分都是。” 再换一个摊子,上头摆的东西便更加稀奇古怪了。虎的风干爪,人的掌骨,鹰的头骨。各式金属制的瓶,碗,镶玉嵌宝的长杖。 小贩正在与一名顾客争辩,高声道:“我这是法器,懂不懂?去去去,不懂的人不要来看了!”边吵,还边忙着对路人吆喝生意。 顾客怪笑一声:“法器?你奶奶给你做的法罢?一个琉璃瓶子你卖我娘子二十两,还说是西域淘来的宝贝,我呸!快些把钱还我,不然就掀了你的摊子!” 两人一时争执不下,陈桐生很好奇地站在一旁看,又瞄见一个绘着奇怪花纹的铜碗中装了什么,拿过来一看,却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人类的头骨。 她把头骨拿起来,只见上面满是花纹文字,头骨顶上画了一个行礼的小人,陈桐生辨认片刻,发现小人儿头戴金玉宝环,长衣及地,而围绕着头骨头顶那一圈的,竟然是手。 无数双人手围着中间的孩子。 陈桐生问小贩:“这是什么?” 谁知那小贩很高兴地转过来看看头骨,竟然诧异道:“这个,这个不是我的货啊?姑娘,这不是你的东西么?” “它原来就,就在碗里。”陈桐生解释道:“不是我的。” 小贩为难了,他瞅瞅那个碗,很认真地说:“经我手卖的东西,我心里可都有数的。这头骨不是一般的东西,有点邪门儿,人家敢放,我还不一定就敢接呢你说是不是?不过既然姑娘找着了,那是姑娘跟它的缘分,您拿走吧,我不赚您的钱。”他回过去对那个来闹的客人说:“听见没有?老子不赚昧良心的钱,没骗你家婆娘,快快些滚吧!” 陈桐生拿在手里,莫名地觉得心颤,忽然抬头向四周看去,仿佛有双眼睛在黑暗处盯着她似的,让人不舒服,于是她摇了摇头,表示不要,只是问:“你能不能看懂,上面画的是什么?” 小贩拿过来看看,也摇头,笑道:“着我可就不懂了,这么着吧,您们往哪儿走,”他说着指了个方向:“那里头可有个能人,博古通今,什么老东西他都知道。我收货的时候经常找他看的。” 陈桐生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与此同时街边一个摊子上蒸炉开锅,飘出一股面点甜香的热气,她闻了闻,神经又骤然绷紧。 飞光。 她再次闻见了飞光。 第四十章 杜善 http://.biquxs.info/

腥甜气味如同虚空中伸出的极其纤细的触手,顺着那团逐渐透明的白雾四散开来。但很快那股味道消失了,陈桐生问:“你闻,闻到了吗?” 宋川白略一点头,没说话,她便只是拿了头骨,说了鉴定之后就还回来,便往之前小贩指向的方向去,然而就在走到岔路口的时候,陈桐生忽然站住了,回头看了小贩一眼。 那闹事的客人争执不清,站在铺子面前不愿离去,硬是要那小贩退钱,而小贩在与他交谈时,也恰好抽出目光去看陈桐生他们。陈桐生忽然精神一惕。 从走进这个黑街起,她就觉得不对,小贩不对,那股气味儿也不对,然而他们只是往里面走了两步,那小贩忽然朝他们一指,喝道:“他们是官家的人!来查老爹啦!” 陈桐生如同背后长眼睛了一般,脸上对小贩忽然变脸的诧异表情还未撤去,下一刻已经腰间短匕出鞘,转身“当!”一声,替宋川白挡住了黑暗中射来的暗箭。 人群轰然动起来,人们混乱避逃,小贩们个个直起眼睛,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不知有谁高喊了一句:“让他们滚出去!” 方才蒸面点的师傅膀大腰圆,瞪起一双眯缝眼,抄着手里的擀面杖便奔了过来,喝道:“滚出去!” 人群几乎是在瞬间就围了过来,小贩站在后面,陈桐生看见他闪着精光的眼,他的头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抛下声音尖利的话语:“那个女的偷老爹东西!抢回来!要抢回来!” 陈桐生这个时候反应快,闻言立马把手中头骨抛向人群,道:“还你们!” 为首的胖子师傅冷不防接住头骨,站住了,于是周围人群也就跟着站住了。 宋川白冷着眼不断望身后刚放了暗箭的黑窄巷子口看,对另一边人群道:“我们并非官府的人,也是来这里游玩的。还请大家不要误会。” 有人立马道:“那偷的东西怎么解释?” 宋川白在人群里找小贩,但人已然是不见了,他索性低声对陈桐生道:“去里面抓一个坐在轮椅的人。” 陈桐生也看了一眼没灯的巷子,道:“那你……?” 这时人群已然不耐烦起来,嚷嚷道:“说呀?” “既然说不清,那就是偷!” “他们就是不肯放过老爹!” 最后的那个名号仿佛一种号召众志成城的口号,立马叫黑街里的小贩们群情激奋起来,甚至有人喊出了:“欠老爹的!让他们还!” “打断他们的腿!” 飞光的气味不知为何又突然浓重起来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从小小的蒸笼中,而是从人群背后,从四面八方沿着地面游走蒸腾,逐渐包围了他们。人群被鼓舞,短短几句话就群情激奋,往陈桐生他们身上扔东西。重物砸得人生疼。 宋川白与范瑞都手无寸铁,陈桐生甚至怀疑宋川白会不会一点儿拳脚,却听宋川白的声音此时还是很稳,低声说:“抓人来赎我。” 陈桐生得了命令,再无犹豫,只见她突然扑向离巷子最近的那人,在对方惊慌扬起手臂防御的同时,一手攀上对方手臂,另一手按上对方肩膀发力,那一刻她与对方挨的非常近,那人在忙乱中只来得及看清一双近在咫尺的,浅色兽瞳一般的眼睛,便右肩吃痛下一软,陈桐生已经从他头顶右侧翻上去,凌空对他后脑就是一掌! 那个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磕在了地上。 而陈桐生在空中转身,眨眼间已经到了另一人身前。她一只脚点地的同时,另一条腿却屈上去,蛇一般地缠住了后面汉子的脖子,随即整个人都借着这个力翻身骑到了汉子脖子上,蟒一般的手臂箍住头部发力一绞。 这是人群包围圈的薄弱点,统共只站了两个人,陈桐生切瓜一样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两个,瞬间就弹进了巷子中。 宋川白让她进来是对的。 陈桐生在黑夜中的目力绝非常人能比。这是个短巷子,两壁石墙,只有末端一户人家。黑暗中正对着陈桐生的两扇大门正在慌张闭合,陈桐生躲过墙上弓射来的箭,不做无必要的消耗打斗,在两垒相距较窄的墙体间跳跃而上,三两下就攀上了墙。她身后端着弓的人看也没看一眼,几乎是上去的瞬间就锁定了在轮椅上正在往屋子里赶的人。 院子中拿刀拿弓戒备的人手里都没有灯,门一关上,他们来自巷外的微弱光亮也被完全隔绝在门外了,个个都抓瞎,只来得及对准了上方,一个黑影便已然扑了下去。 院子里响了几声惨叫,轮椅上的人跑到门口,轮椅却不知叫什么绊住了,轮子怎么也转不动,他这才掏出来自己的火折子。打亮的瞬间,一柄冰凉的兵器递到了他的喉下,他听见一个清澈到带着些许寒意的女声,轻声说:“别动。” 他刚才竟然没有察觉到已经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顿了顿,陈桐生听见轮椅上的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好哇,好。” 他说:“又是阳和侯赢了,他赢了。” —————— 这个赢了的阳和候,陈桐生出去的时候看见他贴墙站着,没打算自己动手的样子,范瑞摆着架势把他护在身后。 范瑞平时没什么话,跟着宋川白像个影子似的,但可以想见的武功应当拔群,混乱的人群没能一股作气把他俩挤墙上去挤成年画福娃,方才见识那猫魅一般的陈桐生,已然心惊,此时又被范瑞几拳打得人口鼻喷血的架势把原来的气势给打散了,于是只是看上去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却没人再往上冲了。 宋川白看着坐在轮椅上被推出来的人,很和善的打了声招呼:“杜老爹,近来可好。腿还疼么?” 杜善的脸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原来已经恢复平静,沉下去的脸一抽,眼睛立马就吊了起来:“你!” “我?”宋川白看上去很好脾气地回答:“杜老爹,几年前您输在我手里,没了两条腿,如今又被抓着了,要给我什么来抵呢。” 杜善像个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样,吼叫起来:“我输给你?若不是你使诈,我会输给你?” 宋川白无视周围人投来的憎恨目光,道:“可是杜老爹,你也耍诈呀?既然大家都如此,那还计较什么?说起来我与令公子也是有缘,来此的第一天就正好遇上了,相谈甚欢,还叫特别推荐了黑街,这才特地来问问你这个当爹的。” 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眼中笑意堪称冰冷:“黑街为何还没关?” 杜善脸色难看起来,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话。 人群再次喧闹起来,有人喊着官兵来了,陈桐生抬头,果然看见几队官兵从不同地方围了出来。 “何必呢?让我来这一遭,”宋川白慢声细语地说:“几年前是怎么抓的你,现在还是怎么抓的你,难为你也是做了怎么久的主,可是一点儿长进没有啊。你儿子人呢?” 陈桐生想了想,问:“杜晖春?” “是他,”宋川白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他黑发已经生白,脸颊上的皮肉坠到嘴边,显得老而疲:“杜善,你真是好人做恶事,蠢得叫人没有办法啊。” 来得兵够多,态度也够硬气,架没打起来,来此买东西的早跑了,小贩们稍微挣扎抗争了一下就放弃了,乖乖叫压着走。 浦阳县令亲自来了,点头哈腰地跟着宋川白,宋川白则走在杜善身边,时不时还弯腰跟她说两句,把人家气得直拍轮椅说不出话来。 范瑞这一回却留在了后面,跟陈桐生说几年前的事。 前些年飞光贩卖更猖獗,宋川白查到浦阳,与当地蛇头杜善半路相逢,还救了杜善一命。 杜善是个恩怨分明,相当讲情义的人,在黑街被发现后,于宋川白做了什么个赌约。具体赌了什么,范瑞没有讲,他只是说杜善在那场赌约里被宋川白亲手断了双腿,从此恩怨两清。宋川白离开浦阳的时候,黑街是已经关闭了的。 当时浦阳县上下彻查飞光,宋川白捋了一批包庇黑街的官吏下来,闹得很是轰动,谁知他这才走几年,黑街便死而复生。杜善是个窝在道里不吭声,他那个儿子却相当能搞事,第一天就撞在宋川白身上。 到了县衙外,陈桐生走过去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杜,杜老爹的儿子?” 宋川白永远一张笑脸,在灯火照应下五官都柔和了许多,答:“别说是他儿子了,杜善最得力那几个人儿子的名字我都知道。” 陈桐生:“你当晚,就认出来了。” “是。” “你故意,问他有没有,好玩地方。就是为了,问黑街。” “是。” 陈桐生让他表面的坦荡与无处不在的小心思震惊到了。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什么时候拿的图纸,什么时候决定去郭家,什么时候通知的浦阳县衙,以及——他为什么能确定杜善就在这里面,陈桐生一定能够抓住他。 回想这一天,陈桐生过的混乱迷茫,而宋川白永远不慌不忙,好像所有的情况都在意料之中。 第四十一章 县衙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出奇混乱了。 宋川白似乎没有察觉到,还在跟她说关于浦阳的事情。 浦阳当地民间组织势力称大是一直以来的传统,每届新任县令再是有心整治,那都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纵然他不服整治传统,县衙总还有其他本地的官,他们在此地土生土长,都完全认可了“老爹”的存在。更何况在旱涝灾年,甚至于本地历史中记载的战乱年代,都是顶着“老爹”称号的人在带领浦阳人民讨百姓自己的生活。可以说这是一代一代积下来的,对“老爹”以及他手下人的信赖。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宋川白到浦阳仅仅是关停了黑街,而没有把杜善直接打折了扔打牢里去。 陈桐生问:“难道以前,这里没有,黑街吗?” “你回想回想黑街口上的石柱子有多老,就知道了。”宋川白大概地说:“以前是浦阳还乱的时候,官吏腐败压榨百姓,或者山匪纵横到了随意打家劫舍的地步,再远一点,到藩王割据的混乱时候,只有在黑街里是最安稳的。这里有老爹的人掌管秩序,自成一派天地,到了这个地方的人,都不会去触黑街的霉头。” 这实在是在一定局势下才会催生的地方,动荡年代逼得紧了,民众要造反,给一片净土,地方不大,只要够苟延残喘,都能维持下去。 后来那些年代过去了,黑街却留了下来。陈桐生看着宋川白,光听这番话,一时还是没懂他为何要关掉黑街。 宋川白说:“那时候乱,黑街安稳。现在日子安稳了,黑街就是最乱的。” 分明县衙政令已经颁布,浦阳百姓还要等着老爹放话给主意,在如今已经不像话了。官做的没有官家威严,还管什么事?浦阳县连年的指标难以完成,赋税难以征足限额,连每年的粮食还时时无法按时上交,甚至品质数额对不上号,这都是老爹在的弊端。杜善为了保障当地百姓农户的收入,在灾期做出的一系列举措直接影响了每年对朝廷的特贡,当宋川白发现浦阳的人民遭了灾,不想着上报朝廷,而全指望“老爹”调控浦阳这一亩三分地,还拉着县衙欺上,全然自治的时候,不来好好整治一通都说不过去。 而真正到了地方,他才意识到根深蒂固的对老爹的服从意识,根本不是把老爹这帮人全抓起来就能完事儿的。更何况杜善并不是什么恶霸人物,他还是很为老百姓着想的,因此宋川白就把人留下来。 当初赌局,除去杜老爹的两条腿,还有关闭黑街,让他配合官府的要求。 宋川白没指望一刀切,这种对老爹组织的信任和服从是可以逐渐淡化的,慢慢的老爹年纪大了,而且又逐渐不插手官府指令,等他指一个继承人,宋川白再派人去把这位的思想工作做到位,一代一代的,浦阳人只会觉得是老爹势力淡化了,也会发现没有这种组织也可以平淡过日子,没有黑街,也会少更多的走私交易,这是可以徐徐图之的事情。 谁知他前脚走,没多久黑街就又开起来,留在浦阳的人给宋川白传信说本地的种种情况。侯爷只是治标不治本。 宋川白收到书信后只是暂且按下不谈,等到这会出来,顺路就一块儿收拾了。 当然,后来这些话宋川白都没对陈桐生说。陈桐生一下子也没明白宋川白之所以能怎么清楚,把事情安排地这么好,那都是事先手里有点儿消息的缘故。 看宋川白读外文萌生出的敬佩之情在此刻又悄无声息地长起来了,陈桐生不禁觉得侯爷说的还是很有道理,于是边听边点头,认为狐狸还是狐狸,跟她从小打交道在刀光棍棒下成长出来的暗部同门就是不一样,跟陈家连她自己也能轻易看穿的小家子斗气也不一样。 然后陈桐生在脑子里把这番话回味了一下,直觉地抓住了某个点:“为什么,要两条腿?” 宋川白眯眯笑:“因为他是老爹。” 陈桐生不依不饶:“为什么,一定要砍掉腿?” 惩罚杜老爹的方式海了去了,而且陈桐生记着范瑞说,宋川白最先来的时候跟杜善是有交情的,他明显也很相信杜善的人品。宋川白是一个会给人留好路走的人,不到一定的地步,未必会砍掉人家两条腿,而且老爹干嘛非要去做这个赌局呢,他有何处被拿捏住了,要拿着老爹的名号出来做赌? 傻孩子终于回过神了,宋川白有点欣慰,也稍微意外了一下怎么她次次找问题都这么准。接着陈桐生又道:“飞光。是不是,跟飞光有关?” 这一下,连站在旁边的范瑞意外地也看了陈桐生一眼。 “是啊,有关。”宋川白道,然后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反倒走进县衙府里去。杜善在当地是有地位的,他发过话不能对着官府撕破脸,那些在黑街里的人也就老老实实的被一窝端。这不算什么大事,有些人卖市面上不准流通的玩意儿,也有人真的就是老老实实做生意,顶多拉个皮条,真正怕的人是偷卖飞光的,但他们也不敢贸然闹事,坏老爹的规矩,是掉面子的事。家人要受牵连的。 通常按这种情况,县衙抓一晚上,第二天差不多就都放了,留几个卖飞光量特别大的,基本上也是做流放处理,真正到诛五族的定罪,浦阳这几年结了的卷宗上就没见过。 还有那种流放的又跑回黑街躲着的,都有,只不过大家当闭眼瞎罢了。 但今晚宋川白把人都押牢里去了,跟县令说的是听他命令。县令就很有些忐忑。 县衙大堂中间高挂“明镜高悬”金字匾额,宋川白随手拉了把太师椅到杜善的轮椅面前坐下了,看他紧闭双目,这个时候说气的不可能,那大概率就是让宋川白气的。县令看这个架势,上来还要说去议事厅,被宋川白反问了一句要不然咱们去重光门后面的琴房里谈,就闭嘴退一边儿去了。 浦阳百姓大小要给老爹面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规矩,他县令要是眼睁睁看着外来人在高堂上审人不帮腔,那他就是胳膊肘朝外拐,等人走了,他留在这里是要吃瓜落的。 但他当初也是阳和侯摘掉了上一任县令,才轮到他当这个官的,但他是个但求无过的孬性子主儿。说句实话,宋川白多大官,在浦阳能有多好使呢?他妻子儿子都是浦阳人,强龙压不了地头蛇,等他走了,浦阳还不是要恢复原样。 县令很紧张的站在一边,思考着要怎么样表现才能既不胳膊肘往外拐,又不得罪了贵人。 宋川白坐在椅子上搭着手,发话了:“杜老爹,请问贵公子此时在何处?” 县令忙道:“这么晚了,公子想必在家中已经睡下了。杜小公子是很老实良善的人,就给孩子教教书,不干净的事儿他不掺和。这个情况咱们都是知道的,哈哈。” 他站在宋川白后面一点,宋川白的表情他是看不太清楚的,本来就想提一嘴,谁知太紧张了,话从嘴里直往外溜,到杜善拿眼睛看他的时候,已经说了一大堆,只要最后来个哈哈仓促结尾。 陈桐生跟着进来旁听,回想了一下杜珲春的样子,确实是很老实的青年人,带了条狗,大约是怕吓着人,都没有把狗牵进庙里。 宋川白还是看着杜善:“难道我当年也连着把您的舌头一并拔了不成?说几句话,有什么不愿意的?” 杜善终于转过目光:“我不知道。他不管黑街的事,我们平日里见面的日子也不多。” 宋川白点了点头:“不管黑街的事,也就是说,他并不打算继承您的位置,当这个老爹咯?“ “是,”杜善板着一张老脸点了点头:“他一直不爱这些,平日里就在私塾里教教小娃娃,没什么大出息。” “这就麻烦了,”宋川白道:“我一直是很信任老爹的,不仅是杜老爹你,也是对老爹这个位置。县历记载每代老爹都是重诺守信,为民生着想,英雄一般的人物,这积累下来的光辉,竟然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代断过,实在是很让人佩服。可既然杜珲春并未被老爹你承认,那这个人就……” 杜善怒道:“我何时说不承认他?他是我儿子,有什么不承认的!” 陈桐生没去捋宋川白的话,她立刻就抓住了那句“麻烦了”。 宋川白认为杜珲春有问题。而杜善为了把儿子撇清,直接把他从杜家参与了黑街势力里的人中排出去了,但这从侧面也可以恶意地猜测,杜珲春跟杜老爹那重信义的老一派不是一帮的。 那么最近浦阳城里出了什么新动静呢? 伽金教。 杜善把杜珲春从自己身边推开,也就意味着他在宋川白面前失去了杜老爹信用的担保。 但是陈桐生还是不明白宋川白怎么就把那晚意外才遇到的青年,跟城里大小祸事挂上勾了。 县令在旁边更茫然,他连那句“麻烦了”都没听懂,明显跟不上思维。 陈桐生看了他的表情,心想,原来我反应不是最慢的一个。 第四十二章 父子 http://.biquxs.info/

于是她暂且满意地收回心思,继续听宋川白说话。 “他是我杜家的种!”杜善突然激烈道:“就算他不坐老爹这个位置,在浦阳也是人人见了要喊一声的!你想对他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杜善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再不济也是赏罚有度。”宋川白说,然后突然点了县令的名:“正好你也在,那就好好说说,这个伽金教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转过脸,嘴角竟然带着一点笑意:“我以前来时,浦阳不过是存有旧俗陋习,如今再来看,治安却越发差了。这报上去,免不得都要说我办了件坏事。现在想想,说不定浦阳还是留给上一任县令管治更好。不知这几年过去,您可还对他有印象?” 他说的语气很轻松,县令却一身鸡皮疙瘩都窜起来了。为何突然开始数落起他的不是! 县令连忙捡自己能回答的事情,道:“记得的,马大人从前还对下官多有照拂......”再一看宋川白的脸色:“但马大人太糊涂!对,太糊涂,竟然纵容...纵容......” 他干什么了? 他不就是把话语权分出去跟老爹共治浦阳了么? 县令在脑内拼命搜刮,终于想出来一个非常重且实用的罪名:“纵容百姓贩卖吸食飞光!” 宋川白开始用同样的话术套县令:“那么您肯定吸取教训,想必是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县令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 宋川白用毫无质问之意的语气说:“那我听说伽金教中人,人人食用飞光,却未有人被抓,是为何呢?” 县令的头捣到一半,僵住了,该来的还是要来。早知道这么大的主儿来,为何就没有一个人跟他通报一声,让他好整整那帮混子收收风呢? 杜珲春必定第二天回去就把此事告诉了杜善,而杜善也猜到了宋川白会来找他问罪,才会一开始等在黑街中。 县令反而是最后知道的,已经来不及再大张旗鼓地做样子去关掉黑街,反而被迫把里头卖东西的真抓了起来。 杜善此时是什么心思很难说,但他确实已经不打算再履行自己当年的承诺了。 县令又惧又怒,只好说:“这原来也没有什么伽金教,是城里吃了飞光戒不掉的人,整日聚集在一起,后来不知为何,县城里的一个大户郭福安把他们召集在一起,让他们跟着自己拜他在郊外建的庙。后来人越来越多,不知怎么就有了教名,一帮人聚在一起,连郭福安死了之后也不分开。他们也不愿意归家,整日混在外头,下官实在没法子,抓起来也是关着。关一个,其他人就要闹,咱们大牢关不了这么多。更何况伽金教平日既不瞎惹事,人也未再增多......” “所以与其自己里外不是人,不如交给老爹来管这种泼皮组织,是不是?” 陈桐生转过去看杜善,见他又重归冷静,不禁感叹了一下老人的易怒易感。话题从他儿子身上跳开,杜善就配合多了,道:“是,是我出主意让他们在郊外开荒的。” “开荒的地方,离郭福安的菩萨庙有多远?”宋川白问。 县令说:“没,没多远。离最近的田也就二十里路左右。” 宋川白一点头,接着对杜善说:“我与贵公子相遇当晚,杜珲春说自己是看望乡下的亲人归来,又正好遇上闹事的伽金教,于是不得不绕远路。可是杜老爹,他既然是您的儿子,又怎么会被伽金教,这么一个老实的组织为难呢?” 宋川白询问的思维很跳跃,简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但随着问题的不断抛出,他的范围基本确定在杜珲春,伽金教与黑街上了。 这跟杜善期望的恰好相反,他跟宋川白打过交道,知道他这么问,基本上就是把这三者穿在一起了。 杜善道:“这我如何知道?犬子打小敦善,可能就是不愿意与那帮人照面也是有的。有什么不对?“ 宋川白面色不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范瑞从外面走了进来,毫不避讳地站在堂中就道:“客栈里果然抓住了意图埋伏您的人,现在都招了,是杜珲春的人。” 陈桐生一愣,县令直接张开嘴,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啊?” 杜善的脸越发的板下去了,他道:“胡说八道!肯定是我手下那些没轻重的,知道我被带走就自己慌张起来......” 宋川白打断他,道:“杜善。” 他对陈桐生伸手,说:“那尊像给我。” 陈桐生一头雾水地掏出来递给他,只见宋川白把它摊在杜善面前,清晰地说:“还记得它么?十五年前北朝禁/地被盗队进入。盗队搬出大批古物后被抓,逃走八人,同时带走古物十余件。那八个人里,其中就有你,杜善。而十余件古物中,便有它。” 杜善脸色在此时才彻彻底底的难看起来,他没有再像方才故作怒态。 “你进入盗队,是因为自己自幼喜爱研究野史,对北朝一事多有了解。后家中遇难,需要钱财,才被人威逼利诱,作为指导,带领其余人进入了禁/地。之后你们那逃出来的八个人在路途中卖去九件古物,又因为分赃问题起了争执,你险些被那些人为财害死,于是带着另外与你关系交好的两个人,和你最喜爱的那件古物半夜离开,一路回到浦阳。” “但是你们在路途中曾被追上,其中有一个兄弟为保护你死了,所以最后回到浦阳的,其实是只有两个人。你在解决了自家温饱问题后,便拿出多余的钱财去救济乡民,最后当了老爹。可以说是大难不死,到了尝后福甜头的时候了。但与你同回的人,显然没有这么安稳的日子。他要走了你对进入北朝禁地的研究册,卖给了专门进禁/地挖掘飞光贩卖的组织。虽然他死在半路,但那帮与他做生意的人却很讲信用,把北部挖出来的飞光,不辞辛劳,带了回来,交给他的义弟。” 杜善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好在你也不是什么糊涂人,知道进入禁/地本来就是掉脑袋的事,小心谨慎,于是强行要求那个义弟把飞光退回。他应下了,谁知之后浦阳城中开始飞光泛滥,你对此毁诺之人痛恨不已,所以在我来之后,配合地把他交给了我。这也是我当年只杀他,而放过你的原因之一。” “哦,再说回这个雕塑,你当时说带回来不久它就丢了。还对我赌咒发誓,绝对没有私藏不交,或者卖掉。” “你知道我是在何处找到它的吗?” 杜善露出疑惑眼神,只听宋川白说:“郭府,郭福安的家中。” “郭,郭福安?”他喃喃:“他怎么知道雕像的事?” “是啊,所以你怀疑了与你一同回来的人,怀疑了那个人的义弟,却独独没有怀疑郭福安。与你一同回来的人名叫窦七,他义弟是毕成,郭福安则是毕成正儿八经的,娘家弟兄,堂兄弟。想必窦七将你们在北朝的经历告诉了毕成,毕成又转而告诉了郭福安,导致他对北朝禁/地向往不已,偷了雕塑后,又私下搜集了许多书籍。黑街本来就是个到处是禁物的地方,他买相关书籍,就和你当初一样容易。” “在毕成死后,郭福安被吓破了胆,当时黑街正好关闭,他不敢,也不能再出手自己手中飞光,所以他想出了一个更稳妥的办法。郭福安开了一家做小食的铺子,按比例添加飞光,这样既可以利用飞光的上瘾性留住客人,又因为剂量过小,不会引起怀疑。” 这回在一旁的县令不仅是嘴张开了,眼睛也瞪大了,并且真切地发出了一声:“啊?” 随即他立马慌张解释:“下官也吃过那家铺子的点心,怪不得吃了几次后就天天惦记......不是,您听我说,下官只是吃过那么一两次,一两块儿罢了,绝对没有上瘾!绝对没有!” “郭福安很谨慎,剂量小,所以上瘾性低。你不用慌。”宋川白善解人意,又说:“虽然我不知为何郭福安要弄一个伽金教,但他对北朝出来的东西显然已经到了痴迷崇拜的地步。我甚至怀疑他也食用了飞光,才会生出畸形死婴。” “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再提杜老爹那个死去的兄弟了。他有一个妹妹,临终前托付给你照顾,是不是?” 说到这里,杜善已经知道他在说什么了,重重闭上了眼。 “那个妹妹因为与人私奔不成,在城中名声不好。郭福安的父亲郭腾听了毕成的话,为了讨好你,于是娶了那个妹妹为侍妾,对你承诺会好好待她,是不是?” “谁知毕成一死,郭福安发了家,就把自己的小娘,连同年幼的弟弟一并赶出了浦阳。你闻讯前去找人,最后只找回了他的弟弟,然后带回来,说是你自己的儿子。” 县令说:“可是,可是杜善本来就有一个独子啊。” 第四十三章 自首 http://.biquxs.info/

况且有一点说不通的是,浦阳不可能没人见过弟弟,杜善平白无故多了个儿子,难道不会被怀疑么? 从陈桐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因为咬紧了牙,而导致下巴整个绷紧了。 “不说?不说也罢,我原来留在浦阳的手下,不知何故突然暴病而亡,他的兄弟一直很想查查凶手是谁,我已经把他派去找杜珲春了。” 沉默半响,杜善轻声问:“既然他死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他当年只是说了自己去禁地,以及兄弟为保护自己死去,留下一个妹妹的事情。至于郭福安靠卖小食来消耗自己的飞光这种事,他都不知道。 “猜的吧。”宋川白轻描淡写地回答:“幸好我记得当年那批古物的共性,他们都是祭祀类物件,在禁地古物里也算是少见的,所以一直记得很清楚。你说当年东西是丢了,我又叫来珍宝行的人鉴定,前后稍微联系一下,就猜了个大概。”在陈桐生看到雕塑昏迷过去的时间里,他还顺便打听了一下跟杜善,以及郭福安有关的事。这种小地方大伙都知根知底,尤其是有些名头的,群众饭后闲余聊起来简直乐此不疲,相互交流情报,以确保每个八卦的人都能获得最好的八卦体验。 陈桐生再次回忆了一下自己混乱的一天, 真是太让人悲伤了,为什么她就老是一无所知呢? 宋川白刚才的话算是谦虚了,实际上他在看到杜珲春的时候,就已经在开始把他跟浦阳城中的事情联系起来了。 换句话说,宋川白那个时候压根不相信他是避雨来的破庙。 “他去看亲戚,还牵条狗,也不是小孩儿了,”宋川白及时为思考的陈桐生答疑解惑:“不太像话。” 原来如此,怪不得杜珲春不把狗牵进来,那其实是怕宋川白问起,招人怀疑。 杜善不吭声,他全身都紧绷了,闭着眼睛逃避宋川白的目光。 “不论我猜的对不对,我都把想法坦荡荡地跟老爹你说了。”宋川白道:“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心意,但你确实是一个太重情义,心软的人。毕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你求救,你就在赌局中使诈想放他走。” 杜善突然嘴角一动,声音几不可闻地说:“候爷也不是多冷酷的人呐。” 他进禁地就是连坐家人的死罪,要不是他在赌局中突然变卦使诈,宋川白不至于要他两条腿。宋川白本意是想让他全须全尾留在浦阳改过自新的。 —————— 冷月高悬,黑暗中郊外丛林中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那人从林子中一跃而出,向不远处的房屋冲去。 这是郊外伽金教聚众的地方,也是明面上被老爹配到这里开荒的人住宿的地方。林子里出来的人所跑的方向并不是一般伽金教进入这个小聚落的方向,算是聚落背面,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最大的,也是最熟悉的房屋后面,略微停下来喘息的时候,听见了一声非常意外的惨叫。 窗子就在他左手边不远处,他愣了片刻,好奇心还是超过了一切,于是小心翼翼地凑到窗户下面去听。 屋子里面的喘息声越来越大,简直喘地跟个风箱似的,听得人胸口疼。 于是他探头探脑地凑上去看,只见堂屋里的地上趴着一个人,正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姿态蜷缩和扭曲着身体,并且伸出一只手,像是在抓取着什么,过了半响,才听见他从喉咙深处嘶哑地发出了一声哭嚎,接着道:“求求您了...求求你......给我吧,给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杜珲春站在他面前,垂着头仿佛是很可怜的看着他,问:“谁拿走了我的东西?” “是郑百田!是,是他!”那个人连说都说不清了,似乎满嘴咽不下的口水,混合着哭腔,模样非常痛苦:“只有他!” “不是他,虽然你确实把我存放飞光的地点告诉了他,你们也一起去偷吃过,但他没胆子,也没脑子去做这种事情。”杜珲春道:“告诉我,除了他,还有谁知道我们的秘密?” 那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几乎到了一种以头抢地的地步,哭喊着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连滚带爬地到了杜珲春脚边,抱着他的脚道:“您给我吧!就一口!一滴!” 杜珲春微微弯腰,平静道:“我也很想救你,但咱们的货都被偷走了,我这里真的拿不出来。” 地上的人绝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在窗户外面偷看的少年屏住了呼吸。这大约就是对飞光上瘾者,在一定时间内没有吃到飞光后会有的反应。 少年也吃飞光,但杜珲春始终把他们养的很好,从来没有延时发放飞光过,所以即便他有过短暂的不适感,那也绝不会像这种仿佛立马要煎熬的死去一般的痛苦。 为什么老大要这样对他? 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身后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他一转身,一个高大的汉子便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往外一拖,呵斥道:“干什么呢你!” “我我我,我来给老大传话!”他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我给教主传话!” 那汉子对着他脑袋就是一巴掌:“传话!鬼鬼祟祟的!老大心情不好你不知道吗!” 他确实不知道啊! 少年很快被推到屋子里,杜珲春抬起头来等他讲话。不知为何,杜珲春对他态度是很好的,还总说他有灵性。少年道:“老大,咱们在客栈里埋伏的人,都让抓了。” 杜珲春愕然道:“什么?” 怕被迁怒而因此失去飞光分例的少年结巴道:“我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料杜珲春下一句简直出奇疑惑了:“我什么时候让人去客栈了?” 少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啊?” 杜珲春大步走到他面前道:“谁去了客栈?去干什么?谁让他们去的?!” “去抓那个来浦阳的官儿。”少年抬着头看着杜珲春说:“有十来个人呢,我也不知道为啥他们就去了,我看到他们被抓,我就赶快跑回来了。” 杜珲春一闭眼。 先是飞光失窃,又有人莫名其妙用他的名义去指使他的手下。这简直是在往那个宋川白手里送人!明摆着告诉他自己心里有鬼! 事实上他很早就听过宋川白的名字,那是直接阻断了毕成贩卖飞光,断他老爹两条腿的人。并且在遇见宋川白的前一天,便有人来警告过他宋川白的到来,谁知会如此凑巧正好撞上。不得不说的是当时杜珲春仅仅是有些怀疑而已,因为宋川白的反应也很快,编谎话张口就来,他既没有掩饰身上那昂贵衣衫,也没有闭口不言,反而把自己张扬又娇惯的京都形象最大限度地圆起来,杜珲春也是出于保险起见,才决定顺驴下坡,决定先把人骗去黑街再说。他甚至说动了杜善为他出手应付,目的也并不在于把人出掉。开玩笑,堂堂大周的候爷是他敢杀的么?总要先把人牵制住,才好清除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他平了平气,才向一直站在门口处的汉子道:“该躲的人,该藏的东西,都到位了么?” 汉子回:“好了。” 杜珲春对着少年一挥手示意他走:“走吧,该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又吩咐人把地上的抬走,道:“给他点存货解解馋。把他藏好了,他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受了折磨的。” 少年和那个哭哭啼啼的人都走了,杜珲春才理了理衣服,问那个汉子:“你方才说我爹被抓了,他现在在哪里?” 汉子想了想:“县衙。您放心吧,有县老爷在,老爹不会有事的......哎,您去哪儿?” 只见面目平凡而身形消瘦的年轻人向外走去,他穿着读书人的长衫,表情和声音都很平静:“去县衙。” “您!您不能去啊!”汉子急忙劝道:“您去了就完了!他当年连老爹也没放过,更不会放过您了!” 杜珲春站住了,看着他笑起来:“那我去哪里?当年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就算真的因此被治罪,我也是被迷了心窍......活该吧。” 汉子一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住了,只听见杜珲春在走出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记住我交代的话。” —————— 县衙。 县吏急匆匆地跑进大堂,对县令小声道:“杜公子来了!” 杜善猛然睁开了眼,县令忙问:“在哪里?” “在县衙外头,他说他要报案自首!” 宋川白却没动,他在看身侧柱上的木联,陈桐生顺着他的目光读下去,只见那上面写的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 —————— 县衙外的青年人对着大门一掀袍角,干脆利落地跪下去,朗声道:“杜善之子杜珲春,因妇人之念多年前犯下大错,连累家父,今日前来自首!” 第四十四章 无法戒除 http://.biquxs.info/

杜珲春认错得非常有诚心有诚意,进了大堂对着杜善跪下去就是重重一个响头,在地上伏了良久,才转向县令宋川白等人,开口问道:“我来时听说伽金教中有人埋伏在大人下榻客栈意图行凶,大人可否有受惊?” 青年跪在地上,无论样貌抑或形态都远不比宋川白来得有气势,完完全全地处于下风,但他即便是跪,也给人一种端正的感觉,儒雅的很。 宋川白并不被好态度影响,答:“是听见了消息才来的吧?” 杜珲春很短促地一笑,随即摇头答道:“不,不能这么说。在您来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件事继续不下去了。只是杜某天生胆小无勇,不敢承认,一拖再拖,眼见已连累了父亲,无颜再躲下去,这才决定来县衙自首。来时却听到了这个消息,实在是令杜某惶恐至极。” 宋川白不给面子,县令要给面子。县令看样子不用真教自己坐法桌后头去审人,于是语气也并不严厉地问:“你是干了什么呀?” “接手郭福安手中伽金教并藏匿飞光地产四处,任教主一职,为教中人发放飞光长达数年。杜某重罪该死,只恳求县令看在我并非杜善亲子,又忤逆不孝,欺瞒父兄的份上,不要因此连坐收养教育我多年的家人!”说罢他对着县令低头又是一拜。 县令愕然道:“这么说你真的,真的不是......老爹的亲子?” 杜善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把县令给吓得闭了嘴。 果然宋川白开口了,声音里透着股子渗人的凉意,但他竟然是模仿着县令方才的语气和语句来说的:“这么说县令真的,真的知道杜珲春......私藏飞光并授予人食用一事?” 县令当即心里就是咯噔一声,他立即虚道:“怎么会,怎么...您何出此言?” “身为百姓父母官,县令听到杜珲春一番话,先讶异的竟然不是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藏匿飞光,且组织大量人员聚众吸食,而是先感叹起别人的家长里短来。县令的反应,也是教人好生叹服啊。想来不是早知道此事,所以才毫不意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陈桐生看县令的脸色,他一双眼睛盯着地下,脸上青红交错,简直恨不能回到说那一句话之前直接给自己一耳光了。 “是不是啊?”宋川白问:“杜教主?” “是我骗了县令,”杜珲春这么说:“他并不知晓真相。” 这话乍一听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但其实很含糊。骗了什么呢?县令是完全不知道,还是知道一部分?其实县令身上最忌讳的便是不查飞光,至于他是否因为老爹的威望便放任伽金教存在之类的,倒还在其次了。但宋川白也没在这点上跟他较劲,他直接了当地问:“飞光现在何处,余量多少?” 陈桐生看他那个目标清晰劲儿,不由地想起之前宋芷兰说阳和侯一直在做取缔飞光市场,查处贩卖飞光之类的事,可以说是很勤恳了。但他目前挂职于弥天司,责任并不在此,再加上他也不像是会从中牟利的样子,不知为何有如此执念。甚至还在去黎城的路上专门为了此等事停下来。 杜珲春也不含糊,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道:“这是藏匿地点,与我多年来发放飞光的记载。每次发放了多少量均有记录,大人一阅便知。” 宋川白一副“给我我也懒得看,只想听口头报”的表情,不大高兴,接过来一翻,抽走了夹在其中的图纸,便将册子递给了陈桐生。册子里果然是记录了年月与仔细标出的数量,只是陈桐生大概看了看,这发放飞光的时间大约是两到三月一次,但上面清晰的只有数量,至于发给了谁,就无标记,只是用序号做了标记而已。根据她这两天的见闻推断,伽金教中接受飞光的人,绝不仅只有这么多,恐怕序号代表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定人数的小组。 宋川白看完了标记着地点的图便要叫范瑞进来,杜珲春开口道:“只是......” 宋川白一侧头,听见他说:“其中存量最大的两处,飞光已经失窃,找不到了。” 陈桐生听见忽然有一种非常相似的感觉,是了,在京都也是这样。飞光所到之处必然会引出明里暗里的多处争夺,它不断的从各种人手上被争抢来交易去,人们顶着砍头丧命的风险把它藏在自己手里,全然不顾那一罐一罐泛着淡金光泽的深色液体从禁地被挖出来,运到眼前,付出了多少人的生命,牺牲了多少良知。 苦水村。 这个名字一冒出来里面就被陈桐生从脑海里抹去,收起思绪不再想。 “除了你,还有知道这四处地点?”范瑞已经走到了他跟前,宋川白把手一扬,没让他接走手中的纸,侧着身子问。 杜珲春回答:“伽金教中有几个信任的人,但我问过了,不是他们。” “有几个,全部叫来。”宋川白说:“我问问。” 杜珲春保持着平淡的,不动声色的表情与宋川白对峙着,一言不发,直到宋川白挑起眉毛,表现出对着突然忤逆的意外时,他才开口道:“食用飞光,包庇我藏匿飞光,都不是小罪。杜某实在是无法放心地将他们交代出来。” “死了几个?” 杜珲春一愣,宋川白接着问:“活着的人在哪里?该不是全被你灭口了吧?还是被严刑拷打过之后,现在不省人事的躺在某个,京都来的大人一定找不到的地方?” “我何故严刑拷打?”杜珲春脱口道:“我当初便是为了救他们的命,才免费发放飞光,更遑论杀人灭口一说!杜某的确为了问出真相,故意对那几个人拖延了发放飞光的时间,但他们绝无性命危险!” 宋川白脸上始终带一点笑的神情,居高临下地,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他。他面相生的非常好,眉目俊秀,山根又挺拔,比杜珲春在此之前见过的人都长得要赏心悦目。而且是招人喜欢的,惹人亲近的样貌,眼珠黑如点漆,一点儿也没有过分的轻佻和风流。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姑娘虽说是容貌摄人,但五官过于深邃,浅色眼珠给人印象非常主动强势,其实未必很合部分人的心意。像陈家思想旧一点的,也说陈桐生长得漂亮归漂亮,但是不端庄,不像正统的大家闺秀,在长辈眼里会是个难相处的媳妇。陈夫人甚至在私下说,像陈桐生那个样貌也就是给大人家做妾,狐媚别人丈夫的命,真要正儿八经地娶,还是要长相温婉些的好。虽然有偏见,但也反应了长相其实是很影响他人印象感情的。 宋川白长相不见得有多么威慑人,他说话也没有重口气,但他那种温和的,如同水一般的气势和手段会随着交谈慢慢地涨上来,无声息地将对方围住,直至无所察觉的对手吐出最后一口气,才惊慌的溺毙在里面。 杜珲春在这种目光中感觉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屏了气,宋川白说:“哦?救人命?” “是,”杜珲春道:“不知为何,郭福安留下的飞光,比一般流通的飞光要烈。虽然食用这种飞光一次,可以维持两到三个月的正常,但是瘾一旦发作起来,便足以致人死亡。” 他感觉宋川白这时才是真正的正视了自己,他道:“意思是这种飞光一旦上瘾,没有戒除的可能?” “没有。郭福安死后的半年中,浦阳城因此死去十一人。大伙只说他们是吃过量了,但我知道不是。因为其中几个死者曾结伴来恳求过我,但我当时并不想接下那种棘手的东西,于是拒绝了,谁知第二天,他们便都死了。”杜珲春讲:“这就是我维持伽金教的原因。”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郭福安把飞光藏在哪里。我之前说了,我并非杜善的亲子,原来是郭家侍妾所生,后来被赶出去,在乡下寄养了许久,最后才被杜善接回浦阳。我对郭福安怀恨在心,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也是出于,不愿意看到所恨之人生活美满的心理,所以才执意想找出一点能够安慰自己的,见不得人的密事来吧。” 宋川白问:“你母亲呢?” “在乡下病死了。也是人生死有命,没有办法的事。” “所以你怀恨在心,先后谋害了郭父,郭福安妻子,最后又将郭福安杀害,是不是?” 灯烛轻轻跳跃着,发出轻微的毕波声响,大堂中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杜珲春,这个在他人眼中敦善,在自己口中因为不忍而犯下罪责的青年男人。 他目光忽然转了,转向陈桐生,问:“杜某冒昧,突然想问宋姑娘,大人之前向我介绍说你也是庶出......不,究竟是不是庶出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倘若是姑娘在一个家生活了很多年,突然被赶走,会仇恨到要致人于死地的地步么?” 陈桐生:“?” 他真是会挑人,问了一个对家庭最无感的人,陈桐生最初的记忆在战场,后来在弥天司暗部训练,在陈家过的还真就是典型遭排挤冷落庶出小姐的日子,但她本身不是软柿子,只是没有陈蝶那样去闹,没受过什么欺负,对陈家也没有过多感情,连怨恨也没有。相反,在陈桐生眼中,陈家是一个养与本家无血缘关系外来女的冤大头。要说感情,得从师徒情方面问。 果然陈桐生茫然思考了片刻,说:“不会。” 按她的性格,何至于要等到被赶走那么多年才动手? 但杜珲春心想果然,姑娘家没宋川白那么狠的心思,动辄杀人全家,这得恨到了一种什么地步啊? 第四十五章 北朝 http://.biquxs.info/

飞光的失窃,是杜珲春前来自投罗网的决定性因素。 一旦这种危险的东西不在自己手上,那他几乎是一点谈判的筹码都没有了。 “那么依你看,飞光可能是被谁窃取了?” 杜珲春回答道:“我不知道。”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一个一味包庇养子的父亲,一个为上瘾者救命的善心人。 还有浦阳城中成百的上瘾者。 宋川白和县令去了议事厅,片刻又又差人将杜珲春也叫了过去,只剩下杜善与宋川白在大堂。杜善却睁开了眼,肆无忌惮地打量一会儿了陈桐生,突然道:“宋小姐,你果真是京都人士么?” 陈桐生没多想,点点头。 “也是......”他接着说:“我大周万国来朝,京都里也是生活着各族各国的人,样貌稍微出众显眼些,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这个话是有深意的,陈桐生问:“你说我是,外邦人。” “你长得和宋大人可并不像。” 她觉得这个对话实在没多大意思,于是耸耸肩,随意地一点头,低头继续翻账册去了。谁知杜珲春始终在看她,目光简直是带着探究的,让陈桐生皱了皱眉。 “鄙人倒是觉得宋小姐很眼熟。宋小姐的身手,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啊。” 陈桐生问:“你想,说什么?” 杜善年纪不清了,但他的眼睛里竟然闪烁着一种兴奋的光,让他神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他道:“不知宋小姐可否了解过北朝?那个陨落的,神秘的王朝?” 又来了。 “传说北朝王室子嗣大多样貌昳丽非凡,并且极其矫健善战,历史上他们的祖先出自古神一脉,以善战而闻名与天下。在书籍中,北朝先祖的画像,大多也是人首兽身,挥舞着长戟,也有说其实是马戟。而女性则持长弓,是人首蛇身的姿态。” “......”陈桐生心说,这都什么怪物? “这么一说,根本不会觉得北朝人有多漂亮对不对?但倘若看见伽拉希阿的神像,就会发现传说是有道理的。伽拉希阿是北朝人真正侍奉的,真正的先祖,在十几年前我曾有幸进入禁地,北朝遗址,一窥伽拉希阿的画像。年代久远,那张相已经完全枯黄,彩绘颜色也差不多褪尽了。但我与那些一同进入的同伴只看了画像一眼,我们便被完完全全的震撼了内心,站在原地久久无法移开目光。”杜善低低地说:“你能......你能明白那种感觉么?我杜某人看见了那张像,这辈子都值了。就算那一趟没找到什么宝贝,我也值了!”他不自觉激动起来,面部肌肉因为用力的缘故鼓起来,眼见要撑开细细的皱纹。 “但随后我们发现,那里面其实有很多张伽拉希阿的画像,而且每一张给人感觉,就是他们的样貌,年龄,甚至性别都是不同的。我在其中一列的最后一行上,发现画像中穿着代表伽拉希阿服饰的,竟然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杜珲春道:“所以我们猜测也许,也许画像上的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那是真切存活过的北朝人!宋小姐,恕老夫冒昧,你的长相,非常符合北朝遗民的模样。我之后也特地去一些据说是从北朝逃出的,遗民居住生活的地方,但是很可惜,和当地有过联姻后,掺杂了血统了,他们便再也无先祖风采了。” “好眼神。”杜善一番激动非凡的话后,听见陈桐生几乎是冷淡的发表了这么一句。 看见杜善疑惑的表情,她又带着仿佛是很赞同的表情,重复了一句:“好眼神。” 仅仅是靠百年前的画像,就得出这种结论,“好眼神”究竟是夸赞还是嘲讽,她意思表现的是很清晰明了的。 杜善闻言苦笑:“罢了......我只是,对宋小姐的生母好奇而已。也许您的母亲便是北朝遗民也说不定,才会生出你这样令人过目难忘的孩子。” 陈桐生始终没有说话,一直到后半夜,她才被安置在县衙后头的厢房中入睡了。 她又开始梦魇,又回到了朱红宫墙之上。她看着宫人挣扎哭泣,自下向她伸出了无数双手,男人依然紧紧得抱着她,但这一次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她没有在这个场景中困到血色弥漫,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怀着稚子恐惧的心哭泣。这一次她很冷静,场景转换,下一刻她从男人的怀抱中走了出来,落地为成人,头戴金玉宝环,身披长衣,提着一把巨大而异常华美的弓箭,慢慢地,缓缓地向前走去。 接着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悲沧和疲惫包围了她,每一次抬腿都如此沉重,以至于让陈桐生产生了自己随时会倒地的感觉。她终于站住了。陈桐生发现自己站在了高山之巅,一个男子正背对着她,低头看山下风景。 她说:“结束了。已经清除完毕了。” 年轻男子一点头,似乎并不在意,道:“伽拉,你觉得山腰的风景如何?你不是不喜太过麻烦么,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给你在这里建一座行宫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去面对朝中那些复杂的事情,到时候再给你修一条专行御道。要是你不愿意一直呆在这里,到处走走也可以,反正这片疆土都是你我的。” “我不想......”她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极度嘶哑疲惫:“我不想跟你共分天下,我不想要天下......” “我只想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男子很久没有说话。风声呼啸,男子的衣袍翻飞,陈桐生感觉心里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那么,”她说:“我自己回去。” “好啊,把命留下来。”男子说,声音在风声中有些失真:“现在所有人都盲目信奉你的力量,崇尚你的名字,即便这个名字一开始是我赋予你的。一旦你离开,我的子民势必会追随你而去,重新生活在我们花了数十代迁徙,一直到今天才摆脱噩梦的故土去。你也许会活下来,但是他们其中大部分都活不下去吧。” “他们不会......” “他们会。索性你死在这里,我会将你的尸身铸进神像,为你建造一个足以屹立千百年的巍峨神殿。至于你死后魂魄欲向何处而去,那才真正能由你决定。”不知为何,尽管他说着非常绝情,甚至是恐怖的,仿佛下一刻就会付诸实践的话语,但陈桐生仍然觉得他也很难过。 陈桐生在此刻仿佛要分离成两个人了,一部分的她惊讶于自己看到的一切,她甚至开始思考手中这把巨弓的实用性,在现实中这么大的弓别说是战斗中使用了,提起来射几箭都费劲。然而另一部分,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力。 那应当就是,被称作伽拉的女子的感情。 “我被欺骗太久了。久到你们认为随意对我许下诺言,而不去履行也都是被允许的,不会被惩罚的。” “惩罚?”男子一侧身,觉得很好笑似的,声音里确实透着无惧:“你要怎么惩罚我?你要杀了我么?” 紧接着场景再转,身后是万民伏拜,众生呼喊伽拉希阿,而陈桐生低下头去,看着闭眼躺在棺椁中的男子,他脸上覆着花纹古朴的面具。她伸手去揭面具,一旁的人却突然上前阻止道:“伽拉!” 伽拉希阿望着面具低声说:“你知道么?我见过许多次这样的面具,它们戴在我爱的人脸上,把他们送进地下,让我在最后都不能再看一次他们的脸。因为一旦揭开,无所顾忌的邪神就会从死者的眼睛里爬出来,进入生者的脑中。” 她提起长弓,将一端抵在了来者的咽喉上,慢慢地将对方推开了。 “我不在乎我是否会被封神,我不在乎是否有千万代的信徒追随我,崇敬我。我只是......我一开始只是被蛊惑了......” 只是在懵懂之际看见了笑容清朗的少年,于是无法抵抗地,带着无限的欣喜与期盼向他伸出了手,从此离开所诞生的地方,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流离。最开始那个少年寿命短暂得,在她所经历的岁月长河里其实只有一瞬那么长而已。而她为了追随这一瞬的时光又去爱了无数个与他相仿的人,包容了对方提出的一切要求,终于在筋疲力尽之后得出了故人已逝的结论,想要回去了。 伽拉希阿,低低地,非常绝望地说:“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 她想跟最初的那个少年一起回去,结果最后回过头来,发现连他死在哪里都记不清了。 陈桐生看见自己的手终于缓缓地揭开了面具,逐渐地露出线条精致完美的下巴,天生嘴角向上的漂亮唇线,这一切都和伽拉记忆中的少年非常相似,也让陈桐生觉得很眼熟,最终面具揭开了。他闭着眼,睫毛静静地落在眼下,仿佛飞鸟收敛的翅羽。 那是宋川白的脸。 陈桐生:“??????” 她给吓醒了。 第四十六章 卷宗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有生之年,头一回遭受这样的惊吓。 她甚至在愕然起身后还躺回去试图再次入睡,再看一眼梦里那个躺在棺椁中男子的模样。 那是宋川白的脸吧。 陈桐生不断回忆方才自己看到的景象,重复去回想面具缓缓从宋川白脸上......不是,从男子脸上揭开时,她所看到的景象。 天啊。 天色蒙昧,大约没有一个时辰便要亮了。陈桐生怀着满腔的惊悚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于是就一直这么站着,完全不顾夜晚的冷风。 其实她一直对自己的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陈桐生以前就发现自己是不会像常人一般拥有混乱而纷杂的梦境的,甚至她一年到头都做不了几个不同的梦。她永远都只是不断地重复几个梦境,直到其中的细节越来越清晰,梦中人的情感便越能影响到陈桐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桐生都以为做梦是受了方鹤鸣那个不靠谱师父讲的话本子的影响,但渐渐地,尤其是进入浦阳之后,陈桐生的感觉都完全不同了。她会在大白天无缘无故地出现类似于幻视的情况,会突然陷入梦一般的情景中迷失过去。 她甚至开始梦见一个叫伽拉的女人。 倘若梦中的人就是伽拉希阿,那么那个躺在棺椁中的男子应当也是同时代的,起码算得上是远古时期的人物了。按他们的对话来看,男子说不准还是个皇帝,并且很有可能是获得权力之后,与伽拉希阿产生分歧,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伽拉希阿似乎也没有像她所说的回去,反而对她的崇拜一直保持到了,陈桐生看到的,那个头戴金玉宝环的小姑娘的时期。 并且当小姑娘来到神殿时,伽拉希阿巨大的神像对她的到来产生了剧烈反应,古怪的液体滴在了她脸上。有一个说法是,伽拉希阿返世了。 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包括陈桐生从未见过的建筑与服饰花纹,她甚至能感觉到不同布料在手中的不同触感,仅凭想象,她是不可能凭空从脑海中造出这些的。 故而尽管在理智方面陈桐生觉得不可能,但潜意识却总还认为梦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因此宋川白的脸突然出现,她愕然了,她震惊了,她觉得问题很大! 陈桐生脑袋里在瞬间同时出现了“他果然是一只千年的狐狸”“梦还是梦不能当真”“原来他从北朝起就开始骗人了!”和“宋川白跟伽拉希阿到底什么关系”等等想法。 谁料还不到天亮,县衙府外便乌泱泱跪了一片人,鸣冤鼓被敲得震天响。 陈桐生早早地收拾好自己,跟着县令到了宋川白门外,看见他披一件外衣,简单而略显凌乱地把头发束在一起,垂着眼皮,一手扶在门上听县令的报告。他垂下的睫羽竟然在灯盏的照应下,显现出与梦境中那个男子相同的样子。 外头来的人全是伽金教来为杜珲春鸣冤的,闹出好大声势。 宋川白闻言懒洋洋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说:“回去睡觉吧。” 县令一愣。 “闹,缠,他们也就办这种事了。等着看吧,再晚些浦阳百姓都起了,还会来更多给老爹喊冤的人。” 宋川白一抬手,把惴惴不安的县令打发走了,目光便忽然投过来,叫陈桐生猝不及防地一愣。大约是突然被从睡梦中叫醒的缘故,宋川白的眼神非常软,而且懒洋洋的,看了看她才一笑,说:“我好看么?” 陈桐生:“?” “那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宋川白索性就披着外衣,走过去往长廊的栏杆上一靠,道:“你是没睡,还是做噩梦了?” 噩梦......大概也算吧,她确实是被吓得不轻。 陈桐生也没说是哪一种,点了点头,道:“候爷倒是,睡得很好。” 宋川白眯着眼笑,陈桐生觉得他似乎有点儿疲倦,见他伸手按了按头,招呼她过去坐。 “你对浦阳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想法?” 陈桐生意外道:“我?” “难不成你昨天站哪儿听那么认真,都是装的?” “我,我觉得......”陈桐生想了想,然后垂头丧气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停,停在这里是为,为了什么。” 明明是派人便可完成的事情,他要亲自花上一晚,去以身犯险,去抓人,再废许多口舌去说,去听。 他其实只要下达关闭黑街,抓捕伽金教人的命令即可。倘若这一任县令完不成,那便换下一任,命令下去了,总有人会把它办成,即便没有那么完美。 可是宋川白偏有耐心提起很多年前的事情,要把别人的生平,一件事的因果理得很清楚。 她不理解。陈桐生在方鹤鸣手里这么多年,也很懒得管因果。方鹤鸣对她的教育方面一般是:“这个人,抓起来。”或者“这个人,跟你师兄一起去,抓起来。”再有就是“跟踪他”或者“和你师兄一起跟踪他”。陈桐生也参与过一起抓捕午门劫法场的行动,当时被她一脚踹翻的人高呼冤枉,她也完全没有理。天下叫冤枉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都要理,去找犯下罪孽的前因后果么?陈桐生就从来没有问过阿诺,苦水村为什么要开始做飞光的事。 宋川白看着她,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中眼神温柔的好像流水一样,让陈桐生骤然转开了目光,开始冥思苦想。 “那个失,失窃的飞光......”她说:“有没有,可能,是杜珲春故意的?” 自己将飞光转移,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贼出来,等宋川白走了,他大可继续之前的营生。 宋川白嗯了一声,是浅浅的鼻音,含着鼓励的意思,陈桐生接着说:“至于杜善,和杜珲春之,之前的事情,我觉得,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 “跟现在的飞光,有什,什么关系?”陈桐生说:“就算杜珲春不是杜,杜善亲子,又怎么样呢?郭福安,毕成,都死了。” “不看他过去做的事,你怎么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嗯?”宋川白搭在膝头的手指骨节突起分明,天已经开始现亮了,在陈桐生的视野中,那双形状漂亮的手,又再度跟梦中男子躺在棺椁里,交叉握在身上的手出现了重合。陈桐生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骨节粗,指腹上全是茧,是根本经不起像她这样盯着去看的。 “所以,侯爷知道他们接,接下来会做什么?” “杜善说他亲生的儿子是天生病弱,夭折了。但我总觉得......”宋川白说:“按杜善的意思,他的亲子没死之前,他其实是没有把杜珲春接来身边的打算的。” 陈桐生一愣。 “我不觉得杜珲春是一个良善的人。尽管他来自首了,但你看,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说的多好听。他手里拿着这些飞光,简直就是拿捏着别人的性命。一个老实的教书先生,会心安理得管理一个伽金教,实在是很令人生疑。几年前我以为杜善起码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在我弄清楚他做过什么之后,也反应过来不对了。桐生,一个重情义的人,是不会教自己救命恩人的妹妹,去嫁给一户并不显赫的人家里做妾的。也不可能把恩人一家留下的唯一血脉远远地留在乡下,而没有接过来的心思。他在浦阳做老爹,是有几处产业的,不至于养不起。” 平常宋川白笑嘻嘻地喊她桐生,也跟玩笑似的,不让人在意。但陈桐生做完奇怪的梦之后,只觉得这声“桐生”莫名地喊得顺溜无比,简直让她脊背上窜出一片鸡皮疙瘩,好似棺椁中的人要睁眼了似的。 而且他这么一说,杜善和杜珲春两个人在陈桐生心目中的印象又要改变了。 好复杂。 让陈桐生好为难。 “也许我当年不该留他这条命。”宋川白轻描淡写地说:“杜善,杜珲春,盯紧他们。有必要的时候,杜珲春也可以坐一坐轮椅。” 这是下命令了,陈桐生精神一震,答:“是。” “还有一条,”宋川白说:“我昨夜翻看了浦阳这几年的卷宗,发现女子失踪案,比一般的案情要多,别人家的妻子,女儿。要么是妻子跟别人跑了,来县衙要官府帮抓回来的。要么是女儿家跟外乡人私奔去了,或者是父母把女儿嫁出去,夫家却说没接到人,告成欺诈的。还有女婴生下来就死了,被夫家埋葬,做母亲的又不依不饶哭到县衙来的。其实这些案子到最后,里面的女子也都没有找回来,与失踪无异了。”宋川白说:“弄得浦阳民风不好,广珍行的掌柜跟我提起过,外面的姑娘都不敢往这里嫁,容易背坏名声。浦阳本地有些家底的,也不愿意在本地嫁娶。虽然卷宗上真数起来,这样的案子没有太多,但这已经到了影响当地百姓生活的地步,也就可猜见,县令到底隐瞒了多少。县令能力有限是一回事,老是有女人失踪,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些事情,按卷宗上的时间来看,大约也就发生在......”宋川白吐出一口气,说:“郭福安的表兄,毕成死去之后,伽金教建立的那个时候吧。之前的案件数量太少,相隔时间太久,姑且不计入内。” 陈桐生被这个信息给震得愣了一下,半响才反应过来,说:“所以,你看了那,那么多卷宗,是才睡下?” 宋川白一脸“你终于意识到我的辛苦”的表情,欣然道:“听掌柜那么说,我就留意了一下。还特地叫范瑞去街头打听了一番。” 这是留意么? 这是相当在意了吧! 第四十七章 行智 http://.biquxs.info/

头顶上突然传来瓦片被踩踏的声响,陈桐生立即起身将宋川白护在身后,目光敏锐地追踪着房上之人移动的位置,低声说:“要不要......” 但她话没说完,另一个身影便蹿了上去,头上响了两声,先是重重的落下来一个,接着方才跳上去的范瑞也下来了,对着宋川白道:“候爷,是行伍。” 行伍穿夜行服,从地上爬起来先对宋川白行了礼,才道:“杜善家中没动静,伽金教人很多也跑到县衙来了。属下无能,没查出什么,请候爷治罪。” 陈桐生在一旁说:“他受伤了。” “你的伤......” 行伍犹豫片刻,才有些难为情似的说:“教百姓当贼给围攻了。还有一些去帮忙的伽金教人。” “行伍,”宋川白道:“身手退步了许多啊。” “是,行伍拳脚功夫实在拙劣,否则当初也不会落选,连为候爷做事的资格也没有了。” 咦? 这不是宋川白的人? 宋川白微微皱着眉,很不高兴的样子,陈桐生却突然说:“围,围攻?” “蠢呐。”宋川白对着他一点:“连她都能听出来的假话,你也拿到我面前来说?” 陈桐生:“?” 虽然好像听起来有点不对,但鉴于宋川白那股子人精的劲儿,她又完全无法反驳。 行伍神色一僵,立马就跪了下去。 “我也没有跟你说过,当年我走后,是在浦阳留了眼线的?后来那眼线死了,而他”宋川白指着行伍说:“一直跟我说兄弟死得蹊跷,又拿不出证据,含恨了这么多年。我这一次来,索性叫他提前几日也先到浦阳。” “说吧,查着什么了,藏起来不告诉我?” 行伍低着头,陈桐生看见他绷紧的肩膀:“我......我找到了杀阿兄的人。” “我把他抓起来......想动私刑。” —————— 如宋川白所言,浦阳是个不大,但是异常一致团结排外的地方,天亮之后,县衙外来为老爹讨说法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外头挤得乌乌泱泱。陈桐生跟着行伍翻墙出去的时候,看见人群就觉得是个不小的麻烦。县令已经在里头团团转起来了,奈何宋川白不教开门。 行伍把对方打昏了藏在城中偏僻地方的人家荒废房子里。这种地方要么是主人搬迁了,要么是主人外出,一年或者几年才回来一次。往来人少,邻居相互也隔得远。行伍走进屋里,从墙角一堆杂物上掀起一块草席,露出下面的柜子,而后把柜子门一开,里面就露出了人的腿。因为没有阻挡的缘故,昏迷的人慢慢从柜子中滑了出来,陈桐生和行伍站在哪里看着他头朝下摔在地上,就这样也没有把人摔醒。 行伍走过去对着人就是一顿嘴巴。根据行伍对宋川白交代的,他能抓住人完全是个意外。行伍跟他兄弟长得像,他在路上走,迎面跟仇人正面装上,对方让吓得脸色骤变,才让行伍起了疑心。 之后行伍跟踪他,听见他跑去跟同伙倾诉自己受到的惊吓,行伍气得七窍生烟,几乎是当场就把人抓了,之后对方的人闻声过来帮忙,才导致行伍受伤。 总之行伍的目的非常明确,发现仇人,让他以命还命,在此之前,还要先受一番自己的毒打泄愤。宋川白听完后半响没有说出来话,然后真的就是很困顿地回房间里去了,让陈桐生随他前去提这个杀人犯。 “他自己,承认了吗?” 陈桐生看着苏醒并在地上不断扭动的人,问行伍。 “承认?对我当然是咬死不认的!但是我都听见了,还由他狡辩!” 地上的人:“呜呜呜,呜呜呜呜!” 行伍把绑他脑袋上的布条解开,那人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布喊道:“我没有!我没杀人!” 行伍立即反驳:“我都听见了!” 行伍的兄长是暴病而死,没有人去为他上诉报案,所以他当时就埋在浦阳。是行伍之后来将自己兄长带回乡土后,才开始整天琢磨死因的。 而行伍前两日在偷听时,听到的话也就是:“你听我说!今儿真是撞了邪了!我碰见一个跟那个谁长得极其相似的一个人!” “哪个谁?” “还有哪个谁?!就是好几年前老大让我们动手的那个!那真是吓死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陈桐生问:“你是,伽金教人?” “是,是啊。”地上的人道:“可是我真没杀人!老大就是让我们去扰他,教他没法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吓吓人之类,可我们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行伍怒道:“胡说!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暴病而死!” “暴......暴病?”那人把不大的眼睛一睁,惊诧道:“你们说什么呢?他是吃飞光吃死的呀?我们进屋子的时候,好大一股香味儿!” 陈桐生废了老鼻子劲儿才拦住行伍,没让他抡起拳头左右开弓让地上的人当场暴毙。 过量的飞光会导致人的死亡,而行伍的兄长,据行伍说是一个非常正直老实的人,根本不可能去碰那种东西。从另一方面说,飞光卖的不便宜,像一开始吃的人,是不可能去买那么多,足以致死的剂量的。 在浦阳拥有最多飞光的,恐怕就是杜珲春了,可他既然已经吩咐手下人去打扰了,自己又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呢? 在回县衙时,陈桐生基本是顺着河流的方向走,看见清晨的船上载满了果蔬等,大约是向集市去的。热闹一点的市场上在搭架台子,陈桐生跟行伍匆匆穿过集市,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宋小姐!” 陈桐生最初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但从背后奔来的脚步匆匆,令陈桐生本能地警惕,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发现正是那日客栈中广珍行里,那个说两句话就脸红的人。 他叫什么来着? 哦,林风。 “宋小姐!”林风一到她面前就跟开始脸红,陈桐生亲眼见他从耳朵开始红,脖子部分的皮肤紧跟步伐,红色一路烧到下巴,再跟自耳朵处蔓延下来的红色回合,最终成功地占领了林风的整张脸,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哈哈:“好巧啊,今天在这里也能碰到宋小姐,我还以为你们离开浦阳了。” 行伍接了陈桐生的眼色,拎着那个欲言又止的人就走。 见陈桐生也要走,林风又赶忙道:“虽然不知宋小姐随兄长来此是所为何事,但!浦阳明日有大典!” 陈桐生站住了,只见林风很羞涩地微笑了一下,说:“大典是我主持的,宋小姐倘若愿意赏光,可来一观。” 他说完就把嘴紧紧地,很紧张地抿起来,虽然脸烧的通红,眼珠子也颤,但他就是盯着陈桐生,一副万分期待的样子。眼下杜珲春的事情还未解决,而且估计浦阳的事情完结之后,便要赶去黎城了,陈桐生实在是没有办法应下这个邀请,只好摇摇头明白地拒绝了。 林风张开嘴很失望地喔了一声,便支支吾吾地杵着了。看上去他既不愿意就这样跟陈桐生分开,又实在无话可说,绞尽脑汁,半天来了一句:“刚才的小哥跟宋小姐认识么?我看他好生眼熟啊,哈哈。” 陈桐生:“?” “眼熟?”陈桐生问:“你认,认识跟他,相像的人?” 林风低头想了想,说:“好像是叫行智?他后来是死了,所以记得清楚。我那个时候在广珍行做伙计,铺子里没事儿,碰上了就聊两句,是个好性格的人。” 他声音低了低,道:“刚才的小哥跟他有什么关系不成?行智......死得怪呢。” “怎么怪?” 林风迟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周围,两人走到一边去,他说:“这个事儿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官府说他是暴病,可邻居都说他是吃了过量的飞光。宋小姐,我跟你说句实话,我觉得行智不是做那种事情的人,他不是普通人,他是调查老爹呢。” —————— 陈桐生回到县衙后便向宋川白禀报了这件事。 按林风的说法,行智一直在调查老爹,当初跟林风聊天时,也有意无意地在问关于老爹杜善的事情。林风说,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行智很神秘的说发现了关于老爹的大秘密。行智说了这么一句话:“真是该死的人没死,反倒叫无辜人白白送了命。” 结果之后行智便死了。 宋川白在喝茶,听完之后反问陈桐生:“你觉得这个林风跟行智什么关系?” 陈桐生答:“朋友......?” 可是看林风的叙述和反应,他和行智又不至于关系好到算朋友的地步。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也不是朋友聊天该说的话!行智在浦阳,对着浦阳当地人打听老爹的事,还说着什么该死的人没死,浦阳谁人不知,老爹当年是捡了条命回来的? 可如果林风说的话是真的,那他们要是什么关系? 陈桐生怔了怔,道:“同盟......” 只有行智在确认对方跟自己有同样的利害关系,同样的仇敌时,才会透出口风,以交换情报。 第四十八章 少年小果儿 http://.biquxs.info/

少年,那个在夜色中奔跑,撞见了杜珲春质问伽金教人的少年。他敏捷地穿过街道,全然不顾周围街坊邻里的异样眼神,从小道爬墙进入弄堂,推开广珍行的后门,喊了一声:“喂!” 林风在后院拿着个水瓢给墙角一溜的花花草草浇水,闻言并未回头,道:“杜珲春放回来了吗?” “没有,”少年道:“他还在县衙,老爹放回去了。” “唔,是,毕竟明天浦阳的典礼老爹不能缺席。”林风指了指旁边的桌子:“去拿点心吃。” 少年往嘴里塞了两块酥饼,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低声问:“你真的能......能给我报仇吗?” 林风是大眼睛,眼瞳中黑色占的比列也比一般人的要多,看上去特别纯良,他道:“不知道呢。” “不,不知道?”少年急了:“不知道你让我......!” “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都是有定数的,不要着急。”林风收起水瓢,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那个,侯爷身边的姑娘,你看见了么?” 少年撇撇嘴:“看是看见了,消息也送到了......真漂亮,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要让我一直劝她去大典?” “有吧,如果她不在的话,成功可能性会更大些。”林风转过脸来看少年,笑着说:“她现在大约已经开始怀疑我,就更不会愿意听我的请求了。“ 少年懵懂的与他对视,他有一双比一般人眼珠子颜色都浅的瞳孔。少年娘家一家子都是这种眼睛。 —————— 陈桐生典礼前天没闲着,她先是携人前往菩萨庙,根据地图,菩萨庙是藏匿飞光的地点之一。将菩萨移开,便可见下面放置的窖口。一股经年发酵的厚重味道自地下扑上来,陈桐生在苦水村时就已经体验过这种感觉,倒是随她去的人,被熏的差点一个跟头,行伍抱怨道:”不是说飞光香吗?哪里有香?” “仔细,闻。”陈桐生探身下去看,菩萨庙是现在藏量最少的地方,大约七八箱,以特制的红木装着:“香极反臭。” 官府的人一箱一箱地把飞光搬上车,每个人以布捂住口鼻,行伍有点儿伤,没动手帮忙,跟陈桐生说:“听说有人光是闻这个飞光的味道便会上瘾,也不知道真假。” 肯定是有真实成分的,不然来搬飞光的人也不至于人人捂着口鼻。 而像之前杜珲春所说的,戒之必死,这一说法则是闻所未闻,连宋川白也觉得讶异。陈桐生忽然有一种感觉,现在不断把飞光挖出禁地,运至大周各地的人,根本不知道飞光会对人造成怎样的后果。飞光的来源到底是什么,飞光到底为何会有这种作用,没有人明白清楚。飞光的来源可能与伽拉希阿同样诡异。 在来之前,宋川白对陈桐生说:“在以前,我对飞光也没有如此重视。直到有一日,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仅仅是闻到了飞光的味道,就开始上瘾,并伴随着极度的痛苦。我才发觉这种东西的危险性,当我着手开始查时,才发现飞光早已流通至各地。成了我朝一块顽疾。”他手往外一指,窗外是澄澈云天,唧唧飞鸟成群而过:“我大周百年社稷安康便仿若一株巨树,现在也已经开始显虫蛀了。” 陈桐生问:“飞光是,北朝出来的,那么......北朝究竟是如,如何灭的?” 宋川白摇头:“就是因为不知道啊。” 北朝的陨落,是否就跟飞光有关呢? 飞光在北朝还在的时候便有流出,只是管控十分严厉,那时候真就是当稀奇外域的零嘴儿,不到巴掌大的琉璃宝石壶,里面不过几口的量,商队带出来,给买得起的人尝鲜罢了。这些事情倘若去翻书查,还是查得到,宋川白走过北部城镇,也看过当地的县志记载,几百年前的飞光,从未被记过有上瘾效果,但也有可能是量太少的缘故。总之正是因为这种良好的世人印象,又象征着财富,在北朝消失,飞光被挖出后,才会迅速而大受欢迎地在大周被购买。而在朝廷意识到飞光危害性,并下令禁止,将北朝遗址封为禁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表面上吃飞光的风气已经逐渐被遏制,但陈桐生也渐渐的意识到,似乎并不是这样的,这种卖者暴利,买者上瘾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如此简单就禁止呢? 陈桐生跟北朝有什么关系? 她所看到的伽拉希阿是真的么?那个跟宋川白极其相似的男子又是谁呢? 行伍看陈桐生十分严肃地思考,一直没再开口打扰她,只见陈桐生半响后终于转过来跟他说:“你觉不觉得,宋川白,很像狐狸精?” “......”行伍说:“闹了半天你方才在想侯爷啊!没戏的姑娘!你不要想了!女帝不会准他娶妻的!” 陈桐生:“没有,我......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行伍一竖拇指:“咱侯爷独得恩宠啊!你不知道么?当初外邦来使,一般不都是鲜珍宝献美人么,但陛下是女子啊,美人再美也没用,于是便说给侯爷。使者还主动提出有意与我朝结亲,把公主嫁给侯爷,结果陛下说,像子陵这样的人,恐怕是只有天边的凤凰降世才配的上了吧?别说是结亲了,美人都没让侯爷收!” 陈桐生心情十分复杂。 因为疫病缘故,大周直系皇室几乎全部死绝,女帝又无所出,可以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太子都没有。皇帝说一句话,那下面的人往往是恨不能把这句话掰开了揉碎了,琢磨里头的意思。天边的凤凰配宋川白,这是什么意思?自古龙凤相配,那娶凤凰的得是龙啊!龙椅上坐的那位! 但行伍不知道的是,女帝这一句话把朝中有些人激得差点儿跳起来,相隔不久,朝中弹劾检举阳和侯及其父骠骑将军的信件便涌进女帝的案几上,把宋川白那段时间给挤兑的寸步难行。 所以说福之祸兮所依,有些事情看上去是好事,但其实未必。只是陈桐生不知道行伍这个不让娶的结论是从何得出的,大约女帝只是不想让他拥有过多的,能够脱离控制的力量。 飞光运走,陈桐生道:“去,下一个,地方。” 行伍年纪轻,嘴特别碎,他不停地在陈桐生耳边念叨自己的兄长,说他绝对是死于奸人所害,末了还跟陈桐生八卦宋川白的事情,说阳和侯长相好,脾气好。甚至还大逆不道地跟陈桐生讲起了朝政,说:“你说,要是女帝一直无所出,皇帝的位置会不会是侯爷的?” 真就是初生牛犊嘴上没个把门儿的,陈桐生特别想跟他说,你这样子在京都是会被暗卫跟踪偷听记上一笔,然后被人拿去做文章对付阳和侯的! 陈桐生:“闭嘴。” “为什么?”行伍莫名其妙:“为什么让我闭嘴。” 这厮当时没有被进侯府也不完全只是功夫不到家的原因吧。行伍接着说:“你不觉得侯爷人很好吗?” “不想,害他,就闭嘴。” 行伍闭嘴琢磨去了,但陈桐生脑子里却不断的冒出梦中那个男子。他自称,朕。 原来背着身,看不清脸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可一旦了解到那个男子有跟宋川白一模一样的脸,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她甚至可以直接脑补出宋川白对伽拉希阿说那番话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行伍也不知道是琢磨明白没有,另起话头道:“那个半大孩子可信么?” 说话比你可靠谱多了。陈桐生想。 少年没报姓名,只是说自己是伽金教人,随后便叽里咕噜快速说了一通话,转眼就跑的没影子了。 他开头的一句就是:“老爹疯了!” 杜善残害无辜妇女共计八十七名,其中光是死去的便有四十多位,剩下的,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变了傻子。 陈桐生把这个消息报给宋川白,宋川白命人取来卷宗一看,发现上面记载的失踪人数,加起来也将近有四十好几个。 于是陈桐生立马带人前去少年口中说的安葬场一探究竟,去安葬场的路程远比菩萨庙远,县令要跟着出门,被宋川白揪住了,于是忧心忡忡地说:“姑娘若发现了什么,可一定要早些传消息回来,好让下官今日行动啊!” 宋川白问:“何出此言?” “明日便是大典,大典当日,不办公文!” 陈桐生听见宋川白在身后怒道:“你这浦阳到底还有多少乱七八糟的规矩!” —————— “老爹!” 少年气喘吁吁地到了杜宅门前咣咣敲门。杜善从县衙里被放回,杜家便先张罗着拿柚叶给他洗澡去晦气,听见喊声,下人把门一开,道:“喊什么喊?再给老爹添堵!哪里来的孩子,干什么的?” “你才孩子呢!”少年挺起胸膛,掷地有声道:“我有重要的事见老爹!”趁下人侧身向里面喊话的空儿,少年一把推开下人冲了进去。 杜善叫人领到自己屋来,门一关,一张十分疲倦的,面皮直往下坠的脸显出来,杜善道:“小果儿,你有什么事?” “有人背叛了您!”少年急迫道:“他们出卖了您安葬地的地址,官府的人正在往哪边儿去呢!” 杜善原本耷拉下去的眼皮陡然提起来了。 第四十九章 集市 http://.biquxs.info/

浦阳大典当日,集市上人潮涌动,这是几年一度的欢乐时候,并担着祈福,保佑秋收顺利,与接下来的几年都风调雨顺的责任。 陈桐生一大早便起了,站在街口看着百姓来往,脸上都带着被节日气氛感染的笑脸。好几个年轻姑娘此时也挎着花篮,结着伴儿地去集市上卖花。 “怎么不用早饭?” 陈桐生转过身去,看见宋川白笑意盈盈的,清晨的阳光轻薄,落在他发间肩头,是很淡,很清雅的一层金。 陈桐生头一次主动表现出她的无力,说:“侯爷......”念了两个字,自己觉得没意思,于是又转回去,假装自己没有露出过一点带有求助的意思。宋川白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看毫无意义的欢欣快乐,浦阳活着的有多少人啊,哪里值得为区区四十条人命悲伤难过,破坏今天的大好日子呢。 宋川白一直很有耐心,懂得不主动才能把握主动权的道理,陈桐生站了半响终于忍不住了,说:“郭福安的,尸体,在安葬地。后山的土,土坑里,埋了,四十三个人,挖出来最小的,还是婴孩。”她伸手比了一下:“只有这么大。” 昨夜陈桐生打着灯,对那个小孩子的遗骨看了很久,仔仔细细地辨认着。 她无法揣摩出那些人的死到底有什么用意。昨夜县令也算是闹开了,他直着脖子说:“怎么禁呐!伽金教中几百人,这飞光现在是收了,可是那些人怎么办呢!杜公子说的是实话,让那些吃过飞光的人戒,那就是要他们的命!下官为什么纵容他们存在,那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呀。几百个人抓起来关在哪里?养在哪里?这批人闹起来怎么办,逼急了给我杀人放火怎么办?!” 可是飞光留下,就有更多人去吃的可能,到时候传开来,浦阳人都不用好好活了! 后来宋川白说,飞光收由官府,由官家的人向上瘾者发放,保证不再流出毒害他人,县令这才罢休,去处理飞光存放事宜。过了半响,县令带着做账的进来了,道:“侯爷,飞光不够。这没收的量,才够不到两年,两年之后该怎么办呢?” 宋川白回答:“这件事明天再说。” 县令以为自己被打发,苦着脸走了。 浦阳像就是一个积埋了无数脏污废料的田土,只要稍微一刨开,便能闻见久积的腐臭气味。偏偏每一任在这里的官吏,都不曾去刨开看过,只是一味地将土堆上去,觉得闻不见,那些东西也就会随之消失。 今日典礼上一定要有老爹,这也是之前百姓去请愿让放人的原因之一。 无论他是否有罪,无论他是否有资格为浦阳向老天求这来年的风调雨顺,按照规矩,应该要老爹在,那么杜善作为老爹,就要在。 出乎意料的是宋川白今日也没有要求县令命人一大早就冲进杜宅,把那个断腿的老东西拎出来问个清楚,相反,他在此时表现出了对浦阳乱七八糟规矩的完全尊重,甚至默许了县令给自己放假。 宋川白问:“去典礼看看吧?” 陈桐生道:“可是......” “老爹也会去典礼,就算是监视。不跟他见面,怎么好问清楚呢?” 陈桐生觉得有道理,现在黑街也关了,飞光也收了,杜珲春也没放,更何况他们只是发现了尸体,还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能证明杜善跟所谓的安葬地有关系,不能直接怎么样,于是点了点头。 她去的时候没有想其他的,结果一到集市,老远便听见一声:“宋小姐!” 宋川白一扬眉,记性很好,心情也很好地跟陈桐生说:“是那个没出息的啊。” 语气好像看到什么摇头摆尾的大狗。 林风今天把自己拾掇的体面许多,束冠佩玉,照例一站到陈桐生眼前就开始脸红,一看有宋川白在,他脸红更甚,嘻嘻着说:“没想到宋小姐真的会来,这可真是赏了我一个天大的面子。” “那个......”他挠挠头,十分羞涩的说:“虽然我昨儿跟宋小姐说,今日大典是我主持,但其实不是我......”看见陈桐生疑问的表情,他连连摆手道:“但是我没有骗你啊!也有我,也有我!只是我站在我老板后头,就,就给人家递个东西啥的......也许会有我说话的份儿吧......” 陈桐生也没说穿自己来根本不是为了看他,笑了笑,好心安稳说:“没事。” 这个林风,看上去好像很简单,但是他可能很不简单,陈桐生决定主动出击:“你那天,跟我说的,关于行智的事情,帮了我很大忙,谢谢你。” 他又挠头:“没有,没有,这算什么忙......”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知道,知道什么?” 陈桐生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随意,很温和,抿出一个笑容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刻意笑的多扭曲:“行智调查老爹,这些事情。” 奈何漂亮的人表情扭曲也漂亮,林风毫无察觉地道:“害......” 然后他看看宋川白:“我知道你们这两日在县衙...”又把目光转回来:“我是信任你们才说的,我知道你们有办法。我原不是浦阳人,我娘带着我来浦阳的时候,在城外就被老爹的人抓去了,我后来被广珍行老板收养,才能长这么大。我也看老爹不顺眼啊,但我有什么办法?是行智发现我有时候会跟踪老爹,他主动来找我的。别把我供出去啊,我可不想像行智一样死......” 这时有人过来喊林风,林风又强调了一句:“别说是我说的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就扭头跑了。 宋川白低声自语:“装过头。” 陈桐生问:“什么?” “没什么。” 他们在集市上逛了良久,陈桐生记得郭福安的使,愣是一点儿零嘴也没买。倒是宋川白很有兴致地问她要不要挑胭脂,被陈桐生回以茫然的眼神。宋川白于是开始教导她:“小姑娘不可以不喜爱逛集会,逛集会不可以不买东西,也不能光买吃的。” 他给陈桐生举例子,单是宋芷兰,她发了饷银,第一件事便是去定两件料子时新的衣裳,虽然她做出来都不一定会穿。其次便是首饰,耳环手镯,长簪子短簪子,玉雕的木刻的,带金流苏的不带金流苏的。什么样花色的衣裳配什么款式的簪子,什么样的耳坠子配什么样的手镯子。宋芷兰边买边配,边配边买,夏天什么款式花色的扇子,冬日什么款式花样的扇子...... 陈桐生:“冬天还要,买扇子?” 宋川白:“......” 总之要买,各样都不能拉下。 宋川白习以为常道:“你别看我娘常年随夫戎边,她每回回来去买胭脂,都是论箱搬进来的。” “长公主......用得完么?”陈桐生不由得感受到了一股女人豪气,小心翼翼问。 “哦,她不用。”宋川白说:“她用的胭脂是特制,外面没有卖的,她就是爱把胭脂收集起来。摸摸盒子,看看颜色,再给身边的人擦着玩儿。” 宋川白说完期待地看着陈桐生,显然已经准备看她开启一套宋芷兰式购买模式,在找杜善之余横扫集市,陈桐生感觉他钱都准备好了。 但是她还是要说:“我,没有......” 果然宋川白眼前一亮,早有预谋地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出手迅疾无比,一把塞进陈桐生的手中:“你的饷银。” 范瑞默默站在身后使劲儿拿眼瞟,心中暗自悲愤流泪:好厚一叠!好偏心的侯爷!你分明就很嫌弃宋芷兰,每回她提前把钱花完,去账房预支饷银的时候都会遭到侯爷的嘲笑!你还威胁宋芷兰再不节制,就要扣她钱! 陈桐生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大约是范瑞两三年的工钱,但银票上面的面值确实不小。 “......”陈桐生说:“这么多,侯爷,我这是要签,签卖身契了吗。” “多么?”宋川白装傻:“宋芷兰一次也要花这么多吧。” 范瑞:“?” 你骗鬼。 陈桐生:“???” 原来在侯府当差有这么多钱的吗!还是说因为宋芷兰跟侯爷有一份亲缘关系所以领的钱额外多?那我为什么拿这么多钱? 当街跟宋川白推诿起来是不现实的,他全然没有给出去又收回来的理由。陈桐生想起了,她小些的时候干过一件很蠢的事情,那时宋川白来见方鹤鸣,那一年冬天没有下雪,显得很干。宋川白穿着大氅,看见陈桐生,便叫身边人封个红包给她意思一下。 陈桐生不愿意接,她记忆里红包是长辈封的,宋川白架子挺大,可是看上去年纪未必比她大,更何况那红包封的也大,这就不禁会令人想到另一层含义。方鹤鸣身份特殊,他自己要注意,他身边的人也不是什么都能收的,陈桐生从小养成了这方面的警惕性,方鹤鸣又不在眼前,她更不敢收了。但是对方好像地位很高,拒绝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陈桐生接了红包,突然一撒手,做作捧读:“哎呀,掉了。” 封红包的下人:“?” 当时的宋川白:“?” 陈桐生愣着不动,下人赶快去给她捡,结果就在趁人家捡的空儿,她飞速地行完礼脚底抹油告退了。 这件事本来她也记得不是很清了,但方鹤鸣有事没事就拿出来提,说宋川白笑了她一整天,临走了想起来还在笑。 念及到此,陈桐生以史为鉴,痛定思痛,不动声色地道了谢收下钱,决定找个空悄悄地塞回去。 宋芷兰一次能有这么多银两? 她才不信呢。 第五十章 真实关系 http://.biquxs.info/

然而揣着一堆银票的陈桐生并没有在大典集会上找到杜善的身影,甚至连宋川白都被县衙来的人叫走了,她又想找林风问问情况,毕竟他对进入的典礼安排多少有些了解,却仍然寻找未果。 陈桐生垂头丧气,于是干脆在集市中心的茶摊上蹲点。她正在四处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里一晃,引起了陈桐生的注意力。 那人的小脑袋一晃,身形轻便灵活的很,在人群中穿梭轻松自如,下一刻陈桐生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低声道:“钱,还回去。” 是昨天来告诉他们老爹安葬地的少年,瘦不唧唧的小身板,眼神却老成,他先是对陈桐生这等弱女子不以为意,皱起鼻子半是恐吓半是用力地一挣,立即就发现陈桐生那只手跟个铁钳似的完全不由得他用力,于是他卸了劲儿,开始耍无赖:“你谁啊!抓着我干嘛!” 陈桐生强行把他手里的钱袋掏出来,不理他,对着面前不远处道:“你的......” 谁知少年眼见偷窃事情要败露,又挣扎不开,反手把陈桐生一抓,抢在陈桐生前面喊:“偷钱啦!她偷钱啦!” “这位大哥!”少年扭着脖子回头猛喊:“她偷你的钱袋!她偷你的钱!” 陈桐生简直哭笑不得。他这一嗓子把大伙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了,那位被点的兄台一摸身上,更是满脸后知后觉的愤怒惊险,几步走过来:“谁偷我的钱?” “她!”少年一指:“是她!我去拦,她还要打我!” 那位兄台立即浓眉一横。 陈桐生在这种场合就更不愿意说话了,她面无表情,把从怀里扯了一叠票子出来:“这是我的。”摇摇手中装着铜板和碎银的钱袋:“这是你的。我,用得着偷?” 那位兄台的眉毛放下了。 本来么,陈桐生一介女子,漂漂亮亮,体体面面,不比这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子看起来靠谱。少年还企图挣扎:“这钱万一也是她偷的呢!你不能......哎呦!” 那男子给了少年一巴掌,见钱袋里的钱也没少,凶神恶煞地警告了他两句,便扭头走了。 周围人热闹看完,也就逐渐散了,只有茶摊并附近摊子老板还频频抽空看他们。 少年低声骂了句晦气,也要撤,却依然被陈桐生拉着,她说:“我有问题......” 少年把耳朵一蒙:“放开我!不听!” 还拿眼睛很凶地瞪他。 陈桐生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有问题......” 少年乖顺地放下双手,并露出了讨好而听话的笑容。 陈桐生:“......” 好像突然感受到了宋川白塞钱的良苦用心呢。 —————— “你为什么,突然来告,告诉我,老爹的事?” 少年露出耻笑的表情:“咦,你是结巴吗?” 陈桐生:“减五十两。” 少年:“对不起!” “我去找你说,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你们在查老爹,让我去的。”少年把手一摊:“但是那个人是谁,我是绝对不可能告诉你的。好了,钱拿来。” 陈桐生冷酷无情:“再扣二十两。” “你干什么!”少年好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心痛:“我不是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吗!凭什么扣我钱?他是谁我不能说,除非我不要命了!” 陈桐生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浅色瞳孔中倒映出少年气急败坏的脸,道:“是林风吗。” 少年果然就顿住了,迟疑了片刻才道:“谁呀......我不认识!我一点儿都不认识!” “......”陈桐生不禁在心里感叹,真好啊,这种孩子真好骗。 “他为什么,找你?” 少年刚要开口,陈桐生把那张银票又晃了晃:“说实话,不然,送你见官。”她甚至开始学京都的傻公子哥儿说话:“知道我兄长,是谁吗?” 少年不知道,但是听上去应当是什么能把他送去挨板子蹲大狱的人物,于是他内心挣扎片刻,心道那个广珍行的明明说了杜善今天死,按他的性子不会有差错,既然人都死了,那我还怕什么? 少年把小身板一挺:“因为我就是从安葬地跑出来的!” 陈桐生一愣,谁知接着少年说:“我叫小果儿,是个姑娘!” 陈桐生:“???” 他,哦不是,她,矮小身材,瘦胳膊瘦腿儿,实在看不出是个姑娘。 小果儿接着道:“老爹会偷偷抓女人,给她们灌调制过的飞光。好多人都死了,死一个,过一段时间,就会再进来一个新的。我,我后娘不要我,故意把我扔在山野里,后来我被伽金教里的人遇着了,他们就把我抓到那个地方去了。杜老爹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给我们喂飞光,撑不过去的人在屋子里就断了气,我本来也受不了,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只是晕了过去。我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在安葬地,跟好几具尸体躺在一起,我趁天黑没人发现,就从坑里面爬出来逃走了。是林风发现了我,救了我。”小果儿表情很严肃:“他是好人,还告诉我吃过飞光的人,一旦离开飞光就会暴毙。是他教我女扮男装加人伽金教分飞光吃。” 她问:“你是怎么知道,让我去的人是林风的?你认识他?” 相当认识。陈桐生摸了摸,发现当初林风写给她的纸条竟然还在。于是掏出来给她看:“喏。他亲笔写的。” 小果儿一看,果然是林风的笔迹,于是稍微放下心来,小声嘟囔说:“那你还来抓我,吓一跳。” 她伸手就要收钱,谁知陈桐生把手一转,从指尖抹出来一块碎银:“给你。” 小果儿遭受到人生中的巨大欺骗,一笔巨款在眼前变成可怜巴巴的小小一块儿碎银子,气得满脸通红:“你耍我?!你耍我!” 陈桐生很抱歉地告诉她:“银票不是,我的,我不能给你,这是我仅,仅有的钱了。对不住。” “你兄长的钱,不就是你的钱!”下果儿不依不饶,眼看就要扑上来。 陈桐生向宋川白学习,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认真说:“不是,他是我,后娘生的。让我帮他收钱,不准花。” 相似的遭遇引起了小果儿的共鸣,她将信将疑地说:“真的?” “真的,少了钱,要打我。” 小果儿终于不情不愿地接下来碎银,总结道:“看来天底下的后娘都不是好东西,生的崽也一样!呸!” 陈桐生:“......” 侯爷,对不住了,这都是跟你学的。 ——————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说完自己,突然又犹豫了,看了看陈桐生问:“你觉得......飞光会爆炸吗?” 陈桐生陡然抬眼,问:“什么?” “飞光,吃的东西,会爆炸吗?” 会爆炸吗?看看已成残垣断壁的苦水村就知道了,那一刻陈桐生愣住了,她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消息,一时又没有反应过来。小果儿被她的反应吓到,立即敏感地道:“当我没说!我走了!” “站住!”陈桐生一下子竟然没拉住她:“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然而小果儿已经跑掉了,没入人群中,一下子就模糊了身影。 小果儿问这个肯定不是心血来潮,她的消息来源要么是林风,要么是伽金教,而伽金教中的飞光如今已被没收完了,谈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那就是林风,林风对小果儿多有照顾,又指使她前去透露消息,可以说是相当信任她的。 林风,飞光,爆炸? 陈桐生心如电转,突然想到,伽金教之前丢了一大批飞光,至今都未找到!这么大批的飞光放在一起点燃,绝对可以引起大爆炸! 她顾不上去找那老不露头的杜善,拔腿就往县衙跑。 陈桐生有预感,这个消息一定要立即告诉宋川白,一点儿都不能耽搁。 可是等她一路气喘吁吁地到达了县衙,却被人告知:“大人不在。” “他在哪里?!” “这个,这个”对方很惊慌:“大人带着人走了,没说去哪里。” 宋川白现在不在县衙,还能去哪儿?他去干什么? 陈桐生是绝对的行动者,要她原地站立不动地去想一件急迫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她宁愿上来就直接开始着手解决,如果发现行不通再中途改变方式。 她直接去县衙后面的马厩牵了马匹出来,跨上马,她骑着马原地转一个圈,凭感觉向安葬地疾驰而去。 如果安葬地真的是杜善的,如果杜善真的做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那么他今日不出现,也没有可能是得知了自己真面目已经被发现的消息? 他怕了,他躲起来了? 他躲去哪里? 那么林风又在做什么呢? 这个将杜善视为头等仇敌,跟踪调查了这么多年,又多次向陈桐生他们告知秘密的人,这个时候会去哪里? 林风是知道陈桐生,宋川白在查杜善的,但他是从何得知的,又为什么敢将瞒了多年,甚至都不敢拿去报官的秘密,最后告知了陈桐生呢? 陈桐生知道唯一一条前往安葬地的路要经过集市,她不得不下来牵着马快速行走,挤开行人。谁知拐了个弯,迎面遇上广珍行掌柜,掌柜一看她,打过招呼就问:“宋姑娘,有没有看见我们林风呐?” 陈桐生心说我刚刚还找他呢,逐摇头。 只听掌柜道:“哎呀,这个老爹也没来,林风又跑了。这算怎么一回事!” 陈桐生突然问:“老爹......认识林风么?” “认识呀,”掌柜一拍大腿:“老爹还很喜欢他呢!我说,林风不会是在老爹哪儿吧,不来给他老板我帮忙!” 陈桐生脸色剧变,直接一拉马绳,几乎是粗鲁地推开人群,在穿过集市后翻身上马,狠命一夹马肚,向安葬地的方向飞驰而去。 通了。这样一看,发生的这些事情就完全说得通了! 第五十一章 死而不僵 http://.biquxs.info/

后山安葬地上泥土松软,大约是埋葬了太多冤魂的缘故,这一块儿地方草木稀疏,昨夜又被挖过,更是显得寸草不生了。 而在这荒坟之中,长空流云之下,映着四周暗翠山林树野,一个青年拈着三支香,走了出来。 他就直接跪在荒坟土堆上,将手中的香插入土中,然后结结实实地对着虚空,磕了三个头。 “不知道您在哪里,如今究竟是那一具,那便索性连着这与您一起在这里埋了十几年的姐妹们一起拜了。”林风说,语气听上去竟然还有些轻松:“儿子无能,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个办法最好了,只是委屈了您,还有其他埋在这里的人。” “不过,人死如灯灭,什么身后体面,说到底也都是虚的罢了。这么多年没见了,不知道我下去之后还能不能认出您呢,娘?” 最后一个字含在嘴里不过迟疑了一秒,再吐出来时声音便微弱下去了,因为多年没叫过的缘故,说出来竟然还让他恍惚了一下,略有生涩。 只是风过空林,寂寂无声,没有人会回答他的话。林风出神地跪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身后逐渐逼近的马蹄声,才站起来拂去腿上的泥土,转过去道:“老爹。” 杜善被人从轿子中抬下来,急匆匆地将轮子滑向他,道:“这里也被他们发现了?” “他们是怎么发现的?谁发现的?是你昨儿让小果儿来与我报信儿的罢,吓得我!”杜善提起来直拍胸:“我原昨天听了消息就要来,可是你让小果儿教我不要轻举妄动,自有办法帮我开脱,我才停住些。今儿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带了些人来。” 杜善说的带了些人来,指的是伽金教中大部分教徒,林风往他身后看去,只见林子中成群列队地往外钻出来人。 林风:“他们如今听您的话?” 杜善一摆手,低声道:“什么听不听的呢,我在伽金教中人手实在是少,怕珲春发现了,而且原来有珲春在,我也不用费心管这个事儿啊,谁知道他就这么固执呢?这里来的好多人是不知道自己来干嘛的,免得又碰上嘴没把门儿的,给我乱说透风。他们来既然来了,还能当场背叛我,跟我叫板不成?” 林风低头一笑:“老爹明见。” 杜善滑着轮椅就要往前,冷不防看见他身后的三炷香,手顿了顿,问:“那是什么?” “哦,那个”林风随口道:“祭奠罢了。” “祭奠?”杜善表情变了,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怎么,这下面埋了故人?我可从没听你说过啊。” 说着,杜善身边的两个打手模样的心腹手下已然上前,站在了杜善左右,露出敌意的警觉眼神。林风不动声色,一笑说:“我在古董铺子当伙计久了,还是信一点老板教的死人规矩,习惯罢了,老爹包容我这一次,您不喜欢,我下回不干了。” 杜善却没有被这么糊弄过去,这个时候安葬地就是他藏在浦阳多年的最后一块儿地盘,他如今已经像一头被抢了腐肉的老秃鹫般恼火愤怒了,要撕下一切伪装,他冷笑道:“林风,我也是信任你,看你听话聪明,才把这活儿交给你的,让我背着珲春转移飞光,也是你的主意。只是好像最近我的消息频频泄露,县衙的人都埋伏到我屋子外头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风苦着脸看他:“倘若没有我的主意,您的飞光要么已经被尽数收走,要么已经跟京都里来的大人翻了脸了。老爹这番话是在怀疑我?我出卖了您,有什么好处?得人家大人物的一个夸奖么?我帮您,就是在帮我那个认的小弟弟,小果儿以后还要靠您和贵公子照顾呢,没有飞光,他可怎么活?” 杜善思考半响,也没找出他这番话的毛病,他此时空有警惕心,但是毕竟老了,这些年过的风调雨顺,脑袋越发的不好使,一年不比一年,实在也是有心无力,否则他也不会在最初知道宋川白即将到达浦阳时让吓得六神无主。 但他仍然冷笑,语气稍缓些,道:“不过,飞光也不是什么坏东西,既然做弟弟的在吃,哥哥也可以试试啊?” 林风回答:“是么?我暂时没有那个兴趣,更何况您的飞光不比原来多了,吃的人还是少一点好。” “无妨,”杜善道,一双老眼中流露出毒蛇显牙一般的阴毒眼神:“等会儿教人给你调一碗,你试试就知道好了。” 这其实是很让人心寒的事情,别人为他做了事,到头来还要因他的怀疑被迫喝下飞光。杜善果然是头昏到比不得从前了。 林风也没拒绝,只是笑着一叹气,好像很无奈似的,没说什么。 这些年杜善亲信知道,杜珲春跟他父亲信念不合,唯有这个林风,倒是很合杜老爹脾气,只是今日他亲信身边才跟了一个。 杜善看看四周,又道:“昨天这里果然来了人,是不是?”他投来狐疑的眼神:“他们刨了这地面,没有发现飞光?” “差一点,不过没有,”林风赶忙道:“位置隐蔽些,当时又天黑了,所以他们没顾得上找别的。您尽管放心,没有事。” 杜善便吩咐身边人,叫那些伽金教的人上来,林风把他们引到埋藏地点去挖。他埋飞光的地方在几块天然巨石之中,那一块儿都是石块聚集,软土和深深扎进土里的成堆石块混在一起,确实不好挖,林风在旁边指导了几句,就又走了回来,问杜善:“这些分量不小,挖出来打算运到哪里去呢?” “哼,不管哪里去,我就不能让人把它收走了!这是我杀了多少人才拿到的东西?郭福安一家就是个垫脚的!” 林风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啊,杜公子确实是个心思坚定的好人,似乎他在知道郭福安死后,还跟您闹了很长时间的别扭,是不是?”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是他什么人,郭福安是他什么人?他竟然敢为了那个把他赶出家门的男人来质问我?”杜善道:“我算是明白了,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我那个儿子要是还活着,我哪里沦落到去指望外人?” 林风怕他再将矛头转向自己,连忙称是。 一群人忙活片刻,已经挖出了一部分,林风突然抬头,发现了什么似的环顾四周。杜善一双眼睛钉在正忙活的人群中。 林风突然问:“说起来我从来没有问过您,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杜善不明所以:“什么事?” 林风指着地上说:“喂她们飞光。” 杜善先是愣,但他很快就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怪异:“不,不,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杜善迟疑了片刻,随即突然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再次露出了当初面对陈桐生那样的激动:“你知不知道我看到过什么,你知不知道伽拉希阿是怎么来的?” 这倒是让林风一愣,道:“那是北朝人的先祖......” “先祖!”杜善高声道:“先祖就是活过的人!传说伽拉希阿活了千百年,你知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伽拉希阿是神,你懂不懂?神是哪里来的?” 他痴痴咕咕地笑起来:“我走进神殿的时候,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了伽拉希阿,我看见她了!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那个感觉真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就是这个意思!我不要什么长生,只要能再看她一眼......我这辈子就是死都值了。” “当她把手放在我头上的时候,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杜善眼睛陡然睁大了,浑浊的眼珠在眼眶中兀自颤抖,随之的是他的声音压低了,好像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刮出来的一般:“我看见了千万年前的事情,我看见了,伽拉希阿是怎么被催生出来的。懂不懂?她是被造出来的,她生在白骨里,她长在白骨里!若是像造出一个伽拉希阿,死这么几个人算什么,嗯?”杜善手指着面前的坟土:“这块儿地方不能挖,要留着,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伽拉希阿会从里面生长出来。” “我之前总也不成功,要么是我调的飞光有问题,要么是,我的方法有差错,是我的错!不是伽拉希阿的问题。我之前真是傻啊,我还觉得毕成贪心,他计划着去弄飞光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跟他一起去,要是我能再去一次,一定能再次见到伽拉希阿。可是我那个时候糊涂啊,我被猪油蒙了心,我竟然在想自己要金盆洗手不干了,好好过自己的安稳日子。直到我闻见郭福安手里那批飞光的味道,我才是真正想通了,我才是真正活明白了。过普通人的一辈子也什么意思?除了我,还有谁见过神,还有谁被神仙指点过?没有!” 他越说越激动,竟然将两只手都举了起来,在空中挥舞着,一副丑态。 林风目光沉冷地看着他,他闭上眼睛,半响之后睁开,又恢复了一直的乖顺模样,道:“您的经历真是令人惊叹,也难怪您会这样做了。为了造出属于您的伽拉希阿,死这么多人也是一件情有可原的事情。” “怎么能怪我?我都是受了神仙的指点!” “是,”林风说:“不过......”他脸上带着一点羞涩的表情,低声说:“我今日茶水喝多了,可否先去一旁解个手?马上回来。” “去,去。”杜善还沉浸在方才的激动中,不以为然道。 林风一点头,临走前突然弯腰在杜善耳边说:“没有伽拉希阿也没关系,你给自己造出了杀神。” 然后他直起身,面色如常地向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杜善一怔愣,回头就要喊人,就在此时,一道箭头燃着火的飞矢倏然穿林而出,“扑!”一声扎进了装满飞光的箱子中。 紧接着就是第二箭,第三箭,箭雨如同火流星一般疾飞而下,教人群惊慌失措地吼叫起来。飞光很快燃起,又被人群撞倒,流到地上,再次出现了到处流开的飞光将火焰引向四面八方的场景。如果陈桐生在,那么她就会看出来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分秒必争的时候,飞光对人有诡异的吸附性,一旦被火焰缠上,就地扑灭是不可能的,火只会越烧越大,只有跑,什么也不顾地远离这里。但是这里的人都没有经历过苦水村大火,毫无经验可言,竟然想就地打滚把身上的火扑灭,反而沾上了更多飞光。杜善在一旁徒劳吼叫,有人在慌乱中撞上了巨石,突然发现这石头竟然十分不稳,一碰就向另一边滚去,而石头旁边的泥土也松软的有异常。沾着燃烧飞光的巨石滑过去,竟然直接“咚!”一声,直接砸在了什么东西上。 “嘭!!!!” 巨大的爆炸瞬间将人群在空中就炸至四分五裂,血块混合着沙土铺头盖脸的打下来,杜善直接被掀翻在地。他离得那么近,应该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但跑出去很远的林风捂着口鼻一面咳嗽,一面回头看时,却骇然发现烟尘中有什么在快速地爬动。 是杜善,虽然他身上燃起大火,虽然他的脖子的巨大的冲击力下完全折断,后脑勺已经完全黏在了背上,但他竟然还在动! 他在以一种完全不似活人的姿态,在快速爬动着! 第五十二章 消失 http://.biquxs.info/

林风那一刻感受到的震撼不异于白日见鬼,他完全忘记了动作,愕然地看着火与尘土弥漫的地方中,杜善四肢并用地向外面爬,好像一只甲虫,又仿佛泥潭中爬上来的水鬼。 有人在高声喝喊着让他退开,但林风仅仅是一怔神,便立刻下了决定。 杜善不能从里面出来。 这是他苦苦忍耐了十几年,花费了无数心力,甚至牺牲了埋藏在此处的死灵的安宁才设下的死局,就是为了让杜善死,就是为了让杜善尸骨无存,让他灰飞烟灭,要是杜善爬出来了,他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林风转身冲进了火中! 烧起来的烟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林风一把抱住杜善的身子便死命往火里拖,仿佛丝毫感觉不到身后炙烈的热浪与逐渐逼近的火苗。 杜善剧烈挣扎,在这种情况下他力气竟然还相当大,不断地扭转身体,一时间与林风僵持主了。 林风知道宋川白就在外面,他一早就带着官府的人无声埋伏了过来,但是他也知道不会有人进来帮他的。 飞光一旦燃烧起来火势极猛,呛人白烟呼啸而起,眨眼间就散的漫山遍野都是那股味道,火势中心就更不用说了,用不着火,光是这白烟就能把人活活呛死! 林风死死地拖着杜善,紧闭的双眼也因为烟熏开始流泪,林风被呛了胸口,一旦开始咳嗽,便咳个不停。在越来越大的火势中,林风满鼻的腥香与烟火味,厉声道:“就是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杜善这时才仿佛是突然意识到有人在自己身后拉着似的,嘴中开始发出:“嗬!嗬!”的声音,短促古怪。 管你是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怪物,林风咬死了不放手,进了我的圈套,就别想挣脱出去! 耳中嗡嗡鸣叫。 也许过去了很久,也许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林风分辨不出来了。烟熏和火焰的炙烤让他在剧痛的折磨之下失去了思考能力,但就在他神智即将消散的那一刻,风声呼啸,一条腿从白烟中飞出来,“咚”得一声,直接将林风踢得向后栽过去。那一脚实在是太重,角度也选的太好了,林风被踢到的肩膀,连带着半边胸膛都是麻的,但他也同时被召回了一点意识。 林风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被一提,接着一扛,耳边就只剩快速移动时会有的风声。 是谁......? 谁来救我了? 是宋川白吗,不,不会吧,我还骗了他一遭呢,他何必来犯这个险? 是官府里的人......? 不对......别来救我,不应该救我......我是贱命该绝...... 在最后时刻,他终于想起了藏在心底的另一个人,他心想,小果儿呢? 那个他从山林里捡回来,照顾了好多年的小东西以后可要怎么办呢? 她毕竟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只会来找他拿主意的笨姑娘啊。 完蛋了,林风绝望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小果儿被他养的好蠢。 —————— “啪!” 陈桐生抬手就是一个响亮无比的巴掌,林风的脸被她从左边抽到右边。陈桐生对待失去意识的人毫不心软,接着就是“啪!啪!啪!啪!”一顿左右开弓,打得林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一旁的官兵都惨不忍睹地转过头去。 林风静了半响,然后才开始突然咳嗽喘气起来。陈桐生松开手,回头对宋川白道:“活了。” 然而宋川白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桐生真就是动如脱兔,离她近的人感觉身边一闪,再伸手去摸,发现佩刀就已经被抽走了。 陈桐生又冲进了火里。 宋川白真是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奈何说话速度赶不上她行动速度,于是只好又憋了回去,着手安排防止大火继续蔓延,和救治林风事宜。至于其他横遭灾祸的人,官兵也陆陆续续拖出来了几个,伤势没有比林风轻的,活不活得下来仍未可知。 —————— 陈桐生是想把杜善也带出来。 方才杜善与林风在一处,既然他也在动,那么就有可能还活着。 作恶之人死于非命,对旁人来说大约是最差的结局,他不能就这么突然地死了。陈桐生知道宋川白还有话要问他,她也有话要问他。 然而她大致走了一遭,满地只有开始发出焦味的尸体。陈桐生毕竟肉体凡胎,在这种地方全靠速度快,目力强,但很快也就撑不住了,只得灰头土脸地跳了出去,汇入大部队中。 宋川白专门派了人将林风紧急送往医馆,虽说回去的路程上他就有可能被颠掉半条命。 一切吩咐完毕,陈桐生刚想上去汇报自己在火里什么也没发现,便见宋川白抱着手臂,撇了她一眼,自己骑上马就走了。 陈桐生:“?” 这是怎么了? 救驾来迟?他方才也没事啊? 还是我不该来? 陈桐生一头雾水地一夹马腹追了上去,跟在宋川白旁边道:“我方才救,救林风时,分明还见,杜善。但再去,就根本找不到人影了,蹊跷得很。” 宋川白照样是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连平时鼓励夸赞的笑也没有了,应了一声:“哦。” 不适应。 陈桐生非常不适应。 一直到回县衙,宋川白也没主动跟她说过什么。 陈桐生没再掺和进宋川白最后对县令的审问,自己闲在外站了半天,又打听了收林风的那家医馆的地址,自己就摸过去了。 林风的榻设在二楼,陈桐生刚走上去,就听见小果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哥!” 陈桐生对这个老脸红的林风其实颇有好感,听到这个声音当即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结果她紧走几步过去一看,只见在小果儿哭天喊地的声音中,林风以安详的姿态的趴在榻上,赤裸的上半身裹满纱布,时不时还对着小果儿翻个白眼。 小果儿继续嚎:“你毁容了可怎么办啊哥!毁容了娶不着媳妇可怎么办啊哥!回答我,我的林风哥!” “......”林风说:“脸也,咳咳,没有烧到吧。走开,快给我出去,吵死了在这里。” 陈桐生:“......” 这人看上去伤挺重的,其实主要是当时被呛着了,又加之身上滚了火。他没有受到爆炸的冲击,没什么大事。大夫过来把这俩吵吵闹闹的训了一顿,说林风秽气入肺,须少言少语。 林风老实地应了,一转脸,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陈桐生。 说实话,林风那一瞬间身上爆发出来的尴尬与羞涩简直是实质性的,陈桐生感觉自己仿佛能看到他身上不断冒出“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这样的字眼。随之林风这一次不仅是脸红了,他整个上半身都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红了起来,随即他一把将脸埋进了枕头中,捂着脑袋装没看见。 “咦?”小果儿说:“你发热了吗?” “......”林风装死。 陈桐生默默地走近了一点。 小果儿:“哎,那个人来了。” 林风:“......” 小果儿:“她在看你哦。” 林风露出来的后颈红得简直要滴血了。 陈桐生又默默退开了一点。 小果儿再接再厉:“她......” “你别说了!”林风忍无可忍,抬起头来道:“你给我走开!” 小果儿理直气壮:“我不!我要在这里看着你!” “你看着我有什么用?” “我就是要看着你!” “快去给人家宋小姐搬椅子来,让人家一直站着像什么话。” 小果儿气焰嚣张:“你有能耐自己去搬呀?” 但小果儿向来是个虚张声势的,片刻后自己就很不高兴地给陈桐生拿了椅子,出去给两个人倒水喝了。 “真是小孩子,”林风摇头:“不懂事。” “她担心你,”陈桐生道:“你今天,也太危险了。” 林风笑了笑:“是么?那也值当,我没什么好怕的。杜善死了就好。” 陈桐生没告诉他找不到杜善的事情,道:“怎么,值当?你不担心,小果儿?” “嗐,他呀,他一个男娃娃能跑会跳的,年纪大一点了人伢子也不会拐他,我担心他干什么?” “小果儿,是个姑娘。你知道。” 林风神色一顿,他望望陈桐生的表情,知道不是玩笑,于是声音低了些,道:“是......这件事说出来对她不好,麻烦宋姑娘暂且替她保密。” “你难道,要让她,一辈子扮男儿?” “男儿好啊,要不是女扮男装,她怎么能这么欠打,还这么安然得活到现在呢?”林风放松了些,将脑袋放回榻上,软软地枕着:“她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 “那你就,更不该送死。她这样的身份,今后,只会越来越麻烦。” “哦,劝别人说得倒是好听,自己还不是什么地方危险,就往什么地方冲?” 陈桐生一顿,回过身,只见宋川白背手而立,表情很是戏谑。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 第五十三章 记忆出错了吗 http://.biquxs.info/

小果儿顶着一头乱毛跑回来了,手里握着两杯茶水,看到宋川白,她“哗”地小小感叹了一声,径直把手中的茶杯递给了宋川白,笑嘻嘻地说:“客人喝茶。” 然后她又把另一杯放到林风面前:“诺,润润嗓子。” 陈桐生:“......” 林风赶忙道:“给我做什么,快给宋小姐。” 小果儿:“她骗我,我才不给呢。” 陈桐生怕她说自己在外面用巨款哄骗小孩子的事,让宋川白听着了,下次推脱就更难了......虽然未必会有下次,但按宋川白那天的表现来看还是很有可能的。于是赶忙咳了两声,林风关怀道:“宋小姐,你没事吧?是不是这里太闷了,”他说开了:“幸亏大火的时候你不在。” 陈桐生反应过来,问:“你故意,约我去典礼?” 林风一笑:“以免波及无辜。” 怪不得明明林风当天不会参与典礼,却一定要陈桐生去参加。他知道陈桐生在查这些事,怕她误入陷阱,只要保证了杜善死的时候,她人在典礼上便可以保证她的安全了。 陈桐生不禁想,林风把这件事规划了多久呢?他是怎么一点点获取老爹信任,并把飞光转移到那个地方去的? 虽然老爹此次要转移飞光纯属突发,但林风却是早有准备,从他娘亲死去开始,就一直在潜伏,准备。如果没有这一次,他就会一直做老爹赏识的古董铺小伙计,等待机会到来的那一天。 宋川白却笑道:“看来你想的还是不够周到啊,低估了桐生的反应。她不仅去了,还冲进去把你救了出来。” 林风:“是吗?那我可......什么?!” 他张开嘴,满脸不可置信,问:“谁把我救出来的?” “是桐生啊,”宋川白说,情感虚假地感叹:“可惜你没有看到她把你从火场中扛出来的伟岸身姿,唉,真是太可惜了。” 林风:“!” 宋川白:“你在她肩上柔弱的好像一个被烟呛昏过去的小兔子。” 林风:“!” 宋川白:“你灰头土脸,奄奄一息,她就好似神兵天降。你出来之后还紧紧地抓着她呢。” 林风:“!” 宋川白:“于是她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林风捂住了自己肿起来的脸:“?!” “......”陈桐生:“我知道你,不满意了,不要再说了!” 任何男人,尤其是林风这种对陈桐生美貌形象非常喜爱,习惯于承担的男人来说,让他一时接受那个在火场中把自己拎起来的宏伟身姿,就是眼前看上去需要好好呵护的姑娘,是有一定难度的。陈桐生深知自己力量对他们的冲击,她已经习惯了,于是又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过了半响,林风才红着脸,颤颤巍巍说:“多谢,多谢宋小姐救命之恩。” 小果儿看她好似看一个话本里三头六臂的门神,目光混合着不可思议和感谢,她站了起来:“那我再给你倒一杯水去!” 小果儿又噔噔噔跑了下去。 林风看着宋川白,道:“大人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宋川白眼睛一弯:“一点疑问罢了,”他又转过去问陈桐生:“你要不要听?” 平时宋川白都是直接说过来听。陈桐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下去了。” 她转过楼梯的时候望回看,看着宋川白坐到他身边,开口说了几个字。 她认出来那句话是:“为什么骗我?” —————— 大约半刻之后,宋川白出来了,陈桐生跟着他走,问:“你是不是,早知道他要做,做这些?” “你知道了?”宋川白毫不掩饰:“是啊,我今日原就是去配合他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安葬地的时候。” 那时宋川白已经出了县衙往外走,却被半路上的林风给拦住了。 林风坦白自己计划的所有,并请求宋川白不要立即下令抓捕杜善,把他留给自己。宋川白同意了与他合作,毕竟老爹在浦阳是一个太棘手的身份,就是抓起来了,到时候浦阳再来一个集体请求放人,又是一个麻烦。 林风接着说:“那些伽金教人,平日里也是浦阳一大害,留着是大隐患。” 宋川白在这一点上没表态同意,但他也没有要求林风为此留下一部分飞光给他们续命。在林风与宋川白的约定中,宋川白带去的官兵会放箭引起火,而林风则会趁乱杀死杜善,到时一致对外宣称是意外毙命于大火即可,意外事故,没得追究。但宋川白并不知道林风在巨石上动了手脚,最终引起的是因为巨压之下的爆炸。 爆炸的时候整块土地都在震动,宋川白带去的人有些甚至一下子没站稳往山坡下面滚。这简直是一件不要命的事情。林风不仅杀了杜善,连带着伽金教中的人都除掉了大半。而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这么狠毒和果断的人。 在医馆问起的时候,林风手中的茶杯已经举到了嘴边,停了停,道:“也许吧。只是任何一件事情你想了很多年,多多少少在最后的时候是会有些控制不住的,不是么?” 宋川白没让陈桐生去听,其实也是不想让她窥到林风那平和外表下的极端。 因为陈桐生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她并没有林风的隐忍,为了报师傅的仇不惜泄露自己的身份,四处留下把柄,倘若没有宋川白在身后帮她善后,她大约是不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的。突然失去至亲的人往往会在这一件事情上陷入偏激情绪。陈桐生是一个,王澄南是一个,林风与她们情景相似,但又有不同。 林风是一个实实在在不惜手段的人,他可以接近自己的仇人,把年幼的小果儿送进差点害死她的人手下,指使她去讨好仇人,也能说出“那些人活着就是麻烦”这种话。他比陈桐生陷得更深,也许已经被老爹的思维同化了。宋川白不想陈桐生从他身上找到共鸣,这会给她错误的影响。 他们的交流越少越好,不管是从哪一方面。 一个人可以在悬崖峭壁间生存,但他决不能因为在峭壁上常年压抑的影响,就放任自己摔下悬崖,与崖底的鬼怪为伍。 宋川白最后问他:“你跟着老爹这些年,手上有没有人命?” “有一个,他叫行智。”林风说,他一口喝掉已经凉透的茶水,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残渣:“他危险的时候,我没有救他。” “所以他其实是死在老爹手上。” “是,我知道他会死,但是我没有......我不能让老爹怀疑我。” 宋川白说:“知道了。还有,郭福安是怎么死的?” “也是老爹下的手,他手里有老爹想要的飞光。具体的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我在老爹眼里还以什么都不是呢。” 末了宋川白要走,林风咳了两声,突然问:“宋小姐真是您妹妹么?” “怎么?”宋川白转身一扬眉。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天下的姑娘那么多,有人好命生在贵族世家里,可以习武,可以四处游历。又英气,又漂亮。有人却要无端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好不容易逃出来了,遇到的还是我这种人,要女扮男装,不明不白地混日子。真是......”林风苍白着脸苦笑说:“其实......小果儿年纪再小一点的时候,长相还不是这样的,我时常觉得,或许是我把她送进伽金教这个行为,才把她害成这副模样。要是她从小能被好好地养大,穿女儿家的衣裳,应当也是漂漂亮亮的吧?” 宋川白不赞同:“她吃了飞光。” “她没有上瘾。”林风说,语气很笃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也是之后才发现的。就算断掉她的飞光,她也不会有任何症状。这么多年来她越长越跟小时候不像,声音也越来越......不似女子。但是她没有上瘾。这或许是当初老爹调整的飞光造成的,或许,只是她大难不死的后福。你知道么,最开始我捡到她的时候,她跟条脏小狗儿似的,两只手一捞就抱起来了,身上都溃烂了,可怜得很,可是我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想怎么利用她了。我这个兄长当的,跟大人没法儿比。” 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自嘲地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嘴。 “她不是天生运气好,生在富贵世家,”宋川白突然说,林风意外地看他:“她能有在火场里把你捞出来的武功,是因为之前吃够了该吃的苦。各自有各自的难处罢了。” 宋川白这时跟陈桐生并肩走着,看她素净侧脸,睫毛长长地起落,分了丝心绪想:他第一次见到陈桐生是什么时候? 从方鹤鸣手里? 不对,他记得自己在更早之前就听过这个名字了。 宋川白一时想不起来,眯了眯眼,却见陈桐生疑惑地转过脸,学他的样子,扬起一边眉毛。下午的日头偏了些,她脸上明昧两分,因为浅瞳孔的缘故,更容易被外界影响眼睛颜色,于是她在阴影处的瞳仁暗些,蓄了汪潭水似的,而在光下的眼瞳又是明亮的琥珀色,一时之间好像异瞳。 宋川白激灵了一下,想起来了,那是他还在暗部中的时候。当时与他搭档的姑娘指着场地说,你看那个人,我要是有她的身手就好了。 当时的宋川白不过十一二岁,正是最爱琢磨刁钻的年纪,对着一把弓改装的热火朝天,闻言不甚走心地瞥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脚踝上拴着链子,站在房上的人,她正在蹑手蹑脚接近一只猫。大约是怕脚上断裂的铁链被拖着叮叮当当响,她勾起那只脚,弯下腰,突然朝自己右边扑了出去。宋川白刚想取笑,便见就在她起跳的之后,猫也一弹,竟也是朝右边逃,正好就撞在她手上。 这是经验极其丰富之人才会有的预判。 在那人靠近之时,宋川白的搭档呼了声:“好身手!”将对方惊得豁然转头挑眉看了他们一眼,便匆匆地离开了。并且因为位置的原因,她当时是没有看见宋川白的。 那是她的日头下的模样也是如此,绚丽夺目。 搭档道:“听说她叫桐生。从来没有在暗部公开出现过。” 宋川白愕然站住了脚,惊疑不定地打量陈桐生。 是他记错了吗? 陈桐生......那个时候就有这么大了? 第五十四章 怪物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离开浦阳前,宋川白叫了当地最好酒楼的膳食外送。她坐在自己房里很放松了地吃了一顿,到晚些就睡了。 她睡得并不沉,意识浑浑噩噩的有点不舒服。 陈桐生现在有经验了,知道自己一旦出现这种状态,那十有八九是要做梦的。 她只是对自己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件事觉得不可思议,陈桐生不仅能在梦境中意识到这是梦,甚至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怎么进入梦境的。 就在她意识昏沉时刻,陈桐生忽然感觉门开了,接着便是什么东西擦过地板的响声,噔,噔,噔。 是梦吗? 还是现实? 陈桐生是朝着窗户睡的,实际上看不见门的位置,但她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什么矮矮小小的东西在房中穿行的轨迹。 她甚至能听见对方在说话。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那声音细微而异常急促,乍听上去根本不似人声。 它就在陈桐生的床附近爬来爬去,发出细细碎碎的低语:“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它在干什么? 是在找我吗? 鸡皮疙瘩爬上陈桐生的脊背,她想醒过来,却发现眼皮沉的根本掀不开,身体仿佛突然失去了控制。她分明清醒着,却完全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 她动不了了! 而地上的东西却还在继续,嘀嘀咕咕,发出黏糊的拖地声。终于那个东西注意到了陈桐生的床,那嘀嘀咕咕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陈桐生清楚地感觉到,在那个东西攀上她床榻的那一刻,她的床铺向下微微一陷。 这不是梦,是真的,有什么东西进了她的房间!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那玩意突兀地叽咕了一声,附在陈桐生的耳边说:“找到了......” 冰冷腥臭的气息扑在陈桐生的耳朵上,恶心至极。 而陈桐生只能任凭其慢慢把地上的身体都挪到塌上来,攀上她的手臂,身体。 陈桐生毛骨悚然,却根本无法动弹。 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沉重的躯体在她脑袋上方停住了,似乎在打量她,也好像是在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对方试图搬动陈桐生,把她搬过来,但它肢体无力,只能沉重的耷拉在陈桐生身上。努力了半响,无果,它于是再度把头颅凑了过去,什么东西“嗒”地一声滴在了陈桐生的脸上。 似乎位置不对,那个玩意又自己叽叽咕咕了半响,在床榻上乱动了起来,好像是在调整自己的位置。床板吱吱呀呀作响。 “桐生?” 宋川白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他敲了敲门问:“你睡了吗?” 陈桐生心里一阵喜悦,她从来没有觉得宋川白的声音这么可靠悦耳过。 此时她身上那个怪物也停下了,屋内一阵安静。 “你睡下了吗?”宋川白又问,他用力地敲了敲门,发声确认:“桐生?” 嘴仿佛被粘住了似的,陈桐生胸口剧烈起伏,但根本张不开嘴,更发不出声音。 “陈小姐睡下了吧。” 范瑞道。 宋川白“唔”了一声:“睡得还挺早,她怎么累成这样的?” 外面窸窸窣窣响了一阵,陈桐生绝望地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 别走! 正爬在它身上的怪物闻声再次动了起来,几乎要把头挨到陈桐生的脸上去。 陈桐生恶心地屏住呼吸,在心里呼喊,别走,别走! —————— “侯爷?”范瑞问。 宋川白站立不动,做了一个让他继续走,别停下来的手势,面色冷峻地盯着陈桐生的房门。 下一刻他抬腿一脚踹开了陈桐生的房门,因为力度过大的缘故,门狠狠撞在墙上又反弹回去,宋川白抬手肘部一挡,喝道:“陈桐生!” 非常奇怪,他这一声出来,陈桐生身上的重压感立即就消失了,仿佛在瞬间卸下了身上的一座大山。陈桐生猛地起身将怪物从身上掀了下去,怪物摔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陈桐生从来就没被这么吓过,一时怒上心头,反手从枕头下抽出随身短匕,转身就要动手,然而却在看见地上怪物的那一刻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寒意蔓延进她的四肢百骸,把她冻结住。 地上的怪物,不,地上的人是杜善。 他满身脏污,半个身子都被火烧得发黑发焦,肢体扭曲,头颅......方才凑到陈桐生面前去的头颅,正垂在肩膀上。他的脖子已经完全折断了,只靠表面的皮肉维持着头颅和躯体的联系。 陈桐生一阵反胃,捂住了嘴。 宋川白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他愣是看着地板上的东西半响没说出话来,宋川白绕过面目全非的杜善,把陈桐生拉了过来。 杜善在地上动了半响,才身体一僵,终于不动了。 陈桐生咽了咽唾沫,差点没找着自己的声音:“这是......这是,这是什么?” “死人。”宋川白回答,他声音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冷意,对陈桐生说:“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爬到我身,身上,不知道,要干什么,”陈桐生摸了一把脸,看手上,全是血水:“这个,滴到我脸上了。” 宋川白脸色沉下去,他看了陈桐生手里的血水片刻,忽然拿被袖子遮住的手腕抬了一下她的手背,快速低下头闻了一下,道:“果然。” 陈桐生掌心一痒,她不自觉地动了动,随后自己也闻了闻。 在血腥臭味下,仍能闻到飞光特有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他在我房里?”陈桐生问。 宋川白敢踹门,那必定是有了一定把握的猜想。 宋川白一指门口:“有东西爬进去的痕迹。” “杜善,也吃了飞光?” 陈桐生走到厢房门口,蹲下来观察。那是杜善一身焦黑,连带着血肉在地上摩擦出的痕迹,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除非是陈桐生背着他杀人,又粗心大意的把尸体直接从荒郊野外拖进了房里,否则很难造出这种痕迹。 但陈桐生的性子他多少了解,跟人打了架一定会来告诉他,就她私人的事情而言,不到一定激怒她的程度,她也不会下死手。 她是那种独自一人的时候非常沉默孤立,而一旦认可了谁的能力,就会下意识去依赖的人,对方鹤鸣就是如此。她本质上不爱麻烦。 “也许。”宋川白道:“他手里有货,偷偷吃也不奇怪。只是,如果这真的是由食用飞光造成的,麻烦就大了。” 试想一下,整个国家多少人在吃这个东西,多少人上瘾,倘若他们都会变成这幅鬼样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以问,杜珲春。”陈桐生支招:“他对杜善多少有了解吧。” 不料宋川白闻言一僵,道:“我来找你就是想说这件事。” “杜珲春死了,自杀。” 震惊之余,还有些苦涩。 “什么,时候?” 宋川白很同情地看着她:“在他知道老爹意外身亡之后。” 陈桐生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有杀郭福安。 除去帮老爹打理飞光,他留下伽金教,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可能,就只是因为不忍心看着上了瘾的人死去呢? 有没有可能,这个从小被赶出郭家,寄人篱下的人其实并没有太恶毒的心肠,只是之后又被偏执虚假的好似怪物的老爹收为养子,被指使去做了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 真相是这样吗? 那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自杀的? 说不定老爹这么多年做的行径他全部知道,而他一直装作不知道。 “杜珲春给我们留了一封绝笔,”宋川白说:“你也可以看看。” 陈桐生接过他手里的信纸打开,直接略过开头的客套话读下去: “......杜善,原本不是这样的。” “在最初的时候,我和真正的杜珲春寄养在乡下祖母家。他把我当亲兄弟看待,杜善也把我当亲子。直到有一天我的母亲与杜珲春接连去世,父亲时隔四年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发觉了他的不对。他由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变成了不断从我口中打探郭福安消息,充满心机的人。郭宅里的人都能察觉出他变了,连郭母也时常私下于我说,这不是她的小儿子。但那时他还算克制。 后来父亲不断反复地发烧,额头热到烫手。 他在病中反复地念叨的,也都是伽拉希阿,飞光,伽拉希阿,飞光。 我在给他擦身体时,父亲忽然睁开眼,看着我流泪,随后又很快昏迷过去。 那是求救和绝望的眼神。 之后父亲再度醒来,他的声音样貌都没变,可为人都与一开始大相径庭。几乎是完全不愿意了,甚至有任何人稍微挡在他面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我告诉自己,这很可能是父亲大病过一场的缘故。然而时至今日,我明白并非如此。 侯爷曾对我说自己看错了人,可我却想,侯爷那时候大抵是没有看错的。 是父亲被改变了。 被他的飞光,被他见过的伽拉希阿。 他进入北朝,带回来的除了财富,还有鬼魅般的北朝诅咒。 从父亲口中,我得知早年进入北朝的人,全被处以死刑,在遗址边缘便被就地坑杀。 或许是因为那些人也全被改变了。 杜某一生碌碌无为,只一昧包庇养父行径,一错再错。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大约是父亲在打算暗杀侯爷时,我竭力反对,最终劝动父亲配合我拖延时间,以便处理好伽金教中事务,并最终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但父亲如今已死,我做这些也失去了意义。 杜某在父亲身边十几年,见识过人如何如脱抬换骨如鬼魂附身,见过活人如死。无他所求,唯以死相求侯爷力除飞光。此物蹊跷诡谲,不应出北朝一步。” 陈桐生读完,抬起头问:“所以......杜珲春认为,杜善是因为飞光......” “恐怕是因为他进入过北朝遗址。” 宋川白神色凝重:“遗址中必然有怪,否则......” 否则那块地方也不会被重兵围封。 第五十五章 黎城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在路途中不喜坐轿,单独要一匹马。 她挽缰绳的姿势利落又熟练,骑马时脊背挺得笔直,黑发高挽。 在他们处理好事务,离开浦阳时,林风得了消息来送,后面跟着蹦蹦跳跳的小果儿。 小果儿一看见陈桐生骑马,眼睛都直了,非常羡慕地仰着脑袋。林风没好奇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傻样子。” 林风微微弯腰看着小果儿:“等我交待好铺子的事,也带你出去看看,好吗?” “真的?”小果儿眼睛开始闪闪发亮:“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林风看了看陈桐生,脸又开始红:“宋小姐有无推荐?” 小果儿之前跟她说林风的毛病,他看见自己认为很漂亮的就脸红,不仅是人,他看见前朝名家书画,和古物也这个德行。陈桐生想了想,她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最初只是想安安心心待在方鹤鸣手下做徒弟,陈桐生说:“......大漠吧。” “或许,会遇到一对,感情很好的姐妹。” 她想自己真是太后知后觉了,直到今天这句话说出来,陈桐生心里才有一丝丝绵绵的痛意交缠着漫了上来。 林风显然不理解这句话,但他也并没有多问,对小果儿说:“喜欢大漠吗?” 于是小果儿支着脑袋冥思苦想大漠是什么样子。 半响思考无果,于是抠了抠脸说:“跟你一起,去哪里都应该会喜欢的吧?” 林风愣了愣,才又笑起来,说:“好。” 走出浦阳,宋川白大约是赶路,也骑了马,脚程很快。 陈桐生紧跟其后,走着走着,她突然问:“你为什么,特地,停下来,让我参与这些?” 宋川白没回头,他握缰绳将马拉慢了些,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果然,宋川白就是因为带了她,才特地停下来,花这些时间去了解来龙去脉的。否则她根本没有旁听和参与的必要。 如果说王澄南和荣怜儿的事情是一个意外,那么很显然宋川白就是看到了这种意外对陈桐生的影响,并刻意的让她去见识这种事情。 陈桐生太容易被外界影响了,虽然她平时结结巴巴不爱说话,她的共情能力其实很强,起码能到听了老奴一顿哭诉,就开始进行银钱援助。方鹤鸣教她把任务对象看做木桩子,但是没教她硬心肠。她对触犯了自己正主利益的人冷淡无情,下手时寒光溅血,而对于凄惨的人充满同情,而一旦这两方面合在一起,她必然会出现动摇。 一言蔽之,世间百态,万物苍生,她见的太少了。 方鹤鸣把她封闭在暗部里,封闭在自己手里,好像能管她一辈子似的。 陈桐生在王澄南之事之后,态度就一直在软化。 宋川白不希望她极端,不喜欢她时时有孤注一掷的想法,但在王澄南的事件上,陈桐生几乎是主动的违背了自己之前报仇的意愿,劝说王澄南活下去。 在看到林风冲回火场时,陈桐生几乎就看到了苦水村的方鹤鸣,就在那么突然一瞬间,她突然地,有些愚蠢地醒悟过来,原来那个时候师父那么想让我活。 就像她想让林风安然活下来一样。 只要她这么想,宋川白进浦阳的目的就达到了。 陈桐生乖乖听话怎么多年,最不会的就是辜负,她绝对不会辜负对她报有期望,对她好的人。 方鹤鸣的头一个。她那个倒霉师兄也算一个。 陈家人对她没感情,不能算。 但是一路走下来,宋川白似乎也能算上一个? 宋川白对她好么? 陈桐生摸摸怀里的银票,不知为何有点来自贫穷的心虚,默默地把宋川白算进去了。 嗯,只是暂时有一点点算而已。 陈桐生垂着脑袋骑马,道:“侯爷对杜珲春,怎样看?” “你对他怎么看?你好像很可怜他。”宋川白不答反问。 陈桐生现在没什么反骨,很老实的回答:“是啊。” 她就是觉得杜珲春很可怜。 “林风也是,小果儿也是。” 陈桐生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她原来以为自己遭遇的事情已经够悲惨。平常人的生活不就是平平淡淡,交友,娶亲,成家立业的么? 可是后来她发现到处人都有苦楚,只是没有人表现出来,没有把自己的苦楚当做身上的刺。 如果是陈桐生遇到了林风的事情,她根本不会等那么多那么多年,耗空了自己的小半辈子,大约也没心再去关一个叫小果儿的人。 宋川白没跟她讲什么大道理,他侧过头看看陈桐生表情,就知道她脑袋里有想法了,不再用操心,只是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世人皆苦。” 陈桐生跟着走了一会儿,马蹄声都跟着苦闷起来,她道:“飞光之事,为何禁止飞,飞光的律法,颁布这么多年,却鲜有落实?” 不提这个还好,宋川白冷哼了一声,直言道:“去问问现在的好皇帝啊。” 在最初颁布的律法缺点便极其明显,给予了各地钻空子的余地。在这么多年各臣子的上柬中逐渐有所完善,但到了女帝这里,不论宋川白如果着手推动,女帝就仿佛是怕得罪了参与其中的氏族大家似的,全压下来了,甚至连他的折子也不会批。宋川白递上去,一点声儿没有。 于是关于禁止飞光的律法总是空子大,只要稍微用点功夫,保贩卖飞光的人一生亨通富贵,平平安安。 至于被飞光害死了多少人,飞光留下多少隐患,又到底有多少目前人们根本不了解的功效,则完全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了。 陈桐生听这个语气有些奇怪。 按理说宋川白应当与女帝是一派,他甚至是早期女帝周莞昭能够在党派之争中获胜登基的得力助手之一。他的意愿就代表了长公主与骠骑将军的意愿,可以说是周莞昭能位至人皇的功臣,但女帝为何不配合宋川白,以至于让他流露出这样的口气? 陈桐生倒是没再问,既然宋川白这么说,那就是皇帝那边行不通了,这没办法,他侯爷的身份能压许多人,压不了这天下的主子。 想到这里,陈桐生再次想起来梦里那个自称“朕”的宋川白......不是,神秘男子。 心里不免有点打鼓,但是她又对这种梦境完全无法解释,于是只好按捺住,开始想黎城的事情。 黎城暴乱始于藩王之乱。 大周的情况略微复杂一些,太上皇时期封各大亲王,一个个地把自己儿子派了出去,采取封国制,只有两位公主住京城王宅。之后太上皇崩殂,而其弟继位,头一件事便是取消封国制,打着亲情的名号欲为他们建王宅,百孙院。这还算轻的,之后先帝在册封密王时只给了个爵位,并未封地。这一点可把其他亲王惊动了。这是明摆着收权的。皇帝的心意开始表露出迹象,藩王不可能坐以待毙,于是他们拥晋王为首,以为先皇庆寿的名义进都,打探皇帝意思。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了各自武装秘密集结。 但天不遂人愿。要是他们成功了,不说先皇能不能保住位置,总之就不可能再有周莞昭任何可插手的余地,她毕竟只是先皇所诞皇女的其中一位,生母显赫些,但也死了,为她争不到什么。否则周莞昭最初也不可能拜入弥天门下。 而当年忽然爆发的疫病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都城,逢帝王大寿,正是各地觐见,万邦来朝的时候,都城中人潮汹涌,不到一月,疫病传遍都城。而皇宫中竟是疾病最为肆虐的地方,第二月先皇与各亲王先后去世,到周莞昭带领弥天司下山入宫时,太子都已经病入膏肓。太医院的大夫们都个个自救不及,年纪大些的,也都躺在家中根本起不来了。 而在周莞昭到来后,不仅为太子续了一个多月的命,弥天司亦在百姓中行医救治,仅仅六天过去,病死人数锐减,到第一十二天,症状轻者已然痊愈。弥天司挽救了城中百姓的性命,但皇室却死得只剩下几个亲王,与周莞昭。至于为什么长公主一家无事,是因为长公主与骠骑将军长年戎边,而宋川白正满河山地去查飞光之事,不大愿意为了皇帝的生辰放弃,只是准备了贺词贺礼,算着时间送到先皇面前,正好躲过了。 太子临去前将位置传给了周莞昭,她手下的弥天司四处行医救治,不仅救了百姓,也救了对疫病无计可施的世家大族性命,在相当一段时间,整个都城可以说都把握在周莞昭手里。她愣是扣着那几位亲王,到其传信出去解散集结武装,并换来了几个世子后,才把他们放离了当时地狱一般恐怖的都城。 谋反这件事尚在预谋中,便被天灾把念头消了个干净。 —————— 金兽袅香穗,银烛灿花枝。 长明殿内宝埒香尘。 女帝宫女从小宫女手里接过两碗玫瑰寒露汤,款款地走进殿里,便听得女帝突然喝道:“蠢!” 骂完还是不解气,周莞昭抬手“砰!”地一声,把自己手边的珊瑚小雕摔了出去。宫女是见惯了风雨场景的,步伐稳当地把玫瑰寒露端到了女帝身边。 “谁让你掺和这件事情!子陵难道会猜不出来背后是我?!” 第五十六章 周明则 http://.biquxs.info/

民间至今有保皇党。 这个保皇与女帝无关,自年初便隐隐约约有皇太子周明则仍然存活的消息。至于为什么死了那么多年,早就化成白骨的人还能活着,民间的解释一个比一个玄乎,最广为流传的皇太子让仙人救活了,而最有说服力的是,当初的皇太子压根就没死。 甚至在各地隐隐有,阳和候正是因为当年“狸猫换太子”救下了皇太子一命,事发后才与女帝逐渐疏离,以至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离开了朝堂。 宋川白:“?” 而黎城,正是皇太子最近现身过的地方。 经历过浦阳一役,陈桐生在心里掂量着死人复活,与宋川白狸猫换太子的可能性那个比较大。 毕竟在保皇党眼中,如今重要的是皇太子周明则的血统身份,他有可能会出现杜善一样的情况,化作怪物一般的行尸走肉。被拿捏在有心人手中。 现在作为宋川白的身边人,陈桐生最应该认同的其实是周明则已死,而民间传说,到底也不过是谣言散扩散,故弄玄虚。 “真的,有人信皇,皇太子还活着?” 宋川白不以为意地一点头:“可不少。” 否则黎城根本不可能乱起来。 黎城原为晋王世子封地,晋王已死。此人在太上皇时期封的是“一字比肩王”,意思就是说他在生前是能够与帝王比肩而行的,傲然不可一世。晋王死后,其子不过老实了几年,便再度开始游说与集结人手,两年前趁边疆战时吃紧时,勾结南疆王举旗,拥立新帝。 陈桐生:“......” 这个世子真是不怕跟随他的人是女帝一党,跟在他身后等着拿人头的么? “哪门子,新帝?”陈桐生一晒:“皇太子?” “还能有谁,”宋川白说着:“算他运气不好,两年前旱涝并发,工期中的运河洪水冲了小半县,连带沿岸一众地区受难,户部只放了一次赈灾款,御史台就按着这个事情弹劾了八名官员。朝堂上到处扯皮。边疆守将请求增援的折子飞雪似的来,陛下一时没耐住,当场就摔折子赦免了牢中一死刑犯。此人劣迹斑斑,但是个百年难遇的杀将,与晋王仇结两代,不共戴天。陛下亲自去死牢里放的他,教他提着世子与南疆王的脑袋回去见她。” 这人有名到陈桐生也有所耳闻。 他名为冯曦文,名字大约与八字犯冲,既与和煦八竿子打不着,也毫不文雅。在陈桐生从他人口中听到的情况来描述,他大约是身高九尺青面獠牙,三头六臂,一手挥着堕马戟,一手挥着乾坤锤,声如洪钟,“哇呀呀呀!”冲入敌阵一掌劈死一匹马的......这种人物。 “......”宋川白说:“你一天到晚都听些什么东西?” 名将与杀将虽说都是沙场勇猛,但杀将总是杀伐戾气过重。 万人坑,活埋降者,屠城,这种臭名昭著的活儿,冯曦文一样没拉下过。在他眼中敌人只有生死,没有降否。 故而女帝把这条疯狗放出去后,冯曦文便不负托付地拿下了反叛者人头,顺便沿路屠了一遍城。 陈桐生打了个哆嗦。 宋川白:“嗯?” “黎城,也被,屠城了吗?” “其他的可以放过,黎城肯定不行。”宋川白道:“世子在黎城躲了半年有余,还不知死活地乱传黎城夜有白光冲天而出,是帝王所在之像。并且一口咬定了皇太子在他手中,可到了城破的那一天,皇太子此人又遍寻不到,冯曦文便直接封了城,一个都没放逃得出去了。而到了如今,皇太子又再度出现于黎城,实在是让陛下很是放心不下呀。” 也就是说,这个消息乱的其实是保皇心不死的太子余党,与女帝本人,外加曾参与了晋王世子造反,如今仍在的各王。 陈桐生终于发现了问题,讲:“皇太子究竟,存活与否,只需看陵墓......” 女帝要是真有这个心,悄悄开了皇陵一见尸骨便知,何必真的做出一副不信任宋川白,派弥天司心腹前去的道理呢? 难不成这个周明则真的活着? 宋川白接着补充道:“黎城如今是座废城,皇太子千金之躯,好端端地呆在那里面干什么?” 这个事实再度从侧面印证了陈桐生刚刚的想法。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当初就不会跟着世子冒冒失失地起兵,更何况世子身后簇拥还没有当年他爹多,不然他也不至于要去联系一个南疆王来。南疆王虽说向来与朝廷关系时好时坏,但并不蠢,他必然是看到了世子手中有分量的筹码,才会同意一搏。 那筹码很有可能就是皇太子周明则。 而周明则没了又有,死了又活,阴魂不散,又无法见人,至今再传,他都还是出现在黎城那个废城中,陈桐生思来想去,只想出一种可能: 那就是周明则健在,但根本见不得人。 他会成为陈桐生所见的下一个杜善么? —————— “呼......” 陈桐生勒马停在山丘上,愕然地望着不远处一片死寂的城市。 隔着这么远,陈桐生能明显地看见经过火烧火燎之后发黑的城墙,城外几株大树都教烧成了枯碳,城门口的牌匾也只剩了一半,应当还剩个黎字,但也因为发黑而完全看不见了。城外聚着些衣衫褴褛的流民,靠在土堆旁边坐着,毫无生气可言。 宋川白远见,只骑马,提前让身边几个人换了平常百姓的衣裳。否则他们在这种地方太过显眼。 可是不对,如果黎城如今仍是一座废城,那么他实现派出去的人又停在了哪里? 宋川白一谈袖上的尘土,很高兴的告诉她:“没消息了,大约是都死了吧。” 陈桐生别的不行,在权力斗争方面竟然颇有天分,她望着宋川白道:“他们,不是你的人。” “当然是我的人,只是人在我这里,心不在罢了。” 陈桐生回望了一眼,连着范瑞在内他们只剩了五人。如果说宋川白是故意拿之前出发的人去探路,生死不论的话,能在他本来的计划中来查黎城之事的一共就只有五个人吗?! 陈桐生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宋川白安然地点了点头。 而他故意停留在浦阳,除了处理黑街与老爹一事,给陈桐生长见识,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是他就是要试探黎城之行安危程度,如果危机暗藏,那么就顺便把被安插在身边的眼线就势除掉了。 陈桐生道:“前去探路的,是陛下安......” “嘘,”宋川白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鬓角飞斜,眼中的讥笑一转而过,那个动作让他真的如一只狐狸一般,让陈桐生不自觉闭了嘴:“他们都是在我身边做事很久的人,失去消息,本候也十分心焦啊。” 只有跟随宋川白多年的心腹,才会被点名一同出行而不惹人生疑。而同样只有获取了他信任多年,却一朝身份暴露的卧厎,才会让他能够毫不手软地送出去当先锋棋子吧,陈桐生心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逐渐把宋川白向“好狐狸”这个判定倾斜。 她打猎时也被狐狸捉弄过,但人家毕竟是为了活命,被捉弄两次,反而看那个为了逃生而绞尽脑汁的小东西十分可怜,干脆就放弃了。 阳和侯又是被陛下猜忌,又是整日奔波的,也不容......陈桐生一扭头,看见宋川白翻身下马,利落地跑到城门那几个落魄百姓面前,开口就道:“鄙人宋麟......”然后继续四六不着地编身世,把一圈儿的人都哄到面前来了,十分熟练流畅。 “......” 算了,他是狐狸成了精,不能比。 陈桐生走过去听,这次宋川白的身份成了,在京都做生意失败,赔掉了老本,来投靠黎城的亲戚救济的年轻商人。 有一个难民抠了抠脚,不大信的道:“黎城早空了,你不知道这个事?” “空是空了,可不也有人来么?”宋川白笑:“我性子直,也不跟您们卖关子了,我那亲戚不是黎城本地人,乃是外地过来的商贾,说有事可做,专门叫我来的。” 这倒是有理,黎城如今没有守城官,可到底朝廷会派人下来着手重建,也会从其余地方迁人过来,到时候的重建款项,采买,又是可活动发财的地方。俗话说无奸不商,有经验和本事的商人从这种死城一般的地方,也能嗅见利益。 宋川白接着说:“我表叔跟我不一样,人家生意做的大呢,不指望能赚钱,反倒是他有一房新娶的妾是黎城人士,于情于理,他也要出份力。只不过,嘶......表叔来信中,黎城可没有这么死气沉沉啊?” “嗐,还不是原来被烧了家的人,无处可去,又没有钱,只好去还有人在的人家偷,强。结果闹起矛盾,那个偷东西的半夜又烧人家房子,好家伙,这地方旱,又烧起来好大一片,原来还生活的下去的,现在也不愿意在里面住了!只剩下走不动的病弱老人,”难民说着直拍大腿:“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呀!要不是有好心老爷在此搭棚行善,就是半路送命,我们也要走了。” “哎,”另一个披头散发,年纪大些的道:“那个老爷,是不是就是你表叔?” 第五十七章 游击将军方茗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装的挺像一回事,先是想了想,面上显露出喜色,然后才道:“可能是。”还看了陈桐生一眼,表现出一副征询的样子。 陈桐生:“......” 她朝着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一个拿布条在脑后粗略绑了个马尾的姑娘一手撩起过长的额发,探过头说:“我带你们过去。” “丫头,你又要去见那个白脸小子啊!” 抠脚的汉子把鞋套上,拍拍手:“人家都把你赶出来了!还回去呢!” 那姑娘看得出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瘦,但并不是一般娇娇姑娘家的瘦法,跟陈桐生一样,属于那种利落内敛有力量的身形。但她皮肤比陈桐生要粗糙得多,鼻梁直两侧延伸开去的地方有细碎的雀斑,眼睛非常亮。她毫不在乎地把头发夹到耳后去,大大咧咧地说:“我看看怎么了,多看一眼又不会掉块儿肉。” “走,”姑娘一招手:“他们在东门,等会儿到饭点,有粥喝。” 宋川白仍然兴致勃勃:“还有粥么?太好了,我还当黎城这样肯定没什么东西吃了,我与舍妹可饿了一天。” 陈桐生看他那个神采飞扬的样子,有点儿琢磨过味儿来,他在浦阳第一次遇着杜珲春的时候,也是这幅开朗健谈又直脾气的嘴脸。宋川白平常说话有点懒洋洋的,而一旦精神起来,那就必定有事。不是他有事,就是对方有事。 姑娘道:“我在家中排第六,叫我小六吧,哥哥姐姐都这么叫。” “小六姑娘的其他家人现在都在搭棚子的地方么?” 小六平着嘴角,双手抱着怀:“不,他们都死了。死于顶顶有名的杀将冯曦文之手。” 宋川白一时没有回应,跟在后面走了半响,才摩挲着嘴角弯起的薄唇,慢慢说:“那小六姑娘想必是恨极了这个冯将军了。” “恨有什么用,”幸好小六此时没有回头,看不见宋川白的表情,道:“我一介草民布衣,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恨又怎么样?人家要杀我,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吗?还不如想想怎么熬过眼下的日子呢。” “那么,”宋川白道:“倘若小六姑娘不是区区一介草民,一介布衣,又会是另一种想法了。” 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陈桐生按上了佩刀,盯紧小六的后背,一旦她有返身的动作,陈桐生便会立刻把刀递到她脖子下面去。 小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口说:“是啊,要是我也投胎到什么老爷家......嗐,我要是出身好,还能在这里么?我过一辈子好日子,根本不会吃这种苦啊。” 说着已临近施粥的地方了,那是一个在火灾中幸存下来的酒楼,有一大半都是完好的,正好能就着锅灶做饭。 黎城目前仍存留的百姓不多,在酒楼前排着队等救济的老弱病人,数起来只有十几个。小六说:“再晚还有人来的。其实更多的人,都是躺在家中,等着能动的带口饭回去。” 她挥手:“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宋川白问:“姑娘不去领救济么?” “看见那个白面的公子没有,诺”小六对着一指,陈桐生望过去,果然看见一个面目俊朗的男子:“脾气好大,我不过多看两眼,他就赶我走。还说只要有他在的时候,就不许我出现到他面前,所以我就不去了,你们自行前去认亲吧。” 而宋川白却迟迟未动,只是站在哪里看着不远处的年轻男子端着一碗粥,弯下腰递给佝偻的老人。片刻后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陈桐生身边去,才笑意盈盈地说:“不知怎么,这一路走来,遇上的人各各对我提防有加,嘴里的真话,比客气话还要少。” 小六神色一动,转过脸来,做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只听宋川白道:“冯将军这两年收敛不少,要说滥杀无辜,也只是在初出大狱时对晋王一派赶尽杀绝罢了。但听完姑娘的话,我又思索了一番,想起来边疆方氏声名赫赫,满门将才,于一年前因冯曦文在战线后方的举动,一家男儿尽数牺牲在战场上,只留下一个小姑娘,推算起来,也正好排第六。于峰门关任游击将军一职。” “方茗方将军,”宋川白颌首行礼,道:“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了。” 竟然是个游击将军! 那么最初在城门处的难民,也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了! “果然,博闻强记,巧捷万端,最初有人劝我乔装之法对阳和侯无用,我还不信呢。”方茗目光沉下去,表情露出一丝讥讽,像是在嘲笑宋川白,又应该是在自嘲。她把将军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仍然抱着手,对宋川白身后警惕的陈桐生视若无睹:“如今右将军不过虚名而已,用来打发方氏的散职罢了。倒是侯爷,才真是陛下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我方茗见而不行礼,可算是大不敬。听说当初大理寺卿刘德不过是一时疏忽没看见您,缺了礼数,便被揪出错处,罚了半年俸禄。如今我擅离职守,并无俸禄可言,侯爷打算怎么惩处我呢?” 宋川白唇齿微笑:“擅离职守,自有军法处置,不必由我来做什么。我只是很好奇,方将军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专程等本候到来?” 方茗哼笑一声,道:“太给自己脸了吧!”她说着五指成爪,猛然间就向宋川白击了过去。 方氏代代习武,方家儿女没有一个草包软蛋,方茗自幼舞枪弄棒,动作迅疾如电,但她毕竟是按要上战场的标准来培养的,论近战不比陈桐生。宋川白早有预料地往后一闪,陈桐生已然欺身而上,一把抓住她伸出的手,向下一拽,同时提膝向前,要是方茗的腹部在她腿上挨结实了,能当初呕出来。方茗抬腿就挡,然而当她的腿打中陈桐生的腿时,却发现陈桐生腿部的力量远远不足以造成伤害,心中便是一惊,下一刻她面上疾风呼啸而至,硬生生地挨了陈桐生肘部一击,当时鼻端就是一麻,过了好半响,鼻子才开始火辣辣地热起来。方茗知道陈桐生这一下手下留情了,否则她甚至能直接把方茗鼻梁打断,有经验的人能够将断裂的鼻骨撞进脑部,一击毙命。 方茗在后知后觉的剧痛中反手抓住陈桐生,重重地还了一拳,紧接着勾腿起撬,侧身发力想把陈桐生摔在地上,但陈桐生在实战中无论是力气还是速度都是非常强悍的,她在那种情况下出手比方茗更快,也更为狠辣。方茗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咔!”一声,然后才意识到,这是陈桐生自她脑后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刺来一只手,扳住她的左侧颌骨处,顺着自己被撬起来的力,往自己所在的位置狠狠一转,自己颈骨所发出的声音。 那一刻本能的恐惧窜进内心,方茗下意识喘出一大口气,她在陈桐生手里就仿佛一只木偶,就像她年幼时玩耍的,一只轻而易举便可将它脑袋在肩膀上转一圈的木偶。她胸口的气一散,招式也就散了,陈桐生由她挣脱开去。 方茗头至颈骨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她捂着脖子后退两步,低下头,看见一滴一滴殷红的血从眼前落下,滴在地上。 最开始被陈桐生打出来的鼻血已经止住了,这是气血上涌,第二次流出来的。方茗十分狼狈地擦了擦,看向四周,才明白陈桐生忽然下痛手的原因:原来在酒楼前装病弱百姓的部下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起身往往这边赶,而那个白面公子提弓拉弦,对准了宋川白。 陈桐生说到底还是以保护阳和侯为任,当即就退回去,将自己显露在箭矢下,与范瑞等将其围住。 “哎,真好,”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宋川白忽然感叹说:“要是换了其他人,身手绝不会这么利索,这么果决,带你出来果然是对的。” 陈桐生:“......”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吗?! 方茗也笑了笑,声音听上去很不自然,大约是方才被扭伤了的缘故:“姑娘身手如此精妙绝伦,何必跟着周莞昭的一条狗?” 陈桐生本来眉头微皱,表情严肃,在方茗说完后沉默片刻,突然“嗤”从嘴角漏出了一点可疑的笑声,又瞬间恢复了原来表情,严肃地看着方茗。 宋川白:“?” ...... “既然不是为我,那么想必就是为了传闻中,黎城皇太子现身的事情了。堂堂游击将军,也相信这种传言么?“ 方茗回答:“当然是为你。” 那她刚才...... “我就是想辱骂你罢了,怎么?”方茗笑得匪气:“侯爷既然不信,又为什么要来呢?” 原本来黎城的不该是宋川白,他从自己发现端倪,并从弥天司司承口中得知始末后,自行出发,才先斩后奏地命人向女帝递了前往黎城的请求。他的一系列动作都快而隐蔽,知道的人并不多,而方茗说如今只在这里等他,倘若她说的是实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宋川白身边的心腹中,仍有卧底,不过此人并不再属于周莞昭,而是奉命于藏匿更深的其他人。也许是保皇党,也许是其他更为零散的势力。卧底透露了他的行踪,并且一定的拿到了宋川白手中的要闻,从而使幕后之人推断出他会来到黎城,使方茗早早地在这里等他。 暗潮涌动,不消不歇,稍有疏忽,便会失足被淹没于无尽深渊。 第五十八章 夺权过往 http://.biquxs.info/

这是周莞昭才临政不久,尚未登基时发生的事情了。 佛寺庄严,钟声沉鸣悠然而去,寺庙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带起轻风,卷动满地金黄银杏飘起,又慢慢地打着转儿落下去。僧人手持佛珠举于面前,闭眼念佛。 而他面前一道铺满银杏落叶的长阶向山下延伸而去,佛门净地,一时只有庙内隐隐传来念诵经文的声音,僧人因闭眼的缘故,听觉教平常灵敏许多,他听见有人踩着满地落叶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来,最终在距大门十阶的位置停下了。 “侯爷。”那僧人恭敬道。 宋川白眼下有轻微的青色,看上去十分疲乏,两人所站的姿势使宋川白要仰起头看他,然而即便如此,僧人也能感到压迫感。 那是宋川白已经感到极度不悦的情况下,懒于掩饰表现出的情绪。 他道:“民间只说家国危难时道士下山,没想到你们这些成天说着六根清净的僧人,也来掺和龙椅上面的事。” 僧人并未多言,也没有表明自己立场和态度的意思,低眉顺眼地行罢礼,侧身将宋川白让了进去。 此庙主持始终未曾露面,只有这个沉默的僧人带着宋川白绕过正殿佛堂,过了一道极狭窄的,木干搭成的小桥。宋川白往脚下溪水望了一眼,清澈的水面上浮着小圆荷,有根有茎的真花已经谢了,一只纸折的莲花里搁着一盏灯,缓缓地顺着溪水漂流到宋川白脚下,又顺着水流向前飘去。 宋川白看了一眼,突然命令道:“把莲花灯捡回来!” 他语气十分强硬,以至于僧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转头去看越飘越远的莲花灯。 “捡回来!” 僧人不知他为何突然发难,沉默地领命而去,几步追上莲花灯,涉水将它捡了回来。 宋川白捏着那盏灯,沉着脸跟随僧人到了偏厢房,一个年纪较大,两鬓灰白的男子便急切地迎了上来,道:“侯爷......” 宋川白将手中的花灯往他面前一摔,那人被吓了一跳,道:“侯爷这是何故?” “阁老,”宋川白冷冷道:“我还叫您一句阁老,您是看着太子长大的,这么多年来可谓是鞠躬尽瘁尽心尽力,可是终归是老了,蠢得要带着太子唯一的子嗣来送死了!” 郭阁老干瘪的嘴唇颤抖片刻,呐呐道:“侯爷年纪小时,太子也十分疼爱侯爷的。常在我们这些臣子面前谈起侯爷的聪慧,只恨不能教侯爷多在东宫呆些日子。” 这感情牌打得简直要把宋川白气笑了,他没理这老人的感慨,指着地上摔坏了的莲花灯道:“这是我在这寺中溪水里看到的,你可知这水最终会汇入何处?” “护城河!”宋川白只差没有指着他的鼻子了:“其中还会经过多少河道,水渠。太子黄口之年举办的河灯会,满城皆知,当年整个京都的人,都在河水中找太子折的那盏花灯。当时全京都的人都在放河灯,各式各样的河灯铺满了水面,可太子的那一盏还是被找了出来。那是因为他折的特别!因为那是小太子殿下独创的折法,没有人敢去学他!为了找他那盏灯,民间甚至专门绘制了他那盏灯的制式,当时几乎是人手一张,站在河岸边找莲花灯。” “我问你,这盏只有太子才会叠的灯倘若是漂了出去,百姓中有谁发现了呢?弥天司暗部中哪怕有一个暗卫认出来了呢?成批的暗卫立即就会顺着水流搜查到这里!”宋川白厉声道:“这里面的僧人,也一个都不用活了!” 郭阁老明白过来里面的玄机,当即冷汗就出了一层,低低地说:“皇太子近来心情低落地很,老臣只想着叫他叠着玩玩散心罢了,没看住叫皇太子给放了,是老臣的不是,老臣糊涂了!” 宋川白揉了揉眉头,问:“只有你在这里?” 郭阁老应了一声,道:“人多眼杂,目前知道的人不多,佛门清净地,来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佛门清净地,”宋川白冷笑了一声,讲:“郭阁老门下一位谋士,难道不是在此庙中剃度为僧?” “是,不过那都是很早年的事了,侯爷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厢房外长着一株躯干粗壮而低矮的古木,云一样散开了自己的枝桠,叶子团团地长在一起,样子竟然也比平常的树木要好看。风一吹,这地上的云就窣窣作响,黄叶随风而出,落入树下的水井中。宋川白也没再看阁老,望着那棵树,半响才说:“我以前入宫的时候,太子会给我讲故事。哄小孩儿的神话传说我不听,他便只好说些自己身边的趣闻了。我与太子见面次数不多,所以仅有的那么几次,会记得特别清楚。” 阳和侯还未封候,其父军功也未曾如此显赫之时,宋川白还是常常出入东宫的,只是那时候太小了,太子两只手就能轻轻松松把他拎起来。之后大将军威震西北,回宫受了一次宴赏后,宋川白就不再常去。再见面,太子还把他当小孩子哄,但宋川白其实早就已经不再是能单纯安心听故事的人了。 “可见侯爷还是念着太子啊!”老人说着眼眶就要红。 宋川白眼神一扫,冷淡答:“记性好罢了,我记忆好不是出了名的么?” “郭阁老今日将我喊来,难道只为叙旧不成?” “当然不是,如今牝鸡......” 宋川白举手做了一个阻挡的姿势,道:“牝鸡司晨,有辱纲常,愧对先祖,好了,我已经听过无数遍这样的废话,有什么事直接说罢。” 郭阁老面上讪讪一阵,自己也摇了摇头,然后直接道:“这周莞昭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执掌政事,除去这城中越来越多的暗卫,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大将军的支持......” 骠骑将军在这个节骨眼上率营归京,大部队就驻扎在京都外。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宋川白打断了他:“找我无用。” 当年太子并不是单纯地就把才到手几天的皇位传给了周莞昭,里面清楚地说明了,倘若他有子嗣尚存的话,仍还是传位于子。太子一直有个未接回京都的侧妃,此令一出,当时没能进殿在眼前服侍的心腹老臣立即就想法子要出城去找人,最终抢先在周莞昭之前,将太子侧妃,还有那个被父亲在辞世前,颁布的口谕中封了皇太子的孩子带离了居所。 彼时周莞昭对这个孩子意味不明,但郭阁老等人是万万不可能拿孩子放到她眼前去冒险的。 他们甚至怀疑最后太子将皇位传给她,而非自己的儿子,是在病危之际受了周莞昭胁迫的缘故。 这个与父亲见面比臣子还少的孩子,就因为一纸诏书,被卷入了明争暗斗之中。 这时厢房的窗子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掀开了,露出一张稚嫩的,白生生的小脸蛋儿。小孩儿好奇地打量着宋川白,接着被人呵斥了一声:“明则!”便被人拉了回去。 宋川白似有所感,问郭阁老:“皇太子多大了?” 郭阁老能听到他承认皇太子这个身份就已经是激动不已,连忙道:“才八岁呢,可是聪明得很,与太子......” “有多聪明?”宋川白毫不留情道:“能聪明到治国驭臣,与周莞昭分庭抗礼吗?” 郭阁老一窒。 要八岁的黄口小儿去跟手握弥天司的周莞昭相抗衡,这说出来简直就跟笑话似的。 然而宋川白没笑,他道:“莫要再做无用之功了,他坐不上那个位置,未必也就是坏事。” 郭阁老急道:“周莞昭那妖女难道会放过皇太子不成!太子遗诏已立,话已出口,只要明则还活着一天,周莞昭就会惦念他一天!满朝臣子就会记他一天!难道明则也要同前朝的太子一样,被年纪轻轻锁在深宫中,乞月为饼,一辈子孤零零地靠着残羹剩饭,看着别人的脸色活下去么!” 宋川白脸色一僵。 前朝废太子被关出了毛病,叫宫人亏待出了毛病,有一日对着圆月乞求哭嚎,以为那是宫人端来的饼。 “你少在这儿给我翻典故,”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表情:“皇太子不会被锁入深宫,也不可能落到乞月为饼的地步去,你们只要给我打消了争权的念头,老老实实地呆着,周莞昭不会赶尽杀绝。” “郭阁老,”他最后说:“我知道你是不甘心,可这不甘心,值多少条人命呢?” 他转身欲走,身后的门被人用力推开,一妇人跑出来对着宋川白就是一跪,道:“明则是年幼,但帝王年幼之际,摄政王监国,辅佐幼帝,难道也是没有先例的吗?!” 宋川白愕然转回身去,只见一个衣容素雅的女子对着自己深深拜下,她身后跟着一个锦袍男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要牵母亲的衣角,但看见地上摔坏了的花灯,眼眶中立马溢满了泪水。 “你们真是......”宋川白叹息着说:“真是太大胆了。” “明则,”他蹲下来问:“你想当皇帝吗?” 周明则看着他,竟然没有哭出来,小孩子眼神惊惶无措,声音很软地,轻轻地说:“我想......我想见我父亲。” 第五十九章 做错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出寺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还远远不到侯府,坐在马车中,忽然听见马儿嘶鸣一声,帘子微微晃动,有人在外毕恭毕敬道:“侯爷,六公主请见。” 六公主,周莞昭。 宋川白入宫是已是深夜了,崇和殿灯火通明,宋川白走过汉白玉长廊,只见门口均是弥天司制服暗卫把守,宫人远远地侍奉着,到了地方,自己也老实地不会再往前走一步。 皇帝听政于崇和殿。宋川白推门而入,大殿中金粉雕柱默然而立,周莞昭站在龙椅旁边低着头打量,闻声只道:“见到周明则了?” 宋川白沉默了片刻,说:“是。” “他怎么样?” “这些事情暗卫想必已经详尽报告于六公主了,”宋川白道:“这么晚了,六公主找我何事?” “没什么事,聊聊天罢了。”周莞昭一拍龙椅上的扶手,神色语气都十分平常地说:“侯爷走累了吧?来坐。” 宋川白站立不动,目光凝然,大殿中一时寂静万分,只能听见红烛燃烧的声音。 “我没有怀疑你,试探你的意思。”周莞昭终于说:“我甚至时常会觉得,这把椅子你来坐会比我自己要好。倘若你愿意的话,这个位置也可以是你的。我可以......站在你的身边,或者更往后的位置。” “就像现在这样站在龙椅旁边?”宋川白笑了起来,但是他的眼中一丝笑意也没有:“六公主可还记得,通常站在这个位置上的都是什么人?” 周莞昭一怔,宋川白紧接着说:“大太监。” 于是两个人都笑起来,周莞昭靠在龙椅扶手旁边,云鬓金钗,与太子相似的眉眼,她长得偏向父亲,高颧细眉,是一种比较尖刻凉薄的美人长相,但奇怪的是先帝与太子性格都十分敦厚,最终只有周莞昭符合了这张脸给人的印象,常常在与敌对党臣子相对时出言讥讽,将对方堵得哑口无言。 帝王性格敦厚保守对臣子不尽是好事。寒门新锐派就早已对老世家的打压忍无可忍,对于频频向帝王提出改革提议,而被视若无睹也十分怨怒,因此宋川白看每次两派相对,那些寒门出身的臣子们一个比一个情绪激动,牙尖嘴利,仿佛围猎的野犬,在草丛中露出绿光莹莹的双眼。当然,宋川白见臣子多诡辩,料臣子见宋川白如是也,他在这上面没好到哪里去。 上回还把一个老臣气到捂住胸口,指着他半响说不出话来,周莞昭都怕他一个心梗当初撅过去,宋川白功成身退,默默地在后面喝茶,感叹道:“今日很是疲乏......”表情无辜地很,好像他一直就在后头疲乏地看戏似的。 周莞昭突然问:“倘若等周明则大了,我再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你觉得如何?” “自己能坐上去,还能自己下来吗?”宋川白道:“不如问问你自己。” “走到了今天,我常常觉得我不是自己了,变成了三个人。”周莞昭看着他:“有时想杀了周明则,有时候觉得这小孩子真是回来的多余,本来好好躲到我登基,我也不会给他太难过。可是昨天晚上又梦见六公主,哭着求我说留下周明则,让我将位置还给他。她说,如果明则太小,我代为议政监国,也是一样的。” 宋川白下意识觉得她这段话中有另一层意思,另一层除表达自己矛盾与挣扎之外的意思,但他一时没能察觉出来。 “也许我当年不应该想着离开弥天司,不应该想着要手握大权,去证明给谁看。”周莞昭说,一步一步地走下漆金雕纹的阶梯,站到了宋川白面前:“我当初如果听从你的话,就不会让自己到这个两难的地步。” “六公主,”宋川白平静地说:“即便你当初听了我的话,现在也依然会后悔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永远在为已经过去的选择后悔。” “你有为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过吗?”周莞昭与他离得非常近,以至于两人都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没有,”宋川白回答,毫无动摇:“我从来不会。” “包括当年选择我,支持我走出弥天司,以至于到今时使周明则陷入如此境地吗?” “是,包括这些。”宋川白道:“我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我在当时情境下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周莞昭面上不动,非常克制地,细微地,低低呼出了一口气。 她带上了点笑意,道:“待我登基之后,弥天司将面临改制,到时候司承的位置......” “我已有人才可举荐。” 周莞昭愣了一下,道:“这个司承是给你准备......你不愿意?那你想要什么?” 宋川白道:“先皇寿宴之前,我所追查的飞光一事已将将有眉目了。” “你手握从龙之功,辛辛苦苦到现在,末了只想跑到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里头去研究飞光么?” “顺便再带上周明则吧,”宋川白道:“如果六公主不放心的话。” 周莞昭还想说什么,但思索片刻也只是点了点头说:“也好,自从师兄因为飞光毙亡之后,你的全部心思就在这上面了。等这许多麻烦事了了,我抽个空一并与你回去看看他。” “我做这些事情,本身其实与师兄无关。他的死只是一个诱因罢了。”宋川白就差在脸上写着拒绝二字:“逝者已逝,少打扰为好。” 周莞昭终于忍不住抬眼道:“子陵,你如今与我生分了。” “应该的,因为你也与我生分了。” 宋川白张口就回,一点儿不在乎周莞昭变化的脸色:“日后我们为君为臣,只会更生分,更加互相警惕。你还会无数次,像今天这样,因为自己担忧而旁敲侧击地打探我的口风。无数次用这种软刀子去应对你的大臣,你的宫人,你仅存的血亲。我是走得很累,但你今后只会比我更疲倦。” 周莞昭的脸色非常难看,她原来在脸上擦有脂粉,显得面若桃花,分外娇艳,现在血色尽失,反倒显得虚假,如同外面集市上,卖几文钱一个,打着大腮红,眼神虚空无物的纸娃娃。 但她并未再有失态,周莞昭微微抬起下巴,问“我记得你以前对我说,如果别人用假话来试探你,那么你也会用假话去回复他。你方才回答我的都是假话吗?” “不是。” “那看来是侯爷与人对话的准则变了。” “没有变。” 周莞昭再一次顿住了。宋川白完全不按她的话语来走,无论她怎样去学习,模仿着诱导,宋川白总是能保持着自己最清晰的判断,并不受影响。 这大约是天赋,怎么也学不来的。 最终她退开了,走向龙椅之后,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崇和殿中:“也许以后我完全地变成了另一个人,你也不会因为凡尘俗世而改变自己丝毫吧......” “六公主谬赞了,只有仙人才千百年如一日,毫无更改。” 周莞昭停步回头看着他,笑笑说:“你在我心里确实如同仙人一般。而我不自量力,只是伴于仙人左右,便自以为能够比肩,最终变成了今天这样。” “还是怪我?” 她顿了顿,然后道:“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周莞昭那一刻的神色很落寞,但也是转瞬即逝间的事情,她很快转过身向外走去,摆了下手说:“太晚了,今夜就在宫中歇下。明日接周明则来见我。” —————— “也许以后我会完全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周明则说:“但是我绝对不会忘了父亲,和您的。” 他扬起脑袋,很乖巧地说:“我根本不想当皇帝,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 宋川白坐在书房中,撑着手看他拿房中的纸叠出一个又一个莲花灯,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问他:“那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想出去打仗!当将军!” 宋川白笑着说:“拿莲花灯打仗吗?” “这是祈福用的!”周明则道:“只要点燃莲花灯,父亲就能看到灯,然后就能看到在灯旁边的我。灯会顺着水飘到天河中去,飘到父亲的手上。” 他一边叠一边说:“侯爷,你会打仗吗?” “没打过,应该不会吧。” “无妨,”周明则很义气地一拍胸脯:“等我学会了,我回来教你。你能去跟女帝说,让我去当将军吗?” “不行。” “我就当一下。” “真的不行,小乖乖。”宋川白拿起一只莲花灯研究,顺手拆开了,惹得周明则哇哇一通乱叫,连忙把被拆到一半的莲花灯抢回去,折好之后,又心疼地摸了半天。 “我就想出去,不当将军,当别的也行。”周明则垂头丧气:“郭老头说你过些日子又要走了,也不带我,在京都,就剩我一个人了。” “还有你娘啊。” “我娘才不关心我呢,她就想让我当皇帝,天天让我念书,还想让我去跟其他的公子哥儿套近乎打交道。他们都不愿意理我的。”周明则声音嗡嗡地:“我娘还说,女帝比我年纪大,只要她一直没有孩儿,皇帝早晚都是我当,让我时刻记着自己储君的身份。” “要我说,女帝肯定会有小皇子的......哎,”周明则突然抬起头,眼睛睁大了,认真地说:“女帝也要选妃吗?” “什么?” “女帝也会跟我皇爷爷一样,立一个皇后,在后宫中收纳,唔,应该怎么叫......男美人吗。” 宋川白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笑得打跌,一边笑一边回答他:“没错,陛下不仅会立一个国色天香的男子为皇后,还会选妃,让一群各式各样的男子站在她面前,让她挑。”宋川白抹了一下眼角,又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不过这种事情咱们说说就算了,不要告诉别人。” 周明则勉为其难地考虑了片刻:“好吧!” 他停了停又问:“那作为交换,我开春的时候,能去参加围猎吗?” “就是那个,会有很多世家子弟参加的围猎。” 宋川白乐了:“你不是说他们都不理你吗?” “我觉得他们是不敢理我,还是想理我的。”周明则看着傻孩子一个,心里竟然还有点数:“我要争取一下,要是老呆在侯府,女帝又要不高兴。我不出去认识他们,我娘也不高兴。唉,当皇太子好累啊。” “好,”宋川白拍拍他的脑袋:“到时候我带你去,没有人会不理你的。” 其实那个时候只走错了一步而已,但就是这一步,转眼就把一个生命鲜活的孩子葬送在了开春围猎场上。 也就是那个时候,宋川白彻底地意识到原来身边人,不都是可信之人,也许与你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会为了权势而面目全非,也许忠心耿耿跟随你的人,到头来只是潜伏的他人爪牙。他身边的卧底抓了一个又一个,他身边的人筛了一遍又一遍,被施恩者也可能恩将仇报,心思纯净的人也可能一朝改变。 岁月流逝而去的时候无法握住,物是人非被察觉的时候,也早已为时已晚。 再一年开春,宋川白再与方鹤鸣相见,看见他院子里的丫头盘着腿坐在房上发呆,突然想起来,这就是去年把红包故意掉到地上的人。 于是对方鹤鸣说:“你收的徒弟怎么一个比一个傻,而且还是一年比一年傻。” 方鹤鸣不跟他客气,道:“你小子懂什么?”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心满意足道:“我看人一直没错过,要收徒呢,厉不厉害是一回事,乖不乖又是另外一回事。桐生身手又好,人又乖,还不会跟你顶嘴,哎呀,跟个小棉袄似的......” “她不顶嘴是因为她结巴吧?” “说什么呢你!”方鹤鸣拿筷子一敲他手背:“还是我上次说的,要是我有一日出了意外,你尽管把她带走,不用验。桐生有的时候脾气是坏一点,可是人好。”方鹤鸣指指心口:“如果她认可你,她就绝对不会违背你。” 宋川白不以为然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要是不认同呢?” “桐生会告诉你,然后她会伤心。” “这是伤哪门子的心。” 方鹤鸣拍着大腿说:“因为她是不会变的,她开始不认同你了,只能是你变了。” 不知是想起什么,宋川白将酒杯在手中转了一圈,笑道:“哪里有人不会改变。” 方鹤鸣也笑了起来,咂摸了一口酒,哼戏似的拉长了调子讲:“仙人不变呐。” 宋川白猛然一顿,他再抬头向房上看去的时候,发现陈桐生还是坐在房上,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关心,也不在乎今天来了谁,又有谁在看她。然而在方鹤鸣又从桌子地下掏出一壶酒的时候,陈桐生突然道:“师父!” 方鹤鸣手顿了一下,然后默默地把酒又放了回去。 陈桐生仍然坐在哪里,好像一只不被人类所懂的,矫健而沉默,有着漂亮眼睛的野猫。 他想起自己的娘亲,长公主说,以前养过一只猫,原来很得宠,脾气特别大,有时候很乖,但更多时候都爱咬人。长公主就把它扔了,可是最后不管扔多远,它总会脏兮兮地找回来,也不再亲近主人,只是日复一日地蹲在房前喵喵叫,跟以前一样坏脾气。好像很生气,又好像很伤心,天气好的时候,就蹲在房上,是屋顶房檐,那陶铸走兽中的一只。后面长公主离开京都,它就消失了。可能去当了真正的野猫,也可能死在了追随主人的路上。 家养的猫大多又乖又黏,宋川白后来再也没见过那种猫。 “挺有意思的。”宋川白收回了目光,这么评价。 第六十章 转回黎城 http://.biquxs.info/

入秋后白日一天比一天短,暮色四合,方茗倒也不都是为了在此设局抓宋川白他们。晚一些的时候,真的有民众陆陆续续地向酒楼走来,其中有一个手中还抱了孩子,带着哭腔在外头说孩子额头热得厉害,怎么都退不下去。 方茗便指挥人去取药来,那个白面公子低着头去看小孩子,温声安稳妇人说无事。 宋川白坐在哪里闲不住,手撑着下巴说:“方将军准备的好充分呐,又是粮食,又是药品。” 方茗冷笑一声,吩咐手下:“还是把他嘴堵上罢,等会儿我有话问他的时候才取下来就是了。” 宋川白一干人除了陈桐生之外都没被束缚住,只有陈桐生被绑手绑脚,十分憋屈地坐在角落。方茗忌惮她的身手。 在半个时辰之前,面对指着自己面门的众多剑矢,宋川白果断地放弃了让陈桐生杀出重围的做法,乖乖地投降了。还有企图跟方茗聊天:“这样吧,我告诉你我来这里干什么,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会来的,怎么样?” 方茗:“绑上。” 宋川白往后一退:“自古兵家不杀降者,我都放弃抵抗了,你不能绑我。” 冷面的方茗盯了他几秒,随即把目光转向了陈桐生:“也可以,反正侯爷胜在心思深沉,把这个功夫好的绑起来吧。” 陈桐生莫名其妙:“我也降......” “没问题,”宋川白坦然回答:“把她绑上吧。” 陈桐生:“?” 于是陈桐生随身佩戴的短匕,与袖中丝都被缴了去,教团成了一个重阳节要下锅蒸的大螃蟹。 —————— 见有人要来堵自己的嘴,“不行,”宋川白又往后仰:“我有话要问你。” 方茗正在看白面公子給小孩儿诊脉看病,闻言头也不会地答了一句:“问。” “你为什么不杀我?” 这声不大,但宋川白身边的人皆是一顿,方茗对白面公子低语了几句,他便带着妇人走到了门口,其他方茗的属下也都退了出去,加入给老百姓分发粥食与药物的行列中。 方茗转过身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你?” “这个里头的缘由说起来可就深了,最早大约可以追溯到先皇还是太子,迎娶太子妃的时候吧?那时候方家真是风光。不过最直接的原因,大概还是冯曦文害得方家满门战死的事情。”宋川白说:“是不是?” 方茗始终没有说话,她抱着手臂站立在那里,面沉如水,但是说实在的,陈桐生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抽出一把长剑,让宋川白闭上那张招人嫌的嘴。 “方将军既然已经针对了我,那么想必是从其他地方已经知道了一些......所谓的真相。我可以再为方将军讲一遍当年的始末。”宋川白道:“当年冯曦文大破叛军,得胜战报传回后陛下龙心大悦,决定派他前往西北,以振军心。而我提出了与陛下相反的意见,认为战局已经稳定,而冯曦文性情极度怪戾,身负重罪,并不适合再上战场。于是这么一来一往,耽误了冯曦文奔去前线的时间,再到后来他为了自己的考量,而硬生生地阻断了方老将军的作战计划,导致作为诱饵的方老将军与其队伍陷入无人接应的地步,陷入苦战。而他那几个儿子,也都纷纷前去救父,最终反落入敌方的陷阱,而全部战死,不......蠢死。” 听前面的话时方茗情绪还保持地比较平静,直到最后两个字,她面目豹变,真的抽过一旁的长刀,抵在宋川白咽喉间厉声道:“你说什么!” 被刀尖抵着还是很疼,宋川白皱起眉毛,但语气中毫无惧怕和慌张:“方将军听我方才的描述,不觉得这种行为非常愚蠢么?” “愚蠢?”方茗冷冷道:“假若陷入敌境的是你的父兄,你能安然地坐在帐中不动么?!” 宋川白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好像是真的在思考方茗的问题,半响回答:“假若连我父亲都难逃,我上阵也只会是添乱吧......” 啪!刀尖重重抽在宋川白的下颚,皮肤被锋利刀刃划破了,鲜血顺着他的下巴流进领子里,弄脏了衣领。 宋川白还一副很讶然的样子:“难道方将军真的以为这种行为,能体现你们方家有多少孝子贤孙,有多么重情重义么?难道方家如此赫赫有名的将门,方老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小将们,没一个脑子清醒的,看不出这从一开始就是陷阱么?” 他连珠炮似的问:“难道方将军与自家兄弟相处良久,不懂他们到底是糊涂还是聪明,不明白他们到底做不做得出这种愚蠢的事情吗?为什么骠骑大将军突然被调离西北,以至于敌军来犯时,我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为什么粮草迟迟供应不上,为什么,库存中的火药大批受潮,根本无法使用?” 方茗沉默地凝视他,窗外露出落日小小的一角,而昏黄暮光逐渐包裹了这座饱受摧残的城市,她逆光站着,于是看不清表情,只有剑身在颤抖。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在很久的寂静之后,方茗问:“你究竟是否忠心追随女帝?” 宋川白不答反问:“还有另外的人选不成?” “我希望周明则活着。”方茗道:“即便活得不那么像人,我也希望有他这个皇太子的身份在。周莞昭心肠歹毒,不配为帝。” 血糊在脖子里很不舒服,宋川白拿帕子慢慢地擦掉了,只听方茗接着说:“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么多年来你为周莞昭做了多少事,甚至不惜下手除掉周明则,就算在冯曦文一事上与她有出入,那也不过是一条良心发现的......不,可能根本没有良心发现,你阻止冯曦文前去一线,大约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毕竟西北是你老子的地盘,他人休想随便在其地立功插足。” 宋川白从善如流,道:“您说得是。” 方茗差点对着他的脸再抽一个剑印子出来。 “我来黎城,一半是为你,一半也确实是想来找找那个传说中还活着的周明则。倘若你与我意向相同,我便放了你,倘若你执意要效忠周莞昭......”她随手把剑扔去一边,冷冷笑道:“这就是你所能见到的,最后的黄昏了。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我。” 然而她刚一转身,宋川白便在身后道:“我考虑好了。” “哦?” “周莞昭近年行事确实过火,也实在是凉我这功臣的心。”宋川白道:“倘若今晚能找到周明则,我便弃暗投明。” 陈桐生:? 当场反叛??? 不需要做样子犹豫挣扎一下吗?不用大喊“别做梦了你这反臣,老夫......不是,本候绝不可能背叛女帝与大周”的吗? 看来方鹤鸣以前真的给她念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方茗侧身道:“侯爷连样子都不假装一下,我还没开始威胁你呢,你怎么就从了?” “再怎么样,方将军也不可能相信我,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这倒也是。”方茗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为了查出官民勾结贩卖飞光的路径而不惜出卖方鹤鸣,害死自己多年挚友侯爷也算是执迷太久,走火入魔啊。” 陈桐生瞳孔紧缩! 宋川白突然变得很不耐:“放屁!” “哦?侯爷恼羞成怒了?”方茗笑道:“慌张起来了么?” 他立刻反唇相讥:“也没有你听到父兄战死,连夜离开峰门关来得慌张吧?” 方茗脚尖挑起地上的长剑,一手接住,反身就刺,却被宋川白一把抓住剑身,接着道:“你如果真想报仇,给自己,和九泉之下的父兄一个交代,就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你需要我,但我未必需要你。” 方茗怒目圆瞪:“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我看你就是想提心吊胆一辈子,担心着周莞昭什么时候来杀你。一辈子都扳不倒她和她的党羽,哪怕只是皇帝身边一个毫无长处,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你也连人家的衣角都碰不到。” 方茗脸色涨得通红,也许是被宋川白的出言不逊气的,但更多可能是被拆穿之后的,真正的恼羞成怒。 “用西北战事除掉方家,这绝对不是周莞昭自己的主意。左散骑常侍首当其冲地就是一个,御史,司仆少卿,这些人,都是此次谋害我方家的元凶。从去年购进的那批火药开始,到军中用品连续地拖延克扣,这是他们布了良久的局。”方茗稳了稳心神,放弃了跟宋川白作口舌之争,道:“我父兄当时的确是接到了错误的情报,才误入敌阵,而冯曦文当时也根本没有阻拦我兄长出营,反倒承诺会随后携大部前去救援,但是他没有。他们苦战五天,最后把我父亲的尸体抢了回来,企图让战马将他的尸身驮回大营。” “方家世代对大周忠心耿耿,我父亲戎马一生,没有死在战场敌人的手上,却死在了自己帝王的手中。” 方茗放开手,道:“我不明白侯爷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效忠她。” 第六十一章 被迫心动 http://.biquxs.info/

天黑之后,方茗决定带人前去寻找周明则。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这个看上去更为不便的时刻,一来当初周明则还在世子手中时,就是夜晚才会现身。传说也是夜晚看到疑似周明则的人出入在晋王府,而来在方茗最开始到达黎城时,便已经在白日去寻找过,除了在黎城中勉强生活的居民之外,一无所获。 不知道后来宋川白又跟方茗说了什么,她竟然同意让宋川白一同前往,并且放开了陈桐生,令她随从。至于范瑞等人,便要作为筹码,明面上说是为了安全,被扣在了酒楼中。 这举动没什么必要,方茗跟陈桐生打过,她心里就应当有数,陈桐生要想在半路偷袭他们,并溜回酒楼去救出范瑞绝非难事。不过这对于宋川白来说也没有必要,倘若就此分开,那么他知晓自己身边叛徒的可能性就会进一步减少,并且失去了方茗极其背后的帮助。宋川白与方茗之前点名的那几人同样不对付,能利用方茗一派给他们下绊子,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于是他们在夜色中才完全地踏进了寒鸦嘶鸣的黎城。 陈桐生走在宋川白身后,她的匕首已经回来了,就握在手中。方茗对黎城的路稍有了解,似乎也不怕宋川白趁机逃脱,与那个白面公子径直走在前面。这么走着,他们便拉开了一些距离。陈桐生问:“她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宋川白要把手里的灯往上提,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陈桐生却能轻易地看见他脸上所有表情的变化,宋川白神色如常,自如地左右看四周情况,回答:“有真有假。” 她接着问:“哪些,是真?” 宋川白却安静了一会儿,反问她:“你希望是真的吗?” 陈桐生很老实地说:“我不希望。我已经受够了,这些事情。” 宋川白以为她说的是苦水村与飞光一类,谁知陈桐生说:“我在陈家,就已经受够了,挑拨,误会。这是很,很伤人心的事情,就算最后赢了,也不会高兴。” 陈桐生看见宋川白神情先是顿了顿,紧接着笑意在他面上蔓延开去,眼睛微微地弯着,是一个让人看了觉得赏心悦目的愉悦表情。大概是欣慰吧。 宋川白转过头来看着她,在灯火的照应下,他五官柔和几分,像触手生温的玉,火光跳跃在他的眼底,好像栖下了燃烧的月光一捧。宋川白道:“方鹤鸣死在我们共同的计划中,说是我害死的也有道理,我若不承认,也不能算什么。我没有救到他,是我的错。” 陈桐生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她不相信方茗的话,她直觉中方鹤鸣也并不该死于宋川白之手。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陈桐生立即发作,也并不能得到什么。她还需要靠宋川白来知道当时方鹤鸣为何突然去到苦水村,还有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些。宋川白不愿意再与她多透露,就像当初方鹤鸣不愿意跟她多说自己的计划一般,于是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经过晋王府门口,陈桐生往里面看了一眼,大门敞开着,里头黑洞洞的,透出诡异的不详。 方茗抬脚要往里面走,陈桐生随着宋川白,可是走到门口,陈桐生不知瞥到了哪里,脚步声一顿,宋川白不免就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陈桐生拿灯照了一下,只见晋王府外的墙角堆了一些当初从府里抬出来的杂物。陈桐生眯着眼睛说:“花......” “什么花?” 陈桐生觉得奇怪,她几步走过去,轻轻把那脏兮兮的一团小东西从杂物里拿起来,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说:“是莲花灯。” 宋川白脸色倏然一变。 这小玩意叠的别致,更何况还是特地的大红色纸来叠的,在一堆灰扑扑的杂物中显得异常引人注目。 陈桐生指了指另一条路说:“那边的墙角还有一个。” 其实墙角的那一朵,即便是在灯火的光亮下,也仍然看不清楚,是一团小小的黑色,倘若不注意看,或者眼睛不好,根本看不请那个地方的情况,只知道是一片朦胧的黑。 方茗走过来:“有花如何?难道这还是周明则留下来的?” 是吗? 宋川白拿过那盏莲花灯,垂下头辨认了一会儿,突然说:“这城里可有河?” “河?”方茗想了想,回答:“有湖有池,大一点的河道应当是没有的。” 他又问:“之前在城门口,与方将军的手下说,黎城的被经历屠城之后又被烧过一次,起火的地方在哪里?” 方茗疑惑道:“这跟周明则又有什么关系。” “大约有关系,也可能完全没有。”宋川白抬起头,神色坚定:“到底如何,要过去看过了才知道。” 方茗眯着眼看他,似乎在考虑宋川白是否要耍什么手段,但就像之前说的,尽管宋川白现在好像命被把握在方茗手中,但其实占心理优势与主动权的是宋川白。 她啧了一声,点头道:“好,我正好知道在哪里,带你过去便是了。” 方茗身边跟的男子也非常奇怪,跟陈桐生似的,全程不公开说什么话,寡言而顺从。当然陈桐纯属是没有表现出来,但这个男子生的公子哥样,行事却十分稳重,紧跟方茗,看上去好像她的副将。 四个人脚步逐渐一致,沉默着走了两条街,宋川白终于开口打破平静,道:“等自黎城返回,方将军怎么交代擅离职守一事?” “领罚免职,不过如此。周莞昭也不敢明着要我的命,更何况我手无实权,峰门关全把握在左将军孔顺手中,我就是跑到天上去,也未必能耽误着什么。”方茗回答。 这个话题结束,又重新陷入僵持的沉默中。陈桐生是不是就去瞄宋川白的手,他把莲花灯小心地拿在手里,好像生怕自己给弄瘪了摸坏了。他手生的也好看,陈桐生看了几眼,突然想,阳和候应该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他说话的时候,不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会给人一种非常柔和的感觉,陈桐生能看出来他是刻意,但是因为尺度把握的好,再加上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这种感觉不免教人十分受用。陈桐生就挺喜欢的,虽然宋川白有时候故意逗她,有点儿招人烦。 她突然想到最近都差点淡忘的事情,一个念头突然没由头地冒了出来:伽拉希阿会选择宋川白,不是,选择那个跟宋川白有着同样面目的人,是因为他长的那张脸吗? 陈桐生看着宋川白沉静的侧脸,那张脸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伽拉希阿为了这张脸,选择动用自己不似凡人的力量为他争夺天下,庇佑他的臣民。 宋川白察觉到异样,眼珠在长睫下一转,流水一样的光华,陈桐生心里猛地一跳。 伽拉希阿在男子的葬礼上说:“我只是......我只是被蛊惑了......” 被一个神似男子的少年蛊惑,被一个神似宋川白的少年蛊惑,从此从诞生之地走向了纷扰争斗不断的人世间。 就在宋川白眼神转过来的那么一瞬间,“蛊惑”这两个字瞬间充满了陈桐生的脑袋。陈桐生空白了一瞬间,突然心跳快到无法抑制,以至于她突然弯下腰去,按住了自己心口。这绝对不是正常的快心跳,就是在执行暗卫任务,以及在打斗中,她都没有频率这么高,这么急促的心跳。 “怎么了?” 宋川白低下身来看她,陈桐生喘息着抬起头看他,依然头晕目眩,她开口道:“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随即在宋川白迷茫混合着惊愕的目光中,陈桐生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宋川白的脸。 这触碰非常轻微,陈桐生仅仅是指尖碰到他的脸,便立即将手指蜷缩了起来。 哦,陈桐生想,我完了。 我在干什么。 我应该要昏过去了吧,上次突然身体异常,就昏过去了。 好,快昏过去。 然而陈桐生垂下头等了半天,心跳稍微缓和了一些,开始逐渐从眩晕中恢复,愣是没有昏过去。 方茗:“......” 她回头正好看见了方才的那一幕,不禁怒上心头,忿忿道:“你们一定要现在么?” 宋川白显然比陈桐生冷静的多,他对着方茗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在空旷的黎城街巷中,传来物体快速移动的声音。 “还有多久到?” 方茗道:“已经到了。出了这条路,旁边就是。” 宋川白一撩袍子蹲下来,看着陈桐生的眼睛,十分敏锐,目光冷静地问:“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你是被什么影响了?” 陈桐生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说伽拉,但随即她意识到这实在太荒唐了。难不成要说她被一个被奉为古神,千百年前人的情绪影响了不成? 陈桐生强行把自己的目光从宋川白脸上移开,捂着脸,半响才说:“皇太子可能......跟杜善一样......” 能够突然激起她强烈反应的,只有北朝。 第六十二章 树上黑影 http://.biquxs.info/

如果说黎城初看起来只是荒凉的话,那么在这个夜晚,出现在陈桐生眼中的景象,就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了。不是一定要大火造成了多少人死亡,或者多少人受伤,仅仅是借着灯光与月光,看被大火摧残过后的残垣断壁,便足以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一条街从头到尾地烧过去,一棵完全枯黑的树让烧得跟碳一样,用手一摸,沾上满手的黑色粉末。 陈桐生故意让自己不去看宋川白,大伙明显方才都听见了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于是在此时都保持了同样的屏息和沉默。 宋川白拿灯照着,走上一段路,就能看到地上有一盏莲花灯,不知何处而来的痛意细密地泛上心头,如同拿小针扎一样。他忽然放慢了步伐,很自然地虚虚挽一下陈桐生的手,轻声说:“头还晕?我扶你吧。” 陈桐生没敢看宋川白的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再来一个情不自禁,刚想开口拒绝,却感觉到宋川白用力把她往后拉了一把,心下疑惑,于是只好闷闷地“唔”了一声。 方茗十分无言,不由得开口讥讽道:“侯爷对相好的真是体贴。” 意思有许多中表达方式,方茗偏偏要连着陈桐生一起点名。陈桐生把脑袋偏开,却听见宋川白突然在她耳边低声说:“如果不是人,就杀了。” 他声音平日都清朗,此时压低了,又添上不可言说的情绪,透出沉郁的磁性,仿佛几根震动低鸣的琴弦,每一根震动时都敲在陈桐生心口上,胸腔跟着嗡嗡震响。陈桐生一怔,吸了一口气才反应过来宋川白刚刚说的话。 如果他们今晚发现的人,已经变成了杜善在客栈里的那副模样,那么就“杀”了他。 陈桐生默然点头,宋川白于是毫无留恋地抽出手,又往前走去了。 陈桐生喘了口气,看着宋川白挺拔的背影,从肩膀要腰际的线条都端正,他说话语调懒散归懒散,其实大多数时候,无论是行走还是落坐,他的姿势都是非常板正的。这大概也是宋川白总给人无形威压的原因,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压弯他的脊背,无论是女帝,挚友死亡,还是争斗不断,日复一日的生活。 她突然站住了,脑中白光闪动,一个男人的身影逐渐与宋川白重合,那个人背着手,忽然站住,略微侧过身子,带着笑意说:“你还愿意跟我走吗,伽拉?你想我么?” .......什么? 他用着那张跟宋川白一模一样的脸,脸上带着充斥着戏谑,而又让人觉得非常好看的表情,嘴角带着笑意,道:“往上看,伽拉。” 陈桐生踉跄着往上退了一步,紧接着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 她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藏在树上的,反射着灯笼光辉的眼睛。 陈桐生当下心头一窒,在伸手去拿匕首之前,她已经本能地往前猛地一个翻滚躲避,几乎是在同时,她听见头顶上方窸窣响动,陈桐生动作没有一丝的停滞,起身后跨步到宋川白身后,把他挡住。 然而意外的是那双眼睛的主人根本没有袭击人的打算,落地后立即就窜走了,重新隐入黑暗中。 “有,有人。”陈桐生道。她脑海中嗡嗡作响,差一点没站稳。 “看见了,”方茗道:“追是不追。” 尽管知道没什么可能,但宋川白还是问了一句:“你看清那是什么了吗?” “没有,”陈桐生回答:“太黑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然后轻轻问:“也感觉不出对方的身形吗?能否分辨出是成人还是孩童么?” 陈桐生摇头,如果她方才没有选择立即扑向宋川白的话,大抵还是有可能看清的,但是很可惜,眼睛的主人落地时,陈桐生正好背对着,没法儿看到。 宋川白不再为难她,道:“方将军认为呢?” “如果侯爷不害怕的话,当然是追了,不过,方才说话的功夫,人早已经跑的没影子了吧?” “未必。”宋川白手里已经捡了三盏莲花灯,他看了看手里的灯,低声道:“他已经看见了我,不会走的。” “哦?”方茗看来对宋川白真是很不满,时刻都要抓住机会膈应他一下:“也是,侯爷龙章凤姿,讨人喜欢的很,什么东西看了都喜欢。” 陈桐生感觉被内涵到。 宋川白平时被冒犯了也不客气地很,但此时实在没有心情,于是他没有看方茗一眼,顺着莲花灯留下的痕迹继续走。 就像方茗所说的,方才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根本没有看见那树上的玩意儿打那个方向去了,也对黎城了解并不深,倘若一味盲目去追,实在的费时费力。宋川白觉得他会回来,如果那个从树上跳下的是周明则,那么他一定会回来。 陈桐生紧走两步,低声道:“树是,烧焦的,脆。” 脆。 说明上面趴着一个大男人,而且无声无息地趴这么久,在跳下来的时候也不引发动静太大的枝桠断裂,这种事情是不太可能。也许是一个身形纤细轻盈并且娇小的的女人。陈桐生这么想。 但她却能感觉到宋川白面部逐渐绷紧了,似乎在咬着牙,以至于整个人都冷峻了起来。这并不像是紧张。 “记住我刚刚说的话。”宋川白道。 —————— 随着那个黑影的离开,陈桐生的心跳也就逐渐恢复正常,慢慢地耳清目明了。 难道她真的是被什么影响了么? 被那个黑影? 她上次出现这种类似的状况,是在郭宅第一次看见伽拉希阿塑像的时候,而塑像来自北朝。 伽拉希阿来自北朝。 飞光来自北朝。 她自己跟北朝到底是什么关系,能被影响成这样? 难道她的父母是北朝后裔? 难道她是伽拉希阿的血脉后代? 陈桐生突然想,伽拉希阿,那个被奉上神坛的人,会留下子嗣么?虽然她被方鹤鸣灌输了许多,什么天仙下凡碰到穷书生两人一见钟情成家生子,过上你挑水来我织布,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故事,但陈桐生也并不认为,伽拉希阿会同任何一个人育有子嗣。 她只是想把那个少年留在自己身边而已,即使对方早已死去,她也宁愿用一个又一个相似的人来替代。 哦,根据方鹤鸣给她讲的话本子,他们也很有可能是少年的转生。 等等,倘若这个设想存在,也就是说她梦中的神秘男子可能就是少年的转生,也就是说宋川白很有可能就是神秘男子的转生,那么他就是少年的转生。 ......好一出大戏。 陈桐生让自己的设想震住了。 紧接着她又想,那么当初神秘男子说过:“你走可以,把命留下”类似于这样的话,那么也就是说,伽拉希阿并不真的像神灵,拥有不死的身躯,她会死去。那么她也可能有转生。 她的转生是谁呢? 理所当然的就应该是拥有记忆般梦境的陈桐...... 宋川白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看见陈桐生忽然面无表情地抬头,对着自己的脸用力拧了把。用力之大,宋川白看着都觉得疼。她脸上那块儿迅速地红了。 宋川白问:“你干什么?” “困。”陈桐生声音冷漠地回答。 “没事,”宋川白低声讲:“觉得不适就说出来,不必强撑,你似乎对北朝非常敏感,之前在郭宅也有过类似情况。不是你的问题,北朝确实邪门儿。” 宋川白在为了她之前无礼的那个伸手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安慰她。 其实也有一点我个人的问题。陈桐生默默地想,虽然这个问题来的有点儿突兀,仿佛是话本子里被人一掌劈开了天灵盖......不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但她倒是真没想去摸宋川白的脸。这绝对是伽拉希阿的意愿。 ......如果她所看到的,关于伽拉希阿的一切都真实的话。 —————— 一路走来,宋川白总共捡到了七盏莲花灯,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家院子门口。普通的民户小院,两扇门紧闭,第七枚莲花灯被夹在门缝里,已经完全压扁了。宋川白小心地把它拿出来,下意识间手指翻转,试图把被压瘪的莲花瓣立起来。 陈桐生看见他这个动作,立马就感觉到,这莲花灯对他而言并不是用来追寻踪迹的普通叠纸。联系宋川白的反应来看,它们很有可能代表了周明则。 在与宋川白同行之前,陈桐生始终认为宋川白是完全忠于女帝的,但现在她却从宋川白的只言片语中感觉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宋川白与女帝可能隔阂已久,两人之间的隔阂深到了撼动彼此亲缘关系,与宋川白从龙之功的地步。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方茗之所以会将目标转向宋川白,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身份与在女帝眼中的分量,还有很大一部分,还是有方家与骠骑将军关系的缘故在里面。 骠骑将军非常懂得切不能功高震主的道理,他先是将长公主带离了京都,营造出夫妻二人一腔赤忱为国戎边的形象。另一方面,他又很忌讳与朝中其他手握一定权力的武将,抑或朝中大臣有过密的联系。堪称谨小慎微。 而方老将军是骠骑将军副将出身,几乎就是骠骑将军早年先皇还在时一手拔上高层的,后来方家与骠骑将军的关系虽然说表面不算亲密,但私底下往来仍然甚多。周莞昭选择除掉方家,其中有一定部分的考量,便是牵制骠骑将军与长公主,同时达到威慑宋川白的效果。 宋川白必然是在父亲被突然调离西北,而外藩趁机来犯时,便察觉到了端倪。以至于在朝中大部分众臣同意冯曦文奔赴西北时,站出来说明了反对。 周莞昭也不是一怒之下冲动放出死刑犯冯曦文,她大概是想把这条疯狗放出来很久了。 方茗只是不明白,宋川白为什么分明都看得懂,却仍然如此被动。 宋川白当年又是到底为什么,说服了自己的父亲,成为周莞昭最后登上龙椅的最大助力,甚至不惜为此杀害周明则。 如今看来,周莞昭也没有许他什么滔天权势,前朝得宠的太监都能蒙蔽着主子搅动朝廷,而他最后只是被明里暗里打压而已。 周莞昭时而圣宠非常,能在大臣面前把是宋川白夸成仙人,夸成她治理大周的依仗,夸成帝王自鉴之镜,即便宋川白多次公开的跳出来与皇帝唱反调,也绝不会像其他臣子一样,要靠死谏才敢把话说出口。 方老将军曾说过,他亲眼见到宋川白在朝堂上字字句句地反驳周莞昭,完全否定了皇帝通商的新念头。周莞昭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感觉立马就要召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拖出去,将与宋川白一派的臣子们吓得个个冷汗直流,噤若寒蝉,生怕自己被圣怒波及。御史一派中有按捺不住的,则面带讥笑。然而女帝沉默了一会儿,竟然自己就平静下来,慢慢说:“爱卿说的是,朕欠考量了。” 然而实际上的行动上,宋川白却并未受到女帝的认同与包容。 在朝中沉浮久了的人,也就看出来,女帝其实是在拿捏着宋川白。 陈桐生当时还不懂这些,她完全不清楚。 只是方鹤鸣口中的宋川白,她实际见到的宋川白,他人口中的宋川白,甚至与她梦中的那个疑似宋川白的男子,互相都有着出入。于是陈桐生当时对宋川白的观感很复杂。 现在甚至还多了一份应该不属于她本人的,对宋川白的心动。 这一步一步走来,给陈桐生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这一系列事情发展的太过连续,连续的爆炸和大火,连续的不断死亡,连续的发现与被推翻,就好像从方鹤鸣的死开始,她便踏入了一个诅咒中。被推上了一条被精心设计过的路。 就连伽拉希阿从她脑海中的突然出现,到她对宋川白感觉的突然变化,都早已被安排好了时间。这些事情才会发生的这么突兀,又让她如此难以摈弃。情绪都完全被引导着走。 陈桐生向四周看去。 她好像暴露在谁的眼中。 第六十三章 孔蒙 http://.biquxs.info/

在宋川白对着木门伸出手的时候,陈桐生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侯爷。” 宋川白不知所以,方茗抱着臂站在一旁,闻言偏了偏头,想看清楚他们在干什么。 “有人,在看我们。”陈桐生道。 宋川白动作一顿,下意识就问:“在哪里?” 然而他话音未落,从这户人家的对面一户中,蓦然冲出一个黑影,径直扑向了宋川白。 方茗佩剑应声而出,追随黑影而上,但似乎那个东西也只是动作快而已。在它即将到达的那刻,陈桐生已然转身,这一次她终于感觉到,对方冲着宋川白真真切切地伸出了一只手,也可能是一只爪子,落了空,在原地打了个滚,便又冲回黑暗中。 虽然黑影并未触及到宋川白,但因为他下意识的后退,撞到了门,那扇门竟然开了。 门扇缓缓地向两边打开,陈桐生要确认里头的情况,于是从缝隙中看了一眼,愕然地看见一个悬在半空中的人影。 那个身影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在月色下,他脚边的影子也跟着移动。 宋川白察觉到她的异样,于是也回过头去,慢慢地伸手完全将门打开。 夜空中云层散去,月色皎洁如水,清澈透亮地照在庭院中,照亮那个死去之人的尸首。 那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身形大约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被几股拧起来的缎带吊死在树上。 院中安静,众人静止了片刻,并未感觉到危险,于是他们走进庭院。 方茗胆子大些,她在第一眼看到尸体时便“咦”了一声,随即伸出两指,捏住对方的下颚看了看。 白面公子终于按捺不住了,出声提醒道:“方茗。” 方茗无所谓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指,讲:“他被人割了舌头,我怎么说上吊的人没有吐舌头出来。” 尸体方茗见过,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是这男子看上去不像是刚死,他们在一开始接近他时,却没有闻见强烈的尸臭。如今走近了,才感觉到扑鼻的腐臭味,再挂一段日子,这就要烂了。 陈桐生这时发现宋川白的脸色很奇怪,他提高了灯,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死去男子那张双目凸出,青白而可怖的脸,过了半响,低声道:“把他放下来。” 男子被放了下来,宋川白蹲下去自己就要动手检查,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陈桐生连忙道:“我来吧。” 宋川白没说什么,于是她动作利索地赶在宋川白手前面把这位男子身上搜索了一遍,再抬眼时,发现宋川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桐生顿了顿,立马把搜到的一股脑塞过去。 男子身上只有一方纸而已,写的是:“信错付错,相煎何急。” 落款,周明则。 那张纸宋川白看了片刻,便交到方茗手上,道:“周明则死了。” 方茗半信半疑,对着纸张看看,又对着尸体看看,意外道:“他就是皇太子周明则?怎么,怎么死在这里?” 周明则为什么当初黎城被破的时候没死,而死在了这段看似并无威胁的时间? 难道是知道他们要来?还是发现了方茗的活动,因为害怕而选择自尽?他又为什么不在晋王府,而选择死在这里? 宋川白道:“我方才就想,这里的大火,恐怕并不是因为窃贼引起的。这里藏了不能被发现的人或物,在暴露后,情急之下,有人便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驱逐周围居户。” 大火烧到了这户普通人家的门口,将门燎得漆黑,却没有烧过院子,没有危及房内。 “不愧是侯爷,轻易都想到了我等想不出来的解释,佩服。”方茗话说得像样子,但脸上却无诚恳表情:“也就是说,这个周明则在大火之后又存活了一段时间,随后才突然自尽了?他为什么?难道时候侯爷把皇太子吓着了不成?” 宋川白没有回答,他盯着那张脸又看了片刻,站起身道:“不知。” 方茗不认得周明则,她也没有见过女帝,无法从亲缘相似度上去推测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但她冷笑道:“不过,周明则不是早年便死在了侯爷手里,又怎么会安然地长到这么大,死在离京都如此之远的黎城呢?” “狸猫换太子的把戏罢了。”宋川白简短道。态度不言而喻。 方茗还是觉得非常蹊跷,带着人走进屋内去搜罗,宋川白却仿佛突然对此失去了兴趣,只是站着看地上的人。 陈桐生小声道:“侯爷,埋吗?” “你怎么,”宋川白闻言失笑:“你怎么压根儿不把自己当个丫头看?” 陈桐生不明所以,宋川白接着道:“倒也不是什么都叫你做,这种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尸体,还是少碰为妙。也把你那双手看得金贵点儿,” 陈桐生心里刚一动,宋川白紧接着说:“这是拿剑的手,不是做苦力活计用的。” “......”陈桐生寻思了一下平日里练功苦哈哈的模样,不觉得这跟苦力活有什么区别。没想通宋川白这矫情的毛病。更何况在平日搏杀中见了血,也没比着干净到哪里去。 “侯爷的手,漂亮。”陈桐生道,低头看了看指腹间布满老茧和割伤疤痕的手:“我的手用,用不着讲究。” “漂不漂亮跟讲不讲究是两回事,按你的说法,那天生不漂亮的人就不必打扮自己的样貌了么?”宋川白笑容很浅,那只是因为在跟她说话,而有意露出来的礼貌笑容罢了:“我从来不这么觉得。” 陈桐生:“唔。” 宋川白把那几盏莲花灯都小心地收起来了,陈桐生觉得非常奇怪,他对待灯的态度,与对待尸体的态度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认得周明则的脸,如果说在最初看见周明则毫无生气的脸,并从中辨认出了与幼年周明则相似五官轮廓,整个人压抑而沉默的话。那么在尸体被放下来,并且检查过,定音这就是周明则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还有余心来跟陈桐生说两句有的没的。 他们是顺着这灯发现周明则的,说无关就显得不太可能,但宋川白之前的细微动作,让陈桐生觉得实在是与现在太不一样了,她不禁往前一步,低声道:“这是,周明则吗?” 她想问的是,这真的是周明则吗?还是你已经认出来了,但是却正好顺势欺骗方茗,以来避人耳目呢? 宋川白做过这种事情,当初他为了保护陈桐生,就默认过令王澄南被当做她抓起来一事。 他脸上似笑非笑的,透露出一点难以言说的无奈情绪,瞥了陈桐生一眼,然后垂下眼睛,道:“是他。” 不知道民间传说里被美人勾去三魂七魄的大王们是怎么回事,但陈桐生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什么叫美色误国。 怪不得伽拉希阿那种人也会被蛊惑的在人间一留再留! 陈桐生心里猛地一跳,立马触电一样地后退了,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宋川白的那句“是他”,结结巴巴地:“那要,要,要埋,埋吗?” 宋川白意外于她为何突然结巴得如此厉害。陈桐生平日说话都注意,倒也不是特别磕磕巴巴。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方茗便在屋中搜查了一边,空着手出来,看样子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埋什么?”方茗听见了最后一句,一面走一面道:“把尸体带走。” 宋川白皱起眉头:“已经这幅样子,带到哪里去?” “即便要回京向女帝禀报,侯爷也要能够说服人的证据吧?”方茗向着宋川白微微一俯身:“免得到时候,有人要诬告侯爷,以假作真,放任真正的周明则不抓,而拿死人去应付交差,被扣上一个‘狸猫换太子,意图谋反’的罪名,可就不好了。侯爷您觉得呢?” “这倒也是,”宋川白道:“不过,我只带了这些人来,要将尸体运回去,可费劲得很。” “无妨,”方茗道:“我会派人负责运送,只需到黎城附近的城镇,到时将尸体暂放衙门处,待侯爷回京向女帝禀报过,再派专人来取不迟。” “那方将军这就打算回去了?” 方茗笑起来,讲:“是,我回去了。”她一拍身边的人,把白面公子推到人前来:“作为保障,他也会跟着侯爷回京。” “孔蒙,峰门关游击将军孔顺之弟。” 陈桐生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青年会被这样处置,神色一僵。 宋川白只是道:“想必是跟了方将军许多年了,竟然舍得。” “我手下哪个兄弟不是跟我许多年,打仗一样拿命拼,不论生死。”方茗道:“只要侯爷履行我们的约定,孔蒙绝不会与侯爷作对,相反,他会非常配合你。我可不是会平白放你离开黎城的。自然,尽管京都那边儿还要依仗侯爷办事,但倘若我们在这里就谈不拢,那么放你活着回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侯爷觉得呢?” 宋川白在看孔蒙,他肤色很白,跟方茗那种打小练武搞出来的完全是两回事,双眼细长,眼睑内敛,显得人非常秀气。 他无所谓孔蒙到京都去,但方茗的话让他意识到了一点,孔蒙,或者说方茗,在京都是有接应的。他在这里答应了方茗,那么其实无论周明则是否还活着,他与保皇党有所牵连,直白些说,他私下联通勾结保皇党派之事,在他一回到京城,就立即会被人知晓。 孔蒙只不过是一枚身份牌罢了。 他是方茗在京都明目张胆,但用处甚微的眼睛,是一个微小的连接点,更重要的是,他的存在与安全,是宋川白态度的指明灯。 方茗停了停,接着道:“孔将军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孔蒙要活着,完好的,健健康康地回来。” 方茗道:“这对侯爷而言,不算是什么难事吧?” “非常难,”宋川白这么回答:“在无法保证自身清白之际,本候也会不得已得将孔蒙与方将军的关系公布于众,毕竟我只是被家仇而无辜波及之人而已。” 方茗咬住了牙,眼神锐利地盯着宋川白,冷冷笑了一声:“侯爷怎么会有那种时候?” “总之,倘若侯爷同意的话,那么孔蒙随后便会被孔顺找机会塞进京都,不同意的话......我私心还是希望侯爷同意,毕竟我方茗还暂时不想做一个亡命之徒,为着侯爷一条命而逃命天涯,这太划不来了。方茗本意,也并不想这么威胁侯爷,这对我几乎没有益处。” “侯爷是聪明人,骠骑将军早年对方家也多有提拔......”方茗意义所指地讲:“侯爷觉得呢?” 她可以说是把利弊都摆到明面上来,做最后的确定。 周明则死了,她没有新帝可拥立,于是专心于扳倒参与设计方家的臣子上。 她必须要得到正面的确定。 第六十四章 牝龙 http://.biquxs.info/

四更天将将过去,方茗并未打算给宋川白他们安排什么住处,好歹酒楼原来有包厢,虽说并无床铺,但好歹有个榻,可惜完好又算得上干净的包厢挑挑拣拣只余下来一个,自然是宋川白住。 陈桐生转身想在旁边选个厢房,或者直接就在门口眯到天亮也可,她虽然对吃好睡饱有点儿要求,但那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她也不是非要怎样不可。谁料刚走到门口,宋川白忽然开口道:“你上哪儿去?” “......”陈桐生茫然回身:“去,门口。” “去门口干什么,守着?”宋川白乐了:“方茗的人会在外面的,你站哪儿多不自在啊,过来。” 宋川白往圆椅上一坐,毫不在意地手肘撑在落了很厚一层灰的桌子上:“躺一会儿,休息。” 范瑞也去宋川白那张桌子上坐着,坐的靠边些,两手扶在自己的大腿上,满脸的“我不存在。” 陈桐生先是愣了愣,随即脑袋里刷过一片的“啊?”,她站在原地,宋川白却一脸平常的看着她,甚至十分无辜的偏了下头,表达疑惑。 他这个反应就让陈桐生的想法从“共处一室还要睡觉”到了“侯爷体贴心疼属下让打得最多的人好好休息,以保证明天更能打”,以及“就算到了酒楼,那个黑影还是没有找到,侯爷仍有危险,所以应该离侯爷越近越方便保护”。她还是觉得别扭,并不想躺在那张榻上面睡觉,因为搞不好这种情况下人要做噩梦。尤其是知道身边有一个宋川白,万一再梦境那个跟宋川白面容相像的男子时,她脆弱的神经醒来后,可能会有点难以承受。 但是宋川白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那是通常是一个带有警示和提醒意味的作用,陈桐生明白过来。宋川白此时并不想,起码在酒楼中其他人还醒着的时候,说太多。 她便慢吞吞走了过去,往上一躺,十分尴尬,只恨没有床棉被来把自己盖起来。陈桐生双手捂住脸,睡不着,只好找话来问:“侯爷,你是怎么认,认出方将军的?” “外形,”宋川白道:“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她没有因为黎城的贫苦生活而被影响,一般留在废城的,其实大多是在战中受伤之人,残疾的,年迈或过于年幼的。而她如此健康。那群坐在城边的百姓也是正值壮年的汉子,虽然打扮确实落魄邋遢,但正常的壮年人不会停留在这样的地方。” 陈桐生感叹:“侯爷,又是一开始就,认出来了。” “怀疑而已,”宋川白道:“被骗的多了,就有经验了。” 这一句让她一翻身,转过去看着宋川白问:“侯爷,被骗过?” “哪有人不会被骗的,只不过次数多少罢了。”宋川白笑笑:“我最初四处查飞光时,便总被人骗,要么被当地方乡绅的冤大头,要么被指路老妇骗到贼窝里去。” 陈桐生很意外,不知他还遭受过这种事情,不过被老妇骗到贼窝里去算什么事,是人伢子看他姿色好把他给卖了么? 宋川白不知陈桐生此时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道:“我最先学到的,就是在外行走,要看人说话。碰见什么人,对方不了解什么人,就说自己是什么人。” 确实,宋川白对着小妾生的,便道陈桐生是小妾生的,各种幌子随口就来。小妾和小妾生的碰在一起,总比跟嫡长子碰在一起,能让对方心中有微妙的认同感。 人总是不断的,下意识地在寻找认同感。 陈桐生一脸有所悟,宋川白大约也睡不着,道:“听不听故事?” “啊?” 宋川白笑眯眯地看着她:“关于西北方家的。” 关于方茗的那个方家吗? 陈桐生对这些事情一点儿不了解,于是点了点头。 “方家,原来在先皇时期,出过一个皇后。”宋川白道:“先皇有三任皇后,一个在还是太子妃时便因难产而亡,那时候先皇东宫之主的位置岌岌可危,方凌,也就是当今方老将军的姐姐,随后嫁与先皇,并助力其登上皇位。” 宋川白摸了摸下巴,有些好笑的道:“在这期间有个非常好笑的说法,就是“方代周兴”意思是说方姓人将会取代先皇的位置。这个说法在京都流传了一阵子,据说是什么民人异士看天象得出的结论,并且说,荧惑守心时,便是方姓之龙归位之时。民间当时许多方士被无辜杀戮。而方家的武将,其实就是从周凌那一代开始显耀起来的,方皇后自己本身使得一把鸳鸯双刀,年轻时还女扮男装上过战场,是真正骁勇巾帼,但就是这样的女子,在深宫中呆了不到五年,便身染重疾,不仅无法再替先皇分忧解难,连日常的行动都难以做到了。“ “你猜这位方皇后,在最后的期限中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治病?让先皇陪伴她度过最后的时光?还是自己默默的在深宫中死去? 陈桐生把这些一一列举出来,却见宋川白摇了摇头,道:“她叫先皇废她皇后之位,让她归于西北战场。” 陈桐生一愣。 “她说,本来也懒于嫁你,我还是回我最想去的地方罢。”宋川白似乎有点叹息的意思:“这也是宫中太监侍女传出来的话,真假不论,但先皇却真的废其后位,并且在史书中把这个皇后消除了去,教她带领方家,举家迁去了西北。这当时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方皇后从无过错,大限将至,却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结局,但是,”宋川白顿了一下,接着道:“据方老将军说,她最后确实是死在战场上的,与敌军一起被冲入了汹涌江水中。当时的波涛汹涌如同龙鸣。” 陈桐生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下场,征了又征,想问许多话,但想了半天,只是问:“方皇后,得什么病?” “痨病。”宋川白说,明显说出来也觉得好笑。这是底层百姓常年处于劳苦生活,无法吃饱穿暖容易得的病,倘若说皇宫中的富贵人家得这种病,那基本都是思虑哀毁过度,在长期的重压下才会得的。 更何况痨病是好伺候着,便能把人养住的病,不至于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更何况方凌身子骨不可能弱。 “所以也有说,方皇后只是最后对先皇失望,不再愿意见他,也不再愿意留在宫中了而已。她还远远没有病到那个地步。而方凌死了,那个方姓之龙的流言也就下去了。”宋川白道:“荧惑守心之象为大凶兆,相对应的,就是牝龙为凶。” 陈桐生微微睁大了眼。 怪不得针对方凌,因为预言中的就是一条雌龙,会将先皇取而代之,最有可能的其实是方皇后。 “先皇临终之前,口中念叨的一直是方皇后。先皇讲,他以为自己是在西北军中大营与方皇后相遇,但实际上,是他闯入了她的领域而已。方皇后生长皆在西北,离开了沙尘与寒雪,竟然无法生存。” “后来方家始终避讳家中女婴出生,一直从方凌死后,正儿八经在族谱中的姑娘家,只有方茗一个。也算是先皇对周皇后最后的留恋吧。”宋川白这句话说完,似乎已经告一段落。陈桐生察觉到最后一句,心中便有些疑惑。 随着年纪越大,前尘如梦,老皇帝越来越想起当年马上披甲,英姿飒爽的那个女子的好,连带着也就忘记了“方代周兴”的预言,主动插手将方茗留下了。 所以方家对周室其实是积怨已久,陈桐生想,女帝会对方家出手,是否也有这一层的顾虑?而方茗敢于冒险来到黎城,明目张胆地表示方家归于保皇党一派,是否也是在赌那个预言? 即便周明则死了,她也可以是传言中的牝龙。既然已有女子当皇帝的先例,她又有什么不可能?更何况方家大势已去,她这么明晃晃的目标,又能在周莞昭手下安然存活多久。 “故事讲完了,睡吧。” 陈桐生虽有疲倦,但毫无睡意,不过这么听一通,确实放松了许多,躺的放松了许多。宋川白把灯烛吹了,厢房中于是安静良久,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就在陈桐生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以为其余人都睡了时,突然察觉到宋川白方向有什么在动,心下当即一凌,差点跃身而起,但接着对方走到了她面前,接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见那是宋川白。 宋川白走到她面前,向窗子做了一个手势,她忽然意识到窗子是大开的。宋川白进来后说着通风,把两扇窗大开,之后也没有关上。 意识到他们要从窗户离开酒楼时,陈桐生看向范瑞,宋川白随即指了她,又指了自己,意思是,就我和你。 所以说让睡觉也是骗人的对吧。 陈桐生知道范瑞醒着,她只是意外于宋川白如此信赖自己的能力。 两人轻轻翻出二层的窗户,宋川白做这个倒是轻而易举,毕竟一般的酒楼二层都不高。像这种二层还设了一个歌舞台,由极宽的长梯将一二层紧密联系起来的酒楼,其实二层才是主要招待客人的地方,一层的高度便被削减,二层楼更低。他倒也不是一点拳脚也无,否则在外行走光指望着别人救他了,由宋川白自己所说的经验,与他现在的狡猾程度而言,他遇过的危险应当是挺多的。 果然是练出来的,陈桐生天真的想。 第六十五章 莲花灯 http://.biquxs.info/

然而两人其实没有走出太远,宋川白就站住了。陈桐生不知所以,但她能察觉到心跳的莫名加速,正想戒备发声。 宋川白却轻轻道:“明则。” 四周一片安静,陈桐生慢慢转过头去,看见墙角下面有一枚莲花灯,向上看,墙上凸起来一团黑影,像人。 “方茗的人在找你,”宋川白轻而缓的说:“今晚找不到你,他们明天还会继续,她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一直到找到你为止。” 找他? 方茗不是歇在一层吗? 宋川白没有看她,却明白她的困惑,道:“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出来的这么容易?” 因为方茗早就借着楼下收拾东西的喧哗,带着人出去了。 她完全没有注意这件事情,陈桐生只是知道方茗的属下会在酒楼附近巡夜,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院子里上吊的人不是你。你不会做这种事,也不会留下那般言论给我看。” 黑影躲的位置实在隐蔽,宋川白和陈桐生都站在能被月光所照到的街道上,而对方将树影下黢黑的院子和围墙作为掩护,完全不动弹,如同死物,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宋川白看错了,认错了。 宋川白顿了顿,接着取出身上的莲花灯,再加上地上的那一盏,一共是八盏,模样都小巧,一小团的捧在手上。 “你还记得跟我说的莲花灯吗?你说你把莲花灯点亮,放进河里,它们就会顺着流水飘上天河,飘到你爹的手里去,你还记得吗?”宋川白就维持着那个手捧莲花灯的姿势,轻轻地说:“这里没有长河,我带你去可以放河灯的地方,好吗?” 到这时墙上的黑影才缓缓的动了起来,他落地的时候非常轻盈,谨慎的贴着墙壁,姿势半站不蹲,是一个常人做着会感觉不舒服的动作。现在陈桐生终于能看清他,看身量这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也难怪可以趴在焦黑的树枝上。大约是因为接连遭受了黎城灾祸的缘故,他衣衫不仅十分地单薄,还陈旧破烂,完全可以用褴褛来形容,城外的难民也比他看上去好。 而更难看的是,疤痕几乎布满其大半身子,覆盖在其本来的皮肤上,形成被沸水烫伤后会出现的那种布满脓血水泡痕迹。 宋川白蹲下来,很温和地说:“我带你去西北好不好?你以前不是很像当大将军吗?西北有很多将军。西北其实也有河道,只是常年涛声汹涌,滚滚如同天上水来。那里的河道,离天河最近了。明则?” 周明则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嘴唇在烂皮肉下难以分辨出,但陈桐生还是看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样子没有比杜善好到那里去,但他的表现却比杜善更像人。可同时,他不可能是人,将近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八九岁孩童的样子,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是人。 “过来,明则,”宋川白把莲花灯放在膝上,向他伸出一只手:“我这次一定把你保护的好好的,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好吗?你还记得......你还记得方凌皇后吗?我给你讲过方凌皇后的故事,你就是因为这个故事,才想去西北的对不对?我带你去,谁都阻拦不了我们。” 但是周明则只是一个劲儿贴着墙颤抖着,什么也不说,半响才动作极其艰涩地摇了摇头。周明则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他伸直了手,一点一点把拳头打开,被握成一团的莲花灯掉落在地。这感觉给人很僵硬,好像难以控制自己似的。他又慢慢把手收回去,往后退了两步。 宋川白感觉到了什么,往前一倾身,道:“明则!” 这时道路尽头传来匆匆脚步声,方茗的人先是看见了宋川白,接着再发现了周明则。 陈桐生转头,远远望见方茗赫然在列,下意识就有些着急,转过去看宋川白。 宋川白好像根本没察觉到方茗等人的到来,只是低声说:“我保证周莞昭再也寻不到你。我保证你再也不会被迫经历权谋下的欺骗与杀戮.......”他声音越来越低,难以言说的哀苦从细碎的话语间流淌出来,触动了陈桐生的神经。 周明则不是宋川白杀的。 他们绝对不是传言中的关系。 周明则表情有些呆滞,但身体却急速后退,甚至要转身跑起来。 而方茗一列人看此情况,立即拔脚就向这边赶,陈桐生看见有人的刀已经抽出来了。方茗的速度尤其快,眼看就逼近到眼前。 周明则终于转身逃窜,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宋川白爆喝道:“杀了他!” 他那种隐忍而含蓄的悲伤情绪还留在脸上,来不及收起来,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残忍的令陈桐生整个人一愣。 杀谁? 方茗,还是周明则? 宋川白分明是望向周明则的方向:“别让他走!” “我不,”陈桐生结结巴巴地,下意识地回答:“我不能......” 你明明是不想这样的。 你方才看见他明明是很伤心的。 方茗迅疾而至,宋川白脸色冷峻下来,喝道:“去啊!” 周明则的速度很快,因为过于快速,他甚至在转弯时不断地撞上墙体,发出“咚”的闷响,听起来就很疼。但周明则好似完全没有感觉,撞上之后一点缓冲都没有,连滚带爬地向前窜去。 陈桐生在他再一次撞上墙体后,抓住时机掷出手中短匕,周明则被击中后,也只是被身后的力量带的栽了个跟头,继续爬起来就要跑,而陈桐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追至身后,直接扑到周明则身上,将他按在了地上。 按一般的打法,陈桐生都只会先给对方一脚,给踢懵了再说,但她几乎是在周明则被刺中又爬起来的瞬间意识到:他不会因为疼痛被击倒。 就好比最初苦水村里与她缠斗的那个暗卫,毫无痛觉,只有折断其四肢才能阻止起身,一般的重击都没有用。 周明则没有什么力气,陈桐生拔出其背后匕首,紧紧地将他按在地上,他就一点儿都挣不开。 然而陈桐生手握匕首,却犹豫了。她回头看着赶来的方茗等人,与一旁的宋川白,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茗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她怒视宋川白:“我一来便听见杀人,侯爷如此心急,难道是怕什么事情败露不成?” 宋川白毫无怯意,道:“本候现在连三番五次危及自身性命的刺客也没资格杀了吗?” 方茗一顿,紧接着讲:“就算是刺客,也要问明白......” “动手!” 挣扎期间周明则的皮肤破裂开,脓水血水充盈掌间,周明则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那是一双很黑的,孩子的眼睛。 陈桐生捂住他的眼睛。 噗呲。 刀刃插进脑内,深入到了刀柄都一起没入进去的地步。周明则剧烈抽搐两下,终于不动了。 方茗喝止的话还没来得及喊出来,陈桐生便已经利落地结束了。她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桐生:“那是一个孩子.......” 她接着又提高了声音:“倘若这是周明则,你们今天就是谋杀皇嗣的罪名!” “周明则死了。”宋川白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声音是冷的。 “除了那张遗书,还有何可证明他就是周明则?”方茗道:“那些东西轻易便可伪造!” “因为周明则死在十年前。”宋川白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方将军忘了么?是我下的手。” 方茗还想说什么,但她也只是瞪着眼睛,没说出来。 她知道的委实太多了。 她知道院子里上吊的周明则是假的,她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个外貌形如孩童的人,才是皇太子周明则。 宋川白眉头紧蹙,没有再看地上的人一眼:“既然刺客已死,就回去吧。” 陈桐生抬起头看着宋川白的背影,而后把已经死去的孩子抱了起来,无视方茗讶异的目光,跟上去走在宋川白后面。 按着原路返回,陈桐生看见散落一地的莲花灯,但宋川白没有停,跨过地上的纸灯向前走去。陈桐生心里突然一动,很费劲地顿下来,一盏一盏地去捡纸灯。 “不用捡了。” 宋川白停了一下:“人已死,便不再需要线索了。” 她把灯盏捡起来,放在周明则身上,再抱起周明则。 “你抱着他干什么?” “埋。”陈桐生回答。 宋川白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方茗的属下追上来道:“这种事情交给我们便可,不必再让姑娘费心了。” “我自己杀,自己埋。” 属下:“......” 但最终那些人还是把周明则从陈桐生手中接走了。方茗给出的理由是,尸体应当作为证据,与那个上吊的人一起被送往京都向女帝禀报。 乍一听以为她对女帝多忠心似的,让人觉得就非常奇怪。但宋川白没说什么,于是陈桐生也就没有理由再坚持。 至寅时,存放尸体的房屋忽然着火,陈桐生感下去看时,只看见冲天的浓烟,其他闻讯赶来的正在把昏迷的人从火场附近往外拖。 范瑞不远不近地站着,好像刚来,好像已经站了很久。 陈桐生看着烟雾向因为凌晨而分外漆黑的天空飘去,想起那七盏莲花灯,想起宋川白蹲在地上轻声细语向周明则说话的样子。 八岁孩童带着莲花灯,逃出京都,在这里抛却残缺躯体,腾空而起,顺着火焰烧出的黑河奔向天河。 是重逢再诺,是重蹈欺骗。 第六十六章 新督主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就在惊慌的喊声中慢慢走近了火场,因为闻见了熟悉的味道,下意识的抽动鼻子嗅了嗅。可是这么一闻,也没有闻出什么,范瑞过来拦她:“陈小姐!” 陈桐生这才被惊醒一般地猛然回头,看了面露担忧的范瑞一眼,又将目光投向酒楼上。 宋川白只是站在窗口向下看,因为逆光的缘故,他面目晦暗不清,只能看见被灯光包裹一圈的挺拔身形。他不为火焰所动,也不为火中的尸体所动,好像已经完全忘记在面对周明则时,自己温和袒露的话语。 陈桐生转身冲上楼去,噔噔噔踩出好大声响,道:“你把范瑞留,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准备这场火!” 宋川白手撑在窗上,闻言“唔”了一声:“有道理。” “你既然,早就,准备让他死,为什么还,还要骗他?”陈桐生问:“你为什么,还要那样说话?” “哪样?” 陈桐生简直没有办法理解:“既然你早,早就要他死,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动手?为什么要捡,捡纸灯?为什么在,在知道上吊的人,不是周明则,就露出释然表情?!” 宋川白意外道:“原来今晚你的注意力不在尸体身上,不在行踪诡异的人身上,更不在找寻皇太子身上,而在于我?” 明明自己没怀什么心思,可这样被他说出来,陈桐生竟然有种被点破的尴尬感,顿时让堵的闭了嘴,满腔的疑惑与愤懑也全都被堵住了。 宋川白乘胜追击,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道:“去休息吧,不要想那么多。” 他离开窗子,却听陈桐生结结巴巴的,低声说:“你又,为什么......要讲那,那个故事......“ 他猛然停住了脚步,脸色即便是在暖黄灯光的照应下,也透出苍白。宋川白目视前方,不看她,但已经能听出来他的不悦:“你是想质问我为什么非要你出手?逼你去杀一个外貌如同稚儿的怪物让你觉得很难受?” 陈桐生无法辩驳:“我......” 宋川白等着她说话,但事实如此,她也分辨不出什么来。两人都清楚,于是陈桐生干脆住了口。 “周明则已经死了,”宋川白道:“你不是很清楚么?你心里明白,只是接受不了。你能惩处有罪之人,把罪责明明白白摊到你面前,你下手便毫无迟疑。可你偏偏不愿意自己去想想无罪之人引发的祸端,不愿意去深思环环相扣的事件连接。皇太子这个名号惹了多少事端,卷进多少无辜之人......一直到现在都未曾停歇。” “方茗的动机从头到尾都蹊跷,半实半虚真假难辨,她要留什么,就偏不能留给她什么。待尸体交接他手,再出意外事端,你再去分明白那里是真哪里是假,弄清楚为何真假,然后去解释么?谁会听你解释?陛下?”宋川白缓缓地说:“根本不需要做错事情,只用稍微地松懈那么一点,就会先机尽失。” 陈桐生喉头仿佛堵塞着什么,她用力咽下去,声音干涩地开口:“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侯爷为什么,要讲那,那个故事?” “想起来就讲了,怎么?” “侯爷说,跟皇太子也讲,讲过......” 宋川白头一偏,道:“我还与宋芷兰讲过,烟沙讲过,与花楼的头牌讲过,这毕竟是当年一段秘闻,牝龙为凶的传言害死皇后,很有点意思。这怎么了吗?” 陈桐生不让自己跟着他的话走,继续说:“所以才,引发了皇,皇太子,去西北的心愿。” 他终于皱起眉头看向陈桐生,听见她说:“也许你是在,害怕吧......” “陛下怀,怀疑侯爷,也许是因为,侯爷当年,就没有取得完全的信任。”陈桐生讲:“所以周明则死了,所以,错了。侯爷会觉得,是因为自己提,提供了不好的引导吗?方皇后的故事,跟谁讲都,没关系,只是,侯爷讲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周明则?” 她说:“也许,也只是,怀念而已。” 毕竟宋川白当他死了。 烛光跳跃,没尘罩子,于是来一阵风便将烛火吹得东倒西歪,扯起宋川白的影子跟着晃荡,左右东西,左右东西。 “你总想这些乱糟糟的东西干什么?”半响后宋川白终于说:“与其想这些没影子的事情,不如想想回京之后要如何。方鹤鸣不愿意把你暴露在京都党派争夺之中,但是方茗提醒了我,现在应当有许多人已经知晓你了。” 陈桐生露出一丝茫然,宋川白接着道:“女帝会直接召见你也是有可能的。” “为什么,见我?” 她又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充其量一个督主亲传弟子,何德何能被皇帝传去召见,难道只是因为她跟着宋川白办事?她也没干什么啊? 宋川白道:“你可知如今的督主是谁?” 这她一点儿都不知道了。 “你师兄,阮成。” 陈桐生讶然抬眼,宋川白慢悠悠地说:“陛下亲自任命新任督主,召见时询问至个人私事,说暗卫者大多无法成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人娶亲生子,而将自己奉献于护卫京都乃至大周的安危,实在是令人叹谓。于是陛下忽然起了垂怜臣子之心,问他可有心仪人选,如若有,当即便可指婚与他,可谓是双喜临门。你猜猜他说了谁。” 陈桐生心里一紧:“不是我。” “是你。” “阮督主道,自己有个青梅竹马同位暗部出身的师妹,两人情谊深厚,可谓良人最佳人选,就这么把你给说出来了。” 陈桐生差点眼前一黑。 她跟阮成哪里有深厚情谊可言?不,他两人师兄妹当的仍算称职,阮成从这方面讲也没错,但是同门情谊跟嫁娶有哪门子的联系? 更何况阮成这种举动,是完全违背了方鹤鸣意愿的! “所以......”宋川白道:“陛下对喜爱的臣子体贴非常,当即就下令赐婚,被阮成劝止,没立下书面文书来。但阮成却能因此光明正大地跑去提亲。” 陈桐生听着听着发现了一点时间上的疑问,宋川白道:“于是他们从陈家找到了我侯府,我回绝了。” “然后,我才来黎城。” “是的,”宋川白对于隐瞒还在京都时,阮成便已被任命为督主并求亲的事情毫无愧意,又恢复了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道:“陛下便对你十分感兴趣,一定要见见你这个师妹。” 陈桐生方才那些莫名的触动与悲叹被宋川白几句话打击的四分五裂,被算计的惊讶浮现出来:“你,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坑我? 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推到女帝面前? 阮成又是怎么回事? 宋川白此厮也挺流氓的,转移话题不成功便拿这种消息对着人兜头盖脸的砸,成功地把陈桐生砸的晕头转向,自己趁机脱身出去了。 待陈桐生反应过来自己被转移了注意力后,也不会再追出去了。 宋川白自然如范瑞歇在一处,而她单独住在这个有卧榻的房间。毕竟一开始宋川白把她留在房间中,只是想用她的身手“杀死”周明则而已。 陈桐生有些沮丧,她再次觉得自己看不清了。 她直觉向来很准,没有宋川白那些逻辑缜密的推论,靠感觉也能猜出很多事情。 陈桐生真的在宋川白面临周明则时,感受到了异常的情绪,她从那些话里,慢慢编织出一个可以解释前因后果的真相,但宋川白却说她想的乱七八糟。 而且她也不相信宋川白真就对着宋芷兰,甚至花楼的头牌都讲这个故事。恰恰相反,是周明则让他想起来这个故事,想起来方家牝龙传闻,与那个高傲的方凌皇后。 陈桐生不知道当年宋川白是出于何等心情,与皇太子讲的这个事情,但周明则想必很喜欢。喜欢这个故事,也喜欢他,才会跟他说小儿心愿,才会说“莲花灯会漂到天河,飘到父亲手上”这些事情。而宋川白给予了庇护的承诺。当年宋川白心软于皇太子周明则,后周明则无缘无故意外身亡,尸首却不能在陵墓中寻见,女帝要说不怀疑他,避讳他,才是不可能的。 但她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宋川白能够上一刻还在诱哄周明则,下一刻便斩钉截铁的下令要他的命。 权衡利弊在他这里好像只是眨眼瞬息的事,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不需要,立即就能做出与情感违背,而取其最大利益的事情。 陈桐生在浦阳的时候,默默把宋川白划为“好”的一列,如今才发现自己的想法似乎与现实有些出入。 宋川白在浦阳,不,可以说自从把陈桐生接到身边来之后,他的表现普遍温和。对陈桐生十分包容耐心,而致使她忽略了宋川白本来的那一面。 他是一个可以令无辜者入狱,帮顽劣纨绔翻案证明清白,默许林风与加金教同归于尽的人。他是一个当年就离经叛道,不屑于纲常,支持女子位列九五之尊的人。 宋川白说她不愿意想事件背后环环相扣的联系,实际上也是在指责她的感情用事,目光短浅。 为了按捺下意欲掀起的波澜,而为之牺牲几条人命,对阳和侯是十分平常的事情。 原来对于对错善恶,即便分的清晰明白,能明确的感知到不对,也并不会阻止他继续做下去。 哪怕牺牲的是无辜人性命,哪怕违背的是自己的心愿感情。 宋川白并不是对她“好”,习惯性的对眼前人包容与耐心已经成了他无往不利的面具,一点儿也不阻止宋川白与阮成一样,违背方鹤鸣的心愿,更是直接把她推到了女帝面前。 这不是什么好事。 陈桐生坐在榻上,一点儿原因也想不出来。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没有人透露出哪怕一点儿可供猜想的消息,她在阳和侯府中,阮成登门拜访,她毫不知情,还以为未被禁锢。 她在最开始提防宋川白的原因,此时终于慢慢回到她脑袋里。 那是方鹤鸣曾在很久以前说过的话,在无形间表露的,对宋川白保持距离的态度。 而宋川白只用了短短数月,便让她将防备丢的一干二净,以为他是第二个师父一样的人了。 第六十七章 交织 http://.biquxs.info/

梦境,还是现实? 陈桐生站在酒楼前,茫然的左右四处看,天色与她睡下时无异,蒙蒙的快亮了。好似一层云雾罩在黎城上方,而位于更高处的日光正在逐渐穿过云层,把亮透到人世间来。 但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紧接着她看到了站在街口的熟悉身形,下意识道:“候爷?” 但是当对方完全转过身来看着她的时候,她又意识到这不是宋川白。 果然,他向陈桐生一抬手,无比自然地说:“伽拉,过来。” 这是陈桐生梦中与宋川白无比肖像的那个男子,是伽拉希阿所爱之人。 陈桐生在梦中下意识地向他走过去,在她一步一步迈向男子时,身边景象随之变化,碎石废墟腾空而起,在空中自动拼合,粉尘拼合为石块,石块归于建筑,坍塌的楼房重新建起,干枯死去的树木发芽抽枝,转眼已茂盛如春。 陈桐生讶然地看着她周身,着彷如时光倒流一般的变化,待她走到男子身边时,整个黎城已然焕然一新,不,准确地说是回到了战争之前,那副繁华美好的样子。 晨光熹微,远处逐渐传来鸡鸣犬吠,人声寥寥,萦绕在黎城的压抑死气消散的一干二净,陈桐生闻见清晨独有的潮气与草木味道。 男子笑容淡淡的,动作却很妥帖,向陈桐生倾下身去,手指擦了擦她的脸。带点责怪,但更多无奈和戏谑的讲:“怎么又把脸弄脏了。” 陈桐生让吓地往后猛退一步,但对方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她惊吓的表情,脸上带着笑,跟她非常熟稔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那我们走吧。”说着自然而然的牵起陈桐生的手,就迈开步子。 这下陈桐生简直不像是被人给牵住了,更像是手被塞进了什么沸水里似的,电打了一样把手抽回来,脸上被碰过的地方当即就热了起来。 男子并无感觉,自顾自地向一个方向走。陈桐生待他走出去十几步,想,是了,这不过是一个梦境而已,就算她拒绝,对方也不是真实活着的人,不会察觉到。 只是.......只是为什么,恰好要跟宋川白长同一张脸呢...... 她心里压力简直巨大,身上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宋川白虽说平时也挺没架子的,也不很讲究男女大防这些,但他与陈桐生保持距离的,即便有时候凑近了,那也是迫于当时情况。但这位主儿不一样,他把陈桐生当伽拉希阿,开始他跟伽拉希阿是恋人,是怨侣啊! 把你当看重的属下来对待,跟把你当恋人来对待,那感觉能一样么?! 这会儿男子见她没有跟上来,竟然就停下来等她,喊:“伽拉?” 陈桐生从来没有听见宋川白用这种语气说话过,着简直温柔的如同一捧水一样,汩汩的直往人心里流。让人听了心里发软。陈桐生让这两个字弄得心里痒痒,不禁拔脚向他走过去。 男子于是又伸手出来,做出一个要她牵的姿态,弯着眼睛冲她笑。他颈直肩正,玉面烟眉,周身那种无比端正的气质与那张尤其漂亮,笑起来仿若百花戏春的脸奇妙的糅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说他是狐狸惑人,但他一丁点儿,因为长相过于俊美而所带来的媚意都没有。好看的纯粹,不掺红尘,不掺疲惫年岁,不见一点子世俗气息。 陈桐生心口咚咚直跳,伸手按住。 心想,饶命。 她又不是君王的命,怎么还要过这种美人关! 她在现实里看着宋川白就很克制了! 怎么这个男人用同一张脸,表现的姿态还更让人动摇军心呢! 陈桐生一直没牵,于是男子有点失落地耷拉下漂亮眼睛,小声说:“不行吗。”漂亮笑容可怜地收敛了,失望委屈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陈桐生哪里抵得住这个,心里一软,下意识手就伸了出去,被对方握住了。 他表情立马就舒展开,把陈桐生的手包在温热用力的掌心中,又与她十指交握,拇指轻轻摩挲陈桐生的指腹,说:“最近是不是很辛苦?” 陈桐生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变热,血自胸膛逆流冲上脑袋,冲刷得她脑袋里嗡嗡响。被握住的那只手的整条手臂肌肉,都因为紧张有点僵硬发颤。 我好像感觉不到我的手了。 我好像只能感觉到我的手。 她就这么整个人空白了几秒钟,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点变调地说:“......什么?” “只是感觉你这两天很累。”男子步伐平稳地带着她走:“很多事情不明白,很多事情没有解释和答案。虽然不再需要刻苦地去练功,但身体和心理的疲惫比在京都是都要重得多。” 陈桐生说:“你如何,知道?” “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了。”他笑起来。 陈桐生发现可以同他对话,于是稳住心神,问:“你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征了一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看着她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啦?” 陈桐生站住不动,于是把他也带着停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梦中,我甚至能在现实中就恍惚看见你,你到底是谁?跟伽拉希阿什么关系?” 她停了停,问:“你是北朝的皇帝么?” “北朝......?”男子意外的一扬眉。这神态简直跟宋川白一模一样。 他无辜地问:“什么北朝?” 男子接着又道:“什么皇帝?” 他完全不知情么? 陈桐生在心中回忆。 她梦中第一次把这个男子的脸揭露出来时,甚至在此之前,他与伽拉希阿的关系就已经陷入僵局了。两人不知何故争论到要彼此分离,他还说出让伽拉希阿把命留下这种事情,以至于伤了伽拉希阿的心,让她决心回归故土,最后完全不顾诅咒,在盛大的葬礼上取下他的面具。 但是伽拉希阿之前为他付出了相当多,她那日好似是提弓战胜归来,为他荡平了江山阻碍,好教他高枕无忧。这也造成了伽拉希阿威名过重,导致民众狂热追随崇拜伽拉,已经严重危及到了男子的统治。 所以在伽拉希阿的光彩未曾演变为难以忍受的烈阳时,还没有冲突矛盾时,两人的关系应当还是非常好的。 陈桐生眼前这个男子恐怕就是还处于这个状态。 他还不是皇帝,也未建立北朝,伽拉希阿更没有提巨弓荡平敌人。两个人是正常甜蜜的伴侣,彼此相熟相知。 他很好脾气地笑了笑,牵着陈桐生走,道:“我难道不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了么?” “只是我那个时候还没有想到,我会被选中,所以其实不敢跟你说什么话。一直到后来......你离开了那么长的时间,我还以为再也不可能找到你了。伽拉另外在别处有了新人选也说不定,我会随着岁月老去,而你却不会被改变分毫。也许有一天你再次路过我所在的城镇,依然如我们初见一样的年轻,我却已经是个佝偻的老头子了。但是那也没关系,起码你也认不出来我了,我还能偷偷地看你。” 说着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里的眷恋浓稠得简直化不开,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后来我们再相逢,你果然就忘记了,问我,你是谁。怎么,才分开一夜罢了,你又要忘性大到问我是谁?” 陈桐生心里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伴随着被话语触动的柔软,即便知道这些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他口中的那个“你”也根本不是自己,但仍然难以自控。 她问:“如果.....如果你以后当了皇帝,而我为你当皇帝出了许多力,以至于功高震主,你会怎么样想?你会允许我回到故土去么?” 男子露出又茫然又讶异的表情,笑道:“伽拉,我只想一直与你相伴到老而已,其他的,随你高兴好了。” 他其实没有听懂陈桐生的话。 “并且,你要回哪里的故土去?你不找於菟了么?” 这下轮到陈桐生茫然:“什么於菟?” 男子哑然失笑:“这是你告诉我的。你说有飞光的地方,就一定有於菟。於菟依存飞光存活,所以你五湖四海地跑,勘察哪里会有飞光产出。” 陈桐生睁大眼,道:“飞光?” 她连着问:“这里也有飞光?我为什么要找於菟?”她停了停,道:“这里,这里是哪里?” 男子回答:“黎城。” “你知道黎城,却不知道北朝?”陈桐生说着激动起来:“伽拉希阿现在怎么还可能存在?你难道不是古时候的人物?!” 男子让她的激烈反应给唬住,陈桐生倒是先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平息下来道:“对不住,我......” 她话音突然顿住。 陈桐生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猛然发现,自己没有结巴。 她现在说话不结巴。 在梦境中.......当着伽拉希阿的时候。 我现在,并不是我,她张了张嘴,又看向男子。 我现在是伽拉希阿。 陈桐生的结巴是从小的毛病,人家说小孩儿腼腆紧张,容易得结巴,她一点儿不腼腆,还是结巴。不过方鹤鸣怎么给她纠正,她说话总还是要磕绊一下,或者停两停,天生似的,不能好。找了医术高超的老大夫来诊治,年纪大了还修着道,一派仙风道骨,诊断完就对着方鹤鸣摇头,说,此非药物可治。小孩子除非是脑袋出了毛病,没有下了功夫,结巴还治不好的。方鹤鸣这才放弃了折腾陈桐生。要不然他还想陈桐生嘴里塞石头,让她含着练讲话,戏班子里练学唱戏的徒弟就是这么练的,个个教出来伶牙俐齿,戏词念的婉转又清晰。 第六十八章 姜利言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好不容易说话不结巴,虽说是在梦中,自己也很稀罕,于是不停地小声碎碎念。男子也不觉得她奇怪,只是向前走。 唯一能证明陈桐生仍处于梦境中的是,天色的迅速明亮起来,陈桐生眼睁睁看着日头完全地从云层后显出来,自东面生到头顶,她身边所有人的步伐都迅疾无比,仿佛突如而来的潮水,忽然涌入街上,许多人在说话,声音被加速了一般嘈杂,叽叽喳喳,嘀嘀咕咕,大声的吆喝变了味儿,只是一声短促的喊。 骄阳当空而下,陈桐生眯了眯眼,于是通红耀眼的太阳顺着西方滑下去,他们仅仅走了几条街,黎城已经过完一天,喧嚣散去,人群散去,一盏盏灯在街铺门前挂了起来,暗沉的红,灯光透不过落了厚灰的纸。 于是又剩下明月与星光,陈桐生和这个酷似宋川白的人。陈桐生回头看,刚走上这条巷子时还是日头西斜的傍晚,到这短巷子末尾,夜便深了。 这使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不分白天现实的模糊感。人间一年,在神仙眼中不过是一天的事情,对于伽拉希阿来说,凡世中常人的一天,在她眼中也短暂的不像话,似乎只要走上一段路,身边人的一辈子就那么走完了。她体会不到衰老,她体会不到短暂的岁月流逝,所以她想回去,带着当初的少年一起回去。 然而她只恍惚了片刻,便看见一辆马车自外急急驶来。她与男子大抵是在什么宅院的偏院,只见一扇仅能容两人通过的窄小门打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在门口望着马车驶来。 马车车厢挺大,甫一停稳,车夫与,门口等待的家仆便都迎上去。 一个健壮的汉子抓着一少年的手臂将他拖下车来。 这些人仿佛都看不见陈桐生,她便也无谓地走上前去看,那个被拖下来的少年脸色灰白泛青,看上去跟死了一般。家仆一见他那副模样,让惊的下意识就是一缩手,汉子露出不耐烦表情,他才绷着脸接了过去。 人很沉,家仆半拖半架的带进去了。他前脚进去,后脚就出来一个打扮一样的家仆,于是汉子又从中抱出一个拿毯子裹着的孩子。 那是周明则。 陈桐生不禁跟着家仆一起往门后走,却发现自己能轻易穿过墙体,如同无实的魂魄。 这会换男子跟着她。 院子里有人恭恭敬敬道:“晋王。” 院子中站了一个中年男子。原来的“一字比肩王”因疫病死在了京都,他儿子继承父亲的称呼与爵位,成了新晋王。 晋王皱着眉,脸上惊疑不定,他先是看看被架起来,还不知是死是活的少年,不愿意接近。又走过去掀开摊子,仔细打量了一下周明则的脸,道:“这长的可不像啊,大师,而且,我看这两人脸色均与死人无异,别是哄本王吧?” 被称作大师的男子面目如同蒙了一层雾,眉眼在雾后不断变化着,陈桐生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一时愕然。他的声音也十分不清,但能听明白他回答的话语:“倘若是死人,自京都运到这里来,他们早就臭气熏天了。僵的好比木偶,哪里会是现在这幅样子?” 晋王轻笑一声:“大师莫气,本王见识浅薄,实在是头一回听说此等仙术。也不过是好奇,问问罢了。那么请问,大师接下来会怎样做呢?” “把我让你准备的备好就是了,我自有我的法子。” 于是晋王也就挥了挥手,让人把周明则与那个陌生的少年带进了屋去。 陈桐生抬脚想追,但她身边的场景再次急速变化,很快艳阳高照,又是另外一天。 这时自月亮门后传来脚步声,还有圆轮滚过的咕噜噜声音。 两个奴仆推着一架轮椅走进来,上面坐着的人看上去年纪大约处于青年与少年之间。他脸上五官还有方才被从马车上拖下的,那个少年的影子,但乍一看上去,他已经十分像周明则了。 让人不禁觉得,如果周明则长大些,也应该就是他那个样子的脸。 但这人坐在轮椅上,双目无神,随着轮椅的颠簸,他的脑袋左右摇晃着,看上去十分痴呆。 晋王怒气冲冲地一手打开月亮门上垂下的,开满细碎小花的藤蔓,喝道:“姜利言!你给本王出来!” 院内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黑洞洞的缝,却不见人走出来,不屑之意显而易见。 晋王显然是感受到了冒犯,几步跨过去一把推开了房门:“装神弄鬼!” 房门一开,正对着屋中摆放的一张桌子,陈桐生了愣了一下,只见桌上摆放的赫然是伽拉希阿的雕像。 两只手掌大小,表面已经泛黄暗沉,看上去年岁不小。 姜利言不动,他对着塑像深深俯下身,半响才在晋王的怒目而视下出声道:“请把门关上。” “我就是不关又如何?”晋王道:“当初你说不仅会让他长相与周明则一般无二,更会然他行事举动也像周明则。现在多少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是这幅要死不活的痴傻样子?!人家问我要人,我怎么带得出去!” “让他们等。” “等?我也想等,但你以为那帮人是傻子么?见不到皇太子真人前,谁会跟你一起做事。你当我这个晋王的名号多好使?如今不管用了!要是我迟迟不能把人带出去,给那帮人定心,他们到时候反咬一口,先报我谋反,我上哪儿说理去!” 姜利言淡淡道:“你本来就要谋反吧。” “你......”晋王叫他一噎,语气忽然沉了下来:“大师这是什么意思,当年主动找上门来,求我收留这些活死人的,可是您本人。” “要不是大师把人带到我面前来,这死了八百年的皇太子也不至于出现在小小的黎城啊。能把他从皇陵,从京都带出来,本王也佩服你有这个本事,也相信你真如所说一般神通广大,才收留你们的。现在大师所承诺之事达不到,叫本王为难,着对你我二人可都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啊。” 姜利言缓缓站起身,声音波澜不惊:“是么?似乎我当年,也只是说了,阿盲会与明则长相逐渐相似罢了。至于利用阿盲,假当他是皇太子周明则,以他的名义与其他臣子将领私下勾结一事,是晋王自己的主意吧。” “你少在这而给我撇关系,”晋王面露狠意:“你打得什么主意你以为本王看不出来?天天房里跟养小鬼似的,一个不会长大的怪物养了七八年!你还要养到什么时候?难道你就一辈子躲在这房子里,养你那个怪物吗?” 房中传来什么被撞倒的声音,叮叮当当一阵响。 “再给你五天,五天之后,我要这个轮椅上半死不活的人,站起来,跟正常人一样说话,做事。“ “一个月,”姜利言声音平静:“他站起来。” 晋王指了他半天,没放出什么听上去很有气势的狠话来,而后道:“三个月,我要将他以皇太子的身份带出去,到时候如果出什么事意外,我就只好拿你养的怪物来抵了。” “晋王,”姜利言提高了声音:“不得不提醒您,您口中一而再再而三所说的怪物,才是真正的皇太子,周明则。” 晋王冷笑连连:“他但凡拿的出手,本王至于指望一个活死人?” 晋王说罢拂袖而去,两个家仆全程低头不语,只当自己不存在。 姜利言沉默一会儿,道:“明则,躲什么?” 房中传来细细弱弱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这不是我做主的事情。” “那就算了吧,”周明则道,他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语气却有大人的老成:“把我拆了,去救阿盲罢!即便我会变成他那样也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活得根本不像。” “恕我直言,刘阁老费劲心里地把你保下来,不是让你去成全别人的。” “那我......” “更何况,皇太子的存在不仅会重新变动当今局势,更会牵连到阳和侯。你不想他出事,对么?” 周明则道:”但晋王已经把消息传遍了出去......” “无妨,给他壮壮胆罢了。” 姜利言低笑一声:“三个月。你想让阿盲站起来吗?” “当然想。” “那你就要吃番苦头了。明则。”姜利言道:“接下来我要做的,都是头一会尝试。之前已经有过经验,还做成如今这样,差点把阿盲这样的好苗子毁掉,要是没有经验,恐怕你会更痛苦。” “没事,没事”周明则道:“只要你能保证,不连累到侯爷,我如今做什么都无所谓。” 这番对话听起来情意满满,一人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周明则藏起来养育多年,周明则对他似乎也十分信任,但接下来周明则的痛苦惨叫又是如此凄厉,如此惨烈。过程足足持续了三个月,当陈桐生站在三个月后的地牢中,顺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向深处走去,然而当即将完全走进牢房时,她又停住了。 着地方空空荡荡,显然是单独辟出来给姜利言用的。 她没有再往里走,但已经看见木案的一方。 木案完全被血浸透了,发黑。一双灰紫泛白的脚露出来。因为之前用力挣扎的缘故,那双脚在木案上磨的鲜血淋漓,指甲扭曲着翻起,露出下面黏糊糊的红肉,现在也已经变成了黑色。 紫黑纹路细细爬满了那双脚。 木案下满是堆积的血垢,碎肉,与人体秽物。蝇虫飞舞,腐臭难闻。 那是比腐烂的尸体更恶心,更令人恐惧的,极其浓烈的恶臭。 陈桐生猛地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的嘴干呕起来! 第六十九章 沉浸 http://.biquxs.info/

被浓重血腥臭味包裹的陈桐生头昏脑涨,但接着她突然陷入了一个温暖有力怀抱中,淡淡的衣料熏香驱散了黑暗的味道,陈桐生一怔,才突然意识到,是那个酷似宋川白的男子抱住了自己。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陈桐生无法称呼他的名字,只好在心里给他起外号,叫他小白。 小白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似乎是在劝她不要看这么血腥,可怖的场景,然而当陈桐生把他的手拿开时,眼前的一切再度变化。 地牢中污物的一切都被清除干净了,牢房中一角干草,周明则蜷缩在上面。 日子仍然在飞速流淌着,地牢中光影随着外面日头方位的变化而不断变化,陈桐生看着周明则手臂开始腐烂,一点一点,蔓延直全身。 原来他身上那可怖的痕迹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周明则看上去虽然很可怖,但看上去却没受多上伤痕影响,在有人来给他送饭时,周明则双手扒着牢门,张开嘴想问话,但只能从喉咙中发出不成句的破碎词语。 他比比划划,要见姜利言,然而那些人也都与当初推着阿盲的人一样,不言,不看,放下吃的就走。 陈桐生听到门口的动静,循声过去,便见姜利言在牢房门口,问方才送饭的人:“如何?” “与您说的一样,身上大致已经烂完了。” “那就是坏了。”姜利言挥挥手:“晚些杀了吧,将他脑髓取出来给阿盲用。” “是。” 场景再转,两个汉子伸手去抓周明则,手中大斧寒光渗人,而周明则左突右撞,最终窜出了牢房。 因为其外没有什么人把守的缘故,周明则很容易就冲了出去,但在接触到阳光的一刹那,他整个人触电般一弹,发出嘶哑干瘪的惨叫,接着过街老鼠一样躲进了阴影里。 原来不是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陈桐生所见到那副诡异,恐怖的模样的。 周明则去向姜利言寻求帮助,却正好撞见阿盲在练习说话。 阿盲一字一顿,说话平缓地讲:“在我年幼时,侯爷对我便十分照顾。我记得他那时被刘阁老叫去庙中,因为莲花灯的事情,还训斥了刘阁老一顿。之后被女帝召入京中,我便时时去阳和侯府上玩耍,教侯爷叠莲花纸灯......那也是我在京都唯一值得怀念的日子了。” 陈桐生看着他,他的面目几乎被完全改变了。 在被从车上带下来时,阿盲还只是面目陌生,而如今周明则浑身腐烂,说不出话来,阿盲却长的跟周明则五官逐渐高度重合,看上去已经完全是周皇室子嗣的面容特征了。 姜利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周明则身上抽取了他的面容与记忆,花上许多年,养出了一个,无论是外貌,还是记忆,都正常的皇太子。 姜利言的小厮在一旁道:“您真是厉害,竟然做到了如此改容换忆的地步!要是常人这么弄,这两人早就废了。” 姜利言不见多么得意,只是道:“地点差了,周明则本来不至于废。若是在京都,阿盲会比如今恢复的好得多。” 陈桐生皱起眉头,难道在京都与在这里有什么不同? 小厮道:“若不是女帝忽然软了心......” 姜利言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小厮便住了嘴,讪讪低下头去。 阿盲并不理会院中对话,又道:“在我年幼时,侯爷对我便十分照顾。我记得他那时被刘阁老叫去庙中,因为莲花灯的事情,还训斥了刘阁老一顿。之后被女帝召入京中,我便时时去阳和侯府上玩耍,教侯爷叠莲花纸灯......” 说得毫无感情。 他脸是别人的,记忆也是别人的,与他本人而言,着跟死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也许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死还是活。 周明则那张可怖的脸扭曲了,他双目目瞪,牵扯到了满脸烂伤口,于是血水顺着凹凸不平的面颊流下去,像是眼泪。 “在我年幼时,侯爷对我便十分照顾。我记得他那时被刘阁老叫去庙中,因为莲花灯的事情,还训斥了刘阁老一顿。之后被女帝召入京中,我便时时去阳和侯府上玩耍......” 周明则张嘴无声地吼了一句,直冲阿盲而去,姜利言身边的小厮眼疾手快,几步上前一脚踢开周明则。 周明则在地上打了个滚,悲愤地对着姜利言比比划划,又指阿盲。 他想问什么呢? 没人在意,除了陈桐生这个来自许多年后的不速之客。 姜利言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说:“明则,过来。 陈桐生下意识一愣。 姜利言把声音放缓了,矮身对着他伸出手,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是正好不愿意当什么皇太子吗?正好,阿盲替你去当,你如今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想去哪里呢?” 周明则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最终被姜利言说服,一步一步走向他,将自己的手交了出去。 然而就在他刚放松下来的一刻,姜利言抽出一把足有半臂长的刀,向他捅去。 刀锋顺着周明则的脖颈划过去,他想后退挣脱,却被姜利言反手拧断了胳膊。 这时月亮门传来有人走来的声音,姜利言一愣,周明则趁机反夺长刀,手直接握在刀锋上,就把刀刃往姜利言身上撞。 姜利言倒不像个有拳脚的人,顶多仗着自己成人力气罢了,一时失手,教周明则脱身逃掉了。 之后便是不断的追踪和抓捕。 周明则模样越来越奇怪,但同时他也越来越沉默,想一只被驱赶的丧家之犬,缩在灰暗阴潮的角落,表情惊恐而呆滞。他的伤口愈合的异常缓慢,但他却没有因此死去。到后面周明则甚至会趴在地上去喝满地的泥水,被街头的混混打多了,便学会了躲到夜晚才出来,一直到黎城被攻破的那一天。 周明则在周身不断的惨叫与奔跑人群中,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回到晋王府,扒出了自己之前叠的莲花灯,抱在怀里,又躲回满是发酵味的污水沟里,木讷地,等待着眼前炼狱的消失。 就这么等啊,等啊,等到黎城变成了一座弃城,等到方茗带人四处搜索,等到寒鸦啼叫,陈桐生站在周明则的污水沟面前,等到了夜晚。 那天晚上前去搜寻皇太子的一行人,宋川白,方茗,还有陈桐生她自己,就那么走过她面前,向着晋王府去了。 他们没有意识到周明则就藏在他们路过的水沟里,反倒是周明则,他激动地手脚并用从水沟中爬了起来,喉咙中发出咕咕叽叽的声音,从另一条路奔去了晋王府。动作异常笨拙而认真地放下了怀里的莲花灯,一盏又一盏。 陈桐生其实到现在都没有明白他想干什么,或许是想提醒宋川白自己还活着,或者恰恰相反,是想让宋川白看到那个上吊的阿盲,以为他死了。 陈桐生眼前的一切都按已经发生过了的场景进行着。 周明则一路跟到酒楼里,被发现,再到他被陈桐生追上,按在地上。 然而当刀刺进周明则的头颅时,那伤口处喷发出大量月光般澄澈明亮的云流。 陈桐生下意识抬手挡眼,等她再次看清身周一切时,发现场景变化了。 她回到了侯府飞流池前。 周明则举着一大捧莲花灯,迈开小短腿跑到飞流池边,回头喊:“侯爷,你怎么这么慢呀。” 宋川白拿着一大堆东西,纸张,剪子,小瓶罐,道:“我说,咱不点灯了行吗,纸糊了掉水里多脏。” “不行!”周明则一仰脑袋,八九岁的小孩子,脸蛋稚嫩,神情明亮可爱:“你要愿赌服输!” 宋川白举起双手:“好好好,愿赌服输。” 他那个时候无论是神色,还是说话给人的感觉,都真正朝气满满,眉眼间一点儿阴云都没有。宋川白现在看上去虽然也很年轻,但跟十年前的样子比,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就那么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池子边,周明则趾高气昂地过来指点他折莲花灯,一会儿:“你纸裁的太小啦!” 一会又嚷嚷:“你着花瓣都是皱的!” 宋川白为了表达他的不屑,干脆单手叠纸灯,叠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一堆什么玩意儿。周明则十分嫌弃:“我爹看了指不定以为是废纸呢。” 院子里站着的一些奴婢看上去也陌生,不像是陈桐生之前王府里见过的人。 一个远远的就道:“侯爷又往哪儿坐,小心着凉。” 另丫鬟一个叫:“老妈子又来啦,侯爷小心着耳朵。” 宋川白解了外衫放在石头上,那个丫鬟一眼望见,就小跑过来,装着瞪眼睛的样子,讲:“怎么给脱了?”说着就要给他披。 周明则在一旁:“啧啧啧。” 宋川白低头固执地用一只手叠纸,瞥了周明则一眼:“嘶,屁大点儿的小孩儿学谁啧啧啧呢,”他伸手去戳周明则的脸:“啧什么,来给我说说,啊?” 丫鬟一走,他就反手去脱外衣,结果被已经快走出去的丫鬟喊了一嗓子:”侯爷!“ 宋川白露出十分牙疼的表情,叹着气又把衣服披上了。 “噫,你还怕她们呀。”周明则挤眉弄眼,做出一副摇头哀叹的样子。 “哦,你不怕?” 周明则的“我不怕”第一个字才出口,那个长相艳丽的丫鬟噔噔噔走了回来,他立马闭上嘴。 一大一小安静无比,等丫鬟拿着物什从他们身后走过,周明则给宋川白挤了一个眼神,宋川白给周明则回挤了一个眼神。 周明则小声道:“又啰嗦又凶,老叫我吃鸡蛋,我特别痛苦。” “是啊是啊。”宋川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她也逼你吃鸡蛋?” 宋川白笑了半天:“没错。” 第七十章 面圣 http://.biquxs.info/

飞流池边,宋川白又裁好一张纸,拿起吸饱了墨的笔,问:“最后一个,写什么好呢?” 周明则挤到他怀里去,支起脑袋冥思苦想:“写句诗,让我爹看我有文化一点儿。” “......”宋川白道:“你这句话已经暴露了自己。” “那我写什么?” 宋川白笑着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字体相互勾连的十分漂亮:“就写......喜乐平安吧,让你爹保你一生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周明则皱起小脸:“噫,你好老哦,跟我娘似的。” 宋川白就拿笔杆子敲他的脑袋。 喜乐平安。 莲花灯在飞流池上飘荡,在春季提早开了一池子的花。宋川白捏着周明则的脸放肆嘲笑,周明则就挥舞着小短手挣扎。有往来的丫鬟家仆看见这一幕,都只是笑。 喜乐平安。 紧接而至的春猎围场上,宋川白蹲下身手把手教周明则怎么穿猎装,怎么绑皮护手。 他专门为周明则定了一把那个年纪小孩儿用的弓与扳指,周明则显然对正常制式的长弓更有兴趣,宋川白用:“你要用那个也许,只是到时候被射出去的是箭,还是你自己的手那就不一定。”这句话,成功把周明则吓地死了心。 他骑在白花棕鬓的骏马上,被人牵着,对宋川白很得意的招手,叫宋川白随后跟上。 小小骑士被牵进了围场,宋川白停下来回头听范瑞与他汇报近来事项,末了,范瑞问:“侯爷,皇太子年纪还小呢。” “小什么小,”宋川白把茶盏往瓷托上一放,叮的一声脆响:“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进了弥天司。这傻孩子一个,我都没指望他给我打个东西回来,别摔着就行了。” 范瑞接过茶盏,宋川白笑了笑又说:“傻点儿挺好,才有孩子样。晚上让膳房弄点儿明则爱吃的,烤只羔羊来,在围场跑一天,晚上肯定嚷着要吃好的。” 烤羊肉在周明则眼中就是天下第一好吃的东西了。他能把自己肚皮吃到滚圆的撑起,宋川白第一次看见他那个吃法,第一就是怀疑这孩子被亏待了吃穿,第二个念头就想把人倒过来,让他把吃下去的肉给吐了——这么吃要吃出毛病来的。后来这种情况的次数多了,宋川白才了解这是周明则一高兴就这样,有点像喝酒喝多了便开始放声唱歌的人。 傻小子,纯的。 但是其实没有到傍晚,周明则的死讯就传遍了整个围场,那样迅疾,那样的大声势,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终于相见的宣告,一场警示,一个无声而致命的逼迫。 年轻的宋川白立在书桌前,一动不动,未有黄昏,但是仿佛看见了黑蒙蒙的天压下来,从一个无辜稚子死亡的地方而来,降临到他的头顶。 喜乐平安。 陈桐生走到他面前,看见宋川白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感觉没有出错,一点儿也没有,宋川白的难过从十年前,一直延续到了黎城与周明则的再度见面。 那天夜晚宋川白就一直坐着,陈桐生也就在他的对面坐着。他坐了多久,她就坐了多久,她还是不明白,不能够想通,宋川白当时下令杀周明则时候的心情。 她能想明白里面的利害关系,她能理解当时情景下,这是一个非常果决,而正确的决定。 但是,但是,宋川白当时的诱哄,其实大部分都应该是真话。 他真的想带周明则去遥远的边关,他真的钦佩方凌这个人,他真的想保护故人之子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如果当时面对那般情况的是陈桐生,她是绝对做不到,将一把十年前的刀,重新插回到自己身上去。 她想说什么,但是面对那张年轻的,悲哀的,十年前的脸。她又说不出什么。她甚至不能够告诉他,在十年之后,你将会再一次经受类似情况。 梦里宋川白书房外天亮的时候,陈桐生就完全的醒了过来。 走出包厢的时候,看见宋川白站在楼梯拐角处,低头一点一点捋平袖口上的褶皱,动作和表情都平静,但是陈桐生想,他是不是又一夜未眠? 她走下去,打了个招呼,然后突然道:“我昨夜做,做了个梦,梦见,侯爷写了四个字。” 果然,还是一开口就结巴。 宋川白脸上浮现一点笑意,说:“嗯,哪四个字?” 陈桐生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的说:“喜乐平安。” “挺好的寓意,”宋川白随口道,下意识地逗她:“那为什么偏偏梦见是我写呢?”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陈桐生回答:“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直在,想着侯爷的。” 范瑞端着粥从下面拐过来,闻言咣当摔了碗,表情简直惊恐万状。 宋川白被这一记直球打得猝不及防,动作随之一僵,然后摇摇头笑起来说:“梦只是梦罢了。” 他笑起来眼睛的波纹都那么温柔,藏叠了无数不可诉说的心事,梦中那个牵她手,在地牢中给与她拥抱的人又再度与她重合。 宋川白那双眼睛只是看着她,陈桐生就昏头转向,心跳不已,在宋川白与她擦身而过,往楼下走去的时候,陈桐生忽然道:“就算,就算女帝,要见我,我也相,相信侯爷!” 宋川白头也不回的问:“相信我什么?” “相信侯爷,不会害我。” 宋川白闻言应该是笑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陈桐生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知道侯爷,从来没有,害人的心思,”陈桐生继续道:“所以,即便有人因,因此而死,那也绝不是……绝不是侯爷的错!” 范瑞脸色一变,抬头就要呵斥。 宋川白倒是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小结巴。” ———————————————— 回到阳和侯府当天,烟沙捧着一叠放在金盘中的衣物走进房中去时,看见陈桐生,还讶异道:“桐生小姐不去换件体面衣裳?” 陈桐生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没明白自己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短打有何不体面的地方。 直到宋川白换上弥天司的海鲸纹袍走出来。利落的护腕绑袖,与一般都雪白绸子里衬不同,他是暗红里衬,暗红绣金的滚边,袍角才有抹雪白云痕。鲛绡编织成的线丝在光照下发出深蓝色、金属一般的光泽,那深蓝海鲸随着宋川白的步伐而在云纹中起伏,仿佛云中巨鲸迅游,漫不经心露出自己踪迹,庞大漂亮的摄人心魄。 他接过烟沙递来的令牌,熟练地系上,看了看陈桐生道:“我让她这样穿的,挺好。” 陈桐生看着他怔了几秒钟,回过神来,后退一步:“去……” 直到身处长明殿前,陈桐生就明白过来烟沙所说的不体面是何意思。 当周身都是婀娜宫女时,即将面见的人是当今皇帝,尤其还是一个女皇帝时,陈桐生一身短打确实不大看得过去。 然然而此时她也断没有再返回去换衣服的道理,更何况她对宋川白仍然有种信任,宋川白说可以,那就不会差。 一个神色老成的太监打开殿门向她走来,看见陈桐生的那一刻脸上露出异色,但随即被迅速的压制下去,不动声色地道:“陛下召你进去。” 陈桐生抬脚往里走的时刻,那嗓音尖细的阉人突然低声道:“姑娘,小心着些。” 陈桐生一点头,踏进了装饰奢靡的长明殿。 令陈桐生意外的是,她进去行礼完毕,下意识目光环绕一圈,却没有见宋川白的身影。 而她也迟迟没有等来女帝的声音,陈桐生气息平稳,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女帝才道:“免礼。” 这声音特别的冰凉,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威严与妩媚。 她还未站直身,女帝华美的裙裾已经到了她的身前。 陈桐生抬起头,两人身高相仿,一时之间两厢对视,女帝在看清她的一瞬间脸色也是一变。 即便在静心绘制出的,艳丽雍容的妆面掩盖下,也既然能够明显看出两人面貌的相似。 不知道的看一眼陈桐生,还要以为她是周王室后裔,甚至于女帝亲生的孩子。 周莞昭伸出静心保养,肌肤净白细腻的两指,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笑道:“你们来给朕看看,这孩子是不是面熟得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绝对不能轻易说话的情况,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宫人敢出声应合。 “都哑巴了不成?” 周莞昭的语气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然而她的笑容实在是太过于冰冷,陈桐生倏然垂下眼睫,只听一名大宫女道:“回陛下,奴婢常听人说,丑人各有各的丑法,可美人的容貌,却都美的相似。如今看来倒是有些道理,年轻姑娘的美,看得多了,时常就让人觉得熟。仔细一看,桐生姑娘可不就与前几日进宫来的美人十分相像么?” 这算是个会说话的,但周莞昭却不买这个巧嘴的账,冷笑一声道:“朕是问你们,她与我面貌可有相像?” 那位大宫女当即就是一低头,颤颤巍巍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跟皇帝长得像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么? 说得好是她有福气,能与帝王家长相似脸孔,但陈桐生显然不是有点像这个程度的,要是女帝年轻些,这两人简直就是亲生的姐妹了! 第七十一章 应变 http://.biquxs.info/

长明殿中安静得仿佛可闻声息吐纳,陈桐生垂着眼,听见周莞昭居高临下地问:“你觉得呢?” 陈桐生的嘴唇在发抖,长长的眼睫也在发抖,她那不施粉黛的脸在与周莞昭的光鲜亮丽对比下,立即就显出了弊端。 “我……民女、民女,”陈桐生结结巴巴,胆怯万分地说:“民女不,不知道,不知道……” 周莞昭眯起眼,手指用力一抬,她的下巴再次被抬起来,陈桐生被迫与周莞昭对视,又急急忙忙地把眼睛低了下去。 “瞧把你吓得。” 周莞昭一松手,徐徐地回了座椅上,手肘随意一撑,做一个放松闲散的坐姿,道:“今日叫你来,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可还记得在弥天司时,一个叫阮成的师兄?” 陈桐生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你与师兄可有来往?” 陈桐生想了想,然后小声道:“没有,什么来往。” 周莞昭打量着她,尽管姿态十分放松,好似方才锋刃暗藏的质问从未存在过似的,但陈桐生仍然感觉自己被一寸一寸的扫视而过,被挑剔眼光,一点一点的评判,从外貌,衣着,说法方式到语气。 “今日朕特意召你进宫没有别的事,只是数月之前,阮成获封暗卫都督,朕问及其未了心愿时,他便提到了你。” 陈桐生低下头不说话,等待。 “他恳求朕将你赐婚于他,故而朕也想问问你的意思,”周莞昭笑着问:“你愿意吗?” 她愿意吗? 陈桐生在心里迅速回忆方才周莞昭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所说的每一句话,包括方才问“你愿意吗”那上扬尾调的微妙语气。 对于陈桐生而言,她如今需要知道的是,关于嫁给阮成的这件事情,女帝愿意吗? 陈桐生在她心里是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什么地位,她特地召她进宫,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呢? 陈桐生于是把头又往下低了低,两只手的手指相互纠结起来,缠在一起,一副窘迫的样子。 周莞昭便又道:“你也是弥天司暗卫出身,知道阮成年纪轻轻便能得督主位置,可谓是前程不可限量。而据他所言,你们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笃深,而阮卿无论是样貌,还是品行,都可谓良人之选……陈姑娘觉得呢?你还是害羞了,不愿将心意诉说出口,还是另有隐情,都但说无妨,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否则怎么会特地召你进宫来问呢?” 你也是弥天司出身。 陈桐生在心里快速地把每一句话过了一遍。 还是另有隐情。 但说无妨。 特地召你进宫。 陈桐生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回陛下,我……” 宫女们都低着头保持了沉默,周莞昭饶有兴趣地等着她的回答。 如果是答应或许还没有什么,但拒绝——某种程度上就意味她选择了宋川白。 一个身世不明,暗卫出身的女子,方鹤鸣的亲授弟子选择了宋川白,这对于陈桐生来说没什么,因为她手里一点儿权力或者消息都没有。但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在其师兄向圣上公然提出赐婚一说之后,就有大大的不同了。 更重要的是,周莞昭不会高兴看到她选择宋川白。 不需要去寻找其他原因,陈桐生可以认定这一点。 “民女……”陈桐生慢慢地说:“民女出身,卑贱,始终不、不知父母,是方督主,认为有缘,故而收养。民女在弥天司,勉强十七年,如今,督主西去,孤身一人,师兄大约也是看、看到了这一点,才向陛下求亲。” “民女,自知不配,只想……只想……北去,寻亲而已。” 周莞昭有些意外道:“哦?去寻找你亲生的父母么?这好办,待朕下令命人替你去寻就是了,何必亲自去找呢?” “岂敢因,因此家事,叨扰陛下。”陈桐生接着道:“师兄向来心善,又岂可,因善心,而耽误了人生大事?更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不在,民女又岂能随意做下定夺。” 陈桐生这就是委婉的拒绝加拖延了。 你问我愿不愿意嫁,我不愿意,要问隐情,那就是我还惦记着十几年没影子都爹妈,先找着了再说我同不同意吧。 周莞昭审视着她,缓缓道:“说起你的身世,朕倒是想起来了……方爱卿对你十分珍重,而暗部中关于你的记录也非常少,据说你在暗部呆了不过几年,便被方爱卿接出,寄于陈家。” 果然。 她一旦被阮成暴露在周莞昭眼中,她的出身,由来,过往都能被查的一清二楚。 “既然你在陈家这么多年,也被当作陈家的小姐养育,那么陈氏夫妇有如此养育之恩,也就能算作你的父母了。如今亲生的父母不知踪迹,姑娘若是担心于礼仪,大可教陈氏夫妇代之。” 陈桐生此时心情难以言喻,她陷入了一种被刻意营造的僵局中,她既不能答应这门根本就莫名其妙的婚事,也没有理由拿出来反对。 陈桐生突然跪了下去,高声道:“民女,罪该万死!” 周莞昭扬起精心描绘,形状优美的长眉,道:“哦?” “民女无法、无法答应,此门婚事,因为……”陈桐生道:“因为民女,不喜男子。” 大殿中猛然陷入了比之前还要尴尬的僵局之中,要不是女帝在场,其他宫女简直就要惊呼出声,但也正是因为女帝在场,她这番话才更显得大胆放肆。 出人意料的是周莞昭并没有变了脸色,反倒是她露出难解的诧异神色,道:“不喜欢男子,难道你喜欢女人不成?” 陈桐生一言不发,只是把额头抵在手背上跪拜着。 周莞昭含着笑意道:“你敢这么说,难道不怕朕责你违背纲常伦理,不怕此事传出去后自己声名扫地,你可知道着一句话说出去,要付多大代价?” “不……”陈桐生回答:“没有什么,比我本人的心意,更为重要了。” 周莞昭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抬手道:“来人,给陈桐生赐座奉茶。” 陈桐生没有来得及抬头,先暗中呼了一大口气,缓过来。 她一开始那种做小伏低的方法是错误的,周莞昭并没有因为她故意露出的胆怯而轻蔑她。也就没有把她当做平常人家,那种没有见过世面、被轻易吓破了胆的女子。相反,周莞昭始终在步步紧逼,表面上好心撮合,实际上一点儿拒绝的余地也没有留给她。 因为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必要让皇帝亲自来过问,尤其是在阮成并不在的情况下,周莞昭这番举措,绝不是因为关心臣子的婚姻大事。 所以陈桐生临时改变举措,当机立断地赌了一把。 像周莞昭这种能够悍然将当初指责她“违背纲常伦理”的老臣,拖出去杖毙的女人,到底有那么在乎这些虚名吗? 还是她其实更喜欢跟她一样无畏,但更为没有野心的人呢? 陈桐生平缓吐息,直起身来:“谢陛下恩典。” 看到周莞昭表情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待陈桐生落座,端起茶盏,茶香沁人,陈桐生轻轻用透明的指甲去贴杯壁,让热度传达至手中。她方才的手完全冰凉,那是神经太过于紧绷的缘故。 “现在可以好好的把头抬起来看着朕了?” 周莞昭笑着,语气调侃,实际上是在说她:自作聪明。 陈桐生回以微笑,指甲猛然刺入掌心。 周莞昭完全看出了她一开始是在装怕,装作说不出来话。不过既然方才的话以把最开始的形象完全推翻了,陈桐生也就不再假装。 周莞昭啜了口茶,慢悠悠道:“你这个样子,倒是让朕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 “自作聪明,胆大妄为。好似天下的定论都是错的,真真是没碰见过恶虎的牛犊。” 陈桐生回答:“民女不能,跟陛下,相提……” “别,”周莞昭做了个手势阻止她,放下茶盏:“假谦虚也就罢了,朕见得多了去。既然你对阮卿无意,那么朕便帮你回绝了他吧。” 陈桐生的谢还没说出口,周莞昭接着道:“那你接下来又当何去何从?” “是要回弥天司重新做暗卫,还是像如今一样,在阳和侯府做事?” 话又绕回来了。 无论如何,她要做出一个选择。 “回陛下,”陈桐生道:“民女倾、倾慕之人已死,如今只想,周游四海,圆其心愿而已。” —————— 当马车驶过宽阔官道,出宫门的时候,陈桐生掀起帘子向外看了看。 分明是同一种天,甚至宫门内看到的云,与宫门外看到的云都是同一朵,但也完全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只有在驶出宫门的那一刻,天空才是真正开阔的,碧天白云,云可随风而将影子投到这片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去,变雾变雨,变成无测的雷雨。 可宫中的云就是宫中的云,仅仅是一片白色的,漂亮的云而已。 宋川白闭目假寐,声音穿过马车中袅袅升起的熏香轻烟:“跟陛下说了些什么?” 陈桐生道:“陛下,要赐婚。” “理由。” “不喜男子。” “……”静默了片刻后宋川白霍然睁开眼,道:“你方才说什么?” 陈桐生看着他:“理由是,不喜,男子。” “你,”宋川白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就是这么跟陛下说的?就是这个原话?!” “是的。” 陈桐生接着道:“我还说,倾慕之人,已死,我愿云游四方,陛下准了。” 宋川白的表情大约比方才她的心情还要复杂,好似突然吃到了坏掉的食物,一脸的难以言喻,半响才问:“你难道不要查清谋害你师父的幕后黑手了么?” 第七十二章 冷静 http://.biquxs.info/

“你难道不要查谋害你师父的幕后黑手了么?” 在这句话之后,陈桐生久而不言,两人对坐在暗香浮动的马车车厢中。 陈桐生毫无顾忌地直视着他的脸,反倒使宋川白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疑虑。 “我一直,在想,黎城的事。”陈桐生突然说:“在黎,黎城的夜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其实我始终,不明白侯爷,更不明白,女帝的态度。”她现在说话断的地方多了,结巴就少了,说话听起来断断续续,但好在气息很稳:“如果侯爷,没有错,那一定,是另,另外的人错了。” 宋川白微微皱眉道:“你在说什……” 但接着陈桐生的笑容打断了他:“我开始想,侯爷为什么,要让我,去见女帝。为什么,阮成突然,要娶我。也许,跟我的身世有关吧……?”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慢慢地说:“当我开始回忆,这一路的细节,我发现……” “侯爷对我的出身,大约,并不是,一无所知。” 在那个梦境的书房中,陈桐生跟着十年前的宋川白一同枯坐到天明。 但实际上宋川白并不是什么也没做,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翻阅案几上的往来信件与报告。 陈桐生看到了十年前方鹤鸣给宋川白写的信。 信中提到:“北朝遗孤,桐生。” 宋川白在这一行字上面拿朱红圈了一圈,似是不解,但紧接着他打开的另一封信件中,陈桐生看见自己的名字再度出现了。 桐生。 北朝。 飞光。 伽拉希阿。 这几个词被联系到了一起。 陈桐生一直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在浦阳才知晓关于北朝和伽拉希阿的事情,那么宋川白也是这个时候知道的,但其实宋川白对这些秘闻的了解远在她之前。 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而看信中说明,方鹤鸣写桐生在逃离弥天司后,大约有三五年在外流浪,不知音讯的时间,而因为她逃离的时候年纪真的是太小了,故而方鹤鸣在心中一直将她视作死亡处理。直到现在找到了她。 陈桐生还记得里面的语句: 桐生昏迷月余不醒,不知何故。 …… 桐生昏迷年余不醒,不见身长。 …… 似死似生,梦中呐呐有言。 …… 她昏迷了非常,非常久的时间,从来信的时间看上去,她在被方鹤鸣找到的五年后都是处于昏迷的状态,而方鹤鸣则记下她的话,如数传给了宋川白。 所以宋川白其实在很早之前,在陈桐生有记忆之前就知道她,了解她。 这些信件看完,宋川白一封一封的扔进了面前的香炉中,糟蹋香料,也毁掉了信件。 范瑞在外面小心敲门,道:“侯爷,府里的奸细找着了,您可要审?” 宋川白看着香炉中的信件逐渐坍塌下去,变成猩红暗藏的黑灰,只说了两个字。 “杖毙。” 范瑞在外头顿了顿,又低声说:“是打小在府里伺候您到大的洱沁,大约有什么苦衷……” 没见宋川白再说话,范瑞也就不再求情。宋川白提笔悬腕开始写回信。 为什么陈桐生会被方鹤鸣藏匿数年。 为什么她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 为什么在方鹤鸣死后,宋川白会将她接至身边。 陈桐生看着那封信,骤然有一种人生前十几年十分荒唐的感觉。 宋川白在信中写,如果最后事态发展至无法控制的地步,再无计可施,那么便启用陈桐生。 陈桐生在那时想,他们到底要对付谁……? 她是一把开启什么的钥匙呢? 那封信的语气像是妥协了眼前,而在徐徐布谋以后的事情。 把她先藏起来,如果在十年后,十几年后,事态发展失控,那就是陈桐生被众人所知晓的时候。 “侯爷,”陈桐生静静地问:“您这么多年,追查飞光,除了为民……是不是,也与我,有些许关系呢?” 宋川白一哂,道:“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陈桐生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然后道:“只是,源自我的梦而已。” “如果我这、这么多年,一开始就是,为了现在,而准备,那为什么,侯爷不干脆教我,去追查飞光呢?” “我也想知晓,自己身世。”陈桐生道:“我也想知道,我梦中之人,从何而来。” “我也想知晓,我与侯爷,究竟还有什么,更不为人知的,缘分。” 宋川白看着她,目光沉下来,似乎在思考她的讯息究竟是从何知晓的。 “看了陛下跟你说了许多……” “不,我只是,做了个梦。” 宋川白不禁问:“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陈桐生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大约知道,老爹的感、感受了。” 引诱人心这些事情,往往是突然而至的。 然后引诱不断出现,不断重复。 直到让我将梦境与现实颠倒。 在最开始给出“宋川白”与伽拉希阿有关开始,梦境给出情景逐渐增加,两人的关系也愈发的暧昧,充满了令人遐想的宿命感。 难舍难分。 陈桐生看着他,笑着说:“那只是,一个,大胆的梦而已。” “可是侯爷,你不是梦。” 当她坐在十年前的宋川白面前,看着他一字一句写下未来的布局,然后抬眼,看见了门口的小白。 那个跟宋川白无比相像,但又对她温柔亲呢得多的男子。 她忽然意识到,即便他们长相再相像,也不是同一个人。 小白是一个虚影,而宋川白才是真正存在。 宋川白对她没有额外的温情,更没有莫名其妙的,突然的爱恋。 她被梦中的环境,被来自伽拉希阿的感情过分引导了。 就像伽拉希阿不断被自己的过去引导一样。 陈桐生不禁想,我到底是谁? 我到底要做什么? 身边所有人都有计划,有目标。 那些预谋,那些逃跑的计划,那些反抗与复仇,实施时长往往长达十几年之久。 而反观陈桐生自己,她只是混沌着,听从师父方鹤鸣的话。 她可能活了很多年,但她对此一无所知。 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她想起坍塌的宫殿,想起癫狂男人怀中抱着的自己。 如果我是北朝遗民,那么那个宫殿很可能是存在的。 那就是陨落的北朝。 我是亲眼目睹了北朝灭亡的人。 我是被北朝影响至今的人。 “侯爷,所谓幕后黑手,大约也只是,你留我的托词吧。”陈桐生闭起眼,道:“因为,师父死亡这件事,一开始,不就在您的,‘失控可能’规划中吗?” 刹那间宋川白的脸色有些奇怪,但陈桐生并没有看到。 陈桐生道:“最后一点……我现在才明白。” “侯爷做事,目的性非常强。那么当初,您选择帮房选麟,是看中了什么?” 宋川白一顿,只听陈桐生接着说:“房家经商多年,一方富贾。侯爷,是看中了这个吗?” —————— 回到侯府,忽然有人来报陈家小姐曾来求见陈桐生。 陈桐生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群姓陈的家属。 于是她又回到陈府,一来是有话要问陈老爷,二来,也是想知道陈家突然找她何事。 听侯府家丁的叙述,来者像是陈夫人。 但陈夫人向来不待见她,巴不得陈桐生离陈家越远越好,怎么还会主动来找她呢? 陈家的下人到底还认得她,径直便放了陈桐生进门去,她还没站定,就看见陈夫人拐着步子急急走来,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声调大声嚎道:“桐生啊!如今你可是飞上金枝了,不能不管你姐姐啊!” 她一把扑在陈桐生手臂上,拉起陈桐生的手拍打着:“你姐姐素来对你亲和,这是我这个当娘的都看在眼里的啊,你说是不是,桐生?” 陈桐生想把手抽出来,奈何对方抓的太紧,只好道:“爹呢?” 她话音刚落,陈老爷也急急忙忙地从屋里赶了出来,讪讪地喊了句:“桐生。”便没有再说。 “你怎么不说话呀!”陈夫人回头嗔怪地瞪了一眼,道:“你姐姐可是摊上大事儿了,她叫那浪荡公子哥给骗的好惨,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清白与以后的半辈子啊!” 陈桐生看着她,忽然问:“陈蝶?” “是……” 陈夫人赶忙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陈蝶一直想嫁一个富贵人家的儿郎,奈何陈家资本攀高不够,低些的普通人家,陈蝶更是不会多看一眼。在陈桐生被宋川白接走后,陈蝶更是发了狠心,不愿低她一等,一定要找一个有权有势的儿郎。 终于在一月前,陈蝶听说张家公子会随母上庙内求签,于是自己打扮打扮,也偷偷摸摸地溜去了寺庙,企图与张家公子相识。 两人确实是遇见了,但不巧的是,张家公子的想法与陈蝶的想法是相似的——陈蝶想在此来个“有缘相见”,而陈家公子则在此面见自己的心上人。 陈蝶自认为那个心上人容貌不如自己,便趁张家公子与心上人分开之后,上前与其搭话。张家公子十分有礼,与她相谈甚欢,紧接他们又有了第二次,三次见面。 陈蝶以为自己将那个女子比了下去,以为张家公子已经被她俘获,再加上张家确实显赫,被张家公子花言巧语哄了一番,又被灌了酒,便这么稀里糊涂地失了身。 她醒来之后满以为自己会立即被张家来人上门求亲,风风光光地嫁入张家,但却不曾想,张家公子再也没有了踪迹。 反倒是之前那个与张公子在庙中私会的女子打上门来,骂她不知廉耻,勾搭他人未婚夫。 陈蝶在房里哭着闹着要嫁,张公子不见踪影,那姑娘又带着自家的伙计堵门,扬言要将此事宣扬出去,让她做不成人。 陈桐生漠然地立着,心中毫无触动,想,这不是遇人不淑加自己蠢吗? 突然她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这时这么冷静,或者说这么冷漠? 她在浦阳,在黎城的时候多善感啊,为什么一回到京都,就这么冷静了呢? 第七十三章 没有自我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很疑惑自己的心理变化,她下意识皱起眉头,陈夫人以为她要嫌弃,便抢先道:“是!这件事是碟儿莽撞了,可她也是被骗了呀!都怪那什么撞鬼的张家公子,呸!都怪着狗男人骗了我女儿!” “那你,去找张公子。” 陈桐生道。 “怎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出面要有用,我这脸面都可以不要了,我豁出去!可是没用呀,人家张家什么地位,咱们怎么比的过?你爹没用,如今只好指望你来。”陈妇人脸上一层很夸张的白:“桐生,你如今搭上了阳和侯府,可不是一般的身份了,咱们陈家都指望着你的出息呢。” 她再次试图去抓陈桐生的手,陈桐生避开了,她很想说一句报官吧,这些事情找我有什么用? 但陈桐生停了停,对着陈老爷道:“爹,我有话,问你。” “这......”陈夫人一顿,以为她转移话题,故意避而不谈,脸色变了好几变,拼命向陈老爷使眼色。 陈老爷也是个爱女儿的,起码看重陈碟这个女儿,忙道:“桐生有什么事?你姐姐这头正急着呢,你也知道一个姑娘家的清白是多大的事情,要是解决不了,你姐姐哪里还活得下去呢!” 这本来是一件吃哑巴亏的意外。陈碟功利心太过,主动送上门去,仅仅一月便将礼数全然抛在脑后,只想把自己的清白当做筹码压上去,赌她嫁作显赫门户夫人的命。 她赌输了,也只能忍着,因为把事情喧闹出去,一来无法治张公子的罪。张公子很轻易就能说成是两厢情愿,搞不好还要倒打一耙。二来,说出去丢的是陈蝶,乃至于整个陈家的脸面,如果陈蝶本人有这个觉悟倒还罢了,偏偏她没有。陈碟不甘心不死心,一定要嫁,要叫张公子负责到底,不能便宜了他。于是陈蝶不愿意道歉,而与张公子有婚约在身的姑娘,更加被激怒,巴不得冲进陈家来把陈蝶拖出去,吊到菜市场去示众。 陈家想怎么解决?十有八九是想借陈桐生背后阳和侯的势力,强行逼迫张公子与那个姑娘解约,好把陈蝶嫁过去。 其实那姑娘跟张公子解约挺好,那个张公子算不得什么好东西,还免得让他耽误了好姑娘。可是现世里谁都要脸面,要争那一口气,平白地被人抢了丈夫,就算姑娘想的通,她的家族亲属,她周遭的人,闲言碎语,念念叨叨,都是摧毁人的细碎东西。 陈桐生并不想用借宋川白的势力来帮他们,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叫陈蝶偃旗息鼓,不要把事情闹大,再选好夫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正经经的把自己嫁出去。这是他们又要脸面,又要里子的最好方法。 但她并没有直接拒绝,给陈老爷留了希望,道:“先问过,再说,其他的吧。” 陈夫人脸色极不好看,但她有求于人,说不出来什么。 陈桐生那几个所谓的哥哥弟弟就更不用说了,最大的兄长前两年分了家,带着妻小搬去了另外的城市。一个整天到处混日子的,外加一个老老实实只能跟着父亲做声音的,实在没有能站出来给陈蝶说话的主儿,即便他们愿意,说出来的话也没有分量,徒增笑柄罢了。 陈老爷只好转身进屋,陈桐生进去反手就将陈夫人关在门外,道:“爹,我想问,关于我,我娘的事情。” 陈老爷一直以来都是真把陈桐生当自己的女儿,虽说跟受宠的女儿还是待遇不一样,但到底没怎么亏待她。偶尔陈夫人看她不顺眼,时不时刺两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欺负。要是陈桐生是陈老爷亲生的骨肉,她必然会有愤懑与伤心,但陈桐生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所以她一直对陈家的冷落是比较默然的。 反观陈老爷,他觉得陈桐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长的不大像他,那十有八九就是随了娘亲。 这女儿是亲娘去世,被差人送到陈家来的。陈老爷早年在外也放肆,尤其是花钱买乐一事就干了不少。像那种名声大些,规模也做的大的风月场所,像类似与陈桐生这种带着异域风情的美人就不少,浅色瞳孔的肯定也有,只是陈老爷不记得自己买没买过,更不记得对方是谁。 陈桐生被送到陈府,跑腿的人便走了,那时恰好陈老爷生意做的好,十分富裕,人年轻的时候也容易冲动心善。再加上他一看,是个这么漂亮又可怜的小姑娘,养了就养了,反正陈夫人那时并未被丈夫接去京都落户,不能及时瞪起眼睛来发脾气。 于是等陈夫人带着陈蝶欢欢喜喜地进了京都新宅院的门,才发现原来陈老爷早在这里养着一个女儿。陈桐生想,这大约就是陈夫人和陈蝶一直看不惯她的原因。她的存在,使陈蝶不再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女儿,不是唯一的受宠,而陈夫人一看见她,就要对自己丈夫的过往韵事浮想联翩,整日烦躁不已。陈老爷发现原来陈桐生这么麻烦,干脆也就不再亲近。 陈老爷这么一回忆,顿时就有点心虚,道:“我对你娘,咳,我对你娘如今也没什么印象了......” 想想觉得不对,又感觉补道:“我原先也不了解她......” 说完感觉更不对了,似乎有不尊重陈桐生生母的嫌疑,还要找补,陈桐生点了头表示理解。 陈老爷把当年陈桐生进家的过程又说了一遍,还提了另外一件事情。 那就是在陈桐生年纪还比较小的时候,陈夫人越看陈桐生,越觉得不像陈家人,于是硬是要陈老爷找出她那个娘来,证明陈桐生是他的种,要不然陈老爷就是替人家养个赔钱货,吃了大亏。她还有另外的想法,那就是如果陈桐生不是陈老爷的亲骨肉,也不必急着赶走,起码陈老爷的生意做的一日不如一日了,但她儿子不用愁以后的娶妻。 陈老爷无法,只好托人四处打听,但那个无声无息给他生了女儿的人,依旧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只有一件事,一个与陈老爷合作的外地大商,一日到了陈家,望见陈桐生,突然大声地咦了一声。 那大商道:“这小姑娘是哪里来的?” 陈老爷不明所以,只道:“这是小女,没什么规矩,叫老爷见笑了。” 大商直摆手:“不不......”但他还没仔细看,陈桐生已经转走到后院中去了。 于是大商只好说:“我原在偏僻些的地方跑商时,见过一个小姑娘,与你女儿样貌十分相像。” 陈老爹也起了疑心:“什么时候?” “那得五六年前去了,这么说起来,我当初看到的那个姑娘绝计不会是令爱了,没有人会四五年毫无变化。更何况小孩子都长的快。” 话都这样说了,陈老爷也就没什么好问的了。但陈桐生听来却十分在意。 她长相是特征比较鲜明的,给人印象会比一般的好看还要深,假若大商所言是真的,那么穿起来,大商在外地见到陈桐生的时候,应该也就是陈桐生梦中见的情况,是她从弥天司出逃,独自流落在外的时候。 这进一步验证了陈桐生梦境的真实性。 无论是在马车上宋川白面对试探的反应,还是陈老爷方才的话,都印证了一件事:她真的会梦见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么伽拉希阿,以及那个酷似宋川白的男子,也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她梦里陨落坍塌的宫殿,神态癫狂的男子,也都是存在过的。 假的原来是真的。 虽然早就有了这些想法,但在近一步证实时,陈桐生仍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我也并不是我认知的我自己。 我的身世家庭是假的。 我突如其来的感情是假的。 我的理智与澎湃情感是自己无法掌控,会变化的。 陈老爷看她脸色不好,小心道:“这是怎么了?” 陈桐生摇摇头示意无妨。 既然该问的已经问完了,陈桐生也就站起要走,陈老爷一副想留又着实摸不清这个小女儿脾气,不敢留的模样。 临走之前,陈桐生突然问:“爹,依您看,我是怎,怎样的人?” 陈老爷还没来得及拿词汇一顿夸,接着听陈桐生说:“冷漠,安静,结巴......是吗?” 还挺有自知之明的,陈老爷想,他面上一顿,道:“爹知道你是个内热外冷的。” 内热。 会内热到为他人的事情而难过悲伤到动摇自己吗?会内热到,突然便对某个人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爱怜,敬佩与悲伤吗?会内热到突然心动吗? 第一个还有可能,但后面两个实在是太稀奇了。 这也是陈桐生会选择向女帝说“云游四海”的理由之一。 也许她根本不应该亲近宋川白。 伽拉希阿与男子的事迹时不时影响着她,陈桐生总是会突然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像一个诅咒。 第七十四章 密室死亡 http://.biquxs.info/

门甫一打开,正对上陈夫人一张放大的脸,陈夫人连忙后退一步,偷听理亏,于是挂上一个尴尬的笑容,握着双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突然冲过来一个发鬓散乱的女子,抓着陈夫人厉声问:“她答应了吗?她答应了没有?” 正是陈蝶。 她素面朝天,脸上犹有泪痕,两只眼睛都鼓肿着,发丝黏在面颊上,瞪着眼看看陈夫人,又看看陈桐生。 陈桐生看着她:“我帮不了。” “你帮不了?”陈蝶的脸凑了上来,带着两只肿眼:“你怎么帮不了?你不是跟着侯爷吗?你不是住在侯府里过好日子?我娘亲自跑去侯府都见不到你!哦......你现在架子大了是不是?”她伸手来抓陈桐生的肩膀,陈桐生皱着眉后退,被她快速抓住了肩膀,长长的指甲扎进了衣服布料中:“你自己勾搭上了男人就翻脸不认了,就不把陈家放在眼里了!要不是你,我何至于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陈蝶说着说着,很委屈似的,眼泪再一次溢满眼眶:“凭什么是你得侯爷青睐?你一个结巴,琴棋书画你会哪样?!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这个伎子生的贱种,靠脸勾搭男人的狐狸精!” 陈桐生抓住她的一只手,陈蝶手当即一软,立马痛呼出声。陈桐生松了手,陈蝶便立即抽回手,急急忙忙查看自己的手腕,却听见陈桐生道:“你连狐,狐狸精的脸,都没有。” 这句话好像一个巴掌抽在陈蝶脸上,她脸色红白交错,指着陈桐生道:“你们听见了吧?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她根本没当自己是陈家人,没把咱们当回事儿呢!我早说了不用求她,没用!你们一个是娘,一个是爹,说话有用吗?没有!没有!” 她把手向后猛地一挥,用力到差点儿打到陈夫人身上:“你给我滚!滚出我家!以后跟我陈家再没有关系!” 陈老爷忙喝道:“蝶儿!” 陈夫人也意识到这不是由着陈蝶发脾气耍性子的时候,忙上前安抚道:“可别说胡话,蝶儿,你跟桐生可是同父的亲姐妹,你好好地说,她怎么会不帮你呢?” 陈蝶冷笑道:“我可从来没把她当什么同父异母的姐妹,你看看她那张脸......陈家人?呵。” 陈桐生眯起眼,她在陈蝶的话语中听到了另外的意思,非常微妙。 陈蝶压根不想让她帮忙。 即便她被骗,面临有权势的张家束手无策,并且整日在家中闹着要张公子负责,也不想让陈桐生出手帮忙。 这一点恰好合她心意,陈桐生便绕开陈夫人,告辞走人,陈夫人要追,被陈蝶拦住了:“娘,你何苦再去看她的脸色!” 陈夫人声音悲切:“我不还都是为了你啊!” 母女两人顿时抱作一团,哭的如同作戏。 陈老爷当爹的没威严,也拉不下这个脸面再喊住陈桐生。毕竟当初陈桐生走的时候,就是说了类似永别的话,而陈家在陈蝶出事之前,也确实没有去找过她。陈老爷还一度不信这女儿交了好运,只求别在外惹了事,带祸回来就行,等于是也是放手这个女儿不管了。 然而陈桐生的直觉是准的,仅仅过了一晚,陈桐生再次在街头碰上在摊子吃面的大理寺少卿邹士筠。 邹士筠对这家小馄饨似乎情有独钟,上次与他随行的人不在,他一个人点了两份馄饨放在面前吃得呼噜呼噜。 陈桐生看见了他,但他却没有注意到陈桐生。 过了片刻,那个随行小书吏快步走了来,道:“少卿,着案子也不归咱们管呐!” 陈桐生也要了碗馄饨,无聊地等着上馄饨,冷不丁听见邹士筠道:“是不归咱们管,但张家与我家世代交好,也未曾嫌弃过我邹家一度没落,如今有求与我,我怎么能不管?” 某人的耳朵听到“张家”两个字,下意识地一竖。 随行书吏叹了口气,突然提高了声音:“我的馄饨呢?” “什么你的馄饨......” “不是叫了两碗馄饨?” 邹士筠:“不,这是给我自己吃的,你自己另叫去。” “少卿你怎么能这个样!” 邹士筠低头喝汤,随行书吏对没有给他叫馄饨一事耿耿于怀,吃到了一半还要提一嘴。 陈桐生不知道到底是她耳力太好,还是邹士筠太不避讳在人来人往的小摊子上讨论此事,两人叽叽咕咕地把张家幼子暴毙一案分析了一通,直到陈桐生把自己面前奶白汤底的馄饨吃的一干二净,话也听的差不多,打算起身时,邹士筠才突然道:“听完了就走,一个招招呼也不打,好像不太对吧?” 陈桐生这才一顿,随即转过身去,看着身后的邹士筠,对方刻意地露出一个得意笑容。 “你知道我?” “陈家五小姐,侯爷身边的人。”邹士筠手中的瓷勺一敲碗壁:“刚了解清楚的。” 他身旁的人小声道:“少卿,不要说自己刚了解......” 邹士筠一肘子把他搡开,脸上笑容不变:“请问陈小姐听了方才的案子,有何想法呢?” “与我何关?” “当然有关系,”邹士筠道:“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张公子的未婚妻,宁家的小姐,宁心安前去官府报案,说张公子近来真好与你姐姐有私怨,是死于她手。” “死于她手,”陈桐生笑道:“又不是,死于我手。” 邹士筠毫不示弱:“既然陈小姐认为这与你无关,又为什么专程留下来听呢?” 陈桐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那勺子一敲碗壁:“吃馄饨,不行么?” “行,当然行。”邹士筠把钱往桌子上一放:“既然陈姑娘对这件事不感兴趣,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恳请姑娘不要把今日无意听到话,再传出去教他人知道了。告辞。” 邹士筠刻意咬重了“无意”两个字的音,随即十分从容地起身,带着随行书吏就走,但转身之后他的步伐又停了停,笑道:“不过,张公子死的委实蹊跷,尽然与陈家有关,那也不应该是排名第二的小姐才对。” “等等。” 陈桐生微微皱起眉头:“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邹士筠侧身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离开了。 走出两条街,随行书吏道:“少卿,咱刚刚是不是装过头了啊。” “......”邹士筠说:“装过头了么?我没觉得啊,我感觉我还演得蛮好的。” “一看就知道是咱们故意去到人家跟前泄密,然后吊人胃口的吧......听说这个陈桐生跟陈家确实不亲,但是侯爷挺器重她的,前些日子出去还特地把她带在身边。” “所以我才在最后强调这件事跟她有关啊!”邹士筠摩拳擦掌:“倘若能通过她,跟侯爷搭上线......” 说着两人转过一个弯,眼前赫然出现了被故意吊来的陈桐生。 她靠着墙,动作有点儿散漫。乌发白墙,实在是很衬人的美貌特质,邹士筠即早见过她,但在陈桐生的身影刚撞入眼帘时,他还是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道:“桐生小姐,这么巧?” “不巧,我来,找你的。”陈桐生问:“与二小姐,无关,是怎么一回事?” 邹士筠方才又说人死于陈蝶,又说张公子死得太蹊跷了,其实与陈家的另一个人有关才对。 这就是在明示说,这件事跟陈桐生有关。 邹士筠走进她:“姑娘可知张公子是怎么死的?” 陈桐生问:“不需要保密么?” 邹士筠原本的气势骤然被打断,他张了张口:“按规矩,无关人士是不该知道这件事的,但陈姑娘之前帮我说过话,我邹某也不是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更何况我相信陈姑娘知道什么能往外说,什么不能,今日便是告诉你了,想也无妨。” “对,”陈桐生道:“主要我身后,还有一个,侯爷。” “......” 看来有时候对方掂量的太清楚确实是一件会让人不悦的事情,邹士筠开始怀疑陈桐生方才是不是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不过陈桐生既然想的这么通,又如此坦然,邹士筠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藏的了,直接道:“张公子死在一个封闭的室内。” “他身上有三处刀伤,是重伤,但房内却不见血,伤口也十分干净,并且室内却没有发现行凶的武器。” 陈桐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问题就在于,他所在的房间之前是被张夫人锁起来的。门窗皆被木板钉死了,只留了一个能容碗筷送进去的小洞。张公子在房内被关了五天,期间吃喝都有下人从小洞中送进去,张公子也会正常进食,并对外做出回应。但就在第五天的时候,仆人发现张公子没有来接碗筷,呼喊也无人应答。仆人最初以为是张公子仍在睡眠中,等到下午再去叫,已久无应,这才慌了神色,找人把木板卸下来进去一看,才发现张公子已然死了。” “在这五天内,除了仆人,没有人靠近过张公子所在的卧房。门窗皆无损坏,里面的人进不去,外面的人出不来,并且房内也没有利器,张公子却这么死了。” “最最重要的是,他临死前,在房中下一个字:陈。” 第七十五章 吴瀚池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一大早溜出去吃馄饨的时候,宫门大开,朝中官员的轿子从自家府邸门口一路稳稳当当地,顺着宫道,进了皇城。 左右丞相分别领着文臣武官,顺着白玉的长阶缓缓上殿。 宋川白这些年动不动托病,对上朝十分倦怠,每当他出现的时候,总会引发不同往日的动静。最多的情况就是当朝与周莞昭唱反调,给人一种他不辞辛劳起了个大早,专门进宫来拆周莞昭台的感觉。 左丞吴翰池,与御史大夫沈德元素来相合。吴翰池是周莞昭登基后头一次的春闱中钦点的状元,寒门士族出身,行事果断,作风激进,深受周莞昭青睐。因为立场缘故,与御史大夫关系甚好。 而右丞贺温茂则是一个典型老派臣子,精通各种“臣死谏”之话术,而每当他认为陛下被吴翰池那混账,或者沈平那黄毛小儿给蛊惑了,自己又劝不动时,便会去与宋川白通气,把他教上朝来气周莞昭。 可以说宋川白和贺温茂两人就是朝廷风波的指向标,这两人同时出现,今日的陛下十有八九不会好心情地下朝。在贺温茂上奏最频繁的时候,周莞昭一看到他们两人,嘴角就垂下去。 今日亦是如此,在女帝走上殿台,还未落座,便道:“贺爱卿又有何事要质问朕呐?” 贺温茂胡子花白,皱纹深深如同雕刻,他表情看上去总是十分严肃,但他还没说话,臣子行列中传来一把清朗的声音:“回陛下,是臣有本要奏。” 宋川白身周的臣子们略一侧身,把他让出来,周莞昭冷笑:“哦?” “臣弹劾征远大将军冯曦文。”宋川白不动声色道:“杀降不详,活千人者封子孙,冯将军自出狱起,他所参与指挥的大小战役不仅杀敌降者,更是屠城灭村,手段狠辣极致。征远将军之职本意为我大周征伐边疆戎狄,护疆土内民生稳,但冯曦文所过之处,无论敌我,竟无人生还。实在是有违陛下初衷,冯曦文难担此名号。” 这时吴翰池突然笑了一声,女帝十分自然地把话头递了过去:“吴相有何不同见解?” “回陛下,臣只是觉得可笑罢了。”吴翰池向前一步,低头道:“想必侯爷是温玉软香的日子过惯了,压根不了解战场残酷之处。沙场中局势变化瞬息之间,哪里容得人去慢慢分辨敌我?与敌对阵间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否则轻易便会全军覆没。前线之险恶又哪里是某些在朝廷上动动嘴皮子的人能知道的!侯爷是极心善之人,可怜遭遇战火的无辜百姓,但那些百姓里到底有多少是与戎狄私通之人,有多少就是戎狄的奸细,侯爷去可怜他们,谁又来可怜为我大周拼命流血的将士们呢?!” “吴丞相,”宋川白竟然也笑着,嘴角勾着情绪微妙的,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客套的笑容:“丞相未免太意气用事了吧?为我大周拼命流血的将士们自有功得自有赏领,哪里需要平白的可怜?难道你想说我大周亏待功臣,难不成丞相的意思是陛下做不到论功行赏犒劳功臣这几个字,要丞相来可怜,来为陛下弥补么?” 吴翰池怒道:“臣绝对没有说陛下不是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宋川白回道:“意思是丞相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毕竟吴相也从来没去过疆场,闻见的硝烟味全来自节日里放的烟火吧?本候听说吴相十分痴迷戏曲,可行军用兵,民心民意,全靠着戏班子给您讲可不行呐。”他最后几个字语气放轻了,看似十分温和,实则讥讽之意突增。 吴翰池突然被攻击到自身,不甘示弱道:“臣......” “更何况吴相虽领兵经验全无,但也应当分得清名将,猛将与杀将的区别!”宋川白道:“冯曦文视人命为草芥,哪里有大朝将领风度品行?吴相要谈战场之艰险,好,那就来谈谈历朝历代,有多少将军是在这艰险中征战戎马了一辈子,有多少立下不破战功神话,又有多少名将,能干的出屠戮无辜百姓的事!他冯曦文非屠戮不能功成身退,只能说明他无此领兵才能。” 这种程度还不算什么,吴翰池多年沉浸朝堂,知道宋川白此番针对的绝对不止是冯曦文。征远大将军虽然手段骇人听闻,但他这种人也不是没有,文臣看不过一些,但仅仅抓着这些料,其实是不太能撼动征远将军的。吴翰池一时没揣摩出宋川白特地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到底有何深意,只是多年以来的作对经验告诉他不能被占了上风,张口道:“征远将军还在前线讨伐戎狄,侯爷便在后方讨伐将军,这若让前线将领知道了,岂不寒人的心么?” “赏罚分明,怎会寒人的心?倒是有些一味纵容包庇,不惜养虎以成全私欲的人才寒将领们的心呢!” 吴翰池眉头猛地一跳,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宋川白将矛头霍然转了过来:“吴相这两年力推增税,今年竟又要增二成七,灾年相去不久,灾区百姓将将从恶衣减食的境地中缓过来,便再遭冯将军着四处毁城毁村,逼得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而这些难民无论迁至何处,都将会对此地造成新一轮的治安危害。本候这两月沿方将军征讨之路走访,未见灾后重建,未见安家抚恤,只知道一轮一轮赋税压下来,民众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差的。浦阳小城甚至不再信任当地官府,自拥领导来讨活路了!” 宋川白一字一句道:“有人斯有家,有家斯有国。不知丞相此番逼迫民生,究竟是何用意?” 吴翰池倒吸一口气,道:“近年来经济下行,与敌国战事又频繁,多征收上来的银两全投到军备费用中去了。侯爷体恤民生也得分个轻重缓急罢!” 宋川白眼中的笑意一下子溢开了。他与吴翰池不同,吴翰池自从入朝来眉宇间已挤出了深深的一条缝,即便是他笑的时候,这些纹路也不会舒展开,因为过于劳心的缘故,发间频繁地显出白丝。但岁月对宋川白实在是过分青睐了,当年吴翰池首次上朝时,便与宋川白同列,只觉得他非常年轻,这么久过去了,今日打眼一看,宋川白竟然还是非常俊雅秀丽的样子,只是少了那股子青涩浮躁气,好像还处在那个最为无谓肆意的年纪。 别说是白发了,宋川白那神采飞扬的样子,能直接把吴翰池再比老十岁。 “既然如此,那么前线将士的吃穿用度,粮饷武器,想必都是准时供应,绝无迟缓与缺少了。” 吴翰池不假思索道:“那是当然!” “所以,在丞相的这种支持力度下,去年送去西北的火药为何迟迟不到,以至于方老将军不得不分派人手去与户部,兵部纠缠扯皮,最后购进了一批质量完全不达标的火药以充库呢?” 吴翰池哈哈一笑:“这你可要问户部,兵部尚书了!” 兵部尚书并不是他这边的人,户部尚书也是个顽固老派臣子,是个站理不站亲的老臣,宋川白问到他们身上去,于他而言还算是好事。 毕竟兵部尚书熊定与贺温茂同列,麻烦能找到他头上去,真是太好不过。 “行了!”周莞昭突然道:“说了这么多,朕听着都头疼。” “凭着这些过错,可动不了朕的远征将军。侯爷莫要太苛求了。”周莞昭本着吵起来就一边各打五十板子的原则,道:“至于阳和侯所说的西北军备克扣一事,户部兵部尚书待下去了,再好好地给朕说清楚。” 户部尚书孟正青闻言正要上奏,便听女帝道:“好了,谁还有话要说?” 孟正青的一个“臣”字还未吐出来,此时又住了口,转向去看右相贺温茂,看他会不会来个半路杀出。 谁知贺温茂与阳和侯都只是平静地站着,远没有之前不把皇帝逼松口就不罢休的姿态,好像在上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贺温茂微微转过脸来,对他轻轻地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于是孟正青也就住了口。 满朝无事,无事退朝。 下了朝往外走,孟正青追将过来,道:“丞相,侯爷。烦请留步。” “孟尚书。” 宋川白与贺温茂并肩同行,闻声转过身去,温和行礼道。 孟正青与贺温茂相互寒暄毕了,孟正青直截了当地问:“今日在朝堂之上,为何不一鼓作气,教老夫将左丞所做之事说出?” 贺温茂道:“我也想让你说啊,可是你看陛下想让你说么?” “这......”孟正青道:“忠言总是逆耳,不论陛下爱听与否,这该说的话还能一直压着不说?那我们这些当臣子的岂不是失职?” 贺温茂正色道:“非也,明君岂会不爱忠言呢?只是看选择用何种方式将它说出口罢了,今日着一番敲打已经足够,再逼迫下去,别说是左丞相他们,就是我们自己,也不敢说已经准备好了。” “为何陛下总能容忍老夫的死谏?”贺温茂一拍孟正青的肩,感慨道:“因为老夫从来没打算在这些破事儿上浪费自己的命啊。孟尚书,忍一时全一世,不急,不急。” 第七十六章 惦记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没有出到宫门,便被赶上来的大太监又叫了回去。 在宫殿高台上,周莞昭身影遥遥,只有身遭金玉宝石闪耀的光辉清晰可见,在晨光下闪烁出难言的威严与华美。 “陛下,”宋川白站定了,问:“唤我来是所为何事?” 周莞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上回你领进来的那个叫陈桐生的小姑娘,朕可是见识过了。” 宋川白看着她,周莞昭华丽的裙摆一转,她又侧过去看天穹上飞过的飞鸟:“那真是个又聪明,又无知,并且容貌极其漂亮的姑娘。你就喜欢这种,是不是?” “谁不喜欢呢?”宋川白语气淡然地反问:“陛下似乎也对她颇有好感。” 周莞昭回过头道:“朕喜欢她,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朕以前的样子。朕觉得非常相像,子陵以为呢?” 宋川白答:“陛下说得是。” “别用这种语气敷衍朕,朕听得出来。” 身边的宫人全退下去了,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这位与皇帝说话的时候,是完全不需要旁人在身边的。 周莞昭身边一个白玉小案几,上头一个木镶玉的古雕棋盘,一壶茶,两只小盏。 周莞昭说着伸手倒了一杯茶,竟然就这么端着递给了宋川白:“方才在朝堂上与吴相一番对峙,想必是口干舌燥了吧?” 宋川白静静地盯着那只盛着碧色茶水的小盏,然后笑道:“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发觉,每当陛下想要做一些非常的事情时,便会有刻意的,或者说夸张的示好。” 周莞昭被他说到这份上到也没生气,问道:“是么?” “是,”宋川白道,无论是眼神还是肢体都一动不动,神情几乎是有些漠然地回答:“陛下今日这一杯茶,令臣不禁又想起陛下在登基前,于崇和殿与臣谈话。当时陛下也是这样的姿态,甚至也是这个语气,拍着龙椅问臣要不要坐。” 周莞昭似乎反应了一下,才逐渐回想起来一些,脸上笑意微微凝固了一下:“你还记得......” “臣记得,”宋川白道:“臣当年说永远不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周莞昭举着那杯茶,而宋川白迟迟不去接,就如同他当年拒绝龙椅的态度一样。 僵持了半响,周莞昭似乎是无话可说,自己把那盏茶水一饮而尽,“当”地一声砸在了白玉小案上,转过头来冷冷道:“无毒。你不相信朕,还要反过来怪朕不相信你?”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周莞昭道:“这天底下除了你,还要谁敢这么跟朕说话?还有谁敢不接朕的茶?换了别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偏偏是你!”周莞昭低声道,听起来总有一种咬牙切齿的错觉:“偏偏是你处处跟朕对着干。” “当年在弥天司的时候,朕总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出不去那个地方,但又极其不甘心,因此行事异常偏激,最后被罚到冬天浸在冰水里,差点儿叫活活淹死。”周莞昭突然道:“是你冒着被抓的风险,把朕捞上来,用自己的毛裘为朕取暖。后来朕才知道,那件旧衣服也是你向别人讨来的。之后的日子里朕再有莽撞受伤,也都是你来救朕,帮朕,一直到朕走出弥天司,走上这九五至尊之位。朕最不希望出来反对朕的人就是你。” 宋川白垂下眼,并不与周莞昭有任何目光的接触。 “朕最初还以为阳和候独具慧眼,早看出来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出手相助的呢,原来只不过是爱好罢了。”周莞昭道:“陈桐生说什么她不喜男子,要云游四方,寻找生父母,也只不过是托词吧?你故意把她领到朕面前来,是什么意思?” “陛下想见她,臣才命她进宫面圣的。” “你又想帮她走到哪一步呢?” 宋川白平静道:“臣只是收留故人留下的徒弟罢了。” “然后把她带去了黎城?” “陈桐生武功卓绝,担护卫之职。” “有多厉害?”周莞昭接着问。 宋川白抬头道:“比肩其师方鹤鸣。” 周莞昭顿了顿,道:“这可就稀罕了,她才多大,武功就可比肩暗卫督主方鹤鸣?” “是。” 周莞昭点了点头,道:“那么半月后招待外使的宴会上,便叫陈桐生来吧。” 宋川白一惊,道:“陛下,外臣来使,何其重要的场所,她有何用处?” “东胡小国素来好武,哪回来不是要我朝派将领去跟他们的勇士比比拳脚的?”周莞昭微微一笑:“既然陈桐生如此厉害,便叫他们也好好地见识一下罢。” 宋川白还要说什么,但周莞昭抬起手阻止了他:“不必再说了,朕也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厉害,究竟当不当得起护卫阳和侯的职责。另外,”周莞昭开始跟他算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不仅敢去套弥天司司承的话,阻碍其手下暗卫行动,还擅自带人前往黎城。你吃定了朕不会拿你怎样,是不是?” 宋川白骤然闭上了嘴。 周莞昭对着他一指:“下回再有这种先斩后奏的情况出现,就别怪朕半路也要派人把你逮回来了。” 宋川白道:“......知道了。” “另外,”周莞昭状若无意地提:“今日你在朝上说的那些,可有实证?” 宋川白:“征远将军行军凶残之风依旧,每一个被无辜屠戮的城镇,都是实证。” “朕是问你吴翰池插手军备运送一事。” “哦......”宋川白慢吞吞地说:“这个,要问户部,兵部尚书。” 周莞昭霍然转身道:“没有实证你出来说什么话?” 宋川白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为臣子者自然要敢问善问,左相无错,自然也无可担忧。宁可错问,叫左相来反驳得臣哑口无言,也不能因为怕错,就放过了心怀不轨之人,陛下以为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莞昭眼神一闪,半响才道:“没错......你说的对。” “你退下吧,记得叫陈桐生准备着。” 宋川白行礼称是,他十分恭敬地一弯腰,随即转身向外走去。周莞昭没有看见,但位于拐角处等待的大太监彭荣却看见了阳和侯嘴角勾起的一抹冰冷的笑意。那个笑转瞬即逝,彭荣也仅仅是刚迎上去的那一瞬瞥见了而已,再一眨眼,宋川白的表情又恢复得与常日无异,看见他打了个招呼:“公公。” 彭荣赶忙回礼,看了他两眼,心想,方才是看错了吧,毕竟他天生笑唇,有时候看差了眼也是应该的。 然而他刚告别了宋川白转过拐角,走上前去,周莞昭便急促道:“彭荣!” “奴才在。” “去知会左相,无论他要做什么,都先停下来。”周莞昭做了一个将他虚虚向后一推的手势:“愣着干什么,快去!” 彭荣虽然莫名其妙,但立马就反应过来宋川白方才的那个笑,心下一激,转身跑了出去。 —————— 宋川白在侯府门前下了马车,一面向里走,一面问范瑞:“桐生呢?叫她来见我。” 范瑞不知,赶快唤人去叫,过了一会来人回:“陈小姐不再府中。” 宋川白喝了口茶润嗓子,说:“她又跑哪儿去吃东西去?侯府里的东西不够她吃的,还是她看不上眼?” 这就只有陈桐生自己知道了。 这厢宋川白还在问,那边陈桐生已经一阵风似的跨了进来,宋川白远远地看见了,吩咐范瑞:“让她过来。一天到晚的吓跑什么呢。” 陈桐生过来了,有些意外:“侯爷,回来了。” “我不在府里,你也就往外跑?”宋川白道:“上哪儿去了?” 陈桐生道:“吃馄饨。” 范瑞:“......” “......”宋川白说:“吃馄饨吃到现在,你是吃了多少?” “一碗。” “没让你回答我。”宋川白无奈地张了张嘴:“怎么话越发的多。” 陈桐生说:“哦.....” “今日陛下特地叫住我,让你去半月后招待东胡来使的宴会。”宋川白问:“知不知道叫你去干什么?” 陈桐生看着宋川白,突然又想起来她看过的那些被宋川白归类为“乱七八糟”的东西,咽了咽唾沫:“总不能是,献舞。” “想得美呢你!”宋川白一敲椅子扶手,表情有点好笑,又很无奈:“还叫你去跳舞,范瑞都比你会跳。” 常年伴随阳和侯左右,为满足各种任务需求而时刻完善自我,精益求精的心腹随从范瑞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陈桐生不禁向他投去了奇怪的质询目光。 “往哪儿看,转回来。”宋川白道:“东胡好武,这次想必又是带着精心挑选的勇士来的,就想与我朝中人比试比试。你想去么?” 陈桐生摇头。 “怎么?” 陈桐生老实回答:“我怕,打不过,丢人......” 宋川白一乐:“你还怕这个?” “丢我,大周的脸面。”陈桐生认真地补充。 宋川白朝着她一勾手,陈桐生凑进了些,直直望进那双明亮若星的眼中,心里猛地一动:“听好了,半月后的比试,只准输,不准赢,听见没有?” 陈桐生露出疑惑的目光,只听宋川白低声道:“我还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别给她发挥的机会,明白了吗?” 陈桐生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宋川白满意道:“听我的,你的比试输了,丢不了什么脸面,人家只会当我娇纵你,捧你太过罢了。可要是赢,就不仅仅是怎么简单了。” 第七十七章 潜入 http://.biquxs.info/

张家公子大名张环,户部侍郎张张蕴华之子,家中幼子,可谓是个众星捧月的宝贝疙瘩。因此对于张环骗色又欺骗陈蝶感情的事情暴露后,张家别的意思都没有,张家大夫人的想法也就是拿钱堵嘴,亦或者等张环正儿八经地娶了亲,再把那个姑娘领进来当妾就是了。至于与张环结亲的那个姑娘林夏容要去闹,要去亲手把那个小贱蹄子给结果了,那是最好,都不用他们张家出手。 小孩子家家么,哪里有不犯迷糊的呢?更何况张环与林夏容青梅竹马,本来两人也就要成亲了,两家人一直相互开着玩笑说要结亲的,这婚约定下来了,也就算了一家人了,丈夫犯了点儿感情上的小错误,当妻子的出去解决了,两个人回来照样过日子,正常的很。 张家是这样想的。结果户部侍郎一日回家,听见自己儿子干了如此混账事,立刻就脑门上冒火,把张环关了禁闭。张环被家中女性长辈娇宠惯了,不服气地很,当晚就偷溜出去,结果在外头被他老子抓了个正着,把户部侍郎张蕴华气得火冒三丈。这次拎回来不仅是关禁闭,还喝令人将门窗都用木条钉死,自己还隔三差五地去确认,以免着混小子再来一出金蝉脱壳。 谁知张环不过在里头关了五天,人就死了。 陈桐生趁夜来到张家,敏捷而熟练地登上房顶。 灵堂中灯火昏暗,偶尔能听见细碎而快速的,仆人的交谈,那估计是在交接守夜事宜。 陈桐生换了个角度,看见灵堂的棺椁前,跪着一个身着缟素妇人,她身旁的奴婢弯腰向她,正在说着什么,而那个妇人一动不动,连一点动静都不回应给奴婢。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在家丁的簇拥下走进了陈桐生的视线,他没有走进灵堂,只是说了句:“夫人。” 灵堂中跪着的妇人闻言身子猛地一颤。 听到男子这么叫,那此人十有八九就是户部侍郎张蕴华了。 张蕴华声音也十分疲倦无力,他绵绵地道:“夜深了,夫人,歇着吧。你这个样子,环儿看到了也是要担心的啊。” 他不开口劝还好,张蕴华一开口,张夫人骤然起身,转身过去,抬手就给了他一个清脆的巴掌。 “担心?环儿都死了!张蕴华,你倒是不伤心不难过,你儿子多的是,都比环儿有志气,是不是?你就是看不上环儿,他做了多少讨好你的事啊?啊?你连他的一句解释话都不停你要把他关起来,这下好了!”张夫人的声音拔高,因此显得格外尖利:“环儿死了,你满意了!” 她歇斯底里,用力地推了户部侍郎一把,声音历得好像失去幼崽,嘶鸣的母鹰:“你满意了?!” 户部侍郎没反抗,任由她这么用力地搡了两下,旁边的下人们见状赶快去扶张夫人,半是劝半是哄的把人挟着走了。 张夫人走了两步,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了灵堂似的,猛地又往灵堂那边去,被身边的下人赶紧拦住。她不舍又伤心欲绝地呜咽两声,接着腿脚一软,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户部侍郎站在灵堂门口,那个角度和姿态既不像在看灵堂中的桌案,棺椁,也不像在看张夫人,他站了片刻,等着那帮下人七手八脚地把张夫人扶走了,张蕴华也就走了,全程没有打算进灵堂去看一眼这个年轻早死的儿子。 晚上的灵堂必定有人守,现在还不够晚,方才又闹了这么一出,陈桐生是下不去的,更别说进灵堂了。 张公子死得蹊跷,但只有林夏容,也就是他那个未婚妻去报了案,张家非常不配合,把儿子抬去叫衙门的仵作检验,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桐生虽说对尸体好奇,但她也没有明目张胆跑去人家灵堂撬棺椁的能力,一来她不是仵作,检验能力有限。二来,万一她要是被抓住了,或者明儿一早,张夫人过来,发现自己宝贝儿子的棺椁被撬了,那不得气疯了,估计当场就能撅过去。 陈桐生谨慎地在房顶上又等了一会儿,等着各人散开,各司其职。深秋了,夜风非常凉,她这么呆了一回儿,也感觉到了刺骨的凉意。点点碎星散在广袤而漆黑的夜空中,一轮明月被云遮了六分。陈桐生活动着手指,远远地看见熄了几盏灯,忽然想,宋川白睡了没有呢? 还是依然在思考着她不能知晓,不能明白的事情,反复地思虑和自我消化着,直到天明? 她再次想起了自己梦中看到的情景,想起来宋川白对自己的安排。 也就是说在她以为第一次看见宋川白的时候,以为两人之间非常陌生的时候,宋川白却不是这样看待她的。 怪不得当初宋川白回主动提出要不要养猫,这种突兀的话题,原来自己一直就在他的安排下。 陈桐生心里有点儿异样,但不是反感或者愤怒,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有方鹤鸣一个人,记忆中始终陪伴她的也确实只有方鹤鸣一个人,但现在突然感觉不同了。宋川白作为一个幕后者,一个跟方鹤鸣同等阵营,一起规划了这些事情的人,仿佛也跟方鹤鸣一样,旁观了她的成长似的。陈桐生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生出了一种异样的亲近感,好像她跟宋川白之间有一种若隐若现的,隐秘的联系,只是她现在不能确定,这份感觉到底是来自她自己,还是又受了其他什么的影响。 然而当她开始自我剖析,开始试图分析自己身边的事情时,又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她也不明白宋川白到底要拿她做什么。 她只记得在梦境中,宋川白把飞光和她直接的联系到了一起。方鹤鸣在来信中提到有朝一日要把桐生送去北朝遗址,或者是靠近北方的地方,理由是她应当多接触这些事情,这对于陈桐生来说是一把钥匙,尽管他们目前也不知道会打开什么,但宋川白在回信中应允了。 陈桐生开始不满自己无知的现状。她知道宋川白留下自己,绝不是为了应对朝堂争斗的局面,她在这方面还没有方鹤鸣来得有用,那么必然就是跟飞光,或者更为离奇玄妙的北朝有关的。 但无论是对于北朝,还是飞光,她的了解都少之又少,根本帮不上忙,一方面是为了宋川白,一方面也是为了解释自己的梦,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再想起一些关于北朝和伽拉希阿的事情,所以主动提出了离开的话。 在浦阳和黎城的经历,都让她发现了,只有当接触了极高纯度的飞光,或者与北朝遗物的情况下,她才会被触发一定的记忆,或者被带入到某个场景中去。 她必须要主动去寻找,去接触,宋川白可能会被各种事务绊住脚,但她不会,她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也没有别的牵挂。 陈桐生想真正地跟宋川白谈谈,彼此交流,而不是分明在了解他的部分过去,也理解了他的心情后,却只能得到应付的回复。 不过,目前还是要先弄明白张环的死因,若他真是普普通通地被人做了手段害死,那都还好,陈桐生让她近来遇到的事情弄敏感了,生怕令有蹊跷。 陈,他为什么要单独写一个陈字呢? 是还对陈蝶有怨意,或者愧疚,还是令有所指? 接着陈桐生冒出另一个念头: 那个字到底是不是张公子写的? 手放到嘴边轻轻呼了口气,夜深人静时刻,陈桐生翻入户部侍郎的宅邸,潜入了关张环禁闭的地方。 之前门窗被,木板钉死的房屋正是张环自己的卧房,如今都已拆了,如果伸手去摸的话,想必还能摸到钉子的孔洞。 窗户和门都是紧闭着的,陈桐生试了一下,发现都没有锁,于是便这么顺利地进去了。 她摸清了夜晚侍郎家巡夜家丁的活动轨迹,像这种人家,他们的戒备和安保都并不是非常严,家丁也巡夜巡得眼皮子直打架,不上心得很。张环出了事,他们才注意些,但平时的时间安排依然没变,一晚上这个地方最多只会过三次人,下人忌讳这里死了人,还只是远远的走一遭,绝不会挨近了,跟侯府堪称严密的保卫系统完全不能相比。 这对陈桐生的活动大有好处,她回手慢慢地,慢慢地将门关上,眯着眼打量房中景象。 她视力确实异于常人,但倒也没到真就能一点儿光没有,就把物件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步。那就太夸张了,估计能把陈桐生自己也吓一跳。 陈桐生拿出火折子擦亮了,火光拢在手心里,凑近了去打量房中的一切。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房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陈桐生很不适应的抽抽鼻子,觉得这不像是尸体腐烂的味道,没有那么难闻。 这种味道更为黏腻,在空气中化不开似的。 第七十八章 没有用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对所有异常的气味已经开始敏感了,她微微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寻找着这个味道。有地方浓郁,有些地方稍微浓郁一些。 据邹士筠说,方公子被发现死亡时,正是好好的躺在床上的,还盖着被子,所以当时去叫的下人还以为是人睡着了,最差的也应当就是病了,谁知道是死了。 陈桐生慢慢掀开被子,果然,那股奇怪又黏稠的味道自被褥中透了出来,因为过于浓郁,陈桐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丝血的锈味,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甚至让人觉得背后发凉的熟悉腥甜味。 这味道让陈桐生愣在原地,荒谬和不知名的惧意逐渐渗进了心底。 当她把被褥完全掀开之后,那种味道开始在房屋中弥漫开,陈桐生闭上眼睛,完全将感官交给嗅觉,一丝丝地去分辨。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望着黑暗中各式家具的阴影,仿佛看见扭曲人影从那些浓重的黑色里直起身子,那是杜善歪曲的身形,是皇太子周明则的身影,是不断自我欺骗的伽拉希阿的身影。 是飞光发酵蒸腾出来的,死亡气息所凝聚出的可怖猜想。 她再一次地,闻见了飞光的味道。 陈桐生呼吸不稳,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迅速地勘察了一遍房内,确认没有什么余下什么有价值之物后,才再次小心翼翼地按原路翻出了户部侍郎的府邸。 她飞快地回到阳和侯府,径直奔向了宋川白的书房。 正巧碰上烟沙刚捧了一壶刚沏的茶往里走,两人相遇,烟沙道:“桐生小姐,你可是来找侯爷?” 陈桐生点头。只见烟沙轻叩两下房门,停了一停,听见应允才推门进去,将紫砂壶放置书桌上,拿了原来摆在上头的小青玉壶就出去了。她一套动作做的非常流畅而快速,一点儿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来,陈桐生刚站定,烟沙已经拿了替换的茶壶出门去了。 而宋川白一直背对着她们,手里拿着一卷书在低头看。 陈桐生还没说话,便听得宋川白头也不抬地说:“给我倒杯茶来。” 她只犹豫了一下下,或许连几秒钟都不到,便取过桌上反扣的杯子,倒了一杯,递到宋川白眼前。 不知道宋川白在看什么,神情专注,眉宇笼罩在微暗的灯光下,英俊得惑人。 陈桐生对着他张了张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发出声音,随即她觉得这灯光实在是有些暗了,宋川白自己适应了不觉得,烟沙以为他们有事要谈,匆匆地来去竟然也没顾及到。 她便走过去把灯挑亮了些,这时陈桐生才注意到,这些年女帝流水一样地往侯府中赐宝贝,像夜明珠这种价值连城的贡品,在侯府中都算得上常见,但书房里那些珍奇贵宝一样也没有,哪怕是夜明珠这种十分实用的宝贝,也都没影子,跟侯府中大堂中招摇的珊瑚树盆景与随处可见的奇石异宝,古字古画相比,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简朴了。 陈桐生这边弄好了灯,不等她再开口,宋川白接着又道:“过来,”他向后退了一步,坐回到扶手椅上:“给我按按肩。” 陈桐生一愣,只好道:“侯爷。” 谁知她一出声,宋川白就嗤笑了起来,没有一点认错了人的意外和窘迫感,反倒是陈桐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动,脸上当即就有点儿发红。 “不是说不伺候人吗?嗯?”宋川白对着陈桐生举起那杯茶,语气挪揄道:“怎么给我倒起茶来了?” 陈桐生低头快速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脸,辩解:“帮烟沙,倒的。” 宋川白笑眯眯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中盛满笑意,明艳得好似佳节盛日绚丽而漂亮的银花,让陈桐生产生了一种羞于直视,以至于想后退一步走出去的念头。 陈桐生通常都会手比脑袋快,好在之前烟沙并没有把门带上,她转过去之后顺势关了门,道:“我有,有事要告诉,侯爷。” 陈桐生简明扼要地交代了一下自己这两天,包括方才在户部侍郎家的见闻。 随即她说出自己的发现:“张公子的死,与飞光,有关。” “唔,”宋川白道:“就凭借你闻到的味道么?” 陈桐生道:“那种味道,我闻过许多次,杜善,周明则,他们身上,都有。”她转过身来,对着宋川白的眼神,陈桐生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死的时候。” 宋川白没有说话,陈桐生皱起眉头,问:“侯爷这,这么多年,追查飞光,到底是,为何?” “为国为民。”宋川白浅笑着说了句,陈桐生意识到那笑容的背后意义是自嘲。 “那,我呢?”陈桐生问:“养我这,这么多年,为何?” 宋川白的神色中明显流露了一丝可以被成为意外的情绪,他随口答:“大约是你师父想把你养肥了好称斤卖掉。” 这种应付的话语激起了陈桐生的不悦,她冲口而出:“周明则死,死的当晚,你就坐在,书房里。” 她伸手向那个位置一指,道:“桌子上,全,全是师父,与你的,往来信件。” “你们十年前,找到我。” 陈桐生又指着自己:“十年前,我,出逃弥天司。侯爷能,能否告诉我,为什么?” 宋川白的脸色到这时才变了,他猛地抬起眼来看她,表情堪称紧绷,半响才轻声道:“阮成,邹士筠,还是另有他人?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陈桐生坦荡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梦,侯爷。” 宋川白神情很古怪,似乎觉得陈桐生在消遣他,但理智又告诉他并非如此。 陈桐生不是那种能说出这种玩笑话的人,她虽然也挺会嘲讽人的,但基本上不会开这种玩笑。 但她确实笑了起来,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慢慢道:“乾坤配。” 古人说梦里乾坤往往能与现实完美匹配,故而又称“乾坤配”,像民间为人解梦来预测凶吉,以及君王做了不同往日的梦时,也会特地召人去占卜好坏,就是出于这个自古流传下来的认知。 但陈桐生方才所说的话,显然表明她梦见的不是将来,而是过去。 预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这一句话反过去同样是有效的,陈桐生虽然不能像一些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能人异士一般,通过云里雾里的几句谶言便宣告自己看到了过去,但她却能看到能为清晰而隐秘的过往。 她一歪脑袋,将头部的重量全部压在了纤长的食指上,身后高束的长发随之一泄,晃晃荡荡。这是一个非常娇俏的动作,尤其是陈桐生还长的这么漂亮,但她的表情和眼神却与娇俏半点搭不上边。她目光笔直地凝视着宋川白,简直要化作实质,凭空地生出一个小人来质问他。 陈桐生摊牌了,她甚至想直接说出伽拉希阿与的事情,想说出那些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的事情,想说出那天晚上自己突兀冒犯的原因, 她终于明白影响自己最大的情绪是什么了,是极度的熟悉和羁绊感带来的,想要彼此依靠的心理。 陈桐生希望自己能跟宋川白完全地成为同伴,成为可以互相提供情报的共谋,而并非只是简简单单地听从。 因此她的摊牌又更像是孩童在成年人面前的炫耀,炫耀自己刚刚获得的能力,而这种炫耀背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之同行的心情。 在话一出口瞬间她意识到了些许的不对,但陈桐生也没有住口,她实在是太想看宋川白的反应。 既然你多年前埋下的种子,如今已可见其用处,你还会这么敷衍吗? 宋川白也很快就看出了她这种心理,他那种惊疑不定的担心从脸上消了下去,好整以暇地问:“还有呢?” “什么?” “还梦见了什么?” 陈桐生沉默了一下,接着道:“梦见,有一年,侯爷带,带着皇太子,在飞流池......放花灯。” “侯爷,在花灯上,写,喜乐平安。” 宋川白盯了她半响,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够,这些都是可以从外人口中知晓的事情,当年我带周明则在飞流池时,府里大片人都看着。” “那就,说皇太子,死的晚上吧,”陈桐生道:“桐生昏迷,年余不醒,不见身长。这可是,师父信中的话?” 宋川白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所以你那天在马车上突然对我说的话,也都是源自于你那些梦。” “是。” “还有什么?” 陈桐生呼出一口气,回答:“伽拉希阿。” 她想起在黎城酒楼的那个夜晚,小白对她说的话。 “伽拉希阿,在找飞光。” 她甚至很有可能是因为寻找飞光,才游历到北朝,并且参与了北朝的建立的。 “她在北朝,建立之前,便在寻,寻找飞光,一直到北朝建立。” “桐生,”宋川白难以理解道:“你方才说的话,要建立在伽拉希阿这个神真实存在的情况下。” “你怎么,知道,她不存在呢?”陈桐生道:“既然我这种,多年不见样,样貌变化的人,都能够存在,她为什么,不能存在?” 宋川白默然。 “我可以,把我的梦全,全部告诉你。”陈桐生说:“只要你,回答我。” “我到底,有什么用?” 一直到第二天天明,陈桐生也没有想明白宋川白的话,她整夜未睡,翻来覆去地想,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那天宋川白最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非常单薄的浅笑,带着无奈的意味,轻轻说:“本来有用,现在没有了。” 现在没有了。 这句话往陈桐生孩童般的炫耀心和急迫心上结结实实地锤了一拳,陈桐生当场就懵了,落败的窘迫和难堪感让她甚至都没有开口反问一句为什么。 陈桐生也不清楚她最后磕磕绊绊地说了什么便退出去了,而宋川白也没有再主动问一句,关于她梦境的话。 她自以为那梦境是她的底牌,是她拥有不同能力的证明,但却不料宋川白根本不注重这些,他的目的不是这个。 陈桐生甚至觉得恼火,她想,有什么不好告诉我的? 既然打算用我,既然我有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把这些事情全部告诉我,好教我配合?难道在去黎城的一路上不都是如此吗?宋川白不是都会讲解给她听的吗? 为什么要隐瞒? 她这天看到天亮了也没有向往常一样起床,她暂且地将张家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固执地盯着窗外的明亮,反复地想,宋川白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眼皮缓缓合拢了,在即将失去意识的临界点,陈桐生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是不是我一无所知的时候,才最有用呢? 接着她没有来得及对这个突然的想法感到惊异,便陷入了睡眠中。 这是她很熟悉的那种半睡半醒式的,会引发梦魇的睡眠。 在不舒服的恍惚中,她听见有什么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响,热气扑在耳畔,令人脊背汗毛直数。 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包围了她,这种感觉让陈桐生本能地觉得恐慌,她努力想要醒来,却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直到有人握住她的手。 陈桐生猛地从梦魇中睁开眼睛,缓缓扭过头去,看见了宋川白。 或者说宋川白的脸。 陈桐生动了动嘴唇,然后自嘲自己扭头那一瞬间的心跳:“你不是侯爷。” 她尝试着像正常人一般,不间断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只是一个虚假的,梦里的人。” 小白,这个被陈桐生私心取名为小白的男子没有回话,只是双手以一种捧的姿态握着她的手,传递出温暖的气息。 他低着头很专注地看着她的手,陈桐生不自在得很,于是把手抽出来,道:“回答我,你是谁?你为什么老是出现在我的梦里?” 好,不结巴,果然只是梦。 然后她愣住了。 一滴泪水快速地从小白的脸颊上滑落,顺着下巴滴下去,砸在地上。 他说:“别这样。” 第七十九章 埋龙之地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不要怎么样?” 她试图从床榻上直起身,但甫一动身,立刻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痛意,她这时打量自己,才发现有血从衣料上渗出来,晕开一大片,小白立刻要来检查她的赏识,被她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回答我。” 小白看着她,眼睫上挂着泪珠:“根本没有人会感激你,也根本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即便为了你那些族人跋涉游历完整个九州,他们也不会因此对你有一丝一豪的感激之情。” 小白无论是语气还是言行,都透露出这是一个性格非常柔软的人,跟宋川白完全不同,也很好分辨,只是陈桐生看着这张脸做这样的表情,心里稍微有一点儿异样。 但接着她又发现,岂止是于宋川白性格不同,他与那个自称“朕”的男子性格也完全不同,那个人甚至敢张口就要伽拉希阿的命,那是站在权力顶端的,理智而冷峻的人。 也就是说,目前为止,陈桐生见到了三个拥有一模一样面孔,但性格却全然不同的人。 陈桐生更疑惑了,她张开嘴想说:“什么族人?” 但随即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了,不能动,不能说话,仿佛魂魄又逐渐被驱逐于这具身体的角落,她只能看着。 陈桐生保持着那个抓着他手的姿势,半响后,她听见自己笑了一声,然后推开了小白的手。 这是伽拉希阿,陈桐生明白过来,重新获得主导权的是伽拉希阿。 伽拉希阿闭上眼静默了片刻,然后睁开眼问:“还有多少人活着?” 小白迟疑了一下,道:“没有多少了。” “多少。” 小白固执的沉默着,直到伽拉希阿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他才说:“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了。” 伽拉希阿摇摇头,对着小白比了一个三的手势:“是三个。”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够一直活着么?” 小白没有说话,伽拉希阿却笑起来:“因为我诞生在古神的眼睛里?因为我是神族后裔?不,都不是,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罢了。我的族人都自称神族后裔,实际上他们对那段被神话了的历史盲从而恐惧,自称坚韧,实际连走出那块地方的胆量都没有,只会一代一代地龟缩着,不断派人出去寻找能够救他们的东西。” “可是飞光总有用完的一天,这里的挖完了,就换个地方继续挖,他们从来没想过解决真正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根本解决不了。” “你也这么想吗?” 伽拉希阿凝视着他,声音逐渐变冷:“你真是最不像他的那一个了。” 小白惊慌失措地抬起眼,道:“我......” “没关系,没关系。”伽拉希阿缓声安慰他,轻轻地触碰他的脸:“都不打紧,你现在还在我身边,对不对?” 小白很乖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轻轻说:“我其实也不是......” 但是他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伽拉希阿根本没听,在他开口的时候,伽拉希阿已然站起了身,打开窄小的房门走了出去。 陈桐生这时能够透过有限的视角看到,这间屋子开在山坡后面,就像是在山坡被风处挖了个洞便住进去了一般,里面的陈设样式都非常简陋古朴。 出了屋子,在绵延起伏的大小山坡上有无数这样的窑洞,但是就如小白所言,只有伽拉希阿和小白两个活人在。 这时远远地传来什么嘶吼的声音,陈桐生心下觉得奇怪。一般来说野兽的声音没有这么大。 “这里没有飞光。”小白道:“咱们还是要重新找。” “是。”伽拉希阿点了点头。 他们向西方跋涉而去,半途中小白也曾小心地问过:“你为什么可以长生不死?” 伽拉希阿抓一点地上的泥土,慢慢碾碎了,低头嗅嗅,道:“我会死,只是死的时候,你们都看不到罢了。” 然而小白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接下来的疑问,只听得身后传来雷鸣般的吼声,一瞬间整个大地摇晃起来,尘土飞扬。 什么东西? 随着伽拉希阿视线的转动,陈桐生看见了那个庞然巨物。 鹿角蜃腹,麟虫之长。 那赫然是一条龙。 只是与陈桐生认知不同的是,这龙并未腾云驾雾。它周身的鳞片异常巨大,简直一块儿能比得上半个人高,四爪抓地,因为地形的缘故,她能看见那巨大而狰狞的利爪。陈桐生毫不怀疑,只用一爪,她立马就能被拍成血泥。黑色的巨龙锁定目标,对着伽拉希阿发出了嘶吼。 伽拉希阿出发前提上了那把巨大的弓,腰间还挂了一把锋利无比,大约是用来剔骨的刀。 伽拉希阿问小白:“怕么?” 小白轻轻一笑,作为普通人,他的笑容在这种情况下看上去非常勉强,他道:“我只怕你出事。” “往西南方跑。”伽拉希阿给他指了条路:“我会与你集合。” 小白犹豫片刻,但那条龙已然含着嘶鸣奔袭过来,仿佛含着一团孕育雷电的乌云,带起漫天的沙尘。 “我们可以一起......” “你不相信我吗?”伽拉希阿猝然问,声音有不耐。 他实在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面对这种庞然大物毫无办法,只好恋恋不舍地看了她几眼,才向着陈桐生手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可是伽拉希阿又能怎么办呢? 陈桐生想起那个顶天立地的伽拉神像,难道她能当场把自己拔到龙那么大,再与之缠斗不成? 这也太荒谬了。 而就在那巨龙已经临到他们面前时,陈桐生看见它身上翻出鲜血淋漓的鳞甲,它浑身布满伤痕,甚至能看见长矛没入龙身体后,露出来的那一小尾巴。 巨龙就带着一身人类的武器和浓重的,它自己散发出的血腥气息扑了过来。 而伽拉希阿解下了身上的刀,竟然一手提着长弓,极其灵巧而快速的几个跳跃,借着山坡的地势,一手攀上了巨龙鼻上嶙峋的角。 那狰狞而大小参差不齐的角密布于其头上,伽拉希阿攀住其中的一个,竟然就这么把自己翻了上去。 不论是与她同出过任务的暗卫,还是师父方鹤鸣,抑或者当初与她同在弥天司训练的同伴,都曾夸赞过陈桐生的速度。她快捷无比,出手的一瞬一息都浑然天成一般,既无思考的迟疑,也极少有失误,往往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连她到来的气息都未察觉,她已经得手退开。陈桐生心里也挺以此自傲的。 然而一直到现在,陈桐生才意识到什么是真的快。 如果不是陈桐生是以伽拉希阿的视角来看待,而是以一个外人,那么从伽拉希阿动身开始,陈桐生就只能看到残影。 所有跳跃,攀登的动作,在陈桐生眼里只会压缩成一闪而过的影子。 而更令陈桐生愕然的是,伽拉希阿的弹跳能力与力气都远远超出了人所能拥有的最高界限,到达了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 伽拉希阿拔下了巨龙半断的长刺,接着在巨龙抬头怒吼的瞬间,一跃而起,翻滚调整姿势,紧接着在半空中,对着下方的巨龙拉开了长弓。 华美的长弓发出耀眼的光芒,足足有一人高的断刺破风而去,以摧枯拉朽之势,带着尖利的呼啸风声,一击便破开了巨龙的眼球,从眼窝处,将巨龙的头部刺了个对穿。 巨龙发出痛苦的咆哮,在地上翻滚起来,试图把伽拉希阿摔下来。 然而伽拉希阿的动作远比巨龙要迅捷,弹跳间不断拾起被巨龙撞下来的长刺,一根一根的射出去,每一箭的时机都抓得异常准确,全部从巨龙身上无鳞甲的地方命中了要害。 巨龙的挣扎之势逐渐缓和了下去,渐渐的只剩下濒死的嘶鸣,发出巨大的抽气声。 伽拉希阿喘息着转过身,向小白走去,她被溅了一身的腥膻,面对小白忧虑的目光,笑着说:“正禾,埋龙之地,以后会是一个好地方。” 她又停下来看了看那条垂死的龙,继续道:“也是一个龙主凶险的地方。” 正禾,正禾,陈桐生心中一激,大周京都在古时的名字,就是正禾! 而从不知多少年后的大周看,伽拉希阿说的这两句话全部应验了。 正禾成为了周王朝的京都,但同时在此的王室又遭瘟疫之灾,险些尽数毙亡。 小白却不明白她的话,问:“龙主?这种龙还有主人么?” 伽拉希阿想了想,道:“有些王国,将龙奉为其图腾圣物,绣在旗帜上......不过,他们所供奉的龙,早就没有了。死在这里的,不过是活了太久的类龙罢了。唔,它是龙的旁支也说不定。” “正禾没有飞光,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话音未落,席卷全身的剧痛骤然涌来,仿佛方才的利刺插到了她的身上,伽拉希阿猛然一弯腰,捂住了自己的胸腹。小白这时才反应过来,伽拉希阿身上大片的污血,有一部分是来自她自己。 第八十章 行刑 http://.biquxs.info/

张公子最后留下的那个“陈”字果然掀起了波澜,林夏容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在得知未婚夫死讯后,她不仅将陈家告上了官府,更是利用父辈职权,将陈老爷的生意打压得没有活路。 但即便是这样,陈夫人也没有再来找过陈桐生。 陈家几乎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户部侍郎没有直接出面,但可以想见的是,张家绝对在背后给衙门通了气,陈家二小姐与人私通,又将情郎害死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连宋芷兰一日在侯府中碰到陈桐生,都免不得问了她一句:“你近来......可还好?” 陈桐生点点头说:“不错。” 宋芷兰一脸“我不懂”的表情走开了。 确实不错,烟沙为了防止陈桐生再因为侯府伙食不能满足口味而跑到外头去吃,结果导致宋川白叫不到人的情况发生,她专门嘱咐了膳房给陈桐生开小灶。 膳房里甚至还有个伙计,大约是看陈桐生特别受关照的样子,为了讨好她,还特别跑去外头吃了馄饨,回来之后自己琢磨着给做了出来,专门托人拿个小食盒来送给她吃。 陈桐生按规矩给了赏钱,又记了那个伙计的名字,便没有回音了,老实说这种讨好对她而言不太有效,后来那伙计也送了几次,有一回正好教宋川白撞见了,他笑着说了句:“我怎么没有?” 之后的馄饨就断了,再过两天,陈桐生再想起来去问,就被得知那个伙计已经不在侯府了。 陈桐生一愣,只听烟沙说:“侯爷不喜欢下人做本分之外的事,我就把他打发了,桐生姑娘放心,不是赶出去的,他如今也找了另外的事做,不比在侯府差。” 膳房的伙计研究做馄饨不能算本分之外的事,但拿着这个来讨好陈桐生就算了。 侯府中虽然主仆一副亲善模样,但实际上烟沙是不会特别表现出对宋川白的亲近的,陈桐生想起自己在梦境中看到的,那个敢勒令侯爷穿衣,在侯府中小主人模样的侍女。如今的侯府中,没有人再敢这么没大没小地做事情,但在十年前,侯府中很多下人都是那副小主人的样子。他们倾心为着宋川白,倾心为着侯府,那种自然的,跟随宋川白长大,并打算一辈子侍奉他到老的亲密氛围,只要呆上片刻就能感觉的到。 但最终那些人也没有能侍奉宋川白到老。他们或许是自己离开了,或许是被打发了,更大的可能是,十年前周明则遇害一事,让宋川白彻底地清洗了身边的一批人,他们便在此之列。 陈桐生念及到此,呼出一口莫名惆怅的气,对着烟沙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但烟沙道:“听说......陈家二小姐入狱了。” 最后的尾音低下去,羞愧的语气,好像入狱的是她自己一样。 陈家的情况陈桐生知道,陈蝶入狱,陈夫人堵在衙门哭,至于陈老爷,他这两年生意做的不太光明,被对家几下找出一堆岔子,如今正在四处借款来赔。其他的陈家子女就更不用提了,忙着清点家里的,忙着去衙门把陈夫人掺回来的,个个手忙脚乱。 在这个时刻,陈桐生不仅不回去帮忙,反而安心地呆在侯府,怎么看都是个不孝顺也不顾家的。 陈桐生笑了笑说:“我有,送钱回去。” 陈老爷也收了,陈桐生本人没什么钱,但方鹤鸣曾经在京都的钱庄里给她存了一笔款。陈桐生取了零头出来,便够解陈老爷的燃眉之急了。 衙门那边陈桐生也有尝试着打点,但她的财物根本送不进去,于是也就只好作罢。 对别人的家事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烟沙好心,免不得说了句:“倘若你去找侯爷......” 阳和侯也不必出面,只要传个意思就行了,户部侍郎当晚对着自己儿子灵堂的态度就很成迷,张家也没有明面上告过,说不定阳和侯稍微地表现点意思,这件事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但陈桐生并不愿意这样。 既然陈蝶自己要去招惹,那么她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陈蝶是那种骨气凌然,即使自己要清白全无,马上要送掉性命,也不会去求人的人吗? 不是。陈桐生跟陈蝶很是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她绝不是因为意气用事,就能死撑着不求救的人。 她多么向往名门贵族,因为她知道当名门贵族的好,这样的好处可以教她肆意横行,挥霍,可以让别人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句夫人,弓着背奉承她。 倘若不是为了这样的好生活,她也不会对陈桐生眼红成那样,被刺激得直接就送到人家嘴里去。 这种事情就去拜托宋川白,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更何况,陈桐生几乎是有些冷漠地想,陈蝶自己都不着急,能在那天直接就要把她赶出去,我急个什么劲呢? 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能直接证明陈蝶就是杀害赵环的人。 三天后,陈蝶主动认罪,定于十六日被午时处刑,而陈家则打算处理了陈蝶的后事,便举家迁离京都,很凄凉的样子。 那天烟沙跟她说话都异常小心翼翼,生怕影响了陈桐生的情绪。 烟沙实在是个好人,陈桐生忍不住问:“我这样,是不是......特别冷漠?” “这,”烟沙忙道:“姑娘自有姑娘自己的理由。” “确实。”陈桐生抬脚往外走,被烟沙问道:“姑娘上哪儿去呢?” “围观一下,处刑。” 陈桐生就这么笑着,在烟沙悚然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烟沙在长廊上转了一个弯,只见宋川白迎面走来,忙唤了一声:“侯爷。” “桐生可在这里?” “桐生姑娘她......”烟沙艰难地说:“她去看自己姐姐是怎么被绞死的了。” 行刑台前人潮涌动,这里是集市中的地方,最不缺乏的就是热闹。 陈桐生挤在人群中,冷静地以行刑台为中心,向四周散开寻找,但一直到陈蝶被头上套着一个小麻布口袋,推到了台上来的时候,也不见有任何陈家的人出现。 这不正常。 陈桐生皱起眉头。围观的民众群情激昂,纷纷伸直了脑袋,想看看这个与人私通,又谋害情郎的女子长什么样子。人群越发地往台前压缩去,陈桐生也被带着往台前挪去。 时辰已到,监斩官掷了牌子,陈蝶被两个健壮高大的侩子手假上了绞刑架,全程她一点儿挣扎都没有,仿佛已经对这个结果完全地认同和屈服了。 然而就在侩子手刚在陈蝶脖颈上套上绳索,另一人要踢开她脚下的支撑时,人群中霍然爆出一声:“等等!” 陈桐生猛然循声扭过头去,只见一个娇小俏丽的姑娘穿着鹅黄嫩色的裙装,在家丁的层层护卫下推开人群,冲上行刑台,一把扯下了陈蝶头上的罩子,对着监斩官厉声道:“给我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根本不是陈家的二小姐!” 人群哗然起来,只听那个姑娘道:“你们拿别的无关人员来给她替死,不知道收了别人多少好处?做出这样欺骗民众的事情来!” 台上的监斩官慌里慌张站起来,喝道:“大胆!你是谁家的姑娘,怎的这般无礼,跑来刑场闹事?!” 那姑娘对着侩子手说了几句,侩子手又跑去告诉了监斩官,监斩官顿时变了脸,诚惶诚恐地赶去面前与那姑娘说话。 而就在台下,那个一直跟在邹士筠身边的随行书吏在人群中闪过,眨眼就消失在人群中。 陈桐生果断地转身跟上去,她力气大,拨开人群,很快便跟了上去。 那个人很快也就发现了自己身后跟着有人,匆匆地加快了脚步,而陈桐生紧跟上去,就在她即将伸出手的那一刻,身后风声忽至,陈桐生猛然反手一抓,接着往下一拧。 “啊!” 邹士筠惨叫。 陈桐生冷静道:“邹少卿。” 前头的那个人立马点头巴巴地跑了过来,口里道:“少卿你没事吧。快放开我家少卿!” 邹士筠疼的呲牙咧嘴的,道:“陈小姐出手怎么这么狠辣,差点把我手拧脱臼了。” “我还可以,拧断。”陈桐生道:“你们为,为什么,在这里?” 邹士筠救回自己那条手臂,嘶嘶地抽着冷气,反问:“我与张普打此经过,他听见了有行刑的消息,便跑去看热闹。我见他久久不回,于是来找人,谁知正好撞上了陈小姐要对张普出手......怎么,他做了什么触怒陈小姐的事情?” 陈桐生不答反问:“关于,那个陈字,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知道已经全部告诉陈小姐,多的再也没有了。”邹士筠捂着自己的胳膊道:“我也是看此事蹊跷,才特意告知的,我还指望着陈小姐能够解决谜题呢,难道陈小姐也是一筹莫展?” 陈桐生不答话,邹士筠便笑道:“本来我还以为陈家出了这样的大事,陈小姐怎么也要出面为自己家人做些事情,少不得要侯爷出面,但.......陈小姐毫不徇私,理智程度真是令人钦佩。” “所以,”陈桐生开口道:“我这条路,没有行通,你便又去,去找了林家人。” 随行书吏张普闻言眼神一闪,陈桐生便确定了下来。 果然,那个敢冲上刑场,揭露陈蝶假死的人,便是张环未婚妻,林夏容。 第八十一章 督主阮成 http://.biquxs.info/

邹士筠原来打的主意还是陈桐生背后的阳和侯,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陈桐生并没有向宋川白寻求帮助。并且还错了重点。 而陈桐生也没想到的是,宋川白对此事表现的如此漠不关心。 一般来说,只要涉及到飞光,宋川白都会去查上一查,但在之前陈桐生提到张环的死与飞光有关时,宋川白却没有什么反应。 联系到之前宋川白那副表面知无不言,实则隐瞒的样子,陈桐生觉得他应当也不是对此很冷淡,只是不表现给她看到罢了。 念及到此陈桐生皱起眉头,对着邹士筠冷冷道:“你要借林氏,干什么?” 还没等邹士筠回答,她又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陈蝶,在哪里?” 邹士筠扬起眉毛,讶异道:“陈姑娘,她可是你姐姐。难道教她死里逃生活下来不好么?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难解的,类似于嫡出和庶出之间纠葛,非得至她于死地不成?” 陈桐生似乎觉得这番话说得挺有意思,她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你怎么,知道......她会活?” 邹士筠一愣。 “告诉我,她在哪里?” “这我可不知,”邹士筠笑着,意味深长道:“我要是能了解这里面的事情,今日何至于到这里来呢?” 陈桐生转身就走。 —————— 陈家没有什么能够透过户部侍郎,与林家的手,而在衙门打点走动关系的势力靠山,因此一旦有人弄一出“狸猫换太子”来救陈蝶,那么必定是冲着陈蝶本人,而非陈家的势力。 但是那个人为什么要帮陈蝶呢? 她有什么价值? 陈桐生首先排除的就是与陈蝶有交情,甚至于有男女之情的可能,倘若有这种能力的人在,那么陈蝶当初也就不会做出送门去的蠢事了。 只剩下利用。 陈蝶。 陈。 这出狸猫换太子绝对是与陈蝶事先沟通好的,也是为什么当初陈蝶不向陈桐生求助,还主动认了罪的原因。陈蝶虽然不是直接导致张环离奇死亡的人,但她绝对与此事有关系,不仅仅是私通这一条最表面的关系,如果能找到她,陈桐生想,说不定就能明白张环之死与飞光的关系了。 眼下最直接的做法就是直接去衙门找人,若衙门交不上人,那就威逼利诱,总能问出一二三来。 但陈桐生远没有这个权力,并且她现在身上挂着阳和侯府的名号,她这头闯进去,那头宋川白就得差人来处理这档子事儿,把她拎回去。乃下下策。 另外这招林夏容也绝对会用,她在刑场闹完,想必也会接着闹到衙门去,她可以闹得名正言顺,光明正大,毕竟这是被害者未过门的妻子,还是情敌,别说是当众戳穿陈蝶假死一事了,就是她提出要亲手把这个小贱蹄子绞死,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但她应该闹不出什么结果来。 她想着竟然一时还有点儿茫然,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她既,没有权力,也没有任何消息来源,唯一能供的选择的,除了偷偷摸摸潜伏到衙门去,就是回去找宋川白禀报,并希望他出面。 随着时间过去的越久,陈蝶的行踪就会越难找,起码她不会再冒险留在京都中。 陈桐生脚步微微一滞,这时一辆马车从街角处拐过来,上面远远的便跳下了个人,向着陈桐生小跑过来,恭敬道:“陈小姐,我们大人想见您。” 陈桐生警惕地往后一退,问:“你们大人,是谁?” 对方看似谦卑地把腰一弯:“您的师兄。” 弥天司暗卫督主,阮成。 提起阮成,陈桐生想起他莫名其妙向女帝提婚的那茬子事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往马车方向走,毫不客气地一踩脚蹬,坐进了车中。 她跟阮成的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数月前,她为师父报仇事发的时候,阮成从陈家把她带走,想保她的命,结果却被宋川白半路截胡了。 如今一见,阮成依然是记忆中的熟悉样子,除了暗卫鲸纹袍的颜色与花纹都提了不止一个等级之外,他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 反而待陈桐生一坐定,阮成便看着她道:“好久不见......你近来大约睡的不好。” 陈桐生回答:“一贯如此。” 她对阮成是比较肆无忌惮的,毕竟在最初除了师父,她接触最多的人就是阮成,还叫他一声师兄。出了事,阮成还想着救她。 “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么?”阮成微微笑着说:“能够对女帝说出不喜男子这种话,倒也真是为难你了。” 陈桐生四处看了看,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儿喝了,一舔嘴唇问:“为何?” 她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尤其是最后的举动,让对面的男子沉默了一下,不答反问:“什么为何?” “你为何,突然要,娶我?” 阮成是脸部线条十分硬朗,高挺的鼻梁在光影浮动的马车厢中显出了十分锋利的弧度,他是传统的英俊长相,行坐无不透出男子特有的悍利气息。 他脸上带着含蓄的,说不出来意味的笑意,慢慢说:“自古以来,男子向姑娘家求亲都只有一个理由......你不明白为什么吗?” 阮成的笑其实很淡,不是那种能够一眼看出的,被成为笑容的表情。而是他内心的对此的愉悦从眉梢眼角不可抑制的透露了出来,显出一种喜气,这才让人觉得他在笑。当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时候,即便他没有什么表情,也是能让人感觉出他高兴的。 有什么好高兴的?陈桐生想,因为我把你的提亲给拒绝了?我宁愿喜欢女子也不嫁给你? “你脑子,有病吧。阮成。”陈桐生说,她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主动把我告,告诉女帝?” 阮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半响才说:“我告诉陛下?不,是陛下向我问起的你。” “我得督主之位的那日,陛下突然提起师父名下另外的弟子,把他们挨个的点了一遍名,其中就有你的名字。并且问我说,据说方督主生前弟子中,有一个天资非凡,力比玄武,她是哪一个?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暴露在陛下面前了。” 陈桐生手里转着空杯子,皱着眉思考:“所以,你求陛下,赐婚,也是出于师,师父的意愿。想,保护我。” 阮成闻言神色一顿,微妙道:“不,其实不完全是因为师父,我提出这个请求也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但陈桐生根本没理他后面的话,只道:“开始,女帝为,为什么突然,问起我?” 她一开始以为是阮成把她推到了女帝面前,才导致女帝对她有兴趣的,但现在却发现并不是这样,相反,无论阮成怎样作答,女帝都能顺势提出见她。 陈桐生按下这个话头,反问:“你来找我,何事?” 阮成苦笑道:“我没事不能来找你么?我记得数月前我去陈家寻人时,倒是我问的你,说你可知我为何来找你,你回答说,因为想你。如今我确实是因此来了,你却如此模样。” 陈桐生回忆了一下:“那时候,你听着还,还挺不高兴的。” “那是因为你时候危险,我顾不上这玩笑。” “所以,现在来找我,开玩笑。” 阮成噎了一下,辩解道:“今日说的话不是玩笑。” 陈桐生摆出“我信你鬼话”的表情,让阮成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么,”陈桐生问:“你不来,找我时,在忙什么?” 阮成回答:“无非是暗暗卫中的一些事宜,你是知道的,我才上任,接下许多事宜都棘手。” 陈桐生看着他,轻轻问:“女帝为什么,信任你?” 阮成让她问的一顿,道:“弥天司他人举荐,方鹤鸣弟子......” “师父,怎么死的,”陈桐生看着他说:“我告诉过你。弥天司中,有人,要杀他。你是他的弟子,他们怎么会放,放过你?” “那也与陛下无关......” “有关。”陈桐生笃定的说。 哪怕与她本人无关,也绝对与女帝身边的近臣宠臣有关。因为方鹤鸣最开始去到苦水村,正是为了配合宋川白的计划,而苦水村的突然出事,方鹤鸣的突然死亡,导致两人计划不得不中断。与宋川白作对的是谁,陈桐生现在已经了解一些了。 这批人为了铲除异己,借刀杀人,暗度陈仓的事情做的不少,西北方家的一家老下尽数战死就是一个例子,而与宋川白始终有所往来的方鹤鸣,也是他们下手的目标之一。 他们与女帝如此亲近,到了能够与一直盛宠不衰的宋川白分庭抗礼的地步,又怎么可能教方鹤鸣的弟子去当这个弥天司暗卫督主的职位呢? 这个位置上多大的权力,难道他们心中不明白? 暗卫归属弥天司,但实际上督主与弥天司司承是能够同时管理暗卫的,两人对仅仅于暗部而言,地位与所掌握的权力都是相等的。 也就是说当了督主,起码有弥天司的一半资源和讯息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了。以吴翰池为首之人,为何不干脆推举自己的人上去呢? 要是说女帝对方鹤鸣有多么看重,也不尽然,否则方鹤鸣就不会到现在还死的不明不白了。 在阮成的注视下,陈桐生微微地抬起下巴,问:“回答我。” “女帝,为什么,信任你。” 阮成眼神闪动,许久没有回答。陈桐生耐心告竭,偏过头去就要喊停,这时阮成忽然动了,他猛然凑近了,两手撑在陈桐生头的两侧,低下头看着她:“你不信任我吗,桐生?” 两人在此时离的非常近,令陈桐生不自觉地皱着眉后退,背部抵上车厢壁。 阮成的语气很热切:“我会像师父一样照顾你,我会像师父一样保证你的安全......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不想嫁的话没有关系,这只是一个给他们看的借口罢了,你一直不愿意嫁人都没有关系。呆在我身边,你就会安全。” 陈桐生忍不住露出一点讥讽的笑:“你哪里,来的自信?” 她接着说:“所以,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为,为什么。像师父一样,瞒我到死吗?” 陈桐生上挑的眼角像浸在冰水里的桃花瓣一样,显出美妙而艳丽的弧度。此刻带了嘲笑,并不让人觉得反感,反而教人心里被撞了一下似的,生出慌乱,和隐隐的麻。 一个念头突然在阮成的心里冒出来:哪怕这桃花瓣边缘锋利的刀子一样,只要能触碰到,即便是教在心口上割一下,都是甘愿的。 这么想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向陈桐生靠近了些,原本撑在马车厢的手也挪开了,他的目光定在陈桐生眼睛旁边,勾在面颊上的那几根黑色的发丝上。 第八十二章 林夏容 http://.biquxs.info/

阮成下意识想帮陈桐生拈开面颊上的几根发丝,然后被陈桐生隔着袖子,一把扼住了手腕。 陈桐生力气是一贯的大,阮成被她握住,手竟然不能再往前分毫,阮成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桐生抬手拿手背给他掴了一掌,打在脸上一声轻的脆响。 “让下蛊了吧!”陈桐生皱着眉头,半是笑,半是怒的道:“师兄。” 她那一巴掌打的其实很轻,只是速度快些,而且还是用手背。因此并不见厌恶情绪,反而显出一点特别的亲昵劲儿来。 要是放在别个整日游走在花楼中与姑娘们调笑,重色的浪荡子眼里,这一巴掌简直跟调情没什么区别,尤其是陈桐生嘴角还噙着笑,一副嗔多怒少的样子。 但阮成毕竟不是这种拿脸皮去讨好美人的性格,他这一下也就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了,当即往后退去,陈桐生顺势也就松开了他的手。 阮成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半响才低声道:“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师父死后我又接下来许多事情,去找你时才发现你已经被阳和侯带离了京,我险些......险些就追出去了。好容易等到你回来的消息,今日见面,才会如此急切。” 他垂着眼睛,常年握刀的手指节修长,手指有力而粗糙。手指拢住了眉眼,于是陈桐生看不清他的表情了,轻轻道:“我不会,留在这里。” 阮成动作一顿,沉声问:“哪你要去哪儿?你还能去哪里?” “查,飞光。” “桐生!”阮成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骤然提高声音:“你怎么开始帮阳和侯做事?你不过才在他身边带了几天?” “我是,自己想查。”陈桐生道:“飞光,与我也,也有关。” 阮成的脸色变的复杂起来,接着陈桐生道:“不知,师兄能否......帮我一件事?” —————— “我告诉你们,没有我林夏容不敢做的事情!你们这些肥了胆子的人今天敢糊弄我,我明儿便都把你们送上断头台!” 身材娇小但气势十足的一个小姑娘站在衙门大堂上气势汹汹地指着县令:“说!她到底去哪儿了?”县令支支吾吾了半天,道:“这......我们最开始抓进来就是这个人呐,哪里还有别的?下官也不清楚啊!” 林夏容一双精心勾勒的黛眉扬了起来,高声道:“带我去你们的大牢!我倒不信了,我分明是看着陈蝶被抓着的,还能就这么让她跑了不成?” 林家小姐的名声在,县令得罪不起,只好诺诺的叫人来领她进去。 然而就在林夏容怒气冲冲地迈着步子穿过牢狱的大门,往里走时,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一个人。 那人打扮十分低调,甚至畏光似的打着把伞,遮住了大半的脸,然而她实在是长相过于美艳,到了令人过目难忘的地步,林夏容立即出声喝道:“你站住!” 那个人脚步一顿,另外一个立马就上来挡在林夏容面前,一副维护的样子。 林夏容眯起眼,慢慢道:“我记得你,你是陈家人吧?” 伞面轻斜,露出一双浅色瞳孔的眼睛,对方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礼貌而疏离道:“林小姐。” 林夏容闻言抬起下巴:“看来你也知道我,呵,你难道是来捞陈蝶的?”她说罢对着左右一示意:“把她给我抓起来!” 陈桐生微微后仰,避开她指过来的手,这时方才挡在他们面前的那个人开口道:“林小姐,闹到大狱门前,也实在不像话。我们桐生小姐是来抓人的,哪里是救人来的?林小姐何不与桐生小姐好好谈谈?” “你又是什么人?”林夏容把眼睛一瞪,很凶的样子:“什么东西也跑到我面前指使!” 对方身材高瘦,一弯腰,语气平稳不变:“暗部督主的下人罢了。” 林夏容听到暗部督主几个字时表情一顿,她看看那个男子,又看看陈桐生,咬牙切齿道:“我说陈蝶怎的这么嚣张,原来陈家是傍上督主这颗大树了!我倒要问问你们家主子,新得手的位置还没做稳,便急着教手下的人出来狐假虎威,就不怕被人掀下来么!” “这便不劳林小姐费心了。” 林夏容虽然也忌讳一些督主的身份,但毕竟林家也是出了几代重臣,底蕴深厚的家族,对阮成这种毫无家事的单薄出身十分看不上,一个劲儿用鼻孔出气。 陈桐生轻轻一笑,对着林夏容道:“林小姐,不必进去。她不在。” 林夏容冷哼:“你已经把她救出去了,她当然不在。” 陈桐生不再说话,转身往外走,林夏容气的脸涨红,一个劲儿道岂有此理。 她见陈桐生如此态度,反而不相信陈蝶还在衙门了,对着自己的家丁道:“你们进去看看陈蝶那个小贱蹄子在不在。另外的,跟我走。” 她气势汹汹地跟在陈桐生身后,亲耳听见那人问:“桐生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 陈桐生轻巧地把伞一收,道:“大理寺。” 当大理寺少卿刘德得知林家小姐找上门来时,愣了半响,茫然问:“林小姐?哪个林小姐?” 接着他猛地站了起来:“张环的未婚妻林夏容?!” 林夏容素来作风嚣张,刘德才听了消息,林夏容已经带着家丁硬是闯了进了,站在大堂,茶也不喝一口,张口便道:“哪个姓陈的呢!” 刘德远远的走过来,闻言脸色一变对着身边人使了个眼色,才迎了出去,面上带着被打扰的莫名其妙:“不知林小姐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林夏容对着门口一指,仰着头道:“杀害户部侍郎家幼子的凶手被人掉包,消失在牢狱中,而我又在去牢狱寻人时,正好撞见了陈家的人,她出了衙门便往你大理寺来了,你快些把人给我交出来,否则你大理寺一起连着都没好果子吃!” 这话是很小家子气,或者说是很小孩子气的,若是林家其他人来还好,林夏容在外行事,靠的全是林家小姐的名号,在大理寺少卿面前是没有威慑力可言的,她这句话说完,刘德还看在林家的面子上哈哈一笑,开口道:“这话说得可令本官不知所云,我大理寺也不是谁都进得,他来做什么,叫什么名字?说来好令本官找人。” “她叫什么我可不清楚,只知道与新上任的暗部督主有关,她带着督主家的仆人一块儿来的。” 刘德略一皱眉,这时一旁的录事小声道:“大人,暗部今日确实与我寺有案交接,方才来人了。可是......”他看了一眼刘德:“只有易鑫到此,并未见其他人。” 易鑫是阮成身边的心腹,多次负责事宜交接了。 刘德知道这个名字,听罢对林夏容道:“林小姐可听见了?” “谁知道你们说话真假?”林夏容不依不饶。 刘德闻言好笑地摇了摇头,刚要说话,突然回过味儿来似的一顿,接着脸色就变了。 他像是一个刀光已至眼前,才发现刀刃的人一般,整个人陷入突如其来的打击之中,一时竟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继续应付林夏容。 林夏容探究地看着他,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咄咄逼人道:“我看大理寺中不仅藏的恐怕不止是一个凶手的家人而已吧?说不定陈蝶也就在这里呢!” —————— “少卿?” 邹士筠身穿绯色官袍,迅速将手中纸条揉成一团,化进手边茶水中,紧接着端起来一饮而尽,大步向外走去。 随行书吏张普连忙跟上。 大理寺牢狱外,几个被派流放的犯人正被拿着锁链串在一处,逐个地上囚车,邹士筠几步跨过去,快速在那几人中扫视一眼,接着完全不顾几个小吏颤颤巍巍地喊少卿,踩上囚车,一把将缩在囚车角落的一个披头散发的犯人扯了下来。 犯人发出一声慌乱惊恐的尖叫,邹士筠拎着她的领子往上一提,脸上显出一点果然如此的得意来:“陈蝶,是不是?” 陈蝶嘴唇都在颤抖,半响突然把邹士筠猛地一推,尖声叫道:“救我!救我!”她转身往另外几个小吏身上扑,但对方都纷纷动作迅速的闪避开了。 “不是说会救我的吗?!不是说未时便会来救我出去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不走?!!”陈蝶这段日子在牢狱中也算是吃尽了苦头,她形容憔悴,眼中布满红血丝,声音尖利而神经质,质问着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为什么?!” 然而没有一个人会回答她,因为当初对她作下承诺的那个人,并没有按时履行约定。 邹士筠目光扫过那几个小吏,一个一个地把他们的名字点了出来,道:“说说看,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大理寺中窝藏凶犯,还妄图转移犯人?” 那个人白着脸不说话。 邹士筠突然爆喝道:“可知我大周律法!窝藏包庇凶犯者,以同罪论处!来人!” 他指着那几个脸色青白的犹如鬼一般的小吏:“把这几个想掉脑袋的统统给我抓起来,好好地问罪!” 他话音刚落,还不等抓捕的人上前,其中一个腿一软,当即扑倒在地,哭叫道:“不管我们的事!我们也是......” 那人声音颤了颤,接着狠狠咽下去一口唾沫,咬着牙道:“我们也是全听刘少卿指使做事!” 一时短暂安静,邹士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如果仔细看的话,是可以看出来邹士筠那因为年轻,脸上那没有完全抑制下去的,发自内心的兴奋与狂喜。 “是么?”他忽然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那你们可要把刘少卿的指使,给我交代得清清楚楚才行。” 第八十三章 王穆 http://.biquxs.info/

大理寺少卿刘德窝藏罪犯一事很快传递开来。 “这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刘德一拍桌子,怒得脸涨红:“我何必去做这种事情?大人,你是知道我的,那陈蝶乃一罪女,与我根本毫无关系,我窝藏她?我连她怎么到大理寺都都不知道!” 大理寺卿葛高瞻坐在桌案后皱眉不语,只听刘德接着道:“这就是那个姓邹的小子污蔑我!这是他设计好的圈套,那小子平日里便老处处与我作对,一心想着把下官挤兑出去,恳请大人明查!” 葛高瞻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留着长须,闻言轻轻一笑,捻着那截小胡须道:“你身为大理寺少卿,连牢里关了无关人员都不知道哇?这两日不是正在重新整理近年来的卷宗、提审犯人么?” “是,是,”刘德赶忙道:“但下官确实并未在牢中看见那个叫陈蝶的犯人,这才说邹士筠是栽赃。这人搞不好是他一早安排在哪里的,我怎么会知道呢?别说此事与我无关,假若它就是我干的。下官真的将一介罪女藏在了大理寺牢狱中,也绝不会挑在这个时候,光天化日之下就往外运人呐,这不是明摆着给人抓的么?” 刘德说得有理有据,葛高瞻一咂摸,点点头道:“有理,”于是说:“那你对此事怎么看?” 刘德听了这个语气,就知道有戏,忙不迭地接口道:“依下官而言,这就是邹士筠的自导自演,他将陈蝶救出,又故意把她安排在那时间出现,就是为了害下官。” 葛高瞻一眯眼,觉得这言论还挺有意思的,问:“他不惜冒着得罪林家,张家,救出来一个陈蝶,就是为了栽赃你么?” 言下之意就是,你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 刘德睁大了眼道:“那还有什么缘故?” “对了,林夏容讲她之所以会寻到大理寺来,乃是跟着陈家的人、陈蝶亲属来的,然而她口中所说的那个陈家人坐的马车,是暗卫督主身边人的马车。” 葛高瞻忍不住问:“你是说暗卫督主与此事有关?” “不,”刘德拿袖子略一揩脑门:“那马车是我亲自带人去迎接的,眼睁睁看着它在门前停稳了,里面的人走下来的。真就只有一个与我寺交接事务的人,一个车夫而已,根本没有什么陈家人。林夏容又坚持说,她是一路紧跟来,看着人上去了没下来的,一口咬定那人也藏在我大理寺中。” 刘德一拍巴掌,道:“大人,这不是荒唐么?难道我亲眼所见还会有假?没有就是没有,我看这个林夏容也奇怪的很,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怎么她一来,邹士筠就正好抓到陈蝶?这下林夏容闹的越发大了,这不是,这不是明摆着针对下官么!” 葛高瞻眯着眼睛并不言语,高深莫测的表情,刘德心急,还想说什么,此时门外突然来人报道:“大人,户部侍郎来了。” 葛高瞻立马应下,对着刘德使了眼色,刘德便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他原来一张谦卑急切的脸,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沉下去,谦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阴云笼罩在眉眼上的阴沉怒意,一边拔脚往外走,一边问等在外面的随行书吏:“当时安排去运人的那几个小吏呢?” “他们都在邹士筠手里,”随行书吏忙道:“邹士筠在大理寺中并无多少可信人手,因此亲自看守,看得可紧。” 两人走上一大段路,穿进安静无人的过道,刘德咬起牙,阴恻恻道:“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教你安排靠得牢,嘴紧的去,你安排去的都是些什么人!人家说严刑逼供,邹士筠不过吼了两句重话,连逼问都没有,就都给我招了,你真是做的好事啊。” 随行书吏心虚得要命,只是低着头一个劲认错,刘德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笑了一声,道:“无妨,如今还有得救,你只尽力给我补救便是了。” 他笑得阴冷,随行书吏即便是低着头,也感觉背上猛的一凉。 不等他再说什么,刘德已经重新迈开了步子继续向前走去了。 —————— “哦?你那个表妹的事情么?” 宋川白在小筑外头又撒了一把食,满地的圆滚滚的长尾小雀唧唧啾啾的叫着争夺,小筑屋檐下的碎玉风铎清响。 王穆板着脸嗯了一声,道:“夏容闹得太不像话,坐在大理寺中不走不说,还将此事告到户部侍郎与我姨夫面前,硬是让他们给讨说法。” “唔,”一只杂毛小雀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蹦到了宋川白的靴子上,咕叽咕叽地去啄锦缎的靴面,宋川白看着它好玩,脸上不禁带了点笑意,道:“这也想的明白,毕竟是杀害了她未婚夫——还是青梅竹马的凶手,结果临到处刑,还被人掉包救下,气着了是自然的。” 王穆摇头道:“你相信是那女子杀的?根本一点站得住的证据都没有,恐怕是屈打成招。” 宋川白微微一笑,王穆接着道:“张家不声张此事,又急急忙忙想给凶手盖棺定论,明显就是不想让事情闹大。” 王穆看着宋川白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自觉补充道:“我倒不是说闹大了不好,可是这样一来,林夏容又将自己推到百姓议论的嘴里去了。她一个姑娘家,死了未婚夫,性子这般得理不饶人,又胆大骄纵,以后可怎么再给自己找好夫家,过日子?” “她自己都不着急,你这个当兄长的有什么好着急?”宋川白脚尖点一点,那只呆头呆脑的小雀跟着颠几下,连忙叽啾叫着扑开自己的小翅膀站稳了。 “还玩儿呢你。”王穆见状忍不住说了一句,跺了下脚,把那小东西吓得翅膀乱扑,两只细爪子一个没踩稳,便昏头昏脑地从宋川白靴子上滚了下去,惊慌失措地扯着嗓子一通乱叫。 宋川白哈哈笑,王穆赶下去了那只傻东西,心下满意了些,继续道:“户部侍郎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讲明白了。前些天你刚在朝上跟吴瀚池很是对呛了一番,就那么算了?想必不是这回事。” 宋川白低头看着满地争食的雀儿,道:“还能是哪回事?” “张环一死,户部……”宋川白随手把手中的食全倒回精雕细琢的木雕食盒,拍了拍手,意味深长道:“便不能是一个不侵的铁桶了。” 小筑外头传来匆匆的急切脚步,惊起群鸟拍翅惊飞,乌泱起落。 蓝天流云,一阵鸟群飞起的哗啦啦声响将陈桐生的注意了力吸引过去,她往水榭花庭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问:“侯爷,在见谁?” “王穆公子。”烟沙回了一句,便去膳房看今日的晚膳准备了,王穆十有八九是要留在侯府用饭的。 陈桐生记得这个人,当初就是他把房选麟那个纨绔混账带进了侯府,让宋川白帮其摆脱了差点东窗事发的险境。 陈桐生不太想见他,于是掉了个头往自己房间中去了,结果到晚些时候,丫鬟来敲陈桐生的门,道:“侯爷叫姑娘去用饭。” 陈桐生有点奇怪,于是打开了门问:“有客、客人在吗?” “姑娘是说王公子?”丫鬟嘴快,睁着描粉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道:“王公子与我们侯爷向来交好的,甚至当得小半个主子了,人也亲善,姑娘不必臊。” 小半个主子,亏得她敢夸。 陈桐生只好点了点头,道:“我随后便去。” “客人跟侯爷都在等呢,姑娘可别耽搁了,这就走吧。” 陈桐生干脆站在原地看着她:“叫你,还是我去?” 丫鬟顿了一下,声音小了些:“自然是姑娘……” “等着。” 陈桐生关了门。 晚膳就摆在水榭花庭后头,宋川白原本在与王穆各自倒了杯酒自饮,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于是侧过头去笑道:“可算是来了,怎么今日这么不积极?” 话音未落,宋川白看到陈桐生的那一刻微微一怔,接着狐疑地眯起了眼。 陈桐生竟然不是平日里的短打装扮,她穿了条鹅黄嫩色的襦裙,披着外帛,垂着眼睛走过来的时候,显得异常温婉可人。 王穆看见她也是一愣,接着移开目光咳了一声,道:“这便是陈姑娘了吧?” 陈桐生欣然应下,快速落座。 她抬眼的那一刻,眼中的精砥气质又将原先的温婉的错觉驱散的一干二净,只是被陈桐生喝茶的动作掩饰了下去。 精致菜肴满满地摆了一桌,期间宋川白与王穆聊些他们之前的玩笑事情,气氛一时非常轻松。 陈桐生克制住自己对炙牛肉的喜爱,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眼前的素菜,又忍不住往牛肉上伸筷子,刚夹到一块,王穆又说到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堂妹,她冷不丁听得宋川白接口道:“是,林夏容简直是只皮猴,她上回来我侯府,差点把那只鲛人绑起来烤了吃,还说是为你报仇呢。” 林夏容……是王穆的堂妹? 陈桐生一口肉含在嘴里,抬眼看了王穆一眼。看上去倒还真是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样子,王穆一脸正气长相,想不到跟林夏容那个满脸娇纵的大小姐关系如此亲密。 不过,想到他之前做的事情,陈桐生也释然:人还是不可貌相。 一顿晚饭结束,宋川白也只是为王穆介绍了一下陈桐生,王穆更没有对她的姓氏多加怀疑,宴中频频接触到她的目光,还很和善地一笑。 之后王穆在侯府停留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便告辞离去。 他登上马车,然而刚坐进去,便立觉对面有人,心下一惊,马车却已然启动了。 那人轻轻道:“别慌。” 王穆道:“陈小姐?” 陈桐生问:“方才,还是姑娘,现在,变小姐了?” 一般其实是注意不到这种微妙称呼变化的,但陈桐生对于王穆来说,毕竟身份一点点的特殊,对此十分敏感。 姑娘是一个笼统的称呼,但陈小姐……其实有指她陈家小姐身份的意思。 王穆不答反问:“陈小姐在我车中做什么?” 陈桐生轻轻道:“林夏容,不能收手。” “……你说什么?” “王公子与林,林小姐关系密切,想必是,不想教她,参与进来。” 王穆脸色沉下去,反问:“此事又跟陈小姐有何关系?” “我不是,在为,侯爷做事么?”陈桐生道:“此事若,林夏容退出,那么便,查不成了。” “陈小姐,犯案之人说到底也是你的家人,你如此紧逼,可有些斩尽杀绝的意思了。” “你果然,知道。” 王穆没有回应,但也不否认,陈桐生接着道:“今日,林夏容所做,公子想必已、已经知道了。” 王穆轻轻一笑,往后靠去:“哦……原来那个人果然是你。” “你把夏容引到大理寺去,借她的手搅动一番,又利用大理寺中邹士筠与刘德两位少卿不合已久的弱点,把此事升级的愈发严重,是这样么?”王穆道:“真是聪明,不愧是子陵看中的人。只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与陈……陈蝶,有什么旧怨不成?” “旧怨。”陈桐生道:“可以,可以这么说,我确实,有点怨气。” 第八十四章 分析 http://.biquxs.info/

王穆闻言一笑,似乎是很了然的样子:“陈小姐,为了你的私怨将林夏容牵扯进去,不觉得这样有些自私了么?” “她自己,愿意的。”陈桐生回答:“早晚,的事情。” 这是事实,林夏容那个不依不饶的性格,就算不能发现大理寺,也会在衙门闹到人尽皆知,或者被长辈勒令带回去为止。 但目前的王穆不悦的地方在于,刘德不是个省油的灯,邹士筠也不是。刘德被发现窝藏凶手是一回事,抓着此事不依不饶,硬是要求惩处刘德又是另一回事。 邹士筠会在这件事情上跟刘德正面对峙的可能性其实很小,他更多的,恐怕还是借助林夏容之手,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罢了。否则行刑当天,就应该是他上去扯下假“陈蝶”的面罩,而不用费尽心思地接触到林夏容,再煽动她当众去揭穿此事了。 林夏容在此事件中完全被各方当做了工具,虽然她本人可能倒也并不介意这样,只要能抓住人就行,但王穆却不得不考虑更多。 王穆问:“你到底是什么目的?已经抓住了陈蝶,还不够么?更何况……你来找我说有什么用?” 陈桐生看着他,慢慢说:“不够,王公子,难道对,户部侍郎的一些,一些秘密,不感兴趣么?” “哦?什么秘密?” 陈桐生轻轻把帘子掀起来一个角,往外打量了一眼,道:“林夏容接着查、查下去,公子便,知道了。” “子陵知道此事么?” 半明半昧的车厢中,陈桐生的表情一时难以辨别,她最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短促地笑了一下,接着忽然身形一闪,整个人消失在了车厢里。 那真是太快了,完全不顾忌这正在行驶的车子。 王穆直接愣在原地,之后才掀开帘子,问赶车的车夫:“她往哪里去了?” 车夫闻言茫然地回头问:“什么?” “我说刚刚从车厢里出来的人,往那个方向去了?” “这……”车夫连忙扭过身来道:“有,有人进了咱们的车厢?我没感觉到有人出来呀!” 王穆看着车夫一脸懵的惊慌着,抓住帘子的手猛然攥紧,然后才慢慢松开了,道:“没什么,继续走吧。” “哎,是。” 王穆坐回车厢中,才发现原来陈桐生坐过的地方留了一封短筏。 他捡起来对着灯烛看,上面是对这件事情的分析。 从一开始的张环密室死亡开始,到之后陈蝶古怪的反应,再到陈蝶被保下,被掉包,都显示了一点——有人在背后支使这一切。 时间回溯到陈桐生在刑场外的时候,在与邹士筠分开,又遇到阮成的这个时间段中,陈桐生还做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回到刑场,打算跟踪林夏容。 她那时候离的近,清清楚楚地听见林夏容放开了嗓子道:“你再说一遍这就是陈蝶?!” 她指着那个被拉来顶包的犯人,厉声道:“陈蝶那小贱蹄子会是这幅可怜样子?她横的很呢,要不是当初她主动跑到我学绣的地方去闹,跑到张家附近哭诉,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贱人在呢!她就是被烧烂了脸,我都认得出来她!” 陈桐生当时听的时候还没有感觉什么,因为以陈蝶的性格,她倒也不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陈蝶对于脸面的标准不能以常人标准琢磨,一般来说去勾搭别人未婚夫,还失了身子,在她眼中是极丢人的事情。尤其是还叫别人知道了,那这简直就是直接的判了死刑,一辈子抬不起头。可一旦叫别人知道这件事,却能因此让她顺利嫁入高官之家,做能够颐气指使的少夫人,这丢人的程度便会大打折扣,也许会被她直接忽视掉。 但在之后的思考中,陈桐生又忽然地反应过来,如果当初陈蝶没有去闹,那么张家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张环就不会死于密室。 很有可能,张环根本就不会死。 同时,陈蝶在将此事传出去的过程中,也顺利地引出了张环的未婚妻——林夏容。 林夏容脾气泼辣,但总归不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她之所以能够那么愤怒地冲到刑场上去揭穿假陈蝶,一部分是因为陈蝶害死了其未婚夫,另外一部分,是她早就对陈蝶怒恨不已,恨不能将她活撕了干脆。 如果林夏容哪怕稍微地大家闺秀一点,性格稳重一点,都做不出跑到刑场上去的事情,她可能更多的是去保留尸体,或者派人上去私下跟监判官说,叫停行刑。 但她没有,她硬是要当众把县衙的脸也给打一巴掌,接着又将大理寺一同愤怒地归入到凶手同党的行列中。 因为林夏容之前并不是自愿地容忍了陈蝶,而是林家的长辈,包括王穆自己,在劝她大度和收敛。一个大家闺秀,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不然成什么话? 林夏容这才忍气吞声地沉默下去。 如果当时的陈蝶没有去闹,那么这一切可能就都不会发生,或者说发生的不会这么快。 陈蝶是自己把事件推到了一个不可回避的境地中。但是倘若失败了,倘若张环最后也不愿意娶她,陈蝶面临的损失又要比原先大的多。 一个是户部侍郎,一个是林家,这两家的能力要搞一个小小的陈蝶,或者说平凡的商户陈家,简直是动动手的事情,因此并不惧怕陈蝶的闹事。 这一点陈蝶会考虑不到吗? 不,但她依然敢在这种只有一个受害者身份筹码的情况下,便与林夏容对峙,差点让林夏容带人闯到陈家去打砸。 不是因为她多有胆量,而是有人担保了她、以及陈家的安危。 简而言之,陈蝶在被张环抛弃后,就已经错到无可挽回了。公子哥在外头胡闹的多的是,可有谁因此娶了自己糟蹋的女人么?没有,不可能,尤其是陈蝶这样的身份。 那么,此时那个人的出现给了陈蝶保证。 我会支持你,我会帮你,即便是你最后入狱了,我也会把你救出来,保证你一家的生活。 陈家这么干脆利落地举家搬迁,就是证明。 紧接着陈蝶入狱,而她也被如愿保了下来,但却没有再次被救出去。 林夏容不知道的是,其实那天陈桐生确实在大理寺内。 只是她半途脱离了阮成的马车——趁拐角的视觉盲点脱身,然后潜入的大理寺。陈桐生将通知的纸条放到了邹士筠可见之处,然后等待着邹士筠的到来。 陈蝶也不知道,她被邹士筠从囚车上揪下来时的大喊大叫,全被陈桐生听见了。 她没有看到陈桐生,并不代表陈桐生看不见她。 陈桐生从中听到了很重要的一点:“不是说未时就会来救我出去吗?” 那是已经过了未时,也就是说,按照陈蝶原本的计划,时间已经超过了。 她被放弃了。 陈蝶之后的再被转移,不是要救她,而是刘德误以为林夏容是来搜寻陈蝶的,才会突然如此慌张安排人去转移陈蝶。 这也能解释刘德所说的:“假如我窝藏罪犯,又为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转移犯人呢?” 因为他本来根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转移陈蝶,纯粹是情急之下做的应急罢了。 陈蝶到底是为什么被放弃? 她做错了什么,还是,她一开始就是要被放弃的呢? 王穆攥着便筏的手愈发地收紧了,手背上几乎有青筋凸显而出。 至于这跟林家,跟林夏容有什么根本都关系,那就是…… 林家参与了数月前的奉池飞光案。 林家作为一个士族大家,关系盘根错节,而家族人口庞大,但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以及如今在朝廷中能够拍得上号的林家人,已经非常少了。女帝并不看重这个在先帝时期光耀一时的家族。 再加上当家人的经营不善,他们每年都收益已经无法满足开支需求,但又碍于脸面不可能缩衣减食,于是,他们选择了贩卖飞光这项暴利的活动。 这还是陈桐生在为自己师父报仇,借暗卫之便四处调查时得知的事情去了。 她知道林家有参与飞光案件,但一开始并未把此案跟这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还是阮成…… 还是阮成对陈桐生道:“户部每年核账,拿捏着多少人的把柄,又有多少人想从他们嘴中掏消息出来?太多了,桐生,就连师父,也要时不时去户部走动,跟他们打点好关系的。” “户部非常难撬,通常来说,除了账目上的错误,或者巨大贪污这样的罪名,触怒了帝王的底线,是很难扳动最上面的那个官员的。因为他们手中过的假账,就足够扳倒其他另外的大官了。” “……你问我还有别的情况吗?当然有,户部里的人分开站队,相互挤兑的时候,倒也可能把有些人挤下去。” “窝藏凶犯?不,张环那样的做法,才是陛下最为厌恶的啊。” 陈桐生在夜色中推开邹士筠的窗户,在对方惊恐的眼神中,喘息着问:“她人呢?” “什么人?” “陈蝶,人呢?!” 邹士筠莫名其妙道:“她在牢里啊。” “走……”陈桐生手一撑,灵活地又跳了出去。 邹士筠忙赶几步问:“你去哪里?” “大牢!” 第八十五章 左散骑常侍 http://.biquxs.info/

大牢中光影昏暗,鬼影潼潼,一股子潮湿腐臭气味,陈蝶在这样的环境中呆了太多天,已经完全地怕了。 她神经质地磕着自己的手指甲,在夜色中转着眼珠子,不停地低声喃喃自语着:“他会来的,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他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他会来他会来他会来......” 直到牢房外的半空中突然凭空打了一串火花,刺啦啦地一亮,陈蝶立马睁大了眼睛,向那个光亮处扑了过去。 “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陈蝶双手攀住栏杆,把脸紧紧地贴上去,万分急切的样子:“咱们走吧,咱们快点儿离开这里吧,啊?” 黑暗中逐渐浮现一个人的身影,那人眉眼狭长,嘴唇薄到了一种堪称锋利的程度,俊美得几乎生出了邪气,他戴着状似方士所佩的帽子,广袖长袍,脱俗出世的打扮,硬是让他穿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妖异气息。 他淡淡地笑着,半响才轻轻说:“好啊,你过来。” 此人声音飘渺地如同清晨雾气,带着一股子凉意,陈蝶看着他,好似瞬间放下了自己的所有防备,小声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谁我都不相信,就相信你.....” 她说着按照那人的指引一步一步挪动到了牢房门的位置,那人手指点在沉甸甸的铁锁上,正打算说些什么,忽然上面传来“咚!”一声巨响。 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声,陈蝶惊慌失措,急的直跳脚,但男子听见这个动静之后却是嘴角一弯,竟然直起身来,灼灼地注视着声响传来的方向。 “你慢些!” 邹士筠毕竟一介文官,跟着陈桐生的速度跑上一段路便被甩了一大截子,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喘得简直要背过气。一进入大牢,邹士筠寻思着既然已经到了也就不用再那么着急了,于是放慢了速度,干脆慢慢地走过去。 而陈桐生则好似一支离弦之箭,靠着自己绝佳的视力远远地就看到了牢房外站着一个身影。 陈桐生喝道:“别动!” 谁知对方听到这句话反而动了起来,看动作像是从袖子中抽出了什么,陈桐生下意识屏息,怕是什么毒之类的武器。 但就在陈桐生冲到他面前时,那人缓缓地把手里的东西擦亮了。那只是一个类似于火折子的小玩意儿。 火光在刹那间照亮了他俊美的脸,那双狭长而尾部上挑的眼睛注视着陈桐生,几乎是叹息一般地说:“伽拉希阿......” 陈桐生心中在那一刻掀起惊涛骇浪。 为了他说的那句话,也为了他的那张脸。 陈桐生见过那张脸,她还在黎城的时候,那个充斥着周明则痛苦和回忆的梦境中,就是他,就是这个人,他被晋王称作大师,他保着周明则的命,同时又在地牢中拿走了周明则生命的一部分,将那些东西放入了阿盲的身体中,从而造出了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假皇太子。 陈桐生下意识停住了,惊疑道:“姜利言?” 姜利言闻言一笑,随即那簇小小的火苗坠落在地,陈桐生眼前一闪,他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陈桐生想把那簇小火苗捡起来,但就在她弯腰的那一刻,火苗“扑”地一声灭了,她徒劳地在地上抓了半天,什么也没捡到。 “你来干什么!”尖利的叫声引回了陈桐生注意力,只听陈蝶歇斯底里地叫着:“你把他吓走了!你把他吓走了!他现在不肯救我了!都怪你,都怨你!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人,伎子的女儿,你这个杂种!” “你就是想害死我!” 邹士筠先是远远地看到一张转瞬即逝的脸,随即感到一阵古怪的风从自己身边刮过去,接着又是听到里面传来女子尖利的嘶叫,声音都破音了,令人十分不适,于是他从墙上拔了根火把下来,拿在手里照亮。 陈桐生默然地转过身去,接着邹士筠姗姗来迟的火把光亮看清了陈蝶的脸。 她满脸恨极了的厌恶,简直想伸手抓住陈桐生就把她一口一口咬碎。 陈桐生大概是跟宋川白学的,嘴角一翘,十足的讥讽神态,慢吞吞地说:“想多了。” “我只是,为他来的。” 姜利言就是一直在背后支持陈蝶跟张家,林夏容作对的人吗? 邹士筠在一旁听不明白,四处去找刚才自己看见的脸,半响没找到,联想到之前自己身边的风,出了一身白毛汗,于是问:“他是谁?” 陈桐生没回答,注视着陈蝶的脸,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听她的?” 陈蝶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她咬牙切齿道:“你想知道吗?我又凭什么告诉你呢?你一个字也不配知道!” “怎么,你们要杀我吗?那就来啊!陈桐生你这个贱种你来杀了我啊!来!”陈蝶哈哈地笑起来:“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吧?你这么晚了还能专门来这里,想抓我的把柄呢!” “你真,想多了......”陈桐生诚恳道:“我不是,为了你。” 姜利言所作所为肯定有目的。 但是他又能为什么呢? 还能为了什么? —————— 过去六日,第六日早朝,户部尚书孟正青突然站出来,厉声指责御史大夫郑开勾结户部官员在之前的粮草军火上极行克扣拖延一事,乃是导致方家惨遭灭门的罪魁祸首。 御史大夫郑开当然据理力争,反驳其是污蔑。 但紧接着户部尚书呈上了一叠书信,信件内容宋川白知道,大概内容是御史大夫郑开以飞光为交换筹码,令户部侍郎在运往西北的军火粮草上不断做手脚。最终导致火药无法及时充库,导致了方家将领在战场上因此失利,最终男儿尽数战死。 周莞昭看后龙颜大怒,直接将那些信往地上一摔,喝道:“户部侍郎在哪里!” 宋川白在朝堂上看着,闻言眯起眼,样子似有不悦,但他什么也没说。 户部侍郎一到皇帝面前就是猛的一跪,将头重重的磕在地砖上,道:“臣死罪!” “死罪,”皇帝把这两个重复了一遍,道:“不错,方家在边关为我朝杀敌奋战,你却在后方想着怎么克扣给他们续命的军火粮草,朕就是把你大卸八块也都不为过!” “陛下,”宋川白抓住时机,见缝插针地说:“是他们吧?不是还有一个御史大人么?” 周莞昭微微一顿,御史大夫郑开怒目道:“仅凭几封书信便可定臣的罪?臣倒是第一回听说,难道现在侯爷排除异己已经到了凭空捏造书信,用以诬陷的地步了么?” 宋川白奇道:“克扣粮草的是户部侍郎,与他通信的是你,站出来指出此事的是户部尚书,怎么又跟我有关系了呢?” “你!” 为什么跟他有关系,前些日子他才站出来为方家一事愤懑不平,指到了吴翰池鼻子上去,今日便人证物证出来了,要说跟他没关系,谁信? 此时大理寺卿突然往前一步,低头道:“陛下,臣也有事要奏。” 周莞昭抬手按下正要说话的郑开,与朝中的议论,对着大理寺卿一点头:“说。” “户部侍郎有一子名为张环,因被诱导,而食用飞光上瘾,后被人腹部刺中三刀,五天后毙命于自己卧房内。” 周莞昭笑了一声,但听上去却毫无笑意,冷冷道:“这个时候,爱卿就莫要在这里给朕讲故事了,被刺中腹部三刀,还能活五天?可笑!” “只要食用了飞光,再加上合适的体质,便可。”葛高瞻两只大眼睛精光直闪,坚持道。 “那又如何?这样的案子似乎也并不归大理寺管?” “单是张公子被害一案,确实不归大理寺管。但问题在于,行凶之人便是得了御史大夫之子,左散骑常侍的授意,这才对张环行凶。” 左散骑常侍原来还在着急他爹那档子事儿,突然被指责到了着急头上,便急急忙忙站了出来:“胡说些什么!你有何证据证明?” 大理寺卿便唤人道:“带人证!” 过了不多时,带上来憔悴的陈蝶,她头一回上这种地方,还是以罪人的身份,吓的站都站不稳,带她上来的人只一松手,她便无骨似的歪着跪到了地上。 “现在抬起头来,好好地认认吧。”葛高瞻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杀害张环,又是谁过河拆桥,杀了你一家老小。” 听到“杀了你一家老小”这几个字,宋川白忽然眨了眨眼睛,随即看向陈蝶。 陈蝶两只眼睛肿的跟桃子一样,在以各种目光打量自己的大臣脸上缓缓扫过,最终锁定到了左散骑常侍的脸上。 “是他!就是他!” 陈蝶指着左散骑常侍的脸失声叫了起来:“他明明说我杀了张环,他就带我离开这里,他就给我陈家好日子过的!你骗我!” 左散骑常侍简直莫名其妙,他下意识后退一步,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他急切地转向周莞昭:“陛下,这女子污蔑臣,臣压根就没见过她!再说,臣就是让她去杀了户部侍郎的公子,对臣又有什么好处?更何况大理寺卿所说的,身中三刀还能活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简直是信口雌黄!” “不可能吗?” 原本一直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徐徐抬起头,随即古怪地一笑,他就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缓缓地,一件一件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袍,期间有人试图阻止他在朝堂上的不雅行为,但户部侍郎充耳不闻,于是只好又闭嘴了。 最后一件内里的衣服脱掉,他直起上身,一圈一圈撕开裹伤的,浸满血液的布条,指着腰腹处新鲜的伤口道:“三处刺伤,五天前臣亲手所致,臣如今还活着。恳请陛下明鉴。” 第八十六章 赌气 http://.biquxs.info/

群臣哗然! 周莞昭猛地一拍龙椅,发出巨大的声响,起到了那么一点儿威慑作用,压下去了一些声响。 接着户部侍郎气息虚弱,但声调无比平和地道:“臣也在诱导下食用了飞光,至于为什么说是诱导,御史大夫爱好宴客,只要查查他都拿什么来宴客,便一目了然了。” 御史大夫厉声喝道:“张蕴华!我招待那么多宾客,难道他们个个都食用了飞光,上瘾了不成?!你莫要在这里信口雌黄,凭空污蔑他人!”他袖子一挥,抬向群臣:“这朝中来我府上喝过茶,与我小酌过的臣子不在少数,户部侍郎的意思,是说他们也都全上瘾了飞光?” 这句不算完,他又道:“阳和侯也曾去食用过我府上点心,喝过我府上茶水,难道精通稽查飞光的阳和侯也会中我的招?” 宋川白笑而不语,在孟正青不动声色投过来的眼神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时葛高瞻咳了一声道:“户部侍郎飞光上瘾之事与御史大夫有无原缘,此事还待调查商榷,但张公子张环被害之事却人证在此,不知左散骑常侍有何话说?” 左散骑常侍往陈蝶的方向逼近一步,道:“你说是我指使的你,好,我什么时候指使的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把来龙去脉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陈蝶因为这两天的暴瘦而显出了一点眼珠凸出的感觉,她那双浑浊,布满血丝,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左散骑常侍,一字一句说:“因为张环迷......”她顿了顿,换了个说法:“给我下药,趁机对我做了不轨之事,在我醒来之后却拒不承认,还说对我根本无任何情意,之后再也不愿意见我。我不甘心,但起初也不敢闹大,怕教他人知道了反而糟蹋自己的名声。是他......” 陈蝶抬手指着左散骑常侍,道:“是他突然出现,告诉我要闹,如果不闹,那我才是真的吃了亏,什么也拿不到。我问他为什么帮我,他说,因为他与林家有仇,他就是要看着林家的大小姐被抛弃,被扣上弃妇的名头,他就是要让张林两家再也亲密不起来。他给了我们家很多钱,他还说,就算我没有成功,只要我按他所说的做了,他就能给我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让我们到别处去,到江南那样的富庶地方过神仙的好日子。” 周莞昭冷冷注视着她,葛高瞻道:“所以你同意了。” “......我同意了。”陈蝶喃喃地说:“我还有什么办法,我还有什么盼头!他说像你们这样的大人家相互都是通气的,以后还有那家公子愿意要我?还有谁?” “我信以为真,就闹了起来......张家没有把我怎么样,但是林夏容却开始在我爹的生意上找茬子做手脚,让我爹险些背上巨债,就在我以为自己做错了的时候,他又出现了,他给了我们家一大笔钱,还上了债务,还有地契田产,房契,都是在江南的......他说,张环是肯定不会娶我了,只要我杀了张环,他就救我走。让我改头换面,到另一个地方去。” “因为这个,你便杀了张环?” “我本来也想杀他,”陈蝶神情几乎是有些阴沉的:“他怎么能那样对我?天下看不上我的富家公子多了去了,哪怕张环跟他们一样一眼都不多看我,他也不能这么对我。这跟杀我有什么区别?孬种一样的混账,敢做不敢当,我要他的命怎么了?!” 宋川白听到这里眼神有些微妙,看了跪在地上,为人父的张蕴华一眼。 张蕴华即便皮肤枯黄,也透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苍白感觉。 这么听起来,陈蝶这个人在有些观念上扭曲归扭曲,但胆性竟然还是有的。她在发现自己的清白被玷污的时候,不仅仅有着害怕,更多的竟然是愤怒。 确实是一个气性非常大的人。 只是不知道这番话让别人当父亲的听了会怎么样呢?是对这种不要颜面,心狠手辣的女人痛恨不已,还是为自己儿子的糊涂感到羞愤呢? “陛下,”张蕴华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她只是一个被利用的无知女人罢了,真正害死犬子的,是指使她杀人的幕后凶手。她这样的女子,没有人支持,怎么可能敢下这个手?” 这是咬死了左散骑常侍不愿意放嘴了。 毕竟一个小小的陈蝶只是工具而已,左散骑常侍才是值得正视的敌人。 左散骑常侍张了张嘴想争辩,但此时另外一个大臣突然发声道:“陛下,臣听说左散骑常侍在江南购有大片田产园林。” 左散骑常侍猛然扭过头去,那是一个平常不怎么发声的,不过去年才上朝的臣子:“林山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山槐垂着眼睛,回:“只是想起来此事,便提一嘴罢了。” 王穆与林夏容关系虽然亲近,但也是堂兄妹,但林山槐可是她货真价实的亲兄长。 周莞昭垂下袖子,遮挡住她紧紧攥住的手,孟正青道:“陛下,左散骑常侍涉嫌教唆他人杀害陈蝶,而御史大夫则与奉池飞光案,军火克扣的案子多有牵涉,臣恳请陛下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彻查,还战死的方家,被害的张公子一个公道,也给我们一个明白。” 从宋川白的角度望过去,周莞昭已经忍耐到了一定的临界点,她胸口难以抑制的起伏着,两人目光交汇,宋川白弯着眼睛轻轻一笑,恰好此时大太监又接了户部侍郎奉上的另一封奏折,走来要呈给她,周莞昭霍然起身对着他就是一脚,把大太监踢翻在地,怒喝:“滚!” 盛怒之下所以人都沉默了,御史大夫直接就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左散骑常侍也就跪了下去。 周莞昭闭了闭眼,半响开口道:“葛高瞻!” “臣在。” “查,”这个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限你五天,给朕查清楚。该问罪的问罪,明白了?” “臣必竭尽全力,绝不令无辜之人受到污蔑,也绝不让任何一个犯罪之人开脱出去。” 下朝时,宋川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户部侍郎,看着他有些艰难地把衣服套上,向大理寺卿走过去。 张蕴华也在被调查范围内,更何况他的态度与直接承认在克扣军火一案上做了手脚无异,在朝堂上直接就被皇帝免职,接下来要随葛高瞻回大理寺,让仵作检查一下他身上刀伤的可信程度。 至于御史大夫与左散骑常侍,也都被停职,等待调查结果。 户部侍郎不知低声跟大理寺卿说了什么,走着走着摇摇晃晃地突然后退两步,接着短促地笑了几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与他们离的近的臣子纷纷惊慌失措喊起来:“御医!快叫御医来!” “这是怎么回事!” “侍郎倒下去了,叫御医!” 而离得最近的葛高瞻却只是沉默。 吴翰池走在后面,他脸色铁青,从宋川白面前经过时,宋川白随口道:“这下左相要独自回家了。要与本候同行么?” 吴翰池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这一出捋下了沈氏父子,几乎相当于断了左相在朝中的一条胳膊。 就在几日前,所以人都还以为宋川白的目标是吴翰池本人,周莞昭甚至单独命人令他收敛,但吴翰池原早已做好了准备,无论宋川白再质控他什么,他都能天衣无缝地应对,却不曾想宋川白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他甚至没有出什么面,在这件事里有任何的参与痕迹。 宋川白在回府路上,突然偶遇了迎面而来的大理寺少卿邹士筠,对方听说是侯爷的驾,便行了礼,装模作样地问安 宋川白一掀帘子:“不守着你的证人,在外头瞎跑什么?” 邹士筠一派老实道:“臣有意查案,奈何力量微小,关着人又有什么用呢。” 宋川白露出一点笑意,松了手坐回去。邹士筠不明所以,下意识看了旁边的范瑞一眼,范瑞对主子的举动心领神会,低声道:“已经有用了。” 邹士筠脸上大放光彩,惊喜地对着宋川白的马车又是一礼。 马车在砖石路上平稳前进,宋川白懒洋洋道:“范瑞。” “属下在。” “这个邹士筠机灵得很,”宋川白道:“稍微注意点,看他嘴严不严。要是不够严,那就没有下一次了。不必在葛高瞻那儿说话。” “明白。” 是的,他确实没有做什么,宋川白只是在知道邹士筠在接触陈桐生之后,让人稍微地......跟他传了两句话而已。 时间倒回在大理寺牢狱的夜晚,邹士筠出了大牢,立马就令张普趁夜色未晓,去向侯府的人报告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以及他的发现:那个在牢狱中现身的男人,与当今左散骑常侍一模一样。 宋川白回了三个字:做证据。 邹士筠把目标转向林夏容,怂恿她去刑场当众揭穿假陈蝶,并不是他认为自己靠陈桐生跟侯爷搭上线的想法失败了,恰恰相反,那正是他成功之后所做的事情。 只不过陈桐生以为他失败罢了。 如果陈桐生在朝堂上的话,那么她就会发现这一切的指控都是不能形成一个完整闭环的。 表面上,张环之死是因为左散骑常侍抓住了他的错误,对陈蝶进行诱导,以至于其下了杀手,之后他又命刘德窝藏陈蝶,打算将其救出。而邹士筠作为始终将刘德视为竞争对手,不满其打压的人,很快发现了其中端倪,并三番两次对陈桐生暗示,企图借他人之手审判刘德。毕竟刘德背后有着左散骑常侍做靠山,而邹士筠则只有一个大理寺少卿的身份罢了。 但张环为什么会飞光上瘾,左散骑常侍又为什么不干脆斩草除根,让张环回去活了五天? 最重要的是,户部侍郎为什么会知道那多活的五天就跟飞光一定有关,并且为了证明真实,早在五天之前就对自己做了同样的事情? 他早在五天之前,就知道今日指控的发生,也就是说,他早在五天之前,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同僚所出卖。 他早在张环死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会因此被出卖。 让陈蝶闹的人,不是要闹张家的脸面,不是要闹林家的脸面,而是为了之后张环的死做铺垫。 而左散骑常侍自知丈人家的生意,之前还在飞光上吃了亏,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上面作文章的。 支持陈蝶的人,绝对不是左散骑常侍。 宋川白在车厢中闭眼假寐,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 “桐生呢?” 范瑞回答:“昨日陈姑娘未回府,要命人去找她回来么?” “不,”宋川白不自觉流露出一点笑意,轻轻说:“让她自己玩儿去吧,王穆给的信我看了,推测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她现在应该挺高兴的,基本上都猜对了。” “聪明的人就是这一点好,稍微给点条件,她就能自己摸着线索想明白了,帮助不可谓不大。” “可是,”范瑞低声道:“陈姑娘前些日子与暗门督主有所联系......” “人家同门师兄妹,联系一下怎么了?”宋川白闭着眼睛道,十分不以为意。 范瑞欲言又止:“就是因为他们是同门师兄妹,属下才......更何况,出了这些事,陈姑娘也没有上报,甚至以您的名义直接接触了王公子。” “......”宋川白说;“你以为她真的没有感觉?” 范瑞一愣。 “她没有感觉,怎么敢把信往王穆手上送,她又不是王穆手下的人。” “那陈姑娘她是,”范瑞难以置信道:“她难道猜到了王公子一定会把信传给您看?她为何不直接告诉您?” 宋川白闻言一乐,范瑞奇怪道:“侯爷?” “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宋川白觉得很有意思,免不得语气轻快地说:“前些日子表忠心被拒绝了,人家正赌着气呢!” 第八十七章 请客 http://.biquxs.info/

邹士筠今儿挺高兴,他一高兴就乐得去请客,一要请客,就把人往馄饨摊子上带。 他的随行书吏张普听闻上司要请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甚至已经开始打听附近物美价廉又有档次的小酒楼——单凭他还知道考虑价廉这个要素,足以证明他确实是有心体谅主子的。 然而他忘记了邹士筠也非常热衷于体谅自己,张普坐在馄饨摊子前,面无表情地问:“少卿,您不是还要请陈桐生的客吗?” 邹士筠道:“是呀。” 张普继续问:“您不是还要请林家大小姐林夏容的客吗?” “没错呀。” 张普出离愤怒了:“那还请在这种地方!大人这样让小姐姑娘们怎么看你?真要说你以后找不着媳妇,祸害的是谁?是我!是给大人洗衣做饭把持家务的我!你没有心!” “……” “你说你发的饷银平时不用也罢了,这时候也不用,自己不用,也不给别人用。还说什么攒老婆本儿呢,我看你连老婆也讨不着!” “……” “还有,虽说林小姐你高攀不上,陈姑娘一看就看不上你,但姑娘的背后还是姑娘,你在姑娘们里落了个吝啬的名声,以后谁愿意嫁你,你就看看你做的事儿吧!你说体不体面,愁不愁人?” 邹士筠闭着嘴,一心一意装聋。 小桌上的茶水稀的只有水了,一股子瓷缸子味儿,张普一口闷了一杯,喘口气,接着道:“亏得是你娘去的早,若是现在还在也得让你活活气没了。你还指望着自己能升官发财迎娶天下第一美女不成?平日里对姑娘不多看一眼,不多说一句话的!” “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邹士筠啧了一声,一转头:“怎么我就不能升官发财?怎么个说法?” 张普道:“指望你升官发财,我到时候连孙子都抱上,你能当大理寺卿?你现在已经坐了个高位置了,还想!想什么梦做!” 邹士筠兜头给他一下:“到底谁是主子?!” 张普哎呦哎呦叫唤,正要反击,动作突然一顿:“陈姑娘……” 陈桐生看他们争了好一会儿了,对着一点头打了招呼,自然地做下来,看着老板娘送来四碗馄饨。 她问:“还有,谁?” 邹士筠坦白道:“林夏容。” 陈桐生略微皱了一点眉头,便听见邹士筠低声解释道:“沈氏父子此番不死也要脱层皮,沈平……哦,也就是左散骑常侍一下去,女帝身边又要换波人,林家在瞄这个空子,一心想着拉拢侯爷呢。林夏容看在侯府的面子上,也要对你温和些,更何况,要不是你想到了去找陈家夫妇,诱逼陈蝶当朝作证,这是事情都办不成,你是有功劳的。” 在牢狱当晚,陈桐生看着陈蝶那张惊惶的脸,突然道:“倘若他,不是,来救你的呢?” 陈蝶嗤笑道:“不是来救我,难道是来救你的?” “那他,为什么,不按时来?”陈桐生问:“为什么,要在你已、已经暴露了之后,再来?” 陈蝶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接着陈桐生道:“娘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 “少来骗我!”陈蝶表情只凝固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想诈我是吧?空口无凭,我信鬼也不会信你!” 陈桐生静静地看着她,说:“那我为何,这么晚,来见你?” 她转过身去往外走,很像那么一回事的,在与邹士筠擦肩而过时轻轻的,叹出了一口长气。邹士筠心领神会,忙作一副悲悯的样子道:“你也知道,大理寺与各处衙门之间多多少少有的联系,因此我一听说消息,便来知会陈姑娘,陈姑娘便想来告诉你。你们虽说……” 邹士筠没把握,只凭姐妹两人对话的反应说:“虽然平日不合,但到底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到了这个时候,对着唯一的亲人,再狠的心也冷不下来了。陈蝶,你好好想想清楚,究竟是老实交代了,还是继续帮着出尔反尔之人为非作歹。” 直到已经走出了很远一段距离,都还能听见陈蝶的喊声,她绝不相信父母被灭口,也绝不相信自己被骗。 但邹士筠的话偏偏又是有可信度的,毕竟当初陈桐生真的往陈家送了钱以解危难,这个她知道。更何况,姜利言也确实没有带陈蝶走。 邹士筠几步赶上去,问:“陈家真的……?” “不知道。”陈桐生摇了摇头,目光沉沉的说:“她相信,就行。” “只凭你我的一句话,陈蝶可不能相信的。” “做个假,”陈桐生说:“不是难事,对吧?” 于是在看到陈氏夫妇,以及另外几个子女的尸体后,陈蝶完全的崩溃了。因为尸体的脸大多是被毁坏的,连尸体本身都是残缺都,她一开始还怕是作假,翻开陈夫人的领子找陈夫人特有的胎记,找到之后嚎啕大哭,再也没有去辨别其他真伪的心。 邹士筠向一旁的陈桐生投去佩服的眼神,意思是:幸亏你特地提醒了这个胎记! 陈桐生眼神示意:你冷静。 出人意料的是陈蝶没有没完没了地哭嚎,她几乎是第二天就冷静下来了,问陈桐生:“你是不是认得他?你喊了他的名字,他好像也认识你的样子。” “不,不认识。” 陈蝶冷笑一声。她嘴唇焦黄,翻起坚硬的死皮,问:“你们要我做什么?” 陈蝶交代的事情跟她在朝堂上所说的差不多,除了一件…… 地契与房契。 姜利言没有给过陈家那些东西。这是为了咬死左散骑常侍沈平,而加入其中的物证。陈蝶为了配合邹士筠,以达到报仇的目的,也就把这个伪造的证词融合到了真实的控诉中。真假相掺,才最难分辨。 当然,陈桐生此时还不知道陈蝶的证词中多了地契房产这样的内容,她只是有些忧心。毕竟他们手里并没有陈氏夫妇本人,一旦他们被找到,那么邹士筠甚至于葛高瞻都极有可能被对手反将一军。陈蝶可能加倍怨恨陈桐生,当场翻供。 林夏容抬着下巴走近这个她平时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小摊子时,看到的就是三个人各怀心事,坐在小板凳上,低头吸溜馄饨的样子。 一个个的入不得眼。 把林夏容请来这种地方简直就是羞辱她。林夏容先是皱着鼻子露出十二分的嫌弃,刚要开口教下人把这三个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抓去最贵最奢华的酒楼好好开化一下,接着一眼盯到陈桐生身上,叫道:“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陈桐生咬着一只馄饨抬起头来,林夏容叫唤着就扬着巴掌冲过来……被邹士筠把脸伸过去拦下了。 林夏容的手将将停在半空,毫不客气地问:“你拦我做什么?” 邹士筠道:“陈姑娘应当是与林小姐一个立场的人呀。林小姐难道没有感觉,在碰到陈姑娘之后,来自家中的阻力减少了么?” 林夏容一愣,想了想才拉着脸道:“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去见了,你的堂兄。”陈桐生咽下嘴里的馄饨:“稍微的,撒、撒了个谎。” 林夏容扬起一边眉毛,只听陈桐生说:“他没有再、再来劝你了,对不对?” 这倒是实话,本来王穆对此事非常反对,说什么也不赞成林夏容自己在外头吓跑,顶着个泼辣名号。但如今却没再反对了。 这其实是林家发现能够从此受益的缘故,死了一个户部侍郎,不说有无其他好处,起码不用再担心把柄。另外此事如今闹的越大,林家越是受害一方,能争取到的潜在利益也会相应放大。但林夏容还不明白,她道:“陈蝶是你姐姐,你怎么会跟她不是一伙儿的?” 陈桐生道:“难道林、林家的子女,皆是一心?” 林夏容想着也是这个理,便鼓着嘴一挥手:“在这里请我,也亏你邹少卿干的出来,走!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请客!” 陈桐生便被林夏容又抬着下巴往另一个方向领,她对陈桐生眼神还是不善,但口中却道:“早些说,我便叫人提前去订厢房,定好菜品了。我还当真就要请我呢,结果过来一看是这么个东西。” 邹士筠热衷之心不改,坚持不懈为馄饨正名:“这种小摊子上的味道才是最好,林小姐你尝过一次就知道了。” “那碗又粗又旧,上面还有豁口——你别以为我没看见,”林夏容道:“我碰都不会碰我告诉你!” 邹士筠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叹气,林夏容继续往前走,声音缓了些,问:“能保证陈蝶死吗?” 她说:“我要亲眼看她被吊死。” 邹士筠没有回答,他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林小姐如此恨陈蝶,真是对张环张公子一片深情啊。可是,张公子似乎是自己惹祸上身呐?他值不值当呢?” “他是被污蔑!”林夏容怒气冲冲一转身:“他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第八十八章 婚约 http://.biquxs.info/

细雨纷纷,长长的石阶上青苔遍布,散发出清新而潮湿的味道。沿着这条石阶走上去,便是近两年香火颇为旺盛的宏光寺。大周民风开放,尤其到了特定时节相近时,来庙中求签拜佛的信女尤其多了起来。早上的罗裙还缀满长阶,到了下午偏晚些的时候,便只有寥寥几人缓缓地往下走。 因为石阶道路较长,两边常见用来歇脚的凉亭,再往偏僻处走,还能看见被草丛掩盖了的,改道前的旧路。有几个破旧,色彩差不多完全褪尽的旧亭子在草木深深处若隐若现,那是没有人会无端涉足的地方。 妇人领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挎着篮子往下走。她笑容满面,想必是在寺里求了好签,得了康健顺利的好兆头。 小姑娘被娘亲牵着手,一蹦一跳地问:“娘,谢天甘雨落淋淋,是什么意思呀?” 妇人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但记得大师给她解签时的话,照着自己的理解,一板一眼地说:“就是干旱的时候,正好老天爷就给咱们下雨,是那个......时来运转的好签呢。” 小姑娘咬着手指甲,问:“咱们家又没有种田,为什么要下雨?”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句话不仅对于玄妙事物可用,对于妇人这种两眼一抓瞎的文盲来说也是一个日常用句,并且十分的实用,比“小孩管那么多”还要显得更有家长风范。但可惜的是妇人脑袋里连这句话也没储存,她几乎是意会到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句话,无法言传,只好惆怅地拍了一下小姑娘放在嘴里的手,凶着说:“脏得很!” 小姑娘被这一下打地忘记了问题,舔着汗津津的嘴角四下乱看,突然道:“娘......” “娘你看,哪里有个人。” 妇人顺着小姑娘手指过去的地方看。只见在那乱蓬蓬,长到半人高的草堆中,缓缓地走出来一个人。走近些了,妇人认出来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家,发丝蓬乱,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感觉随时都会跌倒。 “哎呦!”妇人突然伸手一把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 女人也站住了。 她衣衫被撕烂了,外衫滑下来,露出赤裸的肩头,而她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似的,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手臂茫然地乱伸。 妇人觉得伤风败俗,下意识就捞着闺女要赶紧走,接着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妇人回头一看,是两个男儿郎正无知无觉的朝这边走来。 妇人呵斥了一句:“把眼睛闭上!” 随即抓起自己篮筐里的布披在了女人身上,把她推搡进了路边的凉亭。 “你爹娘呢?”妇人一连声地问:“怎么姑娘家家的这个样子出来,丢你家里人的脸!” 女人茫然地看着她,过了半响,才颤抖地说:“救命......” “救我。” —————— “我今日答应来见你们,也是为了说清楚这个。” 满香楼高处的包厢中,红珠垂帘中,各式菜品被流水似的送上来,直到最后一份荷叶冰糕被送上来后,林夏容说了句:“没吩咐不许再进来。”便端过一碗翠绿可人的甜冰糕吃了一口。 邹士筠看着直牙疼,说:“这都什么时节了,林小姐不觉得冰嘴么?” 林夏容呼噜吃下一大口,来表达对邹士筠发言的不屑。 “我说正事儿呢。”林夏容放下碗,盯着邹士筠道:“张环绝不可能是那种背着我在外面做苟且之事的人,陈蝶就是在污蔑他!我要你为张环澄清事实,还他一个身前清白。” 不知是邹士筠性格使然,还是他跟林夏容到底有些私交,邹士筠半点儿不怕林夏容的胡搅蛮缠,啧啧地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在外头打野食的男人多了去了。” “怎么?”林夏容针锋相对地:“少卿的意思是,假若以后娶了亲少卿你也会去外面做这种事情么?别忘了我朝官员眠花宿柳者的处罚可不清。” 邹士筠看着在旁边吃得相当欢快的张普一眼,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酥肉,笑道:“偏我这种从不眠花宿柳的人还娶不到亲呢,林小姐,我方才所说虽不中听,但陈蝶有她自己给自己作证,也有之前的陈家言行作证,在作案动机上也说得通。林小姐也要拿出证据来。哪里有突然就给人平反的道理?” “我可以给他作证啊!”林夏容很激动:“我了解他,他绝不是那种人。” 邹士筠摇头:“空口无凭。” “林小姐,”在一旁始终没动筷子的陈桐生突然开口道:“你知道张,张环公子,为何会上瘾飞光么?” 林夏容被问的一顿,道:“我哪里知道有这回事......” “既然林,林小姐对,张公子食用飞光都,都不知道,怎么担保他?” 林夏容这才反应过来陈桐生方才问她的含义,顿时恼羞成怒道:“谁又能担保那就是他自己愿意吃的?!他是被迫的呢?” 对于她这种耍赖式的辩解,邹士筠都没想跟她在继续争辩下去,又给自己盛了碗汤,慢悠悠地说:“夏容啊......” “不准这么叫!你反了天了?”林夏容突然炸了毛,大惊之下吐出来两个不顾语境的成语:“你以下犯上胆大包天!” 邹士筠笑得眼角纹路皱起来,非常爽朗的样子,略低了头喝汤。 “总之这件事你办也得给我办,不办也得给我办,陈蝶冤杀张环,她必死无赦。”林夏容道:“要是办不了,你就等着给我脱了官服走人吧,邹少卿!” 她一脸怒容地起身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陈桐生跟着起身,却被邹士伸手虚虚一拦:“哎,你跟着走什么,你还什么都没吃呢。” “我吃了,馄饨。”陈桐生说:“继续吃,不太好。” 她碍于口舌不便委婉了一点,实际意思是,人家都走了你怎么还坐这里吃得下这么大的脸? 邹士筠高深莫测地一摇头:“不必着急,”他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了,只见掀珠帘子进来三个酒楼里的小二。 其中两人抬着个中号食盒,一进来看见还坐着的三个人,先是一愣,接着赔着笑脸讲:“林小姐叫我们把这些剩的包起来......” 满桌子没怎么动过的菜,邹士筠顺着他的话问:“收拾了这些剩菜去干什么?” 小二并不认得邹士筠,但人惯会察言观色,知道方才林夏容是带着怒气出去的,更何况一般来说,也没有主人会中途离席,然后叫人去收拾刚上全的菜肴的。 明显就是在赶人,下他们的面子。 林夏容明显还站在外面,听见邹士筠的问话,声音不大,但又恰好能叫里面的人听见:“叫他实话说!” 小二辨认了一番,对邹士筠已经旁边那个长相特别漂亮扎眼的女子都十分陌生,不像是有身份的人,便如实道:“林小姐说,拿去喂狗。” 喂狗也不让你们吃。 林夏容哼了一声,这才心满意足地踏着步子离开了。 邹士筠不怒反笑,对着小二一摊手,示意他们自便。 陈桐生觉得着实有些奇怪,便问:“邹少卿,与林小姐......” “我对她太口无遮拦了,是吧?”邹士筠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光明磊落地说:“不瞒陈姑娘,在我父辈时,邹家尚还有权势可言,那时与林夏容打小定着婚约的,是我。” 是了,陈桐生突然反应过来,别看邹士筠整天带着个咋咋呼呼的书吏,两人一穷二白,一心一意往上爬的样,邹士筠原本也是颇有出身的。邹家也是跟林家有同样长久的家族历史,唯一不同的是林家至今仍能维持,但邹家只剩下昔日的光辉名头了。 “啪”的一声,一条被啃了一半的鹅腿掉回碗里,张普那油汪汪的手僵在半空,张着嘴愣住了。 也看不出来邹士筠对此什么情绪,他平静地站起来对陈桐生说:“那么咱们就换地方吧。” 他刚走两步,身后的张普突然“嗷”地一嗓子,差点把邹士筠吓的一个跟头。 “原来你还遭受过被骄纵跋扈的大小姐退婚之苦啊少卿!我明白了少卿!我理解你了少卿!难怪你平时是个对姑娘不开窍的木头脑袋,原来是被伤害过啊少卿!” 透过这句话可以想见张普已经脑补出了落魄公子被迫退婚受尽屈辱,最后好不容易当了大理寺卿却又兜兜转转遇到了蛮不讲理的退婚对象,不仅要处理人家未婚夫的破事,还在酒楼让人家羞辱一番。 虽然最后林夏容也是让他那张嘴气的。 陈桐生根据多年看话本经验,也成功得意会到了张普的脑补剧情,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他每说一句话,邹士筠额头上就冒出一根青筋,终于在张普嚎丧似的扑过来意欲表达他对上司的宽慰之情时,邹士筠抓起桌上的一个干净碟子拍在了他脸上。 “我懂,我懂。”张普脸上好大一个红印子,两眼泪汪汪地说:“在别人的伤心事面前要保持安静,以无声的行动抚慰受伤者的心灵。” 邹士筠对着白痴玩意儿忍无可忍,吼道:“你懂个屁!” 他凶神恶煞地对着张普一指:“再给我胡扯一句,你就滚!” 张普立刻闭上了嘴,过了片刻实在忍不住,跟着问:“是哪种滚少卿?结了饷银滚回老家的滚,还是滚回去大理寺给少卿你洗衣服的滚?” 邹士筠面有寒霜,说:“滚。” 第八十九章 是谁 http://.biquxs.info/

邹士筠没再丧心病狂地把陈桐生往馄饨摊子上带,两人......原本加上张普应该有三人,但张普被邹士筠一脚踢到门外去了,此时也不知道滚到了那里去。两人在大理寺少卿处理公务的房间,邹士筠大致地给陈桐生讲了一下目前的状况。 按目前的准备来说,左散骑常侍被仇敌借机咬断骨头是绝对的事,但咬死的可能不大,御史大夫则更难说,沈氏父子一贯得宠,又常与吴翰池常进退,吴翰必定会相助。 陈桐生点头,她虽然对朝中形势不太了解,但光是道听途说,便可知其轻易难以撼动,这也是林夏容要继续闹下去的一个小小原因之一。 陈桐生之前调查知道,林夏容性子纯粹是被林家给娇纵成这样的,林家嫡系子嗣不丰,她算是他爹老来得女,全家当宝贝疙瘩似的众星捧月地长大,没舍得给她受一点儿委屈。因此在林大人在得知户部侍郎之子,那个好不容易才狠下心把女儿嫁过去的人在外乱搞时,林大人,以及林夏容那个哥哥,那个林夏槐是什么心情呢,那第一反应绝对就是愤怒啊。怒气冲天啊。 人家左护右捧养大的闺女,还没嫁出去就让卷进了这么个丑闻里,这对心灵脆弱的娇娇小姐内心该有多么大的冲击,对她天真的心灵该有多么大的伤害?别说是拿在外胡搞的混账男人出气,这人都死了,要追究还得追到地底下去,非常不可行。也不能拿这个事情去戳张家,毕竟人家刚死了儿子,父母也同意伤心欲绝。 林夏容越是表现意难平,越是要追究个一二三出来,林家便会在这件事情上越主动。 丑闻归丑闻,还是闺女的情绪重要。 陈桐生想着突然嘴角一翘,道:“他们说,张环与林,林小姐是,青梅竹马。” “嗯?” “可是,”陈桐生说:“我觉得,不像。” 邹士筠问:“你从哪里看出来不像?不像林小姐会嫁过去么?你可不用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林家上下宠着她呢,这样的事情她不点头绝对不会成。” “她,不伤心。” 陈桐生说:“心上人,死了,她不伤心,只是愤慨。” 邹士筠觉得很有意思:“难道一定要哭个不停才叫伤心?说不定她只是不表现出来而已。” 陈桐生反问:“邹少卿,觉得她很,很难过?” 他没有正面回答,笑了起来。陈桐生看着他,邹士筠低头咳了一声说:“这我可看不出来。” “那少卿就,就不会当着林,林小姐的面,说那种话了。” 邹士筠还是笑,半响说:“陈姑娘看着不吭声,实则敏锐的吓人。” 他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过去继续说御史大夫的事。眼下要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首要的就是先压紧了目前手头的人证物证,避免沈氏父子翻盘。 邹士筠道:“陈蝶如今愿意为我们作证,还是因为她自己被骗了,以为全家被杀,恼羞成怒愿意配合做了假证。但陈蝶本人就靠不住,一旦她得知自己又被咱们骗了,其他的不好说,首先做假证这一点就够咱俩喝一壶的了。” 陈桐生点头道:“我已把他们搬,搬迁的地址说了。” “去找陈家的人马虽然派了出去,但就怕惊动对方,万一让沈老狐狸或者吴翰池就此抓住把柄......嘶,还是夜长梦多,只愿他们能早日找到人控制起来。” “户部侍郎呢?” “户部侍郎食用飞光上瘾,到底与御史大夫有无关系,这个既无直接证据,又是日后一个好扯皮的地方,基本不用指望了。不知户部侍郎突然发此言论,究竟还有何后手准备......”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很响的敲门声,张普道:“少卿!” 邹士筠不想让他进来:“何事?说。” 张普自己进来了,把门反手一关,凑到邹士筠面前低声嘀咕了几句,邹士筠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问:“真的?” 张普又嘀咕了几句,得了邹士筠的眼神,便又出去。 门打开又合上带起一阵细微的气流涌动,像是风,陈桐生听见邹士筠道:“户部侍郎张蕴华已死。” 陈桐生一愣,她接着想说什么,邹士筠便直接告诉她:“张蕴华最后向陛下递交的奏折,是检举他那几个同僚的。侍郎府中有用的文本信件一样也没有,葛大人在带人去查时便搜了个空,想必是他早已处理过,真是一点儿都不连累他人......他检举的那几个人倒是证据充足。” 他这个时候了,不想着报复要挟他的御史大夫,去检举同僚? 陈桐生心里一动,突然问:“检举他们,什么罪名?” “这具体的目前还不知道,只说那几个官员一股脑地被陛下叫去了。大概也都是些贪污,亲戚家人侵占田产,他们不训反帮,知法犯法一类的吧。” 这就感觉有点儿不对,户部侍郎糊涂了不成?还是说他手里真的就没有能够对御史大夫造成威胁的证据,或者对平日相处的同僚的恨意,反倒还超过了御史? 张蕴华把自己手里所有的东西都销毁了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他压根没想坐实御史大夫跟飞光的联系啊! 他来这么一出,到时候吴翰池大可说,户部侍郎是一时糊涂,再狡猾一点,就说他的指控是受人指使,因为御史大夫自身清白,张蕴华无法拿出证据的缘故,才故意弄了这一出,以混淆视听,造成有证据但是被销毁了的假象。 邹士筠也明显考虑到了这一点,沉不住气地“啧”了一声,又自我安慰:“无妨,只要能挤下去缘故沈平也行。” 是吗? 户部侍郎以死证明,大理寺与林家都站了出来,只扳倒了一个深平,就值当了么? 陈桐生应这个话,她本人其实也不是特别了解,邹士筠若这样说,那沈平可能还真就是一大敌。 过了片刻,陈桐生道”“张环飞光上,上瘾之事,必须要,查清楚。” “查是要查,不过,这个倒也不是最要紧,更何况张家人要是自己原心里有数,交代了也就交代了。可要是他们也一无所知,或者对此事无可奉告,我们查起来便麻烦了。” “要紧,”陈桐生道:“这很,很要紧。” “哦?” “户部侍郎,以及张家的一,一系列做法,我总认为,与张环的密,密室之死有关。”陈桐生认真道:“他们行为,太奇怪,儿子死了,他们竟然不愿声,声张,叫林小姐,去跑腿。” 一般人家死了幼子,父母就先喊打喊杀地上了,哪里要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天天在外头跳脚,又是为难陈家,又是揭发假陈蝶的? “所以......这也是陈姑娘的直觉?连推论都算不上,只是直觉?” 陈桐生反问:“难道少卿办,办案,不靠,一点感觉?” 不等邹士筠回答,陈桐生接着道:“包括,苦水村的时候?” 邹士筠哑然失笑,他“嘶”了一声,道:“陈姑娘,还真看不出来哈,话中还暗里点着你曾经在侯爷面前帮我说过话,如今到回报你的时候了是吧?” “疑问罢了。”陈桐生神色如常。 邹士筠只好点了点头,答应会把这件事放到与“扳倒刘德,让他脱下官袍滚回老家种田”同样的考虑地位。 说到刘德,虽然他当官多年毫无建树,但依然有当大理寺卿的心,他自己有点资历是一回事,他敢在大理寺中不怕得罪人的处处压邹士筠,主要是他背后与左相一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左相一派若元气大伤,那绝无可能再花心思来保这个刘德。 他窝藏罪犯是板上钉钉,邹士筠亲手抓住的,再加上陛下本来对陈蝶这样的女人无好感,户部侍郎拿在自己身上插刀,为儿子鸣冤而死一事,又多多少少地赚了点女帝的同情,刘德的行为对比之下就更讨人嫌了。 邹士筠只需要按部就班,不出岔子地协同葛高瞻把案子办妥了,他不需要再怎么搞事情,就能把刘德给踩下去,成功达成人生目标之一。 那天陈桐生给邹士筠递的纸条也帮了大忙,才让邹士筠时机正好地来个“人赃并获”,人证就好几个。 想到这里,邹士筠不免对陈桐生好感再曾,然后陈桐生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问:“据说......左散骑侍郎,与地牢中,出现的人,长相一致。” 邹士筠道:“是,不然陈蝶也不指控他。” “他叫,沈平?” “没错。” 可是在黎城的回忆中,陈桐生分明听到晋王唤他姜利言。 是换了名字? 这倒很有可能,毕竟曾经在晋王身边呆过这项经历,要是说不清楚的话,不用别人动手,女帝自己就把他踢到一边儿去了。更别提姜利言当初是与晋王合作,与共同谋反无异,要是这一段被扒出来,坐实了,沈平八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但姜利言真的就是沈平么? 姜利言那晚说的“伽拉希阿”又是怎么一回事? 看他当晚玄而又玄的身法,与一般武功深厚的高手都不同,反而更像是陈桐生这种天赋异禀路子上的。 陈桐生忍了又忍,终于低声道:“倘若他,被捕,能否设法,叫我见他一面?” 邹士筠愣了愣,说:“啊?” 第九十章 旧情 http://.biquxs.info/

邹士筠到底是不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陈桐生其实不太清楚,但她对邹士筠想要压倒刘德,以及打击其背后势力的想法却很清楚。 陈桐生除了等消息之外,在这段时间内她也并不能做什么,大约两天后,陈桐生捧着一个小食盒去水榭花庭里的小筑喂宋川白养的那些小雀儿,穿过长廊时,正面碰上披了件厚披风匆匆往外走的宋川白,心里顿了一下,脚步也下意识顿住了。 她这两天都没有再见宋川白,严格一点说,自那天晚上,提出拿自己的梦境跟宋川白交换,并且遭到宋川白毫不在意的拒绝后,她就没有再主动去见过宋川白了。是出于什么心理,其实陈桐生自己也不明白,但她就是觉得不高兴。因此陈桐生一看见宋川白,虽然感觉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心里下意识地就发虚,想要立刻走开但又迈不开脚,就那么别扭的往原地一杵。 宋川白边走边低声与范瑞交代着什么,一直到了眼跟前才发现陈桐生似的,抽空看了她一眼,貌似不经意的说:“正好,我有事找你。” 他又跟范瑞说了两句话,范瑞便领命而去,宋川白这才偏过身,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陈桐生道:“怎么这两天都没有看见你?“ 陈桐生语气僵硬地回答:“有事。” 其实她这两天倒是真没事。 宋川白向她微微一点头,示意她跟上,一面走一面道:“陛下忽然昭我入宫,恐是沈平的案子有变,你去联系邹士筠,然后把消息带给我宫中安排的人,明白了?” 他迅速而简洁地大致跟她说了一声宫中的几个眼线以及接头方式,便踏上马车走了。 陈桐生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宋川白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过目光,骑马向大理寺疾驰而去。 好巧不巧的是,出来接待她的只有张普,他搓着手道:“少卿一早就出去了,不让我跟着......什么?去哪儿了?着我怎么知道,不过我踩着十有八九去是找林小姐了吧?办案子的话他怎么能不让我跟着呢?” 于是陈桐生又打听了林家的地址奔过去,照样没见着林夏容,对方的家丁只说小姐不在,去哪里了,他们也是一概不知。 陈桐生猜测这两人很可能是在见面,但是在哪里见面呢? 沈平教唆陈蝶杀人一案,是单独成了一个小案宗交到邹士筠手中去办的。至于关系到御史大夫的张蕴华接受飞光贿赂,克扣粮饷军火一案,则主要是葛高瞻这个大理寺卿在负责。 倒不是说邹士筠资质不够,但葛高瞻对此高度重视,几乎到了邹士筠只是跑跑腿打下手的地步,很少有他能参与进去的地方,于是也只好先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情,真的去套林夏容口中关于张环上瘾飞光的真相了。 陈桐生先后跑了馄饨摊子和几个酒楼,都寻找无果,不免焦躁起来,就在她再一次以试探的心情找到大理寺去后,才终于找到了像是刚刚回来,连外衣也未脱下的邹士筠。 在陈桐生说明来意后,邹士筠迟疑地说:“可是......我这里没有说明变化啊。” “你见了,林夏容?” “是啊,你不是说让我去问问她关于张环的事情么?” “问到什么?” 邹士筠一摊手说:“什么也没问到,她对张环上瘾飞光的事情都根本不知情。只是出于本能维护她罢了。” 陈桐生那双淡色的眼睛盯着他,呈现出某种冰冷质感的眼神锐利:“你们在哪,哪里见面?” 邹士筠流畅的回答:“南城学堂,是个老石室,如今已经废弃了,没有人在里面教书,也没有孩子会去哪里念书。” 陈桐生一愣,只听邹士筠说:“很奇怪?原来他哥哥林夏槐在南城那个学堂念书的时候,林夏容一直来玩,后来她也在哪里跟着读了两年,一直到先生走了,学堂关闭。” “你也在,学堂。”陈桐生明白过来。 邹士筠很轻微的一笑,算是默认,怪不得他之前那么说,按这样看,林夏容的竹马应该是他才对。林夏容从一个让奶娘牵着手走路,去学堂找哥哥玩,带着奶味儿的小娃娃,到后面能够读书识字的时候,邹士筠都是在的。如果说这两家从孩子诞生起便已订好了娃娃亲的话,在学堂中邹士筠会怎么对林夏容,或者说怎么去照顾她,也就可想而知了。 邹士筠这里没有变化,无论是陈蝶,还是此时应当被藏起来的陈家人,在人证这方面都没有变化,如果是沈平一案有变,那么变故就应该来自沈平那边? 陈桐生确认之后便打马离去,打算把自己得到的讯息就这么交接给宋川白安排好的人。她只负责提供消息,至于之后宋川白要怎么分辨,怎么办,那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然而陈桐生的马穿过一条街道,避过挑着担子的小贩,突然高高抬起前腿,发出嘶鸣。 她霍然调转马头,向城南而去。 真的没有变故吗? 如果邹士筠真心实意地只为了自己的官位,为了心中的良知而做事,那么还尚有可信度,但是他如果也夹带了私心呢? 如果他对林夏容其实是有私心的呢? 那么他会怎么看待张环这个案子,已经为了已经死去的张环,而四处奔波,不惜追至大理寺的林夏容? 他那天问林夏容“为了张环这样的人,值不值当”又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呢? 陈桐生并不想无端地就质疑邹士筠,但他那天在酒楼中露出的笑容却让陈桐生难以忘记,那是一个含蓄而压抑的,饱含深意的笑容。 任何一个人看见那样带着苦涩和无可奈何的表情,都会感觉到,邹士筠在那一刻确实是有很多话要说,但他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原本与林夏容有婚约的是我。” 虽然他竭力让自己显得淡然,但他其实对这段过去没有发表任何的,类似于“过去的事情我不在乎”或者表现出对林夏容的不屑来。 或许有很多人对父母早早给自己订下的伴侣毫无感情,甚至很抵触,但邹士筠就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不如他们跑到拥有许多回忆的幼年学堂去做什么? 陈桐生按照邹士筠的描述,在打听下很快找到了那个学堂,那果然时候一个旧学堂,门前杂草丛生,几乎完全遮盖了进去的小路。 陈桐生下马在门口略微转了一圈,紧接着十分谨慎地走进去,观察着已经落满了灰,已经久到大一点的动作都会带起灰尘飞扬的整个学堂内部,确定自己把这个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都走过了,连学堂后面的地方都看过之后,才复又重新上马,她迟疑着拽着缰绳在学堂门口转了两圈,随后才向最后一个地方疾驰而去。 邹士筠说了慌,他们根本没有去到学堂。 学堂被废弃时间已久,任何人从里面走过,都会在灰尘中留下痕迹,在长久停留的地方,更是会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但是陈桐生却没有发现。 在里面走上一遭,只有陈桐生自己的脚印在。 再说,林夏容会轻易地与他约在那种地方么?她那么娇生惯养,对这种破旧的地方应该也是十分不习惯才对。 林夏容对邹士筠抱的又是什么心思? 到这是陈桐生才突然发觉,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不理解,但到了如今,她确实是在实践这之前宋川白对她所说过的理论。 知道了他过去经历过,做过的事情,便可一定程度的揣摩其内心的想法,并且推断他在面临事件时可能做出的反应。 这虽然是一件大多时候只能凭推断者直觉和经验来做,并且未必准确的事情,但到了某些特殊的时候,或者到了某些人手里,那往往会成为打开突破口的利器。 宋川白凭借的是他的经验与缜密的头脑,而陈桐生更多靠的是直觉。 她万分相信自己的直觉。 陈桐生翻身下马,大步跨进奉池衙门的大门,对着前来阻拦的小吏做了一个不容质疑的坚定手势,沉声道:“侯府查人!” 她在此刻用了最简洁的话语,一报出阳和侯府,不消片刻,县令便捧着卷宗急急忙忙地赶了出来。 陈桐生一面匆匆翻过,一面听县令讲这两天受理的案子,大多是一些百姓之间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张三家的猪仔被偷啦,或者李四又喝了酒打婆娘了,诸如此类。 “这里呢?”陈桐生往卷宗某处一指:“什么,意思?” “哦,”县令说:“这是一个去庙里求签,结果被奸人玷污了的女子。让人陪着来了,说是要报案,但是具体是谁玷污了她,她自己本人也不清楚,而且下官看她口齿含糊,整个人还要妇人扶着,就非常奇怪,便想让她休息回忆一会儿,再继续陈述。结果就在她休息的时候,那妇人把她劝动了,给劝走了......本来么,这对于清白人家的姑娘来说是一件多丢人的事,说出去给外头听见了,她还做不做人?就这么着,那妇人只对我们说是姑娘病糊涂了,方才说的都是胡话,她又扶着走了。下官本来想说,若是那女子日后不再来报此事,算了,下官便把这个地方改一改,就定为说胡话报假案,毕竟人家姑娘还要过日子的。” 陈桐生目光有点冷峻地扫了他一眼,县令立刻闭上了嘴。 与情,县令的做法倒是很有怜悯之心,但他动辄修改卷宗的行为,却是一个大忌。 他能在这件事情上改,也就能在其他的案子上改,人心总是易变,唯有律法对使用者的禁锢永远不可突破。 陈桐生的目光停留在卷宗上记录的一行上:“......宏光寺。” 她骤然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了。 陈蝶与张环相遇的寺庙,也正是宏光寺! 第九十一章 意外 http://.biquxs.info/

“娘,外面的人是谁呀?” 小姑娘扎着羊角辫,扒着门缝往外看,孩子她娘抱了盆衣服走出来,说:“什么?”顺脚把小孩子拨拉开,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短打,身影非常利落,而脸面又异常昳丽的女子从马背下来,毫不迟疑地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她漂亮的带了锐利气,让那个抱着衣服的妇人下意识停住了脚,有点探究和防备的停住了脚,虽说女土匪少,但那种江湖上性情古怪的女子倒还真有那么几个,一般的保守妇人家都不愿意无端跟她们有太密切的关系。 妇人想着她是路过,不料她径直走到自己面前,声音倒是很平和:“您好,那姑娘呢?” 妇人一愣,道:“什么姑娘?你是谁啊?” 她说着便向后退去,一手勉强地抱着浣衣桶,身子后仰,一手就要关门,陈桐生上前伸脚卡在门缝中,连伸手去扳都不屑,仍然是语气放的平和,问:“那个被,被玷污的姑娘。你们,一同去报官。”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妇人回头喊了一声:“你回里屋去!”便又转过头来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可告诉你别平白地污蔑别人!什么玷污不玷污的,要是让街坊邻居听了半耳朵,不知道在背后怎么编瞎话呢,你快走!” 陈桐生半分都未曾挪动,道:“事关人命,您也,不管吗?” 妇人张开的嘴突然顿了一下,紧接着她板起脸,僵硬的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天天做活烧饭的,什么人命的事跟我有关?走,走!”说着就想挥手推她,陈桐生道:“您只需要,告诉我,她在哪里?” “什么她......” “她可能,会死。” 两厢对视,妇人拉着脸扫了她一眼,才慢慢松开了拽着门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压着声音说:“......你进来罢。” 陈桐生道:“她现在,在哪里?” “叫人领走了。” “谁?” “这我就不清楚了,”妇人说:“那个人跟我救的姑娘谈了半天,然后便把人带走了,那是姑娘自愿的,我还能拦着不成?” “是男是女?” “肯定是女子呀,你以为我这门是什么男人都让进的么?看她穿着还是个千娇万贵的大小姐的......奇了怪了,平日里你们这种身份的几年也见得来这里一个,这几天便来了两个了。还都是为了我救的那个,那个叫碧菱的姑娘,你方才说她可能会死,她怎么了?真的得罪了谁不成?”妇人一拍大腿说:“哎呀,我就说叫她不要去报官,不要去报官,让人知道了她要吃苦头的,她偏不听我的!” “......”陈桐生问:“那个来,来领碧菱的,是不是,个子不高,很娇气?” 妇人回忆了一下,道:“确实,她跟下人说话那个抬着抬着下巴不看人的劲儿,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哦,个子小小的,气焰蛮高。” —————— 陈桐生不能再耽误,自妇人家返程后便按宋川白之前所说的法子将消息递进了宫中。 然后才再次去到大理寺。 如果说是林夏容把碧菱带走的,那么着意味着什么呢? 在此时能够让林夏容闻风而动的,除了张环的案子,还有别的什么呢? 碧菱也是在宏光寺遭受了这些事情,只是陈蝶知道对自己做这些事情是人是张环,而碧菱却不知对她做了那些事情的人是谁。 她尝试去报官,又很快被妇人劝离,但林夏容却因“宏光寺”这个点,而迅速地得知了有这样一个人来报官的消息,并且将她带走。 林夏容并非真的有实在权势,并且有自己眼线的人,她能够这么快得知消息,只能是,她从一开始的时候,便已经向衙门打过招呼,在时时刻刻地关注着这边的动向。 如果说她只是想知道张环案的进展,那其实还好说。但如果结合了她对张环的信赖,以及说的“陈蝶就是在污蔑他”这样的话,她也有可能就是在故意盯碧菱这样的案件,这意味着林夏容是根本不相信陈蝶那番说辞。不是嘴硬,也不是下意识地维护未婚夫,而是她确实在身体力行地拒绝着陈蝶的说辞。 她的行为又恰好从侧面证明了,也许陈蝶所说的话令有真相。 张环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究竟也没有可能做出背着未婚妻在外勾三搭四的行为? 而一旦真相有所改变,那么陈蝶所作所为的意图也需要重新审视,作为一个有意污蔑他人的女子,她后面所说的话的可信程度也将随之下降。 如果玷污陈蝶的另有他人,那么陈蝶杀人的动机就没有那么可信了。 明明是其他的男子做了错事,你却要去杀张环?你杀了张环,还要继续毁他的名声清白,继而嫁祸栽赃给左散骑侍郎? 以左散骑侍郎的受宠程度,其实可能连铁证都不需要,只有一个能够让他找到突破口,为自己辩护的地方,那么他就能抓住这个机会一举翻身。 而邹士筠在遭到疑问的时候说出“我们在城南学堂”,更多是其实是一个帮助隐瞒的意思吧? 他知道林夏容做了什么,但是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帮忙隐瞒。 如果通过碧菱的案子,真正查到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另外的贼人,陈蝶口中的受害也是因为这个人,虽然能为张环证明清白,但却一定程度的阻止给左散骑侍郎定罪的进程。 一旦陈蝶再被交接到御史大夫的手上,被人反复拿此事质问,拿话术诱导,那么她是很有可能直接把自己说假口供的事情也说出来的,到那时候几乎就完了,陈蝶的话将彻底失去可信度,不仅邹士筠会被严查,其他参与了此次事件的人都会多多少少受到影响。 陈桐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突然无法抑制地再次想到了宋川白。 她自己也参与其中,如果陈蝶要拉她下水的话,那么左散骑侍郎大可抓住她与宋川白的关系,反过去控诉作为陈桐生的主子,宋川白的用心。 虽然宋川白其实没有把她当做自己手下的下人使唤,陈桐生也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宋芷兰那样的侍女,但在外人眼中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无论陈桐生做什么,都与其背后的宋川白脱不了干系。 她与邹士筠一同欺骗了陈蝶,让她愿意做伽口供,其实还是抱着想要帮助宋川白的意思,但如今却有可能牵连他。 陈桐生再次感到那种无可排解的挫败感。 她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宋川白那样的算无遗策,无论是让陈蝶在朝廷上质控左散骑侍郎,还是欺骗陈蝶说陈家人已死,任何一件事情,都是风险巨大的,根本经不起任何意外的安排,只要其中一个被推翻,那么就会产生接二连三的危机。 更何况她也根本无法保证其中的任何一件事会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 如果陈家人没有被找到,因为久不见女儿音讯,而传了书信回来。如果他们没有被说服,如果他们被御史大夫的人先行找到,那么这整个计划都崩盘了。 陈桐生蓦然咬住自己的拇指指甲,焦灼地想,接下来她应该干什么? 去质问邹士筠? 去阻止林夏容,让她暂时停止查始作俑者? 以林夏容的脾气来说,她会乖乖听从吗?如果说邹士筠在这件事情上偏向的立场是林夏容,那么她去质问的一切,都会被邹士筠编其他的话语来搪塞和打发了。 陈桐生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到了一种迫不及待要起身去干什么,但却发现头脑完全一片空白的焦躁时刻。她在原地转了两圈,企图找出能在最快时间内达到效果最大化的方案,但却一个也想不出来。想法与后果预设在脑海中如同散落漂浮的碎片,而她不能冷静地把它们拼凑在一起,紧接着,她又因为自己站在原地所浪费的时间,而陷入更大的焦虑中。 就在这时,一个人穿过人群快步向陈桐生走去。 陈桐生本能地察觉到了,抬眼望向那个姿势矫健利落的男子。 对方样貌不扬,但走路步伐沉稳,动作却又轻便,能够看出来是个练家子,甚至在男子走过来,下意识对翻出掌心,掌跟突起,向上微微一抬这个细微的动作中辨认出对方是暗部中人。看外貌推测着年龄,大约是已经是正式成为暗卫有一定年头的人了。 虽然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只做了一个起手式,还未到一半便放下了,但陈桐生可以确定,那就是暗卫们平常在交接以及亮明身份时,比较常用的一个动作。 他们的令牌往往会随着这个动作滑落到手心,一亮继而在手垂下去的时刻再次隐藏到身上。 陈桐生从来不小看暗卫,他们与陈桐生接受同样的训练,交手她未必能轻松占上风。 在暗卫里,有一部分人充当护卫一样的角色,长期活跃在暗部,而有另外一部分,其实在日常的生活中另有身份,只有在需要他们的时候,才会突然撕开伪装的表象,回到弥天司暗部,拱卫在女帝身边。方鹤鸣最初就是想给陈桐生安排一个这样的身份,后来不知为何放弃了。 像男子很有可能就是后者,他大约是刚从第一个类型变成第二个类型不久,还有小动作没有来得及改掉,因此教人认了出来。 其实这也稍微有点不妥,因为一般来说,就是为了防止被人认出这样的情况,所以大多潜伏着的,如同影子一般悄无声息而又无处不在的第二类暗卫,都是弥天司选出来之后直接便进入了潜伏。少有在暗部任职的经历。 他是要干什么? 陈桐生暂时放下了脑袋里的一团浆糊,敏锐地用余光扫他,不料对方直接走到了自己面前,问:“陈姑娘?” 陈桐生没否认也没答应,对方端详着陈桐生,道:“侯爷说,姑娘不必再担心了,已经结束了。” “......什么?” 陈桐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免不得问了一句。 对方说完就走了,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某个方向才走,好像只是一个经过问路的人。 等等,不必再担心了是什么意思? 结束了又是什么意思? 不必担心,是指的她方才正在担心的事情么? 但是宋川白又怎么可能知道呢,是陈桐生先知道碧菱的消息,传进宫中,宋川白才知道的,他又怎么知道陈桐生此刻在着急什么,并且还特地安排了人来告诉陈桐生“不必担心”? 疑惑归疑惑,但陈桐生还是只犹豫了一下,便选择顺从了宋川白命人传来的话。 她信任宋川白,觉得只要宋川白说出口了的话,那么都是非常可信的。 这句话一被送到,陈桐生方才心中的焦虑突然的就消散了,仿佛有了底气,好像有了另一个人在暗处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判断,她便不会因为自己的思考不周而造成大祸。这份底气反倒令她能够冷静下来,在纷乱的思绪中做出了决定。 —————— “陈姑娘,你怎么又来了?”邹士筠一面对着一堆户部来的卷宗焦头烂额的核查整理,一面抬头问了一句。 “我要,见陈蝶。” 陈桐生回答。 邹士筠于是把脑袋从资料中抬起来,问:“陈姑娘可是有新发现?” “只是想,再问问罢了。” 陈桐生道:“可以么?” 这个倒是可以,陈桐生很轻易就见到了陈蝶。 她如今被单独安排一个无论是布置,还是环境都好了太多了的牢房中。 陈蝶沐浴过,囚衣换了身新的,床铺也是干净的,比之前的不知道好到了哪里去。见陈桐生出现在眼前,陈蝶连正眼也不给她,低低地笑了一声。 陈桐生示意其他人走开,那来开门的小吏也只是迟疑了一下,便转身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陈蝶,”陈桐生问:“你认识,沈平么?” 陈蝶把脑袋磕在发潮而肮脏的牢房墙壁上,不说话,只是神色阴郁地盯着墙角。她不停地用食指在墙壁上画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长时间连续做着动作,以至于墙壁上都被她画出了一个圆形的凹槽。 陈桐生接着问:“张环,到底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陈蝶反复描绘着那个凹槽,半响突然笑了起来,轻轻地说:“啊......原来这一次你也不知道背后指使的人到底有谁。” “怎么了,难道我不是已经配合你们在朝廷里说了你们想听的话么?”陈蝶声音轻,显得有气无力的:“还不满意吗?” 陈桐生盯着她,慢慢说:“你想不想见,那个人?” “那个,地牢里出现,又消失的男人?” 陈蝶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你还能把他给我叫过来不成?” “我可以。” 陈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进而放声笑了起来:“你可以?你以为你是谁,陈桐生?你是天下的仙女下凡你是王母是天王老子不成?!你想见谁就见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的东西一定会实现,是不是?” 她往外一指:“好哇,你去呀!” “你去把他给我找过来,你让他来见我,去呀!” “你的本事天下无双,陈桐生!那你就去,在我这里浪费什么时间!”陈蝶猛然起身,扶着墙站了起来,有些摇晃的一步一步走近挡在她们两人中间的牢房,吃吃地低笑着,说:“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张环的真相......”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我很可悲?”陈蝶眼睛轻轻眯起来,说:“现在还不知道呢,陈桐生。” 第九十二章 邹启光 http://.biquxs.info/

“我在京都多久了?” 宋芷兰托着下巴想了想,说:“也有七八年了吧,其实呢,虽然我来京都的时间倒也不是特别长,但是论打听我可是一把好手!”说着她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接着道:“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一二的,你有什么话要问我?” 陈桐生问:“户部的张家,跟邹家是什么关系?” 宋芷兰微微一笑,对着陈桐生摊开手,陈桐生便往她手心放了一炳镶嵌着红石的短匕。 “这个做工!这个成色!”宋芷兰两眼闪闪发亮,把短匕捧在手里看了又看:“陈桐生你不是说你没钱没家底么?这哪儿来的?” “哦,我知道了,”宋芷兰语气夸张地道:“侯爷赏你的,是不是?他都没给过我这样的好东西!” 陈桐生注视着宋芷兰满屋子被赏的月明珠宝石和字画,一盒子一盒子带着皇家印记的金银制品,陷入了沉默。 从没被侯爷赏过好东西的宋芷兰一伸手,露出手腕上珍珠粒粒饱满的手链,套着火红珠金环,外加一个手指上红玉髓戒,唉声叹气地说:“我不仅没有东西赏,还老被扣银响,扣的我都没有钱定新衣裳。” “......”陈桐生心说那是因为你的钱都拿去定首饰买胭脂了吧,你学什么不好跟着长公主囤胭脂? 还要分季节分店铺屯满一个色号。京都里卖香料卖胭脂的老店出新货还要头一个抢,雇上好几个丫头给你蹲在门口抢,抢不到不算完。 你这不钱烧的慌吗。 陈桐生也没辩解这个匕首的来处,毕竟相较于方鹤鸣之前给她存下的那笔款子而言,这个匕首的价值也只是零头中的零头,顺手一买,正巧是她淘到了好东西。 “这个户部张家......”宋芷兰把玩着匕首,问:“你问的是不是最近的那个丑闻闹的人尽皆知的张家?他们家有一个公子叫张环?” 看着陈桐生点了头,宋芷兰笑起来说:“嗨呀,这个我可知道。邹家原本跟张家关系蛮好的,可惜后来御史中丞邹光启因谋反而被满门抄斩,张家落井下石,攀着这个功,张蕴华连升两级,才到了户部侍郎这个职位。但就在邹光启被问斩的第三天,大理寺卿忽然提出翻案,最终的判定结果是......”宋芷兰把手一摊,说:“邹启光是个冤死鬼,他并未谋反,最多算交友不慎,因此遭受牵连罢了,后来陛下为了弥补邹家,亲赦牢狱中尚在的邹家人,并且赏钱的赏钱,封官的封官。可惜了,邹家从此一蹶不振,血脉单薄,嫡系的子孙几乎都死完了,邹启光只有一个孙子,叫什么来着......” 陈桐生迟疑了一下,道:“邹士筠。” “嗯,嗯,应该是这个名字吧,反正我只知他如今应该在大理寺供职。怎么说,杀你全家,赏你个官位当当。”宋芷兰口无遮拦地说,一点儿也不怕祸从口出这几个字:“邹家真是惨呐......要不是那两年侯爷不在,哼,左相他们也就趁着侯爷不在的时候动手脚了。” 陈桐生心里微微一动,想接着问下去,但她很快又闭上了嘴,向宋芷兰倒了谢,便转身离去。 这时再出来,已经是暮色四合的黄昏,天边一枚远远的半日,被重重的楼宇阻挡和分割着,飞鸟归巢,陈桐生的目光缓缓下移,看着宋川白披着落日的余晖一步一步走过来,垂着眼睛,略微的带着一点笑,看上去非常让人想亲近的样子。 陈桐生下意识放缓了呼吸,看着宋川白走近她。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又一声,响的那么重,那么急切,陈桐生甚至想伸手把心口按住,捂住,免得让宋川白听到了。 在宋川白于她错身而过的时候,陈桐生几乎产生了一种两人挨的太近,会碰到手的错觉,手指不自然的弯曲了一下,宋川白走过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两人相隔的还有一段距离。 在两人愈发的分开之后,再度见面反倒会令陈桐生产极大的领地被侵占感。 她可以无视别人,可以用万年不变的寡言和冷淡表情来把他人隔离在自我之外,但是对宋川白不行。他在哪里就是在哪里,只要他出现在陈桐生目光所能及之处,她的目光就一定会难以抑制的被牵引过去,好似宋川白瞬间变成了无处不在的云和风,轻轻的拂过来,陈桐生闭上眼睛,也会怦然心动。 陈桐生掐了自己一下,自我灌输这是伽拉希阿的影响,一转身,却正好对上宋川白的目光。 那眼神明亮又神采流转,笑意盈盈地,问:“你不过来吗?” —————— “用过晚饭了吗?”宋川白解开身上披的那件厚外袍,随手递给婢女,侧过头来问。 陈桐生点头说:“吃了。” “那再陪我吃点儿。” 几句话的功夫,烟沙已然领着另外两个丫鬟,捧着漆盘动作迅速而轻便地将桌摆好,又退出去了。 桌上都是些雪乳酥,玉露团,松穰鹅油卷之类的点心,外加杏仁茶,两碗虾仁白米粥,可以看出来预备的就是两人份。 陈桐生轻车熟路入座,没吃东西,问:“今日,侯爷传话叫我不,不必担心,是什么意思?” 宋川白喝了口粥,似乎在琢磨先吃哪一个点心,咬着勺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唔?” 他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孩子气了,疏朗的眼睫在白玉一般的面颊上起落,投下飞鸟的翅影。陈桐生拿着筷子的手下意识一紧,接着闪躲似的从他脸上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最后那些点心宋川白似乎一样也没看中,有点失落地接着吃自己的粥,吃了小半碗就又搁下了,他拿了帕子一擦嘴,抬起头道:“桐生......这不像是你的手段。” 陈桐生一下子没控制好,筷子打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欺骗陈蝶,谎称陈氏夫妇已死,并且令人为你专门做了易容过的尸体。联合邹士筠让陈蝶做假证,把矛头直指左散骑侍郎。”宋川白道:“如果说骗陈蝶是为了尽快从她口中套出真相,还是可以理解的,但你针对左散骑侍郎,动机就未免令人疑惑了......” 陈桐生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碗。 米粒细碎洁白,虾仁软滑,咸香扑鼻。宋川白食指敲了敲桌子,很好笑的说:“我跟你说话呢,又不是审你,你低着头做什么?说说看,你为什么要针对左散骑侍郎?为什么突然变得目的性这么强,手段如此剑走偏锋?”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在宋川白几乎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陈桐生突然轻轻道:“你明明都,知道......知道我在外面做,做什么。” 宋川白微微一偏头,只见陈桐生抬起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你。” 她的眼神中始终有无法掩盖的桀骜与锐利,哪怕她此刻无论是从言语,还是动作上,都是在示弱,但是那双眼睛却令人无法生出能够放心凌驾其上的感觉。 哪怕这样的人跪在你面前,非常乖顺,你看着她的眼睛,也会想象她忽然跃起,面目豹变而手中刀刃以雷电之势劈下的时刻。 陈桐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她非常善于模仿和学习。 她这段时间来所做出的决定,其实都是在下意识地模仿宋川白的行事风格。 只是她所接触和拥有的信息更少,经验也更少,因此决策中赌的成分更多。 “如果能,顺势除掉沈,沈平,”陈桐生低声说:“你在朝中的,日子,会好过吧。等招待外使的宴,宴会,结束了,我就离开京......” 宋川白把手中的杏仁茶一放说:“你还真要往外跑?” 陈桐生点头,道:“我要,查飞光。” “我知道你想查什么,我查了这么久且毫无头绪,你就能弄明白?” 陈桐生看着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能明白,侯爷,我应该,要明白。” 宋川白这才反应过来陈桐生这么针对左散骑侍郎的真正用意了,直白一点儿说,就是她马上要离开京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无法再充当护卫一职,只好抓住机会给侯爷除掉一个宿敌是一个,少一个敌人,宋川白的危机就少一份。 朝中大部分人,包括王穆与林家,都以为针对左散骑侍郎的指使者,要么是右相,要么就是阳和侯,但实际上,最先提出这个意图的其实是陈桐生。 她几乎是立刻就利用上了那晚在牢狱中所得到的一切信息,指向性极其明确地做出了规划。 陈桐生在黎城的时候还是跟着后面跑,为着他人而万分难过的性子,但她迅速地吸收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并且将其实践了。 这速度有一点超出宋川白的意料,他原以为陈桐生也就是在勘察上非常聪慧和敏锐,但他没有想到陈桐生能这么快做出这种极具攻击性的反应。 从她开始做梦,开始看见伽拉希阿开始,陈桐生就总想起伽拉希阿,想起她惊雀别枝,射杀巨龙的时候,想起棺椁中跟宋川白样貌一样的人,想起爱恋伽拉希阿的小白,想起梦中侵袭而来的,属于伽拉希阿的绝望。 当陈桐生经历过了方鹤鸣的死,遇到王澄南,林风和小果儿,以至于最后站在十年前的飞流池,看着那时年轻的宋川白,带着周明则叠花灯的样子,她一直深以为然的观念其实在瓦解着。 原来灾祸会无端降至人身。 在牢狱中,陈蝶看着陈桐生说:“本来我不至于此。” 虽然表面上毫无迹象,但陈桐生确实在吸收身边人的情绪,她一点一点的把它们消化下去。 并且陈桐生的目的往往都是狭隘而具象化的,往往都具体到某一个人身上,以前是方鹤鸣,现在是宋川白。 这不是好事,但在那时,无论是陈桐生,还是她信任的宋川白,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等宋川白反应过来,已经是陈桐生离开京都之后的事了。 第九十三章 翻案 http://.biquxs.info/

左散骑常侍沈平以陈蝶杀人动机不足,证词不可信,证人可疑为由向女帝提出异议。而周莞昭也就顺势答应了这个请求,命以刑部与大理寺共同主持重新审理此案,进行三司推事。 进行三司推事那天,陈桐生换了身大理寺中录事的官员衣袍,垂着头坐于大理寺少卿邹士筠的身后。 邹士筠给她拿的衣服不合身,肩部宽了,手部却短了,陈桐生只好端正坐姿,把看上去不对的地方尽量隐藏起来,然后尽量保持不动。 刑部尚书罗骞在陈述案件后令传沈平。 陈桐生偷眼看去,沈平穿圆领红袍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就样貌而言,他确实于陈桐生在牢狱中那晚所看到的一模一样,薄唇细眼,唇红齿白,长眉飞斜入鬓。 宋芷兰说他是玉面小常侍,倒还真是给夸丑了,这哪里是玉面,这简直就是俊美得近乎妖。 京都中始终流传着左散骑常侍以色侍人,如今看来这话传的倒还颇有几分道理,毕竟长相如此出挑的人,说不上万里挑一,总之论姿色,朝中恐怕还没有什么大臣能与之匹敌。 陈桐生端详着这张脸,下意识比较了一下,心想,周莞昭是看到宋川白的脸心情会毕竟好,还是看见沈平的脸心情会毕竟好?随即私心地把宋川白排在了沈平之上,反正她看见宋川白的脸心情会更加愉悦,即便是客观来说,沈平长相也太有戾气,像一把薄到了极致而锋利无比,却又脆弱无比的刀,面相跟陈桐生是一个路数,她本人不喜欢。 罗骞问道:“沈平,你之前质控陈蝶受人指使诬告于你,可有证据?” “有,”沈平回答:“证人碧菱就候在大堂之外,请侍郎传唤,一问便知。” 陈桐生早有预料,望向了门口。那个她到处问过下落,只听过,在脑海中想过许多遍的女子碧菱跌跌撞撞走上堂来,她比一般人要白净些,因此显得格外清秀,但无论是怎样的打扮和衣着,都掩盖不了她渐大的年岁。碧菱绝对不老,但已经早已经比不过嫩的能掐出水的二八少女。随年龄增长的大约还有她的胆性,她面对三司推事的公堂也未见有六神无主,很快便稳下心神,规规矩矩地跪着。 “下面的可是碧菱?” 碧菱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古怪,但她仍然抬起头道:“正是民女。” “你在此案中是何身份,又有何话要说?” 碧菱回答:“民女原先为一府中歌女,但之后主人家道中落,想着我有一技傍身,便将我卖去乐坊,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只能给人家做杂役。后来有客人自外省而来,见民女样貌似其去世的妻子,顿生思念与喜爱之情,便向乐坊的主事买下我,消除了民女的奴籍......” 大理寺卿葛高瞻咳了一声,道:“公堂之上,说重点便可,这些生平琐事没有必要的便略去的罢。” 碧菱的目光转向葛高瞻,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接着道:“官人在娶民女不久后便因病去世,只在京都留了处小住所,民女一直住在哪里。直到五日前,民女去宏光寺祈愿,遭奸人所玷污。” 此时只听沈平道:“多亏林小姐在此时出手相助,就在昨日,那玷污碧菱的贼人已被抓获,经审问,陈蝶也曾是他得手的目标之一。” 罗骞与葛高瞻对视了一眼,邹士筠突然道:“也就是说,沈平沈大人不信被害女子的话,反而去信一个专欺辱妇女的无耻贼人?凭他空口白牙几句话,陈蝶的证词就被推翻了?” 沈平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意,道:“此话到底可不可信,少卿传陈蝶与那贼人上来一问便知了。” 陈蝶再次被带到了审问的场所,与她一同被带上来的,还有一个毫不起眼的男人,着男人带着枷锁,脑门上豆大的汗,人还未到跟前,已然跪了下去。 男子名为洪五,是奉池本地人士,整日不学无术,祸害乡里。 “洪五,”罗骞问:“你可认识你面前着两个女子?” 洪五抬起头看看这个,又转过去打量了那个,低声道:“认识。” “都认识?” “都认识。” 陈蝶眼睛睁大了,她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突然带到公堂上来,但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嫌恶而警惕地打量着洪五,自己微微地往旁边挪了挪。 罗骞便又问:“陈蝶,你可认识洪五?” 陈蝶冷冰冰地回答:“不认识。” “洪五,你说你认识这个女子,但她却不认识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洪五道:“她不愿意承认罢了!那日在宏光寺外,我办了事还没来得及走,她就醒了,哭着闹着要我偿命,我既不敢杀人灭口,又怕她真去报官。所以我就跟她说,你要怪就去怪把你约在这里的公子罢!你要是闹到他身上,说不定还能捞个小妾当当,你若是去告我,不仅你一点儿好处也捞不着,还坏了名声。把老子惹闹了,就把你们一家都给杀了。”他说完之后立马又追加道:“这杀人的话我是吓她的,我根本没胆子去杀人,我就想让她闭嘴。” “胡言乱语!”陈蝶怒目而视:“我根本没见过你!我根本不认识你!” 葛高瞻问:“洪五?” 洪五便慌里慌张道:“我没撒谎啊大人,草民方才所说句句属实!是她不承认!草民有证据的!” “后来我听说她真的赖上了张家的公子,没牵扯到我,我就想着去问她要点酒钱......”洪五一指陈蝶道:“我便趁人少时把她拦下来了,她为了快些打发我,取了手腕上的银镯子给我,还凶神恶煞地教我不要再去,否则不用她动手,有人便会嫌我碍眼除掉我。” 罗骞听到最后一句话眉头一皱,葛高瞻道:“那么镯子呢?” “镯子,镯子,”洪五迟疑道:“镯子我给当了......” “镯子在我这里。”沈平从怀中掏出一物:“以及当铺老板的证词,当铺老板可以作证,这镯子确实是洪五所当。老板说,洪五是个四肢不勤的懒鬼,时常吃不上饭便去典当家财,有钱了再赎回去,一来二去,老板与他已经相熟了。当然,若不信我的话,大人可传唤当铺老板亲自询问。” “更何况,”沈平接着道:“这镯子乃是陈家为儿女专门在铺子里定做的,内刻有其生辰八字,还有银铺私刻,错不了。” 镯子被传上去,葛高瞻和罗骞都看了一眼,罗骞问道:“陈蝶,你可是五月十九生?” 陈蝶紧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目光堪称怨毒。 “陈蝶,尚书大人在问你话。”邹士筠道:“是,抑或不是,回答即可。” “......是。” 沈平冷然一笑。 罗骞接着问:“那这镯子可是你的?” “......” “陈蝶,耽误时间是要受罚的,你莫要自讨苦吃。” “......不是。”沉默了片刻,陈蝶终于说:“不是我的。” 洪五立马回头道:“这镯子分明就是你给我的!你都被抓到这里了,还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就在此时,罗骞缓缓问:“那么,根据洪五的证词,你在之前所说的,嫌洪五碍事自会有人去除掉他,又是怎么一回事?“ 陈蝶梗着脖子道:“我说了,我不认识他。” “莫要撒谎。” “我没撒谎,”陈蝶神情坚定地说:“我不认识他。” “你......”洪五就差伸手指着她了:“你这女人真是脸皮厚,尽是说谎话。大人相信我,我洪五可是句句属实啊!” 单凭这两人的相互扯皮,其实是证明不了什么的。 要说陈蝶的话不可信,洪五这样浪荡子的话还更不可信些。 沈平看洪五的话说的差不多了,接着道:“此外,还有一事。我被质控教唆陈蝶杀人时,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我赠送了陈家原先在江南几处购置的私宅田产,陈蝶甚至真的拿的出田契地契,但实际上,大人有所不知的是,家父早在几年前便将那些私宅田产出手卖与他人了。” 沈平弯唇一笑,勾上去的眼角如同弯刀一刃,十分艳稠:“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我早些时候因自感蠢钝无才,不配与各位大人共同侍奉陛下,便时常想离了官场,在江南购置些产业,舒舒服服地享乐此生。但家父认为这是胸无大志,浑浑噩噩虚度此生之人才会有的想法,一怒之下不仅将我好生叱责一番,更是瞒着我将之前购置的产业尽数出手,以断绝我的心思。” 沈平极其冷淡而刻薄地扫了陈蝶一眼,道:“陈蝶交出的东西,乃是失效的废纸一张,家父与购买者交易后,便将旧契也一同送出,至于为何还会被有心人在此刻找出来,拿来诬陷我,那便问问拿出此契的人了!” 陈蝶闻言脸色骤然煞白,猛地抬头看向邹士筠。 ......沈平确实没有给过陈家契约,这一开始,就是陈桐生提出意向后,邹士筠拿出具体方案来栽赃沈平的! 第九十四章 意料之外 http://.biquxs.info/

“陈蝶,你说说看,令你拿出此等假物证来诬陷我的,究竟是谁?” 沈平回过头去盯向陈蝶,胸有成竹地问。 陈桐生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然攥紧了,心口砰砰跳起来,在大堂中同时有无数双目光盯着陈蝶,紧张的,质问的,讥讽的。 陈蝶白着脸嘴唇微微颤抖着,半响才说:“没有人......” 陈桐生心里一紧,她这句话说出来就算承认了,此时邹士筠骤然开口喝道:“沈大人!” 陈蝶被这声喊的猛地一颤,立刻闭上了嘴。 “什么事?”沈平冷淡地撇向他问。 “说话还是要有证据才好,既然沈大人的房产田契早年便已出手,那么便拿新契来证明便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地质问一件根本不能确认的事情?” 沈平皱眉道:“接手之人当年已在江南,京都至江南来往要浪费多少时间,这交易我府中老管家均可出来证明......” “大人府中的人,自然向着大人。”邹士筠打断他说:“沈大人可还有其他证据自证清白?” 沈平在大堂中的众目睽睽之下沉默了片刻,然而在他刚张开口想说什么的时候,在一旁安静了许久的碧菱突然开口道:“那民女呢?” 众人皆是一愣。 罗骞一看这没眼色的,下意识就说:“不得放肆......” “民女丈夫无故病死,自己遭奸人玷污,如今到这大堂上把伤心事一说再说,没有人管上一管!”碧菱激动起来:“你们连把民女的话听完都不愿!我不知道今日跪在这里的这些人,他们的案子跟我就究竟有什么关系!民女只知道,若再无人给民女伸张正义,今日便要出了门便找块儿墙撞死!” “放肆,咆哮公堂,杖责十五!” 眼看碧菱就要被拖下去行刑,葛高瞻突然开口道:“慢着。” “你说你丈夫无故病死,这病死,怎么还是无故?” 罗骞奇怪地看了葛高瞻一眼,却只听碧菱俯下身叩首道:“夫君原先与一个名唤汤兴的人交好,谁知有天他去汤兴家作客,一去五天毫无消息,我上门去问的时候,他们便告诉我说是突发急症,已送去医馆,在医馆没两天便病死了。这样的借口我绝不会信,但对方一口咬定的是我夫君身子本来便有问题,说什么也不告诉我真相,我在当地衙门求告无门,才不得不回到京都......当年那个汤永犯了事要跑路,还是我夫君救济了他银两......” 刑部尚书罗骞身子猛地前倾,道:“汤永?!” 碧菱怔了怔,回答:“便是汤兴的远房胞弟......” 罗骞紧接着问:“你可见过那叫汤永的人?” 碧菱表情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但总比把她晾到一边儿去好,也回答道:“民女也未曾正脸见过他,只是听汤家的人说,汤永是个颇有谈吐的人,并且身量高大,对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好像有些问题,好像很吓人......” 大堂中在座的人脸色都变了,沈平简直猝不及防,愕然地转头望向那个叫碧菱的女子,如同白日见鬼。 如果陈桐生在邹启光刚被以谋反的罪名打入大牢中的时候来到京都的话,她就可见城门街头到处贴着一个人的通缉画像。 通缉对象,汤永。特征:身形高大,断指。 当时的御史大夫沈开靠着吸邹家的血扶了好一批自己的人上去,沈开则因缉拿揭发反贼有功,率人追缉几十里将反贼尽数斩杀,而深受陛下青睐,结果到了今天,却要说沈开当初压根没有斩尽杀绝,他不仅放过了汤永,还瞒报事实,以全歼之名向皇帝邀了功。 碧菱说出来的已经不是平常百姓家扯不清的家长里短,也不是什么为钱为情犯下的案子了,沈开简直就是欺君罔上! 三司推事暂停,陈桐生坐在席上,望着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等人走至后面去交谈,心里对这个消息的分量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并且,陈桐生转过头去看沈平,只见他已经到了额头冒汗的地步,尽管再抑制,也都控制不了他脸上的惊慌。 而碧菱相对显得镇定的多,自然,她跟陈桐生一样,还什么内情都不清楚呢。 有与陈桐生同在席位上的官员忍不住打量着碧菱想,若她知道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还抖出了自己夫君与反贼有染之事,恐怕还不知道怎么吓着呢。 —————— 长明殿内一角紫烟萦绕,而殿中空旷安静,只有鲛纱轻拂,在月明珠的照耀下显出极其迷幻的色泽。 周莞昭拈起一字犹豫片刻,才谨慎落在棋盘上,之后她又托着腮凝视片刻,突然一笑道:“不行,还是没法子,今日这盘便算朕输了。” 鲛纱被风吹拂似的晃荡起来,周莞昭依然看着眼前的棋,道:“这么急着走?不陪朕复盘么?” 此时一只素白而消瘦的手仿佛是从虚空中伸了出来,带出隐藏的袖袍,与相连的肩臂,最后乌发从空中垂落,那人终于完全地出现在了周莞昭面前,垂着眼微微一笑。 他嘴唇薄的锋利,长眉如鬓,周莞昭坐着,抬起头看着他那张脸,半响才说:“好久不见......姜利言。” 姜利言挽起衣袖把最后一枚黑子定在棋盘上,笑道:“陛下这怎么能算输呢?到了这一步,也只是勉强算作平手而已啊。” “平手与输何异?”周莞昭饶有兴趣道:“没想到你从来不进这长明殿,今日竟然进来了。” “埋龙之地,岂敢随意进出?” 周莞昭哈哈一笑,道:“姜卿曾与我说这整个京都都是埋龙之地,因此才有我大周繁荣昌盛,如今范围缩到这小小的长明殿来了?” 姜利言道:“我以往不来长明殿,与地域无关,实在是因为您的缘故。陛下龙威甚重,像我这样附阴而活的人,是无法承受。” “你与他倒也差不多。”周莞昭又拿了一枚子,轻轻点着桌面道:“你见过那个叫陈桐生的姑娘了?” “正是。” “如何?” 姜利言毫不避讳道:“确实是北朝之人。” 周莞昭猛然抬眼,未等她说话,门外突然有人道:“陛下,御史大夫求见。” 风声忽起,金兽所吐的烟雾随之一碎,满室鲛纱飘摇,周莞昭将棋子随意一扔,打乱了棋盘上这一下午对出来的黑白棋子,道:“不见。” “朕还未起,让他等着罢。” 伴君如伴虎。这仿佛是一个谁都知晓,谁都明白的道理,尤其是满朝的大臣,说起来一个比一个煞有介事,可真正常伴君王身边的人,却时常会忘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虎之煞人之处,不在于其凶,不在于其猛,而是只要虎愿意,无论侍虎之人有多么忠心耿耿,亦或者惊才绝艳,都不能避免,被虎一口咬住咽喉撕咬的时候,直到这时,他们才会惊觉原来自己在如此情景下,原来是一顶点儿反抗的力量都没有的。之前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权势,能够站在天下象征着权势顶端的宫殿中,与人肆意争论,能够透过重重手段,尽兴安排人命的权力,都是虎赐下的。就像赐下的时刻一样,她把这些东西剥夺回去,也同样地轻松,如同落叶拂水。 “陛下!”大太监在门外焦急道:“户部尚书求见!” 周莞昭问:“沈平可还在外头?” “回陛下,大人一直等候在外。” “那便让他们一同进来罢。”周莞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你们也进来。” 于是宫女们一溜地进了长明殿,熟练的开窗开门,殿中虽然有月明珠,但到底还是跟正儿八经的太阳光亮不能一样,日头进来,殿中瞬间便敞亮多了。 周莞昭接过大宫女递来的茶水,心情很好的问:“怎么今日一同来了?都有何事要说?” 刑部尚书撇向沈开的眼神很是微妙,这很明显两人并不能算是一同来的,沈开应当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子了,莫非陛下已经知道了汤永的事? “既然是沈爱卿先来的,那便由沈卿先说吧。”周莞昭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两位大人上座?” 沈开对身边的宫人看都不看一眼,当即撩袍子就是一跪,拜在地上道:“臣罪该万死!” “又犯什么事?说吧,”周莞昭饮茶,随后又道:“你们回回来就是该万死,可话呢,又尽捡着往轻的了说,实在是让朕听起来很不舒服啊。” 沈开一时间没能明白这句话,但他自知此事再耽误不得,连忙道:“臣确已犯下大错,还望陛下听臣说清事实。” 得到应允,沈开忙道:“就在昨日,犬子向陛下提出张环被杀之案重审,是因为犬子已找到能够自证清白的证据。在这证据之中,便有一个叫碧菱的女子。” 刑部尚书听到这里已经明白沈平接下来要说的话了,他果然是为了这一件事而来。 “臣向来谨慎,听说这碧菱将作为人证,便差人去调查了一下碧菱的身世家底,谁知这么一查,不仅查到其夫早年已死,更是发现与她夫君生前最交好的那一家姓汤。再一严查,竟然发现这户人家便是反贼汤永的远方亲戚,臣当年当年便是负责此事,竟然未能发现汤家还有这支血脉尚存,犯下大错,望陛下处罚!” 周莞昭“唔”了一声,道:“这算什么大事?这家人干净倒还就罢了,如今抓了也不晚。罗爱卿,你有何话要说?” 罗骞道:“陛下,臣是来向您报告三司推事的意外之况的。” “哦?” “根据证人碧菱的所述,在御史大人向陛下人禀报反贼尽死后,汤永仍然活着,并且至今都有可能尚存人事。”罗骞迟疑了一下,隐下了一句话,直接道:“还请陛下明察。” 周莞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道:“罗骞,可有证据?” “目前只有人证而已。但,到底碧菱所说真假,还需查验过后才知。” “沈开。”周莞昭念出这个名字,问:“你对此有何要说?” 如果仔细看到话,会发现沈开的面皮绷的死紧,他道:“回陛下,臣当年确实已将反贼尽数就地正法,一一查验过身份,汤永确实已经死了。” “那么就是那个民妇在撒谎?” 罗骞慌忙道:“陛下,那妇人所言是真是假,还需验证过才知啊!” 第九十五章 生气 http://.biquxs.info/

长明殿内周莞昭袖手而立,颌首笑盈盈地看了罗骞片刻,问:“那么,要查得清楚明白,需要多长时间呢?” 罗骞如实道:“自京都到那汤家所在之地来回大约要十几天。若要查明事实,应当要一月。” 周莞昭这个问题其实正好就问在了点子上。 既然正正经经地去当地取证都需要十几天来回,沈平是怎么能够在两天之内,不仅如此清晰而快速地把碧菱那个已死的夫君弄清楚了,还把人家的旧友查了个底儿掉? 沈开心中轰然一声。 这实在是......这实在是事发突然,他根本想不出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措辞来啊! 他慌张膝行两步,只见眼前裙裾长尾霍然一转,迤逦出孔雀尾羽般闪耀的光泽,周莞昭声音轻飘飘的,砸下来却仿若千斤,问:“沈开私放反贼,疑有勾结,现削去其御史大夫一职......” “拖出去,杖毙。” 罗骞被最后一句话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知道侍卫听命奔至宫殿内拖起沈平时,罗骞才猛地喘了一口气道:“陛下!陛下!” “陛下三思啊!”罗骞急切道:“沈大人之罪可交由刑部核查,一经查实,可立即按律法......” “罗爱卿。”周莞昭道:“你要为他说话吗?” 这个时候跟有反贼之嫌的人染上关系可不是开玩笑的,罗骞连忙连连否认了,周莞昭便一点头,说:“那些案子该结的也都结了吧,烦得很。” 那一刻罗骞抬起头,正好对上周莞昭的目光,就如同在黑夜的山林中行进时,突然望见了虎狼鬼火一般绿莹莹的眼瞳。冰冷而残忍。 沈开张着嘴汗如雨下,仿佛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被拖到门外才撕心裂肺地发出嘶喊:“臣未曾勾结!臣没有啊陛下,臣对您忠心耿耿,您都是知道的啊陛下!” 嘶喊声逐渐远去了,罗骞连大气都不敢出,至于沈平指使陈蝶杀人那案子,在此时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反叛之罪一旦坐实,满门抄斩。 “慢着,”周莞昭若有所思道:“你们三司推事刚问出个不得了的消息出来,沈开便能先你一步到我这里来认错,可见你们身边有些人是放纵的很呐。有一个是一个,查出来,别让他们以后耽误事。” 这就是在说大理寺,或者刑部有外面人的眼线了。换而言之,周莞昭根本不相信沈开方才那番自我辩解的话,若真是如此,那么沈平就不会蠢到把碧菱带到大堂上去,若真是如此,沈开又怎会如此慌张到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周莞昭平常对沈氏父子的纵容简直把他们惯坏了,奉池飞光一案,在明知与沈家有关的情况下,周莞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硬是令案子完结,而这种类似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给沈开造成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好像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事,只要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错,那么都有被回旋的余地。 哪怕是这一次的私放汤永一事,其实根本没直接证据就能证明,沈开是故意放沈开走,与其有勾结的。沈开信心满满,又毫无警惕,才敢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选择先来搪塞周莞昭,毕竟只要先得到的皇帝的支持,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更何况是这样没影子的事? 然而周莞昭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自我辩解的机会,她甚至都没有给沈开走正经审讯程序的机会。完完全全地杜绝了节外生枝的一切可能。 她想让谁死的时候,对方连一丝一毫的反抗和挣扎都不能有。 罗骞告退离开长明殿,走下玉阶时,腿直接就是一软,险些跌倒,旁边的宫人惊呼出声,赶忙来扶他,被罗骞摆摆手拒绝了。他这时才感觉到官服里衬内凉津津的,那是被风吹冷的汗。 罗骞失魂落魄跨过一道大门槛,正准备沿着宫道走到最近的宫门,好上了轿子回去,便远远地见左相吴翰池正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两人碰了面打过招呼,吴翰池顾不得跟他多说两句,都不停脚,罗骞忙道:“大人,不必再去了。” 吴翰池一顿,罗骞道:“陛下不喜欢消息太灵通的人,您此时去,可是正好撞在陛下的怒气上啊。” 吴翰池这才停下了,回过身来皱着眉。 “御史大人已经......”罗骞低声说罢,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罗骞这个时候也没有特别讨好的意思,他只是突然生出一股感慨,心想这再大的权势富贵又能代表什么呢?沈氏父子之前多大的风光,如今呢?一句话便能把人直接活活打死,还有什么好说的? 要是能跟阳和侯一样,能十几年一日地不衰,次次公然顶撞皇帝而安然无恙,那才叫一个盛宠。 —————— 事发突然,左散骑常侍沈平在庭审堂上听到御史大夫因涉嫌谋反而被当场杖毙的消息,整个人如遭雷击,完全傻了。 此时无论罗骞再问他什么,沈平也都丧失了辩解的心,他脸白得如鬼一般,半响才道了一声:“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桐生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件事情结束了,于是趁着结束时人群散开的时间向后堂走,打算换了衣服就离开这里,不料刑部尚书罗骞高声道:“在场所有人不得走动,原地听命。” 陈桐生坐的位置一直偏后,并且前期大伙注意力都在案情上,也没人注意,这时大伙闲下来,有人没事儿往后看了陈桐生一眼,又扭过头去......又扭了回来。 “咦,”对方说:“你是大理寺的?我怎么觉着没见过你?” 陈桐生:“......” 此时在与罗骞短暂交谈过后,葛高瞻也将目光投了过来,陈桐生身边人闻言纷纷在她身边让出一个小空地,同僚之间相互传递着询问和疑惑的眼神。葛高瞻不禁走过来看着她问:“你是什么人?” “这里可有人认识他?” 陈桐生长得面目昳丽,其实是毕竟扎眼的,有人低声道:“若我见过这样的长相,怎么可能忘记。” 大伙都不知道她,于是身份就愈加可疑起来。 罗骞脸色一沉,也走过来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人?” 邹士筠赶忙道:“怎么大人突然问起人来了?” “这里有人泄露庭审讯息,趁机向案件相关之人透露消息。”罗骞面目冷峻,就差走到她面前逼问那个给沈平透露消息的人是不是你了。 “说!”罗骞高声道:“谁让你到这里来听审的?!” “是我。” 宋川白大步跨进门来,锦靴长袍,宽肩窄腰,将午后的余晖披在身后,他毫不顾忌周遭投来的讶异目光,带着一点笑意,朗声道:“是我让她来的。” “侯爷?” 罗骞连忙向前几步走过去寒暄。他知道阳和侯不是冷面冷语架子大的人,虽说平日里关系也就寻常,但宋川白对人大多是十分温和可亲的,两人就着聊了几句,宋川白三言两语把陈桐生开脱出来,便对着罗骞做了一个手势,道:“大人,我们去后面说?” 他那个手势可以说是非常彬彬有礼甚至优雅的,但陈桐生仍然能在他唇角含笑的表情中读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不会吧......陈桐生想,他生气了? 因为我冒充大理寺官员坐这里旁听生气么?不,应该还是因为别的事情而生气吧。我这不过是件小事而已,有什么值得关注和生气的。 但是沈氏父子大势已去,他为什么还会不高兴呢? 陈桐生看着宋川白的衣角消失在拐角处,才把自己的目光拔过来,见范瑞向自己使眼色,于是向他走了过去。 当天回侯府的时候,陈桐生就抓住机会把疑问说出了口,她边跟着宋川白走过抄手游廊,边问:“为什么,侯爷还是不,不高兴?” 宋川白反问:“你哪里看出来我不高兴?” 陈桐生一时语塞,只好踌躇了半响,道:“感觉......” 只是下意识感觉你不高兴而已。 宋川白就笑了起来,随口说:“嗯......因为你吧,因为此事完结,你便要急匆匆地离开京都了。一想起这件事,就郁郁得很。” 其实下意识陈桐生是想反驳他这句情不真意不切,也站不住脚的言论的,但宋川白微微偏过头来,眼带笑意地看着她,望得陈桐生一阵头晕目眩,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徒劳地张了张嘴,接着心中竟然因为这句话而无法抑制的欢欣雀跃起来。 陈桐生连忙正过脑袋,目视前方,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问:“那......那若我,若我弄清楚了飞,飞光,你会愿意,跟我交换么?” “你想跟我交换什么?” “你的,想法。”陈桐生目标清晰地说,这是一个大概的指向,其实她是想让宋川白能够把她当挚友,或者说更亲密一点的人来交往,能够也与她谈谈自己的担忧,与接下来的谋划。 然而等了片刻也没有等来回答,陈桐生气性上来,忍不住问:“我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师父可以,我不行?” 为什么他能够跟你一起谋划那么多的事情,交流彼此间的消息,我就偏偏不行呢?如果我的消息也同样拥有了足够的价值,为什么不行? 宋川白笑了起来,道:“那就等你搞明白了之后再说吧。” 说完他就脚步轻盈地向飞流池去了,陈桐生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抿着嘴沉默片刻,随后拔开腿追了上去,冲口道:“我是,学你。” 宋川白疑惑的停下脚步看她,只听陈桐生道:“我攻击沈平是,是想学,学你。” 仔细听的话,其实她的尾音在此刻是有一点发抖的,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说了下去:“我只是觉得,如果不能先靠,靠近侯爷的话,那便只能先,从自己言行,向侯爷,靠拢。” “我只是......我这只是......” “本候那么多优点,你就学到了这个?”宋川白道,表情还是漫不经心,玩笑似的:“本候说话可不结巴。” 陈桐生闻言睁大了眼睛,鼓起来似的站在原地,任由宋川白拿她开了番玩笑走去溜鲛人玩儿去了。 侍女烟沙远远地见陈桐生与宋川白在抄手游廊尽头说话,便很高兴地走过去,谁知走到一半,宋川白先行拐过去了,而陈桐生留在原地,背影有些僵硬,盯着宋川白消失的那个拐口一动不动地看了半响,突然转身一掌拍在走廊栏杆上装饰用的小石兽上,直接把小石兽头给拍裂了,被她一掌击飞出去半个脑袋! 陈桐生喘息着收回手,半空中盯了愕然的烟沙一眼,低声道:“我会,赔的。” 第九十六章 想起 http://.biquxs.info/

“喂,你怎么说话结结巴巴的,你是不是有病啊?” “哈哈哈,结巴当然是病啦,东村的三娘不也是结巴么?她就被卖给胡人,结果还被胡人把舌头给拿铁烫了。说不清话的舌头,还不如没有。” “对我们客气点儿,不然就把你卖给胡人!” “听见没有啊?说话!你是结巴还是哑巴?” 头发被向上抓起来,重重的高大黑影围着她,发出充满恶意的调笑声:“你们说结巴唱起曲儿来会是什么样子啊?哈哈,来唱一个!” “唱一个!” “唱呀!” 那么多双手伸过来,那么高那么大的影子,几乎化身成了恐怖梦魇的本身,孩子小小的身影紧紧地蜷缩在角落中,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幼猫一样,恐惧而绝望的把脸埋在墙壁的夹角里,好像这样就能逃避过眼前的折磨。 自己哭了吗? 其实已经记不清了,这样的经历发生过太多次,对她而言每一次都是不断的恐惧重复,一次又一次,到最后已经完全的麻木了,对突然而来的谩骂,殴打,和陌生人取笑都不再感到伤心和恐惧。 她在边塞度过了漫长而无知的十二年,直到被弥天司的师祖发现。 后来她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拥有了全新的身份和生活,但那熟悉的调侃和取笑就如同与生俱来都伴随着她一般,继续重复,循环。 无论是她坐在最旧的那个板凳上一言不发地沉默着,还是在饭堂中垂着眼睛扒饭的时候,总会有来自各方的眼睛盯着她,看着她,低声的,笑着说:“你们听过她说话没有?” “她嗓子是不是坏的?” “她是个结巴呀,我老早之前听过两句,哎呦,嗓子里跟塞了沙一样。” 即便她对于自己在边塞生活的记忆只剩下那么一星半点儿,连具体年月与事件都模糊了起来,但对于人们的嘲笑和讶异,那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惶然,便如同刻在了她骨子里一般,只要闻到一星半点儿熟悉的气息,就立刻会从心里发出战栗。 她越是闭嘴,就越是被人群所孤立和排斥,她越是被排斥,又越是沉默。 长久以往,当那个把她从边关带回来的人发现她的异样之后,不得不对她进行单独照顾。 但是在那个时候,她是非常自我封闭的,无论是贬低还是赞美都听不进去,她的日常所有活动就是按照安排,练武,吃饭,然后睡觉。 谁也不会理,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弥天司里的人都说这个孩子已经把嗓子憋坏了,这么长时间不说话,那基本上就是不会说话了。这下可好,本来是个结巴,如今变成了哑巴。 有人说:“到底是哑巴好,还是结巴好?” 另一个人道:“反正她都不理人,结巴哑巴,不都一个样么?” 每一年的新年守夜时,弥天司中弟子偷偷开盘下赌注,她是否开口,也往往会成为他们会为其下赌的赌盘之一。 甚至在许多次弥天司弟子们讨论今年她能否开口,以及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这个怪里怪气的小东西张嘴的时候,她就是坐在一旁听着的。她的名字被无数的唇舌碰撞出来,被反复地揣测,讨论,这都是每年固有的,到后来已经发展成了一种习惯了。 弥天司的弟子一批一批的进来,他们一批一批的参与到她会不会说话的讨论中。而每一年,总有活力满满的弟子会选择用干扰的方式去让她张嘴。 从一开始的捉弄,恐吓,到后面他们发现自己投注的钱可能要收不回来的时候,突然便从好玩转为了愤懑。他们想,既然正面的情绪不可能让她开口,那么负面呢? 她不开口笑,难道还不会哭出声来吗? 于是他们趁她在做完晚课沿着小路走回自己的住处时,便无声的跳出来将被褥劈头盖脸地掀到她身上,开始往她身上砸拳头。 “吭声!吭声!他娘的,你是不是根本不能出声啊!” 她咬着牙忍受这些拳打脚踢,抱着自己的头等待这一次的疾风过去......她已经习惯了,她太习惯了,得不到回应的嘲笑会变成愤怒,而愤怒又往往会发泄到被嘲笑着的身上。 这都是由那些施暴者来决定的,他们开心还是生气,其实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只不过是一个被发泄的对象而已。 “哎,你们干什么呢?” 有人突然发声问,声音听上去还是年纪很小的少年人。大概是才进来的弟子吧。 “你不是也下了她会开口的那注么?是不是?” 那些殴打她的人交头接耳,另一个人道:“我记得你还是个领头下注的,没赚来钱不说,还倒赔,你怎么一点儿不慌?” 少年笑起来,说:“你没发现师兄们都下的是另一个注吗?” 一阵躁动,都没怎么习惯动脑子的半大小子们想了想,纷纷发现自己被骗了:“淦,想想还真是!” “咱们被师兄耍了不成?” 那个说话嗓门最大的十分凶恶道:“那你发现了,怎么不提醒我们?” 少年的脚步声一点一点的远去,语气中满是笑意:“因为......我在另一注上投了更多的钱啊。” 就在这时,她猛地掀开被褥,受惊的兔子一样蹬脚便蹿出两米多远,待那帮弟子反应过来呜哩哇啦地叫嚷着想要再把她抓回来时,已经追不上了。 带头的弟子望望她逃跑的方向,又恶狠狠盯着那个坏他事的弟子离开的方向,用力吐了口唾沫,道:“呸!长公主的儿子了不起啊?进了这里的贵族还不如普通老百姓呢,咱们是自己上来讨生活的,他呀,他是被家里人不要了扔到这里来自生自灭的!我看他有命进,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命离开弥天司,继续去当他的皇室贵戚呢!” “听说前两年弥天司不是进来一个正儿八经的公主么?现在一点影子也没有了,我几乎都没见过她。叫周什么?” “叫皮蛋瘦肉粥啊!哈哈哈哈哈!” 他们之所以这么地针对她,每一届弟子都对她有着无穷的好奇心,原因其实也非常简单。 因为她是被师祖亲自带回来的。 传说中不老不死,几十年面貌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几乎被传颂到可比肩仙人的师祖,在这么多年来,只是回了弥天司一次而已,结果就带回来了这么个东西? 很多人想,又不说话,又没什么震撼人心的能力,师祖把她带回来干什么呢? 更何况师祖也只是偶尔回来,才关照她一下,很快便又离开弥天司,她就再次成为了一无是处的小结巴。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弥天司的掌门开始把她藏起来,不让她离开那个小院子一步,也绝不让其他人进来一步。 她想,那大概是她这些年来身体毫无变化,惹来争议的缘故。 再后来,她有一日跳上房顶,听到往来的弟子说,师祖今日带回来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长相漂亮,能说会道,一看就是将来会成大器之人。 她到这时后知后觉,发现原来他们已经把自己忘了。于是她找了一个机会逃出弥天司,再次向边塞而去。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她没有基本的为人处世的正确观念。她像一只被本能引领的小兽一般,坚定而懵懂的回到了萧瑟边疆,再次在哪里蛰伏着生活下来。 直到她在战争的纷乱中昏死过去。 直到她再次睁开眼,有人对她说:“那我以后就叫你......桐生吧。” “陈桐生。” 她那漂泊而纷杂的几十年,那备受嘲笑和凌辱的几十年,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在这些年月中的无数过客,有人老去,有人死去,有人诞下新生婴儿,有少年长大成了朝廷中足以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青年,而对于她来说,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而已。 她才刚从懵懂混沌的茫然中,从面对敌意的自我封闭中苏醒过来,开始逐渐地,像正常人一般的长大了。 “咳咳咳......!” 陈桐生猛然从梦魇中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被震出来一般,咳得她咽喉中满是铁腥的血气。然而却又完全不能停止,陈桐生手指抓住床沿,用力到手背上青筋完全凸起的地步,咳出了满眼的泪。 这动静实在是有些大了,外头巡夜正好经过此处的下人不禁停下来问道:“陈姑娘,你没事吧?” 陈桐生嘶哑地喘息着:“没...咳咳咳,没事。” “你,走吧。我没事。” 陈桐生下床给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三杯水,才缓过劲儿来,双手撑着桌面调整呼吸。 我确实是......陈桐生想,我确实是不正常的。 我确实是一个活了太久,而又完全不自知的人。 也许是宋川白那种调笑的态度,以及他说的“我可不结巴”这句话刺激到了她。陈桐生其实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在意这一点的。 也有可能陈桐生就是会开始逐渐回忆起之前忘记的许多事情。 包括她当时在弥天司无论被如何取笑,都坚决不开口说话,其实是怀着赌气和作对心理,这种细节都完全回忆起来了。 陈桐生推开窗户想透透气,然而猛然一抬头,发现正对着她窗户的对面走廊上,竟然有个人! 那人离的并不远,看见陈桐生愕然的表情,他还十分有礼的一笑,笑容稠艳而凉薄,接着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沈平不是已经......不,那不是沈平。 陈桐生反应过来,那才是姜利言。 怪不得庭审时感觉沈平状态不对。因为沈平与姜利言,他们拥有着同一张脸,但根本就是两个人! 第九十七章 鬿誉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一手撑住窗台跃了出去,在漆黑的长廊上寻找那个消失的身影。 不可能有人会真正如同鬼魅一般来去自如不留下一丝痕迹。无论是修习着秘法邪术,抑或身法诡异的人,都会受到一定的限制,他或许能够暂时消失在眼前,但就靠着那么轻轻一转,便能立刻离开这偌大侯府的手段,她是绝对不相信会有的。 果然,在走出抄手游廊,步入花庭后,陈桐生看到了有人光明正大地站在飞流池前,低头望着在月色与灯火照耀下粼粼的湖水。 巡夜的人此刻都不见踪迹,陈桐生谨慎地靠近过去,低声道:“姜利言?” 那人闻声侧过身来,道:“你果然记得过我。” 这话听起来意味深长,好像他们以前就彼此见过似的,陈桐生心里下意识一紧,没明白他的意思,问:“什么,意思?” 姜利言没有回答,飞流池中传来水面被破开的声响,片刻后,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冒了出来。鲛人用那双在黑夜中明亮如星的眼瞳好奇地打量着姜利言。因为一般来说不会有人这么玩还敢站在飞流池岸边,离水面那么近的。陈桐生看在眼中,但却没有开口劝导。 鲛人......它是吃人的。或者说,只要是肉,它皆来者不拒。 它尽管看上去面若好女,甚至可以说得上美貌,但鲛人面部构造就与普通常人不同,它若将嘴张开,嘴角能够直接裂到耳根那块儿去,满嘴尖利碎牙,足足有三重牙齿。进侯府的人都会耳提面命千万不能随意靠近池中鲛人,据说鲛人才被赐入侯府时,有好奇的下人去逗,被直接一口咬掉了半条手臂。陈桐生虽然没见过它把池边的人挨个咬一遍的样子,但有好几次投喂还是看见了的,那从池水中一弹而起,背后巨大肌肉爆发力,与一口将牛骨咬碎的咬合力都是非常吓人的。 姜利言的位置有些危险,他就站在池边筑起的石块上,只要再向前一步,便会踏入池水之中。 “什么意思......”姜利言重复说:“就是字面上,我们以前见过面,你也知道我的意思。” 他终于转过身来,装模作样地一躬身,道:“好久不见,伽拉希阿。”他这个动作是带着尊敬意味的,但无论是从语气还是表情,其实都看不出姜利言的尊敬。 陈桐生下意识皱眉后退一步,但就在此刻,鲛人被主动面向自己的背部引发了动物捕猎的本能,离弦之箭一般弹射而起,手爪前段利刃般的尖爪在月色下闪烁出渗人的寒光,水声响起的那一刻,鲛人在半空中就对着姜利言的后背裂开了那张巨大无比的嘴! 然而陈桐生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拦,只感觉到姜利言身形一晃,随即一个黑影便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哀嚎。 那是鲛人。 鲛人本来身形便大,光是那条有力的长尾,便快达到一人身高长度,更何况在那样大的速度和力度上,正常人光是被撞这一下,便能被撞得七荤八素,两眼冒星了。但姜利言甚至都不见转身,如同身后长了双眼睛一般,就那么轻轻的,迅雷如电的一抓,便似抓住一片落叶一般轻轻松松地把鲛人摔到地上。 陈桐生迈出去的脚立刻收了回来,在意识到这个人的危险性后,警惕地紧绷了起来。 而姜利言毫不在意地收回悬在半空中,沾满了含有鲛人身上分泌出粘液的池水,轻轻地一甩,笑道:“东海鲛人,肉质甚是鲜美,其髓也极有药效。只是年幼鲛人在鲜美上略胜一筹,而骨髓的药效,则要鲛人足够老才行。”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条愤怒与惊恐兼具的鲛人,毫不客气地打量道:“这一条两样都不占,年龄大了,并且养在这种池子中,又不可能养从什么灵性的药骨来。还不如取了鲛珠给你,对你的恢复倒还颇有益处。” 说着他再次举起手,仿佛下一刻便要当场剜出鲛人的鲛珠,陈桐生骤然开口道:“住手。” “你不想恢复正常么?”姜利言望着地上将长尾甩的嗒嗒作响,一面凶恶的呲牙咧嘴,做出抵御的防备姿态,一面用力向池中爬去。 姜利言问:“你难道不想恢复口齿的正常,获得伽拉希阿应有的力量么?” 陈桐生一怔,只听姜利言继续道:“若是你能早些得到得到鲛珠,恐怕之前的日子便会好多许多吧?可惜,鲛人并不好捕,更何况向这样的软脾气鲛人堪称少见,大多鲛人性子极其暴烈,运不到这里来就自己绝食,或者一头撞死了。那新剖出鲛珠便没有用处了。” “我不......” “你是想说你不需要?”姜利言笑着打断了她:“你不需要,你现在这样也非常好,你已经习惯了当个结巴,现在也没有人会因此嘲笑和欺负你,你满足了,是不是?你就想这样应付和欺骗自己,救下这条无辜的......牲畜的命?我看你相当需要呢,你白日里不是还很因此生气么?” 姜利言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你常年不说话,是因为性格木讷寡言么?我看只不过是因为惧怕嘲笑,所以才干脆闭口不言吧。” 但陈桐生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不想用鲛,鲛珠。只是鲛人为陛下御,御赐,平白无故,被杀。侯府要被,追责。” “原来你是在考虑这个。”姜利言意外地笑了起来:“你是在担心这件事会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给阳和侯增添麻烦。” 他眯起眼打量着陈桐生,然后道:“你们每一代伽拉希阿都会经历这样的时期么?很抱歉,我虽然研究了这么多年,但对伽拉希阿的了解依然非常少,甚至连你这个传承的存在都是在最近才发觉的。我很想问,你对阳和侯的感情,到底是来源于你自己,还是你血脉中的伽拉希阿?” 陈桐生惊异地看着他,道:“你知道,伽拉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姜利言勾着嘴角道:“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北朝人,伽拉。” “如果现在北朝尚存,按照习俗和律例,我见了你是需要行礼下拜的。自然,若北朝一直平稳维持至今,以我在北朝的身份,其实多数时间连见单独你的资格也没有,大概只会在节日中,远远地参与祭拜吧。” “我为什么,是伽拉?”陈桐生急忙问:“伽拉希阿到,到底是什么?我为什么会......” “嘘。”姜利言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的说:“快要来人了。” 他继续道:“无妨,这些事情你以后都会慢慢知道的。你会一点一点想起来,你会变成真正的伽拉希阿,你会回到你永远的故乡中去。只是这些过程会很缓慢,据我所知,转化时间最长的那一任,足足用了两百多年,才真正成为了伽拉希阿。你如果认为进程太慢了,我也可能帮帮你......事实上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若你想加快进程,那么在不久后的大宴外使的会议上,你不能输。”姜利言快速道:“与你对战的蛮夷小国虽说好武,但也崇武,他们会对胜者抱有完全的敬佩和崇拜,首领甚至有可能直接他们的宝贝赠送给你。这是得到那件东西最好的办法。鬿誉的头骨对你如今的状况有大用,虽然可能会让你痛苦一点。” 望着陈桐生警惕的表情,他道:“放心吧,拿到了之后是完全给你自己用的。赢与不赢,也完全在于你自己的决定,只是......鬿誉的头骨我这么多年来也只找到了他们手里的哪些而已,其余不产鬿誉的地方,大约是没有了的。” 陈桐生还没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鬿誉是什么,听见身后已然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了一眼,再回过头去的身后,姜利言便再次消失了。 巡夜的家仆看见这里有人影,匆匆的赶过来,拿灯对着一照,惊讶道:“陈小姐?您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我......” 身后噗通一声,那是鲛人终于爬到了飞流池边,把自己摔进了池子里。 陈桐生道:“我晚上睡,睡不着,听见这里,有动静,便过来看看。” “喔......”家仆毫不怀疑的说:“这鲛人有时半夜也会爬到岸上来的,不必担心,您还是回去睡吧,小心着凉。” —————— 到第二日,陈桐生自己想了半天,又不愿去直接问宋川白,便只好去问宋芷兰说:“你可知道什么是鬿誉?” 宋芷兰刚练武回来,一身的汗,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反问:“什么誉?棋誉?谁呀?” “没什么......” 于是她又只好去再去大理寺。 “鬿誉?”邹士筠摸着下巴想了想,拿笔过来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是这个鬿字么?” 陈桐生无法确定,毕竟她也只是听姜利言说了一嘴而已,但听他的口气,跟那个头骨的说法,陈桐生猜想,那很可能是跟鲛人类似的奇珍异兽。 “奇珍异兽?”邹士筠击掌道:“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北号之山有鸟,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因为食人,也就算作是凶兽。据说能诱发人心底的欲念。这种鸟羽毛艳丽如同凤凰,但却与盛世的五德之鸟凤凰完全不同,它们现身往往会带来杀戮与战争。或者说,因为鬿誉能诱发出人心底的仇恨与执念,才会导致战争的发生。不论怎么说,它都不算是什么好东西。” 第九十八章 放走 http://.biquxs.info/

七十二 “你突然来找我问这个干什么?” 陈桐生挠了挠脸,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最近在看、看一些书……” 邹士筠嘻嘻地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偷偷看些奇异怪志类的倒还挺正常的,他年纪小的时候也经常背着夫子干这些事儿。 经沈氏父子一案,刘德被革职处罚,而沈家满门抄斩,池永那当年幸免于难的远方亲戚,也皆没能再逃过这一次的灾祸。 邹士筠独任大理寺少卿一职,虽说看上去升职,但实际上他手里的权力却大大地上升了。 户部侍郎张蕴华以克扣军火收受贿赂一罪被免职,但碍于其如今已死,又在最后检举了户部相当一部分吃公粮贪贿赂的米虫,便不再有追责。 而陈蝶则在三审中亲口承认张环并未对她做过苟且之事,但同时她也强调自己并没有杀害张环——但这后面的话,既然已经失去了可信度,又没有人期望它,也就被这么忽视了。 而那个浪荡子洪五,他在三司推事结束当晚,也就是得知沈氏父子入狱时,便上吊自杀,大理寺的官员奉命去地牢中提人审讯时,便已看见他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勒死在牢狱中。不知那条坚韧的麻绳是谁允诺他带进来,又使不被发现的。 但一切几乎尘埃落定时,大理寺又传来一个消息,刘德在最后放走了罪犯陈蝶,使在在所有人都毫无防范之时消失无踪,而刘德则以同罪相处。听说还是邹士筠亲自带人去刘德家中把他抓进牢狱中的。 陈桐生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刘德已经被行刑处死,陈蝶的下落她无从问起,便只好揣测着可能逃脱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其实也并不难猜,毕竟陈家人早就被控制在了外县,而陈蝶出逃,也多会向自己家人都方向跑。 于是陈桐生的陈蝶出逃的第二个夜晚便拦截住了她。 她一身普通平常的布衣,头发蓬乱,但无论是精神还是行动状态,都比当初在牢中要好得多。 陈蝶连马也未骑,或者说她应该在离城、或者过城门关卡时为避免引人注目而弃了马。只选择在夜晚时刻,通过小路来穿行,若不是她赶路口渴的厉害,来井边打水喝,陈桐生可能还不能这么快发现她。 手中的绳索一松,盛满了净水的木桶“咕咚”闷响,从井口垂落到井水之中,陈蝶眯着眼认出来她,当即跟炸了毛似的瞪起了眼睛,然而她还没有开口叫嚷,或者拔腿逃跑,陈桐生几个跃步闪到陈蝶面前,一把捂住陈蝶的嘴,将她拖进了井边的树丛中。 不过片刻,自另外两个方向便又闪出了三四个人,陈蝶不知道,但陈桐生是认得出来的,他们在黑夜中皆穿鲸纹袍——那是暗卫。 追捕逃犯也是暗卫的职责之一。但他们此次接到的是什么命令,陈桐生可不能保证,或许是缉拿,或许是就地截杀,毕竟陈蝶已经没有用了,与其追捕浪费时间,不如一刀杀了来得痛快。 陈蝶惊惧的瞪大眼,两人屏息藏在暗处,见那几个暗卫检查了一下那口井,又四散开来,陈蝶见状想动,但陈桐生手上用力,让她动弹不得。 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陈蝶腿都压麻了,但陈桐生没动,她心下疑惑,便也不敢动——起码她能够确认陈桐生是不会杀她的。陈桐生或许会通过各种手段去骗她,把她抓回去,但绝不会下手杀她。而方才那几个人从身形和气质上看,都更像是来拿她人头的。 银灰色云层合合散散,堆积着遮蔽月色,又慢慢地四散开来,云影移动,月光照井,四周静谧无声,连夏末都虫语如今都不再听闻,大约已经死的死藏的藏。陈蝶手脚冻的冰凉,但因为跟陈桐生离得特别近的缘故,身上倒也不是特别冷。 终于在云层再一次合拢,遮蔽月光时,周遭的树丛再一次轻轻晃动,那几个暗卫的身影闪动,这才是离开了此地。 陈蝶一口气喘出来,一把将陈桐生推开,冷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桐生在黑夜中俯视她,双眼异常明亮:“谁把你,放出来的?” 陈蝶愣了一下,紧接着道:“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是谁,放你出来?” “刘德。”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为什么!” 陈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的下意识双肩一颤,瞪起眼睛道:“你来问我,不如去问他本人啊!我怎么知道。” 她站起来便要走,但因为脚麻的缘故一歪,陈桐生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扣在她肩上,陈蝶顿时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压力。 “你……你放手!”陈蝶用力想将陈桐生压在她肩膀上的手扒下去,低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们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你们不是已经赢了吗!你还来追我干什么?” 陈蝶扭过头来瞪着她,那双眼睛因为含泪而又愤怒的缘故,在黑夜中显得异常明亮:“我们陈家养你十几年,就算对你没有温情,也有恩情,就算吃住衣行比不上你现在风光,但这身份是我们陈家给你的,若不然你只是一个伎子的女儿!你何必如此不依不饶?” 这话不假,这么多年来陈夫人厌恶陈桐生,陈蝶也跟着讨厌她,但那是基于陈桐生是陈老爷在外面跟其他女人生养的孩子,若是身份互换,那就能直接了当地指着鼻子骂陈桐生,说她是男女偷人生下来的孩子。 并且陈桐生回忆这么多年的生活,陈夫人和陈蝶对她有任何肢体上的实际暴力吗?她们有像自己在边疆时遇到的人们那样,去殴打她吗?她们有像弥天司弟子一般,极力去干扰和改变她,就是为了拿她取乐子,就是为了用她来从新入门的弟子身上骗点钱吗? 其实是没有的。 陈蝶对她的排斥,也就是一家人中,满含嫉妒和不满的排斥罢了。非常可恶,但相对于陈桐生以前遇过的恶意来说,其实都不算什么。 更何况陈家这么多年,确实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身份。能够让她成为正经人家的小姐,而不是一个来路不明,又能力成迷的流浪孤儿。 陈桐生在陈蝶愤怒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对方便扯动嘴角发出冷笑,接着陈桐生认真道:“他知道你父母所、所在的地方,暗卫会在沿、沿途等你,你这样,回去,也是会,被抓的。” 她松开了手,轻轻说:“我就是,想提、提醒你这个。” 陈蝶沉默地看了她片刻,什么也没说,随即转身钻入林丛中,身形很快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然而过了不到半刻,在陈蝶走过一条山中的小道,即将趁着夜色穿过大路时,她探出头去打量四周,左侧突然劲风来袭,她惊慌向后一躲,结果被杂草绊倒,闷声摔在地上,黑影紧随而至,从上方压了下来,将她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地上。 陈蝶睁大双眼。 “为什么,走这条路?”陈桐生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要变道?” 陈蝶试图去扳动陈桐生的手,但很快便换放弃了,因为陈桐生的手简直如同铁铸一般难以撼动,透露出她异常坚定的决心。 “因为我,劝了你。因为你害怕被暗卫抓、抓到。”陈桐生道:“可是陈蝶,你父母难道,不是已经,死了么?” “你不是已经,认过他们的尸、尸体了么?” “我说‘他知道你父、父母的位置’时,你也没、没有反驳我,没有意外,甚至,你没有怀疑我,在诈你。”陈桐生凑近了,不容抗拒地与她对视着:“这个他,是谁?” 陈蝶瞳孔闪动,她沉默了片刻,突然闭上眼睛,那是一个抗拒合作的姿态。 “如果你不、不配合我的话,那我就,不会,让你走。”陈桐生说:“你就回去,跟大理寺的,官员坦白吧。” “……” 过了许久之后陈蝶终于开口问:“这样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她说:“这样不是已经够完美了么?你们要抓的人抓到了,你们要升官的升官了,你们的目的达到了,还要怎么样?”她看着陈桐生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御史大夫被抓了,不是一件对谁都好的事情吗!” 陈桐生立即敏锐道:“什么意思?” “对谁好?谁升官?什么目的?” 她忍不住奇怪地问:“你究竟,为什么会、会觉得这是一个,好结局?陈家,举家迁离,你身败名裂,被判绞刑……为什么,会好?” 这段话听起来是有一段通顺逻辑在里面的。 仿佛刘德被抓,沈氏父子落到如今地步,都是早已预设好的目标一般。 并且陈蝶对此竟然并没有那么深的怨恨。 她在此刻流露出来的言语,与之前是根本不同的,她并不特别怨恨自己被牵扯进这件事中,并不念着自己清白尽毁,今后只能躲躲藏藏的过日子。恰恰相反,她急于离开京都,急于回到陈氏夫妇所在的地方。 “刘德,没理由再、再放你走。这会让他,自己也,难逃其咎。”陈桐生道:“放你走的是……邹士筠么?” 第九十九章 也 http://.biquxs.info/

夜色冰凉。陈蝶并不吭声,半响陈桐生慢慢松开手,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是他。” “那是谁?” “刘德。” “凭什么。”陈桐生道:“他凭,凭什么救你。” 刘德一个奉命办事,都把自己官位丢掉的人,在此时此刻连沈氏父子都自身难保了,他还有什么立场,为了什么要去释放陈蝶?这对他不仅毫无用处,简直就是冒着被同等砍头的危险来做这件事。 最后他的下场也就是这样了。 陈蝶梗着脖子道:“我怎么知道?他既然来放我,那我就走了,还问那么多?” 陈桐生摇头道:“那么,你又是怎,怎么确定,你父母并未身亡?谁告诉你的?” “我父母......”陈蝶讥讽道:“你当了陈家的小姐这么多年,如今说出来还只是我父母,竟是与你一点关联也没有了。你甚至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他们已死的消息,而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是不是?你到底是什么人啊陈桐生,你怎么能这么的......这么的冷淡?” “是么?”陈桐生望着她:“那我就不,不清楚了。毕竟,我自己,是没有感觉到。” “回答,我的问题。”陈桐生道:“你是怎么,肯定的?” 这个问题使气氛再次僵化,陈蝶脸上的表情僵了片刻,随即笑着把脸扭开了。那个笑容在陈桐生身形的阴影下露出一种非常可以的讽刺不屑,与被掩藏在背后的艰涩。 乍一看那简直就是一个苦笑一般的表情,陈桐生敏锐地捕捉到那个表情,见陈蝶放弃般的直接向地上一躺,放松的笑了起来。 “那你先告诉我,你追过来是为了什么?” 陈蝶道:“你发现什么了?还是谁威胁到你?你知道么陈桐生,其实我是非常嫉妒你的......你应该也知道吧?你一定能察觉到,毕竟我从来没有掩饰过。是,你漂亮,爹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我知道他就是喜欢你的。而我么,若不是我娘在,他恐怕会更亲近你吧。可是当我终于把你从爹面前赶走了,却发现你根本不在乎。你一点儿也不在乎陈家,不在乎你受不受欢迎,后来直接来了一个人要收你为徒,也不知道教你些什么,爹竟然也就同意。于是我们只能学些书画,只能天天困在家中,而你呢,都不知道在外面哪儿,见识了哪些大人物呢!” 她轻轻地说:“凭什么呢?我一直在想,凭什么呢?” “凭什么你能打小就不受约束,也能不在乎也没有爹娘喜爱你,想练武功便能练,还能不着家的在外跑。到了如今,爹还要把你开脱出去,你一丁点代价也没有付出,还能站在这里质问我。” “你以为自己有多么正义聪明呐,你给别人伸张,你自以为抓住了别人的弱点。但其实不是的,你只是被成功了。明白我的意思么?陈桐生,你只是被安排着,把这些事情做成功了。” 陈桐生越听,眉头越发的皱起来,终于她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道:“张环根本,根本没有对你做什么。你是,是知道的。” 陈蝶头枕在杂草蓬乱的地上看着她,听着陈桐生分析道:“你是,知道的......” “......他们没死,你也是知道的。” 望着陈蝶的不置可否的表情,陈桐生难以置信的直起了身子:“这些事情你都,都是一早就,一早就知道了。” 还能有谁告诉她陈氏夫妇没死,又不会引发陈蝶的怨愤呢? 陈桐生转身就走,被陈蝶伸手抓住了衣角:“你再别去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来问这些干什么!现在陈家离开了京都,你大可能在侯府住一辈子。以后出去就说你不是陈家人就好了!你还不依不饶什么!”陈蝶忍不住道:“你非要把这些事情弄的一清二楚,连一点活路也不给别人吗!” “......我不,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陈桐生后退两步,挣开了陈蝶的手:“你如果,不告诉我,那么我只能,自己去找了。” “你要,告诉我么?” 陈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片刻后终于说:“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 “在爹最开始来到京都之时,邹家对爹有恩。小时候常听娘讲什么狐狸报恩的故事,老狐狸受了猎人的救命之恩,便叫小狐狸变成女子去报恩。当时还觉得新奇,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却全然不是这般滋味儿了。”陈蝶道:“你自己去找真相吧,但是......哪怕在你心目中对陈家哪怕还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温情,就不要做让我们功亏一篑的事情。” 她紧张地看着陈桐生的表情,陈桐生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陈桐生临走之前略微停步,回头道:“邹士筠并未泄露他们的位置,”她给陈蝶指了一个方向:“你绕条路甩开暗卫,然后便可回家,去找他们了。” 已到卯时,快出太阳了。 陈桐生就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抬头凝望着青灰色的天。一道金红的火线自远方天边烧起来,好似被火焰卷了边儿的信纸。马上晨光将揭去这张灰蒙蒙的纸,而将青天白云完全地显露出来,又是一个明晃晃的好天。 可是死的人死了,败的人败了。 只有对邹士筠来说,这才是一个非常令人愉悦的天气吧。 一大清早林夏容兴高采烈地叫着婢女给她提着画具,自己走在前头,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又在一抬眼的瞬间消散了。 “林小姐。”对方礼貌道:“不知小姐,此时,是否有空?” “没空。”林夏容没什么好脸色,一拍婢女手中的画具道:“本小姐忙着呢,你快走罢。” 她说着就不耐烦地招了招手,示意车夫将马车赶过来接她,连陈桐生站着的地方都不想走过去,摆明了不待见她。 “一些,关于邹少卿,的事情。”陈桐生道。 林夏容哈哈一笑,精心描绘的眉头皱着:“他的事情你问他去呀?与我有什么好聊的?难道本小姐还会跟一个只有三品的小官有什么额外的交情么?” “未必吧......”陈桐生轻轻说:“城南学堂,不就是一个,好交情的,证明么?” 林夏容顿了顿,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桐生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婢女惊慌失措地从府中跑出来,惊慌道:“小姐!小姐!” 林夏容疑惑地回过头去,只听那婢女叫道:“不好了小姐,碧菱姑娘她......她自尽了!” “什么?”那个提着画具的婢女也不禁失声叫了一句:“碧菱姑娘也......?” 林夏容骤然喝道:“你们给我闭嘴!” 她警觉地盯了陈桐生一眼,随即道:“不好意思,我府中突然出了些状况,跟你是谈不成了。本来也没什么好谈的。”她说罢领着婢女转身就要往回走,陈桐生在身后突然重复道:“也。” “是因为,洪五自杀,到今日,才说了也字么?” 这背后话的意思就是,难道碧菱跟玷污她的洪五是一伙儿的,才把两人放到一起,说一个“也”字么? 林夏容背影猛的一顿,随即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陈桐生在林府外等了片刻,果然见里面再出来下人,走过来道:“你是陈桐生么?我们小姐要见你。” 跟着下人走进林府,见林夏容冷着脸从后头的院子里绕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低头战战兢兢的婢女。陈桐生看见她半边脸都是红的,眼中也含着泪,知道这是刚被教训过了。 林夏容对着陈桐生道:“你进来。” “我懒得跟人打哑谜卖关子,也懒得搞那些虚的。”林夏容原来打扮的非常漂亮,可是进了小院子之后连头上的装饰用的发簪也都全部取了下来,她拿块方才婢女送上来的一块温热帕子,仔仔细细地将脸上的妆容擦了,一面道:“说吧,你知道多少。” 她穿的翠金外帛与镶宝钗环尽数去掉,连脸上的妆也洗掉了之后,整个人便显得素净了不少,但这是也可以清晰地看出来那平时被妆容掩盖的东西。 林夏容的脸色并不好,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有一些憔悴的。 “陈家,陈蝶与邹家的关系。”陈桐生回答:“你也,并不恨她,对么?” 林夏容嫣然一笑:“何以见得?毕竟她杀了张环是真的吧。” “是么?”陈桐生反问:“你是这样,认为的么?” “我一早,便去找了,当初学堂的夫子。”陈桐生接着说:“他是做学问,有名的,很好找。” 林夏容抓住帕子的手绞紧了:“我不知道你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夫子说,当年你,邹少卿,是关系最,最好的两人。关系好到,当年你将自己,与他的娃娃亲,巴不得到处去说。还惹了,许多笑话。” “年幼无知罢了......” “而你,对张环,则完全没有,这样感情。” 第一百章 计划 http://.biquxs.info/

”甚至连,张环死了,你也并不难过。”陈桐生道:“当年邹家,树倒猢狲散,也有许多人,趁机落井下石,张家便是,其中一个吧。” 林夏容啪地将手中的帕子扔到一边,道:“你倒是查的清楚,不愧是侯爷身边的人。” “过奖。”陈桐生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知道了又如何呢?” “那自然有,我的用处。” 林夏容毫不客气地道:“然后回去给你那侯爷汇报,邀功讨赏是么?” 陈桐生微微笑道:“那也,未必。” “就算林小姐,不说,我也可以,猜一猜。”陈桐生道:“洪五根本,没有对陈蝶,也没有对碧菱做出任何,苟且之事。你也,并不爱张环。” “是么?”林夏容道:“那也太凑巧了吧?最后将沈氏父子彻底击垮的,可不是我们那些小打小闹的质控。而是货真价实的欺君之罪,而这碧菱么,又恰恰好是那池永之妻,嘶......要安排成这样,我可干不出来呀。” 陈桐生望着她道:“那,邹少卿呢?” “这可是,灭门只恨呐......” 是的,陈桐生在此之前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情。她始终以为沈氏父子倒台的最大受益者是宋川白,但在这几天她很快发现,完全不仅仅于此。 她忽略了邹士筠的身份,她忽视了邹士筠是一个经历过灭门之祸,并且被平反授予大理寺少卿之职的人。 而邹士筠祖父,邹启光被当做图谋造反的最大推动者谁? 御史大夫沈开。 他可以说是踩着邹家人的血,才把这个位置坐的如此之稳。 沈开间接导致了邹士筠落得如今的地步,导致了邹士筠与林夏容打小订下的婚约的终结。 陈桐生问:“你们哪里,找来的碧菱?” “找来?”林夏容看着她抬起下巴,动了动嘴唇,声音轻轻地:“七年前邹家大公子自风月之地救出一个歌女,年二十,名碧菱。” 陈桐生愣住了。 她足足愣了半响,才道:“那么洪五......” 林夏容笑容看起来很勉强,道:“邹家的一个家丁罢了。”说完她猛然地扭过头去,陈桐生看见她眼圈迅速地发红了。 “碧菱,真的嫁给了......” “是,这是自然。”林夏容没有转过头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这跟碧菱当初的证词确实是相符合的。她原本为一家歌女,后因主人家道中落,年纪又大了,不得不去做粗活养活自己。 这是陈桐生完全没有想到的发展。她本来是有猜想的,因为碧菱最后那个突然为自己争取的行为,以及她意外说出丈夫与池永的关系,这些都是经不起仔细揣摩。直白些说就是碧菱显示的太刻意了。陈桐生一度以为这是邹士筠在最后关头找来,对沈氏父子进行致命一击的人,她一度以为这其中也必定有什么猫腻,说不定邹士筠也是用了各种以假乱真的小手段。 但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她完全没有料到碧菱与洪五就是邹家的人,那么这就完全不同了。 这不是什么邹士筠抓住了这个突然的机会,也根本不是户部侍郎张环之死才引发了这一切,跟那些民间百姓喜闻乐见的贵族秘闻,那些男女之间的纠缠甚至没有半分关系。 陈家是为了报恩,那么洪五与碧菱大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为了报恩,陈家不惜牺牲陈蝶的名声,不惜举家搬迁,为了报恩,洪五与碧菱在事件结束后,双双选择了自尽而亡。 陈桐生愕然的看着林夏容,只听林夏容往前几步凑近了她,低声道:“是的,你猜的没错,我对那个张环压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若不是张家......我是根本不会答应这件婚事的。” “他筹划了那么多年,忍耐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你以为这是一个因为感情引发的事情么?不,根本不是。”林夏容目光笔直,望着那个小院子的方向:“这是我们共同等了八年的结果。这才是八年前那桩案件的结束。” 以谋反罪名始,亦以谋反罪名结束。 “那么碧,碧菱也是......”陈桐生声音艰涩地问:“故意,嫁给那个商人的么?” 她刻意嫁给与池永有关的商人,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天么? “我劝过她了。”林夏容回答:“她没有听我的。邹士筠发觉池永逃脱的消息后,实际上有很多办法来揭穿他的,但是那都太冒险了。毕竟沈氏父子在当时可真是炙手可热,任谁都难以撼动。所以再三的犹豫,再三的权衡,导致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叫池永离开了京都,然后......” “碧菱就追了过去。” 林夏容看了陈桐生一眼:“直到如今,我们才终于能够将计划完全地实施,将沈氏满门皆杀。”她轻轻一笑:“听邹士筠说,你在里面帮了不少忙呢。” “还有什么还要问的么?”林夏容道“我已经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了。满意么?” 陈桐生站在原地,半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从一开始,自张环之死,甚至更远之前的陈蝶刻意去接近张环的时候,邹士筠筹谋了八年的计划便开始了。刘德,沈氏父子,皆在其目标名单之上。 邹士筠这么多年的大约已经把沈氏父子,刘德的秉性给琢磨透了吧?从一开始的陈蝶顺利入狱,到林夏容故意在法场揭穿其假死,从而引出在牢狱中有人暗助陈蝶,并且在之后的大理寺中,来了个瓮中捉鳖,将之前那个暗助之人的名头稳稳地扣在了刘德之上,除去刘德。之后碧菱出现,在衙门露过面之后,林夏容按计划将其接走,并打着为张环正名的名义将此事声张出去,使沈平听闻,将其带走为自己作证。 这一系列的动作计划完美的预设到了沈氏父子会产生的反应,碧菱在公堂上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沈开数年前所犯下的错误,给予其致命一击。 “不对,”陈桐生突然道:“你们怎么,知道,陛下一定,会追究此事?” 之前因沈氏父子受宠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怎么突然便出手了?若是陛下也只是处罚而并非满门抄斩,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林夏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轻轻地说:“君心难测呀......” 可是他们却预测到了。 —————— “沈平早年救朕有功,因此格外网开一面......吴爱卿有何异议?” 周莞昭走过御花圆铺满了五色石子的羊径小路,慢慢说:“难道吴卿不满意么?” 左丞相吴翰池闻言垂首道:“不敢。” “臣只是觉得,当年沈开毕竟才刚任职,有疏忽也符合人之常情。更何况反贼素来狡诈,此事也未必便是沈开故意隐瞒......” “那么你的意思,这就是朕的错了?” 吴翰池诺诺一应,态度并不激烈。周莞昭接着道:“你是怪朕罚重了,是不是?” “陛下连给刑部审理此案的机会都未给,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周莞昭便冷笑起来,突然站住了脚步道:“朕还当你心里是掂量的明白的,原来也不清楚的很!” “陛下!”吴翰池骤然把腰弓了下去。 周莞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头顶日晖,美艳面容神色凌厉:“敢阳奉阴违,欺朕瞒朕,便是无赦的大罪。朕现在说明白了么?” “臣明白。”吴翰池立即道。 吴翰池望着脚下晶莹的五色石子,见身旁华丽长裙轻轻一转,君王脚步又向前踏去:“明白就好,别跟着犯糊涂。你跟沈开不是一样的人,在朕心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不同的。” 宫人捧着茶水在小径尽头低眉顺眼地等待着,见周莞昭过去,便低声过来说了几句。周莞昭一点头,回首道:“正好,沈平刚从狱中回来便来找朕了。如今正等在前面的凉亭,咱们过去吧。” 吴翰池虽说早也知道周莞昭要对那个玉面小常侍网开一面,但没想到动作竟然这样快,根本连一丝顾忌也无。他心想陛下您把人家亲爹在宫殿外活活打死,早上将人家一家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下午就把人家本人给放了出来,还堂而皇之的叫到了御花园里来,就不怕这沈平是揣了武器来抹您脖子的么? 宠则宠矣,哪有这样把人家跟家族中人如此区分对待的道理?哪怕是前朝皇帝疼着哪个宠妃,宠妃那一家子人都要格外受恩惠包容些的。 然而等到进入了凉亭,待吴翰池真正看到了玉面小常侍时,在那一刻他这之前想法便都没有了。 沈平远远地望见他们,便站起身来,十分彬彬有礼地行礼,他脸上并未有喜色,可以说表情是很平板的。但不知为何,吴翰池就是从他那张异常俊美,唇线锋利的脸上,读出了笑意。 那冰冷而锋利的笑意。 瞬间没由来的冷气爬上了吴翰池的脊背,他盯着沈平的脸,明明是与以前所见并无二致的脸,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完全全地变了,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第一百零一章 东胡 http://.biquxs.info/

东胡使团入京之日,正是乐事盛典举办之时。 京都的大道长街上自定南门起的歌舞高台不断,游人熙熙攘攘挤在道路两旁,被侍者簇拥着缓缓前行的高台之上演奏者载歌载舞。素可泰人的歌舞总是象群开道,于那象背上立一妙曼女子,配之以鼓声阵阵。胡人舞姬将脚腕铃环踩的如同玉击金盘,北疆人戴着獠牙面具招手起舞,长笛短萧,五十弦的东海乐器其声溅溅如同海潮。 热闹繁盛非凡。 宝月宫内富丽堂皇,张灯结彩,女帝宴请东胡首领与其心腹属下于宝月宫共赏歌舞。 筵席上觥筹交错,首席上周莞昭着帝服,面含笑意地接见了东胡首领极其部下的叩见之后,便一面说些关心询问的场面话,一面将赏赐送了下去。 宋川白身为阳和侯,按惯例,席位原是在女帝身侧的,但他这两年似乎是有意疏离,于是他的位置便换到了丞相之后,而陈桐生也就跟着他坐到了下面去。 女帝身边于是无端的空出了那么一点子的位置,让别人来坐吧,地位也够不上。东胡首领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其实是有一点纳罕的。 这按前朝惯例,皇帝身边坐的要么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要么是正儿八经册封过的太子。像宠臣身列其旁,也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但很少出现帝王将靠近身边,那个象征着一人之下恩宠的位子空置的。 东胡首领忍不住低声询问心腹:“不是说大周的左丞相,那个叫吴翰池的人非常受宠吗?为什么他也跟右丞相坐在一个席位上?” “摩曼,”部下尔顿回答:“传回来的消息是这样说的,不过大国臣子与皇帝的关系向来都非常复杂,与我们不同,就好像前几天的御史大夫的案子。他们大周人讲究喜不形于色,怒不言与表。也许早有矛盾也说不定。” “哼,”摩曼低头饮酒:“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揣测,乱自己的心,我父兄的下场还不够你吸取教训吗?” “是。”尔顿赶忙退开了。 陈桐生与东胡来使的距离不近,但也并不太远,以她的视力,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的面容表情。 东胡素来好武,来朝使者个个身形高大,面貌更偏于悍猛。周莞昭之所以如此重视此次来朝,除了东胡上任首领刚死于西北外敌国之手,东胡内部趋于动荡之外,更重要的是,此次带领东胡使者团来拜见的,正是东胡族的新任首领本人。 这个叫摩曼的新首领身份还稍微特殊了一点。在近来的西北战役中,东胡老首领先是看到了西项国的取胜,作为夹杂两国战役中的小部落,东胡急匆匆地向西项国表明忠心,一时投诚了过去。不料大周收复失地的速度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快,于是摩曼兄长便想放弃远在西项的父亲,带领着东胡自己的部下再次转向了大周。但不巧的是这个行动被人泄露了消息,以至于当北疆的将领得知此事时,还未来得及表态接应,那个兄长就应该被屠戮在了来营的路上。 东胡一时陷入群龙无首之地,而这个摩曼还算是个非常有胆魄之人,他出身低微,原来的王子之争根本论不到他。而他偏偏就在此刻毅然挺身而出,并且快速而清晰地认清了局势,带领手下硬生生顶住了来自西项国的武力压迫,撑至西项败退,立即便向大周递交了交好的请求。 为了表示其真诚,这个连位子都没坐稳,面临东胡部落内部仍为继承之事吵的不可开交的摩曼,便带着人抽身千里迢迢地来了大周京都。 此人无论是胆识,还是心谋,都远在其父兄之上,收服了这样的一个人,起码能保证与东胡接壤的领地几十年安稳。 而摩曼此次也正是因此而来的,他需要得到大周皇帝的认同来对抗部族中的反对声音,否则他这个位置是很难坐稳的。只有东胡安稳,那么边境大周百姓也就多了一份平静的保障,这样两全的事情何乐不为呢? 陈桐生将筵席上的东胡人轮番打量了个遍,心说这个个大块头,这孔武有力的手臂,这沉稳的步伐,这常年握刀拉弓的手,还有摩曼他们那双精亮如鹰的双眼。她又没见过东胡人战斗的路数,真的打的过么? “打不过没关系。”宋川白看出来她此刻内心的想法似的,轻描淡写的说:“本来也不要你赢。” 陈桐生掩饰地低头拈了个果子吃,心虚的没说话。 其实......她是想赢的。 她想得到姜利言口中那鬿誉的头骨,她迫切的想加快自己所谓的苏醒,自从姜利言说了那番话之后,陈桐生简直是抓耳挠腮地想。仿佛这成了一件触手可及的事情,本来毫无头绪的寻找,她可能要走上许多路,经历许多坎坷,才能了解到有限的一点。而现在这却即将成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以往仅仅是北朝那么多年遗留下来的古物碎片,便能使她想起那么多的事情,涌上如此多的情感,鬿誉的头骨若到手了,还不知道会从梦境中得到多少讯息呢。 可宋川白为什么不让她赢呢? 她赢了难道不会是一件显露大朝威严的好事么?只要控制力度,不叫对方输的难看,还有什么不行的? 思索间,只见殿外一阵走动,转眼已飞快地搭起了一个台子。 推举勇士出来比武已经是东胡来使的习惯了,搭台子与推选勇士的流程宫人都已十分熟悉。 摩曼是有备而来,众人一将筵席转到宫殿外的空旷地方上,他便已从随从中点了几个人出来,对着女帝举杯道:“经之前战役,小王亲身见识到了大周将士厉害,想必陛下手下男儿也都个个如同边疆寒冬中淬炼出的将士,有狼一样的勇猛。我部虽然国力甚微,不能奢求有陛下麾下的神兵猛将,但我帐中的男儿也都是骁勇,并且十分敬佩勇士的。我族中勇士对于今日的比试,早已期待已久到了啊。” 最后一句大概是实话,这东胡人好武到了什么地步呢?自东胡来京都游玩的人,不去花楼享受温香玉软,冲着武馆就去了,一泡还是好几天,要么他把人家打服了,要么人家武馆的把他打服了,才会考虑其他的事情。 席上立刻有大臣站出来,谦和地推荐了几个世家弟子。 左丞吴翰池推上了自己一派中武将家出身,很有些身手,但家室不是特别显赫的青年,而右丞见状也推举了两个青年,还十分实心眼儿地把自己一个孙子也点到了台上去。 宋川白一听右丞相孟正青念出孙子的大名,便突然笑了一笑,对着不明所以的陈桐生道:“知道为什么孟老要把自己小孙子给点上去么?” 陈桐生摇头,只听宋川白语气非常轻松地道:“他那个孙子被娇宠坏了,天天一帮人围着拍马屁,又吃不了苦,又觉得自己武功京都第一,迫不及待想要参军去建功立业了。实际上连烈马都架不住呢,不狠狠挨上一回打,就不知道收风。” 陈桐生道:“外使来朝,不会下,太重的手吧?” “一般来说,不会。”宋川白啜了一口酒,两只手指捏着杯沿,懒洋洋地眯起眼睛道:“但摩曼这次不同,他手下的武士不能输。” 陈桐生原先有点儿心猿意马地盯着宋川白修长的手指看,闻言突然一愣。 “你可了解东胡?” “不,不知道。” 宋川白了然地“嗯”了一声,接着道:“东胡这个部族非常排外。在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在国力微弱,仍然不归顺任何一方中便可看出来。东胡人虽然骁勇,但他们不知变通,好容易有个首领为了部族的发展,愿意归顺以换取和平,还投诚错了人。在内部被批判为叛国之主不说,直接就把命给送了。而老首领死后,他们又不满意摩曼这个奴隶女之子的管理,而去拥护血统纯正的小王子。但他们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还是畏惧摩曼手下的十二勇士。” 他又浅浅的啜了一口,杯中色泽鲜艳如宝石的紫红液体荡漾,宋川白接着道:“在西项国对东胡武力压制时,据说是摩曼临时从手中选了十二个人,率领他们为撤退的部族断后。这为部族战斗的十二勇士,加上他十三个,得到了草原神灵的庇佑,因此不仅在敌方有数千人马战争中全身而退,还带着敌人的首级,安然地与族人汇合了......你信这样的说法吗?” “十三,敌数千。”陈桐生说着就笑了起来。 “但在那时,东胡人相信了,他们相信这摩曼率领十二勇士是可以与敌军相对抗的,而之后西项国在对大周的战役中连连受挫,无心再去收拾东胡,这正好给了摩曼一个机会,他趁机大肆宣扬十二勇士的骁勇,把他们夸奖成了神的武神降世,吓得西项不敢再来犯,令东胡人一时十分敬畏。但随着危机过去,东胡人也开始对十二勇士的真实实力存疑,毕竟他们从未见过这十二勇士得天授神力的样子,尤其是那些簇拥小王子的人,更是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摩曼煽动民众崇拜心理的鬼话。所以,摩曼其实是来证明自己那十二勇士的。” 陈桐生不禁问:“那他为什么,不在东胡,让勇士与不,不服气的人比?” “你觉得呢?”宋川白笑道:“在东胡,一场比试往往就能觉得两个小部落之间的命运,勇士之间的比武是你死我活的。摩曼不会拿自己精心培养出来的勇士去冒这个险。只好用迂回战术,来我大周比上几场。” 陈桐生摇头道:“那还是,实力不够。” “再大的实力也敌不过他人的黑手,尤其是在输者几乎无活路可言的东胡,”宋川白道:“在大周的比试就好多了,咱们不会下狠手,绝对让他满意地带着胜利音讯而归。” 第一百零二章 通古斯 http://.biquxs.info/

满意。 对摩曼来说,若能漂漂亮亮地赢上几场,赢的光彩又体面,那自然是很满意的。从大周推举上去的那些人中便可看出来,其实周莞昭对这类比试的胜负根本不甚在意。在面对东胡这样小,而地理位置又十分要紧的部族来说,这种取乐性质的比试输了就输了,大周输得起。只要大周的人输的不是很难看,不至于到被打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地步,点到即止的输一下也就没什么。 勇士分列向比武台走去,摩曼原本正笑着看他们身影,突然神色一滞,大惊失色地回过头去喝:“通古斯怎么上去了,快去把他换下来!” 尔顿听命抬脚就走,但此时已经迟了,勇士队伍已经走进了等候的位置。众目睽睽之下再叫出一个人来显然是不合适的。 那勇士队伍末尾端的人转过身来咧嘴一笑,眼神桀骜,他比未必比同队伍中的人高些,甚至也没有比开头的勇士身形壮些,但他露出的精壮臂膀肌肉鼓动时如同山丘轻移,若有人见过山中猛虎,便能知道此人一身的威慑力是从何而来的了。那是绝对力量所带来的压迫,就仿佛老虎匍匐,只见它肌肉隆起,便知下一刻猛虎会以如何啸震山林的气势跃扑而来。 摩曼脸上瞬间便差了几分,呵斥道:“谁让他上去的,不是说这一次谁上去都像,偏偏通古斯不可以吗!这小狼崽子还给我做了保证,说他一定不会违背誓言,登上比武台,我早就说他是个狡猾的狼崽子!” “通古斯还是太年轻了,”尔顿低声回答:“部族里的长老讥讽了几句,他就沉不下气。但通古斯也是为十二勇士的威名着想,毕竟在十二勇士中,不谈论战场经验,论一比一的力量和技术,谁比得过通古斯呢?” “我知道他是为了十二勇士。”摩曼沉着脸,狠狠从眼前的炙牛肉上切下来一块肉,塞进嘴里嚼:“但这里不是部族,他要是跟人家拼命,我们怎么赔的起。等打了两场,你就想办法把通古斯换下来。” 尔顿应道:“是。” 比武的开始中规中矩,双方都是对此次比武心里有数的人,你来我往一番拳脚后,大周的人略收一步,东胡人也就顺势欺上赢下比试。 到后面几场便是也有真情实意切磋的,论灵活性往往大周略胜一筹,但论耐力,却是常年在马背上长大的东胡人更强些,若一开始大周人不能快速取胜,交锋到了后头,那见过世家子弟也就失了一开始的那口气,被打乱路数,心甘情愿的认负了。 上半场比下来,东胡五胜,大周三胜,而筵席上的宾主依旧谈笑风生,为双方勇士展示的武功而叫好。 “嘁,他们打的也太假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孟阳成百无聊赖地坐比武台后,大喇喇地张着腿,满脸不平的讲:“若输给了这样的小国,那多丢人啊,爷爷竟然也不着急,看他推荐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还不如我呢。” 他说着推开侍从端过来的瓜果,摆手道:“不吃不吃,吃一肚子水等会儿我怎么揍那些东胡人啊?” 侍从抹汗道:“公子,这是两国交好的比试,不是让上去揍他们的。” “哎呀我知道。”孟阳成不耐烦地说:“我上来之前大哥都给我说了好多次了,东胡人不该揍,西项人才该打,但小爷我就是看他们这些蛮夷不顺眼,哈,既然不让我上战场去打西项人,那小爷就只好揍我眼前能看到的人咯。” 随着下一场比试的锣声被敲响,孟阳成轻巧地一跃而起,几下就跳上了擂台,开口便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迎战他的东胡人身形魁梧,额角一块陈年的疤,大鼻粗眉,面容乍一看凶恶,但态度却温和许多,对方斗志满满,摆了个起手式,道:“首领帐中十二勇士中的,温库特。” “当!”锣鼓再响,孟阳成便在锣声响起的同时向前而去,直扑温库特面门。 温库特没料到他连再多一句的招呼都没有,一下子猝不及防,但仍抬臂挡住了,孟阳成这一下便察觉到对方的力量,非但不慌,反倒更为兴奋的稍微一退,随即展开了更加猛烈的攻势。 “看明白他们的路数了么?”宋川白问。 陈桐生迟疑地道:“......大同小异。” “没错,大同小异,”宋川白道:“他们东胡人没什么武学师门可传承,军队也没有统一的制敌招数,当然,贵族子弟还是有师父教导,但那都太私人化了。据我所知,以十二勇士之前在东胡的身份,没有没机会接受这样的教育的。所以他们的功夫都是自己在战场上,在部落之争中,自己一招一式打出来的。虽然未必花样好看,但是致命,致命的手法,当然就大同小异了。”说到这里宋川白轻笑了一声:“他们的功夫生来就不是用在这样取乐的比武台上用的,又要赢,又要顾忌不能下重手,到底是我们欺负人家了。” “东胡,以前这样,的比赛,赢吗?” “有赢有输,那时候考虑到两方面子,也都是点到即止罢了。最后总是平局,若东胡有求于人,便会弱气些。没有会故意控制,让东胡人赢着回去的吩咐。” 陈桐生点了点头,知道今日情况确实与往日不同,话语间孟阳成转身飞踢,而温库特被击中后在猛退的同时一把抱住了他的腿,随即反守为攻,抓住腿往地上一掼,接着跟上拳肘。 “啊!”孟阳成惨叫一声。 温库特那么大的块头,一拳头下去不是开玩笑的,摩曼想起他一拳将夜袭的土狼下颚打碎,活活把野兽打死的战绩,不禁皱起了眉头。 尔顿忙道:“温库特是心里有数的人,首领不必担心。” 果然,温库特根本没往腰腹这样柔软地方打,顺着孟阳成抵御的姿势招呼了两拳,被孟阳成抓到松懈之处,一个提膝击中对方的头部,接着趁温库特起身之时双腿夹上对方头部,将温库特绞倒,接着翻身而起,对着温库特就是一顿疾风暴雨般的拳势。 摩曼神色一紧,但接着想起什么似的,又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了。 “擂台处通古斯让人传口信来,”尔顿在这时上前问:“还让吗。” “......”摩曼说:“让。” 尔顿迟疑了一下:“可是,如果对面认真起来的话,我们的勇士会吃亏......” “我说让!”摩曼低声斥道:“你以为大周的皇帝会让我们输吗?只有这一个人罢了,不要因为他乱了之前约定好的事情。” 尔顿领命而去。 台上孟阳成一贯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他得了优势,便一点儿让对方喘息的余地也不会给,道道冲对方命门而去。库温特怒吼一声将他掀翻,然而还没等人站稳,孟阳成跟上一记重拳,直接将温库特打得口鼻喷血,向后栽倒下去。 “温库特!”台下东胡人喊起来。 孟阳成循着声音转过身去,举起沾着血的拳头,轻蔑地对那些胡人投去一瞥。 “蛮夷。”他刻意地比着口型说。 台下的东胡人未必能辨认出他的口型,但那敌意的眼神却都能看明白,瞬间就炸锅了, “狂妄!”东胡人喷着气道:“有本事你就不要占了便宜,就立刻下台!” 这话正和孟阳成的意,他转身对着台下一抱拳道:“陛下,自古以来擂台都是一人打擂,其余人挑战,一对一没什么意思。既然我这局赢了,那么接下来用擂台制可好?也叫我见识见识这些勇士的本事。” 筵席中臣子一阵交头接耳,有人在下台直接便摇了摇头,周莞昭笑容不变,看向一旁的摩曼:“首领以为呢?” 这个孟阳成拳脚有,但并不精湛,若不是温库特一开始轻了手,哪里轮得到他反击。摩曼对此人的张扬态度也十分不悦,笑道:“那便依他的意思吧。” 第二把输,能找出许多开脱的理由来,也算是给他面子了。 周莞昭颌首同意,孟阳成便张扬地对着等候区的东胡人道:“你们谁来?” 离台子最近的人气愤地就要往台上跨,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拦住了,那人惊讶道:“通古斯?” “我来吧。”通古斯弯眼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他跨上了台子,先是行礼致意,用大周官话问:“敢问阁下姓名?” 孟阳成一乐:“你这胡人官话说的这样好。小爷姓孟,名阳成。我身份就不说出来吓你了,你记着我的名字便是。” 通古斯回应:“通古斯。不过,我的名字阁下记不住也无所谓,因为有更加值得你铭记的事情。” “哦?”孟阳成好奇问:“是什么?” “你被我摔下台的时候。”通古斯道,孟阳成脸色一沉,喝道:“敢挑衅我!” 他攻势近到眼前,而通古斯不退反进,硬生生扛下了他的拳头,低笑道:“你就这么点力气吗?”接着抽手对着孟阳成腰间狠狠一砍,孟阳成那一刻呼吸一窒,仿佛五脏都被砍得相互挤压起来。通古斯劈手击孟阳成头部,被孟阳成及时抬手挡下,但通古斯并未因此失败而退开去,反倒利用身高优势向下一压,孟阳成愕然的感觉到一股几乎无法抵抗的巨力。接着通古斯在来往间不断抓住间隙重击孟阳成的肩,臂,背。他力量非常大,并且击打之处堪称精巧,甚至在背上,都直冲着孟阳成脊骨中段,与尾椎这两处去。 通古斯每在这种地方敲下一记,孟阳成被击打之处便瞬间麻痹,待他察觉难以抗下这样富有技巧的击打,抽身欲退,却被通古斯正好顺利将其一绊,孟阳成失了重心,心说不好,要被人放倒。 他抬手挡住要害,但意料中的摔倒却没有到来,因为通古斯直接将他拦腰抱起,接着举过头顶,炫耀似的走了一步,才将直接摔下了离地面足有两人高的擂台! 孟阳成摔在地上,原本被击中的腰腹一阵翻滚,当即就呕出一口血来。 孟家的下人吓得腿都软,赶快一溜烟地扑将上去,大呼小叫着快传御医。席位中孟阳成的母亲更是直接就站了起来,焦急地要上去,被夫君给眼疾手快拉住了。 “他跟,那些,东胡人不一样。”陈桐生皱眉道。 宋川白点了点头:“招式相互环套,一步一步瓦解对方气力。” 通古斯就明显是有招式可言的,一招一式技巧十足。他站上了擂台,竟然丝毫没有下去的意思,之后再上了三个大周男儿,少的被通古斯在十招之内卸了力气,坚持时间长一些,能够与其对招的,最终也被抓起来就摔下台去。 这就有点难看了。 双方势均力敌是一回事,但大周这边派上去的人几乎没有反抗余地,连体面的下台都无,个个都狼狈。 台下的东胡人一阵叫好声。 陈桐生心里一阵发虚,她对上几个胡人还有法子,但这个通古斯却眼见着便十分棘手,别说赢了,她等会儿可能被直接摔下来。 就在这时,宋川白一脸认真的问:“你觉得这个通古斯力气与你比怎样?” “......?”陈桐生说:“你清醒,一点。” 宋川白竟然十分失望:“难道你的力气比不过他吗?” 若是陈桐生不结巴铁定就指着台子上人高马大的通古斯,摇着宋川白的领子说你给我清醒一点,人家是东胡十二勇士之一,那么高那么壮咣咣咣往台子下头摔三个人不带喘气的大老爷们!你让我去跟他比力气?啊?! 就在宋川白打量着她露出琢磨斤两的眼神时,筵席上位的周莞昭便开了口:“子陵。” 陈桐生心里咯噔一声。 第一百零三章 依娜达 http://.biquxs.info/

周莞昭就那么十分明艳地笑着,道:“你上回给朕推荐了自己手下的一个人,说她年轻有为,武功可比肩弥天司督主方鹤鸣,今日可有带她一同出席?” 此话一出,周遭的人都面面相觑,紧接着将目光投向宋川白。 方鹤鸣声明在外,早年被武功被捧到了天下第一的位置,虽说很多人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暗卫这个神秘机构给督主这个身份加了很多光彩、另外民间越传越玄乎罢了,实际上未必担得起第一这个名号。但由此也可知方鹤鸣武功身手确实不俗,并非他人轻易能够达到同等地步。 陈桐生心中虚了又虚,宋川白倒是微微一笑,回答道:“带来了,她正在这里。” “那么,既然今日有比武擂台在此,便叫朕见识一下,这个年纪轻轻就能比肩方鹤鸣的人,到底有多么武功卓绝罢。” 宋川白侧过身对陈桐生一点头,她便站了起来,向擂台走去。 宴席中的人先是目光追随着陈桐生等待,而看到她完全没有通知他人,或者传达口令的意思,而直接要登上擂台时,人群顿时发出不可置信的哗然。 位置靠前些的孟正青倾过来身子,皱着眉道:“侯爷,你给陛下推荐的人选,便是这个小姑娘?” 宋川白欣然点头:“丞相看她如何?” “……这。”孟正青怔住了:“现在在擂台上的人可不是前几个那么好态度了,侯爷莫要拿身边的姑娘家去冒险!” 宋川白道:“丞相舍得让孙子上去,难道我还舍不得一个手下的人吗?” “我孙子好歹是男儿,叫人打了就打了,算他武艺不精。可这一介女流……” 旁边另外的官员忍不住道:“她愿意上去,可东胡人愿意跟她打么?” 通古斯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形矫健,但较为纤细的人走来,心说怎么来个婢女做什么,难道是什么奖励? 结果对方竟然在东胡和大周官员茫然又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登上了台阶,跨过栏杆,走到了擂台上。 通古斯面色不甚愉悦道:“你们大周的皇帝和侯爷难道是在侮辱我吗?为什么叫一个女人上来!” 陈桐生摇了摇头,回答:“不,他们只是,想看比试。反正,比的是武,不是男、男女之分。” 通古斯以挑剔的眼光打量了陈桐生片刻,随即嗤笑道:“你长得非常漂亮,跟一般都大周女子都不同,是我们东胡人会喜欢的类型。对了,你们不是讲究对女子要怜香惜玉吗?难道他们是想让我对你心软,故意输给你吗?哈哈哈哈,难道大周要到靠女人的美色才能赢下这场比试吗?” 说完他一转身,欠身对着台下宴席上的周莞昭道:“尊敬的陛下,请谅解,我们东胡人不打女人,这是一件有损尊严的事情,恕我不能与这个漂亮的女人比试。” “哦?”周莞昭道:“那你怎么知道是你打她,不是她打你呢?”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要笑,但很快忍住了,又觉得荒唐起来。 这个女子打通古斯? 她虽然看上去确实比一般都姑娘要矫健,精壮许多,但无论如何,她在通古斯面前都是偏于瘦弱的,那身段拿绸布一系,简直一把就能握住整个腰一样。 还在下面咳嗽不断,觉得头晕胸闷的孟阳成,是看着陈桐生从他面前走过去的——他在亲眼看见通古斯被打下来之前都不愿意离开这里。 此时孟阳成不禁咂舌道:“我要是身边有这么漂亮,身段这么好的姑娘,我天天让她跳舞给我看,哪里舍得让她出去跟男人打啊?这不糟蹋么?侯爷这心也……咳咳咳,太狠了吧?” 仆人直叹气:“您快少说两句吧,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五脏呢。落下什么病可怎么办呐。” 孟阳成瞪他:“你才落病,若不是我一时疏忽,怎么可能输给那个蛮夷!”他又转过去看台上:“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竟然就敢上去,也不知道给侯爷撒个娇,这不就撒一个娇的事情么?” 仆人嘴上没吭声,心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在美人面前耳根子软的跟面糊似的?侯爷要是跟你一个德行,那可就不是侯爷了。 “那么,看来陛下是对这个女子非常有信心了?”摩曼在座下问。 “朕虽然没见识过她的身手,但朕相信侯爷的眼光。”周莞昭的目光一转:“她想必是武功卓绝的,是不是,子陵?” “嗯……”宋川白笑着回答:“或许吧。” 摩曼一愣:“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到底身手如何,一比就知道了。”宋川白对着台上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比试而已。更何况东胡也有威望甚高的女勇士,不是么?先皇时期的依娜达,东胡部落中无人可比的勇士。” 摩曼闻言倒是笑了起来,道:“侯爷既然说起依娜达,那么可知如今台上的通古斯是什么人?” “首领账下的十二勇士之一。” “不,不只如此。”摩曼道,目光炯炯有神:“通古斯乃依娜达之孙,她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唯一的孙子。” 不知为何,在摩曼这段话出来后,东胡人均露出了对于依娜达的尊崇和对通古斯身份的羡慕和骄傲神情。但通古斯本人却在那个名字出来的时候神色僵了一下,紧接着微微地侧过了自己的脸——就好像他其实并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一样。 这略微有点奇怪,像这种名人的子孙,那多多少少都会为自己先辈而自豪骄傲的。比如孟阳成这厮,他就很得意自己爷爷孟正青的丞相身份,报身世的时候乐得直颠儿,特别崇拜尊敬他爷爷。 陈桐生忍不住看了他两眼。 “没想到通古斯竟然是如此巾帼之后,那很好啊,”宋川白道:“既然有这样一个长辈,通古斯应该对女人的力量更了解和尊敬才对,更没必要拒绝了吧?” 既然女帝周莞昭赞同此事,宋川白又拿出了东胡巾帼英雄依娜达作为例子——这个曾经带领东胡人在敌军包围中杀出血路;又闯进百年一遇黄沙风暴中抢救牲畜,避免了东胡失去储备食粮而饿死人的局面;甚至指挥那任首领、统一了五部落的女人,在整个东胡人眼中地位都是非比寻常的。 摩曼也不再好反对,于是叫人询问通古斯的意思。 通古斯听见宋川白提到自己祖母的名号,面上神色一时有些古怪,但在他听出宋川白将眼前这个大周女子,与自己的祖母依娜达作比时,还是流露出了不屑的眼神。 “我可以与她比武,”通古斯回答说:“但她必须要带武器。要知道,我的祖母依娜达,就是手持双刀,去征服那些不听从她的人的。” 周莞昭欣然应允:“当然可以。” 陈桐生于是要下去拿自己称手的武器,她看了一眼通古斯,问:“你不,拿吗?” 通古斯道:“不必了,你还是下去拿能防身的武器来吧,我也不想伤到你。” “那你,会受伤的。”陈桐生不动。 通古斯不禁笑了起来,还是有点轻蔑的,漫不经心地说:“女人不要对自己太自信了,或许你连我一拳都挡不住。”他说着手一抬,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手指尖对着台下:“还是快点下去挑吧。” 陈桐生这才点了点头,临迈脚之前又说了句:“我叫,陈桐生。” 别女人女人的,大家都有名字的好么? 没想到这比武还能带武器的,陈桐生事先没准备,如今宫人呈上来的剑,刀,枪,又不太称她的手。 陈桐生问:“我自己的,刀呢?” 于是宫人又急忙忙地去要她入宫时被禁卫收走的刀械。要说称手,还是陈桐生自己的短匕最趁手,也适合用在近战。她一共有两把刀,一把匕首,一把短刀,无论是近身战斗还是偷袭都非常好用。 陈桐生往长弓上看了眼,但觉得直接站在台上对着人家唰唰唰射三箭,赢的也太作弊了,跟欺负人没什么区别,只好又转过头去,从宫人手中接过自己的匕首,又从架子上提了把长剑,走回了台上。 “只拿了一把长剑吗?”通古斯看着她走上来说:“也许你应该再拿一面盾。” 陈桐生摇头:“太重了。”她又展示出自己的短刀:“还有别的。” 通古斯让她这实诚的姿态给逗乐了,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也不知道你这样算懵懂,还是过于自信。你很有把握赢我?” “没有。”陈桐生回答:“我觉得,我打不过你。” “那你还让我拿武器?” “我打、打不过你,但未必不能,伤到你。”陈桐生道:“开始吧。” 锣声再次敲响,台下被打下来的人,那些宴席中的官员,都集中注意力盯向了台上,而摩曼则觉得十分荒唐,为这种场合的擂台上出现女人而感到意外。 毕竟——依娜达虽为英雄,但一生困苦,到最后,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下场。 通古斯注视着陈桐生浅色的眼瞳,突然说:“你的眼神……很像祖母。希望你能有和她一样的能力。” 第一百零四章 鬼魅 http://.biquxs.info/

她的任务就是输。在上场之前,宋川白便反复叮咛过她,这一把比试,她输掉就可以了。 陈桐生输,是一件符合所有人认知的,情理之中的事情。至于可能丢了宋川白这个阳和候的颜面,估计他自己都根本不在意这个事情。陈桐生甚至开始怀疑,是否是因为周莞昭似软实硬的逼迫陈桐生去露两手,宋川白才故意让她输掉的。但这个猜想未免有些幼稚,于是陈桐生又只好默默地按捺下去。 然而就在陈桐生自顾自叹气,想着鬿誉头骨恐怕是拿不到手了时,通古斯却又开口道“这样吧,我让你五招。” 陈桐生头脑中倏然一嗡。 辽阔而苍茫的草原之上,模样与通古斯极其相似,但更为年少的人提着刀,一字一句地说:“我让你五招......” 他面前跪着一个双目紧闭,而面貌也非常年轻的东胡女子。 “在这五招之内给自己讨得生机吧,伽拉的狗,依娜达。” 陈桐生愕然地猛睁双眼,逐渐从眼中的虚幻重影中恢复过来,看清了面前的通古斯。 “你......”陈桐生声音有些嘶哑的说:“你杀了,她吗?” 通古斯莫名其妙地问:“谁?” “伽拉的狗。”陈桐生声音无比清晰地说:“依娜达。” 通古斯脸色剧变。 他喝道:“别问你不该问的事情!开始吧,别再磨蹭了!” “伽拉的狗是,什么意思?” “别再问无关的事情了!” “告诉我!”陈桐生道:“告诉我,为什么?” 通古斯的浓眉拧成一股,半响才在筵席上不知情众人疑惑而茫然的眼神中,道:“好哇,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话音未落,陈桐生已然足尖点地,飞掠而来。 她的速度快到了一种引起台下众人惊呼的地步,孟成阳惊愕地张大了嘴,在他这么多年练武的生涯中,各路高手也涎着脸见过七七八八,从来没有想到人的起步速度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通古斯只觉得眼前一闪,下意识抬手便护,他见陈桐生,尤其是那两把贴身武器时,便知道陈桐生是一个练速度和灵巧程度的路子,也就是一贯的以快取胜。这种路子若不扎实,或者遇上了在力量方面能够碾压的对手,跟乱扑的雀儿去击杀猛虎无异,任它快如闪电的飞啄多少次,老虎只需要抓住机会,一扑便能将其置于死地。因此通古斯虽然为她的速度也感到一丝愕然,但仍然心绪十分稳定。 但令通古斯没想到的时,意料之中的击打并未传来,陈桐生轻轻巧巧在他抬起防御的手臂上一猜,紧接着翻身鹊起,在半空中凌然将自己手中的长剑投了下来。通古斯转身闪避,然而下一刻另一把短匕呼啸而至,狠狠钉在了通古斯即将要踩下的地方。通古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乱了步伐,正提气挪脚改道,耳后却忽闻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桐生竟然改变了方位,挪到了他的后方来! 一直到比武结束之后,通古斯才明白,其实当时不是陈桐生在半空中调整了方位,而是他被陈桐生接连投下的两把刀打乱了阵脚,因为速度太快,而导致在闪避的途中短暂地失去了方位感,产生了那样错误的结论。 但在转瞬即逝的对招之间,这样的错误也是极其致命的,通古斯回过半身,但也仅仅是看见了肩部后方一个虚影,紧接着感觉自己肩部被重重一按,同时颈间一凉。 通古斯在察觉到颈间发凉的那一刻心中几乎立马就一片冰冷了。 他从一开始的想法就是错误的,陈桐生不是与前面几个人相同的快身手练家子,不是什么样貌出众的漂亮女人,也不是一个被宠坏了,自信到莽撞上来挑战她的人。在她裹挟着风声呼啸而至时,通古斯只能想起传说中杀人于无形恶鬼。那巨大而极其蛮横的威压,有如实体一般扑面而来,令人从灵魂深处发出恐惧的战栗。 下一刻他的念头是,她竟然敢在这种地方公然杀人,不过......以她的身手,就是逃出重重包围的大内,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然而当通古斯心如死灰地捂住自己的脖颈后退两步,意料中的痛意,与鲜血并没有到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竟然完好如初的,连一点割痕也感觉不出来。 陈桐生轻盈落地,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自己手中短匕的刀柄。 通古斯背后的冷汗在此刻哗地一下子全部冒了出来,背后霎时一片冰凉。 如果方才绕着他脖颈转了一圈的是刀锋,那么他此时已经血溅当场,死不瞑目了。 “我......”通古斯猛地倒过一口气,接着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急速地喘息起来。 在刀柄划过脖子的瞬间,因为过于激动的缘故,通古斯在那一刻的心跳简直跳到了有史以来最快,哪怕是在面对依娜达的时候,在西项国的包围中冲杀的时候,他的心都没有跳的这么快过。 因为这完全快到了一种正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也亏是通古斯身体底子好,若换了常人,因心跳过快而当场心悸而死的都有可能。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能够被活活吓死,因为到了那一瞬间,人的情感和理智其实都已经不做主了。只有刻在骨子里的,对鬼影本能的无上恐惧而已。 台下目瞪口呆的东胡人被眼前的一幕惊愕的甚至忘记上台来帮助通古斯。 通古斯缓过气来,只感觉全身脱力,喘息着嘶哑地说:“我输了......” 惊愕都不足以形容孟阳成此刻的心情,他大张着嘴,足足半响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在筵席上观看的所有人,包括举荐陈桐生上台去的宋川白,都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声音。好像他们那一刻被这遗世独立,惊才绝艳的一扑,骇的集体失声了。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开始怀疑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自己的幻觉,而真正的比试还没有开始。 陈桐生实在是太快了,那么三刀终结的招式,在台下人看来,几乎只是眨眼的事情而已。在陈桐生有所动作之前,刑部尚书提起面前的酒壶给自己续满一杯,而待陈桐生翩然落地时,刑部尚书的酒杯倒满,刚刚送到自己的嘴边,甚至还来不及喝上一口。 还是女帝周莞昭先反应过来,抬手鼓掌,喊道:“好身手!”紧接着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跟着鼓起了掌来。 此时擂台下的东胡人纷纷上台去扶通古斯,他们一开始还企图以陈桐生刀剑在手,而通古斯手无寸铁的理由安慰通古斯,但上台的温库特一看插在擂台上的两把刀,便闭上了嘴,心里明白通古斯输的不亏。 这擂台虽是临时搭建,但用料均为最高级,脚下所踩的木层坚硬如铁,并且非常厚。这种木料比一般质量低端的铁件还要坚硬,若用那些刀剑去砍这种木层,会碎裂开来的反而是刀剑。但就是这样的木料,竟然被陈桐生当空投射下来的两刀给刺穿了,长剑直立不倒,只有剑身仍兀自颤动着。而短刀直接就没入了一半刀身。可以想见陈桐生出手那一刻的力度有多么的霸道。 温库特拿自己代入了一番,也只感觉自己接不下这两刀。更何况是在那么短的速度内,以这种力量飞来的利刃,若接实了,恐怕能当场将他的手臂削下一截来! 摩曼低声问道:“她是什么人?!”尔顿一愣,只听摩曼继续道:“给我去打听,弄清楚她是什么人!原来大周的侯爷手中还有这样鬼魅一般的人物,为什么之前传回来的消息中完全没有提到?” 尔顿回答道:“首领,您看他们的反应......大概在此之前,除了那个女子的主人之外,也并没有什么人知道她的身手吧。” 通古斯在台上认了输,便自行要下台,陈桐生赶忙道:“你答应,答应我的......” “你怎么知道依娜达的身份?”通古斯回过头来问:“你一个大周的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意吗?” 陈桐生不禁轻轻问:“为什么你,那么,那么厌恶伽拉?” 通古斯沉默了片刻,随即道:“你是阳和候的人?我会去找你的。”他说完便转身下了台。而陈桐生则还要等待下一个前来挑战的人,而一时之间,台下东胡人相互讨论了半响,一时还拿不出一个能有把握于陈桐生一对的人来。 他们尝试着去问通古斯有何感悟,或者是否发现陈桐生的任何缺点,但通古斯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道:“别白废力气了。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那也是她手中有刀剑的缘故,若没有刀剑干扰,怎么会被破的这么快?是不是,温库特?” 温库特没吭声,通古斯道:“她不需要刀剑,只要她杀戮的气息到了你身边,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战栗,想要求饶。就是这么回事。” “......你说什么呢通古斯?” “站在台下完全看不出来对吧?那是因为此时你还不是她的目标。”通古斯伸手一指,道:“那么你就去台上试试吧,传说中由神灵堕落而成,会随着烈风与暴雨而来,能够将草原生灵屠戮殆尽的恶鬼,是怎么降临到你身边的。” 第一百零五章 昏倒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站在高台上望着下面筵席中的各色宾客。 惊异,讶然,敬佩,欣赏,高兴,敌意。 不同的情绪轮番交错着出现在他们脸上,形形色色,窃窃私语。 周莞昭的惊异之色很快变为了欣赏,望过来的目光中饱含鼓舞和欣赏。陈桐生挪开目光,转向丞相之后的座位,心虚地看着宋川白。 他没有笑,也没有表现出愤怒,宋川白表情乍一看还十分淡然,吃了两个果子,将擦拭汁液的帕子往桌案上随手一扔,然后向后靠过去,漠然地垂下了眼睛。旁边的官员满脸意外的惊喜,凑过去跟他说着什么,宋川白冷淡点头,偶尔回应一个浅浅的笑。 至始至终,宋川白都没有再往陈桐生的方向看去一眼。 其实方才那惊艳众人的一跃,并不是陈桐生常用的招式,这一整套混合着牵制与毙命效果的连招也不是她刻意使用出来的。陈桐生转身过去看插在擂台上的两把短刀,想起自己在梦境中看见伽拉希阿屠龙的时候,那极致的力量与速度,陈桐生不过只到其分毫而已。但此刻,连她自己也感觉出来,伽拉希阿对她的影响恐怕不仅仅是记忆与感情方面了。陈桐生不禁想,原来她战斗中那些被称作本能的极致反应,都来自伽拉希阿。 姜利言说她是会逐渐苏醒的,倘若有一天陈桐生真正能达到伽拉希阿的身手地步,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伽拉希阿能够为人打下江山国家,能够漂泊千百年不死,能够通过他人把自己的记忆与生命传承下去,到了她这个地步,杀死活人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碾死蚂蚁一样简单的事情了。 怪不得北朝人将伽拉希阿奉为神灵。 如果这样的人物还不是神,那么陈桐生就要想象不出神明的模样了。 就在擂台下的东胡人终于选定了一个勇士,他一步一步登上擂台时,陈桐生却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身形晃了几晃,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来站稳,但抓了个空,紧接着“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宋川白猛然抬眼,紧接着回头对着候在隐蔽处的范瑞做了个手势,范瑞立马便向擂台跑去。 孟阳成离的近,怜香惜玉心切,立马就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打下来吐血的,挣扎着站起来说:“还愣住干嘛,快去扶她啊!”说着自己身先士卒,亲娘也喊不住的几下就登了擂台。 孟府家丁:“......” 陈桐生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只是偶尔还胸口起伏着发出低微而压抑的咳嗽。东胡人哪料到这一点,登台登到一半就愣住了,上也不想不上也不是。御医跟着范瑞赶忙上台为陈桐生把脉,周莞昭站起来问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何无故倒下?” 御医是个老实而勤恳的中年人,被侯府和孟府的人团团围着,手上直冒汗,把了一会儿,皱起眉头十分疑惑地道:“回陛下,姑娘似乎并......” 御医突然住口了,因为他的袖子突然被隐蔽地扯了一下,御医一低头,见倒在地上那个方才还表情痛苦,我见犹怜的姑娘此刻对着他,悄悄地眨了一下眼睛。 “并,”御医嘴上打了个突,但毕竟他也是宫中当事的人,反应也很快,当即便面色如常的改口道:“姑娘脉象紊乱,但并无大碍,应当先将姑娘转移静置,方可进行后续的诊断。” 陈桐生既然倒下了,那她这一场也就算完全结束了。摩曼望着陈桐生被人带下擂台的场景,紧张的神色这才有所松懈。 毕竟她继续打下去,摩曼可能就无法达成他此次来大周的目的了,搞不好还会输的很难看,十二勇士的名声也就稳不下去了。按陈桐生的打法,她放水都很难,摩曼也没指望除了通古斯之外的人,还能够在擂台上与陈桐生一敌。 孟阳成巴巴地跟着御医快一路跟到偏殿去,被小厮紧赶慢赶,好几个人上来一同拦住了,七嘴八舌地叫道:“公子!公子!少妇人叫您呐!” “公子您可不能再跟了,再跟就跟屋里去了!” “注意您自己的身子,您可别太激动啊!” 范瑞闻声回头看了一眼,应付地点了点头作招呼,接着毫不客气地将殿门关上了。 “......”孟阳成捂住自己的胸口喃喃地说:“你们有没有看到一条线。” 小厮们莫名其妙,纷纷左顾右盼:“什么线?” “我和这位姑娘之间红线。”孟阳成情感饱满地道:“今日打挨的不亏,今日就是为了教我来见识这等仙女的容貌与身手的!就是为了教我们相识相知的!” 小厮不禁说:“人家还不认识您吧......” “她怎么不认识我?”孟阳成怒道:“她方才倒下的时候,我不是英勇的扑上去了吗?她不是还冲我眨眼来着吗!” 小厮:“......” 那也不是对你眨的吧。 “不对,她方才动的也不是眼,是我的心。”孟成阳做捧胸状,万分荡漾地宣布:“我就知道她不会只稍微的打了那么一下,便昏倒过去,她必定是知道那些蛮夷打不过她,只好假装受伤昏倒,给他们留面子。又漂亮,又能打,又聪慧。小爷动心了,本公子想要成家了。 他转过头去认真地吩咐小厮:“回去你们就去跟我娘煽动煽动,联系上你们平时关系好的丫鬟,尤其是我娘院子里的,给我使劲儿夸这个姑娘,夸到我娘认为我应该娶她为止。” 小厮们默然无语地把这个方才被摔坏了脑子的公子推回去了。 “你们听明白没有啊!” —————— “没想到侯爷身边还有这样的绝世高手!真是让我打开眼界!”摩曼举起酒杯,宋川白收回望向偏殿的目光,安然端起酒杯回应。 周莞昭则笑道:“原先听你夸耀她的身手,还对此存疑,今日一见,可知子陵看人眼光确实非比寻常,再不看轻了。这是这样好身手的人,想要离开京都去查明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惜了如此人才,子陵认为呢?” 宋川白回答道:“天下谁人无父母?有这样的心情也是情有可原,臣以为大可谅解,教她去就罢了。” “朕却觉得可惜的很呐!”周莞昭闲聊一般的道:“这个叫桐生的姑娘,生的如此年轻,又与朕有缘。朕对她喜爱的很,原来她在你府中还有可见的机会,若离了京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了。” 周围的大臣乍听了这一耳朵,还琢磨不透的很,陈桐生怎么就突然跟陛下有缘了呢?她怎么就突然要离京了?这中间又有什么典故? 宋川白是带着笑意的,但那笑意中却又含着一丝隐秘的,说不上来的警惕与防备。只见周莞昭身子微微前倾,那翠石黄金盘龙步摇随之轻轻晃,她那鲜红艳美的红唇开启,声音无比清晰地道:“恰好朕至今尚无子嗣,有时也颇觉寂寞无趣,既然桐生与朕有缘,那么便将她收做义女。这样岂不好?” 周围的人都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女帝虽然有偏爱的臣子,但始终无有真正的面首。皇室身份,有可能拿到继承权的周性男子几乎都死绝了,剩下的全是嫁出去公主的子孙,如今数来也没有几个成器的。 周莞昭按辈分排,上有长公主,下有几个妹妹。但着几个妹妹也都被周莞昭找了由头远嫁出去,甚至不惜将她们推出去和亲,而唯一能够长留京都的长公主,如今也随夫常驻边疆。这对夫妇唯一的儿子,也被她牢固的制衡在手中。可以说周莞昭把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简直落实的淋漓尽致,以至于到了今日,她爱人子嗣一样也无。 不过因为周莞昭一来虽然对某些臣子打压严重,但治国尚还有方,大权在握。二来,她也还十分年轻,因此臣子们虽说心中有所担忧,但也没怎么正儿八经地提及有关子嗣的事情。 毕竟生育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实在是风险过于巨大的一件事,无论是怀胎还是分娩,周莞昭都会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界,轻易便会落得个一尸两命的意外后果。连后宫中身份特殊些的妃子,都有可能被害命与无形之中,更何况一个前无古人,被各路虎视眈眈的女皇帝呢?并且若她怀胎反应大,也有可能无力再管理国家,那么此时就必定要指出辅佐之人。而周莞昭是不可能轻易放权的。 因此很多臣子对她亲自诞下皇子都不抱什么期望,也只想着最后可能是从其他公主那些过继一个孩子来继承皇位。 但到了今天,对此一向毫无兴趣的女帝竟然主动提出要收一个义女? 还是从阳和侯手上,封一个身手如此不凡的女子做外姓公主? 难道陛下有自己培养继承人的意思? 吴翰池等人惊愕地相互对视着,一时没人开口。 宋川白笑起来,笑意冷淡,道:“这我可做不了主。还是等她身体无碍时,教她自己来谢陛下的厚爱吧。” 第一百零六章 他们 http://.biquxs.info/

黄沙漫天喧嚣,在这一片昏暗,眼睛都几乎睁不开的时刻,少年跌跌撞撞地从毡房中掀开帘子跑出来,手捂着眼睛,嘶哑地扯开嗓子喊:“依娜达!” 砂砾灌了他满嘴,少年感觉嗓子里立刻就被堵上了,他弯下腰咳嗽着,手掌往下挪,捂住一点嘴,继续喊道:“依娜达!” “依娜达!” 风沙咆哮,少年身后的毡房摇摇欲坠,他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尖利而可怖的风声灌进他的耳朵,连马匹与羊群的嘶鸣惨叫,此事都一点儿听不见了。 如果少年能看清眼前的景象的话,他就会知道,在更远的前方,黄沙拧地而起,汇成巨大的龙卷,在飞快地靠近这个光秃秃的荒凉之地上唯一的毡房,以及毡房旁无比渺小的,少年的身影。 然而他无知无觉,只是蜷缩在原地,固执地发出微弱的喊声:“依娜达。” 他没有发现因为喉咙中的黄沙过多,而声音堵塞干哑这件事,因为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太真切了,只有耳中的轰鸣在不断增大,那是黄沙龙卷逐渐靠近的缘故。 喉咙已经干到了一种连吞咽都十分困难的地步,少年双臂紧紧着抱着自己的头脸,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过去,但在他一刻,他心中想的是:依娜达呢? 她知道家这边的风暴越来越严重了吗?她是不是已经追上了羊群,安全了呢?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也许,或许......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也许她一开始就根本不想留在这里。 少年几乎绝望的将身子越缩越低,靠着毡房,也一同摇摇欲坠起来。好像有泪水从少年眼角冒了头,但眨眼便被黄沙吸附着给粘干了,少年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就在他失落到几乎要放弃求生的时候,只听耳边“啪!”地响起了一声凌厉的马鞭声,少年精神一阵,紧接着便见黄沙中伸过来一只手。少年一把抓住那只手,两人十分有默契的同时用力,少年蹬脚翻身上马,那个前来救他的人便用力一夹马腹,马匹拼命地撒开蹄子,将黄沙龙卷落在身后。 待逐渐离开了黄沙风暴肆虐之处,依娜达放松缰绳,从前面递来一只羊皮水壶,少年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往嘴里灌,被依娜达一把抓住了手腕:“先漱口!你要吃沙子么?” 少年听话地漱了口,猛灌了两口水,待回过气儿来,发现水壶中的水已经被他霍霍光了,于是十分不好意思地问:“......你还有水用,对吧?” “没有了。”依娜达毫不留情回应:“如果这是在军队前行,或者部落迁徙,最小也是同伴之前遇到的意外里,你这样的行为,无疑会引来他人的记恨。不考虑同伴,下一次别说是喝水,或许根本不会再有人去救你了。” “可是......”少年小声辩解说:“我的同伴就是你啊,你不会不救我,也不会不给我水喝的。” 依娜达平静的几乎有些冷漠地说:“难道我们还会一直在一起吗?你早晚要回道部落里去的。” “那我也要跟你一起回去。” 刚刚才死里逃生的马匹疲惫地迈着步子,脑袋低低地垂着。沉默了片刻,同样疲惫的依娜达突然问:“你父亲给你取通古斯这个名字,是什么用意?” 通古斯愣了一下,才低声回答:“这是传说中巨鹰的名字。” “知道什么是巨鹰吗?”依娜达接着道:“传说中远古的巨鹰,展翅即可遮天蔽日,当它飞翔起来的时候,全天下生灵都会看到它翱翔的身影,连东方的龙也要避开它利爪的锋芒。” “只是一个传说而已......”通古斯不服气地嘟囔:“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大的鹰?” “你没见过,就没有吗?”依娜达笑话他:“你真是一点儿豪迈的气量也没有!” 通古斯抿着嘴不说话,又靠近了些,把脑袋靠在依娜达的后背上。 “别靠着我。” “依娜达,依娜达,”通古斯小声问:“他们为什么要赶你走?” 还是沉默。 “他们为什么嘲笑你?为什么说你是我的......”通古斯说到这里脸有点儿发红:“阏氏?” 阏氏原不是东胡人的词语,乃是外邦族传过来的,原来是妻子的意思,但到了东胡人这里,便指那些父亲死了之后,母亲再嫁给儿子的女人。 “我看你最近还是太闲了吧!”依娜达不耐烦道:“武功练的怎么样?能打败我了吗?”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练了。” 依娜达一拉缰绳,翻身下马指着某个方向道:“好啊,那你就滚啊!” 通古斯坐在马背上,双手紧紧地抓着马鞍:“我知道你不是阏氏,你跟我阿爸不是那种关系,但是你为什么不辩解?你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地被他们赶来赶去?”他声音猛然拔高了:“难道不是你几次三番在黄风暴里救了部族,不是你指挥着首领统一五部落的吗!你比那些男人,那些只会说闲言碎语的长舌妇更有本事,他们凭什么不尊重你?!” 依娜达望着他,用那双多年不变的眼睛,用那多年不变的,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神。 “就因为你不是部落里的人吗?”通古斯气焰弱下去,无奈地问:“只是因为你是外族人?” “不要再问了,”依娜达转过身去,牵起缰绳:“等你长大,学到了一身本事,就回你父亲哪里去。” “我没有阿爸,也没有阿妈,我只有你。”通古斯倔强地说:“我哪儿也不去,一辈子跟着你。” 这一次依娜达没有再呵斥他是没出息的羊羔崽子,而是十分无奈地侧过头来,半真半假的说:“想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啊?做梦去吧。” 通古斯跳下马背就去抢她手里的缰绳,说:“我不会让你照顾很久的,我现在就可以照顾你了。我很快就会长大了,真的,等我张大了,”少年无比认真地说:“我们去哪里都可以,我都能保护你,照顾你。” 当时依娜达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这个仿佛永远也不会老去的女子,这个年轻的如同少女一般,但行事又异常老辣的女子,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从祭台上抢下来,对着他亲生父亲说:“我来养。”的女子,已经陪伴了他五年多了。 通古斯被族中的老人认为是会给部族带来灾祸的孩子,在他成人之前,必将给部族带来灭顶的灾难,不断发生的黄沙风暴便是最好的证明。 于是他阿爸迫于部族压力,向首领交出了自己的儿子,那个时候通古斯也是一个个子挺高的男孩子了,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他被推上了祭祀的台子,却迟迟不见用来献祭的羔羊牛犊时,他才发出惊恐的呼救声。 但只有被排挤,驱逐出部落的依娜达,在此时纵马而来,救下了他。 这是很奇怪的,人们既崇敬她的力量,却又莫名的排挤她,将她硬生生地给排挤出去了。而依娜达则又不会完全的离开部族,一旦出现了需要她出面帮助的事情,她便会回到部族中处理,而部族给她提供牛羊马匹与粮食,让她能够生存下去。 依娜达一直都是一个神秘,但又可靠而温柔的存在。 所以他当时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长大为成人之后,会与依娜达到这样的局面。 通古斯浑身热气蒸腾,袖子挽起的手臂肌肉分明,结实有力,他坐在马背上,即使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驾驶追踪,也没有疲惫的感觉,高声喝道:“依娜达!” 摔倒在地上的马匹嘶鸣着,依娜达被他一刀打瘸了马腿,狼狈地摔下马去,滚落了一身的沙土。 “我奉首领的命令来取你的性命,”通古斯居高临下地道:“鉴于你已经受伤,我让你五招。” 他顿了顿,接着带着一点残忍的笑意接着道:“你不是总问我能不能打败你么?今天我终于能跟你真正地过招了,没有你刻意的让步,也没有别的期望。你赢,我死,或者我赢,你死。”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还有第三个选择。”通古斯道:“你就是告诉我关于伽拉的一切事情。我放你走。” 依娜达摇了摇头。 “就这么不能说么?”通古斯问:“就算是被部族驱逐多年,就算到了这一步,也一个字都不说?” 依娜达轻轻说:“你们不会明白的。这也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事情。我根本不在乎被驱逐,因为我本来也是一个背井离乡很多年的人。” 通古斯喉中一片酸涩,喉头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问:“也不在乎我吗?” 依娜达又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蓦然激起了通古斯的悲愤与不甘,在他手中的刀扬起之时,依娜达只看着他,平静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个首领已经被姓姜的忽悠糊涂了,选一个清醒的年轻人效忠吧,他会成为新的领袖。” 那时他不甘的愤怒连伤心也遮盖掉了,于是他更没有心再去想,依娜达口中所说的“姓姜的”是谁。 他也不知道,首领对依娜达的赶尽杀绝,正是从一个姓姜的异邦人的到来,而开始的。 之后想起来那一天,其实只是少年人的叛逆而已,通古斯成人后被依娜达毫无回转余地地送回到了部族,于是生出了反叛和报复的心。 其实他那一天真正的心理,是想救她的。 第一百零七章 他们的结束 http://.biquxs.info/

“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很快,立马就会长大了。” “你相信我吗?依娜达,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利用你,背叛你,逼迫你背井离乡,逼迫你成为无家可归,而又长生不死的人?为什么他们如此对你,你已然不曾厌恶憎恨他们?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你,你却如此反感我?” 苍鹰盘旋长唳,通古斯策马疾驰出数百里,夜以继日,几乎到了将马匹四蹄都生生磨烂的地步,最终他所骑的骏马发出痛苦的嘶鸣,一头栽到在了地上,而通古斯也随着在地上狠狠一砸,随即艰难地支起身子,嘶哑地厉声道:“你停下!” “你给我停下来!”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通古斯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了走在荒凉平原上的一顶马车,一把扯住马车上的布料,通古斯用力地捶打轿子里放下来的木质镂空花窗。 “你给我停下!把依娜达还给我!” 马车果然停了下来,布帘未掀,里面传来凉薄取笑的声音:“你这样追过来,若是让你们部族知道了,你还回不回去了?” “与你无关,把依娜达留下!” “那么,这也与你无关。” 通古斯绕过去走至马车前面,无视前面赶马的下属,一手握着刀,另一手扯开了了布帘。 里面的人一抬头,露出了一张极其俊美近乎妖的脸孔,他微微的笑着,那笑容艳丽的灼人,声音依然冷淡又讽刺:“怎么,你还真想把你的阏氏抢回去?” 通古斯冲口道:“她不是我的......” “你巴不得她是吧。”对方张口就打断了他,看着通古斯吃瘪而恼羞成怒的表情,他更愉悦地笑了起来:“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知道她死在大周人的手里......” “不,”那男子又打断他:“她死在你首领手中。”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你们首领过河拆桥,看不惯她很多年。” 通古斯下意识反驳道:“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是她的老友吧。”男子回答道:“这样的身份可以么?我们确实认识了很多年,久到......”男子露出怀念的神情:“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说不定东胡连个小国也算不上呢。” 通古斯在这样的身份面前几乎没有任何胜算,就算是依娜达还活着,说不定也是更偏向于这个旧友。至于他,只是一个依娜达一时心软,随手救下又养大的男孩而已。 通古斯张了张口,最终声音低下去,道:“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带回她的故乡。” “她的故乡在哪里?是大周么?” 男子注视了他片刻,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感叹笑着摇了摇头,道:“她的故乡......在哪里也无所谓,那是你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问完了么?”男子轻轻往后一靠:“问完我便要赶路了,耽搁不起。” 通古斯的目光在宽阔的马车车厢中巡视一圈,最终落到了男子左侧,那个一人长的描金璎珞纹彩绘木箱上,通古斯紧紧地盯着那个木箱,仿佛在看一个亡人的棺材:“我能不能,能不能最后看看她?” “不能。”男子道:“我们家乡的风俗,人死之后面覆面具,不能再揭开,人死定棺后,也决不能再打开。” 通古斯几乎实在乞求了:“我只看一眼......” “不,”男子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现在没有资格冒这个险。” 顿了顿,男子继续道:“她也并不想再继续见你们。东胡首领,凶手,而你。”男子对着他一指:“帮凶。” “我没有,我只是......” “你只是配合你们的首领,把她逼到了战线边境去。你只是明知前方危险无穷,却已然不出手相助。你只是明知首领有私心,却依然奉命前去追杀受伤的她,导致她不得不在受伤的情况下再度潜逃,最后遇到了首领派出去的人,毙命于半途中。” 男子轻轻地说着,嘴角勾起无比讥讽的笑意,目光如刀地盯着他:“你只是想得到她,但却又恼怒于无法到手罢了。” 通古斯张口结舌,还未反驳他,便听男子继续道:“无妨,这种依赖衍生出的感情,很多人都会有的。毕竟她在你们眼中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 身后的人将通古斯拉开了,他步伐摇晃,最终噗通一声失魂落魄的跪在了地上。 到了这个时候内心反而迟钝了,内心深处总还下意识地觉得依娜达没有死。她怎么会死呢?她难道不是永远也不会死去的吗? 马车不疾不徐的远去了,车夫埋头赶车,还在感叹那个东胡人的执着,竟然追了这么远,人都追了个半死,最后却又什么也没得到,轻易便被拉开了。其想法实在是想不通。 那混合着仰慕与极其自卑的感情,注定了通古斯只敢追随而无法上前去,也就注定了,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依娜达错过。 车厢中突然传来击打声,一声比一声重,车夫疑惑又好奇地回过头去,却听得车厢中喝道:“转过去!” 车夫被这一声吓的抖了一抖,忙回过头去继续专心赶路。 那外观非常华美漂亮的长木箱在连续的击打后,终于喀一声开了口子,盖子接着被人从里面用力推起,男子注视着这全程,当里面的人勉强地撑着盖子,从里面探出上半身时,被他迅疾如电的出手,一把掐住了纤细的脖子。 依娜达满头满脸的血,她胸腹处甚至还插着一把短刀,但此时已无力再将其拔下来。 “姜,利,言。”她几不可闻的嘶声道。 “幸亏方才没有一时心软将你还给那个东胡小子,”姜利言笑着说:“不然你活过来,我可就又麻烦了。” “啪!”依娜达抓住姜利言逐渐用力的手,但这个动作几乎用尽了她剩余的力气,依娜达的表情很快因为呼吸困难而痛苦扭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姜利言的表情与语气都很轻松:“我没想到你会逃到这里来。你以为你偷了伽拉的力量,便能够与她一样么?你就是一只偷窃的蝼蚁,一只地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你的盗窃,把伽拉耽误了那么多年,杀十个你都弥补不了。” 他手上用力,依娜达仿佛能听见自己的颈骨在巨大的压力下在一寸一寸地碎裂开来。但依娜达在这恐怖的境地中依然拼尽全力,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彼此彼此,是不是?” 姜利言温和的笑着:“我们还是有一点不同的,那就是,我赢了,你输了。”他这么说着,手掌猛的一握,依娜达脖颈传来喀嚓一声,随后双目圆瞪地软绵绵歪下了头。 姜利言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后松开手,让依娜达的尸体摔回了木箱中。 “再活过来,我就只能让你身首异处了。”姜利言有些忧愁:“你也不想这么难看的吧?” 马夫迟疑地敲了敲外厢,道:“大人,前头已经有人家了。” 姜利言拿白丝帕子擦拭自己的手,问:“有多少人家?” “是一个小镇子。” 姜利言闻言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前方果然可见高高城墙围着里面的喧闹人声,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眼目光闪躲的车夫,平静的问:“你方才听见什么了?” “没,没什么。”这车夫素来以嘴严和老实闻名的,这姜利言是个大主顾,车夫原来的主子都是陪着笑忙不迭将车夫送到姜利言面前,叫他好好服侍这位大人的。 “你不好奇里面的动静吗?” 车夫立马摇头道:“不,不好奇,不好奇。” “嘶......”姜利言眯起眼,很惋惜的一摇头:“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可惜你没胆子,也没有脑子。”话音未落,他手掌已覆上对方脖子,车夫刚一瞪大了眼,已经脖颈间脆响,当即毙命。 他将车夫的尸体拖进车中,面色自若的整了整肩领,慢悠悠的将车赶了过去。 不久之后,这城中便会流传着一个故事。 一个车夫对主人妻子欲行不轨,遭拒绝后恼羞成怒,将妻子胸腹一刀,又掐断脖子泄愤,被探路赶回的主人愤怒杀死的故事。 —————— 吱呀一声,偏殿殿门被轻轻打开。 陈桐生预感不好,闭着眼睛装死。 御医还未离去,见来人立马起身行礼:“侯爷。” “她怎么样?”是熟悉而清朗的声音,因为放低了,显得格外温柔些。 “呃,”御医斟酌着道:“小姐无大碍,只需休息即可。” “无碍怎会突然晕倒?” “......”御医看陈桐生没有给翻身起来给自己解释的意思,干脆帮人帮到底,无伤大雅地开口道:“这练武之人运行丹田之事,臣也不太清楚,但大约是姑娘突然催动身法,因心率过快而导致目眩,站立不稳昏倒也是常有的。” 宋川白看着他,半响之后终于一点头,不咸不淡地赶人说:“既然无碍,那御医便可休息去了。” 范瑞便拿着打点钱物上前来, 也不知侯爷看出他这个谎没有,御医有些心虚地行完礼,接了侯爷的赏钱,便赶忙脚底抹油地开溜了。 第一百零八章 争论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感觉侯爷就站在自己的床榻旁边。 站了许久。 站到她心乱。 站到她心乱引发了呼吸紊乱。 站到她装不下去,只好发出虚弱的声音,微微的动了动身子。 “醒了。”宋川白道,声音很近,很轻,非常体贴温和的样子。 陈桐生让这一声叫的心里猫抓一样软绵绵地痒,忍不住回应道:“嗯。” 仍然装的气息微弱的样子。 他柔和的问:“可有哪里还不舒服?” 陈桐生本来是一点儿毛病没有,也一点儿耍赖的意思也没有的,但是宋川白这么一问,就给她问矫情了,就觉得要是自己没有点儿不舒服,简直要对不起宋川白这么温柔的关心。 她心里痒痒着,又动了一下,刻意地皱起眉,小声说:“头疼。” 余光瞥见宋川白俯下身子来仔细地看,陈桐生突然红耳朵,而且是又红又发热,把眼珠子往边上一溜,缩了缩脖子。 宋川白微微一皱眉,问:“通古斯打到你没有?” 陈桐生下意识摇了摇头,又立即意识到自己动作幅度有些大,立马停住,说:“没有。” 她虽然啥毛病也没有,但在被子里一捂,又加上心虚,脸蛋软软的红着。宋川白有些怀疑她发热,便探出指尖在陈桐生额头上轻轻一试。温凉的指尖触及到肌肤的那一刻,陈桐生眼睛下意识猛地一闭,然后小心地睁开了,顺着他指尖的方向动了动,那是一个非常顺从的姿态,在宋川白看来,简直像是一只小猫在拿毛茸茸的脑袋在蹭他的手指。 陈桐生轻声问:“你会,怪我吗?” “怪你赢吗?”宋川白笑了一声:“你实力高出这么多,也没办法。” 陈桐生刚放下心去,又听宋川白接着问道:“不过我想知道,为何你今日身手高增到如此地步?倒像是一定要赢似的。” “我,”陈桐生连忙解释道:“我怕被打,打的太惨,所以,紧张了。” “是么......” 宋川白收回了手,也没说相信,也没有再质问她,话锋一转,道:“你知道这次赢的后果是什么么?” 陈桐生心里暗戳戳的想,鬿誉的头骨? “陛下要收你为义女,封永宁公主,”宋川白转眼看他一眼,在温和的语气中,投来堪称冷淡质疑的目光:“你的意思呢?” 陈桐生:??? “为,为什么?”陈桐生愕然地开口问。 周莞昭分明对她态度十分一般,根本算不上喜欢,她记得当时在殿前面见周莞昭时,周莞昭的不仅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喜爱,简直是话中带刺,软刀子逼人。若不是周莞昭还没有自降身价到跟陈桐生这样的小角色过多计较的地步,陈桐生当时的那个急中生智的小聪明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用。 “原来你想不到这个后果的么?”宋川白道:“我还以为你冲上去的时候,心里便已经已经明白了。” 陈桐生一时没敢说话。 “她若没有后续的念头,平白无故的把你叫上去比什么?胡人有女子比武的习惯,我们可没有,更何况你一不是武将,二不是武将世家出身,你凭什么上去比?”宋川白没看她,目光投在虚空中,露出来的那小半张脸跟凝白玉似的,显出漂亮的冷硬线条。 “最起码在往别人坑里跳之前,要知道自己跳的是个坑吧。” “我,我怎么,会知道?”他这种态度激起了陈桐生这段时间的不满,不禁起身道:“你什么也,不与我说,我什么也不,不知道。你让我如何?” “我说了让你输。” “不是我,想赢的!” “是么?”宋川白蓦然转过身来,表情冷硬的很:“你是这样想的么?你在上台的表现,到底是想赢还是不想,别人看不出来么?” 陈桐生一下子让堵住了。 她没想到宋川白一早看出来她的心思,那么她方才的装病宋川白应该也是早就看出来了,还陪她演那么久! 陈桐生猛然掀开被褥,跳下床道:“我便是,想赢又如何?当公主,便当就是了,有什么,不好?” 宋川白还没说什么,此时房门被突然敲响了,门外范瑞道:“侯爷,东胡十二勇士之一,通古斯送来礼物,说是对陈姑娘的身手敬佩非常,今日输的心服口服,送薄利一件以示敬意。” “什么东西?” “是东胡人传统的佩饰,”范瑞说:“家里传下来的小东西。” 既然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宋川白便应了一声,叫范瑞送进来。 范瑞进来了,略低着头,又道:“通古斯还说,恕他无法赴与姑娘的约定,还望姑娘能喜欢这个礼物,不计他的失约之过。” 陈桐生:“......” 她简直不敢转过去再对上宋川白的目光了,又是与东胡人的约定,又是赔礼,又是陈桐生故意想要赢,怎么想怎么有关联。但同时她也在暗自期望着宋川白来质问她,这样她就可以顺势说出自己的梦境,再显露出交换的意思了。 但宋川白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范瑞将东西呈给陈桐生。 金丝镶边的托盘呈上来,陈桐生揭开那层绸布,赫然可见是一个暗金属光泽的鸟头骨摆放其中。 ......鬿誉的头骨。 陈桐生立马就明白过来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伸手想要拿,但宋川白却在此时皱了眉,道:“这可不像是小东西。” 确实不像。这头骨上绘满了古老的文字与花纹图案,头骨质感也与一般的骨头完全不一样,仅仅随即看,便能让人感受到那异常坚硬的质地,与沉甸甸的重量。 宋川白这么一看,果然就问了:“你与东胡人有什么约定,要人家拿如此贵重的礼来赔?” 陈桐生看了一眼一旁的范瑞,范瑞十分有眼力劲儿的告退了。 但此时陈桐生却不想直接说,前车之鉴在,她莽撞的将自己的事情全部说出口,是宋川白也未必会交换性的跟她说些什么,于是陈桐生道:“我告诉你,你是不是也,也应该跟我,说些什么?” 宋川白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过了半响,陈桐生见他无意回答,便撇过脸去,道:“那我也没,没有什么好对侯爷说的。” “你想要这个头骨,是么?” 被一句话戳穿心思的陈桐生表面不动,道:“是又如何?” “拿来做什么?” “我的私事。” 宋川白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记得你之前突然跑来我面前剖白心思,还有更早的时间里,会突然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动作。” 陈桐生知道他在指自己在黎城时突然摸他脸的动作。 “前两日又有下人来报说,你半夜与人在飞流池相会密谈,待他们赶到时,却只见你自己一人站在池边,那神秘人退的又快又隐秘。哦,”宋川白自然道:“还有一条在岸上的鲛人,能否告诉我,你那么晚在见谁?干什么么?” 陈桐生还是那句话:“交换。” “换什么?” “换你的,计划。”陈桐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非常不可能,于是改口道:“交流,我想要,交流。” 宋川白似乎对她这个要求非常不解:“你到底想跟我交流什么?难道我平常不跟你说话?” “那,那不一样。”陈桐生道。她想要的交流,是像跟方鹤鸣那样,甚至更亲密,更可亲。 宋川白看着她摇了摇头,有些好笑:“交流不是你拿自己的情报交换来的,小结巴。” “那我就,不告诉你。” 陈桐生固执地说。 外头又有周莞昭打发来的宫人来询问陈桐生的情况,宋川白不再为着陈桐生别扭的心思浪费时间,问道:“你若要同意,可就想好了。” 同意被封做公主么? 乍一听起来倒没有什么坏处,但周莞昭既然有一个后招,便还会有第二个招,她既然把陈桐生视作宋川白的人,突然册封她必然也就没起什么好心思。 加上她今日这一番身手表露,令朝中官员惊叹不已,而吴翰池等人见状更是激动万分,她若得封,那么周莞昭不仅有充分的理由来监管她,她以后的行动也更会受到吴翰池等热度关注。 毕竟她既不是周莞昭一手提拔上去,忠心耿耿的人,也与吴翰池那拨人无关,直接就是宋川白手中过去的。联系到最近御史大夫的事件,吴翰池的党羽中甚至有人怀疑周莞昭要再度偏向宋川白,而要冷落了吴丞相。 吴翰池冷淡斥道:“莫要在这里胡言乱语。”那些官员也就默默的闭上了嘴。 宫人再到周莞昭身边禀报,吴翰池等人便以为是陈桐生那边有了回应,不禁将目光转过去,却见周莞昭的表情一时十分复杂,说不上来高兴还是不高兴,半响点头,宫人便退了下去。 吴翰池心下疑惑,只道那陈桐生还拒绝了不成,结果刚想走过去,便见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缓缓地从殿后迈步而来,风度翩翩地行了个礼,道:“陛下。” 殿上所有看见这个身影的官员都愣住了,只见那个人眉眼含笑,唇线锋利,端的是风流无匹。 那是本应斩首,而又被周莞昭格外开恩留下来的沈平。 吴翰池身后有大臣喃喃道:“这不愧是玉面小常侍,都已经到了那种境地,硬生生地凭着陛下对他的喜爱,翻身回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龙吟 http://.biquxs.info/

他站在周莞昭身边,脸上带着一点神秘的笑意。此时筵席已经撤去一轮,众人又回到了宝月殿中。 周莞昭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凑个热闹,”姜利言眼睛一弯,微笑道:“看来是我来晚了,没有见着最热闹的时候。” 周莞昭意味不明的冷哼了一声:“确实,你是没有看见那个叫陈桐生的姑娘,方才好大的光彩。” 她接着道:“这样的人放纵不得,我原想着将她收作义女,封永宁公主......” “不,陛下”姜利言毕恭毕敬的道:“让她走吧。” 周莞昭疑惑而不认同的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 “让她离开这个地方,去江南,去大漠......去北朝。”姜利言道:“您不是一直......” 就在这时,周莞昭突然做了一个动作,阻止了姜利言继续说下去,周莞昭的神色在此刻有些复杂,而姜利言见状也就了然地换了话头,意有所指道:“你看,陛下,您作为一国之主,在自己的宫殿中都没有自如交谈的权力,一定要躲起来,趁着龙骨所制的焚香燃烧时造成的屏障才敢说话,现在都是这样,更何况它苏醒之后呢?” 周莞昭沉默了片刻,于是道:“那依你的意思,朕不仅不能把她禁锢在京都,还要故意让她出去不成?” “正是。” “她是子陵的人。” 姜利言道:“难道侯爷会背叛您吗?” 周莞昭反问:“为何不可能?” 人群离在远处,群臣只看到沈平坐上了那个皇帝身边最近的位置,两人低声交谈,沈平面上始终是有笑的,仿佛那个前些日子随便找了个日子将沈家拆的七零八落的帝王,不是他面前的周莞昭似的。 他们的眼中的沈平,周莞昭眼里的姜利言,轻轻道:“他不会的。或者说,他可能会背叛您,但绝对不会背叛大周的皇帝,绝对不会做出超出一个臣子应做的事情。”姜利言喝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道:“比如说,谋反。” “您比我要早认识侯爷的多,陛下。您应该知道他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屑于帝位的人。否则当年你大概连一丝一毫登上这个位子的机会都没有吧。”姜利言丝毫不顾忌周莞昭的脸色,继续道:“当然,机会永远是在变化的,宋川白当年没有抓住手中转瞬即逝的机会,把你推出去当靶子,如今他便是有这个心,也不容易光明正大的办到了,更何况侯爷其实是不愿意的呢?没什么好担心的。” 姜利言慢慢饮完了自己杯中的茶水:“至于那个叫陈桐生的姑娘,就更不用担心了。曝在日光下的旧朝鬼魂,是活不了多久的。” 周莞昭的目光盯着他:“旧朝鬼魂......你不也是么?” 姜利言不以为意的笑起来:“是,我是的。不过,我会比她多活的久那么一点儿吧。” “你是,怎么想?” 陈桐生在偏殿中靠近了宋川白,盯着他漂亮的眼睫,慢慢问:“你希望,我答应么?” 她近来愈发的有压迫气质,宋川白微微向后仰了身子,避开陈桐生的逼近,思索着说:“我自然是不希望你答应她。” “因为什么?” “因为,”宋川白回答道:“我与她素来并不合......在某些观念上。陛下见我身边有什么奇异之人,大多是要想法子除去,亦或者揽到自己身边去的。” 陈桐生不悦道:“你害怕,我会变,变成她的人。” “不,”宋川白道:“你未必会成为她的人,但你很可能会成为和她一样的人。这就没有意思了。” 陈桐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可以在打斗中迅速找到敌方的弱点并截杀对方,但在日常的,面对宋川白的交谈中,却完全不行。 她若摊牌,宋川白就笑,她若呲牙咧嘴地威胁,宋川白就显露出不愿意搭理她,十分无所谓的样子。陈桐生自以为起码能够抓到宋川白身上哪怕一个点,但最后一个能逼出宋川白内心反应的招数也没有。 打蛇七寸的道理都明白,但宋川白这条蛇实在是太大了,陈桐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卵击石,根本不值一提。 半响她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便不答应了吧。” 但这不是她想不答应就不答应的事情,若周莞昭铁了心要把她禁锢住,陈桐生还能当众不给脸么?除非她想掉脑袋了。 宋川白当初就是顾忌到这一点,才不让她赢,毕竟一个身无长处的姑娘,周莞昭也没什么理由在她刚当着众人的面输掉比赛后,突然下令要封她个公主当当。但陈桐生赢了,还赢的如此漂亮,局面就完全不同了。周莞昭无论是从欣赏,还是惜才的角度来说,都是行的通的。 念及到此,陈桐生也暂时沉默了片刻,翻来覆去想了会儿法子,发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到这个时候什么办法也也好使了,寻找亲生父母的借口能用一次,不能用第二次。 但这么晾着周莞昭也不是个事儿,陈桐生还是起身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伸手拿过放置在桌上那个金属色泽的头骨。 鬿誉的头骨小巧精致,握在手中的感觉正好,陈桐生下意识一拿,在接触到那个头骨的时候,她突然膝盖猛地一软,紧接着无法自制的跪在了地上。 大意了。 她只以为这东西还有其他的使用方式,但没想到还是这么简单粗暴的靠接触就可以触发。 一轮又一轮歌舞上来,在丝竹管乐间谈笑声不断,周莞昭笑意盈盈地与摩曼谈及今后东胡与大周的往来事宜,摩曼卯足了劲往商路上发展,而对于大周军队驻扎方面一步也不肯骗让。摩曼主意打得好,周莞昭不可能平白给他族提供庇护,已经多次在向东胡领地边境驻扎军队这一点上试探,而摩曼既不好直接拒绝,也不愿意答应,便只能提议开通商路,毕竟以后若是你大周商人都来东胡这边做生意了,你还能不派军队来保护不成? 两人你来我往,周莞昭定了心要从这个野心勃勃的小狼王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用她擅长的软刀子,温和的,最好是令对方几乎不能察觉的吞下一点,便于大周发展,便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局势改变中,用于商议斡旋。而摩曼对此心里有数,不动声色地笑着,水来土掩,在对方和颜悦色的前提下,一丁点儿都不打算放。 自然,这一切都是在两人看似聊天的对话中进行的,吴翰池等只在一旁回应女帝的话,随时准备好配合罢了。一切的来往都不明显,都不动声色。 就在吴翰池清了清嗓子准备回答周莞昭轻飘飘抛下来,但实则意味深长的询问时,他突然顿住了,吴翰池惊异地打量四周,发现宝月殿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住了。 那是一阵悠远而低沉的龙吟,仿佛在远古响起,仿佛在地下深处响起,仿佛一条盘踞多年的古龙发出苏醒前尚含困倦的长吟。可这声音又如此巨大,以至于当日几乎所有在宫内的人,都听见了这道声音。 “陛下,”吴翰池迟疑着说:“方才可是......” 周莞昭也十分疑惑,方才一直在旁边沉默的沈平慢悠悠道:“龙吟之声,陛下,为何不出去看看呢?” 第二声龙吟响起,声音更为醇厚,但声音也更小了,似乎这条龙醒来了,谨慎地压低了嗓门。 “埋龙之地......”周莞昭喃喃道,她偏向姜利言,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他讲:“你上次与朕说京都是埋龙之地,这可是那条龙的声音?” 她起身领着众臣向外走去,姜利言紧随其后,甚至到了稍有不慎就能于她共肩而行的地步,也低语回之:“那条龙吗?不,它已经死了很多年,都快被消耗干了,今日醒来的是另一位。” 周莞昭美目怒视,只见姜利言目光灼灼地望向殿外,难以抑制地笑道:“也只是稍微地醒过来一下子罢了。” —————— “陈桐生!” 宝月宫偏殿中陈桐生痛苦地蜷缩着,她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鬿誉头骨,喙骨尖利,在大力之下刺破了陈桐生的皮肤,深深地扎进肉去。而就在此时,那头骨上花纹般的文字如同活过来一般,竟然在宋川白眼皮子底下缓缓地游动了起来,顺着那被扎穿的血肉,游进了陈桐生的肌肤血脉中。 宋川白企图将陈桐生手中的头骨拿出来,但她在剧痛中攥的是如此之紧,宋川白根本扳不动分毫。 “我......”陈桐生眼神看上去很恍惚,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川白,喃喃地说:“我见过你......” “我知道你......” 她的表情突然变了,或许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或许是久而不得的悲伤,陈桐生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眼中的潭水也颤抖着,盈盈的。 宋川白在这样的表情下,一看就愣住了。 她伸出手,再次抚上了宋川白的脸,宋川白下意识就是觉得无奈和好笑,他知道陈桐生会突然出现这个毛病。 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还不是一个人,宋川白回过神来便要起身对应。 然而陈桐生紧接着上身前倾,吻上了宋川白的嘴唇。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众人脚步骤停。 第一百一十章 自我 http://.biquxs.info/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周莞昭愕然的站在偏殿殿门前,仿佛在瞬间被定了身一般,维持着那个跨步出去的动作,迟迟没有发出一点子的声音来。 范瑞在圣威之下没敢提前进去禀报,此刻在接着前面大人们的后脚跟进来,看清眼前的一切后脑袋里当即就“嗡”的一声。 完了,我家侯爷被自己带过来的人当着女帝的面冒犯了。 范瑞对主子用心不可谓不深,他即便是在心中哀嚎感叹,也下意识地使用了“冒犯”这个所指含义颇多,稍留体面的词语。 而被冒犯的阳和侯本人则十分淡定,在陈桐生不知道又犯了什么毛病,猛地退开去转头看向周莞昭时,他一把按住了陈桐生的脑袋,硬是把她脑袋转了过来,往后一撇,之后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衣领,起身时不动声色地将陈桐生拦在了身后,以一种半途从宴会偷溜出来跟人相会被抓包的语气,十分倜傥地一笑,道:“陛下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连个信儿也没有。” 要说宋川白就算真跟这个漂亮的姑娘有什么亲密关系,那也都不算什么,毕竟大家都能理解,两个正经清白人平时看对眼了你侬我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宋川白还是侯爷呢。别说如今这屋子里只有陈桐生一个,就算是众臣推门进来,看见屋子里莺莺燕燕塞着一堆,而宋川白本人左拥右抱,都不是什么令人惊愕的大事。顶多感叹一下这个侯爷的潇洒,平日素来与宋川白作对的那些党派还又有了可使劲儿埋汰他的理由。 但在进门的那一刻,大家就是不约而同诡异的沉默了。之后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周莞昭的行为动作表达出了惊异之后的尴尬,以至于大伙儿都跟着尴尬起来。 而宋川白身后那个漂亮的,身法极其凌厉的姑娘,慢悠悠地在宋川白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来,先是以一种警觉而挑剔的目光粗略的打量一下四周,紧接着向人群投去目光,随后视线在为首的周莞昭,与她身旁的姜利言之间来回转换,露出了明显疑惑而不悦的目光。 —————— ...... 我这是怎么了? 陈桐生感觉自己的意识与身体仿佛被奇异的分离开了,就好似魂魄突然被从躯壳上撬了起来似的,轻飘飘的荡了起来,让她虽然能看,能思考,但却不能再控制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动作。一股巨大而不容反抗的力量把她的意识赶的无处窜逃,只好将自己缩在了身体里一个小小的,指头那么大的角落,连自己刚刚亲了宋川白这样劲爆的讯息都消化不来,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然而很快,她意识到身边站了一个人,笔直的站立着,身姿挺拔无匹,沉默了片刻,那个人默然地扭过头来看陈桐生。那是陈桐生梦境中伽拉希阿的模样。 “你是......”陈桐生道:“你是伽拉希阿。” “伽拉希阿。”对方把这个名字给重复了一遍,似乎咂摸了一下,十分感慨的样子,然后笑起来说:“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总是会梦见你?”陈桐生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什么东西,对么?”伽拉希阿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早就死了,可是有些人不想我死,他们有一部分爱我,有一部分恨我,有一部分莫名的崇拜我,就这样了。他们千方百计地把我唤回来,但是最后总不能成功。” “可是......”陈桐生想说那你到底算什么呢?神灵,还是鬼魂? “你看,”伽拉希阿指了指了对面万人之人的周莞昭一眼,道:“若她被做的成功,那也是伽拉希阿。”她看了一眼陈桐生,继续道:“伽拉希阿,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它是我们这种人共同的名字。” “什么人?”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回答,她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给他人解答此事,于是伽拉希阿还好是眯了一会儿眼,才开口道:“你知不知道蚂蚁?” “蚁巢中有蚂蚁众多,多如牛毛,无法计数。它们的数量太多,一个一个去给这些小的针尖儿一样的牲畜挨个命名是不切实际的,于是便将它们统称为‘这个蚁巢的蚂蚁’,我们,你与我,便是那蚁巢中浩如烟海蚂蚁中的一个,而伽拉希阿,就是蚁巢的名字。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伽拉希阿低头看着她:“至于我本来......还是我自己的时候叫什么名字,已经不记得了。我也不会再是我自己了。” “什么意思?” “我们一个蚁巢,我们是一体。”伽拉希阿轻轻地说:“我们没有你我之分,自然也不需要‘自己’这个东西了。” 她说着向陈桐生走过去,而陈桐生下意识地后退。 “你不过来吗?”伽拉希阿说:“你不过来与我们一起,你不想拥有长达千百年的记忆,你不想时刻拥有比今天在擂台上还厉害百倍的身手吗?” 陈桐生看着她摇了摇头。 伽拉希阿对着另一个方向再一指,问:“你也不想得到他吗?” 陈桐生转过头去,看见了站在自己身边的宋川白,她张了张口:“我....” 她想说我并没有想要得到他,事实上此时陈桐生对宋川白到底是什么心思,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她有亲近宋川白的需求,但那绝不是出于得到的目的。 于是伽拉希阿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然后以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她,说:“我不知道你的感情已经空白混乱到了这个地步。” “你分辨不出亲情,师徒情谊,与爱恋之人的感情,你分辨不出怜悯,喜爱,依赖与同病相怜,你为与他人的共情感到不知所措。你是一个缺陷巨大的......残次品。”伽拉希阿吐字清晰地说:“但是你通过学习和模仿他人,把自己伪装的很正常,正常到几乎没有了你自己真正的想法。我问你,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陈桐生觉得有些可笑,她当然知道,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那不是傻子么? “那你为何如此容易被改变,如此容易动摇,又经常显得如此的......混乱?” 伽拉希阿笑着说:“你只是在长年累月的生活中学会了寻常人的思维方式,然而因为学了太多人的,学的就四不像,学的矛盾不已。” 陈桐生皱起眉没有说话,伽拉希阿于是又望向周莞昭,口中却道:“你还记得弥天司尚未出世,而你只是弥天司中一个小弟子时的事情么?你还是记得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还能怎么想? 在遇见姜利言的那晚,她便回忆起来了一些,她记得自己是始终一声不吭的沉默着,忍耐着,直到人们对她失去兴趣。 伽拉希阿露出了嘲讽的表情,接着道:“那么,你知道你这样的应对,是从谁身上学来的么?” “在弥天司尚未建成之时,你被一个家境贫寒,而性格又异常懦弱的人养育着。她被自己身周所有的人肆意欺压,她的家庭亲友,亲生父母,她结发的丈夫,她亲生的儿子,所有人都诋毁她,看不起她,然而她也几乎从未反抗过。她或许是因为不敢,或许是因为早年反抗过而无果,于是便长成了一个自怜自哀,又懦弱忍耐的早衰妇人。自然,她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自己那一套命生来不好的歪理,但你跟在她身边,却也学会了她无声无息,毫无道理忍耐的行为。你把这种行为一直照搬做了足足十几年,逆来顺受地接受,直到你再次信任方鹤鸣,才开始重新学习他的行为模式,开始反抗。在方鹤鸣死后,你又迅速地再次找到了学习的对象,并开始模仿他。” 陈桐生想说什么,但伽拉希阿比她更快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嘘,让我说完。” “但就在这时,你察觉到了不对。” “你发现你很难去模仿他,你不能明白他行为的驱动原因,这给你的模仿造成了困难。你早年跟着的那个人懦弱,而方鹤鸣善斗,好斗,你把这些明显的特征都学到了。但到了这个人面前,你却突然发现,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而不向外表露自己的人。你无法窥觊到其内心,你只是模仿到其最表面的行为,比如说对人的‘算计’和对事的‘赌’。当你在做出这些行为之后,依然不能获取自己所需的行为信息时,你就开始混乱了。是不是这样?” 伽拉希阿垂眼道:“你只是一个,攀附他人的菟丝子花罢了。” “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的,陈桐生,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你......”伽拉希阿思索着久远的回忆,说:“我记得你曾经为了得到一个一见钟情的小玩意儿,不惜闹到北朝的皇帝面前去,并且害死了两名无辜的宫娥,而你在拿到那玩意儿之后,只是把玩了片刻,便十分无趣的随手扔到了地下,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后来你父亲问起你,你回答说‘本来也不是多稀罕那玩意儿,只不过经历了这一次,以后若我想要什么,便再无人敢拒绝我了。本来就该如此’。” “你的本性,是那样一个目标鲜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如今却变得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伽拉希阿说着就有些叹息:“这本来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模仿记忆中的伽拉,而设下的禁锢,到今日,却弄成这样了。” 陈桐生脑袋嗡嗡的,最后几句话几乎都没有听进去。 我不明白...... 她低低的,意识微弱地想着。 我不懂...... 时光倒流回朔,陈桐生的意识猛然回到她第一次在方鹤鸣的院子中与宋川白第一次见面的时刻,紧接着飞速又流去,定格在黎城,她伸手抚上宋川白脸庞的瞬间。 在当时初见的警惕茫然,在黎城的惊讶与莫名难耐的情绪背后,有一个更为直白的念头,如同海蛇的头颅一般,慢慢地浮到了临近水面的地方,只要再上一丝一毫,便能破开意识的深海,纵水而出。 那个直白的近乎有些恶毒的念头是: 如果漂亮的这样合心意的人,不能属于我,那还有什么意思? 海蛇吐出冰凉的芯子,陈桐生抚上宋川白的脸孔。 灼烈的,突如其来的,不可控制的......欲念。 我这样喜欢他,为什么不能了解他?他怎么就不愿意乖乖地,听话地教我去了解他呢? 陈桐生喘息着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了起来。 他为什么不能像所有爱我的人,所有我想要得到的人一样,把胸膛剖开了,任我检阅挑选呢? 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与他最亲密的,最亲近的人? 我当然要。 我想要。 我必须要。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头尸首 http://.biquxs.info/

“陛下。” 宋川白在两厢对视中再次向前迈了一步,道:“不知陛下突然来此是为何?” 周莞昭略偏了下头,望着他身旁蜷缩着伏在地上的陈桐生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功夫没练到家,在方才与东胡勇士的比试中伤了自个儿。”宋川白说着弯腰看了陈桐生一眼,低声说:“能站起来么?” 两个宫娥打量着周莞昭的脸色,尚在踌躇犹豫,只见那站立位置无比靠前的沈平便吩咐道:“还不去扶姑娘,愣着干什么?” 宫娥连忙奔过去一个人一边将陈桐生扶起来,她眼睛非常亮,但浑身几乎是软的,其中一个圆脸儿的宫女低头一看,忍不住“哎呀”了一声。陈桐生那只握着头骨的手上血流的跟水注似的,圆脸儿宫女连忙去想把她流血那只手捧住,却感觉自己碰到了炭火似的,让烫的一躲,而陈桐生下一刻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 陈桐生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你在哪里见到的它?” “姑娘......”宫娥手让烧的发痛,不禁低声痛呼。 “你在哪里见到的它?” “姑,姑娘!”宫娥惊慌往后躲,叫道:“求您把手松开罢!” 到了这个情况,任谁都看出陈桐生的不对劲了,周莞昭不知看出什么,脸色霍然一变,厉声喝道:“还不来人安抚她?把她们分开!” 此时陈桐生闻言也猛地扭头厉声道:“不准过来!” 群臣让这个女子的目中无人与胆大包天给弄的一愣,吴翰池当即便呵斥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对陛下说话?!” 姜利言跨步而出,而宋川白则伸臂把他结结实实地给挡住了,对峙中姜利言扬起一边眉毛,问:“侯爷这是做什么?” 宋川白毫不示弱地反问:“沈大人又是要做什么?” 对话时他们身后的陈桐生伸出手,五指成爪,一把扣住了那个圆脸宫娥的脸部,形状尖细的指尖毫无停留地刺进了宫娥的双眼之中,刹那间她眼中浓稠的血水喷出,宫娥发出尖利的惨叫! 这一幕简直把吴翰池骇的跳起来了,陈桐生在他眼中立即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发疯冲向女帝的隐患,爆发喝道:“宝月殿中当着陛下的面公然行凶,来人,将这个女子给我拿下!” 宫中禁军闻讯而来,一帮臣子自发的相互避开,给禁卫军让出了一条路。 而陈桐生在此时拔出了那鲜血淋漓的两指,猛然把那个圆脸宫娥往径直冲来的禁卫军面前一推,高声道:“站住!看看你们面前的是什么?” 宫娥面朝着偏殿大门,于是周莞昭,她身后的群臣,与匆匆赶来的禁卫军,都看见她痛苦的痉挛着,打头的那位禁卫军没看出什么奇异之处,再一抬头,眼前已闪来一道残影,同时只听“锃!”一声,禁卫军身上所佩长刀被人抬手拔起。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雪白刀光闪的下意识一闭眼,紧接着刀光在半空中快速划过一个弧度,在这个利落弧度的末尾,宫娥的头颅应声掉落。 惊叫与惊呼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偏殿。 那一瞬间连维护她的宋川白都征住了,宫中杀人,还是当着周莞昭这个皇帝的面,是什么大罪,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不用想都能明白了! 滚烫的血液泼了宋川白半身,也将姜利言那张俊美的脸庞上染了一半的血色。姜利言目光中混合着敬畏与崇敬,他眨了眨眼,血水从眼上滚落,姜利言一点儿擦的意思也没有,而是语气无比向往的喃喃唤道:“伽拉希阿。” 禁卫军反应过来之后怒喝一声,纷纷拔出佩戴的刀剑便要向陈桐生冲过去,然而就在这时...... 就在着眨眼的一瞬间,那个宫娥摇摇晃晃地“咕噜”一声,猛地从短颈出喷出了气味腥甜而诡异的血水,随即身子一仰,就这么站了起来! 胆子小的禁卫军差点让这个站起来的无头尸首吓尿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无头的宫娥在原地转了一圈,接着摇摇晃晃地一边喷着血一边就就向周莞昭走了过去。 吴翰池不可谓不忠心耿耿,他寒毛倒竖,让吓的脸色惨白,依然不忘挡在周莞昭身前,口中胡乱地喊道:“护驾!护驾!禁卫军还不将这个,这个东西擒住!” 谁知他不喊还好,此话一出,那个无头的宫娥遭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竟然加快了步伐,转眼已到众臣眼前,就要朝周莞昭扑去。大臣们面无人色,纷纷向门外退去,恨不能下一刻就逃出宝月宫,在一片混乱吴翰池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因为周莞昭没动,她自始至终一步也未动,只在宫娥向她扑来的那刻抬起一脚,当胸将宫娥踹了出去,尸首在地上滚动着。周莞昭面无表情,紧跟上前一步夺过身边禁卫军手中的长剑,一剑将宫娥不安份的尸首钉在了地上。 那宫娥的尸身终于不再动弹,只有头颅上的一双血窟窿流完了血液,开始混合着向外流出一种更为黏稠,气味也更大,挟着腥香的液体。 “你看,”陈桐生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宋川白身旁,她无论是那种不屑的表情,还是讥讽轻淡的语气,都是宋川白从未见过,非常陌生的:“陛下知道那是什么。比你们都要了解的多。” 她状似不经意地扫了宋川白一眼,道:“有些事情你不说,不说不想说,是不敢说。你也知道有一只巨大的耳朵,时刻蛰伏在我们的脚下。一字一句,它都能听见。” 宋川白脸色微微变了:“你不是陈桐生。” “现在还不是。” 周莞昭“当啷”一声扔了手上的长剑,转身道:“看你们吓的那个样子。”她语气是轻的,若放在平时也只是一句念叨罢了,但此刻听了却异常冰冷,她面容冰冷的好似眉梢眼角都要冻结出冰茬子一样,真正的面若寒霜,对着大臣们一指,训斥道:“不过一具尸体罢了,还向躲到哪儿去?一群丢人现眼的东西!” 大臣们哗啦啦地一片就跪了下去。 放在平时这幅德行也就算了,偏偏今日这些东胡人在,偏偏这个通古斯在,这脸面都丢到外邦人面前去了! 但女帝怒火当着站在群臣之后,明显看热闹的东胡人面前无法发泄,说了两句便暂且罢休,只吩咐禁卫军快些把尸体抬下去处理掉。 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陛下。” 周莞昭眉头一跳,忍着平生最大的怒火侧过身子,望向发声的陈桐生。不等周莞昭开口给她定罪,陈桐生便抢先开口道:“陛下身边潜藏着如此恐怖的东西,堪称一大隐患,今日虽已除掉,仍不可掉以轻心,民女恳请陛下彻查宫中常驻的一切人员,以免再出现今日之况。” 周莞昭不怒反笑:“你的意思是,今日还多亏了你,火眼金睛地帮朕除掉了隐患?” “不敢。” “那么朕也很好奇,你是如何得知那个宫人在死后会发生如此异状,又如何断言宫中还有其他与这个宫人一般情况之人?” 陈桐生平静地与她对视,意有所指的道:“由户部侍郎一案上得到的讯息......” 户部侍郎与其子都在身手重伤的情况下活了五天才彻底断气死去,虽然与今日这个宫女有所不同,但他们那顽强到可怖的生命力都已经超出了常人应当所拥有的,大可统一而论。 尽管陈桐生方才还十分狼狈的伏在地上,然而到了此时,她面沉如水的站立着与一国皇帝对视,竟然显露出了毫不逊色,甚至凌驾与其上的气度来。 半响后陈桐生一哂,尖锐道:“而户部侍郎与其子皆食用飞光,这宫娥大抵也食用飞光,陛下,飞光此物病民蛊国,莫要养痈自祸!” 原来她是在这儿等着来了! 什么除女帝身边之患,她就是要故意在众人面前杀宫娥,让所有人看着这番诡异的情状,让他们从内心深处对飞光产生恐惧与排斥,逼着周莞昭要下严令禁止飞光了。 周莞昭简直被命中正心,让当场梗的一顿,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宋川白。 宋川白无辜的站在一旁,回应以同样无辜的眼神。 这对右相一党来说就是正瞌睡送来了枕头,立马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巴不得给陈桐生叫好起来。 这个思路真是好哇,此次事件发生的原因不是什么刺客,也不是什么鬼神之乱事,而是他们一直视作眼中钉的飞光,被女帝以及左丞一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保再保的飞光呐! “待将此事彻查清楚之后再说罢!”周莞昭道:“陈桐生当众行凶,立即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宋川白几乎当时就想站起来反对说陛下,陈桐生这算救命,不能是行凶吧。 但他随即十分明智的闭上了嘴,没干出当外邦人拂周莞昭面子的事情来,安然地位置陈桐生被押走了。只是羁押着陈桐生的禁卫军从他身边走过时,宋川白低声道:“处理一下她的手。” 禁卫军闻言一愣,低头向陈桐生的手望去,她握着头骨的手已经完全被血液给浸透了,应当是不的伤口,但一直血流不止,至今仍有血滴下去,血点子跟着她的步伐。大伙都让方才发生的一切给骇忘了这点子小事,他还记得。 姜利言没再尝试去接近陈桐生,因为她终于松开了那头骨。浸血的骨头咕噜噜滚到地上,她身子随之一沉,再次昏了过去。 一百一十二章 病 http://.biquxs.info/

“快!快!快!” 结实高大的牢门在夜色中被猛然拉开,狱卒提着灯连来者是谁都没仔细看,救火似的扭头就走,急切地催促道:“快跟我来!” 脚步声回荡在半夜格外空旷安静的牢房中,匆匆的像是踩在某个人的心上。 有人在狱卒身后问:“这是怎么回事?” 狱卒脚下不停,飞快地换着脚,巴不得能直接飞下去似的,但又顾忌来到此地的太医是个年纪偏大的,只好憋屈的忍着满心的焦虑,闻言焦急地回答道:“还不是今日那个被关押进来的陈桐生,上头说这是侯爷点明了要照顾好的人,出了半点差错便让我等跟着赔命。可不知怎的,她来时便恹恹的,入夜了更是越发的严重起来,不仅发烧,到半夜里我不放心,过去一看,好家伙,她竟然吐起血来!” 拐过一个弯,狱卒忙不迭地吐着苦水:“这哪儿是我担待的起的?给我吓的七魂丢了三魄,立马通知给老大,这不,您不就来了么?您可要好好地治,听说这是侯爷的心上人,跟侯爷有那个的,若是她出了什么事,侯爷迁怒到咱们,这可往哪儿跑?” 灯笼的光亮照出眼前那牢门的模样,狱卒侧身又急又快地打开沉重的铁索,哗啦啦地扯下链子来门,嘴上还不停:“喏,就是这里了,您看看这个环境,我们可是好吃好喝干干净净的伺候着的,绝无半点怠慢,这贵人遭病真跟我们没关系!” “知道了。”回答的声音清朗而透着冷意,狱卒吃惊地回过头去,只见中年太医身后还有一个丰神俊朗,面色沉沉的男子,只见他衣着雍贵不凡,径直走进了牢房中:“不会迁怒你。” “侯,”狱卒结结巴巴地僵住了:“侯爷?” 太医露出同情而无可奈何的眼神,赶忙前后脚地跟了进去。 这个牢房的待遇确实好,里面足足点了六七根大蜡烛,加上火把灯笼,将着小小的一室照的如同白昼一般亮堂。 那个传说中跟阳和侯在宝月偏殿私会,又当众杀人,似乎异常恃宠而骄的姑娘此刻就卧在小榻上,床前已经有了一大滩血,陈桐生双目紧闭,压抑地喘息着,而手指则深深的抓进了床单之中,几乎要把布料给撕裂来,似乎在经历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太医赶快就过去把脉,谁知陈桐生的双手都掌心朝下紧紧地扣入被褥中,太医扳了半天愣是没把她手腕翻过来,只觉得陈桐生用力到手臂坚硬的跟铁似的,急的太医满天冒汗,不禁道:“侯爷,这......” 宋川白皱着眉蹲下来,握住陈桐生发烫的手腕,缓缓用力,将她的手腕翻了过来,陈桐生似有察觉,手臂更加用力,于是宋川白不得不一直握着她的手臂牵制着,让太医来把脉。 过了片刻,那太医犹犹豫豫的说:“姑娘脉象内虚外实,一息七至......”他话未说完,突然一停,接着再次专注于手下脉象,切了半响,一时没敢说话。 原来在陈桐生突然病重的消息传出去时,女帝点了两个太医去给她诊治的,但其中一个人被得知消息的阳和侯半路给截了下来,宋川白挑剔的目光在这两个太医身上巡视一圈,这才单独挑出他,单独带进来了。 因此这个叫孙翰的太医异常紧张。他论圣宠完全不及另外一位,这要是给诊出了什么岔子,周莞昭那边就未必会保他。而宋川白把他单拎出来,将他得了陛下吩咐的师傅给留下来,孙翰直接两眼一抹黑,也吃不准这个人是该治好呢,还是不该治好呢,还是应该救治无效身亡呢? 更何况陈桐生心率甚怪,他切来,一时是心跳过快,能达到一息间就跳了八到十跳,一时又过于缓慢,能慢到几近三呼一至。 一呼一至曰离经,二呼一至曰夺精,三呼一至曰死,四呼一至曰命绝。 孙翰差点儿就以为这个小贵人要断气了,但紧接着那心跳又重新鼓动起来,飞快地略过正常心跳的速度,再度进入了心跳过快的程度中。 这祖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脉象艰涩,大约是......气血两虚。”宋川白紧紧地盯着他,等了半响,结果等他吐出个“气血两虚”来,直接气的都没脾气了。 “范瑞,”宋川白没再多看那个太医一眼,开口道:“把他拖出去,打吐血了再放走。” 哎呦这位主怎么也爱来陛下动不动拎出去打那一套?别再给他“一个不小心”打死了! 孙翰吓得当即就跪了下去,忙道:“是臣心急了,侯爷待臣再诊一回!” “要你诊什么?”宋川白抬起一脚把他踢了出去:“教你来就是给她面子了,滚!” 这倒不能怪宋川白态度差,也不能怪孙翰唯唯诺诺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实在是孙翰的师傅。那个颇有年纪的太医,早年间便曾得了周莞昭的授意,借着安胎的名义害死了安睿公主,她亲生的妹妹,那个夫家颇有权势,性格也颇为强势的公主。连带着公主肚子里六个月的孩子,都没了。之后又查出来当年长公主大病痊愈后落疾一事,也是这个太医做的手脚。 因此宋川白便对这个臭名昭著的太医格外敌视,连同着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子,都认定为一丘之貉。更何况太医院医术精湛的太医要多少有多少,周莞昭特地把这个刺一样哽在宋川白心头的太医点出来,要说安的是好心,连孙翰都不相信,更何况是宋川白呢。 范瑞没再给孙翰争辩的机会,带着人进来就把他拖出去了,好像他们本来也没有让他诊治的意思,只不过把个脉走个过场,好找由头整治他一样。 等孙翰被拖出去,另外一个人便进来,她已在外面观察了许久陈桐生的脸色,又切了会儿脉,对着宋川白摇头道:“侯爷,姑娘突发急症,病因也不明朗,一般的手段怕是都无用的。” 眼前这个面容素净的女子名为叶璇,出身行医世家,平日里就爱研究有些稀奇古怪的病,医术精湛,深得父兄传承,若不是她是个女子,再加上自己不爱束缚,如今大约也已经进太医院声名赫赫了。 叶璇不跟那些太医似的只尽力求稳,不打马虎眼,开口就是不改的定论。叶璇下手之前多大成功机会,心中大约就有个数,或者一脸漠然的跟家属说:“别哭了,吃几方药就转好。”或者一脸漠然地跟家属说:“别哭了,他马上就断气。” 今日姜利言不知如何找到了叶璇,与她聊了聊关于陈桐生即将出现的病症,说明了她这个病不需要治疗,等熬过去自然就熬过去,熬不过去等天明了自己就凉透,没法儿治,治就是添乱。但他这番放任病者自生自灭的言论竟然还说服了叶璇,于是叶璇将此事转告给宋川白,给出的意思也是,静观其变。 当然叶璇也不是真就什么都没干,她开了温吞调养的药方先稳着,又叫人打了盆水来给陈桐生擦拭外露的肌肤降温。 毕竟若陈桐生真就是一晚上的功夫便能断气了,那算暴病而亡,再精湛的医术都救不了她,那得神仙下凡才行。 忙活了半个晚上,陈桐生脉象一摸,还是那个样子,既无加重,也无减缓。叶璇把浸了凉水的帕子盖在陈桐生额头,十分抱歉地跟宋川白说,自己才疏学浅,还是要回去翻一翻医书,看看能否找到解决之法。 宋川白点头应允,于是这狭小的牢房中一时便只剩下他与陈桐生两人。 陈桐生双眼紧闭,出了一身薄薄的汗,湿漉漉的眼睫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可怜的皱着眉头,又全然没有今天白日里那番神气的样子了。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宋川白望着她想。 他还是记得自己在弥天司当弟子时,隐隐见过的一个样貌与陈桐生极其相似的人的。他也是知道陈桐生并不是普通人,哪里有维持几年甚至十几年孩童样貌,一丝变化也没有,但后来又自己逐渐正常长大的普通人呢? 这些谜团他也没有想要急于解开,他知道着急不得。 但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包括今日里沈平唤的那句“伽拉希阿”,以及陈桐生与周莞昭对话的表现,都使宋川白不得不在意起来。 陈桐生突然一弓腰,咳嗽了几声,紧接着翻了身,又是伏在床边便呕出一口血来。宋川白赶紧拿了帕子去擦她嘴边的血迹,然而这时陈桐生眼皮子却略略的掀了起来,看他一眼,抓住他的手,半响才出气似的低语道:“侯爷......” “是我,”宋川白道:“你现在感觉怎样?” 陈桐生用力地抓住他的手,慢吞吞地把自己脸挪过去,贴在了宋川白手背上,随即一言不发的再次闭上了眼。 宋川白也不好抽出来,只好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望着陈桐生的脸。 这么看了半响,宋川白后知后觉地发现陈桐生确实是长的非常漂亮的,很少有人能够病成这个恹恹的样子,在床上毫无形象地滚到现在,嘴唇焦干,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还能显现出这种惊心动魄的,格外惹人怜爱的美貌出来。病若西子,大概就是说的这个情况。 第一百一十三章 耍赖 http://.biquxs.info/

烛火噼啪作响,宋川白一只手被枕着,另一只手给她又把额头上的帕子拿下来换了一条,陈桐生被凉水冰的眉头微微的皱了皱,声音细细的说:“侯爷。” 宋川白不明所以:“嗯?” 她说:“你能,靠过来一点么?我冷。” 陈桐生额头近乎是滚烫的,但高烧的人总有些感知失调,烧得跟马上要自燃了似的,也觉得冷。 宋川白还没动,陈桐生便小心地朝他的方位挪了一下,然后停下来,睁着湿漉漉的眼瞳窥了他一眼,见宋川白没有表现出拒绝,她便继续往前蹭,裹在被子里的一只大毛虫,拱了两下,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脑袋埋到了宋川白的胸口。 宋川白:“......” 果然是性情大变。 还撒上娇了。 只有宋川白试图起身或者避开,陈桐生便会立刻开始不舒服的哼唧,并企图再靠近一点。 念在陈桐生病的吐血的份上,宋川白没有拎着她的后颈把她扔开,反而觉得非常好笑,问:“你现在怎么不结巴了?” 陈桐生声音闷闷的,其实仔细听还是有一点儿:“我不知道,大约是,头骨......” 那个刺破陈桐生手掌,并让她做出了后面一系列能把人下巴骇掉的鸟类头骨。 “我能告诉你,我今天为什么要赢,我也可以完全告诉你,我对于伽拉希阿,飞光知道的一切消息。”陈桐生抬起脸,仰视着宋川白投下来的,长睫毛下温柔的眼神:“我想明白了,不用你再跟我交流什么了,我知道你做不到的。” 宋川白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陈桐生坦白,只见陈桐生认真道:“让我亲你一下。” “......”宋川白:“?” 她神色虚弱的脸上露出了含着得意与狡黠的笑容:“让我亲你一下,我就把我知道的,这些告诉你。以后知道的所有事情,也都告诉你。” 宋川白掌根抵着陈桐生的额头,面无波澜的把她推开:“脑袋让烧糊涂了?” “反正我已经亲过一次了,”陈桐生耍无赖:“这不是挺划算的么?” 她咳了两声,撑着手臂不让宋川白把她推开,说:“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想了解侯爷,为什么会对别人的称呼,无动于衷,但是因为被侯爷称呼结巴,就恼羞成怒呢?” 她双眸因为高烧的缘故异常明亮,简直是生出两枚璀璨的星子一般,看着宋川白,认真地说:“因为我喜欢侯爷。” “行了,烧成这样。”宋川白把勉强盖在陈桐生脑袋上的湿帕子取下来,对着她脑门一个弹指:“少说点儿胡话吧,啊?” 陈桐生不舒服归不舒服,尽管脑袋昏昏沉沉,一跳一跳的钝痛着,但这完全不妨碍她剖析自己的感情。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身份地位极高,喜欢谁,就把能搜罗到最好的东西,手中所有的奇珍异宝都送给他。”陈桐生缓缓地眨着眼睛,似乎在回忆:“若他们不喜欢我......” 宋川白把新换的帕子甩在她脑门上,闻言便想笑她说,表面竟然没看出来你是这样一个主动无畏的人。 “若他们不喜欢我,”然而陈桐生接着说:“我就,不给他们活路。” 宋川白便没能把那句调笑说出口,看了她一眼,陈桐生也正仰头看着他,顶着那凉帕子,道:“我那时,只觉得非常畅快,没有一丝的愧疚,与不安。后来便是指责,很多人指责我,可他们越是指责,我越是我行我素。我对自己说,我想要什么,就是一定要得到......”她顿了顿,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直到我终于,做了不可原谅的错事,变成了结巴,那至高无上的身份,也都全部,没有了。” “什么错事?” 陈桐生摇头说:“我不记得了。我不清楚。” “伽拉说我如今与原来的样子大不相同,可我本来是什么样子?我或许本来是一个自私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宋川白漫不经心的笑着说了一句:“你现在也不是吃斋念佛的大善人呐。” 陈桐生:“......” 可目的性极强的人,与得过且过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即便是杀人,也分为自己与为他人的区别,陈桐生记忆中一直一来都是为他人,而伽拉口中所说的陈桐生,则是明明白白地为自己的意图而作恶。 她看着宋川白,心中好像有什么在逐渐的萌发,苏醒了。梦境中自己想要一个人陪在她身边,那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若按陈桐生一般的思维,这样的思想和方法应当都是错误的,但在梦境中,陈桐生却因为这些恶劣的行为,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满足与喜悦。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哪儿有那么多的理由,借口,束缚? 陈桐生浑身都热,好似血管中的血液逐渐要升温成的岩浆,冲刷着四肢百骸内奔流而去。 她再次前倾,声音无比轻缓地低语,眼尾上翘着,此刻醒过来了,昳丽面孔又被烧的发红,面若桃花似的:“让我亲一下,或者,你亲我一下。说不准我立即便不烧了呢?” 宋川白沉默地与她对视,两个人的眼睛都很亮,满室烛火将两人的眼瞳变成了镜子,陈桐生在宋川白的眼睛里看见神色热切的自己。于是她主动地凑近了,去感受这个让她萌发强烈了解心思的男子,呼吸交缠,在那么一刻,两人的距离近的几乎为零,而宋川白伸出食指,抵在了两人嘴唇之间。她猛地抬眼一望,望进那双含着笑意,但又无比冷静克制,居高临下的眼眸中。 “我还没有同意呢。”宋川白说着向后退开:“帕子掉了,你自己敷上吧。” 他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侧过身微微的笑着:“等你能够弄明白,我为何会如此反对飞光的时候,或许对于你方才提出的要求,才会有那么一丝成功的可能。” 陈桐生一爬而起:“不许反悔!” “......”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范瑞神色复杂的送了汤药进来,传宋川白的话,说要让她清醒清醒脑子。陈桐生咕嘟咕嘟一气儿喝了,躺回到床上接着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后头叶璇来又看了她一回,忧心忡忡地跟宋川白说,再这么烧下去,怕是要把脑袋烧出毛病了。 宋川白疑心陈桐生已经让烧出毛病来,可又是灌药,又是冷水擦拭,陈桐生虽然有时转醒,还十分正常的跟他们说话,但身上的热度一点儿没退。叶璇问她可有不适,她便说头疼。还问那个头骨的下落。 天逐渐的亮起来,折腾了半宿,叶璇总以为有惊无险,打算再不见陈桐生有异状,便先去与宋川白汇报探讨了,她心里这么想着,伸手又去触了一下陈桐生的脸,这一摸不打紧,陈桐生已经不是发烧了,她身上烫的让叶璇下意识就是一个哆嗦,失声道:“陈姑娘!” 这个热度不把人烧断气,烧成个傻子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一直见陈桐生睡着没动静便是无事,谁知这么一会子功夫,已经变成这样了! 更令叶璇愕然的是,到了这个程度,陈桐生竟然还醒着,她头脸完全被汗浸透了,转过来轻轻的说:“嘘。” “一会儿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看见攥在陈桐生手中的东西,叶璇后知后觉地往桌子上看了一眼......怪不得她方才进来就没有看陈桐生的药碗,因为陈桐生把药液喝光后,直接把小碗在手中捏裂了,此时紧紧地将碎片捏在手心里。 那是因为身体过于痛苦,而下意识进行自我伤害来发泄的行为。 她闭上眼睛,低低地喘息着:“不是病,忍过去就好了......” 姜利言曾经对她说过,使用鬿誉的头骨,虽然能加速她苏醒的进程,减缓她的结巴,但也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 难以忍受的痛苦......陈桐生缓缓的松开手,一块一块把掌心的碎瓷器渣子捏出来,心想,还好吧,不是很快就忍过去了么?尤其还有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陪了她许久,差点让她占了便宜。 只差一点。 果然装惨就是好使呐。 叶璇走出牢房,对等候在外的宋川白道:“姑娘已经无事了。” “热退下去了?” 叶璇回答:“热度已经降下去了。” 宋川白客气的一点头,便吩咐范瑞去送,连带着不能少了叶大夫忙活着半宿的犒劳。 经这么一役,周莞昭大约不会再动收陈桐生为义女的念头,而她要离开京都,也就变得容易了。 可是她去哪里? 飞光买卖遍布大周各地,陈桐生难道要个宋川白一样,把私卖猖獗的地方给查个遍么?看他除了没完没了的钱权交易外,没查出来什么有用的讯息。 陈桐生在此时扶着墙慢慢地迈了出来,她当犯人没有一点犯人的样子,方才还提要求说要吃小笼包。 宋川白站在外面没好气道:“你倒是不怯,有囚犯自己乱跑的么?” 她道:“侯爷马上就会,让我出去的,不是吗?” “我想过了,”陈桐生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去北边。” 宋川白直接干脆道:“你要去北朝遗址?” 陈桐生也没掩饰,闻言一点头。 “那地方重兵把守,”宋川白道:“即便没有兵马驻扎,北朝遗址也在荒漠之后,从未显露在世人面前过。” 陈桐生不为所动:“老爹进去过,黑市的商人也进去过。” “他们是一群亡命之徒,一个人出来的路,要拿十个人甚至更多的尸骨去铺。哪里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她身后映着晨光,声音和姿态都有些虚弱,但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陈桐生已经对进入北朝,查清飞光这一件事坚定不移,什么也不能动摇她。她终于有了一件属于自己的目标。 于是她一歪脑袋,很认真的说:“等我自己发现真相的那一天,你会主动来亲我的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离开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走的很悄然。 因着宴请当日陈桐生在宝月殿偏殿的行为,以及此行为所让众人看到的骇然后果。以右丞相为首,他们抓紧了这一来之不易的机会,趁机要求彻查宫中人员往来,前前后后抓了几十人,拔出相当一部分左丞党派打点好,或者安插进去的眼线,并借题发挥大书特书飞光之患,把吴翰池等人逼的没地儿喘气。 至于那个圆脸宫女,陈桐生知道她没有食用飞光,但她会变成那副样子也与飞光有着不可开脱的关系,右丞等人只不过是利用可利用的一切打压对手,那个圆脸宫女是一个完美的借口。伽拉希阿深谙朝堂上的这些规则,否则那时也不会红口白牙就给飞光扣帽子。 既然飞光之祸坐实,再加上有心庇护的人巧舌如簧的一说,陈桐生的行为立即便成了救驾心切,不说有功,起码不能算过。于是她就这么无功无过的,在牢狱中病了一场,便被放出来了。 陈桐生出狱那天一时有些感慨,突然想起同样在牢狱中呆上了许久的陈蝶,她可谓是装疯卖傻,硬生生配合邹士筠到了最后,将沈氏父子绳之以法,报了父亲的恩情。 人心总是复杂易变,即便是陈蝶那样看起来甚无城府的人,也并不是几个单薄词语可以一语概之的。 她忽然皱了眉,想到陈蝶入狱的夜晚,姜利言曾出现在牢狱中。如果说陈蝶与邹士筠,林夏容一开始便是一伙的,那么姜利言的存在,邹士筠是很有可能知道的。 为什么邹士筠等人潜伏了这么多年,如今突然便敢赌女帝的心思了呢? ......因为姜利言。 因为姜利言正好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出现在周莞昭身边,而沈氏父子因做事漏洞把柄太多,被周莞昭残忍地放弃了。 她只以为是巧合,但现在想来应当是合作才对。 姜利言由此借着那张与沈平一模一样的脸,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女帝身边。 他是为了什么? 十年前姜利言出现在叛王府邸,为其做事,又是为了什么? 像他这样真正的北朝遗民,对伽拉希阿了解甚多,长生而驻颜,身法诡异的人,还有什么是需要费劲心思去得到的么? 天色已接近晌午,陈桐生站在城门口向侯府的方向望去,却只等来了步履匆匆的范瑞。 他满头大汗的下了马,奔到陈桐生面前,喘着气道:“侯爷,侯爷今日不能来了。” “为何?” “西北军情有变,侯爷被陛下紧急召入宫中去了!”范瑞擦了一把汗,神色便有些异样,道:“姑娘可还记得那日宫中龙鸣?可还记得前朝方皇后的牝龙之说?” 陈桐生反应了一下,才听得范瑞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游击将军方茗擅离职守进入黎城的消息,不知怎的被朝中有些人给知道了,便传说这龙鸣之声正是对应方茗来的......” 她就觉得有些无稽:“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本来这件事儿谁在意都不打紧,绝计不能是陛下在意了。” 可周莞昭偏偏就是在意了。 龙鸣之声不重要,那条龙被伽拉希阿杀死千百年,就算能活过来,也是一副干枯骨架而已,周莞昭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宋川白在以查明皇太子死亡谜团的理由,在黎城与方茗私见一事。 这不就是往周莞昭心窝子里戳么! 范瑞道:“侯爷的意思是,恐怕今后无法及时照顾到姑娘,若有所寄书信未必能及时回复,只望姑娘保重自己,安然无恙便好。” 意思就是说,从今以后周莞昭对他的监控只会愈发严密,来往信件都会经过他手,不该说的话,别在信里说。 “你也帮我,给侯爷回个口信。”陈桐生目光沉沉:“小心死而复生的沈平,他是北朝遗民。” 长街繁华,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陈桐生牵着马匹背道而去,惊起城外树丛中鸟雀两三只,啼鸣飞扑。 这几声的啼鸣,也当是为她送行了。 —————— 宫中。偏殿。闲人免进,殿中所行者皆低眉顺眼,快步行走,可见活动人数不过寥寥十人左右,显得这座位置偏僻而不起眼的小地方格外荒凉。 旧楼旧高台,原来是早要荒废的地方,院子中的绿植长得颇为茂盛,但是长得老,叶子上一层人类残破气息的灰。刚开的花娇艳,也是灰扑扑的娇艳,因此宫人从被枝桠半空伸出来拦了路的小道上走过时,从未有把鼻端凑上去闻,把眼睛凑上去仔细欣赏的,只是把腰一扭,把身一侧,绕过去,生怕沾了灰,也沾了萦绕不去的,人感知出来的晦气。 虽说自知此生与这殿中的绿植一般,甚至人生更为沉寂灰暗,但他们总不能对死物共情,有人走过传来呜呜哭声的屋前,抬眼往里一望,便立即有同伴过来碰他的手肘,示意不要找死。 一开始那屋子里还有砰砰的拍门声传来,但逐渐也只剩下哭声了。在宫中没人敢放声哭,也只是压抑着,抽泣着流泪。 有人送饭曾被派进去送饭,饭盒到了他手中,那宫人揭开盒子看了一眼,疑惑道:“不是说冷宫里的宫人全被关在这儿了么?怎么这饭食只有一个人的份?” “你没听见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对方说着一手开门,一手把他搡进去了。 只见一个宫人装扮的年轻姑娘跪在地上,带着哭腔摇动身旁同伴的身躯,但同伴虽然睁着眼睛,但却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就如同死去一般。身子是软的,神情却是僵的。 简直就是......活死人。 女子身旁还有十几个这样状态的宫人,七倒八歪的被放在地上,有男有女,她打眼一看,大多是在前朝方皇后旧居中值守过的宫人。 可是,可是,方皇后已经香消玉殒几十年了,那旧居也闲置几十年了,他们不过是在那地方轮班而已,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那唯一神智尚还清晰的宫女浑身战栗,惊恐地四顾着:“放我出去,我什么都没做啊,我们什么都没干啊......” 送饭的人将饭盒放在桌案上,于心不忍,低声道:“快吃吧,哭也无用。” 那宫女流着泪望他,眼神中有仿佛对只见悲惨未来有所预知的绝望,迟钝地问:“我们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若是说他们这些宫人犯错,做错了什么,那是有专门惩戒他们的地方与管事人的,不会不明不白,突然地将他们关在此处,一副不管死活的样子。 “要怪就怪你们,气运不好......”送饭的人模棱两可地低语道:“恰好在哪里当值,又恰好碰到那个时候。” 说话间不知从何处缓缓飘来一股紫烟熏香,在室中弥漫开来,送饭人后知后觉察觉到时,那气味已经充斥了屋子,他后退了几步,心下慌张,便打算出去。此时屋子的门突然被打开,只见一个人逆光站着,声音清晰地问道:“这便是龙鸣之时,在里面当值的所有宫人了?” 得了肯定的回答,他便缓缓走进来,也不看送饭之人一眼,只在那哭得满脸泪水的宫女面前蹲下,在她慌张又绝望的注视中,和颜悦色地问:“龙鸣之时,你所在的宫殿中都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啊!”宫女想到此事,眼睛突然眼睛瞪得极大,快速道:“第一声龙鸣后,他们有些人就突然开始疯疯癫癫的,在宫中乱走乱跑,有些人还想跑出去,被拦下了。原本只是一些,但后来疯疯癫癫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宫中都是胡言乱语的人......”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们疯了一阵,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变成这幅模样了!”宫女哭诉道:“相信我,你相信我大人,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做,不知为何变成这样的!” 姜利言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问:“那他们疯了,你怎么没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龙鸣声响起时,你是什么感觉?” 宫女回忆了一番,流着泪说:“只是觉得震撼新奇,哪里想得到后面发生这些?” 送饭宫人在旁边愣着站了一阵,终于迈动步伐往外走,姜利言却把手一抬,拦住他:“你今日可听到龙鸣。” 送饭宫人咽了咽口水,回答:“听见了的。” “什么感觉。” 他回忆片刻,道:“心悸......” “还有呢?” “有轻微的头晕胸闷,感觉那声音简直钻到了脑子里去,要把脑袋钻个孔似的。” 姜利言便点了点头,回手对身后一招:“把她留下来,其他人可以抬出去了。”他又看了那送饭的人一眼:“才来不久么?没眼色的东西,下回再傻站着旁边就要你的脑袋,去!” 在宫女惊慌的叫声中,姜利言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着手指,向方才走到身边的人吩咐道:“查查这个宫女的祖籍,看是哪里来的。” “你怀疑她有北朝人血脉?” 周莞昭迈进门来,抬手阻止了宫人的行礼,盯着姜利言道:“有北朝血脉的人,对龙鸣之声无反应?” “准确地说并不是龙鸣,陛下,”姜利言道:“是寄居在龙骨中的东西,感知到伽拉希阿所发出的......怒号。” “不过没关系,它现在已经睡去了。否则我也不敢出现在这里。”姜利言说着拿手对门外一点,正对着方才送饭宫人慌张离去的背影:“这个人脑袋还干净?” 身旁立刻有人低头道:“不是,不是,是洗过的,他原本便是个没眼色的样子。”他窥了一眼姜利言的表情,十分会察言观色地问:“若大人不满意,便再洗一次?” 沉吟片刻,姜利言望望身边来去,垂眼低头,行事动作利落而妥帖,但眼神寂寂,几乎毫无活力的人,摇了摇头:“不,让他就这么留着吧。只要忠心......”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周莞昭一眼,随即继续道:“只要不会说他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就行了。我可不想以后就成天儿地看着这些死眼神。” 周莞昭嗤之以鼻,回道:“这还不是都托你的福?” 姜利言则微笑回道:“陛下,若我不这样做,您又敢用谁呢?您现在所做的事情,又敢让谁知道呢?飞光真是可怜啊,有人要用它,还要骂它,只是再表现的正义昂然,也不过是为了弥补当年一时动摇所给自己带来的,无法弥补的苦果罢了。” 面对这番当事人都心知肚明,堪称指名道姓的讽刺,周莞昭也回以一个冰冷的微笑:“一个错误给朕换来了这个天下。倒是赚的很。” 两人就这么彼此心照不宣地笑着,走出了偏殿,前方有宫人来报,大太监便回说,阳和侯已然入宫于御书房等待陛下。 姜利言“哎呦”了一声,突然道:“光顾着龙叫,没去送伽拉了。” “你是说陈桐生?” “啊,桐生,是的,桐生。”姜利言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露出“我记住了”的神情,笑眯眯道:“陛下,您究竟能不能彻底摆脱自己的苦果,或者是完全被自己的苦果反噬,就看这个陈桐生了。” “如果她在成为伽拉前死了,您一定不能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方良哲 http://.biquxs.info/

五年后。 大周北部。 马匹喘声吁吁,撒开四蹄在林丛间跃过,向一望无际的平原疾驰而去。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十一匹善于跋涉奔疾的马匹鱼贯而出,马背上的人身子低伏,也总共是十一个人。 天边一枚混沌不清的孤光,那是即将日出的太阳,天色空蒙,铅灰浅淡,倘若此刻从苍穹上盘旋不休的黑鹰眼中看去,便可见那领头奔驰的马匹前蹄已然咬住了广袤平原的边界,身后的队伍紧跟其上,而距离他们大约十里左右的后方,正有另一队明火执仗的人马在追随着。 一旦前方疾驰的队伍进入了平原,以追踪者马匹的耐力与速度,只会被越落越远,是完全不可能再追上的。 就在此时,林中弦声忽响,有人只觉得一道劲风自眼前擦过,刮出一阵疼痛,接着边听得最前方的马匹嘶鸣一声,突然地栽了下去了,而后头的人未来得及放慢步伐停下,马匹纷纷发出惊慌的嘶鸣,在马背上主人的叫喊声中,一个一个的头撞尾,全部在地上瘫成一团了。 而待领头那个戴着黑绑手,面目凶煞的人站起来后,第二次弦声响起,那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自己刚刚站起来,便突然的股部一阵巨痛,同时被那股力量带着就往地上一跪,后知后觉地痛呼出声。身后的同伴向他看过去,只见他股上赫然是一支利箭。 众人惊然四顾,而同时树丛中又射出箭矢四支,几乎是同时从隐蔽处分散而出,无比迅疾而精准的刺中另外的四个人。为首的那个汉子被成为头儿,他忍着股上剧痛一打量,发觉中箭的,均是跟着他做事多年,有话语权,也懂得行当内幕规矩的人,而其他带来作苦力,招募不久的那帮子愣头青,则毫发无损,只顾嗷嗷叫着要找地方躲了。 头儿心中当即咯噔一声,多年以来讨生活的经历让他练就了面对此类事件的堪称精准的直觉:射箭的人,也是看准了才下手的。 对方想必对这帮团伙中的分工很明确,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区区五箭,一箭都无浪费,全打在核心人物的身上了。其他的喽喽跑了不甚重要,他们这些人才是抓捕的重点。 就这么一会子的耽误时间,后方人马已然追上,逃窜的人想要骑马离开,不过忍着剧痛在马背上颠了十几步,便被蓦然从地下破土而出的绊马索给结结实实地绊倒在了地上。 “别动!” “站住!” 追随而来的人大多当地衙门官吏打扮,领头的一个分外年轻,刚修的鬓角青青,眉眼干净而严肃,骑在马上便大声道:“黑商还不束手就擒?!” 吏员四散来追击那些没有受伤,慌忙奔逃的人。他们大都跑不了多远,便被吏员们三三两两地配合着擒住了,押回来。 黑商头儿十分淳朴的叫王三。王三因为腿上仍插有半截箭矢,拐着腿坐在地上,一边一个吏员压着他,王三对着马上那个年轻的官员拧着下槽牙,道:“我不服你,方良哲,你给我来阴的!” 方良哲一脸莫名其妙:“你一个倒卖飞光的黑商,我跟你说什么光明正大,你学耗子阴沟偷油的时候怎么不说光明正大?” 他说着毫无心理负担的一挥手:“全抓起来带回去!” 这队黑商在此偏远小镇猖獗已久,狡猾的如同钻洞狐狸一般难抓。这里虽说只是飞光由北部向中原及南方地区流通的一个重要中转站,但也是离北朝遗址最近的一处中转站了,因此这个地方多多少少也算得上是飞光流通的源头,可惜镇子贫困,人口也有限,大伙儿知道那些来这里倒卖飞光的,都是身后有背景,得了有头脸大人物许可进来分一杯羹的,害怕惹上麻烦,因此他们即使知道有这样一队人马存在,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祸害到自家,都当没看见。 而外调入此地的官员,见是个棘手地方,也都能不管就不管,不跟这帮团伙联合着一起倒卖,便已经算是一个好官了。长久以往,原来此小镇任职的官吏,除了冲着贩卖飞光油水来的,愿意踏踏实实来此治理的人简直就没有了。 而这个叫方良哲的青年是个响当当的奇葩,他不仅自愿来,还来的很高兴,很满意,带着一个跟他一样嘴上没毛的小年轻随从,两人乐滋滋地大包小包抬着自己的行李,欢天喜地地入住了跟这个镇子一样平庸而破旧的县令府。上任当天就解决了此地的三件土地纠纷,一件家庭纠纷,接着腾出空子来,开始像猎犬将鼻子贴在地上追踪猎物一样开始追踪贩卖飞光的集团。 他奇葩就奇葩在这个人好像什么时候都很高兴,做事一惊一乍,又全无官老爷的陈词滥调,庭审时想一出是一出,兴致来了,他当场跟来哭诉报案的女子合唱一曲苏三起解,大概率是他当苏三,把袖子一甩就起范,泪眼婆娑:“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主簿习以为常的揣着手,冷静示意衙役把大堂的门关上,别丢人现眼。 好在这个岩山县中的百姓都过的很佛,只要他不在事关百姓利益的事情上犯浑,也不在乎这个新来的县令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在衙门里胡搞乱搞。 “啊,今日真是多谢不知何方的仙女,为小官我拦住了这批不要脸的黑商。”方良哲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眼,对着虚空念念有词:“想必是个武艺高超十分貌美的仙女,下官我今年二十有一,生得也是一表人才,虽说暂时无田房产但前途不可限量,家中上无需要赡养的老母老父,下无儿女,没相好没喝酒吃飞光等不良嗜好。”他睁开眼睛,眼瞳闪闪发亮:“仙女若不嫌弃今晚便来找我聊聊这个案子吧!” 王三:“......” 一众官吏:“......” 跟着他的人心想,你听你说的那是人话吗?你最后都报出来一堆什么玩意儿?还给自己做起煤来了你这个不要脸的。还有,在这个穷乡僻壤当县令到底哪里能看出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王三兀自挣扎:“我不服,我不甘心,我要见箭的那些人!” 以方良哲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奇葩,是断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摸清他内部核心成员都有谁的,那必然是另外的人手。而且从方才一次性射出的四支箭来看,应该不止一个人。 “我还没听个响儿呢,上哪儿来找仙女给你见去?” 王三恨恨不平道:“那你如何知道她是个女的?” 方良哲理直气壮道:“帮我忙的一概认定为心地善良的仙女,怎么?” “......”王三张了张嘴,对着这个满脸写着我脑袋有问题的县令,半响无力道:“我不甘心......” 再不甘心也得甘心,王三等十一人,被一个不少的绑好押了回去。方良哲高兴于他们不仅抓了这些黑商,还白捡了十一匹马,得意之余歌性大发,乐颠颠地骑在马上开始哼:“苏三离了洪洞县,只身来到大街前......” 爱唱曲儿不代表他唱的好,但没人会让他闭嘴,官吏们整天跟这个神经病打交道,都习惯他的魔音绕耳,尚还镇静,但王三他们是去过花楼喝过花酒,正儿八经听过人家拿莺儿般的嗓子唱曲儿的,哪里受的了这个。他们愤怒地扭动了一番,无奈根本挣不开嘴上的布条。 方良哲过来查看他们的异样,嘴里继续唱“......偏奴行来不是春......” 于是被抓的一干人更心塞了。 —————— 傍晚。 衙门早歇了场,方良哲脱了官服,穿着他那身打满了十八个补丁的便服,大喇喇地坐在院子里啃酱肘子,一面啃,一面低头翻卷轴,呜呜地哼:“苏三离了洪洞县......” 院子一声轻响,方良哲应声抬头。其实以来着的功夫,是连这声响也不会有的,对方响给他听,方良哲心里清楚。 他于是亲亲热热地笑开了:“仙女你来啦。” 来者容貌昳丽,眉眼自带春色,脸上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但周身笼罩的沉寂戾气又很浓重,她大步走来,身背长弓,细腰长腿,手臂结实有力,下压的眉峰与高挺鼻梁组成红色刀刃一样锋利而稠艳的模样。 来者没说话,她走过来把双臂往桌案上一撑,居高临下地,端详了一下方良哲的笑脸。既然仙女喜欢,方良哲毫不吝啬地将笑容扩大,企图笑出灿烂,对方才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一刮,让人生出下一秒便会摸上他的脸的错觉,道:“差不多得了。” 于是笑容敛回,方良哲看着她问:“你今早放箭抓住那帮黑商后,自己不声不响地去哪儿了?” “陈桐生。” 第一百一十六章 暴露 http://.biquxs.info/

方良哲非常善于分享的把碗里另外一个没吃完的酱肘子推向她,淳朴发问:“吃过了吗?” 陈桐生但笑不语,从腰间解下来一个小羊皮壶,把方良哲杯中的淡的跟白水似的,飘着几片粗梗叶子的茶泼了,给他倒了一杯。酒香顿时便细细地漫开,方良哲喜笑颜开,嘴上继续胡说:“哎呀都说下官不饮酒了,但仙女姐姐若盛情难却,我也只好......” 随即他伸向酒杯的爪子被陈桐生按住了,方良哲不禁低头看去,那是一只手指修长而伤疤遍布的手,按一般的眼光来说不能算漂亮,但那伤痕累累的手掌却让人说不出的心里一动。这个叫陈桐生的女子比他来岩山镇来得早,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就是自己在赴任路上遇到了拦路抢劫的歹人,求救无门间,陈桐生背着长弓拨开树丛跨上了那条小路。 她来到岩山镇要比方良哲早,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大约都是认识她,或者对她有所耳闻的,说不上落荒而逃,但他们确实在看见陈桐生之后便收手离开了。 当时这个高个子,样貌异常漂亮,身周气质又野性十足的女子踩着晨光走过来时,方良哲几乎就要以为这是哪个山头里的山猫成精化成了人形。更别说她那是手里还拎着一只正在滴血的兔子。 她并不来寒暄打招呼,擦肩而过时笑着对他一点头,就算是认识了。好像她有更加匆忙的事情要去做,连停下步伐去认识新友的时间都没有。 再后来的相见,便是在山中土匪帮日渐猖獗,已经让居民生活苦不堪言时。方良哲正在与人苦苦研究山中地形,考虑剿匪的可行性,忽然听人通报,一抬头,便见陈桐生一只手轻轻搡开站在门口几乎阻拦的杂役,顺势曲起食指在门框上“当”地一敲,垂下眼睛望着他吃惊的脸,以听起来轻描淡写,但却又让人无法反抗的语气说:“带上你的人,我们现在就走。” 当天几乎打了山匪一个措手不及,谁也没料到官府会在大白天突然发起剿匪。而由陈桐生带领的那部分小队,则精准地绕开了山寨中一切布防,自背后奇袭,把山窝子里刚食用过飞光,正飘飘欲仙七倒八歪瘫在地上的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全给抓了个干净。 后来他才明白,那天正是山寨大当家带领一众心腹外出,山寨中智囊主力薄弱的时候,陈桐生抓了那一窝子占山为王的土匪,又孤身潜伏而去,过两天把传说中的大当家又给捆到了县衙门前。 不等方良哲开庆功宴道谢,她便再次消失在了无边的夜幕里,广袤的平原之中。 若不是方良哲听馒头铺子的老板娘说,陈桐生时常去她哪里买些馒头干粮,他几乎都要以为这真的就是田螺姑娘那样的化身了。 每次都是她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开,目的往往是岩山镇中看似无解的命案,有关飞光的事件,与山匪之患。仿佛没有家人和任何牵挂。 这么打了几次交道,方良哲才问到了她的名字,那时他才想明白初见时陈桐生不问他的名字,其实更多的还是因为不在乎吧。 北部山中气温偏低,陈桐生多饮用烈酒来取暖,以维持她在黑夜中长时间一动不动的潜伏,与高强度的突然活动。 如今秋末冬初,陈桐生仰头喝两口羊皮壶中的酒,在石桌面前坐了下来。 “去王三的老窝转了一圈,”陈桐生呼出一口气,因为昨夜潜伏一整晚,今日又奔劳的缘故,神情有些疲惫:“入了冬天冷起来,飞光就会凝结成块,更便于他们包装储藏了。干草垛子,木材,香料,风干肉,布匹,什么都能混进去放,不必受液体要装瓶瓶罐罐的限制。倒卖运输飞光的活动只会愈加频繁。” 她摇了摇头说:“但还是没找到什么。” 这些方良哲心里也清楚,等再过段时间真正寒起来,大雪封了路,这里猖獗的飞光倒卖便不得不停歇一段时间。因此每年这个时候,正是黑商与偷盗组织最为活跃的时刻,今年的飞光没有出货,到明年就大减价。飞光的效性很受时间影响,越是刚盗出来的,越是卖到天价。若拖个一年半载,飞光价格就平下去,在岩山镇辛辛苦苦的黑商,也就与外面倒卖的商人没差别了。这样一来他们不仅失了利润大头,也会失了贩子门口口相传的口碑。 毕竟岩山镇出来的飞光,打的就是一个新鲜招牌。 方良哲便与陈桐生聊了聊她手中暂且获取的情报,与下一步的行动打算。陈桐生四处游走,知道的不多,但总比方良哲好。 末了,方良哲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你曾经为了在王二那帮人的嘴里掏消息,有段时间跟他们关系还是很好的,他扬言要认你作妹子,还救过你的命......当然到底谁救谁还不一定,他肯定是吹。但你今天在暗处不现身见他,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他确实救过我的命。” 方良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等待下文。 “我对岩山很多地方不熟悉,遇到恶劣气候便应对不及,险些掉下山崖,”陈桐生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随即改口道:“不,如果没有王三的出手相助,我必定会掉下去的。那我现在早就是腐化的尸体了。” “那......”方良哲眼睛睁大,意外地问:“他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怎么还能把他送到牢狱里去?”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讲情义到有些不像话,尴尬地挠了挠下巴,自我辩解:“我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陈桐生的表情在那一刻有些古怪,她望着自己手中的小羊皮酒壶,突然笑了起来,轻轻一晃酒壶,道:“说起来,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疑问。” 在冬初冷光中,她微微地眯起眼,露出回忆的神色:“那时候我觉得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能够上一刻还显得那么......那么的伤心和不舍,下一刻就能下达截杀的命令。倘若是我自己的话,我是绝不可能,因外界的影响,而去伤害与自己有亲密关系人的。”她说着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一直到我离开了京都,顺着河道逆流北上,穿过田野,无数的村庄,城镇,为了继续路途,跟无数的人结伙前行后,我才明白,我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能看见的人,太少了。” 她那扬起的眼角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出鲜艳的绯色,眼神轻轻一转,漫不经心地往方良哲认真的表情上一扫,继续道:“就好比当我见识过被飞光残害的,大批大批的人之后,我就很难再,认为这是个无伤大雅的玩意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陈桐生喝了一口酒,道:“王三对我而言确实是个好人,但他不顾律法人命,倒卖飞光。他背后有更深更大的盗凿与贩卖的网络,放过了他这一次,可能就错过了触及到背后大网的机会。而这张大网上,已经有了多少白骨血泪,还将继续挂上多少白骨血泪?” “飞光,飞光......”她向后一仰,把羊皮小酒壶拍在桌子上:“它又溶解了多少人的骨血,才穿过千百年的土层,被挖掘,贩卖到你我眼前?” 方良哲看着她在寒冬中呼出的雾气,与被风刮到红的跟熟螃蟹一样的耳朵,去给她拿了件狐毛的大氅。 陈桐生接过衣服,低下头摩挲了一会儿,没有要穿上的意思,方良哲赶忙道:“我可没干贪污受贿的事情啊,这是我压箱底的好衣服,一次都没正经穿过,仙女姐姐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千万别客气。” “这不是你的衣服。”陈桐生断然道,她其实不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也常有笑意,但那笑意大多数时候是疏离的,加上她的寡言与果决干脆的气度,更加让人不敢亲近了。 方良哲便下意识要辩解,却见陈桐生慢慢地披上了,狐尾毛领子柔软蓬松无比,她偏过头去蹭了蹭,十分满意地说:“替我谢谢侯爷。” 方良哲一愣,下意识打着哈哈问:“你说什么侯爷......?” “你不是他调过来的么?”陈桐生把卷宗拿过去翻了两页,道:“在此地任期做满,回京后自有高位可升,这买卖的确不亏,方县令也确实是前途不可限量。” 话说到此,便没什么好大哈哈的了,方良哲半响微微一笑,无奈问:“侯爷与仙女姐姐事先说过了?” “没有。” “你在京都见过我?” 陈桐生反问:“我上哪儿见你去?” 方良哲倒是疑惑了,皱了皱眉,突然顿悟:“你方才是在诈我!” “诈你捞得什么好?”陈桐生乐了:“你京都人士,白面小生,看似细皮嫩肉,实际上手心布满老茧,练家子身段,恐怕若有飞贼,提剑夜行追踪也全然不在话下。写得一手好字,爱听曲儿作词作画,尽管平时所穿衣物简朴,但你们最初自己带来的衣服,那可都是考究的料子,想必家底颇丰。而一般京都好家庭的子女,怎么会让来这种地方?” 她在方良哲惊异的目光中又翻过一页:“更何况,你父母大约原来,也是想送你进弥天司当暗卫的吧?在暗卫处挂职几年,将来活动转正,照样前途无限。” “你怎知我衣物,”方良哲难以置信道:“与手上的茧?” “你还记得自己刚来石岩山被抢么?衣物都被翻地上去了。至于老茧,在上山围剿山匪时,方县令脚滑,我曾拉了你一把。”陈桐生平静道:“另外的事,平时稍微观察一下,就可以推断出结论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信 http://.biquxs.info/

“少喝点儿酒,”方良哲忍不住叮嘱道:“侯爷可是让我把仙女姐姐你的情况如实汇报的。” 陈桐生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笑问:“他都,问你些什么?” “这可是机密。”方良哲想了想,神神秘秘地说:“要想知道我都跟侯爷汇报什么,你就得跟我合作。” “喔?” 方良哲一指自己那个小小的县令府,道:“给自己一个稳定的地方来休息吧。我在镇上打听了一圈儿,你既很少住镇上客栈,又不投宿他人家,晚上都睡在哪儿?这里的冬天不比京都,夜里能把人活活冻死的。” 陈桐生笑起来,眼神示意她是清楚的,然而方良哲让她暂住县令府,她又摇了摇头。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陈桐生说:“我也不大会回去,也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有时跟着商贩追查飞光,一走就是很远,一来一回,再回到岩山的时候,一个季节都快过去了。” 她就是靠着长时间的不眠不休,来频繁奔波于各处各类人之间的。 方良哲看她平时神出鬼没又消息到位的情况,大概也能猜出来,道:“时间久了你要撑不住的,想当年我科考,因为被我娘叨叨了半年,始终休息不好,差点没在考室中睡过去。若是我在那个时候睡过去,那之前半年的紧张又有什么用?” “不睡也好,不会做梦。”陈桐生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便把桌子上的小酒壶饮干了,起身道:“最近警戒些,王三这帮人失了联系,与他们交接的人必会前来探查。” 方良哲赶忙问:“你又去哪儿?侯爷叫我提醒你注意保护自己!” 而陈桐生只是背对着他一挥手,跳上院墙后很快便不见踪影了。 ——— 夜深了。北部的夜空星子总是很亮。闪烁的,冰冷的,如同华美而冰凉的细碎宝石铺撒开来。 当天幕黑到一定程度时,人走在路上是没有影子的,田土也漆黑,山林也漆黑,城镇漆黑,人也漆黑,一切都只是黑暗中的剪影,极其不便于出行,但又极其便于活动。 陈桐生极好的目力在此刻便派上了大用场,她不需要提灯也能大概地看清脚下道路,不会像正常人一样两眼一抹黑地走路直打跌。 自她的结巴逐渐转好之后,她便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肖像普通人。比常人卓越的目力,比常人卓越的弹跳力,与超越常人百倍的耐力,她靠着腹腔里酒精燃烧出来的热度,能在深秋的北部一动不动,清醒地呆上一天一夜。 她能够空手穿越贫瘠辽阔的荒原,能够策马追击三天而不停止,有时候饥饿与血肉模糊的疼痛会引发她刚使用鬿誉后的那种痛苦。 陈桐生会发烧,会感觉自己的骨骼仿佛被一寸一寸压裂开,五脏内犹如火烧炙烤,会感到极其眩晕,会在真假难分的梦境中,看见跋涉的伽拉,与总是出现在她身边,但身份性格却总有变化,面容极似宋川白的那个人。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但等极度的痛苦褪去,她又缓缓回转过来,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在快速地愈合了。 她又能生龙活虎地爬起来再追击三天。 陈桐生也继续跟宋川白通信,虽说地址不定,但京都到北部的距离也不近,她定了专门收信的地方,隔三差五去看了一眼。自从宋川白特别交代后,陈桐生就不往书信里写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于是当两人分隔数月有余之际,范瑞殷勤高兴地向宋川白交上陈桐生姗姗来迟的第一封书信,宋川白郑重打开后,只见上面写道:咩。 宋川白:? 这实在是陈桐生坐在人家驿站门槛上,咬了半天笔杆子发觉除了她追踪的消息外无话可说,见一堆活泼可爱软白的小羊羔垂着耳朵在她面前“咩啊咩啊咩啊”,心念一动,大笔一挥写下的豪作。 那时她刚离开京都不久,性子还是闷一些,确实觉得无话可说,怕太郑重,又怕会有所泄露,怕问及一些琐事显得太过显露心迹,又怕磨磨唧唧地讲废话。到后面逐渐放飞自我,见宋川白公式化地回了一些问及衣食住行的话,心中恶作剧的念头蠢蠢欲动,一封用于正经回答,令一封继续不靠谱,写一些乱七八糟的废话。 宋川白往往不能分辨接连到来是书信,哪一封是有用的,哪一封无用,只好全部拆开看,猝不及防迎面而来:“咩啊咩啊咩啊”或者“你吃胡饼吗”或者“苏三离了洪洞县,只身来到大街前......” 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废话,半个有用的字儿也没有。 大约只有陈桐生本人知道她都写些什么玩意儿了。 宋川白有时候回她,有时候实在没法儿回,比如那脑子被门夹了似的“咩”,于是便只好在回信中画一只垂耳朵的小羊羔。 陈桐生收到回信备受鼓舞,乐了半天,又写了一连串“咩啊”寄过去,隔着各种重重山水与往返数月的时光,宋川白给她画了一堆软绵绵的小羊羔。 于是这厮逐渐胆大,愈发地胡言乱语起来,比如“我昨夜梦见你穿着戏服在庭院里唱苏三起解,给我吓醒了。” 到宋川白眼前时,距离她做这个大逆不道的梦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宋川白:“?” 过了两天,宋川白没按捺住,跑去把苏三起解给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尽管知道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并且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还是十分郁闷,不禁提笔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是戏文中,最终与苏三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王金龙。 ......虽然他的重点跑偏了,但这个发问还是很重要的。关乎到侯爷在陈桐生心中到底是处于一个怎样诡异的地位竟然不唱小生唱花旦。 陈桐生回复:苏三漂亮。侯爷漂亮。王金龙不漂亮。 她还学宋川白,颇有意境的在后面画了一个眼尾上吊,甩着水袖的小人,附了一句“窈窕世无双”来指宋川白。 宋川白:?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宋川白逐愤而......不回复了。他也想再画个小人来反击一下来着,但在画完后无意接触到了范瑞复杂的眼神,咂摸了一下感觉实在幼稚,于是只好不甘心地搁置掉。 这段由一个梦境引起,持续了快小半年的争论才就此结束。 但虽说宋川白端起了架子,但陈桐生坚持不懈的大逆不道,搞的他心里怪痒痒的,忍不住回应两句,在繁杂的文书与需要处理的事件中,短暂地享受一个毫无逻辑,可以无言乱语的时间。 这对陈桐生来说是性格逐渐改变后的头一次,她是逐渐开始无厘头,但对于宋川白而言,这却是他短暂地捡回了一些年少时,满脑子稀奇古怪念头的过程。 -—— 在山岩镇外的山壁下,有一座隐藏在树林后的小屋,隐秘,安全。前是茂盛的高大树丛,后是直插云霄的峭壁,这小屋生一个稳妥的夹缝中,地势略低,在降雨较少的北部,这种防风的考量简直是一种大智慧。 她从县令府离开后没打到酒,疲惫地推开小屋的门,坐在铺了干净鹿皮的地上点上一盏灯,低头一面研磨,一面思考今天要给宋川白写的信。 写什么好呢? 陈桐生在昏黄的灯光下垂着眼睫思索。 她如今总算有许多话可以说,最近抓获王三,前几日夜晚的梦。 陈桐生以往总想着要拿自己梦境里见到的东西去献宝,后来却发现她梦见的大部分场景都太零碎的,既无法分辨发生的时间,也无法分辨发生的场景。 她只能感受到伽拉希阿走在苍茫大地上那浓重的,无法言喻的悲哀。 但通过无数的梦境交织,她无数次在梦中见到那个样貌神似宋川白的人,无数次的经历与伽拉同样的心动。她逐渐地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件事关乎到黎城所见的周明则之变与姜利言,关乎到她之前不断遇到的种种诡秘事件,但却绝对不能在信中说。 于是陈桐生写下开头第一句:“你想让我回来吗?” 写完又叹口气,因为她自知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可能离开石岩山的,但仍不甘心,继续一字一句写:“如果你说想我,我就回来。” 陈桐生这厮已经仗着天高皇帝远,宋川白拿她没法子,开始明目张胆地调戏了。 她写了这么几句,觉得非常困倦了,身上还披着那白日里的狐毛大氅,便就歪在毯子上睡了过去。手中的笔嗒得滚落下去,墨汁浸染了那张信纸。 陈桐生在这两年很少了有无知无觉的深度睡眠了,她睡的迷迷糊糊,只能闻到皮毛晒过后的温暖味道,可山中夜寒,她身上又是冷的,如此便形成了暖寒交错的感觉。好像在睡眠中不知不觉,又掉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初遇到宋川白的时候。 当时她练功练的一身汗,被风吹凉了,也是暖寒交错,而宋川白那年轻俊秀的脸裹在狐毛领子之后,矜贵秀气的样子,微微的笑着,一句话也不说,已经十分美好。在当初的少女心中,无声无息地停留了很多年。 第一百一十八章 暗杀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是被惊醒的。 屋外脚步细碎交错,将这座小小的木屋包围起来,她在黑夜中猛然睁开双眼,陈桐生身旁地毯上微弱灯光跳动闪烁,那如同黑夜中指路的罪恶萤火,将仇敌牵引至此处。 陈桐生无声地呼了口气。 她平日里都几乎不怎么会点灯,即便有需要写信而点燃了,写完后也会立即吹熄。但这段时间陈桐生连续地追踪王三等一帮人的踪迹,长时间潜伏在夜晚冰冷的土丘后不眠不休,身体还没有缓过来。今天 竟然让方良哲那小子给说中了,真是要么不放松,一旦放松必定要出事! 浑身关节因为被寒气包裹的缘故有些僵痛,陈桐生暂且一动不动,静待来者行动。根据她醒来时听见的脚步揣测,起码有三到五个人,这还是往少了考虑,毕竟在她睡着时来了多少人,她是完全不知情的。 若是普普通通三五个人,在陈桐生眼中也算不得什么,论屋内构造陈设,陈桐生比他们了解的多,论武功,也少有人能出其右......虽然也不是她自己扎扎实实练出来的功夫。 等了片刻,陈桐生抽抽鼻子,在黑夜中问到了一股刺鼻的,厚重的......火油味! 这是要烧! 这灯一直亮着,外面的人很有可能认为陈桐生是醒着的,那么他们会使出火烧的招数,大概率也是想逼她出去,削弱她的地理优势与主动性。 这是盯她许久,有备而来的。 用火烧死她与用火将她逼出来,其实对于陈桐生来说是有本质区别的,这意味着外面的人是在准备看着火势,捕捉漏网之鱼。还是整装待势,随时准备好对屋中冲出的任何生物作出致命的打击。 前者对陈桐生脱险最为有益,她大可在火中忍耐片刻,趁对方略有松弛时仰仗着自己的快速优势而逃窜出去。而后者则表明外面可能全方位地架起弓箭,只待有人现身,统统射成筛子。 这时便不能等,要把主动权抢回来才行,陈桐生双手重复着握拳又伸开的动作,快速恢复肌肉的最大活动和感知度,几乎是在火舌轰然而起的瞬间,她翻身一撑手臂,脱弦利箭一般冲了出去,那点火的人还未来得及撤退到一个隐秘安全的地方,只觉劲风袭来。喀的一声,陈桐生一个凌空的腿鞭把他整个人扫出去六七米,重重摔在地上,当即脖子就歪起来,也不知道是断了还是崴了。 点火之人的倒下为她留出了一个空隙,陈桐生箭步一窜,心中忽然警铃大作,紧接着凭感觉就地一滚,在蹲下去的瞬间,一支黑暗中无声潜伏的箭矢顺着她的发顶擦了过去! 四面八方有敌人扑将过来,陈桐生抽刀抬手格挡,情急之下根本顾不得什么,每招每式都如同毒蛇一般,若要咬住,那必定是冲着对方性命去的。 刀锋切过咬合血肉的速度过快,以至于只能听见衣料在黑夜中如同急促而短暂被撕裂的声音,白刃入体,拔出后刀尖带起一泼狰狞血色。 刷拉溅落在地,也四溅在陈桐生的脸上。 陈桐生猛退以避开对方的攻势,同时猛然移身,鬼魅一般来到打斗最外围那个人的身边。那人都还是背对着她,来不及转回,便只感觉什么细滑的东西自颈间一擦,紧接着尖细的剧痛传来,陈桐生勒住他向后一扳,他茫然地张着嘴倒下去,甚至在黑夜中,都没有看见自己喉颈的血液冲天而起。 就在陈桐生接连穿过两道人墙阻碍,即将进入密林时,自四面八方,无数道箭矢同时倏然自她正面迎面射来。 陈桐生躲闪不及,未能全部打落,大臂上连中两箭,在这么短暂的停留间隙,身后追兵已然而至,对着她扬起手中的大刀,陈桐生踉跄一步,背对着追兵,在生死危机的关头,依然是深刻在骨血中的本能救了她一命,陈桐生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就地翻滚,间隙将手中利刃狠狠投掷而出,接着反身抓住树木躯干,眨眼便攀上了高木。 她在林间稍显笨拙的跳跃,因为难以准确判断树枝承重情况与林木间相邻远近的缘故,她随处“高地”,但逃跑的并不快,也跑不远。 在短暂的奔逃后,陈桐生暂时甩开了追兵,在树杈间勉强落脚稍作休息。然而等这么微微的放松下来了,她才感受到一阵一阵不断升起的脱力感,陈桐生觉得口干舌燥,觉得身上开始有些发软。 她在树上喘息了片刻,把插在手臂上的箭矢那碍事的,露在的外面一大截崴断。陈桐生拔完手上的,愣了愣,忽然摸上自己的腹部。 那里正插着一支箭矢。 人在高度紧张的活动中,对于痛觉的感官几乎是失灵的,陈桐生竟然没有感觉到自己腹部还中了这足以致命的一箭,脱力的表现就是她的手开始有些哆嗦,陈桐生慢慢在腹部摩挲一会儿,略微放下心来。 这箭射入的不深,位置也很偏,应该没中什么要害,她手在箭上捏了片刻,咬着牙猛然发了将箭矢掰断,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痛苦地闭上了眼。 是谁要来杀她? 王三? 被她得罪过,一直追踪到岩山镇的老仇人,还是......因为王三被捕而引出的新人呢? 他们如此有计划,并且准确快速地定位到陈桐生的小屋并且发起袭击,这说明这帮人是观察了她很久的。 若是刚得知王三被捕,就急匆匆来报仇的人,也难有这么充分的准备。陈桐生对于尾随这件事的敏感度异常高,在她全神贯注戒备的时候,是几乎不可能有人那个无声无息地跟踪她,并且发现小屋地址的。 然而就在这种危机紧张的时刻,在陈桐生痛意与思考交织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情感更为鲜明,也思路也更为清晰的念头。 ......那些信,没有了。 狐毛大氅,也没有了。 这种不可挽回带来的痛意竟然比箭伤带来的更为绵长,沉重。这并不尖锐,但就如同踩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泥潭一般,只能眼睁睁恐惧的看着自己沉下去,沉下去,直到泥水淹没口鼻,窒息感包裹了她。 陈桐生那原本捂在腹部伤口上的手突然就松开,垂下去了。 浑身都沉甸甸的,不想再动弹分毫,也不能再动弹分毫。 这些信,宋川白以后会再给她补上吗?陈桐生脑袋沉沉的想,还是被大火付之一炬,再也不可能找回来了? 跟命比起来,这些信件当然不算什么。 但这么久以来,陈桐生孤身一人穿行在北部的荒原,农忙时的午后寂静的村庄,孤身一人度过危机四伏的夜晚时,就是靠阅读和回忆这些书信,来从中获取一点希望火种的微光。 她最喜欢的,纸上憨态可掬,咩咩叫的小羊。也在火中消失了。 对了,她最新写的那一封,那明目张胆调戏问:“你想让我回去吗?”的一封,来不及寄出去便已经烧掉了。 不过,就算寄出去了,宋川白又会怎么回应她? 是装作没看见,还是直接明了地说“不要”或者犯跟陈桐生一样的毛病,在信中游移不定的,半真半假地表达“你可以回来”的意思? 她这五年越是跋涉,越是不断捣毁黑商,越是能感知到宋川白作为一个外貌看上去如此温和的人,内心该是多么坚韧与冷淡。 就像他似笑非笑地拒绝陈桐生当年的一个吻。 其实那就是拒绝的意思,只是他偏要回头再撩一句,把陈桐生失落的心给重新撩动起来。 宋川白到底想要什么? 陈桐生其实现在也还不明白。 权势?地位? 还是一心为民兼济天下的志向? 他好像哪一样都沾,但又哪一样都沾的不多。 若说权臣,他也只是个半吊子权臣,若是为民,他在朝堂中的手段也不少,除去飞光这一项,宋川白其实对于民生建设的兴趣缺缺,只不过尽责而已。周莞昭的行动中,还表现得颇为忌惮他的样子。 而之余宋川白本身,那更不用说了,能撼动其行动根本的字句,宋川白半个字都不会说。 哪怕挚友为此丧命。 陈桐生觉得这是一件很让人觉得无力的事情,毕竟你那么想参与他,想帮助他,而他不提只言片语,甚至也不干预你的活动,只会对你的行为做出回复 陈桐生有时都不禁想,宋川白是不是已经放弃她这个埋了这么久的棋子了? 他是不是已经开始着手新的计划,甚至有可能完全放弃了当初足以让方鹤鸣葬送生命的行动? 那么你最初让方鹤鸣把我从边疆带回弥天司,又是为了什么呢? 说不定伽拉希阿就根本不会苏醒,她也会有一段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尽管,未必就比现在好。 陈桐生缓缓地调整呼吸,忽然她神色一凝,那追兵的脚步声竟然再次寻了过来。 这一次他们点上了熊熊燃烧的火把,向树上照着,其中有弓箭手,每过几株大树,便会向树上放乱箭。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只黄雀 http://.biquxs.info/

发散的意识被现实拉了回来,陈桐生狼狈地屈起身子,警觉地感受着树下的的动静。 大约还是五棵树的距离,那帮人就会发现陈桐生的藏身之所,并乱箭把她射下来。 从自己解下来钱袋,里头沉沉地缀着铜板与碎银,在扔出去之前陈桐生还犹豫了一下,把里面的碎银取出来塞身上,进而忍着身上的疼痛透过树枝稀疏处,倏然将自己手中的钱袋扔了出去。 钱袋打在对面离陈桐生三棵树开外的距离,在安静的夜林中立刻就造成了明显的动静,将那帮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而陈桐生在那帮人朝着钱袋方向奔袭而去去,自己沿着燃烧木屋的方向,提起纵跃而去。 那帮人在发现动静时咋咋呼呼的叫喊给陈桐生形成了很好的掩护,在树枝间穿行所带来的消耗远比正常行走与奔跑要大得多,因此一稍微脱离了追兵的察觉范围内,她便跳下树木,高速地穿过高大林木,很快,那仍然燃烧着的木屋就出现在了陈桐生眼前。 那帮人在无法寻找到她的情况下,立马原路返回的概率是比较小的,大多都会顺着她逃跑的方向继续追踪。 陈桐生扶着树木粗壮的躯干喘了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能停,她如今就是靠胸腔里的一股气撑着,在腹部血流不止的情况下,一旦了这口气,那所有的活动能力都将急剧下降。她会在无法保障安全的林中就突然进入应急机制也说不定,尽管这样诡异的生理本能多次在生死边缘救了她的命,但陈桐生会因此高烧与失去意识。没有什么比在此时失去意识更恐怖的事情了。 然而就在她挪动自己沉重的步伐,向小木屋走过去时,忽然猛地一转。 但是已经来不急了,三道箭矢自完全不同的方向射来,陈桐生被其中一支狠狠擦过腿部,闷哼一声,接着潜伏之人从黑暗中持刀扑出,直扑陈桐生面门而来。 陈桐生抬手便挡,接二连三的受伤与被动激发了陈桐生内心暴戾的怒火,对方仗着手中双剑与陈桐生激烈交手。电光火石间陈桐生直接完全放弃了防御,冲着对方挥起的刀刃而去,顺着偷袭者劈下的攻势欺身而上。偷袭者的刀锋切开陈桐生的侧脸肌肤,刀锋如同野兽利刃一般咬过去,直接削掉了陈桐生半只耳朵! 陈桐生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下面无表情,她一只手向另一把剑迎过去以阻止其反应,此时对方攻势难收,即使察觉到了陈桐生的目的也无法及时再调整抵挡。而陈桐生毫无停顿的,一只以一种极其巧妙的角度直插对方脖颈,五指悍利如鹰爪一般,在抓住偷袭者的刹那,五指便深深地陷进了对方的颈肉中,接着颈骨发出在大力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这一抓几乎用上了陈桐生全身的气力,她力气素来惊人,这么尽力一抓根本不是开玩笑的,若不是她手臂受伤,又有脱力,方才就那么一抓,直接把人颈骨捏断也是有可能的。 对方是个男人,在黑暗中看不清晰面容,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个五官挺拔,身高也偏向高大的人。贴身近战时双剑便失去了其优势,男人当机立断扔了双剑,反过来抓住陈桐生脖子,企图以力压力,让她松手。 这是在不清楚对手优势与实力情况下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男人因为缺氧脸色逐渐涨紫,发出“嗬嗬”的剧烈喘息,很快就使不上力气。而陈桐生血流了满头满脸,在血色与远处火光的照耀下,她面无表情,在男人恐惧绝望的注视下,那张模糊而可窥昳丽的脸孔简直如同妖异的恶鬼。 但意料之中的气绝身亡并没有到来,陈桐生猛然放开了男人,在对方痛苦剧烈的咳嗽声中,捡起双刀,蹲下来双膝抵住男人的脊背压住他,同时一手自后面伸过去捂住男人的嘴,另一边手起刀落,眼眨都不眨地一刀剁下了男人的耳朵! 男人的惨叫被闷在喉咙里,痛苦地痉挛着,陈桐生低下头在耳朵完好的另一侧低声问:“你们是谁?” 顿了顿,她换了个问法:“谁让你们来的?” “不回答的话就再切一只,直到把你剁碎为止,”陈桐生冷冷道:“我现在是很心狠手辣的。” 男人在剧痛中意识模糊,完全不能理解同样被切割耳朵的陈桐生是怎么在痛苦中保持意识的清醒,半响他略微回过神来,嘶哑地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陈桐生莫名其妙问:“你是谁?” “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男人断断续续地说,他被陈桐生伤了咽喉,说话废力而声音嘶哑:“他们盯你这么久,早就想要你的命......” 这话就把他自己和方才那些人划分开了,陈桐生问:“你不想要我的命么?” 男人咬着牙不说话,或者没多余的力气再说话了。 “你到底是谁?”陈桐生问:“他们又是什么来头,告诉我,我耐心有限!” 男人发狠地笑了起来:“那你就杀了我吧,今天你们谁也走不出这里!他们会拿你的命来给我陪葬!” “......”陈桐生道:“你看似好像什么都没说,实际上有用的都说了。” 男人狰狞的神色一顿,只听陈桐生道:“螳螂捕蝉,你们想当那个黄雀对吧?只是我很奇怪,你怎么不跟你埋伏的同伙在一起,单枪匹马地,跑到了这个地方来?”她说着环顾四周:“还是他们其实就在这附近,但不出手,眼睁睁看着你挨打?” 这个问题理所应当的没有得到回复,陈桐生毫不手软,充分利用双剑,在男人手臂的关节窝,以及手腕上各戳了一刀,技巧地保持在能够让对方使不上力气,血流不止,但又不至于因为失血而立刻丧失行动能力。 陈桐生戳完之后还端详了一下,道:“怎么样,技术不错吧。果然凡事都要练,我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就没有把控好,血当场飚到我脸上,那个人立马就废了。” 男人闻言毛骨悚然,此时他有点痛到麻痹了,嘶声骂道:“你这个歹毒的妖妇!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两面三刀,到处钻营,小人!猪狗不如的老鼠!” “......”陈桐生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把他挡在身前拿盾使,刀锋抵着他饱受摧残的脖子,推着他向前走去。 “你根本不是人!”男人继续骂道:“像你这种以折磨玩弄他人为乐的畜生根本不配活着,我就方才就不该手下留情,就应该乱箭射死你!” 陈桐生听过比这更恶毒下流的话语,一时之间不禁对男人因辱骂词汇有限,而无法对被辱骂者造成攻击的事实产生了一丝怜悯,问:“你从哪儿看出来,我以折磨玩弄他人为乐?” “你给人放血的方法不是折磨人还是什么!” “只是怕你恢复过来反抗而已,”陈桐生心平气和地说:“起源是曾经我被抓时,他们把我倒吊在树上,并且为了防止我挣脱束缚,把我手腕切开了,流水一样地放血。事后我觉得这一招真的很好用,所以学了过来,改良了一下。体质好的话,你不剧烈乱动,滴这么点血没事。”她顿了顿补充:“如果你能在失血昏迷前包扎的话。” 这女人的冷静和残忍程度简直超乎了偷袭者的想象,半响他不甘道:“你若不做坏事,别人怎么会无辜抓你,折磨你!” “我去解救人质来着,”陈桐生回忆道:“对方埋了火药,人质救出去了,我留下来了。” “......”男人嘴角抽搐,心说你这女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以为空口白牙说这两句我便会信你?”男人坚定道:“做梦!” 陈桐生说:“......到底一开始是谁埋伏谁啊,你连我是谁,平日做什么都不清楚,就贸然出手吗?” 男人怒气冲冲地张了张嘴,然后沉默了。 他确实......确实对陈桐生并没有直观的接触和了解,主要是暗杀陈桐生那帮人跟踪她,而他跟踪暗杀的人。他还不是跟踪第一线,就是个平常听消息,行动时才接命令一同活动的。因此在看见陈桐生第一眼时,他便先入为主地将她定位在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上,双重弱势,让他萌发了自己能把陈桐生活捉的想法,从而放弃了在木屋边的装置,自己就冲了出去。 谁知道陈桐生在怒火中完全忽视了身上伤口的影响,反过来把他给生擒了,还割掉他一只耳朵。 俩人现在的状态都不太好,伤痕累累,男人血流的发晕,但念及陈桐生受伤应当比他更严重,于是又重新萌生出了信心。 只要她一旦表现出任何体力不支的迹象,就是他反扑的时候! 陈桐生浑身都痛,影响最大的伤处是在腹部,陈桐生调整呼吸,为了分散注意力,问:“跟我说说你的组织?” 第一百二十章 北猎堂 http://.biquxs.info/

“跟我说说你的组织?” 男人闻言冷笑一声,随即陈桐生猛然停住了脚步。 风声擦过林叶,异样的气氛使陈桐生警觉地四顾起来。男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孤身深入林中,来到明知有人埋伏放火的小屋周围,这样一旦被发现了,那么就很有可能被反过来截杀。 隐隐的血腥味儿顺着风被传到陈桐生的鼻端,陈桐生脊背上的寒毛炸了起来。 为什么她能怎么顺利和快速地甩开那帮暗杀的人,并且与男人打斗出了如此大的动静,都未见他们循声追来,为什么男人敢孤身进入小屋附近,并搭建下弓箭设备。 因为黄雀已经进入树林了。 因为他们原本的计划,就是趁暗杀陈桐生的人放火之后,他们从其后逼入,将暗杀的那帮人逼回木屋,并以乱箭杀之,随后再利用大火来焚烧尸体掩盖行动。 这男人原来就根本不是在等他,而暗杀的那帮人之所以没有及时地追踪过来,也只是因为,他们已经与男人所在的组织相遇了。 可能因为猝不及防而被一网打尽,也有可能两败俱伤,或者暗杀那帮人放弃了对陈桐生的追捕,紧急退出了树林。 陈桐生手中的刀刃扣紧了男人的脖子,喝道:“此时就没有必要躲躲藏藏了吧?” 她猛地一用力:“还是你们要等我杀了他,再出来给他报仇?” 男人痛叫了一声。 在原地等待了片刻后,有人缓缓拨开灌木丛向陈桐生走来,对方同样没有灯火,待近一些,陈桐生才能眯着眼辨认出对方手里似乎端着一个短距离射击武器。 射程多远不知道,但威力想必不会小。 那人缓缓开口道:“姑娘,手下留情。” 很好,总算来了个知道她对敌人绝不手软的人,对方有这个认知,就好交流了。 陈桐生问:“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考虑是否能把自己的身份告诉陈桐生,半响后低声道:“北猎堂。” 这个名字让陈桐生一愣,随即惊喜地睁大了眼。她一路走来,多多少少听说过北猎堂的名号,那是一直打击飞光盗凿的神秘组织,据说许多企图进入北朝遗址,与已经进入北朝遗址的黑商组织,便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遇到了他们,并且最终死在了他们手里。 只是这组织过于神秘,几乎不在北部以外的地方活动,略微繁华一点的地方都根本不会有他们的踪迹,只有岩石镇这种偏僻,临近北朝遗址,盗凿与倒卖活动又十分猖獗的地方,才有他们存在的可能。 但尽管如此,陈桐生还是把北猎堂当做是一个百姓将普通故事添油加醋,口口相传造出来的组织,并没有指望过它是真的。毕竟北猎堂的所做所为是需要长期消耗自身,在毫无利益可得的情况下,与猖獗且源源不断的黑商博命的行为。陈桐生想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帮人聚集在这样的地方,并且为此而活动着。 他们既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数不断减少而逐渐消散,也没有出现组织人口增长,让北猎堂繁盛起来。 而宋川白对这个组织也没怎么提到过,若北猎堂真实存在且如此有本事,与当年的宋川白合作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么? 陈桐生问:“有何证据,证明你们是北猎堂?” 那人低低笑道:“不需要证明,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们今晚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何?” 对方没有回答,陈桐生紧接着问:“他们那些人呢?” “死了。小姑娘,”对方这次道:“他们既然要至你于死地,那么你就没有什么好顾虑他们的了吧?你手里的人怎么得罪到了你,说说看,何至于要人性命。” 陈桐生道:“他就是想要我的命。” “你放屁!我只是想抓你,没想要你的命!”男人嘶声道,不甘地扭了两下,但没挪动几下就被陈桐生再次勒紧了脖子。 “我耳朵被他射掉了半个。”陈桐生又冷冷开口。 男人更加愤怒了:“你已经把我一只耳朵给切了,你已经报复过了!” “可是我觉得你不痛。” 这理直气壮的无赖差点把男人给气撅过去,他怒道:“我疼!!!!!” 陈桐生依然面无表情:“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男人半个脑袋的血,左肩被血浸透了,陈桐生也半个脑袋的血,一样的血浸湿肩膀,看上去两人受伤程度相仿,而陈桐生的武力远在男人之上,因此陈桐生看上去还处于上风。 但实际上了解陈桐生生理机制,或者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陈桐生已经是在硬撑了。她能强硬一时,但不能这么跟北猎堂耗到天亮。 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陈桐生便立刻警觉地一退。 “别紧张,我叫曲砺。”端着武器的人很平和地开口:“你手里那个人叫胡兼,同时北猎堂的人,他对你并没有致死的意图,只是想先抓住你,免得你破坏到我们的计划。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哦?”陈桐生质疑道:“你怎么保证,他是你生的?” “......”曲砺对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解释道:“入我北猎堂的人,此生只对盗凿飞光之人下手,绝不会滥伤无辜,既然他是北猎堂的人,我就敢做这个保证。” “那按这个意思,若是你们妻女兄弟,被不盗凿飞光的人杀了,你们也不管呗?”陈桐生道:“啊,那若是盗凿飞光之人只是误入歧途,事后诚心改过,你们也照杀不误?” 胡兼哪里受得了这番故意挑事的调调,用力挣扎道:“别跟这个恶毒的婆娘废话了,你们动手吧!看看今天你到底能不能出这个林子!” 陈桐生在他耳边笑道:“我拿你一条命做陪,不亏。” 周遭传来北猎堂中人按捺不住发出的动静,而曲砺就还很平静,问道:“姑娘生气的事情,恐怕不止这一件。” 当然不止,若按北猎堂的计划,他们是要等陈桐生死在火里,或者被火势所困时才会出手的,他们既然知道暗杀的那帮人今夜会来此处放火,想必也明白陈桐生今晚会遭遇的处境,但北猎堂中人对此却漠然的仿佛不会发生,所有人在他们眼中,都比不过打击盗凿飞光行动这件事本身。 很多人猜想北猎堂中聚集的都是一干侠义之士,但此时就又说不通了。 面对这样的一群人,在没明白对方行动意志的情况下,她是绝对不可能轻易把手中人质送还出去的。 “我们没有妻女家人,”曲砺回答:“兄弟基本上也是死于黑商之手,所以,也不会出现你所说的情况。” 曲砺接着道:“至于今晚的情况,我们的人跟踪王三一帮人已久,对混迹在他们周围的你自然也略有了解,你的身手令人敬佩,不需我们这些乌合之众担忧,若不是你牵挂尚在,我都想劝你进北猎堂来。陈桐生,陈姑娘。” 这样的解释就好很多了。 “那暗杀我的人是什么来头?” 曲砺并不隐瞒:“王三上线紧急派来顶替王三做事的。他们与王三上线的联系更紧密,嘴里有效消息比王三多。” 陈桐生没再得寸进尺,道:“我放了他,你们放我走。” 曲砺应下。陈桐生便慢慢地松开了手,胡兼在脱离陈桐生控制的瞬间突然脸色一变,拉开距离回身攻击,被陈桐生当胸一踹,整个人直接飞到了曲砺面前,好响一声。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曲砺没管抱着自己大腿试图爬起来的胡兼,挥手给陈桐生指了个方向:“你可以走了。” 陈桐生握着胡兼的双剑,警觉地一步一挪,向包围散开的地方走去,身后胡兼鬼哭狼嚎:“你怎么能放她走,她割了我耳朵!” “你怎么能让她拿着我的剑走!你这恶毒的女人把剑给我放下再滚!” 陈桐生试探了一段路,接着转身欲加速离开的身后,突然后颈一痛! 她愕然的转过身去,只见曲砺对她平举着手中的武器,模糊不清的面容中似乎带着微微的笑意:“虽然它看起来威力比较大,但实际不是用来攻击敌人的,陈姑娘。” 这他娘的是暗算用的。 无声无息,立刻麻醉。 这姓曲的混账敢自报家门,原来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离开。 陈桐生心中暗骂,但这麻醉剂的劲儿实在是太足了,她一句都没骂完,便眼前一黑,骤然晕了过去。 —————— “淦,这婆娘是不是烧起来了?她身上怎么这么烫?” “头儿,你快来看看,我看她再烧要被自己烧死了!” “水,快打水来!” “哎呦祖宗你打的这是什么臭水钩子里的,屋外面儿不是有井么?!结冰了?结冰了不会把冰凿开?” “是不是伤口处理的不对?咱们都是这样的啊?” ...... “头儿,头儿!”有人激动的喊:“她醒了!” 陈桐生在一片吵嚷声中吃力地掀开一点眼皮,眼前到底是谁也没看清,咬牙道:“闭嘴。” “你说什么?” “闭嘴,”陈桐生一个字一个字说:“你们好吵,闭嘴。” 第一百二十一章 胡敏 http://.biquxs.info/

胡兼拿着个毛巾闻言顿在了原地。 陈桐生是高烧中听不清楚,因此没分辨出那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多数都是出于胡兼之口,也没看清走到她面前的不是曲砺,而是被她割掉了一只耳朵方才还叫嚷着不能让头儿放她走的胡兼。 此厮闻言十分气愤,刚才看她烧的通体发红神志不清而生的那么一星星可怜立马烟消云散,把湿毛巾往身旁人手里一扔,扭头就走了出去。 陈桐生五年来做梦做的十分频繁,而随着梦境的拉长,她不断的见识到伽拉在古战场上穿行,走过聚落,进入宫殿,最终又归为孤身一人。似乎孤身是伽拉走向命运谜底的必经之路,伽拉从一开始的不断寻扎能够与她同行的伴侣,到后面就完全麻木了,自己就会避开人群。 陈桐生在梦境中接受了她的经验,同时也就受到了她心态的影响,在加上江湖混久了人就有点老油子,陈桐生不仅快速学到了伽拉行走五湖四海,以及强攻击性的战斗方式,自己也十分灵泛地学会了无时无刻展示自己的毒舌来讽刺他人。她能打,被她挑衅的人除了心理打击外,大部分还会再遭受一次生理方面的打击,因此陈桐生简直是无往不利,自己不爽的时候就去刺别人,人家恼羞成怒了,她就爽了。 长此以往,就养成了这样的坏毛病......方鹤鸣好好歹歹养出来的乖徒弟,如今变成这样,这在宋川白眼中可能算是一种教育失败,不过这五年她并不在宋川白身边,因此他倒也没有责任,只是不知道光凭书信,他也没有意识到陈桐生已经逐渐开始“无耻”这一点,并且做好了心理建设。 胡兼受伤不便行动,在他再三向曲砺保证自己不会趁陈桐生神志不清时做出把她捆起来沉井里的行为后,他再次进入陈桐生所在的屋内,并盯着她因为梦境中挣扎而重新裂开的耳朵伤口,思考自己要不要动手给她再包扎一次。 她耳朵掉了半个真是活该。可是......她这么伤口裂下去,影响到身体继续发热也是有可能的。 胡兼翻了个白眼,转身出去端了水盆和毛巾纱布等进来,配好了药粉,随即在陈桐生床边探身过去,毫不客气地拽住陈桐生耳朵上的纱布一撕。 陈桐生吃痛的闷哼一声,下意识躲了一下,胡兼立刻得意的哼哼笑,“呲”地把血黏黏的纱布撕开了,拿毛巾粗鲁的擦了两下,陈桐生在昏沉中感到有人在动他的伤处,紧急苏醒,猛然睁眼一把抓住胡兼的手,另一只手下意识往后腰一摸......摸了个空。她的匕首早在跟暗杀那帮人打斗的时候就舍掉了。 于是陈桐生不得不停顿了一下,而胡兼在看清陈桐生受伤耳朵后,愕然的睁大了眼睛,喃喃道:“你,你是......” 他猛然把手一抽,指着陈桐生道:“你也是偶不成?!” 什么偶? 陈桐生眼睛都睁不太开,只能勉强地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目光急切地搜寻着身边能用的武器。 而胡兼伸手指了她半响,突然一言不发地猛然扭头冲出了屋子,还顺手把门给锁了。陈桐生摸索着下了床,扶着柜子在屋内巡视一圈,只拿到几只粗瓷杯子,药粉没敢往耳朵上撒,陈桐生闻了闻便放到一边,只拿着纱布打算随便裹一下,然而当她对着镜面摸到自己的耳朵时,顿时便明白过来胡兼惊愕的原因。 她的耳朵,愈合了。 那被削掉的半只耳朵竟然逐渐地长了回来,只余下一点耳朵尖还未长好,而上半部分的耳廓却已经完全地长好了。 这已经不能算是正常的伤口愈合了吧! 陈桐生也愕然地睁大了眼,对着镜子反复确认,最后不得不接受了自己就是有着异于常人的痊愈能力这件事。这也是受伽拉希阿的影响么?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 至于出逃,陈桐生知道房外肯定有人把守,搞不好还是有曲砺那样的暗器,贸然出行实属不利,更何况曲砺他们把她抓来而不是当场除掉,还给她上药包扎,显然不想让她死,肯定也有需要与陈桐生交涉的企图,于是便老老实实在房中等了许久。 房间堪称简陋,简简单单的床,柜子,一方木桌,七八只凳子,虽说没什么陈设,但房中却摆着好几个大药箱,以及立着一面墙的药柜。陈桐生左边一条垂下来的帘子,后面挡着一个小门洞,陈桐生小心地把帘子挑开,后面是一个窄小的灶房,小得只有一个灶台。一只只剩药渣的陶罐,半堆将熄未熄,被灰烬埋着的柴火,以及常年被烟熏火烤出的,乌黑的墙壁。 这里是熬药的地方么? 陈桐生倚着门框想,北猎堂的人受伤了,就在这里医治? 说到医治,陈桐生突然想起来自己腹部的伤,伸手一摸,整个人悚然一惊。 这里也被包扎好了! “吱呀。” 身后有人推开门进来,陈桐生皱眉回头,没见胡兼,进来的是一个高挑而消瘦,身穿劲装的人,陈桐生看了对方几秒钟,辨认出来那是一个女子。 “我叫胡敏。”对方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陈桐生不动,问:“你是胡兼的什么人?” 这个要问,毕竟她刚割了胡兼的耳朵,要注重避免亲人报复。 “是什么人也与你无关。”胡敏整理了一下衣袖,一面看着柜子上的药粉,一面走到了床边。她端起药粉闻了闻,旁若无人地夸奖道:“不错,是这个料。” 胡敏道:“过来吧,你的伤一直是我处理的。” 原来是她。 陈桐生把揣肚子上的手放下了,沉默片刻,问:“北猎堂也有女子?” “你没见过女人?”怪不得陈桐生一开始没认出来她,胡敏面容线条较为坚硬,身姿也挺拔,说完瞄了陈桐生一眼,又道:“你还怕我能把你怎么了么?” “你看我伤口做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偶。” “什么是偶?” 胡敏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转向她问:“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陈桐生看着她重复:“什么是偶?” “......”胡敏只好解释道:“知道飞光么?” “知道。” “长久吸食飞光,被於菟控制的人,就是偶。”胡敏言简意赅地讲完了,道:“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陈桐生走到她面前坐下,继续问:“什么是於菟?” “於菟就是於菟。”胡敏伸手去触摸陈桐生的伤口,随口道:“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个称呼罢了。” 这个回答有点奇怪。这要么是人,要么是物,若能控制他人,那想必是有智慧的生物了,大可能还是人,怎么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这些问题你不用问,离开这里之后,你就再也不会接触到这些问题。”胡敏道:“除非你能进入......” 陈桐生追问:“进入哪里?” 胡敏笑了笑,但那看起来是一个毫无笑意的表情:“北朝。你敢去么?” 是了,既然与飞光有关,那么追根溯源起来,就还是北朝。 伤口看完了,胡敏再给她包扎起来,陈桐生问:“你怎么辨别出我不是偶?” 胡敏道:“其实我不能分辨你。我以往见过的偶也不是这样的,他们大多症状出现后就表情呆滞,没有你这么多话的,也不会出现如此快的伤口愈合状况。他们受伤之后血可能会凝固,但伤口绝不会以这种速度来愈合。” 陈桐生眯了眯眼,问:“偶......是不是一些生命力异常顽强,甚至在常人看来已经死了,都还能继续行动的人?” “你见过?” 何止见过。 胡敏道:“严重的会出现你方才所言情况,并且自我意识全无,犹如活死人。而不严重的,被割了喉,也已经死了好几天,已然能够活动。但他们却能保留一部分自我意识,并且死的也会比较安静。” 她的描述与陈桐生记忆中的几个人完全能够重合起来,然而她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们,老爹,张氏父子,已经变成了偶。 “也没有可能......”陈桐生声音有些发颤的问:“也没有可能一个孩子死去多年,但是因为变成了偶,还能自主行动,有自我思想,但是又完全不会长大?” 胡敏收拾柜子上杂物的手一停,道:“......也许是可以的。” “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我没有什么经验来判定这些事情,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我无法下定论。”胡敏道:“只能说根据我的经验来看,这是有可能的。因为毕竟北朝人曾借助飞光来召神,当然,他们召来的未必是神。” 陈桐生双目圆睁,一把抓住了胡敏急切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北朝和飞光的事情?能告诉我么?我可以与你交换!” 胡敏面目寡淡,神色也同样寡淡,那跟陈桐生是不一样。陈桐生的面无表情是长河凝冰,剔透的冰面下还可见灼灼桃花,姿态可爱。而胡敏的面无表情则是荒原上滴水成冰的清晨,素淡而清冽。 她就那么不以为然地打量了陈桐生片刻,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无端的跑到这个地方来查什么飞光,我也不信任你......” “那你知道伽拉么?”陈桐生抢在对方拒绝前开口。 胡敏笑容不变:“伽拉希阿,稍微听说过北朝的人都知道这个赫赫有名的庇护神。” 陈桐生看着对方,正色道:“我就是伽拉希阿。” 第一百二十二章 遗民 http://.biquxs.info/

在北朝覆灭几百年后,站在大周的疆土上堂而皇之地说:“我就是伽拉希阿。”对胡敏而言,就跟说“我是秦始皇,打钱。”一个意思。都是仰仗着前人的名声来获取当下的利益,胡敏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怀着不跟神经病计较的心道:“所以呢?” “请把与北朝,飞光有关的事情都告诉我。”陈桐生道:“我需要知道,我必须要知道。” 胡敏扬起下巴,在陈桐生恳求的目光中微微一笑:“假若你是伽拉希阿,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情?” “北朝多有诡奇之事,飞光,伽拉,又百年前的突然覆灭,都是未解的谜团,”陈桐生道:“我现在没有办法解释这些,但只要我了解的足够多,总有一天能够......” “能够什么?” 陈桐生顿了顿,一时无法回答。 也许她总有一天会便成姜利言所说的伽拉希阿,但那其实也并不是她想要的样子,毕竟她才恢复自我没几年,不想再变成另一个人。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胡敏收拾好桌上的杂物,转身向外走去:“我所知道的,也都是从我这些年搜集到一些传说,家谱,与书籍中推测出来的罢了。若你感兴趣,我把东西拿来给你看就是了。” 陈桐生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闻言一愣,道:“多谢。” “我没说要白白借给你看。”胡敏一手端着杂物,另一只手从后腰解了把短刀下来,叮当一声仍在她面前:“若你诚心,便把受伤那只耳朵割下来,证明给我看。” “原来还是要给胡兼出气。” “怎么说的我好像故意徇私为难你似的。”胡敏转过脸来,寡淡笑意:“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要看。” 陈桐生走过去把短刀捡起来,手指试了一下刀刃,问:“一只耳朵,你能把你搜集到的东西全给我么?” “自然。” “先把那些书籍拿来证明你有。” 胡敏道:“你现在还觉得你有选择权?” “如今没有,割了不是更没有?” 胡敏露出家猫玩弄鸟雀的得意休闲笑容:“那便算了吧,到底也不是我着急。” 就在胡敏推开门,一只脚都跨出了门时,身后突然传来当啷一声响。她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沾血的刀掉在地上,而陈桐生脚下飞快地聚了一滩血。她面色痛苦到几乎有些扭曲,因为痛意而无法支撑站立,颓然跪到了地上。陈桐生两手紧紧捂住右耳,而如注的鲜血正顺着指缝汩汩而出。 “疯了吧......” 胡敏喃喃了一句,接着大步跨上前去,用力掰开陈桐生的手,整瓶整瓶的药粉就往上头撒。血流一开始还会把药粉冲刷掉,到后面就糊成一片泥泞,胡敏抓起纱布层层包裹起来,喝道:“你躺到床上去!” “......”剧痛中陈桐生抓住胡敏的手,道:“书......” 胡敏垂下眼看着她:“我说话算话。” 她从陈桐生蜷曲的手指中掏走了那残缺的耳朵,血淋淋的拿在手里走了出去,陈桐生隐隐听见胡敏在门口说:“你看到了?她确实是有点儿疯,连自己的耳朵都割。” 这大约是在跟谁交谈,而另一个人没有说话。 陈桐生再度醒来时,只能透过了糊着纸的窗户隐约见外头黑沉沉的,是夜晚。 应该是她在昏迷中度过了一整个白天,第二天夜晚才再度醒来。 屋内弥漫着浓烈的药材苦味儿,又苦又涩,带着因为过于浓郁而让人有点反胃的药香。静下来听,还有咕嘟咕嘟的声音,陈桐生偏过头去,果然见那小灶屋里隐隐亮着光。未等药煎好,门被人推开,进门来的是曲砺。 这北猎堂里大约都是一群笑面虎,表面客气实则刀锋暗藏的人,曲砺是一个,胡敏是一个,至于胡兼可能是个意外。 陈桐生想撑着起来,曲砺道:“陈姑娘真是好身体,受如此多的伤,如今看起来脸色竟还不错,起码比胡兼那小子好多了。” “......”陈桐生说:“那我谢谢你。” “不谢不谢。”曲砺不知是听不出来,还是故意的,呵呵一笑:“既然陈姑娘休息好了,那么我们便来谈谈吧?” 啧。她就知道。 “谈什么?”她嘴唇一动就开裂了,说话时感觉有把沙子在嗓子眼儿里磨似的,缺水缺的厉害,而曲砺毫无重伤者会大量缺水这件事,无视掉陈桐生血珠子直冒的干裂嘴唇,道:“实不相瞒,北猎堂有事需求姑娘帮忙。” 其实我怀疑你们想弄死我呢,陈桐生心想,如同是请求我自裁的话就不用开口了,不可能。 “王二上线派来的新人也被我们一网打尽,他们那些等在遗址中的人是要坐不住的,不日便会再度派遣人出来,我们想借此发现并摧毁入口”曲砺道:“但我们至今不知荒原通往北朝遗址的路径,自荒原到达进入北朝遗址的入口,也不知有多远的距离,北猎堂若贸然出发,不仅可能在荒原中迷失方向,更有可能不仅无法寻找到入口,还会打草惊蛇,从而使黑商关闭入口。” “等等.....”陈桐生疑惑道:“他们关闭入口?” “大约是炸毁这样的罢。”曲砺道:“你应当也猜得出来,能够进入北朝遗址的入口,不仅是重兵把守的禾廊有,黑商开辟了不止一个新入口,这是他们能够肆意运出飞光的根本原因。” “北猎堂在这里多少年,竟然一个也不知道么?” “原来是知道的,全给摧毁了,”曲砺解释道:“但不知为何,黑商们总能更快速地开辟出新入口,而原本寻找入口颇有天分,又对荒原经验丰富前辈,也都一个一个的去世了。北猎堂如今仍有追捕之心,但有心无力。” “你们不去......”陈桐生咂摸过味儿来了:“意思是让我去?” 曲砺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陈桐生冷笑了一声:“我凭什么去?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去?” “据我所知,陈姑娘已经追踪王三以及背后的黑商组织许久,对飞光之恨意绵绵,虽然我不知陈姑娘来自何处,也不知为何会如此积极地追踪此事,但当下不正是一个直接接触的好机会么?更何况我们并不打算让你白白送命......我是说并不打算让你送命,北猎堂会为你提供大致的方向与足够的水粮,还有信号弹,若你觉得无法支撑,便发射信号弹,我们自会来搜寻你。” ......以为我傻么?别以为那句真心话我没听见! 陈桐生道:“这么好的事情何必轮到我?” “还不是看陈姑娘打击飞光之心一片赤忱。” “你们只是怕死吧。” “非也非也,真的只是被陈姑娘的努力而感动了,才将这份殊荣教给姑娘都。”曲砺好整以暇道:“我之前只知你生存能力极强,适合这样的事务,后胡敏汇报,才知你愈合能力超越常人,简直是此行动的不二人选。” “那好,派一个北猎堂人员跟着我,与我一同出发。” “这个不行,”曲砺脸皮厚如城墙,在陈桐生的直视中如同城墙在暴风雨中安然不动如山:“北猎堂式微,没一个就少一个,很难再加入新人了。” 果然还是让我去送死吧! “恕不奉陪。”陈桐生翻身往床上一躺,闭上眼不再理会。谁知曲砺不慌不忙,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说自己是伽拉希阿,那么对你来说,穿越荒原应当是一件是容易的事情。” “你不知道么,当年最后的伽拉希阿,就死在荒原之上。带领着追随她的族人,没来得及逃脱被毁灭的宿命,便一同成为了荒原上的枯骨。”陈桐生猛地转过身去,只听曲砺道:“其实在百年前,荒原并不是荒原,原来有水潭,有树林,有草地,是於菟嗅着伽拉骨血的味道来到了此地,并将这里完全变成了荒原。” 陈桐生道:“说得跟真的似的,你怎么证明?” “我无法证明。” 曲砺拿起一本发黄的书籍,在陈桐生面前一晃:“是这些北部老人口口相传,并编绘下来的书告诉我的。” 陈桐生伸手去拿,被曲砺轻松躲开了。 “书的来历我倒可以证明,毕竟这是阿爷去世前亲自交到我手上的,”曲砺道:“我家代代相传的传说,代代守护的荒原,若是假,我将性命葬送在此地的父辈,无数的北猎堂先人们,未免也太可怜了。” “你们是......” “是当初随伽拉出逃的遗民后代。”曲砺回答:“北猎堂中大部分人都是,因此这些血脉绝不能少,少一个,就是真正的消亡了。” 陈桐生眼睛发亮,闻言猛然爬起,前扑过去:“既然你们也出身北朝,那么你们可否做梦?可否能梦到十几年,甚至千百年前真切发生过的事情?” 曲砺好笑的看着她:“十几年倒也就罢了,既然是千百年,又如何能确定真的发生过。” “不,你不理解,”陈桐生摇摇头:“你们可曾见过......只是在梦境中,见过伽拉希阿?” 曲砺大约把她在胡言乱语,笑了片刻,问:“你是否食用飞光?” 食用飞光的人也会出现真假难辨的幻觉。 陈桐生接着道:“既然你们如此了解,那我问你,北朝是否有一个习俗,亡者需戴面具,且不能揭开,否则便会......便会带来不详?” 曲砺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陈桐生以为他们也不知道此事时,曲离却突然点了点头,道:“不是所有人。只有被怀疑成为偶的死者,才会被佩戴面具,以防脑中的於菟从死者的眼中爬出,危害生者。” 第一百二十三章 报复 http://.biquxs.info/

曲砺说,只要你愿意帮北猎堂这个忙,我便把祖辈所掌握的信息全部告诉你。 曲砺说,只要你愿意帮北猎堂这个忙,物资绝对倾囊奉上,决不让姑娘有危及生命之险。 曲砺说,只要你愿意帮北猎堂这个忙,我就不杀你。 ...... 荒原萧瑟,陈桐生牵着一匹马,脚边堆了一大堆物资。 曲砺在她身后微笑站立,而在曲砺身后,则有十来个北猎堂成员手中架弓,箭头一概指向她。 “在遇到危险,或物资耗尽无法行进时,便可使用信号弹,我们会全力搜救你。”曲砺道:“安心上吧,陈姑娘。” 陈桐生顺手捡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问:“就是这个玩意东西?” “是的。” 下一刻陈桐生伸手去扯信号弹的信子,曲砺没来得及开口阻止,陈桐生便已经一手把信子扯开了。 安静。 信号弹什么东西也没有发出来,跟个木头棍子似的被陈桐生拿在手中。 曲砺闭上了嘴。 “所以,”陈桐生了然的一笑:“北猎堂就是靠这么个哑巴玩意儿找人的?不如指望我死了以后给你托梦呢。” 她把包里面的信号弹全部倒了出来,接着将里面七七八八的武器与琐碎东西也都拿了出来,把事物与图纸整理在一起,装在两个小包裹中,甩上了马背。 到这里北猎堂的心思很明确了,曲砺根本不认为她能够活着回来,也不觉得她能够真正找到入口。说白了他就是突然想碰碰运气,正好抓了陈桐生这么个人,反正本来她也是要死的,不用白不用,便把她推上去了。 若她真的撞大运,那对北猎堂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只是曲砺,以及北猎堂的人太虚伪,分明要背后插刀,表面上还要与人虚与委蛇,骗她说能够在事情结束后,告诉她自己祖辈的事情,说得好像她真的能够回来似的。 说了半天,陈桐生与胡敏交易的书籍也未拿到,关于曲家祖辈之事了解的也不多,还赔上了一只耳朵,可谓是亏大了。 她翻身上马,脑袋上滑稽地裹着一个大包,胡敏对此很乐观,认为陈桐生耳朵会再长出来,因此割了也没关系。 陈桐生拽着马缰在原地转了几圈,接着头也不回的朝荒原上,曲砺指定的方向而去。 “她会乖乖地进去吗?” 胡敏站在曲砺身后问。 “不会,不过图纸上的细节方向是错的,”曲砺安然道:“下令让埋伏的弓箭手随她跟进十里,必要将她逼进荒原内去,只要她进去迷失了方向,再想逃也逃不出来了。” 陈桐生知道在她行进的路上有弓箭手么? 知道。 她压根没打算按着曲砺给她的方向走,也压根没想跟着曲砺的安排来,她只老老实实地骑出去三四里路,等日头起来了,便在当空烈日下身子一歪,摔到地上。 远出弓箭手只见她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不知是何缘故,在原地谨慎地等了片刻,才开始担忧其是不是因为之前受伤未愈合,又遭日头暴晒,因此才昏倒了。虽然如今的太阳并不热,但光是这毫无遮蔽的光直晒下来,就算是照也给人照晕了。 他们一开始是派出去了一个弓箭手,那人呼喊陈桐生无果,做出威胁动作试探也不见回应,只见陈桐生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看上去十分苍白虚弱,才回应同伴,将埋伏的几个人一同召来。 “这身子没好爽利,撑不住骑这么久的马,”那个一开始来看情况的弓箭手道:“现在怎么办?咱们把她带回去?” “带回去?”另外一人接口道:“你以为头儿想让她活?” “可这连荒原都未曾真正进去,死在这里算什么?不是白废功夫么?” 这话说服了另外的弓箭手,于是他们一合计,决定先把陈桐生用马驮回去,接下来的事务再待曲砺定夺。 原来先过来查看情况的弓箭手也是好心,看陈桐生昏迷,便想解个水壶来给陈桐生润润嘴唇,缓解一下不适,然而就在他探身过去够马背上的水壶时,躺在地上装死的陈桐生突然动了。 她在起身的同时抽过弓箭手腰间的短刀,在滑出去的那刻便割开了一个人的脖子,接着返身对另一人颈后一刀横劈,眨眼间解决了两个人。随后抬起一脚,将还未拉开防御姿态的,为她取水的弓箭手径直踹出去五六米远,突然矮身下避,接着反手一刺,将最后一个试图攻击她的弓箭手击倒在地。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的让人难以反应,陈桐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着那个惊魂未定的好心弓箭手问:“你们有绳子么?” 绳子没有,于是陈桐生只好把被杀之人的衣料撕下来拧成绳索,将那个存活的弓箭手结结实实地绑起来,随后潇洒地上马,在弓箭手愕然而愤怒的注视下,向着原本来的方向扬长而去。 曲砺安排的人员不止这么几个,但荒原终归还是一个广阔而荒芜的地方,可供人藏匿观察的位置有限,人员聚集便容易暴露,更何况地方又宽,自然是要散开些,便于追踪。 但陈桐生利用的也正是这一点,弓箭手是分小队按路段分布的,根据她一路走来观察的状况,等她进入下一个小队视线时,约莫已经到夜晚了,而从现在开始到夜晚的这段时间内,曲砺是完全无法掌控她动向的。 夜深时北猎堂驻扎地灯火寂寂,内部人员往来巡逻,胡敏点了灯在药房中整理药房书籍,想起白日里那个被曲砺送入死地的姑娘,一时之间心情颇为复杂。 她倒不是有多么可怜陈桐生,只是陈桐生为了得到有关北朝的书籍,竟然愿意,也下的去手自割耳朵,这狠辣程度简直超乎常人想象。 胡敏也与曲砺讨论过陈桐生所自称伽拉的事情,而曲砺对此态度却很奇妙,他没有表现出不屑,也没有显得十分相信,只是道:“即便她是,又如何呢?假如伽拉是一个能带来福气祥瑞的神,北朝还至于落得消亡的境地么?更何况后世里伽拉已经被她的信徒召到人间,变成人的棋子罢了。人们说她是神,她就是神,说她不是,她立刻被打为妖邪。北猎堂在此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守护那个我们根本不了解,也毫无感情的王朝,与他们信奉的神。” 曲砺轻轻一笑,说:“我们只是为了自己罢了。” 但是伽拉到底是一个什么存在,即便是她手中现存的书籍也说不清楚。因此对于陈桐生,胡敏总有特殊的在意,认为曲砺急匆匆将她送进荒原,实在是有些可惜。 这么想着,突然听见外面大呼走水,胡敏出门去一看,见左面房间果然连排起火,那地方挨着马厩,惊动马匹在棚里面嘶鸣踢踏,眼看有几匹在本能的恐惧下挣脱了绳索,高高跳出马厩的门,径直向人群冲了过来。 胡敏自仗有些身手,平常也是负责给北猎堂中人治病疗伤的,岂能眼睁睁看马匹横冲直撞伤了路人,赶快提鞭迎上前去制止马儿。 这时候就体现曲砺作为一个当家人的重要性了,若是曲砺先到场,他可能根本就不会先考虑什么马匹伤人不伤人,北猎堂中人人都有身手,若别人都躲得多,而你未能躲过马蹄而受了伤,那你纯粹是又衰又菜,不在他第一考虑范围内。 在这半夜的无端起火,曲砺首先就会考虑是否人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带人抓捕放火者才是最重要的。但因着天气干燥缺水,走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的原因,胡敏下意识就把这定义为意外,目光立刻被向人去奔去的马匹吸引了。 其实她当时能够冷静下来思考一二,很快就能发现不对的地方,受惊的马怎么会往人多的地方跑呢? 在北猎堂驻扎地这样地势简单,马厩外面便是开阔地势,人群又大多集中在一处的地方,马匹受伤后也不像有攻击倾向的虎类猛兽,为什么没有逃窜出去,反而向吵闹不休的人群过来了? 当胡敏终于艰难地制止了马匹,无意中摸到马臀上那堪称淋漓的鲜血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些不对的地方。 是有人在暗中攻击了马匹,才导致马儿朝着反方向狂奔的! 胡敏霍然回身望去,那火势有如神助,竟然越烧越大,在她制止马匹伤人的这段时间内已经迅速地烧成了一条火线,连同那存放书籍的房间,尽数陷入火海。 如此精准,狠辣,得理不饶人的报复,除了那个叫陈桐生的女人,胡敏第一时间想不到别人了! 她想冲进火场去抢救书籍,然而火势实在是太大了,她刚到门口便被热浪冲的一退,接着被好几个北猎堂的人七手八脚的架住了。 “陈桐生......”胡敏目眦尽裂,在扑面的火焰与热浪中怒吼:“陈桐生!!!” —————— “害,我只是可能会丧命而已,你们失去的可是一排房屋啊。”陈桐生把混乱中冒着火焰抢的一批书装好包,往那个曲砺给她配的马匹背上一甩,拍拍它的脑袋说:“咱们走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审讯 http://.biquxs.info/

“去找!要么找到人,要么找到尸体!” 方良哲大步走入审讯时,将手下甩在身后,随即“啪!”地一声狠狠拍在桌子上:“说!你们在岩山镇还有什么人?!” 坐在对面的王二被这一巴掌吓了一跳,自他落入这个县令手中后,便没有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模样,闻言莫名其妙道:“什么人?我们不都被抓了么?”他听方良哲这个意思,心里转了个弯,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大人这外面是出什么事儿了?” 方良哲冷面以对,盯着王二那张因人到中年而显得松垮的脸,道:“难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事,你心里不清楚么?” “我......?”王二一指自己:“大人您说话可真有意思,我清楚什么?我连自己是怎么被抓住的,如今你也没告诉我个明白,我能清楚什么?” 方良哲闭了闭眼,一时没说话,此刻下属匆匆赶来,附在他耳边低语道:“其余人员也皆不知此事。” “一个也不知道?” “都不知道。” “该用刑的......”方良哲沉吟着。 属下赶快道:“那些油滑的硬茬子都用了,什么也审不出来,他们怕是真的不知,只有......”属下抬眼望了面前的王二一眼。 在一同被抓获的黑商中,就只有王二没严厉审讯过了。 在王二被捕当夜,陈桐生离开后便再没见其身影,方良哲这些日子与她相处,知道她虽然是个独来独往的,但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莫名其妙的失踪,即便是突然有追踪计划,以陈桐生的速度与性格,也会通知方良哲,以便到时后应。接着镇上忽然有人报案,说岩山巴兹村外山脚下树林起火,烧掉了他家祖上的林地,又讲是人为蓄意放火,因此报案。 而当方良哲出去勘察现场时,却见林中有大片的血迹,与打斗痕迹,以及树林深处的一座已经被烧了一般的残缺小屋。 他踩进废墟中查看,在碎块里翻了半天,下意识捡起一块黑黢黢的东西,他辨认了半天,接着发现那是一块半灰烬的木头,上面黏着同样被烧至发黑的皮毛。方良哲疑心顿起,又在废墟中扒拉了一会儿,扒出被烧的只剩一小半的毛料衣物。 方良哲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他白日代侯爷赠给陈桐生的那件大氅,当即心里就是一凉。 开什么玩笑,他就是被侯爷特别派来配合陈桐生,保护陈桐生的,若她这么突然出事了,而自己在她死后才发现,还说什么前程似锦?他都要提着自己的脑袋回去,咣当一声跪在侯爷门口赎罪! 方良哲的手当时就有点发抖了,立即站起来指着这屋子的废墟道:“来人,给我把这石块下面的东西都清出来,看看也没有......也没有尸体!” 好消息是在林中方良哲并未找到陈桐生的尸体,坏消息是方良哲也没有找到陈桐生这个活人。 这可不是小事,方良哲也没敢把这个当一般情况对待,生怕陈桐生身受重伤倒在某处,便发动手下的人将岩山镇给寻了一遍,无果后立即便火速写信上报宋川白。 而另一边,方良哲也考虑到陈桐生一直在做断人生路的事情,遭仇家黑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便令手下分开提审了王二那帮中的所有人,企图逐个攻破,弄清也可能接受王二生意,在岩山镇中对陈桐生出手的是什么人。 谁知王二那帮人对此也是一问三不知,虽然知道他们并无多少骨气,但以防万一,方良哲也下了问不出来时可动刑的命令,却仍然一无所获。 难道王二他们真的不知道? 还是咬死了装糊涂,不说? 在毫无征兆地被突然分开,来不及通口供的情况下,这帮为钱博命的乌合之众会这么遵守信义么? 方良哲思索片刻,决心换个问法,破釜沉舟地问:“你可还记得一个叫陈桐生的女子?” 王二想了想:“不记得。” “你确定?” “我认识的妹子娘们儿就那么几个,还能分不清?”王二肯定的说:“这名字没听过,不认识。” “那么你在一年前救过一女子一命,对她百般照顾,甚至为她购置房产,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王二眼珠一转:“大人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她与那个陈桐生有什么关联?” “你觉得她们可能有什么关联?” “别吧,”王二道:“宋白姑娘不是说她没家人了么?” “......”听到这个名字的方良哲嘴角微微抽搐,半响问:“那个宋白姑娘长什么样?” 王二不假思索道:“漂亮。长的真是漂亮,尤其那个眼睛,那个嘴。” 方良哲引导问:“什么肤色,什么身高,眼睛什么颜色?” “漂亮的姑娘家么,当然是白......也不是特别白,就是稍微有一点儿白,她是有功夫的,自然跟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不一样,高么,跟女人比算是高的,可能跟县令你差不多高吧。眼睛是......”王二皱着眉找形容词:“她眼睛不是黑色的,特别淡,跟那个琥珀,对,跟琥珀一样,比琥珀的颜色还要淡。” 听到这里几乎可以确认宋白就是陈桐生没错了,她当时在跟这帮人打交道的时候给自己起了假名,方良哲忍住为自己的身高平反的冲动,道:“那在你入狱前,可知宋白到哪里去了?” “她走了,”王二不疑有他:“她前些日子便走了,说要去个暖和地方找稳定营生,我送了她些盘缠,叫她来年开春稳定下来了,给我回封信。” 这么一听王二倒还被陈桐生骗的团团转,方良哲幸灾乐祸中带着一丝丝怜悯,既然如此,那王二的报复心里就可以排除了,他连陈桐生这个人都不知道,更别提陈桐生隐秘的林中小屋了。 沉了沉心,方良哲道:“那个叫宋白的姑娘,是不是经常腰上别的短刀,身手利落,并且手上有常年的刀茧和疤痕。” 王二回答:“是这么回事,大人突然提起她又是为何?我王二虽然做这种事情,但身边也是有正经清白出身的人的,宋白一个孤苦伶仃的若女子,与我做的生意无关。” 现在还在维护宋白,也不知道陈桐生当时怎么用的手段,方良哲咳了一声:“我们接到有人报官,发现你口中所说的宋姓女子被人残忍杀害,因着她平时与人无冤无仇,又考虑到与你的关系,本官怀疑她是因你而被报复杀害。王二,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要说王二此人对陈桐生没有非分之想,方良哲是不信的,可要说王二只是馋她的身子,对她一点儿情意也没有,方良哲也无法确定。 因为在听到宋白死亡消息后,王二的愤怒立即化成红色爬满了整张脸,他接着瞪大了眼,迟钝地问:“你说什么?” “宋白死了,”方良哲重复:“因你而死。” “不可能!”王二瞪着眼睛吼叫起来:“我王某的仇,王某的债,与她何关?!跟她一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她既不是我妻子也不是我的亲妹子,什么人要把我的仇报到她身上去?!” 方良哲以眼神表示同情:“这便只有你知道了。我也知她是清清白白的无辜人,有意为她伸冤,若你能猜出来是什么人,便告诉我。” “什么人?”王二低声自言自语道:“还能有什么人?” 王二的仇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那些人在王二入狱后都未必会特地来落井下石,更别说对与王二关系交好的无关女子下手了。而接手王二生意的人呢?他们就更没有理由了啊? 他们对王二能有什么仇?王二被抓,他们巴不得借此接手生意才对啊。 一时间王二都没确认宋白的死,抱着脑袋思索起来,他没有想到陈桐生与宋白的关联,自然也就不知道,有些人已经盯了陈桐生已久,也明白真正导致王二被抓的罪魁祸首是谁。 半响王二喃喃道:“北猎堂......” 方良哲一愣,问:“什么?” “荒原组织北猎堂。”王二抬起头回答:“那帮人常年打击贩卖盗凿飞光的人,组织神出鬼没,下手极其狠辣,对我们这些做生意的恨之入骨,是一帮丧尽天良的东西,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会对宋白下手?” ......你们好像并不是简简单单是做生意这么简单吧? 方良哲默然无语,干这种背良心的营生,还正气凛然地去质控人家你真是好厚的脸皮啊。 但其实对于王二这种对自己所作所为心中有数的人,都把自己放在一个弱者的位置去控诉北猎堂,那么北猎堂也就可能不单单是一个打击贩卖飞光黑商组织这么简单的事情。 “那你可知北猎堂在哪里?” 王二道:“我若是知道,早报出去邀功了,教人把北猎堂一网打尽了!” 方良哲心中默默叹气,对外传消息: 寻找北猎堂。 第一百二十五章 善恶之间 http://.biquxs.info/

其实我想做个好人的。陈桐生高坐于山石上,望着下面激烈的厮杀打斗满脸无辜的想。好像这争端并不是她挑起的一般。 时间倒回到她顺手牵马离开北猎堂的夜晚,陈桐生虽然抢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但如今对她而言没有占便宜就是吃亏,她割掉一只耳朵,别人成百上千地加倍奉还她都不带心虚的,如今却只拿到了有限的书目,至于曲砺那祖辈的故事与传说,就更不得而知了。 陈桐生不满意,很不满意,她被烧了家不说,刚出虎口又入狼窝,被狠狠地骗了一把,若这么老老实实地回去,北猎堂很可能就更改阵地,换到另外不知名的犄角旮旯,到时候再找也就难了。更何况她对曲砺口中所说,荒原深处的入口也着实在意,这么放手不管很是不甘。 于是这厮重新想起自己曾用来把王二欺骗的团团转的假名,重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连夜赶往与岩山县相距不远的另一小镇,冲着王二的拜把子兄弟就去了。 王二那拜把子兄弟是个倒霉催的玩意儿,爹娘跟他兄弟爹娘一样奉行着贱命好养活的原则,给他起名李大壮。后来李大壮也混出了点名堂来,逐渐生了逆反心理,开始大逆不道地对名字不满起来,没敢跟他泼横一世的娘说,只在跟兄弟喝酒的时候提了这么一嘴。 那时候恰好化名为宋白的陈桐生就在,见其一副英雄形象被不够有英雄味儿的大名所拖累的样子,便开口提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也一样,都不应轻易改动,但素来起名为大字都是希望幼儿能顺利健康长大,如今李兄都已要娶妻生子,若要改名,便只把这个大字去掉好了。” 李大壮跟王二两人加起来,认识的字儿都没有陈桐生读的话本子里的多,闻言觉得十分有理。李大壮的娘是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绝不听劝的老太婆,年轻时便独断专制,大雪天把丈夫斗胆带回家的二房赶出家门,二房还大着肚子,丈夫在门内对妻子喝道:“若是她出事,我便陪她一同去了!” 第二日二房果然因小产而丧命,李大壮他娘毫不避讳孩子跟客人,讥讽刻薄地对着丈夫说:“你不是说要去陪她么?别叫我等。” 到第五日,那丈夫果然驾鹤西去,至于是自己想不开呢,还是被期盼已久的老婆下了手,外人不得而知。但从丈夫出殡当日,李大壮他娘那喜笑颜开红光满面的样子来看,大约是后者。李大壮也认为是后者,对他这个娘从小就畏惧不已。 如今李大壮改名,不改全部,只有个字,肯定难度比全改要小啊! 李大壮满怀信心地想着,当晚端着茶进了他娘的房间,没敢开口。 王二将他鼓励一番,叫他不要惧怕,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因此被骂了又怎么样?王二说:“难道她还能跟杀你爹似的,把你杀了不成?” “......”李大壮默然无语,第二晚再次端着茶走进了他娘的门。 没敢开口。 到了第五日,陈桐生觉得李大壮应当情绪差不多了,才来问这件事情。在倾听了李大壮一番柔弱的嘤嘤哭诉后,早有准备的陈桐生自告奋勇地推开了他那个传说中恶毒不已,说话都嘶嘶吐着毒芯子娘的门。 一个半时辰后,陈桐生出来,大功告成。 李大壮,不,现在应该叫李壮,因此对她好感飙升,陈桐生在他心中的形象顿时就高大伟正了起来。 而现在就是陈桐生消耗好感,获取收益的时候。 盘岭镇与岩山镇相隔不远,严格意义上来说,盘岭镇当初也是岩山县令管理下的一处镇子,只是后来才重新被化到了另一个县管辖范围内。 她到第二天早晨便赶到李壮的家,紧急通知了李壮自己兄弟被抓入狱的事实,接着添油加醋地编造了北猎堂对王二的打击,点明是北猎堂最终导致王二这样聪明智慧的人被抓。 李壮虽然没王二做的明目张胆,但他到底也是这一行的,对北猎堂多少有所耳闻,一开始还有点儿犯怵。但陈桐生跟他添油加醋的一说,他先是对那帮狡猾的人十分愤怒。 接着陈桐生又垂泪欲滴的表明,那北猎堂的堂主就是个见色起意的牲畜,把自己虏去大本营欲行不轨之事,幸好自己急中生智防火烧了北猎堂营地,这才得以侥幸逃脱,逐展示自己耳朵与手臂上未痊愈的伤痕。 卖完惨,陈桐生便再道北猎堂既然知道自己的存在,也就知道李壮这个人的存在,日后肯定要来寻李兄的不是。何不趁北猎堂元气大伤,趁机带人埋伏抓捕,把头领除掉,再拿北猎堂的人质,去岩山县官府手中换王二回来,岂不一举两得? 李壮那有限的大脑不够他思考其中行动的可行性,但他还是努力的思考了一下,得出了听“听宋白姑娘的”的结论,随即意气地带着自己的人出发了。 像混混有不同的分类,王二这样的,属于有智无勇,揣着那么一点小聪明与恰到好处的赌意,将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罪名更大,但赚钱也更多的黑商贩子。 而李壮这种则全然相反,属于在家被他娘支配,出门被领头大哥支配的愣头鹅,打架是冲在前面不要命的一把好手,但脑子不行,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能当个大哥,全部靠小弟的智商衬托。 他这人好就好在脑子不行,差也就差在脑子不行。 对于陈桐生这坏良心的东西而言,李壮简直就是一块放在无人看守的,桌子上的肉,要是她在饥饿的状态下不去把肉叼过来,自己吃掉,心里就不能舒服。 加上陈桐生,李壮的人手大约有近三十人,这么一大堆人说多不多,但集体骑马进入岩山镇绝对不可能低调,于是陈桐生干脆令李壮避开进入城镇,直接顺着山脚,穿过那埋着小屋废墟的山林,跟从记忆的引导,向荒原周围,北猎堂的驻扎地出发。 而就在陈桐生火烧北猎堂的第三天,曲砺终于回到驻扎地,知晓了家被烧,部下被残忍杀害的真相,当即震怒不已,当机立断放弃旧地。 北猎堂先是花了两天迅速地搬迁到另一隐秘处,之后才被曲砺带领着杀向岩山镇。 于是怒气冲冲去寻仇的北猎堂,与懵懵懂懂被陈桐生引领来的李壮等人,就完美的在时间上错开了。 北猎堂完全搬离,计谋报仇于陈桐生的那天,正好是陈桐生带领着李壮等人经过复杂地形,到达北猎堂之前驻扎的那天。 陈桐生与李壮在空旷而凌乱的空地上面面相觑,四周还散落着能证明有人在次生活过的杂物。 “这,这是咋了?”李壮问:“宋白妹子,你确定是这里?” 陈桐生把火烧火燎之后的断墙痕迹指给他看:“这就是我那晚烧的屋子,是这里没错。” “这里也没人啊,”李壮下了马,转着在周围看了一圈:“他们是怕咱们来寻仇,先跑了吧?那咱们咋整?这就回去了?” “这样回去了,王大哥怎么办?” “是啊!”李壮想起这茬来,一拍大腿:“抓不到俘虏,王老弟可咋办!” 陈桐生看着他,心中突然生出了另外一个更加狠心,缺德的点子。 不是还有荒原里的事情没解决吗? 若是分给他们真正的信号弹,将他们送进一望无际的荒原中寻找入口,那么误打误撞碰到的概率该有多大呢? 无论怎么说,三十个人能寻到入口的概率都比陈桐生一个人的大。 然而下一刻的质问紧接而来:“他们的存活机会又有多大?” 在荒原这样的地方,他们的存活概率甚至远远比不上陈桐生这一个人,她没有把握及时中荒原中退出以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他们这帮乌合之众就更不可能了。这是真正的把他们送去死,来赌一赌小概率的可能。 不断从内心深处涌出来,想要作恶的心绪翻滚如潮。陈桐生这五年来自私地愈发炉火纯青,只要稍微巧言令色一下,做出一个指令,便可能把他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点令陈桐生感到无比兴奋。 死去的人不会在与她相见,而她却会因此得到利益或愉悦,这样的行为,无论是装作与王二类似出身,名为宋白的姑娘,把他们这些人骗的团团转,还是给予王二错误的消息,并在最后出手抓捕他。这一切都在陈桐生下意识愧疚的同时,感到了另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兴奋与愉悦。 那完全凌驾于他人头脑之上的快感令人沉迷,令人深深的沉醉下去,陈桐生几乎是下意识便揣着这样的恶意转向李壮张开了嘴,接着她脑海中突然场景一闪。 “伽拉!” 少年呼唤着这个名字奔来,气喘吁吁地说:“你有弱点的。” 下一刻他那稚嫩的脸庞瞬间骨骼拉长,面目长开了,眉眼完全地与宋川白重合了起来。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意,轻轻地说:“耽于权力,耽于酒色,这两样有何不同?大约是后者能够意识到自己在逐渐堕落,而前者却错以为自己在上升吧?” 陈桐生猛地一咬舌头,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了过来,闭上了嘴。 “你咋了?”李壮看她脸色忽变,还怔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陈桐生摆摆手:“没事,我们......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那王老弟勒?” “只能再后续想办法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打起来 http://.biquxs.info/

于是在陈桐生突然的良心发现下,李壮等人打道回府,在即将到达小屋山林的时刻,与守株待兔的北猎堂碰了个面对面。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李壮骑马打头,陈桐生紧跟其后,身板笔直,眼神明亮。然而她在与北猎堂正面对上之后,突然惊叫了一声,接着万分惊惧地捂住自己的嘴,委屈不已的垂泪喊道:“就是他们!还我王大哥!” 曲砺:? 没等北猎堂的人回过神来准备好架势,陈桐生便喝道:“抓住他们,救王大哥!!!” “还我王大哥!!!” 后面的群众其实没有看清眼前发声了什么,但他们跟李壮这个领头的一样指哪打哪儿。大多数人正昏昏欲睡着,突然听见这么一嗓子,抬头一看,只见人群中一把长刀挥起,那是进攻的征兆,于是他们下意识接了话,扯起嗓子呼应:“还我王大哥!!!!!” 逐群情激奋地冲了上去,好似一群撅着蹄子高亢嘶叫的毛头牲畜。 李壮被人群簇拥而上,拔刀就砍。 而北猎堂素来以机关为长,打斗讲究技法,实在跟这群冲上来一顿瞎打的不一样。北猎堂一般都是以长期的追踪潜伏,再布下机关,将对方引入自己的陷阱中,一网打尽,跟当初抓陈桐生的招数一样。 这样可以将北猎堂的人员伤亡降低到最小,甚至毫无伤者。 因此他们很有些被自己研究出来的打法惯坏了的意思,身手都有,但应急反应却相当一般,被突如其来兜头一击,下意识就是散开后退。 另外北猎堂作为一个避世的组织,有不得杀害,伤害除黑商外的平民百姓的硬性规定。 他们一见对方都是一群普通民众打扮,也不是黑商,下意识就应对的不积极。 ……至于仇人陈桐生,她在喊完那鼓动的一嗓子后,就悄悄地退开消失了,甚至李壮都没注意到她的退场,以至于北猎堂里,只有曲砺与胡敏,这样走在最前面的人看到了她,其他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开打。 曲砺在对战中喝道:“陈桐生!!!你给我站住!” …… 陈桐生连背影都没留给他。 胡敏在激烈的攻势下左突右闪,终于在第五次被人打中后背,狠狠一个踉跄后出离愤怒了,她出手迅疾如闪电地干掉了一个。接着一脚把另外一个踹开,高声道:“这帮人就是陈桐生带来对付我们的,先把他们解决了!” 北猎堂曲砺,心狠手辣。 北猎堂胡敏,冷漠刻薄。 但奇妙的是这两个人把情意与无情巧妙的柔和在了一起。 他们两个能一面认真地与你交易,言之凿凿地许下诺言,提供交换选项,还能一面在背后考虑着把你弄死,并且把这个想法包装的非常合理恳切。 又或者说他们只是对自家人有情有义,于是那温良恭谦让的样子做久了,对着外人也态度不改,只是心中另换想法而已。 总之,托当初没有赶尽杀绝,把陈桐生这条祸害命留下来的福。这两拨人如愿地——陈桐生的愿,打了起来。 陈桐生拐了弯爬个坡,高坐山崖之上,观赏着激烈的战况。 不得不说李壮虽然没有脑袋,但他那一身的腱子肉都绝对不是开玩笑的,挥起大刀来虎虎生威,曲砺是练巧不练劲的,在这猛烈是攻势下猛退几步,接着抬手卸力夺刀。 然而李壮反应竟然还很快,怒吼一声,伸出大掌直接应上了曲砺的手,“啪!”一声闷响,曲砺受击,收手回退,接着他左手突然下垂,而李壮顺势欺身而上—— 这一切的发生都只是眨眼之间,陈桐生猛然探身前倾,接着突然将手中随手捡来抛玩的石子打了出去。 曲砺袖口寒光闪动,未待出手便被一只“飞外来天”的石子打得脱了手,寒光飞射,“叮!”一声狠狠钉在了沙石之中,只剩尾部还在兀自颤动。 脸上胜券在握的淡然瞬间转为惊愕的愤怒,曲砺抬头张望,陈桐生却早已缩回脑袋没了踪影,而李壮对眼前发生的细枝末节又十分迟钝——只是感觉眼前一闪而已。 他除此之外唯一捕捉到的有肖信息,便是曲砺的动作停滞了瞬间,李壮抓住这瞬间的机会,将曲砺横扫击飞出去! “头儿——!” 胡兼喝道。 虽然胡兼耳朵还包着,身手也委实一般,但他在机械巧工方面颇有造诣,所以还是被带上了。 当初他放弃了直接用机关,而去跟陈桐生近身打,实际上是主动露出自己的缺点,而放弃优势,大概属于有能力的缺心眼那一行。 这个缺心眼儿的胡兼这次有备而来,从头到尾的机关,只见他怒喝间抬手,眨眼就击倒两个。另一个人来抱他的腰,而胡兼手速极快地向腰间一点,不知触发了什么,那个抱腰的人扑通一声趴了下去。 “?” 陈桐生伏着身子眯起眼,紧紧的盯着胡兼。 胡兼看上去两手空空,在人群中挪动时便看起来格外好欺负,但他袖中藏有乾坤,总是抬手便击倒几个。 远远看去,就感觉胡兼装扮有与他人不同,但那些微小的差距不到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陈桐生对他那一身萌生了极大的兴趣,没出手干扰,看着他扶起了曲砺。 两人迅速退向人群松散处,曲砺咬牙低声道:“陈桐生在高处,你小心些。” 胡兼没顾得上什么陈桐生,用他百试不爽的袖中箭唰唰唰放倒了大片。 李壮挥舞着大刀怒吼而来,正面受了胡兼一击,大张着嘴,保持着刀高举头顶的动作僵了几秒钟,眼睛一翻,婉转倒地。 这是注定会输的一场打斗,陈桐生倒不担心他们输,也不担心北猎堂会手起刀落把那三十来个人全砍了扔乱葬岗里。 北猎堂胜利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立即爬上山崖来抓她,要么将三十多人当作人质,逼她下去。 若选择后者,这就是一个赌陈桐生这人有无良心的时刻了。 曲砺面对着三十个被绑起来的俘虏,找到领头的李壮,道:“把他叫醒。” 胡兼便又持着一个小瓶子上前,在李壮鼻下熏了片刻,李壮打着喷嚏醒来,睁眼便道:“还我王老弟!” “……”曲砺冷冷道:“你与陈桐生是什么关系?” “陈桐生,什么陈桐生?”李壮道:“不认识!” 胡敏在身后道:“莫不是用了假名。” 像陈桐生这样长期游走的人,也该有几个假名。 曲砺会意,于是问:“那一开始在你身旁的那个女子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李壮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上人家长的漂亮,把宋妹子虏回去要那啥!呸!牲口!” “……”突遭污蔑的曲砺张了张口:“你们应该是被她骗了。” “休在这里胡言乱语!”李壮缓过来了,声如洪钟:“你害我王老弟被抓……” 两拨人花了番时间,才弄清对方在说什么。 王二在北猎堂这里也是有记录的,不然他们也不会在王二被抓,接替者刚刚来到岩山镇时,便紧随而至下手。 一开始北猎堂对陈桐生其实破有好感。毕竟他们做的事情表面看上去是一样的,打击黑商。 而陈桐生又是孤身一人,格外遭人尊敬些,但接着他们又发现陈桐生与县令方良哲的联系,继而发觉方良哲与京都似乎保持着某种固定的联系。 京都是北猎堂的一个忌讳点,也正是这个消息使北猎堂将陈桐生从自己的阵营中划了出去,最终选择把她送入荒原,自生自灭。 这么一交流,曲砺就明白了。 陈桐生先骗王二,再骗李壮,端的是狡猾善变。 但她是为什么? 废老大鼻子劲回来,就为了让李壮把他们揍一顿——搞不好还是他们把李壮揍一顿? 难道她真以为李壮能够打赢他们不成? 曲砺眉头拧在一起,思考了片刻,突然神色一凝,抬头喝道:“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一支箭擦着胡兼的脸侧飞了过去,接着周遭树林灌木见唰唰作响,隐约露出了埋伏在此的人。 他们不知不觉间被人给包了饺子了! 曲砺抬头望,见山崖某处上有一道长烟袅袅升起,那是放出的信号。 方良哲在重重的掩护间喊道:“黑商还不束手就擒!” “……大人。” 有人弱弱地在方良哲身侧道。 “怎么?” “他们可能不是黑商……” 他们不是北猎堂么? 方良哲理不直气也壮道:“管他是什么,先扣帽子抓了就是了!” “……” 陈桐生,这个与李壮说不要惊动岩山镇官府,实际上偷偷摸摸与方良哲暗号连接上的可恶女子。 她悄悄放了信号给自己搬来救兵,便功成身退,从另一个方向下了山崖,人又没影子了。 方良哲没在被包围的人群里看到陈桐生,就知道这厮又脱身了,毫无顾忌地抬手下令进攻,最终在经过一番激烈交锋后,抓住了筋疲力尽的北猎堂等。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图纸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这一消失,便是八天。 身为岩山县令,阳和侯特派来配合陈桐生行动的专员,方良哲简直是受够了陈桐生的不辞而别与神出鬼没,都不想再喊她仙女姐姐了。 尤其是再审讯北猎堂,听胡敏口述了她与陈桐生的交易之后,方良哲捂住胸口,差点没当场撅过去。 这让他怎么跟侯爷交代! 说陈桐生跟人家交易自己把自己耳朵给割掉了,侯爷你快看看她是不是开始有点儿疯? 这可是当初在宝月殿与侯爷私会被女帝当场抓包,被侯爷千宠万惯破例往国宴擂台上去,还把十二武士打得落花流水的人! 京都里不知道多少小姐在看过陈桐生画像后便死嫁入侯府的心,连女帝都差点把她收做义女。这是一个在离开京都后反而声名鹊起,不知被侯爷拿去挡了多少次烂桃花的奇女子。 怎么能突然没了一只耳朵呢? 只有一只耳朵怎么戴着华美耳坠风风光光嫁入侯府呢? 方良哲心中几乎已经把陈桐生内定为了将来侯府的女主人,而另一方面,处于对宋川白的崇敬与好感,方良哲对这个夫人的人选要求还是蛮高的。 要配侯爷,那必须美貌又能打,聪慧又敏锐,会撒娇又不矫情,出身好但是也不能太高......总之方良哲的想法充分地反映了他至今找不到媳妇的原因,反正就是混小子想太多。 但在见到陈桐生后,经过方良哲严谨的考察,他认为陈桐生几乎完全符合了以上的所有要求......撒娇这一点待定,但方良哲十分传统(且傻)的认为撒娇是女子生来便有的自带技能,不足为忧,于是是单方面地将陈桐生通过了考核,表面上喊着仙女姐姐,实际上早已做好了来日改口叫王妃的准备。 这时却突然告诉他为了王妃的耳朵没了一只。 方良哲颤抖地把这些事情如实地报告了上去,并在陈桐生回来之前,都对北猎堂的抗议保持着沉默。 北猎堂向来与官府没有什么联系,都是北猎堂做自己的事情,官府管自己门前那一亩三分地,北猎堂若抓了人,一般官府也不会特地追过去给褒奖,而当地官府若对贩卖飞光的黑商不管不顾,北猎堂也不会正义到跑去教导官府,或者劫富济贫啥的。 总之就是两不相干,若不能收买的能人义士老老实实,其实也不会影响什么。 此次方良哲可算是跟北猎堂结了梁子,他把人一关就是七八天,弄得曲砺恼火不已,多次提出交涉,方良哲就是闭着耳朵不听。 —————— 而另一方面,李壮与王二在狱中兄弟相遇,两人相拥诉说想念,最后终于在曲砺的补充与方良哲默认中发现了自己被宋白,准确的说是陈桐生骗一直苦骗到现在的事实。 两个人心态非常之崩,尤其王二在宋白姑娘死了,宋白姑娘没死,宋白姑娘不是宋白姑娘,原来她就是那个把给老子放暗箭的人,这四个心态中极限跳跃,当时张着嘴半响没反应过来。 方良哲稍微还有那么一点基于幸灾乐祸上的同情之心,在一旁安慰道:“反正没有仙女姐姐,你早晚也是要被抓的,反正她不用假名,你俩也没有可能,想开些罢。” 王二立刻愤愤怒目而视,方良哲以为他是对陈桐生把他害入狱的事情耿耿于怀,却听这厮开口道:“你凭什么说我们没有可能?” “......”方良哲看着他那张乏善可陈的脸,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你凭什么说没有可能?”王二激动道:“我对她那么好,比自家的亲妹子还好,怎么就没有可能?!” 方良哲这个至今没能跟任何一个姑娘对上眼,而且还主要是人家姑娘不跟他对眼的单身汉,在此刻轻轻一笑,以十分老到的语气道:“追姑娘么,这可不是你对人家好就有用的。” 王二警惕地看着他:“你娶亲了?” “不,”方良哲尴尬地说:“我为国一片赤诚之心......” “你有相好的婆娘了?”王二接着问。 方良哲:“如果你问的是知己的话......不,也没有......” “那你这装模作样地说啥子嘛!”关在王二对门,听完了两人全部对话的李壮一拍大腿,下了结论:“你俩不就是光棍对光棍,秃溜溜说废话么?!” 安慰不成反被嘲笑的方良哲甩袖而去。 —————— 虽然后续依然有搜寻,但陈桐生消失已成常事。就算割耳朵,那也是她自愿的割耳朵,方良哲看她这鬼精鬼精的样儿,身为普通人只自愧不如,连带着放下了一点心。以至于方良哲突然早一天早晨接到来信时,心才再度被蓦然提起。 她消失的太久了,在即将入冬的这个节骨眼上,陈桐生不应该,也不会突然消失如此之久,信件打开,只见纸张上绘制了一幅无比详尽的地图,而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却早已被鲜血浸透晕染到无法辨认出来。这副地图简直就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似的,拿在手中异常骇人。 方良哲一把抓住那个赶着牛前来送信的少年,厉声问:“人呢?!” 少年被吓的一个哆嗦,结结巴巴地:“什么,什么人?” “让你送信的那个人呢?” 少年慌忙从口袋中挖出来一串铜钱,小声道:“我没有看到人,让我送信的条儿跟钱就拿石头压在我家门口,没有人。” 方良哲盯了他半响,黑眼珠一轮,突然问:“你家住哪里?” 少年迟疑着报了一个地点,那是岩山镇外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村子,而相对应的,离荒原非常近,再加上少年家住地点又是再村子的边缘,可以说是从那个方向的荒原出来,会遇到的第一批人家! 难道她脱身之后又返回去进入了荒原不成?! 方良哲顾不得打点和应付少年,转身进了县衙,当即下令提审北猎堂曲砺。 “他绝对没有给本官说实话,什么一时糊涂于是便想让陈桐生去探路,一派胡言,”方良哲喝道:“把他给我带上来!” 曲砺在多次抗议无果后竟然放弃了反抗,他被带来之前还在睡觉,因此就显得有些精神不济,看人都懒洋洋的垂着眼皮,漫不经心地问:“大人,这么一大早的,又是有何事要问?” “你之前与本官说,北猎堂曾得到消息,知荒原中进入北朝遗址的入口打开,但因无法得知地点,贸然进入又风险太大,便想教陈桐生先去为你们探路。” “嗯,”曲砺点头道:“确实如此。” 方良哲冷笑一声:“确实如此?你们是知道消息而不知方位,还是消息方位都知?” 曲砺一扬眉,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大人这是在说什么呢?若我北猎堂早知入口在何方,何必还带人去追陈桐生?不,若我早知此事,也根本不会将她带入我们的地盘去。” 方良哲不跟他废话,直接便将那被血浸透的地图拿起来拍在曲砺面前,道:“你可认识这是什么?” 半是暗红半是黄灰,图纸斑驳,曲砺眼神落在那地图上,辨认片刻,眼神突然变了。 “这是......”他伸手欲夺,却被方良哲抢先一步拿了过去。 “既然你不知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方良哲皮笑肉不笑:“打扰曲堂主了,这便请您回去休息。” “等等!”曲砺问:“你哪里拿到的这张地图?” “曲堂主认为呢?” 方良哲微微笑着转过身去,见曲砺神情紧绷,整个下巴的弧度都因咬牙而显得十分僵硬。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方良哲手中的图纸盯了半响,才开口道:“让我看看。” 不等方良哲开口,曲砺接着道:“看了我才能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可曲堂主不是说北猎堂对我方才所说的消息都一无所知么?”方良哲道:“怎么现在又能看了?” 曲砺呼了一口气,慢慢道:“大人以为呢?我们是为什么要将陈桐生送入荒原?” 不愿跟他在这里扯皮试探,方良哲扭头便走,一直走到门口,才听得曲砺道:“他们已经出来了!” “谁?” “夏初始秋末终,在北朝遗址中停留了一整个夏季的盗凿人,”曲砺道:“王二的最高上线。” 方良哲惊愕之色难以掩盖:“一整个夏季?那些盗凿人能在北朝遗址中呆上一整个夏日?” 北朝遗址既被称为遗址,那便是废墟,是无人之境,本来能有人进去并生存便已经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他们竟然还在里面呆了如此之久? 这怎么可能? 他们吃什么用什么,如何保障水源? 曲砺摇摇头:“你们对这些人还是了解还是太少,与外界交易的那些黑商,通常都不是真正在北朝中实施盗凿的人,而行动者,大多也不会轻易离开北朝。” “飞光把他们,变成了北朝的外来子民。”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玉铭 http://.biquxs.info/

荒原之后是什么? 在北朝消亡,荒原出现的百年来从未有人能够说清楚这件事情。 即便曾有人进入过那广袤得几乎无穷无尽的荒凉原野之中,在荒原里葬送了友人的性命,消耗了此生一切的好奇与探索欲望,也从未有人走到过尽头。 还是其实荒原根本没有尽头呢? 荒原上丛丛枯黄野草顺着目光所及之处蔓延生长开去,长到了遥远的天边。圆日将坠,被残阳包裹着,湿哒哒,暗沉沉,余辉沉甸甸地粘在天幕上往下流,苍穹仿佛一张倒扣的盘子,闷得其下蝼蚁喘不过气来。 玉铭扒开面前的干枯得割手的杂草,艰难地从中间爬了过去,轻轻的,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只要一个人...... 只要来一个人,就能把这份地图带出去...... 他瘦得极其厉害,几乎已经到了一种皮包骨头的地步,两颊深陷,因为脸部过于消瘦的缘故,眼球都突出来,手指干瘪如同枯枝。 就在这茫茫的荒原上,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他将去往何处,能不能到达目的地,他只是以缓慢的动作向前爬着,直到身后沙尘骤然飞扬而已,一人穿过那飞扬的沙雾,追到了玉铭身前。 那人也十分消瘦,但无论比起身体外形与缺水成度,都比爬在地上的玉铭好太多了。对方双目圆瞪,在看清玉铭的那一刻直身扑了上去。而同时玉铭猛地翻身抬手,架住了对方的攻势,接着抽出一手对着来者的眼球猛地一扎,眼窝中的粘液体与鲜血飞溅,玉铭伸手将眼珠扯出来,片刻后一股带着腥甜的奇异气味从眼眶留下的组织液中流出,玉铭凑上去大口吸食那古怪的液体,随后发力将身上的人翻了下去。 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叫声,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一般,只是愣愣地睁大了那双无神的双眼。 玉铭喘息着,口腔中传来的血腥与腥甜味让人想要呕吐,但那股液体却为他提供了力量。玉铭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奔跑起来,身后被挖了眼珠的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躺了半日,另一只完好的眼珠一动不动,随机表情麻木的从地上爬起来,向玉铭追了过去。 半支眼竟然速度很快,眨眼便追上了玉铭,扑向他,伸出的手掌痉挛抓放着,一抓住玉铭的衣料,便紧紧地抓死了不再松开手。 “滚......”玉铭发出嘶哑的声音,听起来突然模糊的哭嚎:“滚啊!!!” 大串的泪水几乎是瞬间就溢出眼眶,布满了他灰扑扑的脏脸颊,玉铭绝望地向前挣扎着,不敢回头看那个人一眼:“我救不了你,我救不了你!你放手吧,大哥啊!” 他骤然反手将附在身上的人推开,把人退的推一声闷响摔在地上,玉铭咬紧牙关跪着向前爬去:“只要把东西送出去,送出去我们就成功了......送出去就成功了......” 下一刻半只眼再次攀附而上,嘴唇蠕动着,仿佛在喃喃地说些什么,但却无法发出声音来,于是只好瞪着无神的双眼,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玉铭。 玉铭知道若自己足够有经验,足够狠心,足够有大局观念的话,便不应该浪费此时半只眼那正不断流出的的液体,便应当断他手脚,完全地废除其行动能力,以免他跟着自己走出荒原。 然而他做不到,身后的半只眼是他的大哥,是照顾他带领他的人,哪怕玉铭已经多次见过大哥还清醒的时候,如此对待与他同样状态的人,把他们留在荒无人烟,也毫无任何生存希望的荒原深处,但玉铭却终究无法下这个手。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对方从自己身上掰开,一次又一次地将大哥击倒,半只眼却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爬起再次攀附而来。 最终玉铭妥协了,他不再理会紧紧跟着他的人,而是闷头向前行去。 走不动就爬,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粗糙的沙砾将皮肤磨裂,研磨其下同样干瘪的血肉,玉铭身后逐渐拉出了一道深深浅浅的血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血印又慢慢地变淡了,终于再度淡至看不见了。仿佛一身的血都流干了似的。 日月颠倒,黑白交替,他经历了不知多少天,终于来到荒原边境,就在他即将爬出荒原的那一刻,混沌无比的大脑突然清醒过来,他突然想起要阻止身后的大哥与自己一同离开荒原,惊慌失措地回头望去,却见大哥不知什么身后已经停下来了。他那麻木而呆滞的脸上仿佛露出了一丝笑容,淡得难以辨认,但再玉铭眼中却无限放大了,变成了大哥还正常时会对他露出的那标准性爽朗的微笑。 玉铭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他轻轻地说:“原来你是想送我......” 原来你跟到这里来,不是想逃脱出去,只是想送我离开而已。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嚎啕大哭,玉铭记得自己刚加入北猎堂之时,就是一个很爱哭的小伙子,动不动眼睛红了,堂主便笑话他,大伙儿都笑话他,最后耐心来教导自己的,还是大哥。 大哥说玉铭就跟他亲弟弟一样,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也无数次拿蒲扇般的大巴掌拍着他的脑袋放声笑道:“只要大哥在,便不会亏了你。” 玉铭一动不动地凝视了颓倒在地的大哥良久,半空中苍鹰盘旋啼叫,日影移动,玉铭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爬去。 原先的计划如今都对不上了,玉铭既没有遇到前来接头的人,他靠着从大哥身上吸取的液体,硬生生地给自己再度续了一段路,爬到了北猎堂的位置。 然后他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北猎堂不见了。 他离开时房屋伫立的北猎堂,能闻人声听马鸣的北猎堂此刻寂静无比,他难以置信地挪动过去,只见被火烧后发黑的房屋,与人去楼空的凄清。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走了,还是死了? 玉铭如同一只筋疲力尽,临到死期的乌龟,绝望而困惑地伸长了脖子,转着眼眶子干巴巴的眼珠子,大大地张着嘴,显得可笑而滑稽。 夏初秋末,葬送了八位同伴,经历了长达数月的煎熬与折磨,终于踩着累累白骨,踩着同伴的尸首,从梦魇中挣扎而出,却落得了这样的结局。 他们拼死从荒原中带出来的东西没有人接应,那八个人的死亡与牺牲也没有人在乎。 “啊...啊......”玉铭嘶嚎着,但已经感觉不到嗓子的存在,只能徒劳地发出无意义的,兽一般的嚎叫声。 “叫什么呢?” 玉铭身子一震,猛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自墙头轻巧跳下,手中长剑一抛一握,刀尖指向他,问:“你是什么人?” 玉铭张了张嘴,辨认出眼前的人,应当不属于北猎堂。 要把东西交给她么? 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人,还是任由它烂在自己身上? 那女子也不惧怕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端详他片刻,问道:“你可是北猎堂中人?” 即便不是北猎堂中人,但看她的态度,也有可能是胡兼那小子那种外来人吧? 玉铭眼神闪动,他下定决心,动作僵硬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层层叠叠的羊皮纸来,颤抖着手递到了女子的面前。 “玉...铭...”他艰难地蠕动嘴唇:“我叫......玉铭......” 女子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弯下腰来去接,回道:“我叫陈桐生。” 然而当玉铭看清了陈桐生的脸后,突然将那本来就突出的眼睛瞪到大得不能再大,爆发出惨烈的尖叫,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后退去。 陈桐生手疾眼快地一把抓住那图纸,把被血浸透的羊皮图纸抢到了手中,打开看了一眼。 她并没有辨认出图纸上画的到底是什么,但却敏锐地感觉到这或许与曲砺之前所说的荒原入口有关,随即上前去向问个清楚。 谁知玉铭见她追过去,简直犹如白日见鬼一般,骇得脸色青白,退了两步,突然自胸腔中发出喀喀的声音,接着眼神便逐渐的变了。 他眼中的光芒逐渐散去,瞳孔涣散,陈桐生看他这个样子,心下就是一紧。 陈桐生知道这种情况,她也见过类似的状况,只是以前她并不知这样的状态是什么,如今却有了一个能形容玉铭的词。 那就是“偶”。 被飞光长期残害与侵蚀的人会变成活死人一般的“偶”。 玉铭不再尖叫,而是以一种身体状态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速度从地上一跃而起,接着向村庄的方向跑去。 陈桐生拔腿就追,但玉铭突然爆发的速度太快,她愣是没有追上,眼睁睁看着他窜进了村庄周围的一家散户中,陈桐生追进去时,那户人家中的一对夫妻已经双双躺在了地上,开膛破肚,死不瞑目,那大张的嘴还表示着他们死前的惊愕。 玉铭从死者胸腹的口子中抬起头,满脸鲜血,再看到陈桐生后又自窗户跳走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相遇 http://.biquxs.info/

原先的计划如今都对不上了,玉铭既没有遇到前来接头的人,他靠着从大哥身上吸取的液体,硬生生地给自己再度续了一段路,爬到了北猎堂的位置。 然后他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北猎堂不见了。 他离开时房屋伫立的北猎堂,能闻人声听马鸣的北猎堂此刻寂静无比,他难以置信地挪动过去,只见被火烧后发黑的房屋,与人去楼空的凄清。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走了,还是死了? 玉铭如同一只筋疲力尽,临到死期的乌龟,绝望而困惑地伸长了脖子,转着眼眶子干巴巴的眼珠子,大大 半个时辰后,姜承道和敖烈先后进入传承殿,这片空间对进入的人要求极高,很多人根本达不到进来的要求,更不用说得到传承。 “这家伙昨晚有什么动静没有?外面有什么异常的吗?”陈城问道。 “他们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而且,难不成你认为他们弱不成?”慕容芊芊看着柳毅说道。 但莎莎依然拿着匕首向着她走过来,手很稳,没有一丝的颤抖,看来是早已下定了决心。 当然,也有很多人被韩雪的美色迷住,就连一个扶着新娘的伴娘都这么美丽动人,这更别提藏在盖头里的新娘有多么沉鱼落雁了。 本想一把推开纳兰无双,却听的身边纳兰无双,淡淡浓厚的身影笑道,说出的话,只有两人听的清楚。 芯伊山庄的人见方偌笙发怒,不由得抹了把冷汗,要说,这位姑娘人长得好看,可是心思······却是十分的歹毒。 于是两人无话而沉默,林悠然便想躺在草堆里睡去,可是君莫离却硬要和她挤一块儿,而且还要将她衣服全部褪去才肯罢休。 众人一惊,一时被男子美貌所祸,知晓此次真是不绝此行,可是随后却被男子一句话硬生生的镇住,被男子眉间的那股戾气所伤,不由后退了两步,愣是退了出去。 看样子,也不是太远,它的个体还不是有多大的,这里的魔兽都是晚上才出没的,那么远处的那个黑点,就不太可能是魔兽,当然也不能排除例外,但是看情况很有可能是人类魔法师。 却不想张英夏径直的跑过她然后直奔自己背后而去,张楚贞松了一口气。 在一层楼中央有一座巨大高台,四周用白色玉壁围住,漂亮无比。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出现在陈义与万宝楼打手的中间,所有人都没有看见此人是如何出现的。 那磨石大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忍不住上下地打量了一眼杨天,最后又继续开石。 从那以后闻雪的追求者越来越少,当然闻雪也乐意这样,可以安心修炼了,所以闻雪对于男人特别反感,特别是色迷迷的男人。 聪明人很多,但是聪明人的顾虑更多,尤其是电视台采购部的一帮子人。他们的位置,那是很多人盯着的。即便是有人看好,但是想让人几乎就是孤注一掷的看好张英夏的新片?那几乎就是很难的。 不知为什么,一阵阵血红色的光芒涌进杨天体内,杨天浑身舒服,他闭上眼睛,也开始沉睡了。 一个一个事件的揭露足以告知电竞并不是那么的美好,反而他其中的龌蹉和泥泞是别人全然想不到的黑暗。 在整个酒店大部分侍从和管理者的掌声中,凯洛特与菲米娅下车踏上红地毯,说实话凯洛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欢迎仪式,有些不自在,脸上倒是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后洞主摇摇头,一脸的无奈。楚雄心又一次受打击,他真想向他咆哮,说他懦弱,但考虑到是潜逃,他咬紧牙关,又一次把怒气给吞了。 第一百三十章 偶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盯着眼前的宋川面无表情地看了许久,似乎是认定眼前不过是幻觉,于是也就一声不吭地看满意了,扭头接着睡去。 宋川白不以为意,笑了笑坐在她床边轻轻道:“你回来的巧,若是再玩些,我都要进荒原中去寻人了。” 陈桐生听见了,没在意。 毕竟进入荒原才是下下之策,这主意若是方良哲这厮提出来的还差不多,宋川白绝无可能出这样没把握也失分寸的主意。 “你来信只讲自己身在何处,隐约透些消息,更多的都是些逗趣儿话。”宋川白接着道:“方良哲也只将你夸的英明神武,要他如实报告,实际也多有润色,我竟不知你已经为了搜寻有关飞光之事,开始割自己耳朵了。” ……怎么又是耳朵? 不就是一个耳朵么? 按胡敏的话来说反正它割了还会长好,怕她以后是半只耳仪容不雅领出去丢人么? 我的耳朵关你们什么事? 真烦得很。 然而宋川白接下来声音很和缓,很温柔的问:“干什么要割自己耳朵呢,多疼啊。” 他声音愈发的沉下去,犹如月潮下拨动的五十琴弦,低沉华丽,空蒙轻柔,仿佛一只温暖的手抚在陈桐生耳畔。 陈桐生那不耐烦的暴躁想法顿时被抚了个一干二净,全让打包扔出了大脑,只余下那温柔的声鸣余韵,如同海潮般轻柔地一层层荡漾开去。 她以往梦中的宋川白没有这么多话,也没有这么有感情,作为一个大俗人,陈桐生通常就是盯着梦中宋川白的脸猛看,觉得看到就是赚到。一觉睡醒恨不能贴一张宋川白巨大的画像在半空,让大伙儿知道她晚上做了什么美梦。 看他做事,看他说话,看他捏着棋子发呆。 陈桐生被折磨一扰就无法再入睡了,于是要醒不醒,十分困倦的借着这个劲儿说:“来亲一个。” 宋川白没理她这个劲儿,伸手去解她耳朵上早脏得不成样子的绷带。 “很奇妙,有些人即便分离数年,也能在相遇后如同昨日才刚刚分离,毫无隔阂感,细细想来,这大约是彼此都在挂念对方的缘故。”陈桐生闭着眼睛胡诌道,随后她睁开眼睛,望向宋川白:“我一直在想侯爷,侯爷想我么?” 宋川白照例的不答反问:“想我什么?” 陈桐生在外混了几年,不要脸的功力大有长进,张口就来:“想侯爷的脸,想侯爷的眼睛,想侯爷穿什么衣裳,说什么话……”她眼睛眨了眨,道:“想侯爷的美人出浴图!” 宋川白着实愣了一下,才用力把被血黏住的绷带,道:“越说越离谱了!” “嘶……”陈桐生叫了一声疼,道:“有什么离谱的?食色性也,想美人当然要想全套……” “所以把你想得主动往荒原那样的方向跑,自己割自己耳朵么?” 陈桐生敏锐道:“侯爷是不是想说我坏了脑袋,那这也不是我的问题呀,我是想侯爷才想坏的。” 宋川白这番无法再撕绷带以警告陈桐生的满嘴不正经,只好递了她一记眼刀。 陈桐生看见就乐起来,沉默了片刻后问:“朝里出了什么事?” “出事?”宋川白道:“有什么事?” “既然未曾出事,你怎么突然千里迢迢地跑这么个鬼地方?” 宋川白笑而不语,陈桐生看着他奔波赶路,神色略有疲惫的脸看了片刻,福至心灵:“难不成是因为想我?” 宋川白笑着向她点了点,未曾否定,只是道:“醒来就起来把药喝了。” 陈桐生撑起上半身,突然手臂一弯,又柔弱无力的倒了回去:“哎呀,好累,好疼,好无力。” “不如侯爷喂我罢。” ...... 方良哲推开门。 方良哲又关上门退了出去。 ...... 宋川白没拒绝,竟然也就拿过药碗,舀了一汤匙轻轻吹凉,递到了陈桐生嘴边。 他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只是捏着那普通青瓷汤勺的场景,都格外赏心悦目。陈桐生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宋川白,凑过去抿了一口。 呕,苦。 看见陈桐生苦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宋川白不禁笑道:“我还当你如今已经不怕苦了呢。” 他说着从桌边的纸包中捏出来一块糖瓜:“要不要缓一下苦味儿?” “侯爷真是太贴心了。”陈桐生飞快地说完,拿过药碗吨吨吨一口灌干净了,趁药味还未在口中弥漫开,咕嘟一声吞下,一把抓住宋川白的手,将他手中的糖塞进了嘴里。温热的气息扑到手指上,指尖触碰到了水润的嘴唇,那软软的触感让宋川白心里猛地一跳,立马收回手,略一皱眉道:“不像话。” 陈桐生抿着嘴角,粉红的舌头在嘴角一卷,特别狡黠得意的样子,宋川白撇过头道:“喝完了药就把伤口收拾一下,你着几日都到哪里去了,弄成这个样子。” “哎呀,风餐露宿,劳心劳力呀,”陈桐生占完便宜就来了精神,盘腿坐在床上,坏心思地问:“侯爷,你来为我包扎么?我够不着。” 宋川白想着是她那个耳朵,便应下了,谁知他刚一点头,陈桐生便一掀衣角,眼角上勾:“那我这里也受伤了,可疼了,侯爷要轻点儿呀。” 她说的是自己腹部的伤,说完看看宋川白,身子前倾,问:“咦,原来侯爷也会红耳朵么?” “你这两年真是长进大了,”宋川白哭笑不得,要恼不恼地伸手往陈桐生脑袋上用力一戳:“哪儿学的这些,玩笑开到本侯身上来了!” 配好药粉,宋川白轻轻擦干净陈桐生伤耳上的血污。 陈桐生问:“如何?” “丑。” “......”陈桐生耳朵一侧:“我知道丑,我是问它真的长出来了么?” “你怕它长不出来?” “我倒是无所谓,不长也好,不长的话呢,便能跟侯爷报伤拿补贴钱了,还能拿来吓你。” 宋川白嗤地一乐:“那你可要失望了,长的挺好。“ 陈桐生闻言伸手去摸了摸,果然摸到了已经痊愈到一半的伤耳。 纵是她已经对此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在此刻却仍然大为惊愕,忍不住反复摸捏,被宋川白伸手一挡:“别乱捏,对伤口痊愈不好。” “还能比痊愈到一半被割掉,又在包扎后沙里滚雨里淋还要不好么?”陈桐生一幅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淡定表情,接着捏,被宋川白抓住了手腕,塞回被子里,命令似的的往下一压:“不许动。” 他仔细地涂抹上膏药,又撒上药粉,低头手指轻巧地给包扎起来,温柔的仿佛对待刚出世的婴孩。 陈桐生抬眼看着宋川白认真的表情,那紧抿的薄唇,与微微颤动的睫毛,没忍住伸手去碰他疏朗而长的眼睫。 着突然伸出来的爪子吓了宋川白一跳,他伸手一拍:“别捣乱。” 搞得还挺认真。 陈桐生心中温温热,甜丝丝的滋味顺着舌根一路泛进心里,她弯弯笑眼,低声道:“不会真的就是为我来的吧?” “原来不是,”宋川白的声音自耳侧传来:“原来往西去查一个贪案,半路收到来信,讲你胡闹得找不着人了,到底想看看什么情况,便赶来了。” “哦,那便四舍五入,当作是为我而来罢。” 陈桐生道:“侯爷大约已知北猎堂?这组织很有些问题。” “一个打击贩卖飞光黑商的组织,你发现了什么问题?” “第一,北猎堂太过入世,他们既然打击的是黑商,可从不与官府合作。若是说他们担忧黑商与官府相勾结信不过的话,他们也从未与平民百姓,抑或自发反对飞光的民间人士联合过。其中堂主讲,他们中很多人是北朝遗民,因而在荒原外祖辈守护。” “可是他们守护什么?飞光?据我所知,他们只抓人,进入荒原,也就是进入北朝遗址的人,要么便是抓黑商,可那飞光他们却并不管。大批飞光是否被运出去,运到哪里,他们也不管。我在从他们手中抢来的书里......” 宋川白突然道:“抢来?” “换来!那书按约定本来也要给我看的,他们出尔反尔,难道我耳朵还能白割了不成?”陈桐生理直气壮道:“按那书中虽说,北猎堂甚至一度不阻止人们进入荒原,而只抓出来的人。这便很不对,若他们是想守护北朝,那就不该许人进去,若他们是想守飞光,也不该对飞光的去向如此冷淡。” “那么,”宋川白道:“他们守在荒原外,只是为了抓人?” “目前看来就是如此,这是第一件奇怪之事。” “第二,”陈桐生道:“曲砺,也就是北猎堂堂主曾说,进入北朝遗址的入口即将打开,在里面盗凿之人即将出来,叫我去寻开口。可就在几日前,自荒原中果然出来了一人,可他却不是黑商,而是北猎堂中人。” “北猎堂监守自盗?” “我看也不像。”陈桐生摇摇头,问:“我之前叫人送来的地图,这里可有收到?” 这件事宋川白知道,便点了点头,起身想叫范瑞将图纸拿来,被陈桐生顺手按住了:“不必,现在当务之急弄清北猎堂到底在搞什么鬼。” 宋川白盯着陈桐生无意按在他大腿上的手眯了眯眼,但却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把她的手挪开,继续听陈桐生的话:“那图纸上的内容我大致看了一眼,不觉得是指导人们在荒原中找到北朝遗址入口的,反而像......” “北朝遗址内部的?”宋川白说罢一愣,随即有些难以置信地一笑。 只有两个方向能进入北朝遗址,最容易进入的地方,如今已被朝廷派重兵把守,而另一个,便是名声较小,危险性也更高的岩山荒原了。 外世都以为这北朝遗址,既然被称为遗址,那么大部分便是废墟,除了飞光这样自地下盗凿而出的自然资源外,再无其它价值了。 可北猎堂却告诉他们,北朝遗址中不仅有其他玄机,还能够支撑一帮人在其中生活应该夏季。 难道里面还有田土粮食,有活跃而不足以致命的野兽来食用,有干净的水来饮用? 传说中的北朝,难道不是已经坍塌到了地下,被大片沙土掩埋了么? 到底是怎么进入那座地下之城,又是怎么在地下生活如此之久的? 更何况进入的人还画了图纸,这也就意味着陷入地下的部分,不仅保存完好,足以支撑活动的区域较大,并且还十分复杂。 很有可能是保存着街道与楼台的建筑。 这便很有些骇人了。 陈桐生道:“立即提审北猎堂中人” 曲砺又是一幅没睡醒的模样,靠在椅背上掀起眼皮看了陈桐生一眼,道:“原来你还活着呢。” “我当然活着,”陈桐生在他面前坐下了。 她也来不及收拾自己,只换了身干净外衣,修一下面子,也不跟曲砺废话,道:“你们北猎堂中有一个叫玉铭的人么?” 曲砺轻声道:“他是一个人出来的么?” “我只见到了他一个,至于出来了几个就不清楚了。不过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许他就是最后存活下来的人吧。” 曲砺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 “你猜他现在在哪里?” 曲砺笑了一声,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你把他埋在哪里?” 陈桐生与站在一旁的宋川白对视一眼,警觉问:“你怎知他一定会死?” 手指在桌上敲出沉闷声响,曲砺道:“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陈桐生眉头一皱,道:“这可未必,每年都有在遗址中盗凿的黑商赚得盆满钵满,之后从里面安然退出的。”她观察着曲砺的表情,接着道:“还是说,出来的其实不是正常的活人......而是偶?” 在屋内旁听的宋川白与方良哲闻言都露出一丝疑惑表情,盯紧了曲砺。 曲砺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说不清是嘲笑他们还是自嘲,轻轻说:“是啊,北朝人以祭祀神灵的名义,做出来的偶。” 又是为了神灵。 陈桐生脱口道:“为了伽拉么?” “伽拉系阿,是的,还能有哪个神?”曲砺道:“北朝遗址是个玄而又玄的地方,在北朝尚在时,那便是一个封闭的、鲜少与外界交流的王朝。” “有人说是北朝灭亡前,他们的祭司下了咒,诅咒外来进入的人,但实际上,只不过是飞光对他们的反噬,一直延续到如今罢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寄生於菟 http://.biquxs.info/

“你知道多少?” “不少,也不多,”曲砺一副坦然的模样:“但我不会把事情全部告诉你。” 方良哲在身后按捺不住道:“你想在这里被关一辈子么?” “那就关我一辈子吧。”曲砺笑起来:“我们来试试,我不怕熬。” 陈桐生收回投向身后的目光,看着曲砺道:“那就告诉我你能告诉我的,北猎堂究竟要做什么?” 曲砺微微一笑:“这正好是我不能告诉你的。” 气氛一时凝滞,陈桐生下意识向宋川白投去询问的目光。 宋川白显然毫无准备,回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就算陈桐生这五年来掌握的关于的关于飞光的消息要比宋川白更为丰富,自己也更有经验,但若宋川白在场时,她还是期望宋川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毕竟之前宋川白的奇智在她心中留下来那么深的印象。 沉默片刻后,宋川白突然对方良哲低语几句,随即转身向外走去,方良哲一脸莫名其妙与不甘,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出去,顺便把门给带上了。 于是审讯室中一时便只剩下了陈桐生与曲砺。 陈桐生接着问道:“那么玉铭又是为何要进入荒原?” “你之前说北猎堂并不知入口在何处,也不知能否找到自入口出来的黑商,如今想来也都是假话吧?” 她伸手敲了敲桌子:“你并非是想让我进去碰碰运气,而是发现我的意外——我的耳朵后,有意想让我进入荒原,并与玉铭见面,是不是?” 窗外照进来明亮的光亮,映在曲砺的身后,将他那张脸称的愈发阴晴不明。阴影在他鼻梁以上笼出了一片阴影,陈桐生便只见他紧绷的上扬嘴角,以及眸光闪烁的眼睛。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情况。 恰恰相反,陈桐生的出现将北猎堂的一系列计划都打乱了,曲砺如此表现,大概率是在玩心理战,意图在最坦白之前,为自己争取更大的主动权。 当然,若能把陈桐生直接忽悠瘸了,让他不必再多付出代价便能得偿所愿,那自然是更好。 陈桐生转而又道:“那便来谈谈我吧?” “曲堂主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率领部下追踪我……想来只是报仇这么简单。” 曲砺眼神一闪:“哦?” 他道:“有什么不能?北猎堂本来人员稀缺,血脉单传,死一个都是大事,更何况你下手杀了三个,又烧了我们房子?” 陈桐生心道我还抢了你们的书呢,她忍着这个戳曲砺心窝子的冲动,道:“既然死一个是大事,那玉铭的命算不算大事,与他一起进去那些兄弟的命算不算大事?为何曲堂主对此事如此冷淡?” “曲堂主甚至在我逃离后便迅速搬离了原地,以至于让那个叫玉铭的人半死不活地爬到了驻地,却发现你们都不在。” 陈桐生注意到她说出“半死不活”时,曲砺的轻微面部抽动了一下。 倒也不是心如坚冰。 陈桐生再接再厉:“既然北猎堂中人命都是大事,曲堂主又怎么能放下这个历尽千辛万苦回来的兄弟,跑去抓我呢?” “难道曲堂主没有想过,可能会因为我这个无关人员,而辜负了兄弟么?” 曲砺紧绷的嘴角几乎是难以抑制的平板了起来,陈桐生看得出来他很想提起嘴角,奈何心有余力不足。 她反倒嗤地一乐:“还是说,曲堂主本来以为玉铭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而我进入荒原,也是迎接玉铭回来的重要环节呢?” “曲堂主大可闭口不言,知与不知道,对我而言也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只是我这个人脾气越发的不好,很是睚眦必报——” “我不会留他全尸,拖一天,北猎堂人就要没一个。” 她身子前倾,冰冷眼神盯住了曲砺,如同毒蛇张开嘴、弹出蓄满毒液的牙匕瞬间。 冷意淬然。 “曲堂主,从今天开始。” 她说着站起来对外喝道:“方大人!” 方良哲推门而入,只听陈桐生垂下眼睛盯着一动不动的曲砺,道:“北猎堂里那个叫胡兼的,带过来。” 曲砺不怒反笑:“陈姑娘要在这里杀人不成?” “有何不可呢?”陈桐生回道:“能为你们申冤的百姓官等会儿就要把胡兼提过来了,你们也只不过是一群无户籍,人丁稀少的小组织而已,若是离了这岩山县,恐怕也没几个人能知道呢。” 话语间方良哲已动作很快地把胡兼带过来了。 胡兼一脸警惕加迷茫,在看见坐在审问桌后的曲砺后便是一扑:“头儿!” 被押他来的人给拽住了。 陈桐生在身上没摸到刀刃,便自县衙中人身上抽了把刀出来,对着胡兼的脖子一比划。 胡兼脸色一变,大呼小叫:“你要干什么?!你要杀我?不对,你是不是想拿我威胁头儿?” “恭喜你,”陈桐生语气慈爱地:“猜的非常对,我想看看,在曲堂主眼里,你们北猎堂兄弟的命,到底有没有他说的那么重要。” “咚”一声胡兼被来自身后的力量按得跪倒在地,他扭头要看身后人,又被陈桐生伸过来的刀刃拦住了脸。 方良哲怕她来真的,脸色紧张地上前了一步,随即又收住脚。 “你不必来劝,方大人,”陈桐生道:“也不必担忧,这里死两个人,别人不会知道的。”她说着一扫在场的其他人:“你们说呢?” 被扫到的人皆老老实实低下头不敢说话,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怎么样,曲堂主,你想让我怎么动手?”陈桐生道:“是慢慢切,还是一刀砍头?” “啪,啪,啪。” 曲砺缓缓地鼓掌,开了口:“陈姑娘好胆气,我知道你是真的敢动手。” 胡兼大叫:“头儿,救命啊!” “那曲堂主是打算配合我了?” 胡兼闻言看了陈桐生一眼,继续大叫:“头儿,你也不能听她的啊!” 陈桐生:“……” 陈桐生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又紧了紧。 胡兼哎呦地叫唤一声,瞄了陈桐生一眼,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陈桐生接着道:“把胡敏也带来。” 胡兼嘴巴一张,讶异地望着陈桐生:“让胡敏也来看看。” 就在方良犹豫着挪动步伐时,曲砺骤然道:“够了。” 方良哲脚步一停。 陈桐生拔高声音:“去把她带过来!” “我说够了!” 曲砺身子直了起来:“不必再闹了。” “曲堂主现在可有话对我说了?” 沉默。 陈桐生便挥手让方良哲带着胡兼退出去,还特地嘱咐道:“等在门口,若听到我喊,便立马把他脖子递进来。” 胡兼瞪大了眼睛控诉——看上去更像是在心中骂她祖宗十八代。不过陈桐生也不在乎了。 门一关,曲砺果然便松了口:“我的确不知玉铭会在此时出现。” “那你们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曲砺苦笑道:“我要说,你也不会信,我们原本的计划……” “是销毁於菟。” 陈桐生一愣:“销毁於菟,於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无形无体,无色无味,既不是人,也并非花草牲畜等活物,”曲砺说着点了点头部:“它幼年期只能活在人的这里。” “寄生?” 曲砺点头道:“是,它也可像蒲公英一样散开自己的种子,使它能够通过四散的种子,进入各种人的脑内,蚕食他们的脑髓,掌控他们的意识。” 陈桐生接着道:“这就是偶的来源?” “是。” “那与飞光又有何关?” “於菟的种子离了本体后,除了人脑,还能存活在飞光中。”曲砺道:“平常人只知食用飞光后会产生幻觉,却不知给他们带来幻觉的并不是飞光,而是其中的幼种。” 陈桐生问:“那数百年前,北朝人自己饮用的飞光中便没有种子么?” “北朝人对这种液体有自己的处理方法,经过处理后即便有幼种残留,也只是微量,不至于造成如今飞光带来后果。” “那方法……” “处理的法子如今已经失传了。”曲砺一晒:“只有埋在遗址中死了几百年的北朝人自己知道了。” 陈桐生顿了顿,接着又问:“你方才说於菟本体,它本体又是什么?” “本体也是靠寄生存活的,”曲砺回忆道:“它是控制幼种的中枢,只要满足距离,便能靠着幼种控制被侵蚀的人。” 陈桐生想起那即使是被打断手脚,攻击到致命处,也依旧如同活着般挣扎的人。 “若距离不够呢?” “那便很难控制吧,”曲砺叹道:“我家中所传书中,曾提到於菟力量最为鼎盛时,可在京城控制远在数城之外的军队,这是何其可怖的力量。” “不过北朝的灭亡应当对於菟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再加上没有什么人能进入北朝遗址,它便愈发脱力,如今应当是进入北朝摧毁於菟的好时机。” 陈桐生觉得荒谬:“难道你们知道於菟寄生在何处?” “伽拉希阿的神殿,”曲砺道:“它永远跟着伽拉希阿。” 第一百三十二章 坦白 http://.biquxs.info/

伽拉希阿。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围绕她开始,亦围绕她结束。 不,还没有结束,无论是她,还是自北朝流出的飞光,都阴魂不散地,在数百年来不断显露出北朝的影子。 如同百足之虫一般死而不僵。 陈桐生看着曲砺,突然笑了一声:“北猎堂竟如此高尚么?” “难道陈姑娘对此事如此伤心,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不成?” 陈桐生一点头:“见不得人算不上,不过确实有重要的理由。” “比如......”曲砺讥讽地笑起来:“你就是伽拉希阿?” 陈桐生也笑,继续点头:“姑且算是吧。谁知道呢?毕竟伽拉这个神有那么多未知未解的秘密,难道曲堂主现在就能说对北朝,飞光,抑或者伽拉希阿了如指掌了么?” “不敢。” “那就说说看。”陈桐生道:“北猎堂究竟为何有如此担当,竟然愿意进入北朝遗址摧毁於菟,为此牺牲曲堂主口中重要无比的成员性命也在所不惜。” 曲砺抱臂就那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道:“陈姑娘的伤耳恢复的如何了?” 陈桐生挑起一边眉毛,似乎在质问他为何突然转移话题。 曲砺接着道:“想来陈姑娘也是与北朝颇有渊源的人,身手如此不凡,如此年轻,又如此地......天赋异禀。那不如直说了,北猎堂确实不是因为什么担当责任,才愿意几代安居一隅,我们离不开这里。” “离不开?难道会有人在后头拿刀子逼你们不成?” “没有这么直接,但差不多。”曲砺道:“我们,这些北朝遗民中存活下来的人,不能离开飞光,不能离开北朝的地界。” “离开了又如何?会死?” 曲砺回答:“生不如死。” “曾经有人尝试过摆脱这样的境遇,然而只要离开了北朝地界,便会连续地开始梦魇,梦见一些似是而非的场景,梦见无数死去之人的呢喃,再然后,便是因为梦境带来的,日夜颠倒,虚假真实难以分清,接着就是戒断反应。” “即便是没有食用过飞光的人,也会出现飞光上瘾的戒断反应,如同百蚁蚀骨般的钻心痛苦,然而最为有意思的是,飞光上瘾者倘若长期无法得到飞光,便会死去,我们却不会。我们这些人,只会再痛苦与煎熬中挣扎一辈子,直到自然老死,抑或者受不了煎熬回归。” 这样的话语完全超出了陈桐生的认知,这算什么?诅咒么? 难道她之前会频繁地出现梦境,也是因为离开了北朝的缘故? 陈桐生问:“那这与你们要摧毁於菟又有和关系?” “有何关系,”曲砺道:“唔,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一切都来自于飞光,而飞光中的幼种来源,便是於菟。” “只要摧毁於菟,你们便能解脱?” “目前假设是这样。” —————— 方良哲原先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外,不时与胡兼有所对视,对方便瞪起眼睛做出一副凶相来,他翻个白眼,把胡兼气的仰倒,自己继续无聊望天。 而宋川白则靠着门听了一会儿......方良哲耳力不行,只能隐隐知道里面有说话声,再细致一点儿便听不明白了,于是望天之余也抽空望望宋川白。 宋川白接触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曲砺之前有这么配合么?” “被威胁了就老实了呗,”方良哲很有把握的回答:“没想到这挺有名一个北猎堂,竟然这么好抓,还这么好审,不过也不知道说的话是真是假了。” 宋川白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胡兼一眼,突然问:“北猎堂的人可是集体关押?” “这......”方良哲回答:“大体是关在一处的。” “教人去牢房里点一遍人数,一一对应的给点清楚了。”宋川白突然命令道:“去!” 方良哲也不顾胡兼了,忙不迭地带着人亲自去牢中点人。过了片刻,自牢房方向传来骚动,方良哲急匆匆跑来时脸色都变了:“北猎堂集体越狱!我已组织人去追了,这......” 宋川白冷静地看着他喘气,似乎早有心理准备,问:“怎么越的狱?” 方良哲摆摆手:“不是所有人,是一部分,不知拿什么竟然把锁给撬了,又将狱卒给打晕,趁机溜了出去。” “看来巡逻人手并不充足。” 方良哲:“嗐,您说这......” 宋川白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接着道:“等追回来再说吧。” 接着他转身就往外走,方良哲连忙拔脚跟上,问:“您去哪儿啊?” 宋川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抓人。” “不是,不告诉陈小姐么?” “告诉她,然后教她继续泥里滚雨里去地追么?让她歇歇吧。” 方良哲愣在原地看着宋川白远去的背影,心中无比复杂:难道在侯爷眼中审讯是休息么? 接着他又回过劲儿来,淦,这不是侯爷要亲自出马抓人吧? 这要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担待不起啊! “侯爷,等等我!” 方良哲喊着又跟过去了。 —————— “所以你们并没有把握成功。” “是。” “也并没有把握肯定,你们身上所背负的,如同诅咒一样的东西,摧毁於菟后便一定会消失。” “是。” 陈桐生:“这不符合逻辑,为着这么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情,你们便要拿命去博......即便不能离开岩山镇,那不离开就是了,在这里不是照样成家,照样能够生活下去,何必要远离人群生活?据说北朝中逃出来的遗民后代在别出也有,他们不是照样生活么?” “他们不是。” “什么?” 曲砺道:“北朝的特殊之处,它灭亡如此迅速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在北朝的历史与文化中,只有都城人,才算正式的北朝人,只有经历过伽拉认可的人,才算是北朝的百姓,才拥有可对外自称北朝人的底气。” 这又是什么毛病? “听起来越来越荒谬了,是不是?” 屋外传来骚动的声响,陈桐生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曲砺继续道:“而当初我的先辈计划着逃跑时,也是没有把握,却需要拼上性命的决定。若没有他们那时的决定,北猎堂如今也就不会存在了。或许进入北朝,还能在其中发现他们差不多已经快成灰的白骨吧。” “曲堂主的先辈如此有远见,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百姓了?” 曲砺一点头:“只知他们在神殿任职,但也只是对当时的气氛和局面感到惊慌,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不知。” 仅仅是感觉到了惊恐与不安就要逃离自己的国家? 这是要恐慌到了何种地步? 说到这里,曲砺提供的有用信息已经相当多了。 他看着陈桐生又道:“我知道陈姑娘会来寻所谓的真相,也是自己与北朝有羁绊的缘故,我也很想与陈姑娘真正的走到同一战线......” 陈桐生毫不留情地打断道:“得了吧,你之前还想害死我呢。” “你若也是北朝人,就不会害死你。” 陈桐生一愣:“哦?”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既然不会死,你们又为何一定要我前去呢?” 言罢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一来说既然那计划如此重要,北猎堂为此也不惜让成员丧命,那么他们就不该因担忧前去之人有性命之忧,便一定要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陌生人前去。 二来,陈桐生前往荒原的时间,在曲砺的计划中,其实并不是玉铭出来的时间,也就是说,曲砺实际上并不是安排陈桐生去接那张地图的,她应该面对的,是其他的东西。 “你到底想让我去做什么?” “进荒原。” “然后呢?” 曲砺:“没有然后,只是进去,就可以了。” “不会是什么祭祀一样的东西吧?为了玉铭能够安全出来,生祭活人。” 曲砺闻言倒是一笑:“以为我跟那些在土里埋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们一样,都看那所谓的伽拉神的眼色来行事么?” “那曲堂主想必很是叛逆了。”陈桐生抓住这个问题继续道:“所以是为什么一定要抓我回去?” 言语间曲砺也往外看了几眼,陈桐生便道:“曲堂主大可不必担心,该逃出去的人,现在应该也都逃出去了。” 曲砺一怔,笑着反问:“你说什么?” “我说曲堂主处心积虑在这里拖延时间,那些该逃出去的人应该也争气地逃出去了,不必再担忧......自然,他们会不会被抓回来,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既然是北猎堂,必有过人之处,不会这么轻易被抓吧?” 两厢对视,曲砺问:“你是如何发现的?” “胡兼,”陈桐生坦然回应:“胡兼这个人一身的机关巧物,方才一见,身上的东西却都不见了,变得与你们一样。他身上的那些东西并不会全部当做武器搜走,很多小物件大眼一看,也与普通的饰物,甚至衣物一样,突然不见,很有些问题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去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与曲砺并肩站在县衙门口,远远望见宋川白打马而来,临到眼前,手中刀柄一挑,将一个人掀下马背,摔在他们面前,随即疑惑地一挑眉:“曲堂主怎么出来了?” 这语气说得好像曲砺不是一个应该在此时被关在牢中的犯人,而是一个应该在县衙内休息的客人。 除去从宋川白马背上掉下来的那个不知死活的人外,宋川白后头还跟着一溜被抓的人。 陈桐生问:“怎么样。” 曲砺无奈点头。 宋川白从马上下来,问:“什么怎么样?” “我与曲堂主说,若是这些逃出去的人被抓回来了,他便与我们合作。”陈桐生一笑:“我对侯爷还是有把握的。” 说着眼睛一瞟,望见宋川白袖口上一点子血迹,像是甩上去的,而不是从衣袖里面渗出来,宋川白低头看了一眼,果然道:“不是我的。” 再看曲砺脸色,解释:“轻伤而已,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曲砺理解地点头,去查看地上那人的情况,暂且摸清楚只是晕过去,才略微放下心来,道:“陈姑娘接下来希望怎样合作?” “按北猎堂的计划来,只是你要实话实说。”陈桐生回答:“我最后的目的,也是进入北朝。” 宋川白闻言忽地一顿,随即抬眼看向陈桐生。 趁着北猎堂人被挨个押进去的时候,宋川白将陈桐生叫到一边,低声问:“你打算做什么?” “配合他们。” 宋川白看着她:“你果真打算进入北朝?” 陈桐生看着他笑。 “这是违背大周律法的......” 陈桐生还是笑。 “更何况你进去做什么,北朝遗址中究竟是何情况,你都不清楚不明白。若是凶多吉少......” “侯爷在担心我吗?” 宋川白反问:“我不能担心你么?” 陈桐生就笑了起来,半响才说:“我不告诉你,我不告诉你我的计划和打算。” “我记得之前侯爷总能很轻易的拿捏住我的想法,于是就对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交代,让我猜来猜去......侯爷只是笑而已。” “哦,”宋川白明白过来:“所以现在是报复。” “不是报复,是交换。”陈桐生一歪脑袋:“就跟以前一样,侯爷可以跟我交换,什么都行,只要我觉得值得。” 宋川白没说话,这是方良哲赶过来叫人,陈桐生便道:“侯爷想想能拿什么来跟我换吧,我先告辞了。”说着人就溜了。 —————— 曲砺被关了好些时候,在重获自由之后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求一顿好吃好喝。 陈桐生走进大堂,曲砺面前足足摆了三个空海碗,一碗满满的酱肘子,一坛酒与他正在吃的第四碗面。 陈桐生奈耐心的站在他面前看他吸溜面条,等他心满意足地吃干净了,才问:“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我进荒原?” 曲砺耸耸肩,灌下一口茶。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知道。” “你要耍我?” 曲砺长吁一口气,满意地往后一摊:“不是耍你,不知道的意思就是,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陈桐生开始拔刀。 “你可知北猎堂是如何成立起来的?” 陈桐生无语道:“你们先祖的事迹没有必要反复讲吧,我已经知道他们很伟大很厉害也很惨了......” 曲砺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北猎堂不是我先祖建立的。” “北猎堂一开始也不被叫做北猎堂,它的原组织名称是北朝的文字,我听不懂,也不会说,北朝文字很早以前就失传了。即便是北朝尚在时,也是皇宫贵族才有资格写那样的文字。我只知道有一个人当初也逃出了北朝,他与我先辈不同,地位见识都远在他们之上,他是北猎堂原身组织中的成员之一,出逃后找到了我们的先辈,并把他们组织起来,成立了北猎堂。” “所以?” 曲砺一乐:“这个人据说不老不死,所以直到几年前,我还见过他一面。” “你如何确定就是他?” “他会来见每一任堂主,在我爷爷当堂主的时候我见过他,在我父亲当堂主时我见过他,所以我继任之后,即便过了许多年,他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是知道是他。” 曲砺说着又喝了一口酒:“你难道从不好奇我知道你的名字?他在几年前回来,告诉了我们关于你的事情。” 陈桐生眼睛讶异地瞪圆了:“我?” 她道:“我只当是北猎堂如何有手段,调查到了我......” “北猎堂手段平平,讨生活而已。”曲砺自嘲地摆摆手:“他只教我们观察你,在什么时候出手,在什么时候送你进去,其余的......我倒也不知道了。” 陈桐生:“......你们还真是好听话。” 曲砺就只是笑。 也是,一条人命而已,那人在北猎堂心目中堪称老祖宗一样的存在,要是不听话才奇怪了。 “那人是谁?” 曲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说你们应当认识。” 即使觉得再荒谬,陈桐生也只想到了那一个名字,因为时隔太久,念出口时还有些生疏:“姜利言......?” “看来你果真认识。” “姜利言如何猜到我会来这里,会查这些事情?” 他是在陈桐生决心离开京都的前后出现的,很有可能是在回京都之前就曾来到此地,与曲砺见面并给出了这样的指示。 他到底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寿长近乎妖,你如今来问我他的想法,真是为难我了。” 陈桐生思来想去,觉得倘若是姜利言,那么进入荒原还真的未必会要自己的命。 因为她总有预感姜利言的目的不止如此,他肯定有更大的企图在后,陈桐生同样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陈桐生一拍大腿,决定了:去。 她要进入荒原,进到北朝遗址中去。 她倒要看看,当初那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梦境中王朝坍塌的宫殿到底是什么样子,那神情压抑到有些疯癫的男人与男人怀抱中惊恐哭泣的自己,又有没有可能重现在她眼前。 于是有些疯的陈桐生便把这个决定高调的告诉了方良哲,并对原因闭口不谈,等着这个人跑通报到宋川白面前去。 等到陈桐生洗漱完,用过饭,开始准备物件时,宋川白终于来敲她的房门了。 “何事?” 宋川白站在门口,并不打算进来:“你要进荒原?” “是的。”陈桐生继续收拾。 “为何突然有此想法?” 陈桐生想了想:“倒也不是突然......” “那是为何?” 她抿着嘴看了看宋川白,刻意叹了一口气,把脑袋扭过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宋川白一抱怀:“是让我拿消息来换的意思。” 很笃定的口气。 陈桐生不应,宋川白便一直在门口站着,待陈桐生直起腰来,听得宋川白突然开口道:“那我也与你一同去。” 咣当一声,陈桐生手里拿的茶杯都吓掉了,幸亏眼疾手快地在杯子掉下桌面之前接住了,愕然回头:“你也去?” 陈桐生:“侯爷,您千金之躯,这要跟着我去出了什么意外,我倒不怕赔命,问题是赔命我也赔不起啊。我这跟不能跟您比啊!” “桐生既然打定主意要去,想必心里是有数的,不至于到危及性命的地步。”宋川白粹然一笑,很是坦然的模样:“一同去有什么好怕的。” 陈桐生:“......” 半响她无力道:“大可不必如此。” 开什么玩笑,她只是想从宋川白嘴里问出什么来,一是问点有用消息换换讯息,二是出了自己五年前被拿捏的气,没想到到了今日宋川白也不按她预想的来。 陈桐生拿去荒原这件事情当筹码,宋川白可好,他直接把自己变成了筹码本身。 若宋川白执意跟着要去,那路途中陈桐生总要不得不告诉他点什么,若陈桐生想劝他不要去,反过来自己要先交代。 真是烦人。 陈桐生时隔多年再次在心里感慨: 千年老狐狸精,烦人。 直到陈桐生出发前还抱有:“侯爷只不过说着玩玩绝对不可能就这么跟着出发”的念头,然而出了县衙,发现宋川白牵着同样的马匹已然等在门口,准备的比她还齐全,给陈桐生唬的愣是一句话没说。 于是她又天真地抱着:“侯爷只是样子要做全,最多跟着出了岩山镇,开始往山边走的时候,就会按耐不住了”的想法,不蒸馒头争口气地绝不先开口妥协。 五年前就是她不战而败,要是现在还被宋川白这么轻而易举地化解为难,她是绝不甘心的! 陈桐生撑着走出了岩山镇,穿过了曾经建着小屋的林子,一扭头见宋川白神色淡然地在自己左侧,再一扭头见方良哲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地在自己右侧,顿时感到一阵心塞,甚至开始考虑万一这个县令一时心急也跟着要进去怎么办,难道统统打晕了让范瑞带回去? 就这么到了北猎堂曾经的驻扎地,再往前就真的要进荒原了,陈桐生一勒马。 “我已经习惯了独自行动。” 宋川白也停下:“嗯。” “我一个人行动效率会更高。” 宋川白:“也许是的。” “你们的参与只会拖我的后腿,耽误我的行程。” 宋川白:“原来你一直这么觉得吗。” 陈桐生:“......” 这应该是事实吧! “所以,”陈桐生严肃地看向宋川白:“我不需要,也不同意侯爷跟来同行。” 宋川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说了半天是为这个。” ……你这幅捧哏的嘴脸真是好讨人嫌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进入 http://.biquxs.info/

“我已经习惯了独自行动。” 宋川白也停下:“嗯。” “我一个人行动效率会更高。” 宋川白:“也许是的。” “你们的参与只会拖我的后腿,耽误我的行程。” 宋川白:“原来你一直这么觉得吗。” 陈桐生:“......” 这应该是事实吧! “所以,”陈桐生严肃地看向宋川白:“我不需要,也不同意侯爷跟来同行。” 宋川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说了半天是为这个。” ……你这幅捧哏的嘴脸真是好讨人嫌啊! —————— 方良哲闻言赶忙符合:“是啊侯爷,咱们还是别给陈姑娘捣乱了!” 宋川白扫了他一眼,于是方良哲又忠心且怂的闭上了嘴。 “不至于吧,”宋川白轻松道:“只是进去看看而已,就算荒原里什么野兽蛇虫之类,桐生也会处理好的吧。” 陈桐生被他这语气气的仰倒。 什么“就算有”,野兽之类倒还好说,但蛇虫那样又有毒又细碎的玩意儿,要人命还不都是一眨眼的事情,另外荒原中的缺水,迷路,都足以要人命,陈桐生自己有调节自愈功能,但宋川白却完全没有啊。陈桐生知道他到底有些身手,但究竟程度几何,她心里也是没数的,更何况牵涉到北朝与飞光的事情都玄之又玄,别说是带侯爷了,陈桐生自己心里都没数。 但无论陈桐生怎么说,宋川白八风不动,稳坐马背。 半响陈桐生实在说到口干舌燥了,不禁十分烦躁,心想,他爱来不来吧,做了这么久的玲珑人,若连掂量保命的意识也没有,那他怕不是被夺舍了。 于是也就不再言语,向方良哲等告辞后骑马就走,不料她穿过矮灌木丛,已经进入了荒原的边界,回头一看,宋川白好整以暇的跟在后头,反倒把方良哲等抛在身后,神色坦然。 陈桐生:“......” 她不得不停下来,问:“朝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宋川白思考片刻:“无事。” “难不成侯爷是被女帝赶出京都的,你现在不会是个通缉犯吧?” “......”宋川白:“没有,说了我是顺路来的,我干什么要被通缉?” 陈桐生严肃地与宋川白对视,两双眼睛对视,一个坦然含笑,一个认真紧张。 “侯爷,”在长久的对视对峙后,陈桐生终于屈服了,道:“我也不跟你换什么消息了,我就直说吧,我还真就想顺势进北朝遗址里去看看,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究竟是什么鬼样子,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伽拉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进荒原,有一定把握自己不会有事,起码不会送命,但不能保障你不会送命。说不准我只是在里面顺着曲堂主给的路径走一圈就回来了,也有可能半路看见入口,我就下去了,这我都说不准,你要是跟着我,就影响我做决定。” 宋川白很坚定:“我也要进去。” “侯爷到底进去干什么?!” 宋川白微微一笑:“等进去之后,再告诉你。” 得,反正就是什么也不说。 “河蚌都没有你嘴严!”陈桐生恨恨道,考虑了几秒钟把宋川白打晕运出去的事情,突然听的细微的一声“呲”,那一声太小了,其实根本不是陈桐生听见的,而是极细的针刺进陈桐生皮肤后,她通过感觉到的刺痛而自己脑补出来的。 陈桐生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然后愕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面带微笑,一点儿杀伐气都没有的宋川白......以及他刚刚射出细针的袖中机关,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风声呼啸,陈桐生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面部整个埋在马背上,堵的有点儿呼吸困难,她感觉嘴里吸了点儿马匹鬓毛上的灰,扭头呸呸几口,余光瞥见一个水壶递过来。她就这水壶喝了几口,突然一骨碌直起身来:“你竟然迷晕我。你什么身后弄的那些东西!” 宋川白收回水壶,一点也不讲究的自己也喝了一口,一面把盖子拧紧,一面眯眼道:“在去找你谈话之前。” 合着你早就决定要跟我一块儿去,不是临时起意啊! 两人的马都牵在宋川白手中,陈桐生一直被死尸一样的驮着,宋川白也就骑着马慢吞吞地晃着,一点儿不着急。 “所以你究竟......” 宋川白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不要问,”他说:“如果有一天这些话能够通过我表达出来,那么我第一个会告诉你。” 什么意思?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陈桐生转头环顾四周,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人在监视。 只见沙土荒凉广阔无际,野草寥寥,天穹孤寂,无鸟雀飞过,也无云照应,直让人决定空旷,空荡,令人不禁生出了失去控制权的慌张。 宋川白很笃定的沿着一个方向在走,陈桐生看他十分有把握,不禁问:“曲砺跟你说了方向?” “说了。” 陈桐生没话找话说:“我们接下来会遇见什么?” 会有野兽突然而至,还是半路遇到从入口出来的黑商,或者就这么晃晃悠悠的一路晃下去呢? 宋川白笑了笑,没有回答,陈桐生继续道:“既然侯爷不愿意与我换,那我就还是自己说好了。” “哦,”宋川白道:“这么大方?” 陈桐生叹气:“谁让我是十分喜爱侯爷呢?”说着偷眼看一下宋川白,见他表情毫无波澜,又叹了口气,开始说自己以前的梦。 “侯爷可还记得五年前,宫殿中的龙吟?” 宋川白嗯了一声,听陈桐生继续道:“宫中确实有一条龙,不过是死了很多年的,如今大概只剩下白骨的龙尸吧。” 宋川白大概当她胡言乱语开玩笑,附应道:“很多年是多少年?” “千年,万年,我不清楚。” “你怎么知道。” 陈桐生道:“我见过啊。” 这话听起来颇为孩子气,宋川白便嗤地一乐。 “我知道你不相信,这确实不可信。” “没有,”宋川白收回笑容,问:“那么你看到的龙是怎么样的?吓人么?” “你别一副哄小孩儿的语气,”陈桐生不悦道:“看到了,不吓人,因为伽拉希阿把龙杀了。” 宋川白不禁扭头看了她一眼。 “也是做梦看见的,其实我也分辨不清真假,只是下意识觉得这都是真的。”陈桐生道:“今儿又问了曲堂主,知道他们这些北朝遗民的后人,就如同被诅咒了一般,只要离开北朝地界,便会不断地陷入真假难分的梦境中去,想了想,或许我也是这样的情况。” “那你就是几百年前的人了。” “是啊,”陈桐生点头:“那我可比侯爷年纪大得多,资历也老得多了。” 宋川白避重就轻道:“可不是年纪越大资历越老的。” “我还梦见了侯爷。” 陈桐生道:“不,准确的说,是梦见一个与侯爷极其相似,但又有不同的人。” 宋川白表示自己侧耳恭听。 陈桐生却突然不想说了,说出来没意思,梦中的人固然面目像宋川白的,但连陈桐生都能清楚的感知到那就不是宋川白,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接着道:“然后那个人在梦里死了。” “......” 宋川白问:“之后呢?” “没有之后。” “所以呢?” 陈桐生:“也没有所以。” 宋川白确定她真的是没话说,开始问她从曲砺哪里审出来的一些事情。 两人边走边说,道路前后场景都相仿,无法分辨行走了多久,不得不走着走着久就停下来认路,就这么走着,很快到了黄昏。 按曲砺的话来说,沿着他给的路线走,临近黄昏时便能找到一处泉水眼。 这也是北猎堂中人不断探索得出的消息。 如今既然到了黄昏,陈桐生便四处打量着泉水,果然见地面有往一个地方下陷的趋势,沿着这个地势走,果然见一汪泉水。 泉口不大,隐约可见是个葫芦状,两个泉水眼连在一块儿,中间一块儿突起的岩石挡着。陈桐生走过去看到的是一个小泉眼,相当于葫芦的上半部分。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让陈桐生也没想那么多,观察了一下,见泉水清澈,周围也无蛇虫之类,便放心地一俯身,立刻感觉到沁人的清新泉水味儿。 宋川白绕过去看了泉水全貌,突然开口道:“别碰水!” 陈桐生听他语气不对,起身走过往那个方向一看,顿时恶心坏了。 只见大泉眼里泡着一具面朝水中的尸体,看衣服的泡的那个程度,大概已经有几天了。 “这么浅的水,总不该是淹死的吧?” 是在荒原中缺水缺食到意识模糊,失足溺死,还是被人杀后丢入了水中? “我觉得没有人缺德到会在这种鬼地方杀了人还特地拿尸体去污染水源吧?”陈桐生道:“难道只是自己昏头了掉进去的?” 宋川白没吭声,回去把马背上的长剑给解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骨 http://.biquxs.info/

分离的久了,对人总有些不由自主的美化与过度放大,陈桐生就老觉得宋川白是个坐镇指挥的大爷,出门带人那都为为了最大化避免自己动手,冷不丁见宋川白竟然提了剑来自己要把那泡水里的尸体挑上来,心里还有点儿纳罕,同时看了一眼尸体,察觉出了一点意外的地方。 这衣服已经让泡的边缘发毛,着实是在水里呆了不久的样子,但尸体的状态却远比衣服要好,尸体未有浮肿,也没有像她以往见过在水里泡发了的惨不忍睹样子,于是越发的奇怪起来。 宋川白手上力气还不小,扎进衣服里把尸体挑过来,手腕发力往岸上带,但终究不好用力,费了番劲也没把尸体完全地弄上来,陈桐生在旁边等了片刻,耐心告竭,拿衣服下摆将手一包就过去把尸体给拎了起来,啪唧一声扔在岸上。 “......”宋川白流露出嫌弃的眼神,默默把手里的剑递过去。 陈桐生问:“干什么?” “把那块儿割下来。”他一指那包手的地方。 “你怎么不让我直接给脱了?” 宋川白:“少在这儿占口头便宜。” 陈桐生心下觉得他这话说得跟小媳妇似的,分外可爱,笑了笑就把那块布料给裁了,刀尖挑到小媳妇面前给他看,语气好像哄:“现在行了吧?” 宋川白对这样流氓的无迹可寻的老油子无话可说,一脚把那尸体踹个翻面,让那面色栩栩如生的大哥与两人打了个照面。 “侯爷猜这是什么人?” 宋川白没有急于猜测,而是蹲下身去先是谨慎的闻了闻,接着开始去翻那尸体的衣裳,看能否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陈桐生道:“我怎么看他的脸色竟不像个死人,这小脸红润的,比我起色都好呢。” 宋川白打量了一眼那汉子五大三粗的脸,又转过头去看陈桐生,陈桐生对着他眯眼一笑,眼睛忽然睁开了:“侯爷,他好像真的还活着。” “他尸斑都出来......” 宋川白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因为陈桐生突然戒备万状地向他伸出了手。 陈桐生一出手,宋川白就知道这个事情不对了,于是立即配合向着她的方向一退,同时回头望去,只见那地上死地躯干都直挺挺的汉子面目抽动着,突然眼眶剧烈颤抖起来,接着眼珠子转动起来,往宋川白那个方向一盯! 几乎是在那尸体爬起来的同时,陈桐生就夺过宋川白手中的长剑刺了出去,同时把宋川白往身后一撇。 噗呲一声,尸水四溅,陈桐生干呕一声,顾不上恶心,上去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样把那尸体的腿给削了,紧跟上去将手臂尽数砍断,才回头问道:“侯爷没事吧?” “连吓都没被吓完,你就英明神武地解决了。”宋川白道:“感觉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陈桐生毫不客气道:“那你反应好慢。” 于是两人再度沉默下来打量尸体,这尸体就差头上一刀便可称五马分尸,只剩一个头颅,眼珠却还是乱转着盯紧了宋川白与陈桐生,不断在原地扭动着,仿佛还想起来。 “这是偶,”陈桐生解释了偶的事情,道:“着已经是被飞光感染侵蚀然后才死的。” 偶这样的东西宋川白也见过,但看见被砍成这样还能动,冲击还是挺大,皱眉道:“怎么处理?” 陈桐生想了想,把尸体又往泉水的另一边踢开些,免得尸液溅到水里去,说声对不住,便把那倒霉尸体开了颅。 头颅开了之后,里面没见多少红白脑液,只闻到那股熟悉的腥味儿,一股颜色较淡的液体流了出来,而其脑内鼓鼓囊囊的长着什么,看不清,陈桐生也不想去看。见那尸体动了,便回头道“这样应该就好了。” 这场景十分凶残,但陈桐生也很淡定,宋川白被动的也很淡定,两人淡定的对尸体行了片刻注目礼,心想着水肯定是喝不成了。 尤其陈桐生听了曲砺所说的飞光中种子的事情,更加担心那幼种流出,也不敢给马喝,于是只好大概地把只剩躯干的尸体翻了一遍,没找到证明他是北猎堂人的身份特征,这人身上竟然什么也没带。 宋川白便皱了眉,道:“我们快走,这人在荒原中身无一物,要么是与人结伴,东西全在同伴或者马匹身上,要么便是被人拿了东西,无论哪一种,身边总是有人的,也不知那些人如此走到哪里。” 陈桐生跟他把剩下的担忧补全:“也可能同伴也都跟他一样感染了飞光,不知道倒在附近哪处呢。” 她话音刚落,周围土地便开始扑扑地抖起来,泉眼四周的泥土还是较软较厚的,跟那平板干涸的土地不一样,泥土还很有些沙质感。 两人在此时反应倒是同步快了起来,几乎是同时返身奔向马匹,在他们够到马匹的那一刻,被浅埋在泥土里的尸体突然拔地而出,刨着地向他们冲了过来。 陈桐生简直震惊了,这眼前的尸体简直有十几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偶,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跑这么快过。 两人骑马就跑,一时间尘土飞扬,身后那群人奔跑姿势似兽似人,让人看来就要在心里骂一声什么玩意儿。并且动作还非常快,在两人的马匹都快速奔跑的情况下,竟然能跟上在后头,遥遥的甩不掉。 要说打,陈桐生未必收拾不了这些头歪胳膊扭的东西,但这次他们的动作太快了,把陈桐生给吓了一大跳,也顾不上什么动手,只顾着跑了。 陈桐生不满喊道:“早知道带弓箭出来!” 结果跑着跑着眼前地势骤然变化,地势拔高,嶙峋土石林立,需要不断地转弯闪避躲开眼前出现的石头,而他们一进入这样的地形,那波跑起来极为吓的玩意儿便跟断了线的木头人一样,全部接连的咕噜一声栽倒在地。 陈桐生与宋川白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同时打起了鼓。 两人并不认为这是跑到了安全的地方,恰恰相反,事出寻常必有妖,连那群玩意儿都不敢追出来的地方,这里又会有什么情况? —————— 陈桐生定下心神,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见周围都是嶙峋怪石,颇为遮挡视线,但石头却也不都是高,高高低低,两人尝试着往外走,却见那群吓人东西还歪在外面的地上,大有他们出去就原地诈尸的意思。 “继续走?” 宋川白摇头:“莫要偏了方位。” 于是又把指示的图纸拿出来开,研究了半天,却发现目前所在的位置,正是曲砺让他们前去的位置。 两人奇怪对视一眼,对这个巧合依然不觉得宽心,反而更加疑虑起来,但也就只能先凑合着走下去,先找应该相对安全的地方来。 两人接着往里面走,天色越发的晚,眼前可见度便随之降低,陈桐生很是怕又钻出来什么东西来把他们包了饺子,却总着走着心里越跳越厉害,不由自主就停了停步伐。 宋川白问:“怎么了?” 陈桐生看着这些大约有一人高的石块,道:“侯爷不觉得这些石头长的很规律。” 这些看上去不甚牢固,像是常年由风在沙土上塑造出来的石头,大多呈柱状,没有圆润的,矮个子石头少得可怜,并且大多与高个子石头连在一起,模模糊糊的。 宋川白没看出什么来,同一地域的石头有相似没什么好稀奇的,他便只是观察四周情况,而陈桐生没由来的就想盯着这些石头看,光看还不够,她还动手拿刀子去刮,把一些松脆的地方刮下来,然后对着那碎块掉落的一大片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宋川白见状也凑过去看,随即也陷入了沉默。 露出来的部分不多,但可以清楚的看见,那是一排人类的牙齿连着下颌的骨头。 陈桐生说:“头骨。” 她说着继续动手刮起来,有坚硬的地方,便被她用蛮力撬了,挺厚一石头,陈桐生敲上劲来,宋川白还在旁边给她递石块,让她把刀尖插在石缝中,拿石头敲刀柄,就这么一点一点的给敲开了头部位置的大部分,露出的果然是一个完整的,还保留有头发的头骨,再往下敲,也许还能发现残留的破败衣料。 “会不会,”陈桐生突然道:“这里面的石头里全是......” 说着她自己都一个激灵,这周围有多少石块啊,要是里头全是尸体还怎么得了,那这是什么炼狱般的地方?! 宋川白道:“别吓自己。”说着自己也取了短刀来敲另一块儿石头,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他敲的又急又快,敲了片刻,动作停止了一瞬,接着换了另外一块距离远些的石头继续撬。 陈桐生走过去看,这一回宋川白敲出来的是人身上的白骨,暂时无法判定出露出来的是人身体里哪一个部分,但能辨认出来是骨头。 陈桐生又把那矮点的石头给敲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头骨咚掉下来,咕噜噜地再她脚边滚了一圈。 “逃亡。”过了半响后陈桐生道:“曾经有一批北朝人试图逃亡。”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晚 http://.biquxs.info/

在千百年前曾经有一批北朝人试图逃离自己的故土家乡,但想来是没有全部如愿出逃的,或许有些人死在了宫门口,有些人死在茫茫的道路开头,而陈桐生眼前的这些人,就死在了即将能够离开荒原的边际,变成了伫立在此长年不化的怪石。 陈桐生与宋川白对视着,两人都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点子被称为惊恐与愕然的东西。 毕竟人不是死物,也不是说被灰沙堆在身上睡的半死的老王八,人是不停在移动的,更何况这是在逃亡和迁徙途中,与一般的日常状态又不一样,怎么会出现如此大规模的,人被凝结成怪石的场景? 天渐渐的黑了,目的地已经到,虽然不知道走在这里有什么用,但也已经没有理由,也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于是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在这样的地方留宿一碗,待天亮了,再考虑出去的事情。 不得不说这些石骨林纵然令人毛骨悚然,但总归有一些建筑样子,跟光秃秃一样遮挡物没有的荒原又给人感觉不一样,进来这里,好像就跟外面分开了,就好似进了屋,屋内屋外便要分开说了。 陈桐生看着那些石头里的白骨,没忍住又敲了几个,终于确定她随手挑的任何一个里面都是人的白骨,不禁从心里翻出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儿来。 这些人在千百年前奔逃的身影一直停留到了至今,而他们在一心离开的时所不知道的是,逃出去的后代中也将会背负上永远无法离开北朝境地的诅咒,作为他们被迫故土的惩罚。 记忆中陈桐生还小,还在陌生男人怀里被吓的六神无主时,就已经看到宫城坍塌,可猜大约就是最后北朝陨落的样子,那么这批出逃的人,与陈桐生很可能就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可能那个小小头骨的主人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可能叫她小妹妹或者姐姐,可能他们曾经无知无觉的在千百年的王朝中见过面,就那么惊鸿一瞥的,谁也没有记住谁,谁也不知道谁,很多年之后即便重逢,依然认不出彼此。 如果用一个常见的叫法,那他们就算同朝百姓,在异国故土上见了面,要互相叫老乡。 这么一想惊悚的心情就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感慨和一点没由来的亲近。 陈桐生打亮了火折子,凑近了去看这些骨头,想象他们活着时候的模样。 为了避免太引注意,再加上这种地方委实没有什么干柴枯枝可供捡采,两人决定不生火,将马匹围在周边,夜晚互相倒着班睡。 陈桐生很想说经过了这几年的磨练,她连续坚持几个晚上不睡都行,不太耽误行动,但想了想终归没说,只是跟宋川白争了个先值班的位置,让他先睡,到点儿不提醒就是了。 宋川白竟然还翻出来一个软毛毯子,铺好。然后溜溜达达地走过来,颇有兴趣的问:“怎么撬人家坟撬起劲了?” 陈桐生闻言一乐:“你把这当坟,那咱们不是睡在坟堆里?” “好像是的。”宋川白不以为意:“人死在哪里,哪儿就算个下葬地了。” “按侯爷这个说法,那世上可就没有孤魂野鬼了。” 宋川白拿了小水壶过来,递给陈桐生,她小小的抿了口,听宋川白道:“本来也就没有,一个人为的墓地才能保留多久,不过百年,土地改迁,或者改朝换代,外人直接就把葬在里面的人起了,换下一个住户,难道原来葬的里面的人就突然变成孤魂野鬼,无家可归了?活人觉得死有所归重要,死人才觉得重要,因为死人如何想,终归还是活人幻想的,人死了就算死了,一堆腐肉,还知道惦念自己脚下那几分地?” “怪不得朝中都传,说侯爷是最不顾念先祖先辈,祖宗纲纪的。”陈桐生将水壶还回去:“连女帝都比不上。” 宋川白也不生气,道:“顾念也要看怎么顾念,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为了向几代先皇证明这辈子孙的出息,便要搞一个什么大祭会,又是要建宫又是要修路,若是正儿八经的修路也就罢了,把路修到没人走的悬崖峭壁上是要上天?正经事一样不干,劳民伤财的主意出一大堆,整日就想着打着老祖宗的幌子给自己争地位编典故,按他那神神叨叨的说法,真下去得以幸见先祖,不拿大耳光抽他一个响的。” 陈桐生听得直乐,又问:“是谁出这种主意?”她想起一个令人心梗的人,道:“沈平他们?” “沈平倒老实了,跟陛下讨了个宫内职,不往朝廷上去,就窝宫里,窝得一帮月老转世的媒婆整日里担惊受怕,怕陛下哪天给他们封个男皇后出来,”宋川白说着也一乐:“于是在宫中上下打点着监视沈平,宫里出来的消息就是沈平整日里捣鼓他那同样神神叨叨的爱好,也不碍着陛下的事,几年过去了,也没见陛下有封男后的想法,这才略微的放了心。出主意的是这几年爬上来的另一批人,交际上很有些本事,思想也够老派,但终归是会说,派出去任使者的,半年靠嘴皮子说下五年供奉与两座城。” 宋川白说着一叹气:“这种大臣最讨厌,他又能力强,在你耳边呱唧呱唧聒噪的时候,再烦也不能一脚踹出去把他官帽给摘了,毕竟人家虽然碎嘴子,那办起事来还叫你不得不赞叹两句......可平常吵起来那真是满屋子鸡鸭一般的。以往还没有这样吵,陛下格外纵着他们了。” 这些事情对陈桐生来说还很稀罕,她五年前走的时候就对朝事没什么了解,只知道那时宋川白在朝中有对头,如今五年过去,大约时情势好一点了,想来宋川白也是被碎嘴子大臣们在事务上缠了又缠,竟然还很有耐心。 “最后那什么会没有办起来,行宫和路也都没修?” “没修,”宋川白道:“陛下也就听一乐,不然我看她这朝上的要睡着了,臣子老思想脑袋,陛下倒还不至于老派至此。” 这两个离经叛道得赫赫有名的人就不可能老派。 一个开辟了女子为帝的先河,一个就不把先祖纲纪放在心里,可以说这个德行若让那些大臣批判起来,能一天一章不带停的。 说了这一会儿,宋川白倒也没见困,他坐过去,那软毛厚毯子还给陈桐生留了一半,笑着仰头看她。 陈桐生这厮比较色令智昏,尤其是在面对宋川白的时候,一时也不觉得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来,她借着两人手中的火光见了那笑意盈盈的一眼,不由自主地坐了过去,把毯子一盖,顿时有了两人亲密无间的错觉来,有些羞涩的想退开,又觉得没必要,这谁占谁便宜呀。 宋川白大约没心多到这方面来,很平和的把毯子往她那方掖了掖,也就随这个动作往陈桐生那边儿靠了靠。 入夜后就越发的冷,本来北部就是早入冬的地方,山中就冷,到了这日夜温差大的荒原中,夜晚能冻的人骨头发疼。 好在两人穿的都御寒,往被风处一躲,两匹马一挡,再加上毯子,倒也勉勉强强,冷还是冷,冷的手指发僵,但好歹心口都是热的,能挨过去。 陈桐生把原本的内心想法说完:“我看着这些骨头,心里还有点儿遇老乡的感觉,挺感慨的。曲堂主说这些人都是逃出来的,不逃的人,便也就跟北朝死在了一起,我至今也不知道若我是北朝人,那是怎么逃出来的。” “你在大周生活了这么久,原来还是念着另外的故土么?” “倒也不是真把北朝当我故土,我其实没什么概念,只是对这些人......”陈桐生说话时白雾渺渺茫茫地自嘴边飘起来,茬下了心思,猛地哈一口热乎乎的湿气,嚷嚷:“看,吞云吐雾!” 她说着一扭头,宋川白在微弱的火光中注视着她,眼神几乎是充满柔情的,粼粼亮亮的笑意,撞在这个目光上,把心撞的一跳,张着嘴也就忘了贫。 宋川白毫不自觉,问:“人怎么?” “哦,哦,”陈桐生把心神收一收,回过神来道:“只要想想他们可能与我曾经是同一代的人,就觉得神奇,看他们现在成了一堆白骨,而我还莫名其妙的活着,连自己何处来都不明白。” “莫名其妙的活着,总比不明不白死了好。”宋川白道:“那明日我们便出去了。” 这就出去了么? 陈桐生道:“但是到底为什么要我到这里来?” 姜利言当初也没说清楚,只是让她进来,而那泉水里的尸体,与突然拔地而出成群结队的偶,也着实令人迷惑。 出发前还想着路上会碰到什么,到指定地点了就回去,可真走到了这里,这么回去心里又很有些不甘的好奇了。 陈桐生想,明日再走一段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迷途 http://.biquxs.info/

“倒也不是真把北朝当我故土,我其实没什么概念,只是对这些人......”陈桐生说话时白雾渺渺茫茫地自嘴边飘起来,茬下了心思,猛地哈一口热乎乎的湿气,嚷嚷:“看,吞云吐雾!” 她说着一扭头,宋川白在微弱的火光中注视着她,眼神几乎是充满柔情的,粼粼亮亮的笑意,撞在这个目光上,把心撞的一跳,张着嘴也就忘了贫。 宋川白毫不自觉,问:“人怎么?” “哦,哦,”陈桐生把心神收一收,回过神来道:“只要想想他们可能与我曾经是同一代的人,就觉得神奇,看他们现在成了一堆白骨,而我还莫名其妙的活着,连自己何处来都不明白。” “莫名其妙的活着,总比不明不白死了好。”宋川白道:“那明日我们便出去了。” 这就出去了么? 陈桐生道:“但是到底为什么要我到这里来?” 姜利言当初也没说清楚,只是让她进来,而那泉水里的尸体,与突然拔地而出成群结队的偶,也着实令人迷惑。 —————— 他们没有等到天亮。 陈桐生如愿地过了事先约定的点儿也没去把宋川白叫醒,而是自己沉默的守着夜,仅仅到午夜时分,陈桐生便隐隐约约地听见什么声音,像是接连不断的,悠长的叹息,一开始还很远,听起来并不清晰。 而随着时间流逝,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渐渐的有时简直突然响在陈桐生身侧一样,令她头皮一炸。 叹息,叹息,叹息逐渐变成了不知所谓的长吟,这声音仿佛来自年迈的妇人,那被岁月磨薄了的高亢苍茫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虚弱,就这么在风中散开来。 令陈桐生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有了一个人影,她知道耳边的声音来自这个人,一定来自这个人,一定会有一个这样身份,这样打扮,这样年纪,这样嗓音的人在此刻发出这样的声音。 而待她仔细去想,这个人影却又归于空白,她实际也对这样声音的主人一无所知。 陈桐生在这一声声的长吟中不禁站起身来,像自己捕捉到的声音来源迈出了步伐,然而她只迈出去了一步,便被猛然抓住了脚踝。 陈桐生心下一惊,但对方显然早有预料,在伸手抓她的同时便开口道:“冷静。” 摸刀的手冷静下来,陈桐生收了势,低声问:“你也听见了?” “耳朵好着呢。”宋川白还有心思计较这个,道:“先别动,曲砺可有于你说过这样的事情?” 他要是说了,陈桐生也不至于这个反应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宋川白道:“那就不要过去,就怕这些声音是故意放出来的。” 如今在这里,能听见这大晚上古怪声音的除了他们就没别人了,那特意把声音放出来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毕竟哄小孩儿的睡前故事里,妖怪夜晚故意发出人声,把人骗出去杀了吃掉的例子比比皆是。 陈桐生舔了舔嘴角,在原地按捺着等了一会儿,未见声音变化,忍不住说:“我想去。” “去看看?” 陈桐生点头。 “你能保证自己会遇到什么,不会遇到什么吗?若是......” “我去。”陈桐生打断了他:“侯爷在这里等我。” 宋川白有些无语的沉默了片刻:“你以为我在担心自己?” “不是,”陈桐生道:“我知道侯爷担心我,但是我不能等到天亮了就回去,真的就白白进来一趟,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收获。” “你想收获什么?不是与曲砺谈好了,只要你配合他进来,便能得到与北猎堂一起进入北朝的资格么......虽然我也不赞成你进入北朝。我们这一次的目的就是进来,到达目的地,然后回去,其他的都不用考虑。” 陈桐生在黑夜里看他,眼睛奇异的亮,轻轻说:“侯爷,为什么他们会同意跟我交易,为什么那个人执意让我进来,但却对于我进来后做什么却一句也不说。” “因为他知道我抵抗不了,我做不到听见这样的声音,遇到这种动静,还装作不知道,一无所获的回去。这个声音的我觉得很熟悉,就像......我好像听过见多次。” 就像她会无缘无故地撬开这些岩石块,发现里面的白骨,好像冥冥中注定了她会来到此地,发现这些人,并不害怕,反而觉得久违。 也像是冥冥中,她认得这个声音,认得这个召唤方式,她知道这是让她过去,但究竟是好是坏,等待她的是真相还是谜团,是死亡还是惊喜,这又都是未知的。 其实也与赌无异。 若是没有宋川白在,她一点儿不考虑的就过去了,毕竟她不怕赌,她全靠自己在这诡谲的传说与现实中行走,也没有依靠他人来给自己解密的习惯,但宋川白在这里...... 她就不得不考虑,她离开以后宋川白会不会遭到袭击,若是跟她一起前去,宋川白会不会更危险,以及宋川白高不高兴她去。 现在宋川白就很不高兴他去。 唉,陈桐生心想,男人,麻烦。 宋川白对北朝的一切都没有她那个心有灵犀的劲,对他而言北朝几乎是恶意的,恶意的诅咒与陨落,以及臭名昭著的飞光,他自然就很警惕,对在此发生的一切都很不愿意主动去打理了。 陈桐生也没法儿跟他清楚解释,宋川白道:“那我们一起去。” 得,这就主动上了。 于是他们顺着这个声音慢慢地向前走,越走越觉得周遭空气逐渐潮湿,空气里的水汽逐渐多了,弄得人身上有些黏黏的,潮呼呼的。陈桐生有些不太舒服的拽了拽袖子,心想,这里有这么多水么?是要下雨了么? 夜晚温度低,雾逐渐自脚底升了起来,宋川白谨慎的停住了脚步。 他们走了这些时候,声音依旧不急不缓,未见放大清晰,也没有见降低消失,就那么稳定的长吟着,稳定的让人心慌。 哦,让宋川白心慌。 —————— 陈桐生猛然间站住了,抬头惊讶地看向迷雾中身影,没看错,那绝对就算一个人。 “你.....”陈桐生迟疑的问:“你看见了吗?” 宋川白道:“嗯。” 这回竟然不是陈桐生癔症一般的梦境了,她意外之余不安起来,若是梦境,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都还好,偏偏宋川白也能看见,那么便是实体的,实体的就不好对付了。 他们越走脚下越黏,感觉简直要走近湿乎乎的泥潭中去了,陈桐生不时低头看脚下,但无论拿火折子照多少便,都是实实在在的沙土,不见得湿润,更别提黏了。 其实此时他们就应该意识到不对,并且停下来不再前进了,但不知为何,宋川白在此时竟然也没有开口劝阻,而是沉默的随着陈桐生一同前进,一言不发。 雾越近越浓,越来越大,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那人看上去仿佛没动,但却怎么也走不到他身边去。 是她在吟唱吗? 陈桐生脑海中嗡嗡的响着,一个又一个场景光一样闪过去了,弄得脑袋有些痛,但却一个都抓不住。 他是谁? 她是谁? 恍惚间陈桐生的视角骤然拉高了,拉到了如同鹰般高的视角去俯视着,俯视着自己不断前进的身影,俯视着一旁的宋川白。视野逐渐扩大,他们走在这荒凉无际的原野中,走在雾霭茫茫的天地中,他们身后站着无数的人,他们相互搀扶着目送陈桐生,站在原地,并不发话,也不前去送别或者欢迎,就只是站在,看着。而她前方,则是一个同样站立不动的身影,如此熟悉,白雾再向前延申去,便见那在迷雾中隐约难辨的......城墙。 陈桐生猛然惊觉回神,她身后没有什么人群,只有无数的石林,它们曾经活着。 她回头去望,但却发现那些石林已经看不见了,除了雾就只有雾,周遭阴暗不变,无法辨认自己走了多远,更无法辨认此时已经到了什么时辰。 —————— “你知道荒原最难解的地方是什么么?” “地方过于广阔,无路又无标,也没有足够的水源和食物来源。” “不,”曲砺摇了摇头,这么说:“它的难解之处在于,有些人走了进去,就消失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 陈桐生道:“人死在里面,当然就出不来。” “不是死在里面,是消在里面,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只往前走了一步,就消失了。” —————— 陈桐生猛然抓住宋川白的手,道:“等等!” “有点不对劲,这不太对劲,咱们好像走出石林了,但是按昨日看石林的范围,不会这么快就走出去的。” “......”宋川白道:“你才发现不对劲么?” 他说着往上一指:“已经没有星,也没有月了,这夜空看上去也不是真正的天,我们恐怕已经进入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一百三十八章 爆炸 http://.biquxs.info/

恍惚间陈桐生的视角骤然拉高了,拉到了如同鹰般高的视角去俯视着,俯视着自己不断前进的身影,俯视着一旁的宋川白。视野逐渐扩大,他们走在这荒凉无际的原野中,走在雾霭茫茫的天地中,他们身后站着无数的人,他们相互搀扶着目送陈桐生,站在原地,并不发话,也不前去送别或者欢迎,就只是站在,看着。而她前方,则是一个同样站立不动的身影,如此熟悉,白雾再向前延申去,便见那在迷雾中隐约难辨的......城墙。 陈桐生猛然惊觉回神,她身后没有什么人群,只有无数的石林,它们曾经活着。 她回头去望,但却发现那些石林已经看不见了,除了雾就只有雾,周遭阴暗不变,无法辨认自己走了多远,更无法辨认此时已经到了什么时辰。 “你知道荒原最难解的地方是什么么?” “地方过于广阔,无路又无标,也没有足够的水源和食物来源。” “不,”曲砺摇了摇头,这么说:“它的难解之处在于,有些人走了进去,就消失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 陈桐生道:“人死在里面,当然就出不来。” “不是死在里面,是消在里面,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只往前走了一步,就消失了。” 陈桐生猛然抓住宋川白的手,道:“等等!” “有点不对劲,这不太对劲,咱们好像走出石林了,但是按昨日看石林的范围,不会这么快就走出去的。” “......”宋川白道:“你才发现不对劲么?” 他说着往上一指:“已经没有星,也没有月了,这夜空看上去也不是真正的天,我们恐怕已经进入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 方良哲送别了侯爷跟仙女姐姐,心里很是慌张,很是惆怅,但侯爷跟陈桐生都是有勇有谋,心眼子多得很的人,哦,陈桐生可能还有要再勇一点,缺点智,但两人加起来考虑的,总要比方良哲自己考虑到的多。于是他也对此没有二话,盲目地选择相信他们,同时揣着自己那个惯操心的心思,垂头丧气又担忧万分地回去了。 范瑞在路上与方良哲离的很近,并且越走越近,一点距离都不讲究了。方良哲心里有些不爽,虽然他是侯爷的人,但方良哲跟侯爷都没有熟到这个乱蹭的地步,这下人在这瞎凑什么呢? 想着方良哲便往一边退去,但范瑞更快地紧追了上来,不动声色地往他手背一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以极其隐蔽的姿势,用口语慢慢地说:“走。” 方良哲:“?” 范瑞很小心,但同时异常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给他比口型:“听我指令,跑。” 方良哲背上的寒毛瞬间就起来了。 这么回事怎回事? 是什么人要来暗杀他们还是别的什么危险要来了?! 怎么事先一点通知都没有? 不是刚送走了侯爷跟陈桐生是该跟北猎堂好好聊聊放松的时候吗! 方良哲战战兢兢的走了好一段路,但范瑞在说完这句后就不吭声了,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反倒是方良哲不停地去瞟他,生怕错过什么指令。 就在他们进入岩山镇,即将到达县衙门口的时候,范瑞突然一拽他,同时反身就跑,喝道:“走!!!” 下一刻方良哲眼睁睁地看着县衙中爆出了耀眼的火光,剧烈的爆炸产生的起浪差点把他人掀起来,所幸范瑞还拉着他,没让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而是被带着飞速向后跑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方良哲在烟火中怒吼:“怎么我县衙给炸了,我那些人还在里面!” 范瑞顾不得跟他解释,只是简短道:“活人都出来了!” 什么活人都出来了,难道我县衙里还有什么死人不成? 方良哲勉强地扭过头去看,只见在爆炸之后,那火光冲天,乌烟弥漫的县衙中,慢慢的走出来了几个人,他们也不追,也不跑,身上还燃着火,却仿佛无知无觉一样,站在门口,缓缓扭过头来盯着他。 那是县衙中的几个人,方良哲认得,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但目前他们站立的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以至于方良哲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喊出来。 “北猎堂是偶,”范瑞喘息着对他喊:“北猎堂人......全部是偶!” 方良哲来不及多说,只见道路前方拴着两匹马,还有另外一个人已经骑在马上,看样子是在等他们,生面孔,但表情严肃而沉稳,对着范瑞一点头:“只等我们出发了。” 方良哲逃命的时候还是十分积极的,只是在上了马后才突然道:“我那个书吏!” 他那个跟着他一起来岩山镇的下人呢? 新面孔看了看范瑞,道:“没有跑出来的,就都是偶了。” 此时方良哲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子混着着烟味的奇异味道,他抽着鼻子,范瑞见状解释道:“是特制出来对付偶的香料,他们闻了便会丧失行动能力,若你是偶,在爆炸的时候,就已经走不动了。” 话语间镇上遥遥地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浑浊的青烟飘上岩山镇的半空,在方良哲惊愕的眼神中,范瑞接着道:“爆炸地点都偏,对正常人没有损害,一般人听了爆炸声跑开便行了,不会像偶一样呆在原地被火烧到。” “这些是......” “是侯爷安排的。”范瑞回答:“能避开偶眼睛的香料与今日用的又不一样,并且稀少,于是只能安排给几个人用,让他们来布置今日的爆炸了。” “侯爷一开始就知道北猎堂人是偶,侯爷也知道,这个镇子上,已经有很多偶。” —————— 雾气弥漫,空气中逐渐泛出一股熟悉的腥甜气味来,陈桐生抽着鼻子闻了闻,心里直打突,问:“这种味道是......” “飞光。”宋川白肯定的说,从他被雾气包裹开始,他就意外地镇定了下来,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般警惕了。 然而下一刻宋川白的话让陈桐生惊愕地睁大了眼。 “我来过这里。” 宋川白说。 “什么......?” 陈桐生喃喃地问:“你来过这里?来过荒原,还是......不对,你怎么会来过这里?”接着她抓到了更加紧要的点:“既然你来过,那么你也一定知道出去的方法......” 宋川白摇了摇了头,他目光怅然,投在空气中,不知在注视何方:“我当初来到这里......只是接了一个人,然后被她带出去罢了,实际对这里一点了解也没有的。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吗?” 他侧过脸来,表情有一丝的冰冷:“因为我不能确定,於菟对我的影响。” 话音刚落,未等陈桐生去理解他这句话,那站在雾中的人突然缓缓的动了起来,看样子是向他们走过来,陈桐生下意识去握宋川白的手,但却发现自己握了个空。 她握了个空。 “宋川白!” 陈桐生大声喊道,但宋川白却突然的,毫无征兆的,就这么消失了。 连一丝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留给她,就如同曲砺说的那样意外。 只是眼睁睁看着人走了一步,就这么消失在了虚空之中,仿佛在恍惚间无意踏入了某个神秘的入口,从此消失不见。 那迷雾中的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头带金银饰冠,脚步间听得身周细碎的饰品随着步子的引动而细细地,清脆地响着,就这么响到了她的面前。 陈桐生伸手拨开两人眼前的浓雾,看着对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与她自己一模一样,几乎不相差分毫的脸。 “伽拉......”陈桐生嘶声说:“你是伽拉......” 而对方轻轻地,摇着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而是来牵她的手。 陈桐生站在原地不动,伽拉于是回过头来,轻声问:“你要辜负他们吗?” “辜负谁?” 伽拉伸手往后一指,越过陈桐生的肩,遥遥地指向后方:“你的臣民,你的族人,你的信众,他们死在这里,用自己的白骨为你树立里指路的标牌,指引你在漫长的岁月迷途后回到故乡,你要辜负他们吗?” 但是怎么可能回去呢? 陈桐生问:“故乡已经......北朝不是已经......” 伽拉沉默的看着她,那张熟悉而感觉奇异的脸在此刻又模糊起来,逐渐地扭曲,变化,变成了另外一张五官都陌生的脸。 陈桐生惊异地后退,对方却露出了怪异的笑容,说话语调嘶哑又奇异:“好久不见......” “亲爱的孩子,”对方面目与声音都雌雄难辨,叽叽咕咕地笑着说:“真的好久不见,伽拉怎么保护得了你呢?他们怎么认为把你带走,带离自己的故土,就能保护你呢?” “没有任何一代伽拉希阿能逃过......”他声音逐渐破碎起来,断断续续,陈桐生知道他还在继续说,但自己却已经听不清了:“就算是上一任也没有......” 那从心底透上来的恐惧与慌张让她转身就跑,然而没跑几步,脚下的土地骤然一空,她便陡然向下栽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回去 http://.biquxs.info/

“喂,”有人站在他面前问:“你是长公主的儿子?” 来者的身影投在少年的身上,少年闭着眼睛假寐,并不搭理对方。 “你确实是长公主的儿子吧?长子?嫡子?” “你总有一天还会出去的吧?” “是这样吧?!” 少年不耐烦地掀起眼皮,只打量了对方一眼,但可能眼神都没有完全地落在对方脸上,连对方的脸都没有看清,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起身就走,结果被对方手一撑,堵在了墙角。 “带我走。”那人毫不客气地要求道:“等你爹娘来接你的时候,跟他们说把我也带上。” 未等少年那表情缺乏的脸上再露出更多的不耐来,对方抢先道:“我知道你叫宋川白,爹是将军,娘是长公主,有权有势,我姓郑,叫郑棠。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宋川白不动,因为年轻而格外剔透的漂亮眼珠在长睫毛下轻轻一转,嗤地一乐:“报答什么?” “什么都行,”郑棠笃定道:“我什么都能做,只要你能帮我,我干什么都行。” “唔,”宋川白轻轻拨开郑棠的手,他看似清瘦,但同为弥天司弟子,实际上还相当有力气,郑棠毫无防备的让拨开了手,站在原地讶然地瞪了他一会儿,不泄气地紧跟几步追上去,一拉宋川白的袖子:“喂,你倒是说句话呀,同不同意?” “不同意,”宋川白一甩衣袖,同样不客气地,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滚吧。” 弥天司的弟子练习非常严格,早课晚课一样不少,进入弥天司这个不出世小地方的弟子,大多是掌门从外面自己挑回来的,很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战场上嚎哭的遗孤。 像宋川白这样身份进来的,在弥天司内几乎没有。 这个几乎的意思,也就是有,但是不多,也未必都跟宋川白一届。 除了掌门之外,谁也不知道他这个拽得二五八万的皇亲贵族身份,只当他跟他们都一样,都是无父无母,但也坏脾气的少年人。只是他好像长相格外漂亮些,懂的比大伙儿都多些,言行举止更有规矩些,其他的也没什么特殊了。 大家都是练功练得满脸汗泥印子的半大小孩儿,除了情窦早开的几个小姑娘,谁去注意这个呢? 而这个郑棠地位就比较超然了,她是弥天司创始者亲自带回来的,一到弥天司,地位就直拔向大师兄而去,她当然是很聪明,并且相当有野心,也相当傲气。郑棠认为对自己没用的人,她都不稀得多说话。 大概她仗着掌门对自己的偏爱,从掌门口中得知了宋川白的真实身份,于是开始在他身上打起注意来。 —————— “你知道弥天司是干什么的吗?” 宋川白被迫早起,还不太清醒,手指把书页翻开,眼皮耷拉着不想搭理这个郑棠。 而郑棠呲牙咧嘴地强迫别人跟她换了位置,往宋川白的桌子上一趴,趁着还未上早课的热闹时候,把宋川白的书页一按:“你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宋川白打了个哈欠。 “你是哑巴?你怎么不理我?” “因为我不想理你。”宋川白垂着眼皮说,他真是被娇惯着长大的,一点儿不在乎人际交往,也一点不顾忌别人的面子,懒洋洋的,不耐烦地:“找别人碎嘴子去,烦人。” “烦人?”郑棠凶神恶煞把他书抢了:“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这时候教念书的先生进来了,学堂里低低的哀嚎声一片,郑棠抢了书就缩回自己的位置,得意洋洋地向他扬了扬手上的书,小声比口型,口型都透露出一股子得意劲:“想要书吗?” 宋川白桌案空空,他转过头去看郑棠,郑棠便又小声道:“答应我下学了咱俩聊聊,我就把书还给你。” 于是宋川白一声不吭地把头转回去,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走了,没有为先生疑惑生气的喊声停留迟疑一秒钟。 郑棠后面才知道他直接跑回去睡觉了,掌门闻言训他,宋川白就照样耷拉着眼皮听,训完一次,之后的早课他就再也不去。脾气大的让人咂舌。 弥天司有时伙食不好,宋川白也不稀得吃,他挑挑拣拣戳了几筷子,把碗筷一扔出去了,也不跟谁打招呼,也没什么好交情的人让他打招呼。 郑棠见状连忙把自己吃了一半的碗也一扔,紧跟上去。 宋川白走的很快,步子又大,郑棠想躲着跟踪一下,还颇费了些力气保持距离,又不能跟丢,结果没转几个场地,她就有些追不上人,开始着急了。 耐不住性子地往前冲了一段,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宋川白身上,“哎呀”地叫了一声。 宋川白皱着眉往后一让,问:“跟什么?” “我跟你了吗?”郑棠直着脖子嚷嚷:“我是恰好路过......倒是你饭也不迟,跑这里来干什么?” 宋川白个子比她高,似笑非笑地一低头,声音放的很轻,一幅懒得提音量说话的样子:“你知道我没吃。怎么,你刚才一直在看着我?” 虽然是实话,但郑棠莫名地觉得羞耻,嘴硬道:“谁看你?我只是出去的时候恰好看见而已。” “那真挺凑巧的。”宋川白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往墙上一靠,风度翩翩地向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走吧。” 郑棠不知道为什么,看他做动作就是比别人好看,不光是脸好看,举手投足间的感觉,就给人一种十分矜贵的样子。她有点儿底气不足地:“什么?” “不是说路过吗,那你刚才要去哪里,现在就接着去啊。”宋川白一抱怀:“杵我面前干什么,看我能给你看失忆了?” 郑棠被反将一军,向后走了两步,不甘心地又猛转了回来,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宋川白这次回答了她:“找人。” “找谁,名字说出来,我帮你找。” 宋川白:“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啊?”郑棠很不高兴地说:“谁啊,是男是女啊,长什么样子啊,说说看,说不定我知道她的名字呢?” “她在你来弥天司之前就消失了,”宋川白继续向前走去:“应该也是弥天司的弟子吧,很多人已经不记得她了,我觉得很奇怪。” “那得多久以前去了。” “不久,”宋川白道:“按理说他们那些人还欺负过她,不至于对她没有印象。” 说到这里郑棠那个劲儿又回来了,她一扯宋川白的衣裳,道:“我就说这地方很奇怪吧!” “你什么时候......” “我告诉你,”郑棠认真道:“这地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门派,你知道我是怎么来这里么?” 宋川白看着她。 “我是宫里宫女跟人私会生下来的,养在先皇后的偏殿里,后来我被其他宫人发现了,他们竟然没有找管事大太监来处置我,反而一层层的报到了皇帝哪里去,然后我就被带到这里来了。”郑棠道:“奇不奇怪?他们把我当杂种赶出去也好,让我继续做宫女老死在宫中,给我配个没势力的主子也好,但竟然都没有。竟然把我送来这里。” 郑棠说话直言快语,并且似乎是不带额外感情的,直白得戳心,她对于把自己生下来,养育长大的宫女,连一个娘字都没提,也全然不在乎自己身份似的,反而对弥天司跟皇家的关系上了心。 宋川白一扬眉,无声地问:然后呢。 “你出现在这里也很奇怪啊,你,长公主之子,以后起码都是个侯爷什么有个爵位当当,身份不说尊贵无匹,那也是千人万人敬仰,含着金匙子生下来的,何故要跑到这里来练功吃苦?你爹娘又怎么会忍心让你在这里耽误时间?” 郑棠说着眉头往下一压:“所以这里绝对不是一个出世的地方,恰恰相反......” “弥天司,今后绝对是荣华富贵,权势无量的象征。” 不得不说郑棠这方面的嗅觉几乎是天生的,无师自通的敏锐。 一个收留了皇亲国戚的门派,一个与帝王有所关联的门派,怎么可能会是籍籍无名的,不入世的呢? 那么宋川白以后的前途,就显得十分有盼头和念想了。 长公主跟将军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们又不是昏了头,怎么可能把儿子送进一个毫无盼头的地方去,搞得跟出家似的? 而郑棠本人却不知自己能否跟宋川白一样获得有保障的未来。 这个宋川白么,他就是以后没出息,那也有这个身份兜着地,只要不是个别出心裁的败家玩意儿,或者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什么指染皇权,挑战皇帝威严的事情,他这个家底胡乱挥霍一世都霍霍不完。 而郑棠可就不一定了,她在第一次见到创始掌门人时,便从他眼神中看到了危险的信号。 那打量她的眼神,简直像掂量一个即将上称的羔羊一样,意味深长地笑着。 她决心不坐以待毙,就像她还是婴孩时,娘亲想掐死她,却被乳牙狠狠地撕咬一般,那稚嫩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怨毒与凶狠,简直像狼崽子,让宫女惊慌失措地松开了手。 她从来就不会任人摆布。 第一百四十章 误打误撞 http://.biquxs.info/

一句话说完,郑棠便见宋川白扫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但大致是觉得郑棠方才说的话很好笑,继续向原先的路径走去。 郑棠锲而不舍的跟在后头,嘴里唠唠叨叨嘀嘀咕咕,问:“既然都没人记得他,你怎么能确定他还在这里?再说,你找他干什么呢?他到底什么样啊?” 宋川白想了想:“不大爱说话......也可能是个哑巴,总之就是弥天司的受气包,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又没见过她的脸。” “哗,你这,”郑棠道:“你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你找他到底干什么呢?不如咱俩来聊聊正事。” 为什么要去找一个一声不吭的受气包呢? 其实宋川白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者是他太无聊,太无趣了,想着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干,又或者......那也只是他心里闪过的一丝隐秘的想法,他想看那个人忍无可忍最终反击的样子,反击不过也不要紧,反击太过也不要紧,至于可能在反击过程中身受重伤,或者失手杀了人,那更是他内心渴望见到的混乱时刻。 如果那个人有想法,只是不敢行动的话,他还能给她出谋划策,若是对方连一点儿反抗的意识都没有的话,他还想要看看,人到底能被欺辱隐忍到什么程度。 这个时候的宋川白,心里十足恶劣,被送入弥天司的火气,让他的同情心和良善都变得十分有限,懒得轻易施舍。 因此宋川白偏过头看了郑棠一眼,道:“你帮我找她,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郑棠一听还挺高兴,她在弥天司内很自由,哪儿都敢跑,弥天司中有被禁止进入的地方,她贼兮兮的照进不误。 于是两人就这么暂且地分离开了,宋川白再不去早课,晚课时郑棠来给他打招呼,他耷拉着眼皮,到底是回应了,郑棠便开开心心地去念她的功课。 直到有一天,郑棠突然失踪了,第一天宋川白没在意,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弟子间开始疑惑地谈论起此事来,宋川白才分了点心思想,郑棠那个人呢? 她可是个十足的现世宝,弥天司内管教森严,弟子轻易不得下山,若是郑棠得了什么下山的机会,肯定第一时间就是跟她能碰到的弥天司中所有人说。 第三天夜晚下了一场雨,半夜里突然轰轰的闹起来,把跟宋川白一屋子的弟子全吵醒了,据说临着的一座小山上山洪暴发,宋川白拨开窗户,看着掌门等人提着灯匆匆地去救山民。 一道惊雷突至,声势浩大的劈在院门跟前的地上,其他弟子怕引了雷了,看完热闹就把门窗关上,叽叽喳喳地缩回被窝里了,而宋川白没动,他发现在雷电照亮了窗外的空地,照出了一个陌生人的身影,那人快速地自门外奔来,面目只在雷电闪下的那刻清晰了一瞬,面目却仍可见稠艳的惊心动魄,宋川白愕然地看着她冲向自己嘴唇开开合合,又逐渐如同一个幻影一般,消失在无尽的夜雨之中,伸手也什么都捞不住了。 “哎,阿白你上哪儿去?” “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回来!” 瓢泼大雨里带什么遮雨的装备都没用了,宋川白随手扯了外衣披上,冲进声势磅礴的大雨里。 他看清了对方的口型,他知道那个陌生的人在说什么。 后山。 她让他去后山。 那个雨夜里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掌门回到弥天司,发现关在后山的,年幼的陈桐生逃了,大雨抹去了她逃跑的踪迹,遍寻不得。第二件事,便是对郑棠而言的大事。宋川白在后山找到她,刚把她从洞里拖出来,那个有明显人工加固痕迹的深洞便颓然崩塌。 宋川白看见里面应当是还站着一个人,但时间太紧迫,情况也太紧急了,他甚至都来不及呼喊,眼睁睁地看着石块将里面的一切掩埋了。 或许是错觉吧,宋川白想,也可能是和之前一样,只是一个看到的幻影而已。 —————— 陈桐生面前突然倾塌的山洞是懵的。 山洞塌了之后,她还一点儿事情都没有,这一点也是懵的。 而对于山洞深处地下里那鼓动的玩意儿,她也是懵的。 陈桐生本来弥天司出身,虽说此时弥天司内的布置与女帝的时刻有所出入,但仍旧仍辨认出来这里就是弥天司。 只是陈桐生没想到在弥天司正式称为朝廷机构之前,宋川白也是这里面的弟子,没想到郑棠会不怕事儿的穿过重重阻碍找到这里来,更没想到,她会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对现世生活无比厌倦而沉默的自己,陈桐生之前记起来自己在弥天司里受欺负了一段时间,后来她突然地淡出了弟子们的视线,又突然的逃走了,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逃到了边疆去,又在七八年后,宋川白长大得封侯位,开始着手查飞光时,记忆全无的被方鹤鸣找回去,并再次以新身份在弥天司长大。 陈桐生站在碎石之中,低头看地上那如同突出来的血管一般突突跳动的东西,像树的根脉,又像大地的血管,就在郑棠进入此地时,他们还如同活物一般突然拔地缠绕上了她,触手以肉眼可见的往她眼里,嘴中扎去。 陈桐生伸手也无法触碰到郑棠,她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梦一样的幻境中,是没有办法去做任何事情来阻止眼前的一切的。 然而就在陈桐生死心之后,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去看时,她看到了自己。 年幼的陈桐生眼睛显得特别大,脸上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排斥死板气息,她让雨淋的湿透,也毫不在意,反而皱起眉头,张了张嘴,像是在问你是谁。 曾经的结结巴巴,沉默的陈桐生与十几年之后的陈桐生见面了,她们互相能够看到彼此,能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 于是在十几年后陈桐生的引领下,沉默的那个自己从触手的手中救下了郑棠,同时抢走了郑棠身上钥匙,头也不回的逃离了弥天司。 这就是她当年能够从弥天司逃跑的原因。 是来自十几年后的陈桐生,把曾经的自己,指引上了逃离的路。 —————— 郑棠在雨夜的事故中瞎了一只眼。 她的那只眼睛被触手刺穿了,经过救治,也只剩下可怖的空洞。但郑棠对自己脸蛋儿被毁不以为意,用她的话说,她本来就长的不漂亮,何必多余担心这件事? 宋川白听了也没多说话,沉默的将汤药端来给她放凉了,看着她喝下去。在他救下郑棠后,宋川白初次在弥天司内动用了来自显赫身份的权力,点了京都名医,连夜奔上山来为郑棠治病。这都是因为愧疚。郑棠心里有数。 那时候是宋川白只以为郑棠是因为他的话,才进入了不该进入的地方,并且遭遇毁容,他要负起责任。 郑棠抓紧了利用这份来之不易的愧疚,道:“让我下山。”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说动掌门,让我能自由下山。” 宋川白不解,问:“你不让我带你出去了么?” “你能保证自己出去吗?”郑棠突然笑了起来:“我终于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不答应我了,因为你也......你自己也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出去。” “你的爹娘,你亲生的父母,把你送出去来安抚帝王猜忌心。他们放弃你,放弃你的前程,强迫你放弃自己的意愿,把你从京都里连根儿地拔起来,送进了这个帝王养着的弥天司,是不是?” 郑棠笑的很放肆:“是不是?” 宋川白垂着眼睛看她,一言不发。 “原来你同我一样可怜,你比我多个虚名而已。我们都不可能再离开这里了。”郑棠把药碗一放:“我会为了一个公主丧命,而你,你会永远地呆在这个弥天司里,或许等你年纪大了,老了,触动一点帝王的恻隐之心,会教他特召你进宫叙叙你们那虚假的亲情吧,哈哈,你爹实在是有功高震主之嫌,你娘也是在是个野心勃勃,心冷理智的女人......理智到,舍弃亲生的儿子也无所谓。” “你如何知道这些?” 郑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於菟,於菟告诉我的。” “谁?” “不是人,它不是人,我曾在宫中的时候,就接触过它,在后山,我又见到它。它传给我很多事情的真相。” 面对宋川白疑惑的眼神,郑棠轻轻一笑,伸手撩开宋川白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拿了镜子来给他看。 宋川白愕然地望见几条细长的,青色的筋络,仿佛受惊一般从他的眼角,在皮肤下爬到了额头上去。 郑棠把自己的头发撩开,宋川白便看见她后颈,一直到脑后,都有这样的筋络,只是比宋川白的更粗。 宋川白恶心无比,伸手去按,头上的筋络却活物一样窜进了他被发丝覆盖的头皮里。 “它们是於菟的一部分,”郑棠看了宋川白一眼,耐心地解释:“如果你与它有缘,它就会主动来接触你。我身上的痕迹是在宫中就留下的......你其实不该来救我,你被我牵连污染了。” “怎么把这东西弄出来?” “弄不出来,”郑棠的眼神中除了愧疚,更多的是喜悦和兴奋:“我们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它,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於菟都会跟着我们身体里面的东西找过来。它说,这是它的种子。” “我无所谓,宋川白,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就算把性命魂魄都献给鬼神来做交换,我都愿意。我不想为别人死。” “你知道大周的六公主么?周莞昭,按辈分来说,她是你的姨母。她得了不治之症,快死了。” 郑棠冷笑起来,眼神透露出与当年险些被生母杀掉时,一模一样的怨毒来:“想拿我续她的命,让我白白送死?做梦。” 陈桐生,一个无人可见的虚影,她站在他们面前看完了全程,听完了全程,她死死地盯着宋川白额上的青色脉络,几乎骇的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野心 http://.biquxs.info/

弥天司究竟是何时与周朝皇室牵扯上关系的,没有人能够解释说明清楚。 只知道皇帝对这个小门派信任而尊敬,同时也含着对这种小地方的不屑与轻视。 周莞昭先天不足,面色苍白而纤弱,生得是十足的美人相,只可惜身体不行,宫中好好的将养着,都养得还活不过别人。 进入弥天司之前,宋川白对这个年轻轻轻的姨母并无什么感觉,在最初从郑棠口中知道周莞昭将来到弥天司时,宋川白还觉得很荒谬,毕竟要说养身子,那宫中众星捧月地伺候着都不够,送到这个吃苦的地方来有什么用? 周莞昭也并不与他们相处,弥天司中单独给她辟了块儿地方,自己清净地住着,带着一干宫中的亲近的下人,也不跟宋川白有机会见面。 郑棠却忙了起来,她通过宋川白获得了频繁下山的机会,便一天到晚的闲不住了。 夜里回来,见宋川白在窗边投过来一个眼神,知道宋川白是在等她,于是很高兴地跑过去,问:“有什么事?” “你下山去做什么?” “哦,”郑棠道:“四处转转,有人需要帮忙,我便帮帮他。” 宋川白疑惑问:“谁需要帮忙?” “贫苦老人啦,可怜流浪的孩子啦,还有瘸腿伤脚的乞丐啦,被人家挑刺儿的孤儿寡母啦......”郑棠板着指头一个一个数,末了,道:“这世上受苦的人多着呢,你帮一个就会发现第二个,帮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 她说着顿了顿,又道:“为什么没人管?” 宋川白看着相貌原本只能算得上清秀,但瞎了一只眼睛后,面容却显得十分狰狞的少女:“为什么当娘的死了丈夫就要被人指指点点,被抢家畜偷首饰,县衙也完全不管。贫苦老人的儿子让做工的主人家打死了,一个子儿不赔,还反过来把老人也要打死。教书先生好心好意开的免费学堂,要给他关掉,一堆聚集在一块儿无处收留的乞丐,不想着解决他们的生计,只是走到哪里赶到哪里......” 宋川白略皱着眉道:“这些事情碎而杂,尽是一些吃力不讨好,也难见绩效的事情,自然容易被忽略。” 郑棠哈哈一笑,问:“民生不就是一些碎而杂,不就是一朝人那些鸡毛蒜皮的零星小事么?谁家的牛糟蹋了谁家的田,谁家的姑娘要嫁人,哪里盗窃案件频发,哪里百姓哀声载道,当百姓官的不理这些事情,想去管天王老子?” 她说着吸了口气,慢慢道:“好吧,我也未读过什么书,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他们过的不好,也没有人能帮他们。” 宋川白听了倒是觉得很奇,意外的发现郑棠竟然还是一个热血赤诚的良善好人,但那时他到底是年轻,并没有过多的去想这些事情。 而这些天一直影子似的跟在郑棠身后的陈桐生,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她看着郑棠去帮他们,也眼前看着郑棠身上青色的脉络,通过她手臂上的伤口探出来,伸向了无知无觉,对施救者万分感激的人们。 既然郑棠和宋川白身上有於菟的幼种,他们为什么没有变成偶? 郑棠所说的代替六公主去死又是怎么回事? 在这个幻境中的时光已然是飞速掠过的,与当初看见周明则的情况一样,随着时间线的前进,陈桐生看到的越来越多,她的心就越来越沉。 实际上宋川白与郑棠在此期间度过了相当一段好的时间,两人都聪明机灵,又生性桀骜,个儿顶个儿的不服规矩,意气相投,时常在学堂里跟先生争论,或者背着训练的师父偷溜早退,宋川白在那个时候迷上了自己做些精巧的小武器,对于赤手空拳的肉搏反倒嗤之以鼻。 郑棠同样认为如果武功无法达到一个顶尖的地步,那都能算花拳绣腿,两人一致觉得真正能把人逼到死路的,唯有权,唯有势。 这样的念头让两人连起功来愈发的不走心,只是仗着天生聪明,理解能力强在跟而已。虽说武功练的倒稀松,但在弥天司中却完美地挥发了两个的交际本领与天生的掌握力,在郑棠一开始的牵线调和下,宋川白与弥天司内其他弟子的关系飞速升温,不消一年,两人便把弥天司内弟子的心都给收服了。 无论是去学堂念书还是去校场练武,都是前呼后拥,一众忠心耿耿称兄道弟的。 只是偶尔宋川白会突然在人群中回过头来,望向虚影一般的陈桐生,脸上露出一丝似有所感的疑惑来,仿佛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一个陌生的,不可见的人。 一直过了很多年,宋川白都不能够知道他被感染上於菟的原因,是陈桐生雨夜中的求救,那虚幻与现实连接的一瞬间,就如同一个命运随手开的玩笑一般,顷刻间将宋川白的人生扭转,定下了无可解开的循环。 陈桐生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不断地试图再次与宋川白连接上,做出哪怕一点点努力,但奇怪的是之后无论是雷雨天还是晴天,宋川白都无法再看见她。 反倒陈桐生却能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由倨傲孤单,不屑与于弥天司弟子交朋友的娇气包,逐渐地收起了自己的爪牙,开始挂上那无往不利的温和笑脸说话。 一开始还用的很生涩,少年到底傲气,他是生着气被送进来的,连带着对弥天司内人都不友善,而当他逐渐转变了心思,开始帮助郑棠离开弥天司时,弥天司弟子又成了他不得不拉拢的对象。 郑棠去山下走的多了,她的声名便起来了,时常碰到她帮助过的人送她一些自家做的饼子,她拿来与宋川白分享,两个人找个僻静地方吃,郑棠吃了两口,道:“我前些日子瞧见六公主了。” 宋川白唔了一声,只听郑棠冷笑一声说:“她作为一个公主,究竟有没有做过任何有用的事?” “听从小服饰她的宫女说,这个公主大小身体不好,也一般得势,父兄怜爱她,不教她念书,也不强求她学琴棋书画。我说那这个公主她会什么,有什么好呢?那宫女说,公主人好,哈!人好!”郑棠捏着饼子,手一垂,讥笑说:“这天下夸奖人的话那么多,偏这个夸奖性格的话最虚假,什么是人好?就是她一样也不会,身无长处,于是便只能说一句人好。” “可是为了这样一个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了的人,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去治她的病,还要拿别人的命来换......凭什么呢?这不是一件毫无回报的,无用的事情么?让她老老实实,听天由命的死了不好么?” 宋川白知道她向来是有一点偏激和剑走偏锋的,又没应和,只是淡淡道:“因为她是公主,皇帝的女儿,为人父母,看见子女安康,便是最大的回报了。” 这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然而此时改口也来不及了,郑棠果然笑了起来:“也不见得吧,我那个偷偷将我生下来,又觉得养不起就想掐死的娘,你的爹娘,可都不是这样。” 宋川白便没有再说话。 倒是郑棠接着道:“至于我是谁的种,我娘临死也没敢说,倒是宫里传的煞有介事的,说我是皇帝的种,又说我只是个侍卫的孩子,传言漫天飞,她跟个哑巴似的,我去问她,她倒还很愁苦的样子......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是皇帝的种又怎么样,难道她承认了,说出来,还能逼到皇帝认我,影响了人家一代明君的声名不成?”郑棠冷笑连连:“我只是觉得不服气......” 她眸光精亮:“凭什么有人生来千娇万贵的好命,有人生下来就是讨人嫌的?只要给我机会,我难道会做的比任何一个人?” 宋川白笑道:“那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以后要做一个人上人了?” “那是自然。”郑棠慢慢嚼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目前这种为鱼为肉,自己半分对自己做不了主的样子,我厌烦极了。” “那你离开了弥天司之后想做什么?”宋川白问:“经商,做官?还是......” 郑棠露出一个意外的眼神,打断了他:“我不是说过了吗,自己做不了主的身份,我厌烦极了,既然要做,那就要做这世上最有权势,头一份儿的尊贵的人。” 皇帝。 宋川白愣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 “等着吧,”郑棠也不急不恼,很有把握的咬了一口饼子:“我不会忘记你帮我的。” “哦?”宋川白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若你以后真的......你要怎么报答我?” 郑棠拍了拍手上的碎渣子,想了想,露齿一笑,眼睛弯起来的弧度锋利:“只要你不背叛我,你永远能与我平起平坐。我永远不会害你。” 听者无意,大概宋川白当时也没有把郑棠这句话放在心上。 当皇帝,这对一个低贱出身,无貌又无出路的女子来说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就是朝堂里真正能对皇权触手可及的比肩王,都轻易不敢有这个念头,他们顾及后果,顾及史书里的颜面,也顾及兵力对抗时的优劣势。 然而来自十几年后的陈桐生,却看着郑棠,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不可言状的荒谬中。 如果十几年后掌权的是周莞昭,那这个野心勃勃的郑棠到哪里去了? 郑棠那因为被创始人带回来的神秘色彩,已经在弥天司内渐渐的淡去了。她除了自由一点以外,在弟子眼里一点儿也没有与他人不同。 弥天司内没有什么油水可言,职位高的人对这些弟子也绝不和善,再加上郑棠时常蹿事造反,不是在弥天司内跟教育品德的先生对呛,就是跑出去撺使人家逃婚,找欺男霸女的恶棍打架,在掌门发现这是个招人烦的惹事精后,对她也就愈发的冷淡。 陈桐生发现弥天司看似对郑棠宽松,实际上却时刻派人盯着她,也亲耳听见掌门对跟随郑棠一同下山的人说:宁愿杀了她,也别让她跑了。 当时站在门外听下这句话的郑棠顿时就冷笑了起来,随后转身走开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调换 http://.biquxs.info/

倒是郑棠接着道:“至于我是谁的,我娘临死也没敢说,倒是宫里传的煞有介事的,说我是皇帝的,又说我只是个侍卫的孩子,传言漫天飞,她跟个哑巴似的,我去问她,她倒还很愁苦的样子......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是皇帝的又怎么样,难道她承认了,说出来,还能逼到皇帝认我,影响了人家一代明君的声名不成?”郑棠冷笑连连:“我只是觉得不服气......” 她眸光精亮:“凭什么有人生来千娇万贵的好命,有人生下来就是讨人嫌的?只要给我机会,我难道会做的比任何一个人?” 宋川白笑道:“那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以后要做一个人上人了?” “那是自然。”郑棠慢慢嚼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目前这种为鱼为肉,自己半分对自己做不了主的样子,我厌烦极了。” “那你离开了弥天司之后想做什么?”宋川白问:“经商,做官?还是......” 郑棠露出一个意外的眼神,打断了他:“我不是说过了吗,自己做不了主的身份,我厌烦极了,既然要做,那就要做这世上最有权势,头一份儿的尊贵的人。” 皇帝。 宋川白愣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 “等着吧,”郑棠也不急不恼,很有把握的咬了一口饼子:“我不会忘记你帮我的。” “哦?”宋川白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若你以后真的......你要怎么报答我?” 郑棠拍了拍手上的碎渣子,想了想,露齿一笑,眼睛弯起来的弧度锋利:“只要你不背叛我,你永远能与我平起平坐。我永远不会害你。” 听者无意,大概宋川白当时也没有把郑棠这句话放在心上。 当皇帝,这对一个低贱出身,无貌又无出路的女子来说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就是朝堂里真正能对皇权触手可及的比肩王,都轻易不敢有这个念头,他们顾及后果,顾及史书里的颜面,也顾及兵力对抗时的优劣势。 然而来自十几年后的陈桐生,却看着郑棠,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不可言状的荒谬中。 如果十几年后掌权的是周莞昭,那这个野心勃勃的郑棠到哪里去了? 郑棠那因为被创始人带回来的神秘色彩,已经在弥天司内渐渐的淡去了。她除了自由一点以外,在弟子眼里一点儿也没有与他人不同。 弥天司内没有什么油水可言,职位高的人对这些弟子也绝不和善,再加上郑棠时常蹿事造反,不是在弥天司内跟教育品德的先生对呛,就是跑出去撺使人家逃婚,找欺男霸女的恶棍打架,在掌门发现这是个招人烦的惹事精后,对她也就愈发的冷淡。 陈桐生发现弥天司看似对郑棠宽松,实际上却时刻派人盯着她,也亲耳听见掌门对跟随郑棠一同下山的人说:宁愿杀了她,也别让她跑了。 当时站在门外听下这句话的郑棠顿时就冷笑了起来,随后转身走开了。 —————— 陈桐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跟着郑棠。 宋川白在弥天司的时间里大部分还是过的比较闲适,与紧锣密鼓时时刻刻想着筹谋以后的郑棠不同,宋川白还在养了几盆花,没事儿的时候就去料理他那些花花草草,读点偷偷让郑棠给他带回来的闲书。宋川白偶尔还是会问郑棠,在那个雨夜,她有没有看见一个陌生而漂亮的女子,郑棠总是给与否定的答案,宋川白也就渐渐的不问了。 陈桐生蹲在他身边跟他一同盯着一盆兰花,又把目光挪向他年轻得几乎有些稚气的侧脸,那真是白玉一般无暇的脸孔,年长之后眉宇间的思虑也都没有了,很轻松的表情,仔细地端详着兰花的叶子。 她想,原来宋川白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一些事情。 但是这件事,宋川白被引入后山,从而感染上青色脉络的事情,跟她究竟有没有必然的关系? 倘若陈桐生没有被吸引来到岩山镇,倘若她没有被北猎堂发现,倘若她没有进入石林,或者在宋川白一开始发声的时候便听从后退,那她在那个雨夜向宋川白求助的事情就根本不可能发生,宋川白也就根本不可能突然离开住处进入后山,郑棠也有可能就那么被活埋在崩塌的山洞之中。 一股难言的寒意自胸膛中窜出来,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循环,不,就目前而言,这环中还缺了一块,或者说多了一块,那就是郑棠。 倘若陈桐生没有在十几年之后真正地见到了周莞昭,若郑棠与周莞昭无论是年岁,还是相貌都相差的如此之大,几乎没有替代的可能,她几乎就要怀疑这个郑棠就是女帝周莞昭了。 她是吗? 她不能是吗? 於菟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又想让她做什么? 陈桐生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在弥天司内寻找郑棠的身影。 她如今跟游魂似的,想往哪儿进就往哪儿进,在平日里郑棠活动的地方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郑棠的身影,陈桐生便又去了她的住处。 在雨夜的意外发生后,郑棠又是装精神不好,又是跟掌门争,成功的给自己挣到了一个单独的屋子,她从不许别人进她的小屋子,连宋川白都不许,哪怕是她眼睛伤口还未痊愈的时候,都不允许他人进入屋子给她送药疗伤。 郑棠脾气差,人讲话做事也硬气,很少有人会违反她的话来自讨无趣。 当然,这样的限制对于陈桐生而言是不成立的,陈桐生就是跟在郑棠身后进了她的屋子,郑棠都不知道。 然而陈桐生这么一去,她就发觉不对了。 郑棠之所以没有在弥天司内乱跑,也没有去找宋川白,不是因为她又跑山下去了,而是她压根就没有起床。 她还穿着寝衣,一头乱发散在枕上,双目紧闭,即便是陈桐生现在接触不到她,都能看出她浑身在发烫。 并且绝对不是正常的烫度,出的一身汗都要把人浸透了,让陈桐生想起自己发烧的时候。更为可怖的是,无数的青色脉络顺着她的头部,从颈部缓缓下爬。如同游蛇一般爬进她的四肢上,侵入她的身体之中。 於菟的幼种。 这很不对劲,弥天司查人是查的很严的,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弟子突然不出现在校练场上,通常来说,只要弟子缺了早课,便会被查去向,拎出来惩罚了,怎么会一直到下午,还没有一个人来找过她,看见她这样痛苦的样? 尤其还是被监视着的郑棠。 只有一个解释。 弥天司内内身处高位的知情者,知道郑棠此刻在发烧,他们故意不来,故意不教人干涉干扰,任幼种在她体内活动。 郑棠越烧越厉害,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简直头发里都能拧出水来,她微微张着嘴,眉头死锁,微弱地喘息着。 陈桐生尝试去帮她,再次试图去宋川白面前晃,试图让宋川白再次看到他,然而雨夜的一现后,她与宋川白就真正的隔开了,无论怎么努力,宋川白都看不见她。陈桐生只好又死心地跑回去看郑棠的情况,却正好撞见郑棠被搬出来。 指挥搬动郑棠的人背对着陈桐生,看不见脸,然而那声音一出来,陈桐生便立马认出来他,几步抢上前去,惊愕地盯着那张脸。 “姜利言......!” 姜利言心情愉悦地微微笑着,目光堪称是温柔的,仿佛农户对待他精心养殖的牲畜,又仿佛是年长者在注视着天真可爱的小姑娘,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猜想坐实了,这就是为什么郑棠会消失在弥天司中,在之后的十几年中,都没有被提及过一丝一毫,仿佛被永远地遗忘了。 这就是为什么孱弱苍白的周莞昭,在之后走上了如一开始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走上了那个无比妒恨她的人一心所求的道路。 周明则不是第一个,不是第一个被姜利言变做手下器物的人,也许郑棠也不是。 陈桐生一步一步地跟在后头,她看着郑棠浑身逐渐被青色脉络包裹,有人匆匆地从黑暗出急行而来,低声问:“我家主人问,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非常,顺利。”姜利言低头欣赏着,道:“这个长的很好,已经成熟了。果然种子自小跟着宿主一同长大的就是不一样,以前失败,都是种子植入过晚了。” “那就好,”来者低低的嘱咐道:“主子还是那句话,无论发生何事,都要以六公主为重,哪怕像以往一样失败了就失败了,再从新布置便是,不可伤到六公主分毫。” 姜利言闻言一点头,嘴上说的却是:“为人父母者,只愿见子女安康......可惜,陛下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为了一个病的要死的女儿,而去亲手创造出一个健康的女儿,又把她杀了吧?” 对方听罢便是一愣,随即惴惴不安地低喝了一句:“先生!” “知道了。”姜利言唇齿微笑:“我一定会还给陛下一个健康,聪慧的孩子的。” “那就好,我这便去回禀主子。”身影欲退,姜利言伸手轻轻将郑棠湿透的额发拨开,慢悠悠道:“不需要你去通报了......到时候,教六公主自己去见陛下吧,你说呢,六公主?” 郑棠双目紧闭,眼睫似乎猛地颤动了一下。 第一百四十三章 匕现 http://.biquxs.info/

“知道了。”姜利言唇齿微笑:“我一定会还给陛下一个健康,聪慧的孩子的。” “那就好,我这便去回禀主子。”身影欲退,姜利言伸手轻轻将郑棠湿透的额发拨开,慢悠悠道:“不需要你去通报了......到时候,教六公主自己去见陛下吧,你说呢,六公主?” 郑棠双目紧闭,眼睫似乎猛地颤动了一下。 —————— 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刚挣扎着起身,便与自己身旁干瘪而丑陋的尸体来了个面对面。 她沉默地,长久地凝视着那被青紫污色渗透了皮肤的尸体,眼中逐渐浮起惊喜与愕然,她摸着自己的脸和手,然后缓缓地弯下腰,先是从喉咙中挤出干涩的声响,随即一声接着一声的,声量渐大,能听出来是哭似的笑,她胸腔震动着,放声大笑了起来。 “六公主。” 在屋子的角落,姜利言点着味道古怪而迷人的象,翘着腿轻松道:“感觉如何?” 对方怔了怔才意识到姜利言是在叫自己,她抬起头,表情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好,好,太好了。” 她又顿了顿,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尸体,低声问:“那我......那她怎么办?宫里人什么意思?” “处理了就是,这种事情自由我来操作,无需公主担心。” 姜利言一口一个公主叫的自然,然而陈桐生知道她已经不是了,面前的六公主脸色依然苍白,但熟悉的神色却完全属于另外一个姑娘,另外一个出身卑微而相貌平凡的姑娘,另外一个为夺取利益不择手段的姑娘。 这种类似的手段陈桐生早就见姜利言用过,同样血肉模糊,同样恶心可怖,看得人几乎要呕出来。 “尸体......”她似乎听明白了什么:“不埋么?” “这种尸体不能掩埋,公主,必须处理的干干净净,”姜利言道:“千万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她于是再问:“火焚?” 姜利言没有再解释,似乎也就默认了这种残忍的方式。 最终骨燃肉泯,灰飞烟灭。 郑棠,不,现在应该是周莞昭,她颤颤巍巍地扶着身旁的墙下了床,大概是因为不适应的缘故,周莞昭根本站不住,闷声摔在了地上,仿佛连骨头都是软的,摔都摔不出个大响来。即使这样她也不沮丧,耐心地一次一次试图想要站起来,却一次一次地摔下去,终于连手都无力的垂了下去,再使不上力气了。 姜利言见状失声而笑,道:“公主不必着急,大可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待身子爽利之后,再考虑动身回宫之事。” 他说着便向外走去,就在他甫一离开屋内后,原本四肢若弱无力的周莞昭突然从地上飞快的爬起来,从那干瘪的尸体上,狠狠揪下一块突出来附在皮肤上的青脉络来,扔进了姜利言点上的香中。 陈桐生此时还不知道周莞昭在干什么,时间飞快地被后拨三天,疫病的消息逐渐传递开来时,陈桐生才意识到原来大周那席卷京都的疫病不是天灾,是人祸。 是周莞昭为了除尽宫中一切阻止她上位对手,为了以胜者姿态名正言顺登上皇位而早几年便开始的布局。 疫病很快在京都暴发开来,最开始感染的人员,尽是老人,乞丐,无依无靠的孤寡母子,他们既不可能立即得到良好的医治,也不可能立马放弃自己的生命,于是便不约而同的发病了,又不约而同的走上大街,穿行在城镇中,与无数健康人擦肩而过,一天,一天,又一天,当最初患病的那批人无声的,不被关注的死亡之后,无可阻挡的大爆发,便骤然降临于大周的京都。 而不知周莞昭投进去的脉络究竟起了何作用,在此期间,姜利言也是始终再没有出现过。 周莞昭真的安心独自养了许久的身子,而也就是在此期间,宋川白被告知郑棠暴病而亡,弥天司内不断地出现有弟子突然言语无状,眼鼻流出奇异的液体,又突然暴毙的事件。 宋川白在为那些死去弟子料理后事时,看见了他们身上的青色脉络痕迹,便毅然离开了弥天司,向北而去。 没有人阻止他,没有人干预他,表面上是随夫常年驻扎边境的长公主终于想起来自己活还有一个宝贝儿子,与掌门通信后,将宋川白接回了长公主府,而实际的原因,又到底有谁知道呢? 长公主又是为何会突然改变心意,令当年决心放弃的儿子重回长公主府? 周莞昭的行动,就是在宋川白离开京都后开始的。 十一日晚,周莞昭求见弥天司掌门,与其一夜密谈。 十二日,弥天司倾巢而出,携掌门所制秘药下山救人,飞速控制住了京都恐怖的疫情。 二十日,京都将弥天司奉为救世主的言论传入宫中,周莞昭蟹药受命入宫。 这是她第一次抬头挺胸,名正言顺地以公主的名义踏进长而阔的宫道。 二十五日,骠骑将军麾下精兵无旨而返,大部队距京都已不过两城。 二十九日,宫中染病的皇亲贵戚已尽数死绝,独留先皇苟延残喘。 三十日,先皇颁布圣昭,封六公主周莞昭为太子,当日驾崩。 朝野具震,死气沉沉的朝中陡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然而不待他们慎重思考,这些大臣便一个接一个的意识到: 治疗此疫病的疗法与核心药房,都牢牢的掌握在弥天司手中,而弥天司,此时为周莞昭一人独大。 大周最为悍利的骠骑将军麾下大军驻扎京都之外,已扬言遵先皇懿旨,拥立太子为君。 京都中百姓更是将弥天司视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指派而来救他们的,此时对弥天司不利,只会引起民众的愤怒。 周莞昭从出手,到完全地掌控住局面,只花了不到一月,而她真正的开始计划,开始思虑,却是在将近两年前,她再次与於菟相遇之时。 这个不动声色,处心积虑的人,骗过了高高在上帮助她的姜利言,也骗过了知心之交的宋川白,也在此之后,骗过了大周所有的人。 而帮助她一步一步走到这一步的,实际上是於菟。 这些行动,包括骠骑将军恰到好处的突然出现,一切都配合的如此完美,如此高效,若不是背后有人联络操纵,就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 若不是亲眼所见,陈桐生也根本无法想象周莞昭是这样走上这样一条无限权高位重,又无限孤寡的一条路的。 她如愿把控了局势,而就在这时,宋川白回来了。 宋川白几乎是在见到六公主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一个人即便换了副皮囊,也换了副强调,然而你一站到她的身边,你一看见她的眼睛,就知道是她。 他曾不屑过,鄙夷过的眼睛,他曾为其野心与斗劲儿而北撼动的眼睛,那曾经在夏日里湿淋淋与他对视,两人一拍即合去做坏事的眼睛,也是永远对他在刻薄上网开一面,含着愧疚的眼睛。 宋川白一动不动地,愕然的盯着面前的六公主,面前这个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的六公主,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反倒是周莞昭挥退了下人,缓缓地讲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了,然后问:“你愿意帮我么?” “你还愿意帮我么?” 在弥天司的那些日子中,宋川白教她念书,教她怎么能画出唬人的笔锋,教她怎么用最正经的脸讲最正经的话,也教她自己装模作样的绝招,与自己看书看来的歪理邪说。 他很希望郑棠能够摆脱注定被支配的命运,走出弥天司,去追寻自己所渴求的一切。 但绝不是如今这样的。 宋川白慢慢问:“你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顿了顿,似乎觉得这句话表达的不够完整,他又问了一遍:“你在做这些事情,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你最开始下山的时候,不是对我说,很可怜那些官府不帮助不作为的老人,孤儿,那些活得不好的人,说他们就是民生......”宋川白睁大了眼睛问:“你帮他们一时,就要取他们的命?” “子陵。”周莞昭站在他面前,比他年长的脸,比他有气势的服饰,好像整个人也突然老气起来了,不再是什么也不懂,但是偏激而天真的郑棠。 她又喊了一遍:“子陵,”然后轻轻地说:“我骗你的。” 宋川白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线,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眼中似乎要浮出泪光来。 “因为你爱听这样的话,所以我这样说来骗你。”周莞昭道:“我不想再骗你,日后骗不到,也再无必要了,我只想问一句,即便我恶劣至此,你愿意继续帮我么?” 陈桐生屏气站在宋川白身旁,险些伸手去擦他的面颊,想抹掉那并未流下的眼泪。 原来他们的关系是从这一刻就完全地迸裂了。 “我身上的幼种,”宋川白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也能......就像你控制这场疫病一样?” 周莞昭轻轻摇头:“我不能,於菟能。” “我再也逃不出去的,你也是,子陵。”周莞昭说,神色却有一种可以的漠然,用以掩饰仓皇的漠然:“一言,一行,心念所动,它都会知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屏气站在宋川白身旁,险些伸手去擦他的面颊,想抹掉那并未流下的眼泪。 原来他们的关系是从这一刻就完全地迸裂了。 “我身上的幼种,”宋川白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也能......就像你控制这场疫病一样?” 周莞昭轻轻摇头:“我不能,於菟能。” “我再也逃不出去的,你也是,子陵。”周莞昭说,神色却有一种可以的漠然,用以掩饰仓皇的漠然:“一言,一行,心念所动,它都会知道。” —————— 一言,一行,心念所动,於菟无所不知,无所不下晓。 是这样么? 这就是宋川白总是表现得欲言又止的原因?这就是他被不停逼问又不停沉默的原因? 但陈桐生又觉得不对,宋川白在黎城中所做言论与选择,都是明明白白与周莞昭不利的,若是於菟能够听见,它难道不会通风报信,不会有所行动? 接着另一个念头涌进陈桐生的脑海中...... 於菟到底在哪里? 这个传说中无形无体,却又仿佛无处不在的东西,它总要有一个特定的地方所在才是。 陈桐生猛然想郑棠所说的宫中。 郑棠是在宫殿之中首次遇见的於菟,并在那时就已经被埋下种子,那么姜利言呢? 姜利言又在此时中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陈桐生在心中不断地分析着自己这段时间来所看到的一切。 首先一件很明显的事,便是姜利言肯定事先便是与先帝合作的。从他们交谈流露出的零星话语中,可知郑棠命运改变的起因,或者说她之所以来到这个世上的原因,就是六公主的天生不足,无法久活于世,而先皇为了自己这个女儿,不惜令姜利言动用某些见不到的秘法来拿活人给她换命。 郑棠就是在怎么一个情况下出生的,她并非是宫女与侍卫所生,而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子嗣,而之所以这个宫女对于自己被宠幸之事到死都不吐露分毫,哪怕面对自己的女儿,也不说半句实话,恐怕当初她生下这个孩子,并非意外,也根本不是什么母爱,被皇帝宠幸,把郑棠生养下来,一开始就是任务,一个到死也不能说出口的任务。 郑棠这个注定了要为公主舍命的婴儿,也就没有被众人所知的必要......不,她的存在一定是要保密的,绝不能为他人所知。一旦被外人察觉端倪,不光是皇帝私心救女这一件小事,连弥天司,乃至于姜利言的存在,以及他所用的违背天命罔顾人伦的秘术,也有可能随之浮出水面。 于是郑棠被藏匿在宫中将养十几年,那么,按姜利言的说法,种子是他亲自种入郑棠体内的,也是他在幼种成熟后,亲手完成了接下来的进程。 但是中间有一个奇怪的点是,他为什么要把郑棠带入弥天司? 教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宫中,等到临近幼种成熟之日再带出来不行么? 为何要令郑棠额外的在弥天司内呆了两年? 此疑问先按下不说,只说在郑棠为六公主续命这件事情上,姜利言也并非先皇所期望的那样忠心耿耿,反倒是私自将真相,或者说一部分真相透露给了郑棠,告诉了她会发生的续命之事。 那么郑棠,也就是如今的周莞昭,一定便有合乎她身份的安排。 听周莞昭苏醒后,姜利言的话,他接下来的打算是教郑棠装作真正的周莞昭回宫,毕竟能做到连样貌长相乃至于说话声音都完全一模一样的,稍微装的沉默些,姜利言再为她找个换命期间记忆神智受损的借口来,伪装一个不太常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公主太容易了。 六公主本身母族没有什么势力,全靠先皇对其母妃的爱屋及乌,以及对于面色苍白声音细弱小公主的怜爱罢了。 除去她的身边人,以及先皇,恐怕更多的人对她是没有什么关注的。因为她在不常离开自己内殿,为人也怯弱沉默,之后更是无缘无故进入弥天司,之前陈桐生听到的传闻是这个六公主前期是不受先皇关注的。 可是郑棠在获取周莞昭身体后,先是装了一幅体弱无力,不适应的虚弱样子来,放松了姜利言的心,随即又背着他往香炉中投了什么,然后便一直留在弥天司,一直到宋川白离开弥天司北上查飞光,才开始行动。 这期间郑棠没有与宋川白再见面,宋川白期间一直以为她死了,郑棠也没有与姜利言再见面,如他所言的回到宫中。 从她更改命运,到疫情爆发,期间足足过去了六个多月,近半年的时间里,若说先皇没有起过见女儿的心思,或者说没有到六公主回宫的时间,陈桐生是不信的。 姜利言不来见她,一定是期间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对郑棠的安排,或者阻碍了他来见郑棠。 那么姜利言与所谓的於菟又是什么关系? 他来自神秘诡谲的北朝,於菟同样来自神秘诡谲的北朝,这两者之间是合作还是敌对? 按郑棠对于於菟的认同,与她背着姜利言所做的行动来看,不说敌对,起码姜利言与於菟并非合作,姜利言也不受於菟的控制。 对了,陈桐生突然想起来,在北朝灭忘后,於菟的幼种,主要是靠飞光传播的! 这就是为什么周莞昭会对飞光屡禁不止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直接表里不一地放纵了,这就是为什么朝中官员都敢私下参与飞光的贩卖,这靠的便是於菟对周莞昭的控制! 这就是於菟指使郑棠夺取权力的根本原因,陈桐生不知道於菟靠什么来保持生命,但就目前来看,传播其幼种绝对是其中一件。 与其在人群中依靠特定的时期与特定的模式人传人,不如任一个王朝都流通起含有幼种的商品,只要皇帝不对此物下决定的禁令,还要什么能阻止於菟幼种的传播? 几乎没有。 背后血淋淋的可怖真相令陈桐生心惊胆战。 那么,北朝的覆灭,与这个於菟又有没有关系? 它究竟是如何从北朝所在的地域千里迢迢地来到京都,又是如何进入宫中的? 姜利言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宋川白一步一步走下层叠的阶梯,陈桐生看见周莞昭追了出来,又没有出声,只是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 夜幕浩瀚沉重,星子明灭,重重宫殿灯光通明,唯有宋川白一步一步即将走进的宫道上光亮暗淡。 他最后还是选择帮助周莞昭,最后还是选择为其野心背负上了,他原本不会背负的东西。 宋川白曾经问过郑棠要做什么,但那时候他却没说过自己要做什么,陈桐生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下去,走在他的影子里,轻轻地问这个被父母舍弃,被知己欺骗的人,问他:“你真正想做什么呢?” 如果他不服从父母的选择进入弥天司消磨此生,如果他没有选择支持周莞昭而成为背后推手,他自己想去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 陈桐生看着他略微垂下去的颈子,心想,大概是很闲散,又很忙碌的那类人吧。 不必顾什么朝堂之争,也不必管什么诡异的怪物控制,一股脑扎进自己想研究的事情里去研究便行了,整日忙忙碌碌地去操心自己的进度,满山河地乱跑,别的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用顾忌。 可惜他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 宋川白在助周莞昭成功登基后,便因为对帝王猜忌心的极度厌烦,和对于於菟的耿耿于怀,开始着手查明此事。 陈桐生一直以为宋川白是先查的飞光,再从飞光发现的一系列古怪事件,实际上他是先从於菟入手,再发现的飞光。 也许在宋川白发现周莞昭对于飞光的纵容后,他便意识到了两人不可逾越的沟壑,与此事的严重性。 陈桐生又想起那个在春猎场死于蛇毒的皇太子周明则,当初宋川白一度想要保他,最终却还是疏忽之中教人害了性命。在一次一次的消息泄露,与背叛中,宋川白也意识到什么叫不可托付,学会了三缄其口。 不必说,不可说,不敢说。 在宋川白与周莞昭,与於菟反其道而行之的路上,即便他走的如此小心翼翼又不动声色,还是害了一个又一个人,周明则算一个......方鹤鸣大约也是一个。 宋川白不敢再告诉陈桐生了。 实在是没有必要,也没有这个底气了。 周遭景物快速拉过,四季回转,陈桐生眼里只有宋川白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身影。 从蓬勃坏脾气的少年,到内敛而不动声色的青年,阳和侯府的仆人清洗过一批,换过一批,他身边人死了一些,背叛了一些,也走了一些,最终只有他永远在阳和侯府中,偶尔驻足于飞流池,或者会想起那个天真稚气的,没能保下的孩子。 他岂止是不自由,简直是一世,都活不断重叠的枷锁之中。 陈桐生向他抬起双手,想去触碰他,又想去拥抱他,然而一抬手,先是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他们早在弥天司内便见过。 宋川白为她解了一次麻烦,之后一直在弥天司里找她,而陈桐生将宋川白推入了无可逃脱的於菟手中。 仿佛命运齿轮缓缓转动,逐渐咬合,宋川白对陈桐生的寻找使郑棠再次接触於菟,而陈桐生又正是为了救郑棠,在雨夜引去了宋川白。 无知的少年时候匆忙一遇,时光环境裂缝之间惊鸿一瞥。 ......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装我自己 http://.biquxs.info/

人生倏忽,在千景万物的变化之中,一直前行的宋川白忽然站住了脚步,缓缓地,迟疑地转过身来,两人目光相对,陈桐生含着那汪泪眨了两眨,心觉异样,道:“侯爷?” 宋川白表情不便,目光涣然,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是目光散开来在看她身后,陈桐生环顾四周,只见那景象因为转换的过于快速,都拧成了灰色的一股,又时见卡顿,其中便闪过石林的景象。 现世的石林与十几年前的宫道景象交叠扭转,几乎发出了实质性的摩擦声,听在耳朵里时极其细微,如同沙子细细倾倒所出的声音。 接着大雾再度弥漫了起来,随之是由远而近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吵,越来越大,四面八方的扑过来在耳朵里,逼得人心浮气躁,惶然四顾,陈桐生在仓惶中欲逃,下意识不想抛开这个眼前发愣的人,他还穿着与周莞昭夺权后第一次会面的衣裳,风尘仆仆,年轻俊朗,陈桐生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转身背过声响最大的方向就跑。 然而她这一抓就感到一股异样的吸力疯狂向她涌来,空中响起刺耳的桀桀笑声! 越来越越响的声音逼进了她,仿佛每一步都紧跟在她身后,下一秒便会如狼虎般凶恶的铺上,笑声,吵闹声,声浪如潮,终于在一个响亮的碎裂声后,朝她兜头扑下,将陈桐生整个人吞噬其中。 “大人......!” 陈桐生猛然睁开双眼,整个人踉跄着恍惚了一下,随即被身旁伸过来的一只手稳稳的扶住了。 陈桐生环顾四周。 陈桐生抬起脑袋继续环顾四周。 她仰视着周围人的脸,在心里疑惑了一秒钟自己这奇怪的视角,随即想起了什么,又低头去打量自己。 果然,幼儿的小手,幼儿的身子,伸过来搀扶她的那只手很明显属于成人,手指纤长,骨节分明,一掌就能轻易握住她的小胳膊,看上去很是熟悉。 然而不等陈桐生再把自己的脑袋转过去,便有人拨开人群走来,喊了一句:“桐生!” 对方的发音与口型都明明白白地显示着他说的不是大周雅言,甚至都不像是汉话,但她仍然清楚明白的听懂了,张着嘴发出疑惑的:“啊?”一声。 “还敢给我啊!”来者气势汹汹,一把将小孩子从地上捞起来,面对面地瞪着她:“你要么不来,来了就给朕捣乱,是不是?” 陈桐生:“?” 她迟钝的往地上看去,只见自己原来所站的地方上碎了一个瓷瓶,想来该是她打碎的。 她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记忆迅速复苏,这是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在宫墙之上紧紧地扼住她,状若癫狂的那个男人! 这里是...... 陈桐生环顾四周,看着周围人身上的异族服饰,与极具特色的花纹,在心里下了定论:这里是北朝! 而她在这里也被称为桐生,也就是说...... 陈桐生如今,很有可能在自己的身体里。 我......? 这就是百年前的我? 陈桐生悬在半空支着短短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的惊愕茫然,对方便以为吓到了孩子,哈哈一声把孩子往身旁的下人怀里一塞:“怎么越大还越不经吓了。” 陈桐生下意识抬起头去打量那个顺势抱住自己的人,然后头顶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宋川白低头注视着她,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便微微地笑了起来。 那眼睛弯起来的弧度,这嘴角扬起的感觉,这戏谑而温柔的目光,这是货真价实的阳和侯本人没跑了。 陈桐生把脑袋凑过去奶声奶气地问:“侯爷?” 宋川白不动声色地指头一挠她手心,陈桐生便攥紧了手,把宋川白的那根纤长手指紧紧攥在小拳头里,忽然想起方才那只扶过来的手,想来也是宋川白的。 “哎呀。”陈桐生闻声望过去,只见发声是妆容打扮都十分华美的妇人,对方是极浅的瞳孔,浅的几近成了银色,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无不意外的是浅色瞳孔。 那妇人拿腔作势地道:“桐生年纪小小的,怎么跟血亲也不亲,跟陛下也不亲,偏偏对一个来历不清不楚的下人如此亲密。” 她口中的陛下,也就是那个把陈桐生塞进宋川白怀里的男子,身穿玄色长衫,各式配饰,广袖外衫,可见其上的繁复刺绣花纹,雍容异常。 陈恪闻言一偏头,冷冷笑道:“孩子心里什么都清楚,谁对她好,她自然便跟谁亲。” 北朝人似乎非常喜欢头部饰品,尤其是鬓发自颞颥处,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此处有一个小饰品,哪怕是皇帝也不额外,他颞颥处两枚金色圆勾,并不明显,但色泽非常漂亮。 而在场的女子头侧饰品的花样便多了,有绿铜色缠枝圆环,也有坠了坠子的直钩,大的一直延申到了眼部,小的则钻研的就是一个精致,头偏过去,只见光亮一闪,不仔细还看不出来。 这种饰品太过于普及,以至于陈桐生开始考虑这饰品的实际作用。 她摸了摸自己脑袋,果然也摸到一个软软的小环,看着手感大约也是金银所做,她又抬头去看宋川白,他颞颥上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小钩,小钩子本身不漂亮,但配在他那张脸上,便显得额外清俊。 陈桐生再定睛一望,宋川白眼角竟然抹了一弯淡淡的红,周围其他与他一样仆人装扮的人,眼角都有这上挑的一弯红。 ......妙啊。 不愧是这样一个审美文化注重眼额部的北朝人,这片红画再别人脸上美丑先不说,画在宋川白脸上那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让陈桐生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声美人。 美貌就是美貌,怎么搞都比别人来得赏心悦目。 就在陈桐生抬眼一瞥被宋川白的眼妆惊艳到的瞬间,那妇人便笑开了道:“小娃娃好骗的很,谁是发自内心的对她好,她怎么能真正清楚?” 陈桐生不禁向这个敢当众顶嘴皇帝的人投去了目光,而陈恪竟然也只是不明显地哼了一声,便转身吩咐他人去了。 这皇威恐怕有些不到位啊,谁都能这么阴阳怪气地顶嘴的么? 陈桐生仗着自己年龄小,往美人怀里又缩了缩,接着这个姿势去打量周遭。 他们如今正处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殿顶绘图恢弘,填满了整个顶部,而四周墙壁上也布满了华美浮雕,即便如今正是白昼,殿内也灯盏高悬,高低参差,完全不是大周的蜡烛和夜灯的样式,殿内也没有什么可供人休息的地方,陈桐生看着这个地方,心中便猜测这不是一个日常会有大量人流的地方。 这里应当也不是招待客人,抑或者适合玩乐的场所。 令陈桐生讶异的是,这殿门不仅不是她见惯了的双开合制式,门洞便是一个巨大的,稍长一些的圆形,顶部与底部都窄,唯有中间是宽些的,并且它的门也是高高地悬在上空,若要关门,便只能启动暗中的机关,将门放下来。 这就更符合陈桐生方才的猜想了,这种门的制式,便注定了不方便日常的人来人往,这大殿十之八九是一个有特定开放时间的地方。 在陈桐生转动脑袋到处看的时候,那妇人又道:“清临,带着她过来,小小的便没有规矩,跟她爹一个样。” 妇人口中喊的清临,陈桐生却听见宋川白应了一声,抬脚跟着妇人便走过去。 陈桐生:“?” 妇人从殿中那个巨大扁平塑像后转了过去,陈桐生心下了然,这大约与大厅中放置的屏风一样的作用。 一转过那面目模糊,异族风格明显的塑像,便是一道连接大厅与内室的长廊。这长廊细而窄,越往里走,光线便逐渐转弱,墙壁上星星点点的镶嵌着夜明石,犹如夜空,而一穿过长廊,真正进入了内室,才发现这里更为昏暗,一切物品都晦暗不清,只有高低悬浮而数量稀少的灯盏,发出微弱的光晕。 陈桐生心想自己如今年龄这么小,问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大概也使得,但转念又一想,这妇人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当着皇帝的面,不告退也不招呼的把自己带来这个地方,还让宋川白也跟着来,想必她也不是第一次来,若是发问,恐引对方疑惑。 虽然这里很像是北朝,但陈桐生还是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中,也不明白,为何在之前的幻境中,自己是虚影一样不会被幻境人物看到的存在,如今却成为了幻境中的一部分,包括宋川白,连他都成为了这幻境中的一员,还有一个新身份新名字。 这么想着,听那妇人说:“装疯卖傻你是一贯在行的,等你爹来了,也接着这般便是了,今日先不追究你摔了祭祀用器的过错。清临。” 宋川白像模像样的答了句“是”。 “待会儿送她回去把衣裳换好,待駮车来接,便让她老老实实上车就是了。” 宋川白又应下。 那妇人说完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无声地呼了一口气:“我怎么......” “......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陈桐生:? 怎么,你竟然是我娘? 第一百四十六章 端倪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怀疑自己听错了,一直眼巴巴地看着那妇人远去,才抬起脑袋对着宋川白投去疑惑的目光。宋川白真的如吩咐抱着陈桐生又穿过了两条窄道,才步入了一个豁然光亮的地方,在打眼看,便也是正常的光明庭院了。 陈桐生问:“她是我娘?” “你没有印象么?”宋川白笑道:“前些日子还在背后讲她的坏话,讲的很欢呢。” 陈桐生:? 接着陈桐生从宋川白的叙说中了解到,宋川白比她要早许久来到这个场景,可以说陈桐生沉浸在宋川白过往时,宋川白便进入了这个场景中,摸摸索索地弄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知时桐生本来就有一个与宋川白相貌一样的仆从,还是只是因为在特定的场景中,所有叫宋川白替代了某个叫清临的仆人,目前还是不得为之。 陈桐生下意识地有点儿不太愿意接受,她小时候就有一个与宋川白长相一样的仆从的事,于是私心认定幻境还是不能完全与曾经的现实一致,肯定有所改动。 要不然北朝人......起码陈桐生目前所见的北朝人,无论主仆,都是浅色瞳孔,而宋川白却是明显的漆黑瞳孔。桐生的地位就目前而言,大约是不低的,而北朝这样一个排外的朝代,如此浓重的排外思想与文化,怎么会轻易叫一个黑眼睛的人去伺候桐生,这个就有些说不通嘛! 尽管陈桐生已经在梦境中见过许多次与宋川白长相一样的人,但心中仍然固执的认定宋川白就是独一无二的,像话本子里的前世今生的说法,当个乐子想想就得了,她不愿意承认,也不认同。 时至今日,总不得再像伽拉一般,愚蠢到满山河去不断地寻找替代之人来喜爱吧...... 这个念头忽然闪过,叫陈桐生稳定心神似的拍了板:宋川白就是宋川白,清临是谁?不认识,不知道。 宋川白算暂借了清临的身份,在北朝宫中,作为祭司之女桐生的仆人在此生活了好一阵子。 在陈桐生从上一个幻境中来到这个幻境之前,与宋川白相处的,一直是几百年前的那个真正年幼的祭司之女桐生。 奇怪的是,作为祭司之女,祭司既不亲她,她也不亲祭司。 祭司名为辛澜,平日里说话就有这么阴阳怪气,宋川白很少见她心平气和地说过几句话,当然,也可能是宋川白总是随桐生一同出现,她针对自己的闺女也说不准。 宋川白听到的,对于她们之间关系解释的最清楚的一句话,便是辛澜曾对她说:“你本也不是我的女儿,不过是接着我的肚子,生出来的下一任祭司罢了。你与伽拉乃是真正融灵融骨的,不必在我这里强迫学凡人的纲常伦理。” 可以说观念是非常冷酷了。 若是陈桐生本人在此,听了那句话,肯定要对辛澜反问一句你娘也这么对你么? “所有,”陈桐生问:“我当时......那个年纪还很小的我,当时什么反应?” 宋川白想起来似乎是想笑,表情有些古怪道:“你倒表现的不伤心,也不愤慨,反问‘你娘也一直这么对你?’把祭司气得脸色当场就变了。” 陈桐生闻言笑起来,不愧是我。 她乐得呲牙:“所以她娘确实是这么对她的,是这样吧?” 宋川白:“......” 得缘于北朝对伽拉的崇拜,在充当北朝与伽拉之间媒介的祭司,也就淡化了祭司作为人的意志,连带着淡化了祭司家庭,乃至于对子女的认知与情感。 小桐生一落地便被带离了生母,是一众仆人与宫人带大的,与母亲感情淡薄也就很正常。 不过不知是天生遗传,还是后天影响太大,做母亲的冷酷无情,当孩子也对母亲不屑的很,血脉在她们之中真就淡薄如水。 陈桐生问:“但是她干什么要针对你?我做了什么很讨她嫌的事情,还是让你去做了什么讨她嫌的事情?” 宋川白想了想:“倒也未必是针对我,似乎辛澜对谁说话都这样,包括自己的丈夫。” 陈桐生又是一睁眼:“我还有个爹?” “......”宋川白:“你都有个母亲,她有丈夫,你有父亲,这很意外吗?” 陈桐生摆摆手:“我还以为她这样一心为伽拉当祭司的人,肯定卸磨杀驴,丈夫拿来生了孩子便扔,没想到还留着......我有爹有娘,又有这样好的身份,那个皇帝看上去对我也倒和颜悦色,竟然与这个叫清临的下人好,也能看出来是有多没人管了。还真就是一生出来就是当未来祭司对待,不把孩子当个孩子的。” 宋川白说:“如果你把动辄责骂和体罚当作关系好的话.....确实也是。” “我动辄责骂和体罚你?” “差不多是的,”宋川白露出无奈的表情:“从早上睁眼清醒开始,便指示人给她穿衣,报今日的饭菜名字,也许不满意菜品,也许不满意报告的语气,也许是嫌衣服料子刮着她了,也许是嫌你穿衣的顺序不对,甚至是手指按的位置不对,总之能不停找出问题来责怪。” “叫人顶着水盆站到门口罚站,或者去院子里学青蛙跳,跳到发晕脱力为止。但若说换一个人来服侍,又偏偏是不依,满地打滚地哭闹着要清临来,清临总是做错,也要清临来。” 宋川白说着仿佛会想起了带着熊崽子的无力,叹了口气:“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在夸奖你,笑得开心,下一刻抬手就是一巴掌,小孩儿到底嫩,打不出个什么,但这脾气也很是煞人了。晚上还教陪着睡,要呆在床边,等到她睡着之后才准走,若走早了,她就接着让你站门口去站一夜,若是走的时候把她吵醒了,一定要爬起来打人,打完再教人去门口站着。” 陈桐生自动忽略这是小时候的自己的事实:“......侯爷竟然没有把这崽子捏死,实在是好脾气。” “哪里哪里,”宋川白真心实意地说:“只是宫中下手不好脱身罢了。” 陈桐生:“......” 陈桐生来到这个幻境中的时间,恰好是弥天祭典的时间。 “等等,”陈桐生说:“什么祭典?” 宋川白:“按这里语言翻译过来,弥天。” 陈桐生对着他慢慢地张大了嘴,眼睛都圆了:“什么祭典??” “弥天。” “什么祭典???” 宋川白笑着伸手轻轻触着她的下巴往上一抬,耐心地接口:“弥天。” 陈桐生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不禁道:“我小时候哭着闹着让你来照顾我,肯定是被你的脸迷惑了。” 她又道:“这下总算是找到一点儿北朝过往与现实连接的地方了。弥天司的来源,想必就是这个弥天祭典了......这祭典是要做什么?” 宋川白转身去里屋,清朗的声音传过来:“先把衣服换上吧。” 衣裳拿来,金漆盘托着,陈桐生一件一件拿起来仔细打量着,慢慢回忆,果然这衣服在她记忆里也曾出现过的,打眼的便是一件绣金披肩垂流苏,是她最开始对自己幼年时期事务有记忆的时候,便曾模糊的看过一个年幼的孩子穿过这身盛装。 另一只金漆盘上也是熟悉的金玉宝环,陈桐生一伸手,就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忽然眉头又皱了皱,自言自语道:“不对......” “不对什么?” * 金寺大殿内高大神像宝相森严,金砖铺地,紫烟熏香袅袅升空而起。记忆中娇小稚气的孩童头戴金玉坠宝环,流苏自肩部一直垂到脚踝。 所有人踏进大殿的那一刻都低下头去,乖顺地拜下去。唯有幼子无知,站在哪里,抬头去看对她来说简直是顶天立地的神像。 陈桐生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说:“娘,这是什么像呀?” “伽拉希阿。”记忆中温和的女声回答:“是庇佑我们先祖的神,伽拉希阿的神像。” * 陈桐生猛然睁开眼睛,从这记忆中猛然发现了两个极为奇怪的点。 温和。 她在没见过辛澜之前还不知道,也对她没印象,但是如今听过了,却真真切切的反应过来,那个回答她的女人应当就是桐生那冷淡无情,讲话阴阳怪气的娘了。 可是,按宋川白的话来看,也是按陈桐生方才与她那一见面的情况来看,辛澜会这么温和的跟她说话么? 她连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叫桐生来,语气都不甚友善,为什么还会在那个场景里听到这么温柔的声音? * 还有...... 紫烟。 是的,她在大殿中看见了充斥满室的紫烟,与姜利言所用的紫烟异常相似,并且他也是出身北朝,会不会用的是同一香料? 这紫烟一个燃在供奉伽拉神像的殿中,一个用在实施秘法的时刻,又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陈桐生抓着衣服发愣,被宋川白挟着肋下抱起,往凳子上一放,微微弯腰,笑眯眯地问:”会不会自己穿?“ 第一百四十七章 石像 http://.biquxs.info/

“会不会自己穿?” 陈桐生:? ......会吧。陈桐生两只手有些费劲的抓着衣服想,看上去倒也不难,更何况就算她不会,还能让宋川白动手给她穿不成? ...... 为什么不能呢? 陈桐生在心里反问:我现在只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张着手让人服侍着把衣服穿上? 这可是侯爷啊,若是放在平常,能遇到几回这么可以顺理成章让他给自己换衣裳,穿衣裳的时间? 陈桐生心里在拒绝与答应之间反复横跳,蠢蠢欲动,问了一句:“侯爷会穿么?” 谁知宋川白抿唇一笑,非常自然无辜的样子:“我不会。” 陈桐生:“?” 那你给我整的这一句,让我平白地想了半天! 陈桐生脸往下一拉,道:“那还不是要我自己来。” 宋川白便笑起来,还是弯着腰,声音很缓和的说:“但是我可以试一试啊。” 其实被伺候宽衣解带的愉悦只持续了那么一小会会儿,这衣服表面看上去大气,实际上里面带子扣子对襟的云肩的,层层叠叠,陈桐生从一开始的面带得意,到后面面无表情地张着双臂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问:“你说龙袍有没有这么麻烦?” 宋川白回答:“没有。但龙袍穿上比这要累。” 陈桐生眨眼看过去,宋川白也把一根长带轻轻从她身后绕过去,顺势对她眨了一下眼。他眼尾修长,这么轻巧如燕尾地一眨,好似一个什么东西在陈桐生的心里跟着那个眨眼的动作跳了一下,闪闪发光的,是一个含满了喜悦的泡泡,彭地一下炸开了,流淌着浸透了胸膛。 陈桐生小小的嘶了一声,短暂的抿了一下嘴,但那股子高兴劲儿,又好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在心里乱跳乱蹦,要找一个突破口撒爪子奔出去,呼哧呼哧地摇起尾巴表达自己对面前人的喜爱。 小狗在心里蹦着,面上就忍不住,情不自禁地绽开一个好灿烂的笑容了,宋川白低头仔细地抚平衣料,抬头便对上这个笑容,意外的一愣,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看见你就觉得高兴。” 宋川白似乎对陈桐生突然而来的表白已经习以为常了,也就保持着那个笑意,转手拿了镶宝圆环来,示意她转过头去,好为她佩上。 头饰倒没有衣裳戴着那么复杂,很快的戴好了,轻轻动一动,也能听见细碎的玉铃声,脆而空灵,陈桐生摸了摸头饰,还没明白这发声的地方是在哪里,便听得外面有人敲了敲门,谨慎而恭敬的道:“駮车已经等在外头了,请您准备出发。” 除了陈桐生一开始在的那个大殿,其他地方都是冷冷清清的,几乎不见什么人。陈桐生身边似乎也只有清临在照顾,其他的下人竟然也没有见。 陈桐生奇怪地看了宋川白一眼,被抱下圆凳牵着手往外走,边走还边在想这个駮车是个什么东西。 马车她知道,牛车她也知道,这駮是个什么东西? 难道这不是在说什么动物,而是一个车辆的制式? 结果顺着墙壁嵌满夜明石的长廊走下去,越走方向越是往下,这长廊又是如此的狭窄且曲折。头顶的墙壁又越发的低了下来,出现了阶梯,脚下一阶一阶的阶梯也显得比一般的阶梯陡。陈桐生都要担心这是走在了山洞里似的。 顺着长廊走出去,眼前便逐渐开阔,陈桐生眯了眯眼,然后愕然的站在了门口。 她总算是想起来这駮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身形似马,通体雪白,长尾漆黑,头长一角,虎牙虎爪,声似击鼓。 陈桐生站在那个巨大而怪异的野兽前,望着这身宽有两匹马身体大,一呼一吸间喷出灼热鼻息的的巨兽。駮好似注意到她的目光,斜过眼睛,眼神并不如食草动物温和,并且在甩头的过程中,陈桐生还看见了它口中尖锐的利齿。 ......她好像记得这种古兽是吃肉的。 还可能吃人。 陈桐生即将登上的车厢巨大,光是拉车的駮便用了三匹,装饰美耀奢华无比,外沿依旧绘满了北朝常见而独有的花纹。 车厢自下而上分了三层,第一层盘位最低,方便人登上去。第二层铺在第一层之上,已经是精雕细琢的剔透软银座,接着一抬脚,再到第三层。第三层立起三面镂空雕花的木壁,下铺白玉,而顶部华盖高悬,在木壁与华盖之间,还有很大的空隙,足以让陈桐生把脑袋探出去。 然而当她上了车,才发自己如今的身高得仰视那条挺宽的缝儿。手边两只金兽香炉,也依旧是点着迷蒙紫烟,陈桐生低头嗅了嗅,疑惑地“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室外,且用量也小的缘故,这紫烟的香味一点儿都不明显,甚至都说不上香,一股特别的味道在车厢中散开,并不是婉转升向天空,反而盘旋着向下缠在一起,囊囊蒙蒙的一团,围绕着陈桐生的座位徐徐旋转,把她衬得格外如神降之子。 宋川白此时的身份也不能与她同登上内座,只能站在木壁外,但两人只一转头,便能在镂空的花纹中看见彼此的脸。 这是一条长长的车队,陈桐生对这种大型的出行盛况有些印象,心里竟然还有些期待。 除去陈桐生所座的这辆駮车外,其余便是普通的马车,个个高头大马,在駮仰头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后,马匹们纷纷打着响鼻回应,这车队便这么走起来了。 此时陈桐生前后相顾,她方才登上駮车,几乎没有人来迎接,更没有人像大周的皇宫贵族出行一般,跟着几个人来像模像样的扶上一扶,只有一个眉目清秀,眼下绘有两弯淡红的男子,在陈桐生最先走进駮车时,低头轻声细语地说请她上车静待出发,转头便翩然而去,上了另外一辆车,连一个告辞的意思都没有。 陈桐生看他眼下红痕的弧度,以及那身严肃正统的长袍与高帽,便猜想着他大约也是有些身份的。 就目前而至,陈桐生遇见的事物都太过奇怪,皇帝当的不像皇帝,祭司当的不像臣子,母女也不像母女,在这个地方,仿佛一切传统而约定俗成的习惯于伦理都难以成立,直让人不停地想,奇怪,奇怪,奇怪。 车队安安静静地向前走,陈桐生如今身子小,便爬到精致的凳上,扒着往外头看。 即便到了这里,也是一条平坦而寂静的长道,高而疏的林木沿着长道排下去,除去马蹄与车轮声,静谧非常。 駮时以四爪行走,走起路来如同狮虎这样的野兽一般没有声音,陈桐生所座的这个华美而庞大的车厢大约也做工不菲,行进时很是轻便,一路走下去,陈桐生这里的动静又是最小的。 感受到特殊地位的特殊待遇了呢。 陈桐生见道路两旁可见石像,并且安排再次地不符合常理,这两边林道上的石像都是不对称的,一个一个错开,大都是形状古怪各异的兽,偶尔见有人立状,也十分扭曲古怪,不像正经人像。 这是要去哪儿? 再接一段路,便开始爬坡了,陈桐生也没有人能来给她解释一番,不安分的转着脑袋看来看去,却突然见前面突然从正在前进的马车前跳下来一个人,脚步快而轻地走过来,定睛一望,还是开头那个来迎接她人......大概也算迎接吧。那人轻盈一跳便上了三层,动作轻灵地出乎常人,对方双手成掌,前后叠在一起,在他上跳的时候都未见分开,可见其厉害的程度。 他这么一跳,陈桐生反倒还回过味儿了,生出了一点儿“就是要这样”的感叹。毕竟她这无师自通的诡奇身手承自伽拉希阿,她也曾亲自感受过伽拉那如同战神般骇人的战斗力,北朝人要是个个普通斯文,倒还让人觉得不匹配。 那清秀的男子眼睛一垂,表情平板的几乎看不出应有的温和,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语调毫无起伏地说:“请您安坐,莫要对伽拉不敬。” 陈桐生看着他,忽然问:“我不尊敬会怎么样?” 清秀的男子不动,宋川白倒让她这一句引得转过头来看。 男子一点儿都不意外似的,对着林道上的一尊石像一指:“就会变成那样。” 你们还真遇到过不尊敬伽拉神的啊? 陈桐生连忙往外去看那尊像,之间石像所雕之人几乎都看不起五官,模模糊糊觉着她的脸是扭曲的,而粘腻的液体拔地而起,自上而下的将她整个包裹住,似乎在向地下拖去,而那个人则向上方痛苦的伸长了手,手臂骨节都是完全扭曲过去的。仔细看下去,仿佛都能挺见她绝望而痛苦的嘶喊。 陈桐生深吸一口气,乖乖地并着腿在椅凳上坐直了。 男子便满意地一点头,转身欲退,听见陈桐生接着问:“是你们杀的么?不尊重伽拉的人?” “不,您误会了,”男子回头一望,平静道:“她不是死了,只是结束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因果颠倒 http://.biquxs.info/

“结束了?” 陈桐生忍不住重复道:“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对方眼睛一敛,下巴含蓄地一收,便干脆地转身下了駮车,又飘然不停地眨眼上了前面的马车。 陈桐生在木壁里探出脑袋,对宋川白小声道:“功夫倒很是不错。” 刚说了一句,陈桐生余光见前面的马车刚落下的帘子便是一动,吓得她连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宋川白嗤地一乐,陈桐生隔着木壁哼了一声,小声嘀咕:“有什么好笑的。” 她又悄悄把脑袋挨过去,问:“你说咱们这是在去哪儿?这条道上竟然如此僻静,除了车队一个人也没有,还有这石像......这大约还没有走出我娘的地盘吧。” 陈桐生之前想过了,辛澜敢在殿中对皇帝那样不敬,都直接开口对了,这地方又是如此神秘安静,十有八九就是什么祭司平日所在的地方了。 宋川白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在开始爬坡后,陈桐生越看这周遭的景物越是觉得很有些奇怪,眼熟也说不上眼熟。 陈桐生知道这是在上山了,自古以来大型祭典都有祭天之意,往高山上爬倒也不奇怪,只是这是祭典伽拉希阿,何至于往山上去? 难道伽拉的神像不在方才那华美而布局精巧的殿内,而是在山上? 伽拉啊伽拉,平常你老动不动出现晃一下我的眼,怎么现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算谁呢? 车队行程不慢,很快攀至半山腰,陈桐生一扭头,猛地见上头伸出突兀一块,是一个可居高望远的好地方,陈桐生眯眼注视了片刻,总觉得上面缺失了什么,突然间灵光一闪,她才猛地回过味儿了。 缺什么呢,当然是缺站在上面往下看的人了啊! 还记得她以前的那个梦么,还记得她头一回见到那个自称朕,还长着宋川白脸的男人的时候么,还记得伽拉提着一把长弓,为北朝建立奠定基础的时候么! 陈桐生在车上站起来往下看,駮车在长道上拐弯,角度随之改变,陈桐生便见到了与梦境中那俯瞰下去的景象极其相似的景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伽拉...... “伽拉,你觉得山腰的风景如何?你不是不喜太过麻烦么,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就在这里给你建一座行宫好不好?”年轻男子负手而立,这么说着:“这样你就不用去面对朝中那些复杂的事情,到时候再给你修一道专行御道。若是你不愿意一直呆在这里,四处走走也可,反正这片疆土,都归你我共有。” 可是伽拉以长弓拄地,万般疲惫,声音嘶哑:“我不想跟你共分天下,我不想要天下,我只想让你跟我一起回去。”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伽拉希阿放弃了希望,低声说:“那我自己回去。” “好啊,把命留下来。”于是男子这么回答。声音在自山野吹来的风中失真。 * 陈桐生眼神涣散,咬住自己的拳头,一点一点把这些记忆从脑海中逼了出来。 然后他说什么? “现在所有人都盲目信奉你的力量,崇尚你的名字,即便这个名字一开始便是我赋予你的。一旦你离开,我的子民势必会追随你而去,重新生活在我们花了数十代迁徙,一直到今日才摆脱噩梦的故土去。你也许会活着,但他们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活不下去吧。” ...... “索性你死在这里,我会将你的尸首铸进神像,为建造一个足以屹立千百年的巍峨神殿,至于你死后魂魄欲向何处,那才真正由你决定。” 伽拉希阿给陈桐生传达的记忆中,伽拉与男子交谈的时间,应当便是离她最近的一个时代了。 也许并不是陈桐生没有再接受到之后的相关记忆,而是...... 伽拉希阿真的死在了他手里。 她没有再孜然一身离开北朝,没有继续颠沛流离,也没有回到渴求的故土。 伽拉死在了北朝。 而那个足够冷酷绝情的男子,真的为她建起了神殿,真的为她修了一条专行御道。 ......在她死去之后。 * 陈桐生知道自己现在去哪儿了。 神殿。 如果那男子真有能力将伽拉希阿扼杀在自己手中,那么应当也会如言将伽拉的尸首铸在神像里。 * 谁知她好奇地等着到了神殿前,却发现完全不巍峨,从外表上看,只是一个符合神殿身份的建筑而已。 外墙建的颇高,早已有一行身穿素衣的人等在神殿前,远远地就俯身行礼。 陈桐生偏头悄悄问:“你说守神殿的人,与我娘身边的人,谁的地位高?” 宋川白低声回答:“不好说,但神殿这里的人而言,对你看重过于祭司。” “为何?” “看礼仪。” 如今这一马车的大多都是辛澜的人,他们沉默而高效,对陈桐生没有半点谄媚讨好,而那在神殿外等候的人们,衣着相对就简朴,并且远远地,就有人带头前来迎接陈桐生的駮车。 这回陈桐生下车倒有人簇拥着了,领头的是一个看样貌还算年轻,但已经两鬓斑白的男子,对方脸上笑容不停,虽然口上没说几句,但请陈桐生进入神殿的动作缺尽显恭敬殷勤。 陈桐生此时个子小小,对方便将腰弯得不能再低,讲话时陈桐生都提他觉得累,也仗着自己年龄小,前后看了看,问:“我娘怎么没有来?” 这祭司典礼,堂堂祭司不出场,只要一个年纪这样小的女儿来怎么行? 前来迎接的司仪闻神情一顿,回答道:“大人您莫不是忘了,祭司大人是不进神殿的。” 陈桐生:“?” 司仪脸上笑容又大了些,道:“即将带领您走完祭祀流程的,是您的父亲。” 陈桐生:“??” 好家伙,原来这还有个爹等着我呢。 陈桐生看他好说话的样子,比辛澜手下的那些不知好打交道到哪里去了,于是抓紧问:“我父母可有不合?” 司仪有些疑惑地微一皱眉,随即又笑开了:“您说什么呢,您的父母就没有和气过啊。” “......”陈桐生沉默的看着他,那把我生出来还真是难为他们了啊。 接着往前走了不过十几步,身旁原本低头站立的那一溜站立的人中,突然有一个神殿人员身子晃了几晃,接着手上一松,原本捧着的器具便应声而碎,惊得满院中人都骇然地抬头去看他。 而那个失手摔碎器具的人看不清脸,看着只是觉得肩膀单薄而身形纤细,器具碎裂之声一响,他便猛然跪了下去,将头磕在地面。 也不知道到底是今日日子特殊,所以所行之人都如此寡言安静,还是这神殿与祭祀身边人的风格素来便是如此。 那人摔了器具也一言不发,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说,只是跪在地上,而有人便也无声地走上前来便要将他带走。 地上跪着的人表情虽然看不见,但看与他并肩,站在他周边人却是叹息地闭了闭眼,一幅节哀顺变的姿态。陈桐生再定睛望去,也发现跪在地上的人大约只是碍于规矩不敢发声罢了,那淡薄的身子还是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着。还是怕。 按这个古怪朝代古怪宗教与他们古怪的思想方式来看,在专门祭典伽拉的日子里这样,在连陈桐生表现出对伽拉不敬都会被警告的地方,他被拖下去了,还有命活么? 陈桐生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却在那人抬头的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猛然道:“等等!” 正欲将那人拖走的人便是一顿,陈桐生嗒嗒嗒几步走过去:“你让我看看你的脸。” 众人皆是莫名其妙,犯错之人闻言将脸显给陈桐生看。 即使如此年轻,即使面貌稚嫩,但那惊人的美貌,那精致得近乎妖的五官,蕴含着无论什么年纪也掩盖不去的光华。 “姜利言。”陈桐生问:“你是不是叫姜利言?” 对方表情一滞,接着也露出一点笑容来,与百年后不同,他此时的笑俊美得几乎有些清甜了,与陈桐生以往所见的戏谑完全不同。 “大人若赐我赐姓名,那么我今后便叫姜利言了。”他驯良地回答。 什么意思? 陈桐生这头一愣,身后便有人开口斥道:“不要脸面的东西,姓与名这样的东西也敢开口要!” “他没有姓名?”陈桐生转头往了身后司仪一眼,又转过去问:“你究竟是不是姜利言?” “大人,”清瘦的少年低垂着摄人心魄的眉眼,笑意温驯,小声说:“我没有姓名的。” 是了,陈桐生这才想起来,哪怕是宋川白如今所装的这个身份,也只是叫清临,只有名而无姓。 司仪一挥手便要让人将他带走,陈桐生连忙制止了,将少年的脸抬起来,问宋川白:“是不是他?” 宋川白注视片刻,虽不明白,但还是回应道:“非常像。” 无论是面皮还是骨相,都仿佛能透过他看见日后姜利言那笑面虎的样子。 “让他留下。”陈桐生道:“可以吧?待祭典结束,我与他有话要说。” 吩咐完毕,陈桐生看着司仪点了头,第一回感受到自己到底在这里还是有身份的,走了两步,却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了,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姜利言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她。 她再一次踏入了诡气莫测的轮回之中,就如同让宋川白遇到的一样。 陈桐生将百年后得知的姓名,越过时光,将它赋予了这仿佛命定的主人。 现实与幻境交错,真假,因果,已经颠倒不清。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戏弄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却在那人抬头的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猛然道:“等等!” 正欲将那人拖走的人便是一顿,陈桐生嗒嗒嗒几步走过去:“你让我看看你的脸。” 众人皆是莫名其妙,犯错之人闻言将脸显给陈桐生看。 即使如此年轻,即使面貌稚嫩,但那惊人的美貌,那精致得近乎妖的五官,蕴含着无论什么年纪也掩盖不去的光华。 “姜利言。”陈桐生问:“你是不是叫姜利言?” 对方表情一滞,接着也露出一点笑容来,与百年后不同,他此时的笑俊美得几乎有些清甜了,与陈桐生以往所见的戏谑完全不同。 “大人若赐我赐姓名,那么我今后便叫姜利言了。”他驯良地回答。 什么意思? 陈桐生这头一愣,身后便有人开口斥道:“不要脸面的东西,姓与名这样的东西也敢开口要!” “他没有姓名?”陈桐生转头往了身后司仪一眼,又转过去问:“你究竟是不是姜利言?” “大人,”清瘦的少年低垂着摄人心魄的眉眼,笑意温驯,小声说:“我没有姓名的。” 是了,陈桐生这才想起来,哪怕是宋川白如今所装的这个身份,也只是叫清临,只有名而无姓。 司仪一挥手便要让人将他带走,陈桐生连忙制止了,将少年的脸抬起来,问宋川白:“是不是他?” 宋川白注视片刻,虽不明白,但还是回应道:“非常像。” 无论是面皮还是骨相,都仿佛能透过他看见日后姜利言那笑面虎的样子。 “让他留下。”陈桐生道:“可以吧?待祭典结束,我与他有话要说。” 吩咐完毕,陈桐生看着司仪点了头,第一回感受到自己到底在这里还是有身份的,走了两步,却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了,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姜利言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她。 她再一次踏入了诡气莫测的轮回之中,就如同让宋川白遇到的一样。 陈桐生将百年后得知的姓名,越过时光,将它赋予了这仿佛命定的主人。 现实与幻境交错,真假,因果,已经开始颠倒不清了。 —————— 桐生?”神殿正殿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洞开,一名个子极高,而肤色偏于苍白的男子跨步而出。 陈桐生犹豫了几秒要不要喊他爹,考虑这用如此亲昵语气喊她的人究竟是不是她爹。 主要是此人长相太过年轻,又是细眉长眼的温吞长相,又苍白,整个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常年焚香带来的与世隔绝的气息。 其实这么比较起来,这人比辛澜更像是一个不入尘世,一心祭神的祭司。来者笑着向她伸出手来,陈桐生便把手交上去了,在她踏入神殿的那一刻,陈桐生只感觉扑面而来的熏香气味几乎要把她窒得无法呼吸,惊慌抬眼,隐在黑暗处的神像忽然间胀大了起来,眨眼间长成接天立地,仿佛直入云霄的巍峨神像。 陈桐生下意识想要后退,然而却无法自主,更不能挪动分毫,大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沉重闭合。而那高高在上的,怪异微笑着的神像咧开了嘴,向她俯下身来。突然间如坠云端雾间,眼里空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但还是下意识想逃,想要避开。 * “她没疯没傻,也没有暴毙而死,更说明这是古神选中的孩子!我要带她回去,带她回她真正的故土!” “你疯了......?那只是传说!你要走可以,把孩子给我留下来!” “传说?那是咱们老祖宗真正经历过的事。我告诉你,这里记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是真的!” “这么多年了!”她听见男人激动的声音:“几百年,几千年了,伽拉希阿什么时候返世过!” “你真是疯了......我看你真是研究这些事情研究疯了......” * 陈桐生四顾着,周围好像又有很多人站在,都是年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站着,千人千面,都是不一样的长相,不一样的身量,可是忽然间雾浓起来,她们就变了,渐渐的都换成了同一张脸,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表情,然后又慢慢地,那脸皮让融化了似的,开始粘腻的往下滴起来。 陈桐生突然感觉自己脸皮也跟着发烫发热起来,仿佛要成了那糖面人,黏糊糊的往下滴, 于是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什么也没有。脖子上面,什么也没有。 陈桐生在惊惧中猛然翻身坐起! “桐生?” 宋川白就守在一边,见她醒来就探身过来询问:“做噩梦了么?” “啊......”陈桐生一时让吓着了,微微喘息。 倒不是说那梦中的景象有多么吓人,而是那些人在脸皮下滴时沉重的怨念,是自己在摸不到自己脸皮时,恍然惊觉的那张“原来如此”的感觉。 只是那一瞬的感觉,便足以给她惊出一身冷汗来了。 陈桐生点了点头,看周遭这寻常的布景不像是在神殿里,问:“这是哪里?” “万象殿。”宋川白道:“我们已经回来了。” “这是我母亲的地方么?”陈桐生问:“但是我原不是在神殿里......还在祭祀......?” “我也明白这个祭祀到底是要什么,”宋川白道:“我听说原准备那样气势的车队,是要出宫去游行的,受民众观瞻与礼拜的,但不知为何今年却取消了这一项,但却保留了车队,只是把你送到神殿而已。” “至于祭祀过程,以我如今的身份也只能等在门外,你被牵进去,门便关了,在外头等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才许人进去。”宋川白说着摇摇头:“看来你如今也不知自己是为何会昏睡了。” “我一进去就失去意识了,然后就做了个梦。”陈桐生揉揉脑袋。 宋川白给她倒了杯水,又去按揉她的脑袋,陈桐生让按的很是舒服,满意地眯了眯眼,听得宋川白道:“那么,神殿中的低级弟子你还见不见他?” 陈桐生反应了一秒钟:“姜利言?” 她连忙反过去抓住宋川白的手:“你听我说,姜利言此人十分蹊跷,他不仅参与设计了沈氏父子,并借此鸠占鹊巢盯了沈平的身份和位子,以前周明则的事情也很他有关。” 宋川白回答:“沈平就算姜利言,我知道。” “不,我不是光说这么一件......”“他还是北猎堂的创建者呢,这件事,你知道吗?” 陈桐生愣一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你根本不是顺路,你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段过来......” 宋川白安然点头:“姜利言在逃出北朝的时候显然就已经开始为之后做准备,他带领着一同出逃的人创建了北猎堂,并试图与北猎堂一同离开北朝,却发现能够安全离开,而有不受影响的只有自己,便安排他们驻守在边界。而这两年,姜利言发现他失去了对北猎堂的掌控......” 陈桐生猛然抬眼,宋川白点了点头:“他用了与於菟相似的方法来控制北猎堂中的人,具体是什么并不可知,但他确实是察觉到自己失去了与北猎堂的联系,便怀疑是於菟所为。” “那他叫你来是做什么?”宋川白微微一笑:“其实说起被控制......” 他坐在陈桐生身边,伸手拨开发丝,露出耳后那一块皮肤,那隐隐跳动的青色脉络,乍一看如同再普通不过的青筋,但陈桐生却知道它不是。 “我也早被於菟的幼中侵染,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未被......” “对不起。” 宋川白疑惑一转头:“什么?”“对不起,” 陈桐生望他一眼,又立即将眼睛挪开,低下头颤巍巍地说:“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宋川白又是一笑,向她凑了凑:“不是进这里感染上的,是我少时......” “是你与郑棠还在弥天司的时候,雨夜里去救郑棠时感染上的。” 陈桐生说着眼泪要下来了,水光盈盈的一眨眼,心虚的不敢抬头:“那个雨夜来把你从宿处喊走的......是我......” 几滴泪水嗒嗒掉落在铺面上,宋川白用指腹去揩她的眼泪,动作极其温柔,像是在抚云。 陈桐生捂住脸,避开了他的手:“害你的是我......” “是於菟。” 宋川白轻轻说:“不是你,是於菟。” 陈桐生泪眼婆娑的一抬眼:“你是不是不相信?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不信的?我就是回到过去把你引到了那个地方,就害了你。” 宋川白坐在她身边便一直没有出声,陈桐生捂了一阵自己的脸,一直没见他再说话,还想着是自己方才说话又冲动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又偷眼去看,谁知正好对上宋川白的眼神,含着波纹一样的漂亮眼睛,温柔的好像一捧水,又清而明。 “我们是被於菟给耍了。” 宋川白说:“不是你的错。” 第一百五十章 焚香 http://.biquxs.info/

她连忙反过去抓住宋川白的手:“你听我说,姜利言此人十分蹊跷,他不仅参与设计了沈氏父子,并借此鸠占鹊巢盯了沈平的身份和位子,以前周明则的事情也很他有关。” 宋川白回答:“沈平就算姜利言,我知道。” “不,我不是光说这么一件......”“他还是北猎堂的创建者呢,这件事,你知道吗?” 陈桐生愣一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你根本不是顺路,你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段过来......” 宋川白安然点头:“姜利言在逃出北朝的时候显然就已经开始为之后做准备,他带领着一同出逃的人创建了北猎堂,并试图与北猎堂一同离开北朝,却发现能够安全离开,而有不受影响的只有自己,便安排他们驻守在边界。而这两年,姜利言发现他失去了对北猎堂的掌控......” 陈桐生猛然抬眼,宋川白点了点头:“他用了与於菟相似的方法来控制北猎堂中的人,具体是什么并不可知,但他确实是察觉到自己失去了与北猎堂的联系,便怀疑是於菟所为。” “那他叫你来是做什么?”宋川白微微一笑:“其实说起被控制......” 他坐在陈桐生身边,伸手拨开发丝,露出耳后那一块皮肤,那隐隐跳动的青色脉络,乍一看如同再普通不过的青筋,但陈桐生却知道它不是。 “我也早被於菟的幼中侵染,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未被......” “对不起。” 宋川白疑惑一转头:“什么?”“对不起,” 陈桐生望他一眼,又立即将眼睛挪开,低下头颤巍巍地说:“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宋川白又是一笑,向她凑了凑:“不是进这里感染上的,是我少时......” “是你与郑棠还在弥天司的时候,雨夜里去救郑棠时感染上的。” 陈桐生说着眼泪要下来了,水光盈盈的一眨眼,心虚的不敢抬头:“那个雨夜来把你从宿处喊走的......是我......” 几滴泪水嗒嗒掉落在铺面上,宋川白用指腹去揩她的眼泪,动作极其温柔,像是在抚云。 陈桐生捂住脸,避开了他的手:“害你的是我......” “是於菟。” 宋川白轻轻说:“不是你,是於菟。” 陈桐生泪眼婆娑的一抬眼:“你是不是不相信?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不信的?我就是回到过去把你引到了那个地方,就害了你。” 宋川白坐在她身边便一直没有出声,陈桐生捂了一阵自己的脸,一直没见他再说话,还想着是自己方才说话又冲动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又偷眼去看,谁知正好对上宋川白的眼神,含着波纹一样的漂亮眼睛,温柔的好像一捧水,又清而明。 “我们是被於菟给耍了。” 宋川白说:“不是你的错。” —————— 宋川白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 他看上去很温柔,但实际温柔的很表面,一个时时温柔,从未表露过明显的愤怒,明显的担忧与憎恶的,要么是纸捏的家人,要么便是他这样被重重包裹而绝不显露自我的人。 宋川白就对自己无辜被於菟控制这件事情毫无怨言,在得知眼前人就是自己被感染的罪魁祸首时,也无波无澜,一点儿都无憎怨,甚至也没有像样的惊异,这怎么可能是正常的? 陈桐生注视着他那张漂亮而表情温和的脸,连疑惑又无奈的微妙表情都做的那么恰到好处,眉梢眼角含着天生无可掩藏的笑意,可是又做的实在是过于完美了。 做出了她最为心动的表情,做出了她最为心动的姿态。眉,眼,鼻,唇,眼中波动的情绪,任何一个部位都相互配合的如此绝妙,令人注视来便要头晕目眩,惊心动魄。 想来宋川白是没有必要专门为了她来做出这样的样子,这几乎都是他下意识的反应,用温和的态度将对方的情绪把握在自己的掌控中。 就算他很是惊异,也不会在我面前显示出来吧......陈桐生忽然这么想。 这种完全私人的情绪,根本不会多流露出一丝一毫来。 但他真的就对这件事能看得这么淡么? 於菟的控制害了他身边多少人,让他多少计划平白落空,多年前王府大批家丁奴仆清洗时是怎样一个情状,宋川白又是怎样的表现,陈桐生也是看的一清二楚。 宋川白那么步步为营,到最后跟方鹤鸣的计划,也把友人就那么害死。 似乎是看陈桐生也目光凝重的盯着被褥,宋川白轻轻笑:“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难道还能让你赔不成?” 陈桐生抬起脸,宋川白又道:“就算让你来赔,又让赔什么呢?这哪里是说得清楚的事情?” “周明则,你与我师父的计划,还有,还有你曾经的那些亲信......” 宋川白看着她:“难道是你杀了他们,诱使他们背叛我,让他们遭遇意外?” “但要不是我,你就不会被监视......” 宋川白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现在的机会就在这里,於菟无法完全的监控我。其实於菟一直都没能完全地监控我,我才得以在此期间能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他道:“你可还记得查苦水村案件之时?” 陈桐生脑袋里立马冒出来猎户之女王澄南,于是点了点头。 宋川白继续说:“能时我曾进宫特地求见过陛下一次,然而却被拒绝了,得到的回答是陛下身体不适。” 陈桐生下巴一点,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自从郑棠......”这个名字许久没有再说过,被替换之后成了一个不会被任何一方主动提起的禁忌,此时突然提出,倒还有种被突然暴露的不适应与陌生之感,但对他来说,能把这个名字说出来,已经是一件不轻松的事。 宋川白自嘲的扬了扬嘴角,看着陈桐生的眼睛再次把那个名字念了出来:“郑棠与六公主交换身份,不,夺取了六公主的身份后,我就能时时感到变化。” 他比着自己颈后模糊的青色脉络:“这些东西有时活跃,有时萎靡,但巧的是,在郑棠身边发生了什么凑巧而颇有疑点之事时,郑棠往往身体不适,而此时,我身上幼种便会十分萎靡。而在幼种活跃时,郑棠对我近来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而一旦幼种萎靡,她便表现出茫然的样子。” “这些年来幼种活跃与萎靡时间虽不确定,但大致规律也能由她近来所为把握到,而就在苦水村一事发生时,我身上的幼种不仅萎靡,甚至还有隐约消退的感觉,我便去宫中求证,果然得到她不适消息。”宋川白道:“她具体做了什么把自己弄成那样倒也不可知,只是她那次伤的重了,一直到黎城的消息到我手中时,也未曾恢复。” 陈桐生明白过来他那次的突然出行,以及为什么明明被於菟控制着,却敢应下方茗的话。 因为那个时候他是摆脱了控制的。 “我开始只想抓住机会试探一次,便抢着机会去了黎城,没想到之后发生的事。而在自黎城回来之后,我原已做好了舍弃方茗的准备,却发现完全没有被怀疑。”宋川白道:“幼种的萎靡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期间有偶尔的活跃,但持续的时间却连一天都不到,我便开始怀疑,於菟出了问题。” “於菟在宫里?”陈桐生想起郑棠原是在宫中接触的於菟。 宋川白点了点头:“姜利言告诉我,於菟如今寄宿在龙骨之中。” 龙骨? 埋龙之地,京都,龙骨! 陈桐生猛然睁大眼睛,原来她那个梦是这么回事! 伽拉希阿在上古时期斩杀的龙类骨骸沉入地下,又在千万年之后,被於菟所依附寄生。 “所以,”陈桐生问:“在外宴那日听到的龙鸣,其实就是......” “於菟模仿寄主生前发出的声音。”宋川白肯定道:“於菟此物擅于寄生,模仿,它最可怖的地方,在于它会自发地模仿宿主,以控制宿主在死亡后,继续做出生前的行为,甚至发出声音。” “在龙鸣发生前后的日子里,於菟的状态很不稳定,而我身上的幼种也很不稳定,便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处于监控中。”宋川白看着她,问:“对于你与姜利言,你们不同于常人,以及你不同于常人的生长,我也曾有过发问,姜利言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透露你们会变成如此,都仍与於菟有关。” 他说着也有些奇怪:“但姜利言需要焚香来让自己躲避开於菟的感知,而你却不需要,这一点很奇怪。” “焚香?”陈桐生说着对墙角的香炉一指:“难不成就是这种?” 宋川白转过去看了一眼袅袅紫烟,点了点头:“是的,所以据我猜测,北朝宫殿之中处处点此香料,为的也是......” “躲避於菟!”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新规矩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明白过来他那次的突然出行,以及为什么明明被於菟控制着,却敢应下方茗的话。 因为那个时候他是摆脱了控制的。 “我开始只想抓住机会试探一次,便抢着机会去了黎城,没想到之后发生的事。而在自黎城回来之后,我原已做好了舍弃方茗的准备,却发现完全没有被怀疑。”宋川白道:“幼种的萎靡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期间有偶尔的活跃,但持续的时间却连一天都不到,我便开始怀疑,於菟出了问题。” “於菟在宫里?”陈桐生想起郑棠原是在宫中接触的於菟。 宋川白点了点头:“姜利言告诉我,於菟如今寄宿在龙骨之中。” 龙骨? 埋龙之地,京都,龙骨! 陈桐生猛然睁大眼睛,原来她那个梦是这么回事! 伽拉希阿在上古时期斩杀的龙类骨骸沉入地下,又在千万年之后,被於菟所依附寄生。 “所以,”陈桐生问:“在外宴那日听到的龙鸣,其实就是......” “於菟模仿寄主生前发出的声音。”宋川白肯定道:“於菟此物擅于寄生,模仿,它最可怖的地方,在于它会自发地模仿宿主,以控制宿主在死亡后,继续做出生前的行为,甚至发出声音。” “在龙鸣发生前后的日子里,於菟的状态很不稳定,而我身上的幼种也很不稳定,便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处于监控中。”宋川白看着她,问:“对于你与姜利言,你们不同于常人,以及你不同于常人的生长,我也曾有过发问,姜利言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透露你们会变成如此,都仍与於菟有关。” 他说着也有些奇怪:“但姜利言需要焚香来让自己躲避开於菟的感知,而你却不需要,这一点很奇怪。” “焚香?”陈桐生说着对墙角的香炉一指:“难不成就是这种?” 宋川白转过去看了一眼袅袅紫烟,点了点头:“是的,所以据我猜测,北朝宫殿之中处处点此香料,为的也是......” “躲避於菟!” —————— 这个猜测简直太重要了,对于陈桐生与宋川白来说,哪怕是一点能与於菟相反抗的事务,都是关乎性命的。 尤其是他们如今就在北朝之中,更有可能去获得怎样去制造这种香料,以及更为深入的,发现这种香料为什么能够避开於菟那无孔不入的寄宿与监控能力! 陈桐生都顾不上之前道歉与宋川白本人在不在意被寄生这件事情了,不必多说,他肯定是在意的,只是基于他那过于封闭与冷静的内心来说,他此时需要的恐怕也不是陈桐生的道歉,与当时陈桐生怎样将他变成如此的细节解释。 在这件意外上,他只需要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陈桐生是否是故意害他,这代表了陈桐生是否可信任与她的立场,但在陈桐生开口道歉之前,或者说在陈桐生开口时,宋川白就以及知晓了这个疑问的答案,态度因此而表现的无所谓了。 道歉并不重要,他也并不在乎,对他而言,陈桐生的道歉既不能给这么多年的被监控一个补偿,更不会起到平息被害怒火的作用。一方面是宋川白不让自己生这种没有意义与实际作用的火气,另一方面,对于真心诚意的后悔与痛苦,不原谅对方的道歉,才是将歉意放大的最好方式。 回避会让事件不断发酵,而看似不断后退的包容,对陈桐生来说,远比咄咄逼人的愤怒来得有用的多,也有效益的多。这方面的退让,会将陈桐生的情绪与心结无限放大。 陈桐生实际上是一个接受度非常高,心理自洽能力也异常强悍的人,宋川白在之后的与她不断接触中就已经发现,无论是北朝还是於菟,再到之前遇到北猎堂,或者在石林里面对那么多白骨,她都能迅速地接受不断出现的新背景,并且迅速调整自己的想法与思考方式。 而宋川白如果在此时选择合理的方式去接受她的道歉,造成最有可能的后果时,陈桐生以为两人对此事已经达成了一致的看法,倘若后续发生什么,她的那种愧疚与补偿感就会相对地减少许多,做选择时便会更偏向于理智。 这样冷酷而充满计算的想法,几乎是在陈桐生开口道歉的瞬间从宋川白大脑中涌现而出的。 他知道陈桐生喜欢自己,但是单纯的喜欢又能够证明跟支撑什么? 宋川白自问需要这种喜欢吗? 难道他不知道,在年少悸动时期,郑棠也曾经无限地在精神上依赖甚至仰慕于他吗? 但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倘若没有郑棠如今对他,以及他父亲手中权力的忌惮,倘若她没有对他们共同拥有的诡奇秘密的同类感,倘若她没有对于自己是一只狸猫的心虚,也没有对于曾经宋川白的依恋与不舍......宋川白常常想,郑棠还会留他到现在吗? 或者换句话说,郑棠还会给予他目前的权力,自由与声望吗? 人心易变,时时需要权衡利弊,一个单纯的,甚至只是开始于外貌的喜爱,哪里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当然需要更为多样的稳定联系。 宋川白这样手段用的多了,几乎成为本能,想也不要多想,下意识的回答就已经出口,说完,自己都惊心于自己的卑劣。 真是太无耻,太冷漠了。 但是把别人情绪掌握在自己手中拿捏而获得的快感,又是多令人难以抗拒啊。 更何况陈桐生的情绪对他而言又是这样的好掌控,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根本不需要花什么大心思,便能轻易看到对方失魂落魄,或者愧疚泪眼。 宋川白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桐生挂着两道泪痕的脸上挪开,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道:“那作为神殿的职员,姜利言想必是会了解紫烟的事情了。” 陈桐生果然就点头问姜利言如今在哪里。 那个长相神似姜利言,但更为年轻的漂亮少年本来无名,但陈桐生睡了一觉起来,他就真的因为陈桐生的一句话被命名为姜利言了。 他就等在陈桐生所在的宿屋外,一叫便进来了,依然是低眉顺眼的驯良样,就这个神态而言,跟百年后的姜利言那就绝对不是一个人。 但这也没什么,毕竟陈桐生与小时候的桐生性格都差去了十万八千里,在方鹤鸣手里的陈桐生那叫一个好苗子,那叫一个好人样,但如今也是心情好就胡咧咧站人便宜,主要是宋川白便宜的老油子了,越发的心狠理智,还有点跟她娘一脉相传的癫。 按宋川白说小桐生那个喜怒无常,暴戾跋扈的模样,要是就那么长大了,还不知道会长成个什么混账东西。 所以说长着长着半途歪了太正常了,陈桐生先将此处疑虑按下不论,直接了当的问:“你可知这紫烟有何用?” 姜利言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墙角的香炉,茫然地摇了摇头。 陈桐生与宋川白两人疑惑的对视一眼,陈桐生问:“你不知道?” 姜利言点头:“不知道的。” “那为何宫中到处点着这个紫烟?”陈桐生道:“要是说宫中爱好也有些说不过去,怎么会如此统一?” 这话说的略虚,毕竟陈桐生其实没有到宫中的各处去看过,她也很怀疑姜利言此时有没有离开过神殿,去到过另外地方,但姜利言果然就很老实地说:“可是,据我所知,宫中并没有到处都点着紫烟啊。” “为什么?” 姜利言表情便有些怯怯的,他似乎以为这是什么考验和提问,就像神殿中的考核一样,要谨慎考虑回答,否则便会遭遇到完全不同对待。 “你知道什么尽可说就是了,我又不会打你骂你,也不会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呢。” 姜利言眼睛瞄一瞄陈桐生,似乎在考虑她说话的可信性。 陈桐生心说难道我之前动不动就乱罚仆从的名声已经传到神殿去了,他们都知道原来的我是个什么东西? 想了半天,姜利言低声说:“只是特定的宫殿与地点要求必须点燃紫烟,不燃者轻则惩戒,重则处死,这是今年才定下来的规矩。祭司大人颁布的神谕,可至于为什么,大概除了陛下与祭司大人外,并无人知晓。” 今年才定下的规矩? 所以点燃紫烟并不是北朝素来的习俗,这也是在他们发现了什么之后所做出的补救! 对于违反者的惩罚又如此之重,难不成宫中也已经被於菟所盯上? 屋内的另外两人也几乎是在同时想到了这一点,表情便凝重了起来。 那么,如今於菟的幼种有没有侵入宫中,而作为於菟眼睛与手脚的“偶”,此时在宫中存在么? 又是谁? 陈桐生按住心中的惊悸,再问:“你可知飞光?” 姜利言又是一脸茫然,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飞光是大周的叫法,她接着也不问了,只是对姜利言说:“你可知宫中所饮酒水以及各类消遣小饮多少类型?” 姜利言闻言点头。 “好,”陈桐生一拍板:“带着我的人,去把各取一份送到我面前,一样都不准少!”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三大姓 http://.biquxs.info/

所以点燃紫烟并不是北朝素来的习俗,这也是在他们发现了什么之后所做出的补救! 对于违反者的惩罚又如此之重,难不成宫中也已经被於菟所盯上? 屋内的另外两人也几乎是在同时想到了这一点,表情便凝重了起来。 那么,如今於菟的幼种有没有侵入宫中,而作为於菟眼睛与手脚的“偶”,此时在宫中存在么? 又是谁? 陈桐生按住心中的惊悸,再问:“你可知飞光?” 姜利言又是一脸茫然,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飞光是大周的叫法,她接着也不问了,只是对姜利言说:“你可知宫中所饮酒水以及各类消遣小饮多少类型?” 姜利言闻言点头。 “好,”陈桐生一拍板:“带着我的人,去把各取一份送到我面前,一样都不准少!” ———————— 陈桐生在北朝里除去於菟外,最感兴趣的便是皇帝陈恪了。 在这个曾经怀抱着惊惧的自己,神情状若癫狂,高站于宫墙之上的皇帝,最后与自己的王朝同归于尽了。 这也意味着不管之前所见的陈恪是怎样的一个人,他都会年纪轻轻的死去。 离姜利言采购东西回来要颇有一段时间去了,陈桐生回忆了番陈恪的样子,只觉得他真的是方才年轻的一个皇帝,样貌倒是很有些英俊气,陈桐生目前还就没怎么见过样貌丑陋,甚至过于平庸的北朝人。个个不说好看,起码的清秀都会有。 陈桐生咂摸了一会儿,对宋川白道:“你说我若是要求,能不能见到皇帝?” “能。”宋川白肯定的一点头:“在你还没有来到这里之前,桐生都是随意见皇帝的。” “他这么好见?” “也许是桐生太能闹了吧,连辛澜都宁愿满足她的无理要求,都不愿意惹得她记仇了。” 陈桐生:“......” 她小时候真的有这么讨人嫌吗。 于是她便真的去见了皇帝,在路上顺便就问宋川白在她之前看到的,关于北朝宫中的一些事。 北朝并不像外族一样,起码不像大周一样,皇帝并无后宫,即便娶妻,也只有一个妻子,也并不看家族势力,反而更看重血缘出身。 北朝似乎对于血脉有着异常的看重,对于大周朝来说,即便事讲血统,那更多时候也只是针对于皇室的。作为一国之主,自然要出身正统,为皇家正儿八经的继承人才行,不然便是异姓夺权,不亚于改朝换代。 而这方面北朝又有其他的讲究,宋川白说,在北朝似乎有三大姓,一为陈,一为闻人,一为姬。北朝的显赫皇族与高门世家,大都由这三大姓组成,即便在其他姓氏在家族中,若想要在朝中取得一席之地,那么必要有三大姓的代表之人。 在姓氏血缘如此重要的情况下,三大姓便又很吝啬于联姻和外派本姓族人,毕竟出去一个人,就意味着分出去了他们世世代代共享的姓氏特权。 在三大姓中,也完全禁止私生子,以及不被家族承认的婴孩的存在,但同时他们又认为三大姓的血都是如此珍贵,若还只是腹中胎儿,那么一碗药打了也就结了,可要是已经生了下来,却又不能够就此杀掉来白白浪费,于是便把他们送入祭司的素剌殿,或者山上的神殿中,将他们上献为伽拉的仆人,同时,也剥夺了他们得到姓名的权力。” 陈桐生看着他,他看着陈桐生。 “所以,”陈桐生道:“姜利言实际也就是三大姓之一。” 宋川白说到这里倒没有那么确定:“神殿中并非都是三大姓私生子,只是有可能,他即便是,也未必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子。” 有了这样的习俗与规矩,皇帝所娶的妻子,那么便必定是三大姓之一了,宋川白又道:“但陈恪原欲娶的女子,却并不是三大姓之一。” 陈桐生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他要娶的是一个以闻人为家族代表的莫姓女子,此事自然不可能通过朝中大臣的同意,最后陈恪强行将她娶了回来,只是......”宋川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莫姓女子作为皇后,嫁进北朝宫中不过三月,便被陈恪亲手所杀。” 陈桐生愕然地一愣。 “然而因为女子只是一个莫姓,地位非常低,竟然无人上奏声讨此事,更无一人对此提出异议,反而他们还觉得是哪女子活该,并迅速地开始为陈恪物色新的皇后。” 听到这里陈桐生简直是莫名其妙了,她疑惑地皱起眉,盯了宋川白片刻:“你说,陈恪会爱自己一心娶回来的妻子么?” “莫姓女子既不能与他带来任何既得利益,更无法为他争取声名,若不是因为喜爱......”宋川白道:“倒也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娶她了。” 陈桐生小小的“嘶”了一声,隐约地感觉到了什么,一时,却又说不清楚,转过头来又问:“你说这个干什么?” 宋川白眼睛一垂,看着个子小小,边听他讲话,边迈着小短腿费力跟上的陈桐生,颇觉有趣:“我最初在听下人聊八卦时听了这个,当时也觉得没什么,但方才姜利言在说完紫烟的事情后,便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莫姓女子死于今年的二月,而如今是五月,若是要达到宫中大面积燃起紫烟,那最迟也要在三月便开始准备了。”宋川白道。 这么一说,陈桐生心中原本模模糊糊的感觉突然便清晰了,她茅塞顿开:“她的死与燃紫烟有关!” “很有可能。” 这么一说,倒是能顺着把思路捋通了,为什么陈恪会亲手杀死一个自己宁愿违背满朝文武百官意愿,违背世俗规矩也要娶回来的女子,也许是不得不杀。 “也许皇帝发现......她变成了偶。” 与於菟有关的,能逼得人不得不痛下杀手的,那首先考虑的便是偶了。 陈桐生脚步一停,还生出了一点去扒皇陵看看尸体情况的想法。 “你可知那些大臣们为皇帝选的下一任妻子是谁?” 陈桐生觉得这个事情就没有什么悬念了,三大姓之一,不过她连自己陈家里有多少人都不清楚,那更不用说其他姓的人了,对具体人选心里也没数,于是便唔了一声,询问的目光投向宋川白。 宋川白说:“你。” “咳咳咳!”陈桐生一顿,让自己口水给呛得死去活来,宋川白连忙弯腰拍她的背,陈桐生抬头嚎道:“你别是听了什么三人成虎的流言吧!” 她才多大啊,四岁,五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奶娃娃呢......起码现在外貌还只是个奶娃娃,怎么就给一个好歹青年人的皇帝给配上了。 皇帝再年轻,那也得三十岁上,可不是什么少年天子啊。 宋川白摇了摇头:“看平日宫中人对你的态度也能看出来,并且你母亲是极力支持此事的,只是陈恪连一点面子也未给,明白清晰地在朝堂上将提议的大臣们给骂了个遍,拒绝了此事,才令辛澜无计可施,我看祭司与皇帝的关系能到今日这个地步,或许这件事也起了作用。” “卖姑娘,真行,我与皇帝都还是一个本家的呢,也算是高攀,她在此处当祭司,地位也绝不比任何一个人低,又有陈氏身份,何至于要嫁个女儿去?”陈桐生简直匪夷所思了,她又隐约地向起曾经听见过辛澜那少见的温和声音,突然一顿,道:“做了皇后,是不是便无法再任祭司?” 宋川白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也未曾求证,一时倒也怔了一下。 陈辛澜是为了自己,或者家族利益才提出让女儿去当小嫁娘的么? 还是她只不过是想接自皇家的名义,让陈桐生不能再当祭司,不能直接再参与到伽拉的相关事宜之中? 这究竟是瞧不上她,恨她,还是另有意图? 陈桐生叹了口气,如今到了北朝,心中的疑虑倒也没少些,反倒是疑点一个接着一个的,稍微有了些新发现,下一个疑惑之处便又出现了。 都到此处了,不急,陈桐生又吸了口气,隔得远远地,问宋川白:“我平日叫皇帝什么?” 宋川白迟疑片刻:“哥哥。” “......”很是有些不要脸。 陈桐生边大步向殿内走去,边抬头就喊了一嗓子:“哥哥,累死我了!” 她出来没叫宋川白之外的其他下人跟,一路没让人抱,也没坐轿子的,全靠两条腿走到现在,自然是累的小脸通红,气喘呼呼,一股脑地奔进去,皇帝便从殿后走了过来,脸上多少带着一点对撒娇晚辈的笑意:“怎么累成这样?” 陈恪不是宋川白那样爱笑的人,但他表情倒也不凶,正常的时候,除了应有的威严之外,还是比较温和的。 陈桐生向陈恪摊开两只短短的小胳膊:“我要喝水,喝很多很多水!”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套话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撒娇......准确的说是撒泼打滚,但小孩子无论做是多么都有股子娇憨气,她在殿里又嚷嚷口渴,又叫着这个不行那个不要,很是胡闹了一番,终于将桌子上摆满了各色小饮。 要在宫中搜集东西,光靠一个姜利言打着她的名号,恐怕不能收全,于是陈桐生出门前又打起了这个皇帝的主意,既然说他对她自己格外纵然关照些,那么胡闹想必也是行得通的。 尽管陈桐生后来知道了自己被陈辛澜卖出去给人家当媳妇的事实,但仍能,面色不改色的在地上乱滚。 皇帝对她越看不上越好。 陈恪看上去也没有那个心思,但也不为着她母亲的要求而对她区别对待,从前对她不太在意的惯着,如今还是不太在意的惯着,言语间便吩咐着宫人把桌面摆满了,陈桐生哗地扑上去,也不忙着喝,一个一个地拿来闻,终于闻到了一个她熟悉的,含有异香的液体。 陈桐生便望了宋川白一眼,因着飞光对她一直以来的阴影,她也没敢喝,抬起头问:“这是什么?” 陈恪意外道:“这不就是你成天喝着的散汤么?” 原来她一直都喝着的,这么一说陈桐生也不犹豫了,北朝人长期服用飞光,但却并未出现任何上瘾与身体衰退的迹象,可见北朝人所饮用的飞光,也就是陈恪口中说的散汤,与大周流行的飞光想必是不一样的。 陈桐生舔了舔嘴唇,在宋川白异样的注视下扬起昂起脖子咕嘟咕嘟灌完了,“哈”地长叹一口气。 散汤说不上什么滋味,但却与茶水一般有回甘,并且入口后极为爽利,简直是微甜醇香,又带着清爽。既不想茶水一样有不得不尝的涩苦,也没有酒喝下去后返上来的那个冲劲儿,果真还是男女老少都适宜的饮品。 陈桐生咂摸了会儿滋味,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问陈恪:“这散汤都是怎么做的?” 陈恪笑道:“感兴趣教人带你去膳房,亲眼看见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陈桐生还挺想知道北朝的散汤与大周的飞光,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额外的想法了结了,陈桐生就准备问起正事来,她神神秘秘地拉着陈恪,让他遣散了所有的宫人,顺便把宋川白也赶了出去。 宋川白出门前微皱着眉,似乎并不认同陈桐生的做法,但他现在的地位委实也没有发言权,便只好老老实实地出门去,出门前,回过头来特地在嘴唇上抵了一指,意思教她谨言慎行。陈桐生还眨眼应下。 大门一关,陈桐生转过头来就问:“你为什么要杀她?” 陈恪还有些莫名其妙地:“什么?” “陛下曾经娶了一个莫姓的皇后,然后将她杀了,”陈桐生问:“为什么?” 陈恪表情的变化几乎是在瞬息之间。憎恨,痛苦,恶毒,悲伤,与面对陈桐生的愕然。 然而这些表情又很快地从他脸上消失了,也不过是短短几息的功夫,他又恢复了原来不咸不淡的表情,笑了一声,很有些长辈对孩童言语漫不经心的意思:“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他还觉得与辛澜有关:“你娘又与你说些什么?” 好,看来辛澜平日里看上去虽然不待见陈桐生,但估计也不愿意看女儿跟别的亲,少不得在背后还跟陈桐生说了什么能惹得陈恪头疼的话。 陈桐生装模作样地叹气:“还能说什么。”就把这句揭过去了,继续盯着陈恪问:“你为什么要杀她?” “大人的事小娃娃就莫要参与了,”陈恪摆摆手:“回去跟你那几个玩伴侍从玩过家家去。” 陈桐生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开口就说:“是不是她表现的与你以往认识的不同?是不是即便到了你杀她的时候,她也好似完全意识不到危险似的,你刺她一刀,她也能爬起来接着走,再刺第二刀,还是如常的走。你接连地挥刀,她接连的受伤,鲜血淋漓,可还是向你走过去,脸色带着与平日里一样的笑容,甚至说......” “够了!”陈恪猛然站起,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厉声道:“留着你的命不是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秘法来窃阴窥私的,陈辛澜身为祭司无能无德,其罪当诛,为着赎罪才生了你,莫要走你娘的后路!” 陈桐生原本紧紧抠在掌心的手指缓缓松开,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 有反应就好,有反应就说明她猜对了。 陈恪的话不仅从侧面证明了她的猜想,坐实了莫皇后就是因为被变成了偶,才会被深爱自己的男人亲手杀害,更透露了另一件事。 “窃阴窥私”是个什么意思?秘法又为何有这么个功能? 陈恪是让她住口,而非反驳她荒谬的推论,也就是说她方才根据自己经验所假意描绘的场景,与现实很有可能是高度重合的。 但陈恪却没有去质疑陈桐生为什么能够得知这些,只是喝令她适可而止,也即是说......通过秘法,陈桐生是可以看见,或者说了解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么陈桐生如今深陷此境,是不是就与所谓的“窃阴窥私”的秘法有关? 这些念头迅速地从她脑海中掠过,面上也不过眨眨眼的事情,陈恪讲完便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道:“我知你天生早熟聪慧,也格外有股邪性,但这总归都不算什么。莫要太看得起自己的小聪明,秘法你学得了一时,你能用多久?你想跟以往的祭司一般,因为秘法而七窍流血暴毙么?那个祭司也才多大,不过二八少女而已。” 陈桐生现在也没法儿问这秘法是怎么一回事,只好板着脸保持着合理的沉默,看沉默的差不多了,她接着厚着脸皮问:“为什么要点紫烟香?” 陈恪的目光直钉在她脸上,简直跟刀子似的直接就从她脸上要刮下一层皮来。 “我说过了,不要走你娘的路。”陈恪加重语气警告道:“回去吧。” “因为要防止其他人也变成这样,对不对?”陈桐生道:“还是陛下发现已经有人变成了这样,只是人数过多而无法一个一个杀干净,便只好用了这个法子。” 陈桐生也反过去盯陈恪的眼睛,观察着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这是一个不会掩饰,也可能是不屑于演示自己情绪的皇帝,他还年轻,但是不知道为何,想起那梦境中在宫墙上的陈恪,陈桐生却突然觉得他或许并不想当这个皇帝。 梦中除去那癫狂的情绪,还有那么一丝浓烈的,连陈桐生都能感觉到的愤怒的解脱感。 望着痛苦挣扎的臣民,他甚至会在内心涌出报复般的快意。 “想多了吧,”陈恪却在这时眼睛一瞥:“你娘告诉你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殿里不点就是了!” 陈桐生想了想,觉得要问的也问的差不多了,不能光逮着一只羊薅毛,免得给人激着了,要给他反应的时间,便施施然的站起来,临推门前,她双手按在门上,突然道:“我母亲有何罪?” “她不敬伽拉。” “我又为什么要死?” 陈恪似乎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陈桐生在说他的那句“留你一命”,便道:“你是伽拉之子,按理应回伽拉的故土,没人教你这些么?” “回伽拉的故土就会死?” “活人不进。” 伽拉的故土活人不进。 陈桐生就推门出去了。 宋川白看她主动把手交过来,对她方才做了什么好事,心里竟然就有底了,问:“你方才说什么了?” “陈恪现在就开始怀疑我,接下来就应当去找辛澜来问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了。”陈桐生道:“不过我们之前猜测的是对的,那个莫皇后确实是因为变成了偶才被陈恪亲手杀害的,而紫烟也确实就是为了这件事才点上的。” 宋川白抓重点问:“他怀疑你什么?” 怀疑她什么,本来陈桐生也不太能清楚,但在得到了陈恪对于紫烟的反应后,她心里也有了猜测。 陈恪所担忧的,也还是於菟。 “等我确认一件事以后就告诉你。”陈桐生眨眨眼,这回不故意累着自己了,两手向他一伸:“抱。” 宋川白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怎么这回不自己走了?” “又不要跟皇帝讨水喝,还演什么苦肉计。”陈桐生嘴巴一撇:“走过来真是太累了,你不抱我就哭。” 宋川白嗤地一乐,弯腰把这个短腿短手的小东西抱起来,道:“别人不知道,怎么你自己也不知羞?都多大的人了,桐生原来也不爱叫人抱。” “嘴上说着不愿意,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嘛。”陈桐生回嘴道:“我就是桐生,桐生就是我,我说要抱就要抱。”她还故意蹬了两下腿,差点把自己从宋川白怀里蹬出去。 宋川白无奈地把人抱好了,陈桐生靠在他的温热厚实的胸膛上,突然咕嘟咕嘟往外冒念头:如果我小时候遇见的不是什么清临,而是宋川白,会怎么样呢? 郑棠遇见了宋川白,受他的祸又借他的力,阴差阳错间成为了一朝之君,那陈桐生会怎么样呢? 她是否还会被千里迢迢地被带到大周去,记忆全无,像一个灵智未开的怪物一样茫然地活了许多年,把大周与北朝都活成了异国他乡呢? 她是否还会在这么多年后,依然接受的伽拉的诅咒和折磨? 陈桐生一开始是为了追根溯源,才想要进入北朝遗址,然而如今回到了北朝,却依然陌生的犹如路人。 在这个生她养她的土地上,在这个曾被她视作都城的地方,她的母亲,他的父亲,每个人都面目模糊,与她毫无联系,陈桐生回到北朝,才发现与她连结最深的,竟然是宋川白。 她在此唯一能够信任的,也只有宋川白。 陈桐生不禁抬起看了他一眼,由她那个角度看过去,宋川白脸型格外坚毅,但睫毛又显得格外长,高鼻直眉,真是再让人心动亲近的长相也没有了。 想比姜利言的绮丽,陈恪的英俊,宋川白多出来的,是他身周散发出来的,那让人觉得安心和愉悦的气质。 陈桐生收回目光,下意识把头往宋川白胸口蹭了蹭,而宋川白不动声色地,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轻轻地揽了一下她的小脑袋。 第一百五十四章 真相迷雾 http://.biquxs.info/

“我与莫皇后怎样?” 陈桐生坐在凳子上没个样子,想翘脚,但碍于此时腿太短,她抬了两下腿,身子都快从凳椅上栽下去了,还是宋川白眼疾手快地一捞,才没让她当着几个宫人的面栽到地上去。 面前的宫人面面相觑,不知陈桐生为何突然叫她们来问到此事的原因。 桐生在她们印象里一贯就是极为反叛与冷漠的,她的冷漠不是对你视而不见,也不是沉默寡言,她的冷漠更多的体现在对他人痛苦和窘迫的漠然。她身边这些做的久的宫人,大多都是被桐生为难或者讽刺过的,只感叹还好桐生平日里只抓着身边的清临折腾,不大理她们。 在这种担忧的心情下,宫人们相互看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先开口,直到陈桐生有些不耐烦地拍拍了桌子,才有一个宫人下定了决心般的开了口:“具体的奴也不知,只是莫皇后自入宫后,来殿中看过您几次,您也常去找莫皇后,想来......关系是不差的。” “你觉得呢?”陈桐生点了另外一个人。 另外几人便立马点头。 陈桐生便招手教那些宫人散去了,她这才转过身去对宋川白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笑着问:“侯爷知我是怎么问皇帝关于莫皇后事情的么?” 宋川白扬起一边眉毛,配合地表示疑问。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陛下曾经娶了一个莫姓的皇后’,”陈桐生的笑唇勾出锐利的弧度,那表情在她此时稚嫩的脸上显得很是突兀,但却能让人清楚地认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北朝祭司那暴戾乖张的女儿,而是宋川白所认识的陈桐生:“若是我真的曾与莫皇后交好,或者如她们所言,与莫皇后又不止一次的往来,便不会用那张语气,那些话来问陈恪。” 陈桐生道:“我身为祭司之女是一个怎样的人,侯爷是见识过的,不可能与一个不喜欢,不亲近的人有什么往来,”她说到这里陡然有一种分裂的感觉,虽然都是她自己,但因为记忆的丧失,现在的她,与曾经年幼的她反倒要分开来说,好像在讲另一个人。 “而我若是真的与莫皇后交好,那么便会直接说出她的性命,抑或者质问陈恪,而并不是像一个好似与莫皇后不熟的人一般,说这种试探性的询问。”陈桐生回忆着陈恪当时的反应与表情:“所以在一开始,陈恪就应该已经发觉了不对......如果他不蠢的话。” 爱人才因飞光之事被自己亲手杀死不久,祭司之女便来询问此事,口气还如此陌生怪异,那不生疑心,就真的说明陈恪脑子不太行了。 宋川白反问:“你为何要让他怀疑你?” 陈桐生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他再怀疑,最坏也不过是将我当作偶罢了,不会将我怎样,反而会去怀疑辛澜,抑或者身边的其他人。我不知道还能在这个地方呆多久,自然是越早教他们冲突起来越好,这样我也能知道越多。” “我从陈恪口中得知了秘法,与辛澜不敬伽拉神,以及,”陈桐生眯了眯眼,想起什么似的说:“我知道我那两个爹娘不合在哪里了。” “陈恪等人认定我是伽拉之子,辛澜也讲我不过是借着她的肚子生出来的祭司,她这句话究竟是发自本意,还是另有原因先暂且不论,但是我这个身份必定影响了他们对我的看法。” 陈桐生想了想,道:“大约是认同感吧,既然他们认定我生来就是应当离开北朝去伽拉故土的人,大约只会觉得我只是暂居于此,我爹娘也并不自认为我的父母,我周遭的人,也自然不会认为是我的亲人,朋友了。” 这很可能是桐生小时候那暴戾性格养成的诱因之一,但只是猜测,她也可能生来性格便是如此。 “我父亲认为我应当按照规矩回到伽拉故土,但辛澜,她并不同意。” “为何?”宋川白道:“身为祭司,她为何要做出这样违背规矩的事?” 尤其还是在如此看重伽拉神的北朝。 宋川白看着陈桐生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她进入北朝以来从未有过的迷茫,她仰着脸,眨眨眼沉默了半响,才说:“我不知道。” 谁可信,谁不可信,就算是陈恪也能真真假假的发通脾气,将自己伪装的好似被陈桐生套了个干净的假象,就算是身为生母的辛澜,也有那么多不可懂的话语与行为。就算是身为生父,那个神殿里的男人也没有为祭祀外的事情,没有在父亲的立场上跟她多说过一句话。 小桐生如果足够敏锐,足够早慧,那她也必定会早在其他孩子之前,明白怨恨和孤独的滋味。 除了身边的仆从,没有人会对她施予正常的,合理的温情。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被当作千百年前那个伽拉神的遗腹子。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陈桐生会对北朝有反应,对伽拉的相关事宜有情绪反应,真正见到了她早已死去的家人,却好似陌生人一般毫无波澜。 父母甚至都没有在她心底留下那么一丁点儿的印象,都未能比过陈恪。 回到这里,却和宋川白一样对这些人一无所知。 不等宋川白说什么话,陈桐生便立刻回神过来,打断了他,道:“现在去御膳房。” 她从凳子上一跳而下,宋川白都来不及扶一把。 虽说年龄小了点儿,但身手灵巧程度倒也未见下降,依旧是很轻巧的,一落地就走。 这个时间段御膳房并不忙,见祭司之女来此,问明来意,连忙就叫专门负责此事的厨子来给陈桐生好好的现场表演一番。 散汤在北朝是家家户户都会饮用的东西,自然也是有简单的民间制法。据厨子所说,这散汤是北朝人的先祖在迁徙时,为了抵御病痛而研发的饮品,做法极为简单,爽口回甘,也容易保存,也就逐渐地被众人所习惯和喜爱,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陈桐生就知道能从这个上面往深了挖,便问:“迁徙?从哪里迁徙来,为什么要迁徙?” 厨子笑道:“自然是从远古的蛮荒之地咯。”他看陈桐生年纪嫩,也用哄小娃娃的语气道:“传说啊,那地方虫兽遍布,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尤其看到落了单的小孩儿,啊呜一口就吞下去,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厨子睁大眼做了一个“嗷呜”的口型,又眉开眼笑道:“后来咱们先祖便为了保护像小贵人这样可爱的孩子,就举家迁徙,摆脱了怪物,平平安安地到了这个地方,安家建国啦。” 陈桐生回应了一个笑容,心里想,对,他们还遇上了伽拉希阿,其中有个当皇帝的还色诱她帮自己打江山。 她其实有些不明白伽拉与当初那个男子的关系,也不明白北朝人与伽拉的关系,既然北朝人是一群人迁徙到此组成的小国,那么又为何会发生无法统一的情况。 伽拉的年纪远在北朝建立之前,然而伽拉对那男子的语气,几乎到了一种卑微的地步。 陈桐生拧眉想着,偏头看见宋川白,突然“啊”了一声! 是她乱了。 一直以来她听见男子对伽拉说“吾与汝姓,共分天下”以及他赐予伽拉名字的话,联系到后面伽拉对他低微的情绪,并且回答“我不想与你共分天下”,这些都让陈桐生以为赐予伽拉名字的,与后来伽拉为他平乱的是同一个人。 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这根本就是两个人,如果这根本就是伽拉不断寻找的代替品中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呢? 她之前推测伽拉可能死在了北朝某位皇帝的手中,那为皇帝为她建起一座名为神殿的陵墓,但若是如此,陈桐生又怎么可能看见,伽拉出现在那皇帝的葬礼之上,伸手揭去他的面具? 厨子和宋川白都被方才的叫声惊到,转过头来看他,却见陈桐生神色有些慌乱地问厨子:“可有记载,神殿是何时建成的?是谁提议的?” 厨子回答:“说来还是第一任大祭司,他在建成神殿后不久就消失了,有人说他不死不老,隔了很多年在神殿里见到他,还是一开始的样子,只是一晃眼,人便消失了。后来不知为何,在他之后的第二,三任祭司,都烧关于他的书,也不教任何人记录,只留了一本记载祭司大历的书,还有人们之间口口相传的故事。” 厨子说着哈哈一笑:“咱们普通凡人,不能够像祭司一般能够拥有与伽拉神讲话的能力,只好对祭司格外关注,若是回去问我老母,她都还能把历代祭司一个一个数出来,讲她们的故事呢。” “祭司,叫什么名字?” 看来祭司真的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过的很鲜活,厨子张口就来:“於菟。” “第一任大祭司,叫於菟。” 一时间陈桐生眼前仿佛刮起满天的雪白风霜,风声轰鸣,唯有那声音穿透了重重掩盖的迷障,代代阻拦的阴霾,直达她的耳畔,仿佛那个人在霜雪中,站在她的背后,俯身轻轻地说:“你看,只有我实现了承诺。” 这与皇权共起同坐,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人们对于伽拉希阿狂热而无解的信仰。 吾与汝姓,共分天下。 陈桐生一寸一寸地回过头去,盯着身后人的脸。 她想起借助飞光实施的秘法,那能够狸猫换太子的把戏,造出了一个六公主,造出了一个空有躯壳的皇太子。 她知道宋川白长得像谁了。 不是她梦境中的小白,不是那个被揭下面具的皇帝,不是其他任何人。 是於菟。 於菟用飞光,在他无法正常存留人世间的时候,将自己的脸化在了他人面孔上。 他复制一开始伽拉心中的少年,然后又把那张脸,无穷无尽地复制了下去,像一个不散的阴魂,一个百年不休的恶鬼。 第一百五十五章 意动 http://.biquxs.info/

厨子回答:“说来还是第一任大祭司,他在建成神殿后不久就消失了,有人说他不死不老,隔了很多年在神殿里见到他,还是一开始的样子,只是一晃眼,人便消失了。后来不知为何,在他之后的第二,三任祭司,都烧关于他的书,也不教任何人记录,只留了一本记载祭司大历的书,还有人们之间口口相传的故事。” 厨子说着哈哈一笑:“咱们普通凡人,不能够像祭司一般能够拥有与伽拉神讲话的能力,只好对祭司格外关注,若是回去问我老母,她都还能把历代祭司一个一个数出来,讲她们的故事呢。” “祭司,叫什么名字?” 看来祭司真的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过的很鲜活,厨子张口就来:“於菟。” “第一任大祭司,叫於菟。” 一时间陈桐生眼前仿佛刮起满天的雪白风霜,风声轰鸣,唯有那声音穿透了重重掩盖的迷障,代代阻拦的阴霾,直达她的耳畔,仿佛那个人在霜雪中,站在她的背后,俯下身轻轻地说:“你看,只有我实现了承诺。” 这与皇权共起同坐,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人们对于伽拉希阿狂热而无解的信仰。 吾与汝姓,共分天下。 陈桐生一寸一寸地回过头去,盯着身后人的脸。 她想起借助飞光实施的秘法,那能够狸猫换太子的把戏,造出了一个六公主,造出了一个空有躯壳的皇太子。 她知道宋川白长得像谁了。 不是她梦境中的小白,不是那个被揭下面具的皇帝,不是其他任何人。 是於菟。 於菟用飞光,在他无法正常存留人世间的时候,将自己的脸化在了他人面孔上。 他复制一开始伽拉心中的少年,然后又把那张脸,无穷无尽地复制了下去,像一个不散的阴魂,一个纠缠不休的恶鬼。 —————— 宋川白看陈桐生的脸色都不能用不好来形容了,简直跟白日见鬼一样的惨白,她喘息着后退几步,虽然像是要甩开什么似的骤然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恶鬼,真的就是恶鬼。 哪怕伽拉死了他都犹不安生,要先占了祭司的位置,要建一座冠冕堂皇的神殿,要把伽拉永远地困在里面,被北朝人世世代代的信仰所束缚。 要让她永远也不能回到故乡,要让一代一代传承她意愿的祭司,都无法安然存活。 为什么百姓能够把每一代祭司都清清楚楚地数出来,细讲她们的故事,因为没有一个祭司能够好好地过,没有一个祭司能够过上正常的人生,她们必然生来仿佛是话本里的角色,命运多舛,看似戏剧冲突,巧妙安排,一生所遇传出去让谁听了,都愿意说给另一个人听了当茶余饭后的乐子,实际上本人却痛苦不堪,根本无法脱离开去。 也许陈辛澜仇的不是陈恪,怨的也不是陈恪,而是她早已发现的,不断的宿命轮回。 厨子见状赶忙端起碗就去抓陈桐生,宋川白喝道:“你做什么?” “让小贵人喝了这个就好了!”厨子忙不迭地:“她喝了这个就好了!古籍里记载,散汤就是治这个的!” 宋川白并不想让陈桐生去喝这个东西,究竟有没有害,他心里是没底的。虽说北朝人一直在饮用这样的东西,但万一是慢性的呢?万一宫中有人要害她呢? 万一这里面有飞光里相同的幼种,也教她感染上了呢? 厨子急得直跺脚,御膳房的总管闻声而至,闻言也讲让陈桐生喝散汤,跟厨子一套说法,这散汤一开始发明出来,就是为了治愈这种突然的癔症,一连声地说:“小贵人要是出了上面事,咱们没一个担待的起啊!” 厨子怕这下人是个屁也不懂的,这时候还在旁边跟他解释,古时候,也就是北朝人的先祖,受地缘诅咒,经常有人无缘无故的就疯了,严重时大半个聚落的人都会突然疯掉,先祖忍受不了在那样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于是举族迁徙,在路上,发明了散汤,才得以顺利地离开困境,而不至于全部疯癫在半路上。 宋川白没心情听厨子继续讲散汤的历史,扳过陈桐生的脸来看,只见她额头上全部是汗,已经惊恐到了牙齿咯咯打颤的地步,她浑身紧绷地让人想起被拉到极致的弦,只要稍稍再一用力,就会整根断裂开来。 宋川白只好接过碗来,快速道:“确实,她出事了咱们就陪命吧!” 说着眼见捏起陈桐生的下巴,汤药都灌不进去,只好自己喝了一口,嘴对嘴的往里喂。 喂了半碗,陈桐生咳嗽着推他,宋川白便退开一些,连声问:“怎么样,你怎么样?” 陈桐生没说话,捂着嘴咳嗽了很久,听声音感觉都快把肺都咳出来了,宋川白在一旁手足无措,拍也不敢拍,总管已经连滚带爬地飞去找医师。 直到听到陈桐生从百忙之中抽空笑了一下,宋川白就知道她缓过来了,当即把手里的半碗也一气儿喝了,只留一个碗底在手里,也不叫厨子收走。 倘若陈桐生后面真的出什么事,这都是有用的,起码比到时被毁了证据有用。 而至于他为什么喝下去,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完全是下意识地行为,等陈桐生缓过来扶着坐下了,宋川白才看一眼自己手里的散汤,悚然地想:我干嘛呢? 就算这汤有问题,我何必来喝? 即便再觉得意外,惊悚,宋川白在回忆和剖析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本能想法时,找出来的都是一句话。 他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亲手喂下去的散汤让陈桐生出了什么事,那他也要遭受一样的后果。 他一定要遭受一样的后果。 这是一个方才冲动并且愚蠢的想法,按宋川白以前调侃别人的话来说,就是“若是无事,这是多此一举,万一出事,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要是陈桐生真的有事,他还不是要去查去争,哪里有这功夫跟着一起病? 可是理智想的明明白白,那一瞬间恨不得与她感同身受,立马钻进她脑子里把所有困扰挑出来的情感,又只是一头一意孤行的蛮牛。 宋川白愕然地站在原地,明白过来他刚才在干什么。 那是陪伴的意思。 他一直想利用陈桐生对他外貌的偏爱,对他的愧疚来驯化她,却未曾想到是他自己先被驯化了。 他慢慢地在陈桐生面前蹲下来,都忘了撩起袍角,看着她问:“你怎么样?” 陈桐生会做出他刚才的选择吗? 她不会。 她是一个不会完全放弃优势的人,倘若她在与人对峙中,表现出牺牲,或者孤注一掷,那要么是她联合了他人,有接下来更为用力的打击动作,要么是她认为一换一不亏。 陈桐生不怕牺牲自己,但她绝不会去做不仅收不回本还倒亏的买卖。 如果方才出现这种情况的是宋川白,那陈桐生肯定一边施救,一边已经在下意识考虑宋川白出事后她要怎么做了。 怎样迅速保全自己,怎样搜寻锁定目标,怎样实施她的报复。 她绝不会去喝剩下的散汤,把自己放到可能跟宋川白同样危险的地步去,因为这样,她就没有胜算了。 陈桐生神情有些疲惫,轻轻说:“我刚才喝了什么?” “散汤。” 厨子有眼力地自己退了下去,只在门口探头探脑,陈桐生声音很低,好像被抽空了力气。 “散汤跟飞光不一样。”她低声说:“效果甚至可能是完全相反的。” “确实,”宋川白喝完也感觉到了:“飞光光是闻着味道,就让人觉得粘腻,而散汤入口时却只感觉灵台清明。” 怎么会完全变成了两样东西? “方才厨子加的几味料大都认得,酸果,青梅,银丹草,龙脑香,蛇莓叶......”陈桐生闭着眼睛想了想:“只有一样。” 只有一样从特质的陶罐中舀出来的液体,他们不认得。 于是厨子又被叫回来了,两人问起来,厨子便道:“这是特供啊!” 按厨子的说法,这是矿场里特定洞中流出的液体,经过专业作坊一层层过滤,加工,最后送到神殿点化后,才被运出分发和贩卖。 所有别看神殿里养了那么多人,平日里都还是要干活的,活还很重。 陈桐生直觉她已经抓住了什么,连忙起身就要往矿场去,被宋川白拦住了。 “你脸色太差,不如先休息一番......” 陈桐生摇了摇头:“我有预感,”她声音低下去,避开厨子:“於菟要来了。” 宋川白神色一紧。 “等去过了矿场,正好辛澜就要来见我了,我也有话要问她。” 陈桐生把接下的行程都安排很好,道:“我原先只觉得任何王朝的倾覆都需要时间,但却忽略了於菟在这个朝代已经蛰伏多少年的事实,我也忘了,我记忆里北朝覆灭的时间......”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差不多,也就是我这个年纪的时间了。” “你到底......”宋川白紧跟着问:“你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於菟。”陈桐生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在我眼前,到处都是他。” “只有这些吗?” 只有这些,就把陈桐生吓成了那样? 陈桐生深深地凝视他,目光难以解读,半响说:“是的,只有这些。” 第一百五十六章 矿场 http://.biquxs.info/

就算这汤有问题,我何必来喝? 即便再觉得意外,惊悚,宋川白在回忆和剖析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本能想法时,找出来的都是一句话。 他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亲手喂下去的散汤让陈桐生出了什么事,那他也要遭受一样的后果。 他一定要遭受一样的后果。 这是一个方才冲动并且愚蠢的想法,按宋川白以前调侃别人的话来说,就是“若是无事,这是多此一举,万一出事,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要是陈桐生真的有事,他还不是要去查去争,哪里有这功夫跟着一起 “谢谢大家的支持,现在,在这里,我要宣布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余贤轻闭双眼,深深吸入一口气。 康熙下了炕,李连运给他套上坎肩,又穿上紫貂的大披风,还戴上风兜,全副武装只留下一双眼睛,这才起驾去了太皇太后的慈宁宫。 历经前两集的拍摄,演员们、拍摄组、后期以及导演等各个分部都逐渐熟络起来,效率也愈加提升。 又或者流年枫可以干脆将意识碎片化作单纯的灵魂能量,来补充自己所损耗的灵魂。 这数字,说实话,唐煌都有些难以接受,十三万亿年在‘创造’一族的观念里竟然才算一年。 而在王恒的规划下,顺昌堡设置了内事堂进行管理,将村子中的衣物,硝石等等物资,就不再是直接去县城采买,而是直接对这些村子下订单,希望他们形成一个个类似于作坊,甚至玉类似工厂的高效制作组织。 安排停当,李瑾让沈睿带着孟康等人前往住处,自己留在厅中与萧嘉穗说话。 因为在这个后来的信息中,现实世界意识有明确提到过,如果唐煌在那次接触中选择不进入这个世界的话,现世意识就会安排其他宿主进入这个世界。 “主公,那些百户不可以这么放任,要我说,直接杀掉”一旁黄春生恶狠狠的说道,他那恶狠狠的模样,在那黄色裘衣的衬托下,还是很有威势,这老头也慢慢有了一种名叫气场的东西。 这一切边天赐和夕梦并不知道,而是继续他们的地狱游,其实在地狱中边天赐念念不忘的就是望乡台和孟婆的汤。 “头怎么有些晕,我想回家了。”摸着自己发疼的脑袋,李漠然摆了摆手,决定先自己回家:“你们玩吧,我先回家了。”说完就往酒吧门口走去。 他开始不要命地在这酒吧里买醉,一瓶接一瓶将酒灌下,喝下去的是酒,留下来的却是愁,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感到如此地害怕惊慌,如此地绝望痛苦,浓烈的酒突然呛了一下,他肆意地咳嗽起来,没多久那泪也被咳了出来。 萧然又用刀面拍了拍薛志清的脸,他又只拍一面,拍得人人都觉得薛志清的脸颊,恐怕没三个月时间的修养,只怕是要毁容了。 太无耻了,她不就是陪人过个生日,没来赴他的约嘛!至于就这么无耻的跟人滚床上去了? 她最在意工作低初七一等,这么多年来,她永远都被初七压着。本以为这次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却不想是彻底的被她压的更底了。 原本高句丽没钱的时候两班贵族就在变着法的享受,眼下大量的钱币不断的运往平城,这都是他们的收入,这些贵族对享受的要求就更高了。 晓雾看了她好几眼,她化了个淡妆,打了一层粉底,唇彩淡淡的,还是像以前那般美丽,但多了一丝沧桑。 “好,既然如此,咱们就用他去通知消息。让他将卢方老将领的消息带出去,到时候,秦弑天一定会相信的。”林风微笑的说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黑 http://.biquxs.info/

官员神色复杂的打量了她一眼,情绪还是挺明显的,在昏暗的灯光下被陈桐生捕捉到了,不禁抽了抽嘴角,仿佛已经听见那官员在心里说,怪不得传说你那么疯! “因为咱们是被诅咒的。”官员说:“这是我们离开故土背叛故土付出的代价。” 陈桐生咋一听觉得很是熟悉,想了一下心说这不是北猎堂之前的说法么?他们又到底是受什么影响? 如果说北猎堂跟北朝人受的是同意的诅咒,那么即使他们留在北朝的边境,也照样会被诅咒折磨,因此连生活在此地的北朝人都未能逃过去,而若不是,他们又到底是为什么会有离开北朝边境就活不下去的现象? “哦,”陈桐生说:“那为什么不回去呢?” 多简单啊,跟北猎堂一样,离不开就不离开了,老老实实呆家里挺好。 官员却笑起来,笑声在矿洞内回荡,一声一声传远,陈桐生觉得自己肯定被当成了一个不学无术屁也不懂的暴戾蠢小孩了。 “因为我们回不去。”官员笑道:“传说中回到故土的方法是舍弃外来的血骨,重获新生才行,可这不就是死吗?” “谁敢以死来赌自己能不能回去?” 怪不得陈恪说“活人不进。” 原来是这么个说法,跟一些民间迷信差别倒也不大,要舍弃什么才能得到永生之类的,一听就想让人放弃。 “所以,”陈桐生说:“没有一个人去尝试吗?” “有倒是有,但是他们既然都已经死了,我们又如何知道他们是否成功呢?”官员道:“咱们从来不像那些外邦人一样相信什么前世今生,死后有什么地狱的传说,只有眼下才是最真的,最实在的。” 这也可能与北朝人先祖是逃亡出来的有关,他们在逃亡路上,被有限的资源与生存空间逼出了这样实在的生死观念,毫无浪漫可言,但实用。 宋川白不禁露出了一点自嘲讥讽的表情,他在大周倒是见过很多人鼓吹什么前世今生,神仙降世,可一个能坐实言论的证据也拿不出来,到底还是一群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或者江湖骗子的把戏。就连说书的茶楼和话本子里,都把还魂之类的诡奇事件说的有声有色,跟真的似的。 而百姓思想如此实用的北朝,民众不相信,却真真切切有诡异的事物正降临到他们身上,却浑然不知。 —————— 一直走了有一段路,都未能见到散汤的矿洞,陈桐生心下奇怪,开始怀疑起着领路的官员来了。 难道是想把她堵在这里面不成? 这么绕来绕去,一般矿洞要么向下,要么向洞里走一段也就到了,何至于走如此弯曲的长路,陈桐生下意识往后腰摸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带刀,按她现在的体型来说,也拿不动什么武器。 陈桐生手里没有武器就有些没底,又是在如此狭小的地方,她不禁往宋川白身旁靠了靠,宋川白心领神会地在昏暗中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开口问道:“还要多久到?再走下去,大人要累了。”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 陈桐生道:“怎么这样远?” 官员还是笑,笑声里有些无奈的苦涩,好似一个贫苦人听见富贵人家讲何不食肉糜,道:“谁想在这样幽深阴冷的地方做事?这矿液对开采要求极大,因为常年储存地下,见光渐热便开始变质,暴露出来越久,那品质就越大,故而就是在浅矿坑里开采出来了,也要在旁边打个深洞来做开采点,否则就不能要了。早些年有私人偷采矿液,就没有这个讲究,结果在那黑作坊做事的宫人疯了两个,把他的作坊暴露出来了。” 说着一拍手,很是感慨的:“结果咱们赶过去一看那矿洞已经被糟蹋的不能要了。” 想来飞光也是如此,刚开采出来的最好,越是采出来的时间久,越是质量下降。 只是北朝看来对这东西要求更为严格。 远远地又听见有轰隆轰隆的声音,官员道:“这便是到了。” “这又是什么?” 说着转过一个弯道,陈桐生看见了发出声音的装置。 工人将从一矿洞中开采出来的液体一桶一桶灌入那装置中,再由装置流出,便封入罐中,再一个一个地装入更大的箱中,层层叠叠包裹起来,再一车车地拉出去。 看来这头一个处理的地方就是这个装置了,陈桐生抬着脑袋打量它,外形看上去只像个箱子,琢磨不清里面到底有和玄机,陈桐生问:“每个矿洞里都有这样的东西?” “有的,不然便不能开采。” 着装置上接洞顶,在洞内硕大显眼的一个,她转了个角度,看见装置还另外有一个出口,这个小口子接连一根长管,又导入到另一个被密封的洞内去。 陈桐生立即好奇起来,向那个被密封的洞走过去,被官员慌里慌张地叫住了:“小贵人!那地方别靠近!危险得很!” “怎么个危险法?” 陈桐生一直走到了洞口才停下来,脑袋一凑进那被简陋的,紧闭的门,便闻到一股浓稠的异香凝结在门上。 这才是她熟悉的飞光味道。 之前就算闻到类似的异香,也是比较轻的,甚至在喝下散汤时,她的口感是清甜的,可到了这个地方,闻到这厚重的,仿佛能糊住人鼻子的诡异香气时,陈桐生才能确定自己找对地方了。 陈桐生对着一指:“这里面是什么?” 周围本来低头做事的工人们听到动静,先是好奇地偷偷瞟,在看见陈桐生向那个洞走过去后,纷纷转过来看她,目光很是异样。 “哎哟。这您可真得离远点啊!”官员扑了过来,宋川白没让他挨着,同时大步走来,在官员慌张伸手之前,便把陈桐生向后拦过去,拉到了自己身旁,也将她与那个洞的距离拉开了。 官员只想着她退开就好,道:“这是从矿液里分离出来的废料,这矿液能够致人神志不清,严重时发疯,都是这东西在起作用罢了。虽说不能完全地分离出来,但这已经过滤了相当一部分,也把里头的那个涩味儿过滤掉了,再经过之后几次的处理,便能变害为利,把害入得病的东西,变成治病的东西了。” 陈桐生与宋川白对视了一眼。 原来如此,大周流通的飞光几乎只是从矿洞里开采出来便往外运,别说是处理了,能比另外的商家保存的好一些,杂质少一些,就已经是极好的品质了,根本没有北朝人这样的讲究。 看来一开始将飞光流行起来的人,竟连皮毛也未曾学到,只知道东西好喝,于是后边去开采来了,却是未处理的。 不对。 陈桐生忽然想,既然北朝人如此讲究,那么从矿洞里出去的矿液,必然是经过处理的,外朝人又怎么能接触到? 如果是正常的散汤,喝下去不会令人上瘾,就像以前记载的那样,外邦人尝了他们的散汤,最多也只是夸一句好喝,根本不至于会冒着各式各样的风险,在北朝覆灭后仍然要来盗凿。 “这分离出来的废液,又怎么处理了?” 官员道:“也都一并交神殿去了。” 这神殿听起来倒不像个管理祭祀的地方,像是更高级的作坊了,陈桐生回忆着,怪不得那么多人呢,一溜一溜的弟子站了一院子。 大约是收拾起来了,陈桐生那个时候并没有闻到飞光的味道。 在离开矿场后,陈桐生将自己的发现跟宋川白讲了一遍,推测道:“矿场管理如此严格,所以若是废液泄露,那很有可能是在神殿,或者运往神殿的途中。” 宋川白闻言笑了笑:“你可注意到装置上的红漆编号?” 陈桐生一愣:“看了一眼。” “这矿洞里的装置都有编号,打的也都是神殿的标记,说明这是神殿特供的东西,恐怕在北朝,也只有神殿或者相关的机构才允许制作这种装置。”宋川白道:“跟官家管盐银一个意思。可是在北朝开采的矿洞里,还有一种是配备不了装置装置的。” 陈桐生茫然地眨了眨眼,突然一凌,道:“私挖的黑作坊!” “正是,”宋川白点头道:“他方才在说时我便很奇怪,经过处理的矿液与原液口感也相差甚远,人们当然会选择味道好的,这黑坊的矿液,味道肯定不比正经从神殿最后把关做出来的,而这矿液价格也是统一的低价,北朝皇帝对自己百姓所处的生存环境倒很是了解,宁愿从国库里倒贴钱,也不会叫臣民喝不上散汤。” 宋川白道:我在最初来到这个朝代时,曾去过一次集市,便很是惊奇原液便宜的价格。黑坊的矿液口感也比不过,价格上也占不到便宜,这老板又是为什么要冒着可能杀头的风险去办一个这样的场子?” 都说无奸不商,能让商人冒着风险去做的事情背后,都必然有巨大的利益。 陈桐生眼神闪了闪,脱口道:“上瘾!” “他们已经发现了这种未经处理的原液会让人上瘾!” 只要上瘾,不管口感如何,都会将未经处理的原液视为天上的琼酿。 第一百五十八章 蛇藤 http://.biquxs.info/

这就是飞光能传出北朝的真正原因了。 也许在北朝仍然存在时,能让人上瘾的原液就已经被往来的商队带了出去,又或许,那当年得以逃脱的北朝人,因为难以抵抗这瘾,又再次回到了北朝。 陈桐生甚至觉得,最初将大周的商人引进北朝遗址的,很有可能是北朝逃亡出来的遗民。 查到了这里,后面发生的事情便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 陈桐生突然转过身去,自嘲一般的笑着,又微皱着眉,道:“我之前曾经影响到了侯爷,间接导致侯爷感染了於菟的幼种,那么......” “我们现在能不能影响北朝?” 宋川白立即会意:“你难道想救北朝?” 如果说陈桐生与宋川白在雨夜种一刹那的相见,像是命运齿轮的咬合交替,长蛇头尾相接的话,那么陈桐生方才说的想法,就是一个悖论了。 若他们能够影响北朝,救说明他们现在应当是回到了过去,才能真实地干扰到北朝人的动作。 而同时他们应该是一定会失败的,否则陈桐生就不可能因为失忆而流落北朝,不可能遇到宋川白,宋川白也就不会感染上於菟幼种,这也就意味者,两人不可能再通过骨林迷雾,而到达此刻的北朝之中。 宋川白一直奉行的理念中,便很看重过去现在的连接,他认为眼下事务大多是能够从回溯过去中发现原因与端倪。 过去改变了,生于未来的他们又怎么可能不被改变? 陈桐生反应过来宋川白的想法,道:“我不觉得眼前是真实。” 她踢了踢脚下的沙土,偏了偏头道:“於菟地盘上的规则诡奇多变,难以捉摸,我们一定还有什么没有发现的......” “侯爷,”陈桐生抬起头望望格外澄净无云的天,低声说:“我感觉咱们被玩儿了,但是我们不知道。” “你怕被改变吗?”陈桐生又去看宋川白:“假如按侯爷的想法,咱们真的影响了北朝,也改变了之后发生的一切,你可能就不是如今的侯爷,你害怕么?” 宋川白真的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笑起来:“我害怕的应当是,我预料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连自己会失去什么,得到什么都不知道,无法判断对错,可能会获得应该皆大欢喜的结局,也可能会一步就踏入陷阱之中,再也无法挣脱。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但明明知道结局,却一件事也不做,陈桐生是办不到的。 两人走上大街,陈桐生正琢磨要不要再去神殿刺探一番,突然眼前一闪,她下意识横眉竖目,做一个防御姿态,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炸药? 还是毒? 陈桐生反应极快,抬手就将手中物什往眼前的人身上一扔,同时向宋川白靠去,结果她步子迈到一半便猛地一顿。 她方才扔出去的......是一束花。 站在她面前的也是一个清秀的少女,看她等花束被扔到了身上才慌里慌张地接住的动作,应当是没身手的。 “啊,”那姑娘也些讪讪的,羞涩的问:“我吓到你了么?” 陈桐生有些尴尬,没敢看宋川白,但仍是很疑惑,问:“为什么送我花?” “今日是弥天节呀!”姑娘声音自然的快活着:“我们原是要把花献给小贵人的,可惜今年的节她也不出来,也不至于就扔了,便送给路人的行人,或是商贩,也算是借着伽拉神的福泽了!” 陈桐生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往自己身周看去,发现街道上热闹非凡,但竟然不显得拥挤,大伙都慢悠悠地说笑着,逐渐前行,跟排着队似的。而在靠近商贩的地方,竟然还空出了一条道来供不闲逛之人快速通过的道路。 过于井然有序,简直都不像是在过节。 那姑娘便是从几乎没什么的长道上突然窜出来,把花塞到她手里的。 见陈桐生反应这么大,姑娘道了歉便提着花篮走了,地上的花也没有捡走,宋川白倒是低身捡了来,拈在手里看了看,奇怪道:“蛇藤?” “什么?” 宋川白给她看手中的植物:“这是蛇藤,花开有毒,使人麻痹致死。” 陈桐生悚然一惊,听得宋川白继续道:“不过一支两支分量少,对人伤害并不大,但她们采花的,却应当是从花丛中采出来的......” 为何那姑娘却无事? 为什么她要去采这样有毒的花? 陈桐生原来想也许是不懂,毕竟花草种类繁多,人们只是看着漂亮便喜爱,不懂的人怎么能分辨有毒无毒? 却在一转头,看见第二个,第三个提着与前面第一个花篮的姑娘,脸上带着娇美天真的笑颜,在人群中穿行着,不断将花递给过路的群众。 不等宋川白再发言,陈桐生已经走了上去。 “姐姐,”她抬起头问:“你们的花都是哪里采的呀?好漂亮。” 被问到的姑娘抬手就抓了一大把花给她,笑道:“这是分给我们的,到底它原来开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若是喜欢,便多拿些去。” 被迫接了花,陈桐生接着问:“是谁发给你们的呀?我也想来发。” “好容易过一次节,不多跟着爹娘玩么?”那姑娘说“做这些可没有赏钱拿哦,前头还有糯米奶糕和捏面小人儿的摊子,快去玩罢。”说着轻轻在肩膀上一揽,将她拨到一边去:“你家里大人在哪里?不要走丢了。” 这时候宋川白才出来把陈桐生这个小孩儿给领了,那姑娘便不好意思地笑着走了。 “唔,”宋川白道:“前面有糯米奶糕的摊子。” 陈桐生:“......” 宋川白无辜地解释:“我在宫中就听到这个点心的名头,听名字倒是普通,但能如此出名,想必味道与众不同。” “你真的在宫中听到好多消息,侯爷,想来人缘也很是不错,不知有没有关于这个蛇藤的?” “人缘不错是真,”宋川白笑眯眯的说:“大家都很可怜我,但关于这个蛇藤的消息么,我是一点也没有。” 陈桐生转身跟着那些送花的姑娘走,道:“这个清临有什么好可怜的?” 她分得还很清楚,宋川白能在她还没有到这个场景里的时候吃的开,想必是靠的这个叫清临的原主好人缘。 虽说在年幼桐生身边做事,忍受她的喜怒无常与暴戾确实很是辛苦,但也不至于能教人可怜他吧? 陈桐生回想了一下,也没在宋川白手上哪里看到什么伤痕,她这个身体才这么点大,也不可能搞出什么惨绝人寰的伤害出来吧。 “似乎是身世上的问题,”宋川白道:“我身为本人,倒也不好去问他们了,只是平日里听他们交谈,知道清临大约是身世悲惨,又好脾气好皮囊,正好又配在小贵人这样的魔王身边,就很是可怜了。” 乍一听好像倒是有点儿。 一个人惨倒也未必惹人怜,但他惨的同时又好脾气,皮囊又生得招人喜欢,那便会惹人怜爱到不行了。 前面的姑娘们一路分发过去,不知是正巧弥天节,大伙都放了手里的活儿来闲逛过节呢,还是平日里便是如此,路人很多,大伙心情都好,见漂亮姑娘递来的漂亮花束,都愿意接,很快被陈桐生搭话那个姑娘的花篮便空了。 陈桐生这个时候个子矮,追踪起来很是不便,她要不停地抬头才能看到那姑娘的路径,还容易被大人的腿绊到,便很是不自在,身为一个大人时,她可从来没注意到孩子出行有如此多的不便。 一开始宋川白就提议要抱她,陈桐生认为被抱着追踪总感觉怪怪的,被绊了一段路,这点子莫名其妙的讲究也就没了,主动伸手让宋川白把她抱起来,“啧”了一声,往前一指,肉乎乎的脸颊一动,认真道:“快追!”倒是非常可爱。 这奇特的一大一小组合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追踪了会儿,见那空了篮子的姑娘转弯走进了一个少人的巷子,心里都知道这是关键时刻。 陈桐生虽然连小短腿都不用动了,但心里毫不见舒坦,若是她原来的那个身子,哪里用的着这么费力,影子一样的跟上一段路,恐怕刀从那姑娘脖子上抹过去的那个瞬间,她才会察觉到陈桐生的踪迹。 这么不高兴的想着,陈桐生拍了拍宋川白的手臂,示意他前面注意,若是这拐弯的地方让发现了,还有些麻烦。 但宋川白刚走到那巷口,两人就已经听见有话语声传来,最先传入他们耳内的,听起来就像来自被陈桐生搭话的那个:“这真的是祭司大人的意思么?难道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皇帝不见棺材不落泪,与大人一直僵持不下,你也不是不知道,”另一个声音说:“继续发吧,我们救不了谁,只能在最后,帮上一把了。” 一阵沉默,期间有隐约悉悉索索的声音。 过了会儿,那姑娘又问,声音低低的:“我们真的在帮他们么?” “不是帮,祭司还会让我们去害人不成?” “可是!”声音猛然拔高了,又突然地泄了气降下去:“不是说有办法能离开这里......” 一个脆响的耳光,声音很惊慌失措的:“管住你的嘴!” 第一百五十九章 质疑 http://.biquxs.info/

这么不高兴的想着,陈桐生拍了拍宋川白的手臂,示意他前面注意,若是这拐弯的地方让发现了,还有些麻烦。 但宋川白刚走到那巷口,两人就已经听见有话语声传来,最先传入他们耳内的,听起来就像来自被陈桐生搭话的那个:“这真的是祭司大人的意思么?难道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皇帝不见棺材不落泪,与大人一直僵持不下,你也不是不知道,”另一个声音说:“继续发吧,我们救不了谁,只能在最后,帮上一把了。” 一阵沉默,期间有隐约悉悉索索的声音。 过了会儿,那姑娘又问,声音低低的:“我们真的在帮他们么?” “不是帮,祭司还会让我们去害人不成?” “可是!”声音猛然拔高了,又突然地泄了气降下去:“不是说有办法能离开这里......” 一个脆响的耳光,声音很惊慌失措的:“管住你的嘴!” —————— 在那声突兀的响声过后,又归于平静,悉悉索索地,那姑娘又提着花篮出来了,红着眼睛,既不悲愤也不伤心,很是绝望哀悯的,垂着眼睛走过去。 “此时竟然还与我那个娘有关?”陈桐生皱眉问:“这又是何意图?” 听她们方才的话,可知是陈辛澜似乎与陈恪在某些事务上起了无法调节的冲突,陈辛澜才派自己手下的人来做这样的事。 可是为什么? 即便蛇藤花有毒,一束一束地分开,毒性也特别小了,根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甚至都无法使人明显地表现出中毒症状,恐怕等花都枯萎了,人们都不会有对微妙的身体变化有过多的察觉。 陈桐生很想追过去问问,但她这副样子也不好轻易活动,思索间她忽然精神一凝,本能地转身躲避,身后风声同时生出,一个人闪到了他们的身边,利索地伸手一掀兜帽,道:“小贵人。” 既然认出来了,那就没有什么好躲的了,陈桐生抬头望去,见来者是个五官身量都平板的女子,但眉目自成韵味,灼灼目光向下一扫,道:“小贵人竟然被带到了这里来,也是祭司大人看人眼光越发不准,竟然让这种下贱东西把手伸的这样长,胆敢指染伽拉之子。” 讲最后那句话时已经转过去面向宋川白,俨然是在讲他。 陈桐生便往宋川白身前一挡,问:“你在说些什么?” “大人已经知道小贵人今日行程了,教我来接你回去。”女子说着对巷子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马车已经备好,小贵人请吧。” 消息倒是快,不过,陈桐生往后退了一步,她们怎么知道陈桐生会到这里来? “接我?”陈桐生说:“你难道不是来发花儿的么?” 女子听了倒是一笑,道:“这只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小贵人,我是来接你的。” “那侯......那清临呢?”陈桐生问:“你们要对他如何?” 她又不傻,方才的话怎么听都能听出这女子对宋川白强烈的轻视与排斥厌恶的感情,总之什么坏事都是他指示,控制着小贵人去干的,那保不准陈桐生前脚跟着她们一走,宋川白后脚就要被抓起来问罪。 “教唆小贵人......”她本来张口便想报罪名,但又忽然停了嘴,只是道:“小贵人又为什么要做这些多余的事?祭司大人是您的亲生母亲,您还在襁褓之中时,大人分毫不愿离身,简直是时时刻刻地把您捧在手心里。” 说着又意有所指地一瞟宋川白:“如今也大了,倒是被这样那样的人整日在耳朵边说了许多话,听不明白真假了。” 这话说的挺刺,敢当着陈桐生的面这么直截了当讲话的,在陈辛澜身边的地位想必也不低了。 “谁对我好谁就是真。”陈桐生皱眉道:“自己憋着不说,给我冷脸看冷语听的,就是她再为了我好,我也不感激她。” 说着拽了宋川白的手,道:“咱们去买点心吃去。” “小贵人!”女子喝道:“请您跟我回去!” 这也太凶了。 陈桐生没理,女子继而向前一步,已做出一个攻击的姿势,道:“清临,你什么身份出身还以为大人不知道么?!别说你一个姐姐,就是你莫家人都死完了,也伦不到你来出头!” 两人闻言均是愕然一怔。 没想到桐生的环境还挺危机四伏。连一个关系亲密些的侍从,都是有着弯弯绕绕的仇恨在。 但这又能代表什么? 陈桐生在莫皇后仍然在世时,便与她关系交好,如此再与这个莫姓的清临关系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时莫皇后被陈恪亲手给杀了,也是陈恪造的孽,不至于反过来害到陈桐生身上。 可是,为什么在陈桐生来到这个环境之前,年幼的桐生对清临又是动辄体罚,喜怒无常地将他当作自己发泄的玩偶一般,不顾忌他与莫皇后,也不顾及自己与莫皇后的关系呢? 就算桐生那个时候年龄再小,一般的小孩子也知道要对朋友的朋友客气些,免得三方玩不下去。 究竟是桐生格外跋扈,完全不顾忌他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个清临既然又在桐生这里饱受欺辱,族姐又以如此黯然的姿态悲惨收场,他也能毫无怨言地继续在桐生身边侍奉下去? 而陈辛澜这样的人,在知晓了清临这种有巨大危险隐患的人存在桐生身边时,竟然也没有立即将他除去,只是讲些风凉话? 而看陈恪的反应,他也应当是知道清临与莫皇后关系的。 但陈桐生本人完全不知道,宋川白只知道人家可怜这个身份,也不知道可怜的竟然就是这么一回事,于是两人都诡异的沉默了片刻,在脑海中迅速模拟对策,陈桐生也不知道她是该做出相信宋川白还是怀疑他的样子,但根据以往小贵人的脾气来看,她猛然转过身去也撑大了嗓音道:“你闭嘴!” 女子惊愕的一瞪眼,陈桐生接着道:“你以为说出这些事就有用了?还不是一样!” 在你不明白自己该说什么,该懂什么的时候,这种似是而非的马虎眼话真是百用不衰。 女子果然便顿了顿,抓住这个机会,陈桐生抬腿就要扯着宋川白走,宋川白却站住了。 干什么? 陈桐生隐蔽的抬眼望宋川白询问:还要演? 宋川白不动声色地眼神回应她:还要演。 这再演就要演到陈辛澜面前去了,陈桐生面对据说是自己亲生母亲的人心里害有些没谱,但也没说什么,而一直到她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车,无意间抬起帘子向外望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惊愕的愣住了。 原来她乘坐的,那巨大而駮车上堆满了蓝色的蛇藤花,团团的把整个车都埋在了花团中,而拉车的駮也并未像之前陈桐生所在的那样,高高地扬起头颅,一个一个都低着脑袋骗来骗去,似乎想尽力躲开身后的花团。 花团锦簇的车队在街道上缓缓前行,人们发出雀跃的欢呼,纷纷用手去触摸那车,与那车上的花。 一时之间满街都洒满了花束,凝结起来的香味逐渐浓郁,陈桐生在用手捂住了口鼻,愤然问女子:“这又是做什么?” 女子看神色竟然与她同样惊愕疑惑,看了半响突然厉声对车夫道:“快驾车!走!” 他们身后的花团便逐渐地将人群淹没了,只看到细碎花朵在其上不断颤动着,散发出迷人的气味与光泽。 陈辛澜想必是个再实在不过的女人,她一点下属废话连篇优柔寡断的毛病都没有,在陈桐生踏上门槛,脚都没放稳时,上来就是一个凌厉脆响的巴掌,将陈桐生活活地打到一头撞在门板上,又从门槛摔到地上去。 整个速度之快,连陈桐生的本能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或许是察觉到了那一丝危险,但碍于深层意识中的畏惧又不敢反抗,总之她眨眼就摔到了地上,眨眼间又被拎着领子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转头高声道:“香炉在哪里?” 一时间好几只喷烟的香炉让捧了上来,门窗紧闭,陈辛澜送开手让她摔到地上,已经开始去摸靠在房柱上的长剑。 陈桐生心里便猜到到一点。 她也开始怀疑陈桐生身份的真实性,或者说,她没有成为於菟的俘虏,变成偶了。 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地移来一个人,走到陈辛澜身边低语着汇报些什么,只见陈辛澜猛地闭上了眼,在一贯的傲气与冷漠中,流露出了并不起眼的绝望与痛心。 但那些情绪很快就从她脸上消失了,陈辛澜挥手退了汇报者,对送了陈桐生过来,如今正与宋川白一同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女子道:“你做什么去了。” 也不是疑问的语气。 那女子骤然白了脸,用不着别人逼问,她已经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陈辛澜居高临下地,语气轻飘飘地说:“我不会让她们活。” 第一百六十章 地下 http://.biquxs.info/

“我不会让她们活。” 地上的女子一言不发,只是跪在地上,而陈桐生在紫烟中站着,也未发出声音,一时间这屋内乃至整个祭司的宫殿,都寂静无声,犹如被黑夜笼罩。 陈桐生有些奇怪地抬了抬头,想听见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听见。 只有极其轻微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呼吸声罢了。 陈桐生之前离开京都四处闯荡查案时,很少到这样寂静的场景中去。世人都说乡野清净,实际上乡野中鸟鸣不断,路上有时遇泉水,有时遇见什么警觉野兽动物,哪怕是在夜晚,都能听见不断的虫鸣蛙叫,只有在城镇中,才会遇到如此没有生机的寂静。 只有在人都睡去了,不再活动,整个城镇都归于沉寂时,才会有这样安静而突兀的气氛。 陈辛澜的行宫就在皇宫之内,也不偏僻,怎么这样安静? “你今日去找陛下,为的是什么?”陈辛澜终于说:“是谁告诉你的那些话?” 说着目光往站得最远的宋川白身上扫去,陈桐生立即道:“不是清临。” “哦?”陈辛澜冷笑着说:“那就是另外几个不安分的了?闻人常,还是北猎堂,还是你爹?” 好家伙,一次性给她又报了三个人出来。 这三个里面陈桐生只听过北猎堂一个名字,在陈辛澜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下意识的眉头一动,却被陈辛澜敏锐地捕捉到:“北猎堂么?” 她说着眼神往下一瞟:“北猎堂的倒也够手长的。” 怎么回事? 陈桐生想,难道这个跪着的人,她也跟北猎堂有什么关系? “重午,”陈辛澜念出地上那个人的名字:“北猎堂这么多年腐朽枯竭,里面的人做事不成,逃跑却很是积极,你把自己的妹妹托付到这些人手上,究竟哪一种结局更好,恐怕也不一定呢。” “哪怕她死在逃亡的路上,”重午低着头终于发声:“也要比惊恐绝望的就死在这里好。” “所有我让你不要告诉她,这样她就不会那么痛苦。”陈辛澜:“你觉得呢,桐生?” 陈桐生无话可说,但总要回答,陈辛澜似乎认定了自己已经知道了什么,陈桐生长了张口,说:“我不知道。” 幸亏陈辛澜说的是一个问句,这样回答倒也无可厚非,陈辛澜闻言果然又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说:“也是,你懂什么,你被夸奖的再聪明,也不过是四处听着别人的话,用你那葵花子一样的脑仁去愚蠢地思考这些你根本想不明白的事物罢了。” 陈桐生:“......” 这娘怕是真的很嫌弃她。 现在的对话就像是在打哑谜一样,陈桐生要不停的从对方的话去抓获可取的信息,去猜测对方的想法,即便如此,能得到的消息也非常少。 “於菟,”陈桐生突然开口问:“是什么?” 宋川白明显惊了一下,未曾料到陈桐生在此刻会如此直接。 她根本不想管什么北猎堂什么闻人常,这背后一切的根本就是於菟,只有於菟,倘若已经到了陈辛澜这里,她都不知道自己正在面临什么,那就也没什么必要再耽误下去了。 陈桐生已经感觉到莫名的紧迫了。 总不能这北朝中,知晓偶的只有陈恪吧。 陈辛澜漠然凝视了她片刻,母女对视,陈桐生的眼神完全不属于孩子,半响陈辛澜道:“你已经开始了?” “我还没有死,但是你已经开始了?” 其余人全部被赶了出去,陈辛澜带着她再次穿过长而窄,墙壁上镶嵌着夜明石的道路,将她领进了陈桐生最开始来到此地见到的那个大殿中,只是这一次那椭圆的大门是紧闭着的,殿内昏暗,星星点点的浮着灯。 陈辛澜脚步不停,径直走到大殿中那面目模糊的神像前,按动开关,那偌大的神像便当着陈桐生的面缓缓转移,露出下面的入口。 “进来。” 自方正的入口下去,又是一条又一条狭窄弯曲的长道,极陡的阶梯走的陈桐生颇为费力,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一脚踩空,咕噜咕噜地滚着撞到前面的陈辛澜身上去。 前面的道路还装扮的十分讲究,墙既上了浆,又镶着夜明石,还能见零散的壁画,陈桐生没看清上面具体花了些什么,一眼扫过去却能感觉到精致用心。 但随着进入,两边的墙壁便越发的粗糙,简直就像是直接在土里挖出来的道路,一摸便是一手的土渣子。空气也越发的浑浊,夜明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粗暴的火把,脚下分明的阶梯开始变得粗糙。 “知道为什么建的这样窄么?” 陈辛澜冷不丁的说。 “为什么?” “阻止逃跑,”陈辛澜道:“若是地下出了什么事,地下的人急着逃出,就往往会困在这狭窄的道路里,至少也是被阻碍,无法快速脱身。” 怎么还有人在隧道里起这种心? 陈桐生问:“下面有什么?” 说着陈辛澜推开了两道门,机关运转发出嗒嗒的声音,扑面而来的冷气,来自地下。 陈桐生迟疑地慢慢走下去,终于看见了她梦中无数次见过的神像。 伽拉的神像。 跟神殿中她瞥见的不同,并没有那么大,只是差不多一人高,还得是那些高个男子的身高。 伽拉神像也不是像以往一般手中拿着淋漓的血碗,也没有穿着冠冕富丽的服饰。而是膝上横置着一把长弓,身后又挂着刀,就是陈桐生记忆里风尘仆仆四处奔波的寻常装扮,闭眼坐于台上。 那神像雕刻的过于逼真,以至于陈桐生产生一种,若你走上前去触碰她的长弓,她便会徐徐睁开眼睛望着你的错觉。 “伽拉,”陈桐生念出她的名字:“伽拉希阿。” “你果然已经见过她了。”陈辛澜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桐生看着陈辛澜的身影:“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知道我能够见到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从你生下来就比寻常孩子伶俐,又比他们古怪时,便能知道了。”陈辛澜说:“你似乎经常做梦,醒来后往往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虽说讲话比正常的孩子要早,学会走路也比别人要早,但你却总是神智恍惚,后来就不亲近人了。” “回想我年幼时也未曾有你这样大的动静,只是在正式任职祭司,看见了伽拉之后,才开始频繁地夜梦,出现类似的症状。” 说着她转过头来,语气里是对这循环不断的命运极其厌恶的情绪:“而我也亲眼见过我的母亲,是如何被困在梦境中无法脱身,最终死去的。” 陈辛澜在黑暗中点燃了什么,于是周围骤然亮起一片,陈桐生惊讶地抬眼望去,只见周围墙上挂的都是画像,一个一个年纪或大或小,面目不同的人,接连地挂在一起。 “这又是什么?” 陈辛澜望着那些画回答:“是你。” “你可还记得你前往神殿的御道两侧排列的石像中,有一个死状看上去极为痛苦的?” 陈桐生应了一声,只听陈辛澜道:“她与你倒是像,也是年纪小小的就表现出了对伽拉的感应,而她本人对此也十分得意,听了关于伽拉故土的传说,便想要去,也不知她顺着伽拉的指示走到了哪里,突然有一日出现在都城的大街中,疯疯癫癫的,再要送她去,她就死活不愿意了。后来将她送到神殿,半夜里,她在庭院中赏月,无端自燃身亡。” 陈辛澜道:“于是后来便传她对伽拉不敬,是个表里不一的叛离者,应当前往伽拉故土,却半途逃脱,所以才招来如此惩罚。” “真的么?”陈桐生问:“哪里会有无端自燃身亡这种事?” 陈辛澜笑了一声:“谁知道呢,只是像你与她这种天生对伽拉有感应,甚至食用了未曾处理的原液也不会被影响的人,实在也是少见,三四代祭司,两三百年的光阴里,都未必能出一个。实在少见。” “所以,爹才想把我送去......” “是,”陈辛澜说:“实际上我与神殿从来不是同一阵营,神殿中人管理原液,与伽拉留下的北猎堂相互连结,而祭司之位,则是在伽拉消亡之后,由一个人建立起来,不同根也不同本,职责也不同。” “神殿除去管理原液,祭祀事宜,更大限度上尊崇伽拉的意愿,他们为了将伽拉送回故土,哪怕牺牲整个神殿,甚至牵连无辜百姓也在所不惜。而我,”陈辛澜轻描淡写地说:“只用保证伽拉的诅咒能够传下去就可以了。” 实际上只有神殿与北猎堂才是真正的伽拉一脉,而祭司这个位置本来便是於菟所创,与神殿不对付也在情理之中了。 陈辛澜头一偏::“但为了所谓的血脉传承,我们又不得不生下你。” 她说完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 不是轻笑,也不仅仅是脸上的一个笑容,陈辛澜已经笑出了声,身子不断颤动着,几乎要捧腹了。 “去吧,”陈辛澜手按在她肩膀上,往前一推:“看过之后你也会跟我一样,厌恶这些事情,厌恶着千百年来不断重复的,愚蠢的谎言了。” “看过之后你就会知道,我们所依托着生存的,是多可笑的东西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泗 http://.biquxs.info/

“神殿除去管理原液,祭祀事宜,更大限度上尊崇伽拉的意愿,他们为了将伽拉送回故土,哪怕牺牲整个神殿,甚至牵连无辜百姓也在所不惜。而我,”陈辛澜轻描淡写地说:“只用保证伽拉的诅咒能够传下去就可以了。” 实际上只有神殿与北猎堂才是真正的伽拉一脉,而祭司这个位置本来便是於菟所创,与神殿不对付也在情理之中了。 陈辛澜头一偏::“但为了所谓的血脉传承,我们又不得不生下你。” 她说完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 不是轻笑,也不仅仅是脸上的一个笑容,陈辛澜已经笑出了声,身子不断颤动着,几乎要捧腹了。 “去吧,”陈辛澜手按在她肩膀上,往前一推:“看过之后你也会跟我一样,厌恶这些事情,厌恶着千百年来不断重复的,愚蠢的谎言了。” “看过之后你就会知道,我们所依托着生存的,是多可笑的东西了。” —————— 面对富丽堂皇而又高耸的宫殿,宋川白一时有种失真感。 北朝人的建筑往往都非常高,顶部造型尖锐,几乎没有什么较为圆滑的弧度,让人想起荒漠中高耸嶙峋的山石,看着都扎人眼睛。 但同时又有着充满了教义意味的华美,任何一处的装饰都可以从他们所信奉的伽拉教义中寻得端倪。宋川白站在门外抬头去望身周这些楼宇,身旁一道黑影投下来,他于是回过头来看着来人。 来者有一张完全陌生,乏善可陈的脸,平庸,浅色瞳孔,却不停的笑着,仿佛非常高兴得意的样子。 宋川白不知对方来意与身份,于是也只是报以礼节性的微笑,正考虑着要不要主动开口讲话以免被认定为无礼时,那人便开口道:“你不想进去看看么?” 这话一时听不明深意,宋川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只听他接着微笑道:“这不仅与陈桐生有关,与伽拉有关,也与你有关,你不想去看看么?侯爷?” 宋川白瞳孔骤然收缩,失声道:“你是......” “嘘,”对方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就开始吃惊了?还早得很呢,不,不用说话,你的话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们也并不处在现实之中。”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多年没有见到伽拉了,”他微微的笑着,下颌处的脸皮像纸一样卷起来:“也很多年没有再见到过你,循环往复,往复循环,你真是不想知道,陈桐生此时在经历什么吗?” “你只是比正常人更为理智冷血,更加难以被引诱心动,并没有到完全丧失好奇心的地步吧?” 他向着宋川白伸出手来:“来,我带你去看看,什么是真实。” 宋川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响道:“你是於菟......” 对方笑了起来:“或许吧,或许我是的。” 长久的沉默与僵持,宋川白始终不动,对方也丝毫未表现出自己的不耐烦,维持着将手伸向他的动作,好像笃定了他一定会答应自己似的。 “你故意让我们来到这里,”宋川白说:“到底是为什么?” 对方想了想,坦然地道:“啊,想让你们也来看看这个王朝最后的样子吧,你们应该也很想知道在它覆灭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前人留下谜团,后人穷尽一生将它解开,最后却发现这只是一个被精心包装的笑话,于是再将它传给自己的后代,北朝人差不多就是在干这种事。” “你们去见了陈恪,去了矿场,也见到了蛇藤花,实际上也差不多了,前因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莫皇后不是死于陈恪之手,陈恪不过是个执行者,她是死在北朝人手里,死在北朝对伽拉的狂热崇拜中,陈恪早就恨透了伽拉留下来的任何东西。” 他就这么笑着说:“莫皇后是被神殿喂下的原液制成了偶,才被陈恪杀害,而至于为什么陈恪如此憎恨偶......” “也许是因为陈恪的父母曾经就是偶,也被他亲手所杀的缘故吧?” “偶的存在会感染身周的一干人,一个接一个,一个连一个,没有人能够幸免,也没有人会轻易被发现......” 宋川白觉得他那种叹怜的语气很荒谬:“偶不就是你的幼种所导致?” 於菟轻轻一抬下巴,面上还是那种无谓而隐约含着怜悯感叹的神情:“每当我尝试与我身边的人所共情,就会陷入更深的迷惑之中去,所以不要对我那么严苛,我对于情绪把控的还不好。我时常想去帮助他人,但也会在最后发现,给人类带来痛苦,恰好就是我赖以生存的本能。” “我帮助了一次,就把恩怨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也很厌倦了。”他说:“我是来请求你们帮忙的。” “帮什么?” “让我回到北朝。” 於菟说:“我现在在大周京都地下的古龙骸骨中,勉强维持生存,只有回到北朝,才能继续存活下去。”看着宋川白的神情,他又补充道:“只有我活下来,你们才能活下去,你,郑棠,与陈桐生。还有一个,姜利言,你们与我如今一体。作为回报,我给你看看关于伽拉的真相。” “伽拉的真相与我何关?这买卖你去找桐生做倒还可能,怎么就是对我的回报?”宋川白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你也会在伽拉身边看到你自己。” 於菟道:“陈桐生对你的态度,关于你自己的身份,你不好奇么?你不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活下去,又是什么阻止了你活下去?” 宋川白沉重呼吸,迟疑片刻,终于将手伸了出去。 —————— 一层一层抽丝剥茧,从大周都城北上,逐渐向北朝靠近,向真相靠近时,其实没有人能想到将会触碰到这样久远,以至于令人惊骇和茫然的历史。 最开始伽拉还孕育在深而阴冷的山穴中,被人为催生在地生胎里。 在远古而诡秘的年代与地域中,人类组成部落,以抵御鬼怪野兽,他们向天神寻求庇佑,而并不知天神与鬼怪从来同根同源,只不过形态立场不同。 于是在两方的不断对战征伐中,人类几乎完全无法保全自己的安危,他们既不能在肆虐的鬼怪手中逃脱,也不能在诡异的吟唱中抵抗随之而来的幻觉与疯癫症状,更无法在天神与鬼怪留下来的残渣中生活下去。 实际上那些与人类相伴生活的生物究竟是什么,直至它们相继消亡,人类也未曾弄明白过,只是按照本族的语言,将它们命名为神,或者鬼。 那些悬浮在空中触手飘游,而无头无脸,甚至无口无眼的天神,外貌看上去与鬼怪一样可怖,那在沙石下缓缓爬动,身躯庞大到可吞噬掉一整个部落的鬼,也与天神一般虚无而令人无法解读。 人类从未与它们交流过,也从未获得过与它们沟通的能力,在几百年的尝试后,某些部落的人终于放弃了这个举动,转而寻求获取自保的能力。 北朝先祖历史上真正的第一任祭司,就是从这个时候诞生的。 祭司生于泗水,命名为泗,他从荒原中寻找到了远古邪神的尸体,并从它身上剥离下来了一些躯体组织。 或者说,那些看上去快要干瘪的躯体组织诱使着他,将它们带回了自己的部落。 泗的孩子第一个吃下了这些东西。 泗愕然的发现,孩子获得了常人难以拥有的行动力与自愈功能,能够在捕猎与逃亡中拥有最大的成功几率。 于是整个部落的都开始食用这些躯体,他们随着泗进入荒原,花了漫长的时间,将那山般庞大而又不腐烂的古神尸体上,一切可以食用的部分吃了个干净。泗将邪神的骨头拆卸下来,做了一把巨大的长弓,作为他们部落的信仰之物。 超越常人的机能与身体令泗所在的部落迅速地凌驾于其他人类之上,而此时又恰好是众神黄昏的死寂时刻,天地之间,神鬼俱静,为泗所在的部落提供了繁荣发育的温床。 在部落中不断有人疯癫死去的同时,那些活下来保持正常人,开始诞下浅色瞳孔的孩子。 但泗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全副心思都投入了如何将古神留下来的力量培育发挥到最大上,待他年迈昏沉之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同龄人似乎很早就死去了,剩下的,确实眼瞳眼睛浅的几乎吓人的年轻人。 一个一个的浅颜色眼睛,就如同古神濒临死亡时望向天空的灰白瞳仁。 这不是他的孩子。 这不是部落的孩子。 这些年轻的族人异常排斥外来血脉,大肆猎杀外族,生啖俘虏,他们围着古神的骸骨祭拜,围着外族俘虏的血淋淋的尸首载歌载舞。 泗死前在部族中精心挑选了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人选,将自己的研究交给了他。 他记得他叫氓,氓的身边,还养着一个眼睛颜色没有那么浅的,相貌极其端正漂亮,天生爱笑的小娃娃。他咬着手笑,赤脚站在沙地里,从来不爱参与围猎俘虏的活动,大眼睛澄净无害。 “他是千蜃。”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千蜃 http://.biquxs.info/

在部落中不断有人疯癫死去的同时,那些活下来保持正常人,开始诞下浅色瞳孔的孩子。 但泗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全副心思都投入了如何将古神留下来的力量培育发挥到最大上,待他年迈昏沉之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同龄人似乎很早就死去了,剩下的,确实眼瞳眼睛浅的几乎吓人的年轻人。 一个一个的浅颜色眼睛,就如同古神濒临死亡时望向天空的灰白瞳仁。 这不是他的孩子。 这不是部落的孩子。 这些年轻的族人异常排斥外来血脉,大肆猎杀外族,生啖俘虏,他们围着古神的骸骨祭拜,围着外族俘虏的血淋淋的尸首载歌载舞。 泗死前在部族中精心挑选了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人选,将自己的研究交给了他。 他记得他叫氓,氓的身边,还养着一个眼睛颜色没有那么浅的,相貌极其端正漂亮,天生爱笑的小娃娃。他咬着手笑,赤脚站在沙地里,从来不爱参与围猎俘虏的活动,大眼睛澄净无害。 “他是千蜃。” —————— 在人类惊慌尖叫和奔逃的场景里,火光顺着绵延的山林一路肆意蔓延,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着部落周围的林线,人们尖利地大叫着鬼怪来了,踢翻地上的陶罐陶碗,奔袭过简陋质朴的,建在土坡下的屋子,跌跌撞撞地四散逃跑而去。 伽拉手中握着长弓,几乎是有些茫然地被人抓着肩膀,站在被火焰包裹的怪物面前。 “怕吗?”氓问她。 伽拉疑惑而不解地转过头去盯着氓,别说怕了,她连人们此刻的极致的惊慌都无法理解,也未曾意识到眼前的是什么东西。 氓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捏了捏她的肩膀,两人一同站在最高的山坡之上,可见不远处的鬼已经挟着火焰嘶鸣着奔来,氓猛地将伽拉向前一推,伽拉便猝不及防地向前栽去,然而她天生拥有极强的机动力,在眨眼间便找回了自己的平衡,顺着下坡的势头向前翻滚而去,接着几乎是本能的,在感触到扑面而来的热浪那一瞬间,一手抽出原本与弓握在一起的长箭,拧腰翻身的同时搭箭上弓,跃直半空中对着火中模糊的黑影射出了凌厉的一箭! 箭矢破风破火,刹那间甚至穿破了漫天的黑色烟雾,显露出了里面鬼怪骇人的面目。 伽拉如同天生的猎手,贴着地面如同一把利刃一般刺向了浓雾与火焰深处,在高速的穿梭与跳跃中射出一支又一支骨箭,古神身上抽下来的筋弦发出紧绷的闷响。 在那怪物嘶吼着倒塌在地的那一刻,伽拉自高空中跃下,稳稳地落在鬼怪无力垂下的头颅中,闻声回头的人们迎上前来震撼地仰望她。 不知道氓在下面伸开双臂呼喊了什么,于是他们便纷纷朝她行礼施拜,像在古神的遗骸前那样歌舞着狂欢。 伽拉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对此毫不在意,她不在意被人祭拜着,也不在意自己脚下刚刚死去的庞然大物,伽拉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少年的脸上。 带着红色砂石磨成的项链,用彩色石头磨成的粉末在自己身上绘图的少年。 他自作主张地在身上画了许多奇怪的图案,还一个一个地指给伽拉看过,这个是太阳,这个是鸟,弧形优美,但因为覆盖面积太广,刷的色彩太厚的缘故,他乍一看上去脏兮兮的,乱七八糟地带了许多精细石子贝壳磨成的首饰,只有那双眼睛澄净的像是一汪湖水。干干净净,一眼见底。 伽拉自地生胎里苏醒的那一天,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那时她深陷在身周粘腻而冰冷的液体中,好似骨髓深处都是冷的,茫然而无意识地自发蜷在阴冷的洞穴中,把头从液体中探出来,像天地化物时刻,海底鱼类将头部浮上水面,尝试迁向陆地时那样,缓慢地重新学习呼吸。 她头顶是长满了青黑色湿冷植物的铁黑色岩顶,伽拉因为抬头的动作,微微张着嘴唇,一丝丝模糊的意识缓慢而凌乱地在她脑海中逐渐聚合,形成更大而更清晰的模糊。 突然间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有人慢慢地自洞口处探身过来,光线灰暗,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好似开玩笑一样漫不经心地向下问:“你醒了吗?” 伽拉没有回答,她实际上也不懂得回答,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一个问题,一个针对她自己的问题,只是茫然地持续着抬头望的动作。 那个提问的大眼睛似乎只是眼睛长着好看,大概不怎么好用,竟然也没有发现她醒来了,他根本看不清内部的情况,也不知道伽拉身周的液体如同活体一般的扭动着,发出令人费解的声音。 得不到回应的少年于是嘻嘻笑着退开了,在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很多天里他都会来,有时候很早,有时候很晚,有时候不早不晚,但伽拉总是嫌他来得晚。 来了,把脑袋探进来问一句:“你醒了吗?” 也并不期望得到回答,好像只是小孩子坚持的顽皮,问了就走,也不给别人回答的机会,伽拉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也不知道少年来了多少天,她开始有了思考的意识,伽拉模模糊糊地想,他明天还来吗? 于是翘首等着他来,所有的时间都在等他来,见面只是一句话的时间,一眨眼,一瞬,有时候伽拉还未曾反应过来,那等候了一整天的问候便消散在阴冷的洞穴中,于是又剩下等待。 其实少年不来说也没关系,伽拉一直在等他,等不到也没关系,在那个时候,等不到,她也不会因此生出悲伤和怨愤的心。 但奇妙的时两人都毫无必要的将这件事配合的做了下去,持续了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少年每天都来,伽拉每天都等,终于有一天伽拉感知到了腰部与腿部,开始挣扎着从液体中挣脱出来,本能地顺着岩壁向外爬去,却在即将到达洞时,听见了熟悉的问候声。 “你醒了吗?” 少年嬉笑着探进头来与她面对面相视着,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又转为自然的欣喜与高兴。 在哪之后伽拉也曾见过他露出相似的笑脸,在部落中诞生新生儿时,他便会这样真心诚意地笑起来。 少年说:“我是千蜃。” 千蜃并不拥有这个山穴,他只是随父亲来到过这里一次,知道里面有一个被孕育着的胚胎。 这个胚胎是从泗家庭中的女儿身上剥离下来的,这个女儿死于疯症,但是体内的胚胎却在母体死亡后依然砰砰的跳动着,鼓动肚皮。 泗将胚胎剥离下来之后,原本是想按习惯将它制成药粉,但却发现胚胎在剥离母体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仍然活着。 它已经长出了小手小脚,身上布满了灰色纹路,不甘地躺在一团未破的羊水里。 泗把它认定为古神的后代,将它养在了离地生胎极近的山穴中。 山穴曾经是诞生孕育鬼怪的地方,泗亲眼见过里面爬出无头的四脚怪物。 要么在山穴中活下去,要么被怪物所吞噬。 最终伽拉活了下来,但是却被液体裹挟着像洞穴深处缩去,然后长久的陷入了沉寂之中。 泗将他余下的人生时光都用于研究这个洞穴,与不知是人是怪物的胚胎上了,以至于他临死,才察觉部族中发生的巨大异变。 氓没有泗的执着,他似乎觉得伽拉既然穷尽了泗的一生都不会孵化,到了他手里就更不会孵化,于是连带着也不关心山穴的情况。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出生了,但是没有人在,害怕的一直哭怎么办?”千蜃说:“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不都会不停的大哭吗?” 面对身形已经发育到与他年龄相仿的伽拉,千蜃笑眯眯地说:“虽然是一个可以自己爬出洞来的小娃娃啊,但是小娃娃胆子都很小的,应该有人陪,对不对?” 伽拉没有说话,把脑袋塞进千蜃的怀抱里蹭了蹭。 作为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部族内对她的来源议论纷纷,坚决反对外人进入部族,若不是伽拉的浅色瞳孔还能做一个苍白的证明,她可能早已经被赶出去,甚至乱石打死了。 部族里的人对她也不好,冷面冷语,小孩子朝她后脑勺扔石头。 这不是孩子之间的把戏,他们学习投掷石块是为了打猎,与攻击野兽,因此无论是准头还是精心控制的杀伤力都异常惊人。 伽拉经常面目紫肿地回到家中,坐在哪里发呆,隐约觉得自己有点不高兴。 千蜃给她的伤口抹药,问她难不难过。 伽拉轻轻的摇头,说:“能跟你在一起就可以了。” 能这样坐在一起,享受内心的安宁与满足,就可以了。 伽拉在一开始,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欲望都没有,真正如同后世信奉的神明一般,无欲无求,大慈悲待世人。 这大概也是她最初与人类差别最大的地方。 也是导致她后来陷入千百年无法自拔的痛苦泥沼中的原因之一。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参乙 http://.biquxs.info/

这个胚胎是从泗家庭中的女儿身上剥离下来的,这个女儿死于疯症,但是体内的胚胎却在母体死亡后依然砰砰的跳动着,鼓动肚皮。 泗将胚胎剥离下来之后,原本是想按习惯将它制成药粉,但却发现胚胎在剥离母体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仍然活着。 它已经长出了小手小脚,身上布满了灰色纹路,不甘地躺在一团未破的羊水里。 泗把它认定为古神的后代,将它养在了离地生胎极近的山穴中。 山穴曾经是诞生孕育鬼怪的地方,泗亲眼见过里面爬出无头的四脚怪物。 要么在山穴中活下去,要么被怪物所吞噬。 最终伽拉活了下来,但是却被液体裹挟着像洞穴深处缩去,然后长久的陷入了沉寂之中。 泗将他余下的人生时光都用于研究这个洞穴,与不知是人是怪物的胚胎上了,以至于他临死,才察觉部族中发生的巨大异变。 氓没有泗的执着,他似乎觉得伽拉既然穷尽了泗的一生都不会孵化,到了他手里就更不会孵化,于是连带着也不关心山穴的情况。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出生了,但是没有人在,害怕的一直哭怎么办?”千蜃说:“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子,不都会不停的大哭吗?” 面对身形已经发育到与他年龄相仿的伽拉,千蜃笑眯眯地说:“虽然是一个可以自己爬出洞来的小娃娃啊,但是小娃娃胆子都很小的,应该有人陪,对不对?” 伽拉没有说话,把脑袋塞进千蜃的怀抱里蹭了蹭。 作为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部族内对她的来源议论纷纷,坚决反对外人进入部族,若不是伽拉的浅色瞳孔还能做一个苍白的证明,她可能早已经被赶出去,甚至乱石打死了。 部族里的人对她也不好,冷面冷语,小孩子朝她后脑勺扔石头。 这不是孩子之间的把戏,他们学习投掷石块是为了打猎,与攻击野兽,因此无论是准头还是精心控制的杀伤力都异常惊人。 伽拉经常面目紫肿地回到家中,坐在哪里发呆,隐约觉得自己有点不高兴。 千蜃给她的伤口抹药,问她难不难过。 伽拉轻轻的摇头,说:“能跟你在一起就可以了。” 能这样坐在一起,享受内心的安宁与满足,就可以了。 伽拉在一开始,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欲念都没有,真正如同后世信奉的神明一般,无欲无求,大慈悲待世人。 这大概也是她最初与人类差别最大的地方。 也是导致她后来陷入千百年无法自拔的痛苦泥沼中的原因之一。 —————— 在射杀鬼怪后,伽拉在部族中骤然升至首位,无论是吃用都得到了最好的供应和照顾。 但同时的,伽拉发现千蜃的地位非常一般。 据说山的另一边,有部族已经建立起更为坚固庞大的聚落,他们建起城墙来抵御外敌,任职官员来管理城中的事务,族长被称为王,拥有统领一切的最高权力。 “王和伽拉一样吗?” 千蜃在山岩上用岩石的粉末绘画,线条古朴漂亮,闻言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伽拉一眼,回答说:“唔,也许吧,但是在这里做主的,难道不是族长氓吗?” 作为氓的养子,千蜃并没有继承到氓出色的领导能力,也毫无为部族谋求生存的心思,氓将从泗手中得到的祭司权力转交给了一个中年女子,于是千蜃也就转向去跟着那位祭司学习上通鬼神的文字与图画,学习如何制作法器,学习怎么记录历法,提醒人们进行相应的种植捕猎活动,与提醒节日的临近,负责节日的祭祀。 但他学做祭司学的也很吊儿郎当,并不爱学习怎么给野兽剥皮,处理它们的头骨,只喜欢在他能够得着的地方涂涂画画,甚至都不去参加古神的祭祀,很多次伽拉一身盛装穿过热闹欢乐的人群,走出古神空洞眼窝注视的地界,走进冷清安静的河水边,就会找到静静地坐在河岸上的少年。 因此他在对围猎活动极其热衷的部族中待遇也很一般,大家都认为下一任族长应当是与千蜃年纪相仿,但身形高大健壮,骁勇善战的另一名少年参乙。 他因为长期活动在被日光暴晒的原野上,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强壮,目光锐利如同苍鹰。脸上有一道被野兽抓伤的疤痕,愈合之后仍然泛白,显得野性十足。 如果伽拉到了需要生育的年纪,那么有资格与她相配的必然是参乙,就像最美的花应当配最美的女人一样,人们非常简单而质朴的认为,哪怕仅仅是繁衍后代的本能行为,都会让人理所应该的择优,选择生存能力最强的参乙。更何况伽拉有为部落生下完美而强大的子嗣的任务,否则等日后伽拉死去了,谁来从鬼怪口中保护他们? 这种完全质朴直白的逻辑就像是一把粗石磨成的钝刀,天真的恶毒着,野蛮而自私的不讲道理着,一旦要进行反驳,那么基本就要完全的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千蜃甚至无法让他们设身处地的考虑这件事,因为若是换作他们,他们是非常愿意为了诞下强大的后代而在追求者中择优的。 但伽拉从来不考虑这样的事情,千蜃有时候看着她总是带着对世事不解而漠然的脸,根本无法想象伽拉怀胎,或者为人母的样子,也根本无法想象伽拉年迈的样子。 伽拉是他从山穴里带出来,手把手教她学会日常用具,教她说话的,就像他从洞穴里抱回来的野兽幼崽一样,把她当作一个小宝宝。 “你觉得......”千蜃问:“参乙怎么样?” 伽拉专注地看他绘图,表情空白了几秒才想起来参乙是谁,问:“什么意思?” “就是,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千蜃捏了捏袋子里的石粉,沾了水的手心黏糊糊:“你喜欢他吗?” 如果伽拉喜欢的话,那么到时候接受也没关系吧,千蜃想,什么东西不懂的话,到时候再教就好了。 伽拉仰着脸看了他半天,慢吞吞地说:“我喜欢千蜃。” 千蜃笑着摇了摇头,眼睛弯成月牙一样的漂亮形状,想解释说不是小孩子的喜欢,但又觉得大概说出来伽拉也无法理解。伽拉的喜恶非常单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果强迫她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伽拉会半夜偷偷溜出自己的屋子,钻进千蜃的房间里,趴在他的被子上生气。 千蜃睡到半夜突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吓一跳,哭笑不得地把她让到被被窝里来,轻轻拍着她背,让她沉沉睡去。 最初两个人一点暧昧狭昵的心意也没有,伽拉只是单纯地有向照顾她的人寻求庇佑和保护,就像幼兽向母兽寻求保护,而在千蜃眼里,伽拉也不能算一个女人,或者未来的伴侣人选,他整日里脑袋里想的除了他那些文字,图画,就是照顾伽拉,怎么把她教成一个比祭司知识还要渊博的人,懂得怎样理解和融入社会生活。 这样两个单纯而毫无狭昵的人在部族中却难以生活下去。 “你怎么了?” 氓一边把绳子在干肉上缠绕,一边看了千蜃一眼问。 千蜃从额头到整个右边的脸都是紫肿的,露出的手臂与脖颈上布满伤痕,千蜃说话的时候扯的嘴角疼,绷着下巴回答:“参乙打我。” “不是让你不要去跟他们比试吗?” 部族里有专门的比试场地,用来供这些体力旺盛的半大小伙子们相互打架比赛,练习战斗技巧,千蜃小时候还观看过很多次,但是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他也不再去了。 一方面是他对这样挥洒着汗水与热血的活动兴趣不比研究自己那些书轴,另一方面,千蜃白皙瘦弱,也没法儿跟那些肌肉壮实的人来比,他上去只有挨打的份。氓偶尔看到其他人在比试,就跟千蜃说教他不要上去,千蜃从小身体不好,也不是能出去打猎与放牧的料,氓对他的期望,似乎只有安全地把他养大而已。 千蜃唔了一声,小声说:“知道了。” 他其实没有主动往比试的场地上去,是参乙看不惯自己未来的妻子黏着千蜃,把他堵着打了一顿,期间有其他的大人路过,装作没有发现一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未来的妻子,千蜃舔了舔自己嘴角铁锈的味道,非常反感参乙的这种想法。 参乙对待伽拉的态度,其实就是部族里大部分人对待伽拉与参乙关系的态度,他们自以为是地将伽拉认定未来参乙成年之后的伴侣,千蜃毫不怀疑,如果伽拉不反抗的话,参乙甚至会直接按习俗,在黄昏守到伽拉的家门口,直接把她抢回自己屋子里去。而伽拉本人的意愿,在他们眼中几乎就是没有的。 伽拉可能连他接下来会做什么都不理解,如果他身后跟着大声呼喝助力的族人的话,伽拉也许就会认为这又是什么集体性的活动,便沉默的顺从了。 然而当时部族正面临着山外来客的困扰,千蜃不想再给氓增添忧虑,于是什么也没说,隐瞒了自己挨打的事实。 第一百六十四章 狩猎 http://.biquxs.info/

最初两个人一点暧昧狭昵的心意也没有,伽拉只是单纯地有向照顾她的人寻求庇佑和保护,就像幼兽向母兽寻求保护,而在千蜃眼里,伽拉也不能算一个女人,或者未来的伴侣人选,他整日里脑袋里想的除了他那些文字,图画,就是照顾伽拉,怎么把她教成一个比祭司知识还要渊博的人,懂得怎样理解和融入社会生活。 这样两个单纯而毫无狭昵的人在部族中却难以生活下去。 “你怎么了?” 氓一边把绳子在干肉上缠绕,一边看了千蜃一眼问。 千蜃从额头到整个右边的脸都是紫肿的,露出的手臂与脖颈上布满伤痕,千蜃说话的时候扯的嘴角疼,绷着下巴回答:“参乙打我。” “不是让你不要去跟他们比试吗?” 部族里有专门的比试场地,用来供这些体力旺盛的半大小伙子们相互打架比赛,练习战斗技巧,千蜃小时候还观看过很多次,但是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他也不再去了。 一方面是他对这样挥洒着汗水与热血的活动兴趣不比研究自己那些书轴,另一方面,千蜃白皙瘦弱,也没法儿跟那些肌肉壮实的人来比,他上去只有挨打的份。氓偶尔看到其他人在比试,就跟千蜃说教他不要上去,千蜃从小身体不好,也不是能出去打猎与放牧的料,氓对他的期望,似乎只有安全地把他养大而已。 千蜃唔了一声,小声说:“知道了。” 他其实没有主动往比试的场地上去,是参乙看不惯自己未来的妻子黏着千蜃,把他堵着打了一顿,期间有其他的大人路过,装作没有发现一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未来的妻子,千蜃舔了舔自己嘴角铁锈的味道,非常反感参乙的这种想法。 参乙对待伽拉的态度,其实就是部族里大部分人对待伽拉与参乙关系的态度,他们自以为是地将伽拉认定未来参乙成年之后的伴侣,千蜃毫不怀疑,如果伽拉不反抗的话,参乙甚至会直接按习俗,在黄昏守到伽拉的家门口,直接把她抢回自己屋子里去。而伽拉本人的意愿,在他们眼中几乎就是没有的。 伽拉可能连他接下来会做什么都不理解,如果他身后跟着大声呼喝助力的族人的话,伽拉也许就会认为这又是什么集体性的活动,便沉默的顺从了。 然而当时部族正面临着山外来客的困扰,千蜃不想再给氓增添忧虑,于是什么也没说,隐瞒了自己挨打的事实。 —————— 千蜃抱着一捆沉重的羊皮书卷从小径上缓步而过,暮日的阳光在他薄薄的眼皮上涂上金红色的浅影。 小径两旁是庄稼长势茂盛的田土,托氓对于耕农的重视,如今族里的农田产量一年好过一年,虽然似乎隐隐有动摇围猎队地位的趋势,但族中大部分人对于收成越来越好这件事都很满意。一只小羊羔上不去田埂,撅着白色的小尾巴使劲儿蹬腿,心急火燎地咩咩叫。 千蜃觉得很有意思,驻足看了一会儿那个陷在田里惊慌失措的小羔羊。这周围既没有羊群,也没有跟它一起满地撒欢胡闹的伙伴,它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还是族里补给谁家的小羔羊? 他记得好像有一个老人在围猎活动中死了儿子,丈夫早年也是狩猎时受伤,之后伤口溃烂而死,于是族里补给她猎狗和牛羊,其中就有几只刚出生,带着奶味儿的小羊羔。 好玩地看了片刻,他轻轻走过去托住小羊羔的后腿,让它登上了田埂,又咩咩地撒着欢儿跑远了。 出神凝视雪白的小团子逐渐消失的时刻,千蜃听见喧闹声由远而近,仿佛已经能看到因为奔跑而飞扬的尘土,他下意识抱紧了手里的书卷,往一旁让了让,紧接着便见以参乙为首一群半大小伙子呼啸着朝他的方向冲了过来。 几道箭矢直冲千蜃面门而来,他惊恐地向边上退了几步,箭矢从他身边擦过,在他愕然的目光里射倒了那只小羊羔。 “参乙!” 千蜃往路中心走了一步,高声问:“你们在干什么!” 参乙个头比一般同龄人高,几乎跟族里高个子的成年人一样,居高临下地冷冷斜了他一眼:“打猎,看不出来?哦——”他拉长了声音,嘲讽道:“看来是从来没有见过打猎的人让吓着了吧?啊?连箭都会把你吓到,连女人都比你胆子大!” 周围那些小伙子盯着千蜃的眼神没有任何善意,冷冷的讥讽嘲笑,拿着弓箭一下一下打在手心,好似随时准备动手。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猎村里的羊!”千蜃皱眉道:“这是谁家的羊你知道吗?” 参乙冷冷地盯了他片刻,手中重弓突然“啪!”地一声抽在千蜃脸上,他这一下力道非常大,千蜃整张脸都被抽得偏过去,脸上立刻高高肿起来一道红色的印子。 “不是你家的就行了,”参用重弓又接着顶住千蜃的肩膀用力一推,险些把他推得摔进田地中,接着又是一声冷笑:“就算是你家的也关系,恐怕你还比不过一只羊。” “抓一只小羊羔很有本事?” 参乙眼睛一瞥:“你拿得动弓,瞄的准么?” 说着参乙越过他向前走,千蜃转身便向抢在他之前把羊羔救下来,被参乙紧跟几步一脚把他踹翻到地上,书轴撒了一地。 参乙用力踩在千蜃背上往下一压,听见他的惨叫,才满意地笑起来:“这样吧,既然你不让我们猎羊,那我们就猎点别的?” 身后人群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千蜃狼狈地爬起来,听见身后上箭拉弦的声音,意外地回头看去。 只见参乙手中拉了满月,箭头指向地面,笑容阴鸷瘆人,让人下意识心里狂跳起来。 “跑。”参乙一抬下巴,嗤道:“还是你要坐在这里乖乖地让我们把箭射到你身上?” 千蜃惊疑不定地望了望他们,直到参乙真的对着他射出一箭,强悍的力道溅起他手边的泥土,千蜃才确定参乙真的会对他下手,惊慌地起身向小羊羔的方向跑去。 小羊羔被一箭从后方射进了肚腹,在地上抽搐着,参乙的力度堪称可怕,他的弓也是特陪的,这一箭若是射到人身上,恐怕要来个对穿! 千蜃想捞起小羊羔,身后便风声呼啸,箭矢擦着他的肩膀与手臂而过,迸出血丝来,千蜃咬住唇齿间的痛呼,往旁边一滚,身后的人便紧追而上,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拉弦声。 千蜃只好继续向前跑去,仓皇中一回头,眼睁睁见追上来的参乙一脚将路中央的小羊羔踢进边上的田地里,如同踢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其余的人也散开,钻入田中,接着高杆谷物的掩护窸窸窣窣地向千蜃方向潜过来。 这是包围,他们就像围猎动物一样围猎千蜃,等他们从田野中现身之时,千蜃便已被困入利刃的包围之中。 千蜃回想起参乙以往带回来的猎物,倘若不讲究皮子的话,大部分都是被乱箭射死的。 参乙很喜欢将猎物围在一个包围圈,看着猎物惊恐慌乱的横行直撞,再下令一齐发箭,将猎物活活乱箭射死,听它们在濒死之际发出破碎而急促的喘息。 只是他以往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方法会被用到自己身上。 参乙疯了吗? 竟然对自己的村里的财产,对自己的族人下手! 千蜃躲闪中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这些人都是有经验的猎手,玩弄他简直游刃有余,用箭矢驱赶他左奔右突,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哎!” 有人喝道:“回头啊!回来对抗我们!回来反抗我们!你以为自己跑的掉?!” “快跑快跑,去找妈妈吃奶,小羊!” “来啊!来跟我打一场吧!” “小羊!小羊!” 他们吆喝着拉长了声音发出喊声,如同山中的猿猴长啸着互相呼喊,怪异刺耳。 参乙有意地把千蜃往村外赶,不让他往人多的地方跑,一群人就这么大笑着赶了他很久。 千蜃看过参乙那骇人眼神,知道他心狠手辣,又对自己记恨已久,冲动之下什么都干的出来,根本不敢停下来。 他跑的气喘吁吁,几乎回不上气,胸腔里埋着一团火一般,烫而令人窒息,汗水顺着额头浸透了额发,又顺着脸颊一路流进下巴,跑到眼前发黑,一头向前载了下去。 嗡嗡的耳鸣中听见身后响起参乙的声音:“停了?跑不动了?好,那就在这里结束吧。” “你真要杀他啊?” “……” “他毕竟还是……” “万一他们发现了……” “自己发病死了,怪谁?”参乙冷冷的说着,俯下了身附在千蜃耳边道:“我让你离我婆娘远一点,你自己找死来的。” “……” 千蜃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什么?” 千蜃剧烈地喘息着,声断气噎地说:“她不是你的……” “伽拉不属于你……” “……伽拉有,有自己的选择。” 参乙起身一脚踩住千蜃脆弱的脖颈,千蜃的惨叫声爆到一便被扼在喉咙里。 在周围人担忧的眼神中,参乙踩在脖子上的脚一点点下陷,发出了可怕的脆响! 第一百六十五章 犯错 http://.biquxs.info/

嗡嗡的耳鸣中听见身后响起参乙的声音:“停了?跑不动了?好,那就在这里结束吧。” “你真要杀他啊?” “……” “他毕竟还是……” “万一他们发现了……” “自己发病死了,怪谁?”参乙冷冷的说着,低下了身附在千蜃耳边道:“我让你离我婆娘远一点,你自己找死来的。” “……” 千蜃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什么?” 千蜃剧烈地喘息着,声断气噎地说:“她不是你的……” “伽拉不属于你……” “……伽拉有,有自己的选择。” 参乙起身一脚踩住千蜃脆弱的脖颈,千蜃的惨叫声爆到一便被扼在喉咙里。 在周围人担忧的眼神中,参乙踩在脖子上的脚一点点下陷,发出了可怕的脆响! —————— 千蜃确实没有自保能力,在参乙面前也如同羊羔一般任人宰割,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脸色涨紫,那一刻脑袋里想的却是伽拉。 如果他死了,还有谁来教伽拉正常生活,谁来告诉她诗乐与文字,告诉她外面的世界,谁来告诉她不一定非要听族人的任何一句话? 她会不会被无知无觉的束缚在这个封闭而暴戾的族群里,成为他们繁衍与发展的工具? 诗乐对于生存实际无用,但是伽拉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活在这里,连自我都没有,就已经被定下了整个人生的轨迹? 参乙看着千蜃张着嘴喘息,如同一只脱水的鱼,无力而痛苦喘息着的脸孔,笑容几近扭曲:“你就这么......” 话未说完,他的语音戛然而止,周围人怔愣的站在身旁看着,那一刹那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直到离参乙最近的一个人呆呆的伸手擦了把自己的脸,摸到了一手的血,才发出了后知后觉的惨叫。 参乙还维持着那个踩在千蜃脖颈上的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分毫,但是一支极细的双刃长镖贯穿了他的脖子,正汩汩地喷溅出大股鲜血。 参乙晃了晃,谁也不知道他最后脸上是什么表情,便栽倒在千蜃身旁,当场断了气。 千蜃被血喷溅了一脸,视线模糊间一勉强看清参乙倒下的样子,便立刻明白是谁出了手。他在这一点上反应比那些尖叫的半大伙子们更快,回头厉声喝止道:“伽拉住手!” 伽拉原已闪到外围其中一人的身后,对方却在她停下来之后才发现刀已经抵在了自己身上,千蜃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嗓子在刚在的暴力中被伤到了,说话声音嘶哑干涩,喉咙里剧痛无比。 他那一声破了音的喝止仿佛当头一棒,把那些站在参乙尸体前呆站着的人给喊清醒了,终于意识到自己眼前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件,纷纷大叫着逃跑。 伽拉还被逃跑的人群撞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垂下手,眼巴巴地看着捂着脖子艰难站起来的千蜃,神情像一个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错的孩子。 她眼睛长得非常漂亮,五官精致稠艳,在部族中人都因为长期的劳动工作而皮肤普遍黝黑偏黄的时候,她一身冷白肌肤,好像不会因为外界而改变分毫,与千蜃最开始在洞穴里见到的,那个赤身,表情懵懂茫然如同山中精怪一般纯真的样子没有任何分别。 她没有变得可恶,圆滑,暴戾,也没有变得更开朗,懂事,招人喜爱。 伽拉啊...... 千蜃无声地在心里无力地感叹了一声。 他看伽拉就像看自己养起来的小宝宝一样。 在其他族人眼里,伽拉是一个表情寡淡,言听计从的木偶娃娃,你说什么,她不一定听的懂,但是你让她做什么,她几乎是不会反抗的。在最初人们还忌惮她骇人的能力,试图去询问她的意愿,却发现她只会睁着眼睛看着你,没有太多反应。就连将她扔在一个被上锁的屋子里,关上一天都没有人去服侍她,没有食物饮水提供,她也不会生气,给她就吃,不给就不吃。 但是对于千蜃而言,伽拉的脾气是很鲜明的。伽拉吃东西不喜欢变通,不喜欢吃寡淡的食物,吃到涂了香料的烤肉会珍惜地先舔舔外面那层最入味的脆皮,眼睛微微地眯起来。轮到不喜欢的白水煮菜会囫囵乱吞,眼睫耷拉下来,吃得心不在焉,满脸都写着赶快应付掉。 如果给她喂了没有处理好,腥味很重的食物,伽拉就会吃的很生气,但是却没有学会偷偷扔掉,于是半夜趴到千蜃被褥上,故意压在他肚子上把他压醒。 很多时候伽拉去祭司的院子后的山里找他,他一面绘图一面对伽拉讲诗乐与古神研究,讲的很随性,经常讲着讲着话头都不知道偏到哪里去,甚至直接就忘了讲,停下来自顾自地专心研究手头上的事情,安静地过上一两个时辰才回过神来,以为伽拉已经走掉或者睡着,回头一看,发现她还是好端端的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仰着头,漂亮的眼睛望着他,其中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的情绪。 千蜃的心顿时化的一滩水一样,停下手中事务蹲到她面前,捏了捏她的脸,轻轻地说:“伽拉怎么这么乖呀。” 伽拉很高兴地眯着眼,被顺毛的猫似的,就差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不要这么乖,”千蜃耐心地教她:“不要别人说的话全部照办,你会被欺负的,凶一点,好吗?” 伽拉眯着眼睛把脑袋往他肩颈凑,千蜃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受到她的胸腔中蓬勃跳动的力量。 “你比我厉害多了,伽拉。”千蜃慢慢地说:“我是在我娘死了之后,才被从肚子里刨出来的,出生的早了,身体从小不好,重一点的活儿都干不动,更不用说打猎了。我娘......我娘其实是外来的,我爹把她藏在村子外面,一直到她死,族里的人才发现他们生了我。所以也就是说,外来的杂种血统不好,不是部族正统的后代,所以才这么没用。” 千蜃知道伽拉在认真听,他的话她永远都会认真听,千蜃观察过,伽拉其实听到自己不认同的话会偷偷把脸撇开皱鼻子,但是对自己从来不会,起码他目前还没有发现过,就姑且当她认同自己好了。 “但是我爹说,外面的生活与这里是完全不同的,我们被什么东西关起来了。要去到外界,要顺着地下的河流,一直走出去,才能看到与这里完全不同的景象。” “外面有灯会,有时令蔬果,一个村子秋季的收成,比我们一年,两年的还要多。他们也不是所有人都要打猎,他们还会去念书,写字,念书好的,就可以做官,管理自己的城镇与王朝。” “他们......不用靠蛮力来定义地位,只有很少的人打猎,也不会屠戮俘虏,不会虐杀猎物,不会把它们的头做成祭祀的法器堆在一起。”千蜃轻声说:“其实我娘还带进来了很多外面的书,讲到外界的巍峨雪山原野,南方的青柳桃花,讲到很多我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过的东西。” “你要是没有生在这里就好了,”千蜃说:“你要是生在一个好一点的家里,爹娘一定愿意好好的教养你,一定会有一个良善的人能讨得你的欢心,带你去各处玩,见识各样的好东西。” “我......我什么也不能带给你。” 我只能带给你对生于这种地方的厌倦,只能带给你对于外界一切美好的向往,与无法得到的渴求和不甘。 顿了顿,千蜃自嘲地苦涩一笑:“我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我不知道地下河在哪里,该怎么出去,要是引起了你想出去的心,其实是一种煎熬。” 末了还是不甘心,他又小心地问:“你想出去吗?” 伽拉心无旁骛地看着他,说:“我想跟千蜃在一起。” 千蜃手在发抖。 即便伽拉只是杀了一个普通族人,在部族中都是一件大忌,更何况她下手的还是在后辈中潜力最大,能力最强,也最受老猎手看重和喜爱的参乙。 参乙的父亲在族中狩猎活动里一直是一把手,说一不二,就连族中氓都不会去干预他的举动,在以狩猎为核心的部族中,论威望与受尊敬的程度,始终是参乙父亲。 而伽拉一出手,干脆利落地直接把他最得意的儿子给杀了! “如果他们问起来,就说是我让你动的手。”千蜃道:“是我被他们欺负,然后喝令路过的你杀了参乙......不用解释理由,就说是我威胁你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伽拉盯着他,从他的话语的情绪中也感觉到自己犯了大错,半响生涩地说:“对不起。” “不用,不用道歉。”千蜃用力咽了口唾沫,脑袋里嗡嗡的:“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有教你......” “他们从来不教你......” 不教你怎样分辨轻急缓重,不教你怎么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思考与对待事物。 他们只会利用你,消耗你。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归 http://.biquxs.info/

“你要是没有生在这里就好了,”千蜃说:“你要是生在一个好一点的家里,爹娘一定愿意好好的教养你,一定会有一个良善的人能讨得你的欢心,带你去各处玩,见识各样的好东西。” “我......我什么也不能带给你。” 我只能带给你对生于这种地方的厌倦,只能带给你对于外界一切美好的向往,与无法得到的渴求和不甘。 顿了顿,千蜃自嘲地苦涩一笑:“我不该告诉你这些的,我不知道地下河在哪里,该怎么出去,要是引起了你想出去的心,其实是一种煎熬。” 末了还是不甘心,他又小心地问:“你想出去吗?” 伽拉心无旁骛地看着他,说:“我想跟千蜃在一起。” ——— 千蜃手在发抖。 即便伽拉只是杀了一个普通族人,在部族中都是一件大忌,更何况她下手的还是在后辈中潜力最大,能力最强,也最受老猎手看重和喜爱的参乙。 参乙的父亲在族中狩猎活动里一直是一把手,说一不二,就连族中氓都不会去干预他的举动,在以狩猎为核心的部族中,论威望与受尊敬的程度,始终是参乙父亲。 而伽拉一出手,干脆利落地直接把他最得意的儿子给杀了! “如果他们问起来,就说是我让你动的手。”千蜃道:“是我被他们欺负,然后喝令路过的你杀了参乙......不用解释理由,就说是我威胁你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伽拉盯着他,从他的话语的情绪中也感觉到自己犯了大错,半响生涩地说:“对不起。” “不用,不用道歉。”千蜃用力咽了口唾沫,脑袋里嗡嗡的:“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没有教你......” “他们从来不教你......” 不教你怎样分辨轻急缓重,不教你怎么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思考与对待事物。 他们只会利用你,消耗你。 ——— 伽拉大步穿过祭司的院落,一掌推开了紧闭的大门,急迫问:“千蜃呢?” 祭司是个消瘦的中年女人,下巴很尖,闻言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把头扭了回去。 “千蜃呢?!” 祭司不动声色,问:“你为什么要动手?” 伽拉愣了片刻才意识到祭司在问她什么,于是回答道:“他要杀千蜃......” 祭司麻木而冰冷的移过来一段目光,冰的伽拉顿了一下,没明白自己方才的话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 难道不是参乙先动的手,先要杀人的吗? 祭司似乎一直都对她没有好感,实际上部族里对伽拉的态度都很微妙,说穿了还是千蜃的那句老话,他们并没有把伽拉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骁勇善战的族人是可以获得尊重的,但是伽拉不行。 伽拉在他们眼中与那些怪物无异,只是她是被驯服的怪物,外面那些肆虐的,是未被驯服的而已。 只有完全拥有纯正血脉的人,才会被部族所承认。 伽拉和千蜃,一个从山穴里出生的怪物,一个族人与外人偷偷生下挨打孩子。 祭司脸色露出冰冷而嘲讽的笑容,在清晨灰蓝色的光雾下,显得尤其阴寒,她嘴唇干瘪,两瓣碰合,如同两片锋利的刀片:“你可知最近族中发生了什么事?” 伽拉茫然的站在原地。 祭司又是笑,伽拉也读不出来她是愤怒还是冷漠,只好继续的茫然站着。 “千蜃是个天真的孩子,而你,就是绝对的愚蠢罢了。”祭司道:“外族几次三番试图翻山入侵,古神遗骸逐渐被草苔吞噬,族里人正在商量怎么去把你炼化了来获得你的能力,而你却还在这里不知死活的犯事。” 伽拉不管这些意思,固执地问:“千蜃呢?” 泗留下的亲手绘制的书轴中,记载了一种方法,能够将一个人的身体能力与另一个人互换。 实际上在伽拉真的拿到那一卷一卷堆一起的沉重卷轴后,才意识到其实那些内容并不是泗这样的凡人可以了解并记录的。 其中包括了如何利用天然地生胎复生古神,包括祭司所说的互换之法,包括如何做到夺取和禁锢其他生物的灵识。 其中的大部分方法在经过改良或者实施的意外后,都用到了伽拉身上,包括当时部族中族人非常热衷的,如何将伽拉的力量从她体内剥离出来,并分而食之。 他们相信吃下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就能得到对方的力量,或者得到对方的子嗣,后裔往往也会传承到母体的力量。 同时,氓对于农耕的推行将自己放置到了猎手的对立面,在完全崇尚向自然夺取食物,而略过培育过程的民族来说,年老的猎手几乎无法理解田土的重要性。 弓箭,利刃,石块,满地跑的野兽,与足以遮蔽风雨的房屋,这些是重要的。 但田土是个什么东西? 放弃外出围猎,辛辛苦苦种上一年,到头来还要看天,今年的天气不好,那么几乎就等于一年白做。 部族所在的地域较为奇特,并非没有适合种植的土地,只是大多分布在鬼怪出没的地域,族人很少涉足。 他们认为氓也跟千蜃的父亲一样,学了外来的文字,便也染上了外界懦弱虚伪的气息,一昧的干些毫无收益的蠢事。 最初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资历老一点的,已经在琢磨怎么把氓从族长的位置上拉下拉来了。 部族三番两次得到外界入侵的挑衅消息,氓不禁毫无反抗的意思,反而告诫自己的族人要小心谨慎。 这是一个在掠夺与猎杀中发展出来的民族,从他们逐渐生出自保能力开始,便是一直在掠夺其他的部落。 将那些部落的族人尽数杀光,只抢来他们的家畜,牛马,工具,与粮食药物,在部落与王朝兼并中最常出现的人口的吸纳与融合,反倒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此部族中过。他们血脉中刻在骨子里的,对古神强大神性的继承,导致他们无法平等地看待任何一个非我族类的人,也无法忍受任何非我族类的存在活跃在他们身边,就像参乙一样,压迫弱者,征服和杀死强者,是无法克制的本能,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氓,还是千蜃,都是部族里的异类。 但就在氓族长地位岌岌可危时,部族中人发现随着收成的增加,他们的粮食确实在丰富起来,相对于围猎,在已经开辟的田土中种植,能够抽出充足的时间休息,比与连续几天潜伏在山林与原野里,忍受毒虫叮咬,冒着随时丧命的危险要好得多。于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又是偏好农耕的族人转而投向了氓,而以参乙父亲为首的老猎手们,他们则感到自己的地位与权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过于封闭的地域中的人总是会体现出相似的特性,比如某个群体与理念的一家独大,比如排斥外族与目空外来一切的傲然,比如对于少数声音的极度敏感与坚决打压。 传统猎手逐渐将氓视作眼中钉,而参乙敢下手杀千蜃,一方面是怀着早有的厌恶与憎恨,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是得了父亲隐晦的授意。 氓表面上不显,其实非常溺爱这个兄弟留下来的孩子,放任他野蛮而自由的生长,把他养成了如今这番天真而过于向往理想的性格。 千蜃就不是一个文明较为野蛮的部族里应该有的,他应该生在礼仪大邦的书香之家,念书鉴画,会比如今要快活得多。 若是千蜃死了,族人并不会因此对参乙有过多异议,毕竟这个不做事实,但却要分得他人打猎和种植成果的外族杂种身体不好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别说是他自己突然犯病死了,就是参乙明明白白地说他带着人围堵千蜃,众人也会理所应当的想是千蜃惊吓过度,自己身体出事死的,不会过度指责参乙。 相对的,着对氓来说该是多大的一个打击啊。 氓已经迈入中年,但未有娶妻生子,只养着千蜃这么一个孩子,要是他死了,无论是接下来挑氓的岔子,还是把氓逼到自己露出错处,都是极其简单的事情了。 把氓从族长的位置上逼下来,再吸纳掉伽拉的力量,猎手们有自信超越曾经鼎盛时期的部族。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伽拉竟然头一次对族人出手,就是无可挽回的杀招。 他们可能根本也意识不到,他们平常教唆和教导伽拉使用的,也只有杀招。 千蜃让伽拉回去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族人,同时自己离开这里。 “我要去找我爹说的那条地下河,离开这里了。”千蜃说。 因为当时千蜃没有提到要带她,所以伽拉也就根本没有想到要提出同往,她潜意识里甚至都完全没有千蜃回抛下她独自离开的概念。 于是伽拉听话的回去了,等待千蜃接下来的消息。 一个晚上过去了,得到她消息后的族人没有回来,千蜃也没有。 第一百六十七章 血色草地 http://.biquxs.info/

他们血脉中刻在骨子里的,对古神强大神性的继承,导致他们无法平等地看待任何一个非我族类的人,也无法忍受任何非我族类的存在活跃在他们身边,就像参乙一样,压迫弱者,征服和杀死强者,是无法克制的本能,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氓,还是千蜃,都是部族里的异类。 但就在氓族长地位岌岌可危时,部族中人发现随着收成的增加,他们的粮食确实在丰富起来,相对于围猎,在已经开辟的田土中种植,能够抽出充足的时间休息,比与连续几天潜伏在山林与原野里,忍受毒虫叮咬,冒着随时丧命的危险要好得多。于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又是偏好农耕的族人转而投向了氓,而以参乙父亲为首的老猎手们,他们则感到自己的地位与权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过于封闭的地域中的人总是会体现出相似的特性,比如某个群体与理念的一家独大,比如排斥外族与目空外来一切的傲然,比如对于少数声音的极度敏感与坚决打压。 传统猎手逐渐将氓视作眼中钉,而参乙敢下手杀千蜃,一方面是怀着早有的厌恶与憎恨,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是得了父亲隐晦的授意。 氓表面上不显,其实非常溺爱这个兄弟留下来的孩子,放任他野蛮而自由的生长,把他养成了如今这番天真而过于向往理想的性格。 千蜃就不是一个文明较为野蛮的部族里应该有的,他应该生在礼仪大邦的书香之家,念书鉴画,会比如今要快活得多。 若是千蜃死了,族人并不会因此对参乙有过多异议,毕竟这个不做事实,但却要分得他人打猎和种植成果的外族杂种身体不好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别说是他自己突然犯病死了,就是参乙明明白白地说他带着人围堵千蜃,众人也会理所应当的想是千蜃惊吓过度,自己身体出事死的,不会过度指责参乙。 相对的,着对氓来说该是多大的一个打击啊。 氓已经迈入中年,但未有娶妻生子,只养着千蜃这么一个孩子,要是他死了,无论是接下来挑氓的岔子,还是把氓逼到自己露出错处,都是极其简单的事情了。 把氓从族长的位置上逼下来,再吸纳掉伽拉的力量,猎手们有自信超越曾经鼎盛时期的部族。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伽拉竟然头一次对族人出手,就是无可挽回的杀招。 他们可能根本也意识不到,他们平常教唆和教导伽拉使用的,也只有杀招。 千蜃让伽拉回去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族人,同时自己离开这里。 “我要去找我爹说的那条地下河,离开这里了。”千蜃说。 因为当时千蜃没有提到要带她,所以伽拉也就根本没有想到要提出同往,她潜意识里甚至都完全没有千蜃回抛下她独自离开的概念。 于是伽拉听话的回去了,等待千蜃接下来的消息。 一个晚上过去了,得到她消息后的族人没有回来,千蜃也没有。 —————— 祭司静静的站起身来,说:“他死了。” 伽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并不能明白祭司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地下河,”祭司终于转过身来,用那面相寡情冷意的脸对着她,慢慢道:“千蜃的父母之所以当年没有离开这里,也就是地下河入口已经完全被封堵的缘故。他们不是因为他父亲对于族群的眷恋而选择停留在此处,而是在生下千蜃后,发现自己根本离不开了。” “千蜃教唆你杀害同族,是要被活活开膛剖腹祭奠死者的,大伙儿都知道你同千蜃关系好,去观赏开膛的时候,怎么会告诉你?” 祭司望着她空白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细白枯瘦的手指交叉相拢,继续道:“你知道这个开膛剖腹的酷刑么?在夜晚火把的照耀下,在被行刑者还活着的时候,将他肚腹活活剖开,五脏一样一样的取出来,连着眼珠,脑髓,全部装进罐子里,跟被祭奠的人尸体一起燃烧在山谷里......就能让受刑者代替参乙被地恶吃尽,好让参乙魂魄安然回转归来。” 伽拉张了张嘴,别的她不清楚,但是开膛破肚所代表的内容是什么她一清二楚,这在族内不是难见的景象。 那该有.....她浑浑噩噩的想,那该有多疼啊。 “不过参乙的父亲,黍,一贯是个要求实际的,当众处刑后仍然不能够,如今已虏了氓,逼他做自己要求的事情了。要不然我该去为参乙的火葬祈福,怎么会在这里呢?” 祭司说着竟然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声干瘪异常,好似她整个人都是干瘪的,只有一层皮囊包裹着骨架,里头的一丁点儿血肉都没有了,干巴巴的骨架摩擦着皮囊,震出来让人耳膜绷的发紧的干哑笑声。 伽拉这时才反应过来,祭司这个孤僻乖戾的女人,似乎对千蜃很包容,允许他散漫地不务正业,允许他整天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似乎她也从来没有逼迫和过多的要求过他,同样给予千蜃莫大的自由。 她想起天晴的时候,千蜃去敲祭司的门,请身子不好的她出来晒晒太阳,祭司一直不开,他就一直敲,一直到祭司骂骂咧咧地推开门,在院子里坐下为止。千蜃在院子里一堆一堆的晒草药,祭司板着个脸指指点点,片刻后祭司的声音就停止了,伽拉以为她睡着了,转过头去,却在她脸上看见了嘴角隐秘而满足的笑容。这个因为身体天生异性,同样也无法参与任何劳动,而被氓任职祭司的中年女人,孤僻,沉默,除了千蜃之外,也再没有亲近的人了。 祭司最终告诉了她山谷的位置,随后转而到院子里,静静地坐下了。 除了突然间爆发,又突然停止的笑声外,她始终保持着冷漠的平静,甚至在此刻伽拉心中也诡异的平静着。 她知道千蜃死了。 但是,死又意味着什么呢? 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能够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联系在一起呢? 千蜃又死的多么平静啊,甚至在伽拉度过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夜晚之后,在冰凉的晨雾中,从祭司的口中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应该刻骨的,情绪浓烈的一切,都如此无声的,在静谧山谷中发生了,突然的让人失真,心里刹那间反而空了,悲伤和愤怒都迷茫的积在一起,无处发泄。 伽拉真正到山谷中看到满地狰狞发黑的大片血迹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似乎有一把刀子正慢慢地刺进她的后背,刺穿她的脊柱骨,钝钝的,夹杂着间或的刺痛。 满目鲜血,将山谷那片空地上的草都尽数染成了黑红色,能闻到浓重刺鼻的血腥味。 分明伽拉在平日的行动中手上沾满了怪物与野兽的血,但站在这个地方,却觉得满腔的血腥味道,让她一阵阵眩晕,几乎要站立不稳。 千蜃在哪里? 流了这么多血,他现在在哪里? 地上零零散散地落着行刑的器具,也全是被鲜血浸泡的发黑,引来一群嗡嗡的蚊虫爬来爬去。伽拉走过去将虫子驱散走,可是赶了一拨又来一拨,她不管怎么样都无法虫子驱散开去,平日里做事的主意一点也没有了,伽拉喉咙发酸,胡乱的站在原地用力挥了半天手,转头时晕的眼前一晃,猛然在血色草地上跪了下去。 沉重的如同在胸膛里沉了潭泥,伽拉张开嘴徒劳喘息着,仿佛要呕,但却又什么都呕不出来,泪水溢满眼眶,却始终也没有流下来。 他在哪里? 这满地的血气,这满山谷的风,一切都是真切存在而可触摸的,但是千蜃又在哪里? 再后来伽拉杀了第二个族人,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当她浑浑噩噩走回部落发现众人无事发生的在继续平静生活着,他们谈笑风生着,讨论自己的狩猎与种植,讨论怎么样酿酒和制作皮子,说着自己的孩子与驯化的马匹。伽拉假装自己没有看到他们斜斜投来的刺探目光,假装没有自己没有看见他们故意避开伽拉时嘴角的笑,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他们说:“那晚上真是有意思,我从来只从娘口中听过那样的酷刑,这回可算瞧真切了!” “我也想试试......” “狐狸?狐狸不行,剖畜生的感觉,能跟人比么?” “他可怜是可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一次......” 所有人的面孔都陡然模糊了起来,只剩下一张一张不断开合的嘴,和冒着幽幽冷光的眼,嘻嘻地悄悄谈论着千蜃的死,讲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张开嘴把当年伽拉投掷进参乙喉咙中的长镖,接连不断刺进伽拉的胸膛中。伽拉低下头看着血喷溅出来,好似被刺破的脓包,溅出怨恨带毒的脓血。 千蜃不知道他的教导和耐心从来没有教会伽拉自私和反抗,他的死却让伽拉迅速地学会了这些。 第一百六十八章 离开 http://.biquxs.info/

滴答,滴答,滴答...... 伽拉垂下眼睛慢慢地从尸体中跨过去,双手自肘部以下完全是淋漓的血红色,不断地往下滴着血。 活着的人已经逃无可逃,吓得连大声一点的哭嚎都不敢发出来,一团团的缩再一起,小幅度的相互拥挤着,都暗中想将除自己之外的人推出去当替死鬼,即便他们已经推了那么多替死鬼出来,伽拉依然没有像鬼怪一样,吃饱了人就离开他们。 “别杀我......”伽拉面前的人嘴舌相互绊着,两片嘴唇抖在一起,吓的要死,整个人不停哆嗦,话都说不清楚:“求求......” “你杀他们干什么?” 荒原空旷无垠的尽头,血红的日头照出三团影子,一个属于惊慌失措的人群,一个属于伽拉滴血的身影,另一个则属于一个年纪很小的少年。 随即荒原上又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年迈的祭司爬过山坡,在看清了少年的脸后,陡然战栗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他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 “你复活了,她果然把你复活了,千蜃,千蜃......”祭司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狂热道:“我的孩子......” 被称作千蜃的少年也确实有千蜃的脸,但他对于祭司的热情显然表现的十分尴尬,微微地后仰了一下以避开祭司的脸,皱着眉继续问伽拉:“你杀他们干什么?” 伽拉在族中开启过两次大型的杀戮。 第一次是千蜃刚死的时候,她杀了那些老猎手,抢回了泗的研究记录。 而那些活下来的族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伽拉在干什么,她让他们不断地开凿古神的遗骸,将古神的庞大而干瘪的尸体分割开来。当她抛去了身在的社会加给她的一切规则后,他们成为了她的奴隶。 古神尸体并未腐烂,但经过一次大型地壳移动后,古神维持着那个将头部插入地下的动作,一般的尸体都陷入了底下。族人如今的工作,便是将这些尸体从地里撬出来。 很快古神尸体的地下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被挖通了,开始溢出深色的浓稠液体,沾染了这些液体的族人,开始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癔症,乃至最后完全疯魔了。 最快发现伽拉意图的是祭司,她读过泗的研究,知道一点关于古神死亡的信息,冷冷的笑着,说:“你想复活千蜃?你以为自己能成功?就算是泗也......” 伽拉背着长弓站在古神巨大的尸体前,眉眼间淤着很浓的戾气,回过头说:“关你什么事?” 她手上的血甚至还没有擦干净,那一刻扑面而来的,恨不能将她眼前看到的所有人都一口咬死吃下去的恨意让祭司忍不住战栗着退了一步。 “就算你要复活千蜃,”半响祭司嘶哑说:“你也不能乱来,要是把千蜃的身体损毁了,地恶来吞噬他的魂灵的时候,他就无处可躲......你有多少把握,你不能直接在千蜃身上......” 伽拉重复了一遍:“关你什么事?” 倘若千蜃生前没有跟她的好关系,恐怕现在祭司已经身首异处了。 部族在伽拉手中度过了极其恐怖混乱的数年,因为要将全副身力投入古神尸体的挖掘,族人无法打猎与种植,在灾年几乎没有任何食物来源,最恶劣的时候已经到了杀人而食的地步。 伽拉高坐在远处的高石,看着那帮人偷偷地扼死了一个生病的老人,而好光明正大吃他的肉,低头问下方整理卷轴的祭司:“你不去吃?” 祭司神情里闪过厌恶,把手里的东西整理到一起,她站起来冷冷地道:“哪怕你放一批人出去做事,也不会把人逼到这个地步。” 伽拉托着腮问:“如果是千蜃,他会杀人来饱腹吗?” 她们都知道他不会,祭司张了张嘴,没再说出来反驳的话,抬脚走了。 之后伽拉便是将近五年的消失,她带着自己从古神身上带走的东西,消失在了前往自己出生那山穴的路途上。 不过三十年光阴,按当时的人的普遍年龄来看,祭司已经老了,她没想过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伽拉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也没想过伽拉真的带回了千蜃。 祭司没问过伽拉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在伽拉回归部族,族人们惊恐万状的时候,她满腹心思都在千蜃身上,但她很快就发现,伽拉的方法似乎并不太成功。 那个同样被称作千蜃的孩子,虽然仍有保留千蜃身上那与生俱来的温柔气息,但却逼千蜃多了其他的东西。 他第一次看见了除伽拉以外的人,显出了浓厚的兴趣,径直走过去挡开了伽拉,站在他们面前仔细端详起来。 “为什么要杀他们?”他回过头笑了起来,眼中精光闪烁:“一群人打猎的效益,不是比我们两个要高的多吗?” —————— 少年靠着伽拉的力量在部族中地位异常稳固。 伽拉当年把反对她,意图夺取她力量的人基本上给杀了个干净,剩下来的,都对以泗为首的那帮人研究研究出来的鬼怪秘术知之甚少。 因为他们也极少会生出反叛心理,几乎是伽拉说什么就做什么,而伽拉的指令,又往往来自千蜃的话语。 千蜃突然对领导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同时他的命令相对于伽拉视人命为草芥的冷漠来说,又如此合理。 无论是支持人们开荒打猎,还是有条有理的分析离开这里到外山去的理由,都比伽拉手里弓箭要温和的多,也容易接受的多。 祭司逐渐发现眼前这个少年内在的灵魂似乎并不属于千蜃,怀疑之下对千蜃多了番观察,在一次千蜃卷起衣袖蹲在河边捞东西时,祭司看见了他手臂上大片的胎记。 那胎记形状长的非常好,模糊可以看出是一个展翅欲飞的蝴蝶形状,两扇翅膀几乎覆盖了他整个上臂,祭司当场愣在了原地,怒意骤然冲上了她的头顶。 千蜃根本没有那个胎记,千蜃身上一点儿胎记都没有,相反,一个在三年前失踪的部族中的孩子手臂上恰好就有这个印记,同样的开朗温和性格,同样的野心勃勃,就连此刻的年龄,推算起来,都一模一样。 祭司最初以为这个少年年纪比千蜃生前要小,可能是重生骨肉重塑的缘故,然而现实却是他根本就不是千蜃! 伽拉根本没有让千蜃本人复活,她是用的另外一种方法...... 是当初老猎手意图对伽拉做的,互换以夺得其力量的方法。 祭司怒而质问伽拉,伽拉在祭司的逼视中沉默了半响,才道:“他会醒来的,等他醒来的那一天,他就回来了。” 与此同时部族中开始出现大批的人发疯,即便他们已经封闭了通往古神遗骸的路,无人再接近那处,族人也接连的开始发疯,并再死亡后,出现了极度可怕的回魂状态。 也就是变成毫无感觉的行尸走肉,开始袭击与撕咬活人。 这个部族陷入了新一轮的恐慌与恐怖之中,而重生后的千蜃被推选为族长,开启了带领族人逃亡故土的漫长旅途。 在这个少年指使下,伽拉打通了部族与外界连接的通道,首次带着族人,踏入了外面的世界。 在迁徙中伽拉所熟悉的族人间的阴险狡诈似乎都在更大的危险前隐去了,他们开始相互扶持,相互陪伴着在迁徙途中消磨了一代人,这个初次重生的少年也死在路途中。 他在死前才模糊地露出了一点属于千蜃的神情,打量了周围一圈族人,一点仇恨也没有,伸手抚上伽拉的脸,笑了起来,轻轻说:“你长大啦,伽拉。” 耗费了一个人的一辈子,伽拉才在最后一刻,看到已逝的亡魂出现,对她说了这句话。 少年死后,族人们看到伽拉毫不掩饰地在部族中寻找幼年的孩子,一个一个的抓走,又满腔失望愤怒的扔回来,终于有一天伽拉出现在新一人族人面前,说:“我要离开了。你们自己保护自己吧。” 她不能复活已经死去的人,只能靠从古神身上夺取的液体,靠着山穴地生胎的力量,强行扭转一个活人的面貌,强行融入千蜃最后的骨血。 实际上在一开始伽拉也并对于自己是否成功并无把握,很可能她只复制出了一张脸,而没有留住千蜃的意识,然而少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意识到自己成功了。 只要接下来掌握将千蜃唤醒的方法,她就能永远的将千蜃留在人间,将千蜃留在她身边,陪伴样貌在岁月流逝中没有任何变化的伽拉度过漫长的人生。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的体质都能与千蜃相匹配,伽拉带着从少年炼化的骨血一路南下,终于在十几年后,再度遇到了相符体质的孩子。 当时骨血已经濒临失效,当她不管不顾匆忙地将骨血强行融入那孩子的躯体后,他才从昏迷中突然醒来,盯了她半响,稚嫩的脸上说不出是恐惧还是什么别的情绪,问:“你是父王派来杀我的吗?” 第一百八十九章 替身 http://.biquxs.info/

兵临城下,青年骑马拥兵立于久攻不破的城外,身后一军师急匆匆穿过青年的旧部,急切道:“殿下,倘若再攻不下来,您兄长的支援部队就......” 青年也不过是抢在了他王兄之前赶到此处而已,当时并未有人指望他能够在瞬息之间掌握战局并做出扭转局势的指挥,军师只是先抛个前提,实际上在此与守城军僵持数月的将领早在今天就知道自己输了,他们已经在商量投诚之事,军师是来劝青年的。 然而青年连一丝余光都未曾分给他,身形挺拔端正的拔出长剑,直直地指向了城墙。 军师一愣,顺着他刀尖的方向看去,突然明白这个指令不是下给他们的。 只见一个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自城墙上的某处一闪,仿佛是从虚空中突然出现,远远的其实看不清上面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见城墙上驻守的敌军骤然便乱了起来,接连不断的有尸体从城墙上摔下来砸在地上。 青年巍然不动,注目看了片刻,忽然失去了兴趣般,低头吩咐道:“下令各队整备,准备进城。” 军师注意到他说的是进城而不是攻城,不禁觉得十分荒谬,下意识道:“即便殿下已有身法足以登上城墙的暗兵,紧靠他孤身一人也无法对战局做出任何改变,还请殿下随我......” “准备进城。”青年打断他再次下令,语气中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军师立即意识到跟这个未来领袖无法再继续交谈下去了,此人莽撞自大,也根本不值得再继续追随下去,也许将领说的对,他只不过是一个仰仗着血缘身份做傀儡的料子,本身是没有当王称帝的命的。 就在军师转身向后方复命时,行至一半,身后突然传来士兵的惊呼声,军师转身看去,只见那紧闭数月久攻不下的城墙,开了。 城墙竟然被那么一个人孤身侵入给打开了! 更令军师愕然的是,当他随青年进入城门时,看见那孤身一人,踩着满地血污与尸体,双手持剑站在城门之内的,竟然是一个女子。 尽管脸上被溅上大片血污,但是还能清楚地看出那是一个样貌极其漂亮的女子,她大口地喘息着,仰起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青年向她走过去,目光几乎热烈到能把人灼伤,神情又如同一个深陷苦瘾的病人,拼命从青年身上摄取缓解自己症状的解药,好像只要稍微挪开一眼,就会立刻因为病发而在剧痛中身亡。 渐渐的跟随青年的人都明白了一件事,这个身形极其诡异,身法极其玄妙,又如此美貌的女子,完全的唯青年是瞻。青年下达的任何一个指令,她都会毫无怨言的完成,她成为了青年手中最锋利的剑,直指其父兄胸膛。 其实那个时候伽拉的心病就很严重了,她在度过了十几年无法找到与千蜃体质相匹配的恐慌时光后,突然生出了无限的忧虑。她害怕青年在千蜃醒来前死去,她害怕在青年骨血失效后都找不到下一个代替者,她随时害怕千蜃魂灵的传承终结在任何一个时刻,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中无法自我摆脱。 她强制性要求青年要随时呆在她的视线中,甚至有时青年半夜醒来,都会发现伽拉醒着,守在房间里。 有那么一瞬间青年觉得毛骨悚然,他自从年幼时为逃避父王追杀,半途被伽拉带走后,就一直与她在一起。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簇拥者,对于青年的命令只有执行而无质疑,但同时他也清楚的明白,伽拉在用那样感情浓烈的眼神望向他时,其实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青年年纪还小的时候还十分天真的问过伽拉:“千蜃是谁?” 伽拉在一瞬间脸上闪过了异常可怖的神情,但一瞬而过,她很快又笑着说:“就是你呀。” 她在这方面是说不通的,无论青年怎么想努力去明白她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在最初面对这样的眼神的受宠若惊与羞涩都从青年脑海中褪去了,转为了另一种恼羞成怒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怨妒。 他在成长的过程中被伽拉给惯坏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把握伽拉的心理,甚至会故意做出自我伤害的行为,将自己露在父兄的视线之下,又欣赏着伽拉前来营救他时脸上的恐慌表情,心中泛出报复的快意。 青年逐渐发现伽拉如同丝线全部被牵在自己手中的木偶,一举一动都跟随自己的行动而变化,他做出各样的行为来试探伽拉的感情,甚至当着伽拉的面与其他女人亲昵,但最终却奇异而失望的发现,伽拉似乎并不很介意这些。 好像能让他能够在形势错综复杂的王权之争中安然地活着,已经耗费了伽拉的所有心力,将她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顾不得去关心其他的事情了。 但随即青年有了更为荒谬的猜想:也许伽拉根本就不清楚她自己内心的感情。 伽拉偶然还会透露出自己对于人情复杂程度的疑惑,在身世与过去扑朔迷离的同时,青年发现伽拉在某些方面竟然意外的单纯。 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这些事情,而是她对此保留了动物一般的本能,并未太多受人世规矩的影响,反而显得无所谓。就像青年故意让伽拉撞见自己衣衫不整的与另一个女人在床榻上,伽拉也未曾表现太多的情绪。 青年对此非常失望。 他知道这代表着伽拉在乎的其实根本不是他,而是那个能透过他看到的,叫千蜃的人。 他不断地猜想着那个人的样貌,性格,透过伽拉平时的反应来猜想他与伽拉之间的故事,关系。 他们是兄妹手足,是同门弟子,还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他们是恋人吗,是夫妻吗? 那个叫千蜃的人如今是何下落,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死在哪里,活着又在哪里? 伽拉又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不求回报的帮助他? 青年对于王位并未有太多的想法,他的期望仅仅是推举品德过人的二哥上位,放出自己深宫之中受苦的母亲而已。他对于王宫的所有记忆,仅仅是不断传来母妃哭声的夜晚,与躲在窗下爱,窥见的一线模糊天光,青年只是年幼在出逃的那一天远远地看清楚了巍峨王宫的外形,接下来,便只是被伽拉带走后,与她相处的时光。 青年本来聪慧,在伽拉的行动加成,与二哥的配合帮助下,青年很快与久别的二哥相会,在书信之外的现实中取得了联系。 谁知二哥在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一愣,随即为了掩饰自己的错愕道:“我就说老幺样貌肖母,越长倒还越漂亮了!” 二哥周围的人闻言纷纷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青年当时没明白这眼神的意思,他并未多注意过自己的样貌,他样貌确实清俊,比旁人要出色许多,但这像母亲也是正常的,毕竟其母当年也是有名的美人。 然而当最终随二哥入主王宫,真正见到母妃的那一刻,青年才意识到自从当年被送往逃亡路上后,他也再也没有与母妃有过见面了。 甚至连母妃本人,都在看见他的瞬间,脸上的喜悦在一瞬间被疑惑所替代。 青年当时的长相,竟然不再像王室里的任何一个人,不像他已故的父王,不像他的每一个兄长,甚至也与亲生的母亲在外貌上没有丝毫的相像之处。 所有久别重逢的人都对青年的外貌,以及他的身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怀疑,毕竟一个都是纯正中原人,并且都眼瞳偏黑的父母,生下浅色眼睛孩子的可能性非常小。再加上青年的兄弟们全都是偏黑的眼仁,没有一个像他一样,在成年后,反而拥有颜色淡的如同被水稀释过一样的浅色眼瞳。 青年知道伽拉并非凡人,也很有些诡异手段,还记得当年伽拉似乎对他做过什么,让他短暂的极端痛苦了一阵,但这些引发的怀疑都被伽拉日后的纵容与关心消解了,被当作微不足道的细节藏在心中。 一直到了大殿中与故人重逢的那一刻。再度回想起伽拉那狂热而浓烈的眼神,青年才猛然明白过来其中的含义。 那确实是在注视别人,伽拉是在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的,逐渐变成别人。 变成千蜃。 青年没有选择去质问伽拉,他心中非常清楚,倘若没有千蜃的存在,伽拉说不定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一点点的不满,嫉妒,羞愤,一点点的,积年累月的在心中积累,以至于青年发现自己如此渴望得到伽拉正视的那一刻,比爱慕更为浓郁的情绪已经发酵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 青年推开殿门,看见原封不动放在桌面上的华丽服装与首饰,满室珍宝都被推到角落,伽拉只是在看见他进来的那一刻松了口气,随即再度陷入了发呆的状态。 在反复确认青年安全之后,她就经常会处于这种状态里,青年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华美宫殿与衣物,仆人的侍奉,难见的武器,都不能更多的引起她的注意。 青年曲起单膝蹲在伽拉面前,轻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伽拉眼底有非常软的情绪,但青年知道那不属于自己。 伽拉摇了摇头,说:“你平安就好了。” “你当年为什么要救我?”青年问:“我只不过是个被遗弃的皇子,毫无势力,甚至还有被追杀的风险,而你,论你的身手,无论投向哪个国家的君主,都会得到最上宾的待遇与赏识,得到无数普通人一辈子想也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我不稀罕那些。” “那你想要什么,我吗?”青年慢慢地靠近了她,声音低的仿佛耳语:“你是想要我吗?” 伽拉盯着他的脸怔神,微微张开嘴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青年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嘴唇,问:“哪怕是为了你一直想念的那个人,你看到我与别的女人混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愤怒,不难过吗?” 他诱导着问:“你既然说我就是千蜃,那你又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坦诚呢?你真的没有感觉吗?那为什么又故意将那个与我相好的女人引到城外,让她被乱箭射死?” 伽拉骤然显露出愧疚与羞耻的神情,青年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吃醋都吃的如此不坦诚而羞愧,为自己的嫉妒心羞耻,于是慢慢俯身去亲吻她的嘴唇。 两人温热的吐息交错,伽拉在片刻的迷乱后突然一把推开了青年,慌乱地站起来,接着转身冲了出去。 青年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 伽拉脸上的表情不是羞涩,羞耻也不准确,而是另一种抗拒,和仿佛发现自己渎神般,带着强烈自我厌恶意味的神情。 第一百七十章 牧羊人 http://.biquxs.info/

自我厌恶。 相对的,青年随即明白过来这个千蜃在她心目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不是恋人,师兄妹或者任何一种世俗间常见的感情,而是伽拉已经将千蜃视作了无可亵渎的,轻易不可触碰的存在。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发现青年与其他女子厮混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明目张胆的吃醋或者教导,而是选择了将自己的情绪伪装起来。因为在伽拉的意识里,自己并没有去干涉千蜃生活的权力,她甚至认为自己不配参与进千蜃的生活,只充当着跟随与保护的角色。 于是在伽拉提出要带着青年回到故土时,处于对千蜃的强烈好奇,青年答应了。 青年坐在火堆旁暖着手,问:“那你的族人呢?” 拨着火堆的伽拉明显愣了一下,说:“应该已经迁徙到离我出生山穴很远的地方去了吧。” “你也不关心他们。” 伽拉脸色明显沉了一下,垂眼继续拨弄着火,把上面烤着的兔子翻了个面。 一路走来伽拉多多少少跟青年解释了一番自己部族里的事情,他知道这些部族是带着疯病逃亡的,可能逃离故土后恢复了,也可能疯的人太多,散在半路,剩下的人融入了其他民族国家,都是有可能的。 但这些都不在伽拉的考虑之内,若不是当年千蜃的第一任代替者庇护,她根本不会管那些人,不会保护他们逃离怪物聚集的出口。 在不断的翻山越岭后,青年逐渐感受到伽拉故土的不同。 眼前的景象在极其诡异的变化与组合着,可能远远的能同时看见雪峰与翠山,荒原与遍布泥沼的雨林相接,荒芜与勃勃生机同时显露在这片土地上,早春与盛夏交替,令人只觉荒谬与愕然。 这是一个完全背离了外界四季规律的地方,其中有什么诡异的怪物横生,这么一看倒也不是太令人惊讶的事情了。 而更令青年疑惑的是,在他的认知中,明明向北去还有足足两国,才有可能到达伽拉口中所说的蛮荒之地,但只是在跟随伽拉度过了一条雾气弥漫的长河后,便突入无人之境,自晨光破开雾气之时,突然发现了眼前景物的变化。 青年便很是奇怪,伽拉口中的故土能够在如此怪异,怪物横行的情况下依然保持隐秘,外界几乎无人知晓,恐怕主要原因并不是距离繁华之地过于遥远,反而是与伽拉口中诡异的怪物与天然的奇异力量有关。 青年不禁想起许多关于无人之境的传说,里面存活着早已消失的各类奇异生物,有人信誓旦旦写下传世的书信,讲述他见过的顶天立地的恐怖巨兽,与会移动和呼吸的山脉,却被认为是志怪。 也许是真的,只是有些人进来了再也没能出去,有些人出去了,便也再没有找到进来的路。 青年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认路的?” 伽拉愣了愣,随即微微一笑说:“如果你是在此出生的,它会自己来接你。” 这是伽拉在之前返回时发现的奇异之处,哪怕她从同一个地方出发,按同样的路径行走,回到故土的时间都是不同的。但伽拉只要走近了那条雾气弥漫的河,就知道自己找到了入口。 她也曾有想过要与好奇的外乡人同行,但与她前去的外乡人,要么在过河的时候疯了,要么无缘无故走失,最后伽拉发现他们尸体时,大多已经被咬的残缺,难以辨认脸部了。 但青年身上有千蜃传承下来的骨血,与这里也有相连之处,对他的进入伽拉倒不是很担心,当初千蜃父亲所说的那条地下河,想必与如今这条河有什么关联,甚至可能是同一条河,而当初千蜃母亲能够安然无恙的进入故土而不出事,想必此地对于外来者不是一昧的排斥,只不过有自己的判定规则,不被承认的人,无法进入这里。 “从这条小路上去,能够直接穿过我们部族聚集地的后山,你还能看到我当时出生的山穴,”伽拉在夜色中很娴静的微笑着。 然而就在第二天伽拉心情很好的带着青年跨过崎岖的道路翻过山背,到达能够看到山下景象的高度后,青年看见她的笑容骤然凝固了。 青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之间山脚下集聚着大片民居,人来往走动,狗吠鸡叫,大片的农田长势正好。 在这里的原住民不都因为疯症而搬走了么? 伽拉怔了片刻,突然抓住青年便向下冲去,在门口便被拦住了,只见皮肤黝黑,身形高大的人站在小径上,伸手一拦,有点儿不大高兴的勉强笑着说:“你又去找千蜃?” “......”伽拉惊骇的简直如同白日见鬼一般,喃喃地叫了句:“参乙,”又说:“你不是已经被我,已经被我......” 参乙问:“被你什么?” 这个让人似乎看不见青年,伽拉也在此刻完全忘记了青年的存在似的,急迫问:“你活着,千蜃是不是也活着?他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说着就越过他往村子里冲,被参乙沉下脸一把拉住了,道:“你跟他走那么近干什么?不如与我去打猎......” “放开,”伽拉转回头来的目光堪称恐怖,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刀:“不然我杀了你。” 参乙还从未见过伽拉如此暴戾的时刻,他还是知道伽拉动起手来多骇人的,其实部族里的人都知道,只是伽拉曾经的形象太木讷温和的,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她令人胆寒的实力。参乙便下意识手一松,伽拉飞奔而去,速度快到转瞬就消失,青年连追都找不到目标。 参乙也懊恼的叹了口气,便追了过去,只剩下青年站在原地,一时还分不清到底是他们看不见自己,还是只是出于对外人排斥的傲慢而故意给自己下马威。 正迟疑间,青年听见咩咩叫的声音,回头一看,羊群另一侧山道上挤着下来了,一个劲儿的咩咩咩。 后头跟了个挥着树枝,头包布巾的男子,看上去比青年还要年轻些,微妙的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周身都是遮不住的青春蓬勃气息,脚步轻快的几步便从山路上下来了,抬头看见青年,露出一张笑容很甜的脸,以一种仿佛早已知道他到来的语气问:“你怎么站在这里?” 这牧羊人态度很好,笑的又很甜,非常亲近人的样子,倒没有伽拉口中说的那么排斥外人,当然,部族里可能还是有些正常人的,毕竟当初的千蜃就品行良好,不欺凌弱者,也不排斥外来人。 青年便自报了姓名,道:“我同伽拉一起来的,谁知被半路抛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伽拉呀,”牧羊人想了想,一幅很熟的样子,道:“她肯定是找千蜃去了,你同我来吧。” 青年非常想知道这个让伽拉心心念念了如此之久的千蜃到底是何模样,于是便应声跟上。 尽管之前便有多种猜想,甚至也想到了真正的原因,然而在看到千蜃的那一刻,青年还是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千蜃,不,准确的说,他与千蜃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如今年长些,五官总有些微妙的差池,但这并不影响两人的相像度。 青年回想起伽拉对他最好,感情最微妙的时候,也是他开始嫉妒伽拉口中那个叫千蜃的人,假意去找女人厮混,结果让伽拉将那女人害死的时刻,就正是他处于少年时期,与千蜃无论是样貌还是年龄都高度重合的时候。 青年曾经在伽拉严密照顾与包容下被引发的心动,从一开始就弄错了立场。 甚至伽拉的嫉妒,伽拉所有的喜怒哀乐,引发它们产生和变动的都不是青年,而是千蜃,一直都是千蜃。 青年一度以为自己的存在就能把控伽拉的心理,他高兴或者不高兴,他安危与否,都能无时无刻牵动伽拉的心,他甚至一度心思险恶的去享受这些,被娇宠坏了一般,自以为就算伽拉心里念着一个千蜃,他与千蜃也总有不同,伽拉如此上心,也总有他自己在内的原因。 但事实是,他本人在伽拉心中根本一样都不占。 青年如今眼前的伽拉,就用与当初注视他时一般无二,甚至更为热烈的,混合着迷恋与痛苦的眼神望着正低头绘图的千蜃。 如果说曾经看青年还带着克制的话,那么她此时面的千蜃,就是完全的殉道者,一个渴求被救赎的人。 伽拉发抖的站在千蜃背后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然后缓缓跪了下去,整个人不断剧烈抖动着,无声地恸哭。 青年从来没有见过她表现出过那么强烈的难过情绪。 牧羊人在一旁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青年,看着他僵硬的,忍着满腔的愤怒与妒火转身离去,又赶忙跟了上去。 “你刚刚笑什么?” “我刚刚有在笑吗?”牧羊人摸了摸下巴,嘻嘻地说:“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的,还请莫要介意,我也并不是在笑你。” 青年心情差得很,对人态度自然跟着不行,冷眼瞟了一眼牧羊人,见他继续考究什么似的说:“你很痛苦,但是你与伽拉的痛苦又不同,你比她复杂多了,你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复杂?” “你又喜爱她,又不承认自己的喜爱,又想在感情上高她一等,但心底却有种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卑劣的,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啊,确实,伽拉的外貌与能力,在外面会被当成天女也说不定,你心底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一个遗世独立的天女突然降临到你身边,纵容无度的把你养大了,将她认定为了自己的人,在心底一边担心她对你的感情,一边又鄙薄自己的患得患失。” 青年勃然变色,开口喝道:“够了!” 他冷冷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第一百七十一章 无可救药 http://.biquxs.info/

“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牧羊人叽叽咕咕地笑起来:“你不会真的以为千蜃还活着吧?你知道他们已经离开多少年了么?” 青年心中警铃大作,当即心中就是一悚,却见牧羊人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很悠闲的说:“你们一进来我就知道了,你们所有人的心思,在我眼中就是是剖开了放在我面前可随意读取的一样,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究竟是谁?”青年疑惑道:“在我之前伽拉还带了其他人.....?” “是的,一些普通的人罢了,他们有些是冲着伽拉,有些纯粹是人间游历的,不过在进来之后,他们或多或少吃了境内的东西,都被我引诱到身边来吃掉了。其实我也没有名字,我出生的时候人们都走了,没有人给我取名字。”牧羊人笑着说:“但是他们留下了书,书真是好东西,我后来吃了伽拉带进来的几个人,就能看懂书上的字了,所以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我叫於菟,大概也是这里怪物中的一种吧,别害怕,我说的吃不是真的吃肉喝血,我吃的是这个。真正吃了他们身体的,还是跟我后头捡剩的野兽。”於菟指了指自己的大脑,然后道:“其实到了你身上,症状表现的就不是很明显了,但是那些逃出去的人,他们身上都有我的种子,因此不管他们走到哪里,我都知道。” “伽拉,你也知道?” “知道一点吧,我不能太清楚。”於菟说:“伽拉本来与我同根同源,但与我后天差距太大,实际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那么沉溺于一个凡人。” 於菟自诞生起就没有跟人好好的说过话,这些被他能力重现的部族,虽然会动会跑,也能跟於菟交谈,但本质上还是他一手组建的人偶,与真正的人不一样,他还是第一次与外来的,具备自我思想的人交流,表达欲格外强,坦白的很。 “其实我与伽拉的能力正好是相补的,”於菟说:“我擅长构建虚幻,入侵与掌控人心,本体却非常脆弱,连你现在看到的这具身体,都是我从别人哪里抢来的。真正的我,应该在地下。哪怕是你,都能轻易让我死亡。” “而伽拉,她却直接进入母体被孕化而出,一开始就有自己的身体,身体机能异常强悍,一人可抵千骑。”於菟翘起嘴角,慢慢说:“很有意思吧?其实我们本来也应当是一体的,只是人类把我们从一具身体中拆分下来,还妄图用血肉之躯来消化我们,结果反而被伽拉吃掉了胎儿,占领了母体。” 青年警惕的望着他,不明白他说这些有何用意。 “但其实现在的日子是很无聊的,我也不想跟伽拉这种满心凡人的东西共事,她根本没有自我意识,没脑子,很没意思。” 於菟说着怜爱地摸了摸蹭到他手边的小羊的脑袋,道:“只可惜我没办法出去。” 青年意识到这才是他说这么多的用意。 “我离开的族人们怎么样了,他们如今居住在哪里,身上的病症怎么样?”於菟道:“跟伽拉不一样,她是个天生迟钝封闭的,而我在一开始就能与所有的族人共享感情,我是很担心他们的。” “其实他们即便离开了这里,也不能解开自己部族中流传的疯症,但是我有解决的办法。” 青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青年不傻,於菟言语间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语气,即便是掩饰在笑意之后,说出来也让人不由自主地胆寒。 他确实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与伽拉完全不同的危险,伽拉只是蛰伏的猛虎,若你不曾惹怒她,或者她不需要你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她是不会轻易动手的。伽拉变得暴戾,也是在千蜃为她构建的平和的世界观完全崩塌扭曲,精神指引者死后,她陷入茫然开始的。 而於菟则更像是半夜突然在路上出现的怅鬼,借着一幅偷来抢来的好皮囊,言笑宴宴地把路人哄骗到自己的陷阱中去。而他此举的目的,也可能只是为了寻乐解闷,只是随手做下的罢了。 这是最为恐怖的。被害者对他而言,没有任何讨价还价地余地,他们只是他眼里的乐子,或者达到目的的工具,伽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是感受不到的。 多情者最无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人的情绪都只是他指尖的细绳,於菟牵动它们为自己上演戏剧,就如同在此地重现部族,只是为了观察和了解人类罢了。 “别这样看着我,”於菟说:“你放心吧,伽拉不会在这个千蜃身边沉溺太久的,她很快就会意识到这只是过去的复刻,又会重新把目光投回到你身上了。” 这样的说法不知道为什么让青年觉得很不舒服,但也未做辩解,於菟仿佛能看清他细微的想法,那含笑的眼神中是不自知的讥讽与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不好奇伽拉把你带回这里来干什么吗?”於菟又道:“既然千蜃早就死了,这里的人也早就离开了,她又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样一个危险,又荒芜的地方来呢?” 青年忍不住问:“为什么?” “那你要先知道在千蜃死后,伽拉都干了些什么。”於菟眼睛眯起来,挥手把手边的羊一赶:“伽拉有没有跟你说过,在你之前,她身边还有过另一个人?” “那个人手臂上有很大片的胎记,看起来像蝴蝶的双翅,因为这个原因,伽拉从来不愿意让他将手臂露出来......这些,你都知道吗?” —————— 在伽拉再次将注意力分给青年时,在这幻境中已经过去了半月,这期间青年始终在与於菟联系。於菟对外界非常好奇,他吃的那几个人中大脑的储备并不能满足他的需要,青年有时候感觉於菟下一秒就会把自己也吃下去,但又无法干脆的离去。 於菟拥有当初泗的研究手稿。 作为保持联系的交换,於菟将手稿全部交给了青年,并为他将里面的玄妙关窍解释得让青年能够理解清楚。 若是再过几十年,伽拉再经历了更多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忽视掉青年的,她也不会如此无视青年本身的意愿,而仅仅将他当作千蜃的替身。起码会哄,会骗,会顺顺当当的将他稳住,但当时伽拉确实是已经无暇再顾及其他,以至于青年在人生饱受关注的十几年来,头一回感受到了伽拉的漠视和冷淡。 直到千蜃再一次在幻境中死去,伽拉才幡然从梦中苏醒一般,跌跌撞撞地打开了他身后的房门,然后才舒了口气。 青年回身看她,问:“你终于准备要杀我了?” 伽拉一顿,眨着眼睛看他,没有回答。 “你此行把我带回来,最初只是为了唤醒千蜃......抹杀我。”青年道:“忘了一段时间,现在终于想起来我了?” “你就是千蜃......” “我不是,”青年说,面上冷淡平静,心中的怒火却仿佛要将某处烧干了,指甲深深刺近掌心,几乎要稳不住声调。 “样貌,声音,身世,性格,无一相同,”青年道:“是你强行改变了我的样貌,故意引导我向千蜃靠拢。在你眼里,我恐怕与泥胚无异,只要照着那个叫千蜃的模子拓一遍,就如同你对待宁一样,是不是?” 伽拉神色骤然一变。 “那个胳膊上有蝴蝶胎记的小孩,你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将他带离自己原有的生活,再照顾他,讨好他,叫他从内心完全地依赖与信任你时,再强行纠正他原来的性格行为,让他事事照着千蜃学,样样按着千蜃做。他手上的胎记千蜃没有,一露出来,你必要变了脸色,收回自己的恩惠。”说着苦涩从舌根直冲上来,荒谬感从头到尾如影随形,青年看着眼前的人简直觉得毛骨悚然:“后来他的真实身份被人认出来,你就强行拿刀将他手上有胎记的皮肤割了去,对人说是被野兽所伤。” 少年极度的惊慌与恐惧的尖叫着,叫伽拉的名字,问她自己做错了什么,向她求饶,那被强行改变的,肖像千蜃的脸因为剧痛扭曲的骇人,伽拉猛然伸手将他的脸一捏,厉声喝道:“不准做这种表情!” “求求你!求求你!伽拉!” 歇斯底里的疯狂喷薄而出,似乎宁从那之后,就不再那么敢亲近伽拉了。 青年死死地盯着伽拉脸上骤变的表情,那混合着压抑的痛苦与疯狂神色,伽拉大概那一刻头脑空白了,竟然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青年原本因为愤怒而狂跳的心脏,竟然为着这无助的一笑而逐渐放缓了下来,紧接着青年突然觉得非常悲哀。 他为伽拉感到非常悲哀。 伽拉好像陷入了一个梦魇却不愿意醒来,旁人看见了她绝望浓重的痛苦,她却紧抱着痛苦不愿意放开。原来她就生长在痛苦之上。 放开了千蜃,她就如同无根之萍,一丁点儿的精神寄托也没有了。 伽拉曾经对他的性格与为人处世的方式有那么强硬的要求,要他温和有礼,要他眉眼含笑,要他待人亲和,好学喜静。青年一度以为那只是伽拉对他要求高,以君子之仪来培养他的缘故,到头来却只是教他邯郸学步罢了。 “可是因为头一个死的早,你才对我格外包容,没有如此步步紧逼的缘故?”青年平静而尖锐道:“等我死了,你再去找下一个,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改变他们,都照着千蜃的模子造出来,然后呢?” “难道你如此,千蜃便能真正回到你的身边?你不会老去也不死去,就要这么饮鸩止渴地,一代一代找下去不成?” 青年缓缓向伽拉伸出手,又放缓了声音讲:“别管这些了,伽拉,我们出去吧。” “我们离开这里,好好的过,不行吗?” “你看看我,”青年艰难地唇齿开合,难为情的几近心碎:“我不想再做那些无谓的猜想,整日想着你心里的另一个人妒恨到无法正视你,不想再不停地做一些可笑的事来试探你,再无数次失望了。” “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你就不能哪怕一次的,试试去喜欢另外的人么?你这样的命,钟情于一个凡人,要把自己活活地折磨死。” “我宁愿你多情薄情。” 幻境中竟然也有风,有云,云团来去,一时遮蔽了两人所在的房屋,将伽拉面目变得灰暗模糊,一时又退去,青年看见伽拉坚决地摇了摇头。 “没人要从这里出去。”伽拉一字一句道。 青年不怒反笑:“你还是要杀我。” “对,”伽拉点了点头,竟然首次没有自欺欺人地再拿以往的话来搪塞他,面容骤然冷酷起来:“我会杀了你。” “只有杀了你,千蜃才会回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复生 http://.biquxs.info/

伽拉好像陷入了一个梦魇却不愿意醒来,旁人看见了她绝望浓重的痛苦,她却紧抱着痛苦不愿意放开。原来她就生长在痛苦之上。 放开了千蜃,她就如同无根之萍,一丁点儿的精神寄托也没有了。 伽拉曾经对他的性格与为人处世的方式有那么强硬的要求,要他温和有礼,要他眉眼含笑,要他待人亲和,好学喜静。青年一度以为那只是伽拉对他要求高,以君子之仪来培养他的缘故,到头来却只是教他邯郸学步罢了。 “可是因为头一个死的早,你才对我格外包容,没有如此步步紧逼的缘故?”青年平静而尖锐道:“等我死了,你再去找下一个,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改变他们,都照着千蜃的模子造出来,然后呢?” “难道你如此,千蜃便能真正回到你的身边?你不会老去也不死去,就要这么饮鸩止渴地,一代一代找下去不成?” 青年缓缓向伽拉伸出手,又放缓了声音讲:“别管这些了,伽拉,我们出去吧。” “我们离开这里,好好的过,不行吗?” “你看看我,”青年艰难地唇齿开合,难为情的几近心碎:“我不想再做那些无谓的猜想,整日想着你心里的另一个人妒恨到无法正视你,不想再不停地做一些可笑的事来试探你,再无数次失望了。” “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你就不能哪怕一次的,试试去喜欢另外的人么?你这样的命,钟情于一个凡人,要把自己活活地折磨死。” “我宁愿你多情薄情。” 幻境中竟然也有风,有云,云团来去,一时遮蔽了两人所在的房屋,将伽拉面目变得灰暗模糊,一时又退去,青年看见伽拉坚决地摇了摇头。 “没人要从这里出去。”伽拉一字一句道。 青年不怒反笑:“你还是要杀我。” “对,”伽拉点了点头,竟然首次没有自欺欺人地再拿以往的话来搪塞他,面容骤然冷酷起来:“我会杀了你。” “只有杀了你,千蜃才会回来。” —————— 当伽拉再度寻找到她的部族时,因为岁月流逝,新老交替,如今那些存活的人已经完全不认得伽拉了。他们或许仍然传说着关于一个寡言暴戾魔头的传说,但已经辨认不出来了就是眼前的伽拉。 当时领导他们的族长外貌平凡,但却异常聪慧高智。伽拉与他见面时,他正欲劝说族人回到故土。 “你想把他们困在幻境中,当作你的养料?” 伽拉在人群退去后从墙后翻进来问:“於菟。” 於菟笑眯眯地摇了摇头:“把他们留在哪里,再过几百年都还是这样,有什么用?你竟然愿意主动从幻境里出来,才是真的让我惊讶。” 伽拉无言的坐在他对面,半响问:“孩子呢?” 当年的问题出在青年死后。 青年是在于伽拉对话后不顾威胁,连夜离开幻境,当时伽拉以为他想要逃跑,在夜色中动了手。 事实上哪怕仅论目力而言,伽拉都不可能因为在夜晚而失手做错事,更何况伽拉这样常年战斗的老手,更是百步穿杨,若她的目标是青年的腿,除非青年的腿突然凭空消失了,那么箭矢就不可能再射到另外的任何地方去。 伽拉当时确实也并未射偏,成功的一箭便将青年射倒在地,紧接着整个人戾气爆发的欺身而上,一把抓住了青年的衣领,单手将他拎起来。 青年不等她开口训斥,竟然笑道:“你猜猜我在等你来的那些时间里,都想些什么?” 伽拉在夜色中视物清晰如白日,毫无障碍,青年的脸因为痛苦有些扭曲,那一刻伽拉竟然恍惚了一下。 她在那么一恍惚的瞬间想,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自青年年幼时到了伽拉手里开始,她从来没让他受过比摔倒破皮更大的伤痛,在青年堪称颠沛流离的童年中,在他成长后陷入王权之争后,要做到这一点,伽拉需要花费的心力是不可估量的,任何一个养育孩子的人,都不可能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能对一个孩子照顾到那种地步。 那简直就是摘星星不给月亮一般的娇纵,硬生生的把一个落难的小皇子吃穿住行外加教育,一样不落,一样不差地一手带大了。 “我在想很久以前的事情。”青年向后偏了偏头,忍着痛意微微笑着说:“我出身原是不好,在宫里地位差的主子,都比不过人家一个正当红贵人的奴隶,自小过的不能说有多么差,但竟然也尝过缺衣短食的滋味儿。” 伽拉眉头深深地相互拧着,她心里还是想给他包扎,但同时青年逃跑的怒火却又无处发泄。 “现在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当年到了你手里之后,我不仅没了胆小怯懦的毛病,甚至开始娇纵起来,敢指名道姓地要东西,要不到还会发上好一通火。” 小孩子都有生存本能,只对能够包容自己的人发脾气,只对能够满足要求的人不停撒娇,伽拉对当时年幼的青年来说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不愿意吃药,熬一碗摔一碗,其实也不是怕药有多苦,只不过嫌你一开始没有哄到点子上,仗着有人愿意哄不停赌气,闹到后半夜你也走了,下人们也讨了半夜的无趣,纷纷地退出去了,心里才慌起来,偷偷的躲在被窝里哭。” 伽拉眯起眼,其实这应该是他还很小的时候了,青年孩童时期相当能闹,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青年在说的是哪一次她也已经记不清楚,想不起了。 “就在我哭的时候,你掀开被子,往我嘴里塞了一粒糖。”青年就保持着那个表情说:“其实当时我非常害怕,怕你们知道我是个只会胡闹发脾气的孩子,怕你们知道我父王的追杀,怕你们嫌我是个累赘。但越是怕,又越是想要试探你究竟会不会因此抛弃我,不停地想知道你能忍耐的极限在哪里。我这么说你可能想不起来了,但是若是我再说,在前一天我故意在被父王的人发现时不向你求救,也不逃跑,险些让人当时杀了,你为救我,还被刺了一剑,这样你可能就有点印象。” “你拿着一包柿霜糖坐在我床边的地板上,一粒一粒的喂给我吃,在床边守了我一夜,说我只是被吓到了。”青年眼睛在夜色中微微反射着河水的光,显得很亮:“要是你是真心的就好了,伽拉。” “要是你对我的那些温柔和包容都是真的该多好。“ 伽拉看着青年的眼睛一怔神,紧接着青年突然起身附到她耳边,轻声问:“听说千蜃是先被一刀刺中腹部,流血身亡的?” 伽拉乍然听见这久远而血色狰狞的事实,当即头脑一片空白,刹那间并未反应过来青年的意图。 谁知就在这么电光火石之间,青年陡然一把抽出短匕,反手扎进了自己的腹部。 那一刀扎的非常深,整段利刃都深深地没入了青年的腹部,只露出外面的手柄。 伽拉一看就知道这把刀有问题,通常人对自己下手,无论是出于心理,还是本能的生理反应,都很难扎到那样深的程度。就如同一个再想死的人都不可能徒手将自己掐死,因为身体会本能进行反抗,一旦产生呼吸困难,手便会难以控制的自己放开。 即便使用了匕首的助力,在刀刃入体的那一刻,痛感就会同时开始阻止举动的继续进行,使用刀具等自杀的人,伤口受创伤的程度不会相同,外层创口的受伤程度,往往比内层要重,那是因为在刀刺入人体后,人便逐渐泄了力的缘故。 青年的眼睛在那一刻亮的简直骇人,他嘴角翘起来,露出鲜血满溢的牙齿,极其阴森,又极其温柔的慢慢说:“我没想离开你。” 河雾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群一般突然暴涨,向着伽拉的反向猛扑过去,眨眼间就将她淹没了。 当伽拉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於菟缓步穿过浓雾,还十分有闲心的在经过她身边时看了伽拉一眼,那一眼中混合着讥讽和嘲笑,还有一点难以隐藏的小得意。 “一开始把有蝴蝶印记的宁引去后山的人,是我。”於菟背着手说:“我想跟他交个朋友,你却把他杀了。” 伽拉隔着夜色中的雾气与这个与她同根同源的生物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於菟也从山穴中诞生,但他本体实在诡异,在地下如同游鱼,只要某种液体能达到的地方,他便畅通无阻。 但同时,在被河流杜绝了联系的外界,於菟想要出去,却要花费相当的心思。 伽拉咬齿道:“你只不过想侵占他的身体......” 於菟反问:“与你有什么不同?起码他不会像在你手里一样那么难过。”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对朋友是很好的,”於菟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对人有相当的共情能力,自是与你不同。” 他低头看着几乎被浓雾完全掩盖的青年,笑道:“我只是.....满足了他的愿望而已。” —————— 在青年死去的数十年后,伽拉再度寻找到了新的代替者,并且唤醒了他。 这一次,她骇人的发现,被从那人身体中唤醒的不是千蜃。 是青年。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出境 http://.biquxs.info/

青年的眼睛在那一刻亮的简直骇人,他嘴角翘起来,露出鲜血满溢的牙齿,极其阴森,又极其温柔的慢慢说:“我没想离开你。” 河雾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群一般突然暴涨,向着伽拉的反向猛扑过去,眨眼间就将她淹没了。 当伽拉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於菟缓步穿过浓雾,还十分有闲心的在经过她身边时看了伽拉一眼,那一眼中混合着讥讽和嘲笑,还有一点难以隐藏的小得意。 “一开始把有蝴蝶印记的宁引去后山的人,是我。”於菟背着手说:“我想跟他交个朋友,你却把他杀了。” 伽拉隔着夜色中的雾气与这个与她同根同源的生物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於菟也从山穴中诞生,但他本体实在诡异,在地下如同游鱼,只要某种液体能达到的地方,他便畅通无阻。 但同时,在被河流杜绝了联系的外界,於菟想要出去,却要花费相当的心思。 伽拉咬齿道:“你只不过想侵占他的身体......” 於菟反问:“与你有什么不同?起码他不会像在你手里一样那么难过。”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对朋友是很好的,”於菟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对人有相当的共情能力,自是与你不同。” 他低头看着几乎被浓雾完全掩盖的青年,笑道:“我只是.....满足了他的愿望而已。” 在青年死去的数十年后,伽拉再度寻找到了新的代替者,并且唤醒了他。 这一次,她骇人的发现,被从那人身体中唤醒的不是千蜃。 是青年。 —————— 青年被唤醒后,伽拉足足在幻境中呆了百年。 她在幻境中寻找再度复生千蜃的方法,然而终究是无果。伽拉对那条河,对她诞生成长之地规则的了解终归是比不过於菟,她甚至都不知道於菟背地里与青年在做了什么手脚,就把她的千蜃换掉了。 百年前於菟差点死在伽拉手中,而在他逃脱后,伽拉便留在了幻境之中,一直在百年之后,才循着痕迹找到了於菟。 於菟笑眯眯道:“如今我手里的孩子即便带出来,也不是千蜃了,你怎么这样想清楚了,愿意出来?” 幻境之中的场景是会不断重复的,伽拉与千蜃的那一段时间也就是会不断的重复的,倘若一直哪里面不出来,虽然说会不断的重复发生千蜃死去的事件,但千蜃死的时候其实也只有两天。千蜃死后伽拉便陷入歇斯底里,以往那些虚假的平静表面便被打破了,於菟不喜欢之后的场景,他所模拟的场景也便就到此为止,千蜃死的那一天幻境时间进行到尽头,再度重新由伽拉与千蜃相遇的那一天开始。 幻境中的时间对于伽拉来说其实比外界要美妙的多,有时候於菟的本体意识探出地面,看见伽拉坐在千蜃的院子里,长久的不说一句话,面上微微笑着,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只是那么坐着。 幻境就就算伽拉不动,对幻境运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衣摆长长的铺在地面上,衣摆沾染着草药香气,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显得格外娴静,绿叶藤爬上她的鞋面,开起了粉绿的小花,伽拉仿佛对此一点知觉都没有,於菟隔了很久再度去看她,见绿叶藤不见了,伽拉好似换了一个姿势,有人仍然坐在原地,但目光已经不再牢牢钉在不断走动的千蜃身上了。 她就那么一直坐着,就仿佛这院子里的一个草药晾架,一个美丽而无生命的器具,与院子里来往的一切人都不同,把自己从这幻境中温和而坚决的,甚至可能是下意识的,就这么剥离开了。 於菟在月色下看着伽拉漂亮而面无生气的脸,心想她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这个跟他同根同源,用人类的话说,甚至算得上是异母同胞的人,只是与於菟的诞生方式不同,就能有这么大的区别吗? 这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人,又为什么在接受到其他人的爱意,去到过更为广阔的人世间,见识过更多的人,又为什么要这样死死地抓住一个只是在她最初诞生时教导自己的人不放呢? 难道她对于其他人就没有感觉吗?难道她对于乐观听话的宁就从未心软过,对于偏执的青年就从来没有一丝的心动过? 她仿佛世间天生的信徒,纯粹,单纯,孤注一掷,心无杂念的残忍与暴戾。 千蜃还没来得及将她教导着学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世俗中人,就早早的死去了,于是伽拉也就停在了千蜃死的那一刻,再也不愿意看谁,再也不愿意接受任何的新事物。 於菟以为伽拉不会再离开幻境了,毕竟她能追求千蜃复生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如今千蜃复生的可能已经完全没有了,她若是沉溺于幻境,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谁知她仅仅过了百年,就再度走出幻境,来到了於菟身边。 伽拉冷冷道:“难道你手里没有?” “这怎么会?”於菟哈哈一笑,折了张条写毕,不用开口吩咐,便有人低眉顺眼地开门走进来,接了纸就立即出去,无声无息,不用於菟多嘱咐一句。 伽拉皱皱眉往那下人奇怪地看了一眼,於菟接口道:“当初你叫我将他的骨血留着续下来,便放我一条生路,不动我本体,如今我本体尚在,自然也遵守信用,好好的续着呢。” 听起来真就是这样,就这么两句话的时间,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已经被人抱着带了进来,伽拉盯着那孩子看,却未曾伸手去接。 孩子是在出生不久后就被融了骨血的,以后只会往千蜃的样貌去长,不,准确的说,青年与千蜃一张脸,唤醒之后醒的也只会是青年。 “你可得分清楚,”於菟提醒到:“这孩子就算是醒来,也不会长成千蜃。” 伽拉低哑道:“我知道。” “那这是怎么说?”於菟饶有兴趣地翘起腿,换了个姿势问:“你想通了?就算不是千蜃也可以?” 伽拉并未回答他的话,反问道:“你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於菟一顿,笑眯眯道:“往哪儿去?自然是往能存活的地方去。” “他们活,还是你活?” 这话让於菟原本懒散下垂的眼皮骤然一掀,语气加重问:“嗯?”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想着要出去,”伽拉道:“就算用你本性施然来解释,也讲不通你辛辛苦苦地千里追寻到族人,再花费这样多年来领导他们。” “我为自己族人做事,也要揣测?” “我与你同根同源,你不是照样断我生路,逼我与你合作?” 於菟笑了起来:“这怎么能算是逼,到底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呐。” 说着往后一仰,捧着一盏凉茶笑。 当年伽拉其实已经无法再阻止於菟出去,她眼睁睁看着河雾自动的避开於菟身周,已经将他分离了出去。 这河与荒芜之境本是一体,也拥有同样的意志,於菟无法离开荒芜之境,一来是他要与本体本离,二来,则是他与本体分离后,便再无法走出河雾。 当年部族能够离开此地,完全是靠着伽拉的庇护,否则这些人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青年死后,於菟既然不再担忧自己人模人样离开此地的事情,便开始考虑本体之事。伽拉若是怒急攻心,一气之下直接捉出他的本体,那么於菟再有计谋也用不出来了。 於菟干脆就放了手,将选择权力留给伽拉。 要么伽拉留下他的本体,他便留下青年,要么两人鱼死网破,伽拉杀了他,青年也就再一点复生的机会也无了。 尽管是赌,於菟手里当时最有用处的筹码依然是幻境,他一死,幻境立破,伽拉只要放不下在幻境中最后能见到千蜃的机会,就不会对他动手,而青年只不过是再上的一层保险。 因此当伽拉走出幻境,也意味着於菟需要对她的心理做出新的评估,以确保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却没想到伽拉也在揣摩自己。 伽拉一手撑上他身边的桌面,俯身盯着他,眼珠雪亮而冰冷,保留着於菟在幻境中见到那种无机质,半响伽拉突然微微的笑了一下:“我在幻境中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些,将泗的手稿都从头到尾的回味了一遍,最后似乎想起来一些事情。” 她往抱着婴孩安顺站在一遍的下人望了一眼,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起身,一手拎起孩子,另一手於菟的注视下扒下了婴孩的上衫。 伽拉不顾孩子的哭闹,将孩子转过来,把孩子身上的某处显示在於菟眼前。 那是从后脑薄薄的黑发下延申出来的绿色脉络,如同有生命的不断跳动着,乍看上去竟然十分骇人。 於菟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伽拉说:“我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对于千蜃来说,也已经没有意义。” “所以,我决定来关心一下你。”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千小蜃 http://.biquxs.info/

尽管是赌,於菟手里当时最有用处的筹码依然是幻境,他一死,幻境立破,伽拉只要放不下在幻境中最后能见到千蜃的机会,就不会对他动手,而青年只不过是再上的一层保险。 因此当伽拉走出幻境,也意味着於菟需要对她的心理做出新的评估,以确保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却没想到伽拉也在揣摩自己。 伽拉一手撑上他身边的桌面,俯身盯着他,眼珠雪亮而冰冷,保留着於菟在幻境中见到那种无机质,半响伽拉突然微微的笑了一下:“我在幻境中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些,将泗的手稿都从头到尾的回味了一遍,最后似乎想起来一些事情。” 她往抱着婴孩安顺站在一遍的下人望了一眼,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起身,一手拎起孩子,另一手於菟的注视下扒下了婴孩的上衫。 伽拉不顾孩子的哭闹,将孩子转过来,把孩子身上的某处显示在於菟眼前。 那是从后脑薄薄的黑发下延申出来的绿色脉络,如同有生命的不断跳动着,乍看上去竟然十分骇人。 於菟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伽拉说:“我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对于千蜃来说,也已经没有意义。” “所以,我决定来关心一下你。” —————— 於菟把那个被种了自己幼种的婴孩叫千小蜃,无论他是处于什么心理,这对伽拉来说都十分恶意,但伽拉却未因此表现过什么。 对此於菟又恶意地揣测伽拉把这个孩子当作千蜃的遗腹子,差点被伽拉一刀捅穿了肚子。 千小蜃是个快乐的傻货。 他长了一副像千蜃又像青年的脸孔,但脾气一个也不像,被逼着念了点外来的书......主要是走商人自己消遣看的闲书杂话,连同一堆有颜色的小本子,坚定了自己当一个游手好闲的地主家傻儿子的决心。 当时的部族已经在北山脚下稳定下来,开始了生产活动,并在迁徙途中也或多或少地融进了一些外族的人,虽说人口仍然不可观,但在开始与途径此地域的商队交易后,明显有了点蓬勃发展的迹象。 对于荒芜之地诞生的民族来说,对外的完全封闭是绝对不可能有所发展的,首先他们连部族延续的必要生存资源都十分紧缺,更别说再进一步扩大了。於菟尽管居心可疑,但他在那个时间段为部族所做的,迁徙,寻找土地,建立家园,并与外建立适当的交流往来关系,这一切却是实打实有效益的事情。 但最有用的,还是於菟在迁徙到新居地后,带领部族众人挖出了与当初在古神遗骸下相似的液体,并研制出了某种药,可以有效的抑制部族种时刻爆发的疯症。 千小蜃撞上了好时候,没部族为了生存而惯有的人均焦虑,整天二不兮兮地蹲在路口等商队,天天堵过路的商队,问人家有没有美人奴隶卖。 伽拉当年期间多次返回幻境,再度返回,千小蜃在於菟手里已经长到十岁开外,不小的年纪了,结果伽拉回程路上风尘仆仆,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面目呆滞的,相貌酷似旧人的傻货蹲在岔路口,俩手揣袖子里,俩眼珠子东张西望。 突然远远的看见她,眼睛叮地一亮,这厮上下打量了她好几遍,两眼发光的奔了过来,就差流哈喇子了。 “美人难不成是在此迷路?” 伽拉:“......” 千小蜃看看她的装扮:“看美人的打扮也不像是富贵人家,怎么会跑到这样偏的地方来?难道是被卖到此地,不对不对,你也不像,难道是卖给谁做丫鬟,跟着主人跑商搬迁被贬探亲.....总之就是跟到了这里来,然后走丢了?” 再一看她手上的伤,大惊小怪地一瞪眼,就开始从身上摸东西想给她包扎,摸半天摸出来一本册子一包干粮一袋银钱,除此之外啥也没有,口中道:“我知道了!你不堪主人打骂才逃走,一路受苦受难才来到了这里,举目四望心下凄凉,心想这里是哪里,难道我要力竭命尽于此处不成?想着又念起自己以往凄苦,想起破寒窑里苦守十八年的娘,想起死去的双亲与兄弟姐妹,便再难忍悲切......” 伽拉听着这剧情有点耳熟,好似前段时间在某朝大火的《落难仙徒成奴隶》,讲的是一个美貌奴隶被一个不学无术但心底善良的人所救,写了很长一段两人的感情后剧情陡然一转,开始写那个奴隶前世是仙界的修习仙途,那不学无术的正是她上一世的师父,最后两人修得正果,重回天庭做了一对真真儿的神仙眷侣......据说千小蜃很沉迷这样的东西。 “走了一段路,便有又看见一个样貌堂堂,凤资龙章的男子蹲在路边,那正是我!于是你银牙一咬,脚下一踩,心道,这便豁出去了,若是再遇不着好人,该是我命里的!便朝我走了过来.......”千小蜃叽里呱啦铿锵有力地讲:“你放心,我是好人,我会帮你的!” 到底是谁走向谁! “......”伽拉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响,点了点头。 于是千小蜃欢乐地把伽拉“捡”了回去,私心做好了捡个大媳妇的心理打算,美滋滋儿地冒泡,领着她直冲自己的卧房。不知是千小蜃傻的很让人放心,还是守卫终究是懈怠了,千小蜃领着从小路走的一路畅通,把她往房间里一藏,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小声说:“我去给你叫水和东西吃。” 这么一进来,於菟想必就已经知道了伽拉的行踪,伽拉坐在房中打量,也照样是看到许多书。 只是千蜃当初是看的许多母亲留下来的草药医书与经典,这厮就抓着艳书与志怪书来看,伽拉伸手一翻,果然看到了那本《落难仙徒成奴隶》,已经翻的脱页掉色卷皮了,看他那个兴致勃勃随时来一段原文背诵的样子,搞不好还是他的最爱。 伽拉:“......” 门外响了起来,千小蜃动静很大的拦在门口说:“桶放在这里就可以了,不用进去,不用进去,进去干什么!我自己会搬!” 想来他平时也是个四肢不勤的,下人非常不解担忧,问:“伤了您的手怎么办?您也搬不动啊。” 千小蜃在美貌媳妇(自己单方面认定的)面前被揭了短,心虚的往屋里瞟了一眼,大声怒道:“要你说!那是我还小的时候,现在怎么搬不动!你给我走!” 下人很不放心:“可是您不是一直......” “快走!!!” 叮哩当啷地把送东西的人赶走了,端着吃食探头探脑地进来,笑道:“美人来吃东西。” 把一堆熟牛羊肉与糕点面食一齐摆桌上,摇头摆尾地巴巴看着伽拉,伽拉对着这张脸盛情难却,吃了几口,千小蜃才跑去外面呼哧呼哧地搬洗澡水桶。 咬牙搬了半天,突然一声惨叫。 这是闪着腰了。 千小蜃在美人面前比平常有骨气过了,扶着腰半天没站起来,又咬牙去搬,半天桶又咣当一声,又是一声惨叫。 这是压着手了。 伽拉好奇的往那边看了几眼,千小蜃大约也是看着了,立刻叫道:“你别过来,你继续吃,我能搬进来!我可以!” 伽拉:“......” 伽拉也是饿着了,真就没动,坐哪儿把好大一盘肉片都给吃掉,千小蜃都没能把那盆水搬进来,仔细一听,还在外面嘀嘀咕咕地嫌弃人家水放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从自己的牢骚中获得了灵感,弄来一堆家伙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伽拉探头过去一看,好家伙,他自个儿搬来了俩几个桶,正将浴桶里的水往小水桶里舀,看样子是打算先把重量减轻的浴桶先搬进来,再把水添上去。 难为他还能想到这一点,没跟自己的体力死磕,正是可喜可贺。 伽拉看他干的兴致勃勃满头大汗,也没有劝他,看着他嘿咻嘿咻地弄了半天,水都快凉完了,才终于淋漓地将浴桶搬了进来,高兴地说:“你放心洗!我在外面给你看着,绝对不让人进来欺负你。”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也不进来!” 伽拉回想了一下,记得千小蜃年纪小的时候应该还没有这么傻,但转念一想,小孩子傻也只当童真,看不出来,不能算数,于是又默然地点了点头,看着一身汗的千小蜃扶着腰动作扭曲地拐出去了,没忍住嗤地一声笑。 水搬进来到底没用,伽拉轻而易举在千小蜃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翻了出去,到了她熟悉的沐浴场地,还未来得及脱衣,双眉一竖,转过一道墙,果然见於菟宽宽的松着衣襟,眯着眼坐在后头。 “千小蜃怎样?”於菟开口问道:“是不是与他们都不同?圈养出来的孩子就是这点好,够傻,娇娇憨憨的,冒傻气也十分可爱。” 伽拉眼神一凌,问:“你干预他?” “没有,”於菟摊手:“他生来如此,我恰好是未做干预,才让他自然地真性情到今日。” “你在这里又是干什么?” “沐浴,喝茶,”於菟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味道闻起来却并不像由商队卖来的茶叶,有些奇怪,伽拉疑惑地抽了抽鼻子:“等着看美人出浴图。” 第一百七十五章 牧羊 http://.biquxs.info/

伽拉:“......” 门外响了起来,千小蜃动静很大的拦在门口说:“桶放在这里就可以了,不用进去,不用进去,进去干什么!我自己会搬!” 想来他平时也是个四肢不勤的,下人非常不解担忧,问:“伤了您的手怎么办?您也搬不动啊。” 千小蜃在美貌媳妇(自己单方面认定的)面前被揭了短,心虚的往屋里瞟了一眼,大声怒道:“要你说!那是我还小的时候,现在怎么搬不动!你给我走!” 下人很不放心:“可是您不是一直......” “快走!!!” 叮哩当啷地把送东西的人赶走了,端着吃食探头探脑地进来,笑道:“美人来吃东西。” 把一堆熟牛羊肉与糕点面食一齐摆桌上,摇头摆尾地巴巴看着伽拉,伽拉对着这张脸盛情难却,吃了几口,千小蜃才跑去外面呼哧呼哧地搬洗澡水桶。 咬牙搬了半天,突然一声惨叫。 这是闪着腰了。 千小蜃在美人面前比平常有骨气过了,扶着腰半天没站起来,又咬牙去搬,半天桶又咣当一声,又是一声惨叫。 这是压着手了。 伽拉好奇的往那边看了几眼,千小蜃大约也是看着了,立刻叫道:“你别过来,你继续吃,我能搬进来!我可以!” 伽拉:“......” 伽拉也是饿着了,真就没动,坐哪儿把好大一盘肉片都给吃掉,千小蜃都没能把那盆水搬进来,仔细一听,还在外面嘀嘀咕咕地嫌弃人家水放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从自己的牢骚中获得了灵感,弄来一堆家伙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伽拉探头过去一看,好家伙,他自个儿搬来了俩几个桶,正将浴桶里的水往小水桶里舀,看样子是打算先把重量减轻的浴桶先搬进来,再把水添上去。 难为他还能想到这一点,没跟自己的体力死磕,正是可喜可贺。 伽拉看他干的兴致勃勃满头大汗,也没有劝他,看着他嘿咻嘿咻地弄了半天,水都快凉完了,才终于淋漓地将浴桶搬了进来,高兴地说:“你放心洗!我在外面给你看着,绝对不让人进来欺负你。”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也不进来!” 伽拉回想了一下,记得千小蜃年纪小的时候应该还没有这么傻,但转念一想,小孩子傻也只当童真,看不出来,不能算数,于是又默然地点了点头,看着一身汗的千小蜃扶着腰动作扭曲地拐出去了,没忍住嗤地一声笑。 水搬进来到底没用,伽拉轻而易举在千小蜃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翻了出去,到了她熟悉的沐浴场地,还未来得及脱衣,双眉一竖,转过一道墙,果然见於菟宽宽的松着衣襟,眯着眼坐在后头。 “千小蜃怎样?”於菟开口问道:“是不是与他们都不同?圈养出来的孩子就是这点好,够傻,娇娇憨憨的,冒傻气也十分可爱。” 伽拉眼神一凌,问:“你干预他?” “没有,”於菟摊手:“他生来如此,我恰好是未做干预,才让他自然地真性情到今日。” “你在这里又是干什么?” “沐浴,喝茶,”於菟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味道闻起来却并不像由商队卖来的茶叶,有些奇怪,伽拉疑惑地抽了抽鼻子:“等着看美人出浴图。” —————— “你这次回去又有什么收获?” 伽拉往身旁的墙上一靠,冷笑道:“难道我的行踪与想法不是时刻在你的掌握之中么?” “这话说的,”於菟伸手对着另外一个座位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道:“我没有,也不能去掌控你,至于幼种的事情,天性使然......” “天性使然,让你去给他们喂被你污染过的东西?” 伽拉头一偏,道:“中古八神,其识有三,一为灵,一为脑,一为舌。这样的话,你应该是听的很明白的。” 这是北部偏远地区的教派中俗语,意思说蛮荒之地有八位神,其中掌控万物生灵智慧的有三个,一个掌魂魄灵识,一个掌口舌,一个掌大脑。 在最初泗的手稿上,伽拉看到过这句话,但真正得到含义,却还是亲自到了那地方,问了当地人才被回答。 这一点伽拉也怀疑了很久,泗作为一个普通凡人,能够敢带领族人蚕食远古庞然大物的躯体,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许多秘法,造出了伽拉,要说是巧合,那这巧合的门槛也太高了。 于是她后面又通过各方搜集与传说,包括去寻找当年蛮荒之地里被没被部族赶尽杀绝,逃到极为偏僻处苟延残喘的小聚落,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可能。 中古八神的传说也许确有其事,而这些样貌古怪,能力强大而诡异的生物,也很也可能是有着自己的文明的。在很多小聚落还依然保有对这些怪物的原始崇拜,留有绘制了他们图画甚至语言方面的描绘。 那被部族分食的古神,就极其符合中古八神中掌脑者的形象。 肉红,多眼,无四肢,能自如探出与收缩两支软喙。 软喙,伽拉一直以为那古神埋入地下的是头颅,因为眼睛也长在上面,后来那东西彻底干瘪了,她剖开看又不像,不明白那是什么,如今才明白原来是喙。 那么掌脑者当初落在荒原,将软喙探入地下,是想接触地下的深色液体,泗遇到它的时候,它很有可能还未曾死去。 究竟是泗在古神的授意下将其分食了,还是那只是泗自己的想法,能够确定的是,第一个被古神侵染的是泗。 那些秘法,借助有地生胎的山穴造出伽拉的方法,也全部都来自古神。 时至今日伽拉也未曾知道着八神的存在是从何调查而来,只是在不断的传说中知道存在过与神交流沟通过的人,这也是那些部族中祭司存在的由来。 掌脑者突然落在荒原之上,但在遇到泗的时刻,它应当还未曾死去,于是它侵染了泗。借助泗,掌脑者成功的将自己在人类中延续了下去。 伽拉得知於菟的由来也是靠着一个契机,她始终以为掌脑者将喙探入地下是想吸食什么,直到最近一次她再度返回荒芜之地,顺着古神的喙向下挖去,发现了一个孕育腔。 孕育腔与当初造出伽拉的山穴状态非常像,而孕育腔当年被深色的液体所填满,如今露了出来,上部已有些干瘪,于是从粘的液体里,分出了一层有些韧的,干巴巴的硬膜。伽拉之所以认得这个膜,是因为在她出生并离开山穴后,山穴中就出现过这样的膜。 孕育腔中有一团已经干瘪的东西,伽拉盯着那团玩意儿一动不动地看了足足半天,后背上莫名其妙地泛出凉意。 掌脑者当初的行为应该不是吸,而是吐,一些母体在濒临死亡之时会将身体中的幼胎或者卵排出以为它们取得生机,伽拉眼前那一团干瘪的东西,就应当是了。 在其他聚落中伽拉还听到另外一种说法,他们崇拜的不是八神,而是十个神,因为还有两位神是这片土地受八神影响而孕育出的神仆,也算在古神之列,与人类更为亲近,也更为相似,其中一名掌凶,一名掌念。 掌凶者念弱,掌念者无凶,可谓相辅相成,同为一体,互相弥补了对方的缺点,于是也说它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双面一体,两人合在一起,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能够与中古八神相提并论的存在。 这样就不得不想起伽拉与於菟的关系。 伽拉是被人为催生,而於菟,那就是真真正正的生在地下,自己夺了凡人躯体才得以现世的,符合掌念者之说。 倘若这样考虑,那么於菟说他掌控他人天性使然倒也情有可原,他却是生来便以此存活,就好比动物捕食一般,他只能靠着不断将幼种种到其他生物身上去汲取他人脑髓来存活。而更为有意思的一点是,伽拉发现於菟似乎在做部族内的人口派查,时而对某些人的动向异常关注,待他们死后,又将关注对象转向了下一位。 这样给伽拉一种於菟仿佛是在牧羊一样的感觉,最初伽拉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感觉,看看着他每日处理族中事物,就好似看看一个牧羊人。 后来伽拉剖开了几个族人的大脑,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自然死去的族人,与非自然死亡的族人,他们的大脑是不同的,这个不同,就在于非自然死亡族人的脑内,脑部大多充满了难言的青色,而自然死去的族人脑部偏灰,仿佛青色蜕掉了。 伽拉又有意接触了那些人的家属,发现了极为有意思的一点: 自然死去的族人家中大多有新生儿,或者年纪较为小的孩子,而非自然死亡的族人,家里不是胎儿未曾出生,就算年纪都比较大了。 在耐心地等待了几年之后,伽拉终于掌握其中的规律。 许多婴儿最初生下来时身上未曾有青色脉络,而他们身上一旦出现了这种东西,家中就必然会死一个年迈之人。 非自然死亡的人,因为去世的突然,那些尸体都未曾被家人寻回,这样的人,即便家中有再多新生儿,那些孩子身上也不会突然出现青色脉络。 这种传承非常有意思。 於菟在族中竭力所维持的,正是这样的传承。 第一百七十六章 暗流 http://.biquxs.info/

自然死去的族人家中大多有新生儿,或者年纪较为小的孩子,而非自然死亡的族人,家里不是胎儿未曾出生,就算年纪都比较大了。 在耐心地等待了几年之后,伽拉终于掌握其中的规律。 许多婴儿最初生下来时身上未曾有青色脉络,而他们身上一旦出现了这种东西,家中就必然会死一个年迈之人。 非自然死亡的人,因为去世的突然,那些尸体都未曾被家人寻回,这样的人,即便家中有再多新生儿,那些孩子身上也不会突然出现青色脉络。 这种传承非常有意思。 於菟在族中竭力所维持的,正是这样的传承。 —————— 温泉水声汩汩,弥漫出温暖的白雾,飘得离池子远了,又逐渐散开向地面归俯下去,化成晶莹的白,飘渺地散到伽拉脚边,虚虚地一绕,温暖又发凉的触感。 於菟在这弥漫的水汽中注视着伽拉,两人一时陷入沉默,过了片刻,伽拉转过身去,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襟,一边向温泉走去。 “不聊了?”於菟在身后问。 “你也可以现在走。” “意思是你希望我此时留下来?”於菟道:“你就不怕我看?” 伽拉外衫褪下来,随手扔在一边,伸手去绾自己的长发,道:“我记得你也用过女人的身体,有什么好看的?” “你跟她们怎么能够一样?”於菟道。 “有什么不一样,身上没有缺什么,也没有比常人少长什么,在你眼中所有人恐怕都是一样的吧,不过一时的皮囊而已。”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响,茶盏喀地一声放置在桌面上,於菟起身慢悠悠地道:“即使只是皮囊,你也是具格外诱人的皮囊。” 气息都隐隐扑到了后颈,於菟替过伽拉的手,动作轻柔而不容拒绝地仔细替她整理好了头发。而在这些动作做完之后,他的手顺势往下,双手放在了伽拉双肩上,隔着薄薄的布料与伽拉劲瘦的肩肌相贴。 伽拉微微一笑,道:“恐怕我的脑髓,在你眼里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於菟按在她肩上的手难以察觉地一僵。 伽拉接着道:“不,也许并不知美味这么简单,你说呢?” 於菟没有回答,足足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既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牵绊住你,你何不回来与我一起做事?”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中古八神,掌舌识脑三者,你不是很清楚了么?”於菟道:“八神之外还有二神,就是你我......” “你未免也想的太多了。” “难道你不想回去么!” 於菟陡然提高了声音:“你我二人根本不属于这里!我们在此根本无法生存下去,难道你不想回到掌脑者未曾陨落前生活的地方,我们的故土?!” 伽拉嘴角浮现出一丝隐秘的笑意,於菟也仿佛意识到什么,突然住了口。 “你看,你变得这样快。”伽拉道:“我也是后面才发现这一个特点,你我仿佛格外相对,我越是执着,越是念旧而对过去难以放下,你就越是善变,越是会轻易更改自己的心意。” 她微微地侧过脸来,看不清表情,只见那长而翘的睫毛轻轻一眨,如同翩飞的蝶翅:“在你最初诞生时,似乎是很不看重我的。不,准确的说,你是瞧不上我的,是不是?” 於菟一时失言,压在她肩膀上的手逐渐用力。 伽拉在体能与力量方面比他强上太多,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因此也完全不怕他对自己做什么,别说是手了,就算於菟此时将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会担心什么。 那么,是什么让於菟改变了主意,开始试图笼络伽拉? 但伽拉并未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道:“你如何确定自己就是那多出来的二神之一?” 於菟回答:“我是,自然就知道自己是。你也只是在最初被人类给养废了,本来不应该如此。如今离了凡人影响,你也应当有些感觉了。” 伽拉还一时茫然,问:“什么感觉?” 於菟笑起来,说:“就是告知你真相的感觉,我们生来便有的东西。掌脑者并非死去,它的灵识飘散在这异土,随时会让你感知到它的存在,为我们指引方向。”说完他将手一松,道:“你大约恨我当初所做,但我所作所为绝不仅仅只为自己离开那地方,我解脱的是我,也是你。你被人类束缚着,是什么也不能弄明白的,难道你没发现千蜃还活着的那几年,你格外混沌,而他死了之后,便灵泛得愈发快了?” 於菟敢直截了当地当着她的面点出千蜃的名字,毫不避讳自己的所作所为,便可见於菟对千蜃根本毫不看重,他在於菟眼里才真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一个阻碍伽拉被掌脑者意识所感知的名字。 於菟也清楚伽拉最开始离开幻境来到部族,绝对不是因为看开了,而是明明白白地冲着报复来的。 他对于自己现在的躯壳毫不关心,毕竟伽拉就算把他当时所在的身体切成一段一段的碎了,也不影响他继续活下去寄生另一个人,於菟只是格外担心他的本体。 但在伽拉一次又一次示威般的返回蛮荒之地,甚至都已经挖开了古神遗骸下的土地时,却并未对他的本体做什么。 这一方面是伽拉在最初发现於菟的本体巨大,且在地下借助那深色的液体与地下水源四处流动,随意变幻形状,是难于捕捉与杀死的。另一方面是伽拉也并不想用如此原始而简单的方式来杀他。 于是两人都在对双方的猜忌中达成了隐秘的共识。 伽拉知道必然有一个触手可及的,只是目前未被她知晓的,可以简单快速杀死於菟本体的方法。否则於菟最初没有必要表现的这样慌。 而於菟也知道伽拉似乎目前也并未自己苏醒这些信息,於菟对于如何杀死自己,与荒芜之地的规则,包括对中古八神的了解,想必很多都是来源与自我的苏醒。他生来便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继承了掌脑者的所拥有的信息。但伽拉与他的生长轨迹不同,苏醒也就不同,现在还未曾苏醒,那么主动权就依然还握在於菟手中。 伽拉不动他,他也就不动伽拉,而伽拉继承于的掌脑者部分的苏醒后,才是两人之间平衡打破的节点。 伽拉很明显的感受到於菟不想杀她,也不想用对付人类的方法去应对她,或许是因为无用,也可能是出于某种奇妙的,两人同根同源的心理。 伽拉冷笑着向池子走去,却突然脚步一顿。 於菟突然改变心意,於菟特地到这里来等的原因......是因为他以为伽拉苏醒了! 加上伽拉说出中古八神的消息,於菟方才是认定了她已经开始苏醒了,所以才会说出“既然已经没有什么能束缚你”这样的话来。 是什么让於菟有了这样的想法? 伽拉在脑海中飞速地回顾自己所做的事情,她只是不断重复着在部族与荒芜之地间往返,并不记得自己还做了其他什么奇怪的,能够让於菟感知到后觉得危险,从而来做出一些试探拉拢行为的事情。 她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吗? 自己可曾遇到了什么? 思来想去,遇到最奇怪的好像就只有千小蜃那个奇葩,但他本来就是在於菟手中养大的,并无可疑之处。 她这么一停,於菟反而疑惑地扬起眉,他对人的情绪变化感知异常敏感,伽拉不想让他看出不对劲,便硬着头皮转过头去,问:“你说的与你一起做事......” 这话一说出来,伽拉心中立马开始狂跳,她对苏醒这方面事根本不了解,也不清楚什么程度才算苏醒,但苏醒后是不可能对於菟的意图没有了解的,问出於菟是想做什么的概率也就非常小。 换而言之,一个本应明白了於菟的来源与本身运转规则,从而掌握了於菟弱点,而使他不得不改变主意的人,是不会傻不拉唧地问他:“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做什么?”的。 若是伽拉真的苏醒了,要么就直接开始跟他谈条件交换利益,要么立场转变,自动来与他做事,要么就因着千蜃的事情仍然记恨他,不动声色地暗地中着手报复,来个一击毙命,让於菟一点儿反应都来不及做出来。 於菟怕的就是最后一种,时间过去的越久,幻境中的千蜃对她能绊住的可能也就越小,於菟对伽拉也就越来越失去控制。 然而即便伽拉及时地把话咬住了,她也感知到於菟的身影一顿,紧接着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问:“你说什么?” 伽拉没有看见他雪亮的眼眸,但也心中也已经知道不对,於菟向前一步,气势少见的显露出逼人的气势,重复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我在问你。”於菟又向前逼近了一步,两人几乎到了前后相贴的地步,於菟嘴角一翘:“你心跳的太快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宋祈 http://.biquxs.info/

伽拉经常想,在自己与於菟开始合作之后,过了多久? 距离千蜃死去,又过了多久? 她经常会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感觉,也因为自己本身寿命太过绵长的缘故,偶尔发呆后转过身来,发现自己脚面上蹲了一只打瞌睡的小鸟,觉得有意思之余也想自己怎么会愣了这么久。然而起身来,又看见於菟在不远处望着她,目光沉静,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除去他的目的,於菟对部族的发展可谓是鞠躬尽瘁,一个小小的部族最鼎盛时不过数千人,但他要过问族中所有大小事务,作为一个人类,也实在过于疲惫了些。 伽拉夜晚穿过星空璀璨的山谷,带着一身露水与手中的猎物回到营地,也经常会看见於菟所在的大帐仍然亮着灯火,走过去看一看,於菟垂着眼依旧在算。算收成,算人力,算通商收益,算天文与地理,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算着地下流淌的暗河,算着如何维持避世与入世的完美平衡。 於菟高价从能够购买到的人手中购入各种描绘地理山川,尤其重在地质记载的书籍,自己平时每走到一个地方,也总会多加留意与勘探,他自己就记了一大堆,之后又绘制了许多标注详细的地形图。 伽拉对於菟看重的东西总是多留份心,她原来想仗着苏醒这件事来从於菟嘴里套话,但之后底牌没有了,於菟却仍然表现出和想要与她合作的意愿,于是她也就顺势地答应了。 伽拉的影子被月光长长的映在帐内,轻轻一晃,於菟便抬起头来,笑道:“你回来了。” “你真是了解我的动向。” “你黄昏出去时有人看见了,并不是我在监督你。”於菟解释了这么一句,接着道:“怎么没有去找千小蜃?” “他此时想必睡的流口水。”伽拉讲到他兴致缺缺,又问:“你在做什么?” “地形图,特别标注了地下暗河走向,虽然是揣测,但也不无道理。” “不是你自己画的么?” “这张不是,”於菟低头看着道:“是一个钟情攥写地经图志的宋姓旅人赠送与我的。他来的时候千小蜃缠着你,你也未来得及见他。” “宋?”伽拉微微一抬下巴,思索着道:“我似是记着在哪里看过宋姓笔者攥写的游记。” 这个笔者据说用的真名实姓,祖上也是老派贵族,不过至今依然没落,关于他所在的家族还有许多传说,也多多少少对他本人造成了或好或坏的影响。 於菟对外界某朝某国能够如此有了解纯粹是他手伸的够长,打交道的商人脑袋基本上被他种了个遍。而伽拉就完全依靠两条腿四处跑,但她能力异于常人,单靠自己穿行各国也不是什么难事。 “能将此事干的如此有名的,也就他一人了,那大约就是他所写的吧。”於菟道:“性情中人,聊得投机便将自己的心血随手赠送。”说着微微一笑。 伽拉走过去看,他便也不避讳的大大方方让伽拉看。 确实只是地理图,但其中却难得的标注了对地下环境的揣测,这些数据在於菟这种长期研究的人眼里代表着什么,伽拉不能立即明白,但仅仅看於菟惊喜的眼神,便知道这对他而言绝对是一个好东西。 於菟这种人,说的每一句都是会发挥最大作用的,他极少说无用也无意义无目的的废话,哪怕乍一听上去只是闲聊,也绝对不会只是表面那么简单。 伽拉习惯了将他说的话反复咀嚼,於菟将画卷一收,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伽拉眼皮一抬,道:“我在想你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也许最初你是以为我已经同你一样苏醒,与你是一个阵营,但你几乎是立刻又发现了事实并非如此,但却仍然愿意继续合作。为什么?” 於菟慢条斯理地将桌案上的物件一样一样摆放好,思索道:“我觉得其实你一直对我有很大的误解。” “你总是在想我是不是要从你身上去得到什么东西,无法给我带来实际利益的人在我眼里就什么也不是,我就是遗世独立的,满腹算计的,一点类似人的情绪也没有的......是这样吗?” 伽拉看着他没有说话。 於菟的脸在灯光的照应下有一点柔化的模糊,每当伽拉看着他的脸,想到这副皮囊只不过是他万千工具中的一个,他的本地还在地下如同大片的水生植物一般聚集和漂浮,而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早已死去,就会萌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於菟显然对此毫无察觉,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他习惯性地微笑着,讲:“为什么我会留下你,”停顿一下,抬起头问:“你不是也一直留着我的命么?暂且不论你是否是出于自愿,起码目前你并未想对我动手。” 他终于收拾完了桌案上的东西,弯腰抱出来另外一叠,打开散落在桌案上,又是让人一同好忙的部族账务核算。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越来越意识到,只有你在我身边时,我才会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存在。” 於菟道:“我最初对你确实非常不屑,总在想为什么会有你这样愚蠢,愚忠的人?现在终于走出了蛮荒之地,开始着手于做自己的事情,才发现其实我们在本质上做的事情都是一样。只是你偏偏跨过了自己本身的立场,自降身份去与一个凡人纠葛在一起,而我保留了自己的立场罢了。” “于是在你沉溺于幻境之中的那几百年,我经常觉得孤独。”於菟道:“规训他们,与牧羊,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区别,我越是计算他们的人口繁殖,越是剥离自我,越是在这种计划里觉得眼前的年岁虚无缥缈,因为眼前的人都还只是年幼小儿,我已经计划到他的后三代去了。有时候回过神来,想起几个名字,却有人告诉我,他们已经去世多年,孙儿都生了孩子了。这种时候能与我体会同样的孤独感的,只有你。” “所以......”於菟迟疑了一下,接着道:“我当初在你与他的事情上做手脚,除了看不惯你沉溺凡人,除了我想离开荒芜之地外,或许也是因为我已经本能地预知到了这种孤独。我将会无时无刻被这样的孤独感包围,而你却能浑浑噩噩地拨快时间,哪怕只是得到了一瞬间的幸福,也能支撑着你满怀期待地再坚持过数百年的光阴。我无法做到,没有这样的条件让我做到。” “说穿了,我嫉妒你,想要将你从内心深处拉到与我一样的煎熬里来,无论你苏醒与否。” 於菟手指在桌案上一点:“这样说,你是否有对我多一些了解?” 伽拉不答反问:“你经常这样剖析自己么?” 於菟微微一怔,接着微微笑道:“是的,否则我会同你一样迷失。” “应该有了解一些了吧,”伽拉点了点头,呼了口气:“所以,其实你并不知道目前的生活状态将要持续多久。你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但你也不知道方法是否正确。” “我不知道。”於菟说:“我同你一样迷茫。” 伽拉最后给他添了灯油,在黎明前夕退出了大帐。 趁着无边的夜色,趁着人类最为困倦,睡意最浓的时刻,万籁俱寂,星子寂静时刻,伽拉在夜幕中飞速穿行,向着自己最有预感的方向疾驰而去。 终于在天亮之后,踏着晨光,伽拉赶到了宋姓旅人的面前。 那旅人样貌平凡,但身量高大健壮,双目有神,非常外向善谈。 伽拉装着本地散居的族人,与他简单交谈了几句,接着表达出自己想要与之交换的意愿. 她掏出一个层层叠叠包裹的东西来,小心翼翼的打开,道:“他们都在你这里换了东西,我家采的药草好,也能换。” 那旅人名为宋祈,四处游历的人到了新的地方与部族,拿身上的货币与物件去跟部族种的人交换是常有的是,伽拉猜测宋祈也不会例外。 果然宋祈弯了身来看她手中深黑色的草药,伸手拈起来放在鼻尖闻一闻,问:“这是何物?” 伽拉眼睛往下一撇,随口编道:“缚龙草,可以治心悸与疯症,一吃就见效,还能明目通神,好的很,你要不要同我换?” 伽拉脸长的嫩,宋祈问:“小姑娘,怎么偏你追上来与我换?有什么原因?” “今天是不是有个人拿一个手环与你换了东西?”伽拉道:“那是我去世的娘留给我,他偷偷拿走的,你给我换回来。” 宋祈一摸,还真有这么个东西,也不想为难一个连夜追到这里来的小姑娘,便笑着跟她换回去了。 伽拉捏着无辜千小蜃的手链,道:“我不要你可怜我,这草药真的是好东西,不信你试一试。” 她语气强硬而不容拒绝:“我现在就弄给你试试。” 第一百七十八章 意识 http://.biquxs.info/

气喘吁吁的姑娘站在宋祈面前,坚持道:“很快的,你试一下就知道东西好了。” 宋祈看她额上都有汗,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看着倒不像是来换东西的,宋祈心下只想大约这手链对她异常重要,也不愿意拂了她的脸面,毕竟那手链虽然样式新奇些,但终究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便点头答应了,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说:“伽拉。” “哦,”宋祈很感兴趣地接着问:“这在你们族里,有什么含义吗?” 伽拉又是一愣,还真的思考了片刻,却发现自己没有想过名字含义的事情,也未曾有人跟她解释过这些,于是道:“我不知道。” 一面讲,一面手上不停,用火将缚龙草燃了,手指蜷起来,将草团虚虚的握在手里。 宋祈见状笑道:“你这样是点燃不了的。还会烧到手。”话音将落,大团的紫色烟雾自伽拉手心汩汩冒出,将猝不及防的宋祈面目遮住。 这烟雾的味道并不熏人呛人,看上去吓人的一大片,实际上味道确实确实非常素淡的,乍一闻上去还察觉不到什么,再用力嗅一嗅,才感觉到一股冰凉的冷意自鼻腔一路渗透进来大脑,如同灌进来浸泡着薄荷与龙脑的冰水,但却奇异的让人觉得温和,丝毫未有被刺激的不适感,只感到瞬间被冲开了大脑中所有钝意与不清明。 宋祈本来早起,人还有点懒洋洋的,这么一冲他立刻精神了,也丝毫不觉得难受,起了兴趣,探头探脑的过来看。 伽拉将手伸到他面前,在宋祈好奇研究和感受着紫烟的同时,冷冷地打量着他的后颈。 宋祈脖子后面那明显的青色脉络原本突突的跳着,忽然便凝滞不动,随后一点一点的消了下去,可谓是立竿见影。 很明显,像於菟这样无所不利用,无所不控制的人,即使是常年过路的商人都要种上自己的幼种,更别说是宋祈这样对他极其有用的探险家,他要是能忍住不往他身上下种,那伽拉才要重新开始审视於菟的为人。但很可惜,目前来看仍然没有这个必要。 伽拉眼睁睁望着宋祈脖颈上的青色脉络消去,心里无声的,长长的呼了口气。 她终于确认了当初引起於菟怀疑的东西。 当时伽拉从外回到部族,什么额外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但在荒芜之地时,她却做了一件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情,那就是在古神遗骸旁呆了数天。 那几天入夜后,她就会隔断长在遗骸旁,深色液体上的植物来聚成火堆取暖,这也是她与人类生活时养成的习惯。那缚龙草是她无意采集,晚上困倦了随意抓着扔进火堆中去的,却在第二日醒来,看见了大片的紫色烟雾,与清凉的味道。当时她并未在意,只是在引起了於菟的怀疑后,在自己不断的回想中,才记起了这件事。 於菟想来也并非是闻到了,或者察觉到了当时她身上的状况,而是在她还处于荒芜之地境内时,便已经由本体察觉到了此事。 这就是能够对於菟造成威胁的东西。 “这些都给你。”伽拉把手中采集来的缚龙草递给宋祈,又补充道:“在这里呆久了容易头脑不好,要经常闻一闻这种烟雾来清醒脑子,你要记得用,不能卖掉。” 宋祈便应下了。 伽拉还不知这紫烟究竟只是暂时抑制,还是另有效果,也只能帮他到这里,若是宋祈还是被於菟控制,那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宋祈笑着点点头要告辞,伽拉迟疑了一下,突然问:“你记不记得一个......” 宋祈回过头来,却看着伽拉自己摇了摇头,说:“算了。” “姑娘你但问无妨呀,”宋祈道:“宋某人别的本身没有,记忆力相当不错。” 伽拉手一松开,那紫烟便慢慢地四下坠开,随着风散在了空气中,稀释掉了。 “听说你出身某朝世家,”她低头看着四下散开的烟雾,问:“可知道你们家族里百年前有一个昭通王名为宋珉,他的母亲,后来如何?” 这回轮到宋祈一愣,笑道:“姑娘竟然知道这番关系?的确,宋某人祖上显赫一时,如今我这后人平庸,不能相比,提起来倒自觉惭愧了。那昭通王我记得他是年少有为,生平传奇,但不知为何在封得昭通王后突然消失,之后便再无音讯,他母亲得其兄弟侍奉,倒也安享晚年,寿终正寝,只是年老之际身边无亲儿陪伴左右,想来也是有遗憾的。” 宋祈问:“姑娘怎么问这件事?” 伽拉在听到最后一句时轻轻闭了闭眼,睁开时也坦然了,道:“只是从老人哪里听了个故事,突兀结束了,不能算讲完,我还有很多不清楚,所以来问一问。” 宋祈大约还是头一回在这样偏僻的地方遇到有人听昭通王的生平故事如此入迷,昭通王尽管一生传奇,但他消失时间过早,还未能留下什么,人就不见了,因此有关他的故事也大都篇幅较短,随着时间流逝,宋氏衰败,这昙花一现的昭通王生平事迹也就被埋没了。 他很是新奇热心,讲:“那你有没有听过他身边的那个影护卫?据说昭通王能够走到那显赫一步,都是靠着那对昭通王忠心耿耿,一骑当千的……” 伽拉猝然听到他听起这些,脸色毫无征兆地一白,下意识张口喝道:“住口!” 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是揭开陈年旧疤的刀尖,猛然地挑开了,她眼睁睁盯着血溢出来,不多,但是一直在流。 忠心耿耿。 其实完全相反。忠心耿耿的根本不是她。 宋祈被她脸色一吓,立刻住了口,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半响才听伽拉重重的喘了一口气,道:“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其他的。多谢你告诉你他母亲的消息,我要走了……你记得用这个草药。” 宋祈看她转身往回走,脚步透露出来时完全没有的疲惫与犹豫,竟然产生一种她非常伤心的感觉。好像他刚才话中提到的某一句,某个词,陡然刺痛了她。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宋祈产生了她认识昭通王,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都错觉。 然而这也只是错觉而已吧,宋祈想,毕竟昭通王都是百年前的人,即便他消失之后还活着,现在也应该化做白骨了。 宋珉。 青年的名字叫宋珉。 在他还活着时,包括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伽拉都避免去记住他的名字,而是将他模糊了,符号化,好像只要不去正视他,把他变成代替者中的一个,就能完全的将他这个人抹去。 但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伽拉始终明白这一点。 因为他的性格是多独特多鲜明啊,她甚至在过了很多年之后,都能想起那满怀不甘的又爱意深藏的眼神,那撇过头去假装不在乎,又偷偷转过来看的动作。 宋珉好像一个十足的娇气包,一举一动都在向伽拉讨要偏爱,讨要独一无二的关照,若是得不到最好的,他哪怕会含着眼泪在心里怨怒,也绝不会接受不够期望的感情来敷衍他。 正是因为他的个人风格如此明显,以至于到了伽拉很难从他身上找到与千蜃能重合的地方,伽拉才会对他表露出的感情表现的如此漠然,才会不断的要求他改变自己的行为。 他清楚的让伽拉意识到,他就是他,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 那是当时的伽拉无法去接纳的。 而宋珉大概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从最初的不解,到自己改变后对伽拉的满怀期待,再到极其失望后的怨恨,这些伽拉也都是明白清楚的。 宋珉骨子里有他的骄傲劲儿,在不断地被伽拉要求改变后,只是问:“你更喜欢我这样?” 伽拉说是,他就改了。 改到最后,他也不能像千蜃,伽拉的态度也未曾软化分毫,于是宋珉油然生出被蒙骗与轻视的怨恨来。 那是长年累月的,在一次又一次满怀期待落空之后,在少年人小心翼翼呵护自己懵懂的爱恋之情,却被冷漠戏弄之后,自年少爱慕时期持续到成年的煎熬。 到了今天,伽拉忍耐不住地去问宋祈母亲百年前就已经尘落定的事,让她愕然惊觉宋珉原来给她留下了这么强烈的情感记忆。 她去问昭通王的母亲,没有任何用意,只是因为宋珉唯对母亲怀有留念,生前主要心愿之一,便是解救被囚禁的生母。 她甚至潜意识里承认下一次被唤醒的将是宋珉,这样她就有机会告诉他,你母亲之后也过的好,没有再受苦。 好像她期待着宋珉复苏活过来一样。 死去的人会在某一刻突然重返人世,因为一个名字,一段事迹,甚至一个冰冷的物件,降临到生者面前,让人想起阴阳两隔,让人想起被时光淡化又在此刻重新清晰的一切过错,一切留念,一切不舍。 伽拉走了几步,接着突然难以控制地猛然弯下腰去,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背叛了千蜃。 第一百七十九章 明纳 http://.biquxs.info/

宋珉骨子里有他的骄傲劲儿,在不断地被伽拉要求改变后,只是问:“你更喜欢我这样?” 伽拉说是,他就改了。 改到最后,他也不能像千蜃,伽拉的态度也未曾软化分毫,于是宋珉油然生出被蒙骗与轻视的怨恨来。 那是长年累月的,在一次又一次满怀期待落空之后,在少年人小心翼翼呵护自己懵懂的爱恋之情,却被冷漠戏弄之后,自年少爱慕时期持续到成年的煎熬。 到了今天,伽拉忍耐不住地去问宋祈百年前就已经尘落定的是,让她愕然惊觉宋珉原来给她留下了这么强烈的情感记忆。 她去问昭通王的母亲,没有任何用意,只是因为宋珉唯对母亲怀有留念,生前主要心愿之一,便是解救被囚禁的生母。 她甚至潜意识里承认下一次被唤醒的将是宋珉,这样她就有机会告诉他,你母亲之后也过的好,没有再受苦。 好像她期待着宋珉复苏活过来一样。 伽拉走了几步,接着突然难以控制地猛然弯下腰去,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背叛了千蜃。 —————— 游廊长而灰暗,脚步踩在上面发出清晰的木质响声,两盏昏黄的灯笼挂在拐角处,继续往前走,闻到一点陌生的灰尘气息,夹杂着熟悉的游廊在清晨被露水浸透出的潮湿气味,好像只是隔了很久没有来,一步一步走下去,便越来越有归属感,门窗,从房檐滴下来的露水,伽拉心口突然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脚尖一转,碰到坚硬的墙角,视线仓促向下一瞥,又望上去。 青年穿着一身深青色的长袍,坐在栏杆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得意的什么似的,抱着个罐子,看见她很高兴的一眨眼,但是又不主动开口招呼,只是眨着那双涟漪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她。眼里盈盈的期盼目光,期待又骄矜地望着不说话。 伽拉好久不动,掐着墙壁不动,手指指甲深深地陷进墙内,宋珉等不来回音,嘴角平一下,装作不在意的收回目光,又转过来瞥她一下,垂眼摆弄自己手里的罐子去了。 “你在我房间门口干什么?” 宋珉便眼睛又亮起来,讲话时候不经意的鼓起来一点腮帮子,装作不在乎地把手里的罐子一递,说:“诺,我随手做了,想着你也没见过我亲手捏的罐子,就拿来给你看看。” 伽拉接过去,宋珉手工做的素来不行,不是这方面的料,但这罐子做的精致漂亮,不知道背后要坏了多少个胚子,她低头看了一阵,也没有说话。宋珉按捺不住,微微地前倾身子,说:“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不用还给我。”眼神非常紧张。 伽拉抬起头看他,那样年轻的脸,那样灵动而蓬勃的神情,他的表情把千蜃那张脸的漂亮地方展现到了极致。宋珉喜欢略侧一点,眼睛转过去看人,那长长的眼尾上挑,就显得眼神格外潋滟。宋珉喜欢嘴角抿着笑,薄唇就绷得格外弧度明显。那张脸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好像就应该为他而生,仿佛多年前的替代,百年前那个叫千蜃的人,都只是伽拉的一场梦,而宋珉才是真实存在于她眼前的人。 这个不爱说真话的娇气包。 伽拉醒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路边的草堆里,体质特殊也没有毒虫来咬她,她站起身来抬头看见於菟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对着她一抬手,做个招呼的意思。 “你在这里做什么?” 於菟态度很温和道:“等你醒来。” 伽拉抹了把脸,问:“我睡了多久?” “我只等了一天,”於菟说:“你做梦了,梦见了什么?” 伽拉一皱眉站起来往回走:“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他死了你才会爱他的。”於菟突然在身后大声道。 伽拉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盯着於菟。 於菟摊手道:“只有死人才能靠着回忆无限获得活人的怜爱,若他活着,你倒还未必这样心动,你对千蜃不也是这样么?触动你的只是他们的死而已。” 长久的对峙后,伽拉突兀地笑了一声:“你这么关心我爱谁怜谁,是出于什么心理?你嫉妒?” 於菟一顿,伽拉转身就走,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往下一望,原来是那条千小蜃的手链,又停了步子,蹲身捡在手里,说:“让他好好地过完这辈子吧。” 於菟一时未讲话,似乎有些意外,跟了几步,说:“千小蜃与他融合的很好,早些唤醒也没关系,你真的不想见他?” 伽拉肩膀僵了片刻,终于松懈下来,轻声说:“别动他了。” 千小蜃可谓是傻人有傻福,乐颠颠的吃喝玩乐到了近二十,族里谁见了都要关心一下他娶妻的事情,千小蜃咬着果脯不愿意,嘴里嘟嘟囔囔着娶妻有什么好的,便转头就钻进了自己的屋子。 千小蜃原来娶媳妇的心是很热烈的,可惜被告知娶伽拉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事,人生遭受了巨大打击,觉得眼前看的姑娘这个没有伽拉仙气儿,那个没有她飒,没有她温柔,又没有她厉害,最重要的是也没有她长得漂亮。虽然被其他人,包括伽拉自己各种打击,千小蜃仍然不忘初心,坚持认为伽拉就是他媳妇的不二人选。 千小蜃这二百五在发现了这个被自己从路上捡来的仙女,还是小时候打过自己的仙女,爱慕之心更加,拍着自己那单薄胸膛高声道:“仙女,懂什么是仙女么?她不会老,你再给我找一个不会老又长得好看的仙女来!”大伙听完懒得理他,于是他也就顺势一点儿这方面的心思都没有了。 伽拉平日无事也会打理族中事务,主要仍然是狩猎与御敌方面,需要长期与外奔波通讯的事务,也都由伽拉承办。 经常风尘仆仆回来,盘腿坐在溪水边洗自己的手和脸,千小蜃就偷偷摸摸地溜到她身边来看。 伽拉一甩手上的水珠,问:“昨日里阿黎不是来找你,你怎么拒绝她了?” 千小蜃哼哼着说:“那是撮合未有家室男女的聚会,我去干什么,我不得注意点避嫌么?” 伽拉好笑地问:“你有什么好避嫌的?” “我当然要注意了,嗨呀,我的媳妇多的数不清呀,”千小蜃扳起指头:“小仙徒,小狐狸,小青蛇,还要桃儿,巧儿,最近我正在看的书里有个娇娇,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将她纳入我妻之列。” 伽拉:“......” “哦。其实还有......”千小蜃伸手小心翼翼地一指:“你。” 伽拉无稽的摇了摇,笑道:“我有什么好执着的。” “你为什么不行,我就是看重你,我就是觉得你好,”千小蜃认真地说:“就算我老了,死了,投胎成别人,我每一个转世都喜欢你,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伽拉原本手猛然一颤。 就算我的每一个转世都喜欢你,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千蜃对她是什么感情,宁对她是什么感情,宋珉,千小蜃对她又是什么感情? 谁是照顾她,谁是依赖她,谁又是真正的喜欢她? 她明白吗?她不明白吗? 她不明白吗? “你怎么了?”千小蜃着急忙慌地问,伸手想过来扶她:“你这是怎么了?” 伽拉按住自己的脸,轻轻地推开千小蜃的手,说:“没事。我没事。” 她蜷在河滩旁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才慢慢在千小蜃的紧张注视下抬起了头,苍白地笑了笑:“多谢你。” 千小蜃命好在前,坏在后,之后不过五年便因病去世,到死前果然就没有再苏醒过,作为他自己完整地过完了这短暂的一辈子。 他未能下葬,尸体仍然被於菟收去融了骨血。 这中间又是碌碌的数百年,部族逐渐向北迁徙而去,在於菟手中分化出了两派,总的认同於菟的做法,但私下相互争夺碾压。 期间荒芜之地境界无端破开,与北上的部族正面相对,於菟本体波动,无法再支撑寄生活动,他自己也就不得不隐了下去。 部族中只能看到他所寄生的那个族长意外身亡,於菟接着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当时伽拉也并未在族内,于是部族此时才真正有了能够自治的机会,一段长久混乱的相互争斗之后,部内的两派分离开来,在当时驻扎的领地里一面与从荒芜之地中怪物周旋,一面与自己人相斗争着,将於菟的规划全数打破。 当伽拉从荒芜之地回来之后,才发现部族处于这样的状态,而那个在於菟手里的这一世的代替者,正是领导着其中一个派系。 那人叫明纳,作风极其强硬的征伐者,靠诡计与武力征服小部落民族来充实自己派系。 但是伽拉到他面前时,他看上去还很年轻,低头读一卷书,神情有刹那的温柔,像伽拉见过的那几个人,又谁也不像。 第一百八十章 揭露 http://.biquxs.info/

明纳骤然警觉,抬头的瞬间手上利刃已然出鞘,“噌!”的一声擦着伽拉的侧脸而过,夺的一声钉在她身后的墙上。 伽拉全然不动,伸手慢慢去擦了一下脸,手上便是一道淡淡的血痕,不禁眯起了眼。这个是目前她见过警惕性与攻击性最高的代替者。 明纳眼神极其锐利,问:“你是谁?” 伽拉笑着一伸手,道:“伽拉,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明纳的眼神这才变化,这才全然地起身来正视她,半响道:“你是来帮我的,还是另有意图?” “为你。” 明纳一怔,弧度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情冰冷而警觉,随后才轻轻一点头。脸上流露出诡秘而艳丽的神采。那是在极度的精心算计与冰冷杀心下才会显露出的一瞬的惊艳。 明纳大肆吸纳了外来的文化与财富,靠着在村落间的掠夺与争抢来的财富来壮大自己的部族,很快便在自己管理的势力中建立起相当可观的组织与建筑,另一派组织在武力方面根本不能与之想比。 然而他之所以现在还没有一统部族,则是因为这四处肆虐的怪物。 这两方派系别说是相互争斗了,根本不能够出自己的保护的领地,而更为可怖的是,这些怪物不会顺着毫无遮挡的地域继续前进,去入侵和伤害其他的人类,甚至不会进入除部族之外的正常人类的领土。 它们仿佛是经过训练的凶兽,只盯着部族,只向部族人行凶,就连因为恐惧而出逃的部族人,都会被几只怪物追上几镇几城,硬是把人咬死了,才会愿意回来,却又不会去伤害其他无辜的人。 这让部族中的人异常惶恐,以至于部族中气氛都非常压抑,明纳若是不采用以战养战的方式,恐怕就十分难以压制住惶恐的族人。 至于另外一个派系,内部已经乱起来了,只是目前还未曾爆发。 明纳手指划过地图,冷冷道:“若是能将这部分的怪物完全截杀,我们便能再度开启向北的路途。” 伽拉问:“你想干什么?” “我一贯听来的传说都是怪物生自荒芜之地,我们的先祖自荒芜之地逃脱,又流浪颠沛至此,难道你从未好奇过,这荒芜之地是从哪里来的么?” 明纳一抬手,属下便从外压进来几个衣着具有外邦异域风情,肤色偏黑的外族人,伽拉去辨认他们的服饰以及额上的花纹,认出来这正是当年荒芜之地里的那几个聚落中人会有的打扮。 伽拉愕然道:“你......” 明纳在座椅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抬起下巴,手上交握,盯着伽拉道:“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长出这样的一张脸,这些人不是我弄出来的,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荒芜之地,他们是於菟派人去抓来拷问,又养在这里。” “我不在乎你的目的和想法,若是有一天你觉得我能拿去唤醒,来作为你老情人复生的工具,那么你放手去做便是了,”明纳说到这里做了一个不容拒绝的手势:“於菟告诉了我很多.....不,几乎是全部的,有关于你的事情,我对你跟那些人的恩怨情仇一点多余的感想也无,我只对他口中的中古八神,与荒芜之地的规则感兴趣。” “你不想做神,”他眼中光亮堪称摄人,就那么用轻而危险的语调讲:“我想。” 明纳在当时做了一个堪称疯狂的决定,他将利用於菟的力量,强行逼迫部族回到荒芜之地。 “我们本不应该离开哪里,你以为这些怪物只是因为荒芜之地出了问题,侥幸逃出来的么?这是对我们的追杀。於菟为何突然消失,他的本体又为何突然失控?”明纳道:“假若......” “这些聚落里的祭司曾真正拥有了能与神交谈的能力,虽无法确认真假,却实在保留了一些连於菟也不能知道的消息。” “中古八神诞生于阴虚,落地得封神位,共同享用同一片领域为他们提供的力量于规则。倘若荒芜之地与於菟的关系也是这样,於菟的突然变动,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於菟的力量被其他,在荒芜之地诞生的生物分走了。被分去的力量太多以至于他的本体都不能维持自己的寄生状态。” 伽拉看着眼前的人觉得异常陌生,无论是他所说的推论,还是谈论此事的状态,她始终下意识的认为他是与荒芜之地,中古八神这样的事务无关的,毕竟他只是一个被挑中并控制的人类而已。 明纳注意到她的眼神,眉毛一扬,问:“你那是什么眼神,除了於菟讲给我的事情之外,你知道他也擅长制作重现过去的幻境,我甚至读了泗的记录......挺晦涩的东西,好在也不是完全不能明白,我们的文字这么些年来就没有什么进步。” “那你倒是比我还明白这些事了。” 明纳道:“只是得了於菟的分享而已......”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伽拉道:“你既然都被重现过,也知道在你之前还有两三个与你一样身份的代替者,也应当知道他们没有被於菟这样对待过,难道你不好奇他为何对你格外不同?” 明纳看着她,半响道:“因为你。” “你离开部族去追踪宋氏,为了求证缚龙草在他身上有无用处,於菟的幼种有何影响,一连跟了几代,你以为这些他不知道么?还是你觉得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担心?” “不,他担心的恨不能直接把你抓回来,但我猜能时他便已经察觉到本土的变化了吧??我也告诉你为什么有他在的时候部族中的疯病症状会大幅减少,不是他发明了什么奇效药,而是他控制了寄生上人的幼种,抑制了而已。部族中只有少数人感染严重,连他也无法抑制,便也只能放任着疯下去,所以,这部族几万人口,他控制下来,是很吃力的,”明纳手指一转,将手边茶盏上的杯盖打翻,道:“本体只要一出问题,他的控制立马无法持续,连带着怀有本体意识的寄生种都沉寂了。等着看,这个部族马上就要维持不下去了,没有於菟的控制,只会一个接一个的疯下去,就算我不把他们带回荒芜之地,也没有几天好活。” 於菟将部族中人放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位置。 最初部族中被感染上疯病,很大程度是受古神遗骸的影响,而於菟诞生其下,与之一脉相承,拥有了控制能力更强,可寄生传播的能力,于是他大肆的播出幼种,来寄生与控制族人,使部族的发展更为依赖他,当他保持目前的状态时,看上去暂且还是好的,毕竟部族种人极大程度了保留着古神的邪性,凶狠与暴戾,在於菟的控制下,反而显得正常且便于发展了。 而这种模式的问题在于於菟是部族维持与发展的核心,一但於菟如如今这样出事消失,控制中断,他播下去的幼种便立刻会出问题。部族将会爆发出规模可怖的疯病,且完全不可救治与逆转。 明纳看着伽拉,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讲:“你可知於菟的寄生最恐怖之处在哪里?” 伽拉道:“无声无息?” “无声无息,”明纳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低声讲:“我在最初知道他的能力后,怕的也是这个,但实际上他的寄生也并不完全能算作无声无需,起码看着身上的痕迹,也能辨认出是否被寄生。” “恐怖的是,他散播出的幼种寄生后,即便已经被催生成熟,控制了宿主的意识,也能能完全模仿宿主的行为以及说话方式。甚至连幼种自己,都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幼种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那些幼种会复制宿主的一切,最终使它们认为那就是自己,除了接收来自本体的命令,它们与宿主本人的头脑几乎不会有任何区别。” 明纳望着伽拉有些不解的神情,在某一刻几乎流露出了不忍的神色,顿了顿,才接着继续道:“如果身上的青色痕迹没有被发现,被寄生的人,恐怕永远都不会被他人发现。” “我在於菟重现的幻境中,发现了一些事情......” 明纳看上去有片刻的动摇,顿了顿才一字一句地,下定了决心般的讲:“千蜃,氓,以及那个被你杀死的参乙,包括相当一部分当时的族人,他们身上全部有於菟幼种的印记。” 伽拉站立着,一动不动,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嗡嗡的耳鸣起来,好像没听清明纳在说什么,于是问:“你刚刚说什么?” “你一直在被一场闹剧折磨,伽拉。”明纳眼中有怜悯的神色:“伽拉原本不会死,你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你一直在被於菟玩弄。” 而在这个当口,伽拉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你敢说这种话,你难道没有被於菟寄生?” 明纳不言语,一指墙角紫烟熏香,分量极少,味道几乎没有,也不怪伽拉没注意到。 “这是给幼种闻的。”明纳解释说。 第一百八十一章 清洗 http://.biquxs.info/

伽拉始终很疑惑,於菟为何会放任明纳这样掌握了他大量弱点的人活着,明纳手中有缚龙草制成的熏香,也就意味着他拥有了能够避开於菟掌控的法宝。 “完成了吗?” 明纳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伽拉一点头,并不回身,望着不远处水汽弥漫的长河。 “如果你把他们带回去......”伽拉迟疑着说:“他们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你不是恨他们吗?” 明纳走至伽拉身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之前说过,这一批人就算不被我带进荒芜之地,也早晚一个一个的疯下去,已经没救了。” “你难道不是一样被寄生着么?” 明纳伸出食指比了一个嘘的动作,但仍然克制冷淡,一点俏皮都没有:“寄生与寄生是不一样的,於菟是牧羊人,这与古神的侵染就有这很大的差别。” 伽拉想起她第一次真正见到於菟的时候,就是赶着羊群,笑眯眯的从后山上下来,那其实正是他们才经过的地方,当时并不觉得什么,之后一回想,总是冷汗连连。 “牧羊人养羊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只是天生的爱好?”明纳说着微微笑了起来,伽拉心里便有了些数,低头望一眼他身上的香囊:“缚龙草对他有用,也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 “他为何要如此?” 明纳双手交握在身前,那是一个看上去特别自持端正的站姿,然而又带着某种欲言还止的意味,将目光投向了不愿处的长河,不答反问:“你追踪那宋氏这么久,可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活着改变了什么?” 伽拉道:“宋祈好得很,他到老也未曾疯,后人里也没有被感染的,大约是他刚被感染就用了缚龙草的缘故。” “确认了这一点,你就回来了。” “是。”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伽拉心中便蔓延出无限的不安。 於菟会犯这种错误么? 放任明纳掌握他的弱点,放任伽拉去寻找牵制他的方法,明纳最终只是说:“不要大意。” 他似乎为於菟做事,又似乎为部族出力,归根究底,为的却是自己,明纳讲:“我要把部族清洗一遍。剥掉於菟的印记。” 但后果却可能是将部族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说自己要成神。 但这一切的想法也仅仅来自他从幻境中,从於菟透露出来的信息中来推测出的方式而已。 伽拉打开了那条终年雾气弥漫的长河,想起她上一次带着人进入自己的故土,还是在宋珉还活着的时候。 伽拉脚步顿了顿,走在队伍末尾殿后,忽而听到前面爆发出人们的尖叫与哀嚎。 不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而是走在前方一群人,几乎是在同时爆发出了恐惧到极点的尖叫,队伍后端的人们被叫声吓住,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却撞上稳如磐石的伽拉。 “姐姐!”有年纪小一点,体力跟不上被拉在后面的姑娘慌张地来拉她的手,语无伦次地问:“怎么了,前面怎么了?!” 伽拉低头看着那姑娘浸着汗水的脸,突然想,他们多可悲啊。 这些人的生命如此短暂,记忆也如此短暂,可是痛苦与忧愁没有比她少一分一毫,在伽拉眼中他们简直就是记吃不记打,哪怕伽拉曾大肆屠戮过他们的祖辈,可活下来的后世甚至关于她的,可怖的传说还仍有流传,便因为她能在防御上出力相助,便欣然对她卸下了防备。 很多年前阻止伽拉屠戮的宁,将族人带出荒芜之地寻求生存之法的宁,却因为早逝与后期的无力,一直赞贬交加,他们在寿命过于绵长的生物面前,甚至看不清真相,看不明白真情假意。 伽拉一手板住那姑娘的下巴,眼珠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 他们这支队伍聚集了跟随明纳的所有人,其中除了最开始就在明纳管理范围内的,还有伽拉靠武力征服来的,这些人见识过她杀人的样子,也依赖着她处理碰上的怪物,对她的警惕心是很低的。 这些人太多了,从最开始的队伍出发进入荒芜之地,到已经进入到尾部,只剩下末尾的队伍,光是走进去的路程,便花费了五六天的时光,这些人从惴惴不安,已经开始逐渐接受顺着白雾弥漫的河流,就可以到一个宜家宜室的世外桃源这样的说法。他们在混乱最初爆发的时候,脑子里都没有将此事与常见的怪物联系起来,而是认定了也许是前面的人发生了什么。 毕竟若是怪物前来,伽拉应该比他们要紧张主动才对,能让伽拉如此无动于衷的,也就是内部的冲突与矛盾了。 “前面......”姑娘被捏着脸,口腔中的软肉陷进张开的齿舌中,下意识皱起眉来,含含糊糊地说:“您可要去看看,前面?” “长得真像......”半响,伽拉这么说了一句。 大约是伽拉在那一刻露出的眼神太过冰冷,仿佛是在打量桌案上的肉,让那姑娘本能的缩了一下,还未来得及挣扎,伽拉便放开了她。 姑娘捂着腮帮子小心又好奇地问:“长的像谁?” “你们的祖辈。” 话语间前面再度爆发出哀嚎的浪潮,人们都下意识地望伽拉身边靠,都往她身后瞟着,却没有人向后跑去,这是在被怪物骚扰中训练出来的,只要伽拉不发话,他们便不会自作主张地胡乱走动,哪怕是看上去安全的地方,也有可能突然扑出形状怪异恐怖的恶兽。 伽拉望着他们惊恐而讨好地寻求着庇护的脸,觉得非常熟悉,这样的情况,甚至这样场景下的心理,他们的,伽拉的,都非常熟悉。 伽拉看到过很多次这样的脸,也明白接下来他们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以包容和强大无可代替的能力获得对方的依赖与信任,而又为了某种目的,亲手撕毁这份无形的,庇护者与被庇护者的契约。 他们会茫然,会惊慌,也许有人会恐惧万分,也许有人会怨恨满溢,也许有人到死都相信他有苦衷。 她无一例外的都见过。 每一次千蜃复生,更像是对她的轮回,不断的重复,重复,只为了寻求到那么一点的,能与千蜃再度相遇的时光而已。 伽拉在不断向后堆积的人群中站立着,姑娘无措地看着她,迟疑着是否该劝她出手管理此事,这队伍太庞大了,后期人们自己乱起来,踩也要踩死一堆人。 伽拉站在混乱涌动的人群里,被推搡着前进后退,那姑娘眼睁睁看着她露出一点笑容,但几乎没有笑的意思,轻声对自己说:“我记得你,你当时硬是要说自己体力不行,跟在末尾,其实是想跟你的心上人在一起。” 姑娘平日里与伽拉也没有什么交谈,不知道她竟然还关注着自己,又听她道:“后来他死在路上,你也没有回去,就一直留在队伍后面。大家都传这一次能够到一个没有恶兽的世外桃源,许多人计划着在新地方组建起自己的家,然而部族里女性与孩子的存活率始终是低,人也就少,你拒绝了很多献殷勤的人。宁愿一个人孤单地走在后面。” 伽拉喉头滚动了一下,向她伸出了手:“活下去会很痛苦,这样你也想活下去吗?” 她关注这姑娘的原因很简单。 在她心上人死去之后,伽拉看到了另外一个与其心上人气质极其相像,外貌也有相似的人,于是有意的在背后推了一把,将那人的位置调的末尾来,想看看姑娘的反应。 姑娘像拒绝其他人一样拒绝了他,那人的外貌似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优待。 她说:“如果你真的把他当自己独一无二的爱人,是不会找人来替代他的。” 姑娘还很年轻,还没有受过爱人死亡阴影忽降的折磨,说话时眼里有天真的纯粹感情。 伽拉没有把明纳当作代替者,有让他苏醒的意图。 包括她放过千小蜃,让他安安稳稳活到最后一般,也许她会想见到给予她温暖的家人,但她拒绝着让任何人来代替宋珉。 姑娘茫然环顾四周,此时她已经站不稳了,全靠伽拉抓住她的手,手臂被撕扯的硬生生的疼。 “我想活下去。”她在无知中做出了选择,即便她根本都不知道伽拉在说什么:“我想活!” 她耳边风声一片,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高度有些吓人的山崖上,而往下,便是涌动的人群。 人们尖叫着往河水退去,却惊恐地发现分明不宽的长河,这一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到达彼岸。 而在目光所能触及的远方,大片土地龟裂崩塌,土石下暗流汹涌,仿佛地下的汪洋打来了巨浪,山野动摇。 “那是什么......”姑娘面如金纸,声音都因为恐惧而尖利的变了调:“那是什么东西!” 伽拉回答:“於菟。你们认识他。”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我 http://.biquxs.info/

“那是什么......”姑娘面如金纸,声音都因为恐惧而尖利的变了调:“那是什么东西!” 伽拉回答:“於菟。你们认识他。” 地壳龟裂,自泥土下方猛然涌出大片深色粘性的液体,如同蛇类剧毒唾液汇成的海潮,人们在触碰到那些液体的瞬间爆发出惨烈不似人声的嚎叫,紧接着如同遇到滚烫开水的雪人一般,刷然一声被融化地倾倒下去。 深色恐怖毒潮逼近,在后方的人们甚至都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被前方堆积起来的人给压倒了,人叠人,前头的拼命往后去,后方的则根本找不到出路,越往河水里走,竟发现水越来越深,能淹到人的头颈,只要再后退一步,脚下便踩不到河床,仿佛突然遇着了水下的断崖。 许多人就那么被不断后退的人潮踩进水里,互相不断推搡对方挡在自己身前,或者将人保护在自己的身下,一同被化成泥水。 隔着蚁群般混乱又惊恐万状的人们,伽拉与明纳遥遥对视,隔得太远了,其实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也无法因此来揣测对方心中在想什么。 这些族人,在最初进发时便已经被他们分过类,能否存活,在路途一开始时,便已经被决定好。 明纳身后的人一个个吓得手抖腿颤,肌肉,毛发与布料被瞬间融化的味道交融在一起,与深色液体本身所带的味道过于浓稠,以至于恶臭刺鼻的气味融合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 “去看有谁发了疯症。”明纳对于眼前可怖的景象显得异常冷静平淡,侧过头对身旁的下属吩咐道:“牵出来拿弓箭射杀了,不要让他们的血溅到那么身上,不要留一个活口。” “可是......” 明纳眼神转到他身上。 属下舌头快僵成板直的了:“如果他们......” “发疯症的人会把怪物和毒潮引上来,你们也想死吗?” 身周的人闻言连忙领命低头而去,他们是明纳一手培养起来的,做事都有考虑方寸,不消片刻“发病之人会将毒潮引上来”的言论便在明纳身后的人群中散播开来,在确保了每一个知道了解后,便是让周围的人相互观察举报,以便保全大伙的安全。 在对付群体时,这几乎是分割他们最好的办法,这些执行命令的人绝不去做头一个恶人,他们只在人人自危时,众望所归地出来“维护秩序”。 明纳露出一个轻而隐秘的笑容,便又将目光投向了可怜的,被抛弃在毒潮里的人群。 明纳与伽拉在族中经过了大范围的排查,将这些明显感染了於菟幼种的人分离了出来。 在明纳眼中,於菟做的许多事情其实与自杀无异,比如他竟然留下了那些古老聚落祭司的命,让他从她们口中问出了话。 其中最让明纳深受震撼,是於菟竟然不知何时在那些古老聚落也实施了重现,并将场景复制进了他的大脑。 这一点明纳并未告诉过伽拉,他没有告诉她,自己在这些幻境里又看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他所知晓的,也是导致於菟这么多年以来留在部族中做事的原因。 於菟本体仍然需要发育,但当它本体在地下发育到一定的程度,地下所给予的资源便无法再满足它继续成长的需求,接下来,它需要吞噬自己成熟的幼种,才有机会继续发育。 而於菟的幼种,则又依靠人的脑髓来发育成熟,它们所需要的成熟时间相对于人类来说非常漫长,也许是几十年,一百年,也有两百年,这便意味着这些幼种若是宿主质量好,便只需寄生一个人便可成熟,若是无法抓住合格的宿主,它们往往需要辗转几代人,才能长至成熟。 而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成熟之后,它们又需要控制宿主回到本体所在的地方,以供本体进食。这样的发育方式使得於菟本体在自然的情况下能够得到的收益非常低,一旦幼种在迁徙过程中,或者在发育过程中失去了宿主,那么幼种也会死在发育的途中。 碰上人世的战争,大把大把人接连死去,让幼种连转移的时间都没有,最终可能让於菟本体散出去千百万的幼种,最终只收回寥寥数百。 牧羊人便是在这种前提下出现的。 这就是为什么於菟会控制部族不与外界过分交涉,以防止幼种被散播出去,让於菟无法再控制。这也是为什么於菟会清查人口,是为了便于确认有那些幼种已经转移,有些幼种仍然寄生在原主身上。 他这么尽心心力,为的终归还是部族人脑袋里的幼种,在幼种发育成熟之间,他要保证他们存活着,保证部族的繁衍,以及保证这些宿主的质量, 他被称作於菟,但他终究只是本体分化出来的一个意识,高度人格化的一个意识。 明纳年纪还小的时候,於菟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他做事,又告诉他关于自己的一切,给了他极大的探究权力,他纵然还云里雾里,也逐渐明白这些一件极具自毁倾向的事情。 秘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於菟的弱点,於菟行为的原因与逻辑,一旦伽拉知道了,她会做出来什么是无法估测的,她的寿命绵长,意愿自然会逐渐改变,也许这几十年心软,也许这几十年厌世和自我放逐,也许再过几十年,她又生出了於菟必死不可的心,那么於菟是很危险的。 在一次再度从头脑幻境中脱身,明纳揪着汗湿的胸口衣料从床榻上翻身而起,脱口道:“您......” 於菟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显然方才的环境也让他耗费了不少心力,听到明纳出声,才懒洋洋地睁开眼。 “您为何要做这些?” 於菟没听明白似的反过去嗯了一声,明纳道:“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必要让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一个恰好与千蜃相符的代替者......” 於菟背靠扶手椅,他很喜欢这外来样式的椅子,所用的所有椅子都是这般制式。他将脖颈搁在椅背的最上方,脑袋垂过去,以明纳的视线,只能看到他上扬的下巴,与拉直的流畅脖颈线条。 “不为什么。”半响明纳听见他说,声音里有以往从来没有听过的厌倦与茫然,於菟重复说:“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於菟似乎并不需要睡眠,于是他也会在夜里点上名为缚龙草的香料,极度压抑的脸色中混合着痛苦与仿佛脱力一般的疲惫。 伽拉在部族里留下了那把年代久远的骨弓,於菟将它挂在自己处理公务桌案的对面,点燃熏香的时候,他就放任自己陷在座椅里,目光散漫地望着那张巨弓。 倘若明纳也见过伽拉沉默出神的时候,那么他一定会愕然于两人神色的相像。 但是他没有,于是明纳只是很惊异,尤其是在他知晓了缚龙草的作用之后,惊异于於菟自我折磨的做法。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明纳了解的越多,竟然也开始理解於菟的做法。 假若他只是本体分化出来,完全具有本体意愿的东西,也许倒也不算什么,但他偏偏又能在与人类的相处中发展出自我想法,他归根结底只是本体分裂出来的一个牧羊人,管理幼种,养育幼种,确保它们成熟之后能够回到本体身边。 於菟所寄生的身体不断老去,于是他不断的转移到下一个人的身体中去,他身边似乎到处是他的家人,但却不可能有一个幼种发育出自我,控制宿主开口与他交谈,它们只是羊。被他养大,被赶着走到屠夫刀下的羊。 而一旦於菟本体发育完成,他可能会被抛弃,干瘪在随便什么人的大脑里,可能被回收,丧失自我意识,再度变成於菟本体内的一小部分。 而在此之前,在着能够看得到自己结局的路上,他还要不断地重复,不断的重复,赶着他的羊群,走进末路的血色。 如果说伽拉是在未知中因为活下去的本能,而不得不接受了自己踏入轮回死局的命运,那么於菟便是在已经知晓自己下场的情况下,还要将同样的事情重复地做上几百几千年,直到耗尽他为止。 伽拉也许是人世诞生的二神之一,但於菟逐渐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 存活于地下,庞大而又可怖的本体才是。 所以很多时候他宁愿自己没有苏醒。 於菟将缚龙草握在手里,感受那直入骨髓的刺痛,无法抑制地想到伽拉。 “倘若......” 於菟低声吩咐:“倘若有一天伽拉回来,你就把真相告诉她。” 明纳一怔,问:“什么真相?” “千蜃死因的真相。” “......她不是一直都想杀你。” 於菟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他的语气太过于云淡风轻,以至于明纳一开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就这样什么? “我不会死。”於菟说:“我只是会消失。” 当时明纳没有听懂这句话。 第一百八十三章 隐瞒 http://.biquxs.info/

“我爹娘还在下面!”那姑娘目呲欲裂,指甲掐进伽拉手臂的肉里,能掐出血痕来,厉声道:“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你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啊!” “你只要把他们带上来就行了!我求你了!伽拉!求你了!” 姑娘嘶喊着跪在地上,大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山崖去,但伽拉不为所动,她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伽拉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涌动的毒潮中,随着毒潮的前进,盯紧了不断崩起的土块。 谁知那姑娘抓住她的衣角,死力地扯着,厉声道:“你何苦还救我来折磨我!你若是对我有恨有怨,干脆起先便不要救我,让我同他们一起死了就是了!” 姑娘见伽拉根本不对自己的呼喊有反应,抬手抽出一把小刀来。 部族长期迁移,也保留了毕竟野蛮的作风,在路上又需要防身,捕猎,割出储水植物中的水分与生火,像小型弯体刀对族人来说非常好用方便,简直人手一把,小孩子都会配一把拿在手里。 姑娘眼中充满血丝,对伽拉抬手就刺,然而伽拉甚至都没有出手阻挡,那姑娘骤然僵直了身躯颤动起来,翻起白眼,随即手指扭曲地痉挛起来,握不住刀柄。 刀落下来的时候被伽拉弯腰一捞,接着反手刺入了姑娘的口腔,一手板着其脑部,就那么活生生地把姑娘的下巴给撬开了来,血液喷溅,伽拉的手伸入头部的腔,抓住一些鼓动的,活物一般的东西,便扯出来,便看见在人体组织上攀着大量的绿色长条。长条鼓着,看上去内部非常饱满,但颜色偏向发白,被抓到人手里,竟然还如同长虫一样扭动起来,伽拉抓住那血淋淋的幼种,往下一抛,那毒潮似乎停滞了一瞬,便猛然掀起更大的骇浪,哗然一声冲天而起。 伽拉解下背上长弓,在那浪潮掀起来的刹那目光一凝,抬手抽箭,动作极快,箭矢穿透掀起的浪潮,毒浪后猛然迸射出嘶哑沉闷的鸣叫。 如同来自地底深处。 在沉闷叫声响彻这片河谷时,伽拉已然跳跃而起,接着山崖地势,转瞬便到达毒浪之前,与此同时一条粗而长的触手打破毒浪形成的屏障摔出,在液体毒潮上打出一个破口。 实际上这是转瞬即逝的一幕,下一刻毒潮下坠时那破口便会自然消失,与瀑布上背石块打出的一个口子一般,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然而伽拉利用的正是这么一瞬间的时间,明纳几乎无法捕捉她的空中移动的身影,从自山崖上弹跳而起,到正好在口子显出时一闪而入,一系列动作完美的简直就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令围观者皆是愕然。 见过此情此景的人,哪怕讲她是神灵,也绝不会有多余的怀疑。 伽拉穿透毒潮,她手中除了弓箭并未再有其他武器,而其下便是从地下探出了庞大身躯的於菟,伽拉低头一望,同时在极韧的弦上划开手掌。鲜血飞溢而出,被她涂抹在箭头,接着连发三箭。 这一次箭矢在射中那庞然大物的同时迸发出火星,而之前涌出的毒液又极其的易燃,顷刻便燃起了大火。 於菟本体其实不能发出高亢叫声的,它发出的振鸣鼓动大地,令山石一阵颤抖,远远站在高崖上的人给震的东倒西歪,纷纷相互牵住了。明纳站的位置又靠前,手中就只有一柄长刀拄地来维持平衡,有下属想上前来扶他,被明纳眼神阻止了。 “您的位置太危险了!族长!”他们在身后呼喊道:“前头有伽拉呢,您快回来些!” 他们面前火舌冲天而起,刹那间将整个山谷映成了红。 伽拉借助於菟本体庞大的身躯与周围的山石不断跳跃行进,转瞬便到达明纳身前。 而她身后自於菟本体伸出的触手飞速跟上,沿途打碎碰到的一切岩石,明纳拔刀反手抛过去,伽拉便顺势接下,紧接着反身连一丝一毫的迟疑与闪躲都没有,硬是一刀将挥来的巨大触手当空砍断。 伽拉尽管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庞大的对手,但在她刚诞生的时候,类似的仗都不知道打过多少次,当初荒芜之地里的大型怪物几乎都是被伽拉给杀干净的。她有杀伐的本能,伽拉也曾想过自己可能未必是没苏醒,而是苏醒的地方全在怎么杀生上了。哪怕是从未见过的生物,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她便能靠直觉获得有效截杀的方式。 这样的行为模式是被人身的於菟所克制的,然而一旦於菟退回到本体,她的优势才显现了出来。 无论是之前明纳给出的消息情报,还是现在伽拉的观察,都表明於菟本体,与他们所熟知的那个於菟似乎并不是同样的思维模式,伽拉望着因为受伤而暴怒,搅起一番山野动荡,将自己原本埋在土下的大半部分,身子都移出来的本体,甚至开始考虑这东西究竟有没有脑子。 倘若是换做他们所熟知的於菟,他掌握了这样大的力量,伽拉跟明纳就是一个死字,伽拉再是在杀伐方面擅长,也难以与补全了缺憾的於菟相斗。 可惜不知为何,被奉为神者则总不能十全十美,伽拉生来缺了个心眼,於菟寄生在人身上又只能靠计,好容易本体生地庞大吓人,恐怕脑袋又不好使。 不过想想也是应该,若是十全十美,恐怕就没有中古八神之说了,掌脑者也不至于濒死之际落到了人世来。 后来伽拉稍微弄明白了一些,这荒芜之地,大约是八神所在之地与人世的过渡之处,也许是哪个神灵开辟的小地方,之后又被神灵所抛弃,便留下了满地乱跑的,来自八神所在之地的怪物,和诞生了与人世有关的这些部族,生活在这里。 因此伽拉与於菟的残缺,也许是因为天生如此,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被迫与为他们提供力量的生土,分割开来,以至于无法完全成长起来。 当年荒芜之地的许多怪物,除了那些体格庞大而活跃的是死于伽拉之手,更多的怪物,是无声无息的,便一年一年的减少,最终消失了。族中的人开玩笑时讲,那些怪物是被饿死了,想来并无道理。 那些怪物袭击人,咬人,甚至折磨人,但实际上并不吃人,也不吃牲畜,它们被从能够养育它们的土地上割离出去,于是便只能一天一天的苟延残喘着,干瘪消亡了。 於菟也是这样被割离出去的,他与伽拉不同,伽拉直接放弃了发育本体的方式,完全融入了一具能够承受其力量的人身里,而於菟就像生在了贫瘠土地里的植物,只能将根扎得广而深,四处搜罗可怜的养分。 它起初靠着掌脑者的尸体来发育,渐渐的尸体无法再满足它,正好便散出自己的幼种,分化出一个意识来自给自足。这类模式有些类似于人类饲养鸡鸭牛羊来保障自己食物来源充足。 但突然的於菟便退了寄生的状态,是绝不在原本的计划之内的。 一开始伽拉是猜想,本体很有可能出了问题,而联系上荒芜之中的怪物突然重新复苏并还出了领地,竟然嗅着他们迁徙的轨迹追了上来,但后来她又自己消除了这个想法。 伽拉高立于崖上,其下极热的腥风猎猎,好似只要她身子一前倾,便会栽下去。 为什么他们诞生在掌脑者之后,为什么他们着多出来的两神,不与八神共列。 当明纳向伽拉逐渐转述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时,伽拉在这些事件后发现一件事。 那就是伽拉与於菟是分食了掌脑者的力量,才得以由胚胎初步长成的,这也是为什么中古八神之中并未算上另外两个在人间诞生的神灵,因为伽拉与於菟他们合起来,本来就代表着掌脑者,八神从未增,也从未减少。人类则只是在发现有八神之一陨亡之后,又多了两位,便认定是人世诞生的新生神灵,属于人世这一边。而实际却相反。 也就是说,伽拉与於菟是处于力量的争夺之中,只要有一方的消亡,另一方便会吸取对方的力量来壮大自我。那么对于於菟来说,短期内增长自我最好的方式不是散播幼种等待成熟,而是杀了伽拉。 然而伽拉始终安好。 而伽拉夺取力量的最快方式,也是杀了於菟。 於菟当初费尽心思地杀了千蜃,让伽拉几乎毁掉了部族,难道只是生而为恶,只是本性为之么? 还是那些死去的人,终归也会化进泥土,变成於菟那可怜养料中的一部分,还是於菟一开始使出这种方式,也是想对伽拉下手的呢? 然而当於菟真正化得了人体,与伽拉见了面,在之后的几百年里,在伽拉经历了反复的轮回折磨来到他身边之后,他应该有无数的机会下手才对。 哪怕只是利用幻境,也能困的伽拉心力交瘁。 然而他没有。 当伽拉无数次与於菟对视,当於菟提到他之所以帮助宋珉毁掉千蜃骨血的原因,伽拉都知道他没有将话说全。 只是伽拉不知道他隐瞒的是什么而已。 如果说。 如果说他当初被分化来是有两个任务,管理羊群,与取伽拉的命,那么他为何会突然消失,也就能够得到一点令人悚然的猜想。 他竟然放过了伽拉。 而为此,他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第一百八十四章 神灵 http://.biquxs.info/

当伽拉无数次与於菟对视,当於菟提到他之所以帮助宋珉毁掉千蜃骨血的原因,伽拉都知道他没有将话说全。 只是伽拉不知道他隐瞒的是什么而已。 如果说。 如果说他当初被分化来是有两个任务,领导羊群,与取伽拉的命,那么他为何会突然消失,也就能够让人得到一点令人悚然的猜想。 他竟然放过了伽拉。 而为此,他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 於菟庞大的身躯火焰中翻滚,胡乱撞击着四周的山崖,伽拉站在被熏的发烫的山风里,回头望了一眼明纳。 倘若她杀了於菟,会变成什么样? 她会变成於菟本体这样庞大的怪物么?还是变成掌脑者?八神世界的大门是否会为她打开? 如果她脱离了凡人的躯体,那么是不是也会像於菟被本体收回一样,丧失了原来自己的思想? 那么她也就会忘记千蜃,宁,宋珉,以及她遇到的一众人吧。 明纳接触到她的眼神,一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便紧张的向前走了一步,立即被身后的人来拦了,伽拉笑了笑,转身跳下山崖。 於菟脆弱的地方非常明显,原本它不应该将那地方从地下露出来,如果不是因为火烧,它其实不会将那地方暴露出来。 与一般生物结构不同,於菟的脑部在身子的末尾,一般深藏与地下,因为那一段器官,是根本没有外部身体组织来保护,一但被从地下伸出来,它用以汲取养料的大脑,将会直接露在空气中,露在伽拉的眼前。 直到伽拉跳下去的那一刻,於菟才恍然惊觉自己最脆弱的地方露,急切的想将尾部伸回地下,然而蔓延的火势早已顺着液体烧回了地下,即便伽拉不出手,在地下的急剧燃烧也必然会引起爆炸。於菟软嫩的尾部在火里探了一下,本能的就是一缩,它几乎不可能再退回去,除非它想被高温直接烫死。 而一旦於菟来到了地上,以它软而无骨,只靠触手爬行的方式,也就对伽拉没有任何威胁了。 於菟似乎也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它立即改变了缩回去的想法,开始挪动着身躯向另一侧逃去。 明纳被动静震的一个踉跄,立即回头喝道:“离开这里,快走!” “可是......” “快走!”明纳高声:“火烧起来就一个也走不了!” 众人惊慌着茫然了一瞬,立即推推搡搡的转身,因为视线没有安排的缘故的,也没有任何的卫队出来维持秩序与引导。 人们都不知道往何处跑,但这种时候只要远离火场与於菟所去的方向,也都能活命了。 按之前的安排,伽拉不会直接杀了於菟,她将会把於菟的力量留给明纳。 “倘若她杀了你,那不就真的成神了么?” 帐内灯火摇曳,於菟托着下巴,眯起眼睛:“不可能。” “她不会杀你?” “哦,”於菟:“不是说这个,她倒是可能很想杀我的,我是说,她未必会想成神。” 明纳坐在於菟对面,手里的茶盏早已凉了,他也无心去添,只是双手握着。 “如果你把该告诉的都告诉她了,她就不会想分到这种力量。如果没有其他的解决方式,那她就只好先不杀我。” “所以我的本体,不会死。” 而在明纳又想起来部族中互换力量秘法。 如果伽拉不需要这力量,那么完全可以给他。 然而伽拉会给他么? 明纳无法肯定。 作为交换,他已经提供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只能等待着伽拉做出的选择。 明纳跟随族人离开火场不久,山谷里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响,山壁在他面前眼睁睁地崩裂坍塌下去,接着便是引起的一系列地下的爆震,火焰冲开土地,从裂缝中喷出,燃烧的深色液体也带着高温飞溅。 如同地下游起吐出火舌的巨龙,地壳一路嚓嚓嚓龟裂,接着便是声势浩大的爆炸,火焰席卷了地下液体所在的每一个角落。整个荒芜之地在各个地方的火舌刺穿地壳冲天而起,轰然将整个荒芜之地都映成了可怖的火红,火焰燃烧的声响回荡在四面八方,而接连不断的爆炸使地面震动不断,满耳都是山体崩塌的巨响。 这一刻连知晓内情的明纳,都产生了一种活不下去的错觉,仿佛走进了地狱边境,走到了无法逢生的绝境。 明纳在躲过重重向自己滚来的山石,避开了接连下滑的石坡后,终于被一道突然从下方刺出的高温气浪被从高处吹得摔落下去,栽在石块了昏了过去。 在他短暂醒来的刹那,明纳似乎看见了欲塌不塌的,破碎的天穹,看见了漫天的血色, 看见了天的外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但是很快他又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水声,不是之前的深色依然的液体,而是更轻的河水激荡起来的声音。 明纳的恍惚中以为自己在童年经常去汲水的河边,但他意识很快回过神来,明白过来自己可能是到了雾河的旁边。 然而隐隐的,他又意识到不对劲,水声越来越大,如同海浪远远的打过来,声响也就越发的清晰,哗然一声,明纳竭力想转过头去看,但他丝毫也动弹不得,只是感到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甚至产生了浪潮会朝他涌过去,将他淹没的错觉。 浪声包围了他,明纳昏死过去。 他最后看到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甚至连眼睛也算不上,只是一个球状物,眼球中爬满了乱跳的线性长虫一般的东西,颜色极其可怖,在天穹的裂缝外轻轻一转,盯向了明纳。 明纳当即感到巨大的恐惧,仿佛被当空巨力压下,顷刻便会化成粉末,那眼珠中乱爬的,如同长虫一般的东西密密麻麻,令人浑身都一个机灵,生出尖叫狂奔,恨不能把手探进喉咙里抓出狂吼来,歇斯底里的欲念。 救命。 明纳在这种注视下立刻就要崩溃了。 哪怕是直接一刀杀了他,别让他受这种折磨。 但是他完全不能动。 不能动。 那眼珠向裂缝里探进来,仿佛在使劲往里凑,天穹的裂缝容不下这样庞大的眼珠,被撑的又要裂,明纳以为天穹下一刻可能会直接被那眼珠压塌下来一块。 但那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是一只眼珠,眼珠竟然没有把天穹压塌,反而是这眼珠自己融化了似的,化成稠稠的一团,向下滴落,而眼珠一旦坠下去,又露出了其后模糊的身躯一部分。 那只向下坠落的眼球,原本其中的红色都化在了一起,又蔓延开,变成了血红的一枚。在他意识昏沉的时刻,这一幕凝固在明纳的眼中,就仿佛一枚血红下坠的太阳。 —————— 当明纳再度醒来的时候,伽拉就坐在他身边,明纳呼吸非常困难,他艰难地想要起身,却难以动弹,浑身跟骨头被碾碎了一样。 伽拉说了句什么,他也听不见,耳朵里只是嗡嗡的想,他张开嘴,无声地问:“你没杀他?” 伽拉没有说话,她低头望着明纳,周身的气场有些陌生,仿佛有什么让她与凡人无形的隔开了。 明纳缓了很多天才缓和过来,问伽拉:“他们呢?” “逃出去了。” “逃出去了?你带他们出了河?” 伽拉静静地看着他,表情一片空白,半响才说:“河已经没有了。” 明纳下意识感觉不好,沙哑问:“什么,什么意思?” “我们失败了,於菟永远也回不去八神之界,族人身上的疯病永远也洗不干净,我也杀不掉它。你也得不到他的能力。” 明纳一时之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张着嘴愕然的盯着伽拉看了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口舌,问:“你,你为什么,你凭什么......是不是因为,我在昏过去之前看到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天上......” 伽拉双手环抱着双膝,坐在明纳身边,轻轻地说:“那是我。” “......不可能。”明纳反而觉得荒谬可笑起来:“那是你?不可能!” “天的外面,什么也没有。”伽拉把脸放在膝盖上,轻声说:“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明纳愣愣的看着她,说:“原来你真的想回去啊。” “嗯。”伽拉把自脸侧落下来的长发撩回去,道:“其实於菟说的我也很心动。” “所以你杀了於菟。” 伽拉漂亮的眼珠望着明纳,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明纳竟然真的觉得这眼神与当时那可怖的眼珠注视时给他的感觉相像起来。 “太孤单了,明纳,活在这里太孤单了。” “那你也不能......”那一刻明纳几乎想冲口而出那个故意放过她性命的於菟,但他随即又闭上嘴。 “我也没有在里面找到於菟。”伽拉说,然后将脸扭了过去,转向了另一边。 一片荒凉的原野。 当他们吞噬对方的力量时,是能够得到对方意识与记忆的。 但是吃掉本体之后,伽拉没有找到於菟存在于其中的迹象。 他被回收了。 他死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病 http://.biquxs.info/

当阻隔荒芜之地与外界相连接的雾河轰然化作浪潮涌起,又四散消失在泥土之中时,荒芜之地便不再是外人不可进,内部不可出的禁地,部族最后存活下来的人很容易就逃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原本只能在荒芜之地中存在的大量深色液体,便也顺着地下流了出去,如今不知顺着地下的暗河到了那里,已经无法再阻止了。 伽拉起初试图吃下於菟,然而在短暂的得到过於菟力量,变成掌脑者那般可怖而又诡异的身形后,本能驱使着她像天穹之外探去,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离开。而就在天穹之上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便立刻被与於菟的力量分割开,最终掉落回人世。 於菟这半吊子想必苏醒的是不全的,即便他们互相杀了对方中的一个,得到了对方的力量,也不可能如同掌脑者一般回到八神之境去,也许荒芜之地只是一个被废弃的地方,否则掌脑者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了那么久,甚至到它死亡这么久以后,怎么没有任何一个神灵,甚至八神之境的生物来找寻过它? 而於菟本体当时也没有死绝,缩回地下便又消失在了茫茫地脉中,这次没有雾河的阻挡,於菟本体毫无顾忌地冲向人间,而伽拉连它去到哪里也不知道。 当时筛选族人时只考虑了幼种,而没有想到幼种与疯症的关系。 实际上疯症早出现在於菟牧羊人诞生之前,始终被认为是受掌脑者的影响,但当掌脑者已经死去很多年,而於菟在部族中所种下的幼种又被以极度残忍的方式清洗过一遍之后,部族本应该挣脱了这种如影随形的诅咒禁锢,明纳却又在回归部族后,发现部族中再度爆发了大规模的疯症。 有人死亡抬到墓地里,伽拉夜行而去,手起刀落剖开那人的脑子,将里面的东西显露给明纳看。 那是将熟未熟的幼种。 明纳惊愕道:“怎么,怎么会......?” 当初於菟种下的幼种有一个非常大的弊端是,它们只有在察觉到宿主面临危险,或者宿主即将死亡时,才会从宿主身上脱身,伺机寄生到另外鲜活的生命里。 这也意味着很可能一家人的儿女已经步入中年,但由于父母仍然身强体健,幼种就根本不会去换宿主,这也意味着这种家庭往往只需要剔除那么一两个人便够了。于是在明纳经过排查后,将这些被寄生的人分离了出来,也占了部族的三分之二,但到底没有将整个部族种的人都浸染殆尽。 伽拉思索片刻:“可还记得於菟给族人喝的东西?” 明纳一愣:“你是说那样的东西感染了......” “将发病的人都带到我这里来,”伽拉说着将手中的的幼种往地上一摔,跟上去一脚踩扁,冷冷道:“一个别留。” 之后的接连几天,伽拉所在室内都由内而外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使生活在外的族人惶恐不堪,哪怕只是闻到味道,也能猜出伽拉究竟在里面干什么。于是接连的又有许多族人堵在伽拉房外,要求她放人,这些好不容易跟他们一起逃命活到现在的家人,即便发病,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被伽拉开颅活宰。 这么闹起来实际闹的实际是明纳,伽拉这样的硬茬子他们心有余悸,别说是往她面前去凑了,就是伽拉打开门站出来,那帮人也立即下意识地闭上嘴保持沉默。 明纳有苦不能言,他到底无法像伽拉那样冷酷地去对待这些族人,就算他曾有过清洗活动,那也是在知晓那些族人已经没救,为了保全剩下的人必须清洗的情况下。 待到几日之后,伽拉终于露面,开口便讲了一个让明纳猝不及防的结论:“可知扬汤止沸的意思?於菟喂给他们的汤水,就是这种所用。” 并且远远不止。 於菟所研制的汤药不仅延长了幼种的成熟时间,也极大的催化了他们的分裂时间。通常幼种会在成熟时分化,从而散播到更多的人身上,但到了於菟牧羊人的手里,於菟将幼种分化的次数增加,分化的时间也提前,造成了整个部族的被侵染,但同时,因为幼种发育的极其缓慢,宿主身上便很少出现相应症状,也就更难被发现。 更有意思的是,於菟所研制出来的汤药,几乎是在让幼种发育的前提下,最大程度的保证了宿主的安危。 这些人也许会被寄生,但却很少会被脑中的幼种影响。 被本体幼种直接寄生的宿主,要么幼种成熟时直接失去自我被控制,实际上当幼种处于半成熟时,就会开始控制宿主,要么会被幼种直接弄坏了脑子,发了疯症。 这是当初部族大规模疯症爆发的原因,因为能扛过一个生物在脑子里长大发育侵入脑神经,有这种体质的人并不是多数。一旦爆发了疯症,快速死亡也就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而牧羊人的汤药减缓了幼种的发育,也从侧面减缓了宿主脑部需要承受的压力,从而使存活概率大大提升,被寄生的人好吃好喝活到老,也一点没有不适的感觉。 表面上看上去,牧羊人似乎是做了一件好事,即便不能完全消除,那么将这种阴影在部族中最小化的办法是最好的。但问题就在于,他用来做汤药的原料之一,便是炼过的幼种。 这种汤药也没有治愈能力,仅仅起一个压制作用,一旦这种药断了,那些寄生在人脑中的幼种便又会立刻恢复原状,大肆攻击宿主的脑部,造成疯病的爆发。 这样便形成了上瘾性。 在药断,到疯症爆发的期间,还会有一个索求期,即宿主脑中幼种感知到汤药中某种成分供应不足,会趋势大脑做出渴求的指令,具体向外表现便是部族的人开始疯狂地寻找汤药,寻找制作汤药的做法,因为过于痛苦,做出种种因求而不得暴怒,而残骸别人,或者伤害自己的事情来。在此期间若是得到了满足,便能安稳一阵子,若是始终得不到,便会越发歇斯底里,最终发了疯症。 “幼种,他又是哪里来的幼种弄给人吃?” 伽拉一捻指头上血淋淋的东西:“於菟本体。” 用于制作汤药的幼种与成功寄生的又有不同,成功获得宿主的会发育出第二形态,而於菟本体平时便在接连不断的产出幼种,这些原始幼种无法找到宿主,于是只好在於菟所蜷缩的地下,那深色的液体中休眠起来。 由于液体中幼种的分布密集,便只要捞出这些液体来制作汤药便已经足够。 也就是说,倘若想保全剩下的人,只能去寻到於菟本体所在之地,在此取幼种来制作汤药。 部族只要想活下去,就永远不能离开於菟,牧羊人在保全了部族繁衍生息的同时,也保证了羊群足以持续地增长下去,幼种会一批一批的成熟,而新的族人,又会一批一批诞生,周而复始,直到於菟不再需要这样的补给方式,部族便再没有存在的必要。 伽拉问:“你还想保全他们么?” 明纳神情有些奇怪,笑道:“难道我不也应当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你不会被寄生。”伽拉道:“你与他们不一样。” “因为我是千蜃的代替者?” 伽拉点了点头:“所以你大可放手这烂摊子不管,你也不会怎样。” “你对部族的人当真是一点情意也无。” “虽然知道了最初杀千蜃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不是他本意,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围观与故意隐瞒我的时候,我本来也没有将自己当作部族的人,我是千蜃的家人,不是他们的。” “那宋珉呢?” 伽拉面孔冷冷一转:“轮得到你来问?” 明纳失声笑起来,伽拉皱眉走了几步,又想疑惑地回过头来,明纳便道:“我不能看着他们全疯了。” 明纳叹了口气说:“你把自己当外人,我却到底不能直接抛下这些人不管,我是生活在他们中间长大的,无论日后到了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日子过的再好,哪里文明与商事办的再繁盛,古珍典籍,远古传说再多,也不会给我同样的感觉了。我离了他们,就是永远的外乡人。伽拉,这样的感觉,你应当是很懂的,你始终不能与凡人融入到一起,是因为你也不会对他们产生认同归属之感。” 伽拉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说:“我去找它。” 这么一找,就又是许多年。 当於菟本体没有被伽拉发现和找到时,为了保护那些暂时还没有发病,活下来的人,明纳不得不从死人颅内取出幼种来炮制。 好在幼种在汤药的制作中用料也不大,竟然也支撑了相当长的一段年岁。 而靠着这种方法,部族在经过一系列沉重打击后,这个民族竟然再次缓慢地发展起来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宋开陵 http://.biquxs.info/

也就是说,倘若想保全剩下的人,只能去寻到於菟本体所在之地,在此取幼种来制作汤药。 部族只要想活下去,就永远不能离开於菟,牧羊人在保全了部族繁衍生息的同时,也保证了羊群足以持续地增长下去,幼种会一批一批的成熟,而新的族人,又会一批一批诞生,周而复始,直到於菟不再需要这样的补给方式,部族便再没有存在的必要。 伽拉问:“你还想保全他们么?” 明纳神情有些奇怪,笑道:“难道我不也应当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你不会被寄生。”伽拉道:“你与他们不一样。” “因为我是千蜃的代替者?” 伽拉点了点头:“所以你大可放手这烂摊子不管,你也不会怎样。” “你对部族的人当真是一点情意也无。” “虽然知道了最初杀千蜃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不是他本意,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围观与故意隐瞒我的时候,我本来也没有将自己当作部族的人,我是千蜃的家人,不是他们的。” “那宋珉呢?” 伽拉面孔冷冷一转:“轮得到你来问?” 明纳失声笑起来,伽拉皱眉走了几步,又想疑惑地回过头来,明纳便道:“我不能看着他们全疯了。” 明纳叹了口气说:“你把自己当外人,我却到底不能直接抛下这些人不管,我是生活在他们中间长大的,无论日后到了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日子过的再好,哪里文明与商事办的再繁盛,古珍典籍,远古传说再多,也不会给我同样的感觉了。我离了他们,就是永远的外乡人。伽拉,这样的感觉,你应当是很懂的,你始终不能与凡人融入到一起,是因为你也不会对他们产生认同归属之感。” 伽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我去找它。” 这么一找,就又是许多年。 当於菟本体没有被伽拉发现和找到时,为了保护那些暂时还没有发病,活下来的人,明纳不得不从死人颅内取出幼种来炮制。 好在幼种在汤药的制作中用料也不大,竟然也支撑了相当长的一段年岁。 而靠着这种方法,部族在经过一系列沉重打击后,这个民族竟然再次缓慢地发展起来了。 —————————— 在明纳临死之际,伽拉回到他的身边。 好像一只季鸟,远去又复还,只要她还在这世间,便始终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她与他们连接在一起。 在伽拉分别部族很多年又回来之后,她看到明纳的第一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眼前的人不应该是明纳,而是千蜃,她记得他温柔的神情。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个眨眼,惊鸿一撇,漫天烟花轰然炸开又落下,眼前一片模糊绚丽光影,洇出眼角的泪。 点点的湿润,顷刻消弭。 “族长他……” 有人在伽拉耳边絮絮地说。 伽拉慢慢转过脸去,表情看上去还很镇定,说:“我要带他走。” 又是十一年过去。 伽拉逐渐习惯了将计算时间的限度拉长为十年,一个十年一个十年的来算。 其实相对于她而言,就算是按百年来算都行,但她还要记挂着代替者,她将新生儿仍然交给部族来养育,还得记着在寻找於菟之余回去看他,否则可能一恍惚,凡人的一辈子便过完了。 而在这一代的代替者年幼早夭,不过十一年便已殒命,再次之后她又时很长一段时间未曾刻意去寻找过适合代替者的体质,匆匆又是百年时光转瞬而过,部族为了维持生存,不得不再次迁徙回当年荒芜之地的附近,去寻求地下贮藏着幼种的暗流。 而荒芜之地似乎在自我修复,但无论如何,里面诡异的怪物都不再出现了,原先生活在里面的原始部族也消声觅迹,可能逃走混入了人间红尘里,也可能死在喷发的地下烈火之中,或许殒命在伽拉短暂归于天穹之外的恐怖时刻。总之荒芜之地显露出完全的荒凉形态,并且似乎范围缩小了,部族便在这样的地界生活下来。 期间有短暂繁盛阶段,也有长久的停滞期,接着又进入了形成几派系相争,相互讨伐的局面。 部族有着极强的同化能力,哪怕是与外人生下的孩子,都会具备明显的部族内特征,其中浅色瞳孔和具有侵略性的五官便是主要特点,再加上族内当作日常饮品饮用的汤药,一旦外人进入了部族的生活,那么他们便几乎不可能再脱身出去。 靠着这样强的能力,也就将部族人口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壮大了。而外来的文化冲击与不同民族带来的冲击,仅靠部族当时的底蕴又无法消化这样的冲突,于是又不可抑制的打起仗来。 伽拉自诞生以来,她的命运似乎总与部族捆绑在一起,无论是憎恨还是意图帮助,她失去一系列人,失去了应当寻仇的仇人,最后与她共存于世的,还是这个颠沛流离,又命运多舛的,拥有古神血脉的民族。 似乎到最后真的有了一点守护灵的意思,受外来文化的影响,部族开始习惯去记录本族纪事,伽拉的存在就这么传来下来,即便她中间也有几代时间未曾回到部族,但只要她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便能依靠着书卷认出她的身影,念出她的名字。 最开始她与於菟战斗,将地火引去荒芜之地深处的事迹,也被用诗记载了下来,部族的人们不知道真相,把她称颂为为部族大局而存在的保护神。 伽拉不会轻易参与部族的杂事,在许多生死存亡的关头,亦会显得冷酷无情,但那只更表现出了她作为守护神而应当有的,高于凡人视角的决断,先知,与不可揣测。部族中是这么传说她的。 伽拉觉得很无稽。 那长诗她也念过一遍,但转头就忘了,只记得有一句写: “永恒的死,她为我们带来永恒的生。” 永恒,凡人追求的永生,只因为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感受到这寂寥带来的,钝刀子杀人的苦痛。 仿佛凡人活在蚁群,仿佛凡人误入海底之国。哪怕是他们用以计算生命流逝的度量方法,都不与伽拉适用。倘若融入了他们,反倒会错乱自己的时间。 她生命中贯穿着麻木流淌的悲哀,因为生命没有停止的那一天,这悲哀也好似永远也没有尽头。 於菟的牧羊人死亡后,伽拉才感知到当年於菟与她讲的,看到她时产生的亲近感与实际感背后的含义,才理解了於菟为什么会看着她出神。 在又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人世晃荡后,伽拉自我放逐地放弃了抵抗,时间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漫长,她又开始着手培养代替者。 她陆陆续续地又养了几代,各个人的性格脾气都不同,有的孩子性格温和,有的孩子性格暴烈,有的傻乎乎的跟千小蜃一个德行,就算给他多打只烤兔都能乐他半天,忠心耿耿地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有的性格野心勃勃,经过了都城,见识过显赫人间,便再不愿意去做闲云野鹤,眼里都迸发出向往的光。 伽拉也不都惯着他们,反而更多地随着自己的心意来,若是自己有这个心就还罢了,若是她要去按着地势暗河寻找於菟,便拔脚就走,那些孩子也就垂头丧气地跟上了。 反倒伽拉过的舒心了许多。 有人爱她,爱她的人眼里闪着光亮,温柔的,体贴的,热情的。或者整日揣着着醋坛子,靠卖陈醋恐怕都能发家致富,得不到便抓耳挠腮,好似下一刻人就跑了,他再也抓不到了,年轻人上蹿下跳地示爱,赠吻。或者心甘情愿的追随着,眼巴巴的小狗似的,也不怨,爱不到也没关系。她回应一个吻,回应一段缱绻依偎的爱恋时光,都像是恩赐。 有人厌恶她,不喜欢她的独断,跟着半路便想方设法要跑,伽拉半抓不抓,若是娶了妻,伽拉就避上几十年,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人家的一辈子,她只是短暂一段时光,有时看了街上小姑娘抱着猫,讲究些的富贵子弟提着鸟,或者猎户谈起自己的猎犬,那个模式,竟然与她跟这些代替者的模式还十分相似。 他们都不是唯一,因此格外冷淡,格外不显珍惜。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伽拉走过广阔山河,走过五湖四海,去寻找於菟的藏身之地。 直到她再次地遇到那宋姓。 到了这一代,这一代的宋氏当家人为宋开陵,伽拉认出这姓氏血脉的传承,想起当年赠去救命的缚龙草,心里有个念旧的意思,便上前去打了个招呼,算作游历中的新友结交。 然而当宋开陵一转过脸来,伽拉便骇然站住。 宋开陵,当年宋祈留下来的皇族宋氏旁支血脉,他长着一张与宋珉一模一样的脸。 漂亮,而神色凌厉的,令人想起雪地上一颗颗啄下血梅的鹰。 第一百八十七章 欺骗 http://.biquxs.info/

於菟的牧羊人死亡后,伽拉才感知到当年於菟与她讲的,看到她时产生的亲近感与实际感背后的含义,才理解了於菟为什么会看着她出神。 在又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人世晃荡后,伽拉自我放逐地放弃了抵抗,时间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漫长,她又开始着手培养代替者。 她陆陆续续地又养了几代,各个人的性格脾气都不同,有的孩子性格温和,有的孩子性格暴烈,有的傻乎乎的跟千小蜃一个德行,就算给他多打只烤兔都能乐他半天,忠心耿耿地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有的性格野心勃勃,经过了都城,见识过显赫人间,便再不愿意去做闲云野鹤,眼里都迸发出向往的光。 伽拉也不都惯着他们,反而更多地随着自己的心意来,若是自己有这个心就还罢了,若是她要去按着地势暗河寻找於菟,便拔脚就走,那些孩子也就垂头丧气地跟上了。 反倒伽拉过的舒心了许多。 有人爱她,爱她的人眼里闪着光亮,温柔的,体贴的,热情的。或者整日揣着着醋坛子,靠卖陈醋恐怕都能发家致富,得不到便抓耳挠腮,好似下一刻人就跑了,他再也抓不到了,年轻人上蹿下跳地示爱,赠吻。或者心甘情愿的追随着,眼巴巴的小狗似的,也不怨,爱不到也没关系。她回应一个吻,回应一段缱绻依偎的爱恋时光,都像是恩赐。 有人厌恶她,不喜欢她的独断,跟着半路便想方设法要跑,伽拉半抓不抓,若是娶了妻,伽拉就避上几十年,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人家的一辈子,她只是短暂一段时光,有时看了街上小姑娘抱着猫,讲究些的富贵子弟提着鸟,或者猎户谈起自己的猎犬,那个模式,竟然与她跟这些代替者的模式还十分相似。 他们都不是唯一,因此格外冷淡,格外不显珍惜。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伽拉走过广阔山河,走过五湖四海,去寻找於菟的藏身之地。 直到她再次地遇到那宋姓。 到了这一代,这一代的宋氏当家人为宋开陵,伽拉认出这姓氏血脉的传承,想起当年赠去救命的缚龙草,心里有个念旧的意思,便上前去打了个招呼,算作游历中的新友结交。 然而当宋开陵一转过脸来,伽拉便骇然站住。 宋开陵,当年宋祈留下来的皇族宋氏旁支血脉,他长着一张与宋珉一模一样的脸。 漂亮,而神色凌厉的,令人想起雪地上一颗颗啄下血梅的鹰。 —————— 北王朝建立在休眠的於菟之上。 伽拉别离中南等国越过雪峰一路向北相去,终于在山呈环抱之势的低洼盆地中寻得了於菟的身形。 它如今早已不复当年活跃,只是那浸满了幼种的液体如影随形,影响着周围的水源,其余的竟然便再没有影响,若不是伽拉有意寻找来,恐怕还不能寻到那东西的栖息之地。 最终伽拉协同当时的代替者建立北王朝,她终于将自己不爱也不憎的族人寻到了可世世代代延续下去的,适合部族繁衍生息的地方,在王朝落成不久便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而伽拉在此葬礼上违背了自己千百年前定下的规矩,揭开了死者脸上的面具。 当年她发觉幼种会通过人之七窍钻出,趁机进入新宿主的身体,而畏金属,便定下了这么一个死者下葬戴面具的规矩,一来是束缚着人们不能再去动死者,二来便是教那於菟的幼种也不能敢往外爬。 他说将会为伽拉建成一道无双神庙,教她的信徒为她顶礼膜拜,教她安享于神殿之上。 但那时伽拉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她只是站在皇帝身后,讲:“同我回去。” 千蜃死去了多久? 一千年? 有没有这样长的时间?还是更久? 有谁记得山脉曾经是低谷,有谁记得那奔腾河流曾经是原野?有谁见过被撕裂的天穹,谷地深处蛰伏的巨龙? 属于伽拉的岁月远去了,她开始感觉到疲惫。 是从每一根骨头内渗出来的,是从每一处肌理深处流露出来的疲惫,伽拉忽然感觉到自己可能年迈了。 尽管她的身体外貌上还并看不出来,但无论是在独身于千军万马中几进几出时,还是功成身退,向皇帝禀报喜讯时,或者从对方口中无数次得到敷衍,得到与她意愿违背的话语时。 在被欺骗,在无数次的失落,在被同样的轮回折磨了如此之久后,伽拉突然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可调节的疲惫。 并非来源于心伤,也并非来源于厌倦,只是单纯的,就像凡人迈入老年,便开始一身病痛,时时疲倦一般。 她重复用脚丈量过每一寸山川土地,曾经需要淌水而过的长河,如今已是生出长林的高山,似乎在某个时间段,山河面貌迅速地改变了,随即又迅速地归于宁静。 几乎知道伽拉身份的每一个人,都以为她将会与山河同寿,成为无处可归的飘荡神灵。 但就如同当年荒芜之地的怪物因为无法从孕育它们的故土得到力量一般陨落,被自天穹驱赶回来的伽拉,她自身所蕴含的能量也即将枯竭,无法再继续支撑她行动下去。 与於菟不同,於菟通过自身产出的幼种而完成自我补给,即便在环境完全不同的他乡异土上也能够持续稳定的获得能量,而伽拉则毫无摄入来源,她甚至不食用人类的食物,哪怕是吃下去,也并不会感觉到人类的饱腹感与满足感。 她是一直持续燃烧的,天地之间单立的烛火,唯有烧尽自己的那刻方才停息,云层遮蔽了她,便使人误以为这是无尽的明灯,实际上连她自己也未曾料到,自己会有这即将结束的一天。 她的结束纵然很漫长,也许仍然需要几百年,才会慢慢地自然死亡,但伽拉已经感受到力不从心。最后之际,她想的是回到荒芜之地。 那个诞生了她,又将她的魂灵困在千蜃死去的夜晚,至今未能摆脱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死去,她宁愿回到荒芜之地,她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王朝,她要回到她最开始诞生的那个山穴,缩进去,闭上眼,等待很久以后睁开双眼的那一天,会看到有一个少年从洞口探进头来好奇的望,她不说话,他也就永远都不会发现她,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她再也不会离开那个山穴。 然而从不会有一个人理解她的心思。 伽拉被部族封为守护神灵,这些只望着诗文上记载的功绩,而完全无视了荒芜之地当初惨烈状况的后人们,一旦伽拉离开,他们便立刻会生起跟随的心思,而荒芜之地当时实际上已经自我修复完毕,又重新隐入了人间。 伽拉想要回去,本能中也还是想要向最有利于自己生存下去的环境进发的本能,而这些族人,一旦离开了依靠於菟所制汤药的压制,便不能有一个好活,为此皇帝便不能放伽拉离去,再者,他也绝不可能跟随伽拉离开权力中心。 这样脾气的代替者,伽拉原先倒也见过,但心态已经全然不同,她还提这那把古神遗骨制成的长弓,白骨森森,这么长的时光未能让它变旧发黄,反倒更加鲜亮了起来,倒像是一把新做的,伽拉拄着长弓,点了点头说:“你骗我。” 那皇帝倒也自己委屈,讲:“你就是留下来又如何,我知道你是伽拉,伽拉希阿,便是只留我这一世,待我归天西去,你再做什么,都再管不着,为何不能再将就这一世。” 伽拉望着他,半响说:“有人骗我......骗我的人终究不少,但你肯定不知他做的有多么过分。” 他颠倒了伽拉的认知,一次又一次地蒙骗她,用一点一点的小障眼法,骗得她晕头转向,无法寻得真相。 倘若伽拉能够将时间倒退回宋珉与牧羊人於菟在荒芜之地中交谈的时刻,倘若她能够看见於菟所作的小把戏,便能彻底的将当年的一一切了解清楚。 也就能把宋珉的心思看清楚。 当年宋珉所作出的选择并不是销毁千蜃的复生,恰恰相反,作为宋珉这样自傲的人,根本不会愿意去做那样的事情。 他原本的意愿是,叫他彻彻底底的死,叫千蜃复生。 於菟笑着问:“你竟愿意这样成全?” 宋珉眼皮子一抬,矜贵倨傲的样子,讲:“我赌她爱我。” “若是你赌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谁在乎这个输赢?” 而於菟也没有遂他的心意,於菟既没有毁掉千蜃,将宋珉也变成了需要不断依靠新鲜躯体轮回存活下去的东西。 也就是说,在宋珉死后,伽拉手里一个又一个的代替者,依然是千蜃。 而宋珉,则被他利用于当初的宋祈,令他带了出去。 在很多年后伽拉翻阅当年的游记,仍有记录讲: 宋祈,携妻同游。 她当年只拦住了一个宋祈,而没有料到他还带着自己的妻子! 於菟将宋珉骨血炼成的寄生胚胎植入了宋祈之妻体内,而将宋祈作为迷惑伽拉视线的而耳目,完成了这项百年前开始的骗局。 第一百八十八章 灭亡时刻 http://.biquxs.info/

他颠倒了伽拉的认知,一次又一次地蒙骗她,用一点一点的小障眼法,骗得她晕头转向,无法寻得真相。 倘若伽拉能够将时间倒退回宋珉与牧羊人於菟在荒芜之地中交谈的时刻,倘若她能够看见於菟所作的小把戏,便能彻底的将当年的一一切了解清楚。 也就能把宋珉的心思看清楚。 当年宋珉所作出的选择并不是销毁千蜃的复生,恰恰相反,作为宋珉这样自傲的人,根本不会愿意去做那样的事情。 他原本的意愿是,叫他彻彻底底的死,叫千蜃复生。 於菟笑着问:“你竟愿意这样成全?” 宋珉眼皮子一抬,矜贵倨傲的样子,讲:“我赌她爱我。” “若是你赌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谁在乎这个输赢?” 而於菟也没有遂他的心意,於菟既没有毁掉千蜃,将宋珉也变成了需要不断依靠新鲜躯体轮回存活下去的东西。 也就是说,在宋珉死后,伽拉手里一个又一个的代替者,依然是千蜃。 而宋珉,则被他利用于当初的宋祈,令他带了出去。 在很多年后伽拉翻阅当年的游记,仍有记录讲: 宋祈,携妻同游。 她当年只拦住了一个宋祈,而没有料到他还带着自己的妻子! 於菟将宋珉骨血炼成的寄生胚胎植入了宋祈之妻体内,而将宋祈作为迷惑伽拉视线的而耳目,完成了这项百年前开始的骗局。 —————— 陈恪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地宫入口的门,低矮门户嗡嗡震响,仿佛有什么邪物即将破门而出。 “陛下!”大护官疾步向前猛然一拜:“自东门逃出北猎堂四百二十人......” 话讲到一半停住,陈恪回过头去,冷眼冷面,寒窖里冻得生白霜的死物死的,看的人直打哆嗦。 陈恪轻声细语地问:“北猎堂正儿八经的的人才几个,这一跑就跑了四百人出来?” 跪在地上的人不敢说话,陈恪等了片刻,忽然走上来对着那大护官就是一脚,把他踢得仰倒过去,喝道:“说啊!这都什么时候还想着明哲保身呢,他们跑出去了,他们跑地掉么?!除了那些杂种外族人,这都城里的三大姓,连带着四处姻亲,有一个算一个的,算上够这大半个都城,也都跑得掉么?!” 他伸手一指大护官:“你是闻人姓,千百年传下来的老血统出身,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你以为你帮着祭司手下那帮贱东西,联合着北猎堂往外送自己的血亲,我一点儿不知道?我原先不拦你,不过留你个念想,你以为她们离了这里能活!这下子你一个送出去家人不够,还带着送出去几百个!” 大护官一句话也不敢回,只是低头跪在地上。 三大姓都是互相有通,素来一荣具荣,一损具损,在陈恪于数月前便开始下令驱逐外族,封闭都城起,三大姓中人便早早地得了消息。 而这一次他们即将面临的,不是外敌来袭,不是王朝易主,更不是他们一直挂念的祭司与帝王之争,恰恰相反,这一次陈恪如同脑子突然疯魔了,三大姓派出来的人手,平日里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亲信,哪怕是陈氏这一支皇帝的本家,都不能从陈恪嘴里多掏出来半个字。 大伙只知道皇帝忽然地要赶走了外族,封闭了都城,干的是雷厉风行,最初出言反对的几个资历老的,没一点儿征兆的就被皇帝给处置了。 一下子叫另外三家慌了心神,拿不准皇帝主意。 于是去寻祭司的意思,向来与皇帝不对付的祭司陈辛澜,这一次却顺着皇帝的意,另三大姓配合。 问起来,便说:“可记得弥天祭典后矿场炸的模样?仔细着积德吧!皇帝还能害了你?咱们一家家的就算相互有争斗,但哪里不是相互牵连的,怎么可能动?” 一听说皇帝不是为了对朝中势力,尤其自己这派的做什么,就慢慢放稳了心。 但是好端端的,封什么城呢? 本来皇帝这个位置坐的究竟稳不稳,是三大家做的主,整个朝廷上,皇帝自己一派,祭司一派,神殿中另是一派,而剩下的除陈之外的二姓,若不能傍着皇帝,祭司,抑或者神殿这样响亮也鲜亮的名头,便只好自成一派。 祭司与陈家相连甚密,而神殿总是闻人家的作主,另一家又是朝堂上说话更为有分量,陈恪又是自己掌的军权,这样使得北朝当时的关系相当错综复杂,自家人未必帮自家人,而他家人却未必不会帮自家人。 若是选出来的祭司,皇帝,与那神殿里做主的,与本家同心还好,但北朝教义意味浓重,一旦当上了祭司,神殿主事的位置,都另有特权,不仅与皇权相互牵制,也都未必能再听本家的话了。 比如当下的大祭司陈辛澜与陈恪,都是陈家出来的人物,可是一个乖戾,天生反骨,一个喜怒无常,是个过河拆桥,吃了好处反手把朝臣耍了,转头就娶一个身份低微民女的主儿。 与这两人合作,别说是三大家,就是陈家本家人都不能占住便宜,好歹之后陈辛澜生了个女儿,谁这这女儿也极其乖张暴戾,又天性符神,被神殿里,那个素来不闻杂事的爹看中了,一心想把她往伽拉身边送。 这年头谁不知道北朝人神性退的厉害,原说的神乎其神的伽拉希阿,一度作为北朝人信仰的存在,逐渐的只是变成了一个信仰的符号,北朝人究竟对这伽拉希阿有几分发自内心的崇敬,还是只是被以伽拉为中心的文化包围着,导致伽拉成为权威,而习惯性的尊崇她,倒还是个问题。 人们似乎琢磨出了一个定律,谁神性高,谁便死的快,陈辛澜神性一般,她好好的活到现在,活得牙尖嘴利刻薄无比,她生养的这个女儿,在生平第一次见伽拉的神像,便产生了视幻,与伽拉共鸣起来,可谓是神性惊人。 据说神性高者,最终将会被伽拉降临,伽拉会借她的身躯重回人世。 说到底,也还是一个死字,只不过大多神性高的,年纪轻轻要么暴毙,要么便疯癫而死,还撑不到为伽拉献上自己身躯的时刻。 陈桐生的生父的意思,也就是不等时机自然成熟,强行把她送到伽拉身边去,让伽拉利用她的身体复生。 而根据这么些年的经历来看,成功的可能性为零。 急着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的爹,着实少见,但也能确认这个掌管神殿的人对伽拉确实是忠心耿耿。 而祭司陈辛澜与这个爹的态度完全相反,她一点儿不想让女儿去当了狂热信徒的祭品,但似乎对她也没有过多的偏爱,似乎在把她生下来时,陈辛澜都还没有想好怎么去安排处置这个女儿,一生下来,她又忙着建立观星台,管理古殿,更加顾不上女儿,于是干脆当作每生过似的,与其他杂物杂事一同放在一边。 陈家人对于这对强凑起来的爹娘无话可说,对于这对貌离神离的夫妇意愿,他们当然是很不满意的,好容易陈辛澜生了个姑娘,想必以后不会再出。 陈辛澜早年几个兄弟,没一个活到最后的,爹也在几年前没了,单是她自己这一脉,在矿场里占多大的份,手里捏着多大的权势,而她接着自己的祭司身份,又能办多少事,陈辛澜连同她这个女儿,在陈家人眼里简直就是不能再香的香饽饽。 陈家早琢磨着吃绝户,只怕自己吃不干净。 陈桐生这样好的出身,这样好的资质,当然是要笼络进自己族里的。祭司每代都是选出来的,基本都是三大姓里就出了,这一代不是陈家出,就是另外二家出,每一回都会导致权力的权柄向出了祭司的那一家倾斜。 至于出不出祭司,这便完全不是各大家能够把控的,不过将人带到伽拉神像面前去,教伽拉选出来。 而陈桐生倘若能活到那个时候,得下祭司的身份恐怕并不是一件什么难事,陈家压根不想让她能与神灵有什么沟通,只期望着她要多多的与本家联络才好。 在这样的算计下,几方各怀鬼胎,又是讨好的,又是挑拨的,中间一个阴阳怪气的娘,一个几乎不见面,目下无尘的爹,终于把陈桐生养成了一个喜怒无常,过人聪慧,但也过度暴戾的孩子。 陈桐生听见封城的消息,跟她娘一样起来反骨,把凳子一踢,站起来就往外走,身后跟上一众奴仆。 她问下人:“封城是怎么回事?” 下人哪里知道这些,答不出来,她停一停,又问:“蛇藤花是怎么回事?我娘在街道上弄得到处是蛇藤花,怪恶心人的,我都不敢往街上去,那玩意儿有毒。难道她不知道么?” 下人又是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陈桐生望了她一眼,来了脾气,抬脚重重踢了她几下,发着火把身边的一堆人都赶走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眼里的灭亡时刻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听见封城的消息,跟她娘一样起来反骨,把凳子一踢,站起来就往外走,身后跟上一众奴仆。 她问下人:“封城是怎么回事?” 下人哪里知道这些,答不出来,她停一停,又问:“蛇藤花是怎么回事?我娘在街道上弄得到处是蛇藤花,怪恶心人的,我都不敢往街上去,那玩意儿有毒。难道她不知道么?” 下人又是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陈桐生望了她一眼,来了脾气,抬脚重重踢了她几下,发着火把身边的一堆人都赶走了。 —————— 年幼的陈桐生不想往街上走,街上四处是有毒的蛇藤花不说,此时恐怕还四处是巡逻兵,转着小脑瓜子想一想,这么大的阵仗她娘肯定不会不清楚,不知道。 据说娘与陈恪素来是不合的,陈桐生乐得在里面互通情报挑拨离间,看他们气急败坏的表情,况且她已经完全了解到自己身份的特殊性,知道这些大人不会将自己怎样,有恃无恐,想着便抬脚往陈辛澜的殿走去。 很快她便走到了陈辛澜的殿前,但这一次殿前既没有负责守门的,走了进去,长廊上也没有一个神侍出来迎接,陈桐生下意识觉得不舒服,不敢贸然地闯进去,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一阵,又转过小腿往皇帝所在的寝宫跑去。 月石长阶,雕栏画栋,北朝独有的高顶建筑样式巍峨,身后是祭司仿佛要连天的尖顶神殿,过了祭司大殿的范围,用于装饰皇帝宫殿的材质,便更偏向于阳性的宝石,更多的用一白玉铺路,陈桐生呼哧呼哧跑了一阵,停了停往后看,突然察觉到了祭司大殿与皇宫内宫的不同。 其实一般的感官只是在外在的装饰上,祭司大殿多用阴性石来装饰,石料多有夜光属性,而殿内除去特殊时期,也总是非常暗,与那样的石料相配,而用于装饰皇室的,则多偏向于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乱。 但在这个时刻,不知为何,陈桐生突然觉得祭司大殿里那股子古老阴鸷的气息突然实质化起来了,仿佛腾空而起,不再静静盘踞在殿内,不再静静缠与神像身周,就仿佛突然开了笼子的蛇,呼啸着窜出,拧成一团一团的,在大殿的半空吐出剧毒的云雾。 大殿散发出的气息令人浑身发冷,尽管这毫无根据,就光凭眼睛看上去,祭司大殿并没有任何改变,但陈桐生望着大殿就打了个激灵,吓得扭头就往皇宫内宫跑去。 可是,她茫然四顾着,怎么宫中巡逻的卫兵也变得如此之少,到处都燃着大量的紫烟,无论是殿内还是长长的游廊上,陈桐生驻足闻了闻那奇怪的味道,而她经过的偏殿大多门户紧闭,这内宫中无需负责后妃,皇帝好容易娶的一个皇后也死了,后宫可谓是冷冷清清。 陈桐生经过一处花园,知道过了花园,再过廊道,便是往养的美人去的地方,美人所在之处向来是热闹处,便拽住一个从哪里来的,表情看上去要死不活的宫人问:“美人们呢?可练完了舞?” 那宫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张了张嘴,好似突然不会说话了似的,半响才张口干巴巴道:“美人们都未起呢.......” 未起? 这都晌午了,睡懒觉那是娘娘们的特权,这一个个养来给皇帝取乐的美人,平日里不攒着劲练舞练曲念点什么放肚子里也就罢了,怎么还睡起觉,偷起懒来了? 她再问,宫人便道:“是陛下下了指令,今儿不叫活动,让都呆在屋子里头,当是一天的假放,美人们恰好困倦的很,便睡到了现在。” “美人们睡着,伺候她们的奴婢也没有一个讲句话?” 更何况哪里有都贪睡到现在的。 宫人道:“那些姐姐们也都睡着呢,没有醒。” 陈桐生更加皱了眉,问:“那么,你往何处,干什么去?” 宫人先是下意识张嘴想回答,但很快他脸上便流露出意外的疑惑表情,望了望四周,似乎自己也在琢磨自己要干什么去,疑惑自己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陈桐生越看越觉得生疑,逼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有什么说什么,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是你也得了失心疯了,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她不讲还好,一讲这些话,宫人的脸色骤然一变,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板了脸的麻木,似乎又各占一半,一张脸分裂成两张,嘴还开着要讲话的样子,腿脚却方向一转,拔腿便向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陈桐生到底腿短手短,还是个小娃娃,怒气冲天地喊了几句不得回应,气得直跺脚,又想着往皇帝哪里告状去了,小孩子心性,一下子便忘了眼前的诡异事情,只满心想着怎么把那个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宫人捏出来整治,要整的他哭爹喊娘! 状怎么告呢,对了,不论他到底是出来做什么的,先给他编个做见不得人的事情让她撞见了便好,陈桐生琢磨起这个见不得人的理由来,心想到底是与美人私通好呢,还是似卖宫中财务好,还是顶撞自己,对她出言不逊的好?最后一条最好捏造,到时候教他空口辩解不得,可碍于陈桐生平日的形象,宫人有胆子对她出言不逊,这样的事情讲出来也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便这么想着,过了几道宫门,只见满路的紫烟,飘飘渺渺,浓的直叫人看不清路,这紫烟平日里就不是那种熏人的熏香,这样浓的颜色,想必是异常大的量,按平日里各殿分得的份例来看,恐怕烧了所有的库存,才能有这么大,这么浓的烟。 陈桐生到底从小直觉灵敏,宫里绝不会平白无故搞这样大的阵仗,她想着就有些怕的迈不开腿脚,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宫人在此刻竟然也不见踪影,偶然远远的见那么两个,一下子便没了影子。 陈桐生凭着记忆往巡逻卫兵换班的交接点走去,却见那卫兵直接就在换班的小亭子里呼呼睡着,亭子里睡几个,外头要驻守的,靠着墙也睡了两个。 若是换在平日,他们必然会被另一队巡逻兵唤醒,拎去吃处分了,此刻却睡的安安稳稳,香甜无比,陈桐生此时再是年幼,也能感觉到不对劲了,人不仅少了,还懈怠了,若是一殿两殿的懈怠,到还能说是管教不利,可这样整个宫内死气沉沉,紫烟萦绕的模样,竟比祭司灭了灯的大殿还要令人毛骨悚然了。 陈桐生怕到一定程度便冲头上来一股怒气,恼着让她害怕的东西,她上去毫不客气地推推这个,搡搡那个,竟不见这帮平日里敏锐的卫兵有所反应,于是给了其中一个一脚,成功地将那个卫兵踢得滑到了地上去。 她喊道:“喂!你们活腻了不成!”说着连着上去往那人胸口几脚。 地上卫兵静了一阵,终于睁开了眼睛,然而只是双眼直瞪瞪的望着天,甚至仰面躺再地上也不知道翻身起来,比起偷懒,这卫兵的状态更像是个假人,俩眼珠子一动也不动的,直直望着天。 陈桐生让这眼神吓着了,缩回脚往四周看看,其余卫兵一点儿动静没听到似的,还是睡着,陈桐生便壮起胆子喊了一句,那躺在地上的卫兵被这么一喊,眼珠子竟然一卡一卡地转了过来,还开口讲起话来,语气也一卡一卡的:“小贵人安。” 这句问话叫陈桐生猛然地悚了起来,这是一般他们巡逻时碰见陈桐生会讲的话,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人都倒地上了,竟然没有半点被抓到睡觉的惊慌失措,睁开眼睛,甚至都没有想着站起来,语气和表情都清淡的仿佛只是在一次往常的巡逻里看见了陈桐生,问了句好罢了。 这状态根本就不对,哪怕是卫兵犯了什么病才躺在地上起不来,他都不该是这个语气这个态度,而他只要还有半分清醒,在这种场景下,就是要问安,也该先爬起来才是! 陈桐生后退几步,猛地跑了起来,都顾不得去看身后的景象,闷头便往皇帝的书房里冲,她知道平日陈恪都在这里的。 一路上跑的满身是汗,张着嘴喘不过气来,宫殿大,她人又小,光是跑了跑了好一阵子,不禁开始懊恼自己最初为什么不带下人来。 然而即便临近了皇帝的书房,也未见几个下人,这里的紫雾倒是少了...... 不,准确的说,并不是少了,而是淡了,被另外的白色雾气给冲淡了似的,陈桐生一迈进白雾的范围,便感觉到了丝丝凉意,脚步一停。 这大晌午的宫中,哪里能有这样的白雾?! 再仔细一听,在寂静宫廷里,仿佛绵延着水声,由远及近,汩汩流淌着,像是溪水,又似一条远道而来的河流,水声哗哗,在书房的方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在这被浓雾包裹的,一片诡异寂静的宫廷中,陈桐生四下无人,突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惧,她简直要害怕的喊起来。 河,河,宫里哪里来的河? 这些宫人又都怎么了? 第一百九十章 玉娃娃 http://.biquxs.info/

一路上跑的满身是汗,张着嘴喘不过气来,宫殿大,她人又小,光是跑了跑了好一阵子,不禁开始懊恼自己最初为什么不带下人来。 然而临近了皇帝的书房,也未见几个下人,这里的紫雾倒是少了...... 不,准确的说,并不是少了,而是淡了,被另外的白色雾气给冲淡了似的,陈桐生一迈进白雾的范围,便感觉到了丝丝凉意,脚步一停。 这大晌午的宫中,哪里能有这样的白雾?! 再仔细一听,在寂静宫廷里,仿佛绵延着水声,由远及近,汩汩流淌着,像是溪水,又似一条远道而来的河流,水声哗哗,在书房的方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在这被浓雾包裹的,一片诡异寂静的宫廷中,陈桐生四下无人,突然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恐惧,她简直要害怕的喊起来。 河,河,宫里哪里来的河? 这些宫人又都怎么了? ------------ “铃姐姐!” “赛开!” 陈桐生喊了两个平日固定在书房伺候,与她关系也不错的宫人,若放在平时,也该有人听见动静,传着将里头这两个宫人喊出来了,偏偏今日里头的人跟死了似的,一丁点儿的动静都没有。 陈桐生在外头站了片刻,那雾便越来越浓,水声越来越大,眼前浓雾中忽地闪过几个人影,她心下一凌,又是怕,又是打小被娇生惯养出来的大胆子,在此刻反而生出更大的怒气来,心道都这个时候,若是连宫中都成了不安全的地方,那可真没有能安宁的了! 她便拔脚向那黑色身影的地方跑去,大喝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那身影听了这声音,竟然真的停了脚步,回身慢慢地伸手拂开了身前的雾,陈桐生仰起头看见他的那一瞬便是一怔。 这完全是一张陌生的,又极为俊秀漂亮的脸,眉梢眼角自成一派光风霁月,低下头看她,带着一点天然的,含着笑意的讶然。 这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打扮上,都完全与本朝人不同,陈桐生警惕地一皱眉,当即便后退了一步。 这种地方无缘无故出现外朝人,便不再是诡异事件,很有可能是异族入侵,是江山易主的大事了,在还什么都不清楚的陈桐生面前,明显是后者来的更现实也更严重一些。更何况北朝想来排斥外族,在宫中这样诡异的时刻,出现面貌衣着都透露出一股子矜贵气的外族人,想必不能是什么好事。 她便毫不客气地张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轻轻一偏头,又转化成了更为骄矜的含笑表情,越发的俯身下来,伸手似乎要来触碰她,陈桐生疾步后退,差点张口去咬,然而此时浓雾又忽然飘至,遮蔽了那个人,对方的身影一暗,接着完全的消失了,陈桐生在他消失前还能看见他最后的口型,似乎念的是“伽拉”两个字。 一个外族人也知道伽拉,哼,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陈桐生再穿过方才遮蔽人的浓雾,那人已经完全不见了,她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影影绰绰,人影不断闪过。 她照离自己最近的追过去,冲过去先发制人拨开浓雾,抬头一望那个,骇人见那竟然又是方才的那个人,只不过这一次他更加年轻,面容更加稚嫩,神色也特别柔和开朗,与方才完全不同神情的样子,看见她,先是笑,似乎觉得非常好玩,但随即浓雾再度席卷而来,将他也遮盖去了。 陈桐生接下来又看见了第二个,第三个,她纵然年纪小,一开始分不清这一个身影一个身影的区别,总以为是同一个人,但渐渐的发现他们衣着,发型,甚至年龄身高都不尽相同,有些神情,与周身给人的气质也都完全不一样,倒像是不同的人披了同一件皮似的。 渐渐的她顺着雾气越走越深入,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了,只看见哪里的雾气少一点,便向那个方向走,似乎近在咫尺的御书房已经消失了,陈桐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甚至开始怀疑方才那个人是不是什么给人施法下咒的妖精。 老人素来说男妖精最可恶,女妖精不过害一两个好色男子,而男妖精男女都要骗,动辄掀起战乱,一开口吃的就是数以百万计的活人。 尽管陈桐生还不知道这个男妖精的说法实际上是从於菟形象上,由伽拉本人衍生出来的,但并不阻碍从小听这类故事的孩子对男妖精这种东西的提防与讨厌。 陈桐生走着走着脚下骤然一空,眼前雾气豁然被什么冲淡了似的,显出来一大片鸟语花香的庭院。 这园子的样式十分陌生,里头栽培的花草也有许多没教陈桐生见过,陈桐生奇怪地转过一座巨大的假山,溜到了一座凉亭后天。 只见凉亭上的栏杆上站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孩童,脸生的又嫩又娇气,衣着也尽显身份显赫,本正是淘气惹祸的年纪,但他却坐在栏杆上缩着肩膀,很害怕的样子,一点也不敢动。 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年纪约摸十岁上的男童,也是一副金尊玉贵的打扮,伸手一副时刻护着栏杆上小娃娃的模样,又扭头跟身后的那个奴婢说了什么,那奴婢欲言又止,被呵斥了一句,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亭子,往屋子方向去了。 可一等奴婢走得远了,那个年纪大的便猛然把小娃娃往下一推,亭子临水而建,下头正好是挤了一池子锦鲤的的水池,小娃娃咕咚一声掉下去,连个叫的响都没有,在水面上勉强地挣扎几下,发出断断续续的呛哭。 那个年纪大的倒是一言不发,扒着栏杆看了一会子,见水花小下去,那小娃娃扑腾了两下,已经逐渐的在往下沉了,才转身慢慢悠悠地往方才奴婢的反向走。要是等奴婢再回来,恐怕那个小娃娃自个都沉完了底又浮上来了。 好家伙,这是杀起人来了,陈桐生纵然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折磨下人,但亲手杀人的事情她还真没干过,当即十分骇然,立马就往池子跑过去,到跟前了就往里跳。 她这时满脑子想的只是若是把人救上来了,倒是便方便指控这推人的贱蹄子,她自己作恶心安理得,看别人作恶,尤其是对这样已经怕到瑟瑟发抖的小娃娃,不仅十分恼怒起来。 尽管她只不过学了点划水,在水里救人的法子一窍不通,两人年龄相仿,不知为何这个小娃娃倒看上去比她瘦弱些,在水里一泡也不会怎么挣扎了,竟然也靠着陈桐生一股子蛮力狠劲拖到了岸边,只是无论如何都再上不去。 白雾重又聚拢起来,陈桐生紧紧地抓住那个娃娃,将他口鼻露出水面来,一手扒着岸边,自己也咕嘟咕嘟直吃水,心里直骂那些昏了头的下人,这小娃娃一看就是个主子身份,主子害了主子,死的还是这是脑子不清楚的下人,怎么就敢在小主人还坐在栏杆上的情况下,就把他交给另外一个孩子。就是他没有害人的人,若是小主人好动掉了下去了,那大孩子也难搂得住! 心里骂骂咧咧的,撑到了白雾在眼前聚拢,这才真的撑不下去了,水都要淹过口鼻了,陈桐生头昏脑胀间骤然一松,却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她低头一看,又是回到了皇宫里,大约是还在书房前,她手里此时还紧紧地抓着那个小娃娃,此刻那个浑身湿淋淋的孩子双眼紧闭,面色发白,陈桐生又是捏嘴,又是按肚子,又是把他翻过来拍背,甚至照着人脸上来了几个响亮的耳刮子,方法不太对,但也这么让人吐了好几口水,咳嗽着醒了过来。 陈桐生一揪他身上的服饰,问:“你是谁?” 那孩子非常胆怯警惕的样子,不开口讲话,但挨不过他长得确实是粉雕玉琢,玉娃娃似的的讨人喜欢模样,陈桐生看着就讨厌不起来,还伸手在他脸上一捏,过去亲了一口,觉得口感非常好,又软又嫩的,还生出了点怜悯之心,问:“方才是有人害你,你清楚么?” 玉娃娃便点点头,陈桐生又问:“那是我救的你,你知不知道?” 他又点点头。 “那你就听我的话,告诉我你是谁?” 玉娃娃想了想,小声说:“宋川白。” 陈桐生盯着他,又问:“你是谁家的,哪里来?” 这是宋川白才转头去打量四周,露出了疑惑而害怕的表情,一般的孩子并没有陈桐生那样大的胆量,她问了两句见这个玉娃娃不说话,便站起身来,只先叫他跟上。 不管他是哪里人,年纪相仿的都能暂且算作同伴,多一个人多一个胆。 谁知走了两步,回头一看,那玉娃娃自己是站起来了,但是紧绷绷的站在原地,眼睛水汪汪的,抿着嘴巴,伸出两只小手向她要抱抱。 陈桐生头一偏,老成的叹了口气,说:“宋川白......你好会撒娇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地下河 http://.biquxs.info/

她这时满脑子想的只是若是把人救上来了,倒是便方便指控这推人的贱蹄子,她自己作恶心安理得,看别人作恶,尤其是对这样已经怕到瑟瑟发抖的小娃娃,不仅十分恼怒起来。 尽管她只不过学了点划水,在水里救人的法子一窍不通,两人年龄相仿,不知为何这个小娃娃倒看上去比她瘦弱些,在水里一泡也不会怎么挣扎了,竟然也靠着陈桐生一股子蛮力狠劲拖到了岸边,只是无论如何都再上不去。 白雾重又聚拢起来,陈桐生紧紧地抓住那个娃娃,将他口鼻露出水面来,一手扒着岸边,自己也咕嘟咕嘟直吃水,心里直骂那些昏了头的下人,这小娃娃一看就是个主子身份,主子害了主子,死的还是这是脑子不清楚的下人,怎么就敢在小主人还坐在栏杆上的情况下,就把他交给另外一个孩子。就是他没有害人的人,若是小主人好动掉了下去了,那大孩子也难搂得住! 心里骂骂咧咧的,撑到了白雾在眼前聚拢,这才真的撑不下去了,水都要淹过口鼻了,陈桐生头昏脑胀间骤然一松,却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她低头一看,又是回到了皇宫里,大约是还在书房前,她手里此时还紧紧地抓着那个小娃娃,此刻那个浑身湿淋淋的孩子双眼紧闭,面色发白,陈桐生又是捏嘴,又是按肚子,又是把他翻过来拍背,甚至照着人脸上来了几个响亮的耳刮子,方法不太对,但也这么让人吐了好几口水,咳嗽着醒了过来。 陈桐生一揪他身上的服饰,问:“你是谁?” 那孩子非常胆怯警惕的样子,不开口讲话,但挨不过他长得确实是粉雕玉琢,玉娃娃似的的讨人喜欢模样,陈桐生看着就讨厌不起来,还伸手在他脸上一捏,过去亲了一口,觉得口感非常好,又软又嫩的,还生出了点怜悯之心,问:“方才是有人害你,你清楚么?” 玉娃娃便点点头,陈桐生又问:“那是我救的你,你知不知道?” 他又点点头。 “那你就听我的话,告诉我你是谁?” 玉娃娃想了想,小声说:“宋川白。” 陈桐生盯着他,又问:“你是谁家的,哪里来?” 这是宋川白才转头去打量四周,露出了疑惑而害怕的表情,一般的孩子并没有陈桐生那样大的胆量,她问了两句见这个玉娃娃不说话,便站起身来,只先叫他跟上。 不管他是哪里人,年纪相仿的都能暂且算作同伴,多一个人多一个胆。 谁知走了两步,回头一看,那玉娃娃自己是站起来了,但是紧绷绷的站在原地,眼睛水汪汪的,抿着嘴巴,伸出两只小手向她要抱抱。 陈桐生头一偏,老成的叹了口气,说:“宋川白......你好会撒娇啊。” ----------- 小小的玉娃娃汪着眼睛看她,陈桐生一股子怜爱照顾弱小之心油然而起,越是到这种关头反而越顾念起相互照顾来,要是搁在以往陈桐生说不定就甩手交给宫人了。 她转回去牵那小娃娃的手,对方绵着要抱,无奈陈桐生是决计不可能把他抱起来的,只好黏糊糊地牵着手,紧紧地跟着她。 陈桐生还没见过这么粘人的小孩,她自己在宫里长大,皇帝又年轻无子嗣,本来就见不到几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同龄人,宫里即便有年纪小来调教的,也大多是当奴婢的宫人,年龄再小也是个半大孩子,不能一样。就是有几个小年龄的皇家孩子,大臣的子嗣,男儿家的,个子都长的高,要么一个顶一个的淘气,打闹的灰头土脸,要么一个顶一个的老成,学自己的长辈,陈桐生有时候同他们玩玩,总是弄得不得兴,总被人照顾教育,自己是最不得理的。 如今碰上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娃娃,脸长得比那些男孩子都嫩,又黏又娇气的,小手紧紧地攥着她,好像生怕她抛下自己不管了似的。 又怕雾,又怕陌生的地方,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跟着她,让陈桐生想起自己养过的小狗,哆哆嗦嗦地摇着尾巴尖儿,紧紧跟在她脚跟后头,不小心被踩了,就哀哀地大声叫着撒娇,即便这样也不肯远离一步,特别招人怜爱。好像这世上就能依靠她了一样。 那条狗后来长大了倒不像小时候那么黏人了,只是越发的护主起来,非常凶猛,被放在猎场。 陈桐生去猎场玩便会去看它,远远地它就摇起尾巴来,表面上依旧是很沉稳的,陈桐生摸摸它,它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唧唧地哭着要抱,走了也不会跟着不放,但一旦陈桐生一发起火,受了委屈,它眼中迸射出的怒火,令谁看了都要心惊的嘟囔一句恶犬。 这小娃娃便很给陈桐生那样的感觉,连带着她便包容许多,忍耐了他这样黏黏乎乎的,贴着人后腰的跟法。 陈桐生问:“你原来是在哪里?” 好在这小孩儿黏人归黏人,但依然很聪明,没有跟寻常小孩一样糊里糊涂地就说:“在我家。”这种小孩子式的糊涂陈桐生在别人身上看到很多次,厌烦的很。 他看了看陈桐生,说:“长公主府。” 这说明他讲话还是动脑子的。 陈桐生便皱眉头,把他大眼睛吓得颤一颤,整个人又湿淋淋的,乌黑的发丝贴着雪白的脸颊,此刻又像是一个晒了阳光,在日头下融化起来的雪娃娃了。 长公主府? “长公主是个什么公主?” 宋川白解释说:“我娘是皇帝的长姐,她就是长公主。” 陈桐生诧异的停了步子与他对视,眉毛一扬道:“皇帝没有什么长姐,只有一个远房堂亲表姐,现任大祭司,那是我娘!” 两厢对视,陈桐生回过点味儿来,又问:“你是哪朝人?” “大周。” “没听过。” 对话到这里,陈桐生才突然咂摸出一点不一样的感觉来,她看着宋川白讲话的唇形,发现倘若用北朝的聆语来看,他的口型与聆语发出同样语句的口型根本完全不一样。 由于北朝人早年长期的迁徙与躲避习惯,聆语的古语发音唇舌的动作较小,发声较轻,讲话时语句轻而快,发音干脆,到后期聆语保留了轻特点,有些人的习惯发音反倒会拖长,相应的也会加重语音,部族时期曾经又过一段时间,人们分派别分居在原野上,这样在不同的派系家族之间形成了类似于方言这样的语言差别。 陈桐生是典型的古语发音,在聆语里用词偏向于直接简短,口腔发音因素多,轻快干脆,而宋川白是大周中原地带的语言,讲究的是抑扬顿挫,字正腔圆,说话时口喉舌皆动。 这样两个语言体系完全不同的人竟然能够毫无障碍地直接对话,而双方都一开始甚至都察觉不到,这本身便是一件非常之诡异的事情。 只能说要么两人对彼此的语言,已经熟悉到与自身母语相同的地步,并且有与对方语言相符的生活环境,在听到对方语言时甚至不需要自己的母语来做含义转换,而是像母语一样直接在脑内被反应。 但这对大小生活在北朝王宫的陈桐生来说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别说是其他王朝的语言了,就是外族人写的字画的画儿,她都没多看过。 她又叫宋川白给她在手心写几个字,最终确定下来,尽管宋川白写出来的字完全与聆语五无关,字的解构笔画连字形都相差甚远,但只要她却在看清那个字的时候,脑子里第一蹦出来的,不是与这个字相对应的聆语,而是这个字更加形象化,生活化的直接含义。 这就非常有意思了。 陈桐生是对大周的语言直接无师自通了,而宋川白也对发音古老晦涩的聆语如同母语一般应用自如。 两人这么手牵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了逐渐在雾气中现形的高大宫殿前。 陈桐生伸手缓缓地推看了大门,而背后的水流,也就顺着门被推开的缝隙,汩汩的流了出来,瞬间被淹过了两人的脚面。 宋川白刚被水淹过,明显是有些怕水,脸都快埋到她衣料里去了。 不过即便再怕他也没有站在原地耍赖不肯走,或者大哭大闹着叫大人来,说话也从不像其他小孩一样讲一些不知所云的废话,陈桐生就喜欢这样不碍事的,不嫌他烦,握着他的手便踏进了水里。 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水声哗然而起,如同被开了闸似的泄洪。 陈桐生眼前的地面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裂缝撕扯开了宫殿的墙壁,自两个殿外的紫金殿横过御书房,横过陈桐生的眼前,一路向东裂到了花园去,仿佛从地下劈了一刀,生生的劈出了一道长而深的,巨谷一般下大上小的口子。接连不断的水流从地下涛涛涌出翻滚,波涛汹涌,简直是一条自地下涌出的大河! 陈桐生被骇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雾滚滚,浪水涛涛,宫殿中空无一人,眼前的景象又如仙境,又如噩梦。 就如同千百年前的荒芜之地一样,永远带着令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的神性。 第一百九十二章 脾气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转过去对小宋川白比了一个嘘的口型,低声说:“站在这里不要动。” 玉娃娃乖乖地点了点头,陈桐生知道他此刻必然是怕水的,便自己往涛涛的流水边去了,不料她刚挪动了几步,突然间地动山摇起来,房屋晃动,眼前的柱子都在眼前摆动,宋川白便猛然地扑向陈桐生,紧紧地抓住了她,拖着不叫她继续往前走。 “别怕。”陈桐生回手一揽他,恍惚间觉着这样的场景有那么一点熟悉,这感觉转瞬即逝,她自己也没有顾念太多,注意力很快便被眼前地面的动静给带了过去。 面前那原先涌着涛涛流水的大裂缝随着震动轰轰地继续开裂,在陈桐生眼前就这么生生地裂开了足足半个殿那么长的宽度,裂缝中的滚滚波涛哗然下坠,好似一道猛然掉落的天河,瞬间便消失在陈桐生眼前。 原先漫到陈桐生小腿,一直向殿外汩汩而去的水流,便骤然回流,又形成了如同瀑布般短暂的景观,小宋川白差点被猛然回溯的水流冲倒。 待地面上的水流又完全褪去后,地面向裂缝倾斜的景象便已经到了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陈桐生迈出去看了一眼,只略略望到了漆黑,除了无边的漆黑,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这么深这么远的地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方才水落下去的时候声音又如此空旷,隔了许久也未能听到水落到地面,或者落入水中的声音,这下面又究竟有多空,多深? 陈桐生转身拉着手边的玉娃娃便走,宋川白却站住了脚,睁大眼睛望着裂缝对面的方向,那是他家府内的景象。 他可以看见府中的人往来交错地穿行着,看见母亲被奴婢们团团地围着,正在试新的胭脂水粉。她们快活的笑声毫不遮掩,一直传过裂缝,传到对面的小宋川白这里来。 陈桐生也瞧见了,这小娃娃眼巴巴的就差开口求她了,但这时候哪敢再往裂缝靠,陈桐生生怕里头钻出什么东西来,那绝技不是他们两人能够对付的了的,到时候恐怕连逃跑都够呛。 便拽着他想走,但乖巧的小宋川白此刻却扎住了脚不愿意动了,他睁大眼睛望望对面,又用祈求的目光望望陈桐生。 “怎么,”陈桐生看着他那个幼鸟渴望归巢一般的眼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沉说:“你娘很疼你?” 小宋川白点了点头,正要张口说话,她便道:“我娘对我不好,我就不在这个时候帮你!是我救了你的命!我说不过去就不准过去!” 说着用力一拽,狠脾气地说:“我就不让你们比我好,我在这里找不到人,你别想回去,过来!” 小宋川白慌了心神,被连拽带拖地走了好一段路,竟然看见不远处的府内景象渐渐消失,他回头抓住陈桐生的手用力咬,陈桐生尖叫一声,不由得松开手,他便反身就往那景象的方向跑去。 “去!去!”陈桐生气的在原地跺脚:“摔死你!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杂种!” 玉娃娃一言不发,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他实际上是非常感激突然从天而降的救自己一命的陈桐生的,但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包括陈桐生身上的服饰他根本一样不认识,与往年过节时看到的外邦人身上的衣服也都不一样,陈桐生说话的方式更是奇怪极了。 这一系列令他迷惑的事情,包括之后看到自己母亲的惊险,都让小小的宋川白产生了一个令他无比惊恐的猜想,他想,自己恐怕是已经死了,这个年纪与自己相仿,但是说话做事却远比同龄人有条理的女孩子,就是黑白无常那样索命的人。素来听故事只听到黑白无常索大人的命,原来孩子的命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也是孩子的鬼差带走的。 这样的主意一打定,眼前诡异的白雾与地面裂缝便突然好解释起来,已经看到了河,再走下去怕是要上桥,被喂上一碗孟婆汤了! 虽然这姑娘脾气大,但他觉得终究还是好人.....好鬼差。这么小的年龄便做了鬼差想起来也教人觉得可怜,宋川白看了她一眼,看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便也不再计较她骂人的话。 陈桐生气的扭头就走,期望身后传来摔下去的惨叫,不,这小杂种......她立刻在内心便把玉娃娃这个称号改掉了,几近恶毒的想,要在掉下去之前攀着断裂处的碎石哭上一哭,求她一求,再掉下去。 但一直到她出了殿,也未听见身后的惨叫哭闹,心里十分气闷,好似输了一样,不愿意回头,气得怒发冲冠,迟疑了一下,一下子不知道往哪里走好。 这皇帝必然是不在书房了,若是他在,而书房裂成这样,再过一时连什么屏风这样的大物件都掉下去了,皇帝竟然还就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他跟死了也没很大区别,找与不找也都无所谓了。 她不敢拔腿跑,依旧是围着御书房外走了一走,四处雾气浓的很,一臂开外的东西便都瞧不见了,跑的快了还要撞着白玉栏杆。 这时陈桐生手上忽然有什么东西一亮,她疑惑地低头摸索了一阵,发现不是任何的衣料配饰发出的光,光亮直接透过了所穿的衣料,便将袖子竭力缩上去,看见一片印记。 她眉头厌恶的一皱,皮肤发光这样的事情令她觉得悚然,用力抠了抠,只感觉疼痛,便将袖子放下去不再看。 又走了几步,见前面晃晃悠悠的竟然出现了人影,她走上前去一看,发现竟然是个宫人,这可纳罕了,陈桐生堵到他面前去,正欲问他发生的奇怪事,却发现那宫人正在努力干着什么。 凑进了,见他竭力地哆嗦着手,头歪身斜,手上分明在自己身上做着事,眼睛却直瞪瞪的目视着前方,直瞪瞪地望着陈桐生。 陈桐生一看这个与之前遇到的卫兵宫人一样的眼神便知道不好,他手指也奇怪地扭曲着,好似不会控制了似的,同一只手上,有的手指紧紧地蜷着,有的手指却直直的伸开来用力到了痉挛的地步。 陈桐生嫌恶地后退一步,这宫人终于手臂一使劲,强行把原本系在身上的香囊扯掉了,便又歪歪扭扭地走开了。 走到陈桐生眼跟前儿,几乎是要碰到的程度,他才眼珠子转了一下,也未曾转过去对着陈桐生,开口干干巴巴地道:“小贵人。”冥思苦想了一阵,似乎觉得陈桐生不讲话,他也没别的话需要讲了,便再度拔脚走开了。 陈桐生被凑到眼前去时手都有些哆嗦,过去把地上的香囊捡起来,放在鼻尖闻一闻,闻着有些熟悉,拆开了来一看,心里陡然一惊,这不就是皇帝下令,让在宫里烧的香料么? 她今日进宫来,看见四处都大量烧着这样的香料,已经是十分浪费,怎么这样的宫人身上也有? 既然这样大规模的使用,又为何她的住处没有,陈辛澜的殿内也没有? 祭司大殿在宫内,所用都与皇宫相同,有些地方都是照着皇帝的用度来照顾的,宫中到处都有的东西,怎么可能少了陈辛澜,还有陈桐生这样身份的小霸王? 这么想着陈桐生跟上那个宫人,只见那宫人望着眼前的白雾也不慌,看见不远处的裂缝也不怕,十分专心的找到了走廊上燃着熏香的炉子,费了大力气从小膳房拎了桶水来,哗啦一声便讲熏香直接冲熄。 灭了一个,他又摇摇晃晃地去找下一个来冲熄。 这么冲了好几个,他走路越发的稳健起来,但给人的感官也越发的诡异起来,好似那具身体里的已经不是一个人,它只是在模仿着人的行为,逐渐熟练起来了而已。 陈桐生回头四顾,见其他的宫人,也摇摇晃晃的开始多了起来,比起之前的静谧,这样开始晃着四处行动,却诡异的接受着眼前的一切不寻常,一眼不发的景象,更加令人胆寒。 不对劲。 整个宫里的人都不对劲! 陈桐生退了两步,回头朝着御书房又跑了过去,那小杂种见了这样的场景,怕是连胆子都要吓掉了。 她立刻就又忘记了方才恶毒的诅咒,满心怨愤的想,让他跟着我的!若是他真的回去了还算了,要是被困在裂缝边儿上不敢动,还指不定要怎么哭呢! 跑了没几步,手臂上发光的地方骤然热了起来,陈桐生远远的听见似乎有人在喊她,然而她只停步了一瞬,便发觉周遭原本自顾自摇晃着走动的人,在此刻蓦然抬起了头颅,寻找起发声的方向。 她捂住了嘴不再理会声音,实际上她连声音都来源都没有听出来,把手臂用力一抹,便继续往御书房内冲。 声音越发的近了,她离书房也越发的近了,透过大开的门,已经能看见站着不动的宋川白,宋川白似乎也发现了她,很意外的把头扭了过来。 陈桐生不敢发声,使劲做手势叫他过来,对方却当她是勾命的鬼差,站着不动。 “陈桐生——!” 声音清晰了起来,陈桐生脚步一顿,也意外起来。 竟然是陈辛澜。 第一百九十三章 孩子 http://.biquxs.info/

“桐生!”远远的声音传来,声音严厉:“过来!” 陈桐生对陈辛澜此时的出现多少是很有点庆幸的,但她向来就没有养成向母亲求助的习惯,相反,在陈辛澜面前她反而会下意识地涌起不耐烦的心情。 小陈桐生皱了皱鼻子,心下还奇道,隔着这样的白雾,她娘是怎么认出来她的。往常陈辛澜都是爱答不理的,若是用了这样的语气,那多半是她做错了事情,小桐生马上要挨训了。 “陈桐生,你给我到身边来,不要胡闹!” 我做错了什么?陈桐生愤愤想,我这回可什么都没干,我还救了个人呢,我这就把他拎出来让你好好看看! 想着她满脸怒愤的便朝宋川白冲了过去,一心想把他抓过来,宋川白本来便对身周奇异的地方警惕不已,还越发的疑心她是个鬼差,这下见小桐生的表情,还了得,吓得连连后退。 直到陈桐生被地面的晃动给颠簸到了地上去,才发觉原来地面在如此剧烈的震动着,仿佛正片大地都在摇晃,小宋川白在这样强力的颠簸下根本站不稳,向身后距离不远的裂缝滑去。 在他即将掉下去的一瞬间,陈桐生骤然手脚并用爬着冲将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宋川白上半身倒还在地面上,但下截身子已经悬了下去,地面倾斜,即便陈桐生这样抓着他,自己也在控制不住的望他的方向滑去,陈桐生左右张望,没能找到一个可以抓的地方,只好徒劳地叫道:“你抓紧我!” 陈桐生听见有人登上了走进御书房的长阶,身后一阵混乱的声响,听见什么咚咚的倒地了,小宋川白睁大了双眼,却因为怕掉下去不敢发声,两人已经绷到了极点,手嫩的小孩子能支撑这么久已经十分惊人,宋川白小时候又体弱,已经喘的很厉害了。 “抓着什么东西!”陈辛澜厉声喝道:“放了跟我走!快松手走!” 陈桐生背对着她母亲,并不知晓身后发生了什么,看不见,也没有余力去看,她自己的汗都蒙得眼睫一切模糊,发了脾气,尖利地愤怒道:“你过来救他!” “快放了!走!再晚就走不掉了!”一阵奇怪的沉默,其间夹杂着撞动的声音,另外一些奇怪的声音,当时陈桐生还听不出来,若是她以后再长大些,回忆起来,便能知道那其实是刀砍进人血肉里的声音。 但陈桐生在那个紧要的关头还不知道,她只知道陈辛澜分明已经到了门口,却迟迟不愿意进门来,她就只在门口喊她,骂她,不愿意走近她。 就跟平日一样,她摔了跤,脚踝都摔脱臼,她也只会叫她自己爬起来,明明是大人一捞便能把她抱起来,抱到房里去,陈辛澜偏要袖手旁观,让她抱着脱臼的腿在大太阳的暴晒下面等大夫。 “你管他死活干什么!”陈辛澜骂道:“你何时才能听我一句话!你过来!你过来!你这个杂种你找死!” 陈桐生此时起了倔脾气,宋川白因为惊恐的缘故小脸儿吓的惨白,上半身竭力俯在地面上,艰难地喘息着。此时即便是陈桐生松了宋川白的手,她自己也爬在坍塌倾斜的地砖上,很难爬回去,更别提她还死抓着宋川白不放了。 若是换了其他时候,陈桐生未必有这么在乎宋川白的命,宋川白模样讨她喜欢些,但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也就不顾这么多了,但她偏偏是跟陈辛澜赌气起来,一腔的怨愤怒火,牙都咬得发麻发疼,也不松手。 她之所以变成今日喜怒无常的脾气,就是因为她对身周人的态度以及行为特别注意,特别挂念,别家当母亲的,怎么就跟自己的母亲不一样,她怎么就不能有任何一个时候,得到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照顾跟关怀呢? 陈辛澜还在厉声的训斥她,很多时候陈桐生训人骂人的话就是跟她母亲学的,自己亲身经历,发现这些话确实很伤人,便学了来骂别人。 陈桐生张口回道:“你就是想让我死!” 她娘从来没有比她父亲好到哪里去,一个见面当生人,一个不停强迫她做一些奇怪的事,讽刺她,冷落她,把她困在阴冷的大殿里,拿刀割她! 她想,你要是这么恨我,你为什么生我? 为什么要逼着给她喂又苦又涩的汤药,又卡着她的脖子让她吐出来,为什么要用那种逼视仇敌的眼神,拧着小桐生的下巴,掐她的脸,为什么不干脆放了手,直接让她被送去给伽拉? 在短暂的停歇之后,地面再度剧烈地震动了起来,陈桐生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酸涩味,如同实质,闻道鼻腔里就跟刀子割伤了似的痛,那味道从裂缝之中浓烈的升上来,扑到眼睛上,眼睛便灼烧般的剧痛,陈桐生在这样的痛楚中将脸往手臂里埋。 身后风声忽至,陈辛澜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将她往后一拖,陈桐生立刻感觉抓着宋川白的手松了,叫道:“你救他!” “你是找死!” 陈辛澜把陈桐生往地上一摔,她手在被拽起来的时候就松了,她连忙使劲睁开眼去看,宋川白也被拖上来了一大截,人摇摇欲坠地爬在裂缝边缘,大约他原本就肺不好,小孩子喉管娇弱,又是吓又是熏,他蜷缩着喘息,被那刺鼻的味道熏的眼看爬不起来了。 陈桐生便伸手去够他,抓住了就开始拖,陈辛澜看她如此作死,小宋川白身上的服饰又如此陌生,便把宋川白拎起来看了一下脸。 这么一看倒还愣住了,陈辛澜当时露出的眼神陈桐生简直太熟悉了,那就是她娘开始歇斯底里前会露出的眼神,心里就咯噔一下,只见陈辛澜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阴魂不散。”提着那血淋淋的长刀就要宰了眼前的崽子。 陈桐生还未来得及挥手拦,陈辛澜也不知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将宋川白松手一扔,抓住陈桐生就走,陈桐生又抓又咬又踢,而在不断的剧烈震动后,伴随着来自地下的高热,终于有什么东西自地下深处爬了出来。 陈辛澜满手的血,又沾了其他东西,滑得抓不住人,叫陈桐生一下子挣脱了开去,她一回头,吓的心口都快突出来。 这是什么怪物? 漆黑,庞大,粘腻,自地下冒出来,很快膨胀到快要顶到房顶那样高,周身坑坑洼洼,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眼珠子似的东西,占了半个身子那么大的地方,接着那密密麻麻的地方又缓缓地动起来,层层的分裂开,伸出了形状极其狰狞可怖的触手在半空中晃动着。 与着体型庞大可怖的怪物想比,地面上伏着的宋川白简直就跟巨舰面前的小羊羔似的渺小虚弱,甩出一道触手就能把他打死。 陈桐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脑子一片空白的抓住宋川白就跑,引得原本悬空的触手猛然一弹,向他们刺过去,带起一阵腥风,转眼间就已经到了两人脑后。 陈辛澜双手持刀旋身而上,刀刃锋利无比,硬生生将弹过来的触手砍断,厉声道:“快滚!” 陈桐生从来不知道自己生母还会武,也从来没有见她拿过刀弓。 两个惹事的小孩子拖拖拉拉地互相拽着跑,宋川白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鬼差不鬼差了,他长公主府的幻象已经消失,眼前的情况只要稍微有点儿脑仁子,便知道留下来才是最危险。 更何况他方才真真切切的感到了疼痛,既然还会疼,那他应该还没有死,宋川白只是疑惑到了极点,惊惧到了极点,那么眼前发生的一切,又算是怎么回事? “别拉着他,别拉着那个替生的,於菟会追他!” 陈辛澜又追上一条向陈桐生方向弹射过去的触手,一刀砍断,气喘道:“放了他,让他死!他该死!” 哪有什么人该死! 陈桐生偏是不放,到了门口,才是一停,明白过来为什么陈辛澜一身的血,为什么她方才在门口停留那样长的时间。 尸体自门槛出一路蔓延到下面长长的白玉阶,又在白雾的掩映下,断断续续地顺着陈辛澜来的路,一直延续了很远。宫人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陈辛澜竟然是一路杀过来的,在门口被宫人一拥而上给拖住了。 母亲的血腥令她心里一颤,面对满地的尸体简直无处可下脚,不由得停了一停,陈辛澜疾步冲来,她在此刻的速度决计不是正常人能够拥有的速度,简直是一眨眼的事情,她抓住宋川白再度往外一抛,反身挡在了陈桐生面前。 她的反应远在於菟之上,到了此时,於菟才猛然拔高身子,就好似原来於菟堵住了裂缝似的,这么一动,大股深色液体涌了出来,颜色浑浊恶心,如同林中深潭里的沼泽。 陈辛澜神色非常奇怪,其实她们这个时候还能跑,起码还能跑出御书房,远离这奇异的怪物,但陈辛澜却将她卡在门后,紧紧地捧着她的脸,双手用力到卡得陈桐生的脸上的肉都扭曲起来。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陈辛澜眼神骇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快速道:“去我的大殿,祭司神像下方有暗格你见过我打开的,你打开它往暗道里走,不准带那个替生者,不准带那个姓宋的小杂种你听清楚没有!” “你往里走,不管看见了什么不管听见了什么,不管谁跟你说话都不要里理,顺着直道一直往下走!” “你是我的女儿。”陈辛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令人分不清爱憎,她双手用力到浑身发抖的地步,死死地咬着牙说:“就算他们都死绝了,你也要活!” 她一把捂住陈桐生的眼睛,然而实在是太仓促了,陈桐生仍然能够看到深色的液体飞速溢上来,如同世上最毒的毒液,在沾到人体的一刹那,顷刻将人溶解。 陈桐生要哭,要叫,要让陈辛澜快点带着她跑,但她张大了嘴,一丝一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陈辛澜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半个身子就活活地被液体给溶解了,滴滴答答地往下融。 她听见陈辛澜似乎在说着什么。 现在轮到你...... 永恒的死,永恒的生。 我的...... 我的孩子。 第一百九十四章 母亲 http://.biquxs.info/

“娘,那是什么呀。” 温和的女声回答她:“是伽拉的神像。” 稚嫩幼儿抓着母亲的裙摆,晃着自己肉嘟嘟的小短手,嘻嘻地笑着,一步一晃地向伽拉的神像走去,却被母亲一把抱了起来。 初为人母的女子亲吻自己稚儿的脸蛋,轻轻地说:“不要去,别靠近她。” 孩子不懂母亲的意思,懵懂地咯咯笑,高兴地睁大了澄澈的双眼。 陈桐生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她应该出声的,讲一句什么,叫一声救命,然而所有字句被卡在了喉咙,她脑袋空空,全身绷紧了,却只卡出喉咙里奇怪的嘶哑声响。 她似乎想起了一点懵懂时,还能在母亲怀里咯咯发笑的岁月。 真是奇怪,陈桐生打小救比其他孩子早熟,最早会走路,最早学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叫娘,她会说话会的那么早,可是却还和其他普通孩子一样,脑仁里记不住事情,很轻易便将小年纪的事情忘记了。 陈辛澜最后没能捂住自己女儿的眼睛,在她目呲欲裂的注视下被腐蚀融化下去,骨头支起半稠不稠的皮囊,一颗凝视着她的,母亲的头颅支在上面。 母亲好像融化在她身上了,陈桐生也沾到了那致命液体,陈辛澜的脓血自她身上淋淋的流下去,又好像是从她身上流下来的。 陈桐生竟然还没有完全被吓傻,她望着高拔身躯的於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爬过地上的尸体,张口尖利的叫了一声快走,嗓子一阵干涩的疼,但却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陈桐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越过满地鲜血横尸的长阶,跑过白雾弥漫不知前路的宫道,忘记了身后紧跟的宋川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耳呼呼的风,满耳细弱嘈杂的低语。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没有哄睡的童谣,没有有趣的故事,陈辛澜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坐在长廊上,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不断地去亲吻孩子稚嫩的眉心。她就这么慢慢地晃着,陈桐生在她怀里睡着。 每任祭司都有向伽拉献上自己,以换取伽拉重新降临人世的义务,陈辛澜是历代以来罕见的,在上任后无法与伽拉产生共情,拥有灵视的祭司。 在北朝这样祭司被认为是失职,有辱祭司之职位的,于是为了弥补罪过,陈辛澜被迫与三大姓中最得血脉传承的神殿主持诞下一子。 陈桐生最初被生下来,就是为了弥补母亲在祭司之位的不足,便是献给伽拉的祭品。 而陈桐生若是一般的孩子,就算能与伽拉共情,也不过是当一个一辈子能看到头的祭司,接任陈辛澜罢了。 偏偏陈桐生天资异常,早早地便直接产生了灵视,被生父当作伽拉回到人世的最佳容器,而陈家对她别有期待。 陈辛澜是最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的。 她抓着年幼的陈桐生问:“我不是让你别靠近她的吗?我不是让你不要进殿的吗!你为什么不听话?你为什么不能听话!” 陈桐生肩膀让掐得痛了,哭出声来。 “伽拉算什么东西?一代代的祭司要给她送命,就为了让她回来?她回来怎样,她不回来怎样?!我自有我的命,你有你自己的路走,你偏要到他们跟前去送死!你偏要去送死!” 很多年后陈桐生回忆起来,才察觉到其实陈辛澜并非是无法产生灵视,而是她不愿接受伽拉,也根本不想重复一代一代的,祭司被伽拉所精神侵占的命运。 就像陈桐生在苏醒后,开始不断的回想起属于伽拉的人生事迹,感知到她的心情一般,据说能够接受伽拉的力量,能够完全接纳伽拉记忆的人,便能够成为伽拉,将伽拉请下人世。 这样的行为其实与自杀无异。 陈辛澜即便一辈子要当祭司到死,也决计不愿意让他人侵占自己的精神,她不惜为此自毁前程,却被强行下达了生育后代的指令。 她不愿意让陈桐生重蹈前任祭司们的覆辙,却无法阻拦陈桐生显露出自己超乎常人的天分。 陈辛澜简直崩溃了,她不断地研读古籍,做出来意图阻止陈桐生灵视的汤药,逼她喝下去,却又害怕对陈桐生造成致命的伤害,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吐出来。 她曾经不顾陈桐生的哭嚎,割开她的手臂,在薄薄的血肉下埋了什么。 “母亲陪着你,让母亲陪着你。” 陈辛澜亲吻孩子流血的伤口,不断的喃喃低语着。 你不是祭品,你不是祭司,你是..... 你是我的孩子。 她曾经在怀胎时付出了全部心意去期待和爱的孩子,她曾经在襁褓里无数次亲吻过稚嫩脸蛋的孩子,最后却不能是她的,甚至都不能属于那个孩子自己。 在陈桐生察觉到母亲心意的变化,不断的哭闹,反抗,歇斯底里地挣扎后,陈辛澜似乎才慢慢冷静下来。 她逐渐接受了陈桐生不亲近母亲的事实,她接受了陈桐生与伽拉相似的地方,陈桐生似乎就是为了成为伽拉而生的。 陈桐生经常会不受控制的产生灵视,陷入幻境中去,于是她越来越不能记住眼前的事,越来越分不清现实幻境。若是没人逼着,陈桐生连续饿两天都不会有丝毫感觉。她的时间感完全错乱,一会儿今天,一会后天,一会儿指着外面的太阳讲天黑了。 无法承受伽拉精神侵入的祭司,大多都是这么疯的,只不过她们资历差,便疯的很晚,陈桐生又疯的格外早,她这一辈子都还未曾开始,便要这么神志不清地结束了。 在陈桐生病情时好时坏,要疯不疯的时段,陈辛澜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这个孩子,她甚至没有离开大殿,去看上陈桐生一眼。 令宫内所有人讶异的是,最后陈桐生不仅活了下来,疯癫混沌的状态也解除了,脾气更加古怪了些,更加不亲近人了些,但却恢复了之前的聪慧。 在陈桐生大病初愈,踏进大殿去寻找她的母亲时,陈辛澜回过身来,讲了一句令在场所有人都愕然的话。 她讲:“你本来也不是我的女儿,不过是借着我的肚子,生出来的下一任祭司罢了。” 在场之人愕然的并不是陈辛澜所说的内容,毕竟这句话实际上是很多人认可的,大家认为祭司应该充满神性,便不能再与普通人一样,拥有他们的情感与正常家庭了。若是有,只能证明这祭司不合格。 陈辛澜在他们眼中,便是这么一个不合格的祭司。 神性过高的人大多都活不好,陈辛澜的母亲便是这样,死的早,陈辛澜成为祭司时还很懵懂,没有人再敢爱她,她也没有人爱。 于是在她最初怀胎时,她对肚子里新生命的期待和喜爱,那股子恨不得为孩子奉上自己一切的劲儿,让服侍的宫人看见,都觉得非常古怪。 一个与神通语的祭司,怎么会和凡人一样,在意肉体凡胎呢? 哪一任祭司不是为伽拉奉献了自己的整个儿人生,乃至最后死去? 陈辛澜在怀胎阶段被受到过各方老人,神殿职员的指责与提点,甚至在她刚生下陈桐生的时候,便有人来要孩子,认为陈辛澜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抚养好这个婴儿。 陈辛澜在这样的各方压迫下,都未曾有任何的动摇,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入睡,陈桐生都不会离开她的视线,离开她的怀抱。陈桐生婴儿时期的饮食,用物,也都是陈辛澜一一过问,恨不得去膳房亲手给女儿做每一餐的点心。一点儿都不愿意让下人插手帮忙照顾。 然而这样一片舐犊之情,在孩子大病之际不仅不去看,还在她恢复后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谁看见了,都会觉得诧异讶然。 然而陈桐生与陈辛澜母女却是最为平静的,陈桐生觉得好没意思,不声不响地转身就走了。 后来陈桐生终于明白了陈辛澜对她变得如此冷淡的原因,熬过了第一阶段,她便算已经初步接纳了伽拉。 这意味她的血肉至亲,她的孩子,正在逐渐的死去。 哪怕当初她对陈桐生诞生的寄托的希望少一些,她也不会在今日偏激成这样。 她厌倦了祭司被注定的命运,却转过身看着女儿走进了更加可怖的泥潭。 陈恪与桐生的亲生父亲希望陈桐生带来伽拉希阿,陈家希望桐生成为自己有力的棋子。 而陈辛澜任何一方的要求都未答应,只是用她最大的能力,将陈桐生留在自己身边。 她们便维持着这个似母女又不似母女的关系,相互记恨挂念了许久。 直到陈辛澜死了。 她最终还是跟随着最初在陈桐生身上留下的痕迹,在重重白雾里找到了陈桐生,救了陈桐生,也留下来自己的命。 也许最后她停留在门口,是恨我吧,陈桐生想,还是恨伽拉,恨於菟,恨这不断重复的,注定的折磨呢? 为什么偏偏她不能与其他祭司一般,去忠心伽拉呢? 陈辛澜难以溶解的头颅陷在液体中,似乎带着一丝笑意,似乎仍是满心的不甘,她死的如此刻意,就仿佛是为女儿奉上的一场献祭。 第一百九十五章 混乱 http://.biquxs.info/

而陈辛澜任何一方的要求都未答应,只是用她最大的能力,将陈桐生留在自己身边。 她们便维持着这个似母女又不似母女的关系,相互记恨挂念了许久。 ———————— 陈桐生朝着祭司大殿的方向狂奔而去,但没跑出去多远便听见什么地方传来崩裂之声,这声音实在是令人太过于毛骨悚然,陈桐生在听见声音的刹那心里狠狠打了个突,紧接着整个御书房轰然一声。 陈桐生感觉到脚下奇怪地开始松动,三步并两步,连滚带爬地刚穿过两道大门间的宫道,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声势巨大的气浪自身后袭来,一路撞着宫墙,将所过之处的宫人尽数击倒,白雾被涤荡冲开,陈桐生感觉身后仿佛被人重重砸了一个铁锤似的,瞬间腾空而起,接着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她摔到地上后才感觉到了疼痛,疼痛到了极点,彻骨的痛意都能直接麻痹脑子,整个后本几乎都感觉不到了,只有腹腔里的五脏六腑好像碎裂开了似的疼痛着,一声接一声的不住气喘咳嗽。 陈桐生在地上木了好一阵,才找回了自己四肢,竭力的爬起来,往后看了一眼,只见整个御书房,连同着外面的地面,都整个的塌陷了下去。 浓烈的火药硝烟味儿飘了过来,陈桐生大张着嘴喘息,感觉呼吸十分困难,这很明显就是一开始就布置好的,若不是早有准备,御书房中不可能出现火药这样的东西。 那么,能够不声不响在御书房这样的地方布置下这样大量火药的人是谁呢? 除了陈恪,还能有谁呢? 即便当时陈桐生想不到这一层,但她也依然感觉到了彻彻底底被欺骗,今日会发生什么,她根本一点也不知道,一点儿风也没听见。就算是伺候她的那些宫人,也都全部被蒙在鼓里。 陈桐生跌跌撞撞地奔逃着,三十七殿,一十六宫,巍峨而高大的建筑在陈桐生眼中逐个的,远近不一的发生爆炸,而爆炸过的地方,又可见浓烈的紫烟迅速聚结升空而起,眨眼间便遮蔽了打半的天空。 宫殿中宫道弯曲,在此刻又变得如此漫长,她仿佛成了一只误入巨人行宫的蝼蚁,途径无数的宫人,他们的动作停滞着,大多都显示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仍然立着,但与活死人无异。 甚至见到陈桐生从他们身边跑过,有人还会叫一句小贵人。 而有些被压在坍塌屋子下的宫人,远远的便发出凄厉的叫喊求救,这喊声未能给他们引来帮助的援手,却让那些原本呆呆立的原地的宫人聚集了过去,很快,那地方也就没了声音。 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陈桐生看不见,也不敢去看,到了她方才经过的花园,便看见因为不断的震动,那些美人的住处也坍塌的了大半,有人被压在下面,而有些美人完好无损的跑了出来,正焦急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聚在碎石前手忙脚乱的搬着东西。她们在宫中地位不高,重的就是一个老实本分,与三大姓更是搭不着关系,出身都低微。 实际上北朝最繁荣,文明最集中的地方便是都城,其余小城,因为地域关系,隔的非常远,并且地广人稀,反倒没有都城那个氛围,再远一点的,甚至都只是名义上的北朝人,可能连聆语都说不太来,更多的是被武力征服后,仍然保留了自己传统的本地人。担着赋税的责罢了。 北朝人口最多的时候也不能与地域辽阔的大周相比,部族三大姓只集中在生活资源最好的都城。 这些美人多是都城边缘的地域被挑选上来的,有些人方言浓重,因此受了不少奚落白眼,偏对这些没地位血统的人,又是最讲规矩。她们一个个被训的多了,哪怕宫里整个的气氛都不对,一来她们的位置看不到太多情况,二来又地位低胆子小不敢乱走动,便全都心慌意乱的呆在院子里,不敢往外跑。 有眼尖的看见陈桐生,便扯着嗓子喊道:“小贵人!” 陈桐生脚步一歪,没有停下,反而受惊了般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但她受了伤,跑起来浑身上下没有地方不疼,跑的比刚开始还慢些,越跑越慢,不知是不是方才震的身后摔到了脑子,陈桐生的脑袋都开始钝钝的,一阵一阵疼起来。 那些美人眼见喊不住她,有心急的就直接过来拦她,口中不住的说着:“您这是怎么了,小贵人是从哪里过来的?宫里这是怎么了?我们喊着都没有人来。跟着服侍您的人呢?” 待她真正到了陈桐生的面前,骤然看见了她一身满手的血污,惊叫一声,又看见她苍白如雪的脸色,吓的一句话都不敢说,眼看着陈桐生以看仇人的目光瞪着她,佝偻着腰转了个弯,便靠着墙继续跑走了。 跟着我的人...... 对了,跟着我的人呢? 跟着我的是谁? 他在哪儿? 陈桐生这时才想起里她身边应当还跟着一个宋川白,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莫名其妙被她救下,又黏又胆小,玉做的似的娃娃。 她停了一停,身后却空无一人。 宋川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也许是体弱没跟上她,不知道倒在了哪一个地方,也许是在最初御书房爆炸时,他就没有再能跑出来。 陈桐生张开嘴想喊,但只是胸口因为发力而刺痛起来,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陈桐生这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她只知道自己喊了,却没有喊到人,便转头拔脚继续走,不再做任何丝毫的停留。 陈辛澜让她去大殿,让她开神像下的暗门。 陈桐生满脑子只剩下这么一种念头。 但接二连三的爆炸随之而来,她不断地被震倒,又不断的爬起来,为了躲开那些龟裂破开的地面,那些不断涌出黑水的碎裂地砖,和隆起的道路,陈桐生逐渐的偏离了方向。 她耳朵里的嗡嗡声逐渐的小了,能停见越来越大的声响,是很多的脚步声,吵闹声,她抬头看见不远处的空旷广场上站了许多人,有各殿各宫的宫人,也有巡逻的卫兵,她还看见了原先院子里的好几个美人。 有些身穿甲胄的卫兵望见了人,便列队朝她而来,宫中人基本都认得她这个小贵人,便弯腰下跪的围着她,询问她哪里来,现在如何,有没有受什么伤。 陈桐生下意识先是后退躲避,但很快发现这些人都能说话,还说的很是条理清晰,行动也清晰利落,反应过来这些是同她一样的正常人,才略放了心。 他们并不急着领陈桐生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反而是低下头仔细地打量了她一阵,赔着笑,从她腰间取下了一个小坠包。 陈桐生疑惑了片刻,这小坠包是前两日突然换上的,没有什么奇怪或者珍奇的地方。 如果陈桐生那个时候足够清晰的话,便能够联想起来之前她看到有个不正常的宫人挣扎取下自己腰间坠包的模样。 但陈桐生系的香囊无论是从工艺,颜色,还是样式上,都远比宫人佩戴的要精致漂亮,更何况北朝也惯带坠包,有布做的香囊,也有玉镂空雕的,植物枝条编的。 陈桐生腰上的,便是玉镶金的镂空香包,样式精巧,她也没主意过里面到底是什么香。 卫兵将她的香包取下来换手交给令一个,才伸手搀扶着她往人多的地方带,陈桐生疑惑不已,不禁回头瞥了一眼,却看见那个接了香包的卫兵,弯腰就将香包往地上无声无息的一扔。 这根本不应该,哪怕是这些保卫皇室安危的卫兵在此刻趁火打劫,取了主子身上值钱精巧的玩意儿来作为报酬,都不算是什么惊奇事,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眼前这么一步,但这些聚集起来的卫兵不图钱,转手扔了,这背后的动机却难以解释。 有什么必要? 陈桐生混混沌沌的后退了一步,眼前的人分明与一开始见的呆滞宫人不同,但却依然让陈桐生自脊背后生出了凉意。 往后一腿,便退到了身后卫兵的腿上,那卫兵一弯身,道:“小贵人怎么了?” 高大的身影向她压迫下来,伸出两只手臂,在她两侧拢着,生怕她倒了似的,形成了一个难以逃脱的包围。 陈桐生张嘴想让他们送自己去祭司大殿,他们领着她的方向与她的目的地背道而驰,但因为无法发声,卫兵们也听不见,只见她不断后退想,身后的卫兵却一动不动,堵着她,叫她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小贵人这是这么了?”最开始搀扶着她的那个卫兵蹲下来望着她说:“您带我们去找陛下,好不好呢?” 正是这一句,让本来惊疑不定的陈桐生,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便窜了起来! 眼前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而当她惊恐的抬起了头去看,却发现这些样貌,身形都不尽相同的人脸上,露出了神色极其相近的笑容。 那神色看上去,就仿佛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表情,当陈桐生被裹挟着到了那些聚集的宫人们面前,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以及周身散发出的感觉,他们说话的腔调,做出的动作,都仿佛是来自同一个人。 就好像,他们这么一大批站在她眼前,实际上,却只是一个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 噩梦 http://.biquxs.info/

他们并不急着领陈桐生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反而是低下头仔细地打量了她一阵,赔着笑,从她腰间取下了一个小坠包。 陈桐生疑惑了片刻,这小坠包是前两日突然换上的,没有什么奇怪或者珍奇的地方。 如果陈桐生那个时候足够清晰的话,便能够联想起来之前她看到有个不正常的宫人挣扎取下自己腰间坠包的模样。 但陈桐生系的香囊无论是从工艺,颜色,还是样式上,都远比宫人佩戴的要精致漂亮,更何况北朝也惯带坠包,有布做的香囊,也有玉镂空雕的,植物枝条编的。 陈桐生腰上的,便是玉镶金的镂空香包,样式精巧,她也没主意过里面到底是什么香。 卫兵将她的香包取下来换手交给令一个,才伸手搀扶着她往人多的地方带,陈桐生疑惑不已,不禁回头瞥了一眼,却看见那个接了香包的卫兵,弯腰就将香包往地上无声无息的一扔。 这根本不应该,哪怕是这些保卫皇室安危的卫兵在此刻趁火打劫,取了主子身上值钱精巧的玩意儿来作为报酬,都不算是什么惊奇事,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眼前这么一步,但这些聚集起来的卫兵不图钱,转手扔了,这背后的动机却难以解释。 有什么必要? 陈桐生混混沌沌的后退了一步,眼前的人分明与一开始见的呆滞宫人不同,但却依然让陈桐生自脊背后生出了凉意。 往后一腿,便退到了身后卫兵的腿上,那卫兵一弯身,道:“小贵人怎么了?” 高大的身影向她压迫下来,伸出两只手臂,在她两侧拢着,生怕她倒了似的,形成了一个难以逃脱的包围。 陈桐生张嘴想让他们送自己去祭司大殿,他们领着她的方向与她的目的地背道而驰,但因为无法发声,卫兵们也听不见,只见她不断后退想,身后的卫兵却一动不动,堵着她,叫她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小贵人这是这么了?”最开始搀扶着她的那个卫兵蹲下来望着她说:“您带我们去找陛下,好不好呢?” 正是这一句,让本来惊疑不定的陈桐生,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便窜了起来! 眼前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而当她惊恐的抬起了头去看,却发现这些样貌,身形都不尽相同的人脸上,露出了神色极其相近的笑容。 那神色看上去,就仿佛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表情,当陈桐生被裹挟着到了那些聚集的宫人们面前,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以及周身散发出的感觉,他们说话的腔调,做出的动作,都仿佛是来自同一个人。 就好像,他们这么一大批站在她眼前,实际上,却只是一个人。 —————— 陈桐生惊恐地后退,那些人并不来抓太跑,他们的表情与一般的常人无异,却又那么相似,就连眉梢眼角最细微的变化,都如同度量过一般,微妙地保持着相同的角度。 “请。”卫兵向她弯腰示意,而所有的宫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的行为,他方才的话提出异议,他们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毫不在乎。不在乎接二连三的爆炸,不在乎弥漫的飘渺白雾,他们在此刻不再是宫人,不再是为宫廷所服务的努力,在陈桐生看来,他们好似完全变成了另一个身份,另外的人。 他们不在乎眼前景象,好像他们早知道事情就会如此发生,在此时他们所要寻找的,也不是逃脱活命的方法,而是陈恪,是能够布置这场大型接连的爆炸的人。 陈桐生比比划划的想卫兵传达她要去大殿的想法,但人们同时的无视了她,推着她向前走去。 那卫兵很温和的跟他讲:“你只凭自己的感觉走就好,不用多顾及的,小贵人,你不想逃出去么?” 这就完全不是一个下人,和与她境地相同的人该说的话了。 陈桐生跌跌撞撞被强行的扶着,一旦向祭司大殿的方向转过去,便立即会被拦住,那些人似乎知道她要往神殿去,而陈辛澜要求陈桐生去往大殿的暗道,讲就算谁都活不下去,她也一定要活,说明大殿暗道才是能够逃跑的地方,那些人隐约知道这些,却阻止她,就意味着...... 他们根本不想逃出去,根本不想活。 陈桐生挟着来到高大巍峨的宫门之下,身后的爆炸还在不断的响起。 这爆炸似乎是有规律和安排的,在宫殿间交错接连响起,也并不迫切只想将宫殿炸毁坍塌,而是在一次一次的广泛爆炸声后,逐渐的,这些宫殿主殿才依次坍塌下去。 硝烟味逐渐逼近,由爆炸所引起的大火也蔓延了起来,爆炸声越来越近,由爆炸的声响动静来看,宫门也许是爆炸最后的目标。 呜呜的风声随着位置的转换增大了起来,陈桐生站在宫墙下,只看到无数面向自己的巨大火把,它们摇摇欲坠地被悬在宫墙之上,好似下一刻就会尽数掉落到它们身上,满地湿滑,陈桐生动了动脚,闻到了火油的味道。 满地的火油,这火把就是一早便准备好的。 因为仰头的缘故,陈桐生有些缺氧似的眩晕,她眼前一阵一阵的发花,混沌感如同枝蔓一般,带着倦怠向她缠绕了过来,这种感觉陈桐生实际上是很熟悉的,在她最开始继承所谓伽拉神性的时候,开始出现意识错乱与重病时,便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眼前晃动着虚白的影子,又似人,又不似人,像无可比拟的怪物,比於菟更加令人骇然,又好似她灵视中见到的,伽拉神像。 其实她有一个谁也没有告知的秘密,在最开始发生灵视时,她眼中的伽拉,实际上是如同眼球一样,灼目的,无法揣摩体型的怪物。 那眼球状物从天穹上滴落下来,连带着天穹外的东西,其庞大可怖,一坠下来,就能摧毁下面的正片土地。 但是陈桐生谁也没说,谁也不会相信她,倘若伽拉真的是传说中那样的神灵,又怎么可能是人的模样呢? 她听见了嘈杂混乱的声音,细细密密,桀桀唧唧,是哭声与哀嚎声,是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是族群大片迁徙所产生的声音,是在最寂寥最空旷的时候,风刮过静默的人的声音。 她看见祭司,她的母亲,陈辛澜,包括在此之前一代又一代祭司,那些或年轻或年迈便死去的人。 祭司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女性,这似乎是某种规则,这个位置最初被设定下来,就根本不是为了使人与神灵沟通,仅仅是为了给伽拉献上祭品。 向神灵献祭上名为祭司的人类,任何一个凡人都可以成为祭司,无穷无尽的祭司,无穷无尽的祭品,祭司之位上任何一个人不断重复的,可以窥见的命运。 她瞳孔涣散,仰面向下倒去。 在剧烈的耳鸣中,在眼前的一片混沌里,她的意识仿佛突然脱离身体腾空而起,目光转过去,身后所有的宫殿,残垣断壁,燃烧不断的火焰与升空的灰尘,蔓延不断的白雾,所以的一切在此时便突然的变为了虚无,如同突然化成了水镜,陈桐生的目光穿过这些,直直地对上了重重掩映后的於菟。 於菟正紧盯着她。 无数只眼睛,透过四面八方,正盯着她。 她感觉到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火烧起来,咬住她身上的衣料,迅速地攀爬而上,但接着又有什么人扑去了她身上的火,将她抱了起来。 风声呼啸,陈桐生睁开眼,向下望去,整个都城死气沉沉,想来繁忙的街道此时却空无一人。而就在她脚下,在宫墙之下,传来了刺耳尖利的哭喊声。 也许其中就有那些令她去寻找陈恪的卫兵宫人,但人数显然更多,最初那些呆呆站在宫中的宫人,此刻却又好似恢复了意志般奔向宫墙,汇聚成汹涌的人群,试图去撼动紧闭的宫门。 他们成群结队地拖着尖利的哭喊声,自远方奔赴而来,如同自地狱前来的恶鬼,又像是误堕阿鼻地狱的凡人魂灵,拖着鲜血模糊的尸体,陈桐生甚至看见有人的腿在爆炸和坍塌中都烂成挂肉骨了,仍然能够前行。 宫墙之下燃着大火,他们哭叫着奔来,对眼前剧烈的,足足有一人高的火焰视若无睹,前赴后继地撞进了火海之中,用血肉之躯去撞击宫墙,在累叠的尸体中上爬,直到在烈火中倒下为止。 他们所发出的哭声,所表达出的情绪,那么恐惧和悲伤,但是他们所做的事,又是那样可怖与难以理解。 那么像人,但却又不能是人。 耳边忽然传来低声哼唱的歌谣,那是古老的聆语,是与陈桐生不同的另外一支方言的发音,语调拖长,更加悠扬,语调中蕴含着这个部族不知何处去的迷茫。 陈恪不说这种发音的聆语,陈桐生不说,陈氏出身,包括大部分三大姓的人都不说。 在宫殿之中,只有一个曾经的莫姓皇后,她讲的最好,也经常说。 她哼唱着民族的歌谣,在爱人眼里,永远地鲜活和可爱着。 第一百九十七章 醒 http://.biquxs.info/

整座皇城坍塌了下去。 反抗,反抗,怀抱陈桐生的男人手掐在她的脖颈上,陈桐生却一动不动,因为过于惊悸的缘故,她想一只别捏在手里的,刚出窝的麻雀似的,好像捏着她的手稍微动一动,她都要被直接吓死了。 我不能...... 我不能反抗...... 我反抗不了。 说错话,就要挨鞭子,要挨十鞭子。 他们会打我,他们会一直打我,他们一直在打我。 陈桐生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恍惚了片刻,紧接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意识到方才那根本不是她的想法。 她是身家显赫的小贵人,皇亲国戚,又是祭司之女,谁敢打她的鞭子? 这也绝不可能是伽拉的意识。 伽拉一世战神,北朝派兵出战必祭伽拉希阿,她就更不可能有这样可怜,无助又恐惧的担忧了。 是那些祭司吗? 她们也能将自己不甘的魂灵,混沌茫然的灵识,留给无知的后人吗? 陈桐生恍惚着听见身后的人好似在笑,一声一声的笑,卡着她稚嫩脖颈的手收紧,陈桐生呼吸骤然间困难起来,她一顿一顿地抽着气,心想,你为什么要这样? 陈恪,你为什么要毁了你的皇城,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你为什么要在明明知道危机来临时,一声不吭的设下令众人陪葬的死局? 她剧烈地挣扎,自己却不知身形在动作中急剧地变化,几乎是在身后男人手臂一动,她翩然落地的那一刻,身量便骤然拔高,与此同时攻势极其狠厉的转身出手,好似要一爪将男人的脖颈捏断。 “桐生!” 陈桐生一手抓了个空,浓烈的硝烟与烈火味儿散去,刺鼻的皮肉被炙烤的味道散去,尖利的嘶叫散去.......似乎有人在她身周微微一停,但很快,他所带来的冰凉白雾也尽数散去。 大片的石林在她身周显露出来,陈桐生伸出去的那只手被一把抓住了,宋川白喝道:“桐生!醒醒!” 身周的石林突然咔嚓响着碎裂了好几柱,陈桐生刚才剧烈的情感波动中回过神来,喘息着望过去,只见那些石林表面上的石块剥落下去,露出了大片的人骨。 陈桐生茫然的看着,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脑海中都一片空白,就连看着眼前的宋川白,都认不出来他是谁。 宋川白凑近了跟她说话,伸手来拍她,她才慢慢地将目光挪到那漂亮的,但在此刻布满灰尘的手上,在大周朝生活的,她有记忆的那十几年时光猛然从某个打开的关窍里涌进她的脑海,陈桐生被这一下压的胸闷头昏,踉跄着向前倒了一下,宋川白便顺势接住她,低声问:“你怎么样?” “......候爷,”过了半响陈桐生才说:“您方才是不是想占我便宜?” “看来这是清醒了。”宋川白这么说着,但却没动,任由陈桐生脑袋靠在他的肩头,缓缓平复着呼吸,这么一靠,陈桐生便突然又想起在北朝的时候,她是年幼的形态,宋川白装作一个名为清临的下人,把她抱在怀里。 她抬起头去看上方的人,宋川白感觉到怀里的动静,有些疑惑的低头望下来,陈桐生笑了起来,笑得眼睛眯着,觉得这张脸不管在何时看,什么状态下去看,都是非常好看的。眼睛藏在下敛的眼睫后,有着他人无法模拟的温柔与坚韧,那是在经历了无数颠簸后,经历过苦难洗礼后才会有的眼神。 她伸手去摸了摸宋川白的眼睫,宋川白不躲,眼睛忽闪着眨了一下,笑起来,问:“这是怎么了?” 陈桐生没说话,她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她到现在都还有些无法消化自己接受到的一切消息,包括有些久远的,连同梦一样的现实。 “宋。”陈桐生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念叨说:“宋。” 宋川白低着头望她,两人几乎要额头抵着额头,这是一个非常亲昵的姿势了,而陈桐生全身都没怎么使劲,放心的压在宋川白身上。她这一身虽然不重,但也不算轻,她一个飞檐走壁的练家子,一身的小筋肉可不是开玩笑的,但宋川白一点儿没感觉费劲似的,就这么接着她,两只手虚虚的拢在身后,也没碰着她。 “原来你长这张脸,是祖传的?” “......”宋川白说:“您这个时候了还注意着我这脸呢,您不注意一下自己现在在哪儿么?” “我喜欢你这张脸,当然要时刻惦记着,”她往后一仰,退了出来,自己站直了,打量四周。 宋川白怀抱骤然一空,不由自在的一低头,眼睫毛又扇了扇,竟然突然冒出了一点儿空落落的感觉。恰好陈桐生瞥过来看见他细微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赶紧探身过来,问:“是不是感觉还有点儿意犹未尽的......?” 宋川白反击:“你不贫这一下可是亏大了。” “候爷趁着我早些时候结巴,那才叫一个可劲儿贫呢。”陈桐生直回身:“这会子怎么忘了。” 讲到这里,宋川白便只是笑,两人都没再继续讲下去,都默契地同时避免了提到北朝。 陈桐生结巴不是因为简单的先天不足,当初有年纪的大夫诊断,讲她是被吓的,倒也不假,只是给她做出这个诊断的大夫,包括陈桐生自己,都断然没有料到,她是亲眼目睹了亲生母亲的死,才失声变哑,之后又在漫长的,离开北朝后流浪的岁月里,逐渐恢复了一些讲话的能力,变得结结巴巴了。 他们又回到了石林,或者说他们又到达了一片新的石林。 陈桐生偏过了头没看他,四处打量起来,发现这些石林的石柱碎裂开后,里面露出的尸体保存的更加完好,一些皮肤都还保留着,陈桐生把下面的也给掰了掰,露出已经灰旧的难以辨认的不料,陈桐生眯着眼看了半响,突然说:“这不是,我娘.......”她突然顿了顿,接着道:“这不是陈辛澜那些下官么?” 宋川白走过来看,只见露出来的,那灰扑扑的衣料上,竟然还可见清晰的紫色,伸手摸过去,是坚硬的,由玉制成的垫肩。 戴玉垫肩的,在宫中似乎便只看到祭司殿中的人了,大约是制服的一种规定制式。 四周能明显的感觉到与最初他们来的那些石林不一样,她又撬了好几个,最终看向四周,发现在着一望无际的荒凉平原上,这些石林的分布聚集着,成一条长线,由一个方向一路延申开去,经过陈桐生他们,又进了远方隐隐约约的白雾之中。 陈桐生现在看见白雾就下意识的打冷战,她不禁往后退了退,机会挨着宋川白,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是什么时候了?” 宋川白皱着每天,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 他们先是进入了北朝,幻不幻境的另说,就暂且是当作进入了北朝,随后又在陈辛澜的引领之下,进入了伽拉的意识幻境。 伽拉的一生实在是太长太长了,那千百年的时光,尽管已经有了许多的跳过,无数的省略的,但她所看见的,仍然是不断循环往复,让人无可挣脱的漫长的一辈子。 那些与宋川白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她几乎都可以数出他们的名字来,有些不像宋川白,有些实际上又很想他,神色一动,几乎叫人难以分辨。 但即便到了如此,陈桐生其实还是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比方说宋珉与宋川白的关系,比方说为何宋家人也继承了千蜃的长相。 为何分明是代替者,才会一代一代地继承最初那个人的长相,最终在苏醒时完全的变成自己要代替的人,比如宋珉继承千蜃,这样的继承却逐渐的消失了。反过来,在伽拉死后,这种继承的形式又出现在了祭司身上。 又比如,陈恪当年为何能够知道於菟就在皇宫地下,他怎么知晓的缚龙草的使用方法,又是如何获取到那样大量的缚龙草,以至于最终安排了一场盛大而离奇的,针对皇城之中所有人谋杀。 而当时北朝都城中的百姓又去了哪里,陈恪的缚龙草不可能发到整个都城的任何一个人们手上去,在皇城坍塌之时,整个都城街道上为何连哪怕一个人都没有? “你在想什么?”宋川白在她身旁问。 陈桐生讲:“在想......他们是谁。” 她疑惑道:“当年到底逃出来多少人,又真正跑掉了多少人?” 从这石林蜿蜒不绝的长度来看,并不像仅仅像是偶然知晓消息后,偷偷逃命的祭司大殿内少数人。 陈桐生知道当年消息被透露了出去,无论是在弥天节上,他们所看到的那些发蛇藤花的姑娘们,还是后来她所见到的,跪在陈辛澜身前的下官,都是知道危机将近的,其中那小官不惜违背陈辛澜,也要强行地让北猎堂将自己的妹妹带走。 对了,北猎堂这个组织便是在这个时候逃走的。 宋川白突然道:“他们......” “他们逃亡时,是被什么禁锢着的。” 陈桐生道:“嗯?” “你看。”宋川白道:“大批人的迁徙,除非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否则极难保持一个稳定的队形,尤其是在逃亡途中,人群更容易混乱散开,但这石林,无论从哪一头去看,都始终保持着三到四个人一起,分成两列,这样的宽度在持续前行,这样的情况,是他们被禁锢了,无法散开的可能性比较大。” 是了,他们最初在荒原上遇到的那片石林,与这里最大的区别,便是最开始的那片石林散的非常开,一大片,毫无章法可言。 第一百九十八章 直白 http://.biquxs.info/

两人循着石林,向着与白雾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上一段时间,陈桐生慢慢的停了脚步,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景物。 石林是从地下延申出来的。 他们面前是大片乱石飞沙的荒原,一片贫瘠,而石林就在这乱石间突兀的直立起来好几柱,接着又组成一条列队一般地形成了长而蜿蜒的一条。 陈桐生看着身边的石柱,越是往这个方向走,越是能看见那些石柱更大程度的保留了人形,甚至能够辨认出他们濒死之际,手所指向的方向。 到了最后的几柱,一眼望过去,简直就像是两个人站在石林的尽头,化成了粗糙的石像一般,而他们身子所倾斜的方向,却是与漫长的石林队伍截然相反,面向了乱石耸立的黄沙荒原。 陈桐生顺着他们倾斜的方向走过去,绕过几颗巨石,在巨石的掩映下,踩到了一片非常松软的沙土。 宋川白显然也注意到了,提醒道:“小心。”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宋川白忽然“嗯?”了一声,接着抬脚去蹭了蹭面前的一块沙土,磨去了表面的浮沙,宋川白又撩起衣袍蹲下去伸手摸露出来的地面。 陈桐生奇怪地看着,还没等她也蹲下来,便见宋川白发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迟疑了那么一瞬间,道:“你还记不记得,祭司说让你去大殿的暗道?” “你听见了?你当时是怎么听见的?” 陈桐生奇怪地一皱眉,按理说在御书房陈辛澜死的时候,宋川白是被甩在了外面的,他自己还半死不活的喘着,怎么能听见里面陈辛澜跟她说的那些话? 宋川白面色一顿,低下头去擦地面上的浮土,答非所问的讲:“我一直在。” 他只这么一说,陈桐生便明白了,就好像陈桐生在幻境里见到宋川白的过去一样,当时她也是一个不被看见的虚影,跟着幻境里的角色跑来跑去。包括在最后北朝皇城坍塌幻境中的那个小贵人陈桐生,也是真真正正的幼年的陈桐生本人。 这对陈桐生来说是回忆再现,成人后的陈桐生与宋川白,实际上都是用这旁观的视角去经历了这场恐怖的噩梦。 她便点了点头,问:“暗道怎么?” 宋川白示意她蹲下来看身前的地面,在陈桐生手伸过去时,宋川白便将手抬开给她腾位置。 谁知陈桐生动作非常快,一把就按住宋川白的手,两人的掌心掌背交叠,陈桐生前倾过去,直视着宋川白的眼睛,道:“候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无话可说吗?” 宋川白显然对陈桐生的举动很意外,他在这个时候也少见的没有露出笑脸。宋川白神色非常认真,因为缺水而发白的嘴唇抿成直线,与陈桐生对视着,轻声道:“是我欠你的。” “然后呢?” 这个时候倒还真是无话可说,说什么呢?道歉么? 在经历了这样惨烈的景象,这样可怖的意外之后,双方都完全的将这些事情忘记了,宋川白甚至还笑话过她的结巴,可一朝往事回溯,两人见面,仅仅一句道歉,实在是分量轻的连说出来,都要另道歉的人觉得不耻。 陈桐生救了宋川白一命不假,她之后再次为了救他,又把自己的亲生母亲连累进来,将陈辛澜也害死了不假,但只要宋川白挑明了陈桐生当时救命的恩情,也就意味着肯定了陈桐生害死自己母亲的行为。 这些都是事实,但却又都不是故意,并非不敢面对,只是怕在她面前提起。 陈桐生心里是怎么想的? 两人刚入北朝幻境,还一个小贵人,一个侍从时,陈桐生对这个母亲还十分不屑的样子,她这种情绪多多少少受了小贵人时期的影响。 在年幼的小贵人眼里,陈辛澜就是讨嫌的,自己也讨陈辛澜的嫌,母女两人相看两相厌,跟结仇了似的。 然而到了最后的时刻,陈辛澜却露出了一个母亲的样子,穿过白雾来到陈桐生的面前,用性命保护了她。 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难以消化的冲击,而年幼的陈桐生更是在这样的巨大打击下当场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在长大成人后再度看见这样的场景,难道就能释然,便能毫无波澜了么? 宋川白的眉宇间凝了坚定决心,皱起的眉头间是淤在一块儿愧疚与同情:“无论你日后要做什么,向於菟寻仇也罢,留在此时探究北朝当年发生......” 他的话猛然停住了,陈桐生另外一只空闲的手往他面前一贴,未碰到他,但近在咫尺,宋川白便下意识停住了话头看着她。 陈桐生笑道:“候爷这副认真较劲儿的模样真是少见。我要做什么,你以后便帮衬我做什么,是不是?难不成我要留在这里吃沙子吃上一辈子,为我族人守墓,你也跟我留在这里不成?倒是一片诚恳之心,不过,谁想听你说这个?” 宋川白感知到她嘴里下一句会冒出什么话来,眼皮一抬就往后退去,结果被陈桐生一手按住肩膀,道:“哎,你跑什么?” “我哪里跑......” “不跑你退什么?” 陈桐生看宋川白好似如临大敌,不管是一开始宋川白小心翼翼的神情,还是他后来一本正经地思考和许诺,都让陈桐生觉得很有意思。宋川白鲜少出现这样的神情,他对大多事务都有自己的算计,狡猾而冷淡,彬彬有礼地维持着自己冰冷的礼貌。 他的温柔是内敛而自持的,流露出来安抚他人,但绝不反噬自己。不管陈桐生曾经怎么打直球,已经把“候爷我喜欢你”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他也能装作看不见。此人做事有规矩,讲情义,但他绝不愿意从自己构建的规则中走出去,也不乐意让别人穿过这道规矩,走近他身边去。宋川白经过这么多年,好像变得非常宽容稳妥了,但其实内心少年时的那股子骄纵傲气依然还在。他本质上就是这样,孤孤单单的都愿意,看不上外人,不教任何一个人走进他心里去。 陈桐生在他面前,向来是没有什么机会把他的疏离撬个洞钻进去的,但在此刻,她却突然发现两人之间发生了更多的事情。 宋川白欠她两次的救命之恩,这下可让陈桐生抓住短处了,他只要心里还坚守着道德情义,就绝不会再像直接那样无视掉她。 陈桐生歪了歪头,问:“我实在是很好奇,候爷不喜欢漂亮脸蛋么?” 宋川白还是要往后倾,闻及反问:“什么?” “我长得不漂亮么?候爷一点儿的心动都没有,我实在不明白候爷的要求。”陈桐生伸出手指头一个一个来数:“你看,我长得又漂亮,又能打,又聪明,还年纪大,我好歹五百年前的人了,可谓长寿如妖,但是样貌又很年轻,既能满足女大三抱金砖,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说法,又能满足年轻貌美的要求。虽然念书不多,但终归不算文盲,能书能会棋。候爷,您还有哪里看不上的?” “.....”宋川白一幅早就知道她要这样的表情,无言以对了半响,才道:“来我府上做媒的都没一个比你会说。” “那是他们要推荐的人都比不上我。”陈桐生很是自信,逼问道:“您到底是哪里看不上?” “不是......” “我很喜欢候爷,”陈桐生直截了当的讲,她恢复了记忆,北朝小贵人的那个混劲儿又回来了:“喜欢候爷的样貌,喜欢候爷做事讲话,喜欢候爷这个人。我看着候爷就高兴。” 陈桐生问:“候爷你呢?” 宋川白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动了动手臂,未能将手从陈桐生压着的手掌下抽出来,只好道:“承蒙错爱,本侯倒是没有这个心思。” 陈桐生又是逼近一些:“那候爷是什么心思?” 不知为何,在陈桐生的接连逼问下,宋川白似乎露出了一点难堪的神色,脸部的线条绷紧了,微微侧过脸去,忍耐着没有强硬抽身而起。 陈桐生盯着他因为侧脸而显得特别挺直的鼻梁,一帘飞羽般的眼尾长睫,乐了。 所以讲人是不可能没有弱点的,宋川白的自持就是他很大的一个弱点,让他对陈桐生拉下脸来发怒,他此时是肯定做不到。 也许宋川白并没有注意到,他此刻比陈桐生自己,还顾及陈桐生的情绪。 想来在宋川白离开弥天司,当他这个女帝鹰犬的这些时间里,是没有人能走近他到这个地步的。 他自己为了消遣招来的那些歌者舞女也好,与他颇有交情的其余女子也罢,都是在宋川白自己愿意的情况下,走进了他所规定的地界。不会有人像陈桐生这样涎着脸咄咄逼人,又占领了道德高地,让人直接拒绝了也不好,无视掉也不好,直接玩笑答应那更不行了,一时根本无法体面脱身。 “嘶,”陈桐生咂摸着,在宋川白的注视中讲:“候爷你这个样子,搞的我好像流氓样欺负你似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隐秘心思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闻言眉头一跳,但随即他好笑的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跟陈桐生计较似的,再次试图将手抽出来,不料陈桐生依然压着不动。 他有些没辙,无奈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候爷,”陈桐生双眼含星蕴雪一般,透亮有神,道:“候爷尚在弥天司时,曾经为我解围一次,之后又在弥天司内四处寻我......是为什么?说起来我当时文武不能,对候爷没用处,难不成是候爷对我一见钟情,惊为天人,于是在弥天司内寻找不停.......” “我为你解围?”宋川白眨眨眼睛,自动忽略了陈桐生后面自己给自己贴金的话:“还有这等事?” “就是弥天司内开赌盘之风盛行之时,他们拿我口舌缺陷做赌,输了又来找我的事,候爷当时便出言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好叫我趁机逃脱。” 宋川白很笃定:“我不记得了。” “候爷果真不记得了?”陈桐生笑起来,接着问:“那么候爷之后在弥天司内四处寻找,还让郑棠帮着一块儿找,这总不能抵赖吧?” 宋川白面无表情的与陈桐生对视,好似被陈桐生给说中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陈桐生越发得意起来:“现在想来委实可疑,说说看,弥天司内当时也不是没有女弟子,也不是没有年纪与候爷相仿的,候爷当时孤高自傲不爱多管闲事,偏偏管了我这档子闲事。之后那么多人也不搭理,偏偏到处找我的踪迹,这不是对我有意思是什么?这不是爱慕是什么?” 她啧啧两声,接着道:“咱俩亲也亲过了,候爷就不要顾及您那几分薄面......哎!” 宋川白趁其得意忘形,一把将手抽回,随即立刻起身噔噔噔往后退了三步,听见最后一句,半恼不恼,要笑不笑的对着她一指:“少在这儿给我发泼耍赖,恢复了口舌就乱开玩笑。之前的事情都当你受外力影响魔怔,没跟你计较,你这下还蹬鼻子上脸,开始叨念起我的心思来了?” “我找你不过是闲来无事,好奇而已,帮你也不过是看不惯那些蠢材.......” 他话还没说完,陈桐生便骤然打断道:“候爷不是记的一清二楚么?说什么不记得,啊......我明白了,这叫掩饰自己的心意,故意装作不知。” 她扬起脸笑,两人不知在幻境中呆了多久,均显露出憔悴疲倦之色,但宋川白明显感到陈桐生比他要精神的多,笑起来当真是一点阴霾也没有,弯弯眼睛,一点点上翘的鼻尖,笑得露出洁白牙齿,完全是另一种清冽的甜美。 看着就开心....... 这样的漂亮笑脸看着确实让人心里一松,心里整块儿都软和下来,什么也不想计较,就只剩满心不知如何是好的欢欣雀跃了。 宋川白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眼睛往下一垂,侧开了脸,几乎是下意识地嘴角弯起来。 他记得弥天司里有个神秘的姑娘,但其实对长相记得并不很清楚了,在浦阳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想起来一些片段,但也并未深究下去。 当时宋川白事务繁多,没有什么功夫再来顾念那年幼时在弥天司里匆忙一瞥的人。但无论如何,有些人仿佛是天生就能抓人眼球,哪怕只是曾经无意间的一眼,都能在人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模糊身影。 他每每回想起弥天司,在与郑棠相关的,充满了欺骗和阴差阳错的血腥之后,在回想起他更为年少,一个亲近朋友也没有的孤单之后,还能想到一个神秘的身影,与那身影为自己带来的无尽好奇探究之心。 宋川白进入弥天司的时间,其实是弥天司最后一次开赌盘的时节,他只在师兄姐的口中听过这个跟哑巴似的孩子,据说老被人欺负,倒霉催的。他也是纯粹出于看不惯那些自己不长脑子的东西,才出言挑衅。那个孩子平时一声不吭的,但竟然也算聪明,趁机便逃跑了。 事后宋川白跟人结了梁子,越发的被排挤,不得不记住了这件事,但就在他寻思着那帮人肯定还要继续向那倒霉孩子找事,想着注意帮衬之时,却讶然地发现,那个倒霉孩子不见了。 最初是师兄弟们忘记了她,渐渐的那些赌输了找事的半大小子们也忘记了她,连带着甚至都忘了因此跟宋川白结的梁子。 在他孤愤不已,被父母作为安抚先皇的棋子送入弥天司后,在这名不见经传,又破又偏的烂地方,宋川白先入为主地排斥一切。 他看不上那些满嘴粗语,蠢得平凡的同门,也看不上故作姿态的师父们。他懒得跟同寝房的半大伙子们哈喇子直流地谈论,哪个师姐师妹脸蛋嫩,屁股翘,也懒得听他们斤斤计较着谁的武功又比谁好,谁又与谁结成了小团体,谁又爱向师父告状。 来到弥天司,意味着他远离了京都,失去了自己原有的朋友,也失去了作为长公主之子这样身份所带来的一切利益。 于是在这样的时间里,在他无视管教,擅自脱离课程,又与人结怨之时,只好将满腹心思放在哪个神秘消失的人身上。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现在又到哪里去了? 后来有听说弥天司内有人跑了,但究竟跑的是谁,也没有一个弟子打探清楚,宋川白坐在他们中间,旁边还有一个叽里呱啦的郑棠,立刻就想到了那个神秘的孩子。 弥天司本来就有神秘之处,少年时期的宋川白夜间无法入眠,起身推开半扇窗,心想,那个人究竟是如何做到令周围人忘记她的? 她到底是天性懦弱,还是令有原因呢?甚至他都会想,如果早一些能够认识她,是不是也能够获得她那种让人失忆的方法,干脆漂亮地脱身离去了呢? 实际上两人的相遇,只有那么不见面的两次而已,但她却一年一年的在宋川白心里,逐渐化为了自由与神秘的代名词,就仿佛一个深夜夹杂着惊奇与未知,醒来后却又不记得内容的梦。 后来宋川白也慢慢地将这个梦境忘掉了,就如同弥天司内的所有弟子一般。 对这么一段难以解释的少年心思,宋川白什么也没说,只是心中生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难言的感觉。 除去父母,除去纠葛不断的郑棠,除去他记忆里人来人往更迭不休的王府,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人,与他在冥冥之中保持着无法言说的联系。 从陈桐生救下他的命开始,从於菟将宋珉血肉寄生进宋祈的胎儿开始,从宋氏被无形牵连,从陈桐生继承伽拉意愿,被迫心动,被迫了解他开始...... 陈桐生逃离弥天司,又被方鹤鸣寻回,那个时候,他以为是第一次知晓此人的姓名,实际上却是故人重逢。 他们在时空的交错中与彼此经历了双方最为困苦,难熬的时光,也见识了双方最不可说的秘密,彼此改写了对方的命运,就仿佛两株并行藤草,想将其中一棵拔起,却发现两株的根系早已错综交缠,无法分离。 陈桐生却把头低了下去,仔细摸索过其下的地面,脸色一变,再度抬首,已然变了神色:“不愧是候爷,”半响后她道:“只是听了那么一句话,便能联系上后来的许多事。这里,便是陈辛澜所说的暗道出口了。” 宋川白点了点头。 他们脚下的地面,是由石料打磨出的台阶。 在短暂的忙碌后,两人清除了大片沙土,最终露出了一个仅够半人通过的,位于巨石之下的孔洞,石阶向洞内延申下去,可以看出是一条地下暗道。 那么当初出逃的人,为何会自发形成队伍,又是被什么所禁锢,在此时也都有解释了。 他们就是这样排着队通过了狭长的暗道,暂时逃脱了可怖的皇城,而在进入了一望无际的荒原后,便保持着惯性与相互依赖的队形,继续走了下去,直到灭顶之灾从天而降的那一刻。 他们保持着濒死的动作,说明这些出逃的人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根本来不及察觉反应,也就不可能散开。 不知是什么,从他们背后的暗道中顷刻而出,瞬间吞噬了逃亡之人的性命,令他们甚至还保留着生前最后一瞬的动作。 於菟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么? 既然於菟的追缉能力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陈桐生又是怎么凭借着自己年幼的躯体,从塌陷的皇城逃出的? 陈桐生想着就把手往里面伸,被宋川白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 既然当时出逃的人死在了逃亡路上,那么这暗道内就必然不会安全。谁知道里面还留着什么? 陈桐生抓住机会:“好哇,你占我便宜?” 宋川白:“?” “还说你对我没有意思?”陈桐生眼珠子又咕噜噜转起来,宋川白闻言便是一松,她立刻道:“摸了就放,你以为我没看到么?候爷好无赖。对人家负责!” 宋川白:“?” 第二百章 暗含 http://.biquxs.info/

“这暗道之中也不知还留有什么,”宋川白敏锐道:“难道你还想直接就这么下去?” 陈桐生无辜地与宋川白对视片刻,见宋川白真的横眉起来,才一摆手说:“哎呀,我早说不愿意带你,候爷偏要跟着,又娇气......” 自从口舌利落之后,不知道是经历了前役,完全恢复了她在北朝时的那个胡搅蛮缠的可恶脾气,还是自觉抓住了宋川白的把柄,越发的自主亲昵起来,顺便不住地往宋川白身上扣帽子。 宋川白让她给气笑了:“怎么还怨着了我的娇气?” “若是只有我自己一人,我便毫无顾虑地下去了,可惜身边偏偏又跟着候爷你,生出许多不便,要顾念饮水口粮,又要顾及体力功夫,万一在下头遇见了什么,出了什么意外,就是我万万担待不起的了。” 陈桐生懒洋洋地说着,一撤手,另一只手却撑住了地面,侧抬着脑袋笑意满莹地瞥他。 以宋川白的视角看过去,她的脊骨在躬身的动作下特别明显,凌厉有力,然而身形太单薄了,腰间衣带一系,将整具身躯外露出的悍利都又给收了进去似的,给人一种异常刚直而又异常的脆弱。 露出来的一截修长颈子也是脆弱的,因为常年动武的关系,可以清晰的看见薄薄皮肤下跳动的青筋,陈桐生并不是白腻的美人滑脂肌肤,但与经常在外行动的人相比,她的肌肤又白的超乎旁人,甚至有一点透明的质地,并不香艳,清冷了些,仿佛被雨水打落,沉在水洼里的白梨花。 宋川白自己都没有注意地出神盯着她的身形,脑海中同时想着一两件事,听着陈桐生的话,直到他有些混乱地从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抓取到“白梨花”整个词之后,才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猛然将目光挪开了。 陈桐生把话说完,见状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意外宋川白怎么没有反驳自己,又见宋川白皱了皱眉头讲:“你自己就不用考虑饮水口粮,体力功夫么?” 这反应才对陈桐生的设想,她只当宋川白给自己挣面子呢,很是得意地说:“我不比当年,如今便是空手过荒漠,几天几夜接连不进食不休息都可。” “几天?” 陈桐生踌躇了一下,没什么把握道:“三......三四天罢。” 宋川白抓住了她这个迟疑的尾音,接着道:“你也不清楚?” 陈桐生却是不清楚。 她虽然吃的苦,但脑子没病,不是没事找事去找苦吃的人,一般根本不会极端到数天不进食也不休息。一但到了她必须要这么做的时候,那往往是已经到了性命攸关,完全没有选择余地的地步了。而人一旦过度奔袭,缺水饥饿到了一定程度,也会逐渐的模糊意识。 陈桐生即便她后期能跑能动,高强度的行动也会使她意识倾向混沌,那真是纯靠本能逃命,在她凭借着异常的自我修复能力醒过来后,就是想记得发生了什么,可能连当时的时间,日子都分不清了,更何况她也不挂心这个,更加没注意了。 她看宋川白的听了脸色就有些不好,便没再补充,岔开了话题道:“那么我们这便启程回去?” 没等宋川白回答,她蹲在地上,再度问:“有一件事候爷还未曾回答我,你为何突然来到岩山?” 宋川白说了一个名字:“姜利言。” 陈桐生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不好,此人一出现,总能带来许多祸事变动,宋川白伸手来拉她,陈桐生却摇摇手示意拒绝,接着毫不在意的往地上一坐。 他们的大多物什都与马匹在一起,如今他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来,马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原处,宋川白便是想拿个什么来垫一下都不行,便只好在陈桐生惊异的目光中,在她身旁也这么坐了下来。 “不知为何,姜利言竟能与沈平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我原以为是他易容伎俩高超,但现在却发现他这张脸也是天生的。”宋川白道:“他得了沈平的身份,便留在宫中,不仅不再过问前朝事宜,也一改沈平之前作风,安分地令人一时都忘了此人。” “但姜利言接着宫中宴会找到我,讲了一些北朝事宜,我本来也是被寄生之人,虽然知道的并不多,但也稍有了解。之前与你说,於菟能够借寄居于人身上的幼种来监视窥探,我因此不多对人言,但於菟的幼种有虚弱之时。幼种的虚弱,便意味着於菟的虚弱。我当时只感觉身上幼种的痕迹逐渐消退,姜利言却来寻得我,讲此时正是离开京都,进入北朝的好时机,此时於菟对各处的宿主控制力都极低。” 陈桐生似乎有话要说,宋川白眼神阻止她接着说了下去:“随后姜利言告知我,岩山北猎堂若尚存,也都是被寄生了的偶,只是发不发作的区别罢了。” 陈桐生惊愕道:“北猎堂全是偶?” 她分明与北猎堂有过多次交手,期间个个都表现的再正常不过,与浦阳老爹,甚至于变成活死人的皇太子周明则都完全不相似,怎么会是偶? 既然是於菟所控制的偶,那么整个岩山镇又如何?於菟的手何至于能够穿过了数座城池,直达偏远的岩山来? 宋川白并不言语,陈桐生望一眼面前的暗道入口,明白了宋川白的意思。 飞光。 飞光是寄生的主要媒介,过去现在,北朝大周,被感染的新寄生者,大部分都是口服幼种的。 她还记得他们最初进来此处的目的,也知晓这里是飞光盗凿最为猖獗的地区之一,既然大批的飞光是从此处出来的,那么里面很有可能就藏着盗凿飞光的黑贩,也可能是更为危险的东西。 其实一般的黑贩倒也就罢了,偏偏北猎堂中人曾说,负责第一步开凿的那些亡命之徒,能够在北朝遗址中呆整整一个夏天之久。 经历过那样浩劫的地下,难道还能有什么好过活的地方不成?这些人能够行动自如,恐怕也早就不是人了,就如同牧羊人一般,於菟操纵着宿主为它传播幼种,只不过换了方式。 北猎堂很可能是在与这些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便被寄生,也可能在更早之前,便已经被於菟控制,倘若是后者,那他们极力想让陈桐生进入荒原的目的就十分可疑了。 “但,”陈桐生疑道:“姜利言不是也与北猎堂有关系么?” 北猎堂他们并不了解,即便在幻境中曾经听说过名字,但至今对它的印象,也就是逃命的及时这一点了。当初北猎堂的奔逃,是完全违背了皇帝与祭司意愿,甚至于被追堵的,但他们却依仗着这点子敢拼闯的劲儿,硬是逃出去了一批人。 宋川白闻言也是不解摇头,这些他们都仍然不明白。 陈桐生就很快放弃了继续对这些信息缺失的事务作猜测,道:“只因这个?” 宋川白没这么快把思绪调回来,听到陈桐生接着说:“你来寻我,只是因为这个?”时,才发觉陈桐生的思路又拐到不知哪里去。 他反问:“还能是因为什么?” 陈桐生脚尖翘了一翘,笑道:“我到岩山不足四个月,便从京都调来了一个官员,打眼一看,好周正的气派,接近了一查,果然就是候爷你的人。” “从得知我到达岩山,将消息传回,再到候爷光明正大地安排一个信得过的人,一层一层调派,审批,再到他接令上任,一路奔至岩山,若按正常流程来,没有一年半载的,怎么办的成?可他到这里来,只用四月,怕是连马都要跑坏几匹,”陈桐生弯弯眼睛也翘着尾上的尖儿,问:“候爷如此心急,是在担心谁呢?” 宋川白一脸正气的,望了她一眼,道:“若是正常流程,四个月确实难以办到,他原来被安排来,也不是为了赶你这躺的,因此偏偏是年前便提的他,中间琐事繁多,年尾到了这里,不算他耽误,但也不能说是赶了。” 陈桐生大声地“哦”了一声,下巴一仰,拿眼睛余光一瞥他,道:“我不相信。” 宋川白袖中的手默然蜷起了手指,他竭力想保持着表情的毫无变化,不让这个越来越狡猾的姑娘看出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但却因为无所适从而显得面无表情。 “我知道候爷是担心我,才逼着人家日夜兼程,还赔马。”陈桐生笃定道:“我也不相信候爷来岩山的理由如此公事公办。” 有那么一瞬间宋川白心跳快到了一种能够砸出闷响的地步,他甚至开始怀疑陈桐生是不是听到了他如此快速,自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跳声,才如此确定。 半响宋川白终于问:“你从何而来的信心?”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陈桐生,绷住了不让自己露出一丁点儿的端倪来。 “我相信的就是真的,不相信的,便不是真的。”陈桐生显然没有发现他的暗藏的情绪,自顾自地说了。 并没有证据。 宋川白的攥紧的手无声松开了,他偏过头去,缓缓地呼了口气,内心却生出了失望。 第二百零一章 心思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一脸正气的,望了她一眼,道:“若是正常流程,四个月确实难以办到,他原来被安排来,也不是为了赶你这躺的,因此偏偏是年前便提的他,中间琐事繁多,年尾到了这里,不算他耽误,但也不能说是赶了。” 陈桐生大声地“哦”了一声,下巴一仰,拿眼睛余光一瞥他,道:“我不相信。” 宋川白袖中的手默然蜷起了手指,他竭力想保持着表情的毫无变化,不让这个越来越狡猾的姑娘看出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但却因为无所适从而显得面无表情。 “我知道候爷是担心我,才逼着人家日夜兼程,还赔马。”陈桐生笃定道:“我也不相信候爷来岩山的理由如此公事公办。” 有那么一瞬间宋川白心跳快到了一种能够砸出闷响的地步,他甚至开始怀疑陈桐生是不是听到了他如此快速,自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跳声,才如此确定。 半响宋川白终于问:“你从何而来的信心?”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陈桐生,绷住了不让自己露出一丁点儿的端倪来。 “我相信的就是真的,不相信的,便不是真的。”陈桐生显然没有发现他的暗藏的情绪,自顾自地说了。 并没有证据。 宋川白的攥紧的手无声松开了,他偏过头去,无声地,缓缓地呼了口气,内心却生出了失望。 —————— 陈桐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没注意他这些小动作了,她端详了片刻洞口,道:“既然北猎堂的人都已经变成了偶,那么此番仅仅是回到岩山镇便会有许多麻烦。” “这些人应当已经处理掉了。”宋川白讲:“我令范瑞留在外面,一旦随你进入荒原,便立即动手清理。” 陈桐生对宋川白这样不声不响的行事作风倒也熟悉了,只是奇道:“偶如同活死人,一般的手段根本与他们无用,你是怎么将他们除掉的?” 宋川白谨慎地看着她,说:“缚龙草,对於菟的寄生幼种有剧毒。” 当年伽拉在掌脑者尸体处发现的一种植物,只会长在於菟生存的地方,一旦被移植到别处,便会立即死亡。说来奇怪,这样依附着於菟才能生存的东西,竟然反过来对於菟有剧毒。 於菟既然寄生与大周皇宫的地下,那么它所在的地方必然便会长出缚龙草。姜利言采集了这些缚龙草,将它们交给宋川白,用意也很明确了,就是要出除去北猎堂中这些感染的人。 姜利言究竟是想借他们的手拔除於菟眼线,还是想要帮他们,目的尚还不明确,只是姜利言与北猎堂也早有往来,内里关系也绝对不简单。 陈桐生沉默了片刻,道:“已经到了这里,若是不下去,这一趟就算白走了。” “怎么会是白走,不是已经......”宋川白猛然掐住了自己的话头,陈桐生看他一眼,露出自嘲般的笑:“的确不能算是一无所获,起码知道了我当年是个什么德行,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些对接下来的行动,用处终究是不大。我们本来便什么也不知,这地下遗址里说不准还有什么要紧的信息,可以稍作解释,可一旦离开了这里,我们便真的只能靠他人一人之言了。” “你不相信姜利言?”宋川白问。 陈桐生道:“他既然本来是神殿中人,连三大姓也算不上,后来我将他带进宫中,又令他去找北朝人的饮子给我......我做这些的时候,你也是与我在一起的。可后来怎样,发生了什么,便不知道了。” 她眉头一皱起便不能再平下来,道:“你也看见了,当年自暗道出逃的人,不知被何物所追,变成了这副模样,石林蜿蜒长达数十里。姜利言是如何逃出?自北朝逃出的其他遗民或老去归天,或者病死,就连北猎堂的后人,都不能够离开北朝边境,姜利言又为何如此自如,并且常年不老也不死?” “姜利言比我活的可漂亮多了。”陈桐生说着一撇嘴:“他插手大周皇室事务,暗地扶持周莞昭,连进宫都要如此费尽心思,借着别人的身份才进入宫中,又是为什么?” 宋川白道:“你是说当年左散骑侍郎的案子,也是他从中动作?” “现在还说不准,但从他在关押陈蝶的大牢中现身开始,我便一直有这个疑惑,他究竟为何插手此事?”陈桐生道:“甚至在我看见沈平的时候,第一反应都只是他竟然与沈平长得如此相像,十分纳罕,并且以此蒙骗陈蝶当堂作假证,指控沈平。” 陈桐生说着露出一点笑意,仍然自嘲似的,脸色沉沉的:“之后沈氏父子入狱,沈家一脉倒台,大理寺卿刘德在这个案件已然尘埃落定的时刻,放走了涉嫌谋杀张环的陈蝶,我一路追捕去,却得知这一切根本都只是他们设下的圈套罢了。” 凭借宋川白在情报网,或许早已对当年的真相了解的一清二楚,但陈桐生仍然说了下去。 “我得知即便是从头到尾,看似蠢事做尽的陈蝶,都是早与邹士筠相互串通好了的。在张环案件中,除了张环,其余所有人,无论是审理此案的大理寺卿,抑或者死者未婚妻,凶手,中途被左散骑常侍寻来,以为能让他翻盘的两个人,全部都是一伙儿的。” “这个案件中的任何一步都安排的如此巧妙,每一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从头到尾没有暴露分毫,甚至在我自以为与邹士筠同一阵营后,都发现自己至始至终都仍然排斥在外。我的加入,没有令他们的计划失败。” “当年在抓住被放走的陈蝶后,我意识到放走她的根本不是刘德,而是邹士筠,从头到尾,死的只有张环。而这些又能够给姜利言带来什么?他难道与沈氏父子有恩怨?直到姜利言借助沈平的身份入了宫,直到......你来到我面前。” 宋川白神色一动,迟疑了片刻,陈桐生望着他的眼睛道:“倘若候爷真的一直在,那么应当还记得,伽拉的故土,似乎始终是被什么规则所限制的,於菟当年即便想要从哪里出来,也遵守了规则。” “姜利言是否也在遵守某种规则?”陈桐生道:“凭借他的身手,哪怕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皇宫,都不是什么难事,又怎么要费如此大的周折?更何况,我还有一点也始终不明白。” 陈桐生跟以前不一样了。 宋川白忽然想。 陈桐生一直都是很漂亮,也非常锋芒毕露的,她身上那种锐利的气息与她的结巴与沉默实际上非常矛盾,然而当这些年过去,她逐渐的恢复了,也成长了。 陈桐生与其说是锐利,倒不如说一种无人可改其意志的坚定,当看着她的眼睛,便能够感知到她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想法,也绝不是一个轻易被哄骗的人,当青涩的迷茫散去后,她这种特质毫不遮掩的显露了出来。 她若想要得到一本书,哪怕割下自己的耳朵,去做一个大风险,明显可能只是被敷衍嘲笑的交易,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一旦她确立了自己的目标,眼中便只有那目标。 当宋川白站在北朝皇城之前,当他眼睁睁看着陈桐生在母亲的尸体前失去了发声能力,当他看着年幼的陈桐生因为一时的赌气,最终而将自己至于了万劫不复深渊之时,他当时想的竟然是,她记起着以后要怎么办? 当年仅仅是方鹤鸣的死,就像抽去了她的主心骨一般,让陈桐生在报仇之后,便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其实方鹤鸣死去之后,宋川白连她的一滴眼泪也没有见过。 未曾见过她流泪,陈桐生之后甚至很少再提及此事,好似将这些事情忘记了一般。 后来陈桐生离开了京都,宋川白派人跟着,每到一处,都要安排人将陈桐生的消息上报给他,陈桐生好似是他手里一只不愿意放的雀儿,他四处的手下,他广布的密网,是陈桐生看不见的金丝笼。 每到一处,来报信件中都会记录,陈桐生立了一座墓碑。 起初宋川白看见了,但并未在意,毕竟陈桐生一路走下去惊险不断,手中时常见血,祭典个把人,给无处可归的枉死者立碑,也是正常的事。但连续三封信中都提到了陈桐生建墓立碑,她好像每到一个会停留的地方,都会去抽空建起墓,立一个碑。 宋川白终于按捺不住了,吩咐范瑞说,让他们看看立的谁的碑。 过了一段日子,下属来报,讲,碑上刻的是,尊师方鹤鸣这几个字。 宋川白那一刻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苦涩顺着心底慢慢爬至喉咙口,冲得眼睛发涩,苦得连最甜蜜的糖也压不下去。 方鹤鸣立的是衣冠冢,当初方鹤鸣在苦水村尸体消失之后,宋川白便为他选了最好的地方,建了墓。那个体面漂亮的墓地,陈桐生去的次数寥寥,几乎让人以为她逐渐的将此事忘了。 原来她没有。 她每到一个地方,便在哪里建立起方鹤鸣的落脚之处,好像方鹤鸣还能陪在她身边一般。 宋川白想,原来她也不是一个将所有心思都摆在明面上让人看见的。 第二百零二章 真心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念及到此,心里微微地热起来,他通过各种的不经意,旁的侧的,知晓了陈桐生不动声色下的挂念与不舍,才会在离开幻境后依然非常担心。 陈桐生越是表现出来不在意,她越是对此事不忌讳,宋川白便偏偏越是觉得有事。 陈桐生望着他讲:“我始终不明白,陛下又为何要配合他,为了让他以沈平的身份进入宫廷,不惜舍弃沈氏这臂膀?” 宋川白微微一笑,这回倒是回答了:“陛下从不偏颇,她只用当下对她最好的法子罢了。她背后除了姜利言,恐怕於菟也有一份力,当初的疫病便是人为。这样的动静,姜利言未必做的出来。” 似乎说到这里,回去的形势便愈发的严峻起来。 他们既不知道姜利言的想法立场,也无法揣摩於菟这样的东西。 在伽拉尚存于世时,於菟曾经分化出一个牧羊人,那段过去也是宋川白与陈桐生两人一齐看见的,但自牧羊人突然消失了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分化出一个人形来代为管理北朝的人。 牧羊人即便是再狡诈,但总归算人,有人的思想,也便有了人的弱点,还能想法子对付,而於菟如今不神不鬼,若说活物,但又总蠢钝的如同地上攀爬的藤植,全凭天性罢了,若说是牲畜类的,又能够控制活人,做出许多事端来。 於菟难以揣摩,而它做事的根本目的,又仅仅只是本能,毫无周旋余地,只有生死两分,此事才有可能结束。 就连伽拉当年也没有能够除掉的东西,他们如今又能做什么? 陈桐生在心里想,我还能做什么? 他们,这些死了的人,那些活着的人,又想告诉我什么? 她这么想着抬起眼,宋川白眼神便忽然一转,猛地偏开去,因为猝不及防,他这动作做的有些明显了,叫陈桐生忽然注意到,莫名其妙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着问:“你方才是不是在看我?” 宋川白的脊背突然绷紧了,他若无其事地重又将视线回过来,问:“嗯?” 陈桐生看他那个装大尾巴狼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没再拆穿他,道:“总之,候爷,咱们轻易回去不得。” “原来你说这么半天,还是想骗我下去?” “怎么能叫骗,这不是劝么?”陈桐生笑道:“我的意思是,总归是我的故土,生养我的地方,我熟悉些,也该下去。这些年我一心呆在岩山镇,外界一切事务皆不清楚,而候爷万事有安排,外面想必也有安排接应,在里面呆得久了,等着您的人不清楚死活,反而会让外头生出动荡来。不如候爷先回去,我下去看过一回,再跟上。” 宋川白的脸色骤然一沉,他的怒火来的突然而毫不掩饰,倒让陈桐生迟疑了一瞬,才辩解道:“不会出什么事的,我与原来相比大有进益,只不过下去看看,我得了伽拉的能力,自保的本事总归是有。而候爷论起拳脚功夫总是逊色,不如早回了能够发挥长处的安全地方去,总好过在这里.......浪费时间。” 宋川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荒原石林的天空始终阴晦不明,天色不早不晚的样子,令人难以分得清时辰,重重云后透出的光带着发灰暗淡的蓝,照映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冰冷的坚硬。 他们互相都在坚持着自己的心意,几乎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交流,便能够明白对方心中会想什么。 宋川白不可能让她孤身一人再下到暗道里面,走进北朝遗址中去,而陈桐生也绝不会轻易地放弃这样的机会,就这么跟着宋川白回去。倘若她在拿自己做筹码这件事情上知道适可而止,也就不会多次让自己陷入需要靠伽拉能力来救活的阶段了。 “我同你一起下去。” 陈桐生皱了眉:“候爷......” “我说了,”宋川白打断她,不容拒绝地说:“我同你一起下去。” 这并非妥协,而可以说是明晃晃的威胁了。在这样的地方,两人一起的风险,绝对比陈桐生一人下去风险要大。更何况陈桐生还喜欢他,他认定了陈桐生喜欢他,就不会将他至于险地。 进入荒原是一回事,进入诡谲不详的北朝,这完全就是另外一回事。 陈桐生固执地面向暗道那狭小的入口,她盘腿坐着,搭在腿上的手也不安分,在地上摸了几粒碎石,随手往里扔了两个,道:“候爷这是不相信我的能力了?” “不是不信你,实在是过于危险。” “我这些年做的事哪有一点儿不危险的,”陈桐生提起来不在意得很:“候爷往常若是遇着这样的事,大都直接叫我上了。我的任务不就是去候爷不能去的危险之地么?” 陈桐生奇怪问:“候爷如今做法为何倒是变了,以往候爷倒没有这,这么的......” “优柔寡断?”宋川白代替她道:“你是这样看的么?” 陈桐生拿那双水灵灵冰澄澄的眼睛望着他,宋川白短促地笑了一下:“你真当我侯府的人,来服侍我了?” 陈桐生摇了摇头,道:“让我进去,这真是最好的法子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她知道宋川白是一个能够清楚权衡出利弊,不会被私情影响的人。 若说危险,当初在黎城,浦阳,又有哪一处不危险,后来放她单独北上,一路风尘仆仆地与黑商,与沿途匪贼斗,又有哪一个不危险? 陈桐生不怕寄生,当初北朝中人人都变了活死人死在里面,偏偏她就没有,后来辗转这么些日子,宋川白身上都带着於菟的幼种,偏偏她相安无事。她也不担心自己下去之后被寄生到。 就算是宋川白对她有那么一些情义,陈桐生想,难道还会比得过对皇太子周明则这类人的么?没有什么比眼前的大局稳定更为重要的了,於菟的存在不仅是她一人之国恨家仇,更关乎到整个大周接下来的命运,一朝不慎,便有可能使大周重蹈北朝旧辙,变成两朝人的国恨家仇。 而失去了北朝人血脉中的天赋加持,失去了祭司这样的职位,甚至连当今女帝,都是借助着於菟能力夺得地位,甚至失去了能狠心绝情拉着整个皇城陪葬的帝王,大周百姓岂不是岌岌可危,连一时半会都耽误不得的吗? 宋川白却在这时表现出了意外的不理智,他阻止了陈桐生的进一步了解,而背后的理由,他也无法说出来劝动陈桐生。 单单危险两个字,没有什么分量,以陈桐生的身份,她其实是始终被北朝,被於菟,被姜利言这些给追着跑的,即便走出去,又能安全到哪里去。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宋川白动了动嘴唇,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陈桐生望着他,果然就没见他说出什么来。连宋川白自己也清楚明白,以危险为阻挡的借口,未免太过苍白。 半响宋川白说:“不是只有将自己处于危险之中,才能转得生机。”他说的时候有些叹息的意思,好像很无可奈何,陈桐生没明白,宋川白又道:“以前再危险的时候,都不能算得上绝境,你走的再远,也总在我大周的疆域,我总有法子得知你的消息,也总有办法安排支援。”他说着停了停:“我不希望你下去是因为。” “因为倘若你在里面遭遇了什么,我是绝不能下去施救的,我没有能够在北朝遗址中支援,施救你的本事。”宋川白干脆道:“我不愿让你冒险。” 他没有在陈桐生脸上看见喜色。 陈桐生甚至都没有因他话语中表达的关心,而显露出任何的欣慰,或者高兴的情感,陈桐生先的表情先是麻木了片刻,才慢慢地像反应过来似的,露出了一个与之前调戏宋川白十分相似的狭促笑脸,道:“有法子得知我的消息?安排支援?候爷你果然对我念念不忘,搞了不少背地的小动作呢。” 她这么笑完了,笑容又像是面具似的挂不住,要滑落下去,她勉强稳住了,没崩到要伸手来扶,压了压眉头,讲:“不过,我其实也不用候爷这样担心为难。我最不想看你取舍,若只是因为我对候爷的感情,便影响了候爷做决定,倒是最不应该的了。” 说完她觉得不够,又补充道:“我喜爱候爷,终究是我自己的事情,候爷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因此迁就我。” “我早前便已经说了,”她坐姿不算端正,与动作相对应,背也放松地弯着,手臂仍然是随意搭在双膝上,但她这种不成章法的坐姿,在宋川白端正的身形面前,气场却不逊色分毫。 “我想成为能够与候爷并肩而行的人,不是受你安排的棋子,也绝不是需要受你照顾的金丝雀。” 陈桐生一字一句讲:“我在离开北朝前,曾与候爷约定,若是我查得身世真相,便能够向候爷讨得一个吻,我知道候爷当初不过敷衍我,但我依旧当真,只是此刻暂按下去不提。我如今武功见识都远长于五年之前,对北朝辛密也多有知晓,候爷仍然不能认同我,相信我?” 宋川白觉得简直跟她说不通了:“认同也不能让你去涉险。” “认同便是相信我不会遇险,即便遇险,也能绝境逢生。” 宋川白又好气又好笑,看了她半天,道:“你今天是偏下去不可了?” “我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发挥自己最大的用处。” “我看现在是你自己把自己当作棋子,最不在意你自己的死活!” “我没看出你们在意我的死活,”陈桐生猛然脱口道:“我只看见你们一个个的不讲真话,最后我仍然是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清楚。难道陈辛澜瞒我她心思是在意我的死活,方鹤鸣死不讲他计划是关心我的死活,你有一句担忧,做一件照顾的事情都宁愿压着不说,是关心我的死活?!” “我在北朝里心惊胆裂的时候,为方鹤鸣报仇觉得生不如死的时候,五年里不敢停不愿停,夜不能寐不择手段,就想着早早探知真相,回京都去找你的时候,你们又怎么样呢?!” 陈桐生胸口起伏着,她面上的笑脸面具终于要脱落下来了,她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咬了咬牙不想不像话地流泪,却听见宋川白说:“所以我来找你了。” 第二百零三章 故人 http://.biquxs.info/

“你再说一遍。” “......” “让你再说一遍!” 面前一身灰扑扑尘土的下属闻言抬眼望了对面的人一眼,战战兢兢,自己也知道讲的不是什么好话,咬牙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候爷......候爷进去已经半月,至今尚无音讯,大雪封了岩山镇的路,之前进去的人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今儿早他们飞了两只鸽子出来,说在荒原盗凿的商人倒是都出来了,可是都死了,死相诡奇。候爷,候爷怕是,可能......” 他没能说下去,他只感觉再说半个字,范瑞能当场拔出刀来把他砍了。 一旁站了个身高瘦长的男子,比范瑞注重打理些,因此显得面貌格外干净,人也比连日来劳心不断的范瑞要精神些,他在此刻上前一步,问:“没找到人,就敢来报死讯,要我是范管事,我当场就要把你们喉咙扯出来,既然还能以鸽子通讯,便再回信指挥,叫他们接着找就是了!” 下属更为惊惧了,咬合的牙齿互相磕碰起来,说起话来直响:“那些鸽子,那些从荒原里放出来的鸽子,全死了。” 范瑞脸色沉的如同泥潭黑水,听了道:“怎么死的,被下了毒,冻死的,说结果!” “没个结果!”下属也让问急了,道:“鸽子一被取了信,就栽在地上死了。最初还想着救治,但只是把那鸽子抓起来,便从肚腹里挤出许多水,不知道是什么,但鸽子也就死透了。不像是冻死的,也不像是被毒死的,扔了半只鸽子喂狗,狗吃了也无事。”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再传信进去,里面的人,也不能再传信出来了?” 下属应了,又道:“本来没什么,但......” 范瑞果然就要发火,办事最讨厌扭扭捏捏不利索的人,下属立刻道:“方才我在来时突然接了信,说冯将军已经听了候爷突然离京的消息,派人来了!” 方良哲有些莫名其妙地一皱眉,低声道:“冯曦文这煞鬼又要干什么。” 范瑞略一沉吟,没对此说什么,倒是挥手叫他先出去,末了问:“有多少人碰了那鸽子?” 下属道:“三,三个。” “狗呢?” “在原地方栓着呢,也没有人往前去。” 范瑞做了一个方良哲看不懂的手势,那下属便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方良哲不禁问:“那些人都没有活路了?” “你说什么呢,方县令。”范瑞有些意外:“只不过先看守起来罢了。再说,就是不留他们怎么样,我现在出不得岔子。倒是方县令,大人如今不在岩山镇,冯将军的人一旦进入岩山,大人就不好做了。” 方良哲苦着脸:“难道我还回那个地方不成?我正失踪着呢。岩山镇里究竟有多少被寄生的,究竟有多少偶,后来去处理那些偶的镇子上的百姓,又感染了多少,这些咱心里一点儿数也没有,我怎么敢回去?你想让我回去当活靶子,这事我不干。” 范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少说做了三四年岩山地方官,百姓天大的衣食父母,这样便撒手不管倒也少见。” “我本来也没有来此当县令的意思,我实话说,当年是接了保护陈姑娘的命令,才被调来的,我自来的第一天,便想着这宗做完,便可回去高升了,没想这么一遭的。”方良哲倒是显得很不以为然:“什么本事做什么事,我没有这个为民舍己的志向。” “倒是县令府被炸了,我这个县令也失踪了,可却迟迟未收到上面调查的消息,也未见新任县令前来。范管事这消息倒是封锁的紧,”方良哲接着道:“谁想再紧也还是不能行,这个冯曦文又追来干什么?他是陛下眼前的新贵,一旦他的人来了,候爷音讯全无的消息就遮掩不住了。” 范瑞面皮紧绷。 大雪封路,即便是此时他再想派人进去,都再进不去人了,更何况荒原中诡事频生。 在宋川白最开始进入荒原,留下来的范瑞炸了县令府,将已经全体成为偶的北猎堂放倒之后,便派了一群人追进去,荒原中凶恶暗藏,他们带着大批粮水,随时准备接应宋川白与陈桐生。然而这批人进去后不久,便沿途发现了尸体,经过检查,认定为在荒原深处,进入北朝遗址盗凿的商人,按王二的说法,这也是他们该出来的时候了。 但奇怪的是,他们这一次出来一丁点儿货也没带,死的时候全身空手,尸体周边空空如也,连长途跋涉应当有的行李都未见。并且尸体在被发现三天后,都是软的摸上去就还如同活人一般。 他们死的平静无声,最初发现他们的队伍,甚至都怀疑这帮人只是在荒原中被冻昏过去了,毕竟荒原一但温度降下来,活活冻死人都是常见的。 然而就在派出去的队伍分了三个人将尸体运回来后,荒原上便忽然下起了大雪。 雪下的极其诡异蹊跷,紧邻荒原的岩山都还没有下,岩山旁不起眼的小村落也没有下,在山背后的荒原,却在一夜之间便被厚如冬被的雪给掩埋了本来面目。 大雪封闭了连接荒原与外界的山路,令局面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陈桐生他们本来带的物什,是完全应付不了大雪天的。 能够在北朝遗址中生存一整个夏季的那些盗凿商人都要在雪天避出来,可见荒原不能够在寒冬下,为人提供一丁点儿庇护的地方。 而冯曦文偏又此时追了过来,此厮与阳和侯素来不合,万一他趁机在外造谣生事,那可不是好玩的了。 范瑞转回到一方简陋桌案前提笔开始写,方良哲远远地站着没过去,望了望外面,道:“范管事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范瑞头也不抬道:“方县令以为呢?” 方良哲沉默片刻,讲:“我有不明白之处,这样生死不知的地方,候爷为何要进去?” 范瑞抬眼一瞟,冷冷问:“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方良哲便立刻一摆手:“莫要误会,方某万万没有埋怨候爷的意思,只是觉得诧异罢了。候爷向来万事有安排,我在候爷手里做事时间自然比不过范管事,可连我都会觉得意外的事情,范管事又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候爷此役做的甚是不妥,如今前狼后虎,要么拿人去堆条路出来,管生管死,都要把候爷找回来。要么,有只能先报了京都里的人,望他们先照应着别出乱子了。” 范瑞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手不停笔,道:“我还以为方县令会直接怪到陈姑娘头上呢。” 方良哲毫不意外,只是笑道:“候爷不是这么糊涂的人,难道只为了陪她进去?这也太......” 范瑞听了这半句,露出一点说不出的,有些嘲讽,又有些感慨的神情,低了头又写下一行。 方良哲看他那个表情,几乎就跟承认了似的,当下心里觉得非常荒谬,剩下的话猛然便打住了,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以往对阳和侯的认知,让他听了这话第一反应就是反驳,但他很快发现,宋川白这个人在以往的形象中,似乎与儿女情长这样的东西半分都没牵扯上的。现在突然加了这一条,倒是变得难以确定起来,方良哲不自觉地压低了眉,却没注意到范瑞冷冷扫过的眼神。 ———————————————— 峰门关。 客栈大门被人用力自外推开,外头的雪粒子便都顺着风卷了进来,有两个姑娘离门坐的非常近,其中一个不由得“啊呀”轻呼一声。 进来的女子双目炯炯,因为风吹雪刮的缘故,面上发红,小雀斑倒不是很显,嘴唇也被冻的有些干裂,她闻声下意识往门后的那桌看了一眼,转头吩咐店小二:“给我温酒来。” 店中人似乎对她非常熟悉,笑嘻嘻地问:“方小将军,怎么一个人来?” 方茗活动着手腕,道:“你还想见谁?给我端盆炭火,切了羊肉来再说话。” 小二便立刻点头转身就去,方茗说话中气十足,也不刻意遮掩,她这话一说,原来坐门口桌子上的人便立刻道:“你站住!” 方茗挑了眉回头望去,见那桌上站起来一个女子,面貌乏善可陈,看上去却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咄咄逼人地盯着店小二,问:“怎么我们问起来就是没有炭火,她一要就有?” 那女子身旁还有一个姑娘,带着帷帽,长绢自帽上宽檐一直垂到颈部,遮住了面庞,她就是方才轻呼出声的那个,身形看着就娇小可怜,赶紧伸手去拉自己的同伴。 “算了......”她声音低低的劝。 “凭什么算了?”那女子仍然站着:“难道她是客,我们不是客?我妹子正是病着,到这里连取暖的火也讨不着,你倒是看上去身体康健,倒是有火来暖手!” 她这么一闹,店中的其他客人纷纷望了过来,店小二无奈道:“这是......” “这是我的店,我让他们想法子给我弄点儿碳来,也是不行的么?”方茗打断了小二的话,抬手对他道:“去,给这个生了病的小姐也端盆碳来,她们可点了什么菜?” 小二说:“点了。” “加药材煮的羊肉煲点了没有?” 小二思索片刻,说:“这个没有。” “加一份,算我送她们的。”方茗说着对那桌笑了笑,小二立刻领意去了。 这么一说,那个起来逼问的女子倒显得十分尴尬,她一时的怒火发错了地方,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听见方茗又给她们多点一份菜,开口想拒绝,但方茗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又让人难以去拂这份好意。 方茗趁机走上前去,往她们跟前一坐,问:“敢问两位大名?你们不是峰门关的人,怎么现在走到了这里来?” 方茗身上有一种混淆性别的气质,或许一方面是她打小跟自己那帮哥哥混在一起,但更重要的是,在方家灭门后,她刻意地想模糊自己的性别,许多先前的习惯都改掉了。 她微笑道:“我姓方,方茗,晚采者为茗的茗。接了别人手里的店,是这里的老板娘,你们呢?” 对方不好拒绝,看了看身旁的妹子,道:“我叫王澄南,她......她是我妹子,叫怜儿。” “怜儿。”方茗闻言又笑了笑,手往桌上一按,丝毫不忌讳油腻的桌面:“王,怜儿?” “王怜儿,是这个名字吗?” 第二百零四章 发现 http://.biquxs.info/

王澄南面上闪过一丝谨慎,顺口接了下来:“是,我妹子身体不好,便没敢取大名,怕压着她了。” 方茗了然地点了点头。王澄南似乎不像对外人再多说什么,这句回答完便装作没听见其他的问句。 炭火很快送来,方茗掸了掸身上半化不化的雪粒,笑问:“你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那个叫怜儿,挡着脸的姑娘没说话,低低地咳了几声,手在帘子后头捂着嘴。 这回子小二倒是很有眼色,转而又送上来两小碗止咳的罗服猪肺汤,王澄南很有些过意不去,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本来就是我心急气燥,怪错了,这样一来倒让我羞愧了。” 方茗微笑道:“这有什么,我倒是奇怪这厨房里怎么时刻备着猪肺汤,你难道早准备了这一遭,就等着找个机会往外送?你回来,我怎么没有?” 店小二哈哈笑,应了这句玩笑,又去给方茗取一碗来。 那姑娘便愈发地坐立不安起来,方茗要是在这桌上吃起来,那就难请走了,她们显然并不希望交新朋友。 “对了,方才我说到哪里?”方茗说:“哦,你们从哪里来?准备在这里呆多久?” 王澄南看了看方茗,接着把桌上的小碗汤往怜儿面前一推,怜儿得了她的同意,才伸手去接汤碗。 方茗盯着怜儿,见她慢条斯理地把自己帷帽上的纱撩起来,含羞半露的露出半张脸,娇娇的嘴唇,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被养的很好,光泽鲜润,低头去含汤钥。 “我们来自京都。”王澄南见了方茗放在怜儿身上的眼神,开口道:“家破人亡,因此不愿再留在伤心地。如今都是随心而行,留在那里,留多久,都随意。” 方茗点了点头说:“难怪。” “难怪什么?” “我看令妹身子不太好,很容易受风染寒的样子,一般到了这个时节,正经些的家里都不会愿意放人出来的。”方茗笑道,勺子在汤碗里搅动,她这一份干净净的光汤,若不是店小二有意亏待,那就是她只爱这样喝。 看来确实与这里相熟,王澄南将目光从方茗的碗上收回,多少放了些心,道:“是,妹子身体太差,原本一月前应当离了这里的。” 方茗一气儿喝了碗里的汤,道:“那么便不多加打扰了,我这便做事去了。别见外,谁没有几个兄弟姐妹,没有落难的时候呢。” 说着她一欠身,自己端着碗转去了后厨。 怜儿手碰碰王澄南,小声问:“告诉她我们来自哪里做什么?不是说尽量不要说出去的么?” 王澄南帮她又弄了弄纱帘,低声回答:“我看她气势不凡,讲话腔调很正,不是这种小地方人的口音,怕她听得出京都口音,反疑心我们骗她。” 怜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继续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王澄南道:“没事,这里离京都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那些事?就是有人与京都有消息相通,又有几个人记得你,知道我?宽心吧。” 怜儿听见她这么说,便放心了,笑了笑:“嗯,我相信姐姐。” —————— 方茗把碗往灶台上一放,问:“他又病了?” “哎,”店小二跟进来,听了这一句赶快应道:“哥儿冬天也不好过,病这一回,要病上好一段日子。” “算在我的账头上。”方茗说了这么一句,拔脚往楼上又去了。 她在内里一间客房的门口停驻了片刻,敲了敲门:“阿顺。” 里面安静了片刻,接着回了声:“阿姐?” “是我。” “快进来。” 方茗推了门走进去,便见孔顺在书桌前做着,手边放着一碗尚有热气的罗服猪肺汤,还有两个空碗。 “不爱这个?”方茗过去手指挨个碰一碰碗壁,空碗都还是温的,问。 “嗯,不喜欢牲畜五脏的那个味儿。”孔顺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相貌与自己同胞兄长一模一样,很秀气的一张脸,但因为生病的缘故,脸上病色很重,非常孱弱的样子。 方茗笑道:“我方才在下面看到一个跟你一样的病西施。” “别拿人家开玩笑。”孔顺说。 “没看玩笑,真是个姑娘,样貌也好,病病歪歪的,真病西施。” 孔顺眼皮耷拉着,转过来盯了她一眼:“我说别拿我开玩笑。” 方茗一愣,接着“嗤”地笑出声来:“你怎么这个样,你好娇啊顺顺!——你在看干什么?” “二哥的信。” “给我也看看。” “不行。” 方茗不乐意:“这又是怎么?” “谁让你把他送到京都去,送给别人?”孔顺伸出青白手指,把纸慢慢折起来,收好:“不给你看。” 方茗抱着胳膊看了他一会,道:“送一个消息给你,要不要?” “不换。” 方茗让一堵:“不是要换你二哥的信!” “免费的?” “你但凡肚子里少点算计的坏水,给自己积点德,也不至于身体差成这样。”方茗道:“我看楼下那个姑娘跟你很像,娇娇小姐一样,只是人家没有你这么黑的心。” 孔顺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嘴角很不明显的笑了一下:“什么事?” “关于阳和侯,哦,也就是收了你哥的那个人。” 孔顺这才抬起头来看她。 “楼下两个姑娘,一个名叫王澄南,另一个,叫怜儿。六指。”方茗微微一笑。 孔顺沉默了片刻,那黑峻峻的眼中亮起了焰火:“怜儿,残疾,六指,五年前死亡的大都督荣显之女?” “我看像。” “她身边那个王澄南是什么人?” “不知道,”方茗道:“跟荣怜儿不是一路人,看上去是个做粗事的。” “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方茗笑道:“就是这两个人任你处置的意思,或者将她们都行踪报给侯爷,或者把她带到大都督府前,卖了侯爷。这都看你的安排。” 她说完似乎觉得没事了,搓了搓大腿,呼了口气:“我就是来帮你大哥看看你怎么样。” “怎么样?” “病的更重了,太好了,我要回去报喜让你大哥赶快把棺材准备好。” 方茗这么说着就走到了门口,孔顺突然问:“你……” “什么?” “你把她们交给我,是不是想弥补?”孔顺问:“弥补你在黎城为了与阳和侯结盟,把我二哥送进了京都?” 方茗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道:“你以为我欠你什么?” “不是我,是我二哥。”孔顺说:“别装了。你恰好在客栈碰到她们,立刻认了出来?以你的脑子?” “……”方茗道:“你二哥过的比你好多了。病秧子。” 孔顺一头长发未束,散散的垂着,他木着那冷白的脸,把碍事的长发从颈间拨开,露出脖颈上的青色脉络。 他习惯地去按脖子上的青筋,感受它们如同活物一样跳动着,有时更活跃,有时更安静,他感觉到自己拿血肉在喂养它们,好似自己养的什么小宠物似的。 孔顺这么想着笑了一声,倒比那些养猫养狗的有意思。 它们死了,自己也就死了。 “你笑什么?”方茗狐疑地站在门口问。 “不管你的事。” 孔顺说。 —————— 门在身后掩上,方茗反手关牢了,走到下面去,见小二递过来一个眼神。 她走到后门去,小二跟上来,道:“您前脚上去,那个桌上的就上去了一个。” “没拦?” “我装没看见呢。” 方茗扬眉盯了他一眼,小二解释道:“您肯定听见她的步子了……” 她便点了点头:“你还很懂事。” “之后见之前要炭火的姑娘就下来,匆匆忙忙地带着另一个走了,本来饭也不要吃,我上去一问,她们才又买了食盒,将饭食装了带走。”小二说:“没问到她们去哪儿。” “无妨,走不掉的。”方茗说了,又道:“这件事情……” “不会让哥儿知道的。” ———— 王澄南坐上赶车的位置,道:“坐稳了,咱们这就离城!” 荣怜儿没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对姐姐是绝对信任,就想当场王澄南能够把她带出京都,还做了一个死亡的讯息绝了后患一样,她不对王澄南的举动产生任何怀疑,荣怜儿知道王澄南是最向着她,最会为她计划的。 她在马车车厢中坐稳了,伸手掀开一侧的毡布帘子,往外看,正好客栈上一扇窗户打开。 一高一低,两个人不自觉地,在瞬间对了一刹视线。 病西施。 孔顺毫无察觉地收回目光,心想,她们跑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荣怜儿等了片刻,觉得不对,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探出身去,看着王澄南又小声问了一句:“姐姐怎么?” 王澄南在这样的冷天几乎要流汗了,她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把马车拐下大路,顺着不起眼的小路走上一阵,说:“下车。” 荣怜儿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忙抱着食盒下了车,王澄南拿过来,把里面拿瓷煲装了的羊肉汤往旁边的乱草堆里一扔,盖好了。 王澄南道:“咱们被人盯上了,一早就被人盯上了,我们就不该进那家客栈。” “可是,”荣怜儿道:“其他客栈都没有房了呀……” 王澄南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就是这里的问题。” 第二百零五章 月 http://.biquxs.info/

门在身后掩上,方茗反手关牢了,走到下面去,见小二递过来一个眼神。 她走到后门去,小二跟上来,道:“您前脚上去,那个桌上的就上去了一个。” “没拦?” “我装没看见呢。” 方茗扬眉盯了他一眼,小二解释道:“您肯定听见她的步子了……” 她便点了点头:“你还很懂事。” “之后见之前要炭火的姑娘就下来,匆匆忙忙地带着另一个走了,本来饭也不要吃,我上去一问,她们才又买了食盒,将饭食装了带走。”小二说:“没问到她们去哪儿。” “无妨,走不掉的。”方茗说了,又道:“这件事情……” “不会让哥儿知道的。” ———— 王澄南坐上赶车的位置,道:“坐稳了,咱们这就离城!” 荣怜儿没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对姐姐是绝对信任,就想当场王澄南能够把她带出京都,还做了一个死亡的讯息绝了后患一样,她不对王澄南的举动产生任何怀疑,荣怜儿知道王澄南是最向着她,最会为她计划的。 她在马车车厢中坐稳了,伸手掀开一侧的毡布帘子,往外看,正好客栈上一扇窗户打开。 一高一低,两个人不自觉地,在瞬间对了一刹视线。 病西施。 孔顺毫无察觉地收回目光,心想,她们跑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荣怜儿等了片刻,觉得不对,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探出身去,看着王澄南又小声问了一句:“姐姐怎么?” 王澄南在这样的冷天几乎要流汗了,她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把马车拐下大路,顺着不起眼的小路走上一阵,说:“下车。” 荣怜儿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忙抱着食盒下了车,王澄南拿过来,把里面拿瓷煲装了的羊肉汤往旁边的乱草堆里一扔,盖好了。 王澄南道:“咱们被人盯上了,一早就被人盯上了,我们就不该进那家客栈。” “可是,”荣怜儿道:“其他客栈都没有房了呀……” 王澄南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就是这里的问题。” 荣怜儿咳了两声,王澄南便抓着她的手望小路上走去,接着道:“我方才听见他们在楼上说,那个叫方茗的女人认出我们了。” 荣怜儿惊恐地睁大眼睛,王澄南又抓了抓她的手,继续道:“我就看她来的眼神不对,可还是没想到她竟早早地就认出了我们。” “没事,我们走下路偷偷出城去。” “姐姐。” “嗯?” “下雪了。”荣怜儿轻轻地说,抬起头看着漫天轻飘飘的雪粒:“姐姐,现在是几月?” 王澄南迟疑了一下,荣怜儿很快笑起来,说:“是十月了呀。这里冷的比京都早,冷了好久了。” “我怎么说感觉过了两个冬,还没到春呢。” ---- “外面过去了多久?不对,准确的应该想,咱们再幻境中呆了多久?” 陈桐生一面走过石林,一面问。 宋川白道:“不会过很久吧,虽然在幻境中呆了许久,但幻境里的时间跟现实终究不能挂钩。” “猜一猜?”陈桐生道。 “三天,四天?”宋川白道:“在无饮水与进食的情况下,人撑不过五天。既然我们如今能走能跑,那就不会太久。” 陈桐生点了点头。 她原来想进入北朝遗址的决心是很大的,若是无法说服宋川白,她私心已经考虑先把宋川白骗出去,装作妥协,等他人出去了,她再返回进入。 但在宋川白在她突然爆发时说出那句话后,她又出奇的平静下来了。 实际上她完全能明白宋川白不允许她前去的心理,但陈桐生实在是太难得到认可了。 她从自己的亲生母亲身上便从未得到过认可,北朝也从来没有给过她这样的认同,到了方鹤鸣手里,她也完全是一个听话即可的工具人。 以至于后来到了宋川白身边,即便宋川白给了她非常大的自由,陈桐生也依然愿意去发挥自己的能力保护他,无论是一开始的调查,还是在危险中保全候爷,或者充当一把锋利无可阻挡的刀,陈桐生不仅不讨厌这样的任命,她还觉得很满意。 在她心目中,只有完全相信一个人,相信她的能力,也相信她,才会将危险重重的事务交给她去办,她不需要细心的呵护,她无法适应,任何的保护,都会令她想起陈辛澜的死。 与其让我一无所知地目送着你们死亡,不如让我与你们一同面对死亡。 起码最后她不会那么悔恨痛苦。 陈桐生走在宋川白身后,试图从他的步伐中判断宋川白的体力,但宋川白身姿笔直,看上去不像特别累的样子。 他好像一直就是这样,身姿非常板正的。 陈桐生在脑子里想了好几个哄骗宋川白的方案,或者直接强行下去,或者先将他支开,但最后却突然的妥协了。 必须要下去的理由,宋川白比她明白的多,也比她懂的多。 陈桐生注视着宋川白的背影,满脑子胡思乱想,想,他这样回去了想怎么办呢? 他身上的寄生种应该怎么办呢? 宋川白担心陈桐生的情绪,害怕她因为北朝中,自己家人的死,因为恐怖记忆的回溯,而伤了心。 陈桐生感会到了他这个意思,在心里就笑了一下。 但其实陈桐生想的完全是令一回事。 她想的是宋川白所重视的北朝应当怎么办。想的是宋川白对女帝当然是还顾念旧情的,这个女帝如今不知是活人还是偶,宋川白又应该怎么办。她想的是,宋川白该怎么办。 陈桐生甚至都没有想过复仇。 她对於菟的认识太过模糊,陈桐生清醒地意识到,单方面地打着复仇的旗帜,结果只能是害了更多无辜的人。 而且她也无法复仇,她连当初陈恪用来牵制重创於菟的机制都不了解,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一样的事情。 而比飘渺又毫无意义复仇更为重要的,是眼前还活着的人。 她原先没有进入幻境,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感觉北朝是一个实际存在的,沉甸甸的包袱,压在她心口,她几乎能从平时混乱又破碎的梦境里,触摸到过去的真实。 但进入了北朝后,眼前的一切因为过于骇人,反而显得飘渺起来了,伽拉那漫长的一生让她骤然意识到了北朝的结局,几乎是必然的。 一个在发展初始便失去了自由的民族,一个血脉中都被套上枷锁的民族,是不可能找到出路的。 倘若当初没有伽拉,甚至说,当初若是没有於菟,这个说聆语的民族,最后可能根本走不出荒芜之境,也根本就发展不出自己的文明,通过疯狂的吸纳外来文化,与掠夺财富,来建设国家。 陈桐生的民族自始至终,它的发展与灭亡都是源自於菟。 她在脱离幻境时突然就明白了陈辛澜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会说这一切根本就是可笑无稽的,因为在继承了伽拉的记忆后,祭司上下求索,发现竟无一条路可走。 这个民族注定了有消亡的那一天,而每一任祭司都只是在目送着它在消亡之路上前行。单个的人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太过渺小了,于是甚至没有人将这样的真相说出来。 当你意识到整个民族,整个王朝的人,都被寄生着,当你走在皇城中,认出一个一个的活死人,你看着他们,与生前一样的面容与行为,但你知道他们已经死去。 当你排尽万难,终于将自己心爱的姑娘娶为妻子,却发现她只是一个被寄生种操控的人偶,它用你最爱的人来到你的身边,只是想要阻止你杀死寄生种的行为。 当你意识到了这些,站在被寄生者中间,站在这些由活死人组成的人群里,还能感觉到什么呢? 除了恐惧,愤怒,除了不知何处去的茫然与惶恐,还能感觉到什么? 陈辛澜在愤怒至于选择了反抗自己的祭司身份,她想要当一个正常人,她想要正常的生活,她无法独自一人负担这样的真相。 既然陈辛澜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历代来的祭司必然已经意识到了。 她们就是陈桐生在混沌时看到的那无数张脸,那痛苦的身影,那即便死去也不能平息的哀怨。 当民众被赶出城外,或流落融于外族,或者死在流亡路上,或者皇城中必死无疑的三大姓,他们在蛇藤花香的蒙蔽下,在紫烟的迷惑下,最后都无法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 也不知道死因。 北朝都城人数终究是少,只要没落了一个皇城,其余小城,也就渐渐被其余边境国家占据了去。这些小地方的人,没有皇城,尤其是三大姓的血统,大多与北朝皇城中人都不是一个民族,被寄生的人非常少,北朝也就这样被遗忘,这样灭亡了。 可大周不同。 大周不仅疆域辽阔,更是交通通便,在飞光如此蔓延泛滥的情况下,一旦於菟再度现世,操控幼种,那便是整个王朝的灭顶之灾。 第二百零六章 谁 http://.biquxs.info/

马匹还在原地,一切似乎都与他们进去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两人骑了马往外走,用了与来时同样的时间走了荒原,在荒原的边际,远远的就望见了被陈桐生烧掉的北猎堂驻地。 陈桐生忽然想起玉铭,道:“候爷说北猎堂的人应当都被处理了?” 宋川白点头说是,陈桐生张了张口,却忽然神色一动,复又将嘴闭上了,宋川白侧过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陈桐生道:“只是突然想起玉铭,他似乎也是北猎堂的人。” 宋川白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陈桐生便道:“就是在北猎堂驻地被我烧毁,你们抓住北猎堂之后,我来到驻地这里,发现有人从荒原中爬出来。我最初以为他是盗凿飞光的黑商,最后却发现他就是北猎堂的人,他从荒原里带出来了地图,咱们就是靠着他带出来的地图,才找到的入口......” 宋川白听着点了点头,陈桐生表情却突然一滞。 “候爷......” 宋川白说:“发现了什么?” “地图是玉铭从北朝遗址中带出来的。” “是。” 陈桐生觉得脊背发凉:“那么,玉铭在发现地图之前,又是怎么进入的北朝,既然他们已经掌握了进入北朝的方法与路径,把地图带出来,又有什么必要?” 宋川白眼神沉静,陈桐生觉得很讶异,但潜意识里对于宋川白比她早想明白这件事,又没有那么惊讶,反而觉得正常,道:“你早就发现了么......” “你觉得这地图是专门为我们带出来的。” “是,我......否则这是为什么?” 宋川白骑在马上,摸出水袋给她,陈桐生一头雾水的接过去,宋川白隔空点了点她的嘴唇,陈桐生舔了舔,才发现她说话的时候,把干裂的嘴唇崩出了血珠,一股咸锈的味道。 她美滋滋地喝了两口,听见宋川白徐徐道:“那么,这样安排又是为什么?你觉得这件事又是谁安排的?” 陈桐生想了想,道:“我觉得是,是姜利言,或者於菟?” “可是为什么?”陈桐生道:“既然当年北猎堂就是姜利言一手创立的,又为何会失控,不对,如果说北猎堂已经失控,被於菟所控制,那么玉铭他们就更不应该把地图带出来,这样反而会让我们找到进入的方法。” 宋川白:“北猎堂想让你进去。” “是,可对于於菟来说,应当我们知道的越少越好才是。”陈桐生皱眉道:“又为什么要让我们进去?” 宋川白慢悠悠地转过来,目光扫过她沾了水的湿润嘴唇,漫不经心地道:“确实。把水都喝了吧,快到镇上了。” 陈桐生一抹湿漉漉的嘴唇,不自觉放慢了马匹的脚步,落在了宋川白身后。 他刚刚发现了吗? 我是不是太刻意了? 宋川白一直在说的是她,而陈桐生则一直在强调我们。 北猎堂一开始只想让陈桐生进入荒原,即便北猎堂人不知道,但实际上,在指示北猎堂行动的人意思里,那地图也就是为她所准备的。 陈桐生也是在想起玉铭时,想到的这一点。 宋川白与陈桐生在进入北朝幻境,去到百年前北朝之时,他们是穿过了白雾,而白雾,在荒芜之地中,往往就是那条能够将人界隔绝开来的,河流的伴生物。 只要出现诡异白雾的地方,便是长河现身的地方,反过来,只要河流出现,那么一定会弥漫起白雾。 在北朝皇城坍塌之时,也是先从地下蔓延出了白雾,接着暗河自地下汹涌流出。尽管目前还不知道为什么,但荒芜之地那条河流,确实已经随着於菟,转移到了北朝的皇城。 那么北猎堂玉铭带出的地图,可能根本不是单纯前往遗址的图纸,而是引导陈桐生找到那条河流,找到当年祭司大殿暗道入口的地图。 而白雾河一切来往皆有规矩,当年外人进入,也一定要伽拉带路,可以说伽拉的血脉,是能够穿越白雾河最好用的钥匙。 这样便可以产生一个猜测,也许......也许只有陈桐生,才能穿过那条河流,进入幻境。 也许只要陈桐生,才能够到达祭司暗道,也许只有她,才能离皇城近在咫尺。 外人对北朝内的环境并不了解,但对于陈桐生来说,她已经与宋川白了解过大致的都城建设分布。能够凿出飞光的地方,应当是离皇城距离较远的矿场。 而一般人即便去到地下,去到的也是矿场。 她是进入皇城,直达当年废墟的钥匙。 陈桐生摸了摸口袋里的地图,心虚地祈祷宋川白没有发现她的隐瞒,祈祷他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还是很害怕宋川白伤心。 她自然能够不顾阻拦进入北朝遗址,她有朝一日也必将会进去,但在宋川白说出那句话之后,陈桐生意识到他能够做出陪她下来这一举动,已经是在赌。 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陈桐生知道不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任何单纯的感情,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会多方面综合考虑,最终择出一个最优解。 但陪她进入荒原,并不是最优解。 而宋川白为了给自己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还半真半假的扯了许多慌。 宋川白说自己进入荒原是姜利言授意。 但他绝不可能轻易听信一个不信任的人,尤其是姜利言这种人的话,这样不顾后果地进入荒原。 宋川白说他之所以会在进入北朝之后,将自己被於菟寄生的事情告知陈桐生,而不是继续隐瞒,是因为进入此地后,可能会暂时摆脱於菟的监视。但既然他已经知道了燃烧浮图草便可暂时压抑幼种,他也用浮图草来处理了北猎堂的人,那么他只要有了这种草,什么时候说都行。 或者在进入北朝之前,或者在离开北朝之后,什么时候都行。 对宋川白来说,说与不说,只代表了他感情的变化,只意味着他是否信任陈桐生,是否愿意让她参与,是否肯将自己的后背将给她。 他曾经不愿意,即便是他来到了岩山镇,手里已经有了浮图草,他也依旧保留了一种迟疑的态度,而在进入北朝后,他即便愿意露出自己的秘密,也依然感到不安,要说出许多借口来,作重重的掩饰。 陈桐生觉得他仿佛生活在坚壳中,任何过于柔软易受伤的生物,都有保护自己的方式,就好比於菟在受过一次重创后,再也不会将自己藏在地下的,那软嫩的头部露出来。宋川白即便从自己的壳中探出脑袋,还要扯上许多伪装,扯上一层还觉得不保险,再扯上几层,以免让被人发现他紧闭的大门开了一丝缝。 既然宋川白那么坚决地阻止她下去,就意味着在他心里,除去最优解,还有别的办法。 起码他希望还要别的办法。 在宋川白希望他能够掌控全局的情况下,在他为了最先了解身边人可能发生的一切,甚至不惜进入荒原的情况下,直接进入北朝,与宋川白来说,可能跟直接打他一个耳光无异。 也很有可能打乱宋川白接下来的计划。 毕竟连陈桐生这五年的动向,宋川白都专门安排了人员来为他报告。 “你笑什么?”宋川白发觉她慢了,回过头来问。 “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昨儿,我不顾候爷的劝阻,擅自下去了,候爷是伤心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 宋川白表情毫无波澜的注视她,半响露出一点嘲笑的意思,说:“那么小的洞,你也下不去吧。” “哦,现在美人计得逞了,就又开始了?” 宋川白短暂地一抿嘴,似乎是要笑,但很快又绷住了脸,又面无波澜地把脸转了过去,一夹马腹,默默地提速往前走了。 陈桐生找回了乐趣,突然又觉得挺开心,赶紧跟上。 “你说你那个不叫美人计叫什么?” “......” “你说说看,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还说是为了找我才来,这不是美人计是什么?” “......” “这谁顶的住?” “......” “你说不定心里挺得意的,是不是?是不是啊?” “......” 她把地图往口袋的深处又塞了塞,按了按口袋,确认这东西不会调出来......其实这也只是一个心理安慰的徒劳动作,陈桐生将马赶上去,问:“我给你写的信,你有没有留着?” 宋川白目光笔直的望着前方:“什么信?” “好多信。”陈桐生想了想,说:“我离现在最近写的,说,只要你承认自己想我,我就立马回来的那封。不过,我说你想我,其实是我很想你。” 宋川白说:“不记得了。” “你又不记得啊?” 宋川白瞄了她一眼,嘴角慢慢地扬起来:“嗯。” “不记得了。” 如果宋川白仍然无法相信她,那就她来相信他。 相信他不按目前风险最小,最为理智的解决方案来,也能将事情解决的漂亮。 啊,陈桐生,她在心里想,你真好哄啊。 说一句话,就把你哄住了。 第二百零七章 死 http://.biquxs.info/

穿过山路,两人便可到达岩山镇,然而就在此时,陈桐生忽然在山林前站住了脚。 宋川白奇怪道:“怎么了?” 陈桐生打量着她面前的山林,道:“我觉得有些地方看起来不对。” “不对在哪里?” 陈桐生翻身下了马,拧着眉头往里走去,宋川白跟在后头下了马,她道:“在候爷还未曾来之前,我曾与这里的黑商打过一场,我毁人财路,那帮人记恨已久,便抓住了机会想烧死我,北猎堂黄雀在后,趁我战后负伤不备,才把我抓了去。” “可我记得,这里分明起过一场大火,怎么现在竟然一丁点的痕迹也无?” 宋川白没说话跟着,陈桐生曾经搭了一个小屋在这里,这里是她的暂住之处,陈桐生对此地发出熟悉,黑夜里不提灯随意进出。 她很快捡出了一条熟悉的近路,快步走着,道:“说起来,那天晚上也是我疏忽了,我原本回家时便不会点灯,只趁夜路快走,进屋后夜不会点,以免给有心人指明了方向。但那天我恰好得了你让方良哲送我的大氅,想给你写信,写了两句却睡过去了,忘记熄灯,让人找得了位置,信没了。”她顿了顿,接着说:“送的那件大氅也没了。” 宋川白莫名地心里一涩。 她这些年都过什么样的生活? 趁夜急行,在自己的住所也不能点灯,常年奔波于各黑商之间,喝烈酒来取暖,多次地走到濒临死亡的地步。 活得如此急迫,如此急切,如此无视当下。 宋川白道:“我再送你一件就是了。” 陈桐生回过头来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道:“那当然。” 两人终于顺着路走到了陈桐生曾经的住处,在远远地望见那小屋时,两人的心不由自主的都颤了一下。 完好无损的木屋,就那么展现在两人眼前,丝毫不差,陈桐生迟疑地步步走上前去。 宋川白道:“小心。” 她向后一挥手,示意宋川白站在原地,自己走上前去,谨慎地观察了一番,接着得出了一个令她非常心惊的结论。 这木屋是她的,并非仿造。 不是陷阱或者诱饵。 陈桐生道:“候爷,这是我的屋子。可它本早就被烧了。” “烧的只剩下架子了才对。” 宋川白道:“是否有人......” “绝对不是伪造,”陈桐生指了几个小地方,或者是台阶的破损处,或者是墙上的缺失,花纹,墨渍,都与陈桐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个地方,是我自己拿刀玩的时候弄的创口,我记得,这样隐秘的地方,这样有年龄的创口,不应当是一时能伪造出来的。” 他们才进去了多久,几天,能够造出这样的完美复原的地方么? 陈桐生起身环顾着四周,道:“难道我们还未曾走出幻境?我们还在里面?” 宋川白皱了眉。 这地方原本被火烧过,即便是房屋能够复原,那么周围的树林也不能够复原,陈桐生记忆里原本被火烧过的树,都好端端的呆在远处,一点儿遭过火的迹象也无。 又有谁能够做得逼真到这个地步呢? 宋川白望着陈桐生因为赶路太急,而发红的脸,一时又绝对不对,以陈桐生的体力来说,这样的强度,不至于让她感觉到累和消耗,宋川白自己松了松袖口,反应过来这是热。 因为厚衣物所带来的热度,已经超过了寒冷天气给人带来的冷度,因此会觉得热些,这与赶路是无关的。 宋川白打量四周,道:“咱们先到镇上去。” 两人一同到了镇上,在刚进镇时拦了一个汉子,宋川白问:“请问今天是几日?” 那汉字思索片刻,道:“九月开个头,才过三日,怎么,你们是何处来的?赶路到这里?” 两人骇然对视一眼。 当初宋川白来到岩山镇,已经到了九月下旬,像岩山镇这样的地方,过了十月便大雪封山。 而如今他们出来了,外面却是九月三日! 那汉子见他们脸色奇怪,便自己望了望,拔脚走了。 “怪不得那屋子还在,”陈桐生道:“原来是根本还没到被烧的时候。” 那么此刻他们究竟是在现实,还是仍然没有自幻境中脱身? 假若是现实,宋川白此刻应当还在前往岩山的路上,而陈桐生则还在着手准备处理岩山镇的黑商,目光盯住了王二,以及他背后的人。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念出来一个名字:“方良哲!” 方良哲是陈桐生与宋川白在岩山的一个信息传递点了,尽管许多时候都是他悄悄地把陈桐生的近况给宋川白,但陈桐生心里也很清楚他会干什么。 然而当他们到了岩山县衙,陈桐生往里走时,却被门口的人拦了下来:“站住!什么人?” 陈桐生一顿,觉得不对。 这个拦她的人陈桐生认定,叫小蒋。可小蒋横眉竖目的模样,似乎并不认得她。 她帮岩山县衙做事也不是一次两次,方良哲经常委托她做一些小事,再借此将宋川白让他交到的东西,以报酬的名义给陈桐生。 因此县衙中对她起码是眼熟的,知道她是来办事的,她对人又爽利,偶尔也给县衙里的人顺手带些酒,带些熟肉类,怎么还拦起她来了? 陈桐生便只好解释道:“我来找方良哲,方大人。你去跟他说。” 小蒋与另一个人对视一眼,对方摇摇头,小蒋道:“这里没有方良哲,只有一个姓方的衙役,叫方川,你们找他么?” 巨大的荒谬感从陈桐生心底升了上来,宋川白道:“那么,请问这里的县令大人可在?我们有事见他。” 小蒋上下打量他们,似乎是觉得不相信,但他进县衙的时间并不长,做事没有底气,算事比较老实的,便道:“你们是何人,见县令大人有何事?大人近来忙。” 宋川白随口编了个商人的身份,因为报出来的家产显赫有命,连这样小地方的人也听过,便赶忙去报了县令。 另外一个拦他们的人仍是不信,问:“你这样的公子哥,来这样的地方干什么?” 宋川白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并不回答,那人挤眉弄眼道:“你们莫非也是冲着......” 宋川白仍然是笑。 他样貌唬人,装腔作势的时候就更唬人了,那人便在他的笑容中得出了结论,把脑袋缩了回去。 小蒋从里面喘着气地跑出来,让两人进去。 他是个实心眼的,这么点子路也要用跑的,倒与陈桐生记忆里的相符合,陈桐生不由得边走,便看了他两眼,小蒋便含羞地低下头去,再盯两眼,怕是要从脖子哄到脸上来了。 宋川白转过来一眼恰好看见了他那个样子,在往里走的时候,道:“好像他那个类型都非常容易中意你啊。” 陈桐生问:“哪个类型?” “毛头小子,没讲两句话便臊地脸红。” “都?”陈桐生反问。 “还有那个林风。” “哦?” “我侯府不是还有一个,你与我去黎城时,不是也碰见一个,还有你那个师兄......” 宋川白说着便住了嘴,陈桐生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继续说呀。” “就这些。” “侯府那个是哪个?去黎城的又是哪个?我师兄对我有无意思,候爷又是怎么知道的?若他只是想顺着师父的意,保护我呢?” 陈桐生眯着眼:“奇怪,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侯府的哪个,与黎城的哪个,我连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在候爷眼里,便已经是中意我的了?” 宋川白自觉失言,闭上嘴不停步地走,被陈桐生超了一肩膀,象征性地拦了一下。 “候爷这样太不公平,怎么乱定,更何况,你也定的不准。” 宋川白看着他,那双长眼睛递过来流水一样的眼神,似笑非笑的,但仔细看了,又觉得是没有什么笑意,反而很紧张似的。 “候爷就不是他那种毛头小子,不也很中意我么?” 宋川白没忍住的唇间笑意,把脸一侧,抿了抿嘴唇将笑压下去,又问:“我怎么就中意你?你师兄都提亲了,还只是顺着师父的意保护你,我做了什么,就中意你了?” “你不中意我,你在乎别人是不是中意我干什么?还一个一个数出来,想必是记了很久。” 陈桐生又想说话,宋川白眼睫一垂,鸟垂飞羽似的,形状漂亮的薄唇翘着,含着笑意把身子一避,大步走了过去。 “怯。躲。” 陈桐生撇撇嘴,看他走过去背影,没好气道:“你明明高兴的都翘尾巴了,候爷,你怎么耍赖?” 宋川白摇摇不存在的狐狸尾巴,装听不见,他拐了个弯,跟前头的县令已经寒暄起来。 那县令年纪分明的大了,本来该告老给方良哲腾位置了才是,但不知为何,他竟然还在。 难道这就是方良哲没有来到此地的原因? 两人聊了几句,宋川白把话题引导京都的商人生意,又便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京都的阳和侯。 那县令讶异道:“你们不知道?阳和侯死了啊!” “......你说什么?” “京都阳和侯啊,这我大周哪儿还有第二个阳和侯?他不是死了么!” 第二百零八章 无处 http://.biquxs.info/

说完,这年迈的官员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补充道:“殁,候爷殁了。” 他面前的两人都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陈桐生脸上是青白交错的,第一反应是要笑,这听来简直是个笑话,但任何一个官员,都不可能,也不敢再这样的事情上开玩笑,除非他老得活腻歪了。 宋川白面无表情,两人眼睛都盯住了县令,反倒教县令疑惑起来:“你们说的不可是长公主与骠骑大将军的儿子,阳和侯么?他下葬时,可是以国丧礼制办的,陛下直接罢早朝七日,令举国哀悼。” 县令道:“你们既然是京都中人,怎么会不知道?” 他死了。 阳和侯。 宋川白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会死么? 死在谁手里? 或者是县令说错了。 他张了张口,听见陈桐生接着问:“是怎么,是怎么没的?” 那县令望望他,又望望陈桐生,道:“大约是,大约是病逝的吧,外头传的消息就是这个,这儿天高皇帝远,具体发生了什么,本官还未必会比你们在京都的朋友家人清楚呢。是不是?” 陈桐生眼睛余光望见宋川白僵硬的肩膀又缓缓地放松了下来,宋川白平淡而冷静的笑了笑,道:“是这个理,可惜我们这些日子走南闯北,专捡了偏僻地方走,难得与家人通信,新奇风景见了不少,可把要紧的新闻给错过了,是我们寡闻了。” 县令了然地一点头:“哎。” 宋川白顿了顿,转了个话头,好像他接下来说的才是此行目的一般:“我此行来,也是代表房家,想问问大人,听说岩山背靠宝矿,并且始终有物产出,若是方家想加入岩山的生意,大人是什么意思?” 县令还算和善的表情便微微的凝滞着,松散耷拉眼皮下的浑浊眼珠一点点转着,来回扫过宋川白与他身后陈桐生的表情,慢慢笑道:“岩山竟有宝矿?这本官倒是头一回听说。” 在对两人身份并不信任的情况下,县令绝不可能对飞光产自此处的事实松口,要知道本来飞光产地那几个广为人知的点,都已经被朝堂派兵把守起来,封为了禁地,而岩山镇后的荒原,也应该早被列为禁地,实在是外人对飞光来源并不清晰,才使得岩山的飞光生意无声无息地发展了起来。 其实本来,在方良哲大约四年前来到此地时,就应该对此地的飞光盗凿严加整治了才对,这样才使得当宋川白来到此地时,岩山的盗凿活动才如此少,尤其临近了冬期,当时陈桐生正在抓的王二他们,便是最大,也最为顽固的一个。 做盗凿飞光这一行,其实很吃技术,若是有哪个进入荒原,下到北朝去的本事,哪怕有官挡着,也能撬开个口子,毕竟金钱人情好开路。而一旦不能够进入北朝,哪怕在外面一县,一州的上下官员都打点好,准备再多的人手与物资,最后就算捡命回来,也是一无所获。 故而只有能够与进入北朝盗凿的这些核心人员联系上的人,才会积极游走在岩山,比如王二,或者后面被抓获的李壮他们。 而其他的黑商,既想做这门生意,要么去王二这类人手里买,再转卖到繁华地域的城镇里,要么半路黑吃黑,劫走卖了就完了,只不过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倒是不用再付其他的成本支出,抢到了便算白赚的。 当初浦阳老爹他们运出来的飞光不知来自何处,虽然运出来了,也没有其他的组织来抢,但中途内部也发生了许多事,可见做这一行是很有风险的。 此外除去岩山外,其余地点的飞光产出,实际早有朝中官员,抑或者皇商国戚插手控制,他们的手伸到岩山来,也是迟早的事。 陈桐生听见宋川白报出房家的名讳,还觉得十分意外,一提到房家,她便想起那个该死的房选鳞,害死荣怜儿,造成王澄南孤独远走的人。 此刻时间说宝贵也宝贵,见县令想打太极,陈桐生便道:“我们已得了李领头的授意才来此地,县令大人不必再客气了,若是一无所知,我们怎么会直接来见您?” 县令听见李壮的名,眼皮一颤,又看了看宋川白,宋川白就微笑,好一个公子哥的俊雅气派。 陈桐生对岩山的情况相当了解,开口把李壮那帮人的老底给报了个干净,县令这才慢慢松了口。 宋川白便又与县令交谈了一阵,这县令是个监守自盗的,之所以岩山的飞光产出量能够达到那样大的地步,很大一部分都是靠着这个县令。 就如他自己所说,此地天高皇帝远,上头根本管不着的,他拿钱办事,只要交足了安稳金,不干扰危害此地百姓过日子,管多少人进入荒原,管运多少飞光出来,都不成事。 宋川白听到这里微微笑,问:“既然如此,那么本地人对此也是相当熟悉,到时房家派了人来,只从本地招募帮手即可,倒不用自己再费心力去培养人了。“ 县令摆摆手,道:“只这一件不行,我岩山县都不许本地百姓去做这个的,这是一则,二则,就是你们去找到了人,他们也不会肯,大家伙宁愿老老实实种地糊口,第三,因为前两个原因,现在我整个岩山,能够做这一行的,几乎就没有本地人,公子这个主意就打错了。”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既然本地的父母官都监守自盗,那么这样赚钱的生意,在这样偏远又贫困的地方,本地人应当趋之若鹜才是,怎么会没有人来做? 陈桐生当年来不久,方良哲便来了,在他整治之余,陈桐生也有些疑惑,为什么竟不见当地百姓的反抗,曾经她与宋川白在浦阳,可是见到过一个地方一旦自成管理后,官员该有多难插手整治。此事她大概的跟方良哲提了一嘴,至于方良哲心里怎么想不知,但后来她也就只认为只前任县令管理的特别好的缘故。 如今看来却是不是。 难道这里的百姓都如此自觉,知道飞光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都碰都不碰,沾都不沾? 不可能。 “难道大伙都安于这样贫苦的日子么?” 县令皱皱眉,讲:“这我就不清楚了,一直便是这样的,这样也好,起码我本县的人倒干净。” 陈桐生对房家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一点不了解,因此只在涉及到岩山本地一些黑商时,才开口补充,而在此之前,她都没想过房家能够做到飞光的黑市里来。 两人婉拒了县令留下用饭的邀请,一直出了县衙,陈桐生道:“候爷竟然对房家的这些生意如此了解。” 宋川白道:“你当我白帮的人么?” “但,”陈桐生解释道:“花楼一宴后,我未再见房选麟与候爷见面。” “他虽然是个架秧子起哄的二百五,但他们房家其他人不是,即便有他牵线,这样的生意也不会明目张胆来谈,更何况房选麟那个父亲对我颇为忌惮的样子,若不是他表兄大胆,我恐怕拿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见陈桐生有兴趣,宋川白牵着马边走边道:“房选麟之父年纪也大了,眼间房家要选接班人,房选麟这样的肯定是没戏,其他人又对此虎视眈眈,他父亲怕我不过垂饵作钓,不肯露地。而他表兄便想赌一把,若跟我联系上,他便能比其他候选人更有底气,以后房家的这类生意,也多了个庇护。” “结果候爷真的是在垂饵作钓。”陈桐生道:“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宋川白听了眼睛一眨,不大高兴地说:“他那样的人有什么可夸的。作钓的是我,他不过是咬钩子早晚的问题。” “不是吧,候爷,这您也要计较?” 陈桐生乐了,一竖大拇指:“好,候爷是最毒辣的。” 宋川白眉头一扬,陈桐生立马改口道:“候爷是最厉害的,他们都算不过您。” 宋川白便鼻子里小小的哼了一声。两人离远了县衙,不得不直视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 在此时,原本应当在京都,或者在来岩山露上的阳和侯已经死了。而宋川白问了日子,才知道自己死在一年前。 一年前。 一年前,也就是在陈桐生离京都后的三年左右,阳和侯京中病逝,女帝执意以国丧礼制发丧下葬。 那么在这个时候,陈桐生哪里去了? “如果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必会回京去的。”陈桐生道:“那也就可能根本没有再来到岩山县。” 支撑陈桐生五年前无往不利的,是宋川白。 而那些过去对她而言,其实并不是不可能忽略的东西,她知道北朝早已消亡,她纵然想了解,纵然好奇,纵然对过去无法割舍,但人还是需要一个现实的支点,来支撑着生活下去。 宋川白便是她在大周的支点。 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宋川白在京都,她就永远有从天南海北回到京都,去见他一面,与他说话的动力。 而这个时间段的陈桐生,在得知了宋川白已死后,她又会在哪里? 陈桐生道:”我想了想,若是候爷出事,我该如何。” 宋川白等待她的下言,却见陈桐生认真思索半响,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说:“我不知道。” 好像除了北朝埋葬着族人的遗址,那部族的墓地,她无处可去了。 那么这个时间段的陈桐生已经走进荒原,了解到自己身世真相了么? 假若没有,她内心又剩下些什么呢? 她哪里去? 第二百零九章 旧仆 http://.biquxs.info/

更重要的是,他们如今在哪里? 究竟是现实,还是幻境? 阳和侯又是因什么而死?这跟现在陈桐生面前的这个宋川白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大周不可能有两个阳和侯,要么陈桐生他们是多出来的,要么那个死去的阳和侯有问题。 “候爷,”陈桐生思来想去无法定夺,下意识地求助:“现在应该做什么?” 宋川白嗓子很干似的,干巴巴地低咳了一声,道:“我们......” 去哪里呢? 是前往京都一探究竟,还是转回荒原? 他接着道:“既然山林里有你搭的那个小屋子,那么在县令所谓的阳和侯死后,你也来到了此地,我们先去哪里。”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宋川白脸色有些不太好,他垂着眼皮问:“你当时九月初三的时候,在干什么?” 陈桐生想了想,道:“八月到九月,我都在追踪盘岭一个销货口的黑商,好像到了五六号,才拿到李壮这些人的确切信息,回了岩山,但具体是哪一日,我真的记不清了。” 宋川白点了点头,讲:“也差不远,走吧。” 两人回了山脚下藏匿在林中的小屋。 宋川白与陈桐生并肩走着,仰起线条优美的脖颈喝水,方才自镇上过,两人买了些酒水与饼,陈桐生特别包了两个肘子。宋川白提着这些纸包,和一罐酒,安安生生喝自己水袋里新灌的水。 陈桐生看他一口一口喝的斯文,非常奇怪,想给他灌两口酒,宋川白就着她的手抽抽鼻子闻了闻,摇头把她的手推开了。 “候爷如今都不喝酒了?” 宋川白渴的紧了,咬着自己的壶嘴,模模糊糊说:“难闻,难喝。” “......还挺讲究。” 宋川白哼笑一声,没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她手里的酒罐子看,陈桐生觉得有点儿意思,对他一扬手,试探地问:“来两口?” 宋川白还是摇头。 但陈桐生只要喝一口,宋川白的目光便会转过来盯她一下,这挑起了陈桐生的恶作剧的心,故意凑过去把酒罐子往他面前放,道:“来嘛,来一口,你一口我一口,各地方的酒有个地方的滋味,候爷也常常这种边缘地方的硬口味。” 宋川白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陈桐生道:“候爷,喝一口吧,候爷身子这么金贵,要是冻着了怎么办,喝一口暖暖嘛。就我一个人喝,好孤单,跟我一起喝嘛......” 她开始不过脑袋的满嘴乱说:“哎呀,候爷的眼睛真好看,哎呀,候爷的嘴也好看,哎呀,候爷真是仙人之姿,面如冠玉,风流倜傥,气宇不凡.......” 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咕噜奉承废话话,宋川白便喝了一口,陈桐生达到目的便收了手,心满意足地哼哼着继续喝自己的小酒。 但她很快发现,宋川白的目光还是会继续盯她。 陈桐生心想难道喝了一口觉得还不错,还想继续喝? 于是她又递过去,宋川白这次却又摇了摇头,不要喝了。 候爷心海底针,陈桐生心里莫名其妙,可是自己又喝了两口,发现宋川白的眼神又盯了过来。 这个眼神里绝对有什么含义,绝对不是单纯的看她喝酒而已。 陈桐生一琢磨,明白过来,宋川白要的不是那口酒,是她劝他喝酒时,叽里咕噜说的那些好话。 不哄他,他就不喝,哄他,他才“勉为其难”的喝一口。 可惜陈桐生也不是很想劝他喝,于是阳和侯只好用眼神来暗示。 要哄,快点。 宋川白:我恨你是块木头。 陈桐生少见他幼稚,还幼稚的这么无声无息,心里乐半天,若是一般无心,可能压根就注意不到大名鼎鼎以谋出名的候爷,在这种事情上耍他那个别扭的小心眼。 到了门面前,陈桐生摸了刀出来撬门,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 陈桐生伸手拨弄那木屋上的锁,低声道:“锁......锈了。” 锈了,意味着这房子长期没有人前来居住,没有人来打开它,也就不会有人讲锈锁更换。 陈桐生固然长期在外风里来雨里去,但她从未久去到连锁都要锈上的地步。 她又围着木屋转了一圈,发现这屋子四周打扫的却是非常干净,这也是他们最初认定此木屋有人的居住的原因。 扶手栏杆,短短的几层台阶,包括窗户,乍一眼看上去都是干净的,但陈桐生看了窗户,就立即意识到,这房子外面有另外的人在打扫。 “我几乎不开窗,也不怎么注意窗户上的积灰,这窗在我手里绝不会如此干净。”陈桐生转过身来道:“另有人在打扫此处,并且,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他没有钥匙,也没有进入的权力。” “这个人对于屋子的原主人也非常尊重。”宋川白补充道。 陈桐生点了点头。 若不然,恐怕就是没有钥匙,这小门也能直接强拆了。 “你在这里可有结识什么好友?”宋川白问。 “......”陈桐生说:“好问题。” 她心里把这些年在岩山,以及岩山附近认识的人,有印象的,都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要说还真有那么几个颇有交情的,但拿不准,因为陈桐生在跟他们交情的时候,连自己的真实身份目的也没讲。 “有那么,那么几个吧。比如说盘岭的那位,那位,和那位,还有三泉的那个谁和那个谁......” 宋川白看她磕磕绊绊的,眼神不禁锐利了起来:“哪位?为什么?” “......”陈桐生说:“其实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外号来着,一个大眼睛,认我作妹妹的,一个瘦高个子,认为我是知己的,还有一个虎背熊腰,觉得我身世非常凄惨,一心想解救我于水火甚至退了他的娃娃亲......但是我心里只有你的候爷,我都没有管他们的!” “救你于水火,”宋川白慢慢问:“为什么要退自己的亲?” “哈哈,为什么呢,”陈桐生心虚万分:“我也不知道。” “继续说。”宋川白一抬手:“我听你后面还有好几个哪个谁呢。我们分析分析,谁最有可能来打扫这个房子。” “其实还有女人......” “姐妹么?”宋川白问:“重情义的姐妹倒是也常见,不过......” “不是的。”陈桐生做出一个心虚而尴尬的露齿笑:“不是姐妹,就是,对我有那个那个意思的女人。” “......”宋川白面上波澜不惊,他沉默了片刻,道:“我原还以为你这五年过的很苦,看来有必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 “不是这样的!”陈桐生捶胸呼号:“我什么都没有做!是他们!我心里真的只有你!我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我真的只把他们当兄长,弟弟,姐姐,妹妹,只是装了一下他们独一无二的知己而已啊!这一切都是为了查案子候爷你一定会理解我的吧!” 宋川白唇齿微笑,下巴一抬,冷冷的哼了一声。 “总之因为人数太多我一时无法筛出最有可能的......但是!但是!”陈桐生窥着宋川白的脸色赶忙补救道:“但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未必能找到岩山来,我觉得他们也不至于,毕竟我走的很绝情......这是什么眼神候爷,我说了我心里只有候爷你,你看你还不信。总之我将那些人筛掉后,反而,又更找不出来人了。” 陈桐生道:“剩下这些知晓我岩山落脚处,相互的交情,又不够他们追到这个屋子这里来勤恳打扫。” 就在陈桐生一面一个一个把记忆中的人拽出来分析,并且说一个人就要强调一次自己的专一,绝对没有多看其他莺莺燕燕一眼,哪怕分开五年也杜绝一切男狐狸精,表明自己馋候爷身子馋的一心一意时。 林中忽然响动,陈桐生耳力与目力同样超群,讲着便突然一停,接着宋川白也察觉到了不对。 “有人来了。”陈桐生道。 两人闪开躲避,却见来的人脚步蹒跚,听动静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 在认出来者的一瞬间,陈桐生睁大了眼睛,立刻揪住宋川白的衣领低声申辩:“我们是清白的!我们绝对什么也没有!那些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知己的关系都没有!” 宋川白的表情却越发的凝重了起来,他紧紧的盯着来者,眉头紧皱。 “范瑞......?他怎么在这里?” 宋川白低声说。 若是阳和侯葬在京都,那么作为忠心奴仆,他也应该在京都才是。 范瑞衣衫都朴素,甚至都朴素到了一种落魄的地步,腿脚形状扭曲,一条像是断了,而另一条腿,则像是断后再接,接的却不好,因此扭曲如同枯枝。他的背有些佝偻,整个人看上去比宋川白记忆中的,还要苍老许多岁。 范瑞带着打扫的家伙什,慢慢的走到了木屋前,什么也没说,便先咕咚一声闷声跪下,接着深深地拜了下去。 第二百一十章 马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意外的一怔,想要上前去,却被宋川白按住了肩膀,转头去看,宋川白双眉紧皱,轻轻摇了摇头。 范瑞拜完,一句话也没说,开始打扫屋子四周,全程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对房屋的好奇,或者想要进入的欲望,甚至在清理窗户时,也没有试图往里面看上一眼。 接着他突然停住了。 以陈桐生当时的视角并看不清楚,但他停顿下来的动作非常突兀,让人能明显的看出来他是突然察觉了什么。 范瑞背对着两人,又凑近了窗户,一点一点检查窗子,接着步伐紧张的来到门口,顿下来用手指摸索着台阶,一层一层的检查上去,最后到了门口,仔细检查着那把并不牢固的锁。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都非常谨慎和警惕,让人觉得小心的有些神经质了,宋川白低声道:“他发现我们了。” 他声音轻的近乎唇语,陈桐生看着他的嘴唇,看见他又无声的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这一句并未发出声音,范瑞围着木屋紧张的转了几圈,脸上浮现出夹杂着愤怒与惊惧的表情,但飞快的做完了打扫,拿起家伙什自原路返回。 陈桐生与宋川白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跟了上去。 范瑞此时给陈桐生的感觉便是他退步了,一般来说,范瑞被跟踪不会表现的如此迟钝,在林中的跟踪其实也很容易被察觉出不对劲,陈桐生觉得奇怪,轻轻拽了一下宋川白的衣袖,眼神示意自己要逼近过去,宋川白点头应了,她便提速上前,拉近与范瑞的距离。 然而哪怕达到了一个与范瑞只差十颗树的距离,他也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反应。范瑞也是正儿八经受过训练的,除非这个死去的阳和侯,跟陈桐生身边这个宋川白是两个不同的人,否则两人训练下人的手段应当也是一样的,宋川白不会养一个危险面前如此迟钝的人在自己身边。 陈桐生往后看,宋川白大约在范瑞一开始露面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毕竟他是与范瑞朝夕相处的主子,对范瑞的性情了如指掌,在此时直觉上的危机感,比陈桐生的察觉还要快些。 范瑞拖着那条断腿,慢慢地出了山林,又慢慢的走下山坡,他来时骑着马,但腿脚有问题的人,其实很难驾驭马匹,更别说是在山野路上穿行。 陈桐生看他腿的样子,想范瑞此时应当也是驾驭不住马的,便只是把家伙什放在马上,牵了马慢慢的走。 陈桐生与宋川白两人栓马的地方恰好与范瑞来时的路错开了一个路口,因此他并未发现,就这么慢吞吞的,无言的跟了一阵子,终于在临近镇子的一个小村庄面前,看见范瑞将马牵了进去。 在村里陈桐生以往看见毛驴,骡子比较多,毕竟这两样又吃的死苦,又便宜好养,没有出远门需求的村民,对马反倒是泛泛的很,到镇子里养马的人家多些。 然而就算是毛驴骡子,村口栓着的几匹,与范瑞手里牵的那匹比起来,都显得杂毛无光,一个个壮实又蠢笨,有的连壮实都称不上,就一个大骨架的杂毛牲畜。 范瑞手里的那匹马,养的皮毛油光水滑,到了这养秋膘的季节,皮毛更是在肌肉的紧绷下,显得缎子似的漂亮。这马连鬓毛都梳理的干干净净,四蹄杂毛全给修整了,模样端正的很,像是什么好人家养出来的马。 范瑞会养马,他常年跟着宋川白,就是看着下人做,也学的差不多了。更何况像在京都这样的地方,莫说是候爷了,就是普通讲究些的高门大家,主子不懂这些还能藏拙,但身边人对养马玩鸟,这样的趣味也一概不懂,那是一件很拨份儿掉面子的事。 京都有个不成言的规矩,但凡对养小宠这种活动上些心的,身边都要养上几个懂的人,有时还会暗地里相互排比,养那些懂马的人,说不准养的比马还要多,少了就算掉了面子。 养外人显财力,也显示自己看重人才,能拉拢招买人才,这是一个,而还有些氏族,往往本家便会养这样的专人。 自己身边的家仆懂这些,而家仆又是家里一手调教出来的,这样才显得自己这个氏族有底蕴,不过本家都懂的把戏罢了,何故非要去外面请人?名气大的人物,才够他们费心去请。 宋川白要在这帮人里混,他身边又时常只带范瑞,便有意无意的让范瑞跟着去学,渐渐学的他什么都会一点,在外人面前不露怯,宋川白只要端着赚面子就行。 可范瑞自己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竟然有心去养马匹? 养马说难不难,说简单,但也绝对不是简单的伙计,要养出这一身漂亮皮毛,单单是平日吃的食料上就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了。而看那马走路与站定的姿势,跑起来肌肉的样子,即便是陈桐生这样的外行人,也能看出这不花费大心力是养不出来的。 更何况这里不是侯府,而是偏远贫困的岩山某个村子里,他一无下人帮忙,二无钱财支持,更弄不来精食料,在这里养马要付出的心神更大,他又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阳和侯死后,他突然看破红尘,从此离开京都只安心做一个养马人? 不去温暖的南方,不去草料丰富,适合奔马的草原,来到这种贫瘠的地方? 陈桐生不记得范瑞有养马的爱好,他似乎就没什么个人的爱好,单纯的当候爷随叫随到的得力助手,有时候又像是忠诚无比的沉默影子,不像宋芷兰,领了工钱就疯狂定衣裳买脂粉钗环,范瑞自己单薄的几乎不存在似的。 眼见范瑞领着他的马进了自己的院子,陈桐生奇怪地问:“范瑞就没有什么家属,或者相好的?” 宋川白道:“没有,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与谁关系都不错,但从没看见他跟谁一起喝酒吃饭,出去消遣的。” “侯府对下人想必待遇不错,起码对范瑞这样的管事不会差,那他领的这些工钱,与候爷赏的东西,他又用到了哪里去?” 宋川白迟疑了一下,面色似乎更加不好,道:“存着。” “存着?” “一开始是存着,”宋川白:“后面他自己购置了个宅子,我当他终于为自己打算起来了,却始终没见他置办家中用物,再问起来,他就说送了人,如今已经不是他的了。我后来查他送给了谁,发现受赠者是个与他毫无相干的妇人。” 宋川白顿了顿,接着道:“再查,便才清楚,那妇人是他年青时喜欢的一个姑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觉得自己如今过的好了,又见那姑娘没嫁到可靠的人,带着孩子吃苦,便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硬是拿自己多年积蓄,给人买了宅子。那妇人倒也没客气,连他人都记不得了,有送,她就收了,一家子住进去,算是改善了生活。以后她挨丈夫打,也有这宅子给她底气去吵架闹事了。” 陈桐生简直匪夷所思,半响问:“他怎么不干脆把人拐走?那妇人既然挨丈夫打骂,丈夫又没本身,她又为什么自己不走?” 这倒轮到宋川白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与你一样不顾世俗的。本来便是鸡毛蒜皮家事杂乱,他跟人家以前又没有什么交情。范瑞后来跟我坦白讲,他只不过远远看着那姑娘漂亮,心生喜欢罢了,并未期望过能与她相好。之后她嫁人作妇,像是被摘了的花,枯萎下去,不复年轻时好看了,反而整日与丈夫吵架,泼辣悍利。” 宋川白说到这里有些感慨:“他说能时在街上遇见,看见她骂街模样,心里震动得无以复加,就好似自己暗恋的少年岁月,也被骂碎了似的,他出钱去给人家买宅子,也是受这个影响吧......谁说得清呢?” “买了宅子,他又再没跟人家联系了,又老老实实攒自己的钱,过了两年,我想起之前赏他的一幅画,上头有枚很有意思的印章,便想拓下来。结果将他叫来一问,他讲卖了,问为什么卖......又是那妇人家里出事,来求他拿钱,他就卖了一些东西去资助她。” “那妇人一家拿了款子远走了,宅子便留着,她最终也没卖,还给范瑞,范瑞也没收,就一直放着。他存不住什么钱,对穷人施舍很大方,资助了两个孩子念书,街巷码头养些杂碎的眼线,也是笔不小的开支,他都自己出钱了。” “因此,他这些年下来,手里就没有多少钱财。” “那妇人为什么不干脆卖宅子?” “急用钱,宅子一时出不掉。其实最后也算是卖回给了范瑞。” 陈桐生没想过范瑞这人竟然是这样的,张了张口,只是说:“他给人买宅子,其实是自己内心想要一个宅子,安家立身吧。” 宋川白倒是一顿,随后才点了点头。 两人往前靠近了范瑞的住处,让陈桐生更为沉默的景象展现在两人面前。 院子里有两厢房,分开的,正厢房像村子里的大部分房屋一样,朴素而不起眼,而建于左侧的那厢房,则明显精致了不少,但门,窗等一些地方建的非常奇怪。 陈桐生眼睁睁看着范瑞打开了更好的左厢房,将马牵了进去,随后又出来,自己进了主房。 第二百一十一章 意料之外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与宋川白两人面面相觑。 这实在是有些离谱了。 倘若前面还能拿范瑞因为死了主子看破红尘,又沉迷养马,才把马匹照顾的比他自己好,那勉强还能说得通。 可让马匹住好房子,自己住这样遇这刮风下雨说不定还漏水的房子? 陈桐生又想了想方才宋川白讲的他拿自己积攒的积蓄去成人之美的事情,心里不禁有些动摇。 要说他干不出来......倒也不一定。 陈桐生在轻巧翻过院子栅栏时,里面的人没反应,倒是左厢房里的马匹察觉到了什么,打起响鼻,陈桐生一偏头,就看见一只马眼睛正通过门见的缝隙看着她。 缝隙挺大,马眼睛鼓的也挺大,陈桐生与它毫不在意的对视了一眼,继续向正房潜行,马匹焦躁的打了好几个响鼻,接着开始用自己的胸脯撞击门板,并且尝试抬起前蹄去敲门板,发出极大的噪音。 正厢房里安静了好一会,一直到那马都已经不断抬起前蹄在地上重重踏步,对陈桐生做出种种恶意警告动作时,正厢房的门才后知后觉地打开。陈桐生在门响动的瞬间窜上房顶,而范瑞蹒跚而惊怒的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长刀。 他环顾四周,发现院中并无人,这才警惕地又打开马房的门,将马放出来,自己在里面看了看,才放下心来。 范瑞在提防谁? 他这些动作,与有备而来的手中长刀都表明他不是第一次遇到马匹警示的情况,而在木屋里,范瑞也迅速就反应过来是有人来过,甚至试图找出闯入者可能留下的踪迹。 陈桐生往下一探头,当她看见马匹的那一刻,她愣了一愣,接着立刻就猜到了范瑞留在此处,精心照顾这匹马的原因。 范瑞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安慰好了马匹,之后便再次进屋去。 陈桐生翻下房顶,几步来到宋川白面前,张口道:“我猜到范瑞为何会这样了。” “候爷可还记得我骑进荒原,现在正栓在山林外的那一匹马” 宋川白点了点头,便见陈桐生道:“那原来是我自己买的良驹,脚力极强,善于奔袭,后来寄进了方良哲管理的县衙,代为保管。在前往荒原时,方良哲也为我安排了这匹马,而这匹栗马最明显的一个地方,就是臀部有红与白夹杂的花纹,一直蔓延到马腿才逐渐消散,非常好认。而方才我看到范瑞牵的这匹栗马臀部,也又一模一样的花纹。” 宋川白问:“你能肯定么?” “能肯定,那花纹绝对一样,我不太能认马,若是跟别人的马混了,都用这个法子来认定的,很熟悉。” “也就是说,”宋川白道:“因方良哲未能被调来此处的缘故,你的马匹便未能寄存到县衙,于是转而托付给了范瑞。” “应当是这样。所以他是在替人照顾马匹,而非自己沉迷养马。” 陈桐生说着,突然一阵发毛,心里发凉的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她可能也不在这世上了。 从范瑞面对那栋小屋的一拜,到他对待陈桐生留下来那匹马的态度,都透露出浓重的斯人已去的意味。 宋川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陈桐生想的很烦,道:“不如我们直接去见他。” 宋川白迟疑了一下,陈桐生:“怎么了?” 他便摇摇头,说:“好。” 陈桐生准备再次进入院子,直接去叩开范瑞的门,却在拔脚时,听得一阵喧哗声传来。 一群村民挤挤攘攘,跟在几个人后头,领头的几个耀武扬威地,粗鲁地踢开小栅栏,抢先砸开了范瑞的门。 范瑞这一次听了外面这样大的动静,竟然没有提着刀出来,两手空空,面无表情地打开门,问:“何事?” 宋川白低声在陈桐生耳边提醒道:“不是同一批。” 陈桐生点点头,范瑞对两次动静的反应不一样,后一次声势更大,但他却没有拿刀,说明在他心里,会引发马匹警告的无动静,才是危险,而大张旗鼓来砸门的,反而是不需要担心的事。 “上回说了三两,诺,”头上戴了顶秃毛帽子的道,手一抬,露出掌心的东西:“我们东家体贴人,说再补你一两,一共四两,拿着吧。” 说罢他也不管范瑞接不接,回头便喝道:“牵马!” 其余村民都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只有领头的三个是来办事的,另外两个便去牵马,范瑞跨出去拦在他们面前,道:“你们干什么!” “买马啊老聋子!”秃毛帽子催促道:“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去牵啊!” 范瑞腿脚不便,但身上多少还有功夫,拦在那两人面前便令他们无法前进,阻拦间隙对着秃毛帽子吼道:“我没收你的钱!拿走!我马不卖!” 范瑞喊的嗓门非常大,陈桐生隔着老远便听见了。 秃毛帽子看样子就是专门来抢马的,之前大概也有谈过,对方擅自敲定了三两的价格。 陈桐生在心里冷笑,这马她当初买来就花了十一两,可谓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一般靠田吃饭的普通百姓家里,一年的花费也不过二十来两,弄得她那段时间天天凉水就馒头,肉都吃不起,晚上饿的对马两眼放绿光,把马吓得够呛。 在村民眼中四两不算小钱了,若是换了自家的孬马毛驴,肯定痛快换了,又是羡慕又是好奇,凑在门口来看热闹。 范瑞被人猛地绊了下脚,一下子摔在地上,外面一众围观者便很应景的发出哎呀的惊叹声,陈桐生看见他们故意在越过范瑞时往他的断腿上踩,这还能忍,她就是不看宋川白的反应,也知道他此时必然十分愤怒。 范瑞也恼火起来,抱着身旁的人往地上一摔,骑上去按住就连着拳头招呼,把人打得惨叫连连。 扭打间范瑞被扯了开,秃毛帽子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另外两人围攻范瑞,这样的套路陈桐生也见过,都是故意惹怒卖家,将人打上一顿,再拿了东西扬长而去,既能回东家,也能私吞了买物的钱。 本来所谓的东家再补的,可能就远不止一两。 陈桐生猛然从她藏身的地方冲了出去,就在她要先擒住那个秃毛帽子时,陈桐生余光忽然瞥见寒光一闪,就在范瑞爬起来的那刻,他身旁的人骤然从脚边柴堆里拔出了一把柴刀,在陈桐生完全没有来得及调整动作时,毫不犹豫地一刀捅进了范瑞的后心。 范瑞双目突出,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仿佛陈桐生出现在他面前,比自己被捅了一刀要更为令他惊愕似的。 他张了张口,陈桐生勉强辨认出来那是在叫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又问了句什么,然而语不成句,范瑞吐出一大口血,抽搐着倒栽在地。 已经没救了。 陈桐生久经这种事,一眼就能判定出来,已经没有救了。 她心下怒火暴起,箭步追上惊慌失措的杀人者,反手抢过那把柴刀,在拿到刀的瞬间又转了手的位置,用手握着刀刃,重重的敲击在杀人者的后背。 原本她瞄中的地方是脑后,然而她暴怒之下能直接把人给敲死了,于是又再次改换路径,落在了杀人者颈部稍下的背上。即便这样,杀人者还是在重击之下不由自主的往前一飞,接着狠狠摔在了地上,直接就没了声音。 陈桐生拿捏着几个人比捏蚂蚁还简单,眨眼间全部放倒,却在抬起头的那一刻不希望人群散去。 她希望这些村民就聚在这里,聚的越近越好,挡住这里横流的血泊,挡住外面人的视线。 然而看热闹的村民见了出了人命,纷纷哄退,瞬间便将陈桐生与倒地的人完全露了出来。 陈桐生甚至不敢去看宋川白的方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范瑞就这么死了。 死的莫名其妙,毫无意义,也毫无征兆。死于一个籍籍无名的喽啰手上,甚至与阳和侯,与曾经在京都的岁月毫无关联。 是因为她的突然出现惊了喽啰么? 然而那把柴刀所摆放的位置如此隐蔽,陈桐生最初都完全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却被一个来此闹事的人从层层的柴火之间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就好似那把刀就是他刻意放在哪里似的。 而之前就连范瑞,都是从屋子里拿着长刀出来,而并非去取柴刀。 宋川白拨开人群,或者说人群自动的避让开他,任何一个人看了他的脸色都要为之心惊,宋川白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是凝滞的惨白,透出内里的灰败情绪来。 他就以这么极其难看的脸色走到了范瑞面前,蹲下去检查范瑞的尸体。 陈桐生看见他手指发抖,就连去触摸伤口这样的动作,也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几次按空了地方,好似整只手突然失去了控制一般。 他对范瑞多么的了解,范瑞对他又是多么信任与坦诚,范瑞完全是把侯府当作自己的家,一心一意的跟在宋川白身边,从未想过去外面买个宅子建家立业。这些宋川白不可能感知不到。 “看什么!”陈桐生不敢去面对宋川白,又对村民迁怒的吼:“还不散了!都滚!” 村民意犹未尽地一哄而散。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陈桐生的手,陈桐生惊愕的低头去往,却见宋川白慢慢的抬起头来注视着自己,眼睛里两轮浸江月的光,又凉,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浓烈的悲哀。 “别担心,”他说,声音很轻,重复说:“别担心。”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陈桐生被他握住的手心,方才她为了防止失手将人打死,把刀刃捏在手里,直接开了道长口子,伤的也没有比那些挑事的轻些。 此时伤口流水似的往外涌血,已经在她脚边滴了很大一滩,而陈桐生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痛意。 第二百一十二章 纪英 http://.biquxs.info/

最后是宋川白去附近村民家里买了药粉,与干净的布来包扎好陈桐生的手。 随后他又将范瑞的尸体抱进了屋内,放在范瑞那张简陋的床上。在此之前陈桐生没想到他有这个力气,她原本是想自己去搬动范瑞的尸体,起码不能让他在死后还那样躺在地上,那么的不体面,但宋川白伸手阻止了她,亲手做了这件事。 宋川白将范瑞安置好,从门口的角度看上去,范瑞还安好的样子,安静的睡在床上。 陈桐生站在门口抠自己手心的裹布,忐忑不安,宋川白回过头看了她一阵,渐渐的她手上的白布便又渗透出红血色来,宋川白几步走过来按住她的手,道:“没事。” 他一点点擦去陈桐生没受伤那只手上的血,五指都被血浸透了,她把手上裹着伤口的布给抠开了。 宋川白拿了新的来给她再处理,低头说:“没事,没什么的。等那个人醒来,你来问,还是我来问?” 陈桐生颤颤巍巍地说:“你。”但这个口型一做出来,她就立刻闭上了嘴,意识到不能让宋川白去审问一个杀了自己亲人一般下属的人,随后又改口道:“我。” 宋川白点了点头,他脸色依然不好看,但整个人在经历了最初的发抖后,迅速地镇静了下来,假若不是陈桐生了解范瑞在宋川白心里的位置,她可能会怀疑方才看到的场景是错觉。 宋川白看上去要比她冷静的多。 “好。” 陈桐生在一片短暂的沉默气氛中,突然说:“刚才......” 宋川白抬起眼来看她。 “刚才我在说要直接找他的时候,不太赞同,候爷是不是......早就有什么感觉?” 包括在范瑞被围攻时,宋川白也一直没有动作,反而是陈桐生愤怒的冲了出去,很大程度上激怒挑事者,以至于害死了范瑞。 宋川白看着她,表情没有丝毫的动摇,沉静地说:“没有。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 陈桐生握着自己的手,转身欲出门去质问外面那两个被她打断腿不能动弹的人,却听得宋川白忽然在身后喊道:“桐生!” 陈桐生“嗯?”了一声,在转头回去的瞬间,眼睛余光瞥见屋外有什么身影一闪而过,于是她下意识地猛地又转回头,屋外却已经只剩下没有散尽的村民,隔得远远的,站在自己家门口,绝对不会是方才那个身影。 是谁? 陈桐生保持着紧绷的状态,等待着宋川白的下文,宋川白道:“还是我来吧,我亲自来问。” 疑惑的陈桐生心里在这一刻升起了莫大的警觉与怀疑,她原本已经放弃了追踪那个身影,却在听见宋川白的话后,毫不迟疑地向外追了过去。 她了解宋川白,假若只是临时改变主意,他不会用那样的音量,不会用方才那个来不及掩饰的,带有浓烈提醒意味的语气。 按照两人在屋内的站位,宋川白是完全有可能在她背对大门的情况下,越过他,看到大门外站了什么人,而很明显的是,宋川白并不想让陈桐生发现外人的存在。 然而她只是远远的看见了那个神秘的背影,那人察觉到她追了上来,还停下脚步,回身来望她,陈桐生随即也警惕的停住了脚步。 神秘人带着帷帽,即便是以陈桐生的视力,也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而那人在短暂的凝视后,甚至还非常友好的对她招了招手,随即马匹奔来,经过那人身边时毫不停歇,神秘人一手抓住马身上的缰绳,翻身骑上,扬长而去。 陈桐生注意到,即便是手上,那人也带了完全没有必要的手套。 她拔脚欲追,两支长箭猝然飞射到她脚下,阻住了陈桐生的步伐。陈桐生抬头去望,便见有一人从村民放上一跃而下,手中端着拉开的长弓,一面向她走来,一面道:“我主人有话要跟你说。”大有她不停下,就立刻把她射成个活靶子的意思。 能瞬间大弓连发,端弓跳跃,此人武艺显然在平常习武人之上。 陈桐生伸手摸刀,问:“你主人是谁?” “方才带帷帽之人。” “我问你他的姓名身份。” 端弓的是个面容颇为俊俏的小伙子,眼窝很深,鼻梁特别高,带着尖儿,黑皮肤,因此整个人看上去反骨十足,整个一桀骜不驯。 小伙子闻言嗤笑起来,上下打量她,时间久到陈桐生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才道:“我没办法告诉你。” “不敢?” 小伙子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说:“如果我有一天快死了,并且只有我会死,我就考虑告诉你。现在不行。” 在他卸下弓上长箭,腾出手来做手势时,陈桐生便猛然发力前扑,刀锋直指其咽喉。 小伙子惊了一瞬,但他几乎一点儿反抗的意思也没有,被陈桐生正面持刀抵上了脖子,他喉结动了动,很坦然地说:“我叫纪英。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不跟你打。” 陈桐生听他的语气非常放松的样子,问:“你怎么知道打不过?” 佛图还是笑,他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比现在的陈桐生要小了,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少年人的肆意无畏,耍无赖一样说:“我就是不告诉你,气死你。” 陈桐生一时不知道是该先打了再说,还是打了再说,她现在心情不好,没功夫去跟莫名其妙的人开玩笑,把对方脖子间的刀紧了紧,问:“你们从哪里来?” 纪英道:“你问我,还是问他?” “都问。” “我不能告诉你他从哪里来,但是我从枳州虎牢关来,你有没有听说过虎牢关?” 陈桐生先是习惯性的在脑海里思索枳州有关联的人或事,但紧接着她心头猛地一跳,失声道:“虎牢关?” 纪英回答:“是。” 她看见过,也还记得,当年伽拉希阿在为对於菟有剧毒的草取名时,便想到作为於菟的伴生植物,它与於菟本身是无法分离开来的。 而当年尚在荒芜之地地下的於菟,吃了几个人后有了灵识,其中就有人来自一个叫於菟的地方,因此给自己起名为於菟。而伽拉希阿便用这一特点,给草起名为浮图草。 浮图,佛图,於菟,在古语中都是老虎的意思,到了后来,那个地方的名称,逐渐便从於菟,变成了老虎关,又演化为“虎牢关”。含着当地易守难攻,地势险要的意味。 眼前这个人来自虎牢关,那么他与於菟又有怎样的关系? 陈桐生冷了脸,命令道:“把你衣领掀开。” “啊。这样不好吧,”纪英说:“光天化日之下......” 即便是这样说着,他仍然配合的拉开领子,好像早就料到陈桐生要干什么一般,主动将后颈露在陈桐生的视线下。 从后颈到被发丝遮盖的后脑,纪英的后面干干净净,一点被寄生的迹象也无。 “好了,”纪英把领子掩好,愉快地决定:“现在你要对我负责了。” 陈桐生押着他往范瑞的院子里走,在路过地上血迹时,纪英毫无触动,陈桐生既然他在房顶,那么放下发生的一切,他很有可能是全程都看在眼中的。 一个冷眼旁观,在此刻还有心开玩笑的人。 陈桐生注意观察了一下宋川白投过来的眼神,初步确定宋川白也并不认识这个叫纪英的人,便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纪英看看院子里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一个人,道:“你们不先问问他吗?” “少说废话!”陈桐生一用力,纪英便哎哟了一声,脑袋后侧,凑近陈桐生的脸,亲昵地嗔怪她:“你这么凶干什么。” 宋川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纪英道:“我主子知道你们没人来打听了,让我来告诉你们,阳和侯是什么时候死,为什么死,你是什么时候死,又是为什么死。” 陈桐生道:“你什么意思?” 纪英对着宋川白一指:“你,阳和侯,宋川白。”又反手一指陈桐生:“你,桐生,姓陈。我都知道你们身份。你们不是这里的人。” 陈桐生松了手,他便很轻易地从桎梏中挣出来,在院子里想找个椅子坐,却在目光落在院中椅子的一刻,眼睁睁看着宋川白的目光也落在了上面,随即伸脚轻巧一勾,把旁边的椅子勾过来,直接端放在通往屋内的门前,安然的往上一坐,冷淡的与他对视。 纪英扯起一边嘴角笑道:“候爷,您真是.....”他看了眼陈桐生,没再说下去。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纪英反问,他看着陈桐生,突然道:“胖了。” 陈桐生没听明白,下意识问:“什么?” 宋川白神色一沉,而纪英没看宋川白一眼,回答道:“我说,你看起来胖了些,气色很好。” “你曾经见过我么?” 纪英笑起来:“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可惜后面你死了。” 他所指的那个“你”,很明显就是这个世界中,留下木屋的陈桐生。 陈桐生接着问:“我是怎么死的?” 纪英静静地说:“你进了荒原,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就凭这个?”陈桐生道:“就凭这一点,便认定我死了?” 那可很不妙,目前看来,她与宋川白走出荒原后,不仅没有回到大周,反而进入了另外一个与自己所处朝代一模一样,其中发生的事件却不尽相同的地方。如此他们耽误的时间便越来越长,在他们自己朝代人的眼中,他们死亡在荒原中的可能性也就会越来越大。 第二百一十三章 愤怒 http://.biquxs.info/

阳和侯在这个世界里死的实际非常蹊跷。 按原来宋川白自己的时间,他应当还在焦头烂额地对付着冯曦文,与行为日渐诡异的女帝,飞光的流通屡禁不止,日益猖獗,而朝堂内又如同自根部腐朽了的庞然巨物般,一时之间根本难以撼动。 有些臣子甚至以发展国力为由,向周莞昭上奏请求开放飞光买卖,由朝廷接手,转为官制,就如同管制食盐一般。 而在这个奇怪的地方,沈氏父子甚至没死,两人依旧是皇帝身边说得的上话,得宠的人,而在外人看来,沈平也没有进入皇宫之中隐居起来。 而这也就意味着,当年邹士筠等人设计揭发扳倒沈氏父子的行动失败,陈桐生问及纪英,果然得到了当年户部侍郎幼子压根没有死亡,而陈家也压根没有离开京都的消息。 听到这里宋川白忽然笑了一笑,陈桐生闻声看去,他偏有些意外的摇头道:“没想到那个林家的姑娘看上去娇气,杀人的事情也真干出来了。” 陈桐生一怔,随即也很意外:“你是说,当年户部侍郎幼子张环,是被林夏容杀的?” 宋川白翘起嘴角笑了一笑,权当默认。 当时能够接近张环,而在事后因为全力主张抓凶手而没有被怀疑的,似乎只有林夏容了。毕竟年幼孩童之间的情感那么容易被无视,谁也没有想到仅仅是被家里仆人带着,去学堂玩的林夏容,会真的跟邹士筠产生什么感情。 更难以想到在邹家满门被抄后没有去看过一眼,面临改变婚约指给户部侍郎幼子张环的命令,也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满与抵抗的林夏容,实际上在预谋要张环的命。 纪英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接着问:“难道候爷不好奇,为什么吗?” 宋川白望着陈桐生,没看他一眼,随口似的问:“嗯?为什么?” “......”纪英没好气的顿了顿,接着道:“跟候爷您倒是有很大的关系。不,应该说,跟这里那个已经死了的阳和侯有很大的关系。” 宋川白依旧没看他,也不知道是处于什么心理,一般来说,起码仅仅因礼节习惯,宋川白也会注视着跟他说话的人,他不看,这肯定就是故意为之。 “我不知道,您跟她,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但看上去似乎要比这位已经死去的阳和侯,和失踪后被判定死亡的陈桐生要好。” 纪英讲:“我只说一件事,您就明白了。” 他笑起来,眼里充满势在必得的挑衅:“在自黎城回京都之后,阳和侯将陈桐生送给了女帝做养女。” 宋川白脸上骤然一变。 陈桐生乍听起来非常莫名其妙,尤其不明白那个“送”字,当初她确实是差一点就做了周莞昭的养女,而宋川白也委婉的拒绝了这一要求,之后为了避风头,她更是直接离开了京都,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纪英的目光先是在宋川白的脸色上停留两秒,接着得意地看着云里雾里的陈桐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道:“很有意思不是么?接着陈桐生便在宫中陪伴了女帝一年,后来出逃宫中,消失不见,两年后她再度回到京都,不久后阳和侯暴病而亡。” “陈家未曾搬迁,因为当时张环根本没死,一直到一年后林家嫁女,新娘在结婚当日刺杀夫家二老,并自己的丈夫,混乱中伤了三人,最终自杀身亡。邹士筠......他倒是一直没有什么水花。” 陈桐生道:“这不对,这应当与我有关系啊,我在离开京都后返回,之后阳和侯便暴毙,难道是我杀了他不成?我为什么要杀他?” “是啊。”纪英笑着说:“你为什么要杀一个关照你,爱护你的人呢?” 宋川白听着觉得他这个话不对,然而来不及开口,纪英便道:“你是不会变的,那么,倘若这个死去的阳和侯,不是一个关照你,爱护你的人呢?” 陈桐生一顿。 “你怎么能确定,咱们眼前的这个候爷,是一直想要关照你,爱护你的呢?” 陈桐生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拜阳和侯所赐,他当年误导陈桐生成为女帝养女,封为公主,而倘若过的好,为什么陈桐生又要出逃宫中?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落魄的不成样子了,非常瘦,不客气的说,大腿恐怕还没有我胳膊粗,这样就可以握住。” 纪英伸出手,虚虚的做了一个握的手势,他非常健壮,整个人用力的时候肌肉贲张,与宋川白这样内敛的身形是完全不同的。宋川白与陈桐生用的都是弥天司的训练法子,两人的身体都有很明显的肌肉线条,但又不会过分的健装体格,后来这样的训练方法在暗部成立后依旧沿用,为的就是使被训练者尽量不显得区别于常人。能够行走在人群中泯然众人。 纪英单单是体格,就高大而压迫力十足,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尽管他年纪小,但出门在外,通常人都要看他的脸色,唯恐招惹霸王。 但尽管有如此的体格差,陈桐生目测了一下纪英的手与自己大腿的尺寸,意识到在她如今的情况下,纪英一只手完全握住她的腿是不可能的事,起码她要瘦上一般,到一种皮包骨的地步。 陈桐生的瘦是劲瘦,练武之人经过千锤百炼的瘦,因此再怎么样,都不可能瘦到一种美人灯一般一捏就碎的地步,那根本不正常,也完全不足以支撑她的高强度活动,瘦到那个地步,可以说一身的肌肉都算毁了。 宋川白冷冷问:“那么,你与她又是什么关系?” “别着急啊,候爷,”纪英笑道:“我们可以想像一下,像陈桐生这样的人,又爱吃,又不忌口,常年体型都很漂亮的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让她瘦到一种,连脸颊都凹陷下去,身上一点儿肉都没有,骨头一折就断的地步呢?” 陈桐生听他用这样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着那个与自己同名,还可能长得一模一样,有同样经历的人,便有些脊背发凉。 “我并非夸大,骨头一折就断,这是字面意思,我记得在初见面时,我确实是一用力就直接折断了她的一根......” “行了!”陈桐生张口喝道:“这些与我无关的事情就没有必要说了吧。” “你觉得与你无关么?”纪英突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不知道你与我口中所说的那个人,与她的经历只是擦肩而过么?如果当初这个人。”他一指宋川白:“他当时改变心意,而让你进入皇宫,你与我所说的陈桐生,你们的命运不会有任何差别。” 宋川白神色冰冷的看着他,倘若仔细去看的话,实际上还有一些应该被称为难堪的情绪。 “你以为他当年允许你离开京都是为你好么?你以为他真的没有从你身上捞过一点好处?为什么他把你送给女帝,又默许女帝对你做出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你可知道周明则,你可知道周明则当年遭遇了什么?你当年遇到的就是这种事。” 纪英就差站起来指着宋川白的鼻子:“周莞昭意图把当初周明则遭遇过的事情对你再做一遍,想要把你变成他那种不人不鬼,要死不活的样子,而他!他一直是默许的!” “当年你从宫中逃出,半夜敲侯府大门,一直敲到第二日凌晨,你要说是他侯府里的人都睡死了,而不是得他授意故意不给你开门,你就是现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信!” 陈桐生按住他指向宋川白的手,慢慢地往下压,说:“这又关我什么事?” “你......” “既然你所说的阳和侯能够做出这些事情,那就只能说明,那个阳和侯,与我眼前的这个,不是同一个人。” 纪英看上去气笑了,反问:“是吗?” “当然。”陈桐生肯定道:“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你问我知不知道周明则,假若你知道他,你知道他所经历的事情,就会明白,候爷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认同周莞昭的做法,又怎么会不给我开门呢。是吧候爷。”莫了她脸一转,向宋川白摇尾巴似的说。 宋川白的脸色因为她的话略有缓和,陈桐生接着道:“我们认识的人可能有一些出入。我所认识的候爷,是一个非常正直,坚韧,和温柔的人。是我遇到过最值得信任与追随的人。他不可能做出你所述的任何一件事,也不可能让真正认识他的人,会对他抱有这样大的敌意。” 陈桐生坚决地摇头:“总之,让你生气的那个人,与你眼前这个,并非同一个,你也不要瞎指。” 纪英一言不发地盯了她半响,突然古怪地问:“你喜欢他?” “是啊。”陈桐生面不改色地坦然与他对视:“面对这样好的一个人,不心动才奇怪,不是么,我又不是真的喜欢女人。更何况他还长得比你好看。” “那他为什么,”纪英冷冷地回视过去,挑衅道:“方才一点为自己反驳辩解的意思也没有呢?还是无话可说?” 陈桐生收回手,道:“那也很可能是懒得理你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定 http://.biquxs.info/

没人能叫醒一个被美色糊了眼睛装傻的人。 纪英相信他这个时候就是拿出铁证来拍到陈桐生面前,她也会面不改色地说:“他肯定是有苦衷的。” 倒是宋川白,他原本冷着脸,闻言脸色不仅缓和了,看着纪英气急败坏的样子,嘴角还极不引人注意的轻轻一勾,抿住了没表现出来,但他眉梢眼角流露出的愉悦是怎么都没有掩盖住的,纪英自然就发现了。 “好啊。”纪英偏着头冷冷一笑:“那你就等着以后后悔吧!” 宋川白冷冷道:“轮不到你来威胁她。” 纪英很快收敛了他那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又道:“后悔,怎么就是威胁?后悔也分许多种。也许是后悔当年不该听阳和侯的话,也许是后悔......” “等等,”陈桐生突然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这里的那个阳和侯是怎么死的。” “我不是说的很清楚了么?” “你说是我杀的?”陈桐生道:“不可能,只要那个人是我,就绝对不可能对阳和侯下手。我一路走来坐这种事情没手软过,但我绝对不会去杀他。他究竟是为何而死?” “更何况,”宋川白端坐的椅子上,见纪英要辩解,开口就道:“我被人仇杀,朝中竟毫无风波?陛下连早朝都罢了,难道她不会去查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抓住凶手么?” 他这个话比陈桐生的直觉要更难以反驳,纪英很快放弃了:“病逝。” “什么病?” “候爷现在身上有什么问题,恐怕您本人比我更加清楚吧。” 陈桐生猛地一惊,才突然反应过来宋川白身上的寄生种。 因宋川白一直没有表现的缘故,他看上去与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这么多年来也未曾有任何被寄生的现象,陈桐生几乎下意识就要把他认定为,像自己这样不会被寄生的体质。 宋川白眯起眼,似乎在思考他所说的话,半响问:“你说我是病逝,那你所认识的陈桐生,又是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段回到京都,难道有谁通知了她不成?你又为什么跟着她?” 纪英露出不屑的表情,道:“她一个结巴,就算是告诉我原因,我都不稀得听。” 宋川白与陈桐生敏感的交流了一下目光。 纪英口中所说的那个陈桐生,明显与陈桐生自己处境不同。 那个瘦到皮包骨头,被女帝折磨的人,不仅被她所遇到的宋川白抛弃了,更是未曾在宫中那场比武里赢得比试,没有被治愈结巴。 “你可曾听过姜利言这个人?” 纪英道:“她死了许久,我才从另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口中知道。” “那个人是谁?” “不能告诉你们。” 宋川白一针见血道:“让你来的那个主子?” 纪英讥讽道:“您真是敏锐的像条狗......猎犬啊。” 宋川白不在意的一扬眉。 不管怎么说,纪英提供的消息都是非常有用的。 目前能够肯定的是,这个世界的阳和侯与陈桐生双双死亡,甚至陈桐生还遭受了难以想像想像的折磨,除去当事人心态的变化之外,与消失的姜利言有很大的关系。 他们最初以为姜利言在其中是一个阻挠与背后算计的作用,但自纪英所给出的消息来看,姜利言这个角色消失后,陈桐生未能治愈自己的结巴,也意味着她没有与伽拉完成高强度的融合,还是以往的老样子。而姜利言未曾进入皇宫,也就不会有人在宫中采集浮图草,并将浮图草带给宋川白,在帮助他压抑幼种的同时,也为远在岩山的陈桐生带去帮助。 这些极其有用的帮助都没有了。 宋川白突然:“她在逃离后又返回京都,是来见我么?” 他显然说对了,因为纪英脸色很不好:“是。” 但当时的那个陈桐生正好遇上了阳和侯的病逝,在他死后,她又连同阳和侯的家仆来到岩山镇,最终失踪的无尽的荒原里,范瑞日复一日的等在外面,直到死于意外。 “其实我主子只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纪英说:“无论你们到哪里,除非是回到你们的那个世界,在其他地方,见到熟人,不要上前去,不要与他们见面。” “否则,”宋川白接口道:“就会害死他们。” 纪英微微一笑。 陈桐生猛地握住了手心,闭上眼睛。 是的,假若她当时未曾因冲动而出现,范瑞当初没有看见她的话,范瑞是不可能死的如此突然而荒谬的。 纪英看了她一眼,道:“很正常的事,谁知道是这样的呢?” 宋川白立刻察觉道到他话里的信息,道:“你也害死过另外的陈桐生?” 然而他这句话一出口,纪英就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一般,毫无征兆的暴起,几乎是眨眼的瞬间便已经到了宋川白的面前,一手为爪,冲着宋川白的面门怒张而去,无论是向捏宋川白的脖子,还是通过重击面门,这都是非常狠辣而直接的招式,甚至没有多余示威的动作,他这个招数做出来,就是要捏住别人的命。 纪英离宋川白的脸紧紧只有一指的距离时堪堪停住了,透过宋川白的视角,可以清楚的看见他袖中刀依然半出,刀锋直指宋川白。 陈桐生抓住他那只手,半个身子奇妙的在事发那么一瞬间的时间里,挡在了宋川白面前,与纪英到了一个很近的暧昧距离,但她的动作却半分暧昧也无,另一只手自纪英颈后绕过去,手中短刀刀尖已经没入了纪英颈肉。 纪英本来动作便已经快到另人无法反应,只不过眨眼之间,但陈桐生显然比他更快,几乎到了一种诡奇的程度,而她紧紧抓住纪英的那只手,也使纪英根本无法挣脱分毫。 宋川白一点儿没动,眨了眨眼睛,甚至还有些无辜的抬眼望着看似咄咄逼人的纪英。 “我就知道。”纪英咬牙切齿的说。 陈桐生感觉到他身体在细微,难以控制的抖动着:“我就知道只要她在,我就根本不可能杀得了你。” 宋川白问:“那么,你为什么想要杀我呢?” 陈桐生猛一用力,纪英手臂一阵剧痛,不禁卸了力气,袖中刀被宋川白轻巧地取了出来,陈桐生便将人腿弯一踢,在他屈身的同时对着他尾椎处持刀柄重击。 纪英当即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的惨叫,整个人立刻瘫软了下去。 这是暗部里比较狠的一种惩罚与抓捕方式了,通常的暗卫没有到一定水平都不敢用,这个方法力气用小了不顶用,力气没控制得好,能把人当场打瘫痪了。 而一些老手,则能够控制着这微妙的差距,又能给人巨大的痛苦折磨,使人生不如死,又能够保持对方不瘫痪,在让对方经历过下身麻痹,失去对双腿控制的绝望与痛苦后,依然保留对方行走的能力。 宋川白记得暗部会用这样的方式上私刑,审讯效果非常好。 陈桐生会下这样的手,说明她此时已经非常生气,情绪处于某个即将爆发的临界点上。 陈桐生微微俯身,声音有些嘶哑的问:“所以你们观察着我们,你就在高处,明明知道我们见面的事情早晚会发生,也依旧袖手旁观?范瑞之前在提防的人,是不是就是你们?” 纪英挨打的那一刻冷汗几乎是立刻就窜了出来,他倒在地上,张着嘴痛苦地痉挛翻滚,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气,鬓发很快被冷汗给浸湿了。 宋川白知道陈桐生手里有很多能使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只是她自己不会主动去用,离开了暗部后,她就更没理由去用了。 等了片刻,纪英才慢慢的缓过来,他显然听见了陈桐生方才的问话,发狠地说:“是啊,不小心害死人的感觉怎么样?” 陈桐生抬脚就去踢,她怒火之下一脚能把纪英当场踢的五脏移位,呕血出来,今天就什么都不用问了,等着大夫来救他的命吧。 宋川白立刻伸手,手掌恰好对着她膝盖的位置,轻轻的一拦,接着将陈桐生的膝盖毫不费力的包在掌心,说:“再等等。”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宋川白也不得不感慨陈桐生对力度控制的精准,她一脚的起势凶狠,而在触碰到宋川白手掌,或者意识到自己会碰到的那一刻,瞬间便卸掉了力气,使得宋川白不受波及伤害。 陈桐生迟疑的一顿,接着就放下了脚,只听宋川白接着问:“听你的意思,你去过其他的地方,见过其他的......”他停了一停,接着说:“阳和侯与陈桐生?” 这个意思说起来让人感觉异常怪异,又异常奇妙。 原来除了他们自己,还有其他的世间,哪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大周,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他们。可是他们经历的事情却不一样,有些世间的阳和侯早早的去世,有些时间的陈桐生则被来自另一个世间的纪英害死。 就如同宋川白身边的范瑞,此时应当处理完了岩山镇上偶与北猎堂的事情,正在正待他们两人回去。而这里的范瑞,却已经瘸了腿,死了主子,守着别人的马度过了人生中最后无望而困顿的岁月。 天色忽变,远远的天际边大片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荒原处席卷而来,一个一个雷竟然是直直的往地下砸,电光飞溅,咔擦的爆裂巨音响彻天地。 纪英喘息着笑起来:“等着吧,你不可能过的比她好,你不可能比她命好。这就是命,最后都要死,一个也逃不掉,没有一个人逃脱得了!这就是命定!” 第二百一十五章 挨打 http://.biquxs.info/

天色忽变,远远的天际边大片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荒原处席卷而来,一个一个雷竟然是直直的往地下砸,电光飞溅,咔擦的爆裂巨音响彻天地。 纪英喘息着笑起来:“等着吧,你不可能过的比她好,你不可能比她命好。这就是命,最后都要死,一个也逃不掉,没有一个人逃脱得了!这就是命定!” 陈桐生抬头望向巨变的天色,而宋川白在此刻猛地把纪英拽起来,低声道:“为什么你不会?你也认识桐生,你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没事?” 纪英在剧痛中面容扭曲,咬牙笑道:“候爷应当已经猜出来了。因为她不是我的那个桐生,只要人生轨迹不同,最后的结局不同,她们便不能再是同一个人。” 陈桐生听见身后说话,回过头去,见纪英艰难地说:“因此我出现在这里,并不会害死这个已经不结巴,也没有被害到流浪的桐生。候爷再猜猜,你们一现身,屋子里躺的那个范瑞就死了,是为什么呢?” 陈桐生一顿,反应过来后她心中的巨骇简直难以言说,惊慌的望向了宋川白。 只有人生轨迹,最终结局重合的人,在见面时才会害死对方,这就意味着,即便宋川白活到了五年后,范瑞也依然会离开京都,孤身来此为失踪的陈桐生守马,他们最后的结局也依然是一个死,一个生死不明。 “告诉我们怎么办!”陈桐生蹲下去看着纪英厉声说,她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下显得如此无力:“你主子不是让你来告诉我们的吗!告诉我!” 纪英笑了起来,一句话不说,被陈桐生一把从宋川白手里拽了出来,手中短刀乍现,纪英头被按在地上,陈桐生道:“要么你把方法告诉我们,要么你今天死。” 纪英不屑的说了句什么,但因为他的一边脸颊被狠狠的压在地上的缘故,他的话含恨不清,声音又低的近乎呢喃,陈桐生看清了那是句骂人的话,再度猛地向他腰间的穴位一击。 纪英原地剧烈地弹了一下,要不是被陈桐生死死按着,估计他能直接弹起来,纪英剧痛中发不出一句话,身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陈桐生冷冷地盯着他,等了片刻,才在腰间那个地方又捏了一下,纪英喘的跟个风箱似的,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陈桐生刀尖一贴他脸,冷冷的拍了一下,道:“说,我知道你现在听的见。” 纪英喘了好一会,突然一笑:“姐姐,要是有办法,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陈桐生乍一听这姐姐,心里动了一下,但仍是不好的预感,逼问道:“那主子叫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纪英喘息着,说:“要让你们自己发现这些规则,恐怕要等你们之中死一个人去了。他让我带你们出去。” “带我们出去?” “你还想留在这不成么?姐姐。”纪英说:“你们在这里什么也查不清楚,不过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那你又为什么,”陈桐生道:“到底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放任范瑞死?仅仅是你害死了你姐姐,便想让我们也体会这种感觉?” “这个理由不够么?” 纪英闭了闭眼,好容易才缓过来一些,道:“只有亲眼的看到的事,才更为真实可信,你们不是一直都这么认为的么?是吧,阳和侯?” “你无非就是怨我没有拦下你罢了。”纪英道:“可是拦与不拦,什么时候拦,对最后的结果,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你拦过。”宋川白忽然道。 “是,我拦过。”纪英干脆直接枕在地上,声音刻意的懒洋洋着:“拦过很多次,没有用。” “你拦的那些人,他们最后都怎么样了?” 纪英一抬眼:“我不是说了吗,都死了。” 宋川白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一弯腰,手肘支在大开的双膝上,眼神沉静,道:“你拦过许多次,他们都死了,所以你决心这一次不再刻意出面阻拦,而使我们顺其自然,看是否有效,是这样么?” 纪英一下子没想到宋川白会直接想到这一点,顿了顿,才道:“不是。” “哦?” “我不在乎你们能不能活下来,”纪英道:“我已经放弃了。我已经完全放弃了。” 宋川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直起身来,示意他要问的已经结束了,陈桐生没再继续压着他,放他在地上恢复自己的腿脚。 她站起来转向地上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的杀人者,正准备强行弄醒,背过去之前下意识往宋川白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听得宋川白突然厉声喊道:“桐生小心!” 陈桐生心里猛地一跳,但自身对身边危机丝毫没有察觉到,因此保持着动作原地不动,而与此同时,她看见在宋川白喊出这句的时候,原本背过脸去的纪英,猛地一翻而起,整个人毫不迟疑地向陈桐生的方向奔来,但却因为尾椎处的剧痛与毫无防备,咚的一声摔在地上。 宋川白不紧不慢地说:“不在乎......这就是你说的不在乎吗?” 纪英都不用去确认陈桐生是否安全,在他听见这句话时,就明白过来自己被宋川白算计了,登时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跟宋川白打一架。 “别想我以后可怜你!”纪英恶狠狠的说。 “不劳费心。”宋川白凉凉的说:“还是现在不能走不能跑的人比较可怜。” 纪英露出一个恶意十足的笑容,道:“现在不能走不能跑的,难道不是屋子里那个叫范瑞的死人么?原来候爷你可怜...啊!” 宋川白收回脚,问:“他还有多久能走?” “加上踹这一下,”陈桐生道:“半个时辰,也许不用半个时辰。” 事实证明年轻就是嚣张的资本,没到半个时辰,纪英又生龙活虎的爬起来了。 他尽管看上去,对目前的陈桐生与宋川白都恶意满满,但很明显他对陈桐生有些心口不一,表面上认为这是一个比自己那个姐姐命好的讨厌女人,但心底却无法将她与自己那个结巴的姐姐完全区别开。 纪英对宋川白的恶意则比较直截了当了,并且绝对是心口统一,一致的排斥宋川白整个人。 他的恶意溢于言表,从眼神,动作等等各个方面毫不掩饰的表现出来,弄得陈桐生一度怀疑他会偷偷背着他把宋川白弄死。 但在陈桐生眼里,纪英的状态,其实很像当初千蜃死后,伽拉的态度。 抱着同样对世间莫名的仇恨与厌倦,在一个又一个重复的轮回里见到自己珍视之人的脸,也许还要看他死去,也许还要看她落入别人怀抱。 尤其陈桐生不管在那个世间,十有八九是落到宋川白的怀抱里去了,陈桐生对自己有信心,她必不可能再放弃山珍海味去吃平常菜。 只是纪英更加年轻,他和陈桐生的关系也...... 陈桐生问:“你与你喊的那个姐姐,是什么关系?” 纪英奇道:“你也这么大年纪了,怎么知道我是在喊她,而不是你呢?” “我就是知道。” 纪英沉默片刻,笑了一声,说:“关系,我俩的关系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形容的。往轻了说是相依为命,情深似海,情比金坚,往深了说,就是我们已经洞过房,是正儿八经的夫妻,若不是她出事我们现在孩子恐怕都抱上两个了......” 看着宋川白目不斜视地从不远处走过,逐渐远去,纪英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喝了口水袋里的水。 陈桐生还在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纪英眼神闪躲了一下,低声哼哼着说:“没关系。” “什么?” 他稍微提高了点儿声音:“我说没关系。我们没那种关系。” 陈桐生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和无奈,说:“这你也要故意说给他听吗?” “他不是也在暗地里和我比么?” 纪英说到这里又快速的瞟了陈桐生一眼:“更何况,我也想有这些关系,反正现在不随我说?我就是说我跟姐姐孩子生了一堆,他能反驳我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要跟我解释呢?”陈桐生问:“反正都是随你说。真正什么关系,谁也不知道。” 纪英手里捏着水壶,他手臂肌肉线条明显而漂亮,像只活力十足的豹子,半响这一脑袋杂毛,桀骜不驯的愣头青豹子说:“姐姐在的时候,我从来没干过趁人之危的事。她说她喜欢君子那种类型的男人,我心想那就先装一下这个什么君子。后来我跟着她进了京都,才发现她喜欢的哪儿是君子那款啊,她喜欢的就是阳和侯。” 纪英骂了一句很脏的脏话,很烦躁的往栏杆上砸了一下水壶,也没在意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合着都是随口蒙我呢。我觉得这个女人真不是个东西,我救了她的命,还帮她,还喜欢她,她这么随随便便骗我。” 陈桐生忽然地觉得既视感。 第二百一十六章 闭环之外 http://.biquxs.info/

纪英没察觉陈桐生的情绪变化,便只是道:“我觉得不快的很,把她送到了京都,便走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没再说下去。 纪英没说他为什么在离开后,又继续为死去的姐姐做事。他似乎很怪她骗自己,但实际上怪的也许只是姐姐死了。 陈桐生望着远方席卷而来的电闪雷鸣,风沙鼓起她的衣衫,猎猎作响,陈桐生伸手挡在眼前,眯起眼。 她说:“你看。” 纪英不明所以地向她所望的方向看过去,陈桐生说:“风暴里有只眼睛。” “你在说什么?” “於菟在世间有无数双眼睛,而我们一无所知,有叶障目,所以我们总是很难赢。”陈桐生放下手,说:“但是现在,你就是我们在世间的眼睛。” 大风中陈桐生鬓发其实很散很乱,但她眼神非常坚毅,即便她很多时候都会将主动权交给宋川白,但纪英仍然从她脸上看出了当年姐姐那种磐石无转移的决心。 纪英一愣,陈桐生没顾得上他脸上若有若无的,可疑的脸红,转身进屋子里找起东西来。 他听见宋川白在里面问:“找什么?” 陈桐生没声音,正在纪英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进去看看时,陈桐生又拿了纸笔跑出来,说:“把你去过的那些世间,遇见的那些与我们相同的人,他们的经历,他们最后的结局写出来,主要写我与宋川白,还有你的。” 纪英看了一眼压过来的云:“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安置好了尸体,先带你们回去比较好。” “不。”陈桐生坚决道:“若是要回去,必然要穿过北朝幻境,幻境诡奇,万一其中你出了什么事,或是与我们分开了,那这双眼睛便没有了。” 纪英不知道怎么,迟疑着不愿意接笔,直到陈桐生把纸笔都塞进他手里,他才道:“这些经历很乱,我也根本不能逐个的将他们分离区别开来。” “没关系,你想到多少就......” 纪英笑了一声:“刚打过我,就想让我给你做事?你不过与她同一张脸,还真的敢开始使唤我了?” “......对啊我有这张脸就是可以为所欲为。”陈桐生道:“再说一句废话就给你一拳,你找什么事?” “我就是不配合你如何?” “那我们就不跟你走。”陈桐生道:“你自己走吧。” 纪英捏笔的手紧了又紧,半响他看了看天,无声了骂了句话,往地上一坐,把纸张按在膝盖上开始写。 宋川白已经单方面审讯完了那几个混混,让他们滚了。 这几个真的就只是来闹事而已,不过是东家看上了范瑞的马,来仗势抢马罢了。一闹出事,一个个都如筛糠,又见了陈桐生的手段,腿一个比一个软,什么都往外招。 其中有一个必须注意的时间点: 这个世间的阳和侯死在一年前,那么范瑞在主子死亡,遭遇失势从而断腿,都是在这一年之内。 而山林中的那栋小屋,又绝不可能只建在一年之内,看屋子的老旧程度,也起码有两年。 也就是说,死亡的那个陈桐生,是先到了岩山镇,建了这座小屋子,之后才突然返京去见即将去世的阳和侯。 陈桐生疑惑的皱了皱眉。 那个死去的,被纪英称作姐姐的陈桐生,她与自己的经历,自黎城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姐姐”被阳和侯放弃,送给了女帝,而她在宫中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悲惨对待,之后逃出皇宫,而阳和侯在当时竟然拒绝收留她,使其不得不离开京都,并在之后的流浪中遇到纪英,与他相伴生活。 陈桐生乍一听纪英的话,就非常的不相信。 而当此刻刨去了情感方面的认定后,从当事人的行为逻辑来看,也发现了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陈桐生并没有很大的把握来确定,在五年前,宋川白是否真的毫无将她送给女帝的想法。 甚至仔细想想,宋川白不仅可能有,而且也实施了。 比如当年宋川白擅自带陈桐生前往黎城之前,不仅已经知道陈桐生身份被坦白在女帝眼中,又隐瞒了她这一点,更是在黎城回来后,直接将她带到了女帝面前,让陈桐生面圣。 这一点举动其实是有些蹊跷的。宋川白前后行为,假若仔细揣测起他的心理来,仍然是感觉对不上。 但陈桐生知道宋川白不会,因为她是宋川白与方鹤鸣早定下来,对付诡异力量的钥匙。 仅仅是出于这一点,宋川白就不会草率地将陈桐生送出去。 但纪英世界里的那个阳和侯把她送出去了。 不仅送出去了,在之后甚至拒绝了她的求救。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纪英那个世界的阳和侯,就那么不在乎他与方鹤鸣的情义,也不在乎方鹤鸣养的这个身份特殊的姑娘么? 那他又为什么让方鹤鸣好好的养她呢? 这些地方根本解释不通。 她走去里屋,对宋川白说了自己的疑惑,宋川白问:“你的意思是,有地方缺了一环?” 陈桐生倒没他思维这么快,一时嘴快:“我没说啊。” 说罢想了想,发现宋川白确实一句便点出了她心中疑惑的地方。 宋川白将范瑞埋了,坚持没让陈桐生帮忙,别说是搭把手,连旁观都不允许,就地埋在院子后面。 他一手一身的灰土,向来喜欢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讲究的宋川白,这一次连手上的浮土没擦。 这么仓促的时间,想必埋的不可能很深,坟立的也很仓促,这些他突然都不讲究了,脸色仍然沉静,但陈桐生知道他不再平静了。 就像周明则死的那一天一样,好像只要保持冷静和沉默,就能自我将一切悲伤与痛苦的情绪消化掉。 陈桐生小心翼翼的看他,不敢多看他身上的污渍,也不敢多看他手上的浮土,眼神就不自在的躲闪了一下,最好只好又盯向了他的脸。 宋川白好似没注意到她这些小动作,认真思考着她的话,突然道:“缺的不止你说的哪一点。” 他此时突然说了一个看似无关的点:“当初是方鹤鸣先来找到我,讲了一些北朝与飞光寄生的事情,随后才模糊的向我提到你的存在。我也是当时第一次知道有你这样奇怪的人,不老也不生长。” 陈桐生反应了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惊道:“倘若这个世间的我师......方鹤鸣,没有来找过你。” “那我就不了解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也可能与方鹤鸣并不很相熟。”宋川白赞赏的一点头:“也就没有了必要留下你的理由。” 也就是说,在经过浦阳,黎城一役后,当时的那个陈桐生已然敬佩与喜欢上了宋川白,而宋川白则仍然仅仅将她当作接手过来的一个普通女子罢了。 也许当时他已经知道了陈桐生的一些不平凡,但这不足以改变阳和侯的看待她的态度。 于是阳和侯将她送了出去。 这么以来,他们的行为逻辑就说的通了。 那么又是为什么,方鹤鸣当初没有来找宋川白商议此事? 缺少的又是什么? “砰。” 纪英在门口不耐烦的敲响了门板,一扬手中写的满满当当的纸,道:“好了没?” 陈桐生走过去伸手要拿,道:“麻烦了,多谢。” 纪英却将手一扬,道:“只有口头道谢么?” “也替你死的姐姐道谢。”陈桐生说了这句话,没等纪英暴怒,便一把抢了纸过去,转身走回去了。 纪英在背后又重重的锤了下门。 陈桐生边走边低头看,纪英的字迹写的跟鸡抓狗爬似的,好在陈桐生自己字写的也很一般,大概可能只有狗爬的程度,还没有鸡抓,认起来倒也不是特别吃力。宋川白拿了一张看了一眼,顿时一幅被玷污了眼睛一般手一顿,疑惑的向正在低头看的陈桐生,投去了难以理解的目光。 她看文字达不到宋川白的一目十行,但只从里面抓字眼,倒还很快。 陈桐生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们缺的地方在哪里了。” 她从后面的灶台里掰了块碳柴,一小块,将纸上的几个词一个不拉的全圈了出来。 “看这里,”陈桐生指着她用黑炭圈出来的地方说:“他一同去了八个不同的世间,遇到了八次与我们面容一样,经历结局却不同的人。可他,纪英却只在其中的五个世间存在。也就是说,有三个世间中,没有纪英。” “这也意味着那个世界的陈桐生,可能没有被宋川白所放弃背叛,更没有落魄流浪,没有了与纪英相遇的条件。” 陈桐生的指尖在纸上敲了敲:“有意思的是,这些纪英不存在的世界,姜利言都存在。而姜利言存在的世界,纪英都不存在。” “这就是我们没有考虑到的人,缺的点,姜利言。” 她转过头去,看着纪英说:“我一开始听你说自己的故事时,便觉得非常熟悉。你与姐姐的关系,某些程度上非常像当初伽拉与宋珉的关系,伽拉陷在无穷无尽的循环里,北朝的祭司代代陷在无穷无尽的循环里,北朝,乃至于整个民族,千百年来都只是走在一个圆形的闭环上,看似前进,实则毫无提防跌入终点。” “可是我与候爷的关系,不在这个闭环里!” 陈桐生因为新发现而兴奋,双眼异常明亮,说:“我们可能不在这个闭环里!” 纪英没太听明白,他也不知道什么伽拉与宋珉的事,随口问:“那又如何?” “这代表我不会重蹈他们的结局!”陈桐生立刻道:“他们也许最后会死,我们不会。” 第二百一十七章 风暴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没说话,而纪英在短暂显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太想当然了。”纪英耸耸肩问:“你怎么知道,你与你身后那个的关系,就一定不在闭环里呢?” 陈桐生放开了纸,也学着他的动作怂了怂肩:“因为我喜欢他,他喜欢我。” 她察觉到身后的人似乎动了身,陈桐生回过头去看,见宋川白已经转过了身去,向后院里走。 纪英打蛇随棍上,立刻讥讽道:“哈哈!怎么样,人家都不稀得理你。” “最差也就是跟你半斤八两吧,”陈桐生再次怂了怂肩:“我们可是亲过拉过小手的哟,你呢?” 纪英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你不知廉耻!” “这有什么好耻的。”陈桐生重新把纸张拿起来,轻轻在掌心一拍,刻意上下看了他一眼,啧啧:“唉,可怜呐。” 假若不是陈桐生有这张脸,并且武力值到达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的话,纪英可能已经像对宋川白那样冲上来打人了。 当他们再度启程准备回到北朝幻境中去时,首先便要穿过的是荒原上的暴风。 陈桐生记得原来进入幻境的地图还在自己身上,但她迟疑着并不想先将它拿出来,她总有一种预感,好似她总有一天还会独自回到北朝去,她需要那张地图。 纪英自然而然的在前面带路,陈桐生问:“为何不能等风暴过去再行?” “风暴没有过去的时候。”纪英道:“它会一直持续到你们离开这里,或是再扩大。” 陈桐生疑惑的挑了挑了眉,道:“这风暴会出现,也是因为我们在这里?” “是。” 三人都骑着马,纪英骑的还是范瑞养的那一匹。陈桐生退一点,与宋川白并行,将上半身凑过去嘀嘀咕咕地说:“我们要不要......” 话说了个开头,宋川白忽然伸手来挡了一下,皱眉道:“小心。” 陈桐生低眼一看,两匹马没有挨的近,她整个人都偏了过去,全靠腿部发力将自己稳在马背上。 她嘻嘻一笑,说:“这有什么,很容易的事。” “我是说,”陈桐生就继续道:“我们要不要让纪英......带我们也去看看别人?” 宋川白的马走的很稳,他看了陈桐生一眼:“你的意思是,要去其他的世间?看看那些与我们姓名,样貌,出身一样的人?” “哎。” 宋川白目视前方,沉默了片刻,一摇头,说:“我们回去。” “为什么?” “我们自己的时间已经耽误不起了。” 陈桐生撅了撅嘴,她是个十足的行动派,跟宋川白从幻境里出来,争执是否要下到北朝遗址里面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就是要亲眼见了才甘心。 但宋川白这样说,确实也有道理,他们也不知道在外面人的眼中自己消失了多久,万一被认定为是死了,可就大事不妙。 陈桐生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按我们原来的时间,岩山镇是不是快要封山了?” “所以我们不能再耽误了。”宋川白道:“否则很可能即便回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也出不去荒原,走不出山。” “我都忘了这一点,只想着北朝里面发生的一切,跟於菟的事情了!”陈桐生咂了砸嘴,道:“幸好有候爷呢。” 宋川白也说不清是什么脸色,目光沉沉的看了她一眼,好像有一点笑意,但好像又不是很开心的。 陈桐生让马跟紧了宋川白的马,不高兴的说:“候爷真是善变,一下子高兴了,一下子又不高兴了。” 宋川白随口说:“是吗。” “是啊。”陈桐生道:“你原本不是还很高兴我喜欢你的,怎么现在又这样了。” 宋川白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陈桐生安静的跟了一会儿,眼睛一转,突然问:“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想自己死掉的这件事?” 宋川白抓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看着她,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纪英说的对,不相信我说的,觉得自己会死?” “这与我不高兴你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知道你信他的话,不信我的话,你从来都不信我的话。”陈桐生板起脸,说:“不是话本子里都这么讲的吗,若是其中主角两人两情相悦,而另一方身体出了问题,或是要死了,那个人便会故意将对方赶开,不想等自己死了对方伤心,美其名曰对她好什么的。” “......”宋川白道:“奇了怪了,怎么你说的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我一个也没有看过。” “你孤陋寡闻嘛,我可是看话本子的老手,什么类型都看的。”陈桐生对着宋川白意味不明的眨了眨眼:“懂的可多了呢。包括春......” “可以了不必再说了,”宋川白哭笑不得,及时地打住了她:“我不是在想你说的那些。” 陈桐生唔了一声,问:“那你在想什么?” 宋川白一直没说话,陈桐生就一直看着他,俩大眼睛咕噜噜地使劲盯他,直到前面传来纪英愤懑的喊声:“干什么呢你们!” 纪英猛地一勒马:“前面就是风暴了,小心死在里面!” 陈桐生此时忽然听见了什么,不仅仅是狂风呼啸的声音,不是雷鸣之声,她静下来听了一耳朵,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一把抓住宋川白的手。 “下马,”她说:“跟着我!” 狂风席卷着荒原风沙而来,劈天盖地的乌云之下,模糊的黑影自沙尘中浮现。 纪英听不见陈桐生的话,但在他再度回过头去看过了面前的风暴后,陈桐生感觉到他背影僵硬了。 他当即就将马掉头转回,厉声喝道:“不对!快走!” 而陈桐生不仅没走,还一把按住宋川白,抽出了马身侧挂着的长刀,略微压低了前倾的身子。 纪英不明所以,只是见他们迟迟不动,着了急,几乎喊到破音:“快撤啊!撤啊!” 近了...... 她听见有什么东西急速自荒原中向他们袭来,速度异常之快,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便到达了纪英之后。 她听得到,她感觉的到。 陈桐生对于荒原暴风之后的东西,远比纪英要敏感的多,这是被迫沉浸在血液里的感知力,来自故土的...... 旧识重逢。 他骑着马向陈桐生的方向疾驰而去,而陈桐生不仅不动,反而一把再次拽住了宋川白,猛喝道:”相信我的直觉!“ “撤啊!!!” 地面以一种肉眼难见的速度从纪英身后猛地鼓了起来,细微的地面崩裂声被掩盖在风暴声之后,而被追袭的恐惧摧枯拉朽扑向纪英,让纪英在感知到的瞬间便浑身发麻,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宋川白与陈桐生皆已下马,而两人的马匹没了主人的阻止,惊惧了嘶鸣了两声,狂奔而逃。 陈桐生做了对着纪英做了一个手势:“下马!!” 纪英在心里脏话连篇,但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信任,在听见她发出指令的那一刻,纪英便当机立断放开缰绳,抱头翻身下马。 实际上接下来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不过是几个眨眼的时间,放在平时,发生这一切的时间,甚至可能连话都说不了几句。 这一切的过于迅疾,没能让宋川白与纪英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纪英的马匹直冲陈桐生而去,他们原本便离得不远,而在马匹与人都惊惧之时,强行再度改变方向已经来不及,而陈桐生一动不动,死死的抓住与他同样下了马的宋川白。 愤怒而惊惧的嘶鸣响起的同时,马蹄在两人头顶高高扬起,带起风沙尘土,纪英骇然的睁大了眼--- 就在这么一瞬间,马匹阴影下的陈桐生忽然旋身出刀,悍然将矮身将自己收在马匹腹下,随即刀锋旋转着割下马匹后蹄,鲜血在爆出,而此时陈桐生既然侧身翻出,回身发力将整匹马硬生生侧推了出去! 马匹在高速中忽然失去支撑,那一刻所带来的惯性本来就是巨大的,马匹的鬓毛几乎擦过宋川白的鼻尖,而下一刻宋川白面前的地面骤然爆开,不知名的液体朝他面门径直喷射出来。而马匹恰好自宋川白面前横飞过去,挡下了大部分液体,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嘶鸣。 陈桐生一刻未停,在将马匹推出去的那一刻身形一晃,眨言出现在几丈外,手中长刀猛然往地下一刺,而土层喀喀喀接连发出爆裂的声音,从陈桐生仿佛听见肉被刀刃切开的声音,随即手下一空,她不可思议地将刀拔了出来。 她确认自己方才已经刺中了那对宋川白喷射液体的东西。似乎非常长,躯体自荒原内一直延申出来,但那玩意不惜用陈桐生的刀将自己一分两半,也要强行从她手下逃出。 难道被她刺中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部分? 雷声轰鸣,风沙大的快让人睁不开眼,陈桐生转身奔至宋川白身边,急切问:“你没事吧!” 宋川白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他在那一刻清楚的意识到了一点,除了陈桐生之外,没有人再更适合应对来自北朝的诡物。 无论是多么滔天的权势,多么令人惊叹的计谋,在於菟,在来自荒芜之地的怪物面前,都如同纸人一样单薄的不堪一击。 除了陈桐生,其余的人,几乎连在这些恐怖怪物面前,保持清醒与站立能力都没有。 而为此,他必须要再十倍百倍的利用自己,才能在於菟的阴影降临他们身上时,能够有那么一瞬间的,挡在陈桐生面前。 陈桐生说起来其实很聪明,宋川白的心事,她猜对了。但她那么的相信宋川白,没怎么往宋川白因为嘴硬而说谎这一方面来想。 她就是闷着脑袋,执着的向宋川白示好。 所以,又显得很傻。 第二百一十八章 峰门关 http://.biquxs.info/

方茗不疾不徐地前行,要上挂着的佩刀一下一下打在腿间,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声响。 那两个身份奇特的姐妹不知要从哪里逃走,但无论她们走哪个方向,都不可能在峰门关这个地方逃脱方茗的控制。 很快有人骑着快马呼啸而来,远远的便已经俯身,马停下的那刻立即就翻身下来,一点没耽误,道:“二石岭两个村子间夹道的小路,她们天黑之前出不了岭。” 方茗笑了起来,问:“离这里有多远?” “半个时辰的路。”下属立刻道。 “那还挺能跑的,”方茗点了点说:“可惜了,这飘雪的日子,往山岭里去过夜,不用等到明天早上,人就僵成冰块了。” 下属迟疑着道:“她们也许会向山岭里的乡亲求助。” 方茗一撅嘴,双手背在身后,向下属一俯身,笑道:“那咱们来打个赌,看她们是会被冻死在里面,还是会主动求助。” 对面的男子慌忙一低头:“属下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卢行,我又不是孔顺那小杂种,输了还会要你的命不成?”方茗拍拍他的肩,道:“请我吃两个饼就行了。” 卢行犹犹豫豫地说:“属下有一点不明白。” 方茗直起身,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么冷的天,即便是她们要躲藏,咱们既没有紧追其后,入夜后接着夜色遮挡又安全许多,她们为什么不敢向老乡投宿?” 方茗说:“你把他们当老乡,她也把山岭里的村民当老乡么?更何况我在一开始就故意隐瞒了身份,她又是自以为偷听才得到的消息。一个会去偷听的人,对人疑心非常之大,做事也就胆小谨慎,在这样的地方,她们自然以为处处被监视......”方茗手无意识地按在剑鞘上摩挲,道:“不知这两人在京都究竟遭遇了什么,如惊弓之鸟一般。” “属下去查查?” “等你查出来什么时候去了,这里是峰门关。”方茗一挥手示意他回去,又突然一停说:“等等,你回来。” “回去看着孔顺,这两姐妹必然要落到我手里。” 卢行这次却没动。 方茗一横眉:“干什么?” “孔三公子,”卢行再次很犹豫地说:“天生病弱,性格腼腆封闭,这么些年也没个一官半职的,二公子走了之后,身子便一天一天愈发差了起来......” 方茗的眼睛眯了起来。 “属下是想问,为何将军要监视孔三公子?”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莫名紧张,卢行在上司的沉默里察觉到了不对,立刻道:“是属下多心了!属下不该问这些话,只是属下也曾受过孔家老人的帮助,才得以入府有了今日,因此才会......” “帮助。”方茗打断他问:“你受过什么帮助?” “哦,属下本来是流民,若不是被孔家施以援手,想必早已成街头饿殍。” 方茗“嗯”了一声,道:“确实,孔家向来乐善好施,家风可敬。不过既然是流民,想必不止你一个人受到帮助。” “啊,”卢行愣了一下,道:“是,是,不过,大多都不在府里做事。” “那他们去哪里了?” 卢行说:“有些人离开峰门关,大概是往南去了,有些人做了其他营生,我也没怎么注意这些事情。” “怪不得,你为孔顺说话。”方茗道:“不过这怎么能叫是监视?他二哥走了,大哥又事务繁忙,我不过关心他罢了,他身子那么差,难道参与进这些会是什么好事?你若是真担心他,便叫他安心休息调养身体才好。” 卢行点头说是,便转身离去。 方茗暂时放开王澄南与荣怜儿二人,招了自己心腹来,喝着甜汤问:“我问你,峰门关三十年来可有什么大规模难民流入?” 心腹名为廖瑾,身形中等,在峰门关这样的地方,尤其是男人里面,甚至还算得上矮,但做事稳重,更重要的是他是方茗从方家带出来的,为方家的家生子,可信。 廖瑾道:“有,大约两三年前,中原与南部一些地区旱涝并发,大量百姓流离失所,但......” “嗯?” “有另外一个说法,就是这些跑到峰门关来的,其实是来避难的人。” 廖瑾道:“两年前冯曦文被特赦出狱,领兵征讨叛军小晋王,对晋王所属城中百姓赶尽杀绝,这才导致了.....” “这不对。”方茗抬手打断他,说:“冯曦文主要的讨伐地区为黎城及周边地域,而峰门关离黎城位置不可谓不远,他们再逃,怎么能来峰门关?” 廖瑾咳了一声,道:“冯曦文的治兵之道向来......在征讨大捷后,因为朝中对他接下来的行动有异议,因此便使他的部队暂且原地停步,同时京中有些蠢人自以为是的站队,故意给冯曦文的军队供给做手脚,因此引发冯曦文暴怒,放纵了士兵的一些,一些伤害百姓的行为。” “山匪之流。”方茗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她放下喝干净的甜汤碗:“所以,你想说当年那批流民,实际上是因为冯曦文而来到这里的?” “只是当时的一种猜测,毕竟当年旱涝范围太广,许多地区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听到了黎城那些地方战乱的消息,便向峰门关而来,也是有的事。” “说是这么说,不过京都中有人因为党派之争站队,而给冯曦文使绊子这件事,我觉得不太合理。绊方家,是背后有那个女人授意,但是绊冯曦文,就不怕被疯狗咬么?而且时间上还是有些奇怪。”方茗略一沉吟,道:“你再去查查,当年被收编入孔府的流民有多少,列个名单给我。” “另外,卢行这个人,注意他。我觉得有些不对。” “是。” 方茗看了看窗外,搓了搓手,喝出一口雾气,道:“天快黑了吧。” “哎,如今日头短。” “走,咱们抓小雀去。”方茗抓起一旁的绒毛大氅一披:“等我们到了,那两个人也就冻的差不多了。” —————— 即便人生中面临过许多危及时刻,她也总能够遇到转机。 就如同当初那个人对自己说的那样,只要顺着安排往下走,她就一定能够看到生机。 她连指尖都冻的麻木了,浑身僵硬的好似已经失去知觉,仍然努力握紧了另外一双手,小声说:“怜儿,怜儿。” 她的声音因为喉管的僵硬而模糊不清,听不清内容,王澄南感受着自己的舌头,坚持地喊:“怜儿,怜儿,醒醒,别睡,别睡。” 荣怜儿蜷缩在她的怀里,被落了一头一肩的雪,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两个互相拥抱在一起的人,都已经不能从对方身上吸取到暖意,她开始懊恼,用最后清醒的意识懊恼: 她为什么不向这里的人家求助? 她为什么不在看到第一户人家的时候,就过去敲门,请求对方的帮助? 是因为当时天还没有黑透,她觉得不安全,是因为她担心身后会来追兵,是因为她害怕这里的人与知晓她们身份的人有连通。 还是她太过于信任当初那个人的话,想当然的以为曾经遭遇的危机能够如他所说的那样度过,这一次也一定可以呢? 现在仔细的,一句一句想起来,其实他当时还说了:无论怎么样,你最后肯定活得下来。 是啊,她活得下来,可是荣怜儿就不一定。 她们走了大半个大周疆土,没找到一个能治愈荣怜儿病症的人。 若不是听说名医来到此地,她们根本不会在这样的季节,走进风雪交加的峰门关。 今年的雪,好像来得特别早啊。 王澄南忽然想。 思维失控,其实是人即将失去意识的一个表现,在这个时候,要么浑浑噩噩,放任意识坠入黑暗,要么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自己醒来。 将王澄南唤醒的,是由远及近的狗吠。 她竭力睁开眼,却难以动作,只凭耳力察觉到狗吠声越来越近,穿过林木的掩护,朝着自己的方向冲了过来。 来吧,来抓我。 王澄南在心底笑了起来。 果然,生死一线的转机,他说的果然没错! 只要抓她,他们必然要先救她们的命! 激动与绝处逢生的惊喜令王澄南身上的血好似又热了起来似的,她迅速地清醒了。 一只手按住王澄南的额头,把她的脑袋慢慢转了过来,对着自己,王澄南由此看到了这只手的主人。 她先是看到了眼前的靴子,在灯火的照应下,反射着被雪水浸过后皮料的光,王澄南是猎户女,也经营过皮货铺子,但是这样,她就能辨认出这绝对是不菲的好料子。 随着手的主人发力,她的视线随着头颅的上抬而上移,看见了白天那个女人的脸。 果然是你,王澄南动了动嘴唇,几近无声地说。 方茗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猜猜看,你这个妹子,还能撑多久?” 王澄南眼睛里的得意刹那间消散的一干二净,立刻便充满了惊慌与担心,方茗松开她,拍了拍手,说:”那么,你好好的决定一下,是自己愿意跟我回去,并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还是跟我耗,耗到她断气,耗到我没有耐心,再把你带回去。” 这是明晃晃的占了便宜还卖乖,王澄南一点犹豫也没有,立刻抬起头说跟她回去。 方茗一挥手:“真聪明,带走。” 她说话时呼出的白雾在风中一下子便消散了,方茗垂着眼睛,等着她们被人搬上之后跟来的马车,忽然道:“廖瑾。” “在。”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去验证一下。”方茗看着地下模糊不清的雪,道:“去看看那个叫卢行的人,身上有没有一种青色的经络。” 第二百一十九章 流民 http://.biquxs.info/

荣怜儿蜷缩在她的怀里,被落了一头一肩的雪,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两个互相拥抱在一起的人,都已经不能从对方身上吸取到暖意,她开始懊恼,用最后清醒的意识懊恼: 她为什么不向这里的人家求助? 她为什么不在看到第一户人家的时候,就过去敲门,请求对方的帮助? 是因为当时天还没有黑透,她觉得不安全,是因为她担心身后会来追兵,是因为她害怕这里的人与知晓她们身份的人有连通。 还是她太过于信任当初那个人的话,想当然的以为曾经遭遇的危机能够如他所说的那样度过,这一次也一定可以呢? 现在仔细的,一句一句想起来,其实他当时还说了:无论怎么样,你最后肯定活得下来。 是啊,她活得下来,可是荣怜儿就不一定。 她们走了大半个大周疆土,没找到一个能治愈荣怜儿病症的人。 若不是听说名医来到此地,她们根本不会在这样的季节,走进风雪交加的峰门关。 今年的雪,好像来得特别早啊。 王澄南忽然想。 思维失控,其实是人即将失去意识的一个表现,在这个时候,要么浑浑噩噩,放任意识坠入黑暗,要么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自己醒来。 将王澄南唤醒的,是由远及近的狗吠。 她竭力睁开眼,却难以动作,只凭耳力察觉到狗吠声越来越近,穿过林木的掩护,朝着自己的方向冲了过来。 来吧,来抓我。 王澄南在心底笑了起来。 果然,生死一线的转机,他说的果然没错! 只要抓她,他们必然要先救她们的命! 激动与绝处逢生的惊喜令王澄南身上的血好似又热了起来似的,她迅速地清醒了。 一只手按住王澄南的额头,把她的脑袋慢慢转了过来,对着自己,王澄南由此看到了这只手的主人。 她先是看到了眼前的靴子,在灯火的照应下,反射着被雪水浸过后皮料的光,王澄南是猎户女,也经营过皮货铺子,但是这样,她就能辨认出这绝对是不菲的好料子。 随着手的主人发力,她的视线随着头颅的上抬而上移,看见了白天那个女人的脸。 果然是你,王澄南动了动嘴唇,几近无声地说。 方茗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猜猜看,你这个妹子,还能撑多久?” 王澄南眼睛里的得意刹那间消散的一干二净,立刻便充满了惊慌与担心,方茗松开她,拍了拍手,说:”那么,你好好的决定一下,是自己愿意跟我回去,并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还是跟我耗,耗到她断气,耗到我没有耐心,再把你带回去。” 这是明晃晃的占了便宜还卖乖,王澄南一点犹豫也没有,立刻抬起头说跟她回去。 方茗一挥手:“真聪明,带走。” 她说话时呼出的白雾在风中一下子便消散了,方茗垂着眼睛,等着她们被人搬上之后跟来的马车,忽然道:“廖瑾。” “在。”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去验证一下。”方茗看着地下模糊不清的雪,道:“去看看那个叫卢行的人,身上有没有一种青色的经络。” —————— 王澄南醒来的时候,身上还有因为身体尚未恢复的乏力感,但已经足够让她起身看清周围的情况。 她待遇还不错,有床躺,有被子盖,暖暖和和的,她看了一圈,问:“怜儿呢?” 方茗搬了把椅子坐她对面,慢吞吞地说:“哦,她啊,我是不知道死活,你知道吗?” “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方茗道:“还记得我救你的时候,你自己是怎么保证的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说吧。” 王澄南咬压道:“看不到她我是不会说的。” “那就算了。”方茗起身伸了个懒腰:“那我走了,你慢慢休息。” 王澄南一动,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全被绑着,才意识到眼前不是个好糊弄的主,立刻道:“等等!我说!” 门恰时一响,方茗看了眼门口,道:“可我现在不想听了。” 说着不顾王澄南的挣扎,直接出去将门反手关上。 廖瑾站在门外,见方茗出来,便道:“查出来了。那个叫卢行的人,身上确实有青色的,像是青筋一样的东西,身上多处都有,与他一起做事时间久的,都见过。” 方茗点点头,道:“哪里来的?” 廖瑾道:“这个没查出来,大伙都说,一开始看见他的时候,他身上就有了,没人当回事,都以为是天生的。” 方茗没再提出异议,廖瑾便继续讲另一个内容:“还有流民的的事情,两三年前确实陆陆续续来了一两批流民,但奇怪的是,但县志的记录上,最后来的这批,不知为何,在来到峰门关后,都死的差不多,如今不剩几个了。” 方茗一挑眉:“哦?这么大的动静,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他们并非同时死亡,也不是在刚来到峰门关时死的,因此就不大惹人注意。”廖瑾说着掏出一个册子来个方茗看:“这些同批到达的也不过五六十人,可登记的家乡竟然从浦阳,一直远到了京都去。并且他们在被登入峰门关后,又陆陆续续地死了,死因也大多是因病去世,因为这些人年纪都不小,并且身体确实不好,死的时候,又撞上风寒季节,因此也就没有人起疑心。” 方茗指了两个名字,说:“这两个不是死于意外吗?” “一个砍柴时死于野兽口中,一个半夜摔了跤,之后家中病亡。” “卢行是不是跟他们同一批?”方茗问。 “是,并且,”廖瑾说着翻过一页,指给方茗看:“这些人中,这些当时年纪未满弱冠的人,几乎都被收入孔府,但在进入孔府后,十三人里,目前也只剩下来三个。” “卢行又是这三人之一。” “正是。” 方茗沉默了片刻,道:“那么孔顺呢?他可有什么动作?” “从昨夜到我来向您报告前,并没有什么可疑举动。”方茗低低地啧了一声,道:“可疑,他这个人就很可疑!” “不用等了,直接把那活下来的三个人抓起来。”方茗道:“务必悄悄的。孔顺这个人太邪,我实在好奇的很。” “是。” 方茗看着廖瑾身影消失在门后,她靠着柱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侧房的房门开了,大夫走过来,开口道:“小姐.....” 方茗立刻一个手势阻止了他,两人走开些,方茗又将手一抬:“说。” “哦,屋子里的姑娘情况已然稳定了,再按我开的药方喝上几贴,便能下床行走,但要说是身子养好...这姑娘先天不足,身子羸弱,养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是大功夫。” 方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活下来就行了。多谢先生,您这边走。” 她送走了大夫,又在门口转悠了一回儿,才又慢吞吞地推开王澄南的门。 王澄南的脑袋立马就立了起来,急切问:“怜儿怎么样了!” 方茗要笑不笑的站在门口,王澄南道:“我说,我都说,我想知道什么?” “有什么,你就说什么。” “你想知道什?我的身世?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为什么......” 方茗猛地一拍桌子,道:“现在还在这给我打马虎眼呢!” 王澄南一塞。 “说,什么时候说到我满意,我再决定救不救她。” 王澄南迟疑着,她不知道方茗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本来她们以为离开了京都,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会有什么人能够发现她们的身份,将她们揪出来么? 可没想到真的有。 方茗真的把她们抓了出来,并且似乎对她们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王澄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她道:“我是她的姐姐,但并没有实际上的血缘关系,只不过从小一起长大罢了。” “我们长大的地方,是大都督府,她是大都督之女,荣怜儿。” 方茗脸上并未显出惊奇之色,王澄南便知道她知道一些事情,苦笑了一声,道:“后来我们分开了,她继续当她的荣府小姐,而我则被母亲带去嫁了人,这么一过六年。原本我们已经放弃了,我们小时候约定好去沙漠,去最远最辽阔的地方,谁也不能再控制我们,禁锢我们,但长大后我们都意识到,别说是去沙漠了,连离开荣府,我们两个都做不到。” “然后这个时候,一个人出现了。” 王澄南似乎放弃了糊弄和狡辩,将过去她做过整件事和盘托出。 方茗的脸色也由平静,逐渐转为了愕然。 “我先是按照那个人的指示,在固定的时间跟随我爹进入苦水村,依他所言被抓,之后又如期被再度释放,见到了阳和侯与一个叫陈桐生的女子。在刺杀房选鳞后,我又被陈桐生释放,与早就被安排等在城外的怜儿见面,之后离开了京都。这一切,从头到尾,所有的变故,所有的转折,都如那人所言,一分不差。” 方茗简直骇然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也就是说,当初根本不是房选麟一时起意,害死了荣怜儿,而是这一切一开始,就都是人为计划,故意为之的?” 第二百二十章 小羊 http://.biquxs.info/

“是有人先找到了你们,向你们提出了合作,等等,”方茗突然道:“按你的说法,你们两个,一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姐,一个是平平无奇的猎户之女。荣怜儿平日连外人都见不到,而你又仅仅是打理这自家的皮货铺子,你口中所说的那个人,为什么会找上你们?” 王澄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一开始也很怀疑,但他说我没得选,私贩飞光,一旦牵扯上人命,亲属也要被连带治罪。更何况怜儿也很可能被婚配,所有......” 方茗想那人八成是哄她,一个即将面临婚配的小姐不见了,甚至死了,不得把整个京都找的翻的底儿,怎么会如此安静。 王澄南也道:“但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太顺利了,所以我才开始相信他的话。” “他说什么?” “他不仅说准了我爹回在什么时候出门,我该走哪条路跟,还说明了我会在什么地方,捡到一把弓。正是靠着这把弓,那些官府的人才将我当作陈桐生抓了进去,而我进去之后,也没有接受任何的拷打逼供,关了几天,便果然有人来将我放出。”王澄南说着深深吸了口气:“之后也如他指示,那个叫陈桐生的人发现了我的破绽,我也就顺势将我与怜儿的事坦白,最终彻底脱身离开了京都。” 方茗略一思索,忽然觉得脊背发凉:“既然荣怜儿压根就无事,是你配合那个神秘人一起偷偷带出来藏匿的,那房选麟的罪名也就跟不成立。他再傻,不可能傻到不知道自己没傻过人,这一切的安排,就是冲着阳和侯宋川白去的!” 王澄南没吭声,紧张地看着她。 方茗咬了咬嘴唇。 那么宋川白在这里又做了什么事? 荣怜儿很大程度上能够脱身,就是靠着宋川白帮房选麟做了具假尸体,糊弄过了大都督。 但他又凭什么去帮房选麟呢? 方茗忽然开口道:“你说那个房选麟什么身份来着?商人之子?” 王澄南对这些了解也不多,只是模模糊糊的知道他家里是皇商,便将这些有限的信息说了。 方茗重复道:“房......皇商,哼,你说的可是这两年逐步接手西北至京都商线的那个房家?” 王澄南不知道该应还是不该,但方茗一挥手,又道:“你继续说。” “大致就是这些,”王澄南道:“那个房选麟,起身我根本没见过,怜儿也没见过他,当初在花楼,我也根本没想杀他。但那个人说我必须要去,否则不周全,候爷会起疑心,于是我便去了。” “那个神秘人是谁?” 王澄南再次摇了摇头:“我与他没见过面,只是凭着书信来往,不,通常都只是我接到他的信,连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遮遮掩掩的人,即便他说你可能被你爹波及,你也真的敢信他?” 王澄南垂下眼睛,半响说:“我只是赌一把。” “赌?” “赌他布这样一场局,目的不是我,或者怜儿。”王澄南语气强硬道:“更何况这个人在最初,便把我与怜儿的关系,我们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事全都说了,知道的一清二楚。倘若他真的盯上了我们,即便这一次拒绝了,他也很有可能用其他的方式来迫使我们答应,倒不如先配合他。” 王澄南这个人,虽然只为一个猎户之女,身手普普通通,样貌普普通通,身世更是普普通通,但却意外的敢做敢赌,虎的很,有着非同一般的胆量。 前往苦水村,入狱,刺杀。 这每一样,都是能将她动辄逼进死局,令她求告无门的事情。 哪怕那个人没有骗她,仅仅是对方的安排出错,她也立即会成为一颗在碾轧中顷刻殒命的棋子。 这么一比,安于现状,她继续当她的皮货老板,怜儿继续当她的小姐,似乎才是最稳妥的做法。这样虽然不能够如她们的愿,但却能保证两人过的安安稳稳。 退一万步说,即便两人逃了出去,大千世界纷乱嘈杂,两人也就未必能过活的下去。 两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为了心目中盘旋于无际沙漠上的苍鹰,便敢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令人很有些敬佩的。 方茗不知道是该说她幸运好,还是胆大好,但无论如何,她都赌赢了。 或许这个人真的有点眼毒也说不定呢,方茗想着,在铺了软皮子的座椅上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接着道:“所以,这个神秘,你既没有见到他的脸,没看到他人,更没听过他的声音。你连他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王澄南点了点头,随即道:“不过......” “不过什么?” “这个人给我的每一封信后的署名,都是,都是一只小羊。” 方茗:“?” 她沉默了那么一下。 “什么东西?” 王澄南比划着说:“一只小羊。” “他在署名的时候,写一只小羊?” 王澄南摇头:“是画,他画了一只小羊。有时候是垂着脑袋吃草,有时候是卧着,有时候就只是站着。” 方茗:“......那他还挺有兴致的。” 什么人会在署名处画个不正经的羊? 方茗原本下意识地认为操纵这一切的应当是个男人,毕竟沉浸官场的,在如今的大周看来,都是男子巨多,但在此刻也不禁生出了,也许此人是个女子也说不定的想法。 难道是杨姓之人? 京都中有什么人姓杨?或者姓氏,背景,身份与羊有关? 方茗想了半天无果,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认识的人里,能干出这样匪夷所思事情的,好像只有孔顺,但孔顺也不喜欢羊,连羊肉都不大爱吃。 奇怪。 “怜儿呢?”王澄南交代完了自己的事情,赶忙问她。 方茗刷的一声拔出身侧的长剑,在王澄南惊恐的注视中,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几下斩断腿脚绳索,收了剑,道:“出门,旁边那间屋子里就是,等会儿有人进去送药,你自己先试试看有毒没有,别等被暗算了,死了,回头赖到我身上,我可是不依的。” 王澄南二话不说就蹿了出去。 方茗啧啧两声:真是姐妹情深。 * 孔顺平日里就住在客栈里,自从离家出走后,过的倒也滋润,不用天天听大哥的教训,更不用应付那个女人鹰一样的目光。 他在孔家过了这么多年,要说看出来他不对,并有所行动的,在外人里,她是第一个。 上一个是自己的二哥。 孔顺闲来无事,到晌午用了饭又觉得困倦,便想去床上休息一回。他身体确实非常差,小时候到了寒冬腊月,动辄有大夫说他难以活下去,被家里人一顿好骂。但奇就奇在不管病情如何凶险,他仍然苟延残喘地活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冬日,之后家里人都习惯了,来出诊的大夫也习惯了,大家注视着他在冬日里手脚冰凉地挣扎,都很冷静。 母亲还在时,给他求了好些佛,拜了好些庙,但总也不见好,他的小命摇摇欲坠。最终母亲受不了了,干脆自己脱身上天去,由一个府邸的小妾,做了只保佑他的神佛。孔顺的身子这才逐渐的,在年龄的增长中转好起来。 孔顺慢慢解下外衣,忽然后颈剧烈地跳动起来,简直像是要挣出他的血管,穿透他后颈的皮肤,跳出来一般。 孔顺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膝盖一软,整个人猛然跪了下去,发出双膝磕在地上的巨大声响。孔顺痉挛着倒在地上,疼痛的浪潮哗然一声吞没他整个大脑。 又来了。 又来了。 孔顺艰难地在地上挪动,无法单独支配某只手或脚,只是全身都用力挪动着,移到了床边,他抬起头猛磕床脚,于是一个罐子便哗啦一声应声落地碎裂,散落一地的灰紫色干枯植物。 他伸长了脖颈,将脑袋埋到那满地的植物中大口呼吸,不管细碎的渣子被吸进了自己口中,只是不停大口呼吸着,直到后颈跳动的东西逐渐安静下去。 “小公子!” “孔三公子!” “您没事儿吧!孔三公子!” 孔顺脑袋里嗡嗡的响,他整个人出于剧痛后的脱力中,狼狈地吐出口中的植物,没吐干净的渣子直接嚼了嚼咽下去。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孔顺闭着眼说:“还等什么?” 闻声而开的小儿连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忧心忡忡地说:“今儿的药您也没吃......” “你来的倒快。”孔顺没骨头似的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地陷在暖和厚实的锦被里,说:“我就是还在府里,来人都未必有你这样快,下面没生意么?” “冷起来,就没什么生意了。”小二说:“公子这话说的,您在家里年龄最小,身子又不好,岂不是最受照顾注意的?谁不时时刻刻把心栓在您身上啊。” 孔顺闭着眼睛笑了一下:“那什么时候我回去了,把你也带回去,你在我身边做事算了。” 小儿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孔顺睁开眼睛,睨了他一眼,小二便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笑道:“哎哟,这可是什么烧高香的好事让我碰着了,公子不是在玩笑我?在府里服侍公子,不必在这穷受人气要好得多!” “我玩笑你什么。”孔顺目光冷冷的,又静,落在人身上,就好像磨得锋利的兵刃,轻轻一蹭,只感觉皮肤被冰黏了一下:“不用收拾,放下吧。” 小二说:“这地上的碎瓷片小心割了您。” “放着。” 小儿不敢顶这位主儿,赶忙将捡在手里的瓷片放了回去,说:“我去给您把药煎上。” 孔顺嗯了一声,然后突然问:“你表现的这么关心,是因为我孔三公子的身份,还是方茗那女人令你监视我?” 小二赶忙陪笑道:“方小将军确实嘱咐了我们要尽心照顾您,但监视怎么说得上?借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呐。更何况公子这样的身子,到哪里去,哪里的人不会多注意着呢?” 这小二很会说话,似乎很强调他的身体,丝毫也不怕引起孔顺的敏感厌恶,这样反而显得他说话真实,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要是孔顺因他的强调,真的厌恶起身边人对自己病弱的特别关照,那才是合这个小二的意。 孔顺一时说不上什么心情,小二见他不吭声,便退出去准备煎药,走到门口,突然咦了一声。 “公子,有一封信,大约夹在您门缝里的。我推门给掉到地上去了。” 孔顺躺在床上接过来一看,外头一个记号都没有,于是拆开了,将里面的信纸打开,还未来得及读上面的内容,突然眉头一挑,望见了最下面一个奇怪的东西。 署名的位置,画着一只翘着尾巴的小羊羔。 第二百二十一章 故乡的呼唤 http://.biquxs.info/

孔顺不是正儿八经的的孔家种,虽说亲生父亲确实是孔家人,但他母亲却是外族长相,问起出身,也模模糊糊的说不清楚,只是说仍然在峰门关长大,祖籍哪里,却是不知。因此当年孔家老人虽然多有不喜,但一来孔顺的母亲不过是个妾,二来毕竟还是峰门关的人,也没有过多阻拦这个妾进门。 但谁知孔顺生下来,就是像他母亲的模样。他那个双胞胎哥哥好歹只是脸长得像,而孔顺却继承了他母亲浅色的瞳孔,在清秀孱弱之余,又多了说不出来的滋味。 因此当年家里老人在给名字时,将他两兄弟上下打量了一番,给二哥取名为蒙,却给他取名为顺。他俩都单字,其实按照顺序,他们是民字辈。大哥名字里还带个民,叫孔民濯,到了他俩这儿,只有单名,倒是家里老人不想认这两个孩子的意思了。 母亲说是顺利平安,但实际上应该是希望他顺从。 不知为何,家里有些年纪的老人,对孔顺的生母,准确的说是她的外貌,有很大的介意。 即便是放弃他们兄弟两个,也不愿意承认这说不清的,外来的血统。 孔顺眼睛颜色不好,身体也不好,在孔家被逐渐边缘化,在孔民濯得封游击将军后,这样的趋势便越发的明显起来。 因为两个弟弟都长大了,需要参与孔家事务,让家人照应着,或者凭借自己的本事做事业了。孔蒙原是孔民濯带着,在方茗被调来后,又被分到了她手下,孔顺本以为是大哥派他去监视这女人的,谁知这女人竟然反手就把孔蒙送去了京都。 而孔顺,一开始孔民濯就没有显露出来带他的意思,用他去世的爹生前的话说,他文不成武不就,靠家里吃几口饭也就得了,谁指望他能做成什么事。 孔顺小时候听了这话还很恼怒,现在就很服气了,他确实做不成什么事,念书也念不出什么成绩,好在大哥二哥都愿意养他,对他没有别的偏见。 孔顺小时候病的很离奇,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二哥就正常的多,于是就有人说他眼睛颜色不行,是克命的,不把自己克死,就克死身边的人。 后来他生母去世,那些人又说,果然便是克死了母亲,孔顺听在耳朵里,只是觉得他们好笑。 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才能活下来,不是靠那些庸医,不是靠所谓的精心照顾,这些都不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根本原因。 孔顺之所以能够活到如今,靠的完全是他刚年满十三那年,一个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信封与药罐。 信封里交代了药物的使用方法,告诉他这些东西能够救他的命,而信最后的署名,便是一只小羊。 他遍寻峰门关,没有找到,也再没有听说过,有任何一个人会用小羊当自己署名。 而如今,这个署名再度出现了。 孔顺猛然起身道:“站住!” 小二茫然又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看着他,孔顺质问:“今日有几个客人曾来?你可记得他们年纪样貌?” 小二回忆着说:“五个,两个订了午食来取的女子,三个来喝酒的爷们,今儿的客人真的不多。” “年纪。” “那两个女子,一个很年轻的,豆蔻的年纪,一个恐怕过了三十,另外三个爷们也都差不多年纪,最大的也没有过四十的样子。” 三十到四十。 孔顺今年到弱冠,根据当年信里的字迹,与语气来看,当年给他写信并指导他用药的,怎样也是个成年人,男女不论,单光凭字给人的印象,孔顺偏向于那是个男子。那个年纪三十的女人可能性就很小了。而其余三个男人,却都有可能是当年给他些信的人。 孔顺又问:“可是相熟面孔?” 小二说:“哦,那三个人公子您说不定也见过,就是西街那挨着的两家铺子的老板,其中一个是石记早点铺那个胖肚子,带着他堂弟,趁着中午来喝两杯。” 孔顺又皱了皱眉,那他确实有点印象,因为那家早点做的确实不错,但怎么想,那个看上去老实憨厚的早点店老板,会是给他药的人。 在使用了药物后,孔顺频繁地做梦,频繁的出现幻视与幻听,他开始见到一些奇异而古怪的生物,并且感知到身上开始浮出青色脉络的玩意儿,如同活物一般。 在梦境的指导下,他第一次,尝试着,将自己的血掺在布施给流民的粥饭中。 他当时并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孔顺只是对梦境里出现的声音万分好奇,又恐惧,又兴奋。他被孔家边缘化了太久,越发的往歪路上走。 但也就是在两年前,流民来到峰门关的那一天,孔顺将掺了自己血水的粥送出去的那一天,他发现了蕴藏在自己身体之中的,巨大的秘密。 孔顺将同样的手法用在了濒死的家中老人身上,看着老人剧烈地颤抖,他俯身靠近过去,凝视着老人浑浊的眼瞳,残忍而轻缓地问:“与其说看不起,你们当初其实是惧怕我娘,是不是?” 老人张着干瘪的嘴,嘴唇是脱水的果实,发出霉烂的气息。 孔顺笑了笑,问:“我们来自哪里?你又为什么害怕?你们又在怕什么?” 他伸出自己的手,被割伤的伤口还未曾痊愈,新痂发红,他再次在手上割下一刀,当着老人的面,倒进了他的汤药之中。 老人惊恐地喀喀着,被他强硬灌下去半碗。 随即在那个老人存活于世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本来被认定为时日无多,没可能再下床,也没可能再说出话来的人,突然从床上起身,喊来自己的子孙,将孔家的部分田产,放入了孔民濯与孔蒙的名下。 遗言被从老人口中讲出来的那天晚上,孔顺就坐在自己卧房里,因为激动而浑身发抖,他再一次地确认了自己的能力,也再一次的感受到了掌控他人的滋味。 他能够通过自己的血,来强行地控制他人,这样的人多半活不久,就像那个族中老人,就像当初那些流民,他们有些第二日便暴毙而亡,有些则活了一段时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个。 而相对应,他开始频繁地遭受疼痛的折磨,而一旦有受他控制的人死去,孔顺则会被加诸十倍的痛苦,若是在此时没有那草药,他会活活的疼死也不是不可能。 也是通过梦境中的声音,孔顺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当初那封信,不可能仅仅是帮助他那么简单。 他继承了自己母亲眼瞳的颜色,也继承了母亲的血统,同时,也就继承了母亲祖辈那不可解的秘密。 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孔顺再度回想起自己年幼时生病,在混沌与高烧中意识模糊时,总能感觉到母亲在低低的哼唱着什么。 仿佛是歌谣,又仿佛是咒语。 那絮絮的语言,呢喃在耳边的呓语,对他而言极其陌生,又极其熟悉,这种语言似乎有着能够抚平他伤痛的力量,温热的流水一般。而当他醒来问及此事,母亲却总是笑着唱出另一首普通,而毫无力量的歌谣。 这不是他病中听到的那一首。 在母亲死后,他于梦境中再次听到这样的语言,那时的孔顺,才陡然生出了一股不知乡是何方的困惑。 难道母亲也有被这莫名其妙病痛折磨的时候吗?难道她也曾在梦境中听到故乡的呼唤吗? 要不然她为什么会说自己病的很寻常,要不然她为什么会说此地非我乡,要不然,她为什么会消失在雨夜,尸体又为什么突然出现河边,朝北而亡呢? 她又为什么隐瞒? 孔家老人不承认他,其实一点儿错也没有,他的的确确不是孔家人,他有时候甚至都不算是大周子民。 大周用户籍,用礼法,用无处不在的文化来使居住在此的人们,认同自己是大周的子民。孔顺这样接受了十三年,认同了十三年,而那不知在何处的故土,仅仅只用梦境中混乱模糊的呼唤,便能够穿越千百年的时光,唤醒流着它血的子民,令他们朝北而拜。 孔顺捏着手中的信封,生出了另一个猜想。 这个给他写信,送来草药救他的命,打开他诡奇梦境的人,是否是自己的同乡,他们是否拥有着同样的血脉,他们是否出身于同一片土地? 这个人现在又在哪里? 如果说今天来此喝酒的那三个人不是,又有谁会是呢? 孔顺方才的剧痛,意味着活下来的三个人里,又再度有人死亡了。 死的是谁? 跟他有没有关系? 那个人又为何在消失了这么多年后,突然出现? * 门被猛然推开,廖瑾道:“将军,出事了!” 方茗不大高兴地说:“少在私底下叫我将军,我又没实权,没资历的......” 廖瑾不管她的牢骚:“您让我抓的卢行等人,出事了!” 方茗一扬眉:“还能出什么事,死了?” “不是,比死了还......还要奇怪。”廖瑾脸色古怪的说:“那个卢行,他明明看上去死了,但又能动!” 第二百二十二章 认罪 http://.biquxs.info/

“砰!砰!砰!” 方茗远远的便听见厢房中传来碰撞声响,她皱了皱眉头,心里先生出一点不详的预感,问:“什么东西?” 廖瑾解释道:“是,是卢行。” “你说他死了。” “是,可是他又,我们分明已经确认他断了气,可他又突然爬了起来,把我们吓一跳。”廖瑾道:“我们原以为是这小子装死,或者方才是昏死过去,闭了气。这下醒来,想将他制住,不料他忽然变得力大无比,又好似不知道疼痛似的,打断了手,打歪了脖子,竟然还能动,一声痛也不喊。我们这才察觉到不对,连忙退了出来,将门关实了。” 方茗走过去,先是隔着窗户,看了看,但里面又没有灯,这个时节的日头亮度又不够,里头灰暗一片,看不清什么,她便道:“门打开,我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廖瑾一听身上就起鸡皮疙瘩,连忙劝倒:“还是先别开了,万一里面的人真有什么古怪之处,伤了您......” 方茗转过头来问:“那你急急忙忙地来找我的干什么?不让我看。” “......”廖瑾让这直接的质疑噎了一下,一阵心累,接着道:“那也不能让您危险啊。” “好,”方茗往后退了两步,一指被撞的突突抖动的门口,道:“那你去。” 廖瑾再次顿了一下,有时候跟了直白的主子就是这点不好,一点不遮掩的,令人不禁怀疑起两人之间的主仆情谊。 门开了,廖瑾小心翼翼上前一推门,突然臀部被一脚重击,整个人直接摔了进去,而他心里一句脏话还没骂出来,只感觉什么东西于自己头顶擦过,紧接着“嚓!”一声。廖瑾半跪在地上,抬头,头顶上便是一把剑,被刺中者的血正通过剑刃,滴滴答答地滴落到他脸上。 廖瑾敏锐,闻到一丝奇怪的气味儿,他摸了把脸,直觉着味道正是血散发出来的,于是赶忙撤出去,将脸上血迹擦干净了。 若是没有方茗刚才那一脚,这卢行就扑他脸上了。 卢行口中涌出血块来,但他双目直瞪,眼瞳已经完全涣散,但却仍然发力,硬生生在剑仍然插在其胸口的情况下,逼近到了方茗面前。 剑尖刺穿他的后背突出了出来,血流水似的淌了满地,奇怪的气味也愈发的浓烈了起来。 方茗猛然后退拔剑,但就在她刚抬手的那一刹那,忽然院外喧哗大响,紧接着院门被蛮力打开,一群官兵持刀冲进来,喝道:“都别乱动!” 方茗愕然转过头去,问:“谁让你们进来的?” 这是她个人的私宅,不大的地方,但也是她自己的地盘,谁有这个熊心豹子胆,在峰门关闯她方茗的家? 没人理她,只有官兵大声吆喝着不要乱动,方茗生了火气,猛然把手中长剑往地上一砸,厉声道:“谁准你们进来的?!” 这时候才有人从院门出现身,一身官衣,胸口的海鲸纹明白显眼,在门口站定了,目光落在方茗身上,对她微微一点头。 那人走来,边走,边应付而仓促地行了礼,道:“五威将左帅,付明,特此见过方将军。” 海鲸纹在大周是一个独具意义的纹样,在最初,只有弥天司官员,才会由陛下特赐海鲸纹。在弥天司建立建立之前,海鲸纹在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出现和使用,可以说一种来源非常奇妙的东西。 而渐渐的,女帝会将海鲸纹的使用权赏赐给一些并非弥天司内的传统官员,而这些官员,大多又身份不会特别显赫,或者官制位置非常特殊。这类人,基本是认死了为女帝的势力。相对于弥天司仅仅是因为制度而得海鲸纹,这些人,又更能够代表女帝意思。 五威将便算是一个。 暗卫不出京,五威将不回城,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意思是说,女帝手中的暗卫势力,基本上不会离开京城去执行命令,哪怕就算有,那也是偷偷摸摸的,不会有大剌剌公开的现象,暗卫的一切行踪都必须是命令,因此人们只是知道京都里有这些人的存在。 而五威将则是奉命分行四方,轻易不会回京都。前朝他们有更大的权力,但到了如今,五威将便是一个巡查私访各州各县的职责,在外权可比肩皇命,越一切人而行之。 每一将又置前后左右中五帅,今日来的这个付明,便是将之左帅。 五威将,五帅,都是持海纹鲸之职,方茗动不得,她很是勉强的一笑,看到这个人来,心里其实已经凉了一半。 周莞昭到底还是不愿意放过她。 她不知道周莞昭如今对自己又是什么态度,假若她真要下手除掉自己,那么在京都的孔蒙必然凶多吉少。 “大人突然来此有何要事?” 付明面色冷冷的,他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好惹的人,眼睛冷淡的向方茗身后的血色一瞥,道:“有人检举峰门关游击右将军方茗,仗势欺人,视人命为草芥,为私怨而以酷刑折磨平头百姓,甚至酿出人命。” 方茗心里又是一凉,下意识就扭头要去看廖瑾。 廖瑾更是莫名其妙,听了这个说法,差点没呕出血来,这每一句每一个字,叫人听了不都怀疑是他检举了方茗么! 付明一抬下巴,面容板正严肃,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人便鱼贯而上,将方茗的手下绑起来。 方茗没动,他们便也没动,老老实实让绑了,有人企图来控制方茗,被付明横眼一瞪,骂了句:“不要命的东西。” 方茗便没人敢动,而她身后紧挨着的廖瑾,也就没有人去动。 “您是知道陛下的,”付明开了口:“陛下素来最厌恶这样地方自立为王,肆意无畏,草芥人命的行为。往小了说,这不过是罔顾法制,往大了说,单是罔顾法制这一条,便能令将军永无翻身之日,它小到不过一条命的事,大,也能大成下一个黎城。” 方茗不傻,她知道这个付明不可能无故来此,更不可能真的只是接了检举前来,在此之前峰门关根本没有收到五威将会来到此地的任何消息,这个时节,峰门关也压根就不是五威将巡视的目的地。 付明就是接了周莞昭的密令前来,来了头几句,就说她要造反。 方茗笑了一声,也冷冷的,道:“我不明白付大人哪里来的证据,哪里来的底气,张口便是草芥人命,好大一顶帽子!这帽子我方茗不戴,黎城这样的东西也别往我身上比,我方家满门忠烈,父兄死了的尸骨恐怕还没化干净呢,就拿我和晋王那样的东西比起来了!” 付明难掩讶异地一挑眉,似乎没有意料到她是个硬料子,不是空口白牙好糊弄的,也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付明反倒笑了起来:“好,不愧为方家之后,真是好一个正义凛然的气派。” 他说着伸手一指,问:“那么烦请将军告诉下官,您身后那个人,又死于谁手?他身上的创口难道不是被将军的剑所致,而这剑,难道不是刚刚还握在您的手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将军,若是现在坦白,还不至于太难看。” 方茗脸一沉。 这根本就是一个套,任哪个人来,都不可能相信,这个人死后还在蹦跶,并且自己把自己捅穿了这样的鬼话。若是换了方茗来当这个五威将左帅,她一看这场景,杀人恐怕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方茗冷冷哼笑道:“所以大人也并未亲眼,一丝不差的看见我将剑捅进他的胸口,并且能够确认,就是我这一剑,就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吧?” 付明道:“我确实没有,但据检举人所说,你们一共抓了三个人。另外二人如今身在何处?”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他身后待命的官兵说的,他在此说话比县令都好使,赶忙有人上前来,汇报在另外一间厢房中,看到的两人情况。 方茗道:“既然我与这三人有私怨,请问,又是什么私怨,能让我下手杀人呢?” 付明吩咐完身边的人,抬起眼看她,道:“很有意思,不如将军猜猜看?猜猜到底他检举了什么,也猜猜,检举你的那个人是谁。” 方茗往后一靠,倚在门板上不吭声,眼神沉沉的盯着他。 “将军受命上任峰门关,大约是在两年前吧,那时候可是如今的职位?”付明道:“当时方家满门战死,不也是在两年前?” 方茗一拧眉头,道:“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付明顿了顿,接着说:“检举你的人,正是峰门关游击将军之弟,孔蒙。” 方茗脑中嗡然一声。 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方茗更是愕然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反驳。 “孔蒙亲口向陛下说明,将军两年前因不满陛下对方家满门忠烈的抚慰,对来自京都的流民出手,对陛下下令命各地好生安排的难民出手,以私刑泄私愤。将京都,浦阳一带来到此地的流民尽杀之。”付明锵然道:“此怨,乃是将军之私怨,此怨,乃是将军对陛下之怨!你可认?” 她张了张口。 付明再次问:“方茗方将军,你可认?” 方茗知道这套问话流程,她一旦被付明当作认,她就完了,付明能直接在此处置了她。 她猛然拔高声音:“我不认!这些与我无关,我凭什么认!” 这些分明是她这两日,甚至是今日刚刚才弄明白,才分析出一丝条理的事情,为何会突然变成她做的? “我不可能认。”方茗说,声音难以抑制的发抖:“这不是我做的事,我不认。” 第二百二十三章 疑点 http://.biquxs.info/

方茗在付明的注视中后退了一步,稳了稳心神,道:“仅凭大人这么说,就想定我的罪?退一步说,即便是孔蒙真的如此揭发了我,那也得他拿得出证据来才行!” 付明:“那我们便上证据。”说着回头喝道:“人证带来!” 几个官兵连搀带扶的拢着另外两个人走了过来。 方茗一眼望过去,都不是熟人,顶多平日在府中打过照面罢了。 孔明濯始终不愿意交给方茗太多的权力,本来她这个右游击将军就只不过是个挂虚职的,通常都为官员兼任。而一旦是独任的官员,多多少少还是会有点权力放在手里。 但在方茗来到峰门关后,孔明濯先是对她表示了一万分的诚意与善意,紧接着,他将方茗的手下与自己的小队来了个互编,往方茗手下插了自己的人,将方茗的下属捏到了自己这边来。 而方茗也逐渐在这样的对待中失去了主导权,现在下属对她的态度,除了她当初方家的心腹外,实际上也不过将她当作孔明濯的下属罢了,她真的要做什么事,还是需要获得孔明濯的同意,这右游击将军当的十分憋屈。 后来方茗与孔蒙打好了关系,干脆也真把这两兄弟当自己兄弟了似的,没事儿就往孔家跑,孔明濯是个正直的人,也相当敬仰方茗战死的父兄,两人关系还相当不错,也就是这种情况下,方茗认识了不大出门的孔顺。 孔明濯对方茗有时候是一个比较放松的状态,比如她当年拐了他弟弟跑去黎城,这样的动静,这些他都不会管,他也没这个权力去管。然而一旦涉及到兵力方面的实权,孔明濯又拿捏的非常死,绝对不会让方茗能够发展的起来。 方茗心里清楚这一点,她身份特殊,在女帝眼里跟个钉子似的,孔明濯自然也不会往老虎屁股上拍,因此她也不很介意这件事,因此有时候孔府来了什么人,或者孔明濯手下又更新了什么人,她也不会特别的关注。 有些人天生不适合走在充满了勾心斗角,野心家沉潜蓄势的路上,但又偏偏莽着劲儿走了上去,方茗就属于这样的人,她天生不是那种对心机谋术融会贯通的人,尽管随时随地提醒自己要谨慎小心,但总归不敏感。 在这方面,她甚至比不过看上去胡搅蛮缠,实则亲手杀了张环的林夏容,也不太比的过邹士筠。 有人能够不动声色,默不作声地利用一切,像是夜色里潮湿的虫子,一切外来的变化,都是巨大变故,能够引起万分的警觉,能够引发联想与推测,但方茗不行,她生来是光明磊落的人,不是潮湿虫,更不是那种天生心思精巧的人。 她是个聪明人,但不够细致,不够多疑。 一直到此刻,她在脑海中回忆着眼前这两个所谓的人证,想着那批流民里唯二活下来这两个人,才惊觉自己在孔府见过这两个人好几次。 而她之所以又印象不深,是因为她都不是在去见孔明濯的路上见到他们的。 但是她一直凭感觉认定了这两个就是孔明濯的人,因为她在孔明濯的队伍里见过,但.....如果不是去见孔明濯,又是去孔府见谁? 孔蒙? 不,孔蒙身边人她都知道,孔蒙不会瞒这些事情。 方茗猛然回头低声问廖瑾:“孔顺现在在哪里?” 廖瑾反应了一下,才道:“之前还在客栈,现在......不知道了。外面消息进不来。” 方茗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两个人已经被带到了自己脚下,根本站不住,官兵一松手,两个人便没骨头似的向下滑,呼吸有些困难的样子,看上去状态非常差。 付明看这两个证人脸色灰败的模样,生怕他们一下子撅过去了,于是吩咐了令人先去请个大夫来,正是他这个指令,让原本心乱如麻的方茗突然心神一定。 付明低头看着地上的两个人,看也不看方茗,问:“你可认识他们?” “打过照面。” “在哪里?” “孔府。” 付明问:“他们是孔府中人?” “不,应当是孔顺的人。” 付明顿了顿,抬头问:“孔顺是谁?” “孔三公子,孔将军年纪最小的弟弟,是个病秧子,”方茗道:“孔家不重视他,他便自己想法子了。” 付明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疑惑,方茗不等他问,便道:“大人见了他就知道了,母亲是外族人,自己长得也像外族人,不受方家待见。” “他母亲什么人?”付明貌似不经意地问:“这两年与我朝打的厉害的蛮夷族么?” “不是,”方茗道:“他母亲去世的早,我没见过,而且据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出身,只美貌,因此进了孔家,可惜了,”方茗凉凉的补了一句:“母亲再好的容貌,儿子也一点儿也继承上,没个人样子。” 付明此时倒是笑了一下:“我记得孔蒙有个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现在看来就是将军口中所说的孔顺了。孔蒙我有幸见过,倒也是秀丽清雅之姿,双生兄弟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怎么将军很看不上似的。看来将军与他们关系并不好。” 他虽然笑,但眼中没什么笑意,方茗懂他的话中话,道:“与孔顺关系确实一般的很,但我可没说孔蒙长的不好,与他关系,也比与他那个便宜弟弟好得多。” “哦?” “大人倘若稍加了解一下,便会知道孔顺在孔家是个什么地位,”方茗毫不客气地说:“大概就是福娃吧,还带不来福气的那种,孔家重传统,逢年过节一定要本家子孙老少到齐,他就是这种时候必须凑出来,站在祠堂面前给祖宗看的。还有传言说他眼睛不好,命轮不行,克人,不是克他自己,就是克身边的人,亲娘就是这么克死的。” “将军信了?” “大人见了他就知道了。这两人不是孔顺的人么?既然他们两个都在这里,大人何不将孔顺一并传来?” 付明的眼神往她脸上一扫,有实质性一般刮的脸疼,他说:“将军恐怕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这两人之所以在此,是你把他们抓过来的。这两人之所以会成为证人,是因为他们是最后活在峰门关的流民,倘若我再来晚一点,说不定这最后的两个人也就不在了。与他们的上司是谁,并没有什么关系。” “是大人没懂我的意思。”方茗针锋相对道:“我将他们抓来,正是因为他们那个上司。” 此刻廖瑾突然在身后发声道:“禀大人,至于两年前流民一事,两年前我家将军刚到峰门关,正是人生地不熟时候,而当年的孔顺,却参与了对流民的援助。” 付明脸色一变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有你说话的一席之地?也太不知道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方茗立刻拔高了声音道:“还是看他说的内容比较实际,也比较有用吧!” 方茗不失时机地讥讽:“好过只凭一面之词,与丰富的想象力来定别人的罪。” 付明身为五威将左帅,哪里受过被审之人这样的顶撞,他与其他的帅位又有不同。他跟的那个威将便职责不同。付明查的案子,审的人,基本上最后都是收监大理寺的下场,动辄死刑不赦,那都是犯大罪者。他心里只要有了大概的揣测,定了罪,那么这个人无论在眼前是多么神气,在他眼里都已经与阶下囚无异。 而介于他的身份,被审者,基本见了他,再嚣张的人也收敛几分,见五威将如面圣,容不得随意顶撞放肆的。 付明脸色又是一沉,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开口时声音又冷了些,略低了头问地上的人,道:“你们两个,说说看,知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抓来。” 方茗也是脸色沉沉,道:“大人,我说了,我做这些是为了......” 付明充耳不闻,打断她把话题又绕了回去,问:“既然将军说之前与他们只打过照面,那么将他们抓来此处,肯定就不可能是跟他们本人之间,发生过什么私怨了,那么还是流民的身份问题......” 方茗有仇必报,立刻也截声打断他,在付明之前声音的基础上将声音再提高了一点,道:“大人没听我说的话吧?我抓他们,完全就是因为孔顺,就是有私人恩怨,也是我与孔顺之间!” 在此时怒火冲脑的方茗忽然在付明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怒火夹杂着难堪的脸色,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方茗能够感觉出来,这脸色并不只是单纯因为他被自己呛声了。 同时方茗也再度冷静了下来,察觉到这个五威将左帅的审讯模式似乎有点不太正常。 通常来说,按左帅的权力,此时方茗应当直接就被抓了起来,不应该还在此,试图说服方茗令她认罪。两人这么你来我往,实际上是很利于方茗套取自己需要的信息的,但对于付明来说,又不是很必要。 就在此时,方茗的眼神忽然定在了付明身后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穿着官兵的衣着,看上去普普通通,但无意中转过来的眼神却令方茗一下子警觉起来,那个人的眼神,他看上去的姿态,不像是一个普通官兵会有的样子。 那人正好与方茗对上,若无其事地与方茗对视了一眼,接着偏过头去跟身边的同伴说话了,看上去倒是很熟捻,似乎真的又属于那个行列的样子。 方茗疑心顿起。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机会 http://.biquxs.info/

那个人侧着头跟身边人说了两句,看热闹似的再度看方茗,他眼里好似有把钩子,钩得人心里发紧,不自觉地绷起了神经,方茗打量他片刻,只听被抓的那两个人,其中有一个被付明质问,便道:“我们与将军不相熟,也没有什么过节,不知,咳咳!不知为何会被抓到这里来。” 方茗收回目光,看那个发话的人,问身后的廖瑾:“他叫什么名字?” 廖瑾说:“孔飞松,那个没说话的,叫孔寻山,这两个人应当是入了孔府后改了姓名的。” 不等付明再问,孔飞松又道:“但是,但是假若将军真的对我们有什么意见,恐怕也是因为...因为......” 付明问:“因为什么?” 孔飞松很恐惧的看了方茗一眼,往后缩了缩,付明道:“到底何事你但说无妨,既然我已经介入此事,难道她还能把你怎么样不成!” 方茗立刻从鼻子里哼了声。 “我...”孔飞松脸色慌张的语塞一阵,往地上一趴,道:“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我们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啊!” 方茗在无名火冲头之时,在心里又免不得感叹了一声,果然,既然一开始便是布好了局等她入瓮,那么这两个人也就不可能是什么能给她证明清白的了。原本她还稍稍有点指望,希望起码这两人是无辜被牵扯,现在看来别说无辜了,就看他们到底是想让她深陷牢狱,还是直接想让她死。 付明立刻跟上:“把话给我说清楚!别在这儿支支吾吾的!” “鄙人,鄙人猜测方将军会对我们下手是因为......”孔飞松犹犹豫豫地说:“卢行前几天告诉我们,他看见了两年前方将军杀害流民,但将军一直不知,这两天,他怀疑将军已经知道了,就会对他下手。” 方茗倒吸一口气。 “但是,但是!”孔飞松听了这口气,立刻道:“我们当时就没有信他!不信大人你问寻山!我那个时候就骂了他,方将军为人正直,绝不可能干那种事情,更何况方将军与我们有什么仇怨,与当时的流民有什么仇怨?绝对是他看错了!” 一旁的孔寻山立刻点头。 付明道:“方将军以为呢?” 方茗看见他今日穿的海鲸纹,竟然是倒纹样式,腰间佩了把鲵翅刀,心里又是一顿。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付明会在这里跟她说上这么半天了,通常来说,审讯犯人有审讯犯人的地方,此时就应当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方茗带去县衙等地方,摆出一个审讯的姿态来。 但身着海鲸倒纹的人不用,他们已经接到了皇帝的特许令,一旦认罪,就地斩杀。 鲵翅刀派的就是这个用处。 像五威将这样的身份,很多时候来不及,也没有条件去现找一个审判的场地,更没有机会去搜集足了证据,再通知县令,州府,或者上报,更多情况下,倒纹会先斩后奏,其他人知道消息时,罪人差不多已经没了。 他们这次来压根没打算正儿八经的审她,原地审查完,就地杀了完事。 但,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五威将独断,往往是需要另一个威将在此监督的。两人相互为证,分开上报此事,日后还会有对此事件的二报三报,都是分开对两个威将的检查,一旦两人的报告里出了疑点,查出了过错,动手的威将会因此偿命,而做担保的威将,也会受罚。 方茗却只看到了一个穿倒纹的人。 她的目光再次投降那个穿着官兵衣物的人,心里这才了然,那想必便是监督者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方茗道:“我没做过的事,回答不了大人。” “那么,两年前开始陆陆续续死亡的流民,又是因何而死?” 方茗一耸肩:“我怎么知道。” “是吗?”付明道:“可你的手下,就是你身后这位,不是才查了那批流民的户籍册么?” “大人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这与你无关。”付明道:“将军既然不知这些事,又为什么要去查?” “因为我在查孔顺。” 付明顿了顿,此刻突然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往付明跟前一杵:“大夫,大夫出事了!” “大夫出什么事?” 来报者神情紧张,讲:“我们请的一个大夫,在路上突然被人射杀,后来我们请了另一个,又是在路上被同样方法给射杀,凶手没找刀,但因为这两个大夫死的地方,刚好是医馆聚集的地方,其他人看了这情况,都不敢来了。我们又去找其他地方的医馆,人家听说了这些事,也都不愿意出诊了!” 付明眉头一拧:“凶手呢?” “还,还没抓到。” 付明暴喝:“那还不去!” 前来报信的人吓的屁滚尿流,小地方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立马转身就又冲了出去。 方茗与廖瑾疑惑的对视一眼。 为何要阻止大夫来此? 听来者报,他们都是当地临时请的大夫,对于内幕应当一概不知,为何会被暗杀在路上? 目前被牵扯最多,而又不在场的,只有孔顺了。 她还记得当初父亲在跟自己讲起五威将时的话。 “五威将,皆是出身,家世,相貌,性格都不相同之人。茗儿,知道他们为何会被这样安排么?因为他们需要相互怀疑,需要相互威胁,五威将从来不许,也不能成为同派同党,他们所认可的,只有皇帝一人便够了。因此,假若有一天,爹是说,假若有一天,方家到了你手里,或者你自己在外行事,遇上了前来调查的五威将。” “一旦来者穿倒纹,那么你记住,另外一个,绝对是与前来审判你的人,关系最差,甚至竞争最强的那个。这是你能够利用,甚至一击破之的关键点。” “爹为什么教你这个?哈哈,也许你永远也用不上这些,毕竟就算爹就算老,也是老当益壮!除去爹,你上头还有几个兄长,哪一个都能顶事。但你必须要知道,必须要记住,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咱们方家,不过是任人鱼肉的家兔呢?” “万一有那么一天,我,还有你那些兄长,都顶不了事了,那只能说明,兔死狗烹的时候到了,你要逃。我今日告诉你的这些,都有用。”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面前的人,谁是那两个五威将,我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应有间隙,我已经知道应当及时保命。 可是,能够一击破之的关键点在哪里? 难道利用好了这一点,就能够救自己么? 方茗在那一刻心如电转,目光从付明身后的那个监管者身上一扫而过,开了口,却是问面前的那个孔飞松:“你说这些都是是卢行说的,那你把那天的情况再给我清清楚楚的说一遍,若是有遗漏和隐瞒,就是我动不了你,这位大人也不会放过你。” 付明乍一听莫名其妙,不知为何这个女人突然替自己问了起来,正要制止她可能引导与恐吓证人的行为,孔飞松已经连忙说了起来:“是七八天前的晚上,我们晚上值班,正是无聊疲乏的时候,我便,” 话讲到此,方茗猛然拔刀一挥,付明听得噌的一声快刀出鞘,紧接着血便从孔飞松的颈间喷射而出。 孔飞松被一刀切掉了一半脖颈,鲜血喷溅了付明与方茗一身,头瞬时便无力的歪下去,但口中竟然还接着在说:“我便去找同时值班的卢行,问他有没有酒食来吃,却见他神情紧张,瑟瑟发抖,于是我便问他怎么了,他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什么......” 付明惊骇简直难以形容,脸色瞬间惨白,好似白日见鬼一般,当即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而一直注意这边的那个监管者,见状更是骇的眼睛都直了。 不用任何怀疑,在方茗收刀的那一刻,这个孔飞松便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够在脖颈被切掉一般,露出喉管的情况下活着。 而孔飞松,他此刻不仅活着,并且还在说话,他露出喉管鲜血淋漓地往外喷着血,开口处一张一合,犹如一张在脖颈上,血淋淋的嘴,仍然在努力的呼吸着。 两张嘴同时开开合合,胆子小一点的人见了,能当初吓得撅过去。 他继续说:“他说,就是看在我们是同乡,当初是一起受苦受难才到这里来的,一旦他出事,将军夜不可能放过我,这才会跟我说的,他说,” 孔飞松突然顿住了,他看见了方茗衣摆下的血,接着眼珠子有些滞涩的转动着,一点一点顺着泼溅鲜血的地面,转到了自己身上,这才后知后觉地,迟疑地伸出两只手,从胸口,摸到了自己脖颈上的那张嘴。 他神情瞬间便惶恐了起来,惊恐万分的,愕然的张大了嘴。 “我......”他声音因为喉咙的漏风而显得嘶哑怪异无比:“我怎么了......” 随着这句话,他喉管里咕噜咕噜地再度涌出一汪血,孔飞松剧烈地挣扎了几下,接着便戛然而止,颓然倒在了地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同类 http://.biquxs.info/

“将军,现在怎么办?” 方茗站在院子里,而外面的官兵早已将这个宅子围了起来,托她那当机立断一刀的福,付明被迫中止了对她的审问,并且与得到消息后临时赶来的孔明濯进入室内谈话,但看着那个监管者也进去了,方茗就猜想恐怕还是主要与监管者谈话。 方茗环顾四周,道:“想办法联系外面我们的人,把孔顺抓住。” “将军的意思是,孔顺会跑?”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跑,但我知道他绝对在此事里脱不了干系。”方茗道:“假若他是此此事件的参与者之一,那很好,对付起来方便,但假若他不是,恐怕他不安全。” 廖瑾有些疑惑,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地上已经开始发黑的大片血迹,低声道:“将军今天真是......您怎么知道这个孔飞松一定有问题?若是他没有表现出这个样子,那那个付明便可直接说您是杀人灭口了。” 方茗垂眼瞟了一眼地下,又将目光移开,冷静道:“我也是猜的,从有人来报大夫开始,我就在想,究竟为什么要阻止大夫来这里。一个被从医馆临时找到的大夫,既不会是与他们有联系,能够报信的人,对我更没有什么好处。” “然后我想起了卢行,他死之后仍然能动,却在我刺了一剑之后不动弹了,这一点如今想来十分奇怪。” 廖瑾:“......是吗?” 方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一般人被刺了一剑,还刺成那样,不动了确实很正常,可你当时来报告我时,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突然大力气,无痛感,断了手脚也完全不影响他行动,甚至我刺了他一件,他一点表情的变化都没有。从这里可以看出来,我那一剑对他根本没有造成什么影响,而他被刺中后完全不动,好像被我杀了一般,却正好配合了到来的付明。” 廖瑾这才反应过来:“您是说,他那个样子是安排好的,就是故意要陷害您杀人?” “不好说,但很有可能。” “可是,”廖瑾道:“这跟大夫有什么关系?” 方茗看了他一眼,道:“你刚才也看到了,孔飞松变成那样也依然说了一段话才倒下去,死,与不死,对他们的活动似乎一点影响也没有。所以当时我猜测,孔飞松很可能已经死了,那个孔寻山也是,他们都和卢行一样,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并且都被安排好了,来作为我当年杀流民的证人。” “所以孔飞松才会把您杀人的事说的跟真的一样,还让孔寻山担保。他们早有问题。” 方茗点头:“正是。所以毫不知情的大夫一旦来为他们把脉诊治,就会发现......” “他们根本没有脉象!”廖瑾恍然大悟:“怪不得要连杀两个大夫,他们就是想拖着时间。” “是,五威将审案向来有他们自己的裁决办法,快者手起刀落,我这脑袋也就掉地上了,而去查那些大夫为什么死,以及是谁动的手,却还需要另外的时间。” 廖瑾想了一想,突然脸色一变,道:“将军,这是不是代表,咱们早就被人盯着的?怎么恰好抓的这三个人就有问题,难道他们在您一发指令时,便同时得知了我会去抓这三个人。” 方茗望着屋子思索片刻,断然道:“不,应当是我们正好抓对了人。当年的流民确实了什么,而这活下来的三个人,也确实有问题。” “将军,您又为什么一定咬死了这些事情是与孔顺有关?”廖瑾道:“其实他这两年,也并没有做什么。” 方茗道:“你知道我为何突然问去起卢行这个人么?” 廖瑾迟疑着说:“因为孔三公子?” 方茗一点头:“那天卢行突然向我为孔顺说起好话,让我觉得十分怪异。但在明面上他却并不是孔顺的人,于是便叫你去查了一下,谁知道查出来这些事情。” “您觉得是不是孔顺指示,故意诱导您......” 方茗皱起眉头,道:“现在还不知道,假若他是故意,那么他首先就要能够与付明的行动配合上,我尽管觉得孔顺有问题,但却不觉得他的能力能够到这一步。” “孔三公子有什么问题?”廖瑾道:“可从没听您说过啊。” 方茗有些烦躁的捏了捏手指关节,道:“因为我也只是猜测罢了,这小子邪的很。” 她沉默片刻,在廖瑾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叹了口气,半响说:“你记不记得关于我们方家的传说?” 与其说是传说,倒不如当成诅咒来的更为实际。 廖瑾道:“知道,就是当年方皇后那个时候时兴起来的。” 方茗微微抬头,道:“我小时候见过方皇后的一幅画像,其实本来家中不应该再留她的画像,就连我的性命,都只是当时先皇临终前的一时心软罢了。” 廖瑾也属于方家的家生子,与方家共存亡,对这些事情很了解,但此时也一言不发,等着方茗接着说下去。 “看了画像之后,我被爹一阵训斥,并且被勒令不能说出这件事,当时我只以为是因为怕引来皇城中的灾祸,但现在,回想起当时的那副画,我却有了另外一种感觉。” 方茗观察一番四周,便低声道:“方皇后的眼睛颜色不对。” “这......”廖瑾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在见到孔顺时,我也依旧没有感觉,毕竟方家驻守西北,与外族血统的人偶有通婚也是正常的,孔顺母亲有外族血统,他眼睛是那个淡颜色也很正常,但,”方茗脸色凝重道:“但就在我前往黎城,见到过一个叫陈桐生的人之后,我才感觉出怪异。” “陈桐生的身世一直很有问题,有人跟我透露,她是北朝遗民,而如今她不是正在查飞光之事么?飞光就正是北朝出来的。” “她眼睛的颜色,孔顺眼睛的颜色,与皇后眼睛的颜色,竟然是十分相似的。”方茗道:“你见过孔顺,你知道哪怕是在外族人里,那种淡颜色也是非常少见的。陈桐生眼睛颜色稍微重一点,孔顺与皇后更像。而另一方面,皇后使得一把鸳鸯双刀,在战场上,这种刀实际上很难吃的开。” 廖瑾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确实像鸳鸯双刀这样秀气的刀,用来防身,修习还差不多,行走江湖的侠客倒是会偏向选择这样的配刀。但战场上,用的开的,却是锤,斧,枪,戟,斩马刀这样的硬家伙,舞起来虎虎生风,令敌人难以近身。 若是鸳鸯双刀要使用的好,并且能够达到记载中那样骁勇战绩,便必须要极其过硬的底子来支撑,方凌她个人的武功,想必是才绝一时的。 但有意思的是,方家武功一向本家内传,没有那些传男不传女的坏毛病,本家孩子训练时,都是集大成之法来统一训练,在孩子前期打下基础后,才会根据各人不同的性格与习惯,选择与自己相配的武器与训练方法。 因此在武功上有造诣的方家人,都是会将自己的心得传给家里,给后人学习的。而皇后的刀法,以及她当年的训练方式,却在方家一点儿的记载都没有。 她训练打底子的方法,她那样绝的刀法,竟然没有留给方家,而当时方家人却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疑问。 年幼时与家中兄长讨论此事,他们都对传言中靠鸳鸯双刀战沙场的说法产生了质疑,觉得只是因为方凌当了皇后,不过在吹捧她罢了。 但在黎城见过了陈桐生后,方茗却再度想起了方凌的传说,陈桐生的身法极其惊人,与陈桐生交手时,方茗也感觉出陈桐生的力气绝对不简单,假若当年皇后有她这样的身法,有她这样的力气,无论是什么武器,到这样的人手里,都会是一把不可阻挡的杀人利器。那么皇后的传说便有了可信度。 “在孔蒙进入京都后,我也让他查了查这个陈桐生,”方茗道:“陈桐生师从弥天司暗卫总督,虽然明面上一直是陈家的小姐,但根据孔蒙传回来的消息,我绝对她这个陈家小姐的身份恐怕是家的,因为那家人,尽管姓陈,却没有一个与她样貌相像,眼睛颜色也完全不同。” “我怀疑她之前是暗卫,但与她同期,同门的暗卫也有许多,新晋的那个总督阮成,不也是上一任总督的徒弟么?似乎身手却没有到一个令人惊叹叫绝的地步,并且弥天司暗部里也一直有关于她的传言,说陈桐生这个人天赋异禀,徒手倒拔垂杨柳之类的......”说到这里她眉梢抽动了一下:“先不管这个传言是真是假,可以确定的是,陈桐生此人武功绝妙,与她本身有很大的关系,是她根骨好,又正好跟了好师父,得了好训练。” “您是说,”廖瑾骇然道:“当年方皇后,与陈桐生其实是,是一类人?” “对,不是我们方家出了什么奇才,而是这样的有才能的人,恰好到了方家,用现在孔家人的话来说,皇后血统不纯,不是正儿八经的的方家人,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周人。” 方茗道:“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孔顺,与陈桐生,还有皇后,是一样的血统出身?” “他们之所以这么怪,这么奇,也都是跟他们的血脉有关系?” 说到这里,方茗道:“我觉得孔顺怪,有一个很重要的点,当年方家除了画像,还有皇后留下来的一些书信,里面用来写信的,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 廖瑾道:“蛮语?” 方茗摇了摇头:“外族的语言,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与我朝有交的外族语言我多多少少都见过,后来也专门去找过,但就是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与我当年看到的文字,能够对的上的。” “直到我从孔顺哪里看到了这样的文字。”方茗道:“他生在峰门关,长在峰门关,平日里念书也都是孔家安排的,他有什么机会能够去接触外族语?他是怎么写出来的?” 方茗眼中闪烁着因为发现了什么,而显得格外兴奋的光芒:“这些是不是北朝人用的语言?” 第二百二十六章 抛砖引玉 http://.biquxs.info/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一只无形的手,要将这些原本完全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 方茗说着停了停,道:“不过,我查他的主要原因,其实还是因为......”她猛然一顿。 “孔寻山呢?” 廖瑾也是一:“关,关起来了......” “去叫人看着!”方茗骤然拔脚,身周的官兵却纷纷拔刀警告她,方茗无奈,只好转而去敲屋内的门,廖瑾生怕她激怒了里面的五威将,伸手就去拦,忙不迭的问怎么了,方茗怒道:“为了掩饰这三个人的身份,他们连无辜的大夫都敢在街上随便杀,如今对我的审问暂停,难道还会留着那个孔寻山的命,来给我找漏子不成?” 她大力敲了几下,那些官兵又要拦,又看她的身份不敢拦,此时吱呀一声房门大开,付明脸色很差,走出来还没有讲话,便有另外的一个官兵来报,说被关押的孔寻山,忽然死了。 暗中杀人的那个人简直狡猾到了一种仿佛能够窥探人心的地步。 付明,廖瑾,方茗几乎所有人都愣着,只有那个监视者,却在这时抿出了一个非常锋利的笑容,目光越过付明的肩膀,落到了方茗身上。 “你看,”方茗看见他嘴唇开合,并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却看到付明的脸色变的更难看了一点:“她比你要敏锐多了。” 付明一言不发地顺着官兵给他带的路,前去查看莫名其妙死亡的孔寻山,却被方茗一把拉住了手臂。 “孔顺,大人再不去找到他恐怕真的来不及了!” 付明眼神变化,最终却只是紧紧地闭着嘴,将自己的袖子从她的手中扯出来,目光冷冷的转头继续向前走去。 方茗只好将最后求助的希望放在了孔明濯的身上,孔明濯却也径直移开了目光,就连与她交谈,甚至作为上级质问她的意思都没有。 廖瑾跟在她身后,显然此刻也非常茫然,此时那个监管者却袖着手,站在门里,对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方茗迟疑了一秒钟不到,立刻便想屋内走去,监管者又再度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方茗偏头道:“廖瑾,你停下。” 身后跟着的脚步声停了,方茗踏入屋内,门吱呀一声在她背后关上,将下属担心的目光隔离在门板之后。 “大人觉得你做的很好。”监管者慢吞吞地说。 方茗一顿,紧接着明白过来这个人的身份,心中不禁一松。 她当年为了自保,也为了报仇,投靠了保皇党。 尽管她目前始终都不知道朝中到底那些紧要大臣是保皇党,方茗也始终没有与任何一个有分量的门阀取得过联系,但她最初以为,黎城的无功而返会对保皇党造成的动荡,却始终没有出现。 说白了,当年方茗参与进这一摊子脏水烂泥时,打的其实是周明则还活着的主意,即便他死了,也要能够找出一点能够证明当年皇太子是死于周莞昭之手,定她个罪名,让她这个位置再次坐的不安稳。 其次,她也希望当年活下来的周明则,能够留个种,起码他死了,周皇室还要活个能担事的子孙。 可惜黎城一路走来,她除了那个古怪的孩子,与陈桐生的奇怪反应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她最初怀疑那孩子是周明则的种,但当晚就被烧的干干净净,连让她验明身份的机会都没留。 方茗将黎城之事如实报了上去,并且说明了自己已经与阳和侯达成交易,令他们早些安排孔蒙进入京都。 令她意外的是,周明则的不存在,皇太子复活之说的逐渐淡化,居然没有对那些人造成任何影响,起码明面上没有。 那些人依然坚持不懈的各司其职,当蛀虫的当蛀虫,暗地与周莞昭作对的继续作对,方茗经常在想,既然周明则都死了,他们接下来还要支持谁? 活下来的,除了早已嫁入,夫家要么忠心不二地仰仗皇帝,要么早已被严密控制的。另外的周皇室男性,则要么是年迈且多病,要么是年幼,并且可见的脑子不太好使。 最大的那个十一岁了,是皇室远的不能再远的外亲,挺周正的一个少年,但脑子据说不行,最多也就是个挥霍享福的料,担不起大事。 尽管历代来,皇子蛰伏,在腥风血雨的夺嫡时期装傻充愣的不少,但之后孔蒙也前去试探过,给回她的消息,是那孩子真的脑子出了问题。 并且她也派了人去哪个少年的出生地查过,那个孩子确实一生下来,脑子就有点不行,年幼时多发高烧,伴有抽搐痉挛,大约是小时候给病傻了,是那一家子的丑事。 真正脑子有问题的人,眼睛里就写着傻两个字,呆滞的连猴子也比不上,跟靠行为装出来的,到底有所不同。 于是方茗也就排除了那帮人是想在如今的皇室中另选被拥护者的想法。 那么支撑保皇党的动力如今是什么? 他们行动到最后,又要以什么来结尾,到底什么才是他们的结尾呢? 她甚至想,当初他们让她去联系阳和侯,难不成是想要拥护他,撺使他扳倒周莞昭么? 这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方茗沉了沉心,接口道:“外面那三个?” “不,将军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从五年前与候爷达成交易后,扳倒沈氏父子,到后面配合大人牵制孔家,为途径峰门关的商队放行,再到对冯曦文打击,这些将军都做的非常好。” 方茗觉得口干舌燥,艰难地吞下去唾液,道:“沈氏的事情不是我的功劳,不过碰巧罢了。至于我对付冯曦文,那都是世仇,没什么好提的。” “将军莫要谦虚,大人都知道的。” 监管者微微笑着,左手包着自己的右手,轻轻的摩挲:“大人与将军向来是合作关系,将军这样的人,凌然傲骨,必然也不会愿意成为他人的附庸。” 方茗听明白了:“意思是我今日出事,你们大人便不管了?” 他还是笑,半响说:“将军怎么这样说?将军自己也讲,您做那些事,都并非只是为了大人办事,本来便不是受大人庇护的关系,更何况,即便大人要管,也没办法管呐。” 监管者道:“想必将军已经猜到了,今日我们前来,就是陛下的意思。” 方茗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等了五年后,突然向她出手? 但想来也是正常的事,毕竟她这五年暗地里没少给周莞昭添乱,周莞昭也不过是忍无可忍,找个机会来处置她罢了,但现在最令方茗想不通的是,如今她的罪名,竟然不是她这五年来做的任何一件事,而是一个莫须有,甚至莫名其妙的杀害流民的罪责。 “阳和侯出事了。”监管者道:“我在巡视途中,半路忽然接到调令,才临时转向峰门关,陛下要你的命。” 方茗不禁反问:“阳和侯出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怎么会轻易让人知道?”监管者道:“你看这么久以来,有些臣子绞尽脑汁地想琢磨陛下的心思,有一个人能够长期的,可靠的猜对的么?” “阳和侯又出什么事?”方茗勉强露出一点笑,不让自己显得太胆怯与茫然。 “将军还不知道么?”监管者道:“阳和侯已失去音讯一月有余,他进了山,进了荒原,而如今的大雪,将进荒原的路封死了,山也封死了。现在外面的人想进去,都很难。” “换而言之,即便候爷一开始进去的时候还活着,但耗上这么一个月,两个月,是神仙也要熬死了。” 方茗觉得非常荒谬,随即下意识摇头:“不可能,阳和侯绝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出问题的人。他那样的人,恐怕还是装假。” 但随即她看着监管者似笑非笑的脸,一股凉意骤然窜上她的脊背。 “是的,”监管者慢悠悠地说:“阳和侯立场素来模糊,却无法被拉拢。他父亲效忠陛下,但他却屡屡与陛下作对,实际上若是真思量起来,阳和侯其实是从来没有在原则问题上,真的与陛下叫过板,因此,他不过是与那些老丞相一般,一心为国的人罢了。而最初他又是陛下登基的主力,明面上他这些年看似与陛下闹的很不可开交,阳和侯却仍然是陛下的人。” “陛下想必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阳和侯是她坚不可摧的臂膀之一,只要她这个皇帝当的过得去,阳和侯都绝对不会干出起兵清君侧这样的事来。那么大臣,各处王侯世家,也都很明白这一点。” 监管者徐徐道:“可是你看,现在阳和侯突然出事了,只是因为他狡诈的远名在,蠢蠢欲动者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四处都在等待观察,这是陛下的一个好时机,却是她不能够等待的时机。她不可能等到确认阳和侯真的死了再行动,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方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所以,”方茗喃喃地说:“周莞昭要表现出自己慌了,要让满朝臣子都以为,阳和侯真的出了事,皇帝真的因此伤了根本,由此来引出那些.....蠢蠢欲动之人。” “说句不好听的话,”监管者坦然道:“抛砖引玉,将军您就是那块儿砖。” 第二百二十七章 真 http://.biquxs.info/

“也就是说,我今日必死无疑?” 监管者嘴角又是一抿,一个含蓄而意味深长的笑,道:“若是如此,那么我便不用说这些与将军了。” “此次审案的,是付明,他是个正直到古板的人,只信证据,但却又心高气傲,容易轻信断言。”监管者道。 方茗试探道:“那么,请问大人是......?” “五威将,付明是我的左帅。”他眼角有点下垂,但面目长的很周正,说话常带一点笑,因此那一点略垂的眼角,给人一种很可怜很乖的样子。而付明则满面冰冷,远远看上去便令人生畏。 光看外表,是绝对分辨不出来这两人中,是这个监管者品级更高。 “话说到此,敢问大人大名?” 监管者看看她,道:“姓邱,邱书易。方将军可知我名字是从何而来?” 方茗看着他挑眉,邱书易道:“有一年方老将军上京,路上碰到有伢婆卖婴孩,二两银子。在陛下登基后,京都不再允许买卖尚需哺乳的婴儿,要卖,也只有几个特定的伢婆敢接。这些伢婆,都是背靠大山,被默许的,做事不会太张扬。但那一年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几个新入行的,开始偷窃婴儿擅自买卖,方老将军碰见的,就是那几个没靠山没背景的新人。” 方茗不知他为何突然讲起故事,但看他和颜悦色的样子,心里已经预先猜出了几个可能性。 邱书易接着道:“方老将军出去,什么也没带,手里只有一本嵌金线的书,便拿那本书,换了那个孩子。” 方茗不禁道:“难道大人就是那个孩子?” 邱书易嗤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将军不去编戏可惜了。不,我不是那个孩子。” 他接着道:“那孩子被方老将军带回住处去,结果到半路便断了气,可,”邱书易说到这里,笑容再度加深了,道:“可那孩子明明连脉搏都无,却还是能哭,能睁眼,老将军立刻返回,将那伢婆的地方一网打尽。那地方的孩子,其实都是莫名其妙暴病而亡,被人埋了之后,那些伢婆立刻刨出来的。” 在方茗不解的目光中,邱书易说:“那个孩子是我杀的。他是我弟弟。” “我弟弟下葬后,我因为不懂事,跑去看弟弟睡觉的地方,却正好遇上前来刨坟的伢婆,因此连我一块儿带走了。我小时候始终不清楚那些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些孩子看上去死了,却又像是活着。” “当初方老将军是想买我们兄弟两个,我当时在帮伢婆照看那些小孩,但伢婆不卖,我不是从坟里刨出来的,她怕我到时候将她们的事情说出去,我便趁着他们讨论价格的时候,钻进了老将军的轿子里,他的下人都看见了,但没有一个人来阻拦我。于是老将军回去的时候,便带了两个人。” 邱书易道:“其实他在我动手之前就已经死了,我弟弟尸斑都长出来了,只是位置很隐秘,我只是再杀一遍给老将军看罢了。他果然被活死人的情况所惊,回去一窝端了那个活死人窝。” 方茗不禁问道:“但大人当初为何要......?” 哪怕知道自己弟弟已经很不对劲,一般人也不可能能对自己弟弟,甚至说哪怕是一个陌生孩子下手,邱书易当时的年龄应该不大,否则不会被人伢子拐了都不会自己回家。 邱书易眼睛再一弯,说:“因为我猜到当时害死我弟弟的人就是那些伢婆。既然我弟弟已经死了,我再杀他一次,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我看到那些伢婆,就经常用非人的方法去折磨那些新生孩子,但他们却依然活的好好的。我也看过,那些伢婆,是怎么去接近那些孩子,活着去接近怀胎的妇人,去给他们喂一种奇怪的液体。”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要告诉你的重点,我要告诉你的是,当初方老将军发现了此事后,将此事上报给了陛下,而陛下则对整个京都都进行了一次严查,之后京都里便再也没发生过那样的事情。而我,也被安排了书院念书,之后又得资助,一直到考学,被任命为五威将。”邱书易道:“资助我的人,便是陛下。” 方茗更加不明白了。 “方老将军对我有恩,陛下对我亦有恩。方老将军当年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查起那个买卖婴孩案来不遗余力,陛下亦在查那个案子。” 方茗脸色微变,低声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邱书易一时没说话,他的脸在有些昏暗的屋内显得表情莫测,冷静而平静,说话犹如吐信子的蛇,一点点冰冷的腥气,顺着人的脚踝望上爬。 “很多事情未必会想将军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显而易见,比如在飞光一事上,也许将军觉得陛下对此毫不在意,或者放任臣子谋私,但事实却可能完全不同。” 方茗冷笑起来了:“原来大人说了这么多,还是想给周莞昭说话?” 邱书易道:“如果陛下真的想要杀你,又为什么要让我来?” “那么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邱书易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倘若将军日后有机会的话,不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背后的真相。我也许看的不够明白,但我绝对看的比将军要多,也许当年方家的事另有隐情。” 方茗张口就想反驳,但却被邱书易抬手阻止了:“我说当年的那件婴孩买卖案,与如今的情况也十分相似,只是从孩子换成了大人罢了。现在绝对不是你能够参与的情况,记住我说故事,离开峰门关。” “离开峰门关?”方茗道:“大人莫不是在说笑,我离开了这里,还能去哪里?” “去找阳和侯。” 邱书易道:“不要再管什么保皇党与陛下之间的斗争了,他们斗的根本不是这回事。今日峰门关的出事,便是一个开始,之后只会越来越失控,越来越乱。我会宣布将军被处决的消息,而将军则可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峰门关,去岩山镇。” 方茗饶是之前不信,此时也睁大了眼:“阳和侯真的没出事?” “最好没出事,他若是出事,将军才是必死无疑。” 此时外面再度响起脚步声,邱书易道:“时间刚好,将军。” “什么时间刚好?!你给我站住......” “方茗方将军!”邱书易正色道,语速快了些:“你想想自己眼前发生的事情,一个活死人!活死人!这已经超出了我们能够去理解与行动的范围,你我都不安全,陛下不安全,阳和侯也不安全,将军保重吧,今日是我们第一回见面,但也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邱书易说着将方茗的手拂开了:“我不能说的太多,也不能说的太细,但我今日与将军所说,没有废话,亦不是闲谈。” “从今往后,你便不会再有方家的身份,也不会再有峰门关游击将军的身份,到时只跟着阳和侯便可,你会找到方家当年遇害的真相。” “我凭什么信你?你上一刻还一口一个说着我们大人,下一秒便又突然成了周莞昭的人。” “我现在,谁的人也不是。”邱书易道:“接下来的行动,就算你不配合,我也会做。方将军,是配合我先离开峰门关,还是自投罗网,被人发现后再杀掉,就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他说着拔脚往外走,方茗接着道:“你等等,那个孔顺......” “他已经离开这里了。”邱书易道:“他得到消息比你们早的多,很早便动身了。” “那些流民,”方茗接着道:“是不是他杀的?” 邱书易露出意外之色,似乎赞叹了一下她的敏锐,接着道:“是。他有北朝祭司的血脉,追溯起来,跟陈桐生算是一脉,不过比她要低,就是追溯到他祖宗头上,他祖宗的血统也比陈桐生要低。” “你在说什么?” “在说你现在看不明白的事情。”邱书易道,看了眼有影子晃动的门外,声音低下去:“你不是也已经发现孔顺有许多地方不对么?他的问题,确实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最后一个问题!” 方茗再度抓紧了邱书易的手臂,逼问道:“既然孔顺有问题,那按我的设想,当年的皇后也有问题,她应当也是什么血统出身,是不是?” 邱书易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算是我方家的人。”方茗抬起头来,眼神复杂得令人看不明白:“那么当年牝龙的传言,实际上也紧紧是代之她一人,与方家根本没有关系?” 邱书易露出了一丝带着怜悯的神色,就那么静静地打量了片刻,轻轻说:“是的。” “这是规矩,借用力量的人,必定要为这种力量付出代价。方家接着方凌一举升天,那么也要承受接下来的苦痛。一直以来,从五百年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风 http://.biquxs.info/

方家的满门皆灭,不过是代人受难。 邱书易嘴角翘起一个显而易见的弧度,有点怜悯,有些嘲,他说:“你们方家不该留她。” 方茗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简直就是笑话一样。 门被人在外重重敲响,方茗整个人一抖。 “将军?” 付明在外面提高了声音问。 “付明若是这一件事做的好,他就有机会成为五威将了。”邱书易低声说:“他想让你死。” 方茗回头看他一眼,他察觉到方茗的疑问,道:“他估计嫌我很碍事,原本你应当现在已经死了。” “你位在他之上,为何是他审,不是你审?”方茗问:“为何你不能令他听命于你?” 邱书易也只是嘴角一翘,说:“我们不是同类人。” 那么这个付明应当与邱书易不是同派之人了,即便付明身为邱书易的下属。 既然邱书易偏向周莞昭,那么付明便极有可能是与女帝不对付的党羽中人,但,既然如此,邱书易又为什么要保她,付明又为什么想杀她?两人为何做了与自己立场完全相反的事? 邱书易口口声声说着我们大人,但转头又去为周莞昭说话? 让她离开这里,又是准备怎么做? 门开了,显露出方茗僵直的身形与僵直的脸,付明眼神在邱书易身上一扫而过,不动声色的收回了,干巴巴道:“已经命人去请孔三公子了。” 两人明显的关系紧张,也难怪之前付明被自己反驳的时候,会脸色难堪到那个地步,他原是办好了事便可能升官的,却察觉出自己上司明显有阻挠的意思。 邱书易既然是来监督他,那么就有权力阻止他。 付明道:“我还有话要问将军。” 方茗点点头,心里有些起疑,她仍然觉得邱书易的方法不妥,他并没有说全。 叫她离开这里去峰门关,怎么离开,因为什么离开? 她好容易在这里谋得了一点点的权力与地位,就要这么放手而去,而又不知前路如何,更不知道阳和侯等人是否能被相信。 事后想起来这一天,方茗才察觉她对危机的来临竟然就能迟钝至此,风雨欲来,风吹满楼惶惶作响,方茗毫无知觉的站在楼下,并不担心阁楼会突然塌陷。 ......就像百年前的北朝人一样。 在方茗一脚踏出阁楼的那一刻,天际雷云轰然一声,方茗乍然抬头望去,却见对面楼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孔顺?!”她脱口而出。 邱书易说他早已经走了,难不成竟然没有? 是他离去复返,故意扰人耳目,还是邱书易不过在骗自己? 未等方茗动作,孔顺身边又闪出数十个灰色剪影,在被乌云层层笼罩的天空下,显得单薄而诡谲,就如同轻飘突然立起的纸片人。 然而那些纸片人下一刻又动了,动作又是孔武有力的,同时抬手,方茗转身喝道:“蹲下!” 她原本是要躲进屋内,她看清了那些人手中闪动的箭矢,但邱书易比她反应更快,在她转身过去的那一刻,便砰然关上了房门。 弓弦一阵乱响,被突然袭击的院子里根本乱成一团,方茗挡掉箭矢,也不管付明的叫喊,抬脚踹到几个向来制住自己的官兵,几步飞奔出院,纵身便往对面楼上攀爬。 在她毫不费力地攀上楼后,以将刀提在手上,打算将孔顺这个身世成谜的小王八羔子生擒,问问他当年到底干了什么,却抬头猛然见孔顺一张过分秀丽,孱弱的脸孔。 他的脸在阴鸷的天色下,显现出一种阴冷的绮丽。极其相似他同胞兄长的脸,却令人望之生寒,仿佛在夜间瞧见美人蛇,微微的一笑。 两只手不知从何处伸来,力大无比,擒住了方茗的肩膀,孔顺不容拒绝,动作极其强硬的上来讲手腕塞进了方茗嘴里。 大股咸而温和的液体滑过舌面,流进方茗的喉管,她觉得自己好像吞了滚烫的剧毒。 在她倒下去,闭上眼之前,她看见孔顺收回了鲜血淋漓的手,细细地用布条一圈一圈包起来,做了一个口型。 “再见。” 我被毒蛇咬了一口。 方茗突然想。 ----- 风声自很远的地方怒啸而来,贴着地面,带着桀桀的诅咒谩骂,尖利的喊,嘶哑的喊,把巨人的嗓子撕裂开,给人们听他喉管里带着血腥热气的风声。 九月份的天,热的人一身汗。 他们迷路了。 陈桐生在处理了那突然袭击的怪物后,三个人便立刻往后撤,不料却远走越看不到边际,越走眼前的风沙越是肆意狂舞,令人眼迷心乱。 “别走了!”陈桐生在风暴里紧紧的抓住宋川白,始终夹在他与纪英中间,喊道:“走不出去了!” 这样的场景她好似见过,好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在伽拉的记忆里,当伽拉将被感染的那些族人带进荒芜之地,族人被袭击,恐慌的四处躲避时,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分明离开的路就在身后,但无论再怎么退,都退出去,无论再怎么走,都走不过去。 他们很可能已经踏入了荒芜之地那样的地方,很难仅凭简单的寻路走出去。 “小心!” 什么东西从陈桐生耳边骤然飞过,宋川白抓住她猛然一拽,陈桐生耳朵一热。 她伸手摸了摸,发现是血。 宋川白见她脸色不对,立刻伸了手也来摸,脸色也是一变。 她耳朵上被活活撕下来一个豁口。 宋川白捂住她的耳边,另一只手将她往怀里一带,替她挡下大片风沙,问:“现在应该怎么做?”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声音依然冷静,宋川白甚至还低了声音,将嘴唇凑到她耳边,静的犹如一潭无波澜的湖水,在风暴中令人精神为之一阵。 陈桐生回忆着当时伽拉遇到的情况,绝望的发现,当时伽拉并没有救那些人的意思,伽拉本就是带他们进去送命,陈桐生只记得填了一半的人命进去,另外的人,是在伽拉吞下於菟,那条白雾河在爆炸与燃烧中被毁掉后,才得以逃出生天。 她张了张口,无法报出有效可靠的方法。 陈桐生感觉到一只手在抚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她清楚的感觉到宋川白搂紧了她,在自己耳边说:“没事,别害怕,有你在我就没事。再仔细想想。你是最接近伽拉的人,你一定能找出办法。” 陈桐生喘息着,她手有些发抖,她不是没想过回到北朝去,直面於菟那样的怪物,也不是没想过去找到进入荒芜之地的方法,但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是现在。 假若宋川白不在她身边,陈桐生也许还不用顾虑这么多,甚至她可能会直接冲入风暴中。 但现在不行,她一定要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带宋川白离开这里,不能让他有分毫受伤。她必须要被动和保守。 “白雾河,”陈桐生道:“那条会跟於菟一起出现的白雾河,它是进出荒芜之地的关键!” 她转过了头,朝纪英喊道:“找一条河!” 纪英一个人在风中有些站不住,弯着身,身形在风沙中看不清楚,听见陈桐生的话,他大张着嘴:“啊?”了一声,吃了满嘴的风沙。 “哪里!有河!”纪英怒喊:“你!昏头!了!” 接着一连串的咳嗽。 “河,”宋川白接口道,他紧紧握住陈桐生的手,两人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十指交握。 他的手很稳,很暖,声音也很稳,静静的在陈桐生耳边分析:“既然那些河是会与於菟同时出现,那么它很有可能在风暴的里面,要不要往回走?” 陈桐生脑袋有些乱,实际上,白雾河的分布在伽拉眼中都是一个谜团,它的出现和消失莫名其妙,但她很快理解了宋川白分析所基于的点,道:“我们第一回见到於菟时,也是先见到的白雾河。” 宋川白没有伽拉的记忆,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当年有个部族困兽一般的境地,但在他年幼时期,曾因为於菟现身,被陈桐生穿过了五百年的光阴,从大周拉入了北朝京都,即便那时候宋川白还小,但在之后的幻境中,成人后的宋川白却是旁观了整个局势,自然也清晰地观察到了弥漫的白雾河。 在於菟现身之前,年幼的陈桐生确实是先闯进了白雾中。 “可是,”陈桐生犹豫道,眉毛皱在一起:“方才便已经有东西冲着你来......” “也有冲着你来的,”宋川白道:“是进去,还是继续往外走?” 往外走就是死路一条,她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但当时没有来得及细想。 “进去!”陈桐生下了决定,她一动身,宋川白便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陈桐生用力拉了纪英一把:“我们进去!” 纪英眼睛在风沙中依旧眼泪横流的睁大了:“你疯了?!” 陈桐生只是用力又拉了他一把,把他拽直身,又道:“你们都到我后面去!” 纪英被搡到宋川白身边,还有点不满,他也不乐意躲在女人身后,脸上仍有怒气,转头却见宋川白不声不响的,真要躲女人后面,心里火气飙起,他伸手一撞宋川白,道:“你就这么躲着?!” 宋川白脸色没变,看着他没说话,纪英收回手,心里却是一惊。 纪英沾了一手的血。 他想起来方才宋川白是抱着陈桐生的,在那股诡异的怪风急速飙过之时。 “桐生,”宋川白无视了纪英脸上的惊愕,用袖子一挡风沙,移开目光说:“那些怪物的袭击,好像是一阵一阵的。” 他的袖子,乃至于整条手臂上的布料,都紧紧的贴着肌肤,已经被血染红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伤 http://.biquxs.info/

“喂,”纪英不禁小声说:“你怎么样?你......” 宋川白食指抵在嘴边,眼神流水一样轻轻转过来瞟了他一眼,说不清是什么神色,但此刻并没有什么恶意。 纪英噤了声,但陈桐生耳力一向好,这个时候更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身后的宋川白身边,连带着纪英说到话也格外能引起她的主意,她立刻侧了头,问:“怎么了?” “我们现在没有马匹,只能依靠你分辨最易走,最安全的路。”宋川白自然地接口道,语气平稳的让人完全察觉不出来他有事:“拜托你了,桐生。” 陈桐生点点头,随即又想起在风暴中宋川白可能顾不上来看着自己,于是应了一声好。 三个人在风暴中一点一点的前行着,这个时候陈桐生几乎将自己的直觉能力发挥到最大,本来在荒原上就要靠地图前行才最为稳当,此时又被卷进了荒芜之地,地行有了极大的变化,眼前又被风沙障目,看不清楚,这能凭直觉前进。 陈桐生皱眉道:“纪英,你进入这里不止一次,你难道没有应对的方法?” 纪英脸都皱成一团,几乎要破口大骂,勉强压抑着性子道:“我没遇过这样的情况,都是走的安安稳稳的,谁知道一碰上你们就出这种情况!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宋川白与他离得近,低声说:“你之前是不是与你口中所说的那个主子,是一起来的。你并没有单独走过?” 纪英一张嘴就感觉满口的沙土往嘴里贴,拿袖子捂也捂不住,使劲看他,即便是在风沙满眼的情况下,定睛望去,也能清楚的看见他几乎是一身的血,那些刀子似的风全刮在了他身上,一点儿没漏的, 宋川白脸色却并没有什么变化,纪英不禁在心里笑了一声,道:“果然。” 宋川白疑惑的看他,纪英便道:“自己走过两次,也没有,咳咳,也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这就出问题了,本来还指望着纪英来给他们指路,谁成想他的经验也泛泛的很,并且这一次的问题,他一回也没碰到过。 “桐生,”宋川白忽然:“应该要来了。” 纪英:“什么......” 未等他把自己的疑惑问完,卷地风沙忽起,啸然一声,接着陈桐生猛然转身,刀锋旋过她身后两人头顶,滚烫的血在两人头颈后乍开。 咕噜噜几声,纪英抹了一把脑袋后面的血,闻到一股腥臭混合着异香的味道,让人初闻作呕,却忍不住想要再问。 陈桐生抓出他的手,道:“是有飞光的味道吧?” 宋川白点了点头。 纪英不高兴地把手抽回来,问:“候爷也能感觉到这些怪物来袭不成?我为何就没有感觉。” 宋川白弯腰去看地上的怪物尸骸,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接着道:“我是算出来的。我也感觉不到,若不是桐生,也教它们偷袭成功了。” “算?” “算。”宋川白道:“根据方才两次被袭击的时间间隔算,只是猜的,但没想到猜准了。” 地上扭动着两截被砍断的躯体,并不像一般的野兽之类,反而是看起来黏乎乎的,黏的是血,长着凌乱的短毛,看不出头眼,也分不清哪里是前后。 “应当只是砍下来它身子的一截,”陈桐生道:“还是抓不到它们。” 两人配合的非常好,宋川白擅长谋略和计算,而陈桐生则负责围截与斩杀怪物,这两个人之间虽然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亲昵,起码并不像一些男女一样腻腻歪歪,但很明显,两人之间有着他人不能介入的屏障一般,自然而然的亲密感,相互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话语,也没有多余的猜疑。 纪英啧了一声,他觉得不高兴,这两个人一开始出现在他面前,就让他觉得不高兴,他们之间的关系,超出了纪英以往见过“陈桐生”与阳和侯之间的关系。他为自己的姐姐感到不忿,一样的面貌,一样的开始,为何她就要遭受那样的结局?为什么那个阳和侯就那样冷血? 但此时这样的小情绪也不过是瞬间在心里一过,也没有人会去注意他这些小心思。 陈桐生拿剑拨了一下地下的玩意儿,三个人便绕开那玩意儿继续前行,纪英发现很有意思的是,在陈桐生方才转身过来,和抬头时,宋川白都刻意的绕开身子,让自己尽量呆在陈桐生的视线外,或者借用纪英来遮挡。 很明显,他不希望被陈桐生发现自己受伤,纪英又啧了一声,不悦的垂了头,余光瞥见脚边什么东西一闪,下意识一脚踩住,血液咕唧喷溅而出,正是方才扭动的那玩意儿。 纪英骂了一句:“什么东西!” 他又抬了头,道:“这东西就是冲着候爷你来的,它经过我的脚边都直接穿过去了。” 宋川白一个阻止来不及的表情,颇为无语的看了他一眼,纪英又生了作死的心,恶意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方才你们也感受到了,我一个人站着,什么事没有,这怪物又是袭击桐生,又是袭击你的,尤其是候爷你。成了累赘,还不让人说了么?” 宋川白吸了口气,陈桐生便道:“那你也太不招人喜欢了,连怪物都避着你。” 纪英怒道:“你,这是一回事么,这种喜欢也并不让人稀罕吧!” “哎,这就不是稀不稀罕的问题了,”陈桐生说的很认真,道:“你就是想,也办不到啊,这分明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宋川白那口气又徐徐的吐出来了,也不看纪英,但纪英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这厮的扬眉吐气。 “......”纪英总算领教了陈桐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她在宋川白面前那就是一个眼盲心瞎,偏的没有道理可言。 他恨恨冷哼几声,脚下发力将那怪物给碾的扁成一团,才算发泄完,抬脚跟了上去。 根据宋川白的时间推算,几乎在每一次怪物来袭前,陈桐生都能提前做好准备,于是尽管这些古怪生物都来势异常凶恶,但总能被陈桐生给拦截堵住,一路走下去竟然也是有惊无险。 但纪英偷看宋川白脸色,却发现他脸色愈来愈凝重,此时他担心的问题当然应该有很多,比方说还要走多久,前路如何,以及怎么出去,但只要看到他的脸色,就能够确定,他的凝重表情,是来自自己那一身的伤口,与淋淋不断的血迹。 他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像是脱了力一般,微微张开口喘息着,嘴唇都失了血色,但在这种情况下,宋川白的脊背依然挺直。一旦他的动作出现异常,一定会引起陈桐生的疑心。 宋川白闭着眼呼吸几下,道:“桐生,时间变短了,小心。” 纪英在听到宋川白是靠计算时间来提醒陈桐生的之后,他自己也在心里计算着大概时间,但却没有察觉到宋川白所说的时间变短了,心里不禁疑惑的一动。 宋川白垂着手,食指一下一下敲击在身侧,纪英也在心里默算着时间,就在纪英心里还有两转的时刻,宋川白忽然抬眼道:“来了。” 在风暴之下,一个庞然大物从风沙后逐渐显露了身影,它在此刻是那么安静,几乎连风也停止了,只有沙尘轻轻的,无所依托的悬浮在半空,而它也是缓缓的,不引人注意的,慢慢升起,如同一块静谧的磐石。 三个人猛然站住了,陈桐生全身绷紧,好似能听见血冲刷过自己的血管,轰隆隆地穿过耳内,因为注意力高度急中,在此时,耳朵伤口上的疼痛一点也感觉不到了。反而是突然的,宋川白轻轻摸了摸她流血的耳朵,陈桐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宋川白的手指隔着一层薄绸子在擦拭她流下来的血。 他又站到了她的身后,问:“伽拉的记忆中,可出现过这样的东西。” 陈桐生的眉毛皱在一起,大概是她自己的体温在作战中不断升高的缘故,此刻宋川白隔了绸子的手反而显得温凉,让她觉得很舒服,不禁往宋川白手的方向蹭了一下。 伽拉的回忆到达她脑海中后,实际上大部分是纷乱而无序的,像很多断人生杂糅在一起,心态的变化也非常快,并且因为前后记忆无法完全连接上,连陈桐生也无法理解,她的想法究竟为何改变,又为何会出现这种想法。 而伽拉在荒芜之地的那一段记忆就更加迷蒙杂乱了,那时候就连伽拉自己都处于依靠本能作战的混沌期,满脑子除了吃睡都是千蜃,怪物在她的回忆里,甚至都只有模糊的轮廓。 陈桐生眉头都拧在一起了:“没有。她记忆里没有。” 宋川白道:“那你看它呢?不用考虑我们,你对它如何?” “打的过,但是......” 但是怎么可能真的不考虑宋川白和纪英? 纪英她现在也不过是出于善心与那么一点责任心,以及纪英对他们来说有用,该保还是要保,但若是局势所迫受点伤,只要不丢命,对陈桐生来说,那都是没办法的事。 可宋川白一点差错也不能出,从她进入阳和侯府到现在,她连宋川白一次受伤都没见过。 而且他这样娇气的人,应当也是很怕痛的吧? 陈桐生想起那个在白雾里,一身湿漉漉,朝自己伸手要抱抱的玉娃娃,心里忍不住想。 第二百三十章 风祭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迟疑了许久,在她迟疑的时间里,那看不清身躯庞然大物也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陈桐生等人的靠近。 在此地呆的越久,对宋川白越不利,尽管纪英并没有,也没有机会去查看宋川白身上的伤势,但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宋川白是拖不起的。但宋川白本人对此却并不很在意的样子,还在低头与陈桐生说着话。 纪英在被怪物袭击几次后就发现了,陈桐生其实受风暴里的风沙影响很小,她大概被影响了视力,但却没有像纪英那样,到开口说话都十分费力,被沙土灌入口中,感到痛苦的地步。而宋川白本人肯定是难受的,但他也没有像纪英那样选择闭口少言,纪英在一旁借着有限的可见度观察着,倒也觉得很有意思。 自两人认识以来,他确实也一直是这种不形于色的状态,装模作样的,但眼前的阳和侯与他记忆中的越是想像,纪英反而越觉得荒谬和不平。 为什么如此相像的人,外貌,身世,就连方鹤鸣死前所经历的事件都一模一样的人,为何在之后,能够行为相差大到这个地步。 确实,眼前的这个陈桐生,确实与自己的姐姐不同,但她也经历了与自己姐姐完全不同的五年,而导致了这份不同的,却仍然是宋川白。 当初仅仅是一念之差的事情,一个选择放任陈桐生懵懵懂懂,怀着对阳和侯的喜爱与信任走入虎口,并且冷漠到无视她逃脱后的求救。另一个却支持陈桐生离开京都,并在暗中保护她,为她提供保障了五年,在五年之后又亲自前去岩山镇寻找陈桐生,几乎是冲动的随她进入了荒原。 在第一次遇到阳和侯时,纪英也抱有许多猜想,想象过也许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阳和侯,才会最终导致了不同的结局,陈桐生生也罢,死也罢,苦痛流离也罢,真的就只是她生错在了不同的世界,没碰到她以为的那个阳和侯。 但纪英很快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自己所设想的那样,无论哪一个世界,无论他碰到了多少个阳和侯与陈桐生,陈桐生的性格变动与处境变得总是非常大,而每个世界的阳和侯,却都大同小异。 他们说话的方式,他们说话时的表情,乃至于行事逻辑,于一贯对待事物那种假面带笑的样子,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只有他们对陈桐生的态度。 而没有任何一个世界里的阳和侯,包括陈桐生自己,意识到,只凭宋川白毫无理由,根本无法揣摩的态度,便改变了陈桐生的命运。 这是纪英对宋川白愤怒与恶意的主要来源,他根本无法判断宋川白这个人的行事标准,他甚至想在陈桐生睁眼说瞎话的时候,把她拽到其他的世界里,让她看看那些世界里的阳和侯是怎样对她的,最后她又能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他在风暴里盯着宋川白看,而宋川白则对他的注视完全没有反应,只要他不嚷嚷宋川白身上的伤,估计他就是眼睛一错不错的将目光黏在宋川白身上,他懒得回应哪怕一个眼神。 这一点也跟纪英见过的其他世界的阳和侯非常相似。 不,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样高度相似的人,真的是真心实意地对陈桐生好么? 假若陈桐生日后在他眼里有了更大的价值,有了更多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这么一点点的温情,还能维持多? 那些世界里的人,纪英也遇到过对陈桐生好的,甚至在过去的五年里,那个世界的阳和侯,都与眼前的这个男人做事一模一样,一样的暗地里照顾陈桐生,一样的前往岩山镇去寻找她,但最后,那个世界的阳和侯依然选择为了更明显的利益而背叛了陈桐生。 他是最不可信。 陈桐生抽了抽鼻子,慢慢问:“你还能撑多久?” 宋川白凑的近,低笑时胸腔震动,几乎要带起陈桐生胸口的共鸣,让她心口里嗡嗡的跳。 他声音放轻了,尾调有一点顽皮的上扬,但这在陈桐生耳中听来,其实是意味着他越来越虚弱的感觉:“你知道啦?” “候爷怎么忽然变傻了,你真以为我看不到吗?” “唔,”宋川白说:“原来是这样,你早知道了,我还以为你也目力下降。” “没有你们这么厉害,”陈桐生道:“候爷可还记得五年前来我朝打擂台,被我给打的那个人?” 宋川白脑袋有些沉了,他眯了眯眼睛,说:“通古斯?”接着他又道:“你是想说伊娜达?” 陈桐生睁大了眼,不禁有些惊奇,通古素跟依娜达之间委实还需要一点事件来连接,通常提起通古斯,人们会想起的都是十二勇士。 宋川白闷声笑,道:“我还猜不出你要说什么。” 伊娜达在黄沙风暴中抢救东胡部落的牲畜,作为一个指引首领统一了五部落的人,她被奉为英雄。 陈桐生道:“后来我想了很多,东胡那样的地方,贫瘠,文明更是捉襟见肘,与北朝的文明都比不上,与北朝离的又远。并且在北朝灭亡的时候,东胡都只是一个十分零散的聚落而已,因此不可能与北朝有过多的关联。但通古斯却拿来了能够治愈我的结巴,促使我与伽拉融合的东西。” “你怀疑那东西是伊娜达送给他的,而伊娜达,也并非是正统的东胡人。” 陈桐生点了点头:“因此她能够独自深入黄沙风暴的能力,也能够在黄沙风暴中力挽狂澜,救出族人与家畜。我也能。” “现在越是回想,越是一点一点的思虑,越是发现北朝的气息浸到了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令人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北朝里存活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建立北朝的民族,也是一个天性卑劣,继承了怪物嗜血与愚蠢特性的民族。因此北朝人天生善于争斗,而不被允许存活。”陈桐生道:“我是很适应走在这样的风暴中的,难受的是候爷,所以候爷不必为我担心,也不必把自己当个累赘似的东西,只想着想法子叫我脱身了。我在此地的存活,远比你们容易。” 宋川白没笑,很无奈似的叹了口气,说:“我没在意那小子方才说的话......别这么说你自己的族人。”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两个人都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被一味否定的族人与过去,只会让陈桐生更加的感到虚无,让她感觉自己脚下原本扎在土地上的根,一点一点的绷断了,她茫茫然的悬浮着,只好抓紧眼前唯一的宋川白。这其实对陈桐生来说并不能算是一种好的心理状态。 她否定北朝与自己的族人,否定过去,实际上只是出于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否定罢了。 宋川白在心中套用之前的袭击时间来计算,但这一次,分明已经超过了他心中预算出的,怪物应当攻击的时间,那怪物却依然一动不动。 之前的规律失效了,宋川白在心里又叹了口气,现在更加麻烦了。 不仅是他拖不起,要保持高强度精神集中的陈桐生也拖不起,他们在这里面无水无食,依陈桐生对进食的要求来看,她很快就会虚弱下来。 但陈桐生不愿意离开宋川白一步,她也不可能自己上前去探查,而一旦三个人一起上去,又很可能面临宋川白与纪英两人逃避不及,被瓮中捉鳖的情况。 宋川白讲话比纪英多的多,如今嘴里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开口闭口,只能感觉到密密实实的沙土,嘴里发干发涩,难以吞咽唾液,这是很要命的。 陈桐生忽然说:“嘘。” 纪英在后面有点茫然,艰难地说:“风声?” 风声响起来了,这一次的风有些轻,有些慢,但却如同一只手,能让人明白的感觉到,它从肌肤上一寸一寸拂过去的感觉,拂出了纪英一身的鸡皮疙瘩。 宋川白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他的记忆力向来拔群,侧耳听了片刻,微微的变了脸色,不太敢确定的迟疑道:“这是......聆语?” 北朝人所用的古语言,陈桐生经过记忆的复苏,已经能够凭感觉分辨很大一部分,而宋川白小时候是很奇异的会说的,他如今虽然没了这份莫名其妙的天赋,但起码听得出这是聆语。 “在说什么?”宋川白小声问。 陈桐生闭上眼睛去听,发现音节之间的发声非常有规律,聆语的词尾词首发音相连接,念出来,将一连串有节奏的“嗒,嗒”声揉进了里面。 这风的呓语十分轻柔,但却蕴含着某种肃直沉重的意味,词句黏连在一起,她很难在一时之间听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却猜出了这些语句的的用途。 “听起来像是歌谣,但是不是一般的那种......”陈桐生皱着眉犹犹豫豫地说:“这应该是,是祭祀时用的!”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响起祭词? 要祭谁呢? 第二百三十一章 在乎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完全的与身后的宋川白前后背贴在了一起,她闻到血的味道,感觉到身后温热的触感,宋川白此时的体温要比她低的多,这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这就是宋川白,她想,自己身后站着的,就是宋川白。 与伽拉无关,与她那些没完没了的情人,那些代替品无关,他不该卷入这样的事件,他为什么要被卷入北朝毫无道理的恩怨纠葛? 她自己是命该如此,她是北朝祭司的女儿,又偏偏是伽拉回到人世最合适的继承者,她得到了旁人得不到的力量,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自然需要付出代价。可是宋川白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呢? 他原本天生好命,锦绣团儿里出生的,是个爱撒娇的孩子,为什么会被寄生,又为什么要走到这浩浩茫茫的无边荒原里来? 也许陈桐生能走出去,她在这种地方并不会过于慌张,但不知为何,陈桐生贴近宋川白的那一刻,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闯进她的脑海。 他走不出去。 悠远的歌谣絮絮低语,陈桐生浑身的寒毛都乍起来了:“是它在唱......” “是那个怪物在唱!” 纪英也往后缩了缩,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没有动,纪英忍了又忍,道:“这......” 陈桐生猛然回身将他的手一抓,纪英一惊,而与此同时,那庞然大物动了起来。 人口吐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此时就连纪英都能听出来这是人在说话的声音,即便他并听不懂风中的话语在说什么。 大片阴云再度笼罩而来,那巨大无匹的怪物身量再度升高,几乎成为了一座需要仰头才能仰视的山峰。 陈桐生有些茫然,这样大的身躯,真的朝他们动起来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山摇地动,可即便是当年的於菟,也没有高大到这个地步,自然,当然於菟也只是露出了一小半身躯,在与伽拉对峙时,它也未曾露出过完整的身躯。但很显然,於菟不露出,是因为防止向敌人露出自己的脆弱之处,眼前这怪物也不会愚蠢到随意露出自己薄弱之处。那么它显露出来的部分,就是自己能够对抗敌人的部分了么? 纪英比比划划地,无声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陈桐生摇摇头。纪英比划:“是於菟么?” 陈桐生用手势回答他,不是。 “伽......拉......” 风说。 陈桐生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是风在用聆语叫伽拉的名字。 “你......来了。” 你来了? 它是在等伽拉来么? 这里果然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荒原,而是伽拉记忆里那个奇怪的地方么? 陈桐生不知是否该回应它,但那怪物显然也并没有在等她的回复,继续说:“你过来......” “你过来。” 宋川白轻轻的说:“过去么?” “那你们跟着我。”陈桐生道:“别离我太远。” 三个人刚走路,而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地上猝然窜出两条藤条一般,但远比藤条要粗和滑的东西,刷拉一声缠住了宋川白与纪英的脚踝。 纪英让吓了一跳,叫了一声,陈桐生愕然睁大眼睛,发现不仅仅是自己脚下,而四周不知何时,竟然在她完全没有感觉到的情况下,逐渐浮现出了与缠住宋川白脚踝同样的东西。 它们浮在地面尘土之间,呼之欲出,而又按兵不动,只要它们不动,那么就真的如同不存在一样,连一点异常都察觉不到。 要么它们一开始便潜伏在地下,只不过慢慢地浮出来而已,要么它们就是在陈桐生高度警觉的情况下,从她脚下无声无息地潜了过去。 她的汗立马就下来了,小声又转过去道:“我现在觉得我可能打不过它了,我看不出它是什么。”她声音有点变了,听上去有点委屈,带着点鼻音。 宋川白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没说话,陈桐生这才又想起来,他被缠住了脚踝,她想去砍断,但那缠住他脚踝的藤曼却又如同铁一般,砍在上面甚至发出了金属相撞的声音,而那藤条本身纹丝不动。 宋川白随着砍动作眉头一皱,陈桐生立刻道:“疼?” “嗯。”他竟然嗯了一声,带着鼻音,陈桐生意外一抬头,下意识便松了手,她低头去摸了摸那藤条,跟摸石头似的,紧紧地缠在宋川白脚上。 纪英道:“喂,我腿上也缠了。” “怎么,你腿上缠了个花儿出来?”陈桐生头也不回,试图用力去扳动宋川白脚下的藤条,但随即手一刺,闪电般收回来,发现那藤条上陡然凸出了毛刺,将她用力的手指刺出血来。 毛刺刺在手指里,她嘶了一声,宋川白这才弯腰去,道:“别管我脚下的那个东西了,它在说什么?” 在陈桐生对着宋川白脚踝上奇怪的东西使劲儿时,那山一般的怪物一直在呼唤她。 “过来。” “过来。” “过来。” 陈桐生烦的不行,简直想要骂人,手上却不停,继续去抓住宋川白的脚踝上的藤条用力,宋川白警告道:“桐生!” 陈桐生用一次力,那毛刺便突出来刺她的手掌一刺,陈桐生的手很快鲜血淋漓,宋川白捏着她的肩膀,道:“桐生!现在没用的!弄不开!” 陈桐生不闻不问,被宋川白捏住脸猛地望上一抬,她两眼通红,死咬着嘴唇,有泪要盈出来,眨眼时泪光轻轻一闪。 宋川白手指轻轻按在她眼角,将眼泪抿掉,细声地劝她:“没事,只是缠住一只脚而已,你先起来。” 陈桐生不动。 纪英在一旁使劲拔脚,但依然没有任何用,毛刺瞬间刺穿布料,扎入他的皮肤中,就跟咬出肉的嘴似的,紧紧的扎在了上面,纪英弯下腰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又抬头去看拦也拦不住,只埋头想把宋川白的脚解救出来的陈桐生,她现在手心想必跟个刺猬似的。 “桐生。你看着我!”宋川白蹲下来捧着她的脸说:“别慌张,没事的,你别害怕。” 陈桐生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眼泪慢慢的流下来。 她太害怕了,她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也太了解自己的直觉,她的一切预感都不会是空穴来风。而她遇到的一切死亡,又都无声无息,在她面临风雨欲来懵懂的时候,突然降临到她的身边,毫无防备,来不及反应。 就连方鹤鸣的死,她都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后知后觉,然而只要回想起来才能感到那种刻骨铭心,潮水一般淹没到头顶的痛苦。 她在这山一般的庞然大物面前,这完全琢磨不清行动面前,她害怕死亡再次出现到自己面前,而毫无抵抗之力。 陈桐生往下低头,宋川白便没勉强她,手一松,却见陈桐生将额头磕在了他的腿上,手抓在藤条上不动。 宋川白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黑发乱糟糟的头顶,一截清瘦而柔韧的脖颈,与紧绷的肩膀。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腿,小动物一样,又委屈又无助的感觉。 他心里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个小拳头一点一点叩他的心口。 原来她真的是这么在乎自己,恨不能在这样的恶劣环境里把他收到一个小瓶子里,贴身塞到自己身边才好。 纪英看了就说不出话来,他原本还恨幸灾乐祸宋川白被缠住,尽管他自己也被缠住,但他在开始做这些事时,也早便做好了亡命的准备,就算他真的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但他很乐于见到宋川白也与他一同丧命与此,也算死的不愧。 但一见到陈桐生那个样子,他心里那点子嘲笑又立刻被更大的苦涩掩去了,她一直都是这样的。 不同的是,眼前这个陈桐生可以放肆地抱着宋川白的腿表达自己的伤心和难过,而他的“姐姐”却只能在分别数年后,远远地看着他而已。 但无论是哪一个“陈桐生”,任何人在看见她对待宋川白态度时,都会毫不犹豫地确认,这个姑娘确实是异常的喜欢着阳和侯,即便用爱来形容也不过分。 她颤着肩膀,像是在哭,但宋川白轻轻把她揽进怀里,发现她其实是在发抖。 “我感觉到,”她小声说:“我感觉到你要有事,我感觉得到......” “你先起来。”宋川白像把她提起来。 “我不。” 她固执抱着宋川白的腿不放,让宋川白蹲下来的姿势有些别扭,宋川白心里让一只小蝎子蛰了似的,麻麻的。他倒是短暂的乐了一下:“你这样便能保护我,在我遭受袭击时,便能做出反应了么?小猴子似的,抱着我干什么,我又没东西喂你吃。” 他用了力,将陈桐生使劲而往上一提,只要他一松手,陈桐生便立刻出溜下去,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了。 陈桐生一直有着动物般敏锐的直觉与察觉力,相对的,有时候她也有小动物脾性,她那骨子里十足的兽性与动物直觉,又引导着她做出种种动物一般直白而不加掩饰的行为。 她喜欢就显露在眼睛里,脸上,担心就抱着他不撒手,她再伪装自己,但却不会伪装自己对喜爱之人的感情。 她的情感是如此外露,被她所喜爱,简直是最省心,最不会发生有情人难猜唧唧心语,惹出误会的事。 第二百三十二章 小羊 http://.biquxs.info/

“外面怎么了?” 王澄南轻轻将窗户推开一个缝,眯着眼睛去看,荣怜儿趴在她脑袋上,嗡声嗡气地小声说:“我听到外面有很大的声音。” “你床上躺着去,”王澄南耸了耸肩膀让她下去,荣怜儿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柔柔冷冷的手,王澄南担心她的身子,便一手去拉她,眼前只看见许多官兵来往,走的很快。 王澄南心下疑惑,但出于对方茗身份的认知,她也没有再多想,将窗户悄悄地又放好,便推着荣怜儿回到床榻上去,道:“暖暖你的手脚。” 荣怜儿钻进被窝里,露出一张素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看着她,很担心:“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澄南坐在床边,把被子掖到她下巴,道:“那个女人问了很多,我把我们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了。” 荣怜儿慌张地睁大眼,王澄南料到她会有这个表情,继续道:“放心吧,她的目的绝对不是我们,问了半天,她似乎更感兴趣的是当初给我们写信,指导我们逃跑的人。” “那个小羊吗?”荣怜儿说。她一直用小羊来称呼那个拿画小羊羔作为署名的神秘写信者。 “嗯。”王澄南点点头:“我们才做了什么事?没杀人,只不过是配合那个公子哥骗了候爷一下子而已,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更何况,用来应付你爹的假尸体都是候爷做的,更不关我们的事了。放心,我之前打听过了,峰门关这里没有与你爹那一派关系十分交好的,不至于为了讨好你爹来查我们。这里天高皇帝远,查的绝不是我们。” 在她言之凿凿的保证下,荣怜儿只好点了点头,表情放松下来:“原来是这样,这样就好了,咱们没事就行。” 她眼睛秀美,放松下来之后表情也天真纯和的像小羊羔似的,雪白的脸,温驯的神情。 而那封信的署名者,尽管言语十分平和,但那种说一不二,仿佛能够看穿未来一切走向的冷静,却令王澄南看之心惊。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并不期望能够弄明白那个人是谁,她心里很明白自己与荣怜儿只不过是棋局上的棋子而已,只不过棋手似乎颇有善心,在落子时还愿意留她们一条命。王澄南没有必要再去不自量力。 只要让她们能够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她们不关心除此之外的人门发生了什么,她们也承担不起除了自己人生以外的任何事。 “咱们没事。”王澄南像是要稳心似的重复说:“咱们没事。” 她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荣怜儿的手,感觉回暖了一些,道:“等会儿你暖和了,咱们就把衣服穿上,准备离开这里。” “她会让我们走吗?” “该问的问完了,也该放我们走了。” 王澄南说:“你等我回来。” 她推开门,见两边果然有人守着,一看她出来,立刻道:“站住!干什么去?” “见你们管事的。”王澄南也将眉一横,说:“那个姓方的女人。” 那两个官兵对视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道:“方将军如今已被逮捕,正在前院接受审讯,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 王澄南注意到他说的是“你们”,很显然现在门口的两个人不再是方茗那个女人的下属,而新接手的人,却特地安排了人来看着她们。 她低了头思索对策,却看见脚下踩着一封信,于是问:“这是谁的信?” “给你的。” “谁送来的?” 那两个人就装听不见,不说话了。 王澄南接着问:“是吩咐你们来看管我的人么?” “......” 她的不到回答,只好将信捡了,关上房门回去。 王澄南站在门口将信封拆开了,还未看信的内容,因为内容短的缘故,目光一下子便锁定在了信末尾,画着的一只小羊羔上。 又是那个人。 她再读内容,信上只有一句短短的:杀挡路者,走。 下面便是告诉她们应当如何走,如何最快最方便的离开峰门关。 王澄南让这么短短的一句话骇的变了脸色,荣怜儿恰好转过脸来,见状不禁起身问:“怎么了?” 王澄南只迟疑了瞬间,抬脚走过去,顺手拿了荣怜儿挂起来的衣服道:“穿好衣裳,咱们走。” 荣怜儿很听她的话,基本上就是句句都听,闻言便乖乖地将衣服套上,王澄南在屋子里另外找了一圈,并未找到任何能用来攻击的武器。 用一般的桌椅之类动静又太大,更何况面对外面那两人男人,王澄南即便是有些身手,但也不敢冒险。这屋子里连一般的瓷类物件也没有,用来挂衣物的架子更是又粗又笨,没有可利用的地方。 王澄南皱了眉头,却一个不留神让穿好衣服的荣怜儿将随手放在桌上的信拿了去读,脸色也是一变,立即颤颤巍巍地问:“你要杀了外面的人吗?” “你觉得呢?”王澄南回过头看着她:“我应不应该下手?” “为什么要杀人?”荣怜儿反问,她很不解:“为什么他要让我们杀人?” 可是哪儿有为什么,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好意,当初她们接受帮助时,王澄南便已经认清了自己在对方眼里的作用,如今再写信来,不过就是那个人打算重启她们这两枚棋子,她们没有任何可选择的余地。 那个人能够通过把守的官兵,将信封无声无息地放下来,又无声无息地离去,并且让这些看守她们的人隐瞒自己的身份,便能够看出来那个神秘的写信者身份并不简单,不仅不简单,很有可能他此时就在此地。 但是这样简单的事情,王澄南却无法告知荣怜儿,她对“小羊”抱有单纯的感激与喜悦,她对王澄南说:“幸好有他那样的好心人,我还以为除了你之外,都是很坏的人呢。” 她对陌生人总是十分胆怯害怕,这时候便会用“小羊”来安慰和说服自己,荣怜儿在这样的心里下,才逐渐敢与外人交谈,询问事宜。 王澄南心想,我要怎么跟她解释,其实“小羊”并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是利用她们的幕后操控者?又要怎么跟她说清楚,她是必须要动手,即便不杀人,也要做好事到临头无可避免的准备呢? 她动了动嘴唇,半响道:“我们还是要先走。” “你不要杀人。”荣怜儿小声说:“别做傻事,好不好?” 王澄南笑了一下:“我又不是傻子,你以为真的它说什么我都干啊?” 荣怜儿习惯地微微皱眉,她这样倒是很好看,颇有西子捧心之感,但王澄南不爱看见她这样,于是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抚她的脑袋。趁她将脑袋埋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手指轻轻将她脑袋上的发簪给拈了下来。 王澄南不动声色地将发簪收进袖子里,拍了荣怜儿的背两下:“我知道你胆子小,我不干这种事,放心吧。” 荣怜儿仍然不放心:“你要出去看什么?” “我去问问看那个女人到底什么时候放我们走。”王澄南收回了手,说:“你再坐一会儿。” 她乖乖地点头,王澄南再次走出去,在身后关上门,对着门口那两个看守她们的人,道:“之前我们跟那女人说了要走,如今她被抓了,那我们还走不走得成?” 看守的人道:“这里的主人都自身难保,你们还怎么能够放出去?现在不能走,等着吧。” “好,我就猜到会是这回事。那我要去如厕。”王澄南面色如常,目光来回在这两个人身上来回转:“谁跟我去?” 两个门口的官兵皆是一愣,其中一个人有些懵地结巴了一下:“你,你这......” “还是我自己去?”王澄南问。 两个大男人眼神交流了片刻,又凑到一块儿嘀咕了两句,随即其中一个道:“好,那你跟我来。” 王澄南点点头,跟着神色异常的官兵走下台阶,在他身后问:“你知道是走哪边么?” “......”那男人脚步一顿,随即开始打量四周。 王澄南往角落里一指:“不知道就不要乱带路了,这边。” 男人立即往王澄南指的方向走了过去,绕过一堵短墙,便是一条小道,发出潮湿的冷气,因为小道比较狭窄的缘故,深处也看不太清楚。 “这里?” “这里。” 官兵显然不放心,迟疑地说:“你别乱动,我去看看......你,你跟着我吧,我就看看到底是不是。” 王澄南走在他身后,缓缓地攥紧了手里的簪子。 如果动手......她没有回头路可走,也没有后悔药可吃,她的一切作为性质都将会改变了。 她无声地深呼吸。 但是假若不动手,她们又要怎么离开这里?那个叫方茗的女人方才还在查相关事宜,转眼便被控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假若真的是有人知晓了荣怜儿的身份,在前来峰门关之际还打算顺便将她带回去,绑了送到总督及总督夫人面前,荣怜儿又会被怎么对待? 王澄南想,那我又该怎么办? 第二百三十三章 毒雨 http://.biquxs.info/

待王澄南自那断墙后折回时,已经是孤身一人,她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微微地喘息着,这个偏院中并没有多少人,都不用她费心去避开人手,便轻轻松松地绕开一开始的守卫,到了荣怜儿所在房屋的后方。 一只高窗子,关的死紧,王澄南小心的敲了敲,怕引起外面的人注意,又只好只是用手擦在上面,发出摩擦的声音。 她刚敲了没两下,窗户便从里面响了起来,响了一阵停下来,荣怜儿的脸贴在窗纸上,突出的一块儿白,小声说:“我打不开。” 王澄南敲了敲她的脸:“退回去。”她开始用手里的簪子撬窗户。 荣怜儿的簪子是铁制,当初定的时候便考虑了让她用来防身这一用处,因此簪身棱角分明,磨的也足够锐利,荣怜儿平时戴的就很小心。王澄南撬了好一会儿,刚摸着窗户有些松动,忽然听得一阵喧哗,王澄南心里一紧,立刻送开手往后面的植从里一躲。 “把门打开!” 王澄南听见前门这么很响的喊了一声,紧接着门就被打开了:“那个女人呢!” 过了一会儿,荣怜儿才小声地说:“什么......” “与你一同关在这里的那个女人!说着要如厕,结果把我们兄弟给打昏过去跑了。你跟她是一伙儿的,她现在人呢?!” 荣怜儿原本攥在胸前的手放松了,松了一口气,还好,姐姐只是把那人打昏了,不是真的杀了人。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鬓,那地方原来插着一支专门为她定制的锋利长簪。王澄南将簪子取下去的时候她知道,但她总是相信王澄南比自己更有打算,考虑的更周全。 荣怜儿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我不知道。” 来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看见这样娇柔的姑娘都没放在心上,尤其是最开始守门的其中一个,他见过王澄南,知道相比这个病西子似的姑娘,那个骗他们的女人才是难对付的。 领头的那个一双细长眼,眼白多眼黑少,长的就是凶悍模样,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几下,露出下流的笑,去揉荣怜儿的脸,荣怜儿没来得及避开,被一下子捏住了脸。 “哎哟,”领头笑道:“好嫩的小娘们儿。看看这个脸,掐的出水来。” 他捏完了脸,又顺着她的脸往下摸,一路探到她的领口里去了。他身边男的都心照不宣地笑着,荣怜儿望后退几步,他就跟上几步,她退的快了,那个领头便一把抓住她的领口往自己那方向一带。 荣怜儿惊慌失措地咬住嘴唇,满脸恐惧,脸的吓的更白,叫都没敢叫,缩了缩肩膀,领头的大笑起来,肆无忌惮地去捏她瘦弱的肩膀,守门的看不下去,往前走了半步,道:“咱们还是快问问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吧,免得大人问起来,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的哼笑一声,拽着荣怜儿跟拎小兔子似的随意乱晃,一面将自己牙齿发黄嘴唇干裂的脸往荣怜儿雪白的脸前凑,说话时大口的臭气扑面而来,荣怜儿往后避让不及,恶心的险些吐出来:“问你呢,那个女人呢?她没说什么时候来救你?还是你俩商量好了在哪儿会和?” 荣怜儿嘴唇有些发紫,她原本看上去就病恹恹的,让这么一吓,看起来可怜的很,眼珠子都哆哆嗦嗦的,半响小声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领头的把她望上一拎:“快说!不然别说我们用点审讯手段了!” 难得他还说得出审讯这样的词,荣怜儿让他这么一骂,眼里立刻汪出了两包泪,嘴唇忽然剧烈的哆嗦了起来。 周围人皆是一愣,但她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喘了起来,一下接着一下用力的喘着,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领头的刚开始还想拍拍她,后面一看她整个人喘的都哆嗦了起来,脸色由白转青,那领头的便连忙松了手。 荣怜儿摔在地上,如同脱水的鱼一般在地上大口大口地艰难地喘息着,眼看是发病了。 “快,快找大夫来!” 另一个声音焦急小声说:“哪儿还有大夫愿意来这儿!”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这回真的是西子捧心了,但却没人再欣赏或者动邪念了,他们都不过只是被带来做事的官兵罢了,有些也只是衙役,根本没有什么权力,也担不起任何责任。要是荣怜儿出了什么事,一个敢站出来担责任的也不会有。 这回周围的人都慌了,大伙纷纷说着找大夫走了出去,只剩下那个守门的人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去扶她也不是,走也不是,嘴里只好道:“姑娘,姑娘,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守门被砸的一摔,还有点懵,挣扎着想要起来,被用力再度砸了一下,终于晕了过去。 王澄南蹲下去扶荣怜儿,道:“怜儿,你怎么样。” 荣怜儿用力地大口地呼了一口气,被王澄南扶了起来,她的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对着王澄南露出了一个有些俏皮的笑容。 她的下巴因为之前被人捏的缘故,一道一道的红痕,王澄南皱起眉来,伸手抹了一下她的下巴,快速说:“等会儿给你擦擦。” “嗯。”荣怜儿用力点头,又邀功似的说:“我刚刚是不是装的很像?” 王澄南不轻不重又抹了一下,嗯了一声:“干的好,把他们都吓死了。” 两人赶快往外走去,荣怜儿看王澄南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地很快选择了道路,拉着荣怜儿便走,她心下奇怪。 王澄南察觉到她步子的迟疑,边走边快速地说:“刚才的信里有怎么出去的指路,我方才也是靠里面的指引,才把人引到小道里把人给打晕了跑的。咱们能这么容易的出来,绝对不是因为对付疏松大意,我觉得还是那个羊的安排,他既然说了让咱们跑,那么就有把握让我们出去。” “嗯!”荣怜儿再次用力点头。 两人很快便发现了一道没有人看守的小偏门,倒是很像她们年幼时偷偷互相递糖包的那个小门。那时候她们应该在总督府里,一个在总督府外,两个人都被自己的母亲身上那种沉重的灰一样的气氛所埋着,只能在相互碰面的时候,才能够从彼此交握的手里获得一点力量,喘过气来。 打小照顾荣怜儿的便是上了年纪的人,只管她穿衣吃饭,至于小孩子那股天生爱玩儿的劲儿,对于世上一切新奇事务的好奇,与对同龄孩子的渴望,是一概不知道的。总督府内主母又性格怪的吓人,平日也根本不爱院子有过多的下人,看见多了的她便拉下脸来骂人,动辄大声叫喊,下人也不爱去讨那个没趣。女儿则继承了母亲那个封闭的样子,尽管她更软弱,但她也不爱跟下人说话,关于荣怜儿的身世,府里还很有些传言,导致就算有年轻的仆人,即便只是为了自保,也不会没事往她面前晃。 久而久之,荣怜儿身边除了王澄南,就真的一个玩伴,一个知心人也没有。王澄南也同样,尽管她后来出了总督府,但因为年幼时经历的缘故,小时候对外人也总是冷淡而眼目阴鸷。 王猎户一开始对自己老婆,还有这个半路的女儿还是稍微有些丈夫,父亲的样子,对王澄南也响过亲近,可惜王澄南不仅对他没好脸色,对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好脸色,包括对自己那些街道里的半大小子,那些年龄相仿的姑娘,也是一幅爱答不理的样子,也就没有再有人来与她做朋友。 两人就这么孤孤单单的,相伴从小到大,彼此分开对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法想象与承担的事。 王澄南用力推了推门,发现果然是虚掩的,她立刻从心里泛出了一点惊喜的笑意,但同时,又有一点隐秘的担心。 她没有完全的按照那个神秘人的指示来做,她都只是将阻拦的人打昏了,却没有真的动手杀人,王澄南心中明白自己一是不干,第二则,她心里也明白,这个神秘人的指令绝对不是仅仅只为了她们好。 若是她杀人了,那日后命案被翻出来,她就真的一点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了。 王澄南如今是胆大,且在这五年的漂泊里,学会了如何辨别他人的好意坏心与善恶,她也学会了袖手旁观。 荣怜儿长得这么惹人爱娇,打她主意的人不是没有,除了那些人面兽心的男人,还有一些专门拐人去卖的伢婆,王澄南简直防不胜防。 在经历过几次荣怜儿的险些出事后,王澄南便教她利用自己病弱的模样装发病,效果还相当不错,人们或许很爱病西子,但绝对不想接手一具尸体,背上一桩命案。 王澄南同样也不想,荣怜儿那样的小妹妹,没了她保护可怎么办? 王澄南脚步略微地迟疑了一下,荣怜儿跑的心口疼,对于停下来休息求之不得,但又记得两人是在逃跑,疑惑地抬头望王澄南。 “我先出去看看,”王澄南说:“你先等我,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她说着抬脚,忽然头顶轰隆一声巨响,雷声响彻天地的那一刹那,几乎连身边人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王澄南让骇的下意识抬头望去,之间黑云乌泱泱的自北方泊来,厚重硕大,如同重舟一般,速度又极快。 王澄南心下慌张,随着在一次的雷响,雨点毫无征兆地向大地砸下,荣怜儿皮肤养的嫩,挨淋的那一下当时就尖叫一声,去捂自己的脸和脑袋。 王澄南抬起自己淋雨的手,看见上面的皮肉竟然让滴下来的雨水烧的皮开肉绽,溢出鲜血来。剧烈的刺痛感此时才从她淋了雨的每一寸肌肤轰然叫嚣起来,王澄南整个人痛的惨叫着一缩! 第二百三十四章 怒火 http://.biquxs.info/

王澄南抓着荣怜儿的手窜进不远处的屋檐下,远远的传来各处人的惨叫声,荣怜儿捂着脑袋叫疼,她连忙去掰她的手,问:“怎么样了?” 荣怜儿刚想叫痛,抬头却看见王澄南的手背上依然被刚才的毒雨灼烧的皮开肉绽,血顺着手背往下流。 “你的手......” “弄到脸没有?”王澄南打断她急切问:“弄到哪里了?” 荣怜儿抬起头给她看,小脸皱着,但王澄南检查了一圈,发现她脸上倒是没事,只要脖颈与头发被伤着了,王澄南看着那被烧出的血泡也不敢伸手去擦,只好帮她把领子掀开一点。 草木被腐蚀的浓烈异味弥漫在她们四周,王澄南打量四周,毒雨倾盆而下,接触到的草木植物一沾水立即便发出被腐蚀的嘶嘶声,紧接着便发黑枯萎下去,散发出浓烈的难闻气味。 外头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王澄南抬了头去看,猜想到这是一场覆盖全峰门关的灾难。 怎么会下这样的雨? 神秘人突然来信让她们离开这里,与这差不多要致命的毒雨有没有关系? 王澄南疑惑地想,难道那个人真的只是想帮她们么? ----- “你醒了?” 方茗闭着眼睛,她感觉到自己在颠簸,不绝于耳的惨叫与惊呼声。 这是在哪里? 她猜自己也许在马车上,她全神贯注地分辨自己鼻尖的味道,没有霉味,没有灰土味,也没有一些常年搬运货物后箱所有的难闻味道。 她确实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儿,但是这种味道却是她头一回闻,窜进人的鼻子里,就莫名的令人感到恐惧和危险,这是极富攻击性的味道。并且这种味道淡淡的,时有时无的,更多的,还是一种香的味道,与脸上所枕织物的馨香。 方茗没揣摩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执意装昏迷,被喊了好几声都一动不动,只听一个年轻的男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抓住她的手,哗地一声,是什么被拉开的声音,接着便是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她的手被伸出去,紧接着,方茗感觉好像被放在烈火上燎了一般,钻心的剧痛使她难以自控的一弹,惨叫着将手飞速抽了回来。 方茗环顾四周,她此刻果然是在一辆宽厢的马车内,对面坐着孔顺,冷冷的收回手,脸上带着讥笑看她。 方茗往后退了退,但随即反应过来孔顺那小胳膊小腿儿的,可能压根都打不过她,就他这个人应当没什么好怕的。 她往四周又看了看,车厢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赶车的最多也只有三个,因此一开始制住方茗,使她被弄昏迷的那些人应该不在这里。这下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放下心来,有了些底气,劈头盖脸地问:“你在干什么?那些流民的死又是怎么回事?孔寻山跟那个人半死不活的又是怎么回事,你当时给我喂了什么?我们现在去哪里?你刚刚做了什么?” 随着她冲口而出的最后一句,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却愣了一下,之间自己手臂上让烧出了大片的血泡,伤口相当狰狞,方茗看着外面,却并不像是外面烧了炭火或者什么之类的样子。 并且外面下着雨,她听到了雨彭彭打在车顶的声音,也感受到了雨落下的潮湿气。 孔顺神情爱答不理的,听了半天只是自顾自地笑,提起自己脚边的一个食盒,打开了,问:“吃点?” “我问你话呢!” 食物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车厢,方茗下意识地一吸鼻子,这里头竟然有她最爱的炙羊排,而且还是热气腾腾的,看来是刚出发不久。 孔顺将盛满食物一盘一盘地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抬眼看了下方茗,随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扇子,刷拉一声打开,对着那些食物,冲着方茗的方向扇了起来。 “......”方茗张了张口:“......” 孔顺嘴角轻轻地一翘,细长眼睛,笑意格外可恶。 “你想干什么?”方茗半响后问。 孔顺自己提起筷子,先挟了一块儿葱爆羊肉自己吃了,嚼了半天咽下去,才道:“你真是好喜欢吃羊肉。” 方茗看着他冷笑道:“那是,比你天天把自己吃的面黄肌瘦要好。” “我这叫面黄肌瘦?”孔顺毫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只是气色不太好而已吧。” “真会睁眼说瞎话。”方茗道:“你与那个付明,五威将有什么关系?他说你已经离开峰门关了,你却没有?” 孔顺一脸无辜地反问:“付明是谁?” “你刚刚从五威将手里劫了人,你自己不知道?” 孔顺思考了半天,唔了一声:“我不知道哎。” “我只接到消息说你也许会死,便来了。”孔顺无所谓的语气:“原来我确实是要走的,这不是因为担心你嘛。” 方茗知道他是嘴蜜腹剑的德行,一点不惯他,只是冷笑。孔顺很失望似的,叹了口气,说:“你看看外面现在的情况吧。” 方茗迟疑地掀开帘子往外看去,之间雨丝飘落间,大片大片的草木被腐蚀地发黑蔫下去,他们依然离了城,所见之处便只有发黑的植被,能听见嘶嘶的腐烂声。 方茗很快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手再度伸了出去,接触到雨的那一刻,剧烈的灼烧痛感令她立刻缩回了手,接触到雨点的皮肤也依然冒出了血泡,轻轻一碰,半透明脓包便立刻粘连上手指,一扯就破了,血水顺着手臂蜿蜒而下。 孔顺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伤一只手不够,还特地拿另一只手去试,聪慧,太聪慧了,简直常人难敌。” “怎么会下这种雨?” “与其说是雨,倒不如说是毒,”孔顺耸耸肩膀:“若是没有我,说不定方将军此刻的脸蛋儿都不保了。” “你......” “当然,方将军也许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脸,你要是想把脸也伸出去感受一下,我也是不拦着的。” 方茗一时没有说话,孔顺自己就有一个没一个的在盘子里夹菜吃,他不爱吃肉,这些菜又都是方茗的重口荤菜,肉没吃几块,倒是把里面配菜调味的辣椒吃了个七七八八。 “......回答我的问题。”方茗也不擦手,就那么冷冷地盯着他。 “你说哪个?” 方茗直起上半身,流着血的手臂就那么搭在膝盖上,孔顺目光落在上面,表情淡淡的,带着一种嘲笑的神情:“好,那你就先给我解释,流民是怎么回事?” “流民?什么流民?”孔顺道:“我出生峰门关在此生长到大,没当过流民。” 他脸上的戏弄神情太过明显,尽管乍听语气仿佛是真诚的,但表情看了却让方茗忍不住心生怒火:“孔寻山与孔飞松,这两个人你难道要说自己不认识?他们不是你手下的人?他们不是两年前来自外地的流民,他们难道不是那些难民里唯一幸存的人?!” 孔顺漫不经心地刚想开口,方茗一指他:“你写的那些蛮语是哪族哪国的?你娘是哪里人,你又是个什么杂种?你自己知道!” 孔顺的脸骤然沉了下来,他阴冷着脸看了方茗半响,依然是那种带着讥讽的表情,道:“看来方将军是很了解我的身世咯?那斗胆请您指点一二?” 方茗一堵,她并不打算将自己对孔顺的身世猜想就这么说出来,归根结底,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想罢了,与其说她不愿意说,倒不如说方茗对于自己猜想并无很大底气,她不过是想着诈他,孔顺的表情也验证了方茗的猜想方向应当是对的,但孔顺真要反过来问她什么,她其实也说不很清楚。 她没回答,孔顺便又笑了一声,道:“这么一说,我倒是很疑惑,方将军未免对我关心太多,连我私底下写什么字都知道。” “不过是偶尔看见罢了。” “哦?怎么偶尔的,偷看我本人的时候,不小心看见我写的字?” 方茗先是猝不及防地一愣,接着立刻反唇相讥道:“是啊,看你眼睛颜色坏的很,若不是与你兄长一样脸孔,真就是来历不明的杂种。我好奇罢了。” 方茗看见他的脸上有怒气,被从小到大没完没了骂杂种的人总是会因为这些称呼而暴怒,但孔顺仍然是嘴角笑着。 她也遇见过许多习惯于面带笑意的人,比如那个阳和侯,但阳和侯的笑是假面温情,尽管作为敌手时他的笑意也着非常欠揍,但却非常具有温和的欺骗性,只有在体会了他言语背后的含义后,冷意才会顺着脊骨慢慢散开。而孔顺的笑本身就极具恶意,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与他那面容一样,淬着病气的冷与毒。 他慢慢地放下了筷子,仍是一点点的笑意挂在嘴边,眼神淬了毒一般,道:“话说的不假,只是太不会说话,若是二哥知道你骂我杂种,他一定会生气的。我们样貌一样,若我是杂种,他又是什么?你太不会骂人。” 第二百三十五章 虚假春风 http://.biquxs.info/

方茗能当面骂孔顺杂种,但她却不能真的完全不顾孔蒙的想法,她顿了顿,只听孔顺道:“这雨虽说如毒气可腐蚀皮肉,但只要打上刷了油的伞即可阻挡,”他一点脚边的东西,那是一把伞,与制式看起来有些特别一双的鞋。 “所以将军假若不承我救人的好意,那么就此离开,我也是不会阻拦的。” 孔顺说:“将军对我想必有很深的误会,我母亲就算是出身有什么不对,斯人已逝,她留给我的东西也屈指可数,不过几句蛮语童谣也能引起将军这样大的戒心,实在是令人无可奈何。至于流民的事情,我确实不了解,也不知道,将军若是不愿意坦诚告之,那么就当我无可奉告吧。” 他说话装模作样,平日里还叫直呼方茗大名,此刻却叫起她方将军来,仿佛被她态度伤了心,忽然客气起来似的。 方茗真的便捡起脚边的伞摩挲一阵,片刻后哗然一声,伸到车厢外面打开,孔顺道:“不套上鞋么?” 方茗斜眼看他,孔顺道:“外面地上淌的水也都是那样厉害的毒雨,你确定这样下去么?” 方茗便将伞靠在一面,便换上鞋,便问:“现在是去哪里?” “离开峰门关。” “你离开峰门关去哪里?” 孔顺道:“或许去找阳和侯,或许去找我二哥,但既然我二哥在阳和侯手里,那就算是一路的。放心吧,车才出了峰门关,你单凭步力天黑前也都回得去。” 他说着眨了眨眼:“你确定要回去么?你可是自己逃出院子,跑到我面前来的。” “我是为了抓你!” “那你现在抓不回我,又想要回去么?” 方茗没说话,她此时回去确实时机不对,但她又想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自然她也不会傻乎乎地直接大门回去,方茗打算趁夜潜行回峰门关,再去见见那个说话古怪的邱书易。 方茗原本想着抓了孔顺,有的是时间一件一件地找出证据来教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但此刻她不仅落了下风,眼看着也不可能从他口里掏出来一句有用的话了。起码目前不行。而他做事的证据,就是真的有,也必然还留在峰门关,离开了,她也就真的只剩赤口白牙,一张嘴徒劳说来论去。 她一旦贸然离开峰门关,那就真的是一个叛逃的罪名,她方家连最后的名正言顺也便就没有了。她舍弃不得这么点名正言顺。 方茗这么一思量,只是略垂了头道:“等着,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迟早要查个清楚,不过,假若你此次前来真是为救我,那我在此也多谢,这份恩情我会记住。” 马车恰时一停,她说着将伞一开,就这么跳下马车。 那双鞋子非常沉,底子也很厚,大约是为了抵御毒雨特制的,方茗想。 她走了两步,感觉凭借自己常年练武的力气,走起来也很有些吃力,但很快,她忽然感觉到裸露出来的脖颈与握着伞的手都疼痛非常,她愕然的抬头望去,雨滴便猝不及防地落到她的脸上,发出呲然一声皮肉被灼烧的声音,方茗猛地一甩手,险些将手中的雨伞脱手出去。 她抬起头用手掌拦着脸,发现那伞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开,眨言便化的只剩了一个伞架子,具有高度腐蚀性的雨水毫无遮拦地打在她的身上。 方茗让腐蚀的直哆嗦,咬死了嘴唇没哭叫出来,下意识地拔脚想动,却根本拔不动脚,她再度愕然的低头看去,只见脚下的鞋被雨水侵蚀后好似融化了一般,而鞋底则完全地凝在了地上。 她此时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孔顺一手掀开帘子,倾出上半身,露出那张含笑淬毒的清秀脸庞,对上方茗的目光,他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接着他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肩膀不断抖动着,笑的直不起腰。 他放肆的笑声回荡在死气沉沉的雨中,四周枯黑色植物惊慌低俯窜逃,几乎要将自己拔根而起。 被奚弄与背叛的难以置信与愤怒在瞬间击中了方茗,她的衣料在被溶解,她的皮肤发出嘶嘶令人牙酸的声音,方茗大脑刹那间被忽然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恶意与剧烈痛苦冲刷的一片空白。 方茗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剧烈地哆嗦了起来。她张了张口,却没有能嗓子里发出声音,她试图挪动步子,却也无法移动分毫。 她方才那些胸有成竹,那股子居高临下,能够用言语随意攻击他的得意,在此刻忽然无处遁形地成为了一种可笑,一种不自量力的愚蠢。 她不该有那么一瞬间的相信孔顺,相信或许事件背后会有隐情,相信即便孔顺真的动手杀人,做事动机成谜,也总有那么一点的善意。 过了许久,孔顺持着没有问题的伞,慢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下马车。 方茗跪在地上,根本不敢过多地接触毒水流淌的地面,双膝在仿佛被剜下的剧痛后逐渐失去了知觉,她低着头,蜷缩起来哆嗦着,但脸上大约已经被毁的差不多了,大股的血水混合着雨水从她的眼皮往下流,又感觉再淋上那么片刻,她的眼皮也就没有了。 孔顺的伞罩在了她身上,方茗双眼剧痛的根本睁不开,她竭力地睁了又睁,孔顺的袍子与雨幕黏合模糊开来。 她听见孔顺在笑。 好似半夜将游人引进深井中溺死,在井边发出桀桀笑声的鬼。 “怎么办呢?”孔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语气轻快地说:“我面黄肌瘦,恐怕帮不了将军你啊。” 方茗痛到无处躲藏,孔顺的手指轻轻在她脸上一点,便粘连出一条血丝,孔顺拈了拈手指,重复笑道问她:“怎么办呢?” 孔顺将伞挪开一点,她便下意识地将身子往伞下面躲,孔顺嗤地笑,玩了几番,方茗膝盖处顺着雨水流了一地的血,方茗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已经支撑不住,他才招了招手,令身后车夫将马车赶来,车夫也避这个雨水,拿了薄薄的锦被才将方茗抱回马车上。 方茗身上原本的皮肤被腐蚀的机会一碰就与其他物什黏起来,轻轻一扯,皮肤便溃烂着破了,单单是锦被这么一裹,车夫想将锦被拿开时,就已经将她一身与衣料粘连的肌肤扯的不成样子,方茗吃痛的哆嗦了一下,嘴唇咬出了血来。 “让开。”孔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抓住锦被,将车夫的手挥开了。车夫慌里慌张地退出去,孔顺蹲下去看她,细长冷白的手指一点一点触碰她的皮肤,试图将锦被与她机会被毒雨融化了的皮肤分开。方茗在劈头盖脸的剧痛中根本顾不得思考,牙齿切进下唇,孔顺又伸手试图去将她的唇齿分离开来。 那些雨落到皮肤上,便跟虫子一般往肌肤深处,带着滚烫的剧毒钻去,让人骨髓五脏都跟着疼起来,意志顷刻溃散,这样的东西若拿去刑审,那必然没有它撬不开的嘴,没有不会坦白的犯人。 “忍着些,要是真跟锦被黏在一起,等你的血干了再揭,非得撕下你一层皮不可。”孔顺边动作着,边说:“这样的酷刑,我不认为方将军能受得住,被我用过这样手段的人,没有一个受得住。你见过人皮从身上剥下来的样子么?” 方茗痛的耳鸣,耳朵好似浸在了水里,又好像毒雨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淹没了她的双耳。 孔顺的话语在水面沉浮,高高低低,她也听的模模糊糊,破碎的语句如同鱼饵一样弹跳,引着方茗的意识在水底追随而上,却又捕捉不到。 便只是依稀听见他说:“......听话......神秘人......信件......玩笑......” 他提了很多次信件。 之后的话题又不知顺着水流辗转到哪里。 他似乎讲起了另外的事情,与流民,与当下的时局都无关。 方茗拿出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去听了一会儿,意识到他正在说的话,自己也是有印象的。 他将话题的时间线莫名其妙地拨到了两年前,说那个寒风呼啸的早晨,一只被从少女将军怀里掏出的桃花。 那其实只是一支染了颜料纸做的小玩意儿,一支劣质的假花枝,但孔顺却说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春天。 方茗没听明白,她只是在想孔顺这崽子真他娘如传言所说五毒俱全,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他娘欠揍。她在一醒来看见那张脸的时候,就该照着他的脸结结实实地给他一拳,把他打个人仰马翻。 孔顺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他的笑令方茗毛骨悚然。 他半跪在一身狼狈的方茗身边,轻轻地问:“你为什么也开始学他们骂我?” 方茗没有回答,他就再笑,很神经质的笑,转眼已经将方才的话题抛开了似的,说:“你问我的问题,我方才已经一一地回答你了。睡吧。” 方茗挣扎着想说你方才回答了我什么,但在一阵一阵的疼痛里,她意识昏沉,很快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第二百三十六章 晨光 http://.biquxs.info/

寒风凌冽,方茗穿得厚厚实实,露出那张双眼晶亮有神的脸,因为风吹的缘故两颊发红,神气的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红毛狼,又年轻,又威风,那种毛丛从,颊毛向外伸开,张牙舞爪的。 她一个人走进无人的院子,脸上仍然保持着那种凌然的神气,仿佛走出了那一双双审视的眼睛,还要与寒风较劲,不服输的站在院子里,保持着那种骄傲的神情环顾四周。 孔顺当时正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自从娘亲莫名其妙死去之后,他就经常会被梦魇纠缠,梦见一具头朝北,没有脸的尸体,梦间风沙中的残垣断壁,他远远地在梦中望着,知道里面有人行走。 但同时又有无数蚂蚁顺着他的脊背密密麻麻的上爬,一夜又一夜的人在他耳边吹着风,令人作呕与恐惧不已。 孔顺从噩梦里醒来,阴郁着脸披上外衫,里头还是单薄的,近乎自虐般赤着脚踩下冰凉的地面,推开了自己的房门,面无表情地踩在了冻着一层寒霜的地上,刺骨的冷顺着骨头一路望上爬,直窜头顶,孔顺放空大脑望着自己的脚,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孔顺看见了院子里的不速之客。 那个红毛狼崽一样的年轻将军,他迅速地在大脑中搜寻出了关于她的一切信息,或者说,一个丧家之犬,一个刚被灭了满门,又被皇帝赏下一块儿骨头安抚的可怜虫。 他在心里冷笑。 实际上家族里许多有关与他的传言都并非空穴来风,他的娘亲或许只是流言中伤,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就是一个坏胚子,一个打心眼儿里浸在毒液里的人。 他生平最爱看得意者落魄,忠心为国者被君王所负,爱看无辜百姓在人为的灾祸前哭喊,爱看天之骄子惶恐的脸。可惜他被限制在峰门关,不出去,也不能经常见到这些有意思的玩意儿。 因此当他得知方家唯一存活下来的小女儿被封为峰门关将军,皇帝把这个烂摊子仍给孔家时,他还是非常兴奋且期待的。 一个刚被灭了满门的人,她会是什么样子的?愤恨满心或者伤心欲绝,他要盯着那个人的脸,看她被灭顶的痛苦吞噬,仿佛他以此为生的养料。或许他们还能说说话,让他一句一句地把这个孤女内心的痛苦印出来,或许她会大哭,但他会在心里大笑。 冬季本来无趣,就是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他一身单薄,很快身上就从里到外凉透了,说话时从唇齿间嘶嘶地冒着胸腔里的冷气,可是呼出来后与风与雪的冷交揉在一起,也就不能被听出来。 孔顺露出一个非常含蓄的笑容,眼睛很温顺地弯着,说:“来者是方小将军么?” 方茗打量了他一会儿,矜持地保持着那个骄傲的表情,点了点头,露出的那一小撮头发上下摇晃,狼崽的胡子一样,她说:“你是孔三公子?” “方小将军认得我?” “认得。”方茗又点了点头,说:“孔蒙说过你,你是他同胞兄弟,我原来还愁怎么分辨你们,但今日一见面便认出来了。” “想必是看我病弱,与我精神康健的兄长大有不同,我们大约是最好认的同胞兄弟,长了同一张脸,却生得两幅模样。” 方茗一乐,道:“人本来就是不同的,孔三公子一看就不是像生在峰门关的人。” 孔顺浑身都凉浸浸的,但脸笑着,当时方茗并不能分辨出他笑脸后的可恶心理。 “哦?” 方茗道:“孔三公子通身便是那种南方烟雨里的公子哥儿气派。” 她说着上前了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支热乎乎的花枝来,说:“送给你。” 孔顺猝不及防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他伸手接过了,冰冷的手触碰到方茗温暖的手指,双方都没有躲闪,孔顺接过去,端详了片刻,是一支折的很好的桃花,染了色,栩栩如生的样子。 孔顺抬头,发现方茗也在端详这支桃花,神情很认真,好似这不是从自己怀里掏出来的,没见过似的。 猩红的大氅,发红的脸,双眼晶亮,她脖领上绒毛张牙舞爪地伸开,是一只被落了雪的暖乎乎的红毛狼崽。 看见她表情那一刻孔顺好像被什么击中了,毫无由来,他仿佛无数次的在非现实里见过她的脸露出那种神情,是梦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知道方茗为什么露出那种神情。 她完全的被痛苦给吞没了,然而灾难来的太过迅速,又摧毁的太过彻底,以至于她像一个被龙卷风一瞬之间将家园连根拔起的丧家之犬一样,也被连根拔去了嚎啕大哭的意识。 方茗抬起眼看他,那双神气骄傲的眼睛,里面也满是与骄傲相生相伴的阴郁愁苦,那也许是他的眼睛。 孔顺恍惚了一瞬,方茗收回目光,说:“孔三公子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孔顺忽然觉得有些狼狈,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里,待他穿戴好再度出门时,方茗还在外面等着。 方茗靠在外面墙上,转过头来问:“孔三公子喜欢我的花么?” 孔顺将原本冲口而出的喜欢咽下去,道:“不错。” 方茗慢慢地拂去肩上半融化的雪,漫不经心地接口说:“我也觉得不错。” 孔顺等着她接下来许出双方都知道只是出于客气的承诺,教他叠,或者若他喜欢,以后再给他折之类的话,孔顺很了解人与人之间交谈的模式,你来我往,对方说上一句话,他心里早早地便知道下一句应当怎么接,与人交谈本来就是一件无聊,循规蹈矩的事。 但方茗什么也没有说,话题停止了,方茗又将目光挪回他的脸上,似乎讶异于他的沉默,道:“孔三公子起的这么早,是有什么事?” 天都不很亮,两人之间朦胧的一层光。 孔顺道:“本来是想回去接着睡的,但是你来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 天大亮后,方茗就被人叫走了,婢女给他拿暖手的小瓷炉子来,碰一碰他的手,哎呀了一声,道:“今儿公子的手好暖。” 孔顺把手炉拢进手里,问:“方小将军往哪里去了?” 婢女说:“是二公子叫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为什么来?” 她为什么会来自己这里? 孔顺与自己的同胞哥哥并不住一个院子里,他性格怪僻,说话常带着刺,一时亲切了,一时又阴毒了,他住的地方,是孔宅顶后面的地方,孔顺知道家里一手遮天的老人看不过自己。 不过一个幼年时期就哄骗着自己哥哥吃捕猎用的毒饵,在一旁拍掌大笑的人,再多对他的顾忌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他拿毒饵闹翻了自己的二哥,又去惊大哥的马,两个哥哥双双躺在病榻上,他觉得很有意思。 年幼的孔顺两个哥哥的门轮着走,躺在他们身边,笨拙地轻轻拍他们的背,哄他们睡觉,准备一大包糖,在两个哥哥吃药的时候塞进他们嘴里去,哥哥们苦的皱眉,他也急出一脑门汗。没有人怪他,他们知道他的关心都是真的,而他在下手时的恶意也是真的。 只有他亲生的母亲看出了他是个什么东西,流着泪跟他说,你若是忍不住,你去猎狐猎狼,你不要害人。 孔蒙骤然阻止母亲:“娘,你当着三弟的面说什么呢!” 孔顺拿着一包糖发愣。 好像他们已经私下里对他应当去打猎的事情商讨了许多遍,而他一无所知。 孔顺坐在母亲面前,他坐在两个哥哥的床边,他看着周围人担心的脸,模仿他记忆里的样子去表达自己的担忧与关心,孔顺逐渐意识到,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与他一样需要靠模仿来应对他人,他们的情感能够微妙地相通,而他不行。 他察觉不出来。 孔顺能够理解喜悦,平静,恐惧,痛苦,悲伤,而这些情感相互杂糅到一起后变成的那些更为微妙,复杂的东西,他几乎感觉不出来。 但这不代表他自己没有这些情绪,他清晰的感觉到有,但是他看不到别人的,别人也看不到他的。孔顺只能一遍一遍地去做将自己哥哥闹翻的事情,每一次周围人情绪的爆发,对他而言,都是一场生机勃勃的暴雨。 他着迷于去感知这些情绪,方茗有他能够感知到的情绪。 方茗对他而言,身上有一种凌冽的水汽,是他追逐的梅时雨季。 然而方茗只来了那么一次,后来她就不来了,有人告诉方茗,孔顺是这个家里顶顶不受老人待见的,他邪气的令人心生恐惧,他身上长满了甜蜜的毒刺。 方茗似乎觉得挺好玩儿的,嗯嗯唔唔了两声,后面真的没有再去。 那支桃花逐渐的褪了色,孔顺把它插在自己放药的罐子里,再后来,忽然就不见了。 贴身服侍他的侍女看见那只桃花插在一个死人的眼睛里,后来那个婢女也死的无声无息。 孔顺有时候会忘记那支桃花的去处,在屋里找一阵,又想起来了,于是坐回去,脑海里浮现起那只被血浸透了的,猩红的眼睛。 与方茗当初穿的猩红大氅颜色一样。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两年之间 http://.biquxs.info/

方茗为什么来? 她又为什么不来? 孔顺这两年来凭借自己那骇人又极其恐怖的力量,将孔家的人一点一点化为了自己的力量。 这里面的人中也就包括了方茗的人。 孔顺坐在桌案之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她说什么?” 站在他面前的人双目呆滞,呐呐道:“令我们为商队车辆放行。” 孔顺目光骤然锐利了,向前俯下身,逼视着对方呆滞的瞳孔,问:“怎么个放行法?” 对方张开嘴嗬嗬地发出无谓的声音,孔顺皱了皱眉头,但他的能力最多也只是这样了,他尽管能操作被自己控制的人,但却不能使对方离自己太远,也不能长期的远离对方,下达的命令也需要是简单而直白的,若是太复杂,则会使被控制者混乱,乃至于逐渐失控,到最后疯癫脱离他的控制。 “废物。”孔顺冷冷地骂了一句,连抬脚将面前没用的东西踢开的想法都没有了,目之所见皆是蠢货,真诚而愚蠢的大哥,傲慢而愚蠢的族中老人。 此时忽然门被敲响了,孔顺闭了闭眼,他仿佛能够嗅到那股子腐烂的血腥气,那是被他控制的傀儡。 他敲了敲手边的桌案,来者便应声推门而入。 来的依然是一个双目略有无神的孔家人,恭恭敬敬地弯腰道:“您的叔父今日回来了。” 孔顺唔了一声,随即笑道:“好久不见我叔父,你可有与他提起我?” 来者乖顺点头,孔顺便又问:“他怎么说?” “您的叔父说,明日晌午请您去用午饭。” 孔顺偏了偏头,道:“那他今日在做什么?” 来者抬起两只无神的眼睛看他,半响才艰难地从那已经锈化的大脑中搜刮出一点点消息,道:“找,方将军。” 孔顺的眉毛皱起来,目光再度回到方茗原本的部下身上,眉毛又舒展了一些,笑眯眯的问:“我叔父找你主子是为了什么事?” 他几乎是死人一般的呆滞表情,回答不上来,孔顺很讨厌这样的表情,但没有办法,只要与他碰面那些人都会是这副样子。他们离得远了,反而更像一个正常人,一旦到了他面前,就从一个活人变成了死人,任他搜刮一切可获取的信息。 他的叔父是出了名的老古板,也是家中一手遮天的老人之一,他也是当初看不上孔顺母亲嫁进孔家的老人之一。 叔父一贯的雷霆手段。孔顺私下得知叔父在回峰门关的途中,曾无故拐去了京都,在京都停留数日,随即再度启程回京,这导致他回京的日子比原定的事件要完上足足半月。 孔顺多疑。或许他人会因为各种突然的变故,与突如其来的想法而耽误自己的行程,无法绝对符合预定时期。但孔顺对叔父那种说一不二的板直性格十分在意,于是便驯化了几个服侍在叔父身边的下人,审出来叔父几乎没有延时回程的情况,而此次若是一般耽误了行程也就罢了,可一回来便寻方茗的事,孔顺难免地起了疑心。 不过,为商队放行,此事本也有疑点。 好好的商队,何必单独嘱咐下人放行? 孔顺将杯中的茶一口一口喝尽了,茶是泡久的苦茶,苦的令人皱眉,但孔顺此时倒是没什么表情了,他打小喝各种汤药,几乎将舌喝坏了,非常能适应令人作呕的苦味。 他放下茶杯,喀的一声响,面前的两个人忽然地抖了一下,孔顺又笑,说:“我一个不得宠的坏出身,你们怕什么?” 说完也知道是自言自语,垂下眼睛,将袖口理了,起身道:“出去罢。” 他自己略小憩会儿,便晃晃悠悠地去找方茗了。 方茗不主动来找他,但总归也没有躲避他,方茗平时掌管峰门关的巡逻,与商队过关事宜,孔顺去的时候,方茗正坐在城门上,办悬空着,两条腿在下面驻守的官兵脑袋顶上一晃一晃。 孔顺看见她身后还站了两个心腹下属,孔顺认得其中一个,名叫廖瑾,是方茗最为贴心,从方家带来的下属。 另外一个孔顺不太清楚,但明显没有廖瑾来得得方茗器重,这个廖瑾大约是打小就跟着方茗的下人了。 他走过去提了一罐酒,顺手用腰间别着的薄刃短刀,将手臂上划开了,鲜血滴进一只碗里,他倒进酒去,很快稀释冲的无痕无迹了。他扣了两只酒碗,登上城门去,顺手似的,便将那只被滴了血的酒碗塞进了那个下属手中,又将那干净的酒碗递给廖瑾,对着他们两个微微笑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两人都知道孔顺,两个双胞兄弟,弟弟性格封闭些,哥哥开朗些,但两个兄弟对他们来说都是合得来的友善人。尤其是孔顺,他不常出现,但偶然与其见面,孔顺又对他们都好。 那两个下属便心领神会,悄悄的退出去一些,守在登城门的接口处,也没有完全的对他放心,毕竟方茗此时两腿悬空的坐在城门上呢。 “方将军在这里想什么?” 方茗晃着她的腿,思索了片刻,头也不回地:“发呆。” “方将军似乎一点也不惊异,早就察觉到我来了?” “那么大的酒味儿,闻不到才奇怪了。”方茗收腿利落地翻身来,向他一伸手:“我的呢?” 孔顺给她倒了一杯,两人轻轻一碰,方茗酒碗递到嘴边,问:“你兄长呢?” 孔顺咽了一口,满口的辛涩味:“他不在这里么?” “不在。” “我二哥做什么去了?” 方茗想了想的,转头去问廖瑾:“孔蒙哪里去了?” 廖瑾听见了,远远的说:“二公子今日休息。” “哦,对,”方茗道:“他今天休息。” 孔顺便没有什么再说的,两人对着喝了几碗酒,目光总在方茗低头喝酒时落在她脸上,方茗一抬头,他的目光便自然地收回了。 “这两日有商队过么?” “是啊。”方茗道:“外关进来的,贩些香料皮毛之类。香料挺有意思的。” 她说着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摸出一包香料来,叫人拿了香炉来,当着孔顺的面点燃了。 趁着香料还未燃起来,她手指捻着香料送到孔顺的鼻尖,果然馨香扑面。 待香料燃起来之后,味道便更为浓厚,方茗倚在城墙上,问:“怎么样,要不要给你一些?” “将军还喜欢买这种么?”孔顺垂眼嗅了嗅,记住了这个味道:“平日里未见将军用什么香,将军是不满意城里的?我不爱这个,不要。” 方茗道:“他们送我的,巴结罢了。” 孔顺目光炯炯:“为何巴结?” “孔三小公子,你真是不懂这些,”方茗乐道:“这是惯例罢了,会做事的都会送一点,拢住了人,以后好办事。” 孔顺疑惑地一扬眉,她又笑:“这些货物里有些药材,他们偷运进来牟取暴利,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查的严了,这些偷运的商贩却要亏得掉了本儿。” 孔顺这才了然点头,两人便告别了,当天天将黑时,那个被他下了血蛊的方茗下属自己悄悄地来了孔顺这里。 “你将军到底在做什么事?”孔顺晚上按惯例要喝一碗养身子的汤药,一屋子苦味儿。 来者慢吞吞地说:“是,放行私运飞光的商队。” “并不是香料。” “没有香料。” 孔顺心下雪亮,方茗隐瞒自己放行商队非常正常,但却完全没有必要主动对他提起香料之时,也没有必要主动说出香料之事。 毕竟她能放行一次,也就能放行第二次,能放过私贩药材的,也就有可能放掉做事更为严重的商队。他两人尽管关系之间无隔阂,但单论起来,孔蒙与方茗的关系,要比孔顺与其的好得多,若说方茗信任他,他绝对不相信。 那么主动坦白,半真半假,那便是怀疑他了么? 怀疑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在商队上做的事情,于是干脆趁他还了解的不完全时,直接误导他向另一方去思索。 她怀疑自己什么? 他有什么可被方茗怀疑的? 孔顺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被发现了,即便那些被控制的人再奇怪,也不可能被怀疑到自己身上。 “她仅仅只做了这一件?”孔顺接着问。 对方呆滞的看着他。 “不着急,慢慢想,”孔顺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隐瞒,若是遗忘,即刻生不如死,明白了么?” 对方呆呆的点头,他接着道:“好,告诉我,方茗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冯......冯......” 孔顺目光一凝:“冯曦文?” 对方便又是点头:“做了什么?” “......” 孔顺叹了口气,道:“好,那就再告诉我,你家将军为何如此警惕?” “怕,被查。” “被什么查?” 他又摇头。 孔顺烦躁的揉了揉眉心。 “活着傻,死了也傻。”他冷冷的哼了一声,道:“可是京都发现了端倪在查她?” 第二百三十八章 识破 http://.biquxs.info/

趁着夜色未黑透,孔顺又去寻找了自己的叔父。 叔父并不在家中,迎接他的是自己的婶婶,是个面目素净,安分守己的妇人。 当年叔母能嫁入孔家,全凭着父辈交情。孔家老爷子当年得下人救命,一时感动之下,将身边小妾怀胎的婴儿,与下人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定了姻亲。若不是小妾生怕惹老爷子发怒,肯定当即脸色便会一沉,直言道怕自己腹中的不是男孩儿了。可惜当时小妾急需一个男婴来为自己的宠爱续命,一时忍气吞声,定下了此门婚事。 之后当母亲的自然不愿意让儿子去娶一个村妇做妻,可惜叔父本人比他娘古板得多,长大后有了些本身,做事全是自己做主,硬是娶了进门,以礼相待。 这女人尽管粗笨,但胜在听话,几乎唯叔父马首是瞻,一股子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孔府中有关孔顺的传言她也听了不少,因此对他的到来很有些惶恐,大约还有些看不上他,全然拿不定主意。 叔母诺诺地客气着将他迎进去,下人上了上了茶,她便立刻出去找人给老爷传话,要叫自己丈夫回来了。 孔顺将这一切收在眼底,眼里带笑,心里却很是不屑,他看着叔母紧张的在外面徘徊的模样,开口道:“叔母,为何不进来坐?” 那女人连忙走进来,孔顺垂下眼瞟了一瞟手里茶盏,放弃了控制她的念头,被控制的人在他面前神智会大为下降,像方茗看重的心腹被控制后都痴笨到了那个地步,这女人便更不用说了,恐怕还没有她清醒时能打听到的多。 更何况孔顺多控制一个人,对他的心脑损害便越大,这几日孔顺几乎是天天要靠药来入睡,然而药却不多,他不知道药的来源,不敢多用。 孔顺道:“叔父这是往哪里去了,离家这样久,好容易回来了,为何不在家陪陪婶婶?” 叔母让他说的脑袋一低,道:“他们男人家的事情,我哪里知道,不多时你叔父便回来了,你且多等一等就是。” 话说着,有两个下人拿着细嘴儿荷叶纹酒壶自大堂穿过去。叔母眉头一皱,细细地呵斥了下人的无礼。 孔顺点点头,等着叔母呵斥完了下人,又道:“我原来与叔父定下了今夜一起用饭的,叔父可有提起?” 这下叔母慌张起来。她连忙叫来人问今日家里的来客安排,确认家里老爷并未提起过孔顺会来,便再度前来对孔顺道:“许是下人通知不周,我并未接到你要来做客的消息,待老爷回来了......” “可。”孔顺打断她道:“家里不是在准备招待客人的用食么?” 叔母一顿,他知道叔父家的习惯,一般的细嘴儿荷叶纹酒壶便是用来招待客人用的,并且拿着两只,便是一主一宾的意思。 叔母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来,道:“是与你叔父一同来此的客人,两人回来便脚不点地的出了门去,我如今也是不知道他们可要回来用饭,只等老爷消息呢。” 孔顺问:“是什么样的客人,竟完全没有听到消息?那我今夜前来岂不是唐突了叔父?那些下人也是看气,有这样的事情竟然全然不报,只糊弄我前来。我这便把那些人抓起来挨个剥皮。” 他恶名在外,叔母被他唬着,赶忙道:“这恐怕不是那些下人的错,本来那客人来,老爷便不许他人声张,一点儿消息都不准下人往外透露的,下人们也是不知道此事,他们本分之事是没有做错。” 孔顺身子略往前倾,做出一个倾听的姿势,叔母便受他姿势引导,自然而然地接口道:“那客人似乎是京都来人,衣着气派都不凡,我看他是有官职在身,听他与老爷讲话,似乎是受命来此查什么事情......这你可别出去说啊,老爷也教我不要出去说的。” 孔顺微笑答应下来。 一个京都而来,但不仅未被孔家迎接,还被下令隐瞒身份的人,孔顺思索着,很有可能便是冲着方茗私放飞光一事前来。 原本以为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如今也被特别派遣了官员前来密查此事,孔顺嗅到一点不同的异样。 本来皇帝对此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若不是朝中老臣与阳和侯坚持,大周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然而孔家又是一向追随皇帝心意做事,与阳和侯界限划的很分明。 更何况,方茗是女帝的一颗平日不太有存在感的眼中刺,她的动向是会被女帝监控着的是,女帝想必也不会放过能够将方茗借机处置,一劳永逸的机会。 因此此事要么是叔父与阳和侯一派大臣有交,抑或者出于公务,前来查飞光之案,要么是女帝对不老实的方茗下手了。 孔顺待了不多时,故意趁叔父还未回来时便提前告辞离去。 那他原本安插在叔父家的眼线看见他,眼睛一直,自然而然地悄悄的也就跟着孔顺往外面去了。 孔顺站在隐秘些的长廊拐角,既离开了大厅距离,又离门口尚有一些距离,叔母不会治家,叔父不在时下人都很闲散,入夜后不怎么走动。 他问:“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那眼线看着他,眼珠乱颤了一阵,道:“客人,往将军哪里,去了。” “方茗?”孔顺道:“连同我叔父?” 眼线点头。 这是要做什么呢? 孔顺迟疑了片刻,忽然转身拔脚就走。 孔顺情急之下骑马一路奔至城门处,翻身下马时脊背依然湿透,他身子差,平日又不甚骑马,下马走了两步便觉胸闷难受起来,皱着眉头直奔城头而去。 驻守的士兵拿灯一照,都认得他这张脸,认出他身份的,还意外地呼了一句:“孔三公子,您怎么来了?孔蒙兄今日不当值。” 孔顺抓了他,问:“方将军今夜可在?” “啊。”驻守士兵点头道:“将军今也在的,怎么,来找我们将军喝酒么?” 孔顺一把推开他,急急忙忙奔上城楼,方茗一身轻甲,望着下方城门下方的一片黑黢黢。 她见孔顺奔上来,依然有些气喘,不禁眉头大皱,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来找你兄弟么?” 孔顺来不及说话,闭着眼睛一按自己胸口,方茗便大步走来,呵斥道:“你这样的身体也不知道轻重,夜里这样冷,”说着一捏他的肩膀,孔顺只感觉自己被捏的地方一麻,方茗手很热,对比起孔顺在夜里跑的冰凉的身子尤其明显,方茗矮了些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问:“穿这么少。有没有吃药?” 孔顺喜欢她看着人眼睛说话的习惯,他回望过去,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 实际上他药吃的很早,故意讲没有,方茗便吩咐人去给他取药。 待人走了,孔顺道:“我叔父今夜在这里。” 方茗的手一顿,说:“什么?” 他看着方茗骤然紧张起来的神色,故意把声音越说越小,方茗便不由自主的挨近他,听他轻声说:“我叔父带了京都官员来,不知是做什么,我看到他们向你这边来了。” 方茗迟疑了一瞬,他又道:“查查你今夜守在这里的人。” 方茗抬脚欲走,却又迟疑不决的回望孔顺,伸手对他一点说,等我回来再问你。 她总是说话说得跟孔顺关系很亲昵似的,孔顺有时候总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与兄长样貌相像的缘故,她拿对兄长那个态度来对自己,面色就很是不悦,但心里同时却又是高兴的。 即便这份亲昵来源于自己的同胞兄长。 若是孔顺老老实实听她的话,他就不是孔顺了,当天夜里,就在方茗着手查实夜里巡逻人手,与周边情况时。 被孔顺所控制的那个方茗心腹,无声无息的离开了方茗身边,跟着一名神色异常的士兵,向漆黑的林中走去。 当林中的异样被发现,方茗一脚踏进林中时,汗毛便骤然从脊背上窜了上来。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方茗提了灯一照,周遭每一个人都骇的说不出话来,只见满地横尸,足足有三十多具尸体,都是身穿软甲的孔府私养兵。 其中两个最惹人注意的两具尸体,其中一个方茗认得,是孔顺的叔父。 尸堆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一身血淋淋,被刀削斧砍的完全不似人的东西眨言就蹿到了方茗面前,方茗躲闪不及,一支细长的剑从她身后穿刺而出,锋利而细薄刀刃穿喉而出,那人喀喀两声,泛着灰白的眼珠对上方茗身后,孔顺灯火照映下闪烁的目光,那人便抽搐了几下,歪下去没了声息。 孔顺顺势脱力,捂着嘴咳了两声,忽然大口吐起血来,将方茗骇的不轻,都顾不上眼前的一片混乱,抬手便要命人带他回去。 孔顺眼神闪烁,很担心,很温情的问:“你接下来怎么办?” 方茗一动不动的与他对视,望着他的眼睛,他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差的脸色,方茗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拇指轻轻擦过他的嘴角,轻轻问:“你今天与阿黎说了什么?” 阿黎,今日被孔顺用血控制的人,方茗除去廖瑾之外的心腹,也是今夜突然离开方茗身边,一直追踪可疑士兵至此,也是凭借一人之力,杀了林中三十人的傀儡。 孔顺眼珠猛然一缩,张了张嘴没说话。 “带孔三公子回去吧,记得吃药。” 方茗俯下身在他耳边说:“借刀杀人,也得看看是谁的刀。” 假若当初孔顺知道这件事是方茗开始彻底警惕他的原因,或许他当夜不会那样莽撞行事,不会自己送到方茗面前去。 他安排的很好,阿黎对那个京都官员不会下死手,方茗到时,他仍有气息存留。 待他被方茗救下,孔顺再想办法潜进去喂他一口血,便可操纵整件事为叔父,与方茗那个心腹下属的过错。 他做事狠毒惯了,反倒不习惯留活口。 孔顺以为经此一役,会令方茗信任他,会使她感激及时递过来的一箭,会使她念及自己为了她背叛叔父的情谊。 说不定,他在方茗心中的地位,会能够追上孔蒙。 孔顺喜欢玩这种把戏,他人是他台上的人偶,衣料子都往下滴着血,也要按他所预定的走下去。 但方茗怎么会知道阿黎来见他? 他分明已经调查好了,分明已经安排好了......他怎么会出错?! 孔顺剧烈的咳了几声,血从指缝一点点的渗出来,那双细长的,淡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方茗,如同黑夜里什么冰凉的野兽毒虫。 方茗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孔顺认出了她的口型。 那是他无比熟悉,从小看到大的口型。 方茗说,杂种。 你分明是此事的获利者,我分明保护了你,我只是杀了无关紧要的人而已,你为什么做出那种表情,那种眼神? 被控制者的死亡令孔顺脑后剧痛,他踉跄着走了一步,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孔顺坚持了一阵,发现方茗这一次没有前来探看他的情况。 他身边只有一堆无关紧要的人,乱糟糟的围着他,大声说话。 而方茗只是站着。 孔顺闭上眼睛,往水里溺了下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热水 http://.biquxs.info/

“醒了?” 眼睑出透出一片白光,方茗轻轻地掀了一下眼皮,意识呆滞了一瞬,随即她意识回笼,相似的问话,相似的语气,方茗在雨中刺骨疼痛的记忆翻涌上来,她猛然起身,却在睁眼时愣住了。 她此刻不知坐在哪间客栈的厢房内,孔顺拿了张纸在看,见她醒来,掀了掀眼皮,道:“要不要喝点水?” 于是方茗的疑惑,便从他是怎么每次都恰好在我醒来时发现,转到了他怎么知道我要喝水? 她此刻嗓子干的厉害,里面跟塞满了沙子似的,方茗盯着孔顺,缓缓地挪下床去,却没有感觉到预想之中的剧痛。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原本那些裂开的伤口,都愈合了,只不过留下明显的伤口愈合接缝处,如同龟裂的土地,她愣了愣,伸手去拿不远处桌案上茶杯时,却想起孔顺在雨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顿时又将手收了回去。 “没毒,”孔顺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去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又笑道:“那雨不比毒要厉害得多?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不疼了?” “疼。”方茗冷冷道:“我们现在在哪儿?你要做什么?” 孔顺摇摇头:“方将军就不能换个话题来问我么?” 他说着将手中的纸一收,卷了卷塞进袖子里,拿了一罐不知什么东西来,放在方茗面前:“擦一擦,绝对能使方将军肌肤新生如玉,一点儿也不疼了。” 方茗没接,仿佛孔顺手里拿的是什么装满毒虫的恶物。孔顺放在她手边,拿了个杯子倒了一杯水,随即仰着头,在嘴唇不接触到杯壁的情况下倒进嘴里,水流有些顺着他的唇间留下来,被他用手指抿着擦掉,向方茗展示自己手里的空杯子。 “若是不放心,就用这个,可以吧?”他将这杯子也放到了方茗手边:“我就不给你倒水了,免得怀疑我动手脚。” 孔顺说完了,就抱着双臂,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我们如今就在出峰门关最近的一个城镇客栈中。”孔顺慢悠悠地开口说:“在这里,你便可看到峰门关的情状了。” 方茗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什么似的猛地转身打开了身后的窗子。 只见满地血色与污泥混合,还并有满地草木与挂在街上的藩布被毒雨融化后纠黏在一起的污渍,整个街道上发出难闻而刺鼻的气味。不知何处有人的哭声传来,几处的哭声遥遥相应,街上还能看见倒在地上,被毒雨腐蚀冲刷的只剩一团烂肉的尸体,雨冲出了他白森森的骨架,没有任何一个敢接近他。 方茗愕然回头:“怎么会下到这里来?” 孔顺耸了耸肩膀,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雨过了这个镇子,便减弱,停步了。此镇尚且如此,峰门关如何也足以窥见了。” “但峰门关的雨没有这么毒......”方茗道:“我淋了那许久的雨,也未曾变成那个样子。” “那是我将你又带进了轿子,”孔顺道:“在你昏死过去后,这雨便又大了,可怖可惧。” 方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外面可怖的景象,这雨远甚于洪水猛兽,简直如同鬼魅出世一般,一旦进雨中逃脱不得,抑或者逃脱得慢了,轻则也是要脱一层皮。 方茗忽然眉头一拧,回头道:“既然同是被毒雨所淋,为何我恢复了,那地上那人没有?” 孔顺看着她,眼神似乎在问:你觉得呢? “你做了什么?” 孔顺摇了摇头,露出一点含蓄的微笑来,尽管这笑容在方茗眼中看来如同蛇嘶嘶吐着信子。 “我不告诉你。”孔顺道。 此人油盐不进,问的狠了,他便私下里计划着报复来,堪称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然而他最为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便是他报复时翻脸不认人,而报复过了,又骤然恢复成和善的样子,亲亲热热的关心起人来。 方茗如今拿他没有办法,她尝试过激怒孔顺,却被骗进雨中好生尝了次痛如骨髓的滋味。 孔顺道:“我们接下来往岩山镇去,阳和侯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我们去看看情况。” 他说的笃定,好似方茗已经与他一伙儿,同意了他的决定一般,不容她的拒绝。 “你提前离开峰门关,并准备了抵御毒雨的物什,是早便知会有毒雨会来么?” 孔顺点头道:“是。我还能告诉你,这毒雨不会停歇,会顺着峰门关,一路南去。很快各地被毒雨所害的消息便会传入京都。百姓安危,田土收成,饮水用度,沿途几州,一切都要毁了。” “你如何知道?” “未必应验,”孔顺道:“但毒雨已下,厄势已开,我并不抱有好的期望。” “我问你如何知道?” “方将军。”这三个字在孔顺唇齿间念出来,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暧昧,他眼里始终有点令人脊背发凉的笑意:“当提出一个疑问,而对方搪塞以对时,这意味着对方不想回答,你应该停止询问了。” 方茗从他嘴里问不出话,十分气闷,就算孔顺此时允许她回去,方茗也不敢再相信他的话。想来也是自己愚蠢,孔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她回去,她连孔顺的意图也未曾知晓。 两人一时无话,方茗说了这么几句,嗓子里吞咽都十分难受,不禁伸手捂了捂脖颈,此刻房门忽然被敲响,方茗警觉一震。 “是我之前叫的热水。”孔顺终于站直了,往门口走去:“你好好的洗一下,将皮肉泡暖泡软了,擦上我给你的软膏,很快便会恢复如初了。准备的换洗衣物在另一侧的架子上。” 方茗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客栈里的小二几个将热水抬进来,给她兑好了,见孔顺抱臂守在门口的情状,又叫一个人跑下去片刻,提了篮花瓣儿来。 方茗眼都睁大了,见他们还要点熏香,孔顺嗤地一声笑出来,在那花儿倒出来前开口阻止道:“别倒,清水便可,别污了肌肤。” 店小二很明显误解了两人关系,方茗将脸扭开,孔顺待水被放好,对着她双手高抬,道:“这水我可没接手。好好洗吧。” 不断的重复自己没动手,方茗几乎要怀疑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待门关上之后,她去确认了门口的锁闩,却发现在里面根本锁不上,里面的锁闩被拆了下来,于是愤怒的锤了一下门,道:“为何锁是坏的?” “若是里头门锁了,你在里面昏倒出事怎么办?”孔顺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听起来声音很近:“我在外面,又不会有人进来,你怕什么?” “就是因为你在外面,我才要锁得死死才放心!” 外面顿了片刻,接着轻笑一声:“怎么,难道你认为我对你有什么意思?” 方茗又愤怒的锤了一下门,她方才声音大了些,嗓子里又干,感觉有些撕裂了,按着脖子咳了几声,她去倒了杯水喝,好容易将口舌润湿,又将目光挪回了屏风后的浴桶之中。 水确实是清水,而那软膏打开后清香扑鼻,方茗拿手指挖了一块抹在手背上等了片刻,只感觉有些清凉滋润,并未再有其他异样感受。 她皮肤干的厉害,方才锤门时也能感到皮肤皲裂的痛意。 方茗走到门口,沉默了一会儿,脑袋抵着门低声唤了句:“孔顺?” 外面果然传来了回应:“嗯?” 方茗顿时没由来的咬牙切齿起来:“你果然还在外面!” “我在外面,你方才唤我,我怎么听得到?”孔顺问:“什么事?” “你......你故意骗我去淋毒雨,是因为怨恨你二哥因我而远去京都,报复我么?” 方茗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发问的可笑,还不知道孔顺得了这句会怎么牙尖嘴利地嘲讽她。 “不是。”孔顺竟然否认了。 就在方茗猜测着这句话是否是孔顺的谎话时,孔顺接下来说出了令她整个人一凌,感到毛骨悚然的话。 “这是惩罚。”他轻轻笑着说:“不做错事,以后就不会再受这样的惩罚。” 那声音简直如同一只冰凉带毒的手,从门外伸进来要扼住他的脖颈似的,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他武艺不如我,他身子如此病弱,控制不了我。 他控制不了我,他控制不了我。 方茗只能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重复诸如此类的话语,来安抚自己的内心。 即便已经过去五年,孔顺那副令人无端胆寒的模样,却令方茗想起了陈桐生。 在与陈桐生对手过招的某一个瞬间,方茗却从她挪转的身形里,从内心深处,毫无理由地生出了被庞然大物捏在手心中的恐惧。 即便当时陈桐生并无依仗武艺恶意恐吓她的意思,但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却是在瞬间倾泻而出,无法掩饰的。 与当下孔顺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只是陈桐生的更为强悍,如同当空而下,令人膝软,而孔顺更为绵长,令人想逃跑的腿都发软。 以往为何从未察觉到他如此? 他为何在此之前一丝一毫都没有表现出来? 第二百四十章 弥漫 http://.biquxs.info/

外面没了动静,方茗便也没再说话,思索着毒雨的事情,在脑子里思索孔顺平日里有可怀疑的地方。 这么想着,一件件解下来外衣,正站在浴桶面前伸手去试水,准备入水时,门忽然又响了一下,方茗炸了毛瞪起眼睛去看。 “忽然想起来,我给的药膏还未当着你的面试过,你可放心?要不然我此时进来试给你看?” 方茗怒道:“不用你来试,滚!” 孔顺似乎在外面笑,方茗又去将门按紧了,搬了椅子堵着。 她做完这些才忽然反应过来,无论是孔顺方才不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重复,还是方才是试探,都只不过是在拿她取乐罢了。 他知道方茗被骗过一次之后,必定对他给出的东西,讲出的话语万分警惕。而恶劣如孔顺,就顺势利用了这一点,不停以言语和行动来刺激她,以她的反应为乐。 ------ 满地血肉,如同被泼散在地的稀粥一般,在地上糊成一团一团,满地是血团,只勉强能够辨认出来有些肉团尚有人形,骨架都几乎被冲刷腐蚀了,森白的一截突刺出来,王澄南看了许久,才认出来那是人的肋骨。 “姐......”半响身后传来颤抖的一声。 “把眼睛闭上。”王澄南立刻道:”别看。” 在毒雨下时,她的手一直捂在荣怜儿的耳朵上,随着毒雨越来越大,那可怖的雨点如同修罗鬼的金铃,每一次的响动都是索命,不绝于耳的惨叫一开始来自院中,之后便从街道上远远的汇聚起来,惨叫与嚎哭回荡在峰门关的半空上。 奔袭逃跑的人们逃到一半便骇然倒下去,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周身已经如同热蜡一般融化了,而在短暂的剧痛后,他们甚至已经失去了痛觉的感知,失去了头,脸,手,脚的感知,于是只好万分恐惧又万分绝望的发出惨叫,直到无法再发生,融塌为止。 倘若陈桐生在的话,她就会想起当年那顷刻间将自己母亲溶解的可怖液体。 她至今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这是於菟所带来的噩梦。 王澄南抬头看了看,她们头顶用于躲雨的房檐,也被毒雨所腐蚀,泥水似的滴滴答答往下滴落。 王澄南与荣怜儿两人几乎都紧贴在了墙上,才避免了被滴落的毒雨所触碰到。 两人完全不敢动,过了许久,王澄南才慢慢地转过头看荣怜儿,却没想到她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脸色惨白,但却意外的坚持着没有因为过度惊恐而昏过去。 她浑身僵硬的站着,两眼发直,连王澄南轻轻的唤她都没有听见,王澄南怕人吓出个好歹,连忙捧住她的脸低喝了一句:“怜儿!” 荣怜儿两只眼珠子颤抖着,一寸一寸,如同锈了的铁珠子似的,呲地一声转过来,王澄南道:“你怎么样?你可还好?” 荣怜儿却看了她许久,轻轻地伸手,轻轻对着王澄南的脖颈一指。 王澄南不明所以,疑惑的伸手去摸,感觉到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着,突突的好几条,她心里一炸,以为是虫之类的爬到了自己身上。 方才毒雨给她的恐惧还未消除,王澄南恐惧之下死命一抓,将脖颈上抓出几道血印子来,手空空的什么也抓到,而那突突的几条如同受惊了一般,胡乱的动起来,王澄南惊恐的感知到那些东西在往自己后颈上爬。 她伸手抓了半天,将脖子上抓出一道一道的血痕,却怎么也抓不到那在她肌肤下跳动的东西,荣怜儿仿佛被她吓到一般,眼睛瞪大了,惊慌的看着她。 “姐!姐!”荣怜儿猛地来抓她的手,声音凄厉:“姐!你怎么了!” 王澄南此时才怔怔愣愣的反应过来,她下了死手在抓自己的脖子,伸出手一看,指尖上全是淋漓新鲜的血。 她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到后面满地混着血水与毒雨的地上去,幸被荣怜儿捞住了,她双眼泪汪汪的,拿了帕子来擦王澄南的血。 王澄南脑袋迷蒙了片刻,眼前仿佛有什么在晃动,是一团一团的血肉,是一只巨大的铜锅,她们是锅中血色充盈的肉,一片滚烫的热水冲下来,在巨大的铜锅边缘,露出了一只喜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 盯着锅中的一切。 王澄南呆呆的转过去看天,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十分别扭,吞咽时发出古怪的唾液被脖颈挤压的声音。 “眼睛......” “什么?” 王澄南伸手去指,手却好似忽然失去了控制,只是突兀指向天空,连指的位置都不能控制,手腕无力的垂下去,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怪异。 王澄南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但荣怜儿眼中她的整个状态都不对了,就如同那些发了癔症的病人一般。荣怜儿不知道她怎么了,吓的眼泪直流。 “眼睛。”王澄南低声说,指着天上:“你看见了吗,天上有一只眼睛。” “姐!”荣怜儿道:“你怎么了?天上没有眼睛啊!” 王澄南用力摇头:“有,天上有一只,你看,你看啊!” 荣怜儿险些拉不住她,往天上看,天上却又除了阴霾霾的云外一无所有。 “你看见了吗!眼睛,天上有一只眼睛!它在看我们!” ------ “喂,你看见了没有?” 清秀的青年回过身,只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眨巴眼睛,望着天。 “你又饿了?”他笑着问:“林小果。” “林风!”小姑娘长得瘦瘦巴巴的,全凭她一身嫩色的钗裙才得以知晓着是个姑娘,她两只大眼睛瞪起来了:“你少占我便宜,怎么就有跟你姓起来了?” “你是我养大的,怎么不跟我姓?” “呸!”小果儿一啐:“好不要脸!” 林风道:“饿了就再忍忍,我之前准备的零嘴都让你路上吃完了,再走一段路便能到镇上了。” “我不是饿,”小果儿往天上一指:“我看见天上有只眼睛啊。” 林风抬头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摇头道:“你饿昏头了。” “是么?” “是。” 小果儿不大爱动脑子,闻言便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于是放下心来,继续跟着林风走,走了两步,忽然道:“我想去京都了。” “为何?” “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想去了。” 林风道:“林果儿,去京都的路与我们正在走的方向恰好相反吧?我看你是要造反。” “我要去!” “......”林风说:“好。” ------ “眼睛!快看啊,天上有一只好大的眼睛!” 一个汉子放了手上的锄头,忽然挥舞起双臂,朝着天空大声呼喝。 “眼睛!” “眼睛啊!” 他的呼喊声引起四周农田里人的注意,人们诧异的抬起头去看了天空,天上除了日头与云彩,其余一样也无,不禁纷纷嘀咕道:“疯了吧。” “还是喝了酒?” “你不知道他在吃那个飞光么?指定是吃疯了。” 汉子手舞足蹈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农田,抓住离他近的人激动的面上显出不正常的红:“你看见了么?眼睛!眼睛!” 别人害怕疯子,看他神情癫狂,于是忙不迭的撒手往一旁躲他,汉子便追逐着离他近的人,口中不断念叨着眼睛眼睛,喜的好似看见了金子似的。 跑了一阵,那汉子穿着粗气停下了,他看看周遭神情各异,躲着自己的人,随即又看见了接了自己丈夫发疯消息,急匆匆赶来的妇人,顿时面露喜色,道:“快!快准备去京都的行李干粮,快快快!” 那妇人简直莫名其妙,但看他一脸喜色,并不像疯了的样子,便问:“去京都做什么?你白白活了几十年,连州府都未出过,怎么突然说要去京都,咱家又不比人家,有在京都求学的儿子,有京都的亲戚。” 但汉子却跟完全听不见似的,只是不停的催促着妇人去准备,推着她便走,真的十万火急,完全耽误不得似的。 周围人看了都暗自叹气。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仅仅就在一个时辰之后,一个八千人的村子,里面竟有足足三千人忽然发了同样的癔症,颠三倒四的笑着对天大呼眼睛,谁也拦不住的要往京都去。 巨大的恐慌顷刻弥漫了整个村庄。 这份恐惧在几天之内席卷了整个大周,癔症之发从南至北,由东到西,各地民众疯癫聚集的上奏折子惊鸟般纷纷落在周莞昭的桌案上。 御书房门外跪了一片,齐声高呼:“陛下!” 周莞昭猛然将满桌的折子扫落在地,压低了声音厉声询问:“沈平此刻身在何处?!” 周围的宫人战战兢兢,有个低声道:“公公已经叫去了。” “叫去了!”周莞昭道:“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沈平在的冷宫才走几步?他便是走到现在?!他嫌腿脚多余了!” 门外高声的喊了起来:“陛下——!” 第二百四十一章 非她不可 http://.biquxs.info/

“陛下!” 门外臣子高声齐呼,周莞昭烦躁的揉揉眉心,一时未曾回应,便有个熟悉的年迈声音在在外响起来:“陛下!” “全国十三州,如今报上来的已有七十八县,处处民众忽发癔症,成千上万的发病之人正朝京都而来,我京都中更是疯病猖獗,民生民事尽乱,此灾不逊当年大疫,实乃千年百年难得一遇之大灾啊!” 此话说的非常严重,周莞昭猛然抓了手边一只小巧的金兽掷向门上,门被砸的猛然一响,跪在门外的有些官员已然低下了头去。 周莞昭起身走至门前,道:“好,贺温茂,朕问你,这癔症之灾自事发到如今,已过去多久?” 右丞贺温茂答:“不过七天。” “七天,”周莞昭隔着门,外头抬头的大臣只是影影绰绰地分辨出一点皇帝的身影:“才七天,你就说民事民生尽乱,不逊当年大疫。难道这类病症也会传染不成?难道这类病症也会死人不成?难道各处守关的兵都是死了,拦不住人?” “兵,未死,但,同发癔症!”贺温茂高声道:“自臣接到此消息第一天来,便已派人去巡查城中情况,乃至周边村镇,发癔症之人,有老有少,有平头百姓,亦有朝中官员之类,驻城守卫军有,外城守关的兵也有,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贵戚,无一不包。此悄无声息蔓延全国各地,猛然发病的奇症,若再不珍视,必将酿成难以估量的大祸啊!” 周莞昭一时没说话,半响道:“京都中兵力受癔症影响多少?” 外面悉悉索索了一阵,似乎是有人在给温贺茂传什么,片刻后温和茂道:“至一个时辰前,被癔症所损兵力为一六百千人。” 饶是周莞昭没动,她也听见门外传来不同声音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彭荣在身后小着步子走来,低声在周莞昭背后道:“陛下,沈大人来了。” 周莞昭点点头,没再接外面的话,转身往回走,姜利言恰好自后面转过来,这一张过分艳冶的脸。 实际上当年这张脸的主人还是沈平时,他也只是让人觉得脸漂亮,被人背地里叫男生女相,是魅主无德的面相,但总归只是传言罢了。但如今换到姜利言,他确实实实在在的能说是一股子妖冶之相,并不是宫中男宠那种媚气,姜利言周身散出来的气息很邪。 姜利言平日说话总是一幅将万事拿捏在心的模样,但到了今日,脸色却是沉的,说不出来的阴郁,眼神却闪亮,闪烁着摄人的光。 不等周莞昭开口问他,姜利言便主动问道:“你看见那只眼睛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会有这样大规模的疯症?事发这几日你闭门不出,外人也不得近,可是发现了什么?” 姜利言一笑便咳嗽起来,周莞昭注意到他脸色差了,肤色是那种白的发灰状态,看上去如同将死之人一般。 “陛下,这眼睛只有我们这样被於菟所寄生的人才能看见。大周有多少人看见了眼睛,那便说明有多少人被捏在於菟手里。” 周莞昭脸色骤然一变,姜利言却没看她的脸色,接着道:“於菟要醒了,它五百年来耗损太多,一醒来便是要补的,因此这大周五湖四海每一个癔症疯癫的人,都是自己往虎口里走的食料罢了。” “单单守城军便损了一千六百人,”周莞昭低声道:“弥天司早些时候给我消息,京都中突发癔症者数以万计,压不了多久。” 姜利言闻言一哂:“与即将到达京都的千万人相比,这可不算什么。” 太监宫人都被挥退了,周莞昭便自己挽了袖子去提笔展纸,临写了又发现砚上墨滞涩的厉害,眉头拧着摔了笔又去研磨。 “叫冯文曦即刻带兵回京,”周莞昭道:“各地抽调......” “陛下,他的兵里又有多少是得了癔症的呢?”姜利言慢慢道:“他的兵不能及时回京,便从各处抽调兵力,然而那些兵里又有多少发癔症的,上京路上,又会碰到多少被癔症驱使进京的百姓,这遇着了,是半路拦截下来,还是就当没看见?拦下来,拦在哪里,如何拦,最要紧的是,如何控制之后进京的百姓不再增?” 周莞昭手停下来,姜利言继续道:“而陛下与我都知道,这与平常的暴民之乱,造反逼京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拦了他们又怎样,难道能将他们全给抓起来,砍了头么?没有人能抗拒於菟的控制,陛下,这是陛下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陛下开口便召冯文曦回京,也是知道接下来或许有场恶战。外面的臣子,顶破了天,也不过叫你派人去查癔症缘由,叫各处加派兵力围堵拦截百姓,叫陛下将弥天司派出去,做当年弥天司救疫情水火中人们一样。”姜利言说着走过来将砚台从周莞昭手下轻轻抽了出来,道:“不过扬汤止沸。” “怎么会,”周莞昭道:“怎会如此之快?你原与我说最快也要到五年之后才会现出异状!” 姜利言看她片刻,那张俊美的邪气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 “我原预计阳和侯前往岩山镇,这时候也就该回来了。可他如今人在哪里?陛下,一切都是有变数的,而如今发生的,便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变数。” 周莞昭长长的指甲陷进手心,血肉里刺进了硬物,她猛然将指甲自掌心抽出来,一阵拔肉的刺痛,她用力一闭眼:“数月前我差人问你子陵之事,你回我无事,上月我再问,你说无事,可就在十天前,我再问你子陵,你却回了我一张白纸。这样的意思,是子陵已经出事了么?” 姜利言摇头道:“阳和侯如今处境,我不知。” “你当初对朕承诺的什么!”周莞昭勃然怒道:“原说子陵无事我才许他去,这一去便将朕的人给派没了!” 姜利言看上去却很冷静,道:“若是换了别人,进不去该去的地方。陈桐生不会带除他之外的人。” 周莞昭怒发爆发的快,但也迅速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在这个节骨眼上发怒已是无济于事:“子陵出事,那么那个陈桐生如何?” “陛下可知那眼睛是什么?” 周莞昭抬起怒火尚存的眼睛盯他。 姜利言慢慢道:“是伽拉。” “北朝神首伽拉?”周莞昭道:“难道她不是早已不在了么?” “伽拉的事情,至今说不清,”姜利言道:“制衡於菟的法子当年也是伽拉找出,伽拉死的也十分蹊跷。” 听到这里周莞昭有些差异的扬起勾画的精细优美的眉毛:“伽拉当真存在过。” “於菟尚在,伽拉为何不能在?”姜利言道:“我当年劝陛下放陈桐生出京也是这个缘故,北朝传说,大多有迹可寻。” “当务之急,只有先找到陈桐生,阳和侯存活与否,都可先暂且搁置。陛下,千军万马难敌一人,你便是将整个大周兵力搬到自己面前,也抵不过将陈桐生一人寻来。别亡了,北朝是如何一夕之间陨灭的。”姜利言道:“我如今对陛下也只有这些话了,我当年侥幸存活至此,再恶的事也做过,当年北猎堂一朝分散,导致陈桐生自我手中流落,再后来便是於菟临近苏醒,容不得我再做许多当下无用之事,我对于伽拉,对于陈桐生还未曾了解透彻,如今只能靠她自己来对於菟。” “我是前朝遗民,可偏偏摆脱不得於菟,它在一日,我注定死不得脱,如今於菟苏醒与否,对我都是一样的,”姜利言慢慢道:“至于阳和侯,陛下看开些,他与陈桐生都能活着,才是一件惊得骇人的事情呢。” 周莞昭没听明白他最后一句话,眼睛却眯了起来,道:“都能活着才是怪事,你早知道他们要出事。当初那句平安承诺,不过哄骗之言。” “怎么,”姜利言笑了一笑:“陛下要治我欺君之罪么?” 他说着一挥手:“外面那些人说的什么,多少有些效力的,便用了吧,否则总叫他们闲着无事,要怨起你来了。不过,最终能够解决问题的,只有陈桐生。” “若她死了呢。” 姜利言背影一顿,道:“那我们就死了。不过,对我而言,她已死过许多次了。” 他迟疑了片刻,周莞昭走过去,少见的望见他眼中有一瞬的怔松。 “姜利言,”周莞昭仿佛是受他眼神的影响,轻轻道:“北朝接於菟之力存活,却满朝覆灭。方家借於菟之力平步青云,却满门皆失,如今论到了我。倘若当年我未曾将於菟带进宫中,如今是否不会出现如此恶状?” 姜利言此时却摇了摇头:“不,换了谁来都一样。所有人选对於菟而言皆可改变。” “除了陈桐生。”周莞昭似有所悟,接口道。 “是,除了陈桐生。” 周莞昭走至门口,用力将沉重而装饰精细华美的大门猛然一推,门外跪着的大臣们纷纷喜出外望的直起身来,却只见周莞昭仰头看着天际。 天上那一只无眼黑白之分的偌大眼珠,仿佛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咕噜一转,盯向了周莞昭所在的方向。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发酵 http://.biquxs.info/

周莞昭当政期间,后宫几乎是完全荒芜与废弃的,几座皇后生前的宫殿尚且安排人殷勤照料,其余宫殿中无后妃居住,只是安排了大宫女管理着,偶尔周莞昭想起来了,从御花园拐过去看一眼罢了。 自五年前,以清沐宫为首的一众先帝时期的冷宫,便被越发的闲置与封闭起来。那些地方连宫入都不在往里派了,成日的关闭着门,时有宫入无端失踪与死亡的,都传言是与自己相好亲热跑错了地方,闯进去寻了死路,便就是那些因好奇而试图进入冷宫的宫入,最终大多也都是以失踪为结局。至于这些失踪的人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再敢去一探究竟,逐渐的宫人也就自发的远离了那些地方。 周莞昭在夜色中疾步前行,前头一个提灯的彭荣,神情紧张的低着脑袋。 经彭荣事先打了招呼,早已有人守在宫门之前,见彭荣的灯前来,自发的便下栓,推开大门,给出可经两人的宽度。 周莞昭冷脸跨过去,那守门的宫人便无声无息的将门再度关上,两扇门在身后相互合上的时候,随着那一声回荡在黑暗中的闷响,周莞昭心里无端的跳了一下,跳的慌张。 冷宫中不再设夜灯,一路上走来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自从眼睛出现之后,夜晚星光月光都逐渐式微下去,老大一个月亮澄澄的挂在天上,就是不见它透下光来,仿佛有什么将天穹上的光亮给拦住了。 路上全靠彭荣的一盏灯照亮,夜晚的风凉而快,经过人身时,仿佛一只冰凉的手拂了过去。周莞昭回想起那两个关门的宫入形态异样,但随即又想起这里头的宫人都是自弥天司里挑来的,身为她的暗卫,自然是与寻常宫人不一样。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彭荣便低声道:“陛下,可是困了。” “只是觉得脑子越发的差了,”周莞昭道:“朕以往却是不可能忘记自己安排下去的事。” 彭荣得了皇帝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是陛下近来太累了。” 周莞昭哼笑了一声,她近来却是累,但却并非是为国政所累,於菟将醒,她病的越发厉害,头疼得恨不能拔刀将自己脑袋剜下来,脸色蜡白,从床榻滚到地上去,一直到被疼到昏迷为止。服侍她的宫人看了都暗自害怕,不知她为何突然病重至此。 待她醒了,就又是恹恹的,但却不敢说出去,该批的折子,该上的朝照旧要上,癔症之事发后,更是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宁愿叫人背地里骂她怠政误国,或者什么鼠目无知,有时候她要包容一些敢大逆不道的臣子,毕竟暗卫在手,是她的眼线太过天罗地网,算她的错。若非包容,朝中一般臣子要活不下去,更何况他们谩骂难听,做起事来,却又真的是忠心耿耿,呕心沥血的。 这些人若是被拔除了去,那她就没有做事的了。 周莞昭依仗他们,这些臣子也依仗周莞昭,他们害怕自己家里那点子阴私被窥见要出事,周莞昭也怕他们知晓了自己的病痛。 癔症肆虐之期,不能再被外传说皇帝恐也得了癔症。这是乱根本的事情。 连过了三道宫门,才踏入了清沐宫,她挥手令彭荣站住,自己提过那盏灯继续向前走去,彭荣也没有敢拦,垂着两只手,目送着她的背影在轻轻跳跃灯火下的照耀下,看起来也有些一跳一跳的。 彭荣忽然眯起了眼,接着又用力的揉了揉,他觉得自己大约是看错了,但又实实在在的,看见那背影一跳一跳的,竟然跳出了两个头来。 那头一伸一缩,便在周莞昭的肩膀处停住了,是一个梳发戴簪的头型,一只步摇横斜出来,晃晃悠悠,格外突兀的晃着。 然而往地上一看,地上却没有那颗头的影子,那脑袋只是在周莞昭一侧的肩膀上,亲密自然的使周莞昭看起来是一个双头的畸形怪物。 彭荣两眼直瞪,轻轻的哆嗦起来,那步摇他认得,他是宫里服侍久了的老人,先帝在时赏过六公主一支造价相当高昂的步摇,以当时六公主的财力来说,这是相当奢侈的一件首饰,因此天天戴着,好似不戴,就看不见父皇对自己的珍爱了似的。 后来六公主被送出宫去,再回来时已经是翻手云雨的弥天司管事,她神情与行事风格都与以往大相径庭,但总归还是那个六公主,彭荣送走了先帝,又跟上她,再也没见过她戴那只步摇。 他终归是喘息着将嘴抿住了,周莞昭拐了弯,灯火消失了,背影,以及上面的脑袋也就消失了。 周莞昭进来之后就觉这地方让人很是不舒服。 她一会儿觉得身上湿淋淋的黏,一会儿又觉得闷的呼不上气,再走两步,嗓子里都干涩起来了,只想去找水来喝。 可她一身干干燥燥,用力吞咽唾沫时,又并不再觉得干涩,周莞昭拧着眉往前走,清沐宫前院里无人清理,长了过膝的杂草。 周莞昭打上面过,手指擦过,那草涩得伤手指,她便收了起来,脚下走起来总是凹凸不平的。周莞昭自己手里是沾过血的,可以说是魂灵无数,走了一段,对于脚下的不平也就有了底。 她将灯放低往下一照,果然就见破了土的一片头发,脏乱的长在地里,用力踩一踩,踩的大约是地下尸骨的肩胛骨。 周莞昭吸了口气,踩着一路的不平走过去,进了主殿。 殿内一片漆黑,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浓厚味儿,但却不见烟尘味道,可是常有人走动的。 主殿里有一间小偏阁楼,她凭借着记忆摸过去,伸手按了机关,眼前便打开了一扇有路下通的门。 周莞昭一点没迟疑往下走。 自她当年亲手布置了这里已经过去十多年,她记忆尤新,心境却完全不同。 或者说追溯到更早之前,想起她是怎么被大宫女藏在这下面,来躲善妒后妃,眼杂宫人的,心境都与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重叠。 当年她一点儿不知道怕,心里更多的是怨恨,即便对自己生父身份尚不确定时,周莞昭也恨极了这样的日子,她听见人家叫她老鼠,她一个手脚俱全的活人,要依仗那些宫女的照拂。 很多时候宫女不来,她就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夏时一身臭汗,盯着那豆大的灯发呆,汗从她脸上流水似的淌,她几乎都意识模糊了,以为自己要憋死在这里。 宫女来了,她要吃药,昏昏沉沉的,被送到一个人面前,她感觉自己被切开了,一只手伸进她的腹腔中搅来搅去,一会儿摸摸她的肠子,一会儿轻轻抓一下她的肋骨,血淋淋的发滑,她闭着眼睛毛骨悚然的打颤。 可是醒来,她一摸自己肚子,就又好好的,身上有些丑陋的缝线,她吃饭时总担心那个人将她胃囊也摸了出去,吃下去的饭要全部滑进心肝脾脏里,汤会融进她的血液里,她现在闻起来就一股子饭菜的味儿。 想着想着,肚子真的疼了起来,她在地上打滚,有人摸她汗湿的脸,说:“她病了。” 病了很久,周莞昭那个时候还叫郑棠,宫人大惊小怪地喊着她的名字,郑棠,郑棠,你怎么病成这样? 可是不给她请大夫,不让她吃药,后来她长大了,知道原来养她预备的银钱,早被那些宫人自己用干净了,还没到发银钱的时候,他们用自己的钱未免显得恩情太重。 于是她在病中又被喂了药,要送到那个给她开膛破肚的人手中去,他们说:“若是她死在那个人手里,可就是无关我们的意外了。” 可惜的是那个人没再次将她的肚腹打开,一摸她身上,轻轻的叹了口气,问:“喂药了没有?” 宫人们回答:“喂了,原来已经好着了,不知怎么的突然这样。” 那个人就把她抱起来,抱进她从来没有进过的内卧里。 她那时候大约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模模糊糊的,问:“你是谁派来的鬼?” “我是姜利言。”那个人回答,冰凉的帕子敷在她脑袋上,还有一股药味儿:“你父亲派来索你命的。” 他停了停,又说:“你知道当今天子是你父亲么。” 郑棠清醒了片刻,双眼直瞪,口齿清晰地说了句:“我要让他死。” 说完昏死过去。 她在封闭昏暗的地下,好像一个腐烂的果子似的,皇帝以为能够酿出酒来救自己的女儿,却不知道她发酵成了蝇虫围绕的一滩烂物,于是将她从地下开封的那一天,被毒掉了自己的命。 后来她带着於菟再度来到这个地下,心里只有无限的狂喜与雀跃,她第一会真切的将权与势力这样的东西捏在了手里,愉快的不能自已,哪怕因此损失了什么,在那个时候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曾经多年轻狂妄,以为自己能够轻易主宰,却不曾想自己主宰的力量都是他人给予。 最终到了今天,她终于被自己一直以来依托的力量所反噬。 周莞昭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下走,第一次生出了巨大的恐惧。 第二百四十三章 烂山谷 http://.biquxs.info/

石壁四周早年间是光秃秃一片粗糙,在将灭不灭的烛灯下显得格外冰冷,如同一座石棺的四壁。周莞昭后来夺了皇位,将此处改造,四周都镶嵌上了月明珠,走进来即便是不依靠灯火,也能看清楚脚下的路。 周莞昭低着头小心的走下去,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即便是她这样堪称心狠手辣的人,也不禁伸手捂住了嘴,几乎要捏不住手中的风灯。 自面前延申进去,墙壁上挂满了宫人的尸首,人身挨着人身,死人脸相互的烂在一其,露出牙齿连接着头骨的齿根来,人尸上面密密麻麻地长出浮图草来,相互纠缠在一起,干瘪的眼珠便被纠缠在草枝之间,看上去倒像是浮图草结出来的果实。 凑近了,便能看见那些眼珠都是被短丝线仔细缠到草上去的,周莞昭看着面前的景象,便已经能够想象姜利言一人在这地下进行他那暗不见光的事时,闲来无事,便将那些人的眼睛完整干净的剜下来,晒过了,再小心精细的绑到自尸体上生出的浮图草上去。 “好看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令周莞昭悚然一惊,随即猛然回头,姜利言站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的鬼魅一般。 周莞昭微微的变了脸色,道:“你竟然在这里。” “我该去哪里?”姜利言问:“我如今夜里不睡这下面了。听见宫门夜开的声音,知道是陛下来了,因此特来相迎。” 周莞昭便无话可说,接着道:“既然来了,那么便带朕走走吧。” 姜利言欣然上前,他衣冠与白日无异,相当规整,可以想见走路时也是从容不迫的步子,周莞昭单单今夜未听见他的脚步声,想来以往周莞能够依仗比旁人略强的耳力听见姜利言来去的声音,也不过是姜利言刻意为之罢了。 “这些尸体,便是你养浮图草的法子?” 姜利言点了点头道:“浮图草的用度终究是会大的,仅仅靠着那么一丛两丛自地下长出去的草,陛下一人都不够用。恰好宫里又有这活着无用,死了尚可一用养料,便弄了一些来,”姜利言说着伸手一指:“这些挂在外头的,都还算新鲜,再往里走些,那些便即将干透了,倒是将浮图草拔除,尸体也就运出去一并烧了了事,没有用的了。” “剩下这些,还能够用多久,够多少人用?” 姜利言略思索片刻,道:“若是在宫中,外头这两排,只够陛下用上两月,这还是原来的剂量,如今於菟将醒,浮图草剂量恐怕要加大,才可抵御其掌控。至于外头的人,两排足以用上半年。” “这拿人血人身催出来的浮图草终究是效力不够,”姜利言说着眯起眼来:“当年伽拉自於菟原生地里拿出的浮图草,一具人尸身上的量,便能够管上十几年。” 周莞昭道:“为何差别这样大?” “水土问题,”姜利言道:“如今说来,其实便是血脉的事情。假若陈桐生还活着,她倒是能为这些浮图草提供狂生疯长的养料。当年我曾预想过将陈桐生弄进宫来,放血养这些浮图草,若有她血脉在,这浮图草不禁能够护陛下周全,燃出的烟雾也可延缓於菟的苏醒。陈一度认为於菟无可取胜,便想着拖一时,是一时,能够拖到我死,之后的事情也就与我无关了。” “可又为何劝我放她出京?” 姜利言看了看她,抬脚向前走去,声音轻了些,但周莞昭仍然听见了。 “因为我失败了。” 姜利言接过她手里的灯,为周莞昭照路,执灯的手向前轻轻一引,示意周莞昭继续走。 周莞照皱眉道:“你说什么?” 姜利言道:“我做了梦,梦里我失败了。梦中我的确说服了陛下,甚至说服了阳和侯,使陈桐生未能如愿出京,而被陛下召入宫中,送到我这里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周莞昭看着他。 “最后陈桐生死了,但於菟却依然醒了来。”姜利言目视前方,继续说:“于是我便改变了主意,不再想这样的事情。” “原来姜利言也会信梦这样的事情么?”周莞昭道:“我还以为你夜时或许连梦也不做的。” “我的梦可不同与寻常人所做的梦。我总是很信,梦不会骗我。”姜利言道:“若是陛下是我这样的人,便能懂了。” “那么陈桐生想必是很懂你了?” 姜利言闻言点点头,说:“她如今确实。” 周莞昭不亏是杀父毒臣,将京都里平头百姓,皇亲贵族都能当作棋子,做手段害死人眼睛都不眨的主儿,初见尸墙之时尚有惊惧之意,如今已经完全习惯,见怪不怪了。她一面与姜利言说着话,穿过长长的尸墙,被从血肉里长出的浮图草拂过袖与手,还会伸手去抚一下,心里已经计较起另一件事情来。 她今夜来,为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看看姜利言存了多少浮图草。 周莞昭知道一直以来能够令她逃脱於菟控制的,便是浮图草,以往於菟偶尔格外活跃,但尚未苏醒的日子里,姜利言来见她,总是叫她点起浓郁的浮图草制成的香。 既然如今宋川白与陈桐生皆不见踪迹,生死未卜,那么要解决这么大批的疯民上京,能够指望的,也就这么一样了。 这就是浮图草。 只要将浮图草分发出去,教他们使用之法,变能将这些疯民重新变回正常,那些人也就自己回去了。就如同当年周莞昭为了获取民心,派出弥天司持解药将民众拯救于疫情水火一般。 如今大批疯民一致前行,把他们聚集起来倒也方便容易,可她今日一问姜利言,心里却沉了下去。 姜利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加上周莞昭这么一路看来的情况,浮图草是全然不够用的。别说是分发出去给那些疯民用,就是单独给周莞昭一个人用,加上维持着宫中安全的用量,各宫各殿烧的量,撑不过几个二月。 更何况,姜利言也极其依赖这浮图草,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下足够的量。 周莞昭道:“那么这浮图可再能扩种?这几面人墙不够,再多加些来,能够做多大的量?” 她话一出,姜利言便嗤地一笑。 “怎么?”周莞昭拢了眉头问:“不行?” “郑棠,不愧是郑棠。”姜利言念出这个久违的名字,令周莞昭不仅一阵神思恍惚。 “杀人的事情,到了你口中,便成为了能种多少浮图。言语之轻描淡写,倒是少见人能够说出来的。” 周莞昭反倒是不在意姜利言这话,依然轻描淡写地说:“如今有千百万的人要出事,我还能顾忌什么?我原也不是那些优柔寡断的。更何况,这些事情是你做的,我不过说出来,就鲜少能见?你做出的事情才是阴毒得普世难见。” 姜利言笑眯眯的:“臣做这些不过是为了陛下分忧。” “你我都清楚不是。” 姜利言还是笑,过了片刻,他道:“陛下说的那个法子,我想过,不可行。离了地下这地方,便是弄再多的尸体来都不行了。” 说着两人一转,他们面前的浮图草长的更为茂密,几乎完全遮蔽住了下面的尸体,只有姜利言闲来无事往上头绑的眼珠子,干干瘪瘪的,还挂在上面。像被晒干的龙眼果肉。 “离於菟越近的浮图草,便长势越好,”姜利言道:“离了下面,长着长着就死了,压根用不了,若是陈桐生在......” 他道:“若是她在,取她血每日养着,也就差不多了。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把她血牛似的使,一个人身上统共才多少血,都放干净了,也养不出能阻止那千百万疯民的浮图草来。更何况,即便是能用一时,那些人此后一生都需要这样大量的浮图草来维持生存,到时候又哪里去寻?” “再者,如今不比当年北朝,北朝人用飞光尚能存活,如今却是於菟苏醒,急需补给,那些疯民才要赶来送到它口中的。浮图阻止得了现在,阻止不了於菟醒后。” 周莞昭被轻易窥见心中想法,心中有些不适,但她在姜利言面前却实在无处遁形。姜利言操纵许多事,能轻易点破她这显然易见,不加掩饰的目的,也并不算什么事。 周莞昭停了步子,在一丛格外的茂密的浮图草前凝视片刻,道:“冯曦文如今在外抵御乌可勒一族,敌人凶悍异常,南部地势本就奇,又无得力悍将,打的他焦头烂额,昨儿还请求我增两成的兵械重甲,并铁骑与粮草补给。我一说叫他撤回来,那些大臣们立即跟我跳起脚来,满心都是担心那些南蛮子打进来的模样。可,打进来不好么?” 周莞昭回过头去,眼瞳在灯火下暗沉沉的几乎映不出一点光来。 “将地宫中所有能用的浮图草聚到一处,那些疯民也聚到一处,南蛮子打进来,叫他们先杀一阵,杀剩下的,堵在一处,燃了烟,一并都置死。” 她静静地说:“即便是让他们都死绝了,烂在山谷里,我也不会让於菟吃到一个人。” 第二百四十四章 厌倦 http://.biquxs.info/

迷雾中逐渐立起了几个瘦长的身形,最初看上去像是无数立起奇瘦的树林,然而那东西竟然在迷雾与烟沙中无声的移动起来。 陈桐生抬头向上望去,骤然间变了脸色。 这不是密林,而简直像是一个一个的人! 那些瘦长穿透云雾枯枝一般的东西,竟然是那些东西的腿,它门头部奇小,而四肢瘦长,全身都呈现一种极其干瘪而瘦厂的形态,比山高,陈桐生仰视着,只能看见它们模模糊糊的肩膀。 那不断吟唱的庞然大物在它们面前,竟然也显得矮小起来。 纪英都几乎忘了风沙,愕然的张大了嘴,风暴似乎停了,沙尘悬停在半空,纪英问:“那是什么东西?” 陈桐生一动不动地看着,半响终于转头看向宋川白。 风沙停了,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脸,宋川白大约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脸色多难看,与陈桐生对视,他还笑了一下,很平静似的,但脸已经白的跟纸一样。 “对这些东西,不管我们,”宋川白说:“你有几成胜算?” 陈桐生张口想说我不会不管你们,但到了此地步,即便是她,也很清楚不抛下他们是不可能的了。 她若要与这些形状诡气的怪物对峙,那么必然要离开宋川白与纪英,而一旦她离去,要么会吸引走这些怪物所有的注意力,要么,会使剩下的这两人顷刻毙命。 宋川白此时的脚踝还被一圈一圈深深缠着,毛刺依然深入肌肤,他根本动弹不得。纪英也一样,倘若她离开,这两人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 抛弃后世所建立的一切规则,此时他们仿若回到了伽拉时代人们所面临的,最简单也最难克服的生存问题,唯有力量与力量相对,败者被食,死无葬身之地。没有后世的怜悯,没有后世那些为了利益而针锋相对的因果,甚至连一个体面的葬礼也不可能有,若他们输了,只会被碾为烂泥。 “给我,一炷香的时间。”陈桐生道:“不,半炷香。” “不用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陈桐生断然接口道,看一眼纪英,他手中长剑仍在:“半炷香,你们只用争取半炷香,我就会回来。” 她言下之意,另外两人都懂了,在陈桐生离开他们的这段时间里,两人必须要在这方寸之间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宋川白点了点头。 陈桐生两手空空,除了身上常佩短刀一无所有,纪英迟疑了片刻,递出手中长刀,道:“你拿着这个。” 宋川白看着陈桐生径直接过,不禁眉梢一跳。 这不对,陈桐生若是真想让他们自保,不可能拿走两人唯剩的一把剑。 宋川白开口想说什么,但陈桐生已然提剑走向了那些奇长的人形。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步一步数着陈桐生的步子,十步,二十步,五十步,宋川白的心口一下一下地剧烈跳动起来。 陈桐生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也相信她的直觉,或许今日自己真的不能走出去,但人之生死本也难料,他能够看见眼前这些诡异的怪物,既然是他人活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事情,宋川白此时没有多么恐惧,甚至也没有多么害怕与不甘。 宋川白也有一种预感,陈桐生能够从着诡谲的地方活下去。 她在这里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凡人皆是累赘。 血滴滴答答的从指尖落下去,痒痒的很不舒服,他此时感觉不到什么痛意,浑身只有提不起劲的乏力。 如今朝堂上是怎样,如今大周是怎样? 周莞昭在於菟的掌控之下,会将大周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可也会像北朝一般,无可挽回的,朝发夕亡? 这些事情,他年年想,月月想,日夜之间,飞光,於菟,不可见的怪物与被时刻监视掌控的恐惧与愤怒围绕着他。 世人说阳和侯多么盛宠不衰,又说阳和侯只是强弩之末,说他是女帝爪牙,又说他是野心勃勃,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实在是很累的事情。 宋川白想了想,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很期待的。 回去也不过是一个阳和侯府,如今里面侍奉的人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能干又可靠,但是走进去,他生长到大,服侍他到大的人,已经全然不在的了。 或许被长公主筛去,或许被他自己摘去,府里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旧样子,可人都是新的。 他自然希望大周好,但如今要死在这里,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毕竟,他已经无数次死里逃生,大周之势非他一人所致,也非他一人能解。 他奔波操劳这么多年,其实也只是......了无牵挂罢了。 没什么可做的,也懒得去改变与寻求自己真正所愿,于是就一年一年照旧走了下去,他十几岁少年时浑身热血的追查飞光,如今又是十几年过去,他依旧在做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掺杂了更多的朝政,更多的不知自己所愿。而在再年轻一点,他身为长公主之子,没有被父母放弃送入弥天司,骑马满京走,不论后日,知享眼前的快活心境,更是无从想起了。 他似乎打小就不是什么有胸有大志之人,仗着自己那点小聪明逍遥日子,也很满意。 现在这样的日子,他很不满意,很不愿意。 数到第九十八步,陈桐生突然停了下来,宋川白心里也跟着一顿,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陈桐生忽然拧身回转,骤然发力向他冲了过来。 那一刻他大约因为失血过多,几乎是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像想,下意识地对着陈桐生张开了双臂。 世人皆有不可窥心不可描骨之皮囊,他必须时时警惕,刻刻提防,除了陈桐生。 陈桐生不会害他,哪怕是命悬一线之际,陈桐生也绝对不会伤害他。 面对他的毫无防备,陈桐生露出诧异眼神,但随即她眼中光芒盛起,旋身挥刀而下,刀锋所带起的凌厉剑风几乎都要划破衣料,她屈身向前,宋川白听见什么被撕裂的声音,与此同时,宋川白脚下的藤蔓齐齐断开,发出金碎石裂的声响。 宋川白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她的手,但在这个角度下只能看见陈桐生的背影。 她头也不会,道:“候爷,离开这里,走慢些。” 而陈桐生面前什么也没有。 宋川白看不见她正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够肯定陈桐生方才遭到了反击,不知来自何物,不知此物如今身在何处。 最危险的不是他们面前缓慢行动的参天巨树一般的奇长人形,更不是那巍然不动,只是吟唱的东西,而是一直萦绕在他们四周,却令他们难以感知到的生物。 宋川白呼吸一屏,随即警惕的一步一步向来时的路走。 纪英看见宋川白走地远了,忍不住道:“你没事吧。” 陈桐生目视着宋川白远了些,才回过头来,冷冷道:“你果然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纪英先是一顿,随即笑了起来。 “告诉我,现在应当怎么办?” 纪英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直觉。” “直觉。”纪英重复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然后摇了摇头:“我不信。” 宋川白听了下来,他站在远处看着陈桐生他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有事瞒着他,他也有事瞒着你。”纪英看了一眼远处的宋川白,道:“他如今在这里毫无用处,还只会拖累你,是不是一点阳和侯的荣光也没有了?是不是忽然觉得他无用,烦人了起来?” “你倒是无用,又烦人的很。”陈桐生反唇相讥道:“告诉我,不然你就死。” “我不会死,”纪英漫不经心地说:“我从这种地方走了许多次,既然能够活下来,当然有我的办法。反倒是你,你若想离开这里,办法也很简单,只是,算了,告诉你也无用,你不会去做的。” 陈桐生顿了一顿,道:“放弃宋川白?” “正是,只要他死了,你我都能顺利脱身。”纪英道:“我本来想说的,但看你情状,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算了,懒得说。等你两个一命归西,我再自己脱身就是,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回经历了。” “不是第一回。难得你也与另外世间的我们,走过这里?” “是呢。” 说到这里陈桐生眯起眼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我,放弃过阳和侯么?” 纪英这一次沉默了许久,陈桐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他才点了点头,说:“没有。没有一个人。所以你们都死在了这里。” “你厌倦了,纪英。”陈桐生道:“重复将不同的‘我们’带到这里来,看着‘我’重复做出一样的选择,又遭遇几乎完全一样的结局。你厌倦了。” 她说:“就和伽拉一样。你是谁?” 纪英深深地看着她:“当年随姜利言出逃的北猎堂后裔之一。” “你果然也是北朝人,可是长的不像。” “周莞昭也不像。” 陈桐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随即她睁大了眼。 “周莞昭如今算得半个北朝人吧,只是她血统差些,我比她好,也是被姜利言换过皮囊,才是如今这样。”纪英道:“我来自虎门关,也就是於菟伽拉当年经过的地方,其实后来这里一度是圣地呢,你不知道么?” 他接着道:“你是不是感觉自己打破了什么,不,我告诉你,我们方才的对话,已经一字不差,一句不差的,在相同的时候,相同的情景下,发生过几十,数百次了。” “你不可能出去,你也不可能赢。”纪英道:“他也不可能活。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我的确是厌倦了,你看他,”纪英对着宋川白伸手一指:“他也厌倦了。你或许很想让他活下来,但他不在乎。他不会爱人的。” “他不懂得这些。或者说,他不相信。” 第二百四十五章 毒腹蛛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一言不发,那双瞳色偏淡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显露出某种难以描摹的冰冷来,她的眼神在冷下去,如同两颗被精雕细啄的冰珠子,眼角透出蓝色薄膜的光,将她一双眼睛反射出格外绮丽的流光来。 纪英猛然闭上了嘴,他忽然意识到陈桐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在听他的话了,在宋川白离开后,陈桐生握住刀柄的手猛然松开,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重新握上去。 纪英看见她的虎口被震裂,血顺着剑柄往下流。但陈桐生现在脸无表情,连目光都没有聚焦在他身上了。 纪英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也许再过一千次,一万次,也许任何一个世上的陈桐生都不可能做出背叛与抛下宋川白的举动,但纪英没有告诉陈桐生的是,在有些世界中,宋川白选择了背叛她。 但她此刻不需要知道,她也不会听进去。 风声忽然细细的在纪英耳边响起来,这是非常细微的,简直是风摩擦过耳边发出的声音,令人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毛骨悚然起来,纪英眼睛一眨,陈桐生身影便已经从他面前闪了出去。 陈桐生在那一刻爆发的力量常人简直难以想象,纪英脸上被劲风刮过,猛然一疼,他只来得及回过头去,陈桐生在空中连转劈砍,而对方全无现身迹象。 而在她落地瞬间,纪英身周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无数的血肉碎块自他身周的虚空中掉落而出,啪嗒啪嗒掉在他身周,那些残碎肉块还在兀自蠕动,那浓重带血的腥臭味令纪英不住捂住口鼻作呕。 他脚下的藤蔓化作水一般消散了,而就在他再次抬头时,却见陈桐生毫无停留的冲向了远方那些缓缓移动的庞然大物。 她弹跳而起,手中刀锋在空中划出绚烂的弧线,纪英仿佛能听见那刀锋切开虚空发出的声音,陈桐生所过之处,那些奇长的人形应声从中断开,上半身齐齐的滑倒下去。 一只巨大的人形上半身向半空中的陈桐生倒去,势如山倾,陈桐生背后有眼一般,拧身在那只巨身上一踩,接着这个力鹰鸟般掠向另一侧的怪物。 然而那些看起来奇长而呆滞的人形,这一回却猛然抬起了手,陈桐生攻势一滞,反被那人形一掌外挥的动作猛然击飞了出去! 陈桐生完全没有任何可接力的点,径直砸向密林似的人形,然而令陈桐生反应不过来的是,她穿透了身后的那些人形怪物,如同穿过一片满是烟尘的烟雾。她睁大眼,在穿过那些瘦长人形的身体时,她几乎看见了它们的肋骨,博动内脏,与一颗黄蒙蒙的,烟尘组成的心。 那些怪物的头奇小无比,它们的脑袋却在她穿身而过的瞬间转了过去,那没有五官的脸对着她,它们注视着陈桐生穿过一个又一个怪物由烟由雾组成的胸膛,毫无阻拦地坠落下去,砸向地面。 “咚!”的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响,纪英能够肯定自己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以人骨重击地面,无异于以卵击石。 陈桐生意识到自己意识恢复的时候,她正在大口大口的往外呕血,血块顺着她的嘴角流进她的鬓发,陈桐生想要起身,但她只要眼睛稍微往下一瞟,便能看见,自己的肋骨穿透胸膛皮肉而出,白森森,血淋淋。 一阵绵远悠长的恸哭回荡在这片土地的上空,陈桐生胸口剧烈起伏,她全身都不了了,或许骨头都断了。 她刚才是多高的距离摔下来的? 有几个花楼那么高?三座,五座? 她竟然还能活下来,没有脑浆迸裂而死。 但随即她意识到,是她穿过那些人形的身体时,他们黄沙组成的身与心缓冲了她落下的速度,她在它们身体上穿出了一个洞,恸哭正是风从洞中所发出的声音。 纪英迟疑了一下,他转头看向宋川白,然而对方却并没有动作。 宋川白并没有迈步前去查看陈桐生的意思,自然,此时也许原地不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那些奇长的人形,集体地越过了地上的陈桐生,没有多看她一眼,继续平缓而不迟疑地向宋川白走了过去。 随着宋川白缓慢地调整方向,那些人形也随之调整方向,它们的目的简单明确,它们就是冲着宋川白去的。 这也是为什么纪英会说,离开这里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放弃宋川白。 保护宋川白,便是与这里的诡奇怪物为敌。 纪英不动,那些瘦长枯枝般的手脚,便如同深山老林里垂下来巨木残知一般,垂在他的头顶,落在他的身边,视他无物地经过他的身边,随即又一只一只地远去。 它们眼里只有宋川白。 陈桐生爬了起来。 她缓缓用力将自己的胸骨按了回去,或者说她的胸口中方仿佛有一只手,在里面将她肋骨接回去一般,她没有感受到多少痛意,只有骨头在身体中抽动的奇妙感觉。 这样的感觉让陈桐生以为自己没什么事,她有伽拉血脉与能力加持,自然是恢复能力极其强悍。然而当她这样想着,去捡落到一侧的剑时,却发现捡不起来了。 她手指松松的,软绵绵的触碰到剑柄,却完全不能握住。 陈桐生用力的呼吸几下,咬压用尽了力气去捡,但手臂与手掌之间好似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她的指令根本到达不了手指,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手指。 她握不起剑来。 然而那些奇长的人形却已经逐步的逼近了宋川白。 隔得远远的,她看见宋川白抬起头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庞然大物,看不起表情,也看不清他可能做出的细微动作。 也许他什么也没有做。 陈桐生猛然跪在地上,低头弯腰,一口咬住刀身,随即如同蛰伏在黑夜间的野兽发动袭击般,再度向那些走向宋川白的人型冲去。 她在奔跑的过程中手指一根一根喀喀作响,她猛然用力,只听骨头咯的一声脆响,左手已然恢复了直觉,她一把抓住自己口中长剑的刀柄抽出,刀身擦过雪白牙齿的瞬间,发出嗡鸣震响。陈桐生身影雀起,纪英只感觉眼前一花,宋川白面前的那些人形再度分为三截就在半空中断开,沙然一声化作无数的沙尘四下飞落去。 陈桐生伴随着那些四散的沙尘中落在宋川白面前,天气早已变了,如今又是晌午直日当空,她刀口溢出逼人的华光,极其绚丽的一闪,如同夜空极光一般,眨眼又再次出现在那些人形之间,又如同一只毒腹蛛,在这些干枯枝体组成的密林中,以刀光织出挟带着死亡气息的丝网。 在那些人形碎裂倒塌的瞬间,丝网也就应声断裂了。 宋川白抬起头,在纷纷扬扬迷人眼瞳的沙尘之间,在烈日所照耀出蛤蜊色泽的光晕下,那个脸孔艳丽摄人的姑娘持刀飞身而下,目光冷酷淬毒一般,扑向宋川白。 她在那一刻是一只毒腹蛛,是獠牙迸裂而出的蚕食者,她衣袂飞扬,宋川白那一瞬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身后的黑影中仿佛伸出了数条蜘蛛的长腿,颜色艳丽至极,如同冰火中所淬炼出的刀锋,泛着极其华美的金属光泽。 陈桐生身后一轮当空的烈日,是她背上所攀附的神轮,她背日而下,流光溢彩,黄沙四落。 这只毒腹蛛张开自己的八条带着刃刺的长腿,包住了毫无阻挡的宋川白,她背后的太阳回到了天上去,于是她又变回了一个身体温热柔软的普通人。 一只人形的手钟摆一样砸过来,将两人一齐砸飞出去。 宋川白脑中嗡嗡地响了一阵,当他耳边的杂音逐渐消退,宋川白发现陈桐生在小声的哭。 她的眼泪无法停止的流下来,手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宋川白反应了一阵,意识到自己大抵被那一只手给抡吐血了。 然而他伸手也擦了擦,却发现不是的。 是陈桐生的血,当她直起身来的时候,喉头涌出的血无法控制地滴落到宋川白的身上,她在伸手去擦。 有那么一瞬间宋川白几乎是迷惑的。 他不知道陈桐生在为了什么哭。是因为疼么? 他的伤势在此时远没有陈桐生来的重,她身上又有什么部位被打裂了,打碎了,她能够快速的恢复,不代表她感觉不到疼。 然而直觉却在这个念头出来的一瞬间将它否定了,说他自以为是也好,说他恬不知耻也罢,在那一刻,宋川白在陈桐生的眼睛里看见的只有自己。 径直与这些怪物对峙的只有陈桐生,能够明白事态的也只有陈桐生。 宋川白艰难的,忍受着浑身裂开的痛苦勉强直起身,发现自看不见的远方,正逐步走来更多的人形。 它们步伐整齐,不紧不慢,但却无可改变。 它们的目标只有宋川白。 陈桐生眼中的冰冷消失了,宋川白将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肩膀上,听见她含混地说:“再给我半炷香时间。”她满口来不及咽下去的血,能说话实在很不容易。 “纪英是不是告诉你,抛下我便能离开这里?” 陈桐生没有回答。 第两百四十六章不错 http://.biquxs.info/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抛下我,便能离开这里?” 陈桐生用力摇头。 宋川白想笑起来,但胸口疼的厉害,多少收了点内伤,他皱着眉毛,轻轻抚陈桐生的后背,说:“想想为什么?” 为什么? 陈桐生脑袋里浑浑噩噩的,抓住宋川白的话使劲儿想,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怪物会攻击宋川白? 他只不过是一个被牵扯进来的外族人,大周血统,大周出身,与於菟最大的联系,便是当年他被年幼的陈桐生带到了於菟面前。 假若没有陈桐生入水,不,假设当年於菟不曾在那个时间出现,陈桐生未曾窥见穿透时光的虚影,未能进入,那么她也就不可能救住宋川白。 宋川白在那个时候就该死了。 可他不仅活了下来,之后还在一系列的遭遇中逐渐发现了与於菟有关的真相与阴私,成为可能对於菟造成威胁的隐患人物。 陈桐生想不通这里面的关窍,这与如今的局面又有什么关系? 纪英站在原地,站在庞然大物组成的密林间望着他们,神情显得有些冷漠。 宋川白低声说:“姜利言与我提过一个说法,你们这些血脉的人,有一种特殊的能力。” 陈桐生不知所以,但是听着宋川白的声音她就很舒服,在疼痛与疲倦中竟然有些放松,眼皮垂了垂,又勉强睁开了,低低的应了一声。 “你们的血能够短暂控制别人,到达与飞光同样的,将人变成偶的效果。” 陈桐生这回听明白了,她起身看着他,宋川白也注视着自己。 宋川白神情倒是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他嘴角轻轻的一翘,说:“你愿意做么?” 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没听明白,脑袋里还是嗡嗡的,宋川白道:“假若於菟认为我应该死在这里的,那我便死在这里,变成你的偶,总好过变成它的偶。” 陈桐生忽然有点呆呆的:“你没有对我说过......” “我害怕。”宋川白倒是坦然了。 ------ “你在说什么话?她的偶?” 姜利言的一双眼睛转过来,含着讥诮:“怎么,你不信?” “你说於菟有这样的能力,我相信,可陈桐生?” “她为何不能有?” “她为何会有?”宋川白将手里的茶碗重重一放:“她是人!” “你真这么认为?” 姜利言语气颇为凉薄:“或着说,你竟然这么认为?” 姜利言所在的屋子里常年点一种香,味道闻起来让宋川白干净很不舒服,但却不得不承认,这味道让他疼痛的后颈能够逐渐的放松下来。 后来宫中四处点起这道香,阳和侯府也点了起来。 宋川白脸色冷凝,姜利言道:“北朝人,尤其是正儿八经的,祭司脉的传人,别的我不敢说,但陈桐生的血脉是纯的不能再纯,他人祖上翻上去说不定找出个什么杂种来,但陈桐生祖上翻上去,那便是一开始伽拉带出来的那帮人里出来的。你是人,她可不是,这一脉的人都不是,人不能通神,若她是人,她不可能与伽拉相通。” “既然如此,那她与於菟岂不是能够达到能力相平的地步。” 姜利言道:“伽拉本来便与於菟相平,她自然不遑多让,如今差些,不知以后如何。” “我今日告诉你这些,无非是想告诉候爷一声,”姜利言站起身来,往炉子里又添了一把香:“你今日与她亲近,她又难免是要用刀见血的,别碰她的血,免得这么些年,未能被於菟控制了去,反倒成为了她的偶。” “她自己可知道这件事?” “知不知道,都一样,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避开着些就是。”姜利言慢慢地说:“更何况,这些血脉的人,都善终不得,不是疯疯癫癫,便是无故死去。有些人死状诡异凄惨,也寻不出原因的。她最后也一样。” 宋川白听着脸色都一冷,不禁冷笑道:“你何故就能如此肯定?” “因为我就是当年北朝出逃的人,我见过,我知道,北朝一代一代的祭司都是不得好死,这一点,想必候爷也知晓一二。” 宋川白当时并不明白,也未曾知晓,不禁拧着眉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利言端详着他的表情,半响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原来你还不知道,罢了,你早晚会知道的,到时候,你就信我的话了。” “你与她越亲近,她疯疯癫癫,抑或者无故变为一具尸体时,你便会越痛苦。”姜利言道:“与她远一点,对你是好处。” 之后宋川白入了北朝幻境,亲眼看见陈桐生的生母被融为一团血泥的样子,也听到了许多关系祭司的传言,那条长而蜿蜒向上的,当年帝王为伽拉所造的道路上,塑满了祭司的像。北朝有规矩,塑这些像,必然要根据被塑像着死亡前的容貌去塑,而那些祭司像,神态各异,但样貌却都是一样的年轻。 都死得年纪轻轻。 宋川白于是逐渐相信了姜利言的话,陈桐生在他眼中不可捉摸起来,她时而是人,时而又会变成姜利言口中所说的,那危险而又非人的形象。 陈桐生说:“不是怕,你是不相信我。” 他内心深处,根本难以相信她。 陈桐生有将他人,有将宋川白变成偶的能力,她忽然便难以控制起来,她是被按进人骨里的神一般,具有令人心惊胆寒的能力。 “而浮图草能够抑制於菟,却不能抑制她这样的控制。” 姜利言当初这么告诉他。 宋川白点了点头,也承人了。 喜爱是人之常情,他当然拥有喜爱的能力,但他不能忍受失去掌控,宋川白骨子里有对此的恐惧。 一旦失去了掌控权,他便如同失翼飞鹰,无爪猛兽,留下的只有恐惧。 陈桐生问他:“你现在相信我了么?” 变成她的偶,意味着即将完全丧失自己的自主权,宋川白见过那些被变成偶的人,不过行尸走肉。 她的眼睛一瞬不瞬:“还是候爷只不过想要活下去?” 他们身后的人形逐渐聚拢了过来,宋川白低下头,握住她的手背。 这其实也是一个含有包容与掌控意味姿势,但宋川白却做的非常温柔,他手掌一翻,陈桐生的手便立即在上,他盯着那只手,眼睫垂下去,那一刻看起来非常专注,说“不,我相信你。” “相信我不会将候爷变成偶?” “相信你愿意控制我。” 宋川白抬起眼睛与她对视,说:“相信你爱我。” 陈桐生说不出话来。 假若真的变成了偶,那么一切的决定权就在陈桐生眼中,无论她做什么违背宋川白意愿的事情,宋川白都不能反抗。他只有赌,赌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赌她即便握住了他脖颈上的绳索,也不将自己当作俘虏对待。 陈桐生道:“那我,那我应该怎么做?” 宋川白这一下子笑了起来,眼睛弯着,看上去很可乐的样子,他笑着笑着凑近了陈桐生,轻轻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轻轻咬了一下陈桐生的脸颊,陈桐生按住了他的胸口。 陈桐生以为自己按错了,于是她俯下身去听,却只听到了逐渐微弱下去的跳动。 陈桐生终于明白过来,在方才宋川白忽然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也不曾试图去看她伤势时,他在做什么了。 “毒?”她声音发抖的问。 “不对,这不对,”她猛然抬起头来道:“那你也得先有我的血才行,你一路上根本没有......” “我偷偷弄的。”宋川白眼睛弯着,看上去很狡猾的样子:“我们刚从北朝出来的时候,那时候你还没有醒。” 在她毫无知觉的时候,宋川白便已经做出了决定,将主导权交到了陈桐生手上。 被寄生的人,通常是死后才会变成偶。 宋川白生死难免长悬一线之间,他将自己脖颈上的绳索轻轻的绕在了陈桐生手上,而她却全无知觉。 身后的人形携带着长长的哭嚎声走向宋川白,他笑着对那些庞然大物对视,将陈桐生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我不是到了此刻想活下去,才这么要求的,我只是忽然想起来了。”宋川白说,声音很轻,有陈桐生听不明白的情绪:“我们赌一把。看看我猜的对不对。” 他猜的不会错。 从来如此,向来如此。 身后的人形一步一步的靠近,宋川白脸色以肉眼可见变得不似人色,而随着一声一声的心跳,最终在心跳戛然而止的瞬间,那可怖的,无限逼近的人们,便同猛然停住了脚步。 纪英的脸色一变。 其实解决危机的方法很简单,但那些世界的阳和侯做不到,他们始不愿将信任交付出去,亦或者事到临头,却已然来不及。 宋川白笑的停不住,陈桐生紧张的看着他,问他感觉怎么样。 宋川白一双笑眼看她,慢悠悠地说:“嗯,我现在是偶,你可以命令我践行五年前的承诺……亲你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出来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的手却只是按在他的胸口,半响,又附身去听,终究只是一片安静。 宋川白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陈桐生表情却是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过了许久,她终于说:“现在我向你提什么要求,你都无法拒绝吗?” 宋川白眯起眼:“就算我想,应当也是不能的吧。” 到底是什么时候,到底他当初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假若说宋川白在命悬一线之际不得已出此下策,那陈桐生尚能理解,毕竟哪怕作为活死人,能够活下来,总比真的变成一团烂肉要好。 但宋川白自己所说,却是在当时从北朝幻境中苏醒之后,突然之间做下的决定,并且在陈桐生醒来之后,也没有表露分毫。 “那好,”陈桐生缓缓地直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说:“从此之后,你再不能隐瞒我任何一件事。” 古怪人形无声伫立,而就在宋川白张开口想要说什么时,他抬起的脸忽然脸色一变,纷纷白雪如盐下落,原本天空正中的那轮烈日瞬间被融化了般消弭,天空是艳丽的红色,连带着落下的白雪发红,如同沾染了血。 四周的一切沙尘都在无声散去,最终,只剩下了那座庞然巨物,与无数可怖而诡异的人形密林。 当陈桐生顺着宋川白的目光回过头去,她发现那山高的庞然巨物在沙尘遮挡散去后显露出自己的真身,并不是他们之前猜测的怪物或者什么异兽。 而是一座立于山巅之上的殿宇。 陈桐生凝视了片刻,月石长阶,是极具北朝风格的高顶建筑。白玉与纷纷而下的白雪融为一体,阴性宝石在雪色下反射着冰冷而绮丽的光。 “祭祀大殿。”陈桐生低声道。 与她幼年那场灾难来临前,见到的最后一眼一模一样。 当年发生的许多事,都是陈桐生眺望那座大殿时一念之差所做出的决定所导致的,假若她当时决定去找自己的母亲,那么后面的一系列事情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她大约会被早早地送走,并不会亲眼见到於菟。 一切散去后,他们便终于重新立在了荒原之上,以陈桐生的目力,她甚至能够看见当初被她一把火烧掉的北猎堂驻地。 遍地积雪刺得人眼睛发红流泪,陈桐生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 “大雪封山,我们在里面耽误了近一月。”宋川白看了看他们出来的路,道。 陈桐生说:“却无事。” 他们这一月来几乎无有进食,在幻境中不过短短几天,却已经消耗掉了将近一月的时间。 “位置也有很大的问题,”陈桐生道:“我们原本应当被封在荒原里,还未来得及走出来便遇上了幻境,但现在却与幻境中所在的位置一样了。” 宋川白点点头,他倒是笑了:“原本来时范瑞曾担心若是真的下了大雪,我这一身会受不住,现在我却是没有什么感觉了。” 陈桐生没接他这个茬,看着宋川白站起来,她伸手扶了一把,他手仍然是冰凉的,但这一次发冷的原因却与之前完全不同,陈桐生看着他的脸,回忆方才在幻境中发生的一切,直到最后一刻,宋川白才冷静的,以宣布的语气说出自己将死,成为偶的事。成为她的偶,她却是最后才知道的。 他如果不说,那么她什么也不可能看出来。 宋川白说了句什么,陈桐生没听清,他便唤了句:“桐生?” “嗯。”陈桐生道:“什么?” “你生气了。”宋川白很笃定的说:“你生气我不告诉你。” 他反握住陈桐生的手,道:“是不是?” “反正以后也不会了。”陈桐生说,想把手抽出来,但宋川白却握紧了不送,笑眼看她。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纪英穿过厚厚的积雪向他们走来,陈桐生耐寒,宋川白如今已经基本失去了感知,但当纪英走到两人面前时,陈桐生与宋川白两个人都同时意识到了纪英的异常之处。 他的神情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下也无变化,他穿着秋时衣物,正常情况下即便面皮与嘴唇不会这么快被冻的发紫,起码他也会打起寒颤来,呼出白雾热气。 但纪英没有,纪英神色同样也冷静,目光落在是宋川白身上,没头没脑地道:“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你这样的人,也不知究竟是心境变化,还是你这个阳和侯,格外聪明。” 宋川白展站起来的动作便有些艰难,走动步子时更不自在,陈桐生不禁用了点力去扶他,使他向前走着,逐渐适应如今自己身体的不同之处。 待走到了纪英身边,他侧过头,笑了一声,忽然凑近纪英说了一句话,纪英骤然变色,宋川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你要想知道我方才与他说了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哦。”宋川白转过去认真地对一旁扶着自己的陈桐生道:“当然,我只是猜测。” 陈桐生注意到方才纪英猛然色变的表情:“我也有一个对你方才猜测的猜测。” “哦?” 她正色道:“你既然那么喜欢猜,那你就自己猜猜看吧。”说着她趁宋川白不备,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大步向北猎堂驻地的方向走。 宋川白的声音听上去很委屈:“我现在明明不能瞒你的。” 陈桐生皱着眉头,回头怒视道:“你也明知道我不喜欢这样!少得了便宜卖乖了,候爷!” 宋川白低头笑,也说不出得意还是什么别的愧疚表情,但他仍然大步跟上了陈桐生的步子,去牵她的手,说:“我真的不会再这样瞒你了。再也不会了。” 陈桐生抽手,他就再抓,走到北猎堂驻地前时,宋川白终于握住了陈桐生的手,眼睛弯弯的笑起来。 驻地仍有人烟,先是弓箭架出来,人影探头探脑地谨慎观察着他们,仿佛再往前一步便要将他们射成筛子。宋川白看了看架势,喝道:“还愣着干什么!不知道出来接么?” 范瑞当初是派了在宋川白身边呆过的人,选了忠心耿耿的来此,因此一听他的声音,立刻就认了出来。 有个年轻挺轻的小伙子雏鸟似的呼一下冒出头来,立刻喊道:“候爷!是候爷!候爷出来了!” “候爷出来了!” “候爷没事!” 一阵哗啦啦的乱响,立刻有人张着厚毛大氅与热气腾腾的茶壶,汤婆子奔过来,来的是一人份,宋川白先是摆摆手拒绝了往他身上套的服侍,随即接过,转身给一旁的陈桐生披上了。 他将甚至有些烫手的汤婆子塞进陈桐生手里,随口道:“做事倒不错,谁准备的这些?” 那个雏鸟似的小伙子冒出头来:“是我。不是,是范主管,他事先嘱咐了我,要每时每刻准备着,免得候爷保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了,伺候不到,救治不及,再伤了候爷。” “让他担心了。”宋川白似乎叹了口气,又道:“你是程覃?” 他眼睛便一下子亮起来:“候爷竟然记得我?这边走,候爷您这手怎么这么凉......还不快去拿备的来!谁让你们只准备一份的?!” “无妨。” “候爷您歇......” “不歇了,”宋川白道:“备马,我们立刻去岩山镇上,”说到这里他听了一下,道:“范瑞如今在哪里?” “哦,岩山镇县衙被炸后,范主管与县令大人便在邻镇等,不过半日的脚程,我这边叫人为候爷带路。” 宋川白问:“不是你?” 程覃被问及,一愣,接着很有些无奈的笑道:“我兄弟为了找候爷,还在里面没出来,我得带着人等,待雪化了,再想法子进去。” 宋川白想起来了:“你也是弥天司出身。” “还是候爷亲自选的呢。” 程覃继续道:“更何况我守在这里,对于两地路况,并比不得来往传信的兄弟,他要更懂得如今路况,知道如何走才安全又迅捷。” 陈桐生忽然开口道:“你兄弟他们进去多久了?” 宋川白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程覃看表情倒是很意外她会在此时开口说话,他并不是整日在侯府中,也接触不到宋川白身边大部分人,对陈桐生不认识,甚至也没有多听说过,他下意识看了陈桐生好几眼,才开口道:“十,十三日左右......” “带了多少日的口粮与用水?” 程覃支吾了一下,陈桐生接着道:“你们方才那些弓,都是在架谁?会从这里面出来的,除了候爷,便是你那些兄弟,你们要架哪一个?” “姑娘!”他到底年轻,很不服的,很凶的起了个头,余光瞄到宋川白,又泄了气,以阳和侯衣着单薄,却先给这女人披衣服的举动来看,这绝对不是什么他能惹的主,于是只好低了声音:“姑娘不能这么说......若是有野兽半夜出来......” 陈桐生毫不犹豫地打断他:“你觉得这番说辞,我与候爷,你能骗住哪一个?” 宋川白没阻止她,倒是对着站立不远,在一旁端着弓的人开了口:“拿来我看看。” 第二百四十八章 无杀 http://.biquxs.info/

弓箭拿来了,是威力可怖的重弓,宋川白初拿到手时还坠了一下,程覃不安的目光上下扫过宋川白,道:“候爷,您到底受了伤......” 宋川白不甚在意的低头看了自己浸出来的血,随口道:“无妨,不是我的血。” 陈桐生不住看了他一眼,于是周围一遭人又将目光全部聚集到陈桐生身上,她衣襟前让吐血吐的一塌糊涂,通常人这时候都得是被抬着出来的,但她站立的却很稳。 陈桐生于是也道:“不是我的血。” 宋川白的眼神里似乎在说“什么不是你的血”,但他却没有将此句说出口,将弓箭还了回去,道:“这样的弓,打野兽,也未免担心太过了吧?” 身后一阵骚动,是纪英跟了过来,他并不跟宋川白并肩而来,但却又前后脚出现,守在这里的人不敢贸然动手,于是便先将他拦住,过来一个人请示。 程覃小声建议道:“候爷,特殊时候,还是谨慎为好。” 宋川白没说话,陈桐生却忽然咳了一声,满嘴的血腥味,她拢着眉,看上去戾气很重的样子,道:“他是与我们一起的,放进来吧。” 来报的人一愣,陈桐生骤然抬眼,眼神戾气十足,浅色眼珠冰冷的令人胆寒,那人立刻转身就走,陈桐生却忽然一把抽过他身侧佩刀,背后一刀。大氅衣角飞扬,她抽手向前跨步,动作行云流水,反手一刀再度插进程覃胸口。 程覃难以置信地缓缓睁大眼,张了张口,陈桐生松开刀,一手捏住他的下颌,另一手却伸向程覃后颈,抓住了什么。她声音里透着难以形容的森冷气,一字一句地说:“於菟。你醒了?” 程覃喉咙里咕唧两声,随即像是有什么破了,在场离的近的人都听见“啪”的一声,陈桐生拉住宋川白急退,程覃像是一个自内部开始腐烂,在水里泡久了的尸体,浑身急速肿胀起来,他整张脸肿的像一个发了的面团,随即大量液体自他口鼻眼耳中泄出,大量刺鼻恶臭的液体自胸口刀伤迸射而出,溅到了周围一些躲闪不及人的身上,他们立刻发出了痛苦的尖叫。 而程覃在喷射出大量液体后,整个人也瘪了下去,瘫软在地上,仿佛只剩下了一张脸上双目圆睁的皮囊。 被液体溅射到的人尖叫着满地打滚,人群轰然一下四散开来,陈桐生走过去踩住一个,强行掰开那人的手,眼看着被喷射到的地方,连衣料都被腐蚀烂了,露出里面血肉淋漓的皮肉来。 她松开了手,抽出被踩那人腰上的佩刀,退回宋川白身边,道:“候爷,你可信我。” 宋川白说:“我只信你。” “好。”随着这一声出口,陈桐生刀光再度乍现,弧光闪过之除血肉四溅,四周的人往往还只是处于惊恐与茫然不明白的状态下,来不及逃跑,便已经化为她刀下之鬼。 片刻后已经是满地横尸,宋川白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地上的尸体在地上扭动着,有几具在遭受了致命伤后,依旧爬起来试图反抗,被陈桐生切瓜砍菜一般削去了手脚,只能在地上徒劳蠕动。 陈桐生刀尖流水似的滴血,她慢慢的转过去,目光自地上的尸体上一个一个移过,最终落到宋川白的身上。她走过去,伸手用拇指擦掉了宋川白脸颊上的一滴血,道:“候爷当真一点儿也不怕。” “有你在,我怕什么?” 陈桐生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随即又消逝了,她看上去有点疲倦,道:“这里的人,都是於菟的偶了。” “不怕它,”宋川白也笑道:“如今你也有偶了。” “这个程覃,”陈桐生抿了抿嘴唇笑,看上前也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是被於菟直接寄生的,就像当年的牧羊人,可惜於菟醒的大约不彻底,这牧羊人低劣的很。但於菟怎么知道他会被派到这里来?它就在这里,直接等着我们。” 宋川白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看颈后么?” “感觉出来的。”陈桐生道。 “凭感觉出来,便敢动手杀人。”宋川白道:“你如此肯定?” 陈桐生松了手,刀铿锵一声落地,她道:“宁肯错杀,我不想放过。” 她顿了顿,接着道:“大周中却不知还有多少人被於菟寄生。我在这里能见一个杀一个,出去了却不行了。也不知待这件事被发现后,女帝会怎么办。” “见一个杀一个。” 陈桐生意外道:“嗯?” “她的做法想必与你一样。”宋川白转过了眼神,道:“假若她遮掩不住,她也会赶尽杀绝。” 沉默了一阵,陈桐生道:“除了这些,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宋川白没吭声,纪英远远的站着,始终处于事件外冷眼旁观。 陈桐生向他的方向走了两步,道:“你不来么?” 纪英此时才缓缓地走过来,陈桐生看见他手上也提了把刀,方才她在动手之时,宋川白未受波及,但纪英却抽了驻地人的刀,将那些红了眼无端向自己动手,或者试图逃跑的人击倒在地。他处理了几个,身上溅了血,但神情却很冷静。 “如何?”陈桐生道:“如今这副场景,你也见过么?” 纪英摇了摇头:“不曾。” “我说过我会打破。” 纪英目光越过陈桐生,看着宋川白,轻轻一嗤:“打破,才开始呢。” 宋川白却不与他对视,显得非常漠然。 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但马匹还在,陈桐生抓了一个还活着的人,让他指路,三个人就这么抛下满地横尸,向邻县而去。 陈桐生临走前道:“还有一件事,程覃不是在防备野兽,而是我们在幻境中见过的那些怪物。” 宋川白看向荒原之中身形仍然伫立的人形怪物与突然出现的大殿:“那种东西?” “应当要小些,”陈桐生道:“当年伽拉故土结界破时,也是大量怪物涌出,突然出现追杀北朝族人,这样才将他们逼回了故土,重伤於菟。” “於菟似乎将那条河带在了身上,总是与它一起出现,也与这些怪物一起出现。” 纪英冷静地补充道:“於菟醒了。” “是,”陈桐生道:“它既然派出了一个牧羊人,那么便会派出第二个,第三个,它越来越清醒,牧羊人也会越来越趋近于当年的那个。” 她说着看了宋川白一眼:“我不觉得以当年牧羊人将伽拉玩弄的团团转的水平来看,我们能敌得过他。” 宋川白低低的应一声。 “这地方日后还要派人守着,”陈桐生道:“但,既然它是於菟所寄生,这些怪物也是与於菟有关的,为何要重弓守此?” 纪英道:“倘若无关呢?” “无关?”陈桐生将马腹一夹,三人出发,她道:“可按照於於菟出现的样子来看,它应当是与这些相关的。” 纪英道:“也可能重弓架的是另外的东西,只不过现在你我都不知道罢了。” 陈桐生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宋川白将马近了些,低声道:“你怎么样?” “无事。”陈桐生道:“纪英,你这样若无其事,难不成也是偶?” 纪英顿了顿,竟然不再避讳,似乎只要被发现,他就不会在寻接口撒谎,反而显出一幅并不有意隐瞒,只是他人没有发现的理直气壮来:“不是你的罢了。” “你是姐姐的么?” 纪英神色冷下去,目视前方:“少问与你无关的事。” 邻县距离岩山镇并不远,一路上陈桐生总是轻轻地咳嗽着,胸口震的发闷,宋川白担忧的看着她,陈桐生努力压制着想要咳嗽的欲望,但奈何喉咙里总是一股一股的往上涌血。 尤其是当她试图加速时,便猛然咳的人不住的往下弯下腰去,身旁两个人便同时放慢了速度,宋川白道:“一月都过去了,不急着这一时。慢些没关系。” 陈桐生将喉咙里的血腥咽下去,她发起热来,宋川白眼看着她身上皮肤一片红,非常难受的样子。 宋川白便皱眉道:“停一停?” 陈桐生摇了摇头:“一会儿就好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驿站 http://.biquxs.info/

驿站内马匹拥挤,三人经过时略停了停,不知范瑞如今身在何处,但按范瑞的习惯,新进县的人都会被四处安插的眼线报去,到时他自会找来。 宋川白头一侧,疑惑低声道:“孔蒙?” 陈桐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并看不清脸,陈桐生与当年孔蒙也不过一天的会面,也记不得人。 她眼前朦朦胧胧地发花,不想让宋川白看出来,于是勉强应了一声。在幻境中对上那些庞然大物时,陈桐生再三勉强自己,身体已经被严重透支,愈合都甚至有些跟不上。 根本陈桐生以往的经验,她会烧上一段,若无法自愈到足以支撑继续前行的程度,便会无知无觉地昏死过去,以往她都是仗着自己这点能力,在失去意识前找一个算得上安全的地方,一家隐秘的客栈,甚至是一个可供躲藏的草垛。有时候醒来她尚还安全,有时候醒来已经被不知道是人贩子,或者别的什么人绑了起来,她得再打一架。 日积月累下去,她已经非常明白了当初宋川白在行事上堪称冷血的果决,对程覃那帮人也就没了离开京都前,她天真的担忧与同情。当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不先声夺人,斩草除根,那么必将为自己留下无穷后患。 现在她不再担心自己一个人昏死过去会有可能遭遇什么不测,她只是担心宋川白。 宋川白又道:“不,那个人应当是孔顺。” 走在外侧的纪英忽然转过头来,问:“谁?” “峰门关孔家第三子,孔顺,是孔蒙的同胞兄弟。”宋川白道:“孔蒙如今大约被控制在京都,来不到这里。” 纪英一瞬间没控制住表情,脸色微微一变,陈桐生眼神立刻投射过去,纪英若无其事道:“何事?” 陈桐生眼睛眨了眨,纪英反过来道:“你看起来不太好。” “你同我一样摔一下,也是一样的,”陈桐生语气平平淡淡,实际上是因为脱力而做不出太多的情:“你是偶,应当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意吧。” “谁告诉你的。” 他们没在驿站停,也未与孔顺见面,径直越过去了。 “他们走了。”方茗站在马厩中,伸手扯了一把草料,一手腥:“你现在打算如何?” 孔顺低头看着身侧的那匹马,微微笑着道:“我知道。你可见到他们身边多出来的那个人?” “是,”方茗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孔顺手指摩挲着手中的信封,找来驿站的招待小吏,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待小吏走了,他道:“明日便知道他是谁了。” 方茗不太明白,在客栈休息了两天,她恢复的差不多后,孔顺便不容拒绝地启程了。 她恢复的太快,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孔顺的药膏太好使,还是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一路走来,她时常昏睡过去,而当她清醒时,孔顺便会显得特别闲,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些闲话。好似在峰门关中可怖的毒雨,满地烂肉的场景,与毒雨中怒火突发的报复,都是一场方茗无中生有的臆想。 她始终也无法理解孔顺雨中的大笑,更不能理解他之后完全若无其事的继续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 但无论如何,孔顺是一个恶毒的难以揣摩的人,既然不是在她清醒时,那么便只能是在她昏睡过去的时候办事。 方茗曾经记录过,自己睡着的时间远超清醒的时候,她差不多会睡两到三天,然后清醒一天左右。她不知道孔顺趁自己睡着时做了什么,大部分时候醒来他们都在赶路,马车颠的腰酸背痛,孔顺阖着眼,手里捏着什么东西随意把玩,与他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他这么做的时候,其实并未睡着,心里在细细的思索着什么。 孔顺碍于自己生活的环境,其实不太会将内心计划与消息往纸上写。而是存在脑中,反复去记忆以免忘却,他记录下来的,要么对他本人而言无关紧要,要么便是具有特殊意义,比方说当初被方茗看见的北朝聆语。 方茗也曾试探过孔顺的意思,但遭了几回敷衍后,她也就不再主动去问及,跟着走便是了。但方茗能够猜到的是,孔顺绝对在与其他人联系,她醒来后甚至能闻到车厢中封竹筒特有的封泥味,孔顺在这种事情上莫名其妙地讲究起来,用的倒是孔家特制的,一股子梅花香,浓的都不再像是梅。 方茗闻那封泥味道有趣,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用孔家的东西。” “我为什么不用?”孔顺道:“多少人想要我孔三公子的身份,只恨天生不济,投胎都投不来呢。” 言下之意,便是透露着他用这个封泥,实际上也是用着孔三公子的名号,在与外人联络。他并未如方茗想的那样,在离开峰门关孔家后立刻断绝掉与孔家的关系,想来也是,他孔三公子当的如鱼得水,即便有老人看不惯他,也不阻碍他是孔家当家人唯三儿子中的一个,也不妨碍他狐假虎威孔将领的身份,当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公子。 他之所以过出如此多的不如意,也就是因为他压根没想过真正趣当一个狐假虎威的富家公子。孔家富比上不足,但在当地来说,仍是可教他享一生无忧。 那么,是什么人看上了他孔三公子的身份? 既然要与孔家联络,为何不直接去联系峰门关左将军,或者孔蒙? 想到这里,方茗忽然一顿,睁大了眼睛道:“离了峰门关,我便收不到孔蒙的消息了。” 孔顺那双秀气得显得轻薄的眼睛轻轻一瞥她,很有些阴阳怪气地讲:“我还以为你对二哥多么情深意重,现在才想起来他么?” 方茗不爱听这种话,解释道:“不知你对我动了什么手教,走上十天,我有八日在昏睡不醒,能够想起来什么?” 孔顺将眼睛一低,乍一看竟然是一个透露出一点点羞涩和不好意思的笑容,他那张秀气的脸做起这种惹人心软的表情来得天独厚,然而他本质里又令方茗看清了是个随时会向身边人注射具有麻痹效力的毒素,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因此他这样的姿态令方茗在毛骨悚然之余,还生出了疑惑,她脾气直,这些年练着学会了许多弯弯绕绕,但终归是不能够明白将自己卷在一起的,盘蛇似的孔顺。 当年孔蒙还未来得及顺理成章来到京都,都还在路上,宋川白便按照约定,除掉了沈氏父子,即便曾经一起谋划方家灭门之案的主谋并未,也不可能被一个一个揪落马来,但沈氏一除,朝中风气已然大变。 之后方茗所投靠的党派又立场模糊不清,方茗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自己复仇依然是一件遥不可及,堪称梦一般的事情。 她靠着位置优越,一面私底下做事,一面也配合宋川白给了他消息,阳和侯自然不会去为难孔蒙。孔蒙在阳和侯府做谋士,闲的天天坐在太阳地下喝茶,隔三岔五写信让方茗好好教导一下自己弟弟。 孔顺天生与他人不同,后天更是长成了一个谁也琢磨不透的神经病,这一点当哥哥的还是很清楚。 他们虽然为同一个娘胎里同生十月的一对兄弟,但却并未曾能够像其他此类兄弟一样心意相同,反倒是隔着一层水雾似的,模模糊糊的相通着,又实际很不相通。 孔蒙对方茗说,孔顺很愿意听你的话。 方茗倒是看不出来,但仍然因为与孔蒙的交好,尝试着去指引照顾了一阵子,孔顺心情多变,一会儿子对她和颜悦色的,开着玩笑,一会儿子又讲话架枪带棒,令方茗在不悦之余还要不停思索这到底是玩笑还是在讽刺她。 待方茗回过味儿来了,孔顺又客气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跟她讲话,礼数很周到客气的,令方茗无从适应。 后面方茗也就逐渐随心了起来,相处的倒也不冷不淡,相互讲话都不会吃亏,有人看他们觉得感情不错,有人看他们觉得关系岌岌可危。 其实方茗自己都看不明白,她曾经以为孔顺心中有数,如今她看清楚,连孔顺心里其实也是糊糊涂涂的。于是就没有再有要求。 一个能够恶劣报复你,又转头谈起情义,将自己心中情感骨肉剔离地一分为二。发火时,自己都寻不到情义所在的疆土,要飘洋过海,经过迷茫的远渡,才能重新找回温情的人,能够对他,对他所表现出来的感情,有什么要求呢? “咱们赶路吧。”孔顺看着马吃够了草料,一牵缰绳,道:“要与他们一同到镇上。” 方茗说话死板些,问出一句话,得有一句话的回答,说:“那你二哥怎么办?” “你担心他呀,”孔顺语气毫无道理地讲:“还是担心自己的消息不灵通,失了先手?” 方茗瞪起眼睛,孔顺又笑,说:“放心吧,二哥比你安全。” 第二百五十章 重逢 http://.biquxs.info/

朴实一点说,范瑞在听到阳和侯回来的消息时,是连滚带爬地冲出来的,他双眼含泪,极压抑着声音,发颤的喊了一句:“候爷!” 随即他看见宋川白来不及换下衣物上的血,又紧张了起来,立即就回头叫着人,自己动手来扶他。宋川白小幅度的躲避了一下,道:“我无事,不是我的血。” 范瑞道:“可候爷,您的脸色也不好,还是先进屋来歇着吧。” 范瑞嘱咐的人发现疑似阳和侯的人时,范瑞还是先骂了一顿慌慌张张来报的下人,叫人立刻出去跟着,免得是什么人故意放出的诱饵。他这一个月来收到假消息数次,但仍然在每次收到消息后,都立刻叫人准备起来接应阳和侯。 这一月过去,哪怕是在荒原中能够存活下去,那么吃喝,与衣物问题也根本无法解决,阳和侯就算回来了,样子也应当是可以想见的可怜。热汤与水都备着,药与大夫也时刻准备在单独辟出来的院子里,范瑞都已经做好了看见阳和侯被抬回来,他们再在外头守上几天几夜,守到阳和侯虚弱悠悠转醒之际。 送往京都的信件也分装好,只待人一到,便立刻将信送出,而若消息为假,那么便由范瑞亲自处理销毁。 宋川白一面听着他的布置,点头说:“我知道你做事可靠。没担心过这个。” 范瑞还是不住望着他,一个月,他的脸看上去垮了些,细细的皱纹横生,倒是没有话本里出现的白头,但脸上满是喜悦也掩盖不住的疲态与担忧。方才一路跑来时,背还是很直的,与下属说话时,背也还是很直的,但与宋川白一同往回走,走着走着,他的背也垮下去,松松垮垮地弯下去了,说话时只有那双眼睛依然迸射着狂喜的光芒。 陈桐生咳了一声,低低道:“管事,你累了。” 范瑞眨眨眼,眼里满是血丝,他很无奈,很没有办法的笑了一些,不接她的话,只是道:“陈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候爷身上的血,难道是你......” 陈桐生有点烦,说:“不是。” “怎么不是?”宋川白接口道:“我无事,她受了很重的伤。准备的那些都用在她身上吧。” 纪英依然不作声的跟在他们后面,范瑞问起来,宋川白便只说了他的名字,讲从荒原出来时遇上的。陈桐生跟着宋川白学的鬼精,撒谎撒的信手拈来,补充道,是她这五年里结交的可信朋友。范瑞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点头应了,也以待友的姿态对待他。 跨进门,对着迎面而来拿着衣物汤药,拎着几个大夫的下属,宋川白脚步一转避开了,道:“让她好好休息一下,看看她伤势。” 下属诺诺应了,范瑞却一把抓住宋川白的手臂,端过汤药来,直递到宋川白的嘴边,道:“去风寒暖身子的,候爷喝了吧。” 宋川白垂眼嗅了嗅,有点不高兴,以陈桐生的嗅觉,她能够闻出来里面的药绝不止祛风寒暖身子这么点功效,味道苦的直冲灵台。但他什么也没说,接过来一口气喝了,范瑞立刻递上来糖。 宋川白看着糖块乐了一下,转手塞进了陈桐生嘴里,他这一系列动作做的自然流畅无比,连陈桐生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张嘴接了。 宋川白凑过身来,漂亮的眼睛看着她的,含着笑意低声说:“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去治伤,我等会儿过来,什么都告诉你。” 陈桐生没什么表情,用舌头将糖抵到一边腮帮子上,过了片刻,耳朵却发红起来。 宋川白满意地抬脚走,范瑞便跟上,人在门口分成来两拨,余下来的簇拥着陈桐生往另一边走。 纪英迟疑了一下,便随着陈桐生的一拨走,走了一小段路,陈桐生后知后觉地刚想说什么,宋川白忽然回过头来,声音不大不小,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他道:“客人,往哪里去?” 纪英站在原地,他客人的身份让他此刻的位置十分尴尬,只见他脸部抽动了一下,似乎咬了下牙根,道:“桐生身受重伤,我自然跟着看她情况,若是大夫问起来,我也好交代当时受伤状况。” “我觉得不必了,”宋川白一抬手,道:“她受伤时离我比较近,大夫有问题来问我便可,更何况她需要休息。” 他停了停,加重语气笑道:“客人?” 纪英脸部又是一抽,梗着脖子点了点头,又转向宋川白,却在走至他面前时,听见宋川白吩咐下属---他甚至都不是对范瑞讲,而是对范瑞身边的下属,道:“领客人去正厅小侯片刻,我就来。” 陈桐生:“......” 果然他当时不与纪英针锋相对并非宽宏大量,只不过形势不利,他暂且收风教纪英得意而已。 纪英沉着脸跟着下属走了。 陈桐生伤的确实重,但她恢复能力也着实强悍,大夫为她细致地处理了外伤,对着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咂舌不已,连声询问陈桐生此刻感觉。 陈桐生头晕的厉害,身上也滚烫,想来是要准备着睡过去了,想快些将大夫打发走,耷拉着眼皮说一切都好。 偏生大夫细致,仔细为她把脉,逐渐把出了一脑门的汗,就差跳起来去告知阳和侯这个病人的不对劲,转而去请教门外的另外两个大夫。 范瑞做事确实细心,想到了陈桐生,三个大夫中,有一个是特地请来的女大夫,颇有些名气。另外两个资历老些,还很有些对女子做事的偏见,因此一看要治病的竟然不是候爷,又论不到自己做事,都有些不太高兴,也只能在门外等。 待到女大夫去请教,另外两人才舒了一口气,徐徐地走进去也为陈桐生把了脉,此时陈桐生已经有些意识昏沉,正是自愈开始逐步加强,脉象越来越乱的时候,把另外两个大夫的脸也把的跨了下去,急出一脑门汗来,连声地叫着姑娘,生怕她一睡过去人要睡没了。 陈桐生很烦,耳边隆隆的响,她对宋川白不讲实话的气没有发出来,心里原本已很不舒服---实际上也不好发出来,她无法一味的去指责宋川白什么,恰恰相反,她反而能够理解宋川白的做法,与他将自己真心重重遮掩的举动。 真是个娇气包。陈桐生到了现在,就这么一个想法。余下的满心仇怨,大约与宋川白无关,可又与他有关,若不是他惹人生气,挑不起她心里的闷火。 大夫一声一声的喊着姑娘,有男有女,声音逐渐模糊了,喊了一阵,又清晰起来,陈桐生听清了,喊的原来是:“小贵人。” “小贵人。”有人叫她:“怎么在这里,祭司在找您呢。” “找我,”陈桐生模模糊糊地想,我娘找我干什么? 她抬了脚想走,却迈不动步子,着急起来,使劲儿去动,身上却压了石块似的,能松动一下,却沉的起不来。 “不行,按不住......” “方才还好好的,何以突然病到如此地步?” “烫......快拿帕子来......” “药呢?” “你敢......就这么去报候爷?” “说了这副药不行!” “这样不行,那也不行!你敢去报么?!” “......她如今顶得住这剂猛药?” 药什么药?陈桐生无不烦躁地想,先让我去见了我母亲再说吧!用不着上药! 她一片灰蒙蒙的脑海中乍然清明起来,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陈桐生辨认了片刻,望着对方的利落身形与长发,望着那身上一股子桀骜劲儿的将军,认出来那是方茗。 方茗身上总是会同时出现狡黠与稳重,谨慎小心与横冲直撞这样矛盾的气质,大概是在正值少女时,被逼着负担起家族血仇的缘故。 这五年来她在外还对方茗有所耳闻,将军当的很好,但可以预见的是,若是按照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她一辈子也挣不出个什么。向更高职位爬几乎是不可能的是,她为自己谋个荣华富贵都非常勉强,峰门关兵力又不在她手中,并且前受冯曦文把控,后有重重把关限制,哪怕是豁出去造反都得是朝生暮死。 她又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她从峰门关出来了? 方茗抬起眼来,表情便清楚了,眼中空空洞洞,与陈桐生以往见过的偶无异,她心下一惊,却看见了方茗身后的一个影子,那实际上是一个人。 一个面目含笑,眼神淬毒一般的人。他轻轻一动,方茗便也跟着动一下,他伸手捂住方茗的眼睛,再松开时,方茗的眼睛便恢复了她记忆中的明亮有神,好似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你看,”那个影子一般的人说:“她还是好的,只要稍微修一下,便又能够如同全新的一样。” “你的呢?”影子问她:“你为什么站在前面?你要把他藏起来么?” 陈桐生心里发虚起来,她甚至不敢回头,她知道自己身后也有一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与自己眼前方茗与孔顺的关系一样。只要自己轻轻一动,身后的人也就会跟着...... 不,她不能回头,她没有偶。 如果身后的人是宋川白,那么她没有偶。 第二百五十一章 唧唧私语 http://.biquxs.info/

三个大夫急得团团转,事先范瑞与他们讲过病人或许会十分棘手,但未曾想到了这个无从下手的地步。 陈桐生的脉象变得非常虚弱,根本不敢下猛药,只是吊着,三个大夫互相商量了片刻,伸手一碰她的身上,已经烫到了手都放不住的地步,吓的两腿打颤,纷纷奔出去禀报了。 他们还记得留几个人在门外守着,等大夫们火急火燎地带了宋川白来时,守门那几个人的姿势都没怎么变,看见候爷过来,紧张的站好了,门一打开,立刻也腿软脚软了起来。 陈桐生不见了。 屋子里的窗户大开,风穿堂而过,吹过门口的人群,范瑞都不敢去看宋川白的表情,率先过去检查床榻与窗户,不好骂大夫,变劈头盖脸地训斥守门的:“屋子里有动静听不见吗!我看你们是聋了瞎了!” 宋川白走过去顺着窗户打开的方向往外看,陈桐生的步子不再轻盈了,踩出了一个一个鲜明的脚印。宋川白手指抹在窗沿上,甚至摸到一小块儿是湿漉漉的。 大概是她烧的厉害,满身的汗,撑手翻窗时濡湿了窗台。 宋川白皱了皱眉,沉声问:“从这个方向去是哪里?” 绕到屋子后头追踪足迹的人从窗户哪里冒出头来说:“往正厅后拐过去了。” 正厅这个时候里面有什么人,方才簇拥他们的下人们的都清楚,在窗台说话的人也有点儿不太敢看宋川白的脸色。 他们算起来是范瑞手底下的人,但都归到阳和侯府,领的也是阳和侯府发的粮饷,心里与候爷是亲近的,互相打听起八卦消息更是不遑多让,对之前与阳和侯在皇宫里偷情---不知道哪里传出来这个说法。还让女帝当场抓住的,漂亮,悍利的女人就有所耳闻。 后来听说阳和侯专门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找她,失踪了一月,如今终于露面,见过陈桐生的人都对阳和侯的行为表示了理解,她再狼狈,样貌也是好看的,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与以往见过的娇娇小姐也不一样,听说是不太恃美行凶,给候爷做事,很利落。 但是也不太听话。 没人想到她不听话到这个地步,被哄来治病了,又在病的正严重,大夫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偷偷跑走,说不定还是去见那个被宋川白特意晾在正厅的客人。 宋川白看了一眼范瑞小心紧张的样子,他也不爱看范瑞老是这样满腹忧虑,另一个世界的范瑞满腹忧虑到死,死的稀里糊涂。于是难得跟他解释说:“桐生心里有数,她不会自己无端给自己找苦头吃。” 范瑞倒还意外了起来,连连眨眼,道:“我怕陈姑娘病的重......” 顺着踪迹找过去,正厅内传来瓷器摔碎的响声,接着又是一阵桌椅翻倒的杂乱之声,宋川白紧赶几步过去,只见纪英倒在地上,一个黑影闪过眼前,宋川白往后一躲,才看清了那是一个凳子。 陈桐生喘的有点厉害,一手按在桌面上,看见来人了,话都说不出来。而对面的陌生人躲过她的攻击,扭身便想往外逃。 宋川白接过身后人递上来的长弓,一箭将对方射倒在地,身后的下属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竟然一时还压制不住,纷纷发出惊异的喊声来。 陈桐生两只手逐渐撑不住,宋川白走到她面前,她才缓缓地卸了力一般往前栽去,可人还是勉强的清醒着,低声说:“别让他们碰他,那是偶。” 宋川白问:“你怎么样?” 但陈桐生听不清似的,径直说:“他是来找纪英......两个人都控制起来。” 宋川白点头:“我知道了。”伸手去抚她汗湿的额头,将黏在额头上发丝撩开,说:“休息吧。” “你,你不知道......”陈桐生艰难地去握他的手,含含糊糊地,说话很勉强:“有一个人,他......”说不下去,紧闭着眼睛栽倒在宋川白怀里。 他弯腰将陈桐生抱起来,用力往上一颠,陈桐生脑袋歪过来靠着他的胸膛,他低头碰一碰陈桐生的额头,烫的惊人。宋川白叹了口气,回头看身后的鸡飞狗跳,一群人好容易将那个来历不明的人控制住,宋川白抬脚往外走,对身旁的范瑞吩咐道:“别要他的命,别弄伤,单独关起来。纪英也一样。” 范瑞点头应了,脚步停下来。 三个大夫依然惴惴不安地等在门外,看见阳和侯抱着那不老实的姑娘出来,神色倒还很平缓的样子,心里打个不停的鼓也稍微停了停,凑上来张口要讲话。 宋川白道:“不用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去吧。” 另外三个人便退到一边,互相不安的交流目光。 宋川白将陈桐生抱了回去,她双目紧闭,看上去已经完全的意识不清,但手却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宋川白试图把她的手掰开,但陈桐生实在是抓的太紧了,越是去掰她,她反而越是抓的紧,只好作罢。陈桐生眉头皱着,在昏迷中也依然神情严肃的样子,宋川白单膝跪在床沿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低头去轻轻地亲吻她的眉间,仿佛想用唇舌熨平她紧皱的眉宇。 陈桐生在昏迷中轻轻喘息着,慢慢将脑袋转向宋川白的方向,往他的方向缩了缩,宋川白轻声唤她:“桐生。” 陈桐生没有回答,看上去意识并不清楚,但紧皱的眉头却逐渐伸展开了。 他就笑一下,声音非常温柔的说:“我在这里,睡吧。” 陈桐生将侧脸埋在柔软的锦被中,表情逐渐放松下来,无辜地翘着睫毛,像是睡着了。 陈桐生醒来是的时候天色迷蒙,她迷瞪了一会儿,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想要动一动,猛然感觉到什么似的一起身,倒把一旁的宋川白带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脑袋,道:“唔,你醒了?” 陈桐生看着他,道:“候爷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陪你。”宋川白露齿笑,弯着眼睛,特别高兴平和的样子:“你抓着我不松手,我只好留下来了,要不然你哭起来怎么办。现在感觉如何?” “......”陈桐生道:“你把我手掰开,我也不会哭,我都没有知觉了。” 宋川白伸手来试她的温度,手指抵在她的脸颊上,皱了一皱眉,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眉头又舒展开,说:“我如今试不准了,我手太冷。” 陈桐生听了赌气似的,偏要把脸贴到他手指上,问他:“怎么样?” 宋川白手指一点抚过她的脸,逗留在她的唇角,陈桐生还不太有觉悟,心不在焉地说:“脸上也都是汗,真烦死了。” 宋川白嘴角带着一点笑意,按了按她的嘴角,道:“叫人准备了热水。” “现在什么时候了?” 宋川白道:“已经快天亮,睡的时间也不长,怎么样,感觉累么?” 陈桐生此时才察觉到他的手指似的,垂下眼睛愣了一愣,忽然笑起来,亲了宋川白的手指一口。宋川白一顿,她又抓住宋川白的手,去亲他的手腕内侧,没敢看宋川白一眼,又很快将目光收回去,松开手,故作正经的咳了两声,道:“不累,候爷累么?” “好累啊,”宋川白语气很软,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着迷似的凑近她:“累的我手都要抬不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过夜过,你再亲我一下。” 陈桐生对撒娇很受用的亲亲他,宋川白呼吸很热,伸手扣住陈桐生的后脑,将这个蜻蜓点水般哄人的亲呢,变成了一个悠长的吻。 屋外的人呼喝着快速行动,屋内小儿女唧唧私语,宋川白亲完了,嘀嘀咕咕地问她身体状况,问她为何会突然去到大堂。 陈桐生听他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不禁道:“你不会是想问我为何要去找纪英吧?” 宋川白连忙解释道:“只不过是奇怪你怎么会知晓会有人去找纪英,没有别的意思。” 陈桐生盯着他。 “......”宋川白绷了片刻,失笑道:“好吧,最开始的时候,有想过那么一点儿。” 陈桐生哼了一声,道:“我在梦里感觉到了很奇怪的事情,被惊醒了,我的梦总有些警示提醒的用处,想起我那个梦,能与之对应上的,目前最不可控的,只有纪英。我便去找了他。” “我到的时候,纪英已经瘫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那个人正欲对他做些什么,我去阻止,便打起来了。” 宋川白道:“那是偶。” “嗯,”陈桐生说:“我烧的有点厉害,轻敌了,交手之后才发现是偶,打不过他---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宋川白准确地报了一个位置,陈桐生道:“你已经去看过了?” “大致看了情况,没有动他,”宋川白说:“我对偶的了解不如你,怕再遭后手,想等一等。” “怕是等不得。”陈桐生说着就要起身下床,被宋川白按住了:“你还是先沐浴用饭,身子缓一缓再说,不急着一时。” 陈桐生不愿意听,固执地要起身,道:“既然是偶,那人便是一个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隐患,要么自己死,要么拉着别人,怎么能等?” 第二百五十二章 可疑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拦了她一炷香的时间,最终还是没有办法,让陈桐生成功地找个机会钻了出去,宋川白无可奈何地跟在她后头。 陈桐生被按着灌了好大一碗汤,又吃药,又吃饭,走路都不太轻盈了,她到关押偶屋子的门口,拒绝了其他人---包括宋川白跟进去的要求,不论宋川白说什么,她都一手撑着门,说什么也不松口,硬是要求所有人都要等在外面。 她愈合的快,之前脸上又烧,如今脸颊看起来红红的,眼里也有了光彩,反而显出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神气来。 另外送了药来,就守在门口不敢离去的大夫一见她这个睡一觉便生龙活虎的情况,更稀奇了,私下交流了一阵子,还是怕宋川白不高兴,没敢去要求研究一下陈桐生究竟是怎么好的。跟了几步,便被范瑞打发休息去了。 宋川白一双眼睛欲言还休,如怨如诉地望着陈桐生,陈桐生丝毫不为所动,坚定地摇头说:“不行。” “那好吧,”宋川白做了让步,道:“等半个时辰,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 陈桐生没作声,要了一杯茶拿着进去了,门一关,宋川白立即开始计时,惴惴不安地杵在门口。 范瑞对偶之类的物什并不很清楚,但他在宋川白身边呆久了,也是个人精,之前便知道关在里头的人不好处理,现在一看宋川白这个样子,又担心起来。 宋川白看看他,说:“你昨夜可是又未睡?衣服也没有换,去眯一会儿。” 范瑞道:“候爷您昨夜守着姑娘,肯定睡不好的,才是更应该去休息,您不知道我昨儿一看您身上的血,吓的我......” “腿立刻就软了,连滚带爬地才过来到我面前,是不是?”宋川白无奈地接口道:“你昨天说了没有十次也有九次,我知道了。” 范瑞看他满不在乎的,口里直叹气:“候爷,若是您真的出事了,让我怎么活?让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怎么过活?以往您做事是有我在身边,即便没有,也是不出京都,不出州府的!王土之下又有谁敢明目张胆地动您?可这一次真的是什么也没有,赤身孤胆地便去了,让我怎么想?我真是越想越后悔......” 宋川白身形不动,眼睛瞥过来,范瑞犹在很愁苦的说:“足足一个月!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只想着您是另有法子脱了身......封山的大雪,进也进不去,若不是您交代过我事情,我说什么也要进去了。” “再说我就赶你了。”宋川白转回目光,慢吞吞地说:“说了会无事,你信我就足够了。” 范瑞还想说什么,却听宋川白道:“就算我真的出了事,你当然也能活,他们还能把你卖了不成?这些年没少给你留东西,你东用西用,留不下多少,但寻个小一点的地方,买个宅子过自己的日子,还是能过的好。若是你想过挥霍日子,也可以,等我死了,”他轻轻笑了一下,说了一个当铺的名字:“里面存了给你的东西,足够供你一辈子躺在金山银山上。” 范瑞先是一愣,紧接着脸色就变了,要跟宋川白急:“候爷这是说什么话!您出事了我还怎么过活?多少金银财宝我也不要,该报仇我就去为您报仇,再不济我就殉......” 宋川白猛然转头厉声喝道:“范瑞!” 范瑞便猛然住了嘴,胸口起伏着,仍然是不服气的表情。 “我用不着你来殉。”半响宋川白就说了这么一句,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当侯府管事,就做你自己的事情去。” “若您不在了,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 “我救你之前,你在做什么,就继续去做。” 范瑞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如今只会给您当管事了,候爷。” 对这种人完全没有办法,他一颗心忠诚得千金不换,除了他自己,连宋川白本人也不可能去改变他忠诚的心意。在另一个世界看到范瑞在自己与陈桐生双双出事后,他寻路无门,最终退残身破地守在小村落里,日复一日去等待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时,宋川白就已经知道,有些人情感忠诚的令人战栗,令人难以承担。 而他府里的范瑞,与他见到的那个无辜死在小村落里的范瑞也没有任何区别,一腔孤勇,忠心不二地在主子身上消耗掉自己的一生,毫无怨言,因为他们脑中就没有想过除此之外的其他生活。 宋川白除了自己平日在意的,确实还背负了许多不常注意到的东西,比方说范瑞,比如阳和侯府上下,他养的弥天司暗卫,一旦他出事权散,那么这些人基本上都活不成。即便能留下来命,也都是卖与做婢的命。 宋川白没说话,范瑞便退后几步,站在身后不吭声了。 “不是让你去休息?”宋川白突然开口道。 范瑞不动,也不接他的话了,宋川白觉得稀奇,回头看他:“怎么,还生起气来?” “候爷,”范瑞正色道,拧着眉:“请您今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知道您的好意苦心,但属下说也是句句真心,并非一时逞强气话,更不是表忠心的漂亮话。属下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不论您说什么,做什么。您也不用给我留东西。我以后的去处,我心里自有数的。” “还说不是气话,生好大的气。”宋川白道,看范瑞要发作的样子,弯了下眼睛,道:“好,好,我知道了,你不是气话,是我的错。” 范瑞这才作罢。 “我看我是太惯你们了。”宋川白嘀咕一句,语气加重些,又赶他:“还不去?” 范瑞这才不情不愿地挪了两步,他确实也是累,眼睛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是红透了的。他唤了两个信得过的人来替他守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宋川白还没松一口气,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桐生往门上一靠,道:“候爷,你是惯的下人脾气比你都大。” “你是听了多久?” 陈桐生笑他:“我耳力超凡,你们的话自己钻进我耳朵里的。” 她身前一泼血印子,将胸前衣襟浸的湿透,宋川白道:“新换的衣服,又糟蹋了。” 陈桐生伸手扯了扯衣襟,道:“反正候爷还有衣服来给我换。” 宋川白给她让位置:“动刀了?” “没有,他自己吐我身上的,没有避开。”陈桐生回答他:“这件换下来就烧了,血别让人碰。” 宋川白应了,她又道:“里头的人确实是偶,但却不是於菟的偶。” “什么?” 陈桐生点头说:“我确认了,不是於菟的偶。” “你的意思是,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能够凭自己的血做出偶?是谁?姜利言?” 陈桐生捻着自己指尖的那点子血味儿,嗅了又嗅,道:“应该不是他。”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陈桐生思索片刻,慢慢道:“那个孔......” “孔顺。”宋川白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给她接上,道:“那个能够做出偶的是孔顺?可他是孔家的三公子,与孔蒙还是同胞兄弟,听他兄长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孔蒙论相貌,与北朝人毫无相干。更何况,你怎么会想到他?” 陈桐生迟疑道:“方茗可是一直任职与峰门关,孔家老大手里?” “这倒是。” 陈桐生便转了头过去,道:“若之前我们见到孔顺时,他是与方茗一起的呢?” 宋川白不知晓这里头的关窍,面露疑惑,陈桐生继续道:“我看见方茗被人操控了,似乎被做成了偶。” 陈桐生的梦,与其说是梦,更类似于一种巫一般的通感。她对与北朝相关的事务总是非常敏感,而敏感所为她带来的讯息,又往往会以梦境,或者幻视的情况出现。 于是她这一次也不再说是梦,干脆讲是自己看见了。 “立刻着手去找孔顺,有人假扮了他,或是故意与他换了身份也是有可能的。”陈桐生指姜利言狸猫换太子的手段,道:“假若有孔顺,那么也很有可能还有另外的人。究竟有多少人身上还流着北朝的血脉,这些若能弄清楚,或许也能更加了解於菟,於菟与北朝的血脉似乎是相连通,怎么样也撇不清关系。” 宋川白便令人着手去办,尤其要求了看对方的面貌,看那个人有没有一双浅色眼睛。 --- 这一次天微微亮时,方茗便醒了,她借着晨曦的微光,摸索着下了床披上衣服出去,孔顺果然就在外头。 她与孔顺相处久了,也弄清楚了一些他的习性,心里也想,原来当初初遇也不是巧合,孔顺一直都是天微亮时便会醒来。当初想着趁无人的时候到处走一走,还是去错了地方,不该跑到据说成日睡懒觉的三公子院子里。 他会到外面走一走,受受寒气,将想起来的事情做了。到明日当空,四处都热闹闹的忙活起来,他才又返回去睡觉。他身边下人住的不近,被管教过,即便知道也不会随意往外说,家里人便总以为他成日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讲他不成器。 如今两人住在一处,起早了,或者醒早了,总能面对面遇上。方茗观察他脸色,琢磨出来一点不对味儿,才犹豫着说:“你很疼?” 第二百五十三章 眼睛 http://.biquxs.info/

孔顺手里拿着一张面具似的东西,见方茗出来,他举到面前遮住大半张脸。面具处原本应当挖出眼孔的地方,此时却只是在上面绘制了两只红眼睛。 孔顺嘴角勾起来的弧度似笑非笑的,道:“睡不着么?” 方茗不太高兴,往前走了两步,披着的衣角轻轻摇晃:“你为什么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孔顺嘶了一声,说:“我方才的这个问题,我似乎已经回答过你了。” 方茗一顿,人睡久了脑子总有点钝钝的,方茗这两天不再这么困了,但总也感觉脑袋很多时候转不过弯来,不太对劲儿。但她把这个现象归为长睡之后的后遗症,想着恢复正常生活习惯,过几天也就好了。 “这样......”方茗说,声音拉长了一点:“所以,你是真的很疼么?” 孔顺手里拿着的面具轻轻晃了晃,那绘制出来的呆板而凶恶的红眼睛注视着她,道:“怎么,睡不着,忽然关心起我来了?” “我只不过看见了而已,再说我现在被拿捏在你手里,关心你有什么不对?” “哦,”孔顺点头:“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 “你!”方茗眼睛一睁,但随即她又意识到什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与你在这里白费口舌,争无用的意气话。你打小身体不好,大家都知道,就算疼也没什么。你不说就算了,我回去睡了。” 孔顺在身后轻轻笑,伸手来捞了一把方茗的手,方茗被烫着了似的下意识一甩手躲开,随即她似乎感觉到有些尴尬,停了停,扭过头去看孔顺。 却未曾料到孔顺身子前倾过来,猝不及防与孔顺那张面具对了个正着,方茗下意识一缩,孔顺嘴角便很满意的弯起来,下巴洁净线条漂亮的样子,乍一看仿佛是灯火戏弄友人的顽皮公子哥。 孔顺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慢慢地讲面具下移,露出了他的眼睛。 细长秀美,眼瞳漆黑如墨。 方茗先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面具移下去,在完全看到他那双眼睛时,显露出一丝茫然的疑惑,似乎没有明白孔顺为什么要特地凑过来让她看自己的脸,随即她眼睛睁大了,脱口道:“孔......蒙?” 她看着对方的脸,分析那双黑色的,在阳光照耀下应该会显露出深栗色的瞳孔,往后退了一步,表情又冷静了下来。 “你是孔顺,”她肯定的说:“你就是孔顺。” 孔顺将面具拿开,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与二哥应当是一样的脸,小时候下人总讲幸好我们兄弟两个眼睛颜色不一样,好辨认。可如今我与他眼睛颜色都一模一样了,告诉我,你是认为二哥不可能来到此地,才认为是我,还是只靠着辨认我的脸,就分出来的?” “不同的人,自然有不一样的地方。”方茗道:“即便你们长了相同的脸,哪怕他与你同样常年羸弱,或者你与他一样身康体健,你们站在一起,也是能让人分辨出不同的。他的眼神你永远也模仿不来,你的眼神,他也不会有。” 方茗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做出来的?”她说着凑近了一点仔细看,孔顺眼珠转动时无比顺畅,眼神也透亮,看上去并不像是什么障眼法,或者塞了什么东西在眼睛里。 孔顺道:“一个秘方,挺疼的。” “你的眼睛可是以后一直便会这样了么?”方茗问:“还是自己又会长回原本的颜色去?” “会恢复的。”孔顺看方茗下意识戒备的样子,他眼瞳里倒映出方茗微微皱眉,看上去格外严肃认真的脸,退开来了,又靠回房檐下的柱子上,跟她开玩笑:“好看么?我也给你弄次玩一玩?” 方茗眼中戒备之意大增,立刻道:“不必了。我现在好得很。”好似她只要迟疑回答一秒钟,自己的眼睛就不能从孔顺手中逃掉了。 她接着:“你为何要变了眼睛颜色?” 孔顺垂了眼睛望着自己手中的面具:“想变就变了,不好看么?” “你原来眼瞳颜色就很......”方茗顺口讲到一半,忽然闭了嘴,接着故意扬起眉毛,做出不解的样子:“孔三公子什么时候也学那些油头粉面的,关注起自己的模样来了?”她也低头看了眼面具:“既然要变,弄成这样的艳红色岂不新奇?” 孔顺淡淡的笑,讲:“别急,你第一句准备要说什么?” 方茗:“......” “说完啊,”孔顺讲话慢慢悠悠,语气停起来很讨人厌:“怎么不说了?” 方茗抿着嘴唇,转身直接往后走。 走了两步,她又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不对。” 她又看过来了:“你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不要告诉别人,我眼睛原本的颜色。”孔顺好整以暇地靠着,很放松的说:“别说,别透露,也别表现,这是在保护我们。” 方茗下意识又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但她咽下了这句明显不会得到回复的话,转而问:“你每日这样早醒来,都是疼醒的么?” 孔顺眯眯眼,敷衍道:“啊,是呢。” 方茗倒是被他的坦然承认给惊的顿了一下,道:“这么疼,为什么不吃药?” “都吃了十多年的药了,”孔顺讲:“有用就不会这样了。” 方茗一下子便有些讲不出话来,道:“止痛的药呢?” 孔顺耸了耸肩。 她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都这样了,还可着劲儿的折腾自己,该不疼也要疼了。” 孔顺也只是笑,看着她道:“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方茗眼神闪躲开去:“疼就别在外面吹风,不如回房里去。” 孔顺难得乖顺地点头。 方茗回了屋子,也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 她信什么都不能信孔顺的嘴,光凭孔顺那个因为想便要这样做的说法,就能看出来孔顺就是在随意地敷衍她。孔顺都走到了这里,做事不说是步步环环相扣,也不会去做一些没用的事情,他离开了孔家的庇护,能够活动的空间必然会被大幅减少。 而孔家虽说始终站了一个比较偏于中立,忠心为朝廷,不明目张胆的搞党派勾结,但峰门关的毒雨,阳和侯的失踪,都能让方茗莫名嗅到飘摇前的风雨气息。 阳和侯如今尽管出现,但消息似乎却并未放出去。 方茗早些时候与孔顺谈过几句,得知朝廷中依然悄无声息地在发生着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原本应当向岩山而来的冯曦文,半路忽然掉头转回,又回了南方去。 其他的方茗知道的不多,但她一路上偶尔外出,偶然地掀开轿子的,见不远处人们扎着堆,一群一堆的在路上走,她没看见那些人的脸,却看见他们的步伐僵直奇怪。 四周追着一些哭嚎的人,步伐倒是矫健,可脸色凄苦,双手向人群里伸着,大声呼喊着什么。 扎堆走的人群似乎自成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团体,对外的一切哭喊都无动于衷。 外围有人冲进人群里拖住某个人,哭的几乎要下跪,但被拖住的人哪怕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不曾有,继续沉默的向前走去。而那些扎堆的人力气也很大,跪在地上也托不住,很快哭嚎的人便失去了臂弯中紧抱的腰身或者大腿,还没有来得及起身,便被后来跟上的人一脚接一脚踩住,慌张地逃窜在人腿组成的林海里。 方茗看着于心不忍,孔顺就将帘子拉了过来,方茗最后只记得自己想问孔顺话,想与他争辩什么,但是一眨眼,自己却已经是睡过长长的一觉醒来,连自己此时在哪里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她一路走来,这样的场景少说也见过三四次,假若不是她对此情此景特别有缘,那么这样诡异的现象,便已经是在各地都频繁的出现,才能让每次醒来,在为数不多的机会中往外时,都正好能瞧见这一情景。 大周风雨欲来,她已经感觉到了,这是一种无论走到何地,都有一种变故在蠢蠢欲动,被铺天盖地笼罩的恐慌。 方茗问过孔顺一次,这样的事情有没有人管,若是不管,他们又要走到哪里去。 孔顺一幅自己也不明白的样子,将他不清楚,真的说起来,又说,官兵与当地府衙,州府既不想管,也管不了。 这些前进的人,每一个都好似丢了魂一般,双眼发直,心无旁骛地赶着路,别说是官兵来拦了,就是前面立上刀枪火堆,他们也照走不误。 方茗似乎被镇住,又问:“那些拦他们的是......” 孔顺也知道她要说什么,赞扬鼓励的眼神看她,方茗道:“他们的亲人?” “稚嫩幼子,糟糠之妻,年迈父母,都有,可没人拦得住他们。”孔顺道:“自然了,前行的人中,也有年幼孩子,年迈老人,自然也有正直壮年的劳力,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什么人都有。” 第二百五十四章 鬼行蛊 http://.biquxs.info/

决定要第二日便启程回京,陈桐生看宋川白的样子,便知道眼前有自己所不知道的,更为当紧的事情。 她按捺了一会儿性子,心想若是宋川白若是自己不老实,等会儿就打上门去。 到了夜晚,待用过晚饭,宋川白自己就抓着果酒过来寻她了,眼睛笑眯眯的,陈桐生问:“是什么酒?” 宋川白剔开封口给她闻,甜腻的味道,陈桐生闻着直皱鼻子,看着宋川白给她倒了一杯。 陈桐生接着酒碗就试探着喝了一口,说:“好甜,我不爱这个。” “谁让你心急?”宋川白往她面前一坐,伸手道:“你藏的酒呢?” “......”陈桐生心虚的左右乱看:“什么酒?” “大夫叫你不要饮酒,晚上用饭,我不在,你就问他们要。”宋川白道:“拿出来。” 陈桐生本来也没指望能在这个地方瞒住他,她讨酒还讨了好一阵子,叽叽咕咕地到处给人家说,别人又看她大病刚愈不敢给,又忌讳她的身份不敢不给,最后陈桐生只好将宋川白搬出来,讲自己是被授意来拿酒,这才得了一小壶------她本来也只需要一小壶。 陈桐生耷拉着眼睛,垂头丧气地拿来放在桌子上,讲:“给我留一点,不然晚上睡不着觉。” 宋川白也去了盖子,随后往原本装甜酒的碗里倒,新注入的酒液填满了酒碗,果酒的红色与新注入的青色轻漾融合,颜色微妙的漂亮着。 “试试看。”宋川白说。 陈桐生低头啜了一口,原本发涩的劣酒被甜味中和了口感,显得柔和起来。她恍然地眯眼笑:“好喝。” “这里的条件提供不了什么好东西,你原本拿的酒晚上喝了,反而心里会不舒服,这不是拿来安神用的。”宋川白也给自己兑了一碗,道:“我知道你也不会将酒热一热,喝着又冷又涩,等劲儿返上来了,你就是把酒再吐出来,也会很难受。” 陈桐生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来收我的酒呢。” “能收得走么?”宋川白笑着反问:“我可不想大半夜听见有人叫有贼在房顶上乱窜,一抓过来,是为了偷酒。” “没想到候爷不仅会喝那些特供名酒,也了解这些小地方的糙酒。” 说完陈桐生就想起来:“也是候爷早些年四处查飞光时所得的经验么?” 宋川白点头,没再多解释,而是说:“既然明日要回京,范瑞之前与我报告的一些事情,我也要告诉你。”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措辞接下来的话。 而陈桐生很快喝尽了一碗,自己伸手再去倒时,宋川白给她按住:“就一碗。” 陈桐生也没跟他争,努着嘴就把手收回去了:“说嘛。” “在幻境中曾有一种情况,在於菟苏醒时,会催熟自己种在活人身上的幼种,使这些人在幼种的操控下,向於菟所在的地方迁徙去,自己跳进於菟等待进食的口中。” 陈桐生原本不甘心望着酒壶的表情骤然凝重了,抬起眼睛直截了当地问:“於菟已经开始催熟了?” “如今恐怕已经进入了收割时期了。”宋川白道:“如今大周各地已有大批百姓化偶,成群结队的向京进发。但与我们之前见到的偶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攻击性,也很少反抗,反倒是像一个只会赶路的假人。自南方经济繁盛地区,也是飞光泛滥的严重地区,这样的队伍便尤其多,一路上麻木赶路的偶,带着挽留家人不得的一家老小,哭哭啼啼,哀声不断地过城门关,尚还清醒的普通人闻之色变,连热闹也不愿意看,大批南方百姓出逃。” 说着宋川白轻轻的叹了口气:“但大周四处都是,无非是多少的问题,即便逃,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于是四处又起了流言,有讲这是一种病症,于是大批的人天天跪在医馆面前求。有讲这是老天降罪,乡村镇里的祭祀台便摆出来,连自己家里都鸡飞狗跳,还要从家中准备熟肉粮食去上贡神仙。自然,也有怪牝鸡司晨的,但这些都不过是老百姓在恐慌之下自己对于这样灾祸给出的解释。” 他说着笑脸也带不下去,面色凝重了起:“东南与西南都还好,可南疆与浪舍部统领的羊颉相邻。自从豪酋阁罗细以恢复六诏的名义自立了羊颉国,自拥为王之后,羊颉便时常来扰我南疆。这一次东南地区大乱,他们自然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立刻放出了下蛊的风声,讲是羊颉国王对大周子民下蛊,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鬼行。蛊惑我大周子民投向羊颉,便可免受鬼行蛊。” “......”陈桐生道:“他们连名字都起出来了。” 宋川白无奈摇头:“羊颉反应极快,鬼行蛊之说几乎是与这个症状同时蔓延到各地去的,逐渐代替了其他的说法,变得有理有据,事实确凿起来,百姓对这个说法------尤其是南疆地区,对此简直深信不疑,举家就要进过境进羊颉。” “羊颉人不是对大周深恨已久?”陈桐生不禁问:“就算国王为了大局愿意容纳,羊颉人又怎么可能容大周百姓于一榻?” “就是这个道理。”宋川白道:“羊颉前身乃南国六诏,民风剽悍,就连朝廷派去的使臣走在路上都要被追着打,进去的大周人怎么可能有日子过?不过是羊颉国王的谎话。” “在之前羊颉稍有老实,冯曦文便在回京复命的途中被调往岩山,”宋川白看着陈桐生诧异的目光微微一笑:“是的,周莞昭将她最得力的将领派到了岩山来,却不防於菟突然催熟了偶,冯曦文便在还未到达岩山时便又退回去了。” 宋川白说着陈桐生眼前一亮:“外人不知晓内情,但女帝对于你来做什么,有可能会遇到什么是有数的,她不会为了找人就将冯曦文派到岩山来。” 冯曦文也不可能孤身入岩山,想必还带着他最为得力的队伍,而这样的对应手段,恰好却与他们刚从荒原出来时,那些面对荒原架起来的重弓。 他们知道荒原中随时会扑出可怖的东西,但却未曾料到大地上数以万计的偶结伴上京。于是周莞昭便又狼狈地将冯曦文召了回去,用来对付偶。 宋川白点头道:“没错,但问题在于,女帝给出的命令并非让冯曦文前往鬼行最为严重的地区进行镇压与疏通,相反,冯曦文再度赴往南疆,插在冯曦文身边的眼线上报说,是要征伐羊颉的意思。”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陈桐生失声道:“在现在各处慌乱,四处鬼行的时候,让冯曦文主动去打仗?” 随即她意识到,这并不是行不通的。 羊颉只想着借着举国大乱的机会,行干扰瓦解大周之实,却不知道周莞昭头疼的根本就不是羊颉这一区区弹丸小国。她亲手捅下来,如今又无法收场的篓子,是於菟的偶。 这些年来周莞昭在飞光的态度上半忌半允,模糊不清,给宋川白查的权力,却又从不让他放开手去做,让飞光蔓延肆虐大周,都是她在为当年借用於菟的力量而付出的代价。 方家不过借了方皇后的势,最后便落了个满门皆灭的下场,周莞昭直接与魔鬼一般的於菟交易,於菟当然要加倍地索取回去。 既然羊颉国上赶着要将这顶帽子戴到自己头上,那么周莞昭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名正言顺地出兵讨伐着为大周子民下蛊的邪蛮之国。无论最后结果怎么样,她不能够让民众的怨心落在自己,与牝鸡司晨上。 打仗也不失为一种维稳的方式。 否则冯曦文还能做什么呢?若是真的让他带兵去驱赶镇压无辜的百姓,那才是下下策。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好,”陈桐生道:“就算让冯曦文去打一仗,能够暂时将朝堂上下,将民众的注意力转移,那么一仗打完之后呢?先不说冯曦文能不能干净利落地打赢,就是在打仗期间,这不断向京行进的偶该如何解决?打完之后,羊颉国下蛊的传言不攻自破,她又要如何解决?” 陈桐生眉头紧皱:“这简直就是......” 这简直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可谓是扬汤止沸。 宋川白也无话可说,目前形势依然到覆水难收的地步,数千年前面对即将爆发的偶,伽拉尚能将被感染的人群驱赶至一处谋杀,周莞昭面对如此庞大的人群,在无法辨认究竟多少人被感染的情况下,应该要怎么去解决此事? 陈桐生想到之前宋川白对周莞昭的评价,心里不禁逐渐生出了一丝毛骨悚然。 她知道周莞昭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但...... 陈桐生没将话说明,宋川白接着:“我们若想要绕路避开人群,时间上就来不及,因此一路上难免会遇到鬼行人群。” “这样就有第二个问题,那些鬼行民众通常不会反抗,但不代表他们在看到你的时候不会有反应。於菟对于你应该相当敏感,不会想让你回到京都去。” 第二百五十五章 混入 http://.biquxs.info/

王澄南一手紧紧地拽着荣怜儿,两个人灰头土脸的混在前行的人群中,乍一眼看上都都是一样的暗淡无光,一样的步伐沉重。 从峰门关走至京都,不说半路上补充体力所需的休息,单是说不眠不休昼夜不息走过去,便需要数月的时间。 王澄南与荣怜儿起初跟着峰门关突然聚集前行的人群走了一段,便体力不支,很快被落了下去,但很快她们发现,路上不仅仅有峰门关的人,其他向京行进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队伍聚拢又分散,双眼无神的人们仿佛行进的蚁群,相互只见完全没有交流,只会麻木的向目的地前进。 一路上所经过之处农事尽停,除去那些突然开始聚集行进的偶,这些人的家属,也对家人万分放不下,更有甚着是举家跟了上来,尚还是正常人的家属人自发地聚集在一起,蹒跚地跟在鬼行的人身后,接连不断的哭嚎声忽然地从家属群中某处爆发出来,被风撕扯着传到前方,又逐渐地消散了。 无论是追上来的人,还是那些当地的居民,大伙在见过这样的场景几回后,似乎都已经明白了任何的外界刺激对那些鬼行的人而言,都无济于事。于是他们都麻木着,麻木地跟着,麻木地躲避。 不断有新的鬼行之人加入,于是不断地从不知何处传来哭声与叫喊,这样的声音又总会在嘶哑后安静下去,直到再度响起一个新的声音。 在峰门关最开始鬼行爆发的时候,孔将军还试图带兵封城,镇压这毫无理由的变乱,但那些神智涣散的民众几乎是不要命的一个踩着一个往城墙,城门上爬。 孔将军无论如何做不成滥杀无辜的事情,他迟迟等不到有人反击,这些老百姓连一点攻击他们的意思都无,他也下不了手,那些在峰门关土生土长,乡里乡亲都认识的士兵更是下不了手。 就这么迟疑间,这些民众依然掀开了士兵,穿破封锁线,冲出了城。 王澄南与荣怜儿就是趁这个时机混在里头出城的。 峰门关中大乱。前有毒雨毁田浇畜,将百姓土里种的,地上养的,都杀了大半去,因毒雨而受伤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贫苦人家的屋顶都几乎让融了去,处在一个有家,却不敢住的尴尬局面。 本来这样的严峻局势是天灾,百姓要安抚,被毒雨破坏的房屋要修葺,粮食库里能发的则尽快发出来赈灾,再不济也该筹备向邻县借粮。 却不料大批民众忽然得了癔症一般地出走,峰门关还没来得及稳的民心顷刻乱的如同一锅四溅的粥,走了一批,哭着跟了一批,孔将军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就在他一筹莫展地预备上奏领罪时,得到消息,其余地方都发生了与峰门关类似的事情。 毒雨一灾蔓延数十个县,毁坏农田财物不计其数,而更为棘手的,便是各地方官不论用什么办法,软硬兼施,刚柔并济,甚至抓了一批人也杀了一批人,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无可奈何。 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办法将这些鬼行的人留住。 不仅是孔家,各处任职的官员都深觉脑袋不保,更有甚者,连当地的官员自己都变成了那副模样,呆呆地走在人群里,拖也拖不住。 她们混在家属聚集成的人群里,勉强跟得上步子,荣怜儿小声说:“那个蛊是真的吗?” “鬼行蛊?”王澄南摇头:“怎么可能。” 荣怜儿不解地转头看她,接连不断的赶路,使得两人都疲倦不堪,荣怜儿是个娇贵的瓷娃娃,眼下发青,身上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淤青。这就是她饮食不好,休息不够时会有的情况,王澄南路过城镇也会为她多点一些好东西,但荣怜儿没胃口根本吃不下去。她手软得好似一捏就会留下青青紫紫的印子,王澄南轻轻的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为这个娇气又懵懂的妹妹发愁,认真跟她解释道:“他们原来讲的像那么一回事,我也相信了,但我们如今走了三个县,处处都是这样的情况,可见不可能是羊颉国下的蛊。” 荣怜儿睁着那双秀美的眼睛望着她,小羊似的,王澄南道:“羊颉不过南疆处的一介小国,就算他们有那个本事下蛊,也不可能传播范围如此之广,几乎覆盖了我整个大周。羊颉人被冯曦文打的压在边境过不来,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去在整个大周下蛊?” 荣怜儿便懵懂点头,王澄南接着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与毒雨有关系。” 一听到毒雨,荣怜儿恐惧的抓紧了手,王澄南安抚她,荣怜儿便紧紧地贴着王澄南,小声说:“姐姐,我们去哪里?” 王澄南也回答不上来,她们之前向往的沙漠终究没有去成。王澄南仔细地查过也问过,沙漠中的条件要比她们之前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苛刻的多,荣怜儿在那样的环境中根本活下来。 于是王澄南便放弃了,她带着荣怜儿去看了山谷中盘旋的山鹰作为补偿,她的小妹妹照旧看的很开心。 似乎只要能够和王澄南在一起,她干什么都心甘情愿,都开心。 她们的目标,或者说王澄南的目标就变成了为荣怜儿治好她的身子。 她久病不愈,总是不好的,哪怕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虚弱,王澄南也要想办法给她治好——再不济也要改善。 可求医一路求到峰门关去,传说中的大夫影子也瞧不见,倒是被抓起来审问一遭,又经历了一遭变乱。 王澄南再没有这个心眼,此时也该想明白,峰门关压根就没有她们需要的名医,有的只有数年布局的算计,与等候已久,拨动棋盘的声音。 她半从半疑地听从神秘人信上的支使,在见识过毒雨后,又收到了另外一封短信,于是跟着人群混出了封城的峰门关。 接下里这些人去往哪里,她们便去往哪里,尽管不知道会遭遇什么,身周发生的一切也令她胆寒恐惧,但王澄南却不敢违背信中所说。 她只好道:“跟着就是了,跟着我们便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怜儿微微撅着嘴,没什么大表情地看着她,王澄南知道这是她不愿意的内心表现。但是荣怜儿本身性格大多时候就很温驯,对王澄南更是不会反驳拒绝,她就也转过头去装作看不见。 荣怜儿无声的抗议了一会,见王澄南不理她,耷拉着脑袋没再继续问话了。 之后行进了又两日,鬼行之人不用休息,脚上磨出一层一层的血泡,脓血将鞋底浸湿,也感觉不到似的继续走。 但跟在后面的家属们却不行,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年迈体弱的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晚上他们一定要休息,睡上两三个时辰再追上去,一日进食又三餐压到两餐,由于极大的体力消耗,再少吃就走不得路了。 王澄南注意给荣怜儿留着肉类与难得果蔬,但风餐露宿总是吃不好,荣怜儿又要吃得清淡,很快就挺不太住了。 王澄南望着荣怜儿苍白得发青的脸,心想等过了今天到前面的镇上,便不再跟进,等着跟后来其他的鬼行队伍了。 再走下去,她自己也不太吃得消了。 远远的听见水声,王澄南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有涛涛水声,自然有河流,若是小溪流,不过没溪没腰的河流倒也罢了,总能找到船夫过去,也耽误不了多久。 但若是大江大河…… 王澄南担忧的目光不断在前方鬼行的人群中扫视着。 他们会躲吗? 他们懂得躲开么? 王澄南亲眼见过这些鬼行之人直愣愣地冲向全副武装的士兵,前面的人成功地把自己戳成了一个筛子,后面的人墙毫无知觉地逼过来,将前面的人,筛子和士兵,将血淋淋冰凉凉的武器踩在脚底,堪称有序地冲破关卡穿了过去。 这实在是太可怖了,这些人身上连一点儿人气都感觉不到。鬼行,鬼行,羊颉倒还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好名字! 这些人碰到险峻,碰到山河都是一样的直径穿过,多少人表情麻木无声的从山上掉下去,多少人被水流冲得摔到下游,断手断脚,这全是王澄南一路跟来亲眼看着的。 鬼行的人不哭,不叫,身后跟着的家属们便替他们哭,替他们叫,哀哀的哭了一路,好似送丧的长队。 不要…… 王澄南心里想,觉得身边这些愁苦悲惨的人的遭遇简直残酷得可怜。 千万不要是大江大河。 若是他们不避,眼前这些鬼行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要沉到江底去喂鱼。 让后面这些人看着自己的至亲去死,这又是怎么样的痛苦折磨啊。 然而当王澄南翻过眼前的小土坡,看清楚眼前涛涛流淌,波澜翻涌,一条横贯这片土地的大江时,心里最后的侥幸也就完全的破灭了。 身边的人更是在短暂的沉默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抓紧了荣怜儿,没去看发出绝望尖叫的妇人,低声说:“跟紧我。” 第二百五十六章 幸好 http://.biquxs.info/

人们在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但已经被妇人的尖叫声镇住,以为前方发生什么严重事件,于是都迟疑地顿在原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妇人一推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尖叫地呼唤着谁的乳名。 “宿载江!”有人失声喊道。 这大周内数一数二的磅礴长江,名字说出来所有人都有印象,而王澄南更是心中一紧。 只见那些鬼行之人毫无停顿地向前走去,走在前面的人一步一步地踩进水里,此时王澄南身边的人才恍然大悟,一一个个露出了惊慌的表情的纷纷开始拔腿向前跑去,一只一只手杂乱地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推搡着王澄南与荣怜儿。 王澄南将荣怜儿往怀里揽,用尽全力往人群边缘散去。无数人的脸经过她们,无数的表情,无数翻涌而上的痛苦,他们大声呼喊着自己至亲的名字,父亲,儿女,丈夫与妻子,声嘶力竭,仿佛已经送到了三生河畔,却又反悔不让亲人走入地府的送行之人,众生苦相,哭嚎嘶喊。 王澄南几乎站不住,被人群裹挟着东倒西歪,幸亏痛苦之中无人顾忌她们,一丝也不停留地向宿栽江奔了过去。 前面爆发出凄厉的嘶喊,王澄南勉强抬头望去,是那个最先跑出去的妇人已经涉进了水中。 “沅沅啊!”她几乎是要将自己心肺都呕出来那样喊着:“沅沅啊!回娘这里来!你快回这里来!娘的沅沅啊------!” 她一双手胡乱地在水里面抓着,满目仓惶。宿栽江潮向岸上拍过来,把她打了个劈头盖脸,浑身顷刻湿透,整个人好似一枝枯萎的植草,干巴巴,湿哒哒,灰黄暗淡的一株,眼见着要生出虫来,将她的心一点一点蚕食吃空,空荡荡地往下滴血。 还没等她自己向更深的水域里去寻找自己的孩子,后面跟上的鬼行人群已经压了上来,如同无数的巨石一般,那妇人连声音都再没发出来,便被踩进了水里,不见了人影。 她或许得以与自己的孩子相聚了。 后面的大批人在江岸边互相拉扯,很快便大批的被拉近了江中去,也有不敢下水的,只是站在岸边哭。 凄厉的哭声汇聚在岸边传出去很远,王澄南去捂荣怜儿的表情,低下头却看见荣怜儿正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发生的凄苦众生相。 “别看了,”王澄南道:“别看这些。” 荣怜儿却伸手软软地抓住她的手,看了半响,缓缓地眨了眨眼,轻轻地说:“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样的?” 她抬起头看着王澄南,眼里是王澄南看不懂的情绪,说:“大周都是这样的人了么?” 王澄南道:“这不是归我们管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事情。”她揽着荣怜儿往一边走,道:我们离远些。” 她们走了不过几步,很快就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阵阵马蹄踩踏之声,声音之大,覆盖住了江中浪涛流淌的声音,地面都震动起来,荣怜儿下意识地往她身边一缩,两人同时抬起头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场听见的人多多少少都被着凌厉的马蹄之声震得顿了一下,有前方的人大声地喊出来:“是冯字旗!是军队,是冯将军的队伍!” “是冯将军!” “是来救人的吗?!将军是来救我们的吗!” 王澄南睁大了眼,河岸对面沙土震动飞扬,骑兵排排地露出了他们的身影,马匹嘶鸣,战旗飞扬,而因为地势的原因,王澄南能够看见位于最前列的赫然是冯曦文。 尽管看不清脸,但仅仅从领头之人那驭马而来的气势,那被民间口口相传的装扮,王澄南也能大概的猜到领军之人的身份。 除了冯曦文之外,也没有人再敢打出冯字旗了。 惶恐的人群仿佛得了主心骨,稍微的安静下来,纷纷地翘首以盼地望着对面的停下来的军队,尽管众人都不知道对面的部队要怎么样度过着宽广的江面来到对面来阻止鬼行之人,却依然停了下来。 荣怜儿踮起脚看了一会儿,轻声说:“他们会过来吗?” 王澄南没说话,对面的军队出来了一队人,王澄南看不清楚对面的具体状况,王澄南一愣,便见对面的士兵手里高举着什么,竟然一队一队的跳进了宿载江之中! 荣怜儿看见了士兵跳下去的那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最近并未下雨,但江水流速仍然不显得慢,人一下去,便被往前冲了一大截。 王澄南透过时疏时散的人群,看见模模糊糊的看见那些士兵身后似乎扯着一根什么,士兵们井然有序地跳下去,被身后的绳子在涛涛的江水中拉住了,于是艰难地向对岸走来。 一排一排的士兵垒成人墙,破开江流而来,而令人愕然的是,在江水中沉浮的队伍一言未发,而那些不可阻挡的鬼行之人,竟然逐渐地退了回来。 王澄南看清之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低声道:“他们竟然回来了。” 追上去的家属退开去,而那些鬼行之人则迟疑的退到了江岸之边,水漫过他们的腰身,波涛拍着凡胎肉体,而就在他们对面,那些沉默的士兵们高举着一只手,被江水冲地一阵阵摇晃,江水冰凉,然而他们却没有丝毫退去的意思。 王澄南的眉头皱起来,自言自语道:“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士兵们无法再向前行进,最前排的士兵依然是要靠水性浮在水中,只靠着江波的沉浮,露出自己的脑袋来,再往前,便整个人浸下去,真的要靠泳了。 身后的马蹄声此刻才姗姗来迟,队伍从王澄南他们身后赶来,看装扮依然像是冯曦文手里的兵,大声呼喊着让众人散开,马蹄不停地向前,扬起尘土,王澄南立刻伸手捂住荣怜儿的脸,为她挡住灰尘。 荣怜儿低低地咳嗽,赶来的队伍动作极为快速利落,下马之后便着手将江岸边的鬼行之人往岸上拖。 很快,那些鬼行之人竟然如同失去了控制的玩偶一般,毫无反应,也不再向前走,被老老实实地拖到了岸上。 于是周围尚还正常的人群们将将士与鬼行之人团团围住,又响起了喜悦的哭声,夹杂着不断的感激话语与说不清的,带着劫后余生喜悦与后怕的话语。 得救了。 将领废了一番劲从人群中脱身出来,翻身上马,高声呼喝道:“我们是冯将军的兵!是来帮你们的!” 果然,王澄南眉头一动,冯曦文的兵都匪气十足,比起正规军,他手下的士兵无论是凶恶程度,还是那股子拼命的样子,都更像是从某处挖来的穷凶极恶的土匪。 人群那发言将领所愿地发出欣慰的叹息,每一个人都发声拥护,那将领接着道:“现在在这里的每一个都不准走!跟着我们的队伍一起!------向南去!” 人们发出得救般欢欣的呼喊,不用去考虑这将领所说出的话语,单凭他那斩钉截铁,毫不迟疑的命令,便足以让人相信他们有能力有本事,也有决心带领他们获得解决灾难的方式似的。 王澄南却皱望着周围人群狂喜的脸,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她经过那神秘人一事,对毫无理由的帮助总要起疑心。 作为大周的兵,作为朝廷的将士,解救百姓于水火自然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 但......王澄南迟疑的在心中想,但...... 但假若如此简单,那神秘人又何必将她们特地调到这样的鬼行队伍中来呢? 还是说那神秘人真的只是想救她们,自己想多了? 那骑在马上发话的将领俯身对身边的士兵说了什么,立刻有一队士兵小跑着,将他们围了起来。 “只要跟着我们走,我们就会保护你们的安全,然后治好你们的家人,让你们健健康康地,一个不少的回家去!” 是保护,还是...... “姐姐,真好。”荣怜儿抬起了脸,一派天真地跟她说:“幸好还有冯将军。幸好朝廷还记着我们。” 王澄南便立刻无话可说。 是啊,朝廷并未像之前人们猜测的那样,迟迟没有动静,是放弃了这些丧失了神智,被毁掉家庭的民众,朝廷或许只是在商议对策,或许命令早已经下去,只不过她们不知道而已。 偌大的周王朝,怎么可能因为这样的事情便龟缩不动,任凭它的子民自生自灭? 王澄南心里那点子说不清的疙瘩,在荣怜儿的笑脸中,也就逐渐地化开了。 也许那神秘人还有别的目的,但着冯将军,女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冯将军,一定是来帮她们的吧。 假若连大周的兵都帮不了他们,这些无故失去神智,遭遇飞来横祸,失去田土和亲人的大周子民,又应该怎么办呢? 王澄南于是也露出一个松了气的笑容,轻轻点头说:“是啊,幸好还有他们在。” 第二百五十七章 底子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一行人并没有成功到达京都。 第二日天微亮,纪英就醒了,陈桐生与宋川白都未曾真正睡着。 宋川白从陈桐生的房里出来,又与范瑞在偏房说了半宿的话,下人一来报,他便立刻拔脚往外走,听着下人讲了几句情况,便吩咐道:“先不要对桐生讲这件事......” 话未讲完,头一抬,陈桐生恰好从斜里穿过来,衣服倒是换了一套新的,依然是利落便于行动的打扮,宋川白在意外之余心里竟然还分了个心思,自发地叹了一声可惜。 陈桐生是浓妆艳抹都好看的长相,可惜却天天没见她打扮,总是一身短打便装穿着,总感觉差点儿意思,似乎之前看见她穿一个鹅黄的裙子,也还是为了套话故意穿的,也压根算不上什么打扮,与她那艳丽五官并不相配。 陈桐生眨了眨眼,站住了脚,问:“不要告诉我什么?” “纪英醒了,”宋川白只好如实说,他一面讲一面向陈桐生走过去,后头报消息的下人要跟,被范瑞拉了一把,使了个眼色便放慢了步子,两个下人后着几步走。 “我想等明日你醒来再讲,不要打扰你休息。”宋川白仔细看着她的脸:“不是喝了酒么,怎么也睡不着?你脸色实在差。” 陈桐生道:“睡着了,又醒了。” “睡的不好吧。” 陈桐生点了点头,说:“不太舒服,睡一下便醒过来。纪英怎么样了?” 宋川白一面说:“说他醒来之后神思有些恍惚,具体如何还不知道。”一面向后做了个手势。 范瑞迟疑了一下,便对着身边的下人吩咐了一会儿,将人派了出去。 宋川白给纪英指的房间实在不怎么样,陈桐生在进去的时候甚至还怀疑了一下此房间是否有宋川白公报私仇之嫌。但在脑内盘过大致的位置之后,陈桐生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房间位置安排的相当好,就是在宋川白,陈桐生,与巡夜人员交替这三个位置之间,无论是从哪一个方向,要去到纪英的房间,都必须经过这三个位置。 陈桐生对于这个安排倒还是满意,她最讨厌宋川白做什么事情将她排除在外,说起来还是言之凿凿地为她好,仿佛多为她考虑着想似的。宋川白这个毛病还挺难改,但现在终归是在改变了---起码对她而言是这样。 纪英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脑袋,身上衣服皱巴巴的,听见声音,他抬起头来,眼中满是血丝。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陈桐生开口就问。 纪英似乎不认识似地看了她一会儿,半响轻轻地,自言自语地说:“不是姐姐。” “不是,”陈桐生点头重复:“我不是她。” 纪英也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陈桐生与宋川白对视一眼,纪英似乎平复下来情绪,也不讲废话,慢慢地说:“突然闯进来找我的那个人,是个偶,我不认识他。” 宋川白便道:“你可能分辨出来,是於菟的,还是其他什么人?” 纪英皱了下眉------陈桐生觉得他这一皱不是因为问题,而是问问题的人...... 果然,纪英直接无视了宋川白的话,闭着眼问陈桐生:“你对此有什么看法么?” 陈桐生在心里摇头,讲:“你与那个人交过手,应当是知道的。” “你也交过手。” “我那个时候都烧的不清楚了,能动就不错了,还记得对方是个什么东西?”陈桐生道:“他是偶,为什么来找你?难道想与你交流一下当偶的经验?” 纪英想了想,说:“那人手里拿着一封信,我只记得我拆开看了......就昏了过去。” “信中写的是什么?” 纪英睁开眼,目光仍然是定在陈桐生身上,说:“我不认得,拿纸笔来。”最后一句是对宋川白讲的。 范瑞就在后头,哪里敢让候爷受这样的气,赶忙上来取纸研磨,偷看一眼宋川白的表情,见他也没太多表情,倒是很不屑,懒得搭理他的的样子。纪英穿着袜便直接踩在地上走过去,闭了会儿眼,提笔写了一段。 说是一段,因为纪英写下的字体并非是大周雅言那样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分明,而是字之间相互黏连,倒像是一串符。 陈桐生走过去看了一眼就认出来:“是聆语。” 北朝人所用的聆语,陈桐生对聆语的记忆也并不清晰,她在大周的十几年,加上之前混沌的几十年,一定程度上将她作为北朝小贵人的记忆冲淡了,她低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伽拉......” 纪英猛然抬头看着陈桐生,道:“你认得?” “认得一些,”陈桐生目光停在纪英写出来的字上:“你可还记得别的?” 纪英又凭借记忆画了几笔,但已然不成形了,道:“记不太清了。” “伽拉,”陈桐生的手指轻轻拂过这些黑色的墨迹上,生出了点生疏的怀念感,轻声地喃喃自语着。 纪英似乎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的嘴唇与自己写下的字之间流转。 “伽拉......生.......死.......”陈桐生叹了口气:“我看不出来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也记性太差,脾气倒不小。” 纪英不悦,道:“我只看了一眼。” 目前倒是很清楚了,有一个在暗处的人,有很明显的北朝血统,懂得北朝聆语,甚至与陈桐生一样具有将人变成偶的能力。 陈桐生目前首要怀疑的便是那个叫做孔顺的人,她转头过去问宋川白道:“那个孔顺找到没有?” 这话其实是在问范瑞,范瑞对陈桐生摇头,意思是暂且还没有消息。 陈桐生话差不多问完了,便说着让纪英休息,两人就退了出去。 临到门口,正面对上一个端着一个碗走过来的人,陈桐生一看,便是方才不知为何被派出去的那个下人,离得近了,陈桐生看见了是碗酥酪。 宋川白接过来递给她,道:“吃了再说。” 原来是给她拿酥酪去了。 陈桐生吃了两口,两人单独走到僻静处,陈桐生咽下嘴里的酥酪,道:“我一直在想,其他什么人,与姜利言的可能性,哪一个比较大。” 宋川白等着她的回答,听她讲:“但这么久以来,我对于不同的偶,总是会有不同的感觉,在面对纪英时,我也能够感觉得到他并非於菟的偶。而之前在京都那样久,却一次姜利言的偶也未曾见过。” 姜利言的立场如今也是不清晰的,但从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来看,陈桐生觉得他动用偶的可能性不大。且不论他有没有将人变成偶的能力,在之前陈桐生从幻境中看到的样子,姜利言也未曾显露过自己有这方面的能力,倒是始终在用相当复杂的手段与方式干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孔顺。 作为孔家人,尤其是从没听说过有离开峰门关的孔家三公子,宋川白还给她补充了一点关于孔顺的消息,他是个天生体弱多病,并不太明显,也没有在做什么实际事业的年轻公子。 论身份论地位论能力,在目前看来,他甚至都还比不过孔蒙,更何况孔家用人重贤不重亲,孔将军若是有事要办,自会派信得过又能干的人去。 何必在这个局势要乱的节骨眼上,将自己家里平日不听窗外事的三公子派来呢? 孔家子嗣不丰,嫡系就孔将军,孔蒙,孔顺三个,孔家既然立出来一个,又往京都派了一个,有些远见的家族,尤其是还并非处在京都这样的权力中心,就该明白保本的道理,多少先把几个公子的婚事张罗了,留个子嗣,既然有两个在朝内谋差事,这个没才干的三公子,就该在族中产业中多操些心。以后活动起来,都是方便的。 当初方家一心一意为朝廷驻守边疆,最后连收尸都收得一片凄凉,方茗一个人站在族中亲人的坟前,家中亲属不是在其他地方军内供职,便是依然战死,前后一个人也没有。 这就是不会给自己留路的下场,不过方家是正儿八经的武将世家,按理说也不需要做这些小聪明的事,但孔家论底蕴,地位,功绩,都没有一个拿出来能撑得住的。 方家是情况特殊,否则再出事,方老将军与当年方皇后的名号,便足以在意外发生时保子孙后代的一条命。 宋川白自己再与女帝作对,他身后总还有一个沉默但安稳如山的将军父亲,与性格狠厉,身为长公主的母亲。因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根基其实是非常稳的,即便真的将周莞昭惹怒了,将他剥去了官职,教他当一个闲人,他也能够凭借这些继续影响朝中事务。 很多时候看一个家族究竟立不立得住,能否长远,看得就是这些家族中有没有一个能够坐得住阵的人。 大多时候都得是有声望,也有功绩的老人。 孔家就没有这个底子,因此做事相当老实低调,他们这些人在京都的名门望族里,是很不被看上眼的,孔家自己也清楚。 因此孔顺的任务应当是保全,而非在危险之际来到岩山这个在各方眼中都暧昧不清的地方。 第二百五十八章 消失 http://.biquxs.info/

宋川白看陈桐生吃着吃着发愣,用指腹擦去她嘴角一点奶白色的乳酪,问:“那么,当时你一个人密审被派来的偶,有没有发现什么?” 范瑞不禁抬眼看了陈桐生一眼。陈桐生始终没有说自己审出了什么,也就是她能擅作主张把偶给处理了,宋川白到现在才随口问她一句,若换了别人,宋川白不作声,范瑞也要心里也要生起介嫌,做好整治那人的准备,毕竟主导做事的主心骨有阳和侯一个就够了。多了,便会乱。 但范瑞跟了宋川白这么多年,对自己主子的变化心里门清,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阳和侯喜欢她,陈桐生做事也还忠心,这就够了,宋川白愿意在这些事情上由着她来,范瑞自然也没有话说。 至于陈桐生最后有没有可能成为侯府的女主人,这件事范瑞从不自己私下定论,他是阳和侯身边做老了的人,知道人心易变的道理,也知道当朝九五至尊对候爷在某些地方的关注程度异于常人。宋川白要迎娶谁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但他若执意,也不会太难,只要对方忠心...... 范瑞的目光从陈桐生脸上一点一点扫下去,不动声色地将她看了一遍,除了身家差些,陈桐生条件是很好的,论长相身手比得过大部分其他待选人。但这些都不重要,世上优秀的女子多如繁星,他只查一点------那就是这个未来会成为宋川白夫人的人,一定要是一个全心全意偏向阳和侯,忠心不二的人。 陈桐生被揩的嘴角有点痒痒的,于是舔了舔,摇头道:“从偶口中问不出来什么,就是个只会做事的哑巴。我怕留下他出事,就处理了。” 宋川白看着她把酥酪吃完,碰了碰她的额头跟手,说:“看你脸色发红,手却是冰冷冷的,看样子是没有恢复好,怕是又要烧起来,回去再睡一觉吧,接下来有很长一段路走。” 陈桐生也没答应,也没拒绝,把碗交到他手里,咳嗽了两声。 宋川白的眉头便又皱了起来,讲:“怎么又咳起来了。” “都怪你的酥酪。”陈桐生张口给宋川白扣了个帽子,表情却是很平和的,没有生气的意思,宋川白知道她这是疲乏了,刚想对范瑞使眼神让他自己做事情去,却不料陈桐生道:“你也休息去吧。我回去睡了。”说着她看了宋川白一眼,道:“你真的不累么?” 宋川白就笑。 当偶最大的好处大约便是不需要睡眠了,足以让他抓紧时间补上这一月欠缺的信息。 陈桐生要等关于孔顺的消息,他们最早也应在晌午出发,最晚,今夜就要启程了。范瑞说已经将阳和侯安然无恙离开荒原的消息传了出去,大约八天便会被加急报送到周莞昭的桌案上,接着传遍每一个关注此事人的耳中。 周莞昭大约忙的焦头烂额,她一方面要趁此机会将隐秘而根系交错的保皇党从朝廷中找出来,另一方面,若是最后无法解决於菟这件事,那她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到时候大臣皇帝一起坐宫门口等着於菟出来将他们吃掉就好了。 宋川白与范瑞在房内就着简易的地图,商议了大致的返回路线,一直到天光大亮,门被急急的敲响。范瑞休息的时间短,两只眼睛又充起血来,站起来打算去开门时,还踉跄了一下,一把扶住了面前的桌子才站稳。 宋川白便伸手虚虚一扶,说:“你坐着吧。” “候爷!”范瑞大惊失色:“这怎么能行?” 自从阳和侯从荒原中回来后,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就很有种冰消雪融,春光乍暖的意思,宋川白对下人算不得苛刻,但也不纵容错误,尤其不留不守他规矩的人。 范瑞因为连日的操劳,之前与宋川白报如今各处情况,有些地方就记得不是很清楚,还数次发生讲到后面,才发现前面话语有误的错,吓得他又临时找人来,去确认消息是否无误。 这其实对于宋川白这样一面听消息,一面在心中便定下筹谋的人来说,是最为厌烦的。平日里碰上这样脑袋似乎不太清楚的人,宋川白也就说一句不伶俐,让范瑞把人就打发出去了,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说,可能对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赶出来。 但范瑞之前最自傲的也是这个,他几乎从来不在这些事情上失误,毕竟主子做决策,他们帮衬的,最重要的便是提供各方消息,也要确保消息准确无误,上报地利落准确。 范瑞说着就有点出冷汗,心虚地观察宋川白的脸色,宋川白却没有露出之前遭遇此类事件的厌烦表情,很仔细地听着,偶尔开口询问与确认,末了,范瑞万分愧疚的向宋川白请罪道歉,讲自己的疏忽。 宋川白倒是愣了一下,随即他神色有些复杂,叹息着说:“是我没有让你休息。” 范瑞反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今他看着宋川白走去开了门,让来报信的下属都怔了一下,但很快那人进来了,对着宋川白非常快速地耳语了一阵,事情交代完毕后便退了出去。 宋川白脸色微变,反手将门关实了,转过来对着范瑞道:“情况有变,我们恐怕不能先回京都。” 范瑞紧张的站了起来,只见宋川白道:“冯曦文领了他的兵,在中腹,江淮地区截堵主流鬼行百姓,不知用何办法,将他们向南边引去了。” 范瑞听有办法能够引领这些油盐不进的鬼行,先是一喜,但随即也逐渐回过味来,试探地问道:“引去南边......做什么呢?” “就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宋川白道,拿了地图来,却已经不再适用于如今的情况,皱了眉道:“南方群山峻岭,并不是能够容纳大量人群的地方,更何况带去了又能如何,难道要将人全部引去羊颉不成?” 范瑞想了想,道:“这,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宋川白抬头看他,范瑞说:“不论如何,首先就不能让鬼行的百姓进入京都,进了就乱套,其次,羊颉与我朝战事依旧,始终不能结束,如今又传出来鬼行蛊就是羊颉人下在大周身上的,恰好便让将军这些麻烦引到南疆去......” “那南疆的百姓如何过活?”宋川白皱眉道:“如今南部已然是一团乱,大批大周百姓逃亡羊颉,却无法获得正常的生活,如今再将这大批的人引进去,南部哪里还是能待的地方?这消息传过去,又有多少人要出逃南疆,又有多少人要去羊颉?退一步说,即便这些惊慌失措的百姓不投靠敌国,去了外省,外省又要涌进多少难民?” 说着他轻轻的呼了口气,不等范瑞回答,又道:“这些暂且放下不谈,还有另外一件事,京都封城了。” “这,”范瑞不太明白,道:“这又是为何?冯将军既然已经将大批的鬼行之人引走了,为何......” 说着他一顿,意识到自己过于乐观,鬼行队伍各处都有,不过是中腹,江淮地区多些而已,要领走这些人,恐怕冯曦文的兵不够,想必是出动了相当可观的兵力,而这样一来,各处的驻兵便会空虚。既然虚空,就更难以对付各地的鬼行队伍,京都仍然危险。 宋川白没回答他,如今这个情况他只是猜测,但对于陈桐生来说,应当会有更强的既视感。 就如同当年北朝皇帝无声无息地封了城一般,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外来的鬼行,而是城内的於菟。 於菟将醒,以周莞昭的性格,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身边又有一个经历过北朝陨落,知道当初於菟是怎么被逼得离开北朝的姜利言,肯定就会预备当年的做法。哪怕牺牲一城,也要与於菟同归于尽。 大周不是北朝,有着极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即便换了朝代换了个人当皇帝,对于百姓来说,他们的语言生活方式与认知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可以说哪怕倒了十个北朝,大周也不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散。 在京都再度将於菟逼下深土去,将大周土地上纵行的鬼行引入南方,如此以来,只需要舍弃京都与南方这么两块,便能最大限度的保全大周,其余鬼行到时候各地自行处理,再勉强也能做的下来。 但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范瑞考虑不到这么多,但能够暂时将危险引开就是好的,封城也没什么关系,难道他家候爷还能被关在外面不成? 他如今只想让宋川白老老实实地回京都去,别再想出什么只身涉险的法子来。 宋川白一动,他便紧张地盯过去,脑子里开始拼命想能够劝阻宋川白的话,考虑自己堵在候爷面前痛哭流涕行不行。但宋川白却没说出话来,因为门忽然被再度敲响,门外急急的喊道:“不好了候爷,陈小姐不见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黑夜 http://.biquxs.info/

范瑞心下大惊,当即心里就怨起陈桐生来,好端端的,她又要做什么事,又要出什么事? 她出事了,宋川白哪里还肯按原计划回去? 宋川白面沉如水,将人召了进来,问:“是她自己走的,还是另有他人痕迹?” 来报者道:“陈小姐房里一切安好,并不他人入侵劫持痕迹,具体发生了什么属下也不明白,但看上去像是陈小姐自己......” 以陈桐生的身手来说,假若她还清醒,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将人带走的,而她刚刚才吃了一碗酥酪,不可能回到屋内倒头就睡死过去,她的警惕性宋川白知道。在去见纪英时,宋川白注意到她换了一身新衣裳,那么便很有可能是她压根就没有,一开始也不打算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离开了。 有什么事情连他也不能讲? 宋川白没有办法,只好吩咐人去找,但陈桐生实在不是好找的,就连出去的踪迹一时都未曾找到,更不用提揣测她去的方向。范瑞又叫了人去陈桐生房里,以及各处查看,确认陈桐生走的相当干脆,连一封信都没有留。 局面一时之间有些僵住了,宋川白被绊的难以抉择前行,范瑞赶快在一边劝道:“候爷,当务之急是先回京都,与陛下商议鬼行之事啊。” “我不是说过京都封城了吗?” 范瑞这两天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陛下拦谁也不会拦您呀!” 宋川白跟他说不清楚,皱着眉没说话,范瑞便另外想:“不然,也可先与大将军,长公主会合,如今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大将军不可能......” “陛下已经下令让我父亲不动了。”宋川白打断他,道:“明言勒令两人不准回京。” “不,”范瑞知道这个消息,接口道:“大将军不能动,陛下却没禁止您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 范瑞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假若陛下关了城,连您都不让进了,大将军的兵力,便是咱们最后能仰仗的,也是最后能保护候爷您的了。” 范瑞怕周莞昭胆小起来六亲不认,把自家候爷都抛出去,要是皇帝不能再提供庇护,那么在这个即将陷入混乱的大周中,拥兵自重似乎是最为保险的方式。 宋川白叹气。 作为骠骑大将军,宋川白的父亲,宋长晋出身名门,身份在先皇时期便颇为忌惮。尤其是在聪慧辛辣的长公主不顾众人反对,执意下嫁宋长晋后,夫妇两人便为了消除皇帝顾虑,离开了京都的权力中心。之后战事再起,皇帝又睡不好觉了,只好再将宋长晋派回战场去,这么一守就是十几年。宋长晋很懂得为人臣子不能干扰皇帝睡眠的道理,甚至不惜放弃了自己唯一的一个儿子。 长公主曾经看着宋川白也说,假若生下来的是个姑娘也就罢了,可惜竟是个男孩儿。于是夫妇二人又是常年的呆的边关,只剩宋川白一个人在侯府,长到正要惹事作妖的少年时期,便被送进了弥天司。 可以说长公主夫妇几乎就将“我绝不惹事”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再到周莞昭的异军突起,靠着於菟的能力,极其悍利的出手直取皇位,连带着自己那帮子皇兄弟的性命,到了这个时候,宋长晋接到宋川白书信后率兵临京,才是宋川白首次正式感受到父母在背后的支撑。 宋川白一度以为长公主夫妇会靠着这一次顺理成章地回到京都,但他们似乎对京都毫无留恋,除了过年时节回京述职与过节外,并不在京都停留。 他们顾不上自己这个儿子,宋川白也对这对父母无话可说,他们宁愿在边关相伴,不愿意回到众人眼中去承担更多。 宋川白记得自己母亲是很有野心的,做事说一不二,他从小就见过野心勃勃,争权弄势的女性,因此从没觉得周莞昭当皇帝的做法有什么太大的错处,这也就是受长公主的影响了。 但不知为何最后母亲放弃了作为长公主得天独厚的弄权优势,人总是悄无声息的就改变了,对自己都不会有解答。 周莞昭对他们也忌惮过,也试探过,但这一次,周莞昭恐怕并未再怀着皇帝的狭隘心思,冯曦文的杀孽她心里清楚,这是个好用但用不长久的人,这一回周莞昭是真的想保长公主夫妇,也是真的已经打算豁出去了。 京都如今根本不是范瑞所设想的那样安全,相反,京都之后或许会成为最不安全的地方。 ------ 方茗察觉到时,陈桐生的刀已经抵到了她的后背上。 她最初并未认出者来是谁,倒是陈桐生在背后笑了一声,道:“方将军,好见不见啊。” 方茗冷静下来,道:“的确是好久不见,北朝遗民,陈桐生。” 刀尖冰凉,卡在她的颈后,没有退下去的意思,陈桐生问:“孔顺在哪里?” “我不知道,”方茗道:“他行踪从不与我知晓我,我只是跟着走罢了。” “你为什么要跟着他走?” “不如先将刀拿开再谈?”方茗试图一动,但颈后刀尖已经没入了她的皮肉,一动就要红刀子出。 “方将军是怕自己打不过我么?” “是,”方茗很坦然的承认了:“我身手确实不如你。” 陈桐生顿了顿才缓缓地撤下了刀,方茗后颈一疼,伸手摸了一把,摸出了血。 她这时候才转过身看陈桐生,下意识地便去看她的眼睛。 陈桐生露出一点了然的笑容,道:“熟悉的眼睛,是不是?” 方茗这才一愣,立即挪开了目光,陈桐生道:“你知道孔顺将你做成了偶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茗道:“陈姑娘若是与孔顺有什么恩怨,自找他算账去,我是一概不知的。” “你很快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 距荣怜儿受惊,已经过去三日。 星明月耀,雪白的月光铺在门前,残破的房屋内人们挤手挤脚,相互紧挨着睡死过去。 没有窗户与门槛,一个遍布孔洞的屋子,风雪过时呜呜作响,人们便在睡梦中再蜷缩一些。 听说南方温暖许多,没有这么冷,大多人都抱着这个乐观的想法,咬着牙一熬再熬,想熬到春光乍破时候。 王澄南伸手摸了摸荣怜儿的额头,有些烫起来了,如今跟着队伍,比他们毫无目的地跟在鬼行队伍后当然要好上许多,但仍然没有寻医问药的条件,要想给荣怜儿拿药,就得暂时离开队伍,这么一来一去,就得掉队了。 王澄南这两天花了些功夫与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女人打好关系,想让对方对荣怜儿照顾一二,对方倒也应允了。 她们今日从一个小城镇旁过,距离并不远,这个名为李川的将领还带着他的兵去镇上堵了一批游荡的鬼行来。 如今这些鬼行变得听话了,无引导便不会再行走,他们都站在一起,站在她们休息的屋子外,中间隔着李川的队伍,在夜色里寂寂无声,像活的又像死的,如同密林,又如同即将出摊的一堆塑像。 这样大批的鬼行,队伍蜿蜒的几乎看不到尽头,跟来的家属一开始倒也非常多,但很多人半路掉了队,也有许多人自己离开了,最终坚持下来的人数也就肉眼可见的少了起来。 王澄南给荣怜儿盖好薄薄的,以外衣暂替的被子,悄悄地站起来往外走去。 她要去最近的镇上抓药,哪怕是没有煎药的的条件,她就是给荣怜儿生嚼药材,也比让她就这么病下去好。 如此一来她就必须要经过李川的队伍,她倒是不怕这些当兵的,但看白日里他们的那个态度,确实不让她们离开队伍的样子。在军队接管这些鬼行后,那些想放弃的,不想治好鬼行的家人,只想将自己家人带回去的人一旦提出离开,便会被严厉的斥责和阻拦。 王澄南怕他们不让自己去镇上抓药。 她蹑手蹑脚地出了落脚地,不远处驻扎栖息的队伍看上去像是一丛蜿蜒的小型山脉,有不可撼动的威严力量。 王澄南顺着边小心而快速地走着,却听见马蹄声响在耳边。 这马蹄的声音听起来也非常小心,倒是令人十分起疑,难道还怕惊扰了人? 王澄南张望了一阵,驻扎军随着马蹄的由远而近而一个帐一个帐亮起了灯。 接着远处模糊的灯光,她眯起眼看了半响,来者身姿挺拔,身材高大魁梧,他端坐马上不动,身后的两个人倒是非常快速地下马,直冲账中而去。 王澄南避不开,不得不往前一步一步地小心走过去。 离得近了,便听见一声低喝:“李川在哪?!” 帐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澄南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小步地往前走,“踏”地面微微一震,王澄南心里一惊,抬起头去,却见那个原本高坐于马上的的人下了马,笑声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那是一种不用目视,不用多言,也能感觉出的恶意。 第二百六十章 跟丢 http://.biquxs.info/

“李川。”黑暗中的人念出这个名字,嗓音低沉浑厚,火光攀在他的腰际跳跃,面目模糊不清,在黑夜中唯他屹立,周围人皆是俯首低姿态的模样。 那个白日里还十分神气的将领李川,急步赶出来,连盔甲也未穿戴好,就连同样的火光映在这两人身上,都显露出不一样的光亮来,李川战战兢兢的,抬头小声说了句什么,王澄南听的不是很明白。 而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则清晰地多,他道:“蠢材!我可有教你们任何一个人说出来?” 李川又小声地说了什么,腰更弯了,那人又笑了一声,沉闷的笑声从胸腔中震动出来,道:“我何时说要带他们去南疆?” 说着一抬手,他向后退了几步,很悠然的样子,而身后则上来两人将李川就地绑了,一压肩膀强迫他跪在地上,此时李川忽然不管不顾的挣扎起来,失声喊道:“将军!将军属下不是故意的!是属下的疏忽,属下知道错了,属下知道错了!属下有法子解决的!” “哦,”被称为将军的男人慢慢问:“你有什么办法?” “如今知道的也只有-----”李川说着身子往后一偏,那正是鬼行者家属们所休息的破屋方向:“只要他们都不在了,还有谁知道属下说过什么?” 王澄南心中骤然一凌! “好!”男人抚掌道:“说得好,我这动辄抢杀,视人命为草芥的远名,没有你这样得力的部下是坐不实的。” 李川抖如筛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哆哆嗦嗦地说:“将军,属下该死!属下......” 对方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却不是在对他说:“留着他在这里大呼小叫,本将军的将士们还睡不睡了?” 王澄南瞪大了眼睛,在月辉与火光的交错照应下,大刀的寒光如练,一颗头颅在血色的迸溅中闷声掉落,滚在地上,咕噜噜地就到了男人脚边。 王澄南猛地夹紧自己的肩膀,缩起来捂住自己的嘴。 杀......杀人了! 她亲眼看见杀人了! 能够当着军队中这么多士兵的面斩杀一个将领的人,得是什么身份? 我这动辄抢杀的罪名,没有你这样得力的部下...... 王澄南眼睛瞪的大,想起了一些曾经听过的,关于冯曦文的只言片语,女帝的杀将,煞神冯曦文。 难道这就是冯曦文? 这就是当日隔着宿载江,领兵阻止鬼行的百姓前进,救了他们的人? 李川的尸体眨眼间便被抬了去,地上的血迹被铲了土来掩盖去,一个人的死亡,顷刻便被处理的一丝痕迹也看不出来。 冯曦文身形高大,借着火光只能看清楚他的下巴,坚硬冷酷的感觉,盔甲则冰冷,宽肩猿臂,令人望之生畏。 似乎今夜的来人只为了解决李川这么一件事,很快冯曦文便上马,带着来时的那些人远去,而原来帐中的将士们则回到帐中,不多时也熄了灯。 夜空静谧,一切又恢复到了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王澄南按捺住心中的惊异与紧张一路跑到了镇上。 她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也靠着运气,敲对了一个郎中医馆的门,在天色破晓时,拿到了所需要的药。 郎中是个好人,半夜被说不清来历的人叫醒,并未大发脾气,反倒看着王澄南因为不断奔跑脸上涌出的红晕,与遮不住的惊惶神色,劝慰她讲:“我知道家中没有重病的人,你也不愿意这样跑的,不要慌张,仔细给我讲讲情况。” 王澄南不住的喘气,因为荣怜儿的病,更因为她见到的场景,慌慌张张地交代了荣怜儿的大致状态。 这样的环境,即便大夫有心,出诊也是不可能的,那郎中还特地给王澄南做了药丸,便于病人服用。 王澄南在郎中哪里没抗住睡过去了一会儿,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接着她方才看过的场景,冯曦文杀了自己的部下,站了一会儿,转念道:“他说的想来也有几分道理。” 说着对荣怜儿所在的那破屋子一指:“万事求稳,既然如此,就将那里面的人也给杀了吧。不要留活口。” 王澄南抓着药狼狈不堪地跑到那破屋子前时,冯曦文不知为何又出现在了她眼前,看不清脸,却听见一模一样的沉闷笑声:“你来了?她在这里呢。” 他这么说,王澄南低头看去,只见冯曦文脚尖随意地拨开尘土,露出来一边雪白的,被尘土所沾污的臂膀。 “怎么样?”冯曦文笑的恶劣:“死法是不是与你们当初向阳和侯撒的那个谎,一模一样?” 王澄南愣了半响,才明白过来冯曦文说的意思,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张开了嘴,在凄厉的尖叫了。 王澄南就在这样的尖叫声中醒来。 郎中被她神态吓的不轻,忧心忡忡地要给她也诊一脉,被王澄南摇手谢绝了。于是那热心郎中便看着她的脸色,在做药丸时煎了一服药让她喝下去。 王澄南总归休息了一番,肚子里也灌得热乎,一息未休地跑回了歇脚地,跑得她胸口有火烧一般,几乎呕吐。 一切安好。 王澄南喘着气,扶着墙慢慢走到门口,大多人已经醒了,起身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低声相互交谈着。而军队也已经整装完毕,早食的炊烟轻轻地飘散升空。王澄南闻见一点点食物的热气,说不上是什么香味,王澄南此刻也没有食欲。 荣怜儿靠着门,一看见她的身影,立刻扑了出来,两只眼睛红彤彤的,连带着烧红的脸颊,整个人好像一只红毛小兔子。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荣怜儿哽咽着说:“吓死我了。” 王澄南拿过水壶来给喂药丸,荣怜儿看她木着脸,也没有哄自己的意思,也没敢再咕叽,老老实实地苦着脸咽了下去。 王澄南这才靠着门坐下去喘了口气。等会儿就要出发了,又是一天不停脚程,她有点吃不消。 出发后两个人一开始就落在后面,王澄南步子迈的很沉重,荣怜儿担心她也病了,不停问这问那,王澄南累的压根不想回,懒洋洋的飞了几次眼刀,荣怜儿就不在吭声了。 王澄南机械的走着,此时终于心里腾了点儿空,不由得琢磨起夜里听见的那三言两语来。 出发前她特地想法子看了一眼,领头的果然就换了一个陌生将领,王澄南身边的人似乎还未曾注意到此事------本来这也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个李川的死因实在是太令人起疑心了,尤其是他死前说出的那些话,含义直指在破屋内休息的人们。 死了便没有人知道他说的话。 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澄南脑袋转的有些迟钝,吃力地维持着思路的运转,李川究竟说了什么话,竟为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既然他出的话语如此严重,那么冯曦文又为何不采用他的意见,不干脆杀了他们这些人消除后患,反而勃然大怒,当即下令砍了李川的头? 再走就要翻山,王澄南扶着荣怜儿,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最初与她们关系不错的一个女人还特地问了两句,后来她们越走越落到了队伍后头,周围的人皆是一脸疲惫,已经到了喘气都觉得累的地步,也就没人再顾及她们了。 进山的路崎岖难走,很快队伍前后便不再能看清楚,当天黑下来,王澄南身边的人们商量着找地方露宿休息时,前面传来一阵骚动,王澄南问了两句,听见惊慌失措的声音:“军官老爷们不见了!” 王澄南登时浑身从头凉到脚。 她只匆匆对身边的荣怜儿说了句等着我,便用力拨开身边的人,挤到了前方去。 “怎么回事?”她厉声问:“他们人呢?!” 走在前面的人说,今日不知道怎么换了位置,那些兵老爷们走在前面,鬼行的跟在后头,他们则是跟在最后。 王澄南听好几个人愁眉苦脸地说了半天,听明白他们是被山野间错综复杂的路径迷惑,山中道路高低不平,坡与坑相互连接,他们看着鬼行的队伍近在眼前,实际上对面已经转过了两圈山路,早到了另一座山上去了。只要稍微失去一段视野,对方一旦中途更改路线,他们便会跟丢。 血冲上脑袋,王澄南一时险些没站稳,被周围人扶了一把,她才扶着山壁慢慢往回走。 人群中的灯光十分微弱,荣怜儿像是被吓到了,睁大眼睛无助地望着她,秀美的眼睛在黑夜中微微地闪着光,像是含着泪。 王澄南在那一刻忽然想,究竟把她带出来干什么呢? 万一她在大都督府,最后嫁了一个如意郎君,过上了幸福美满,平安喜乐的好日子呢? 她生的漂亮,正是各家选儿媳最中意的秀美娴静样貌,性子又乖,自小念书学琴,家底更是不差。 就算她嫁的不是她自己所喜爱的,那个人又能对她怎么样呢?不过是尽责将她好好将养着罢了,她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跟着自己到处漂泊吃苦。 王澄南闭了闭眼,下一刻几乎要说出我们回去吧的话来。 她自己以后会怎么样,王澄南自己其实是无所谓的,但荣怜儿没有人照顾,她的小妹妹没有人关心爱护,根本活不下去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抓住 http://.biquxs.info/

但王澄南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她们走的时候倒是豪气干云,断的干干净净,假死都做出来了。 如今回去,那富商之子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们。更何况到时候要怎么去解释呢?大都督与夫人原本对荣怜儿已经是冷淡不已,这样一闹,五年的不归,他们还会认真的,给荣怜儿找一个好人家么? 荣怜儿在自己身边好歹能照顾着,到时候落到了别人手里,她的死活,以后日子过的好坏,就真的一点手也插不上了。 她在人群中牵住了荣怜儿的手,一时疲惫的无话可说。 倒是荣怜儿小声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王澄南将荣怜儿拉过来,天蒙蒙的黑了一半,她停了一会儿,果然听见了异样。 先是隆隆的莫名巨响,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时,不远处乍然一闪! 那冲天的火光在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王澄南猛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望去,火焰席卷了大半座山,彤彤的火光映着每一个人的脸,映出人们脸上的恐慌。 冯曦文并不是没有采取李川的意见,他是杀人用人一样不误! 王澄南在愕然中抓住荣怜儿,一点一点的就往后退,一声都不敢发出来,生怕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引发人们的恐慌,到时候人们在狭窄的山路中相互践踏拥挤起来,她们恐怕就跑不掉了。 荣怜儿最大的优点就是她乖,王澄南紧张不吭声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毫无知觉的多嘴多言,相反,王澄南大多数时候的情绪她都能敏锐的感知到,便也就一言不发的缩着脑袋跟着走。 直到拨开身边的人,在他们都怔怔愣愣望着火光,等着热气渐渐地被风扑到他们的脸上,悄无声息地与荣怜儿退到了最后,她才抓着荣怜儿的手猛然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王澄南低喝道:“累也别停,跑!” 喘息声与风声灌了满耳,背后的混乱倒是浑浑噩噩的像是远去的背景板,听不真切,听不清晰,王澄南也没有心再去管身后发生的一切。 她脑子里唯一所求的,只是身后那些人不要追上了,将路挤的无法通行。 冯曦文既然敢把他们引进山里,既然敢放火,就没有让他们其中有人能活下去的打算! 是她轻信了,冯曦文此人比李川更毒,李川不过是莽人之蠢,而冯曦文则是杀了人还要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到时候他们这些人死在这里,不过一句山火事故便推脱了过去! 山路本就崎岖难走,在夜色中更是难以辨认,两人踉踉跄跄的,还摔了两跤,才翻上了一道坡,在王澄南记忆中,过了这个地方,便是出了山中的低谷出,位置不再那么被动,后面再追过来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然而荣怜儿突然站住了,她拉的王澄南一个踉跄,险些再次摔了,不禁回头去看她,这么一看,王澄南才感觉出不对。 后方的山谷中山火肆虐,一片骇人红光,而到了她们身后,因为两人都未带光源的缘故,是漆黑一片,连荣怜儿的身影都要看不清。 这才是正常的,本来在山中,又是被树木遮挡,山中的路本就是黑黢黢的。 但王澄南一直奔向的前方,却是看上去十分清晰明亮的样子,那光芒看上去微微的,连树木的轮廓都能看清楚,简直像是傍晚微醺的黄昏暗光了! 王澄南方才被蛊惑了一般,一股脑地望那光所在的地方跑去,好似到了那个地方,便能安稳脱身。 此时清醒过来,王澄南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山中怎么会有这么亮的地方? 那一刻她感觉呼吸都被一只手扼住了,被向上提住了脖子,根本无力挣脱。 她站了一会儿,放开荣怜儿的手,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当转过一个弯之后,光照射到王澄南的脸上,让她一时间眯了眯眼,伸手挡了一下,她目光下垂,看见了前方光影中的马蹄。 手臂撤下去,连绵不绝的大批军队出现在她的眼前,灯光不熄。 她又听见了那恶意满盈的笑声,低低的一笑,沉闷如同当胸砍来的刀。王澄南抬起头,看见了那天晚上,那身姿高大的将军。 “冯曦文。”她喃喃地低语。 背光看不清楚冯曦文的脸,只听他笑着道:“我说什么来着?这种小兔子抓起来容易得很,还用一个一个去人堆里找?” 说着他便下了马,身穿细甲,整个人不怒自威,冯曦文比一般人都要高大许多,走到王澄南面前,王澄南得仰着脑袋看他。 王澄南在女子之间便不是纤细娇小的身型,已经是偏高了,但在冯曦文面前却真的如同一只兔子一样,王澄南甚至产生了他捏住自己的脖子,轻轻松松一把就能掐死的错觉。 常年征战沙场的杀伐气压下来,王澄南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她终于明白了李川那天夜晚的恐惧与颤抖,冯曦文在最初甚至都还没有说什么,他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开始昏招迭出了。 冯曦文略弯下腰,她看见他含星双目,凶恶的戾气令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即便他此时是在笑着。 “听见什么了?”他问。 话一问出来,王澄南立刻如坠冰窖,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原来那天晚上冯曦文发现了她! 他当时杀了李川,态度暧昧不清,将自己讲的好似不是一个草芥人命,杀抢成性的人,是因为她在,是故意表现给她看,说给她听,混淆王澄南视听的! 而她也真的愚蠢的相信了,真的觉得他只是杀了李川便了事,不打算再对他们出手。 王澄南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了,只是徒劳的,本能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那是谁?嗯?”冯曦文问:“昨天晚上那个窝成一团,人一窜就没影儿的小兔子是谁?” 承认了就是一个死。 冯曦文心肠歹毒到这个地步,绝对不可能放过她。 然而此刻身后的林木沙沙作响,王澄南回过头去,都来不及制止,荣怜儿已经走了出来。 她抓着垂落下来的枝叶,含着水的眼睛无措地扫过眼前的人。 荣怜儿那样的孱弱秀美,我见犹怜,王澄南几乎是立刻就听见冯曦文身后那些男人发出了一些声音。 而冯曦文也只是一眼,便将目光定在了荣怜儿身上,表情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王澄南心中警铃大作,她立刻就要去拦住身后的荣怜儿,却被冯曦文看也不看地抬手就按住了肩膀。 “你过来。” 冯曦文说。 王澄南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憎恨荣怜儿听话的时间,她根本什么也不懂,她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她压根不知道这个时候将自己暴露在这么兵痞子面前有多危险! 梦里荣怜儿被凌辱致死后掩埋在沙土里的样子还犹在眼前,王澄南喉咙里满是血的锈味。 荣怜儿真的就走了过来,与王澄南并排站住,握住了王澄南的手。 冯曦文向后招手要来了一盏马灯,提在眼前,仔细地打量荣怜儿的脸。他看得是那样仔细,简直就像是从眉毛,眼睛,就连眼睫毛也不放过,一点一点鉴下去的。 恐怕当铺里那些鉴宝的伙计掌柜,都难得有他这样认真的神情! 半响他嘴角一翘,是个很痞气的笑,漫不经心地,目光却死死的定在荣怜儿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大名,”荣怜儿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抖,但仍然说了下去:“就叫怜儿。” 也是了,荣怜儿并没有看见那晚的冯曦文,更无法体会到她们目前形势的严峻与冯曦文此人的歹毒,只不过看着他身强体壮,样貌又凶,有些本能的害怕罢了。 若是比起来,荣怜儿此刻的恐惧,恐怕连王澄南的一半也没有。 “我问你姓什么。” 荣怜儿无措的看了王澄南一眼,但王澄南被一只用力的手按着肩膀,与被掐住脖子区别不大,并不敢出声。 于是她也耍了个小小的心眼,娇声娇气地说:“我姓王。” “王怜儿?”冯曦文上一刻还带着笑意重复了这三个字,下一刻却脸色骤然一沉,冷冷道:“撒谎!” 对面的两人都不由自主地随着这一声审判而抖了一下,冯曦文道:“你到底是姓王,还是姓荣,给我想清楚了再回答!” 荣怜儿被他吓得哆哆嗦嗦的,活像只破了胆子的小兔子,要抱着自己短短的尾巴缩成一团了:“姓......” 王澄南骤然开口道:“晚上看见你的是我,跟她没有关系!” 冯曦文根本不拿正眼看她,手上一用力,王澄南便感觉自己肩膀的骨头裂开了,身子一歪就脱了力。 “说。” “姓,”荣怜儿吓得赶忙说:“姓荣!” 冯曦文这才满意地眯起眼,王澄南已经看清楚了,他是周正的长相,也算的上相貌堂堂,可惜面相太凶,令人望之生畏。 “京都大都督荣显之女,千金大小姐荣怜儿。”冯曦文将她的身家报了出来,语气无不轻佻的说:“荣小姐,您如今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疑惑 http://.biquxs.info/

荣怜儿缩瑟着不敢说话,冯曦文看了看两人,又问:“我再问一遍,昨夜看到我杀李川的,到底是谁?” 王澄南下意识抓着荣怜儿的手一紧,她思绪纷乱,荣怜儿却看了一眼,突然开口道:“是我。” “哦?” 王澄南一惊,荣怜儿却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你为,为什么......知道我?” 冯曦文表情耐人寻味,道:“荣家的大小姐,死因蹊跷,下葬那天举京皆知,我尽然当时仍在牢中,也不得不被这样浩大的声势惊动啊。” “那你怎么不相信,我已经死了?” 荣怜儿说话声音小,冯曦文又低了低头,做出一幅侧耳听的样子才听清楚。 这个样子其实是有点滑稽的,冯曦文在她面前好似什么被驯服的庞然巨兽,垂下自己偌大的头颅。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错觉而已,冯曦文眯了眯眼,眉骨锋利,道:“你跟我过来。” 荣怜儿走得慢,冯曦文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步走回去。冯曦文的士兵们见状低低起哄,王澄南当即往前扑过来就要拦,却被两个将士走过来架住肩膀,根本动弹不得。 “你回来!”王澄南厉声道:“荣怜儿你给我回来!”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狗一样愤怒地对着自己面前看到的每一个暴吠:“你们放开我!滚开!冯曦文!昨天晚上看到你杀人的是我!是我!你别动她!” 荣怜儿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来要做一个嘘的手势,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完动作,冯曦文便不耐烦地扯了她一把,她又踉跄着被拉走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王澄南记得不是很清晰了,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但身体却无法往前挪动一步,乌泱泱的士兵像潮一样分开,又在冯曦文带着荣怜儿走进去之后合上,他们看她的目光中无不嘲弄怜悯。最后有谁往她的脑后手刀砍了一记,王澄南终于软软地倒了下去。 王澄南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她周围一堆的大老爷们,目光怪异,她坐起来,发现军队早已驻扎起来了,她也没进帐子,不知道谁往地上给她铺了条皮子,她就躺在上头,醒来之后手脚冰凉腰酸背痛的。 她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喝问周围一幅看热闹的表情的人:“怜儿呢?!” 士兵们低低地笑了起来,有人叫了一声:“陪我们将军在帐里呢!一晚上没出来了!” 笑声放肆,王澄南觉得天旋地转,她环顾四周去寻找也许会有荣怜儿的帐子,其中一个看样子比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士兵地位高些,人也高大,浓眉方脸,在外头咳了一声。士兵们立马收敛了:“参将。” 参将拿了一个干粮过来,往她面前一扔,道:“不用听他们乱说,将军不干这种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起码不在打仗途中干这种事。” 王澄南便立刻道:“我要见怜儿。” “留你一条命是可怜你。”参将跟冯曦文一样说话不容拒绝:“将军心情不好,别找死了。” 王澄南没法子,她没办法跟着鬼行了,却不得不跟着这些不讲理的兵痞子。 荣怜儿始终不露面,哪怕在赶路的时候,王澄南都得走在男人堆里,走得要死要活,周围有时候有人跟她讲笑话,王澄南连拉着脸不理。 她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日子,到第八天的时候,荣怜儿终于露面了,她还是娇娇的,骑一匹相对矮小的马,与冯曦文并排前行,走了没多远,就皱着眉头。冯曦文便歪过身去跟她问话,王澄南敌视地望过去,冯曦文又叫了一个人来给她拉着马匹走。 但走了没多久,荣怜儿还是不大舒服的样子,冯曦文始终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皱着眉头,便下了马来。队伍都被叫停了,冯曦文叫下人给拿了一个软的垫子,又给换了一匹脚力稳的马来,将荣怜儿扶上去。 荣怜儿不大愿意,小声地抱怨着。 冯曦文嫌她娇里娇气的烦人,一拽她说:“骑马你不愿意,跟着傻走就愿意?真是惯的毛病!” 荣怜儿也皱着眉,讲:“硌的我腿疼。” “垫了软垫子还疼什么?”冯曦文讲:“不想坐就下去跟他们走!” 荣怜儿的眼睛倒是亮起来了,直往王澄南那个方向看,嘟嘟囔囔的:“我本来也不要跟你走。” 冯曦文一拽缰绳,将荣怜儿那匹马的缰绳与自己的都握在手里,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匹,冷冷道:“你想得美!” 冯大将军说话不算数,荣怜儿没有办法了,对上王澄南担忧的目光,她便抿抿嘴唇,无奈地回望过去,以眼神安慰她。 王澄南也看不清她具体什么样子,一步三回头的,但却异样的感觉出了一丝不同。 实际上若是冯曦文突然看上了荣怜儿,把她当个路上消遣的小玩意儿,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一路上枯燥无聊,荣怜儿这种又乖又娇的性子,向来是人们喜爱饲养的金丝雀。 但王澄南了解荣怜儿,她很多时候都乖,但在那个柔软温驯的皮囊下,也长了一根不明显的反骨。真正驯良胆小的人,是不可能敢做出假死,跟王澄南一起大江南北疯跑的人。 假若冯曦文是强迫她,荣怜儿此刻绝对不可能是这个态度,她有出人意料的烈脾气,干得出放火烧营的事情。 但荣怜儿如今看上去还是很平和的,只是不太老实的样子。 冯曦文对她讲了什么,在短短这么几天就说服了她? 还是说其实是荣怜儿说服了冯曦文,叫他留下了她们两个人的命,还为自己挣来了骑马的特权? 这个念头一出来,王澄南便有些荒谬的摇了摇头,这个小妹妹是最不懂事的,她除了容貌与乖脾气之外,几乎毫无所长。 她怎么可能会做这种手段? 而且王澄南这样一个窥破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极有可能暴露冯曦文目的的人,他又为什么会留下她的命? 这种其实有讨好荣怜儿的意思,但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强迫荣怜儿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压根犯不着去顾忌一只小小金丝雀的喜乐。 除非冯曦文对荣怜儿的喜爱,真的到了愿意讨好她,照顾她的心意的地步。 王澄南此时才不得不向周围的士兵开了空口,别别扭扭的讲了几句空话,才进入正题,问:“你们将军是个什么人?” 冯曦文是很有些坏脾气的,尽管他的队伍对外来看纪律并不严明,打下一个地方,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但那其实正是他可以引导的后果,对内,不遵守他定下的规矩,处罚的严重程度简直令人胆寒。 队伍行进中并不让士兵随意交谈,但大伙儿私下讲两句话,没太过分,也都不算什么。 那些士兵见王澄南主动问话,都有些稀奇。 这个叫王澄南的女人,与他们高强度的行军走了这八日,竟然能够跟上,更何况她还有着那么一点姿色。尽管这么一点姿色在她坚硬的态度下显得微不足道,但却总会在某个瞬间令人感知到她独有的那股子女人的英气。 跟有些姿色的人讲几句话聊天解闷,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她态度再不好,这里的所有人也都明白她不过是个看上去有些体面的阶下囚而已。胜利者对阶下囚总有那么一点宽容。 于是她身边一个瘦高个子的兵回答她:“我们将军可是个狠人,对女人不会客气的。” 周围人神色如常,随意的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问题就在这里。他们这些常年在军营里五大三粗的男人,尤其是冯曦文这样心狠手辣的上位者,不怜惜女人的时候,那真是根本就不会把她们当个人来看。 那么他为什么会表现的对荣怜儿如此迁就? 王澄南是在京都把荣怜儿带出来的,她们自小一起长大,王澄南很清楚,荣怜儿本人没有手段,也再没有了北京。大都督府倒是有过一时过人的显赫,但如今大概也乏善可陈。 荣怜儿身上没有任何可图谋的地方,除了她的样貌。 但...... 很多出身寒门的子弟,总对世家的千金小姐有着说不清楚的执念,京都里权力更迭中,总是有许多寒门晋升,与世家没落。 这些寒门出身的高官,也很会想办法去将那些从枝头跌落的小姐们弄到手里来,悄悄的娶做妾也好,小姐被贱卖为妾,送到那些寒门党手里也好,总有相当一部分世家小姐在家族倒台后,去向是不明朗的。 这渐渐的甚至都成为了一种默许的陈规,前朝还发生过一家的千金大小姐,被卖到新晋大官身边,从妾做起,逐渐仗着宠爱压到了正妻头上,最终借着丈夫的权势,为自己家族报了仇。不过这种事情毕竟靠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更多的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或者一辈子给人当妾做婢,再也翻不了身。 王澄南于是问起冯曦文的身家来:“他是怎么当上的将军?” 第二百六十三章 命运 http://.biquxs.info/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周围人都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她说:“是考得的。” 立刻有人反驳他说:“瞎说什么,将军的功绩是自己一场一场仗打下来,给自己挣来的!” 又有人小声说:“你们不知道?冯家出过冤案,冯将军原来也是好出身,后来才……” 王澄南道:“什么冤案?”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说了,王澄南听着越来越觉得混乱,冯曦文此人原来是春闱考试上榜考生,出身倒是平平,与官场有那么一点的关系,于是在靠山倒台时也被牵连着举家受灾。冯曦文因此被发配充军,又在战场上屡立战功,被特赦回京。 冯曦文不知道哪里找了门路,通过某位臣子的中间引荐,最终得以正式面圣,赦免,在军中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他杀人如麻,做事狠辣,并且很有一番及时享乐的歪理。他所带着那支队伍极其剽勇,但所犯下的违例也是最多的。一路职位晋升不停的冯曦文作风嚣张,终于与养蛊人被反噬了一般,也因为自己的那支队伍而入狱。他吃了几年牢饭,在晋王造反时才得以再度被放出领兵,这一次冯曦文堪称是平步青云,各臣子的弹劾也没能动摇他分毫,他靠着他人难以企及的打仗本事,担任将军,领兵至今。 可以说冯曦文这一路走来堪称励志,也占了一定的天时地利人和,这么看来他确实有那个对世家小姐执念的条件。 到了晚上,王澄南偷偷摸摸的往冯曦文的帐里走,在外面便被副将抓住,再三警告她不要找死。 王澄南问:“你们将军到底跟怜儿在里面做什么?” 副将道:“夜深了,自然是都睡了,王小姐,将军不想为难你们,但到底如今情势紧急,将军带着人到南疆依然是忙碌不堪,王小姐不要做多余的无用事。” “既然我在此无用,不如让我们走。” “------走哪儿去啊?”这个声音响起的一瞬王澄南便下意识抖了一下,冯曦文自账中走出来,走到她面前,王澄南仍然是要抬起头看他。 冯曦文问:“你们回哪儿去?如今京都封城了,各地四处鬼行肆虐,我带着大批的人又往南疆去,宋川白那天煞星又在北,大周四处没有安全的地方,你们能往哪儿去?” 王澄南一愣,冯曦文话里的含义太多,她一句一句的理解过来,道:“京都为何封城?” 她听着宋川白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是顿了顿才想起来:“阳和侯......阳和侯又怎么成了天煞星?” “他不是天煞星是什么,”冯曦文也没有讲理由,只是道:“怎么,你还想去找他不成?他大约是困在北边不好动的,即便要动,恐怕也不会再往南疆来,直冲京都就去了。不过,京都他去了也进不去,京都对外来人员严防死守,别说是阳和侯了,我也进不去。” “可,”王澄南道:“此时京都危险,将军应当更要守在京都才是,为什么远离京都到了南疆来?” 冯曦文带着精锐走了,骠骑大将军驻边不回,而各地都还要留守兵力来保卫自己的地方,京都更是大部分力量都用于控制鬼行,京都的有生兵力实际上是非常空虚微弱的。 “你自己好好想想,说不定也能想明白。”冯曦文道:“当然,若是怎样都不明白,那也只能是该死的鬼,活该了。” 他说完对着副将一招手往一边走去,头也不回地对王澄南道:“她在帐里等你。” 荣怜儿倒是披着一个大毛呢子的外氅,一点都不冷的,将脸暖的竟然有些红。 王澄南疑心这是烧起来了,手抵住额头很是试了一番,意外地发现这还真不是生病,荣怜儿竟然还北照顾的很好的样子。 她紧张问:“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 荣怜儿不回答,一股脑地扑上来,抱着她的腰不吭声,王澄南看她这个委屈的样子更紧张了,连声道:“他到底对你干了什么?!你别害怕,都告诉我!” “他什么也没有对我做。”荣怜儿的声音闷闷的传来,过了一会儿,又说:“他只是说,我们都要死了。” “你说什么胡话?”王澄南皱眉道:“他不过是说来唬你的话。” 荣怜儿用力地摇了摇头,毛茸茸的脑袋蹭着王澄南的腰腹:“姐姐你还记得毒雨么?他说,这毒雨会从北方开始向大周各地蔓延,最后到处都会是那样可怖的样子,就算人们不得鬼行,也难以在这样的日子里生存下去,农田鱼池,这些也一样都活不了。” 王澄南一停就觉得很无稽,她仍是不相信,道:“冯曦文此人看上去脑子就不正常,你莫要听信他的话。” “他就是因为最后会有这个结局,才这样处世的。”荣怜儿道:“他说,就是知道自己没有几年好活了,才会这样随意地烧杀,不怕自己入狱,更不怕自己死,反正最后也活不下去。” 王澄南觉得冯曦文简直是有病,正要竖起眉毛发作,荣怜儿突然抬起头,非常可怜,害怕的说:“我也会死。他说我会死在氓山。” “别再说了!”王澄南抵住荣怜儿的下巴,强迫她闭上嘴:“我说话你不听,别人说一句你就听?我要跟着鬼行,如此辛苦的日日走,夜夜走,自己找苦头吃,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能好好的过日子!我带着你大江南北的跑,还不是为了治好你的病,让你也能与其他人一般恣意生活?你才跟冯曦文相处这么几天,就说这个话来伤我的心?” “我不是想伤你的心......” “那就别说了!” 荣怜儿这一次意外的不听话了,也生了气:“你伤心你当然不想听,可是我却是要死的!你连我到底会怎么死都不愿意听一听!” “我说了你不会死!” “假若我会呢!”荣怜儿这一次也毫不退步:“你就是听一听又会怎么样?” 王澄南站着不动,平复了一会儿自己的心境,她终于点了点头,将自己说不清的怒气与不安压下去,讲:“好,你说说看。” 荣怜儿就又将脑袋埋回去,慢慢地说:“过两天,毒雨就要追过来了,我们到氓山的时候,下着毒雨,鬼行暴乱,南方逃难出来的人与鬼行相互冲撞,人人相互践踏......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死的。” 王澄南最初并不太,也不愿意相信,毕竟说冯曦文打仗确实是厉害,但这并不代表他有着能够随意判定他人命运,也没有能够预判未来的能力。 但就在几天之后,毒雨果然如荣怜儿所言下了起来,周围士兵躲闪不及,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毒雨的腐蚀。 而鬼行在接触到雨水的时候纷纷开始不安地骚动起来,冯曦文却早有准备样子,专门派了人去维持鬼行的稳定。冯曦文自己也挨了一会儿毒雨,她看着冯曦文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包扎自己胳膊上一个个血泡狰狞的伤口,完全没有痛苦的感觉。 荣怜儿披着毯子,自己没受伤,在雨落下的时候目光投了过来,目光里的全然是“你看果然如此吧”的意思。 王澄南在哪个时候开始心慌起来,自从那天晚上后冯曦文就不再为难她了,也给她配了匹马,加紧赶路,夜晚也允许她与荣怜儿睡在一处。 晚上荣怜儿为她解开头发时,忽然惊呼道:“姐姐。” 没有镜子,王澄南原该看不见自己头发的样子的,却只是将发尾挽过来看了看,便赫然看见了其中显眼的白发。 不是一根,一时数不清的白发隐在她的长发中,令人怆然。 荣怜儿帮她一根一根地捡出来,在手心里握了小小的一把,一时也惊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澄南会白发至此全部是因为她,考虑着她的生,考虑着她的死,却又如此渺小,无力,只能如同浮萍一般的,在命运的风雨到来之前,嗅着那么一点骇人的湿气,瑟瑟发着抖,做出一点微弱的挣扎。 王澄南将头发散下来,只是说:“睡吧。” “姐姐,”荣怜儿熄灭了灯,在夜色中说:“若是没有我,你是不是会过的好一些?嫁人生子,有自己的日子,不必这样吃苦。” 王澄南反问她:“嫁人生子是好日子?” 她们都见过自己母亲像枯叶般在庭院里绝望挣扎的模样,荣怜儿也没办法立刻点头说是好日子,顿了顿讲:“姐姐一定会遇到好人家的。” “我看未必吧。”王澄南毫不留情地揭穿她,语气里是冷静的无情:“活着本来就是吃苦,我乐意吃照顾你的苦头,不愿意吃嫁人生子的苦头,就这样,没什么好不好的。” 荣怜儿想了想,说:“可是,还有其他许多人也过的很好......” “你怎么知道她们过的好?”王澄南打断她:“你在大都督府时,外人都觉得你过的好,你过的好么?” 不成想荣怜儿抱紧了她的手臂,轻轻地说:“不好,可是有姐姐在,也不算太差。现在过的最好,因为有你一步不离地陪着我。” 王澄南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想着自己要死,趁早开导我?” 荣怜儿还没来得及说话,王澄南便道:“不用动你哪个不善动的脑瓜子了,你不会死。” 王澄南语气笃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会死。” 第二百六十四章 见 http://.biquxs.info/

京都早朝停歇已久,众臣惶恐,宫门紧闭,不过有太监宫人往来传话,至于臣子呕心沥血倾尽肺腑的奏折,大多是传不到皇帝手里的, 左右丞相素来相互碾压暗博,此刻却不得不停了无谓的私争,联合向皇帝启奏,请求进宫面议圣上。 吴瀚池也少不得打点了关系,才得以在宫殿偏门中设法令人与宫中收买好的人互通消息。 他身后站着兵部尚书熊定。说来巧合,左右丞相平日里不说是针锋相对,那也得是半路相见绕道而行的程度,两人阵营中的部下更是相互忌讳,稍微关系亲热些,就难免要被有心人扣帽子。 但这一回两方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道宫门办事,熊定看见吴瀚池时,连一丝避讳的感觉也无,反倒是大大方方地对着他行了礼,道:“吴相。” 熊定是公认的贺温茂的人,两人有半师之谊,若不是当初贺温茂拉了熊定一把,他未必能当得上兵部尚书,但如今这门差事也再不是什么好的香的了,熊定忙的焦头烂额,吴瀚池看他脸色非常差,眼下青黑,眼中甚无神采了已经。 吴瀚池此时倒也顾不上嘲笑,毕竟他们愁的是一件事情。 吴瀚池含蓄的点了点头,两人都要等在宫门处,大眼瞪小眼的,显得尴尬,吴瀚池便问道:“尚书今日来是所为何事?可是南疆军情有异?” 熊定性子比较直,不爱打太极做弯绕,道:“你我忧心的恐怕是同一件事,南疆军情倒还平稳,冯曦文此厮凶蛮狠毒,但行军打仗却是一等一的无人可比。只是......” 他道:“再凶的兵也要米面粮食方才能够发挥其英勇,吴相可听说了?大周各地毒雨肆虐,百姓毫无办法,整日想办法躲避毒雨活下去竟才是正事。江南富庶一带原该出冬苗了,可毒雨之下,就连河畔的柳树都死得干干净净,明年上半年可见的就要颗粒无收。江浙尚且如此,其他地区只怕到时候缺米缺粮更是严重。而年关将近,无论百姓官员,又少不得要购置面米菜肉,各类小点来过年,这又是大消耗,今年吃了,明年却没有再来的。二则,各地鬼行已有一月余,严重地区的农事也是早已停了的,州府之间相互讨粮,讨不得,也都纷纷向朝廷要求起来。再有,自从陛下命弥天司拿出了牵制鬼行的药物来,被分发到各地,尽管也确实有牵制效果,却到底不能治愈。” 熊定说着两手重重的拍在一起,满面愁容:“其余的事情不讲,单是近在眼前的过年一事。多少富庶人家靠着每年收租来支撑开支,可他们下面的佃户又哪里交的上租子?交不上,少不了挨打,就是把佃户妻女卖了,那些主子们也要逼他们交足东西上去的。他们还怎么过这个年?京都封了城,交租子倒是有理由不送进来,可外面,尤其是吃租大户人家多的地方又该如何?鬼行难以治愈,就这么拖着哪里可以?毒雨之下,多少地方粮仓毁坏,恐怕连一个吃的上饱饭的年都......不,恐怕都要活不下去啊!” 他说的这些吴瀚池未尝不知道,但一般来说却不是他这个兵部尚书要愁心的,道:“这么说来,冯将军已向大人要粮了?” 兵部尚书道:“咳,仅仅是冯将军要粮倒还罢了,北疆的军粮也照例要补的。我原只该操心军队供给,可这几日与贺相一聊,越发觉得形势紧急了起来。宫里的存储也用不了多久,城中禁卫军早先鬼行时失了小半,牢中关满了鬼行,在大牢附近哭闹的人一日也未曾少过。” 兵部尚书说着又絮絮起来:“大人可有叫下人去问京都的米店粮店?那些店家已经屯着米粮不愿再卖了,前两日还有人为了窃米而放火的,京都一封,看似自保,实则更是提前乱了起来。” 吴瀚池哪里顾得上这一遭,他素来是不管家里用度的,也不敢叫他管,一家之主,朝廷重臣,管起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像什么样子?吴家又比不得一些世家,因着吴瀚池自己要率先作则,自己还是勤俭克制的,吴家也没有奢侈到哪里去。吴家田土不多,但缺什么缺不了家里主子吃食,吴瀚池忽然想起来,昨日去大儿子房里,见他桌上正摆着餐,想着顺便吃一点儿,过去一看,竟是连一碗碧梗米也没有,全是糙米煮的饭,顿时没有了胃口,讲:“怎么吃起这个?” 儿媳赶忙上来说:“老大是吃过的,这不过我们用饭而已,我近来肠胃不适,想来是进油了,因此吃两碗这个洗一洗。” 吴瀚池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说一句也就过了,这时候想起来,却不禁脸色一沉,儿子儿媳向来是懂事的,尤其这个儿媳比儿子又格外守礼些,哪里会有自己吃饭,摆上那好几个菜呢? 想来是米算着要不够了,给他和丞相夫人两个仍是之前的精细粮食,自己却省下来了! 熊定看他脸色也知道了回答,因此道:“贺丞相想着这个,今日说什么也要进宫,这才进去了。我与他同来,被拦在外头......罢了,我一个笨嘴呆舌的,进去徒增陛下烦恼罢了。” 吴瀚池道:“尚书所言正是,我今日也是因此来见陛下的,毒雨肆虐,朝廷再不赈灾,各地就要乱了。” 熊定叹着气直摇头,自从封城,陛下对外似乎就断了联系似的,好似只要将城封起来,便能够将一切危险动荡拒之门外。 他心里想到什么,顿了顿,看着吴瀚池道:“这么说起来,吴相可曾听到另一种说法?” 吴瀚池示意自己洗耳恭听,熊定却很是不敢似的,看了看宫人,拉着他走了两步,低低地说:“臣听说......陛下快不行了。” 吴瀚池脸色一变,当即斥道:“这又是从何说起?!” ------- 贺温茂年纪大了,平日里走路不求快,只求稳,此时也顾不上这些,急急的走着,倒叫身边领路的宫人慌里慌张地来扶。 贺温茂一手捏住系在腰间的香囊,边走边问道:“好端端的给老夫系这么个东西,又是为何?” 方才贺温茂被堵在门口,大有不系便不让他踏进宫去的架势。 宫人立刻道:“是用来抵御鬼行之疾的,香囊里的香料,如今宫中各处都是燃着一样的,大人莫怪。” 这一回没去御书房,而是领着他直奔了皇帝衔霆殿,殿门都是紧闭的,浓重的熏香味儿浸入人的口鼻,贺温茂不禁皱了皱眉,低声问:“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那宫人没敢说话,周莞昭身边的心腹大太监不知道从哪里走近了,回道:“陛下自从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冷宫,回来就跟被魇着了似的,越发的病了起来。” 他这个话说的很蹊跷,周莞昭去了一次冷宫就被魇住了,难道是以前冷宫里的妃子魇了当今圣上?周莞昭与她们无冤无仇的,怎么会被魇上。 再说了,周莞昭自己又没有明面上的面首,后宫几乎是荒废的,她没事往冷宫跑什么? 贺温茂暂且将这些疑问都按下去,只点头说是,又问:“陛下今日如何?” 大太监摇头,又讲:“陛下怕病气见了人,累及大人就不好了,因此大人进去后在屏风外回话即可,不用再往里进了------本来意思是叫大人就在殿外的,陛下是念及大人年纪大了。” 贺温茂赶快谢过恩典,跟着大太监进殿去,里头果然药味浓重,熏得人头晕眼花,重重纱帘将目光所能及之处都挡了个干净,一扇屏风在眼前,上面绣着稀松平常的风景图,但细看下来,却未有常见的山一程水一程的风貌,贺温茂不禁多看了两眼,发现上头的风景北不似北,南又不南,天地苍紫,一轮眼珠子似的太阳摇摇欲坠地挂在天上。 他没看几眼,便听得里头传来一点子动静,于是俯首行礼:“陛下。” 周莞昭迟迟未有回应他,贺温茂只得再唤了一声:“陛下?” 大太监接到他的眼神,赶忙进去了,里头才慢慢地应了一声,大太监出来跟贺温茂小声说:“陛下精神原是不济的,今日并不打算见人,只是病越发重下去,恐不见好转,这才允了大人进来。” 贺温茂听了这才愈发的感觉情势严重了起来,不禁眉头紧皱。 周莞昭的身影在里头影影绰绰,声音很疲倦,道:“温爱卿是有何事?” “陛下,”贺温茂道:“毒雨一事,弥天司监天处可有何发现?毒雨毁田杀人,再不动作,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 周莞昭懒懒地应了一声,半响才道:“此事爱卿决断即可......” 贺温茂就知道是这样,在之前与他的书信往来中,周莞昭就是这么个态度,这个向来抓着权力不放,极其果敢的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非但没有负担的意思,反而显出了要放权的意思,谁将事情提出来,就将此事交给谁干,久而久之,下头的人除了那几个真的一心一意要为国分忧到完全不顾自己的,其余臣子反而踌躇了起来。 不少官员都趁着不上朝,想尽了法子要带着自己一家老小从京都逃出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回来 http://.biquxs.info/

之前宫中便有些风言风语,说皇帝自从得病,就越来越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联合着之前周莞昭一意孤行的封城,这传言也是真作假时假亦真,变得可信服了起来。许多官员最开始让周莞昭手里哪个弥天司哄的一愣一愣的,尤其是在弥天司拿出了能够牵制鬼行的药物后,更是对周莞昭手中的弥天司充满了不可怀疑的崇敬之情。 人们几乎是有些盲目的相信着关键时刻的弥天司,从最初的疫病便是这样,如今这一次鬼行,人们也以为会同上次一样,在周莞昭的带领下被化解。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初周莞昭在下令封城之时,大部分臣子都选择了沉默符合,而当他们在封城之后再想要上奏表明不恰时,周莞昭先他们一步,又将宫门悄无声息地紧闭了。 周莞昭难道从哪个时候开始,身体就已经不行了么? 贺温茂如此坚定要来,一是如今京都封城,即便他要做什么事,也很难保证被实施在各地,二来,他必须要确认周莞昭的身体状况。 他们不能等人没了,才知道皇帝大病的事情。 贺温茂道:“话虽如此,但如今京都封城,老夫即便要与在外的学生,同袍有往来也是不成的,京都里面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外头尚未大乱,京都里却已经是人人抢米抢粮了!” 大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贺温茂仿佛听见了皇帝的喘气声,这是不应该的,一个年轻力壮的皇帝,喘气声比他一个老人大,如此可见周莞昭确实是病的厉害了。 周莞昭未回答他的话,兀自呼吸了一会儿,忽然嘶声地喊了一句:“叫他来!他还在干什么!” 贺温茂一愣,却见那大太监急匆匆地就往外赶,屏风后影影绰绰的晃动着,皇帝忽然间暴怒起来:“哪有这种道理!你告诉他,他若不来,朕奈何不了其他,杀他一个绰绰有余!” 这是要杀谁! 贺温茂不敢往皇帝怒火上踩,凝神屏气的站着,不到半个时辰,大太监彭荣便快步走进来,刚进去屏风,就迫不及待地报告皇帝:“先生来了。” 贺温茂心下大奇,自是不动,身后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另一种阴沉沉,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涌进来,在那人经过他身侧时,贺温茂悄悄偷眼一看,却愣住了。 那人端着一碗药,肩正腰直,面若好女,正是当初被打入大牢后,又特获得赦免进宫服侍陛下的沈平! 此人在宫里究竟是什么身份,大家都心知肚明,毕竟皇上也是人,她没有将后宫开起来,向大臣家里要男宠男妃子已经算是非常克己低调的了,救下区区一个沈平将他关在后宫,除了担心沈平借此吹枕边风之外,没什么好顾虑担心的。 这么久以来沈平低调的简直像不存在,周莞昭不仅没有表现出被男狐狸精魅惑了,反而在朝政方面更用心了,因此众人也就逐渐,刻意的将他忘了。 谁知今日此人在这个时候出现,还被彭荣巴巴的叫着先生! 他算什么先生,谁的先生?! 皇帝对他这样的上心样子,难不成皇帝的病与他有关? 历朝历代是最忌讳后宫过于受宠的,在将乱未乱的节骨眼上,仗着自己枕边人的身份,给皇帝吹风下药,是手段谋好处,或者报仇的,也从不少见。 贺温茂心中的心境立刻变得复杂了,差点就要叹起红颜祸国来。 屏风后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那个沈平在后与周莞昭小声说着什么,周莞昭忽然又发了怒,三言两语就将“砰!”的一声将那药碗打翻在地上。 贺温茂低了低头,听见里面沈平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来,很是冷静:“陛下,您若是不配合,我就是三头六臂,也没有办法。” “什么就没有办法?”周莞昭声音上来了,怒气冲冲地叫贺温茂:“贺卿!你向来心里是清楚的,你来告诉他,毒雨究竟毁坏了多少田土,毒杀了多少人!” 贺温茂还未来得及反应,里头又是一阵响。 “把屏风去了!拦着干什么!” 连忙就有宫人来将屏风搬去了,周莞昭靠在榻上,发鬓有些歪了,但面目却仍然美艳,眼睛一竖,抓起床榻边的的一叠折子就朝姜利言扔了过去! 姜利言看上去没动,却稳稳当当的将折子全接住了,打开看了半响,点头道:“此乃天灾。” “天灾。”周莞昭冷哼一声,道:“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天灾!” 沈平弯腰一点一点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周遭宫人欲言又止,想要上前去帮忙,却又看着周莞昭的脸色不敢动。 沈平收拾完了东西,便往下走,周莞昭问一句:“你上哪儿去?” 沈平却敢连头也不回,平静道:“去给陛下再熬一碗药。” 贺温茂看着他走过去,连眼神也都没一个给其他人,就这么跨出殿去,一个敢拦的宫人也没有。 贺温茂越发的觉得这小子嚣张起来,看着周莞昭按着自己的脑袋,刚想上前起奏,被周莞昭一抬手拦住了。 “我知道爱卿今日来是要做什么,”周莞昭慢慢地说:“无非是让我取消封城,开仓放粮,林林总总许多事,不过赈灾两件事。可朕告诉你,不可能。” 她睁开眼,眼神是疲惫的痛苦,道:“如今之事,不再是你,也不再是任何一个臣子能够有所为之事,爱卿这两日便走吧。往……” 她停了停,发现似乎没有哪里是安全的了,道:“爱卿祖籍是岭南的?” 贺温茂完全没有预料到对话会这样进展,只以为皇帝要贬他了。 “这么多年,爱卿总也给自己攒了些田产房屋?你好些年不回去了,可家里却时时来人,家中眷属也回去过,亲友来往应当是通的。” 她招了招手,彭荣带着几个宫人,便捧了那金漆的盘子来,上头的珠宝竟然堆积成了小山似的,但是鲛人身体里剖出来,价值连城的月明珠,就有几把。 贺温茂脸色复杂,他就是被贬了,也犯不着皇帝拿这么些宝贝补给他,他自清净一身来,两袖清风去。 周莞昭不容他拒绝,讲:“朕也知道这乱世中金银珠宝是最不值钱的,可总比缺了好,金买粮粮买命。等会儿便叫人悄悄的送去你府上,你给可靠的收了,大周气数不会就这样尽了,可是以后,也总不能再安稳了。” “陛下!”贺温茂扑通往地上一跪,神情凄切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今鬼行已然止住,不过毒雨而已,也总有过去的一天,我大周泱泱大朝,富庶丰饶,哪里是连这样的苦难也度不过去的?待冯将军打了羊颉小国,大周自另有一笔进账!” 周莞昭轻轻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继续道:“日后你断不可再进京,除非姜利言,宋川白,亦或者一个叫陈桐生的人有相求,他们或许还有法子保全,其余人——包括朕,再召你进京,就是一个死。爱卿明白了?” “臣……”贺温茂坚持道:“臣不能明白!求陛下告知!” 周莞昭沉默了一会儿,竟缓缓的起身来,彭荣要去扶,被她一手挥开了。 她一步一步走到贺温茂面前,将套在外头的掐金丝的外衫一褪,贺温茂便看见她自肩膀到脖颈,密密爬满了细细的青筋,有的还在兀自搏动着,看上去如同活物。 贺温茂当即骇的脸色一变,惊呼道:“陛下!这是!” “病了。”周莞昭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青筋如同纹身图腾一般将她的后辈后颈完全占据了,发作起来,疼的让周莞昭恨不得拿刀将自己皮肤割下来。 “朕说的那个姜利言,便是方才与我送药的沈平。我把他叫来与你见了一面,你也知道他的神态样子了。”周莞昭道:“他未必可信,但走投无路时,也不得不信一下了。” “陛下……”贺温茂颤颤巍巍问:“陛下的病,可与他有关?” 周莞昭抚掌道:“就是了,不愧是贺相,不过他也救着朕的命。这便按下不提了吧。” 那天夜里她孤身前往姜利言的地宫,见到了拿人尸骨堆起来的浮图草,姜利言忽然说,想不想见一眼於菟。 周莞昭完全没想过在这地下室下,还有另一个更深,也更大的地宫。 那铁石嶙峋的地下,空气阴冷而沉重,姜利言引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周莞昭问:“你向来是避着它的,怎么今日敢来见它?” “嘘。” 姜利言站立不动,忽然一低身,轻轻的将周莞昭腰间的香囊一取。 周莞昭来不及反应,铁石间一道藤蔓一样的东西从黑暗里猛的一弹,刺在周莞昭脖颈,贴上来在她颈间要咕咕唧唧地钻出一个洞来。 姜利言几步向前,拔出短刀将藤蔓斩断,周莞昭提灯一看,那赫然是一断相当粗壮的触手。 她发着抖摸自己的脖子,已经是血糊一片。 “这下就好了,”姜利言道:“我有药了。” 周莞昭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后退几步,腿软的站不住。 姜利言静静的看着她脖颈血流如注:“你身上总有些北朝的味道,引一下没关系的,反正……你原本也活不了多久了。” “无妨,”姜利言道:“”於菟这畜生会保你的——只要它有了神智。毕竟它要肉吃,总得有人给它养羊才行。” 贺温茂无话可讲,两厢凝滞间,忽然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殿来,喊道:“阳和侯回来了!” 周莞昭一愣。 第二百六十六章 相见 http://.biquxs.info/

姜利言与周莞昭的分歧,主要在宋川白这个人身上。 自从姜利言放开去讲,自己对於菟并无办法只能靠宋川白与陈桐生时,周莞昭便不禁多了份心思。 她也问姜利言:“既然你押宝在他身上,又可知道什么法子?” 问起来,他却全然不知,只二一添作五,相关事宜一并推开。 在宋川白消失期间,周莞昭顺着一些端倪查过所谓的保皇党,却未能查分明,几个人抓出来并无益处,根本的利益核心周莞昭都未能发现。 结果到了毒雨相关奏折到了周莞昭手里时,周莞昭大皱其眉,转手就叫送去姜利言眼前。 在得知鬼行爆发,毒雨开始肆虐时,姜利言还一度寄希望于陈桐生,却一时没有侯爷的消息,自然根本见不到陈桐生的影子。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周莞昭前去见他时,将她作饵,引了一段於菟的触角,做出了能够牵制鬼行的药物。 从姜利言拿出药物的那一刻起,周莞昭心中便再不能压住自己的疑心。 有办法为何不能早说出来,早做准备? 姜利言一个经历过北朝消亡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於菟苏醒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个地方其实是周莞昭想岔了,於菟在北朝苏醒时,只是苏醒了,并没有打算大量进食。它真正要进食的前夕,便被伽拉以舍弃一部分被感染族人为代价,设计将它重创的那个时候。 但姜利言确实也是知道的,梦魇折磨着每个从北朝出来的人。他们是被迫思乡的游子,怀缅他们早已支离破碎的民族与王朝。 因此她将姜利言的心思揣摩的倒是没有错,这个男人并不愿意再在此出力,他在当初能够从北朝自保活下去,现在也必将有。 在这样的考虑下,周莞昭半夜将自己的心腹召进宫来,趁着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悍然封城了。 范瑞总以为皇帝拦谁都不会拦自家主子,实际上周莞昭主要为拦的目的之一就是宋川白。 他不能够回来,不能够被掌控在京都。 周莞昭自己皇帝当了这么许多年,家国大事做主,可偏偏对自己做不得主。她始终活在姜利言有意无形的控制,与於菟的阴影下。 姜利言为什么将宝压在陈桐生身上,她至今也不能知道。 因此她反过去倒逼姜利言,除非姜利言也撂挑子不干了,否则外头两个人回不来,他要撑着。 贺温茂与吴瀚池能够打通宫中关窍,这个时候靠的是谁在偷偷做顺水人情,周莞昭心中自然也就清清楚楚。 可她分明已经将宋川白牵制住了在北,他为何又突然回来了? 周莞昭脸色难看起来,皱眉问来报的宫人:“什么时候的消息了,子陵如今身在何处?” “候爷,候爷就在城外!”宫人慌慌张张地说:“他让一个女子传信来,说若是不给放行,候爷便要强行破城门而入了!” “好大的本事。”周莞昭哼笑:“怎么,他带了他父亲的兵回来不成?这是要逼宫了么?!” 那宫人倒还清楚,说:“候爷并未带兵,只不过跟着百来号自己的人,只是侯府里的那些私,”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周莞昭一眼:“那些下人,得了消息也围着城门叫放行。候爷说,就是他打不开这扇门,那陈桐生也是打得开的。” “那个能够穿破防卫送信进来,又跑去侯府通风报信的女子,就是陈桐生了罢?” 宫人没敢应了说是,也没说不是,周莞昭心里就明白了。 姜利言讲陈桐生这个人是千军万马难当,想来也不会是多夸大的话。 周莞昭正思虑间,那宫人猛然下跪道:“陛下不能开门啊!” “你倒有了主意?” “不是奴才有主意,而是暗亭有消息来,讲方茗带兵五万,正朝京都而来,今夜可达京都城外!” 周莞昭这才是真正的勃然大怒了,她无声地看了那宫人一会儿,声音反倒平静下来了,问:“怎么,暗亭如今这是没了辖制,越发的不懂得规矩,有消息不上报给朕,反倒是先给你们?还是朕养的好暗卫们私下里相互传开了,却不往上报,好拿着先机逃跑,是不是?” 她豁然转身喝道:“如今总管暗亭的人是谁?!” 彭荣赶快道:“是,是阮成阮督主。” “他如今人呢?” 彭荣哪里知道这个人往哪儿去,赶快给侯在外头探头探脑的人使眼色,命人赶快去找了,周莞昭等着,闭了闭眼。 阮成。 这个人武功上乘,也颇得前任方鹤鸣器重,方鹤鸣之死不明不白,他转头就将自己的小师妹卖出来,又像皇帝讨亲。 师妹将涉案的人杀的差不多了,师兄竟然也就将此事抛开去不谈了,没娶到师妹,倒也没做蠢事,就按下了一切,安安心心做她手下的臣子。 看上去似乎是这样的。 在鬼行之事爆发后,阮成来宫中见过她几次,禀报了几次弥天司内部鬼行的情况,又将处置办法与人员都一一讲明白了。他做事很清楚,灵气不足,但胜在妥帖周全,不跟宋川白似的,做几次事,就感觉要将你的权势架空了,可他本人偏偏高风亮节,或者说过分傲慢,不屑于自己玩弄股掌的那些权势,叫人放不得也抬不得。 阮成听话谨慎,如一般习武或者念书的勤勉之人并无分别,懂得奖赏他,就能够将此人拿捏的很好。 可周莞昭细细的算来,他竟然也有近一半月未再报了,任何消息,都是弥天司报给周莞昭的。 周莞昭站了一会儿,姜利言又在一片寂静中,端着他的汤药回来了。 贺温茂年纪大了,久站不得,彭荣搬了椅子伺候他坐,来着两个宫人给他揉肩捶腿的。 姜利言拿着药碗走到周莞昭面前,道:“陛下,再不喝,就又要头疼了。” “朕......”周莞昭转过头看他,目光如冰如雪:“朕问你话,你如实告诉朕。” “您说。” “自打朕受伤以来,疲倦不已,异常嗜睡,阅折子的时间,从一日锐减为半日。朕多以为是病发之故,可如今,你告诉朕,朕的嗜睡,与这药有没有关系。朕的折子,你又有没有动过?” 姜利言四平八稳:“陛下,此药有安神功效,多少助眠,可嗜睡一事倒与药物无关,真只是病发之症罢了。至于折子------我对你的折子,真的毫无兴趣。” 他也静静的与周莞昭对视:“我害陛下做什么呢?” “但你总也有些......” “至清之水则无鱼啊,陛下。”姜利言表情中隐藏着非常深,非常冷酷的恶意。 周莞昭几乎站不稳,彭荣铺上来扶住了她。 “你,”周莞昭指着他说:“是你拦下了阮成的消息,与他私下传通不再上报与我。你知道子陵要回来,你也知道朕要拦住他,因此你才故意拦住了方茗的消息,只待她兵临城下的时刻,我便再也不敢堵人,只先叫子陵进京来了!” 姜利言一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反而顺着她的话,一点头:“因此,时间紧急啊陛下,如今已到晌午,方将军的队伍今夜就到......这可不是容得犹豫的。” “他们进得来,可进来了,难道能为自己挣得活路?” 姜利言的表情就很有看不上她,道:“陛下,臣为君死,为国死,都乃世代荣耀。活路自然是要自己挣来的,挣得来,就活,挣不来,自然也算他命该如此。陛下深谙为君之道,可如今怎么糊涂了?出了事,不叫最合适的人来将事情解决,反而将人堵在外头。就好比各地发了洪灾,不叫开仓放粮,不让廉洁公正的父母官去安抚灾民,反倒叫冯将军带兵去在那些人身上踏上一踏,这是什么道理?” 姜利言说着嘲笑起她来:“不,陛下哪里想得到这些道理,不过是为自己私心罢了。” 周莞昭面色冷硬:“我确实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既然你也是押宝在那个陈桐生身上,那么便叫她进来,子陵不必进来了。” “陛下,难道外头会更安全不成?” 周莞昭猛地凑近了他,声音却低了:“你的意思是这地下养了一只怪物的地方安全?” 姜利言笑而不答,周莞昭后退了去,哗然拔出殿中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竟然是开了刃的,寒光逼人。 周遭的人都不知道皇帝忽然拿了剑要做什么,只见她大步地向来报信的宫人走去,宫人还无知无觉的站在原地,被周莞昭一刀刺中。 她毕竟不是常年练武的人,枪剑几乎不得近手,这样大煞气的东西,都是不能进宫的,因此她只是刺了一个未必有多严重的口子来,达不到陈桐生一刀刺穿的效果,但却足以让对方喀喀惊骇着倒地。 这个宫人却没有倒地,他不仅尖叫着蹦了起来,还越跑越快,被门口的一众侍卫按住了,皇帝下了杀令,宫人身上简直被戳成了一个筛子,尖叫声音却不减,听来犹在噩梦之中。 死,而不僵。 又是於菟的偶。 於菟在阻拦陈桐生进京,而姜利言在设法令她能够进京。 周莞昭在此刻竟然与於菟达成了某些目的上的一致,在姜利言不相信她,对她三缄其口的情况下,她也不可能任由姜利言来。 不过再次之前,她还是要先见一见那个陈桐生。 ------ 宋川白病了,他病的并不很严重,但那沉寂已久的青筋,却如同再度复苏了一般,甚至比之前更活跃了,开始在他的后颈上攀爬。阳和侯这个时候龟毛的脾气就显出来了,他购置了好几件漂亮的狐毛貂皮的大毛领子,没事儿就围在自己脖子上。 陈桐生晚上有事去找他讲话,分明不冷,宋川白也偏要将领子带上,显得他矜贵漂亮。 陈桐生看他捂的脸发红,想来脖颈间一热起来也是刺刺的难受,劝他脱了,阳和侯很不乐意,讲:“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那个样子。” “……”陈桐生:“我倒是没注意你什么样子。” 宋川白立刻控诉她:“你竟然不注意我什么样子?” 陈桐生:“……” 做出返回京都的决定,是在见到方茗之后做出来的。 第二百六十七 思虑 http://.biquxs.info/

周莞昭招来彭荣,低声道:“邱书易近来有消息没有?” 彭荣弯腰讲:“自从彭大人去了峰门关,再没有消息回来了。” 周莞昭的指甲卡在扶手的接缝上,眼可见的依然崩地精心保养的甲面裂开来。 她当初特地将邱书易遣去峰门关,下的不是死命令,方茗此人不成气候,不是什么能够独挑大梁的人物,事到如今,她也不是非要这个方茗的命不可。 周莞昭更想让邱书易提点她几句,再将这尾染了墨的鱼,投进池子中去。 令人万万没想到是,方茗没有死在峰门关,更没有被引诱着留在岩山镇,而是领着不知何处来的军队,出现在了京都城外。 周莞昭顿生手足皆断之感,她在关键时刻最得力的仍只有宋川白,在此时刻,却又心软的不愿意再叫他掺和进来。 周莞昭在此刻避开姜利言耳目出去要废好大一番功夫,因此当她终于出得宫门时,望着车帘外的一线碧天,周莞昭将车帘拉开,仍然看见天上那只眼睛。 因为在天穹盘踞时间过长,问毫无动作,能看见它的人,大部分都变成了鬼行,而周莞昭也就逐渐的熟悉了这样东西存在于天际。 那眼珠子似有所感,将目光一轮,直直地凝视过来。 周莞昭与那眼珠子对视,在心中惴惴不安地揣测着眼珠子是否属于於菟的同时,周莞昭更多的是想将那眼珠子亲手剜下来的愤恨。 十二月的天,京都开始有飘雪的意思了,天灰白一色,周莞昭自马车上下来时呵着白雾,手里一个热汤炉子不够暖的,一件灰纱面白狐毛里的鹤氅,被小心翼翼地迎上城门去,抬头便看见了宋川白。 他撑着脑袋坐在灯边上,融融的暖光显得宋川白的表情平和得几乎称得上温柔了,他看见周莞昭来了,竟然也没有行礼,只是口头上仍然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陛下。” 周莞昭赶着上前几步就要说话,忽然身后的门又开了,周莞昭回头一看,是一个面目稠艳,但神色气质凌厉夺目的女子走进来,觉得有些眼熟奇怪,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倒是陈桐生向她行了礼数,也叫了陛下。 周莞昭有些迟疑的讲:“你是陈桐生?” “是,”那女子说:“是我。” 周莞昭道:“你果然是变了,初次见朕时,再漂亮的脸孔,也是稚嫩的,如今一看,全然像是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眼里的神情全然不一样了。” 陈桐生说:“长了年纪,也该有点样子了。” “可是朕记错了?”周莞昭顺着陈桐生的引导坐了上座,问:“朕记得你似乎是有结巴的。” “原来有,如今已经治好了。” 周莞昭看她进来时两手空空,既不是来端茶倒水,更不是突然有消息要向宋川白禀报的样子,她自己捡了个靠近宋川白的位置,随意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个人身上有与姜利言相似的东西,都有一种因为手握常人难以匹敌的力量,而对凡人不能避免的随意心态。尽管姜利言身上表现的更明显,但在陈桐生这么无所谓坐下来时,周莞昭人忽然从她身上,从这个五年前尚且在自己面前小心谨慎的姑娘面前,感受到了那种被威压的不适。 宋川白撑着手,在陈桐生进来之后,目光始终在她身上,也不抬头,说:“她要留在这里的,陛下,现在就开始说正事吧。” 周莞昭也顾不得陈桐生在场了,她是个惯会看人情关系的,也会利用,这两人在一处度过了许多,这姑娘长相又是宋川白一开始就喜欢的那种类型,两人关系非同寻常些,周莞昭也能够理解。 她张了两次口,才能够故意忽视掉陈桐生在场,将话给说了出来:“那个方茗是怎么回事?子陵可知她今夜便到京都?” 宋川白向陈桐生的方向一扬下巴,道:“你问问她。” 陈桐生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回,吐出了周莞昭登基十多年以来破天荒头一回听到的话:“是我让她想办法弄来的兵,稍微......造反一下。” 周莞昭乍听之下都愣住了,道:“你再给朕重复一遍?” 她刻意将朕这个字咬重了,问:“你方才说什么?” 陈桐生确实是胆子肥了,她讲:“陛下,方茗方将军之所以会突然擅离职守来到岩山镇,是因为遭受性命之忧,而这性命之忧,却又是陛下您差五威将前往峰门关说明的。” 她到这里露出了一个含蓄的笑,周莞昭从她神情中看出了与宋川白相似的东西,这是她跟宋川白悄无声息学到的。 ——这令周莞昭非常不悦。 “所以……”陈桐生道:“民女大胆猜想,方茗被莫名其妙带去了岩山镇,背后是陛下的意思。尽管不知陛下何深意,但可见的,方茗与孔顺的到来,差点牵住了我与侯爷。” 尤其是在孔顺狡猾的选择遮盖自己瞳孔的颜色,不断的试探与干扰宋川白时,陈桐生已经提前意识到了背后一些隐秘的目的。 当陈桐生找到方茗后,她发现方茗完全是莫名其妙,被迫的,毫不知情的被带来了岩山。 方茗就仅仅是在邱书易来到后,意识到自己姓名堪忧,之后被孔顺强行带出,半胁迫地带到了岩山来。 当方茗出现在陈桐生面前时,陈桐生不用再过多确认,她能够肯定方茗就是偶。 她对偶有着异常敏锐的感知力,对方身上那被某种东西所腐蚀的味道,相比活人显得更为空洞的眼神,陈桐生看一眼就知道。 但孔顺又为什么要将她变成偶,带到岩山镇来? * 於菟已经在苏醒,可到底什么时候苏醒,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定的日子。 周莞昭只是在拖,拖到姜利言不得不自己顶上,拖到最后一刻,不得不牺牲其他任何不必要的事物。 姜利言说的没错,於菟贪婪而可怖,大周的百姓在它眼中都是食粮,但同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於菟不会将人赶尽杀绝。它反而会需要周莞昭继续维持这个王朝的运作,继续为它饲养“羊群”,以保证它食料的永远充沛。 只要这个架子在,那么日后就还有希望。周莞昭对自己能够好好活下来并无期望,她已经做好了於菟将她同化为偶的准备,但朝中的另外有生力量,宋川白,贺温茂,吴翰池,等等等等,这些人却都是日后翻盘,或者继续维持王朝运转的希望。 朝中有官员离京逃跑,此事周莞昭知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 不过是她认可的人能够逃出去,不认可的被困在京都而已。 在这个时候,陈桐生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孔顺听从周莞昭,从属周莞昭的可能性非常小,方茗也坦白,尽管不知他对当今陛下的态度,不过他对谁都是心冷手黑,高眼轻视的。 加之方茗告诉她的,孔顺的特殊身份——北朝后裔,他会对皇帝,会对周朝认同并效力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陈桐生跟踪了孔顺几日——她真的被拖了几日。接着陈桐生骇然发现此人在利用自己孔家幼子,与方茗游击将军的身份,与各处私下联系,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真的联系到了当地私养兵马的权贵,与逆反已久的官员。 而最令陈桐生没想到的是,当初真正屯兵黎城,意图复活小皇孙造反的晋王,竟然还活着,他甚至还留有子嗣。 冯曦文压根没有对晋王赶尽杀绝! 与此同时陈桐生忍不住想,孔顺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方茗这个游击将军的身份? 方茗身份对他有用的地方,可就不止这么一星半点,她这个方皇后的族人,忠烈方家的唯一后裔,不论是拿来以笼络有心之人,还是叫她出头讨伐周莞昭,都是可行的。 如今的鬼行,天穹上的眼珠,都大可将罪过推到周莞昭的身上,讲她牝鸡司晨天理不容,此乃天罚。此口号只要一出,各地家破人亡,田土被毁的民众,立马就会倒向,朝着周莞昭迸发出仇恨。 周莞昭大肆宣扬冯曦文征讨羊颉一事,实际上也是为了转移民众注意力,避免民众集火于己。 既然方茗曾为保皇党,那么孔顺就不可能也是这个阵营中的,他一个在峰门关中生长的人,究竟有何手段联系到晋王的? 陈桐生想到他的身份,不禁又想,既然姜利言能够联系到她,那么也就极有可能联系到这个叫孔顺的人。孔顺四处联系,有没有可能是他在背后授意? 又能是为了什么? 陈桐生在很长一段是时间内都完全无法理解孔顺的行为,直到她见到孔顺的那一天,将孔顺一个手刀砍倒在地,绑起来的时候,她看见孔数后颈上也有熟悉的青筋,心下不禁一奇。 陈桐生因为自己血脉的原因,也或者是伽拉的庇护,始终没有受到於菟的幼种影响,的那她没想到,这个孔数在自己被感染的情况下,也能够操控他人。 因此孔数醒来,陈桐生第一句就是问:“你什么出身?” 第二百六十八章 发病 http://.biquxs.info/

既然背后的推手都已经筹谋至此,那么不如顺水推舟。 陈桐生看着周莞昭道:“陛下,如今四处皆乱,京都不乱,如何找出幕后之人?” 此言正与周莞昭对于保皇党身份的疑惑之处相符。 但陈桐生此举真是太大胆了,敢跑到皇帝面前,讲反正已经这么乱了,你也再管治不住国,不如就再乱些,趁乱生事吧! 换了除去此刻的周莞昭,对其他任何一个皇帝说,陈桐生的脑袋已经掉了。 但周莞昭却可以接受,她不担心京都,大周易主,日后不论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坐在这个位置上,都将面临与自己一样的局面,都将只是傀儡而已。 况且到时候,皮囊仍在,可人究竟还有没有活着,就很难说了。 周莞昭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自己当初从弥天司内引进来的是什么狼,拿在手里的是什么样天大的烂摊子。她自认为为了自己对于权势的欲望,能够抵御一切,能够承担一切,但真到了今日,她却又不能够眼睁睁看着大周死在自己眼前。 “好!”周莞昭说:“只要你能够除去於菟......” “陛下,”陈桐生道:“我们并没有除掉於菟的法子。” 周莞昭被打断了话,已经是非常不悦,听她话语也硬气,不禁怒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什么也不做,”陈桐生道:“便就顺着那幕后之人的安排来,看看方茗打进京去,又会发生什么。” “倘如他们打进来就是为了要朕的人头,拿朕的位置呢?!” 陈桐生道:“民女惶恐。” 她的意思显然就是将手一摊,二一推做五,他们要杀你,那就杀好了,与我什么相关? 陈桐生的表情乍一看上去非常的顺从的样子,跟着宋川白做事,几乎事事听他意见,但实际上她因为北朝出身而所带来的蛮性,对一切权威的不信服,对大周的淡漠情感,却都与姜利言如出一辙。 她生来就不是大周的人,除了宋川白之外,大抵也不会有人觉得她顺从听话好讲理了。 周莞昭下意识地就有些不愿意与这样存活至今的,鬼魅般的北朝人多言,将愤怒谴责的目光投向了宋川白。 一眼下去,她心里立刻就凉了。 宋川白的眼神如冰如雪,非常的平静冷淡,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波动也无。 是了,陈桐生要说什么做什么,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一旦他不同意,就会想办法阻止她说出来。而宋川白不仅未曾阻止,还主动叫陈桐生来说。 他对她非常失望。 这个顾念旧情,为着自己心里那点子对人天真幻想,而不断奔走的阳和侯,终于也放弃了纵容她继续错下去,远远的站开了。 “你下去,”周莞昭看也不看陈桐生,道:“我有话与子陵说。” 宋川白拒绝道:“陛下,如今形势紧急。” “不过三言两语。你下去。” 陈桐生也不磨蹭,听了就站起来出去了。 屋里只剩两个人,周莞昭道:“这些年你查着飞光,想必早知道导致飞光泛滥的人是我。” “后面才慢慢查出来的,”宋川白咬着字,清楚明白地说:“姑母。” 宋川白有时候讲话还是给人留三分情面,他自己顾这个的很,但当他没有了这份出于自己的温情后,他讲话是非常锐利而冷淡的。 让周莞昭想起当年弥天司里的那个少年,骨子里的那个骄矜劲儿,都懒得搭理脑子不清楚的庸人。 周莞昭自认为心思聪慧敏捷,她自嘲的想,到头来,还是一个被玩弄于股掌间的庸人。 於菟需要飞光作为媒介,那么必然控制周莞昭私下放肆飞光,引导贩卖,那一条一条重官相护的运送线路,便是在周莞昭的允许下建立起来,并持续而稳定的运转着。宋川白查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长久以往,又见周莞昭对相关事宜的态度,不可能揣测不出她在干什么。 只是他总是在愤怒的上奏,辩论,不断的与对立阵营相互扯皮后,又退了回去。 宋川白做事并不如同她刻毒极端,不爱逼人上绝路,于是便这么一次次地发觉,警告她。到了后来,宋川白连警告与愤怒的指责都没有了,他公事公办地做事,公事公办地与她唱反调。 他们都是於菟锅里的青蛙,分明比他人拥有更能窥见真相的条件,更警觉的心思,却始终被锅中蒸腾的雾气迷着眼睛,误以为这只是一口散发着硫磺味儿的温泉。 到了宋川白进入北朝,真正意识到这极端危险时,锅已经咕噜咕噜地烧开了。 他一言不发地愤怒着,一言不发地在失望中放弃了周莞昭。 或者说郑棠。 周莞昭回过神来时,她手指几乎在发抖,仿佛被剥离了蚌壳的软肉。又好似是两株互相被分离开,原本寄生共存的植草,宋川白尚无反应,她倒是先颤巍巍地哆嗦起来了。 “所以……”周莞昭说:“你不再愿意帮朕了,放任方茗带着军队打进来,放任朕性命垂危?” 宋川白道:“陛下言重了。” 他停了停,剩下的话没说出来。实际上宋川白想跟她说,许多时候也并不是在帮你,甚至当初作为周莞昭登基的主要推手之一,他也只是在发家被骗后,自己审时度势,做出的决定。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不顾那些虚头巴脑的纲理,只不过挑最好的一条路走,也许他内心还怀着一点对情意的顾念,但在那个节骨眼上,宋川白根本没想这么多。 但他到了现在也不会当着周莞昭的面把话说死,说得足够难堪一样,刺她两下,对方知晓了,他也就收住了。 “若是朕不愿意呢?”周莞昭深吸一口气,又将自己威严的样子撑起来,盯着他道:“城中禁卫军仍在,弥天司仍在,野地军不过两日便能调回京都,难道朕没有一博之力?” 宋川白摇了摇头。 “没有?” “不,陛下自然要与叛军一博。”宋川白道:“叛军进袭,为何不博?” 他未说出口的话就是:但是你输了死了,也不干他的事。 “你真以为那方茗打下来这个位置能坐稳?” 宋川白忽然笑了起来,但他眼中却并未有笑意,反倒是含着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意味:“晋王没死。” 周莞昭觉得可乐:“你被那个陈桐生诓骗至此?” 宋川白语气轻飘飘的:“晋王若是死了,这五万的兵,从何而来呢?” “方茗坐不稳,晋王呢?东胡呢?南疆羊颉呢?” “若给了外邦便是江山易主!” 宋川白点头:“晋王上位当真是最好的选择了。自然,若是他们未能攻下,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还是陛下您。” 他看着周莞昭,道:“看来冯曦文对陛下……也并没有臣想象中的那般忠心耿耿啊。” 周莞昭好似被人突然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僵直站着,宋川白继续道:“陛下,冯曦文所率军在南疆乌啼岭突遭事故——具体的消息,已经在报进宫的路上了。” “姜利言这样狼虎一般的人,陛下还是不要随意轻信放权的好。” 周莞昭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忽然面容扭曲起来,捂着自己的后颈跪了下去,亏她穿的厚实,也是一声闷响。 宋川白迟疑了一下,周莞昭跪在地上因为疼痛而战栗着,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语调颤抖的喊了一声:“彭荣!” 她着声音抖的厉害,几乎不成语调,但专心守在外面的大太监彭荣仍然听见了主子的喊声,连忙早有准备一般,端着药剂便进来了。 周莞昭伏在地上几乎无法起身,彭荣强行掰起她的肩膀,将汤药灌了下去。 陈桐生站在门口,一手抵着门,面色凝重的望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她眉头压的很低,几乎可以说是皱着,望着周莞昭艰难地喘息着。 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连宋川白的目光都未曾顾忌,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陈桐生在外头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坐在城墙上晃着自己的两条长腿,守城门的侍卫忧心忡忡地来劝她,陈桐生头也不会,说:“没事,你下去吧。” “陈姑娘......” “难得我会跳下去不成?”陈桐生挥了挥手:“谢谢你,你回去吧。” 周莞昭出来时陈桐生方才回过头去,寒风呼啸,将她面颊鼻头都吹的通红,她眼角绯红,望着周莞昭脊背挺直,慢慢地走出来,她对自己后颈的青筋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两人在寒风中对视了了片刻,这个方才还狼狈不堪的皇帝,无声的,轻蔑的笑了一下,转身下去了。 宋川白在她身后出来,笑眯眯的:“她答应了。” “哦......”陈桐生说。 “怎么了。”宋川白走到她身边,往下看了一眼,下头果然是高的令人心悸,寒风卷起她的裙摆,缠着她的双腿,宋川白忽然担心她会被缠着掉下去。 他道:“小心。” “我不怕这个。”陈桐生望着自己脚下,道:“陛下怎么说?” 宋川白也低着头,望着城墙之外成片的黄色枯草,绵延直到天际去。 “她有一个条件,不过我并非当时就答应她。”宋川白道:“周莞昭说,要你带弥天司暗卫,方茗在便取方茗,晋王来便抓晋王。” “她不愿意任人宰割。” “是。” 第二百六十九章 同意 http://.biquxs.info/

既然背后的推手都已经筹谋至此,那么不如顺水推舟。 陈桐生看着周莞昭道:“陛下,如今四处皆乱,京都不乱,如何找出幕后之人?” 此言正与周莞昭对于保皇党身份的疑惑之处相符。 但陈桐生此举真是太大胆了,敢跑到皇帝面前,讲反正已经这么乱了,你也再管治不住国,不如就再乱些,趁乱生事吧! 换了除去此刻的周莞昭,对其他任何一个皇帝说,陈桐生的脑袋已经掉了。 但周莞昭却可以接受,她不担心京都,大周易主,日后不论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坐在这个位置上,都将面临与自己一样的局面,都将只是傀儡而已。 况且到时候,皮囊仍在,可人究竟还有没有活着,就很难说了。 周莞昭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自己当初从弥天司内引进来的是什么狼,拿在手里的是什么样天大的烂摊子。她自认为为了自己对于权势的欲望,能够抵御一切,能够承担一切,但真到了今日,她却又不能够眼睁睁看着大周死在自己眼前。 “好!”周莞昭说:“只要你能够除去於菟......” “陛下,”陈桐生道:“我们并没有除掉於菟的法子。” 周莞昭被打断了话,已经是非常不悦,听她话语也硬气,不禁怒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什么也不做,”陈桐生道:“便就顺着那幕后之人的安排来,看看方茗打进京去,又会发生什么。” “倘如他们打进来就是为了要朕的人头,拿朕的位置呢?!” 陈桐生道:“民女惶恐。” 她的意思显然就是将手一摊,二一推做五,他们要杀你,那就杀好了,与我什么相关? 陈桐生的表情乍一看上去非常的顺从的样子,跟着宋川白做事,几乎事事听他意见,但实际上她因为北朝出身而所带来的蛮性,对一切权威的不信服,对大周的淡漠情感,却都与姜利言如出一辙。 她生来就不是大周的人,除了宋川白之外,大抵也不会有人觉得她顺从听话好讲理了。 周莞昭下意识地就有些不愿意与这样存活至今的,鬼魅般的北朝人多言,将愤怒谴责的目光投向了宋川白。 一眼下去,她心里立刻就凉了。 宋川白的眼神如冰如雪,非常的平静冷淡,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波动也无。 是了,陈桐生要说什么做什么,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一旦他不同意,就会想办法阻止她说出来。而宋川白不仅未曾阻止,还主动叫陈桐生来说。 他对她非常失望。 这个顾念旧情,为着自己心里那点子对人天真幻想,而不断奔走的阳和侯,终于也放弃了纵容她继续错下去,远远的站开了。 “你下去,”周莞昭看也不看陈桐生,道:“我有话与子陵说。” 宋川白拒绝道:“陛下,如今形势紧急。” “不过三言两语。你下去。” 陈桐生也不磨蹭,听了就站起来出去了。 屋里只剩两个人,周莞昭道:“这些年你查着飞光,想必早知道导致飞光泛滥的人是我。” “后面才慢慢查出来的,”宋川白咬着字,清楚明白地说:“姑母。” 宋川白有时候讲话还是给人留三分情面,他自己顾这个的很,但当他没有了这份出于自己的温情后,他讲话是非常锐利而冷淡的。 让周莞昭想起当年弥天司里的那个少年,骨子里的那个骄矜劲儿,都懒得搭理脑子不清楚的庸人。 周莞昭自认为心思聪慧敏捷,她自嘲的想,到头来,还是一个被玩弄于股掌间的庸人。 於菟需要飞光作为媒介,那么必然控制周莞昭私下放肆飞光,引导贩卖,那一条一条重官相护的运送线路,便是在周莞昭的允许下建立起来,并持续而稳定的运转着。宋川白查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长久以往,又见周莞昭对相关事宜的态度,不可能揣测不出她在干什么。 只是他总是在愤怒的上奏,辩论,不断的与对立阵营相互扯皮后,又退了回去。 宋川白做事并不如同她刻毒极端,不爱逼人上绝路,于是便这么一次次地发觉,警告她。到了后来,宋川白连警告与愤怒的指责都没有了,他公事公办地做事,公事公办地与她唱反调。 他们都是於菟锅里的青蛙,分明比他人拥有更能窥见真相的条件,更警觉的心思,却始终被锅中蒸腾的雾气迷着眼睛,误以为这只是一口散发着硫磺味儿的温泉。 到了宋川白进入北朝,真正意识到这极端危险时,锅已经咕噜咕噜地烧开了。 他一言不发地愤怒着,一言不发地在失望中放弃了周莞昭。 或者说郑棠。 周莞昭回过神来时,她手指几乎在发抖,仿佛被剥离了蚌壳的软肉。又好似是两株互相被分离开,原本寄生共存的植草,宋川白尚无反应,她倒是先颤巍巍地哆嗦起来了。 “所以……”周莞昭说:“你不再愿意帮朕了,放任方茗带着军队打进来,放任朕性命垂危?” 宋川白道:“陛下言重了。” 他停了停,剩下的话没说出来。实际上宋川白想跟她说,许多时候也并不是在帮你,甚至当初作为周莞昭登基的主要推手之一,他也只是在发家被骗后,自己审时度势,做出的决定。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不顾那些虚头巴脑的纲理,只不过挑最好的一条路走,也许他内心还怀着一点对情意的顾念,但在那个节骨眼上,宋川白根本没想这么多。 但他到了现在也不会当着周莞昭的面把话说死,说得足够难堪一样,刺她两下,对方知晓了,他也就收住了。 “若是朕不愿意呢?”周莞昭深吸一口气,又将自己威严的样子撑起来,盯着他道:“城中禁卫军仍在,弥天司仍在,野地军不过两日便能调回京都,难道朕没有一博之力?” 宋川白摇了摇头。 “没有?” “不,陛下自然要与叛军一博。”宋川白道:“叛军进袭,为何不博?” 他未说出口的话就是:但是你输了死了,也不干他的事。 “你真以为那方茗打下来这个位置能坐稳?” 宋川白忽然笑了起来,但他眼中却并未有笑意,反倒是含着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意味:“晋王没死。” 周莞昭觉得可乐:“你被那个陈桐生诓骗至此?” 宋川白语气轻飘飘的:“晋王若是死了,这五万的兵,从何而来呢?” “方茗坐不稳,晋王呢?东胡呢?南疆羊颉呢?” “若给了外邦便是江山易主!” 宋川白点头:“晋王上位当真是最好的选择了。自然,若是他们未能攻下,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还是陛下您。” 他看着周莞昭,道:“看来冯曦文对陛下……也并没有臣想象中的那般忠心耿耿啊。” 周莞昭好似被人突然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僵直站着,宋川白继续道:“陛下,冯曦文所率军在南疆乌啼岭突遭事故——具体的消息,已经在报进宫的路上了。” “姜利言这样狼虎一般的人,陛下还是不要随意轻信放权的好。” 周莞昭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忽然面容扭曲起来,捂着自己的后颈跪了下去,亏她穿的厚实,也是一声闷响。 宋川白迟疑了一下,周莞昭跪在地上因为疼痛而战栗着,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语调颤抖的喊了一声:“彭荣!” 她着声音抖的厉害,几乎不成语调,但专心守在外面的大太监彭荣仍然听见了主子的喊声,连忙早有准备一般,端着药剂便进来了。 周莞昭伏在地上几乎无法起身,彭荣强行掰起她的肩膀,将汤药灌了下去。 陈桐生站在门口,一手抵着门,面色凝重的望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她眉头压的很低,几乎可以说是皱着,望着周莞昭艰难地喘息着。 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连宋川白的目光都未曾顾忌,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陈桐生在外头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坐在城墙上晃着自己的两条长腿,守城门的侍卫忧心忡忡地来劝她,陈桐生头也不会,说:“没事,你下去吧。” “陈姑娘......” “难得我会跳下去不成?”陈桐生挥了挥手:“谢谢你,你回去吧。” 周莞昭出来时陈桐生方才回过头去,寒风呼啸,将她面颊鼻头都吹的通红,她眼角绯红,望着周莞昭脊背挺直,慢慢地走出来,她对自己后颈的青筋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两人在寒风中对视了了片刻,这个方才还狼狈不堪的皇帝,无声的,轻蔑的笑了一下,转身下去了。 宋川白在她身后出来,笑眯眯的:“她答应了。” “哦......”陈桐生说。 “怎么了。”宋川白走到她身边,往下看了一眼,下头果然是高的令人心悸,寒风卷起她的裙摆,缠着她的双腿,宋川白忽然担心她会被缠着掉下去。 他道:“小心。” “我不怕这个。”陈桐生望着自己脚下,道:“陛下怎么说?” 宋川白也低着头,望着城墙之外成片的黄色枯草,绵延直到天际去。 “她有一个条件,不过我并非当时就答应她。”宋川白道:“周莞昭说,要你带弥天司暗卫,方茗在便取方茗,晋王来便抓晋王。” “她不愿意任人宰割。” “是。” 第二百七十章 乌啼岭 http://.biquxs.info/

“抓了方茗与晋王,还有什么可打的?”陈桐生说。 抓了这两个,军队的主心骨便散了,到时候将城门一关,他们自成困兽。 宋川白笑了笑,避开不谈,又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陈桐生:“陛下在想什么?” 宋川白道:“哦?” “她发病喝了药之后,抬头看你,她一定在想:我也被感染,你也被感染,为何我痛苦至此,而你却全然无事?”陈桐生说:“她一定很好奇,很怀疑,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如此肯定?” 陈桐生讲:“我在跟踪孔顺那几天,也看见他这样,也大概是在这个时辰,他吃的不过也是浮图草,但仍然需要熬过最痛苦的那一阵方才好转。周莞昭的药大约是姜利言给她调的吧,将将吃下去便生效了。” 宋川白点点头,又说:“这样还不好么?我可感觉不到这些。” 陈桐生沉默了半响,轻轻说:“未必吧。” “嗯?”宋川白顿了一下明白过来,道:“你还在......” 陈桐生依然挥手阻止了他继续讲下去,道:“候爷若是觉得可以,就回了同意吧,今夜总督的令牌就要到我手上来。” 宋川白疑惑地:“你生气了?” 陈桐生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一眼:“生什么气?” “好容易听见你不再叫我候爷,这又改口回去了。”宋川白很不满意,很有些委屈的意思。 陈桐生倒没回过这个劲儿来,半响说:“......习惯了啊。” 况且她当初叫候爷,对宋川白的心境,与现在并无什么差别,宋川白立刻道:“为何不叫我子陵?” 陈桐生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道:“就像周莞昭那样?”说完利索地转身跳下去就走。 宋川白巴巴的跟在身后,眼睛一亮:“你这是醋了么?” “在说什么。” “你这难道不是醋了么?”宋川白不依不饶的跟着,陈桐生忽然一停脚,宋川白险些与她撞上,低下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陈桐生伸手将他一推,撑手翻过高高的石栏,一溜烟人就没影子了。 于是宋川白笃定的点头:“醋了还不承认......” 范瑞应上来,看见方才发生的一幕,眼观鼻鼻观心停了步子,宋川白倒是笑意盈盈的朝他走了过去。 范瑞也笑:“候爷不追过去?” “......”宋川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 范瑞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候爷啊......” 宋川白那个向来思虑周全的脑袋倒是没想那么多,愣了一下意图转身,被范瑞拉住了:“现在哪里来得及,候爷,我就说将军与夫人对你养的方式不对,您自己也不开窍。”他说着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去,好像面前的不是阳和侯,而是年纪一大把了娶不着媳妇的单身汉儿子。 宋川白张了张口:“哎,我这不是......” 在范瑞的审视中,他虚弱地辩解:“不能逼的太紧嘛。” 范瑞没搭这个茬,闻言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宋川白的年纪确实不小了,按理说其他这个身份的人,不说有没有正妻,几个同房小妾是有了,一般连好几个孩子都将养下来了。对外说是皇帝看的紧,阳和侯不敢随意招莺惹燕的,一开始就是有几个官员想将女儿嫁给他,最后也都出了意外不了了之,宋川白更是利用这些,理直气壮地推掉送上门的婚约。有讨好巴结者送的美人,他也看不上的很。 范瑞琢磨了一下,心道侯府里美人本来不少,动起来是把剑,安静下来却又像副画,外来那些娇弱弱又心思不明不白的,自然看就逊色了。不过真说起来,陈桐生倒是比那些送来的美人都好看,也比侯府里养的死士都能打,候爷这么多年来端的多坐怀不乱,心思沉静样子,还不是只不过没有找到中意的罢了,找到了,还不是一个样。 只不过......范瑞犯愁的想,候爷好像更不开窍一些呢。 ------- 实际上京都内能用的禁卫军与暗卫,凑起来都不足一万,即便调来野地军,也不过两万人,这样的兵力,对上方茗的五万兵,可见的难以取胜。 於菟不愿让陈桐生与宋川白回来,而姜利言则在背后想方设法的令两人回来。 如今便形成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局面,姜利言隐瞒消息,放任方茗兵临城下,以此倒逼周莞昭开门放宋川白与陈桐生进来,而於菟则不愿令陈桐生进得门来。如今周莞昭表面妥协,放了宋川白与陈桐生进门,姜利言却不知方茗早已与陈桐生见了面,并达成了共识。 周莞昭不知道一点:方茗根本不怕被擒被杀,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偶。 她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选择了去当这枚棋子。 方茗了解孔顺这个人的心思,他是那种即便对你好,也不会顾忌你心情的人,就仿佛对待一个小宠儿,一株花一般,他自顾自的好,自顾自的坏,至于那小宠与花究竟需要什么,他是不知道,也无法知道的。 孔顺既然将她变成了偶,那也就会在需要的时候剥夺她的心绪,控制她。 “与其如此,”方茗说:“倒不如我自己主动来,就是战败如何?我反正已无处可去。” “再说,”她讲着笑了起来:“我若是拿了周莞昭的人头,报仇雪恨,那可真是值了。” 如今最大的疑点,就是在背后,配合了姜利言心思,下出晋王着步棋子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用着宋川白与陈桐生两人的署名,从几年前便开始联络孔顺,沉淀蛰伏数年,又在一切爆发前,缓缓调动棋子,在不妨碍任何人,不引起他人注意力的情况下,巧妙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是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时间,财力物力,才能做成的事情。 那人与姜利言这样活成精了的老狐狸竟然可比,不,他甚至比姜利言藏的更深。 从他对孔顺吩咐的那样来看,他对姜利言堪称了如指掌,而姜利言,却未必知晓他的存在。 ------ 王澄南站住了。 在进入乌啼岭之前,她想的还是氓山在哪里。 她自然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荣怜儿与她说的,自己会死的那些话。 但毒雨之后,王澄南不敢再掉以轻心,哪怕是她自己死了,荣怜儿都不能出事。 于是在进入乌啼岭之后,她便向周围的人不停地打听,究竟这个氓山在哪里?究竟离氓山还有多远的距? 但如今他们日夜兼程,已经到了南方,这里的一切都没人熟悉了,别说是氓山,就是这个乌啼岭,还是进山谷之前,看见路前头一个指引碑,才知道这是到了乌啼岭。 王澄南眼看越走越南,心里不禁大大的怀疑起来,难不成最初那神秘人是想要在氓山害死荣怜儿,但又何必费这样大的心力? 一个简单,对人毫无威胁的荣怜儿,哪里就值得人费心思去设计了? 她不能明白,但心中总是悬着大石头般不安,到了半山处,往下看见山谷间河水蜿蜒婉转而去,心下一动,兀自往前走了一段,果然见是有人烟的样子。 天色见晚,大约是怕山路过于崎岖险恶,一直以来勒令部队不断赶路的冯曦文竟然开恩休息,部队选了位置驻扎下来,众人便都疲惫的东倒西歪了。 王澄南坐在荣怜儿旁边,看她搅着锅里的食物,轻声道:“我今夜要出去一下......” 荣怜儿立刻睁大了眼,讲:“你去哪里!” 王澄南就差捂她的嘴,说:“你安静些,如今走到了什么地方也全然不知,我哪里放心?往下看见有人家,我去向他们打听打听,这个氓山到底在哪里。” 荣怜儿撅了嘴,欲言又止地看看她,终究是没有说什么,悄无声息地挪过来,环住她的手臂。 王澄南安抚的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那姓冯的说的话成真。” 荣怜儿低垂着眼睛,轻轻点头,看上去非常不舍失落的样子。 “晚上下起毒雨怎么办?” “我躲着些是了,”王澄南道:“看这里植被不像是被毒雨腐蚀过的,不然树林早枯死了。我到时候躲树下,也能避着回来。” “你胡说八道,”荣怜儿拿了自己的雨披子给她,这也是冯曦文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玩意儿,穿在身上可以遮住毒雨,但数量非常有限,两人共得一件都还勉强。冯曦文拿了一件给荣怜儿,王澄南直接没分到。 她要拒绝,荣怜儿咳了两声,便道:“我在这里再差有冯曦文,也可以躲到帐里去,帐子总是避毒雨的,你拿着不比在我身上有用?你出事了,叫我怎么办?” 王澄南怕她到时候真叫人给赶出去,但想了想还是收了,荣怜儿说的不错,这雨披子在她手里才是最救命的。 到了夜晚,王澄南要悄悄离去的时候,谁也没告诉,谁知一出门,看见荣怜儿很紧张地看着她,王澄南对她比一个嘘的手势,她也就笑起来,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出去时,已经闻见了潮湿气味,王澄南心里就觉得不好,但毒雨实际上很少在夜晚下,并且已经一连几日未下了。 半路上冯曦文与另一队领着鬼行的队伍汇合,冯曦文刚处理了手头的鬼行,又从那军队里接手了数量相当可观的鬼行,并分了大量兵力出去。 两队便兵分两路,交接完毕后,那队伍便寻了别路走去,半天就看不见尾巴了。 对于冯曦文好端端又接手鬼行的事,将士们议论纷纷,颇有怨言,前后两批鬼行的数量都非常巨大,只算这些活着能动的,算起来前前后后快三万人。此次的鬼行人数更是与部队中将士的人数相近,非常不安全。 王澄南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听见那些将领坐在一块儿议论着话,偶尔声音拔高了,让王澄南能够听见:“今夜怎么停在这里?原本不该停在这里,再望前去一座山头,才是休息的地方。” “将军瞧着咱们累了......” “我看是人家怜香惜玉着呢!不过是他那个半路截来的相好病了,疼惜美人,咱们才跟着沾光!” “你少说两句吧!” “我少说什么?不是看见了那大将军藏了药,自己身边人病了也不给,就转给那狐媚子婆娘吃?为了一个女人打乱计划,我看是......” 声音在他身边人的阻止下也就被迫低了下去。 王澄南疑惑想,怜儿病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失却 http://.biquxs.info/

怎么她一点不知道? 自古国破怪红颜,冯曦文自己得罪了人,他们却往荣怜儿身上泼脏水也是有的,王澄南皱眉停了会儿,也就离开了。 这帮人不会拿荣怜儿怎么样,他们再看不上她,还是要忌惮冯曦文这尊大佛。 于是在水汽潮湿的夜里,王澄南自己独身一人跨过崎岖的山路,接着那么一点微弱的灯光,找到了河水旁的人家。 她在翻过山头去的时候,身后依然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王澄南站定了观察片刻,心里便猛地跳起来。 这是毒雨。 但冯曦文那边也对这样的情况早做了防备,王澄南没有多犹豫,转身坚定地向着她认定的方向跑去。 在强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拿出自己身上最值钱半块玉佩做保后,那人家在警惕恐惧之余对这个来历不明,满脸期待焦急的女人倒还好奇起来,其中有个妇人探了头问:“你是不是与几天前那个女娃娃一伙儿的。” 王澄南顾不得这许多,摇头说不是,又问他们这个氓山在哪里。 老妇人恍然大悟,大大的哦了一声,颤巍巍的披了衣服,将茫然转醒的孩子往被窝里塞了塞,对她一招手说:“问氓山?你跟我来。” 老人家动作缓慢,讲话腔调也细而慢,让王澄南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沿着王澄南来的方向走,路上弯弯绕绕,老人家显得并不像之前那么怕她了,王澄南心里无法掌控的紧张感也就减弱了一些。 幸好来这里问了,幸好这户人家知道氓山在哪里,也愿意给她之方向,王澄南庆幸的在内心祈祷着。 走到了路上,面前两条分叉,一条路是往前去,另一条则是回到乌啼岭中去。 老夫人指着回去那条路的一丛草里,说:“喏,这就是引路碑了,乌啼岭就是氓山,氓山就是乌啼岭,就是后来打仗,碑裂了,那些羊颉蛮子被赶走之后,就改了名字。从那头进来的人多,就把新的碑,立在那边了。” 王澄南站立不稳,跪下去将手刺进草里,抓住了那冰冷坚硬的石碑,她发着抖提灯一照,氓山两个字,清清楚楚,鲜血淋漓。 王澄南当即头晕目眩,打了个冷战。 这世上再恶毒,再尖刻的安排也没有了,老天简直就是在故意戏弄她,简直就是在故意地践踏她的头脑,践踏她的心,践踏她十几年来一心一意,唯一想要保护的,唯一在做的事情! 老妇人说:“我不要你的玉,我又卖不掉钱,我作践你们的命干什么?之前那个女娃娃就给了我玉,你们是认识的,还给你们。你有钱没有嘛?” 王澄南耳中嗡嗡响,什么外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老妇人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反应,便把两块玉往王澄南手里一塞,站起来不大高兴地说了句:“连声嬢嬢也不喊。”慢悠悠的就走了。 王澄南跪在地上,是被什么声音惊得回过神来的。 她转头看向乌啼岭,看向氓山,只见上头火光闪动,那是无数的火把攒动,王澄南愣了愣,才忽然反应过来这声音是大雨。 氓山,大雨,鬼行暴动......我死。 当真一句也不差,一个地方也没有错。 王澄南刚爬起来,手中硌的疼,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两枚玉佩,一左一右,正好能够拼接起来,成为完整的一块,上面刻的是平安两个字。 这是荣怜儿的贴身之物,她打小带着,后来敲成两块,她与荣怜儿一人佩戴一边,是两个人都要平平安安的意思。 它如今怎么在这里? 它如今怎么会在这里?! 王澄南冲进气味刺鼻的雨幕之中,因为奔跑的缘故,即便是雨披子也无法完全的遮盖住她,大片的雨水拍在王澄南的脸上,手上,逐渐的渗透了脸部与手部的遮挡,在剧烈的刺痛之后,王澄南脸上反倒是麻木的没有感觉了。就好似这些地方跑着跑着就掉了一般,她没有了,她不需要了。 然而当她不管不顾地跑回营地时,眼前的一切另她愕然不已。 横尸遍野,四处都血肉被毒雨腐蚀的臭味,而王澄南根本近不了身去,只见尖叫与怒吼震动山林,在乱晃的火把中,血肉飞溅,而刀光的交织声不绝于耳,当当当几乎将眼前照耀成了白昼。 “退!” “退!” 偶尔在不成调的混乱中传来嘶吼,但很快便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鬼行暴乱,疯了一般扑向毫无防备的将士们,这些毫无神智而疯狂的鬼行,连亲自撕咬活人也不必,只需将将士们外头的雨披子撕扯下去,他们便会惨叫着死在雨中。 污血从高处汩汩地流下来,双重的致命攻击下这些将士们很快溃不成军,站在前头的,当即就被一拥而上的鬼行吞噬了。 山谷里连接不断的响起尸身摔下去的沉闷响声,混合着惨叫,雨水,形成了山谷中可怖的回声。 鼻子里只有浓重的血腥臭味,与刺鼻的雨水腐蚀味道,王澄南再不要命,这个时候也无法过去。 她在极大的恐惧中反而出奇冷静了下来,接着乱闪的火把光望着混乱的人群中,并未曾发现冯曦文的身影。 他撤了。 王澄南忽然地松下一口气去,冯曦文逃跑会带着荣怜儿的,只要不是撤的太匆忙,只要不是,只要不是...... 王澄南指甲深深地陷进自己的脸,她用尽了平生力气,将脸上挖出层叠的沟壑来,高的是山,低的是水,山谷间的河水汩汩而下,滴落在她脚上,将衣角与鞋面染得殷红无比。 他一定会带着荣怜儿走的。 他怎么可能不带荣怜儿走? 他必须要带怜儿走! 王澄南恍惚间跟上去,还未到那些混乱的,一群毫无神智的鬼行,与绝望人类的相互撕咬搏杀前,忽然就站住了。 她一动不动,眼前那半人高的草丛也一动不动,里面那个人依然一动不动。 王澄南凝视了许久,身边的一切都弱化散去了,她忽然跪了下去,毫无尊严,手脚并用地爬过血淋淋的泥土地,她手中的风灯仍然在坚持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她向那个一动不动的人,黑暗中的人爬过去,她看见了熟悉的一双鞋,鹅黄刺绣。她看见了熟悉的裙角,嫩绿包边。王澄南爬跪在那个支离破碎的人面前,一根木刺,从那个人的脊背下方穿上去,从她另一侧的肩膀上穿出来。 黑红的木刺头直指天空,而那木刺本来是褐黄色。 王澄南抬起头,看见这个人胸口上,插着一把还未来得及拔出的剑。 这可以是她在今晚刚离开营地时,听见的交谈声里,这营地里的将士里,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剑。 但王澄南又忽然觉得认识这把剑的主人。 她从怀里掏出那块不属于自己的玉佩来,轻轻地说:“你怎么把玉丢了?丢了它怎么保护你?我给你带回来了,来,戴上。” 那草丛黑暗中的人影没动,王澄南有些疑惑,往她面前又捧了捧,急切地:“怎么不戴上呀?快点呀。” 她再往前送送,自言自语地嘟囔:“是不是太困了,睡着了?” 她凑过去,却突然碰到了半温半凉的血肉,王澄南大叫一声往后摔去,手里的玉佩也就随之摔进了草丛里。 “你不要戴就不戴,怎么还打掉它!”王澄南斥责面前的人,双手在草里乱摸,去找那玉佩:“怜儿,你越来越脾气大了。” 她怎么也找不到玉佩了,急得手打脚打,直到被人一把扯起后领。 “干什么!”王澄南挣扎不已,她竟然还有力气挣扎:“怜儿发脾气,你也帮着她做坏事!” 冯曦文骂她一句:“你疯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对,我就是在帮她做坏事。” 未等王澄南有反应,冯曦文不容反抗的一拽,将她提起来:“快走!” * 漫山遍野的山火烧起来的时候,活人几乎已经死尽了。冯曦文比原定早一日抵达南疆,领兵的,却不是冯曦文本人。 王澄南不甚清醒期间,听见冯曦文的声音在不断的响起: “干净了,最活跃的都除干净了......” “......倒底是......旁的我也不清楚了......” “写啊!就按我这个意思写!” ...... 王澄南竭力掀起眼皮,眼前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只看见一个什么东西跑着进来了,焦急万分的声音:“京中消息来报,晋王还活着!陛下怀疑是将军您当年私放重犯......” “怀疑什么。”冯曦文不耐烦地打断了来者恐慌的长篇大论:“这就是我干的。” “将军,”来者还想说,被冯曦文呵斥了一声,哆哆嗦嗦地退出去了。 冯曦文转身看她:“醒了?现在还疯么?” “你为什么......”王澄南眼前朦胧的雾气不散,嘶声问:“为什么要杀她?” 那是冯曦文的剑,她认出来了。 冯曦文沉默了片刻,说:“她不是我杀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怜儿 http://.biquxs.info/

王澄南上半身鱼一样弹起来了:“你撒谎!!!”她这一声撕裂声带,堪称泣血。 冯曦文直起身来,冷冷的看着她:“你活着就行了。” “你......我们,你为什么要杀她?”王澄南不依不饶地追问,问:“你为什么要杀她?” 你不是喜欢她吗?你不是照顾她吗?你不是都要将她放在自己帐里的么? 王澄南脑中混乱无比,绝望地想。 她......她死了? 冯曦文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王澄南摸了摸,发现是自己与怜儿的一整块玉佩,轻轻一掰,便成为了两块。一个上面刻着“平”一个上面刻着“安”。 王澄南坐在哪里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脑子里似乎被什么凝住了,滞涩的,茫然的,她盯着手里的东西愣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你把她的玉佩解下来干什么?她从小戴到大,都没有取下来过的。你给她戴回去......” 她自己说出来的声音都朦朦胧胧在水里似的听不清,冯曦文后退了两步,似乎说:“还是这样......” 这时候推开门进来两个人,从冯曦文身后走来,往王澄南嘴里灌了一碗味道怪异的东西,并不苦,只是有着非常重的腥味。 王澄南迟钝地咽下去了,有人把她往枕头上按,让她“睡一觉”。 王澄南眼前始终没有清明过,被按下去,手里还握着两枚玉佩,拼成一整块。她直愣愣地瞪着上方,问:“怜儿怎么不来睡?” 冯曦文垂着手站在一边,下人按住了王澄南,回头看他,只见将军非常疲惫的样子,不禁小声劝道:“将军也去歇息吧。” 冯曦文摇了摇头。 下人给王澄南掖好被子,小声劝道:“姑娘睡吧。” “等我醒了,怜儿就来了么?” “等姑娘醒了,她就来了。” 于是王澄南慢慢地,安心地闭上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来了你跟她说,要她把玉佩系上。” 下人也不懂得她在说什么,应了一声:“哎。” “记得啊。” 冯曦文忽然转身大步地走了出去。 * 王澄南站住了。 她有些恍惚,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四周,似曾相识的漆黑山路。 她怎么会在这里?王澄南站了一会儿,又不知自己心里的疑惑从何而来。 自己确实又应该是在这里的。 她背着荣怜儿,一直走到了乌啼岭,双腿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连带着背上的荣怜儿也摔了下去。 “怜儿,怜儿!”王澄南去摸她的额头:“你怎么样?” 荣怜儿低低地喘息着,额头滚烫,王澄南低低地骂了一声。 前往南疆的部队早已经翻过了乌啼岭,将她们远远的抛在身后。王澄南因为要照顾高烧不退的荣怜儿,继续行路已经是非常勉强,走到乌啼岭几乎已经到了王澄南的极限,但她却不能停下来,王澄南要找户人家,即便没有治病的药物,给荣怜儿喂些米汤,敷一敷额头也是好的。 率军南行的将领把迟钝而庞大的鬼行队伍放在了军队后头,因此当主力部队到达下一座山时,鬼行队伍仍然缓慢地从乌啼岭上往下走。 荣怜儿低声说:“到哪里了?” “不知道。”王澄南道:“那个李川将军赶得如此快路,连鬼行都不顾。” 她说毕之后愣了愣,下意识问:“这一次的领兵将军是谁?” 荣怜儿虚弱地笑了起来:“李川,你方才不是刚说过他么?” 王澄南顿了顿,说:“哦,是哦。” 皇帝不就是派李川领兵征伐羊颉么? 她点点头,言语间就算休息了,自己先站起来,用力半扶半抱的要将荣怜儿带起来,荣怜儿道:“我能走。” 荣怜儿走的慢,但也走了下来,她再趴在王澄南的背上,王澄南恐怕就要让她压跨了。 她们远远的看见了前方的鬼行,两人都小心翼翼地避着这些浑浑噩噩前行,半死不活的人。 王澄南觉得空气中满是潮湿水汽,她抽了抽了鼻子,荣怜儿道:“要下雨了。” “是。”王澄南想起之前的毒雨,心有余悸。 “咱们走快些。” 荣怜儿点了点头,两人加快步伐,就在即将走出乌啼岭的时候,雨恍然下了起来,王澄南连忙脱下外衣给荣怜儿盖住头脸,荣怜儿急道:“你怎么办!” 王澄南还没来得及说话,原本一直在一旁与她们相安无的鬼行,在淋了毒雨之后,忽然躁动起来。 王澄南一看就觉得不对劲,拉着荣怜儿急急的要走,荣怜儿站立不稳,摔了一跤。 王澄南去扶她,身后的鬼行便被这一声惊动了似的,在王澄南与荣怜儿惊慌的目光中,潮水般的朝她们涌了过来! 恐惧之下王澄南爆发的力量是惊人的,荣怜儿被她拽了起来,接着被用力地往下一推。 “快走!” 荣怜儿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去,只见王澄南在狭窄的道路上正中挡着,身后的鬼行伸出了无数的手去抓她撕她,而毒雨迅速地腐蚀着她的头脸,王澄南在痛苦中嘶叫道:“快走!!!” 荣怜儿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甚至只是听见了王澄南叫的那一声,再看过去,王澄南已经被鬼行人群吞没,再也看不见人了。 荣怜儿在此之后的十年,二十年,在她余生那漫长的根本看不见尽头的痛苦里,都充斥着那个雨夜中刺鼻的臭气,与王澄南最后在鬼行群中,一闪而过的,扭曲而惊慌的脸。 * 荣怜儿醒在乌啼岭下一户普通人家里,她醒来的时候脸上敷满了药,根本看不清人,听声音,照顾她的,是一个说话声音细细的老妇人,手干燥而温暖,荣怜儿握住她的手时,就想起王澄南的手。 “娃娃不要哭。”老妇人给她擦眼泪:“不要哭哦。” 等荣怜儿退了高烧,能说话,能从床上直起身来之后,她跟着老妇人的孩子学会了叫她嬢嬢,她问:“嬢嬢,我姐姐呢?” 嬢嬢说,荣怜儿是被人带过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模样极其标志漂亮的男子,却不知荣怜儿讲的那个姐姐是谁。 荣怜儿花了数天,才确认王澄南已经死了,从腥臭扑鼻,满是尸体的乌啼岭下来,荣怜儿浑浑噩噩地走下了小路,被一块草丛里的石碑绊倒。 她坐在地上,伸手擦去上面的泥土,只见氓山两个字。 嬢嬢讲,这里原来还在和羊颉打仗时,叫氓山,羊颉被打退下去,改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乌啼岭,碑立在进来的那个路口上。 荣怜儿也说不上心里什么感受,点了点头,嬢嬢在一旁看着她,说:“娃娃,你好伤心哦。” 荣怜儿看上去几乎面无表情,她整日的窝在一个低矮的小板凳上,也吃不进饭,也不喝水,嬢嬢喂一点蜂蜜给她,荣怜儿转头就呕吐了出来,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 荣怜儿迅速地消瘦了下去,仿佛一株逐渐枯死的水仙。 直到有一天,荣怜儿将脸靠在粗糙的墙上,眼前的日影从屋子的一头转到另一头,有人在她头上方的窗户边站着,问:“你不想见王澄南了么?” 荣怜儿迟钝的一点点将头转过去,窗外的人逆光站着,身影挺直,那人将窗户打开了,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看,笑声不知道是嘲笑还是感慨。 “我带你去见她。”那人说,递进来一封信。 荣怜儿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脸。 那人总是一身的斗篷,完全遮挡住了自己的身形与脸,后来再有交流,也只是写信。 她最初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如此麻烦,后来才发现,在纷乱的时光中,只有书信能够保持记录功能,记忆褪色后,她不得不依靠这些书信里的内容继续活动。 她首次跟随那神秘人穿过荒原后,窥见了这世间最为荒谬,最令人惊骇的秘密。 * 荣怜儿穿过荒原,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鬼行爆发的十年前。 这个时候王澄南还活着,她也还活着,这个时候,荣怜儿都还在总督府内,未曾离开。 荣怜儿尝试了很多次。 她试图阻止自己与王澄南离开京都,但最后却让她们死在京都,晋王叛军打进来的那一天。 她试图将自己与王澄南隔离在这些是非之外,却又一次又一次,回天乏术看着她们被强盗,被恶人,被突如其来的战争,被山间跋涉的意外,被一切她不能防备的,突发的一切而杀。 神秘人笑她痴心妄想:“既然你来时她已经死了,那么你们之间必然要死一个人。” “保全两个?做梦。” 荣怜儿几乎扭曲着面容,她冲过去要抓住那人,却见对方轻描淡写地一退,她便被重击摔倒在地。 “试够了么?”那神秘人问她:“你还要看多少次自己的死状,看多少次王澄南的死状才满意?”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哽咽着问:“我救不到她,我该怎么办?” 她在试,神秘人也在试,他们在交错的时空中辗转来回,有时候那神秘人身边还带着其他人。只要对方是同一个人,不论荣怜儿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人多么的踌躇满志,多么的满怀期待,在一次又一次的试错中,在一次又一次目睹至亲至爱之人重复命运后,他的面容也总是会变得怨毒而扭曲。就如同荣怜儿一样。 荣怜儿逐渐从漫无目的的阻拦与保护,到了开始记录留心这五年大周会发生的事。 她抽丝剥茧,她的目光终于从两个手牵手的姐妹身上眼神出去,顺着她们身上透明无形的丝线,探进了重重深宫之中。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冯 http://.biquxs.info/

冯曦文父亲于京都任兵部参赞一职,冯家被抄的时候,冯曦文刚刚参加了武试,并在众考生中拔得头筹,再加上父亲在朝中的关系推荐,他原本应当可以获得一个不错的职位。 荣怜儿从轿子上下来,随手给了身边轿夫打赏银子,她穿着一身暗沉沉的黑,面容苍白得毫无活人气息,轿夫没敢多看她一眼,低头接了银子就走了。 杀人在此时对她多么容易啊,只需要走到在她那个世界,曾经见过她的人面前,那人便会自然而然地,有理有据的死去。用这样的法子栽赃一个小小的兵部参赞杀人,自然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简单的事情了。 荣怜儿显出手中的令牌,在狱卒的带领下,到达了关押兵部参赞之子的牢房前。 她轻轻叩门,望着牢狱中憔悴之中仍然双眼炯炯有神的青年,开口说了对冯曦文的第一句话:“想不想为你父亲翻案?” 青年的眼睛中顿时迸发出摄人的光芒来,立刻爬起身来到了荣怜儿,急迫道:“你能为我父亲翻案?你能救我父亲?” 然而青年忽然又踌躇了,因为眼前这个女子面容是如此苍白冷淡,裹在一身黑袍子里,她那原本秀美的容颜变得如此冷寂,鬼一般的透出骨子里的冷气来。 青年哆嗦了一下,壮着胆子问:“你是谁?” 她笑起来,苍白至极:“我是大都督荣显之女,荣怜儿。” 青年是个心思活络的:“不可能,大都督如今的女儿......她旧居深闺,年纪尚小,并非你这般模样,你到底是谁?” 他就是没见过荣显的女儿,但也听说过,那是个千金娇气小姐,去年踏春,有人说看见她,一身鹅黄,娇秀如春。 荣怜儿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两眼深黑:“待你被发配充军后,我会帮你。打上几年仗,建功立业,到时候自然而然就回来了。到时候权力在你手中,犯案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哼笑一声,手指划过冯曦文露在外头的手背,冯曦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看过你的考试,你确实是个打仗的好料子......好好儿听我的话,我保你日后沉冤昭雪,平步青云。” 冯曦文确实争气,在荣怜儿如同神助的敌方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到冯曦文手里,冯曦文一个没有浪费,突袭,反击,将计就计。 他从一个青头兵,一路稳定的升上去,几年来毫无败绩,成功地被召回京城,握住了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权力。 但冯曦文仍然不知道,这个在帮助自己的女人是谁,是有什么目的。 他只是一只在做一个梦。 那梦漫长悠久,将军,鬼行,毒雨。 荣怜儿诱导了他的梦境,最终将自己痛苦的一切记忆灌输进了他的脑中。 同时,她模仿神秘人写信,教着那两个笨拙的姐妹离开京都,开始了为期五年的,放任自由的时光。 * 王澄南问,你为什么要杀她? 冯曦文无法回答,他并不想杀她,他做什么要杀一个原本与自己无关的,可怜而毫无自保能力的姑娘? 乌啼岭上,当鬼行开始蠢蠢欲动即将爆发时,军中不满的大小将领们也都愤怒的叫嚣起来,争着要将这个红颜祸水,这个耽误他们前行的女人绑起来。 冯曦文在激动的将士中看见了那张鬼魅般苍白的脸。 她拿着他的剑。 冯曦文该要怎么回答王澄南? 不是我杀的她,是荣怜儿,是她自己。 是那个鬼一样苍白的女人,将剑捅进了荣怜儿的胸口。既然只能留一个,那荣怜儿不能活。不然枉她设计一场,只告诉王澄南氓山这个名字,而非乌啼岭。 荣怜儿不能活。 这个害死了姐姐的女人,这个没用的,只知道哭泣的废物,这个只会坐以待毙,对一切困苦都迟钝的蠢货。 残疾,愚蠢,弱懦。 她为什么不早点死? 她为什么要拖累别人? 她为什么要生病? 冯曦文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她疯了。 飞光飞光,劝我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土厚。 假若我知晓再无法解脱,我不会走上这条路。 她望着面前尸体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后退两步,放声大笑了起来。 我要回到她身边去,做一具几十年前氓山的枯骨。 她就那么站在毒雨里,转身一步一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冯曦文没拦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走下了山崖之中,山谷内物什摔落的闷响回荡。 * 冯曦文赴往南疆边境时,王澄南还没有醒,但这些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 他对这对癫来倒去,乱世中惶惶恸哭的姐妹尚有怜悯之情,但他也要去赴他自己的命运了。 到头来不过黑白棋子,黑转白,白转黑。 —————— 熹微晨光,京都城外喊声震天。 周莞昭猛然抬起眼,手边亮了一夜的烛灯闪了一下:“进攻了?” 彭荣道:“奴婢出去看看。” 他走到了门口,将殿上大门一推,外头立刻架起两把长刀,寒光闪烁。 彭荣色厉内茬地骂:“陛下面前见刀兵,反了你们不成?!” 但外头的人只是拦,任由彭荣骂,他们是一句也不会回的。 “外头现在可不就是反了?”姜利言端着药徐徐拾阶而上,道:“公公莫急,如今确实开打了,只不过方茗连城门都还未攻破呢。大约等天亮起来,才会进得城来——陛下,该喝药了。” 彭荣堵着门不让进,身后周莞昭道:“让他进来。” 姜利言于是端着药走进去,周莞昭看也不看他一眼,低头翻着手里的书籍,道:“软禁朕,你的做法,与外头喊打喊杀造反的那帮人没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区别?”姜利言说:“我可不会杀了陛下。” 周莞昭抬起头看着他:“陈桐生已经进来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利言久久的凝视她,半响说:“不是我想做什么,是於菟要做什么,陛下。於菟已经要醒了。” * 天光破晓时,京都中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道悠长的龙鸣。龙鸣之声回荡在京都上方,陈桐生脸色剧变。 於菟可能就要醒来了。 而城外喊声震天,陈桐生欲向前去,却被身后的人猛地一把掰住了肩膀:“姑娘小心!” 巨石砰然飞集城墙,城墙便晃动着,前头的守城兵被震得翻下去,后头的人立刻跟上,万箭齐发,无数的箭雨冲入城下人群中。 强弩火弹齐发,攻城车重击城门,兵线在陈桐生眼前不断往城门推进着,敌军前赴后继地,几乎是靠人海战术踩着前面士兵的尸体,将云梯搭上了城墙上。 身后有人道:“姑娘!” 陈桐生在震动与巨响中回过头去,看见侯府衣着的人,她皱了眉头,退过去拔高了声音问:“什么事?” “候爷叫您回去!” 陈桐生拧着眉头:“方茗要打进来了,叫我干什么去!” 在震耳欲聋的攻城声中,陈桐生身边脚步杂乱,不断的箭矢被运上来,接着便是火石,滚滚火石砸下去,燃起一条云梯,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起来,被燃烧出刺鼻的焦肉臭气。 “是宫里来的消息!” 陈桐生皱眉片刻,方才跟着来者往下走去。 宋川白就在下面等她,见了她来,开口便道:“於菟要醒了。” “这是从何而来的消息?” 陈桐生问:“宫中确认於菟醒了?” “你可听见了龙鸣之声?” “那也不该是现在......” 宋川白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在一片混乱中,低声道:“姜利言拦住了后续的军备供给,再过不到一个时辰,连箭矢都供不上了。” “拦不住了,”宋川白道:“姜利言昨夜便控制了周莞昭,如今的一切都被控制在他手中。” “他方才传消息来,於菟要醒了,要你立刻进宫去。” * 姜利言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 陈桐生进宫的那一刻,她在即将进入宫门的那一刻掀开帘子,看见白雾若有若无地沿着地面慢慢地弥漫起来。 她心里便是一紧,果然,这就是要醒了。她熟悉这样的场景,她熟悉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 宋川白看她神情不对:“怎么了?” 陈桐生猛然道:“停车!” 马车猛然一顿,陈桐生面容凝重,立刻道:“我进宫就可以了,你回去。” 宋川白道:“你这是......” “我尚可一对於菟,除此之外还有何人能够在此情况下与我并肩?”陈桐生不容拒绝道:“你回去。” 她动作非常快,宋川白一伸手都没抓住她的衣角,让她钻出了车厢,外头赶车的人都海没反应过来,便被陈桐生一把拽下了车,接着陈桐生猛地一抽马臀! 陈桐生原本的力气便是非常可观的,大力之下马匹尖叫嘶鸣着撒开四蹄向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一眨眼便飙出去相当远。 赶车的宫人让吓的目瞪口呆,心神俱裂,叫着候爷便追了过去。 陈桐生立刻转身进宫,对着门后头同样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呵斥道:“还不关门?!” 在宫门缓缓关上之际,陈桐生看见宋川白从高速前行的马车上一跃而下,撑手起来便气势汹汹地往回赶,陈桐生心虚地理直气壮着,对着两旁的宫人道:“我可记着你们两个的脸,若是放候爷进来了,都别活了,我亲自处决你们!” 说毕不顾身后宋川白的眼神,冲向了宫中。 於菟要醒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进 http://.biquxs.info/

越往宫中走,便越能看见清晰的白雾弥漫,宫道的尽头,姜利言正在等着她。 即便五年未见,但在同样颜色的两双瞳孔相互对上的那一刻,双方都认出了彼此。 “小贵人。”姜利言低声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桐生大步走过去:“於菟即将苏醒,可有何种办法?” 姜利言点头说:“有的。” 陈桐生心下急切地疑惑着,便向他再走进些,忽然一顿。 她伸手摸住自己的颈部,一只细而长的针刺了进去,而她竟然到这时才察觉! “你母亲的手法。”姜利言微微一笑,说:“北朝秘术深绝精妙,可惜到你这里,尽数失传,我也不过是从她身边那些侍从手里,学到一点皮毛罢了。可这点皮毛,却能让我横行无阻......毕竟是神裔啊。” 陈桐生晃了一晃,勉强维持住了没有倒下去,厉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的做法,与他的做法,都是一样的。”姜利言:“鬼行既无法到达京都,便会产生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於菟吃不到足够的食粮。而你一进入京都,在高度的亢奋与对食粮的渴求下,它感觉到你的存在,便会提前,在自己尚未准备好时苏醒。” “这便是我一定要你回来的原因。”姜利言道:“提前催醒於菟,这真是最好的办法了。於菟在意识完全准备好时,便会孕育牧羊人,牧羊人的难缠之处,想必小贵人你是知道......毕竟就连伽拉,都被牧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啊。” 可以说假若不是牧羊人因为脑海中充斥了太多他本不该有的,属于人类的情绪,而对自己的身份十分厌倦了的话,北朝恐怕又是另一番境地。 “那你为什么......” “你一定不会想看到接下来的情况的。”姜利言轻描淡写地说:“鬼行者身体内有於菟幼种,对於菟无异于灵丹妙药,而普通人,对如今的它而言,却只是难以消化的蜡块,它很难从普通人身上吃到有益处的东西。” “但,贪婪而极度饥饿的於菟,在感应不到自己幼种回应的情况下,哪里会顾忌得了这么多?当然是有一个吃一个,统统吞下去......直到将自己陷入躯体臃肿迟钝的境地为止。” 於菟在此时仍然是以本能为主,喂到嘴里的食粮,它咬死了就不会放。 而这个时候,便是它最难以逃脱,抵抗的时候。 陈桐生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是故意让他们打进来!” 他当初瞒而不报,不仅仅只是威胁周莞昭放陈桐生与宋川白进城,他几乎是环环相扣的,要将着攻进城来的五万人,并着宫中,城中无数生民,作为饵,喂到於菟的嘴里去! 如此的狠辣,如此的不择手段,如此的草芥人命! 姜利言倒是满意的微微笑了:“这五万人,可都是正常人啊。” “你简直是......”陈桐生扶着宫墙让自己站稳,逼视他:“那我又为何一定要去做最后那个除掉它的人?於菟可谓半神,就连伽拉都无法完全地杀了它,我去与送死何异?我大可离开京都,离开大周,随便到什么地方逍遥去,茫茫大陆,州岛海国,我哪里不能去?” 姜利言平静道:“你大可以试试看。” “没用的,於菟会盯着你,北朝会缠着你,无论你走到哪里,哪怕是海上州岛,荒无人烟之处,你也会被前朝噩梦所吞噬,带於菟真正醒来了,吃够了能让它重见世间的人,你以为自己还跑的掉么?” “到时候你只会后悔,后悔自己未曾死在它苏醒之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姜利言道:“你以为只有你放的下,有过此想法?” 姜利言无不惋惜地摇头:“若是有办法,我也就不会回来了。” 他说着伸手似乎要来扶她,被陈桐生一把打开,接着她腰间佩剑蹭的向上一窜,半截雪白剑身露出剑鞘,她手掌在剑身一抹,割出一道血痕来,人立刻清醒了过来,当即跃上宫墙,一路向外而去。 加上城内禁军,弥天司,加上满宫的宫人,何止有五万人! 姜利言这是让於菟给逼疯了,要拿尸山血海给自己填出一个垫脚石来! 但姜利言毕竟是掌握了北朝秘术,玩弄朝堂的人,陈桐生只感觉耳边风一响,自己便被捏住了肩膀:“你不想让你的那个小候爷活着了么?” 陈桐生猛然一僵。 “还是说,你要放任他被於菟吃下去?” “你威......” “我并没有威胁你,只是说句实话罢了。”姜利言道:“我是不会害他的,毕竟,你们二人都算得上我的恩人呢,没有你们,我逃不出北朝。” 甚至连名字,都是陈桐生在冥冥之中,阴差阳错给了姜利言。 他原本应该死在北朝。 “休息一会儿吧,去梦一梦伽拉,让她告诉你,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 陈桐生并未梦见伽拉,实际上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梦见伽拉了,这一回,她梦见的,是走马灯一样,许多人仓促而忙乱的一生。 而在这些人的人生中,陈桐生始终注意到同一个,贯穿了他们一生的人。 那人终年戴着斗篷,游走奔涉,他频繁地穿过荒原,他背后贫瘠平坦的荒原土地上,逐渐堆积起山丘。 陈桐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知道这是一个穿越沧海桑田,一次又一次地去面见面容类似的人,像下棋一般,将这些同样的人,摆入不同的人生道路一般。 他大多数时候是失败的,花费数十年,等待蛰伏数十年,失败了,他便沉默的,冷淡地穿过荒原,再度重新开始。 一次又一次,一辈子又一辈子。 陈桐生看着看着,觉得他很像伽拉。 他靠着穿越荒原,不断替换废子最大程度的接近了神灵。他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手指牵引间众生哭笑颠倒。 她甚至看见他走进一个叫乌啼岭的地方,敲开了一扇门。 开门之人神情死寂,陈桐生不认得她的脸,但却知晓她的名字。 “荣怜儿,”他道:“你还想不想救你姐姐?” 荣怜儿重蹈他的覆辙,在痛苦与绝望中辗转难脱的时候,他就冷眼看着。 或许是被煎熬了太多次,已经没了心肝。 但他又是为何执念至此? 陈桐生想,他就是那个在幕后操纵的黑手,那个控制叛军,那个与姜利言同种打算,要拿活人填出垫脚石的人么? 他就是那个模仿他们,在信后署名画小羊的人? 陈桐生迟疑不定的看着,却见那全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只有身形挺拔孤寂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转过身,好似是看见了陈桐生似的,身影猛然一僵。 陈桐生看不见他的表情,往身后看了看,身后确实空无一人,然而再当她转过头去时,那个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唉------!” 心里仿佛有什么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直让陈桐生睁开眼睛,猛地清醒了过来。 她心悸不已,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半天才缓过劲来。 “------叛军!”惊慌失措的喊声自外传来,直入人耳:“叛军打进来了!” 陈桐生猛地翻身就要下床,却听得耳边道:“你醒了?” 她抬眼望去,眼前的赫然是周莞昭。 她依然穿着昨日来见他们的一身衣裳,想来是一入宫便被姜利言软禁了。 他们任何的心思,在姜利言面前,都如同自以为是的小把戏,不值一提。 周莞昭道:“姜利言说你还要几个时辰才会醒,你怎么醒的这样快?” 陈桐生来不及管这么多:“陛下,叛军已经打进来了!” “我又不聋。”周莞昭讲:“我要你抓了他们的主心骨,好叫他们进不得宫来,你为何不听?如今在这里急什么!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姜利言吃准了你们不会再信我。罢了,不过成王败寇,早晚的事。” 她往软榻上一靠:“既然是早与你有协议,那便不会杀你,你急什么?” 陈桐生将姜利言的意图讲出来,她未从周莞昭脸上看见惊愕,她反倒笑了起来。 周莞昭道:“这又如何呢?舍弃这五万人,若是能救下大周,岂不是值当。” “若是并未救下......” “连这般舍弃都做不得,看错了你这个北朝小贵人!”周莞昭嘲笑她:“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跟着子陵,怎么学起他的缺点来?” 陈桐生不想再浪费时间,问:“姜利言现在在哪里?” “我只知他不会在先皇后的冷宫。” 陈桐生皱眉盯着她看了片刻,与她无话可讲,纵身便出了宫殿。 远远的厮杀声传来,将宫人们都骇破了胆,纷纷收拾着自己的包袱,惊慌失措地你推我搡,没了头的苍蝇一般,不知该往哪里逃去。钗环首饰在混乱中掉了一地,宫人蹲下去捡那几个碎银子,转眼便被身后的人踩踏在地,站都站不起来了。 陈桐生一把抓住了一个慌不择路的,喝道:“别往冷宫去!” 周莞昭告诉了她一个有用的消息,於菟在先皇后冷宫。 姜利言既然要将这些人喂到於菟的嘴里去,他会怎样做? 是等着於菟自己从地下出来,还是...... 先将食料带到於菟的嘴边去? 只一晃神的功夫,大批的宫人汇成了一股可观的人流,往后宫处涌了过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前头敌军打进来,除了向后逃,没有别的办法。 陈桐生被混乱的人群推搡着,便跃上了宫墙,远处可见敌军旗帜飘扬,黑压压地向宫内逼近。 宋川白呢? 第二百七十五章 脸 http://.biquxs.info/

她在宫门将宋川白抛下,是不愿让宋川白赴险,但此时城中已经没有安全地方了,她自己在这被战火吞噬的地方自保倒还可以,但宋川白...... 陈桐生这么久也未见他展露自己的拳脚,自他从马车上的一跃可以看出宋川白身手自是利落,但利落与自保,之间差距就大了去了。 来时宋川白调了弥天司暗卫三千人,不知那三千人是否已于宋川白回合,也不知道他们若是正面对上敌军,该如何应对,方茗不会轻易对他下手,但保不齐有各样意外丛生。 乱哄哄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更为尖利的嘶叫,那是被冲进衔霆殿宫门的高头大马踩踏在脚下的宫人所发出的尖叫。随着这一声警报似的尖叫,人群呆滞了片刻,随即叫喊与尖叫充斥了整个衔霆殿。 没有一个宫人顾忌着殿内的皇帝。 甚至除了彭荣之外,都没有一个人试图呆在皇帝身边。陈桐生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衔霆殿大门紧闭,而偏门,偏殿中宫人仍然在不断窜出跑进,无论周莞昭之前心境如何,看到这一幕,心里应该是非常冷的。 管他什么九五至尊,到了这一步,还不是凡夫俗子。 陈桐生不知道在此之前,姜利言已经将衔霆殿中原来当差的宫人们尽数调走,而另调了一批刚刚进宫,最年轻,也最不懂得事的人进来。 陈桐生看不见殿内此刻周莞昭的样子,只是忽然想起,原来弥天司暗卫真的已经逐渐从周莞昭手里脱去了。 姜利言控制一部分,宋川白控制一部分,她再分给总督一部分。 陈桐生不知道她是如何思虑的,在当晚暗卫总督令牌到她手中时,陈桐生便意识到,周莞昭真的已经放弃主动权了。 她不再向曾经梦境之中,曾经传说里那样争权夺势,人不可欺。或许是她胆怯了,或许是她疲惫了,也或许是她意识到,在於菟这样可怖的对手面前,任何普通人都只是空做徒劳而已。 她甚至没有试图阻拦陈桐生离开衔霆殿。 闯进来的敌军中,领头的那个并不是方茗。骑在马上的男人高大干练,穿甲背弓,一手挽着缰绳,未看脚下被踩踏的半死的宫人一眼,冷冷地掀起眼皮,居高临下地环视了衔霆殿一周。 陈桐生始料未及地看着那个男人转过来的脸,心里骇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是仇英。 那仍然是少年人般的五官面容,却浮现出完全不符的冷酷与狠毒表情,他举起手中长刀,高声呼喊了句什么,身后的人马蜂拥而上,举起手中的长鞭,就像草原上骑马的人赶动羊群一般,对马蹄边的宫人挥下了长鞭。 他不是要杀他们,他是在赶。 宫人们痛哭流涕,来不及逃跑的被一鞭子抽得方向调了个儿,而意图避开敌军,偷偷逃跑的宫人,则被仇英驱马而去,一刀毙命。 仇英怎么会混在叛军中? 他不是应当在侯府么?在岩山镇遭受袭击后,仇英身体便一直未曾痊愈,似乎是与其他的偶相排斥,尤其见不得孔顺与方茗。 他无一官半职,又无反叛之人的信任,究竟是怎么成为领兵之人的? 在他再度对着逃窜的宫人举起手中长刀时,陈桐生飞身跃下,来不及阻挡,便向他腿鞭击去,仇英手中的刀不得不半路转变方向,猛地反手一挡,“当!”的一声,仇英虎口当即麻痹,手中刀险些脱手而出。 “姐姐!”他睁大了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桐生将那吓的屁滚尿流的宫人拎起来一掌推开,喝问:“候爷在哪里?” “他带着弥天司暗卫与方茗同去了!” “问你去了哪里?” “清,清沐宫。你往哪里去!” 陈桐生随手拽了匹马,说了声抱歉,便将那人扯下马来,连他手里的鞭子也夺了,翻身而上,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 宫人纷乱躲避,陈桐生所骑的马匹嘶鸣一声,从扎堆的宫人头顶一跃而过,马蹄踏地声如雷霆,仇英不禁停住了。 她赴死的背影,仇英已经看过太多次,但这一次......应该会有所不同吧。 * 龙啸不绝! 绵延不绝的长啸贯音入耳,朱红宫墙谓之嗡鸣共振,地砖共振,就连陈桐生脑中,也嗡嗡地跟着共振了起来似的。 清沐宫重檐庑殿,面阔九间,深进六间,地下则另有地宫一座。 陈桐生纵马而去,白雾愈来愈浓,马匹不安地轻轻嘶鸣,再往前去,它便停步不愿意走了。 陈桐生只得翻身下马,在向前又行走了一段宫道,真正步入了清沐宫的范围后,她才察觉到不对。 只有龙吟。 即便在这个整个宫殿内都充斥着尖叫与慌乱的时刻,清沐宫内却只有龙啸之声,嗡嗡长鸣,除此之外,竟无一个活人声音。而这龙鸣又如此空灵,仿佛只是响在人的大脑深处。眼前只有白雾在缓缓地,如同实质一般流动着。 无数藤蔓一般足有两人粗的触手裂开了地砖,自地下伸出,缠住了来到此处的宫人。 白雾潺潺如水,而触手在其中轻摇婉转,直直地伸向天空去,将整个清沐宫笼罩在触手织就的罗网之下,陈桐生抬起头,她仿佛站在水底,站在无数的水草中,抬头看向头顶的水面,水面上有一颗巨大的眼珠,正无声地注视着她。 陈桐生觉得呼吸困难。 她轻轻地向前走去,随处可见的两株,三株触手便相互交缠起来,陈桐生认出来那里面被缠住毫无动静的,是弥天司暗卫的人。 剧烈挣扎过的狼藉还随处可见,满地兵械,残肢,污血被踩过时发出黏而轻的声响,黑红色的血脚印顺着陈桐生的轨迹,在宫道上延申出去。而从宫道下生长出的触手密如山林,几乎已经完全遮住了两边朱红的宫墙,触手形成的山林挡在陈桐生面前,一株株,一丛丛,里面卷着无数的宫人与士兵。 触手缓缓地蠕动着,陈桐生握着长鞭,用的并不顺手,也就这么走进了触手层层密密在头顶交叠的宫道中。 方茗在哪里? 宋川白又在哪里? 她又为何不直去衔霆殿,反倒是冲着这样一个冷宫来了呢? 难道又是姜利言在故意引导她? 走得近了,才听见这些触手在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声,陈桐生拧着眉头,她在梦境中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於菟当年在北朝醒的很痛快,却没有这样多黏糊糊恶心的东西。 龙啸声一停,这些触手便又叽叽咕咕地收缩起来,互相松开来,吐出那些消化了一半的,盔甲连着血肉,露出大半骨头的尸身。 这些尸体的血都被吸的一干二净,吐出来的倒是像晒了许久的人肉干。 陈桐生不过只走了一条宫道,便已经被脚边堆起来的尸骨挤的无法再前进。 那些触手在半空中晃动,很快便被陈桐生吸引了似的,纷纷聚集过来,试探地轻轻碰她。 “伽拉。” 陈桐生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伽拉。”它们又细细的说。 触手慢慢缠住陈桐生手中的长鞭拽动,试图将她的鞭子取走。 陈桐生猛地一甩手,挥鞭一抽,数根触手在她眼前断裂开来。 于是它们剧烈地颤抖起来,龙吟之声再起,触手便猛地一弹,纷纷向陈桐生扑来! 血光四溅,陈桐生单手拔刀将扑来的触手尽数斩断,随即从薄弱点突出,翻身登上宫墙,身后触手如同浪潮一般向她汹涌而来,逼得她不得不往主殿的位置冲过去躲避。 陈桐生在交错的宫墙上跳跃闪躲,手中刀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这种情况下,一旦她被缠住,就极难脱身了。 但身后的触手穷追不舍,不断有触手搭上宫墙向上攀爬,陈桐生脚下局促,一眼望去,整堵宫墙上全爬满了触手,忽然间一道极粗的触手自斜里穿刺出来,直突陈桐生腰腹而入!陈桐生闪避不及,失去平衡,猛地打了个滑,一刀插住触手又将自己甩了上去,但就在这个时候,那根偷袭她的触手迎着她的脸猛扑而来,在陈桐生眼前,如同一颗张开花瓣的花骨朵一般,猛然绽开了自己触手的头部。 陈桐生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骇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着触手大张着,如同口腔一般的内腔中,赫然是一张人脸! 那是百年前就已经死去的,陈桐生母亲双眼紧闭的脸! 触手恶意地用那张脸对着陈桐生,用她惨死的母亲的脸,仿佛狂喜一般肆意扭动着长而丑陋的身躯,如同有思想的活物。 陈桐生甚至觉得它在笑。 她踉跄了一下,终于从宫墙上摔了下去。 无数的触手散开又聚拢,它们仿佛收到了什么指令似的,纷纷围过来,对着陈桐生张开了自己的头部,露出藏在内腔的人脸来。 陈桐生退几步,它们便逼进几步,却不再攻击她,只是将自己内腔中的人脸对准了她,对准她剧烈颤抖的瞳孔,洋洋得意地扭动着身躯。 陈桐生环顾四周,那是无数的人脸,他们的脸色甚至都明艳鲜活,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叫她小贵人。仿佛这些触手,都是一个个曾经在北朝的人! 陈桐生猛地弯腰几欲呕吐出来,她握着手里的长刀,却失去了挥动的力气。 面对着极其扭曲而可怖的生物,她力量仿佛被抽走了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含着她母亲脸的触手,像蛇一样蠕动着来到自己面前。 第二百七十六章 青沐宫 http://.biquxs.info/

“你是我的女儿......” “你是......” “我的女儿......” 这就是被於菟吃掉的人的下场? 这就是北朝人的下场? 陈桐生把被一步一步逼至墙角,刀尖触地,清脆的一声响,陈桐生以刀拄地,让自己站住了,手忍不住地颤抖着。 她想要看,看看於菟究竟吃下了多少自己所认识的,所见识的人,她又不敢看,陈桐生怕触手内腔里出现的不止是北朝的人。 万一,万一是......那她就真的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她就不该让宋川白回去,她就不该让他离开自己视线! * “什么声音?” 宋川白再次停下来,谨慎地四处打量,手中火把照耀四处称得上宽阔的墙壁。 京都并不是一个雨水丰沛的地方,但着青沐宫地下却空气过分潮湿,几乎是只要走进里面,便能从身上刮出存把的水汽下来,湿漉漉的,走的时间久了,什么都没碰着,衣物也潮湿了。 方茗带来的五万兵在京都四散开,打进皇宫,又到了青沐宫后,她留下的便只有一千多人的精英队。宋川白身边的弥天司暗卫三千,他拨出去两千护卫京都城中无辜百姓,身边也只剩一千多人。 两人碰面后将人数又划出去一多半,余下来的,统共也就七八百精英跟着。 方茗与她并肩,侧耳听了片刻,道:“龙吟声又响起来了。” 宋川白于是收回目光,静了静,方茗笑说:“你堂堂候爷,何苦来?” 青沐宫地下行宫的入口非常的窄小不堪,入口处泥泞又低矮,被掩在重重的荒草之后。里面看上去漆黑一片,又腐朽水汽浓重。方茗看到洞口时自己心里都有些抵触,这个应当享够了荣华富贵的候爷,却只是初步确认了安全,便毫不犹豫地矮身进去了。 宋川白不太舒服地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湿漉漉的,再厚的衣裳也不保暖了:“方将军又何苦来?” 他们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行宫,混合在水意淋漓的浑浊空气中,显得鬼气森森。 这地下行宫,光是存在都出乎方茗的意料了,谁知在她进来后,才发现这样一个地方简直是别有洞天。 这行宫乍看之下,制式几乎完全是按照头顶上青沐宫来的,但越走便越发现,这行宫位置非常宽广,墙壁之间很是遥远,讲话回音会在墙壁之前空旷的撞来撞去。单是七八百人打着火把,都照不亮所处位置的一半。若不是宋川白曾经去过青沐宫,又记性好,他们大抵是要走昏头的。 根据青沐宫的大致位置,他们如今正走在宫道上,但地下宫道终究只是一个说法,这里地上倒是铺了一条砖路,笔直地向前蜿蜒而去,但两边却没有宫墙,踩上去,仍然是砖石,只有拿火把照了,才知道是另一种颜色铺的,以做区分。 青沐宫简直整个地下都是空的,人走在里面,都要担心青沐宫会不会塌下来。 当抬头望上去,便可见头顶上都是精心贴上去的,有雕花细刻的石砖,宋川白便走便看了个大概,发现这些石砖上绘刻的,仅仅是云纹,日月与星辰。 而地下的石砖上,则刻着草木,流水一类。 这样精巧的布置,单是在宫殿下挖掘出这样大而空旷,并且持续十几年不塌陷的洞穴来,便已经是巨大的工程,更遑论这样大量而精美的石砖,按照天地,按照草木,按照宫殿的位置与样式一一铺好,期间又不知道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 更荒谬的是,这些砖石仔细看去,更多的却是阴性宝石,即便是在这样的阴暗潮湿的环境下,也能看出宝石的晶莹绚丽。 这让人看着不禁疑惑得很。 谁会花费这样巨大的精力,去建造这样一座地下宫,营造这样石雕刀刻出的天地? 方茗忽然道:“前朝最后一任皇帝奢靡无道......世人都说他是为了讨好后妃封官赐田宅无数,任由外戚肆意妄为,才造成国库巨大亏空......” 实际上,这位皇帝所有的钱,可能都拿来建造这样一座地下行宫了。 可这样的动静必然不小,为何满朝官员无人询问,甚至史书中都毫无记载? 这样大一座地下宫殿,之后竟然也没有一位皇帝发现吗? 可当初方皇后入主青沐宫时,这里分明翻新过...... 方茗还对这样一座凭空出现的地下宫殿疑惑不已,宋川白却已经绷紧了身躯,再次问:“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方茗有些莫名其妙,出于小心她也再次侧耳听了一会儿,笃定道:“除了龙吟,与水滴声外,确实没有别的声音了。” 身前面六个探路的暗卫闻言不安地停下来回望他们,宋川白自己也听不见什么很真切的声音,但却总感觉到有人在说话。 “别......” “别靠近......” “......别用他们的脸......” “别用她的脸对着我!” 宋川白安静了片刻,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方茗第一次看见他那样显山露水地表露出自己的心理。 “从这里走过主殿,从暗道上去便是姜利言培育浮图草的地牢。”宋川白说,声音依然平静,平静的泛着冷意。 “走。” 方茗知道自己是下来最好的人选,她现在毕竟是一个偶,偶比活人的命更不必要当回事些,毕竟就是她死了,只要孔顺还在,她就算还活着。 但宋川白下来做什么? 她忍不住问道:“你如何确定周莞昭说的话是真的?” 宋川白没有回头,也未曾停顿,在回答这个问题的前一秒,他却忽然想到,假若陈桐生在这里,她一定又要瞪起眼睛,转过头来,气势汹汹地逼视他。 她不爱他瞒着自己,宋川白知道,但许多事情,就像陈桐生会将他驱逐开一样,他也不愿意让陈桐生知道。 那天在城墙之上,周莞昭忽然发病,陈桐生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走了,周莞昭喝了药缓过气来,便低低喘息着笑道:“你说,她方才在想什么?” “是在想朕这个可笑的样子,还是在想,你身上与朕有着一样的东西?”周莞昭道:“她会想,你会不会与朕一样,会不会被於菟控制折磨,会不会也要靠这药来续命?” 宋川白拧着眉没有答话,彭荣想将主子扶起来,周莞昭却只是俯在地上,摆了摆手拒绝了他。 “你用不着在心里反驳朕,朕知道你不愿意说撕破脸的话,也不愿意与人做无意义的争辩。可朕告诉你,她就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情形下,倘若姜利言对她说,有能够救你的方法,你觉得,她会不会干?” 宋川白并未说自己已经不算活人了,他乍听之下仍是目光一凝。 陈桐生所给予他的感情太纯粹了,甚至连占有欲望也没有,就只是单纯而炙热的爱恋他,只是与他并肩前行,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至于关于宋川白的过去,他的那些不可勘破的心理,陈桐生一句也没有问过,她一点儿不在乎似的。 别说是救他了,就算是姜利言这个时候来与陈桐生讲,能有办法把宋川白从偶变回成活人,恐怕她都会想尽办法去尝试。 与孔顺那扭曲心理最不同的地方就是,陈桐生从来不想,也不愿意将宋川白变成自己的偶。 周莞昭看他表情,心里自然就清楚,喘着气道:“姜利言意图绝不仅仅只是放你们进来。他故意隐瞒方茗率五万兵前来,明说是为逼迫朕,可他不清楚方茗对朕仇恨么?他对京都能够调派的兵力一清二楚,京都突袭之下一天都挡不住,叛军打进来,他又能怎么办?” “难道像朕一样,再慌忙地调来野地军增援么?”周莞昭摇头道:“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也绝不会做这样没考量的事。” 姜利言这样事事都筹谋得万无一失的人,怎么可能让京都落入这样自顾不暇的境地? 若是不受控制的叛军打进来,他接下来无论做什么,都会处处受人钳制。 除非,在他的计划中,他原本就是要让叛军打进来。 像姜利言做人做的这个份上,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万物在他眼里都只不过是棋子而已。 被他刻意放进来的陈桐生,宋川白,以及五万叛军,难道可能会有什么好下场么? 这几乎是不用自作多情的事情。 就是出于这个考量,周莞昭才突然改变意愿,不再赞同宋川白回到京都。 “还有一件事。”周莞昭说:“能够克制於菟的浮图草,被姜利言养在青沐宫的地下,之前朕亲自去确认过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封了青沐宫,连带着浮图草的供给也全部停了,是不打算再继续压着於菟的意思。朕听他口风,於菟对陈桐生这个人最是敏感,但如今这个时间,谁不期望於菟醒的再晚些,可他竟然要陈桐生进京,并停了宫中的浮图草供给......心思何异,子陵也可以好好想想。” 周莞昭自己慢慢地站起来,脊背仍然是挺不直的样子:“有趣的是,当年为方皇后翻修青沐宫,宫人在地下发现一座地宫。不知为何这件事被压了下去,宫中竟无己人知晓,朕却还是在清查当年方皇后留下的东西时,意外地发现了她记述的这件事,与所绘制的图纸。而当年朕还只是公主的一个替死鬼,身份见不光时,常年被关在一个地下室里,有一年天气特别干旱,朕干渴的厉害,竟然发现抠掉墙皮,墙的另一端,有潮湿水汽渗来。” “朕那时候才知道,着青沐宫下不是只有一个地下室,在地下室之下,更有一个偌大地宫。” “朕可以告诉你如何从地宫上去,到达姜利言养浮图草的地方,说不定姜利言将陈桐生当作牺牲品推出去时,你尚且还能通过压制於菟来救她一命。” “朕也告诉你,这条路没有人走过,你若是走,指不定会命丧于那一步。於菟确实就在青沐宫下,可究竟在哪个方位朕不知。说不定,於菟已经将青沐宫地下挖空了,青沐宫随时都会坍塌下去。” 第二百七十七章 胚胎 http://.biquxs.info/

周莞昭在宋川白怀疑的眼神中停了停,接着站直了身子,又恢复了她威严的样子,习惯性的抬起下巴,目光注视着宋川白,竟然与十几年前那坚定倔强又野心勃勃的姑娘一无二致:“即便是如今已经变成了这般局面,你要问朕后不后悔,朕即便曾恼过这么多年来犯的错,也绝不后悔当初与於菟交易的决定。是他们偏要引狼入室,是他们偏要教我去当替死鬼。我死与天下生民何关,天下生民又与我何关?” 她说着冷冷笑起来,撩起自己的两袖,露出下面如同蜂巢一般,开始烂出密密麻麻孔洞的皮肤。 宋川白眼瞳一缩,彭荣更是不忍地撇过头去。 “朕当年问姜利言,这副抢来的皮囊能用多久?姜利言说,缝补可接。朕又问,若是不补呢?他说,大厦将倾之时而已。” 实际上当年姜利言已经非常明了的把话说出来了,那就是大周绝对维持不到周莞昭死。 她自己捅出来的烂摊子,终究还是要倒在她自己身上。 若是姜利言再无意救她,周莞昭就是死路一条。 可便是救她,也只不过是缝一个旧皮鼓一般,拿别人的命穿针引线了,来补上她一个短暂的亏空。 这个他人,又保不准是什么身份。 周莞昭轻轻抚过自己身上的孔洞,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朕真的是大厦将倾而已了,恐怕再做不得什么。姜利言不愿意去修补朕,朕今日出来,回去怕是便不得自主。朕徒留兵力无用,将弥天司暗卫尽数都已经给了陈桐生,想必她也留给了你。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去做这件没有定数的事?” * 顺着宫道向前,跨过门槛,就进入了青沐宫的主殿前院。 陈桐生被门槛绊了个跟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手中长刀仍在,但衣袖,以及衣裳下摆全被触手撕裂了,它们如同玩弄着掉入自己罗网中的猎物,并不很凌厉的攻击着她,却将她弄得狼狈不堪。 然而每当陈桐生恼怒至极,意欲反击时,那些触手便会故技重施,对着她张开头部,露出内腔中令人惊骇无比的人脸。 她身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痕,却没有任何一处的致命伤,这样的攻击方式使得陈桐生疑惑起来:它们究竟是想干什么? 当陈桐生进入青沐宫主殿后,她忽然意识到,就像仇英驱赶那些宫人一样,这些触手也在驱赶她!它们刻意的把她赶进主殿来。 殿内常年没有人气,但却也没有意料之中的灰尘,只是干净寂静,昏暗中青沐宫中的一切陈设都显得沉默而苍老,陈桐生摸索着走了几步,忽然耳边“轰隆------”一声,是触手拉开了门,在等她下去。 陈桐生犹豫的站住,触手却不依不饶地缠住的她的腿脚向前挪动,她一旦挥起刀来,那些触手便瞬间四散开来,受到惊吓般冲她刷然一下再度张开头部露出人脸。如同作势恐吓的蛇类。 这样无赖的方式,令陈桐生疲惫头疼不已。 “伽拉......” 它们再次细细地说。 这声音非常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当陈桐生对着那些脸时,骤然生出那声音其实来自那些人口中的感觉。她走的战战兢兢,而那些触手则包围着她,在她身后,脚边紧紧地跟着她。 她一步一步地踩着石阶往下走,那石阶十分粗糙,光秃秃石壁,上面却镶嵌着价值连城的月明珠,灯台的位置有,但上面的烛灯已经熄灭了。 陈桐生正面对上那些姿态各异的死人脸,被浮图草相互交缠着,粘连在一处,看上去一株浮图草上要长好几颗白骨脑袋,一颗颗牙齿零落在草堆里,腿骨与小臂骨交缠,死者难分难解。 陈桐生并没有细看那浮图草的生存环境,因为那些触手催着她,挟着她继续向深处走去,它们为她打开了地下行宫的入口,不容拒绝地将她推了进去。 为什么於菟不杀她? 陈桐生想,还是要留到地下,自己亲自来?可这些触手代表的不就是它么? 陈桐生被裹挟行走毕竟不自在,走下长阶时身子有些歪斜,下意识扶了一把墙壁,却被刮的手心鲜血淋漓。陈桐生愕然地对着上头的一点月明珠的光亮看去,只见四周铁石嶙峋,就连墙上,也是锋利粘连的铁荆棘,动辄能扯下人一片皮来。 陈桐生没带火折子,但触手却如有人识一般,她身后喀喀几声响,那是触手直接将后头地下室墙壁上的月明珠撬了下来,举到陈桐生身边为她照明。 陈桐生面前便显露出一个铁铸铜打的世界,铁荆棘密布,就连面前装模作样铺就的道路,走上前也是冰冷坚硬,由铜水浇筑而就。四周水汽淋漓,月明珠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快蒙了一层朦胧水雾,陈桐生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湿气渗得人不舒服。 有细细的触手来吮她手心里的血,被陈桐生一把抽开了去,那触手翻到过去,半空中一拐,竟然悉悉索索地抖着,整个地下回荡着嘤咛般小小的哭声。 於菟的行为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可伽拉却不在此处。 伽拉死了千百年了,她留下来的那么些力量,被代代传下来,到了陈桐生这里,反复消耗,陈桐生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或者在幻视中见过伽拉。那个提着巨大弓箭背负愁苦行走的神灵,让自己过的狼狈不堪,毫无传说中神仙的飘然仙气。 陈桐生觉得伽拉或许已经消失了。 她手里的武器,无论是刀也罢,长鞭也罢,其实在於菟本体面前都只是摆设一样的小玩意儿。陈桐生见识过远古时期伽拉与於菟的对决,她知道那是怎样骇人的场景。伽拉甚至已经完全脱离了人形,而变成了比於菟更为扭曲的怪物,似水似云,似鬼似妖,双方之间的厮杀脱去了一切后世衍生出的花样,仅仅是原始的吞食。 伽拉吞下了於菟,却无法消化它,最终又不得不将它吐了出来。 或者说,於菟从伽拉肚腹破出,重新回到了地下去。 当时的於菟,还是已经丧失牧羊人,神智尽失的於菟,如今它若是恢复了人一般的神智,又拥有着那样强大的力量,几乎没有人再能够撼动它了。 陈桐生惴惴不安,真正到了要直面於菟的时候,说不怕那就是不可能的。 这里用嶙峋的铁石模仿着花丛草堆,看的时间久了,陈桐生忽然认出来,这里的布置,按照的赫然是当年北朝的制式。 每一条道路,每一处灌木林,都是按当年御书房四周的制式,几乎没有差别。 难道於菟也会思乡么? 陈桐生混乱地想。 她一直以为於菟生存的地方,足够它休养生息就行了,没想过它还会给自己搞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 地下难以真正复制地上的行宫,因此地下的书房是无顶无檐的。铜铁也难以浇筑出一个成型的大型宫殿,因此这里就好似一个建工草图,只有看着周围的摆设,陈桐生才辨认出来,自己已经走进了御书房。 突起的地方是桌椅,屏风,铜灯等等摆设,浇筑者看来水平相当有限,做出来的东西样貌模糊不清,不凭借记忆回忆,一般人看上去就只是一坨一坨的铁块。 陈桐生记得这里就是於菟从地下显身的地方,看来它竟然意外的恋旧,不太认可大周的宫殿制式。 触手上生满了碎铁一般的细鳞,毫无顾忌地在锋利的铁石上滑行,发出相互摩擦时刺耳的声音。 陈桐生皱了眉,这些触手却相当惬意,软软的来勾陈桐生,又推她走,又拉着她不让走,最终陈桐生走进宫殿深处,看见根根巨大而粗壮的触手自四面八方延申而来,最终又交缠在一起,编织成了一个厚实的笼子似的,从那层叠的囚笼中,透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光亮来。 陈桐生一下子站住了,面前的东西给她一种茧的感觉,里面仿佛正在孵化什么可怕的东西。 一直拉着她的触手此时显露出了另外一种态度,它们在陈桐生眼前妙曼轻舞,又分出数根去,一点点扒开那个茧。它们这副姿态,让陈桐生毫无由来的,莫名其妙地感觉这些触手仿佛是在欣喜而又满怀期待的害羞着,即将要为陈桐生揭秘不可为外人道的,小女儿家的秘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荒唐了,陈桐生一阵一阵的激灵,从手指尖麻到心口,当层层叠叠的触手被拨开,陈桐生在茧的深处看见了一张脸。 茧中包裹着半透明蓝膜,陈桐生终于明白了着潮湿的水汽从何而来,越是内部的触手,看上去越是丰盈,像是灌满了水的羊肠。滴滴答答,潮湿的水汽随着触手绽开的动作铺面而来,简直像是一场蒙蒙细雨。 一个干燥的地方是无法孕育生命的,这就是於菟孕育牧羊人的地方! 蓝膜后的人影模糊,只有头部贴近蓝膜,于是能看清一点那牧羊人的脸,陈桐生完全让骇住了,为自己的猜想,也为着於菟的大胆与坦然,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了很久,辨认出来那个牧羊人的年纪还很小。 第二百七十八章 救援 http://.biquxs.info/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陈桐生喃喃地问,她的声音回荡着,撞在每一根触手身上:“你让我看这个,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是挑衅么?是炫耀么?於菟是压根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还是把她当作了伽拉? 它难道把伽拉当作亲人故友,还特地给她看看自己孕育的,孩子一般的东西? 触手牵着她的手腕,越过厚厚的茧,去触碰蓝膜,蓝膜中含着一包水,那牧羊人仿佛感知到了什么,轻轻的动起来,将脸贴近了她的手。 陈桐生愣住了。 * 地宫看上去宽广,实际上却没有真正地建成宫殿,说是仿造青沐宫,但仿的恐怕只是青沐宫的平面图。石阶与房顶都只是在石砖上雕刻出来的,宫内的摆设,哪里有凳椅床榻,便在那一块位置相对应的石砖上刻出凳椅床榻的样子,因此整个地下宫才显得格外宽广。 宋川白与方茗等人一度以为自己还未走到,一低头却发现早已经踏入了地下的“青沐宫”。 而更意外的是,前方长满了无数的浮图草,它们挤开了石砖,从缝里争先恐后地生长出来,宋川白提灯一照,只见眼前乌泱泱绵延不绝的一片,堪称一块浮图草田。 若是按照上头的制式来,这恐怕差不多有一整座宫殿面积的浮图草。 对应上方青沐宫的位置,偏阁处有一道暗门,在地上,暗门阶梯向下,而在地下,暗门则直通上方。 於菟还把这儿挖的挺四通八达,宋川白这么想着,前方探过路的回来报,上面有一堵门,将通向上方的路给堵住了。 他们带了火石火药,却不敢在地下贸然炸门,唯恐惊动了於菟。 宋川白与方茗两人上前查看,拨开繁密生长的浮图草,发现那道门关的其实并不严实。大把的浮图草从此处穿过门缝爬到了外面去。 宋川白忽然道:“姜利言撒谎......” “哦?” “姜利言刻意塑造出只养出了一个地下室那么一点浮图草的量,骗周莞昭讲无法用浮图草来压制於菟。” 实际上在地下室,浮图草的繁盛地长满了一座宫殿的面积,湿漉漉地生机勃勃着。 “他果然有所隐瞒。” 方茗用力推了推门,门略有松动的意思,她便对着身后的人招手:“过来把门推开。” * 他必须死。 陈桐生在触碰到胎膜的那一刻,无法抑制的冒出这个想法来。牧羊人不能活着,不能降生,他必须要死。 然而就在她这的念头冒出来的那一刻,胎膜里的那个人忽然一动,表情都仿佛扭曲起来了,她身周的触手一弹,抓住她的腿向后飞速拖去,让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 於菟能感知到她的想法?! 陈桐生幸好及时双手撑地,才没有摔个鼻青脸肿,她撑手站起来,刀掉落在陈桐生身边,来不及去捡,便用脚尖一挑。触手洞悉她的想法一般,闪电般弹出一根触手半空中就将长刀截住,随即刀尖调转,堪堪对准了陈桐生。 陈桐生不得不停住了动作。 胎膜中那面貌模糊的牧羊人犹如在池水之中,缓缓地又贴了过来,将脸贴在蓝膜上,鼻尖凸出来,他正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你想做什么?”陈桐生低声问:“你认识我?” 触手当着陈桐生的面将铁铸长刀寸寸绞断了,碎片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上,它们没有再攻击陈桐生的意思,似乎只是要警告她。 牧羊人便安静下来,触手去触碰陈桐生的腿脚与手指,讨好一样轻轻地碰,陈桐生摸不准这些怪物,或者说於菟这个怪物的脾气,并未动弹,但这怪物却突然停滞了下来,牧羊人警觉地双手紧扣着胎膜,忽然间猛然一退,假若他能够发出声音,这应当是一声极其尖利的尖叫。 所有触手骤然回收,层层又将中央的胎膜包裹起来,陈桐生甚至听见它们身上细鳞竖起来时相互摩擦的声音,刺耳异常。 这是完完全全的防御姿态,可是发生了什么? 触手在陈桐生眼前弹射出去,擦过她的身周,猛然弹射出去! 陈桐生愕然回头,只见触手们冲着她来时的方向冲了过去,汹涌如同被捅了巢穴的群蟒。 陈桐生心中猛然警觉,反身追了出去,然而只到来时的门口,便有触手来卷她的手脚,陈桐生手无寸铁,挣断了几只触手,随即更多的触手再次缠了上来。她回头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喝道:“快走!!!” * 宋川白猛然一停。 “快走!!!” 方茗手持火把,另一只手拎着火油,闻言神经一紧,随即猛然将手中的火油尽数泼在面前的浮图草上,道:“快!点了火就走!” 跟在他们身后的下属纷纷将面前的浮图草尽数点燃,随即疾步后撤,方茗意欲撤退,却听得身旁的人道:“剑给我。” “候爷?”方茗愕然道:“你要做什么?” 宋川白的脸在火光中冷硬非常:“那是桐生的声音。” 就在他们言语之间,什么东西相互摩擦,飞速涌来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宋川白面色一凝,接过方茗抛来的刀,反身劈刀而下。方茗在火光中瞪大了双眼,那是从一个洞口涌出的,密密麻麻的触手,如同蛇穴。 被宋川白斩断的触手扭动着落下,宋川白头也不回,喝道:“两把!” 第二把长剑掷去,触手扭动着试图越过宋川白来抢这把剑,却被宋川白一剑绞断在半空。 他身周燃着浮图草的烈火,灰紫的浓雾已然蔓延开来,浓郁的味道刺鼻,触手更是不敢前进。 那是陈桐生的声音又怎么样? 方茗荒谬地想,难道他要自己冲进去救她出来不成? 别傻了!陈桐生是什么人,难道连她都出不来的地方,你进去便能救到她么? 方茗还来得及对他说一句:“快走吧!” 但宋川白根本没搭理她,他的火光中的背影坚定如同无可转移的磐石,任谁也不能改变分毫心意。 方茗忽然想起方家父兄战死消息刚传回来时,她抢马要去前线,被身边的人拦下来怒斥:你去了又能怎么样! 其实她很清楚不能怎么样。 但是哪怕是徒劳而至,哪怕是前去送死,只要能够见到记挂之人一面,都不可能会有分毫的犹豫。 因为......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 方茗不再言语,她发狠地将自己手中最后的火把也投掷在浮图草上,火势愈烈,她决然回头道:“走!” 不会后悔的事情,没有劝阻的必要。 * 陈桐生力气再大,她不是当年真正的伽拉希阿,别说是攻击了,如今即便是挣脱,她都无法做到。 触手真的如同巨蟒一般将她缠绕起来,陈桐生竭力挣扎着,她很清楚自己一旦松懈,便会被绞成肉糜。 触手似乎是察觉到无法快速卸掉陈桐生的力气,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后颈攀爬着,紧接着陈桐生后颈一疼! 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冰凉的液体被注入了自己体内,不禁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就是这么片刻的松懈让触手找到了机会,它们一拥而上,就如同包裹那牧羊人一般,湿漉漉地将她也围裹起来。 冰凉的液体如同冰块,不禁麻痹了陈桐生整个后背至脊椎的感知,就连她的大脑,也仿佛被一点一点冻僵了一般,逐渐就要失去知觉。 它就是这么杀伽拉的么? 陈桐生最后茫然而无措地想,伽拉失去了武器,说不定也会虚弱不少吧。 但她还未放弃睁开双眼,陈桐生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火光被一根一根攀附而来的触手编织成的网遮挡住,渐渐的连一丁点儿光亮都看不见了,她被完全包裹在一片黑暗中,甚至已经无法再分辨清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上了双眼。 忽然“嚓!” 刀光割裂了眼皮一般,触手在她面前层层断裂,火光跳动着重新涌进了陈桐生的眼眶,她看见一只手,从触手围成的茧中伸过来,一把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随即向外一提------ 陈桐生从来没有想过宋川白会有这样的力气,她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没有想过宋川白手持刀剑的样子。他素来是在幕后的,沉静的,笑容意味深长的,陈桐生很难想象他亲自下场挥刀拼杀的样子。 她还一度怀疑过宋川白究竟有没有身手。 到了此时,她看见宋川白的身影,才忽然想起来,他也是弥天司出身的,甚至可以说是在弥天司度过了自己整个少年时期。 宋川白轻了武功,实际上是方鹤鸣死了之后的事情,陈桐生不知道,她总觉得候爷娇气,不能打,而现在宋川白不仅只身深入着蛇穴一般的地方,还将她从茧一般的东西里捞了出来。 空中寒光闪烁,陈桐生反应极快,伸手一把接住,接着便毫无迟疑地将身后触手斩断,稳稳落到了宋川白身边。 “你如何?”他急声问。 陈桐生不太好,方才爆发的那一下是极限,她握刀的手都发抖,行动起来恐怕有些半身不遂。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失踪 http://.biquxs.info/

“嗯?”宋川白没听到她的回复,疑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尽管在昏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陈桐生仍然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立刻道:“没事。” 宋川白身周萦绕着浓郁着浮图草气息,陈桐生抽了抽鼻子,也见那些触手避开了宋川白,使劲试图靠近陈桐生。 火烧起来了,劈里啪啦的燃烧声响起来,火光自门洞向内蹿出,触手暴戾地抖起来,发疯似的向两人攻击而来。 陈桐生直冲自己而来的触手已经十分费力,她不敢动弹,生怕自己因为没有知觉而摔在地上,也怕宋川白发现自己出了问题。 触手纷乱而至,陈桐生心中隐隐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她在与於菟的对峙中越来越落于下风,打得越来越吃力,而就在不久之前,她在荒原上即便是应对那些毫无理由的怪物,都能够保下宋川白与纪英两人,但如今陈桐生愕然发现自己愈合的能力似乎在急速下降,背部至今未恢复知觉。 而宋川白支撑不了多久。 “前面的茧!”陈桐生在百忙之中喝道:“砍开它!” 宋川白只抬头一看,接着毫无迟疑地飞身而上,越过众多扭曲的触手,长刀划出锋利摄人的寒光,但他刀势挥出一半骤然转变了轨迹,因为一根极其迅猛的触手弹出来缠住了他的腰身。 他意欲斩断自己腰间的触手,自己正前方却空了空子,当他意识到前方破空而来的触手,猛然抬头时,改变动作依然来不及了。 “当!”长刀与铁鳞的触手想错而过,摩擦出刺眼的火花,正面袭击宋川白的触手被切下去一段,凌空改变了触手位置。同时宋川白一把接住那把长剑,挥手斩开自己身周环绕的触手。 陈桐生保持着将长剑掷出的动作,看见宋川白似乎是想要回头,便立即道:“别管我,把茧砍开!” 宋川白却一脚踩在试图自下方偷袭他的触手,翻身转回,接着一刀将高悬在陈桐生身后的触手插用力插在地上,快速道:“我身上的味道撑不了多久了,走!” “那茧......咳咳!” 宋川白猛然拔高了声音喝道:“走!” 陈桐生恢复了一些知觉,被宋川白强行拽了一把,不得不踉踉跄跄地奔跑起来,在混乱中宋川白往她身上猛拍了一下,原本她下来的入口必然是无法再同行了,浓烟已经滚滚而至,呛得陈桐生不住咳嗽,但此时此刻除了这道门洞,再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够同行。 当陈桐生冲至门洞之后时,她才忽然发觉到自己也会受到浮图草的影响,高浓度的浮图草燃烧起来几乎灼瞎了她的双目,她进入了火场反而眼前一片漆黑,不仅下意识顿了一下脚步。 紧接着身后贴上了温暖的身躯,宋川白再次按了她的肩膀一下,使她偏向了某个位置,陈桐生立即心领神会,拔脚向那个方向奔跑而去。 在火场之中,假若有人能够为你指引方向,那么眼盲或许是一件好使,只要能足够相信他,那么即便他指出的是一条烈火熊熊的道路,能也毫不犹豫地穿过,不论前方等待的是什么。 身周窜起高温的火焰,然而陈桐生丝毫未曾迟疑,她只将所有的感知放在身后,假若宋川白继续推她,她就加速,假若他示意停止,那她立刻停止。 然而在不知迈出了哪一步之后,陈桐生身周的高温忽然消退了,迎面而来的清风,她踉跄了一下,扑在了青沐宫的地砖之上。 他们逃出来了! 陈桐生狂喜之中回身去抓宋川白,她生怕自己抓了个空,生怕自己呼喊却无人回应,但一只用力的手接住了她的手,紧紧握住。 陈桐生五感在浓雾的浮图草烟雾之下都有点失灵,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笑了还是没笑,却只感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的,用力的抱着。宋川白抱的实在太紧了,以至于在他收缩手臂的时候,陈桐生都觉得肋骨生疼。 “没事,”她慌里慌张地开口:“我没事。” 宋川白却好似听出了什么异样,敏感地问:“你怎么了?” 陈桐生这个时候听自己声音都有些不真切,听宋川白的亦然,她勉强分辨出了对方的意思,考虑到出了地下宫也未必安全的情况,陈桐生不好隐瞒,只得老老实实说:“我看不见了,也听不太清。” 不知为何宋川白似乎轻轻缓了口气,道:“还有别的感觉么?” “也......走不太快了。” 她方才逃命的时候倒是拼了命在跑,但速度明显不快,与她之前的行动速度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就连断后的宋川白也能轻易跟上她。姿势想必不太好看,但慌乱中倒也顾忌不得这个了。 陈桐生原本分明是想自己解决这些事情的,还特地在宫门就将宋川白赶了回去,却不曾想将事情办成这样,还得宋川白来救她,念及到此心中不禁有些五味杂陈。 但没等她多感慨一下,身后砰然一声巨响,宋川白用力扶起陈桐生,问:“这样可以走么?” “走还是能走的。”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青沐宫主殿,陈桐生隐隐地听见了什么东西在痛苦地嘶嚎,道:“浮图草伤到它了。” “嗯。”宋川白道:“果然有效。” 陈桐生此时才想起来宋川白那力道与众不同的一下,伸手在被拍的地方摸了摸,摸出了一个被火烧了一半的香囊来,想必里面装满了浮图草,这也是为什么方才触手突然对她忌惮了。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自地下传来,宋川白骤然加快了步伐,轰然一声,青沐宫在两人身后赫然坍塌,掩埋了那不断吐出火焰的地下通道。整个青沐宫都摇摇欲坠地颤抖起来,就像周莞昭所说的一般,这青沐宫地底可能真的已经被於菟给挖空了。 陈桐生只感觉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还未来得及提问,宋川白便猛然将她往前一推,道:“跳!” 陈桐生用尽全力一蹦,翻滚向前,只听身后轰隆隆塌陷下去一大片! 青沐宫的主宫道尽数坍塌了! “候爷?”陈桐生迟疑问。 但这一次宋川白真的没有再回应她,陈桐生慌了神,立即高声道:“候爷?!” 她转身摸索过去,不敢贸然站起来,只是双手向前不过数尺,便猛然摸了个空,差点一头栽进面前深不见底的大坑之中。 一只手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臂,陈桐生反抓过去,摸到了对方的手,立即问:“候爷么?” “害怕啦?”他说,声音听起来竟然意外的平和,完全没有方才喘息着的紧张感:“你方才陷在地下,我也这么害怕。” 陈桐生倒是一愣,她心里对此早有愧疚,她向来是以武力见长的,这一次在这上面栽跟头,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禁抓紧了宋川白的衣袖,道:“是我莽撞了。” 接着她又反应过来,揪了一把宋川白手臂,连着手臂肉也揪起来,心有余悸地生气抱怨:“你故意吓我?明知我看不见,还不出声!” 宋川白低低地笑了一声,去扶陈桐生,却被她用力推开了,自己站了起来,道:“现在这里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现在已经临近黄昏了,但青沐宫除了你我,恐怕空无一人。” “.......”陈桐生皱了眉,道:“不对,我来时分明看见宫道上满是尸体,难道来此的队伍已经全军覆没,一个活下来的也没有?” “你被骗了。” “我......什么?” “於菟最擅长于制作幻境,你看见满宫道的尸体全是假的,是於菟营造出来骗你,吓你的。” 陈桐生不太相信,但转念一想,她确实在满是尸体的宫道上,别说是其他了,就连起码的血腥味都没有闻见太过浓郁的。 她只好悻悻揉了揉眼,宋川白将不知什么东西贴在了她的双眼上,冰冰凉凉的,道:“敷一会儿,来,自己按住。” 陈桐生按住眼上的东西,不很放心的说:“等我眼睛恢复了要去自己确认一下,你没事吧?” 话问出来她自己都不相信,她从地下出来便如此艰难,宋川白怎么可能没事。 但她知道按宋川白的脾气,他肯定会说:“没事。” ......然后等完全脱险之后再来撒娇。 陈桐生果然听见对方说了没事,但她还没来得及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便忽然眼前一黑,接着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她最后连,眼上敷的这个东西有问题这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便失去了知觉。 她实在是太相信宋川白了,以至于疑心大幅度减弱,昏过去了也不警觉。 *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处青沐宫之外,纪英忧心忡忡地守在她身边,陈桐生睁开眼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种,猛然起身道:“宋川白呢?” 纪英说:“我没看见他。” “他一直与我在一起,他必定受了伤,是被你们送去包扎了,还是.......” 纪英打断了陈桐生的话:“我没看见他。”他冷静地说:“我来的时候,就只看见你。” 第二百八十章 疑心 http://.biquxs.info/

“你的伤......”纪英伸手来扶她,道:“我带你去包扎。” 陈桐生身上布满了细碎的伤口,於菟看上去并不想杀了她,否则以铁鳞触手的伤害能力来说,她恐怕早就肠子都掉了一地了。 但饶是如此,她身上也有深可见骨的伤口,方才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没什么感觉,到此刻陈桐生才紧拧着眉,纪英想来扶她都没地方好下手。触手将她身上大部分衣物都撕裂了,剩余的衣物完全被血浸透,贴在身上,露出来的地方又伤口狰狞。纪英犹豫了一下轻轻托住她的手臂,陈桐生低了看了看,无法判断身上的血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宋川白所流的,但...... 陈桐生忽然反应过来,宋川白如今的体温不可能是热的! 他已经变成了偶,他不可能会有那样一双温暖的手! 纪英问:“怎么了?” 陈桐生的脸色苍白的可怕,纪英看她神色实在不对,以为她是担心宋川白,便道:“阳和侯这个人做什么心里有数的吧?你们不是向来都是这么说的么?他原来便是从青沐宫外的地道与方茗一起进入的地宫,说不准现在与方茗回合去了,你又昏迷着,不遍于......” 陈桐生猛然抬头一把抓住纪英的手,力度之大使自己手上的伤口尽数绽开,血顺着纪英的手留下去,看上去格外的触目惊心。 “你说......你说什么?”她艰难地吞咽着,神情简直可怕:“你说他是怎么过来的?” 纪英愣了一下,随即确认道:“与方茗一起从地下密道过去的......怎么了?” 从密道过去的,既然是从密道到达地下行宫,那么他就根本不可能知道青沐宫上方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宫道上没有死人?将她从地下救出来的人究竟是谁?那明明有着与宋川白一样的脸,却能够从满是铁鳞触手的地下救出她之后全身而退。陈桐生在极度的紧张与对宋川白的信任之下甚至忽略了一件事------宋川白毕竟是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他具有再多才智,都不可能改变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事实,铁鳞绞断钢铁尚且如同钢刀切瓜砍菜,宋川白在挥刀之时,又要用上多大的力量,才能够将其尽数斩断呢? 陈桐生看着自己的手,她的虎口,指根,掌心已经崩裂成出道道的沟壑,都是在极度勉强自己的情况下,一次一次用尽最大的力气,去承受刀剑与铁鳞相碰撞时产生的伤口。 陈桐生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或许又是低看了宋川白,在当时才比不得宋川白,她这段时间也确实觉得不适,不比从前,只是以为自己能够勉强罢了。但走出来了,陈桐生回头望那灰尘中的青沐宫废墟,骤然生出了一种十分颠倒错乱的荒谬感。 她忽然想起姜利言狸猫换太子的手法,浑身的血都凉了。 上一个被这么换的人是周明则,他已经死了,再往前,就是真正的四公主周莞昭,她也早已经死在了十几年前。 陈桐生转身就要走,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纪英从身后扶住了她:“你失血过多,休息吧。” “去找他,”陈桐生全身僵硬,尾调几乎尖利了起来:“你去找宋川白!” “姐姐?” “有人要对他下手!宋川白现在很危险!” 陈桐生死死抓住纪英,纪英却皱着眉头,去擦她脸上血:“你想太多了,姐姐,谁会对他下手?於菟应当先来除掉你才对,我不能走。” 陈桐生用力摇头,想要解释,却又突然间心生疑窦,纪英身后站着自己的人马,井然有序的样子,并不像是被於菟袭击,或者被触手经吓过。 陈桐生不再多言,用力站直了,跌跌撞撞去看自己来时,那条满是於菟吐出的尸骨的路,然而这一次,外宫道上确实一具尸体,一丁点儿血液也没有,再往前,便是已经塌陷下去的巨坑。 陈桐生慢慢地走过去,除了自己身上的外,没看见一滴血,没看见一丝一毫触手经过的痕迹,塌陷下去的巨坑上方灰尘飞扬不去,陈桐生盯着看了半响,不住地咳嗽着,不仅连尸体,就连一根,半根的触手都未曾看见。 只有青沐宫地下的火仍然在烧,能够看见废墟中隐隐的火光从地下透出。 假若是幻境,那么她受到的攻击又来自谁? 既然是幻象,那么她在宫道上看见的,将她裹挟着的触手,与地下行宫中看见又有何不同? 如果真的是幻境,那么宋川白又为什么在对幻境情况如此明确的状态下,看见那些触手,并且进行抵抗与反击? 自己又为什么受伤成这样? 陈桐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在回忆中她只觉得伽拉希阿是被自己的情感所蒙蔽了,可怜之余也觉得可惜,但事情到了她自己的头上,竟然也只能与当初的伽拉一般反应,一般茫然。 於菟就是能够将她玩的团团转。 牧羊人在胎膜里的情况已经很清醒了,这就是他所策划的也说不定。 纪英担心她因为昏阙而摔下去,陈桐生的背影看上去摇摇欲坠:“这么大的事情,宋川白若是事先有计划,不应当不告诉我,他是怎么知道地下行宫的?”声音中的情绪听上去有种破碎的悲伤与害怕茫然。 “那个行宫与郑棠年幼时被关的地方不过一墙之隔,”纪英不禁道:“想来是周莞昭告诉他的,这个女人在最后还不死心,还想拉所有人一把,若是宋川白成功了,於菟便遭重创,若是宋川白......” “宋川白什么?”陈桐生接着问:“宋川白死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按纪英方才话语的逻辑来看,其实从情理上是说不通的,且不说周莞昭这样一个极其要强,直接杀人取道的人。一个为了稳住局面,不惜将鬼行尽数杀干净的,毫无心慈手软之人,在此刻忽然就无计可施一般放弃了。她如此看重宋川白,将他视为最后一个知晓自己秘密,也是最后能够交心的人,她为何会突然将这么危险的事告诉宋川白? 她难道不怕宋川白出事么? 这可能极有可能在地下直面於菟的行动,她难道不怕宋川白被於菟直接一口吞了,不去告诉武力在凡人中几乎是巅峰的陈桐生,却要去告诉宋川白? 还是说,她原来的意思是让宋川白转告给自己,而宋川白隐瞒了? 不,不可能,周莞昭不会干这样多余的事,她又多心,做事不留余地,就算她自己不屑于看见陈桐生,也会叫一个心腹太监来跟她说,末了再威胁她一下,确保陈桐生确实会按自己安排的行动下去。 纪英道:“周莞昭如今就在衔霆殿,你为何不去问她?” “叛军攻进衔霆殿时,宫人作鸟兽散,只有周莞昭八风不动,看上去仿佛像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而你也确实没有进入殿内,更没有动她。”陈桐生回过身来,眼神瘆人:“那么,你又是如何与周莞昭联系上,如何知道她在殿内,又是如何知道,宋川白与方茗的行动?” 纪英如同被冷水当头一泼,方才的怜惜都被那眼神的注视下烟消云散,面前都终归不是自己那个被算计了,就去向宋川白求助,最后又狼狈逃出京都,狼狈流浪的姐姐,而是背后有人支持,实实在在磨砺了五年,恢复了记忆的北朝陈桐生。 他张了张口,显现出一种忘形被揭穿的狼狈神态来,陈桐生将眼睫低下去,慢慢越过他就走了过去,并不是想听他解释的样子。 “那是因为......” 陈桐生抬不起手来:“你只用告诉我,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就够了。” 纪英不禁问:“你不想知道周莞昭与宋川白计划了什么么?” “你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陈桐生问:“还是半真半假,只不过稍微的去掉了一些内容,又加上了一些内容?” 陈桐生低低的压抑着咳了两声:“不是真话就不必听了。没什么意思。” 纪英一时语塞,从青沐宫到衔霆殿,走起来得小半个时辰,陈桐生这个样子看上去也没办法骑马,纪英正心里打算着,却见陈桐生真的从他们身后的队伍里要了匹马,在下属惊疑不定的眼神中翻身而上,然而马匹刚一挪动步伐,她便在马上猛地一晃。 “陈桐生!”纪英猛走几步:“别勉强了!你现在不行的!” 陈桐生调转马头,狐疑地盯住纪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不行了?” “你浑身是血,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在荒原我远比现在伤的要重,当时你可没说我不行了。” 纪英再次语塞,半响道:“你这是与於菟对上,跟以往的情况都不一样了。” 假若宋川白在,并且他与纪英的关系比较好的话,他就会告诉纪英现在一个字都不要再说了。这种情况下,他说得越多,陈桐生能够得到的消息也就越多,她开始想办法套消息,也正是自己再相信他的证明。 坦白最容易真假掺半,因此陈桐生宁愿自己靠着话语中渗漏的痕迹去猜,这种情况下换了玩这种把戏的老手,很容易就能利用陈桐生这样的心理进行反向诱道,但纪英不行,他最初在尝试真假掺半时就被陈桐生直接指出来的,很明显打乱了他的阵脚。也或许是他曾经见过的,被叫做陈桐生的人太多,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陈桐生。 第二百八十一章 拖延 http://.biquxs.info/

“说啊,”陈桐生声音听上去很虚弱,但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甚至还十分凌厉: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纪英慢慢说:“配合方茗进宫。” 陈桐生看了他一眼,哼笑道:“听从某个人的安排,假装自己配合方茗,周莞昭?” 纪英眼底微微一动,但却并无太多表示,陈桐生将马头一调,马匹挪动四蹄:“假若你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对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顾念的话,那就派人去找宋川白。” 她欲言又止,然而最终把话咽了下去,她没有问既然你的任务是进攻,为什么会来到青沐宫,却又完全没有进入青沐宫的意思? 简直就像专门是为了接她来的。 陈桐生骑马而去,不再看纪英一眼,冲开队伍,向衔霆殿而去。 她要问周莞昭,她究竟与宋川白说了些什么,导致他走上了这一步。 另外...... 陈桐生在马背上颠簸不停,喉咙里泛出腥甜,被她用力吞咽下去,她现在的状态别说是骑马了,便是平常的走动都是极大的消耗,但她还要在脑中思虑更多。 ......姜利言到哪里去了? 他为何将自己放在了周莞昭的殿中,现在又完全不见身影? 满宫皆乱,地上是混乱中受伤或者被踩死的宫人,乱七八糟的杂物散了一地,陈桐生纵马在一片狼藉的宫中穿行,忽然察觉到了更多奇怪的地方。 宫人的人数未免有些少了。 尽管他们如今都被纪英赶羊似的围了起来,但宫中不可能只有这么些宫人,但情况不容陈桐生再多想。纪英必然是有目的而来,除了陈桐生之外,他的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应该与之前赶宫人有关,陈桐生在冲过人群时,看清了他带来的那些人中,并没有宫人。 他赶的那些宫人又到哪里去了? 难道姜利言最终实施计划的地方根本就不在青沐宫,而是在另外的地方? 马匹嘶鸣,陈桐生驭马高高跃过门槛,进入了衔霆殿,厉声喝道:“周莞昭!” 陈桐生下马时还跌了一跤,一点儿不停地从地上翻身起来,胸腔里是沸腾的冰冷的愤怒。 “周莞昭!你出来!” 她推门而入,殿中却空空荡荡,一个宫人在帷幕下抖动,陈桐生过去一脚把他踢翻,喝问:“周莞昭现在人在哪里?” 那宫人哆哆嗦嗦,上下牙交错碰到一起作响,陈桐生都怀疑他会就这么咬断自己的舌头。 “不......” “说啊!” “不,不知道!”宫人抖的厉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陈桐生双瞳瞳仁在昏暗中竟然微微收缩了起来,如同野兽的眼眸,让宫人抖得更厉害了。 “你看见了什么?”陈桐生敏锐道:“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不说就杀了你!” 宫人结结巴巴说:“我,我看见,我看见......” 陈桐生正要俯身去听她颤抖的话语,突然凌厉之声破空而来,噗!一声,就这么无比精准地,在陈桐生面前穿透了那宫人的脖子! 宫人还维持着那个恐惧的表情,死不瞑目,陈桐生松开她,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 她终于看见了姜利言。 姜利言不知道从哪里换了一身北朝的服饰来,额头两侧便贴着当初陈桐生在北朝看见的视频,越发称出他阴郁的俊美。 他手中长弓巨大无比,并不是常人所用弓箭,陈桐生紧紧地盯着那把巨弓,姜利言倒是笑了起来:“可惜,这把弓若是在你的手里,会发挥出更大的功效。” “这是,”陈桐生道:“伽拉的弓?” 可伽拉的弓不是放在当初祭司的地下祭台上,放在伽拉塑像的膝盖上,不是应当随着下沉的北朝一同被埋葬,却出现在了姜利言的手中? 姜利言轻轻地笑,眼中却毫无笑意:“还记得当时阳和侯阻止你下北朝遗址么?” 陈桐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知道宋川白阻止自己下遗址,他怎么会知道?! 陈桐生并未表达太多情绪,侧了侧头,仿佛不太在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当时,就有人在下头。”姜利言不清不楚地说:“假若让你们碰面了,那你一定会发现一个天大的,令你惊骇不已的消息。” “可惜,你太顺从他的意见,并未坚持......所以,这把弓就到了我手里。” 宋川白当时......是在配合姜利言? 当初陈桐生并不甘心就此回去,因为即便两人曾到达过百年前的北朝,但那毕竟是於菟的幻境,与最终的北朝遗址压根就不是一回事,但考虑到京都的情况,在宋川白坚持之下,陈桐生才决定暂且放弃。 可是为什么? 姜利言掂了掂自己手里的弓,那弓箭通体骨白,因为年代的原因已经泛黄,但依然显露不同寻常的漂亮。这样的弓箭,除了陈桐生,姜利言这样有血脉,拥有秘术的人之外,恐怕无人能拉动它。 而要真正发挥在伽拉手中那种破月开日的气势,恐怕这世上就只剩下陈桐生。 “不过,你下去也是拿不到的。”姜利言接着道:“想要它么?” 这一件自远古而来,在伽拉手中摄人光华足以穿透千年时光的弓箭,似乎是能与於菟正面相对,最后的东西了。 这把弓对陈桐生无异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无论是它巨大的威力,还是上面隐约的伽拉残留的气息。 陈桐生半响才收回目光,问:“宋川白人呢?” 姜利言道:“你不是在宫门口,便将他关在门外了么?” 陈桐生太阳穴突突的跳,看着姜利言略带嘲讽与怜悯的眼神,她压抑着喉咙口血腥的热气,慢慢说:“周莞昭与他说了什么,叫他去地下宫。” 顿了顿,陈桐生道:“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姜利言点了头。 陈桐生闭了闭眼。 “你到底想做什么?”陈桐生问:“我能做什么?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我对你才是有用的!我才是最后能对付於菟的人,别把无辜的人都牵扯进来!” 白雾静静地弥漫着,已经无声无息,贴着地面蔓延了整个角落,陈桐生迟钝地想起来,在进入地下行宫后,这雾就没了。 雾不是从青沐宫出来的。 “你错了,”姜利言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一点都不无辜,或者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无辜......” 言语间陈桐生身影忽然一闪,速度快的令人咂舌,几乎达到了没受伤之前的高速,但姜利言也只是一抬手,砰!一声闷响,便将陈桐生击退。 陈桐生伤口再次迸裂开,她咬着嘴唇,都压不住唇齿间溢出来的血。 “我当年说,你与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可不是信口胡说。” 这个陈桐生知道,这是阴差阳错,弄巧成拙,她回到了北朝,发现了当时无名无姓,泯然众人的小侍奉,于是便问出了姜利言这个名字。最终却有因为她这声发问,才使得姜利言这三个字,真的就成为了那个小侍奉的名字。 但其中有一个疑点是,陈桐生将自己带回宫中的,尚且年少的姜利言派去问询有关飞光之事,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他在宫中无甚地位,甚至原来的身份与宫中的祭司还有些不对付,北朝逃跑的途径全让那些祭司皇帝身边的人给占了,自己拖家带口地奔逃都觉得不够,怎么会轮到他这样一个小小的侍奉? 他是从哪里得知能够逃出北朝的消息,又是怎么跟随着北猎堂,从石林剧变中活了下来? 姜利言对此一言不提,只是道:“假若最后你活了下来,那么一切都清楚了。” “你现在就能告诉我。” “说不清楚的。”姜利言说:“我也是吃了很多苦头,才将这些理得清楚明白。很多事情都已经来不及了。” 陈桐生道:“既然你一只手便能拦住我,那你去对付伽拉好了!我自是什么都不用明白,现在带了人就走,什么於菟,什么大周,都与我没有关系!” 姜利言还是站在她面前,陈桐生忽然意识到他这是在拖延时间。 陈桐生说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再度抬起头的一刹那,人亦已经飞身至姜利言身边。 姜利言手中长弓一沉,立即察觉是陈桐生想要夺弓,反手去抓时,却抓了个空,陈桐生虚身一晃,挨着姜利言手中的长弓绕了过去。 姜利言劈手就去抓她的后颈,手掌如同利爪一般,陈桐生毫不怀疑自己能被他抓断脖子。 电光火石之间,陈桐生抬手相击,两人的手在短暂交汇,姜利言痛呼一声,不禁往后一卸力,陈桐生便用着这个空隙,反守为攻,向姜利言猛扑而来! 姜利言手持长弓,毕竟是难以动作,那长弓重量也相当可观,因此姜利言要退后在那一瞬间是不可能的,否则他持弓的手上便要卸力,极有可能被陈桐生夺去长弓。 因此姜利言当机立断,一脚将陈桐生踹直对面殿柱上,甚至一路带翻了桌椅,轰隆隆一片的响动。 在绝对的迅疾与力量面前,技巧简直是可以完全忽略不计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不解 http://.biquxs.info/

陈桐生猛地翻到在地上,同时将身后的一人高铜质烛台一把打翻! 衔霆殿的烛台上窄下宽,这样的烛台下方形成了一个罐子一般的内部空间,而为了保证烛台燃烧时间够长,灯烛足够明亮,下面烧的是人鱼脂熬的油。 这种油脂会自己在高温下蒸出含有脂肪颗粒的雾气。宫人在上方点燃了灯芯子后,火光的热气,便使油脂蒸出雾气,通过细长的铜管道通上去,为灯烛提供能燃烧出足够亮度的热气。 这种油脂就连人的体温也能将其融化,非常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并且极其易燃,火焰温度高极高,一旦燃起来难以扑灭。衔霆殿内温暖如春,人鱼脂本来在烛台下面的罐子里便是液体,甚至是满满的一罐。 在人鱼油脂沾到火星的那一刹那,骤然拔起的火舌卷进烛台内部,油脂在高温与火焰下急速燃烧,被加热的空气剧烈膨胀,随即“砰!”一声,骇人的火海在顷刻之间从一个小小的烛台中爆出,眨眼便席卷了大半个衔霆殿。 炙烈的热浪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吞噬了位于殿中的两个人,陈桐生早有预备,护住了头脸要害,但伤口被烈焰灼烧仍然为她带来了超乎寻常的痛苦。 没有留给陈桐生感受痛苦的时间,陈桐生在一刹那的爆炸爆发后便凭借着自己的记忆,眼都未曾完全睁开,便起身向姜利言冲去 姜利言在火焰中似乎也受阻,本能地便持弓去抗,反而被陈桐生劈砍手臂,夺去了长弓。 她身上还带着火焰的余温,冲出衔霆殿的那一刻因为被白雾所裹挟,她感受到了针扎般的匝密刺痛。 雾气潮湿,陈桐生又被雾气黏住喉管,在飘渺的白雾中寻找方向,她似乎一直都在这样的白雾中寻找方向,很多时间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最后却仍然是迷失。 周而复始。 是不是北朝人都逃脱不了周而复始的命运? 陈桐生想,如果她最后的命是去死,那她完全可以接受,但她绝对受不了宋川白出事。 她身边没有什么人了。 师傅死了,亲属也都在百年前死绝,为什么不能放过这最后一个人。 陈桐生甚至都没有想过再有与宋川白的往后,就将这些事情结束,一切重回正轨,宋川白继续当他的阳和侯,甚至周莞昭继续当她的皇帝,她自己随便去什么地方好了。 回到北朝,继续这五年的生活,或者接着当生活在暗处的暗卫。 什么都好。 衔霆殿之后的殿宇样式其实与其他宫殿并无区别,陈桐生想要向雾浓处去,敏锐一转身,果然看见姜利言已经走了出来。 他甚至连身上的服饰都完全没有被火焰波及,依然是镇定自若,但同时,他另外一只手上却多了一样东西,眯着眼睛朝陈桐生晃了晃自己的手。 陈桐生心下猛地一跳,弓竟然是姜利言有意放水让她抢去。她迟疑了一下。 她不确定那是姜利言抛出来拖延她的,还是真的是有用消息。 姜利言道:“这是呈给周莞昭的私人信件,写信之人是......冯曦文。” 陈桐生仍然紧绷着,她现在动身,恐怕姜利言依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拦下自己。她虽说手中持有长弓,但却没有把握使出伽拉的样子。 “你要看看么?” 陈桐生没说话,但只在一眨眼,下一刻,那封信便已经在陈桐生面前飘然落下,而姜利言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接住信封,问:“既然是给周莞昭的信,为何不给她看?” 姜利言道:“她看了没用,你若是不看......”他伸手一指,陈桐生连忙将信封攥紧了。 陈桐生在姜利言的注视下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冯曦文竟然一丁点儿关于边疆战事的事务都未曾写,只写了两个命运颠沛的姐妹,颠颠倒倒的生与死,陈桐生读着读着,开始觉得不舒服,心悸,这封信中描写的其实永无止境的献祭。 一生一死,死者心满意足,生者不死不休。 陈桐生不明白他的意思,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姜利言却在微笑。 陈桐生张了张口,姜利言不做无缘无故的事情,他将起话来总是神秘莫测的样子,但在话语背后,却能看见真相的影子。 “荣怜儿能......能来到这个世上,改变王澄南的命运,那么,”陈桐生说:“那么。” 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她都清楚了。 她知道那个从地下行宫将自己救出来,声音与记忆中如出一辙,却又消失不见的人是谁了。 他是宋川白,但也不是。 陈桐生惊愕之余显露出茫然。 “他在哪里?” 陈桐生说:“他现在在哪里?” 姜利言笑她:“你问哪一个?” “我的那一个!”陈桐生骤然咆哮起来:“我的宋川白,我的候爷,我的那个!” 姜利言静静地看着她:“倘若他在你眼前,你能认出来他么?” 陈桐生没有说话。 姜利言为她指了一个方向,道:“知道你母亲当年为什么会找到你么?”姜利言说:“事实上当年北朝皇帝一度想将你作为毁灭於菟的血引子,却遭到了你父母的反对。你父亲想要将你送去伽拉的身边,而你的母亲却想让你留在人间。” “所以,作为妥协,你父亲代替你成为了血引子,你母亲接到消息去接你时,你却不见了。” 陈桐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姜利言微微一笑:“当年那条逃命的通道之所以能被开通,也是有人尝试了无数次的结果,你父亲能够救下你的命,也是尝试了无数次的结果,你母亲能够在当年那个时机那么恰好寻找到你,更是一次又一次,舍弃了无数人命才办到的。” “从五百前,到现在,每一个让你觉得痛苦的情景,都是他人拿自己的命尝试了无数次,才寻找到的方法。” “我不明白......” “我之所以现在在这里,就是想让你看看,在这里的往复循环中,人能够绝望痛苦到什么程度。这样的人,无论之前他是什么样的人,之后都有可能面目扭曲,然完全变成另外的样子。”姜利言说:“另外,也是试试你现在到了哪一步,我曾经以为你对於菟尚有一战之力,如今看来,单单是一个幻象,便足以收了你的命了。” 陈桐生站了一会儿,她看着姜利言那张俊美无匹的,冷静的脸,道:“所以,你现在是要放我走是么?” 姜利言还是这么站着:“你可以逃跑试试看。我只是想告诉你,珍惜你自己的命。别去做自不量力的事。” 陈桐生一点不再犹豫,抬脚便往姜利言指的方向跑过去。 她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在她跑过的地方留下血脚印,陈桐生在恢复,尽管恢复的很慢,但是她在恢复,只是因为不断的打斗伤口反复崩裂,她的血好似流不完似的,一路滴了下去。 * 陈桐生看见了那横跨大地的巨大裂缝,但裂缝中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东西要从下面爬出的痕迹。 宋川白在哪里? 还是姜利言又骗她? 陈桐生站住了脚,她闻见了格外浓郁的血腥味儿,顺着味道追去偏殿,陈桐生撞开偏殿大门,几个惊慌失措,穿着北朝服饰的人。 而令陈桐生同样愕然的是,那些人看见陈桐生进来,立刻用北朝聆语大声地呼喊起来,并且试图将面前巨大的罐子搬走。 陈桐生喝道:“站住!” 聆语的发音在陈桐生现在听来非常的玄妙,即便是寻常的说话也依然像是吟诵,但她大概听明白了那些人的话------竟然是相互的埋怨与谩骂。 陈桐生很快回忆起来,那些是神殿里的侍奉。 也就是姜利言在遇到陈桐生之前,所在神殿的位置。 只是也许他们比当时的姜利言地位要高。 陈桐生惊怒之下去抓他们,但那些人动作相当快速,有血脉的北朝人说起来得是正儿八经的神裔。 尽管他们大多低劣,好斗,暴戾成性,但在某些方面,他们又确实具有凡人不可具备的能力。 那些北朝人都拥有着正统的浅色眼睛,在陈桐生扑来时,他们只向后方的屏风一闪,待陈桐生暴怒地追过去,人却已经不见了。 他们留下了原本要带走的罐子,其中一个已经破了,里面流出难以言喻的黏稠液体,罐子足足有半人多高,陈桐生走过去俯视那破裂的罐子,在里面看见了周莞昭的脸。 她双眼紧闭,颈部自面部多处溃烂,或许身体中还有更多地方已经烂掉了,如同一个真正腐烂的尸体一般。 陈桐生浑身发冷,她转身试图揭开那个完好罐子的封盖,但因为手抖的厉害,就连抓斗抓不稳封盖的盖沿。 剧烈的颤抖之下她只好将罐子推倒,哗啦一声,满地血液一般的黑红,陈桐生哆嗦的跪下去看,看见宋川白的脸。 他也是双目紧闭,眼角下撇,看上去安静而悲伤。 陈桐生抱着他的头去试宋川白的呼吸,她的手放了很久都没有感到呼吸,随即她想起来宋川白早就是偶。 即便他死了...... 即便他已经死了,只要在她面前,只要她还当他是活着,他就依然活着。 第二百八十三章 欺骗 http://.biquxs.info/

她能够认出你吗? 她知道你本该是什么样子吗? 假若她熟知那个叫宋川白的人,那就在她尚未熟知的时候动手,假若她爱恋一个善良,正直,坚韧的候爷,那就变成那样的候爷。 五年前荣怜儿与王澄南受到神秘人指示远走高飞之时,陈桐生站在阳和侯面前,并不知道当时宋川白心中在想什么。 她从未意识到在前往浦阳城前的夜晚,宋川白望着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陈桐生只是觉得宋川白这个人特别心狠狡猾,如同一只白面狐狸,看着谁的时候,那笑意简直要人感觉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包裹住一般的不舒服。 而在浦阳,宋川白半是强迫半是引导地将陈桐生引进了浦阳的谜团之中,实际上背后事务他早有分明,可还是要带着陈桐生,一点点,一步步地,让她尝试自己走在这样的谜团之中。 他就在黑暗中看着。 当时陈桐生自己脑袋也非常混乱,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她像是一个忽然间失去了母兽庇护的幼崽,晕头转向,全凭本能投靠了一个善于伪装的狐狸。 狐狸的牙齿滴着血,可她以为那是为大漠中干渴濒临几乎死的人,衔去的温暖甘泉。 直到浦阳老爹幼种苏醒,他忽然意识到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 陈桐生过了五年,也许往后再过十年,二十年,她都想不明白,宋川白为什么忽然就变了。 在回到京都后,宋川白由原来笑意盈盈,时不时来招惹陈桐生,开她玩笑的模样,忽然间就变得难以捉摸,难以靠近,无论陈桐生怎样表达出自己想要靠近,想要与之同行的意愿,宋川白都言辞闪烁,变得如同一条滑不溜手的鱼。 他的心思好似成为了可见而不可触碰的白雾,让陈桐生气急败坏,生涩而笨拙地追逐。 其实是他心虚。 宋川白死在他手里。 陈桐生实际上有着非常敏锐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当初进京面见圣上后,她一度生出了或许自己不该靠近宋川白的想法,因为自己的感情变的实在是太快了,她几乎无法控制,以至于感到自己被伤害了一般。 因为那个时候她面前的宋川白,确实出了问题。 替换掉一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说话声音一模一样,甚至于相当一部分记忆都一模一样的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宋川白当时是候爷,他出身弥天司,可他毕竟是一个真的普通人,他北朝血脉,更没有受过一定的血统改造。 他杀死宋川白,就跟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假若现在有人去揭开他房内地下的砖石,打开地下那个狭小的孔洞,便能够发现里面有一个曾被人称作阳和侯的尸骸。 纪英在恼羞成怒时曾逼问过陈桐生,他:“你怎么知道你身边的这个宋川白,便是爱护你的那个呢?” 陈桐生当时回答的很有把握,因为宋川白从未出卖过自己。 他当时就想捧着她的脸,望进她的眼睛里,说,错了。 宋川白想过拿你去激怒周莞昭,宋川白对你好只是为了把你培养成自己的棋子,宋川白在浦阳真的只是想要利用你。 否则宋川白不会放任你师兄报出你的存在,而对你隐瞒。 宋川白甚至故意带你前去浦阳,为的就是引起女帝这样一个敏感而多疑的人注意。 假若宋川白愿意,他完全可以将你就送给女帝,让你变成纪英口中所说的,狼狈而可怜的小东西。 不出卖你的是我。 可“我”是谁? 只要有着同样的脸,同样的姓名,相似的记忆,甚至连身边的随从都一样,“我”,不就是宋川白么? 就算我杀了这样一个人,我看着他那张脸把他埋入地下,仿佛埋葬自己,但“我”,不就是阳和侯么? 甚至在第二日阳光将整个侯府上下照耀得透亮时,都未曾有一个人发现,原来这个侯府的主人已经被掉了包。 他试图去模仿那个被埋葬的宋川白,一直到进京见到应当是最了解宋川白的周莞昭,他都惊喜地察觉到,没有人发觉不对,没有人认出他来。 他甚至在朝堂上与重臣针锋相对,一双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看过来,他们眼中都明明白白地写着阳和侯,没有一个看出这是一个假的,不属于这里的人。 与丞相看似水火不容,实际他照本宣科,按部就班地议论完冯曦文,他又被召去见周莞昭,周莞昭已经见过了陈桐生,与他讲起来,眼中都是不动声色的算计,于是他说:“陈桐生,武功卓绝,比肩其师方鹤鸣。” 周莞昭意外于他的不放手,便给自己找了台阶下,说,那么在之后接待东胡国来使的宴会上,叫她来与东胡人对一场。 陈桐生命运的转折点,就发生在这里。 他看过陈桐生的命运,在不同的时空中,因为碰见了不同的人,她的命运最后也总是不同。 陈桐生要么输掉比赛,之后被周莞昭安排去暗杀的人做掉。要么她赢下比赛,被周莞昭收做义女儿。要么,在一开始,宋川白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将陈桐生交了出去。 无论哪一种,陈桐生都很难过活得下去。 但他有办法。 他与那个躲在周莞昭背后的姜利言一样,都是亡者见不得光的影子,他们必须小心行事,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来做事,即便有了预知预言般的能力,却不能够被发觉,否则便会被排斥出去。 这就是为什么,姜利言就连进宫这样的事情,都要做的如此曲折,要接着沈平的死进入皇宫。 姜利言不能,不敢惊动於菟。 于是他找到了姜利言,以此威胁他去见陈桐生------假若陈桐生没活下去,那姜利言也活不到第二天。 他有的是办法让姜利言暴露,姜利言苦心隐藏,让自己以一个合理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他则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姜利言的谎言暴露。 姜利言于是不得不去见了陈桐生,告诉她赢得东胡人,告诉她要获得什么东西。 那是对她很好的东西,能够治愈她的结巴。 而他自己,却又要对陈桐生说:“只准赢。” 陈桐生不会听他的,他知道。陈桐生还晕头转向,只凭自己本能做事,他看着陈桐生不断向自己靠近,先是试图显露出自己的本事,如同一只开屏的孔雀展露自己华美的尾羽,又不断地来质问他。 他便要刻意制造两人之间的矛盾,推远她,又不放心地拉近她。 他怕陈桐生太过靠近自己会使自己暴露,却又怕陈桐生离了自己视线,她会出事。 陈桐生最终没有出事,她似乎被伤了心,但又似乎有了更大的注意,这个刚被治愈了结巴的姑娘,坚定的决心要离开京都,离开他去寻找秘密了。 她都不知道秘密就在自己身边。 陈桐生就像是行走在一个圆球上,朝着反方向走去,她越走越远,可是到达了最远之后,她又再度向自己逼近。 五年过去,他想,人总该有点变化了,于是他去见陈桐生,他没有再刻意地去模仿宋川白,即便他们本来就是不同时空中的同一个人。 他说话的时候,想听见陈桐生疑惑地问他,你为什么与以前不一样,但又怕听见。 这样的疑问始终也没有听到,因为陈桐生对他一丁点儿的疑惑也没有。 陈桐生甚至都没有发觉,眼前这个人不再可恶地不停逗她了,他变得更加温和,温柔,同时更加的扑朔迷离。 很多事情他无法解释清楚,便拿於菟来当挡刀,因为於菟所以当年这样不行,因为於菟所以当年那样不行...... 陈桐生有过短暂的疑惑,但最终她抛下了疑惑,仍然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 在于纪英见面之后的夜晚他睁着眼睛,无数次想对陈桐生说:你知道为什么宋川白都不把你当回事么? 因为从一开始你许多记忆都是错乱的。 陈桐生最初在幻境中看见了不少面貌酷似宋川白的人,她一度因为这些人心神动摇,还给他们取名字叫小白,认定他们都是跟伽拉有关系的人,却没有想过,她在浦阳有关周明则的那个幻境中,她看见的那个坐在书房,与方鹤鸣写信的人,并不是自己白日里相处的那个宋川白。 她大多数时间看见的其实并不是什么过往,而是另外的时空中,那些同名同姓之人的遭遇,只是大部分人一生毫无变数,即便是换了时空,命运也大同小异,因此非常难以分辨。 这也就是为何纪英口中所说的阳和侯,与陈桐生见闻里的阳和侯,几乎是截然相反,就连目的都完全不同的人了。 因此陈桐生看到的,与纪英所看到的,本来就是两个不同的人。 他想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无法与陈桐生解释自己的由来。 假若他来自其他的时空,他还能理直气壮地对陈桐生说,站在你面前的我就是宋川白,在另一个世界是,在这个世界也是。 可他无法说出口。 他有意识之初,自己就在一个混沌的胎膜之中,羊水一般的液体包裹着他,他伸出手,隔着薄而坚韧的胎膜,触碰到外面触手的铁鳞。 於菟源源不断地将世界的信息灌输给他,於菟吃下了多少个陈桐生,他就了解多少个陈桐生,於菟吃下多少个宋川白,他就了解多少个宋川白。 於菟并没有太多自己的意识,但他却被强行灌出了思维能力,直到於菟悄无声息将他吐出去的那一天。 * 陈桐生抱着宋川白,忽然间地面震动,白雾在一刹那蒸腾而起,陈桐生愕然抬起头。 她面前的地面大块塌陷下去,如同在一瞬间都变成了纸糊的一般,大地龟裂,而这裂缝从她眼前延申出去,竟然看不到尽头。 假若陈桐生能够站到足够高的地方去看,她便能够骇然的发现,这地面的巨大的裂缝几乎横穿整个京都,在地面开裂的瞬间,京都中尚存的民众发出惊恐的呼喊,然而下一秒,房屋便轰然倒塌,陷进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只剩灰尘扑起。 阳和侯府恰好便坐落在裂缝之上,然而也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没有轰然塌陷,这道裂如同京都中的一条道路,其上无论活人,死物,皆被吞噬,只有阳和侯府与皇宫遥相对应。 陈桐生抱着毫无生气的宋川白,大颗的眼泪落下来,她却又忽然惊骇的顿住。 她哆嗦着手去抚宋川白的脸,迟疑了片刻,接着咬牙用力捏住了某处望上一撕! 陈桐生撕下一张人脸面具来! 这根本不是宋川白! 没完没了的小把戏,没完没了的戏弄,没完没了的欺骗! 血一股一股地冲进陈桐生的脑袋里,她脑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不正常的愤怒之中。 第二百八十四章 愚蠢(完结) http://.biquxs.info/

当陈桐生反应过来时,自己原本抱在怀里的尸体已经烂成了一块一块,血浆混合着肉沫溅的到处都是,她用长弓活生生凿开了这个不知名人的脑袋,脑浆迸裂,她怀里红红白白飞溅了一大片,满身都是腥臭浓郁的血污。 为什么就不能把宋川白还给她呢? 他分明那样好,为什么不能让他安安稳稳的逃离这里呢?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她,把她引去地下行宫看幻境,把她引来这里看她心心念念之人的尸体,把她像个傻子一个逗地团团转。 陈桐生在暴怒之中动作简直是迅猛的,她跃上宫中高楼,很快发现了端倪。 这条横于大地之上的裂缝,向阳和侯府而去,直指北朝遗址。 而在宫中,又青沐宫,衔霆殿,与自己现在所处的宫殿,正好形成了一个半圆,而半圆的笔画相上延申开去,一笔直插北方,在大周的土地上,画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聆语字符。 在聆语里这个字很简单,但发音却很长,意思是:“幻境。” 陈桐生甚至在古老的北朝长诗中读到过它。 “永恒的生, 她带来永恒的死。 池水,黑夜,迷雾不歇。 幻境是长梦,世人永生不眠。” 这首歌颂伽拉的长诗,最后却包含着浓重的悲剧死亡意味。 * 陈桐生弄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毕竟她还很年轻,实际有自己主见的日子,扳着指头也数得过来。 于是她也学会了把许多不明白的事情全推给於菟。 比方说,为什么当年北朝於菟苏醒之时,陈桐生会在北朝看见百年之后年幼的宋川白。 为什么她能够将他带过来。 又是为什么,当年的於菟会突然苏醒。 陈桐生不明白。 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於菟的根茎同时扎在不同时间之中,当它苏醒之时,撕裂开的,不只是面前坚硬的土壤,更是看不见的时空。 出于本能,北朝不再适合於菟的休养生息,於菟便将胎膜中年幼的生命吐在了百年之后。 要将一个活物带去百年之后,就必须要有一个来自百年之后的活物带领,于是年幼的宋川白被无辜牵扯其中。 而这个与宋川白一同进入大周的幼小的生命,又被五百年后窜逃进入宫中的於菟接住,再度藏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於菟能够轻易的在时间之上,只探出头来,与蝼蚁般渺小的人们玩游戏。 伽拉不了解於菟,她甚至不了解自己,她不知道於菟完全地施展开之后,会是怎样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千百年后,会是如何骇人的存在。 她过早地消耗了自己死去了,於菟吃掉了她的骨血,一定程度拥有了接近自己先祖的能力,而在於菟的躯体之上,那些四处流浪的神族后裔建立了自己的北朝。 那个被吐出来的牧羊人,因为曾与宋川白贴近过,下意识模仿了宋川白,他接受了有关宋川白的所有记忆,宋川白的感受,甚至当他完全的长成一个成年男子模样后,他第一次去照镜子,看见的,就是宋川白的脸。 那么,我不就是宋川白么? 牧羊人糊涂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但又隐隐的觉得不是。 於菟像是他的母亲,宋川白的母亲确实长公主,长公主地位显赫,於菟却是个要在虚弱时期藏在地下的怪物。 于是牧羊人偷偷的躲了起来,他藏匿在人群之中轻而易举,他跟着这个世界的陈桐生,看着她在雪中练剑,看着她跟着师傅师兄笨拙的出任务,看着她自己一个人对着湖面结结巴巴练习说话。 晚上陈桐生睡了过去,他就在她床边,打量她这张酷似伽拉的脸。 他对自己说只是好奇想看看,却看着一个小姑娘逐渐长开了,面目越发美艳起来,可人还是有些愣愣的。 牧羊人觉得她真可怜啊。牧羊人看到过其他世界里,那些叫陈桐生的人的命运,总逃不过被人戏弄,总是不得好死。 陈桐生几乎每一次都是死在宋川白手里。 牧羊人有些愤愤的,可他忽然又想通了。 他不就是“宋川白”么? 假若他能够避开宋川白做的那些事,他就能够救下陈桐生。 他想要救下陈桐生。 反正他与宋川白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喜欢自己,跟喜欢他,顺从自己,与顺从他,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么? 没有的。 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 直到他跟随陈桐生穿过荒原,试图从其他时空中回来之时,自己却遭到了猛烈针对的袭击,牧羊人忽然意识到,於菟终于察觉到了他的行为,生气了。 愤怒之中,於菟提前苏醒,就如同百年前对那个不听话的牧羊人所做的一样,意图将他收回。 * 姜利言是在阳和侯府门前被陈桐生堵住了,他有些讶异的回头,似乎意外于陈桐生如此快速的寻到了她的位置。 陈桐生看见面前的人,反而又忽然冷静了下来。 这个姜利言,确实与之前的都不一样。 最后一次见面,他甚至都没有劝说自己去死,去争夺什么。 两人沉默着彼此对视,这一回换成陈桐生举起自己手中的东西,姜利言辨认了很久,才认出来那是一张已经烂了的,血淋淋的人皮面具。 “如果这张面具下面是姜利言的脸,”陈桐生问:“那么你这张面具背后是谁的脸?” 他想跟她说,不止是脸。 连血都换了,只是时间太短,做的不够干净利落。 他不能让於菟收回自己。 “你是怎么杀了姜利言的?”她含着眼泪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以他的能力,杀一个姜利言简直太容易了,除了他,没有人再能有资格让於菟短暂混淆分不清到底谁活着,谁死了。 “周莞昭为什么要死?” 我没杀她,是她自己没人续命,烂了。 他骤然苦笑起来。 这样的结局真是糟糕,一切都模糊不清,陈桐生以为自己最后能够触摸到哪怕一丁点儿真相,但却总是被一骗再骗。 真实太残酷了,即使骗一骗她,也比叫她活不下去好。 难道他要告诉陈桐生,你以为的那个宋川白其实对你不好,对你好的这个人,才是你心心念念要杀的牧羊人? 他已经瞒到了现在,几乎连自己都以为自己是宋川白了。 河水开始从裂缝中倒灌而出,陈桐生再度紧绷起来,他看着都觉得累。 滚滚的流水漫过她的脚面,陈桐生握紧了自己的弓,天上一枚直瞪瞪的眼珠,不知道来自谁的眼眶。 地面忽然高升! 於菟庞大的身躯从地下升起,河水倒灌,地面向於菟的方向倾斜,但很快,又从裂缝深处蔓延出一种黏稠,而气味刺鼻的液体。 陈桐生闻到过这样的味道,那是将她母亲顷刻间化为一滩血水的东西。 “於菟在进食,”他低声而快速地说:“它原本用不着以这样破坏的方式来进食,但它实在是......” 实在是过于饥饿与愤怒。 伽拉存在于世需要大量的消耗,但她却没有补充的方式,于是很早就将自己烧干净了。於菟不想死,只能靠贪婪的进食,于长期半死亡状态的沉睡。 那深色的黏稠液体很快在地面上铺开了,牧羊人拉着陈桐生一退再退,京都内还有其他的活人,陈桐生仿佛听见於菟发出了喜悦的笑声。 它细密的肢体顺着地面攀爬,在液体的掩护下向周围伸展开去,被碰触到了活人就便为血水。 陈桐生想要动作,却被牧羊人抓住了,死死的按在自己身边:“嘘,嘘,别动,听话。” “我还有弓......” “这个时候没有用。” 陈桐生仔细地打量着他刚换上的脸,心中似乎在剧烈地挣扎,半响后终究还是看重他过于一切,乖乖的站住不动了。 “我刚刚,”她哽咽着说:“我刚刚以为你死了......” 牧羊人看着她。 “你别死,”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满脸,哽咽着,死死攥着自己的长弓:“你变成什么样都行,骗我也行,你别死。求你了。” “求求你了......” 牧羊人轻轻擦去她的泪水。 他说:“我知道了。” 於菟大肆地蚕食着能够吃下去的一切东西,肉的,素的,它很快侵入了宫中,被赶在一起的宫人对它而言,就仿佛是猛兽看见被剥了皮堆在一处的羔羊,尽数吃下,忘乎所以之时,地面不规律的晃动着。 这是於菟发狂般的笑声。 於菟生性贪婪,因此它需要一个牧羊人来引导,但此刻牧羊人失去了联系,它便忘乎得以起来,一面剧烈地摇晃地面,一面将自己的身体再度拔高了,试图从缝隙中攀爬出来。 这是陈桐生第一次看见於菟的样子。 她被身后的人捂着嘴,那些黏稠的液体几乎不会流到他们身边,於菟兴奋地一层一层将自己丑陋而扭曲的软体身躯拔出地面,向皇宫之中蹒跚而去。 假若它有口舌,那么它此刻一定流着涎水。 “愚蠢。”牧羊人无不嘲弄地低语。 之前被纪英追赶的宫人,被从另一面送入了青沐宫的地宫,因此陈桐生没看见他们,以为他们不在。 而於菟如同咬诱饵的鱼,一堆一堆吃下宫人后,分明有更多的宫人就在自己眼前,他们却缩入了地下,吃不到。 那些地下行宫铁铸的地面与墙壁,不是为了侍奉谁,恰恰相反,铜铁对於菟来说毒性极强。 北朝人爱用阴性宝石作为装饰,因为它们相比之下最能抵御於菟对大脑的影响。 於菟咬着钩一点一点攀爬过去。 露出了它巨大而沉重细嫩的脑部,就在此刻,天上那枚始终一动不动的眼珠忽然间爆发出灼目的光芒,随即如同灌满了铁水一般,坠破了天空,向於菟冲来! 牧羊人猛地捂住了陈桐生的眼睛。 炙烈的白光能将人的眼睛直接灼伤,即便是被捂着,陈桐生依然能感觉到眼睛被暴露在强光之下的刺痛。 於菟发出无声的惨叫,扭动着巨大的身躯。 它仍然在犯自己千百年前的错误,它这一次要为此付出命的代价。 但牧羊人却不能让它死去。 他猛然抓起陈桐生的手,袖中匕首闪现,直接割开了陈桐生一整只手臂皮肤,大片的血液滴落在长弓上,长弓猛然嗡鸣起来。 他附在陈桐生耳边,说:“抱歉。” 下一刻他抓住陈桐生的手,拉开长弓,这把弓确实在陈桐生手中发挥了它能发挥的最大力量,这古神遗骸所制成的长弓,在方才就被陈桐生握在手中,不断吸纳她的血液,认出了她的归属,如今着热血一泼,已经开始苏醒的长弓反应便极其快速。一面迅速吸净自己能接触到的每一滴血液,一面嗡鸣之猛烈震动空气。 他对着那颗太阳一般的眼珠,射出了穿日破月,光华摄人的一箭! 嗡鸣。 牧羊人始终睁着自己的双眼,他几乎看见随着那一箭穿破眼珠,里面被剥离出来一个纤细的人影,惊愕而绝望地看向自己。 那是伽拉。 伽拉死后为了重回人世,又吃掉了多少祭司的命? 人影在暴露于日光的那一下发出嗤的一声响,接着便被融化在空气之中。 她最后报仇的希望,这个埋伏在天际,始终盯着人世间的冤魂,就这样被自己生前的长箭,给消除了最后的存在。 “伽拉对你也不好,”牧羊人在陈桐生耳边说:“她只想让你成为她复活的容器,才一直以梦境干扰你,暗示你,想要把你逼疯。” 但陈桐生这个时候已经听不见了。 没有活人能够承受方才那一箭所带来的剧烈冲击,陈桐生在他怀里也融化了,她的脸融化在光里,牧羊人低头看了一会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就全碎了。 京都沦为一片废墟,於菟蜷缩半死,大地融了一般的太阳在地上,金色的湖泊腐蚀着泥土与房屋。 牧羊人一个人孤身站在这一片死寂的废墟之中,伽拉终于死干净了,能把长弓也就这么化为灰尘四散。 他看了无数遍那些死去人的结局,才发现,原来伽拉一直就在天穹之上。 无论死了多少人,伽拉只会在这个时刻坠下,去向於菟索一个少年的命,索自己所爱之人的命。 牧羊人忽然笑了起来。他们要试无数次,但他只用一次。 牧羊人踩过融化的太阳,金色湖泊上倒映出他的影子,波光粼粼。 永恒的生。 她带来永恒的死。 * 陈桐生醒过来时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在长廊的躺椅上睡着了。 她看了看周围的样子,猛然发觉这是在岩山附近。 岩山! 这是他们刚从北朝遗址里出来后,去找到的,范瑞的落脚点! 陈桐生翻身而起,正要去找人,却见宋川白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沅远的看见她就笑:“怎么在这里睡?” “你!”陈桐生抓住他上下左右看:“你到底是谁?姜利言还是别的宋川白?” “你怎么了?”大抵是陈桐生脸色太差,宋川白担忧地俯身看她。 “我......” “你是做梦了么?” 陈桐生愣了愣,她似乎是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忽然忘了词儿似的。 半响后她说:“啊,对,我好像是做了个梦。” 然后她不说话了,她翻过栏杆,面前是一方池水,一个平日里被盘的圆润的石台,陈桐生踢开上面的酒杯站上去,问:“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池子,你看,月亮在里面。” 宋川白始终望着她,道:“大抵是为了赏月吧。” 陈桐生觉得挺有意思,站着看了一会儿,再回头时,宋川白依然看着她,眼里带着笑意,还有其他她看不懂的东西。 “过来。”他说。 他如今大可随心所欲。 水天一色,陈桐生站在粼粼月光中,被蛊惑了一般向他俯身过去,宋川白缓缓亲吻她的嘴唇,将她从石台上抱了下来。 冰冷的月光中陈桐生觉得有点混沌,耳鬓厮磨间,她隐约地有些恐惧,但却不知道自己在恐惧谁。 陈桐生躺回躺椅时,似乎怕被月光灼伤了眼睛了,用手臂拦住脸,嘟嘟囔囔地说:“好亮。” 宋川白问:“什么好亮?” “我不记得了。” 宋川白眯着眼睛,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去里面睡。” “你以前不这样的。” 宋川白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随即他说:“你不喜欢这样吗?” 陈桐生翻了个身,暖融融的毯子把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她很快又睡着了。 只是她这一次不会再做梦,梦见金色湖泊上走过的人影。 夜幕低垂,月华朦胧间,宋川白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出长廊,有人巡逻经过,与他打招呼。 一切都与之前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们是回去禀报飞光有关事宜,与朝中臣子吵一吵,与皇帝斗斗心,然后为陈桐生的师傅平反,接着长公主与将军回京,他迎娶陈桐生。 所有人都半睡半醒,大周不死不生。 他的确是个谎话连篇的爱人,但这不影响他达成最终的目的。 有些事情陈桐生永远也不必知道,该死的人注定要被波及死在京都,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告诉陈桐生,纪英是被谁从荒原带来。 他甚至都不会告诉自己,既然没有宋川白把陈桐生当一回事,那么,又是谁与方鹤鸣在书房商定计划,是谁用自己的命,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试出了答案。 他亲手杀死的宋川白,不止一个。 如今於菟半死,他只需要轻轻拨动指尖的时间,便能够永远,让陈桐生昏昏欲睡在他的目光之下。 直到灭亡之际,只要陈桐生不踏出这个梦境,踩入金色湖泊,将无人能够窥破他的弥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