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孤忠李定国》 上部 风云际会 一 聚反王荥阳大会 遇知己金兰结义 崇祯八年春正月,寒风凛冽。 自天启七年爆发陕西民变至今,天下已经整整乱了八年。昔日沃野千里的中原大地,如今却是遍地烽火狼烟。军民尸骨露于荒野,千里不闻鸡鸣。 初五日,高迎祥、张献忠、老回回、曹操、革里眼、左金王、治世王、争世王、过天星、闯塌天、射塌天、薛仁贵、混天王十三家,以及改世王、横天王、混十万、九条龙、顺天王等七十二营,共计二十余万义军突然从四面八方云集到了荥阳城下,方圆百里人声鼎沸,倒是让原本冷清的荥阳,有了些许过年的气息。 各路义军的连营便设在荥阳城外,一时间大大小小的营寨犹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在索河两岸的河滩上搭建起来,绵延数十里,蔚为壮观。 就在这一片忙碌之中,却有十余骑巍然屹立于河西岸的土坡上,但见为首之人,头戴白色毡帽,身披猩红战袍,胯下一匹乌骓马。身形长瘦而面略微黄,两道倒眉斜插入鬓,髯须长约二尺,容貌出群,不怒自威,令人过目难忘。又见其身后大纛书有“西营八大王张”六个大字,此人便是名震天下的义军首领,人称“黄虎”的张献忠。 只见张献忠举鞭远眺,目光所视之处一骑白马由远及近疾驰而来,不消片刻已来到身前,从马上飞身跃下一位身高约八尺的俊朗少年。少年抬手一抹额上的汗珠,朗声禀报道:“父帅!二十里外官庄村发现官军活动!烟尘蔽日,不知有多少人马,是否迎敌,请父帅定夺!” “定国,可曾给俺老张看清了?究竟是哪路官军?”张献忠俯身倚着马背,声若洪钟。 这位叫定国的少年本姓李,五年前张献忠在陕西举义时,在一群逃难的饥民中偶然发现了年方十岁的定国,察其气质不一般,又是贫苦出身,心中十分喜欢,便将其收为螟蛉之子,改为张姓,自是用心栽培。定国自此跟随张献忠南征北战,甘为驱驰,忠心不二。 见张献忠问起,定国抬起头,不慌不忙地答道:“孩儿看清了!还是左良玉那条甩不掉的尾巴,这左总兵倒也奇怪,老跟在咱们屁股后头转悠,估摸着现在眼瞅咱们义军云集,更是不敢向前了。” 张献忠听罢直起身子,捋着长髯怒骂道:“他娘的,这左良玉打个仗婆婆妈妈的,真是让人不痛快!俺老张都替他害臊!” “明日老子要去荥阳大会,你与文秀、能奇就随你王叔留守老营吧!”张献忠望着定国,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继续说道,“其他也没啥事了!赶紧回营歇息去吧!” “谢父帅!”定国向着张献忠一抱拳,随即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次日天还未亮,张献忠便带着义子张可旺以及西营主要将领,连同闯王高迎祥、曹操罗汝才等人进城议事去了,只留下总管王尚礼坐镇老营。 一阵人马纷乱之后,老营中又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定国却是整夜辗转未眠,眼瞅着时候差不多了,他悄悄起身换上一件破棉袄,打扮成灾民的模样,又将一把匕首藏于怀中,摸黑来到三弟张文秀的帐前,双手捂住嘴,模仿了几声老鼠的叫声:“吱吱吱,吱吱吱……” 这是他们兄弟间一直以来的联络暗号,不稍片刻功夫,文秀便钻出了营帐,也是一身灾民打扮,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满身补丁粗布袄,抹了一脸锅灰的小姑娘。定国有些诧异:“三弟,不是说好只你一个人嘛……咦,香莲妹子?是你?” “哼,昨晚就见你们俩嘀嘀咕咕的,果然有事瞒着我!捉舌头这么好玩的事,居然不带上本姑娘,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说话的是张文秀年方十二岁的妹妹香莲。自崇祯三年,文秀被张献忠收作义子,年幼的香莲也便随着哥哥来到了西营之中。这些年来四处转战,在老营女眷和亲兵们的言传身教下,香莲女红没学会多少,倒是练就了一身不输男儿的好功夫。 文秀无奈地耸了耸肩:“我这妹子,二哥你也不是不知道,哪有事能瞒得过她?不过或许有她这个女娃在身边,咱们行事反倒方便。” 定国思忖了片刻,还是不大放心:“可是……” “别可是了,天马上就要亮了,要是待会儿撞见王叔,咱们可就去不成啦!”香莲凶巴巴地瞪了定国一眼。 定国撇了撇嘴:“此番可不是郊游,妹子,你若是要去,可得跟紧咱们,万一……” 香莲不耐烦地嘟着嘴,一脸的不服气:“好了好了,知道啦,哪有那么多的万一,果真碰上事,还不知是谁保护谁呢!” 定国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随即摆手示意大家都别再说话。三人各自束紧衣袖,蹑手蹑脚地避过巡逻队,摸黑溜到寨墙边,趁着巡逻队走远,四下没人的功夫,迅速从木栅栏下方一个稍大的空隙钻了出去。 出了大营,不远处就是片树林,去往官庄村需沿这片树林一路北上,还得绕过最北边闯王高迎祥的大营。昨日定国在回来途中早已将路线默记于心,今日走起来自然是轻车熟路,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树林,此时天已经有些微亮了。 “再往前,可就是官军的地盘了……”定国回头提醒了一句,不曾想话音未落,一名手执钢刀,身穿官军红胖袄的清秀少年突然从草丛里窜了出来。 “哪来的奸细!敢在小爷的地盘鬼鬼祟祟!看刀!”不等定国反应,钢刀已然朝着他的面门劈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定国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闪身,刀风从脸颊旁呼啸而过。一切只在分毫之间,容不得半点犹豫,第二刀又接踵而至,直指哽嗓咽喉,定国忙不迭一个后仰下腰再次躲过,随即迅速一个后撤步,算是站稳了脚跟。红袄少年见偷袭未果,便不再急于进攻,侧身提刀摆好架势。 文秀兄妹此时也从先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正欲上前相助,却被定国一把拦下:“三弟!妹子!你们且先退下,让我会会他!”定国边说边脱下破棉袄,甩给文秀,只穿一件粗布短衣,又将怀中的匕首也扔在了一旁。 见此情景,红袄少年也将钢刀往地上一掷:“嘿,好小子!有胆气!小爷也不占你的便宜!且让你尝尝小爷拳脚的厉害!” 说话间,两人几乎同时上前,打作一团。就这般你来我往一连斗了有上百个回合,却是难分胜负。定国心中不禁暗暗称奇,这些年随义父东征西讨,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倒难得遇到如此这般的对手。此人一身红胖袄,显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看来官军中还真是卧虎藏龙啊!念及到此,定国忍不住脱口道:“可惜了!” “可惜啥?”激斗正酣,突然听到定国没由来的蹦出这么一句话,少年不禁有些愕然。 “可惜你一身好武艺,却甘心做朝廷的鹰犬!”定国一脸的惋惜之情。 此话一出,少年更是一愣神,招式稍稍一顿,被定国一拳正中胸口。少年吃痛,捂着胸连退了好几步,这才稳住了阵脚:“咋?你们不是官军奸细?” “呸!瞧你一身官军的皮,我看你才是奸细哩!”香莲在一旁见定国迟迟未能取胜,早已是心急如焚,此时得了空子,忍不住嚷嚷道。 “打住!打住!”文秀赶忙上前一步,挡在了定国与少年之间,面向着少年询问道,“兄弟,你究竟何人?”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闯营李来亨是也!”少年毫不示弱的自报家门。 听到李来亨这个名字,定国忍不住重新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随即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甚?小爷的名号很可笑吗?”李来亨被定国这一笑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原来是高闯王帐下一只虎李锦将军的义子来亨兄弟!失敬失敬!”定国含笑施礼道。 不曾想定国的示好,却让李来亨没由来地恼了起来:“呸!我义父的名讳也是你小子能叫的?到底何人,快快报上名来!小爷之刀,不杀无名之人!” 见李来亨误会,文秀连忙上前,当起了和事佬:“兄弟莫恼!我们是西营的人,这是我二哥张定国,在下张文秀,这是我妹子香莲。” “张定国?莫非……莫非是西营人称的小尉迟……张定国?”听到张定国的名字,李来亨白净的面庞刷的一下瞬间变得通红,“哇啊!我说你们仨这大清早的,鬼鬼祟祟在这林子里瞎转悠,小爷还以为是从哪儿跑来的官军奸细哩!” “还好意思说我们,也不看你这身啥打扮……”话说一半,香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掩住了脸,“啧啧,我说你们俩这么冷的天光着膀子,凉快呢!” 经香莲这么一提醒,定国和李来亨方才想起,刚刚打斗正酣,一身臭汗淋漓,倒是把上衣全给扒了。说话时还不觉得,现在回过神来,不禁有些冻得瑟瑟发抖,赶忙手忙脚乱地穿起衣裳,相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经过那番打斗,二人心中早已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了。 “早知西营小尉迟的名号,仰慕许久,却始终无缘相见。如若不弃,在下愿与二位兄弟歃血为盟,结金兰之好!”李来亨提议道。 “正有此意!”定国、文秀没有片刻犹豫,当即附和道。 “只可惜今日事有仓促,没法备齐三牲祭品。”定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神情。 “这不咱们还有香莲妹子在嘛,好歹有个人证!”文秀边说边指了指香莲。 顺着文秀手指的方向,三人几乎同时看向了香莲,香莲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哼,你们想结拜就结拜呗,看我作甚?” 定国于是取过匕首,三人依次将各自手掌心割开一道口子,让鲜血渗透进脚下的土地,然后同时并排跪地,朝天立誓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有李来亨、张定国、张文秀三人在此义结金兰,歃血为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齐心协力,澄清宇内,以安黎庶!若违此誓,天人共戮!不得好死!” 誓毕,三人按照年龄排辈,李来亨今年十六,四人中年龄最长,拜其为兄,定国次之,文秀为弟。 经此耽搁,已是正午时分了。 定国率先起身,对李来亨道:“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且先行告辞!他日再与兄长相聚,把酒言欢,不醉不归!”三人当即拜别李来亨,继续赶路,约莫又走半个多时辰,前方官庄村方向袅袅升起的炊烟已然清晰可见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二 定国巧施美人计 献忠夜审小旗官 三人在距离村口不远处的土堆后蛰伏了许久,然而始终没能遇到落单的官军,眼瞅着时间不早,文秀不禁有些着急起来:“二哥,总这么窝着也不是办法,平日里父帅总夸你鬼点子多,可有好办法?” 定国皱了皱眉,计上心来:“咱们这不是带着香莲么。” “啥?”在这儿一动不动地蹲了这么长时间,香莲此刻早已是昏昏欲睡,突然听到自己名字,不由一愣神:“这咋又与我扯上关系了?” 香莲还在懵懂,文秀却已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果然还是二哥有主意!” 定国示意二人凑上前来,便是一番耳语吩咐。不稍片刻功夫,只听村口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少女尖叫,一队巡逻的官军很快闻声而至,发现了独自站立于路旁的香莲。 “咦,这是哪家的小姑娘,模样真俊!我说小姑娘你喊啥呢?来来来,告诉你兵大哥,大哥帮你!”领头的是一个小旗官,只见他带着一脸淫邪的笑容,伸手就朝香莲脸上摸去。香莲虽说年龄不大,但这么多年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对付一个兵痞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故意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往后一缩身子,灵活地躲过了小旗官的咸猪手,小旗官用力过猛,不禁一个踉跄,一招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栽倒在地。 “哈哈哈……”众官军见此情景忍不住哄堂大笑,小旗官在自己手下人面前折了面子,心中很是不爽,爬起身怒目一瞪,众人笑声戛然而止。趁着小旗官分神的功夫,香莲瞅准时机,朝他裆下就是狠狠一脚,随即头也不回地撒腿往河边跑去。 “哎呀!”小旗官一声惨叫,痛得差点没跪在地上,多亏了冬日里穿得厚实,不然凭这脚的力度,可真就该断子绝孙了。小旗官平日里哪吃过这亏,这回真是恼羞成怒了,眼见香莲要跑,踉踉跄跄地直起身,忍着疼痛,招呼手下人赶紧去追。 自打去年跟随左良玉来到河南,每天遇到的除了兵就是匪,大半年时间,连个女鬼的影子都没见着,更别提活人了。今天突然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小旗官此刻早已是春心荡漾,哪还顾得上细想是否有诈。 小旗官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才刚追出没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大声喝住前面的人:“慢着!此乃贼兵调虎离山之计!你等不必再追,速速回营!若是混入贼兵奸细,总兵大人可得拿我等是问!” “不追了?老大,那你呢?”众人被小旗官这一嗓子吼住,纷纷回头,一脸不解。 “老子的事,何时轮到你们来管!赶紧给老子滚回去!”小旗官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呵斥道。 大伙也不傻,顿时明白了小旗官心中的小九九,虽有怨言,但还是各自领命回营去了。 却说那小旗官这会儿功夫浑身也不觉得疼了,一路追赶着香莲,很快就来到了河岸边,湍急的河水拦在面前,香莲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倚着一块大石,左顾右盼好不着急。 “跑啊!小美人,看你还往哪儿跑……”小旗官舔了舔嘴唇,一脸谄笑地慢慢朝香莲走去,不料话未说完,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从背后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刺骨的寒意让小旗官两腿不禁一软,颤颤巍巍地说道,“好汉,饶……饶命!” 只见定国手执匕首,刀锋顺着小旗官的脖颈慢慢绕到了他身前,文秀此刻也从香莲身旁的那块大石后侧走了出来。 “哥!”见到定国和文秀,香莲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转而愤愤道,“你们俩个混蛋!怎么这时候才出现,再不来,姑奶奶可真得跳河了!张定国!你说你出的这都是啥馊主意?可把我给害惨了!”话说一半,一眼瞥见小旗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朝着他的裆下狠狠又是一脚。 “哇呜……”小旗官杀猪般的惨叫声还没来得及喊出口,文秀已经抢先一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小旗官被捂着口鼻,既说不出话又喘不上气,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直往上翻白眼,不消片刻,竟昏厥了过去。 文秀回头瞪了香莲一眼,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妹子,别瞎闹!这儿离敌营不远,若是动静太大,招来官军可就麻烦了!” 香莲嘟着嘴一脸不服气:“哼,一点儿都不好玩,以后就是八抬大轿请姑奶奶,姑奶奶也不来了!” 定国和文秀二人顾不上搭理香莲,匆匆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草绳,三下五除二将小旗官捆成了粽子,然后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破布,将他的嘴也给塞了个严严实实。 “喂,醒醒!”做完这一切,文秀用力拍了拍小旗官的脸,想把他唤醒,可小旗官却没有丝毫反应,“这家伙咋这么不经折腾,轻轻一脚就晕了?二哥,看来咱们可得费点儿力气,才能把他弄回去了。” “不必这么麻烦。”定国边说着,边把小旗官拖拽到河边,猛地把他脑袋给摁进了水里,在冰冷河水的刺激下,小旗官瞬间清醒过来,使劲挣扎摇摆着身子。定国见差不多了,抬手把他脑袋从水里提了出来,笑着问道,“怎样兄弟,清醒了没有?清醒了就跟咱们走吧。” 小旗官嘴被堵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回应,满脸惊恐的神色,生怕定国一不高兴,就把自己给宰了。三人于是收拾妥当,押着小旗官原路返回。 还没到老营门口,就见总管王尚礼领着一队扈卫朝他们围了过来,王尚礼勒马横立于三人面前,扬起马鞭一副黑脸:“好你们几个臭小子,真是长本事了!未经许可便擅离军营,可知何罪?” “闲着也是闲着,孩儿这不也是想为咱们西营做点儿事嘛!”定国指了指一旁五花大绑的小旗官道,“王叔您看,这是今天捉到的舌头,还是个小头目哩!” “别给我扯这些没用的,老子不吃这套!若每个人都如你们这般来去自便,咱们西营与那市集又有何异?军法无情,如何处置,自有敬帅决断!你等不必多言!”王尚礼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来人!将张定国、张文秀二人,连同这舌头一并带下去!分头关押!刘香莲既为女眷,且护送回帐!未经许可不许离营!” 众扈卫平日里虽与三人厮混得熟,然而王尚礼军令已下,也只得执行。遂将定国、文秀二人分别套上绳索,象征性地绑了个活结,与小旗官一并押解带走,而香莲也在两名扈卫的陪同下被送回了自己帐中。 待张献忠归营,已是三日后的深夜了。刚回到老营,张献忠没顾得上歇息,便立刻擂鼓聚将。诸营大小将领头目听闻鼓声纷纷聚集到中军大帐之内,老营中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张献忠端坐于大帐正中,环视了一眼诸将,问道:“怎么不见定国、文秀?” 王尚礼上前一步,拱手禀报道:“张定国、张文秀二人私自离营,触犯军纪!现押于后营,待敬帅发落!” 张献忠将手一挥,王尚礼心领神会,大声传令道:“带张定国、张文秀!” 不消片刻功夫,四名扈卫便押着定国、文秀走进了大帐。听罢二人的陈述,张献忠捋着自己的长髯,脸上神情看不出丝毫变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把那个舌头给俺老张带上来。” 众扈卫对定国、文秀自然是客客气气,换成小旗官可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这小旗官也是活该倒霉,几天前还在手下人面前颐指气使,不曾想莫名其妙就成了阶下囚,心中怨气无处发泄,又被人这么一路推搡着进了大帐,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给我跪下!”身后一名扈卫举起刀鞘,朝着小旗官两腿窝就是重重一击。 小旗官吃痛,顺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头刚想继续骂,一眼瞧见主座上张献忠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四目相对的瞬间,小旗官浑身猛地一个激灵,顿时没了刚才的气焰,磕头如捣蒜:“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张献忠呵呵一声冷笑:“没骨气的东西!也罢,只要你把官军的布防一五一十的给咱们大伙说说,俺老张或许一高兴,就不为难你了,如何?” 小旗官此刻哪敢说一个不字,当即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吐了出来。 “都说完了?”待到小旗官把话说完,张献忠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 “在……在下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小旗官微微抬起头,哆哆嗦嗦地瞄了眼张献忠。 “咱们几十万义军在河南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娘的官军才来这么点人马!真是无趣!”张献忠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既然说完了,那就推出去砍了吧。”众扈卫皆跟随张献忠多年,一见他摸鼻子的动作,便已明白了意思。话才刚出口,早已一拥而上,架起小旗官就往帐外拖。 “大王!你不能言而无信!大王饶命……饶命啊……啊……”小旗官一路哭喊着被拖了出去,声音由近及远,伴随着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处决了小旗官,张献忠言归正传,命张可旺将荥阳大会所定下的作战方略转达给了营中诸位将领、头目。 原来这两日的荥阳大会上,诸路义军对下一步的拒敌方略始终争执不决,后来在闯将李自成的一番鼓动下,方才决定采纳其“一夫犹奋,况十万众乎!官兵无能为也,宜分兵定所向,利钝听之天。”的建议,兵分数路,四出击敌。革里眼、左金王当川湖兵,横天王、混十万当川陕兵,曹操、过天星等,扼河上,当开封、归德兵,老回回、九条龙等往来策应。而张献忠所部西营则与闯王高迎祥合兵攻略东方。 待张可旺把话说完,张献忠当即对接下来西营的行动做出了部署:“张可旺!刘进忠!命你们二人为正副先锋!领五千精骑,三更造饭,五更出发!与老回回、扫地王、太平王合兵攻取颍川!” “领命!”张可旺、刘进忠二人大步出列,接下了军令。 张献忠又把头转向定国与文秀身上:“张定国!张文秀!你们两小子胆大包天,无视军纪擅自离营!老子本该重重打你们一百军棍,不过看在你们活捉舌头,也算功劳一件,暂且将这顿棍棒记下!命你二人随可旺出征!攻略颍川,将功折罪!听到没有!” “谨遵父帅令!”定国、文秀二人一听有仗可打,不禁喜上眉梢,朝着王尚礼吐了吐舌头,忙不迭地领命道。 “其余诸将明日卯时前,务必整顿好本部兵马,与高闯王合兵东进,搅他娘崇祯个天翻地覆!”张献忠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虎目直视前方。 “搅他个天翻地覆!搅他个天翻地覆!”众将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异口同声地虎吼道。 正月初十,天方才蒙蒙亮,荥阳城外、索河两岸的义军便纷纷拔营起寨,按照先前议定的部署,朝着四面八方分头进发。一时间中原千里,北至大河,南至楚界,蔓延皆是义军。而官军,南阳陈永福,新安、渑池左良玉,汝州陈治邦,兵皆数千,分地责成,坐甲自保,不能协同。 上部 风云际会 三 尹知州困守孤城 赵通判沉潭殉国 张可旺、刘进忠率五千精骑与老回回马守应的三千人马汇合后,当即马不停蹄地直奔颍川,当天夜里便抵达了颍川城郊。 “传令下去,所有人束马衔枚,分散进树林,原地歇息,不可发出半点声音!有违令者斩!”张可旺勒马传令,然后回头招呼了一声老回回和刘进忠,“马叔!老刘!咱们一起去城外转转,探探官军虚实。” 临出发前,张可旺又喊来了定国和文秀,向他们嘱咐道:“二弟、三弟,哥哥去去便回,这儿交给你们了!” “大哥尽管放心,有咱们哥俩在,出不了岔子。”定国按捺着内心的兴奋,小声应道。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可旺匆匆返回军中,当即召集诸将,随手掰断一根树枝,以地为沙盘,让众人围上前来,借着月光布置下作战方略。 次日清晨,颍川西门方才刚刚打开,城门官揉着朦胧的睡眼,不可置信地发现一片黑压压的骑兵正从四面八方朝城门冲杀过来。 “贼兵!贼兵来了!关城门!快关城门!”眼瞅着义军快要冲到城下,城门官这才反应过来。然而一切只在顷刻之间,没等城门关闭,已有十余骑跃马突入城中,领头一人手起刀落将城门官劈作两半。 按照昨夜的部署,张可旺领三千人攻北门,老回回、扫地王领两千人攻南门,刘进忠、太平王领两千人攻西门,另有张定国与张文秀二人引兵一千,埋伏于东门外官道两侧的树林中,只待官军突围时截杀。 颍川知州尹梦鳌从睡梦中惊醒,得报西门失守,连忙带人赶往督战。刚登上城楼,就见城外义军如潮涌上,数十面各色号旗伴着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和雷霆般的喊杀声响彻天际。尹梦鳌从最初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当即指挥弓箭手拦击还未入城的义军后队。他每挥动一次手,就有大批义军中箭落马。虽然受到不小的杀伤,义军却仍然士气高涨,奋不顾身地向前冲锋。 见情势危急,尹梦鳌又命军民自城垣上滚放礌石,大小石块劈头盖脸地朝城下的义军砸去,一时间矢石交加,义军损失不计其数,锋芒受挫,攻势稍稍减弱。失去后队的支援,先前入城的义军也在官军的围攻下渐渐落入下风,被迫退出城,官军随即夺回了西门。 与此同时,北门的战况也十分激烈。由于这里是义军主攻的方向,张可旺在此投入了最多的兵力。得知北门摇摇欲坠,尹梦鳌刚刚稳定住西门局势,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北门,同时又让人从署衙中搬来了城中唯一的一门大炮,居高临下架在城楼之上。尹梦鳌避于城垛后面,仔细观察了一番城下情形,只见义军阵中有一人,衣甲鲜明,在百余骑的簇拥下,正手举令旗发号施令。尹梦鳌料定此人必是主将,扭头冲着炮手高呼道:“往那儿,放!”炮手执香,点燃引信,朝着尹梦鳌手指的方向猛烈发射。 张可旺此刻正督军攻城,突见城头火光一闪,紧随一声沉闷的轰隆声,心中暗道不妙,刚想躲避,炮弹已在他身旁落下,黑烟弥漫,四周一片血肉横飞。张可旺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落马,扬起的尘土瞬间埋住了他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 周围侥幸没被炸死的亲兵见主将落马,赶忙一拥而上,把张可旺从土里给刨了出来,仔细检查一番,只是些皮外伤。张可旺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功夫,猛然坐起身,一把抹去脸上的尘土,怒骂道:“他娘的,大意了!给老子传令下去,所有人不许后退!率先入城者,赏银百两!” 然而在尹梦鳌的指挥下,义军猛攻一日却始终未能攻破城池。相持到天黑,义军方才稍稍退去。尹梦鳌唯恐义军趁夜偷袭,下令军民严加把守,同时把署衙也直接搬到了城楼之上。 上半夜相安无事,见丑时已过,尹梦鳌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整日的激战让他疲惫不堪,此刻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便想少憩片刻,打个盹儿。 “天明之前,贼军应该不会攻城了。传令下去,让将士们抓紧时间歇息。”尹梦鳌朝左右吩咐了一声,随即转身走进城楼,和衣朦胧睡去。 才睡了没多久,猛听得一声轰隆巨响,尹梦鳌不由倏地坐起身,匆匆套上鞋子便往外走,不想却与磕磕绊绊跑进来禀报的参将撞了个满怀。只见参将一脸惊慌,气喘吁吁道:“大人!大事不妙!贼兵夜掘城脚,乌龙潭附近城墙倾陷数丈!” “快!召集兵马随我来!务必堵住缺口,不可放贼兵入城!”尹梦鳌一把抓过佩刀,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大踏步走出城楼,招呼军民赶往增援城墙缺口。 由于土城疏松,待尹梦鳌赶到时,城墙两边还在哗啦啦地不停倒塌着,尹梦鳌忙下令用土包封堵缺口,不料又是一声轰隆巨响,烟尘滚滚,不少人躲闪不及,被再次坍塌的土城给生生埋住。 眼见城墙坍塌,隐蔽于城外树林里的义军顿时一片欢呼雀跃。张可旺当即翻身上马,亲自带着一支精骑风驰电掣般地飞奔出林,朝缺口冲杀过去。守城官军忙用弓箭阻击,然而这支骑兵来得太快,很快就逼近了城下。 形势危急,尹梦鳌站在城头,拔出佩刀,振臂高呼道:“大明将士们!给我杀!”守城官军于是纷纷弃了弓箭,举起刀枪,争先恐后地跃出缺口,双方就在缺口外围展开了厮杀,一时间,只听见各种兵器的撞击声和沉闷的拼杀喘气声。义军在张可旺的带领下奋勇向前,官军背靠城墙,亦是不肯退后一步,双方皆是死伤累累,城下尸体枕藉,污血满地。 守城的百姓哪见过这种阵势,先是城墙坍塌,现在又见到义军攻势猛烈,越发惶骇。纷纷丢下手中武器,掉头就跑,城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见此情形,尹梦鳌连忙下城挡在路中,跪求百姓重新上城坚守,然而仅凭一人之力哪里挡得住,百姓竟在瞬间溃散。 尹梦鳌心知最后的时刻已然到来,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轻轻拂去官服上的尘土,又正了正头顶的乌纱帽,独持佩刀爬上缺口,昂首立于城墙倾坏之处。此刻,城外的官军已经全部战死,张可旺一声令下,义军纷纷下马,缘城而上。尹梦鳌居高临下,挥刀连杀十七人,但义军依旧源源不断地蜂拥向前,尹梦鳌渐渐不支,且战且退,待退至乌龙潭边,已是无路可走。环顾四周皆是义军,尹梦鳌闭上双眼一声长叹,抬手将佩刀往地上一掷,双脚一迸,转身跃入潭中,沉潭而死。 城中激战正酣,而定国、文秀却在东门外官道两侧的树林中无所事事地窝了一日一夜。 “二哥,这战都快打完了,咱们却连半个官军的影子都没见着,真是气煞人也!”天色渐亮,听着城中越来越微弱的喊杀声,文秀心中虽是直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定国刚想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马蹄声,赶忙示意大家做好战斗准备。不消片刻功夫,只见官道尽头出现一支数百人的官军骑兵,看方向正是朝颍川而来。 原来数日之前,尹梦鳌派通判赵士宽前往寿州公干,这世道兵荒马乱,尹梦鳌唯恐途中有失,于是派了两百骑兵随行扈卫。不料才走到半道,便听闻义军围攻颍川,赵士宽心急如焚,当即调转马头,一日夜驰三百里回援颍川。 “他奶奶的,就这么几个人!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罢了,麻雀再小也是鸟!有肉总比没肉强!”文秀自我安慰了一句,当即攥紧拳头,蠢蠢欲动,“二哥,打不打?” 定国摇了摇头,小声道:“这儿地势开阔,若是在此处交战,官军必然溃散,到时收拾起来反倒麻烦。传令下去,放他们过去,我军尾随追击,堵住城门,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却说赵士宽一路赶到颍川城下,只见城门洞开,守城军民早已逃散得一干二净。就在此时,定国、文秀突然率军从后方树林中杀出,突如其来的敌军让赵士宽有些措手不及,连忙让众人赶紧进城,旋即紧闭城门,据城楼死守。定国兵临城下,也不攻城,只是将城门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城中情况不明,但见城北署衙方向一片火光冲天,赵士宽心念着知州大人安危,又看城外义军并没有攻城的打算,于是将两百骑兵一分为二,留下一百人守住城楼,自己则带领剩余的一百骑赶往支援。 一路往北,沿途到处是背着包袱四散奔逃的百姓,越往前越是混乱难行。好容易走了几条街,眼瞅着离署衙不远了,道路却又堵塞不通,迎面逃来的百姓告诉他们:北门和西门都已被攻破,知州尹梦鳌也死于乱军之中了。至此,赵士宽知道形势已无法挽回,于是不再往前走,就地停了下来,对身边人言道:“事已至此,尔等且自寻生路吧!” 众扈卫含泪不愿离去,齐声道:“愿随大人共死!” 赵士宽摆了摆手:“吾乃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守土自是责无旁贷,今城破,焉能独活?尔等父母妻儿皆在城中,赶紧回家去吧!”在遣散身边随从扈卫后,赵士宽思忖妻女尚在城中,若是被贼兵俘获,难免一番折辱,当即调转马头直奔城南家中。 刚跨进家门,抬头便看见夫人崔氏与两个女儿皆是一身盛装打扮,早已自缢于大厅横梁之上了。见此情景,赵士宽不禁拊掌大笑道:“好!好!好!尔等且在黄泉路上等老爷,老爷随后便来!”言罢,赵士宽上前一步,抱住悬挂在半空中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把她们从梁上挨个放了下来,整齐排放于大厅中央,又从灶房取过火把,点燃了大厅四周的帷帐,整间屋子顷刻便被熊熊大火所包围。 他抛下火把,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提刀翻身上马,径直朝着北门而去。刚行至乌龙潭,便撞上了一股义军,众义军见是当官的,当即将其团团围住。 赵士宽毫不畏惧,挥舞佩刀跃马向前,一连砍翻三四名近身的义军,然而他毕竟文官出身,很快就身中数刀,跌落在马下。若不是义军一心想要活捉,此刻怕早已是身首异处了。赵士宽身受重伤,持刀倚靠在潭边一块大石旁,颓坐于地。眼见义军步步逼近,他拼劲全身仅有的一丝气力,猛地一侧身,倒头栽入潭中,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想要去捞,但水面除了一抹淡淡的涟漪,哪还有人的踪影。 上部 风云际会 四 父子血溅家宅院 闯献定计袭凤阳 先前义军突然围城,居住于城内的原兵部尚书张鹤鸣尚未来得及出走。一早惊闻贼兵破城,其长子张大同深知在劫难逃,不由分说便让人帮父亲换上一身平民装束,又唤来一名贴身奴仆,保护老爷离府暂避风头。 奴仆带着张鹤鸣一路随着逃难的人流奔往东门,没曾想才到城门口,张定国已然率兵将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见出城无望,他们只得折返回来。此刻,城内早已乱作一团,二人逆着人潮向西而行,也不知何时,那奴仆竟在混乱中不见了踪影。张鹤鸣孤身一人,眼瞅着前方杀声四起,连忙躲藏进了一处无人的民舍中。 张可旺领兵入城,得知张鹤鸣还在城内,亲自带着一哨人马直奔张宅。还离着老远,便看见张宅大门紧闭,门上悬挂着一副巨大的白布,上书:张大相公书房在此。 “老子平生最恨就是这文绉绉的方块字!弟兄们给老子撞开大门!莫跑了张鹤鸣!”张可旺勒马挥手,身后部下当即下马,将白布扯到一旁,破门而入。 众人冲进大厅,只见张大同瞪目怒视,正襟危坐于大厅正中。于是一齐上前将其擒住,随即又搜遍府院内外,然而除了女眷家仆,根本没有见到张鹤鸣的踪影。张可旺此刻也已步入大厅,一屁股坐在了刚刚张大同坐着的那张椅子上。 “跪下!”众人齐声吼道,张大同却依然昂然挺立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张可旺微微一愣,随即站起身,满脸堆笑地走到张大同面前,连身抱歉道:“久仰颍川张氏名门傲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先生请坐,先生请坐!咱们义军都是粗人,不懂规矩,还望先生不必计较!” 然而张大同并没有理会他,既不坐,也不正眼看他,只是一言不发。 张可旺讨了个没趣,满脸尴尬,自我解嘲地重新坐了下来:“也罢,既然先生不肯坐,那咱们就站着谈吧。”边说张可旺还边把椅子朝前挪了挪,尽量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不知老大人身何在?咱们有事,需与老大人商议。” 张大同一脸厌恶地转过头:“尔等蕞尔蟊贼!要杀便杀,吾父不可得也!”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厅外快步走到张可旺身旁,附耳一番言语,张可旺听罢大喜过望:“速速把人带上来!” 不消片刻,只见两名义军引着一人走了进来,张大同扭头一看,此人居然是先前护送张鹤鸣离府的那个贴身奴仆。只见这厮扑通一声跪倒在座前,埋着脑袋,哆哆嗦嗦地禀报道:“大王,在下知道老爷藏匿之处,愿为大王领路。” 张大同见到此人已知不妙,听其把话说完,顿时炸了锅:“你这个挨千刀的狗奴才!吾等父子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 张可旺一阵哈哈大笑:“先生不必动怒,稍后便让你们父子团聚。”言罢转头朝着部下使了个眼色,部下会意,当即押着那个奴仆离开了大厅。 不到半柱香功夫,张鹤鸣就被五花大绑地带了回来,只见他披头散发,身穿破棉袄,满脸锅灰,一副狼狈模样。张可旺迫不及待地命人向其拷问索要藏金之所,没想到张鹤鸣倒是硬气,无论怎么拷打都只是一句话:“没有!” 张大同在一旁亦大喊道:“勿伤吾父!家财悉我所掌,与吾父无涉!” 堂堂兵部尚书,竟会没钱?张可旺哪肯相信,当即下令将府中翻了个底朝天,然而除了些古玉、陶器,哪有什么金银财宝的踪迹。继续严刑逼问,张鹤鸣干脆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张可旺恼羞成怒,一把抢过身旁部下的钢刀,径直朝张鹤鸣脑门劈了下去。这一刀可是用尽了浑身气力,竟硬生生将张鹤鸣劈成了两半,鲜血喷溅了周围人一脸。 见父惨死,张大同一声悲鸣,旋即奋臂大骂。张可旺气急败坏,挥刀又要去砍张大同,就在此时,却听门外一声大喊:“刀下留人!” 张可旺举刀停在半空中,扭头一看,原来是定国和文秀。 走进大厅,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定国皱了皱眉,快步来到张可旺跟前,摁下了他高举的钢刀:“大哥!既已杀其父,姑且留下其子!只需令其献上金银赎命即可!切莫再伤人命!” 文秀在一旁亦附和道:“张鹤鸣曾在陕为官多年,素有廉名,还望大哥三思!” 张可旺尚在犹豫,张大同突然破口大骂道:“无胆鼠辈!吾父既死,吾义不独生!” 张大同愈骂愈大声,张可旺面色铁青,不再理会定国、文秀二人的劝说,下令将张大同拖下大堂,生生拔光须发,然后用刀背猛砍其面颊。尽管整张脸都已经血肉模糊,嘴也被砸得稀烂,可张大同却依旧操着含糊不清的嗓音,对着张可旺骂不绝口。 张可旺气急败坏,一声令下,遂将其碎尸万段。肢解了张大同,张可旺还是不解气,随即又将张府一家上下,一门老幼尽数屠了个干净,未留一个活口,就连那个通风报信的奴仆也没能幸免。顷刻间,整个张宅笼罩在了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颍川的陷落,在皖北引起了强烈震荡,临近州县纷纷采取措施加强守备。元宵佳节将近,往年这时候,街上已经到处是各色灯具,家家户户皆燃放烟花爆竹,街头巷尾观灯者自晚达旦,络绎不绝。不过今年,为了提防义军混入,各州县都张榜贴出告示,严禁城内士民游玩赏灯。 然而,距离颍川四百多里外的中都凤阳却依旧热闹非凡,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气氛。守陵太监杨泽虽已接到颍川陷落的急传文报,不过他料想义军还离着老远,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城内街上处处张灯结彩,笙歌彻耳。留守朱国相与知府颜容喧亦穿梭于城内各户富绅名流之中,忙于各类节日应酬。 就在此时,张献忠、高迎祥的大队人马也已进驻颍川,并连夜召开了军事会议。在会上,二人听完探马的禀报,一致决定采取远程奔袭的作战方案,趁元宵之夜夺取凤阳。做出这一决策的依据是,凤阳守军力量薄弱,留守司只有四个卫所的兵力,且毫无戒备。同时如若能攻破大明朝的中都,政治上的影响更是非同小可。 为保证此战万无一失,高迎祥思忖再三,决定派出一支先遣队,乔装打扮潜入城内,作为内应,张献忠当即表示赞同。 回到老营,张献忠先是唤来定国、文秀和能奇三位义子,向他们下达了作战方略。不过转念一想,总觉得有些不太放心,于是又让人把匠作营总管王应龙也给喊来了。 王应龙今年五十有余,须发斑白。他本是工匠出身,善制弓,五年前追随张献忠于陕西起义。虽目不识字,但一向憨厚正直,献忠甚爱之。而献忠的这几个义子打小便对刀枪棍棒颇感兴趣,终日厮混于匠作营中,看着工匠们打制兵器。久而久之,自然跟王应龙熟络了起来,王应龙也十分喜欢这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眼瞅着他们渐渐长大成人,心中更是有着别样的情愫。 “老哥哥,咱们义军马上就要打凤阳了!闯王已经答应,此番攻取凤阳的重任就由咱们西营当担!但有件事,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成。”王应龙刚步入大帐,张献忠已然热情地迎上前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王应龙有些为难地咧了咧嘴:“这打战的事,我也不懂啊!” 张献忠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王应龙的肩膀:“老哥哥,俺老张怎么舍得让你这把老骨头去冲锋陷阵呐!”张献忠边说着话,边将王应龙拉到一旁的椅子前,示意他坐下,然后继续说道,“凤阳毕竟是老朱家的祖坟所在,若一味强攻,怕是要折损不少兄弟。先前我与闯王议定,派一小队人马潜入城中,里应外合。原本是想着让定国他们几个娃娃历练历练,不过几个娃娃毕竟阅历太浅,关键时候难保不出什么岔子。所以还需要老哥哥你亲自出马,护着这几个犊子哩!不知老哥哥意下如何?” 王应龙听罢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朗声抱拳道:“敬帅,您如此说就见外了!只需敬帅一声令下,王某自当义不容辞!” 张献忠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望向三个义子:“你们几个娃娃,给老子听好了,此番前往凤阳,一切行动皆由你们王伯伯做主,不可擅作主张,更不可擅自行动,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定国、文秀、能奇三人齐声虎吼道。 张献忠随即又让王尚礼在老营中精心挑选出一百五十名精干伶俐之人交予王应龙,命他们于明日卯时前赶至东门外集合,众人领命而去。 次日清晨,闯营与西营共计三百余骑,皆穿着各式行头,化装成了商贾以及和尚、道士、乞丐,在颍川城东门外集结完毕。定国一眼就瞧见了打扮成翩翩公子的义兄李来亨,当即领着文秀、能奇二人催马上前打招呼道:“大哥!” 见到定国和文秀,李来亨也是十分欢喜:“二弟、三弟,多日不见想煞哥哥了!昨日听义父说西营是你们来,可真把兄弟我给高兴坏了!”李来亨瞧了眼旁边的张能奇,觉得有些眼生,不禁问了一句,“这位小兄弟是……” 见李来亨问起,定国于是向他介绍道:“这位是咱们的四弟,张能奇。” “李哥。”张能奇挠着脑袋,一脸的腼腆。 哥几个正在说着话,突然只听有人一声虎吼:“来亨!还在磨蹭什么!快走!” “是!”李来亨扭头答应了一声,这才发现就在说话的功夫,其他人早已整装出发了。李来亨无奈地耸了耸肩,“那位便是我义父!”听说是大名鼎鼎的李过,定国他们几乎同时抬眼望去,只见李过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正朝着他们招着手示意,一身淡灰色装束,显得干净利落。 “时间紧迫,赶紧走吧!待破了凤阳,咱们兄弟再把酒言欢不迟!”说罢,李来亨猛地一抽马鞭,调转马头飞驰而去,定国、文秀、能奇三人相视一眼,也一并追了上来。 一个时辰后,张献忠亦率领着西营大队人马离开了颍川,他命令全军隐蔽行踪,昼夜不停,快速行进,绕过沿途各府州县,直驱凤阳。 经过一昼夜的疾驰后,义军先遣队在李过的带领下,于十四日晌午抵达了凤阳北郊。众人将马匹藏匿于树林中,只留下几人看守,其余人等则化整为零,相继潜入凤阳,分投各宿。 上部 风云际会 五 英雄救美陷囹圄 知府避难藏大狱 王应龙本是工匠出身,相貌粗犷,此番伪装自然是干回了老本行,而定国、文秀、能奇三人年纪轻轻,外表皆是白白净净,若走在一块总是有些突兀。王应龙于是嘱咐他们几个分头行动,待入城之后,再到城南的城隍庙集合。 由于风水原因,凤阳虽是中都,外城却没有城郭,不过城门倒是不少:正南是洪武门,左右还有两个小门,曰:南左甲第门和前右甲第门;北偏东方向是北左甲第门;西面是后右甲第门;正东是独山门,长春、朝阳两门拱卫两侧;还有正西的涂山门。中间则是皇城,其中正南中轴线上由南至北有三道门:分别是大明门、承天门和端门,其他三个方向各一门,曰: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皇城中央还有一道内城,也设四门:南边午门,北边玄武门,东边东华门,西边西华门。 定国独自一人大摇大摆地从北左甲第门进了城,慢悠悠地沿着皇城根往南边逛。这凤阳不愧是大明朝的中都,尽管城外赤地千里,城内却仿佛世外桃源,依旧繁华如昔,可谓家家热闹,户户喧哗,一片太平景象。沿街酒肆茶坊,不计其数,青年男女忙着逛街、购物、约会和赏风景,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络绎不绝。 自打十岁那年跟了张献忠,每日所见皆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哪曾见过这般富丽繁华的大都市,定国今天可算是开了眼,到处东摸西看,瞅啥都新鲜。 才刚走到国子学附近,也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竟招来了不少围观群众,把整条路都给堵了大半。定国心中好奇,也跟着凑了过去,这一看不打紧,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富家阔少正带着十来个奴仆,嬉皮笑脸地围住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那阔少哈喇子流了一地,也不管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噘着臭嘴便往小姑娘脸上凑,不料却被小姑娘狠狠一巴掌扇得是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围观的众闲汉见此情景不禁哄堂大笑,阔少恼羞成怒,招呼奴仆们一齐上前。 见此情景,定国当即拨开人群一把掐住阔少的胳膊,将他的肩胛扳了过来,大喝一声道:“光天化日,竟敢调戏良家少女,该当何罪!” 小姑娘正不知所措,突然听到声音,抬头一看,顿时兴奋地喊道:“宁宇哥哥!救我!”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定国不禁一愣,仔细再看,那小姑娘不是别人,居然是香莲。 原来临出发前夜,香莲无意听文秀说起,明日将要潜往凤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香莲知道此番哥哥定然不会带上自己,于是干脆偷偷整理好包袱,打扮成一个小乞丐,混在了队伍中。爱美是女孩的天性,香莲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独自跑河边洗干净脸上的锅灰,重新换回女儿装,又是一番精心打扮,这才兴致勃勃地进了城。不曾想,才刚逛了没多久,就被这位阔少给撞上了。 见定国既不动手,也没有放手的意思,阔少有些莫名其妙:“小子,干你甚事?快把老子放开!”众奴仆见主人被抓,也纷纷弃了香莲,一齐拢了上来。 定国在千军万马之中尚且不惧,哪会怕了这几个奴仆。不待他们靠近,定国突然松开阔少的胳膊,朝着他屁股就是一脚猛踹,阔少措手不及,踉踉跄跄地往前栽去,与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奴仆撞了个满怀。趁着这伙人人仰马翻,乱作一团的功夫,定国已然近身上前,三拳两脚就将那些没倒下的,也全给打趴下了。 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大街上,哀嚎声呼天喊地,阔少更是摔得鼻青脸肿,老半天爬不起身。生怕再挨揍,阔少干脆躺在地上,忙不迭地作揖告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定国没顾得上搭理他,径直走到香莲面前,一脸疑惑道:“妹子,怎么会是你?” “这……这个说来话长……”香莲不敢正视定国的眼睛,说话也是吞吞吐吐。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定国顺着声音的方向一看,心中暗道不好,原来刚刚这番闹腾动静太大,居然把巡城的官军都给引来了。 “赶紧走!去城隍庙找你哥和王伯伯!”定国一把拽住香莲,对她低声嘱咐了一句,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反方向推出了人群。见官军到来,围观人群当即一哄而散,香莲被人潮裹挟着,根本无法停下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定国被官军追上。 见援兵到来,阔少也在众奴仆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重新恢复了之前嚣张模样,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快!快抓住他!他是贼兵的奸细!” 那伙官军领队的长官似乎跟那阔少很是熟络,不由分说便下令将定国围了个严严实实。眼见官军人多势众且有兵刃在手,定国思忖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干脆装傻充愣,两手一摊放弃抵抗,任凭官军将其五花大绑,押往了大牢。 虽是白天,凤阳府的大牢中却是一片漆黑,只有墙头烛台上几根烧了大半截的蜡烛,发出些许忽明忽暗的光。空气中到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臭味,定国屏住呼吸,仔细观察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只见里头有数十间牢房,每间仅有巴掌大,却黑压压的挤了十来个人,瞧着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应该都是些逃荒的灾民。关了这么多人,可出人意料的是,在这阴森森的牢房中除了呼吸喘气声,居然听不到一点儿其它声响,到处一片死寂。 狱卒打开一间牢门,将定国推了进去,随即又重重地把门锁上。定国一个踉跄往前跌了几步,不过很快站稳了脚跟。再一看,这间房内还关着七八个骨瘦如柴的囚犯,看情形应该有好些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了,一个个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就连有人进来,也没人抬头看上一眼,皆是自顾自地低头发呆。 定国本想向他们打探打探城内的情况,可一连招呼了几个人,却没一个搭理的。百般聊赖之下,也只好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靠墙坐了下来,随手拨弄着地上铺的稻草,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定国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大牢内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也不知这声响究竟是来自城外义军攻城的炮火,还是城中庆祝元宵的焰火。正欲起身舒展筋骨,却听见牢房外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说话:“快!赶紧去找两套囚服来!” 这大过节的,居然有人想自个儿穿囚服玩?定国心中颇感好奇,当即缩回身子,把脑袋凑到牢房的木栅栏旁。窥目望去,先前还在外边值守的狱卒,此刻早不见了踪影,只瞧见一名身穿绯红色官袍的长须老头在一名年轻公子的陪同下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冤家路窄,那年轻公子居然是白日里调戏香莲的阔少。再看老头官袍上的补子,竟是四品云燕图案!思来想去,在这凤阳城府中够资格穿这身官袍的,除了知府颜容喧,还能有谁? 只见这颜知府在阔少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将官袍扒下,然后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身脏兮兮的囚服,也不嫌脏,二话不说便往身上套。 “爹,这儿这么多囚犯,人多嘴杂……会不会……”阔少转身环顾一眼四周,附耳小声地对颜容喧提醒了一声。 听这一声爹,定国不由暗自吃惊,不曾想这阔少居然是颜知府的公子,难怪先前在街上竟是如此嚣张跋扈。不过这父子俩放着好端端元宵节不过,怎么有雅兴跑到大牢里来了?定国百思不得其解,干脆躲在角落里继续看他们表演。 颜容喧好不容易换好囚服,此刻方才稍稍定下神来,他摆了摆手,气喘吁吁地说道:“你瞧这群蔫不拉几的家伙,半死不活的模样,怕个甚?我说,你个兔崽子还磨磨蹭蹭个啥?想坑死你爹啊!赶紧把这身皮给我换了!” 颜公子皱了皱眉,有些嫌弃地看了眼地上脏兮兮的囚服,犹豫了片刻,这才弯下腰提着衣服的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拎了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穿在了身上,然后选了间稍稍干净的牢房,捂着鼻子,与颜知府一同躲了进去。慌乱间,怕是早已忘了定国也被关押在这大牢中。 不一会儿,外边又冲进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位女子,只听她一进大牢便扯开了嗓门,大喊道:“宁宇哥!你在哪儿?” 这声音不正是香莲么!定国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倚着木栅栏爬起身来。往门口的方向一看,果不其然,进来的这班人中除了香莲,还有李来亨、张文秀和张能奇。 “快!快!我在这儿哩!”定国抬起手腕上的镣铐,用力砸向木栅栏。大伙听到声音,当即一拥而上砸开牢门,将定国从里边放了出来,又七手八脚地帮他除去身上的镣铐。定国拂袖抖去衣服上的碎稻草,然后张开手臂狠狠地伸了个懒腰,也不着急揭穿颜容喧父子,而是仔细地向李来亨他们打听起这一夜凤阳城中发生的变故。 原来定国在被官军带走后,香莲便匆匆赶往了城隍庙。张能奇素来脾气火爆,听说定国被擒,二话不说就要去救人,却被王应龙一把摁下。待众人聚齐,四下里一合计,料定今日正是元宵佳节,官老爷们忙于应酬,无暇旁顾,定国在牢中一时半会儿没有危险。待夜里义军攻城,城内大乱之际,再行营救也为时不晚。 当夜凌晨,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张献忠亲率义军主力突然来到凤阳城下,随即发起猛攻。李过与王应龙见时机已到,一面派遣李来亨、张文秀、张能奇和刘香莲带着几名亲信弟兄赶往大牢救人,一面又命其余潜伏在城中的义军四处放火,并高声大喊道:“义军已经进城,大家莫要慌乱!” 凤阳城的居民何时见过这般场景,顿时乱作一团,四散奔逃。这些人边跑还边大声疾呼,没多久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再然后,守城的官军也军心大乱了。 仓促间,留守朱国相带着指挥袁瑞征、吕承荫,千户陈宏祖、陈其中,百户盛可学领兵迎战,一路收拢溃散的守军,得兵四千余人。在洪武门下,双方展开激战,不消片刻,官军就被杀得七零八落,朱国相见大势已去,唯恐被俘受辱,挥剑自刎。剩下没死的一千五百多守城官军没了主心骨,纷纷跪地口呼千岁,乞求饶命,号称中都的凤阳,就这样落入了义军手中。 听完众人的叙述,定国方才明白这一夜自己竟然错过了如此好戏,而这一切皆拜颜家公子所赐。想起颜家公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领着众人来到那间牢房前,望着里头面如死灰的父子俩,一声大喝道:“知府大人,您老与贵公子就别藏了,赶紧出来吧!” 上部 风云际会 六 义军火焚明祖陵 亨九合兵入河南 颜容喧父子面色惨白,被从牢房中像两条死狗般拖了出来。紧接着众人又将监狱牢门一一砸开,尽数释放狱中囚犯,而后一把火将大牢烧了个一干二净。 经过一夜厮杀,整个凤阳城中除了守陵太监杨泽畏罪自杀,凤阳巡抚杨一鹏不知所踪外,其余大小官员皆死的死,伤的伤,全都成了瓮中之鳖。 待至天色微亮,国子学前的广场上已然密密麻麻地跪满了指挥程永宁、千户陈永龄、百户盛可学等四十一名大小官员,以及一百多号被西营义军抓获的诸生和太监。 无数逃难的灾民和城中百姓,亦纷纷聚拢到了广场周围的空地上。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原本不可一世的颜容暄父子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囚服,被一路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广场中央,四名手提木棒的彪形大汉分立于身后两侧。 “跪下!”也不知是谁突然吼了一嗓子,四名彪形大汉当即向前一步,将这父子二人狠狠地按跪在了地上。 颜容暄挣扎着抬起头,朝前看去,只见正前方是一座临时搭起高台,上有一张从国子学中搬来的楠木大案和一张宽大的太师椅。 先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反贼张献忠,右靴踩在太师椅上,侧身架着胳膊,正冷冷地盯着自己。四目交汇,颜容暄冷不丁一个哆嗦,赶忙又把脑袋埋了下去。 张献忠猛地一拍惊堂木,面无表情地审问道:“颜老贼,汝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今日苍天有眼,落在俺老张手里,可还有话说?” 没等颜容暄开口,定国已然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只见他面向张献忠,伸手指着颜容暄,朗声言道:“父帅,这狗官坏事做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孩儿以为再审也是多此一举,直接将其斩首示众也就是了!” “老二所言极是,不过,孩儿以为光砍脑袋不够!为起到震慑作用,必须将这狗官凌迟处死!唯有人人饮其血,啖其肉,方能解百姓的深仇大恨!”张可旺也跟着附和道。 一听要将自己凌迟,颜容暄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忙不迭地求饶。 倒是颜公子死到头,反倒硬气了许多,梗着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爹,事已至此,咱们横竖都是一个死字,又何必求他?到时传给人听,不过徒添笑柄而已!” “咦?”张献忠听罢,忍不住又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颜公子,不怒反笑道,“好小子,先前老子倒小瞧了你!也罢,今日俺老张就破回例,饶你不死!” “来人,将他拉到一边!”张献忠朝着颜公子身后的两名彪形大汉使了个眼神。 两名大汉当即一人架起他一只胳膊,将颜公子拖拽到了一旁。 哪知颜公子根本就不领张献忠的情,一路不停地高喊道:“狗贼!吾自幼饱读诗书,今日陷于你手,自当取义成仁!快快杀了吾!” 张献忠根本不理会颜公子的辱骂,转头望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颜容暄,顺势抬手,摸着自己的鼻子,冷哼一声道,“刀斧手何在?且将那狗官颜容暄推出去,先杖打二十,尔后枭首示众!” 在围观百姓的阵阵欢呼声中,两名彪形大汉当即将颜知府就地按倒,裤子往后一扒,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毒打。 可怜这颜知府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哪受过这罪,等二十大棒打完,早已是皮开肉绽,有出气,没进气,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颜容暄咽气,其中一名大汉迅速从旁人手中接过鬼头刀,另一名大汉一把拽住颜容暄花白的头发,顺势将头颅往后一拉,拿刀大汉当即挥刀奋力向下砍去,但见血光闪过,堂堂知府大人竟是身首异处。 “爹!”眼睁睁看着父亲惨死,被拉到一旁的颜公子踉跄着爬起身,哭喊着冲回到颜容暄的尸体旁,摇晃着那具还在往外冒血沫的无头尸身,愤恨地伸手指向高台上的张献忠,破口大骂道,“狗贼!今日若不杀吾,他日吾必取尔等狗头!” “找死!”尽管张献忠不以为意,可张可旺脾气火爆,哪里忍得了这个,当即大喝一声,拔出佩剑,快步冲下高台,径直朝着颜公子心窝就是一剑,鲜血溅了张可旺一脸。 “住手!”张献忠抬手刚想要阻拦,奈何张可旺出手太快,颜公子早已倒在了血泊中,气绝身亡。 “既答应留他一命,你杀他作甚?”张献忠恼怒地责怪张可旺道。 张可旺二话不说,一把抹去脸上的血迹,将佩剑往地上一扔,拱手跪于高台之下,大声说道:“此人辱骂父帅,罪不容恕!孩儿气愤不过,杀了这厮,还请父帅治罪。” 张献忠望着张可旺义正言辞的模样,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道:“杀都杀了,还治个屁罪!赶紧起来吧。” “谢父帅!”张可旺于是重新站起身,继续说道,“孩儿以为,这在场大小官员、太监诸生皆是助纣为虐之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必须立刻将其斩尽杀绝!” “大哥此言差矣!首恶既除,其余这些人原本也并非罪大恶极之人,倒不如宽恕了他们,以彰显父帅仁慈之心!”定国望着那些跪在台下,瑟瑟发抖的诸生和太监,心中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鸟!仁慈个屁!老子杀人如麻,何时有过恻隐之心?”张献忠不以为然地说道。 “可是父帅!”定国还想要再劝谏几句,哪知话才出口,抬头看到张献忠铁青的面庞,又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定国啊定国,为将者万不可心慈手软,俺老张这些年白教你了?你看这班该死的书呆子,一不会种田,二拿不动刀枪,整日只知道抱着本破书念劳什子之乎者也,留着除了浪费粮食,又有何用?”张献忠愤恨不已地数落道。 见张献忠眼中透着一股杀意,张可旺心领神会,当即挥手示意刀斧手行刑。 众刀斧手于是一齐上前,手起刀落,将广场中跪着的几百号官员,以及诸生、太监全给杀了个一干二净,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空气中泛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让人不禁作呕。 张献忠举目环视了一眼四周惶恐的围观百姓,抱拳高声言道:“俺老张平生只杀贪官污吏!对百姓自是秋毫无犯!诸位父老乡亲莫要害怕!” 说罢张献忠转头望向定国吩咐道:“定国,开仓放粮之事就交给你去办了,别给老子办砸了,听到没有?” “父帅放心,一切包在孩儿身上!”定国忙不迭地答应道。 听说义军要放粮,百姓中瞬间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 在百姓雀跃声中,张可旺上前一步,提醒张献忠道:“那皇帝老儿的祖坟又该如何处置,还请父帅示下!” 此时,在血腥的空气中,广场周围百姓的狂热情绪全都被激发起来,没等张献忠开口,众人已然齐声高喊道:“烧了它!烧了它!” 伴随着百姓山呼海啸的呐喊声,张献忠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身,将握紧的右拳高高举过头顶,虎吼一声道:“好!那就烧了它!” 愤怒的烈火顷刻在中都凤阳城蔓延开来,怀着对腐败朝廷的愤恨,义军不但挖毁了朱元璋的祖坟,还砍光了皇陵的几十万株松柏,随后又一把火焚烧了老朱家祖坟的享殿,以及朱元璋出家的龙兴寺。 在张可旺的授意下,还有人在一堆瓦砾的皇陵废墟上,竖起了一面大旗,上书:“古元真龙皇帝”。 烧完了明祖陵,张献忠依旧觉得意犹未尽,又让张可旺领兵,屠尽城中的富户士绅,家产尽数充军,并放火焚烧巡抚、府署衙门、鼓楼。 谁知夜里骤起大风,火势瞬间失去控制,祸及民房,百姓死伤无数,两万多间民房皆毁于一旦。待至次日清晨大火熄灭,曾经繁华的中都凤阳早已沦为了一片焦土。 踏着黎明的曙光,闯王高迎祥率部赶至凤阳,与张献忠会师。 凤阳沦陷的加急塘报在三日后送至京师,朝野上下皆震恐不安。崇祯帝气得大哭不止,当即决定罢朝一日,身着素服布袍,亲自跑到太庙,跪在祖宗牌位前,向列祖列宗请罪。并下诏罪己:“流氛震惊皇陵,祖恫民仇,罪实在朕。凤阳被攻克,皇陵被焚毁,是古今未有之奇变,国家已处于君辱臣死之秋。” 为以儆效尤,崇祯帝派出缇骑,逮捕临战脱逃的凤阳巡抚杨一鹏至京,论死弃市;守陵太监杨泽尽管畏罪自杀,但也难逃其咎,照章议罪;巡按御史吴振缨因未及时奏闻,削职为民,永不叙用;兵部尚书张凤翼亦受到戴罪视事的处罚。 然而崇祯帝这一番雷厉风行的操作却并未起到丝毫作用,自凤阳之役后,各路官军畏惧义军,唯恐被其歼灭,皆不敢正面与义军交锋,各地州县官吏,也没有守御之策。义军所到之处,从者如市,一时间局势糜烂,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由于凤阳既是大明王朝的中都,又是大运河漕运的重镇,在处罚完大批官员后,崇祯帝不得不重新考虑对付义军的策略和部署。他急调出关辽东铁骑三千,由祖宽统领前往剿贼;同时命山东巡抚朱大典接替凤阳巡抚,移驻凤阳;总兵左光先控制临洮、巩昌、西安、汉中,曹文诏扼守南阳;又命洪承畴统率秦兵出关,节制诸路镇抚,务必在六个月内扫荡廓清,立颁上赏。 接到崇祯帝的谕旨,洪承畴深感皇恩浩荡,亦觉重任在肩。在他看来击退各路流寇虽说不难,但若想将其一举全歼却是难上加难。饥民遍地,倘若有漏网之鱼逃脱,不知何时又将卷土重来,一旦呈星火燎原之势,必将陷入流寇越剿越多的死循环中。 正当洪承畴愁眉不展之时,崇祯帝的第二道谕旨又到了。 原来崇祯帝担心洪承畴无法驾驭那各路骄兵悍将,又授予了他便宜行事之权,若有巡抚大臣不服从调遣、违犯军纪者,分别参治;督抚诸臣,立置重典,可先斩后奏;巡按御史不及时上疏奏报的皆一并惩处。 一日内连续两道圣旨,崇祯帝的迫切心思洪承畴又何尝不知,他当即召集军中诸将议事,筹备军械粮草,并于三日后在西安誓师出征,率军出关赶赴河南。 左良玉、曹文诏、张应昌、秦翼明、邓祖禹等各路官军,以及从辽东边境及各地新调来的祖宽、左光先、尤世威诸将亦相继聚拢而来,合军七万余,对外号称大军二十万。 上部 风云际会 七 亲兵酒后惹祸事 献忠南下围庐州 且说高迎祥率军进驻凤阳,顾不上歇息便带着闯将李自成以及数名亲兵,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张献忠的老营。 听说高迎祥来了,张献忠赶忙起身走出中军大帐,快步迎至辕门外。见到闯王,张献忠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摊开双手,大踏步向前,给了高迎祥一个大大的拥抱:“闯王啊!闯王!俺老张是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哥哥你给盼来了!” “敬轩,你凤阳这战打得可真不赖!崇祯老儿的金銮殿都被你震了三震,哈哈哈!”高迎祥用力拍打着张献忠宽厚的肩膀,脸上写满了掩饰不住的兴奋。 “哥哥,外头天寒地冻,快快随我进帐,烤火取暖!”一番寒暄后,张献忠一把拉起高迎祥的手,径直往中军大帐方向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张献忠忽然停下脚步,扭头叮嘱定国道:“闯营的这班弟兄们,你可得给老子安顿好了,若有差池,老子剥了你的皮,听到没有?” “遵命!”定国忙不迭地答应一声,随即快步迎了过去。 站在定国面前的是一名身高约有八尺的青年将领,只见他头戴北方农民常见的白色尖顶旧毡帽,铁甲外罩青布羊皮长袍,在他身后还跟着五名同样身材魁梧的亲兵。 见定国走过来,李自成连忙拱手作揖道:“小兄弟,在下闯营李自成,初次见面,有劳了。” 说话间,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给人一种坚毅沉着的感觉。定国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只见他高鼻梁,浓眉毛,颧骨隆起,天庭饱满,好一副英雄气概。 “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见定国站在面前看着自己,半晌没有反应,李自成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被李自成这一声提醒,定国回过神来,一张脸瞬间涨得跟猪肝似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没……没啥……李将军,赶紧随我进帐歇息吧!” “请!”李自成点了点头,示意定国在前领路。 定国随即转过身,招呼着李自成及众亲兵,走进了位于中军大帐旁边,一座稍小的营帐内。 为了招待闯营来的客人,张献忠特意在帐内安排了前几日刚从凤阳宫中俘获的宫廷乐师鼓吹奏乐,在阵阵悠扬的鼓乐声中,李自成与众亲兵分席而坐,一盆盆刚新鲜出锅的大块猪羊肉也被端了上来。 闯营众人奔波一夜,此刻早已是饥肠辘辘,哪还顾得上形象,随手抓起肉块就往嘴里送。 有肉无酒怎行,定国见大伙吃得正香,于是朝着帐外一拍掌,很快便有几名亲兵,抱着几大缸酒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依次将众人面前的空碗倒满。 正当酒过半晌,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旋即只见一名满身是血,穿着太监服饰的瘦弱男孩慌不择路地从帐外跑了进来,瞧他的模样大概就只有十一二岁。 小太监闯进营帐,扑通一声跪倒在众人面前,边磕头边哭诉道:“各位大王救命!各位大王救命!” 说话间,一名提着淌血钢刀的西营将领也跟着走了进来,定国扭头一看,原来是老营总管王尚礼的副将刘成敏。 只见刘成敏大大咧咧地向着李自成拱手作了个揖,然后径直走到小太监面前,像拎小鸡般把小太监从地上提了起来,嘲笑一声道:“看你小子还往哪里跑?” 说罢,刘成敏不顾小太监的苦苦哀求,转身就要将他往帐外拖。 见到刘成敏目中无人的模样,一旁李自成的亲兵队长牛二怒了,他一把抓起桌案上的酒碗,重重往地上一摔,然后借着酒劲蹭的一下站起身,手中抱着的酒缸都没顾得上放下,便径直冲上前,横身挡住了刘成敏:“住手!”。 刘成敏见只是一名亲兵,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大声吼道:“好狗不挡路,给老子闪开!” 这一句话可惹了众怒,闯营众人当时就不干了,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愤怒地盯着刘成敏:“你说谁呢!说谁是狗?” 刘成敏也不含糊,举着那把带血的钢刀,指向四周,不屑地说道:“老子说的就是你们!咋了?此番打凤阳,咱们西营的在前头冲锋陷阵,你们闯营的却在后头喝酒吃肉享清福!今日有哪个不服的,尽管上来跟老子比划比划,看看究竟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定国见形势有些失控,赶忙起身上前劝解。 然而刘成敏仗着自己是西营的老人,根本不把定国放在眼里:“娃娃,这儿没你的事,给老子闪开!” 牛二怒气冲天,将嗓门提得老高:“放你的狗屁!老子今日就是看不惯你这般欺凌弱小!你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这小太监,老子是救定了!” “够了!”一直坐在一旁静静喝酒的李自成忽然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呵斥一声道,“牛二你给老子退下!” “是……”见李自成发了话,牛二只得强压下怒火,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侧身准备往旁边让。 没曾想就在此时,那名小太监突然猛地一下挣脱开刘成敏的手,跌跌撞撞就往帐外跑。 “站住!”刘成敏见小太监要跑,连忙拔腿去追,谁知在情急下,竟然跟面前的牛二撞了个满怀。 牛二身壮如牛,刘成敏这一撞,仿佛撞上了一堵墙,一时立足不稳,踉踉跄跄地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也活该他今天倒霉,这一退不打紧,万万没想到,一脚却绊在了营帐正中的火盆上。 就在刘成敏倒地的同时,牛二手中那大半缸酒也顺势洒在他的身上,紧接着倾覆的火盆也跟着不偏不倚地倒扣下来,顷刻燃起熊熊大火,将刘成敏烧成了火人。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刘成敏惨叫挣扎着在地上来回翻滚,定国愣是见过许多大场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是目瞪口呆,他赶忙冲出帐外,提来一大桶水,想要把火浇灭,谁知这桶水下去火非但没灭,反倒烧得更旺了。 就在大伙一筹莫展间,刘成敏在火中渐渐停止了挣扎。 牛二很快就被五花大绑地捆到了张献忠的中军大帐中,李自成及一众闯营亲兵也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牛二,你该死!”闹出了这么大的祸,高迎祥怒气冲冲地一脚踹翻了单膝侧跪的牛二,然后转头望向张献忠,“事已至此,一切但凭敬帅发落。” 高迎祥在心中暗自思忖,这牛二不过是失手误伤人命,但凡自己稍稍给个台阶,张献忠就可以借驴下坡,化解此事。 哪曾想等了半天,张献忠竟然没有丝毫反应,瞬间的冷场让高迎祥一时好不尴尬。 “敬轩?”高迎祥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啊?”张献忠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不紧不慢地言道,“哥哥,这牛二是您闯王的兵,俺老张怎好僭越?是杀是放,全凭哥哥决断。” 张献忠摸了摸鼻子,重新又把球踢回给了高迎祥。 这下轮到高迎祥为难了,他只得转向李自成,求助道:“自成兄弟,牛二既是你的部下,就交由你处置吧。” 李自成心里可不糊涂,各路义军间本就是各怀鬼胎,互相火并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刚刚张献忠虽然并没有言明,但这帐中杀气腾腾围着的几十号人,已然摆明了他的态度。如若不杀牛二,今日包括高迎祥在内闯营的这五六号人,怕是别想走出西营半步。 也只能是弃车保帅了!兄弟莫怪,哥哥这就给你个痛快!念及至此李自成一咬牙,猛地抽出佩剑,反手朝着牛二就是一剑。这一剑径直贯穿了他的心窝,牛二吭都没吭一声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哎呀!自成老弟,俺老张也没说要杀他,你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张献忠万没想到李自成下手竟是如此决绝,一时反倒有些乱了方寸。 “牛二酒后杀人,罪不容赦,该死!”尽管心在淌血,但在表面上李自成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神情。 张献忠很快从慌乱中恢复过来,故作姿态地安慰道:“也罢,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且将这个兄弟抬出去,好生安葬了吧。” 张献忠处理此事的态度令高迎祥颇为不悦,可在脸上却没露出半分,只见他淡淡地说道:“这点小事就不劳烦敬帅了,今日天色已晚,我等不再叨扰。待休整两日,咱们便分头进军。天高水长,后会有期!” 说罢,高迎祥转身带着李自成及众亲兵,护住牛二的尸首,径直退出了张献忠的中军大帐。 两日后,闯营便开拔离开了凤阳,同西营分道扬镳,兵锋直指河南,而张献忠则一路南下,杀向了庐州。 庐州位于南直隶中部,地处南北冲要,是皖南的重镇,全城设有七门,皆重兵防守。城墙高二丈有余,厚四丈,护城壕东深一丈九尺,西深二丈五尺。正可谓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张献忠刚出凤阳,知府吴大朴这边就得到了斥候的探报,他连忙加强防备,连夜组织军民在城上搭造窝铺,搬运砖石,并于城头多多堆置灰瓶、火炮、药枪、喷枪,以及滚木等防御工具。 一切准备妥当,可吴大朴还是不放心,又组织军民将城内街市也用砖石包檐环砌,壁间多留小窗,挑选强壮的军士手持长矛藏身其中,以备城破时巷战之用。 二十二日凌晨,西营义军浩浩荡荡地开至庐州郊野,并于城外五里处安营扎寨,将庐州城围了个严严实实。 根据先前的作战部署:张可旺、张定国、张进嘉为攻城主力率部围北城;张化龙、张广才、祁三升率部围东城;张文秀、刘进忠、马元利率部围南城;张能奇、冯双礼、白文选率部围西城。 入夜时分,各路兵马趁着月色,从四面开始向庐州城发起了进攻。 庐州城防严密,城墙坚固,每门皆外设有吊桥。加上知府吴大朴身先士卒,带着城中军民轮番防守,城头上的百子炮更是大显神威,西营义军虽个个奋勇向前,然而在坚城利炮之下却是徒劳无功。 见久久无法攻上城头,二大王张进嘉不禁有些着急,只见他将身上盔甲一扒,打着一身赤膊,举刀高呼道:“弟兄们!不怕死的跟老子上!” 眼瞅着张进嘉翻身下马,带着大约八百名弟兄组成的敢死队,顶着门板冲出了战阵,张可旺和张定国也不敢怠慢,连忙挥军跟上接应。 听闻北门吃紧,吴大朴匆匆带兵前来增援。 站在城头张目四望,只见城下密密麻麻全是火把,几乎烧红了整片夜空。攻城义军虽在火炮及滚木下死伤惨重,却仍旧前仆后继,始终不肯后退一步。 上部 风云际会 八 二大王中炮身死 困坚城无奈东走 二大王张进嘉身先士卒,带着八百敢死队头顶门板挡避飞矢,直逼水关。 冲至水关下,众人七手八脚地在闸门上浇满火油,然后用手中火把将其点燃。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火焰爆燃声,吊桥上方的绳索被大火烧断,轰然落下。 紧接着,负责坑道挖掘的西营义军又在门板的掩护下,跨过吊桥推进至城墙下方。这些人大多是矿工出身,挖掘作业对他们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很快便挖出了一条一人宽通往城内的地道。 “弟兄们,熄灭火把,随我摸进城去!”眼见地道挖通,张进嘉大喜过望,当即纵身跃入坑道,八百敢死队员也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张进嘉带着众人一路猫腰,摸黑前行,直到从坑道中爬出来才发现,北门内竟还有一座拱卫的月城。 “鸟!怎么还有一道墙?”也不知是谁抱怨了一句,张进嘉回身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人!”月城城楼上的守军被声音惊动,立刻将火把往城下扔去,在火光的映照下,月城内竟是人头攒动。 “贼兵!贼兵进城了!”发现有西营义军潜入,守军一面呼叫增援,一面召集弓弩手朝月城下放箭,顷刻间箭如雨下,杀声震天。 月城地方狭隘,面对漫天飞矢根本无处躲闪,这么多人想要退回坑道也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进退失据间,张进嘉也只能硬是着头皮强攻了。 “大家莫慌!不想死的随我来!”张进嘉向着众人大吼一声,随即只见他一个侧滚翻闪到城墙边,背靠着城墙,指挥众人搭起人梯,援墙向上攀爬。 大伙都知道,现在已然陷入绝境,攀上城墙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自然是各个奋勇当先。虽不时有人中箭从半空中上跌落,但没有一个人退缩。张进嘉勇猛过人,率先登上了月城城楼,双方旋即在城楼上展开了殊死肉搏。 随着越来越多的西营义军攀上城楼,守卫月城的官军不禁有些动摇,纷纷往后溃退。西营义军趁势夺占了城楼,并迅速用绳索翻下城墙,驱散城门前的一小股官军,将月城的城门打开。 “大人!快……快撤吧!贼兵破……破城了!”一名校尉带着满身的血垢,扑通一声跪倒在知府吴大朴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慌什么!去给我拉一门炮来!调转炮口,猛轰月城城楼!”见那校尉还在迟疑,吴大朴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大吼道,“还磨蹭什么?快去!” “是!”校尉匆匆答应了一声,赶忙拔腿,跌跌撞撞地朝城墙垛口的炮位跑去。 很快一门百子炮就被官军从城墙垛口上卸下,推了过来。吴大朴亲自执香,点燃引信,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月城城楼轰然倒塌,聚集在城楼上欢呼庆贺的西营义军,连同二大王张进嘉在内,尽数葬身火海。 眼见月城城门洞开,吴大朴并没有太多慌乱,也没有派兵前去争夺,而是下令城墙上的官军用土包及滚木封堵住登城马道,居高临下,拒守城墙。 与此同时,外城门也被敢死队打开,张可旺与定国率军洞城而入,谁知刚一进城便得知了二大王张进嘉在城楼上中炮身亡的噩耗。 “痛煞我也!”张进嘉是张献忠的堂兄,看着张可旺从小长大,多年来对他也一直是颇为照顾,骤然听说张进嘉阵亡,张可旺一时间悲愤难当,两眼一抹黑,差点儿从马上坠落。 定国心中虽也不好受,然而情势危急又岂是悲伤的时候,他赶忙伸手一把托住张可旺的后背,将他扶稳,然后回身对着众将士高声疾呼道:“弟兄们!随我杀进城去!活捉吴大朴,为二大王报仇!” 大批西营义军鱼贯杀入城中,谁知通往登城马道的四周民宅,门窗皆被新堆砌的砖石封堵,加上道路狭窄,马不得回旋。 事先埋伏于屋内的官军趁机从预留的小窗内伸出长矛往外捅刺,义军骑兵猝不及防,纷纷被刺落马下。 见前队遇袭,定国急令大伙举枪反刺,奈何这窗实在开得太小,根本无法对藏身在屋内的官军造成丝毫伤害,反倒又折损了许多弟兄。 张可旺此时已从悲恸中缓过神来,他催马赶上前来,仔细观察了一番官军的防御工事,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原来他发现,官军预留小窗位置差不多都在人胸口的高度,这个高度对付骑兵正好可以刺杀马匹,对付步兵又能够直中胸腔要害。 然而官军却忽略了致命的一点,窗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只需稍稍猫下腰,这道防御措施便瞬间形同虚设了。 “大伙听我命令,全体下马,跟我上!”在张可旺的带领下,众人贴着墙壁,弯下腰快速前行,果然毫发无损地通过了官军摆下的长矛阵。 一路驱散沿途官军,杀至登城马道下方,只见官军依托着土包,据城而守。土包上方还架起了一门百子炮,炮口正对着马道下方。义军连续几个冲锋不是被翻滚落下的檑木所伤,便是被炮火轰退,始终无法前进半步。 “二弟,平日里就你鬼点子多,可有什么主意?”官军占着地利,张可旺紧皱双眉,却是一筹莫展。 鏖战一宿,此时太阳已从东方升起,刺眼的阳光正好照在脸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有了!”定国面向着阳光,忽然一拍脑门有了主意。他当即下令众人将盾牌、盔甲、刀剑等所有一切能够反光的物件全都集中起来,调整好角度,将阳光全部都反射向登城马道上方的官军阵地。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官军被晃得根本睁不开眼,瞬间成了瞎子。 趁此短暂机会,定国亲自带队再次向城墙上方发起了猛烈冲锋。待藏身土包之后的官军在一片光亮中隐约看见人影时,那一杆杆长枪早已经洞穿了他们的胸膛。 官军的防线虽被攻破,但却并没有溃散,只是稍稍后退,依旧一层一层地聚拢在吴大朴身边,重新组织好了第二道防线。 张可旺登上城墙,直奔向被炸毁的月城城楼,徒手在一堆瓦砾废墟中挖了起来。 挖了许久,这才在废墟下方发现了二大王张进嘉那具残缺不全,烧得半焦的尸体。亲眼见到尸体的那一刻,张可旺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尸体号啕大哭。 哭毕,张可旺一把抹去眼泪,红着双眼,随手从身旁地上抓起一把钢刀,怪叫着朝官军的方向杀了过去:“都给我去死!” 就在此时,城外忽然传来了“铛铛铛”鸣金收兵的声音。原来其余各路攻城义军皆由于精疲力竭,相继停止攻势,张献忠担心张可旺这路人马陷入重围沦为孤军,连忙下令给他们发出撤退的信号。 然而张可旺早已经杀红了眼,对张献忠的号令竟是充耳不闻,依旧死战不退。随着从各个城门增援赶来的官军陆续到达战场,形势渐渐开始逆转。 “大哥,快撤吧!再不走咱们可就被人包饺子了!”定国一把拽住张可旺,不让他再往前冲,然后命令所部亲兵留下一百人负责断后,其余将士护住二大王张进嘉的遗体,迅速与敌脱离接触,朝城门方向退却。 这一百名亲兵尽管对留下来的结局心知肚明,但依然义无反顾地朝着官军冲了上去。 待众人退出城门,城头上的喊杀声也在此刻渐渐平息下来。喧嚣一夜的战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尽管谁都清楚这突然的死寂意味着什么,但谁都没有说破,大伙一路默然无语地退回了营寨。 经此一役,各路攻城义军共计阵亡四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可谓元气大伤。张献忠怒不可遏,下令全军休整半日,随后继续攻城。 然而连续攻了七个昼夜,城中守军在吴大朴的带领下见招拆招,随机应变,西营义军在城下丢下了堆积如山的尸体,竟愣是无法攻下庐州城。 就在义军人困马乏之际,又传来了漕督朱大典率部来援的消息,形势对张献忠来说可谓是越来越不利了。 面对困局,二十七日夜间,张献忠在老营擂鼓聚将,紧急召开了军事会议。 张献忠瘫坐在帅案后,抬起头,用手微微揉搓着酸痛的双眼,一脸疲惫地问道:“都说说吧,咱们是打还是撤?” “兵书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官军援兵将至,咱们正好可以来个围点打援,先一举将其援军歼灭,然后再返身继续围攻庐州!到那时,城中守军见援军已溃,必将闻风丧胆!庐州城自是即日可下!”大将马元利站起身,信心满满地说道。 张献忠没有表态,挥手示意马元利暂且坐下,然后继续问道:“大家还有别的意见么?” “父帅,我军数日来坐困于坚城之下,实乃兵家大忌!现敌援军将至,不如撤围东走,攻敌薄弱之处。”说到这里,张可旺起身手执烛台,来到地图前,将手指向了庐州城右下方不远处的巢县。 “巢县?”张献忠从帅案后站了起来,几步上前凑近地图,借着烛台的火光,在地图上摸索起来。 待张献忠看得差不多了,张可旺方才继续说道:“据斥候回报,那崇祯老儿听闻凤阳城破,已责令洪承畴节制各路官军合兵进剿,我军若继续坐困庐州城下,届时各路官军聚集,来个里应外合,则大事去矣!而巢县守军不过千人,知县严宽又是个酒囊饭袋,没有丝毫戒备,取巢县当不费吹灰之力。巢县一破,我军一可以恢复休整,补充钱粮,二能够避敌锋芒,另做打算。还请父帅定夺!” 张献忠将目光转向帐中其他诸将,征求道:“你们说说,可旺之言如何?” 诸将从张献忠对刚刚马元利提出的,围点打援方案不置可否的态度,都明白了他心中的真实所想,加上这些天来伤亡实在过大,大伙都有些心灰意冷,当即纷纷表态道:“我等皆无异议!” 听完诸将的表态,张献忠终于不再犹豫,下定了撤围的决心:“好吧!那就暂且撤围,转攻巢县!大家各自回营准备,明日三更造饭,五更悄悄拔营,切不可惊动城内守军,违者军法处置!” “诺!”诸将同时起身,向着张献忠一抱拳,随即四散归营。 二十八日清晨,天尚未大亮,四面围城西营义军几乎在同时悄然撤围东去,转向巢县。 城内守军苦苦煎熬七个昼夜,几近崩溃,难得这夜居然相安无事,自是睡得异常香甜。待至晌午时分发现城外异样,再派出斥候出城打探时,却哪里还寻得到西营义军的踪影。 上部 风云际会 九 严知县掩耳盗铃 张敬轩将计就计 严知县被惊堂木的声音一吓,浑身忍不住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颤颤发抖。分明是想要开口求饶的,却愣是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张可旺坐在上头,东瞧瞧西看看,啥都觉得新鲜。这时,公案上分别写有“执”、“法”、“严”、“明”四个字样的签筒引起了他的兴趣,只见每个签筒里面,头签的颜色还各不相同。张可旺伸手在四个签筒上方来回转悠了老半天,却弄不明白这些颜色有何讲究,于是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衙役:“你,过来。” 那衙役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猫在张可旺面前。 “你倒是跟我说说,这些个颜色都是啥意思?说好了,老爷我大大有赏。”张可旺探身向前,笑嘻嘻地询问道。 “回老爷的话,这‘执’字筒里的绿头签是捕签,用来捕人的。那白头签、黑头签和红头签都是刑签,动刑用的。白头签每签一板、黑头签每签五板、红头签每签十板。”衙役小心翼翼地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张可旺听完很是满意,他示意衙役退下,然后一把将“明”字签筒中所有红头签全都给抓了出来,顺手往堂下一撒,喝道:“来人,给这狗官剥去狗皮,重打一百杀威棒!” 众衙役平日里被知县老爷呼来喝去,早已心怀不满,此刻又想着讨好张可旺,怎可能手下留情?当即将严知县的官服往上一掀,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按在地上举棒就是一顿猛打。 这每一棒可都是用尽了十二分的力气,下去就是一片血肉横飞,严知县的屁股瞬间被打得稀烂。刚开始他还会哭爹喊娘的鬼叫,几棒过后,就只有呜呜呜的微弱呻吟声了。 这一百杀威棒才刚打了不到三十,严知县已是歪着脑袋没有了动静。其中一名衙役弯下身,往的鼻子上一探,旋即起身禀报到:“老爷,这狗官他断气了。” “什么?死了?这也太不经打了!”张可旺意犹未尽地长长伸了个懒腰,“罢了!趁着父帅未到,我可得好好补上一觉。二弟,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说完,张可旺起身绕过屏风进了后衙。 待张可旺离去,定国嘱咐众衙役将严知县的尸体抬下大堂,去城外找个地方好生掩埋。然后又亲自带人赶往大狱,放出了关押在牢中的两百余号囚犯。这些人中,凡是愿意参加义军的,皆发给衣服和武器,不愿参加义军的则发给路费,自行归家。 一个时辰后,张献忠到达了巢县。他并没有在城中多做停留,而是挥军继续出发,沿着巢湖南岸,一路向着庐江方向杀去。 听闻流寇将至,庐江城中的士绅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去衙门找知县商议御敌之策,不料刚到衙门口才发现,知县早跑路了,衙门内哪还有半个人影。 为了保住家当,士绅们聚集在衙门大堂碰头商议。商议来商议去,最终还是决定东拼西凑出一批金银珠宝,派人送给张献忠,乞求义军高抬贵手。 两大车珠宝很快就运到了张献忠军前,看了眼进献宝物的清单,张献忠不禁暗自骂娘:“好家伙,拿这点儿东西就想打发俺老张,真把俺老张当叫花子了?”张献忠心中恼火正要发作,忽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只见张献忠将清单随手揣进自己怀中,换上一副笑脸对使者说道:“这些东西俺老张笑纳了,你且回去转告诸公,俺老张既然拿了你们的东西,自然一诺千金,不打你们的庐江也就是了。” 使者千恩万谢,当即兴高采烈地回城报信去了。 待使者回到城中已是半夜子时,众士绅在衙门大堂内翘首企盼了整整一日,终于等到了人,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使者于是将面见张献忠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大家,顺便添油加醋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功劳。众士绅大喜过望,当即重赏了使者,然后各自散去,安安稳稳地回家睡觉去了。 谁料这才丑时刚过,一阵喧闹的马蹄声骤然响彻庐江城上空,城中瞬间到处火光冲天。更有人高声惊呼道:“贼兵入城了!” 这一嗓子把整个庐江城都炸了锅,一时间哭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只要是富户人家,义军皆是破门而入,男女老幼一个不留全部屠尽,然后将府中值钱的物件尽数运出,集中搬至县衙大院中,登记造册。 很快,县衙大院中便堆满了各式各样如小山高的金银珠宝。 上部 风云际会 十 张献忠奔袭入陕 洪承畴汝州定策 张献忠在庐江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他先是向东打下无为,随后兵锋再次转向西南,接连拿下了潜山、太湖、宿松等城,所到之处连连告捷,沿途官军皆望风而逃。 与此同时,闯王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队伍在进入河南后,也取得了节节胜利。 洪承畴原本打算调集大军到河南分堵合击义军,结果被张献忠在江北这一闹,反倒暴露了长江中下游地区官军防备虚弱的窘况。 江南乃大明王朝的财赋之地,自然不容有失。洪承畴不得不重新调整兵力部署,召集陕西、郧阳、四川、湖广、山东、山西、河南各地官军,试图将义军的活动范围逐步压缩至湖广地区,之后再合力歼灭。 为达成作战目的,洪承畴率秦军主力出潼关,抵达河南信阳,各路官军也在洪承畴的催促下相继赶到。 得知洪承畴出关,张献忠下令全军在南直隶与江西交界处的宿松县稍作休整,随即召集各营主将入城,在宿松县衙共同商议下一步作战方略。 这样重大的军事会议,定国尚未有资格参加,闲来无事,定国于是召集来众亲兵,在营中操练了起来。 经过庐州一役,张定国手下的亲兵折损大半,目前仅存的只有三十八人。人数虽少,但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 “老靳,咱俩来练练?”定国站在一旁,见大伙练了老半天,一时技痒,当即卸下战甲,只穿一件灰色粗布衬衣,朝着一个大个子亲兵挥了挥手。 此人名叫靳统武,是定国的亲兵队长,每每作战皆是冲锋在前,勇猛无比,因此深得定国喜爱。大伙见老大亲自出马,纷纷停止了操练,聚拢过来,围成一个圈,将二人围在了中间。 定国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扎下马步拉开架势,示意靳统武先攻。 靳统武也不跟他客气,第一拳便向着定国胸口打去。定国见势双手一扬,架住他的手腕,轻松化解。靳统武当即以退为进,往回一撤手,双拳又直奔着定国太阳穴而去,定国不慌不忙往下一蹲,再次躲过。 “好!”围观众亲兵见两人见招拆招,你来我往,忍不住鼓掌连声叫好。 定国深吸口气,调侃了一句:“老靳,你小子有两下子!小爷我可要认真了!” 说话间,只见定国突然改换了架势,一个开山炮向靳统武打来,靳统武一惊,忙不迭往后侧身躲避。定国见其稍稍露出破绽,迅速抢上前一步,抓向他的前胸。 靳统武不得已,又往左侧躲避,谁知定国这一击只是虚招,他陡然撤回右手,右腿一横,朝着靳统武的双腿扫去。靳统武左躲右闪,正有些站立不稳,加上这扫堂腿来得太急,如何还能躲开?只听哎呀一声,靳统武竟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众人见到靳统武那副狼狈的模样,纷纷哄堂大笑起来。 “笑啥笑!不许笑!有本事你们来!”靳统武涨红了脸,挣扎着就想从地上爬起来。 定国连忙伸手一把拉起靳统武,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老靳,你小子可以啊,这些时日功夫大有长进。” “哼!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迟早有一天,我会打赢你的!”靳统武双手叉腰喘着粗气,脸上写满着各种不服。 “好啊!小爷就等着你!可别再让小爷失望了!”定国冲着靳统武嘿嘿一笑,随即转身又朝向人群,吼了一嗓子道,“李永成、李春铭、陈玺、张成均给我出来!” “在!”四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应声出列。 “来吧,你们四个一起上!”定国稳住下盘,再次拉开了架势。 四人领命一齐上前,将定国团团围住。但见四人高举双拳,如车轮般围绕着定国,连转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有贸然出手。 定国用眼角余光的观察了片刻,忽然嘴角微微扬起,上下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一掌拍在陈玺肩膀,顺势将其往前一带,紧跟一个扫腿,陈玺猝不及防,当场摔了个狗啃泥。 就在电光火石间,定国回身一肘击倒张成均,然后闪身躲过李春铭的攻势,趁对方门户大开,一把抓住李春铭的衣襟,抬膝朝他面门上一送,紧接着又是一个扫腿,将李永成也给撂倒在地。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眼瞅着上一秒还生龙活虎的四个人,下一秒已然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哀嚎鬼叫,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直过了许久,方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大伙于是一齐上前,将四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帮他们拍去身上的尘土。 定国也正准备上前安慰几句,却听有人在身后喊他道:“好你个张定国!几日不见,又在这儿欺负兄弟们!真是不害臊!” 都不用抬头,只听声音定国就知道,定是香莲来了。 大伙一看到香莲,皆相视会心一笑,当即一溜烟全跑了个精光,只把定国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哎,我说你们干啥呢,别走啊……”定国满脸尴尬,拔腿就想去追。 见定国也要跑,香莲赶忙一把将他拽住,笑嘻嘻地说道:“宁宇哥哥,你跑啥?我有事找你呢!” “唔,有啥事,你说吧。”定国偷偷暼了眼香莲美丽的面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自从离开凤阳,定国还是头一回见到香莲,只见香莲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被红布包裹着严严实实的东西,一把将它塞进定国手中:“喏,这是给你的。” “这是啥?”定国好奇地将红布一层层打开,原来里面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白色玉佩,“我说香莲妹子,这东西可贵重了,你是哪得来的?” 听定国问起,香莲脸色微微一红,小声说道:“宁宇哥哥,上次凤阳的事……一直想要谢谢你。不知送你些啥,碰巧前些日子在庐江县衙过道上捡到了这个。”香莲偷偷瞥了一眼定国,又继续说道,“昨日我进城问了算命的先生,说这东西能保平安,所以我就想着,平日里天天打仗,刀枪无眼的,不如就把它给你……宁宇哥,你可别嫌弃。” 等到香莲把话说完,定国捧起玉佩,凑近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在那玉佩之上雕刻着一个精致的倒置宝瓶。 “喏,你瞧这倒置的瓶子,算命先生说寓意着平安到了。”香莲指着玉佩上面的图案,跟定国解释了起来。 定国若有所思地将玉佩又放回了红布内,重新将它包好,一本正经地对香莲说道:“香莲妹子,算命先生的话你听听就好,可别当真了。你想,这东西若真能保平安,它先前的主人,又怎会生死不明,这玉佩又怎会被你捡到呢?” “这……这我倒是没有想过,不过这玉佩多多少少都有些吉祥平安的寓意,戴在身上总不是坏事嘛!”瞅着定国不解风情,香莲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情。 “可,这东西实在太贵重了……”定国手里握着的玉佩,就好像一个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瞧着定国这副模样,倒是香莲突然恼了,一把将红布包裹着的玉佩从定国手中抢了回来,气哼哼道:“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不要拉倒!姑奶奶我还不稀罕!” 说罢,香莲头也不回,转身就跑。 “香莲,我不是那个意思……”望着香莲远去的身影,定国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心中暗道,“莫不是我说错了啥?” 就在定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时候,却见靳统武快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二将军,敬帅有紧急军令下达,命咱们即刻拔营向西,经湖广走郧阳故道入陕。” “好呀!这是要打回老家了!”定国听罢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早把香莲生气的事给抛在了脑后。 原来,就在刚刚的军事会议上,张献忠采纳了张可旺避实击虚的战略,决定趁洪承畴的秦军主力离陕,向西长途奔袭,经霍山、英山入湖广汇合马守应、过天星等部,然后经枣阳、襄阳,循郧阳故道,夺占官军兵力空虚的商州。 当天夜里,张献忠所部义军便悄然离开宿松,不知所踪。紧随其后的官军再度扑了个空,洪承畴的围剿计划又一次宣告了破产。 四月初,洪承畴在汝州召开军事会议。 在会上,洪承畴总结了近期围剿失利的原因。他认为制贼当有长策,先前官军追到河南,义军便去陕西,官军追到陕西,义军又重新退回湖广、河南,如此来回折腾,空耗钱粮不说,却始终无法消灭义军。若想扭转这一被动局面,必须改变策略。 为此,洪承畴命左良玉、尤世威、邓祖禹诸军专门扼守陕西和河南、湖广边界的关隘道路,阻截义军流窜,同时又命山西巡抚吴甡严守黄河渡口,防止义军由陕入晋。 在封堵了各个入陕的咽喉要道后,洪承畴亲率曹文诏、贺人龙、艾万年、张应昌等官军主力,向着陕西进军。 尽管心中明白胜败之数未可知,但洪承畴还是决定孤注一掷。 五月,张献忠与高迎祥再度合兵,只不过此番合作,双方心中都有了芥蒂。为了争夺联军统帅的位置,张献忠、高迎祥二人更是争执不下,始终无法达成统一的意见。 最终,双方只得各让一步,约定从东西两个方向攻打凤翔府,谁先破城便奉谁为主。 哪知这凤翔却是块难啃骨头,军民死守城池,闯营和西营两路义军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没能撼动这座孤城。 面对眼前这座难以逾越的屏障,李自成无奈地向高迎祥劝谏道:“闯王,再打下去除了白白折损弟兄们的性命,又有何意义?算起来洪承畴大军应该离此不远了,咱们不如赶紧撤吧!” “也只能如此了,传令下去,入夜咱们便撤。”高迎祥原本心中正有此意,没想到倒和李自成想到了一块,他当即点头表示了同意。 “临出发前,咱们需要通知西营么?”忽然想起张献忠,李自成于是随口问了一句。 高迎祥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且让敬轩替咱挡住洪承畴,岂不妙哉?”话一出口,高迎祥与李自成二人皆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次日天亮,张献忠正欲继续率军攻城,却有斥候来报说,闯营已连夜退兵。再一打听,洪承畴大军居然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前锋距此只有半日路程了。 “他娘的,俺老张玩了一辈子鹰,临了倒让鹰给啄了眼!通知弟兄们,赶紧撤!”张献忠可不想独自跟洪承畴的官军主力面对面硬拼,当即忿忿不平地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上部 风云际会 十一 漫天烽火照西京 共襄连营战关中 张献忠在凤翔城下被闯王高迎祥狠狠摆了一道,差点儿没被洪承畴包了饺子。哪知这才刚撤出凤翔,高迎祥又派来信使联络,邀他前往会盟,信中言语恳切,态度谦卑。 原来此时入陕的各路义军皆已汇聚到了西安城下,但西安毕竟是陕西省城所在,城防坚固,重兵云集。而在诸路义军中,也就数高迎祥和张献忠两支队伍最为强悍,倘若张献忠不来,单凭高迎祥,想打下西安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此时,洪承畴大军正在回援途中,大伙儿全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合则生分则死。 大战一触即发,张献忠也顾不得先前的恩怨,当即下令全军掉转向东,朝着西安进军。 随着张献忠的加入,汇聚于西安城外的各路义军总兵力达到了整整二十万,连营五十里,声势浩大,烽火照西京。 西安若失,天下震动。虽说这群流寇除了高迎祥和张献忠外,其余大多都只是乌合之众,可洪承畴还是不敢冒这个险,他赶忙将主力官军及后勤辎重队暂时交予贺人龙统领,并千叮万嘱,务必日夜兼程回援西安。 贺人龙自是满口答应,洪承畴随即带着曹文诏连同其本部一千精锐轻骑,先行一步,星夜抄近道赶回西安,布置城防。 洪承畴前脚刚入城,义军后脚便将西安围了个水泄不通。顾不上庆幸,洪承畴立刻召集城中各级文武官员,共商御敌之策。 众官员七嘴八舌地争论了老半天,还没等他们商议出个所以然,城外义军就对西安发起了猛烈的攻势。按照先前议定的作战方略,西营义军的主攻方向是北面的安远门。 由张可旺率兵五千打头阵,张献忠自领大军在后压阵。 张可旺踌躇满志地领兵来到护城河边,然而城头上的官军却没有半点儿动静。张可旺不知是否有诈,于是分兵一千为前队,将扶梯架在护城河两岸当作浮桥,过河后,前队义军又将梯子竖起,沿着城墙一字摆开,随后鱼贯向上攀爬。 眼看着就要登上城头,可官军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张可旺心中暗想道:“难道是官军弃城而逃了,不然怎么半天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听得城上一声炮响,一时间飞矢如蝗,更有官军两人为一组,端着铁锅,稍稍倾斜,将烧热的火油浇灌下去。 火油所到之处,惨叫哀嚎声不断,攀爬的义军悬在半空,猝不及防,不断有人从扶梯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更有人见火油将至,干脆两眼一闭,自己跳了下去。 其余过河的义军,不是被乱箭射死,便是在慌乱撤退途中被水淹死,最终逃回对岸的竟不到百人。 见义军退去,官军立刻将架在城墙上的扶梯尽数扯上城去,劈碎烧毁,又有人缒下城,取了跌死城下的义军首级,号令于城楼。 首战就折损了一千弟兄,在后压阵的张献忠惊愕之际,忙令张可旺收兵回营。 回到营中,张可旺人不卸甲,马不离鞍,一脸不甘地请战道:“父帅为何突然收兵?孩儿刚刚一时大意着了官军的道,这便重新组织人马攻上城去!” 张献忠摆了摆手:“那火油着实厉害,白日里爬城,若城上再打出火油,恐难以躲避。且让弟兄们吃饱喝足,待天黑之后再做计议。” 待至子时,张献忠仍让张可旺领兵五千前去攻城。再次来到护城河边,张可旺又派出一千人去打头阵,照先前办法过河,然后将梯子靠着城墙,一齐往上爬去。 在一片黑暗中,张可旺抬头见那城上并无灯火,许多人相继爬进了城垛,心中不禁大喜道:“这回可算是成了!” 谁知就在此时,听得城上一声炮响,霎时间,城头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登城义军全都陷入了官军预先布置好的,挂满倒钩的大网中,失去了反抗能力。 不消片刻,登城义军就被官军斩杀了个干净,人头尽皆抛下城来。 张可旺正在懊恼间,却见身后老营方向忽然火光冲天,他暗道一声不好,赶忙收兵回救老营。 原来就在张可旺攻城之际,曹文诏带着一千精锐轻骑趁着夜色,只打开一个城门缝,依次牵马悄然出城,在城外集结完毕后,便对张献忠的老营发起了突然袭击。 张献忠此时正在中军大帐内盯着沙盘,焦急地等待着张可旺破城的消息,骤然听见外头杀声四起,知道情况有变,连忙从王尚礼手中接过自己的“天赐飞刀”,大踏步朝帐外走去。 刚走出大帐就看见整个老营已然陷入了一片火海,火光中到处是骑在马上,来回穿梭砍杀的官军骑兵,混乱间一时竟不知到底有多少敌人。 张献忠一连将两名近身的官军砍翻下马,正想着继续上前拼杀,却被王尚礼给死死摁住。 王尚礼拽着张献忠的胳膊,冲他大吼道:“敬帅,敌情不明,不可贸然行事,不如暂避风头,再做打算!” 说罢也不管张献忠同不同意,招呼着众扈卫赶紧架起张献忠撤退。 等到张可旺引军回到大营时,曹文诏早已带着官军呼啸而去了。 在王尚礼和十余名扈卫的拼死保护下,张献忠一路向西狂奔了十几里,直到遇上了赶来救援的张定国和他所部三十八骑亲兵,这才终于勒马停了下来。 西营这边攻城屡屡受挫,其他几路围城的义军也没能好到哪去,在洪承畴和曹文诏的严防死守下,二十万义军在西安城下碰得是头破血流,根本没有讨到半点儿便宜。 眼瞅着贺人龙的官军主力渐渐逼近,众义军首领碰头一议,决定不再执着于攻打西安,各路人马当即化整为零,分头行动。 六月,闯王高迎祥西攻平凉,谁知曹文诏率轻骑一路紧随其后,咬着不放,给闯营义军造成了巨大伤亡。 见曹文诏脑袋发热,孤军深入,高迎祥于是在宁州湫头镇设下埋伏,一举歼灭了曹文诏和艾万年的数千精锐骑兵。 曹文诏、艾万年阵亡的噩耗传回西安,洪承畴心如刀绞。 到了九月,高迎祥与张献忠再度合兵,与洪承畴大战于关中。 洪承畴率军南渡渭水,前部一万人在南岸背靠着渭水扎下营寨,其余主力尚在北岸。 张献忠端坐于马上,远眺着官军的渭南大营,信心满满地对身后诸将言道:“都说洪承畴熟读兵法,老谋深算,老子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如今官军前队背靠着渭水,已是无路可退,只需我军一个冲锋,定能将其全部赶进河里喂鱼!” “时不我待,若是官军尽数渡过渭水,再想要击败他们,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张可旺当即向张献忠请战道,“父帅,孩儿愿率兵夜袭,一举捣毁官军的渭南大营!” 张献忠点头表示了同意:“今夜,你且与定国率三千人马偷袭敌营,若不能胜,提头来见!” “诺!”张可旺与定国异口同声地抱拳领命道。 当夜,三千西营骑兵,马衔铃人含枚,悄然摸到了官军渭南大营前。只见营寨内灯火昏暗,巡哨官军更是东倒西歪地倚靠着木栅栏呼呼大睡。 见此情形,定国不禁有些怀疑,提醒张可旺道:“常听人说洪承畴治军极为严谨,如今大战在即,官军营寨却是如此疏于防备,其中必然有诈!” 张可旺却是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道:“老二你多虑了,从河南至陕西,洪承畴一路跟在咱们屁股后头,早已是疲惫不堪,又何足惧哉?” “大哥,兵不厌诈,还是小心些为妙。”定国忧心忡忡地又劝了一句。 “也罢,给你留下五百人在外接应,其余弟兄随我杀进去!”说罢张可旺不顾定国的劝阻,一马当先直奔官军渭南大营而去。 一路上并无官军阻拦,很容易就冲到了寨门,张可旺毫不犹豫地拍马冲入寨中,杀散巡哨的小股官军,撞进中军大营,却见其中空无一人,张可旺心中暗道不妙,连忙调转马头连呼撤退。 此时,四处突然火光四起,张应昌、祖宽、左光先三路官军一齐杀出,将张可旺这数千人团团围住。张可旺左突右杀,奈何官军人数太多,纵然他勇猛无比也难以招架。 眼见身旁弟兄一个个倒下,张可旺不禁仰天长叹道:“吾命休矣!” 就在这紧要关头,官军后方一阵人马纷乱,转眼间只见一哨骑兵硬生生地将包围圈撕开一个缺口,杀了进来,领头一人高喊道:“大哥,快随我冲杀出去!” 张可旺定眼一看,原来是定国。 二人当即合兵一处,抓住官军包围圈稍稍露出的破绽,拼死冲了出去。 数日后,官军主力尽数渡过渭水,进驻渭南大营,至此官军已经完成了全面攻击的准备。 洪承畴于是命张应昌、秦翼明率川陕两路官军为前驱,自己在后压阵,浩浩荡荡地向着义军阵营压了过来,张献忠和高迎祥亦不示弱,亲领西营和闯营两路义军应战,双方旋即在渭水南岸平原展开了激战。 大战正酣,不料祖宽所部辽东军突然从义军后侧杀出,义军腹背受敌,顿时阵脚大乱。 眼见无法取胜,为避免全军覆没,张献忠急令定国领三千精锐在后阻击官军,自己则带着主力护住老营,与闯营一道迅速脱离与官军的接触,向东退却。 “弟兄们,随我上!”面对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定国毫不迟疑,领着众亲兵及三千精锐迎着官军杀去,数万官军瞬间如潮水般将这三千人吞没。 陷入重围中,定国却并不慌乱,只见他下令以三人为一个作战单位,互相倚着背,分散开来各自作战。官军虽然人多,陡然遇到这般战法一时竟是束手无策,围攻了半晌,却始终没能占得上风。 战了约有半个时辰,眼见主力已经走远,定国这才命令众人慢慢朝自己方向靠拢,然后兵合一处,瞅准官军两路人马中间的空隙,奋力突围而出。 义军主力已然走远,即便歼灭眼前这一小股人马也是无济于事,洪承畴长叹一声,下达了鸣金收兵的指令。 自打入陕以来,在洪承畴的围追堵截下,义军屡屡受挫,加上陕西天灾人祸,到处一片萧条,后勤补给极为困难,为了不被困死在此,张献忠与高迎祥、整齐王、闯塌天、扫地王、一字王、顺天王等部一致决定联营杀出潼关,分十三营东进。 一时间,二十万义军向东齐头并进,尘横四十里,老弱在内,精骑在外,络绎百里。 左良玉、祖宽两军相距七十里,当义军路过他们防区时,眼见义军势大,两人皆只在各自山头遥望,任凭义军大摇大摆过境,然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撤兵离去。 上部 风云际会 十二 来朝弃军孤身走 世威兵败朱阳关 合兵冲出潼关后,十三营义军当即化整为零,抄击诸路,截烧官军粮草,一时间官军粮道为之断绝。 张献忠与老回回一路,先是在灵宝县驻扎,做出一副准备从茅津渡河,窥取山西的架势。这一着吓得山西巡抚吴甡连忙调集全省之兵,在蒲解一带防守。 趁此机会,张献忠忽然虚晃一枪,掉头翻越华阴南原绝岭,进入了陕西与河南交界处的卢氏县境内。 朱阳关守将尤世威与其兄弟尤世功、尤世禄三人素以作战勇猛著称,因其所部皆是精兵悍将,故洪承畴命他与参将徐来朝分别扼守雒南兰草川及朱阳关天险,并反复告诫道:“此两地皆是流寇出入陕西的门户重地,你二人切不可掉以轻心!” 尤世威领兵赶至朱阳关,时刻将洪承畴的嘱托铭记于心,当即着手修整关隘,囤积军械粮草,积极备战。 这日,突然听闻流寇犯境,尤世威迅速点齐了五千精兵出关阻截。 且说西营义军一路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来到卢氏县境时早已是精疲力尽。还没来得及休整,不料尤世威突然引军杀至。仓促应战下,西营义军死伤无数,不得不退往商州、雒南一带山中。 为了预防张献忠卷土重来,尤世威一面下令全军驻扎在野外山中,将唯一的出山通道牢牢堵死,一面派人联络驻防雒南的参将徐来朝,欲图两头堵截,彻底将张献忠困死在这大山之中。 正当张献忠进退维谷,狼狈不堪之际,上天竟在此时送给了他一份大礼。 原来徐来朝在得到张献忠兵败,正朝着自己辖区逃来的檄报后,立刻点齐三千人马,由自己亲自统领,前往迎敌。 谁料军中粮饷匮乏,加上山里条件艰苦,没走几日士兵皆怨声载道。徐来朝立功心切,对此不闻不问,众官军士卒群情激奋,吵闹起来,竟再也不肯前进半步了。 说也凑巧,这一幕偏偏被奉命下山打探军情的义军斥候看在了眼里,斥候立刻赶回军中,向张献忠禀报。张献忠听后大喜过望,当即催动大军杀向山下。 西营义军居高临下,如疾风骤雨般从山中杀出,官军阵脚松动,眼瞅着就要顶不住了。徐来朝见势不妙,抛下三千官军,一溜烟自个儿逃跑了。 主将带头一跑,其余官军更加没有了斗志,顷刻土崩瓦解,四处逃散,不到半日居然全军覆没。 张献忠在雒南打得热火朝天,尤世威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 此时已是入秋,山里昼夜温差极大,官军身着单衣,加上各种毒虫侵咬,军中竟爆发了严重的病疫。趁着尤世威所部官军战力大损之际,张献忠再次翻过大山,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逼近官军营寨。 凄厉的号角声打破了夜幕的宁静,张献忠身先士卒,跃马横刀率先冲进官军寨门,张可旺、张定国引军紧随其后,顷刻间杀声震天,响彻夜空。 陡然遇袭,然而这支官军竟不同以往,他们很快自发组织起了抵抗,各自依托寨中各种有利地形,与西营义军展开激烈拼杀,双方混战在一起,陷入了僵局。 尤世威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披甲,赤脚拖着长刀冲出大帐,加入战阵。 尽管官军拼死抵抗,但人数远远不及义军,又受疫病影响,战力大不如往昔,渐渐不支。尤世威唯恐张献忠分兵偷袭朱阳关,连忙下令全军后撤,退往关城,凭险据守。 官军且战且退,而张献忠却是紧追不舍,双方将战火一路烧到了朱阳关下。 由于朱阳关地势狭小,不利于大规模作战,张献忠于是让张可旺和定国为前驱,引军五千,对朱阳关发起进攻。 朱阳关位于卢氏县南部,南通襄郧,西接关陕,是豫陕鄂三省交汇之地,既为西入陕西商洛之门户,又为南下宛襄之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退回关城的官军尚有两千余人,加上先前留守的五千,共计七千人。亏得朱阳关周围大山环绕,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且守关不比守城,不用担心敌人四面合围,只需守住正面即可,因此官军虽有折损,可在局部人数上,反倒还占据了优势。 为确保万无一失,尤世威将中军行辕建在了关城城楼之上,亲自督军坚守,另派人紧急向洪承畴飞檄求援。 而西营义军方面,经过渭南惨败,先前缴获的十几门大炮尽数被丢弃,没有炮火的掩护,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强攻了。 张可旺和定国当即各自点齐兵马,从关城左右两侧,向城墙发起了猛烈攻击。 尤世威坐镇城楼,下令将弓弩手分作三队,第一队站在城墙垛口前,拉弓握箭,瞄准城下;第二队蹲在女墙之后,隔着瞭望孔,双目凝注;第三队则整齐排列在登城楼梯上,仰头挺胸,随时待命。 见义军进入射程范围,尤世威一声令下,第一队与第二队弓弩手轮番起身,交替放箭。一旦有人倒下,则第三队立刻有人上前补位。 “收弓,滚石檑木准备!”眼见西营义军拼死冲到城下,尤世威把手一挥,弓弩手纷纷退后。 与此同时,大量石头、檑木从城墙垛口上扔出。 攻城义军有的被砸得脑浆迸裂,有的被巨石压住下半身,还没来得及挣扎,又被紧随而至的檑木砸死。 由于缺乏攻城工具,加上尤世威奋力拒守,张可旺和定国整整攻了一日也未能够拿下关城。 趁着夜里,尤世威命五百壮士缒城而下,欲图偷袭义军大营。不料张献忠对此早有防范,五百壮士陷入重围,全部战死。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从此尤世威更加坚定了自己固守待援的作战方略,任凭西营义军在关下如何挑衅,都不肯再出关半步了。 尤世威不肯出关,张可旺只得让定国继续攻城吸引官军的注意,自己则带着五百人一路悄悄将地道挖至关城下方,并将炸药塞进了坑道。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墙瞬间被炸出了一个缺口。 见城墙倒塌,攻城义军欢呼着一拥而上,想从这里冲进关城,谁知尤世威对此早有防备,城墙后居然被挖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壕沟,沟内布满了削尖的竹刺。 最先冲进城的西营义军见状赶忙停下脚步,但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仍在继续往前,人头攒动间,许多前面的人被挤下壕沟,送了性命。 官军弓弩手也在此时就位,朝着缺口方向乱箭齐放,入城的西营义军乱作一团,死伤无数,在壕沟和缺口内丢下了无数的尸体。 张可旺不得不再次下令退兵,等到西营义军退去,官军迅速用土包将缺口重新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老二,若不能尽快突破朱阳关,等洪承畴援军一到,我们就要真被困死在这里了。”各种办法想尽,也没能拿下朱阳关,张可旺不禁有些垂头丧气了。 “大哥,事已至此,且给我五百人,让我再去试一试吧。”定国双眉紧锁,决定亲自带队冲城。 听说定国要亲自上,张可旺忙摇头阻止道:“老二啊,万万不可!你若有个闪失,我该如何向父帅交代?” 二大王才死没多久,为此自己还挨了张献忠五十军棍,张可旺可不想再次重蹈覆辙。 然而定国主意已定,毅然决然地说道:“大哥,如不能尽快突破朱阳关天险,大伙全都得死在这里,就让我试一试吧。” 见劝不动定国,张可旺猛地一跺脚,咬牙说道:“也罢,这刀山火海,哥哥今日陪你一起闯!” 二人随即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刚经过一场恶战,正在歇息休整的西营将士面前,振臂高呼道:“弟兄们,有谁愿随我二人死战攻城?” 西营将士们倏忽一愣怔,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在一片慷慨激愤的吼声中,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队片刻间便组成了。 众敢死队员一齐卸去衣甲,赤膊着上身,手执一把短刀,以十个人为一个单位,抬着五十把梯子,怒吼着,像发疯的公牛般,朝着关城冲去。 城头上的官军被西营义军这般不要命的攻击给惊呆了,一时竟忘了放箭,任凭这支敢死队冲到城下,迅速架起了梯子。 “弟兄们,随我上啊!”张可旺与定国二人身先士卒,高呼着口号,率先攀上了城头。 官军弓弩手此时也回过神来,纷纷扔下手中弓箭,拔出刀剑,与登城义军战在了一起,双方在狭窄的城墙上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 定国一面砍杀着近身的官军,一面朝着身后陆续登上城墙的敢死队员们高吼道:“弟兄们,给我杀!” 话音未落,只见定国弯腰从一名死去官军的身边捡起一块盾牌,将短刀往嘴里一叼,纵身从城楼上跳下,杀向了城门。 受到定国的鼓舞,敢死队员们个个如打了鸡血般,以一当十。城门很快就被定国拿下,随着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大股西营义军旋即蜂拥而入。官军死的死,逃的逃,全军溃败。 尤世威及游击刘肇基、罗岱也都身负重伤,幸亏亲兵拼死护卫,方才突围而出。 随着朱阳关被攻破,洪承畴意图封堵义军于陕西的作战方略再次宣告了失败。 崇祯帝眼见洪承畴仅陕西一隅之地都穷于应付,现如今义军大举出关,想必更是力不从心。于是下旨由卢象升总理直隶、河南、山东、四川、湖广诸省军务,赐尚方宝剑,专门负责中原地区的防务,洪承畴戴罪立功,只需管好西北地区的防务即可。 至此,东西两方各自负责,不再进行大规模的跨省围剿,而是分头进攻所辖地区的义军。 自卢象升就任军务总理以后,立刻对军事部署做出了重大改变,他调集官军主力,以祖宽、祖大乐、李重镇的辽东军为中坚,其余各部配合,固守于洛阳。 十月,张献忠经阌乡抵达灵宝,与此同时,祖宽率领的三千辽东铁骑也朝着灵宝奔来。 得知这股官军只有三千人,张献忠心中颇不以为然,心想自己有十几万大军,几十个人对一个,难不成还能打输了不成? 因此,张献忠并没有将祖宽放在眼里,当即摆好阵势,准备一举击溃辽东铁骑。 然而事态的进展大大出乎张献忠的意料,祖宽率领的三千辽东铁骑只用了一个冲锋,就将自己十几万大军冲了个七零八落,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直到这时,张献忠方才醒悟,自己这十几万拖家带口的军队,在辽东铁骑面前,只不过是群待宰的羔羊。 在这危急关头,张献忠作出了一个极其明智的决定,跑路。 上部 风云际会 十三 草木皆兵九皋山 风声鹤唳圪料镇 面对祖宽的追击,张献忠一路向东败退,不想竟意外碰见了老熟人,闯王高迎祥。 两支义军汇合后,总兵力达到了三十万,张献忠顿时又有了与官军一较高低的底气,他与高迎祥一合计,决定主动攻打阎乡,扭转目前的不利局面。 阎乡本就是穷乡僻壤,加上这几年兵荒马乱,更是人烟稀少,仅凭区区一千乡兵,哪里抵挡得住三十万大军的进攻,不到半日功夫,就被义军攻陷。 得到阎乡失守的塘报,卢象升急忙飞檄祖宽和左良玉出兵围剿流寇。 祖宽率领的三千辽东军全是骑兵,而左良玉所部皆是步兵,行军速度本就相差很大,加之左良玉对剿贼之事一向不太积极,一路走走停停,犹如郊游,等祖宽到达阎乡时,左良玉所部竟还在离出发地不远的地方转悠。 见祖宽孤军深入,高迎祥立刻派遣李过抽调两万精锐骑兵,穿插至祖宽与左良玉中间,将两路官军的联系拦腰截断。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高迎祥和张献忠并没有将主力大军压上围攻祖宽,只是让张可旺领兵三万前往拦截,自己则攻打陕州去了。 结果这边才刚拿下陕州,那边祖宽和左良玉也已将阻拦他们的李过和张可旺打得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高迎祥与张献忠此时正打算继续攻打洛阳,不想后方传来败报,他们不得不停下了进军的步伐。 洛阳是不能再去了,如果祖宽和左良玉率领大军杀到,义军必将陷入内外夹击、腹背受敌的境地。两人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分头行动,毕竟祖宽和左良玉这两个家伙就算再厉害,手里也不过几万人,绝不可能分兵追击。 谁知这回他们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在得知义军分头逃窜的消息后,左良玉与祖宽迅速分兵,由左良玉追赶高迎祥、李自成,祖宽则继续围剿张献忠。 自打被崇祯皇帝调入关内,三千辽东铁骑从河南追到陕西,又从陕西回到河南,一连数月来回奔波,即便这支军队再强悍,到了此时,也多少有些熬不住了。 祖宽心想张献忠带着老营行动迟缓,自己休息一夜也不打紧,于是下令全军就地安营扎寨,待次日再行追击。可他转念又一想,万一跑了张献忠,对上头不好交待,保险起见,还是让副将祖克勇领兵一千继续追击,不必交战,只须一路尾随,不让张献忠逃脱即可。 尽管也是筋疲力尽,但祖克勇在接到命令后,还是二话不说地领兵出发了。 经过一夜奔袭,在黎明时分,祖克勇终于在葛家庄附近追上了张献忠的老营。见西营义军疏于防备,祖克勇当即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玩命追了一夜,祖克勇心中正憋着一肚子气,现在刚好全都发泄在了张献忠身上。伴随着马蹄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义军从睡梦中惊醒,想要抵抗却哪里来得及,顷刻就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望着丢下营寨落荒而逃的义军,祖克勇却并没有下令追击,毕竟到了此时,辽东铁骑早已是强弩之末,想要再追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张献忠吃了败战,一路逃进嵩县九皋山,这才总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依托着九皋山的险要地势,张献忠暂时在此安顿下来,招兵买马,恢复元气。 再说祖宽,率兵追至九皋山脚下,当即传令全军安营扎寨。虽然他也很想将张献忠一网打尽,但西营义军不但人多势众,还居高临下占据了险要地势,又是在山里,骑兵的优势大打折扣,单凭他这区区三千人,是无论如何都攻不上九皋山的。 既然无法强攻,那就只有智取了,一场诱敌深入的大戏随之拉开了帷幕。 这日清晨,定国带着一小队义军正在山中例行巡哨,忽然发现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官军在山涧中穿行,为首一员将领身材魁梧,衣甲鲜明。 定国曾在战场上几度与祖宽打过照面,今日虽然隔着老远,但还是一眼便认出,此人必是祖宽无疑。 定国百思不得其解地自言自语道,“这祖宽居然脱离大军独自上山,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念及至此,定国一面让人继续跟踪官军行踪,一面亲自赶回老营,向张献忠禀报军情。 这几个月来,张献忠过得很是窝囊,明明自己有着十几万大军,却被祖宽的三千辽东铁骑撵着四处奔逃,如今更是被逼躲进了九皋山中,这若是被其他义军首领知道,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张献忠心中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这回好不容易赶上有落单的官军,领头的居然还是那尊煞神祖宽,自然不肯轻易错过。 只见张献忠一拳重重捶在了帅案之上,愤然言道:“俺老张横行天下这么多年,从前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个曹文诏算是对手!可如今曹文诏已死,本以为可以过上几天舒坦日子,没想到却又来了个祖宽!” “擒贼先擒王,今日这祖宽自寻死路,倒是怨不得我等!父帅赶紧下令吧,孩儿这就带兵过去,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张可旺迫不及待地请命道。 哪知张献忠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张可旺的肩膀,一脸自负地说道:“小子!这回可不成!俺老张必须亲自出马,亲手将祖宽的脑袋割下来,当夜壶用。” “父帅,祖宽突然出现在这里,孩儿担心有诈!还是小心点为好!”定国总觉得这股官军出现得太过蹊跷,似乎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上来。 张献忠听罢却是哈哈大笑道:“若是在平原也就算了,如今进了山,那骑兵能顶个屁用?俺老张这十几万张吃饭的嘴也不光是吃素的!定国,你且留守老营,可旺随我出战!” 随着战鼓声隆隆敲响,张献忠亲自带着数万西营义军从山上冲了下来,准备一举消灭这支落单的官军。 可让张献忠感到意外的是,这支官军看到成千上万的义军朝他们冲来,非但没有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反倒杵在原地,淡定地注视着西营义军由远及近。 难不成是这些官军都被吓傻了?就在张献忠纳闷之际,埋伏在四周的辽东铁骑突然冲杀出来。 这些天,西营义军已被祖宽打出了阴影,一见辽东铁骑杀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是草木皆兵,哪还有接战的勇气,纷纷丢盔弃甲,四散逃命。 张献忠想要喝止,但兵败如山倒,却哪里阻拦得住。 祖宽也没有心慈手软,带着人马一路尾随着逃跑的西营义军向山上杀去,沿途遇人就杀,不留一个活口,稍稍跑得慢的,皆成了辽东铁骑的刀下亡魂。 有溃军在前带路,官军更是一鼓作气杀进张献忠的老营,随之奔逃下山的义军,又在官军的包抄下溃为两路,老回回和九条龙一路东走偃巩,张献忠一路南逃汝州。 将义军驱赶下山后,祖宽依旧不依不饶,继续分兵追杀。 辽东军疾行如风,赶在张献忠的前头,在必经之路姑家庙设下了埋伏。 张献忠猝不及防,再次大败亏输。好在辽东铁骑人数不多,之前又分了兵,因此尽管又折损了不少将士,但好歹还是建制完整地冲破了祖宽阻截,继续朝着汝州方向夺路狂奔。 待退至圪料镇,张献忠正打算收拢溃军,重整旗鼓,谁知却再次遭到了辽东铁骑的围击。 “吾命休矣!罢了罢了,俺老张竟也有今日!”眼见老营被官军冲了个七零八落,家眷死伤无数,张献忠心态瞬间崩了,这回他是哪也不想去了,就这么径直往地上一坐,闭眼等死。 这可急坏了身旁众人,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兄弟四人连忙一齐向前,不由分说架起张献忠就往外冲,老营总管王尚礼也带着五百扈卫紧紧护住两侧。 也不知跑出去多远,好不容易摆脱了官军,正在庆幸之际,却只听张文秀哎呀一声惊呼:“香莲还陷在老营!” 听说香莲有危险,定国心急如焚,他让张可旺护着大伙先走,自己则与文秀一道,带上靳统武及众亲兵,返身折了回去。 此时圪料镇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官军主力都派出去追杀溃散的义军,镇子只有少数人在打扫战场,数百名老幼家眷则被麻绳拴住,圈坐在一起,旁边有五六个官军看守着。 张定国一马当先冲散留守官军,将众家眷全部解救下来,然而仔细一看,在这些人中并没有香莲。 “你们有谁见到了香莲?”张文秀焦急地问道。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继摇了摇头。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定国于是让文秀及众亲兵保护家眷,先行追赶大部队,自己则独自留下继续寻找香莲。 “二哥,我就香莲一个亲人,可就拜托你了。”临行前,张文秀含泪嘱托道。 “香莲何尝不是我的亲人,三弟你就放心吧!她平日里行事机灵,肯定不会有事的。”尽管心中也是万分焦急,但定国还是强自镇定,拍着文秀的肩膀安慰了一句。 目送众人走远,定国旋即翻身上马,在镇子及附近郊外搜寻了起来。只见方圆几十里尽是伏尸遍地,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香莲!”夜幕降临,定国骑在马上,边走边喊,直喊到喉咙干哑也没得到一点儿回应。 正当定国心灰意冷之际,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宁宇哥,是你么?” “香莲?是我!你在哪里?”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定国瞬间振奋起来。 “我在这儿!”香莲用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大喊了一声,便再也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寻声而至,定国终于在一个泥泞的大坑中发现了蜷缩在地的香莲,只见她浑身是血,也不知究竟伤到了哪里。 定国飞身下马,快步冲到香莲身旁:“香莲,你醒醒!不要吓我啊!香莲!” 然而摇晃了半天,香莲都没有丝毫反应。眼见香莲气丝游离,定国不敢耽误,赶忙将她从坑中抱起,驮于马背之上,飞快地朝着义军退却的方向赶去。 老营中,老神仙的营寨内灯火通明,定国与文秀二人焦急地在帐外来回不停地踱着脚步,心急如焚。也不知等了多久,老神仙终于一脸疲惫地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香莲怎样了?没事吧?”定国与文秀不约而同地冲了上去。 “小姑娘不过只是些皮外伤,加上在野外受了些风寒,现如今已无大碍,很快便能醒来。二位将军,你们就放心吧。”听完老神仙的话,定国于文秀隔着帐帘,远远望了眼躺在帐中沉沉睡去的香莲,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数日后,义军在龙门、白沙一带再次与祖宽相遇,这一回张献忠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与辽东铁骑拼死一搏。辽东铁骑尽管凶悍,但毕竟人少,在十几万人不要命般的冲击下,不得不让开一个缺口,将西营义军放了过去。 总算逃出生天,张献忠随即下令,全军继续东进,向南直隶转移。 上部 风云际会 十四 赠良驹国能收徒 抱不平文秀踹营 摆脱了辽东铁骑的追击,张献忠率军进入南直隶地界,一路南走,在江北同闯王高迎祥、闯塌天刘国能等部义军再度会合,连营数十里,拥众数十万。 与此同时,后金皇太极突然叩关南侵,东北边境告急,崇祯帝急诏洪承畴、卢象升、祖宽率军北上驰援。一时中原大地官军力量空前薄弱,各路义军压力骤减,终于有了难能可贵的喘息休整时间,洪承畴与卢象升先前的努力,尽皆前功尽弃。 这日,定国正在营中操练亲兵,趁着歇息的功夫,亲兵李永成忽然嬉皮笑脸地来到定国身边,打趣道:“老大!这些日子总是看你练拳,好没意思!不如今日用兵械耍上几招,给咱们众弟兄开开眼如何?” “好!老大耍几招!耍几招!”大伙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跟着起哄道。 定国腼腆一笑,招呼一旁的靳统武道:“也罢,那我就献丑了,舞上几刀给大伙助兴!老靳且去帐内把我佩刀取来。” 靳统武兴奋地答应了一声,当即跑进帐中,捧来定国的随身佩刀。 定国右手接过刀,左手轻抚一遍刀身,继而刀身向上扬起,身子顺势往后一跃,刀随影动,便舞弄了起来。 只见钢刀在定国手中左右回旋,上下开合,竟不露丝毫破绽。众人围在一旁观看,皆是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定国舞得正高兴,却听见营门外有人忍不住喝彩道:“好刀法!” 众人闻声纷纷扭头去看,定国也把刀往侧身一收,停了下来。 只见喝彩之人约摸三十七八岁,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络腮胡,头顶包着一条黑色头巾,身上穿着金漆山文甲外披一件猩红色袒肩宽袍,脚蹬一双短靿靴,虎背熊腰,好不威风。 瞧此人的装束打扮,想必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定国赶忙将刀递给靳统武,快步迎上前,抱拳施礼道:“在下西营张定国,不知阁下是?” “噢?原来你就是敬轩常常提在嘴边的定国呀!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娃娃,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身手,果真难得!难得!”那人亲切地拍了拍定国的肩膀,话说一半,突然咧嘴笑道,“嘿,瞧我!忘了自我介绍,俺姓刘,刘国能!承蒙大家抬举,得了个诨号‘闯塌天’!” 没想到眼前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义军首领闯塌天刘国能,定国忙不迭地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说道:“原来是刘叔大驾光临,小侄礼数不周,还请刘叔见谅。” “嘿,俺就是个大老粗,咱们客套话也不多说,就这么告诉你吧,俺老刘是打心里喜欢你!怎样?给俺当个徒弟如何?定然亏待不了你!”刘国能上下打量着定国坚实的身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别说,你小子还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刘国能的夸奖让定国很不好意思,只见他腼腆地挠了挠脑袋,客气地说道:“能得刘叔垂青,定国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未经父帅应允,定国不敢擅作主张。” “嘿,这你就别管了,敬轩那边自有俺老刘去说,你且说愿不愿意吧!”刘国能双拳叉腰,一动不动地盯着定国,生怕一不留神就给他跑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定国于是不再推辞,当即右膝跪地,抬头抱拳道:“定国愿意!” 刘国能见定国答应,乐得是合不拢嘴,连忙伸出双手,一把将定国从地上托了起来,颔首言道:“好好好!俺老刘这就找敬轩去说!待日后正式拜了师,在别人面前你喊俺一声师父,背地里随便喊俺老刘就成,哈哈哈!” 从定国那儿出来,刘国能立刻去找了张献忠,将想收定国为徒之事跟他这么一提,张献忠知道刘国能枪法了得,若能得他传授,定国定将受益匪浅,自是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同意。 数日之后,在张献忠的亲自主持下,定国正式拜刘国能为师。 刘国能于是将自己的独门枪法,以及多年来的征战经验皆毫无保留地向定国倾囊相授。不仅如此,就连自己心爱的战马“二斗金”,亦是毫不犹豫地赠给了定国。 短短一个月时间,在刘国能的悉心调教下,定国的武艺竟是突飞猛进。 至十二月中旬,各路义军皆已休整完毕,纷纷拔营起寨,分道扬镳。 张献忠率西营义军向东前行,途经庐州城下,回想起当日的鏖战,依旧心有余悸,当即下令绕过庐州,自二十四日再破巢县,二十五日袭占含山,随即将和州城团团围住。 张献忠原本意图是想围点打援,谁知在城下空耗两日,也不见官军援军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得在二十八日清晨开始了攻城。 打头阵的艰巨任务依旧落到了张可旺和定国二人身上,张可旺按照这些年来义军攻城的惯用套路,将三千精锐分为两队,其中两千人带扶梯攀爬城墙,另一千人则头顶方桌,至城下挖墙脚而入。 谁知城上官军火炮密集,才到半途就被炸死了数百人,好不容易冲到城下,城上守军又扔下火薪,将扶梯与方桌尽数烧毁。 张献忠驻马于主力阵前,眼见前军攻城不顺,旋即命人不断擂鼓助威,恰逢天公风雷阵阵,一时间鼓声伴随着雷声震天动地,搅得城墙上的官军胆战心惊。 接连几番攻势下来,西营义军损失惨重,为了减少将士的伤亡,张可旺调来数门虎蹲炮猛轰西门。在猛烈的炮火下,西门土城终于被炸开了一个缺口,西营义军当即蜂拥入城。 和州城陷,知州黎宏业和在籍御史马如蛟皆死于乱军之中。 照例屠尽富户、开仓放粮后,张献忠下令大军在城外休整一日,旋即于三十日撤出和州,进逼与南京一江之隔的江浦。 围城必阙,由于先前攻打和州损失很大,这回张献忠并不打算强攻,只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围住城池,并故意留下一个东门,想等官军突围时,再予以歼灭。 为了尽可能减少伤亡,张献忠又派出几十名细作,打算从东门混入城中,届时里应外合一齐拿下江浦。谁知守城官军早就提防着这招,城门盘查格外严格,派去的细作全被当场揪出,格杀于城门前,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眼见江浦防卫森严,若是强攻,怕是又得折损不少兄弟,张献忠不禁打了退堂鼓,一箭未发便连夜撤围西去,退往含山驻扎。 而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香莲的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日闲来无事,在老营中乱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定国的亲兵营前。 “哎呀,瞧是谁来了!嫂子您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老大!”见到香莲,正在门口值守的陈玺当即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扯开嗓子大喊道,“老大!来客咯!” “别……”香莲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被陈玺这一声吼,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听说有客人上门,定国忙从帐中迎了出来,抬头一看却是香莲,赶忙上前,关切地询问道:“香莲妹子,怎么是你呀?伤都还没好利索,咋就到处乱走?瞧这天寒地冻的,快进帐烤火,暖暖身子!” 定国忙不迭地让开半个身子,把香莲迎进帐中。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在火光的映衬下,香莲的脸显得格外通红。就着火,香莲烤了烤自己冻得有些发紫的手,过了片刻,手指方才渐渐恢复了血色。 “伤口还疼么?”定国率先开口,打破了空气中的尴尬气氛。 香莲微微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不疼了,谢谢你宁宇哥,那天若不是你,我怕是……” 定国连忙打断了香莲的话:“别说那些不吉利的,没事就好!你可是我最亲的妹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在你心中,我仅仅只是你的妹子么?”香莲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声。 香莲的说话的声音太小,定国一时没有听清,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妹子,你说啥?” “没啥。”香莲原本就是通红的脸瞬间又红了几分,“宁宇哥,你喜欢我么?” “傻丫头,当然喜欢啊!”定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 “我说的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你懂不懂?”见定国半天没有开窍,香莲心中不禁又气又急。 香莲的反应让定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那是啥?” “宁宇哥,如果说……我是说如果,让你娶我,你会愿意么?”这种话从一个姑娘家口中说出来,总感觉有些奇怪,但对香莲来说,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啊?”定国根本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事,陡然被香莲问起,顿时语塞,“我……我一直当你是亲妹妹,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好的,知道了。”香莲将头微微向上仰起,强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流出,“就当是我自作多情了吧!”香莲随即一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营帐,留下定国一人呆呆地望着火盆中窜起的火苗,不知所措。 “张定国!你给老子滚出来!”没过多久功夫,就听外头传来了张文秀的声音。 “三将军,三将军!老大正在歇息!”在陈玺的阻拦声中,张文秀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张定国的帐中。 只见定国躺在军榻上,呆呆地望着帐顶,文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翻了火盆,扭头对着跟进来的陈玺说道:“你且出去,我跟他有话要说!” 陈玺朝定国吐了吐舌头,做了个自求多福的表情,然后怏怏退了出去。 文秀上前一把将定国从榻上拽了起来,怒目圆瞪道:“张定国!你是不是欺负香莲了?自打从你这儿回去,她便一直哭个不停,什么人也不肯见!” 定国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鸟!你倒是说话啊!”文秀当场就急了。 望着文秀焦急的神情,定国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香莲她……她让我娶她!” “咦,这是好事啊,怎么?你拒绝了?”听定国这么一说,文秀啥都明白了。 “这……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换谁,谁能接受的了啊!”定国一脸的委屈,“况且你是知道的,一直以来我都只把香莲当做亲妹妹,从没有往那方面想啊!” “张定国!跟你说,我可就这么一个亲妹子,既然她看上了你,你就不能委屈了她!这事就这么定了!现在咱们就去找父帅!”文秀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拉定国。 “可是……”定国还在犹豫。 见定国婆婆妈妈的样子,文秀当场就不乐意了:“可是什么可是?我就问你,到底喜不喜欢香莲?” “自然是喜欢,可……”定国有些语无伦次。 “喜欢不就成了,还可个屁啊!走,找父帅去!”也不管定国答不答应,文秀拽起定国便出了营帐。 谁知在才走刚到寨门口,却意外撞见了香莲。 “哥!你跟我回去!”香莲双眼红肿,语气却是十分坚决,“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上部 风云际会 十五 老神仙妙手回春 刘香莲夜探情郎 崇祯九年,年方十七岁的张定国已然长成了一个相貌英俊的大小伙子,由于平日里坚持自学兵法、地理、天文,熟读《通鉴纲目》,加之言谈举止间对人谦逊有礼,颇有儒将风范,故在西营中,人皆呼其为“小柴王”,又因在作战中与四弟张能奇同以勇猛著称,得外号“万人敌”。 正月初六,张献忠与闯王高迎祥、闯塌天刘国能等部义军再度合兵,聚众三十万,围攻滁州城,但见义军环山为营,前后百余里,场面蔚为壮观。 次日,各路义军从四面八方对滁州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一时间滁州内外炮声隆隆,杀声震天,攻城梯铺满了整个护城河。 滁州城城防坚固,周长九里一十八步,筑有下水关,三拱洞。共有东、南、西、北四座大城门楼,以及小东门、小西门两座小城门楼,分别为东门化日门、小东门环漪门、西门永丰门、小西门观德门、南门江淮保障、北门拱极门,四周护城河阔两百余步,深两人没顶。 按照战前划定的作战区域,西营义军负责进攻东、北两个方向。其中张可旺、张能奇、马元利领兵五万为主力,攻拱极门,白文选、张定国、张文秀则领兵一万在东面佯攻牵制。 夜幕渐渐降临,驻马于城下,白文选手握马鞭指向城头,转头对着身旁的定国与文秀说道:“敬帅让咱们佯攻东城,可到底该怎么个攻法,不知二位少将军有何主意?” “白大哥,据我今日观察,官军主力都被牵制在南北两个方向,东西两面守军难免薄弱,如果咱们能从东面突击,或许可以达到避实击虚的目的。”见白文选问起,定国当即将心中思虑良久的计划和盘托出。 白文选吃惊道:“你的意思是,全力攻城?” 定国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道:“正是,咱们这边打得越狠,南北两面我军主力所承受的压力也就越小!” “文秀,你觉得如何?”白文选还在犹豫,转头又问起张文秀的意见。 “二哥所言不无道理,仅仅只是佯攻,虽能够牵制住部分官军,但于攻城主力来说并无多大作用,若在南北两面激战正酣之时,咱们出其不意地突袭东门,或许反倒能够取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话虽如此,但为谨慎起见,还需再观察一番城内官军的布防,方可决断!”白文选随即将马鞭指向环漪门外不到五里的一座小山包,“我看那儿不错,正好可以居高临下,观察城内官军的布防情况。” 顺着马鞭所指的方向望去,文秀一脸担心地提醒道:“那儿好是好,就是离城太近,正是炮火覆盖范围,倘若被官军发现,不堪设想!” 定国听后却是微微一笑:“不碍事,此刻夜色正浓,咱们悄悄摸上去,官军定然发现不了。” 拿定了主意,三人当即带着靳统武及三四名亲兵,趁着夜色悄悄登上了那座小山包。 从山上往下看去,护城河内侧是一圈又深又宽的壕沟,并置有各种鹿砦障碍。而在壕沟鹿砦的后面,还有由各式桌椅门板堆砌而成的一圈屏障,想必已经浇满了火油,一旦义军突破鹿砦,城上官军便会放火将其点燃。 再放眼朝城内望去,只见夜幕下,滁州城内灯火通明,整座城仿佛是一个方圆十里的巨大火焰方圈。借着月色,隐约可见城墙上旌旗错落,更有鼓声阵阵,摄人心魄。弓弩手、炮手,皆藏身于垛口之后,严阵以待,大小街道亦布满有序间隔的步兵方阵,负责阻挡突入城中的义军。 城中央的署衙广场上更是临时搭起了一座十余丈的高台,战时主将可以在此发号施令,调度全局。 “滁州守将究竟何人?”看了半晌,白文选忍不住赞叹道,“你且看这城中布防,虽因匆忙略显简陋,却是严谨异常,若想攻下滁州,非得十倍以上兵力不可。” 看得正入神,忽然只见城头火光一闪,靳统武心中暗叫不好,可哪里来得及,一发炮弹正不偏不倚落在了人群正前方。 黑烟渐渐散去,大伙七手八脚地将伤员从土中刨了出来。 “二哥!”文秀发现定国满脸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吓得是魂飞魄散,赶忙冲上前,一把将定国抱在怀里,拼命摇晃着他的身子,“二哥!你醒醒啊!可别吓我啊!” “我还没死!哭丧呢!”定国刚刚被炮弹的冲击波震晕,被文秀这么一晃,顿时醒转过来,见文秀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忍不住跟他开了个玩笑。 “呸,好你个张定国!居然装死匡我!”文秀气急败坏,一撒手便把定国重新扔回了地上。 “啊!”摔在地上的瞬间,定国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剧痛,伸手往后一摸,湿漉漉的一片全都是血。 “老大,你受伤了!”借着月光,靳统武发现由于失血过多,定国的脸色竟有些惨白。 就在这时,城楼上的炮又响了。如果说刚刚那炮只是试探,这回官军可就是玩真了的,十几发炮弹几乎同时落在了山头上,直炸得火光冲天,地动山摇。 “快!护住两位少将军!速速回营!”在隆隆炮火中,白文选大声嘶吼着,指挥大家保护定国与文秀一路撤下小山包,退回了营寨。 “医官何在?快来救人!”一进营寨,白文选便大吼大叫地喊来了营中的医官。 哪知医官看了眼定国的伤势,当即一摇脑袋,焦急地对众人说道:“二将军的伤太重,小人无能为力!必须立刻送往老营,请老神仙救治!若是迟了,怕老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很快,定国便被连夜送进了老神仙的营帐,老神仙检查了一番定国后背的伤势,双眉紧锁,当即将众人全都轰出帐外,帘布一盖,忙活起来。 在睡梦中骤然听闻定国受伤,张献忠自是心急如焚,顾不上点灯,随手抓起一件长袍披在身上,立马朝老神仙的营帐赶了过来,就连穿反了鞋都没有察觉。 听白文选讲述完定国受伤的经过,张献忠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鸟,让你们佯攻,就老老实实的佯攻,逞什么英雄好汉!” 骂完了白文选,张献忠还不解气,又冲到寨门口,冲着滁州城的方向怒骂道:“待明日俺老张进了滁州城,定让尔等鸡犬不留!” 直到天色发白,老神仙这才掀开帐帘,一脸疲惫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见老神仙出来,众人赶忙一拥而上,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 “我说老神仙,定国这小子没事吧?”张献忠的脸上写满了从未有过的焦虑和不安。 “放心吧敬帅,这娃娃命硬,死不了。”老神仙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都散了吧,刚敷了药,睡得正香呢。” 听说定国无恙,大伙皆长舒了一口气。 “鸟!老神仙的话你们没听见么?还杵在这里干啥?都给俺老张听好了,这几日,除了送饭换药的,谁也不许过来打搅定国!违者军法处置!”说罢,张献忠背着手,穿着那双反了的鞋,有些滑稽地踱步离开了。 大伙把心装回了肚中,也随之相继散去。 夜色渐深,老营中的烛火相继熄灭,只有几支巡哨的扈卫在其中来回穿梭。 忽然,只见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黑衣人先是在几个稍大的营帐外仔细观察了一番,随即又转向别的营帐,一连找了七八个营帐,最终在定国养伤的帐前停下了脚步。 黑衣人正欲掀开帐帘,陡然听见身后巡哨扈卫一声大喝:“站住!什么人!” 黑衣人大吃一惊,转身就想跑,谁知众扈卫早已将他团团围住,哪里还逃得掉。 其中一个小头目手举钢刀,指向黑衣人,厉声道:“小子,老子盯了你老半天了,这么明目张胆地闯进来,还真当我们这些人是瞎子么?” 听到外面的声响,定国也忍着伤痛,挣扎着从军榻上爬起,穿鞋走了出来。 “且让我看看你究竟何人?”小头目边说边用刀将黑衣人脸上的黑布撩开,黑布挂在刀尖上,一张清秀的脸庞随之露了出来。 借着火光一看,定国不禁大吃一惊:“香莲?怎么是你?” “咦?刘姑娘?”见到是香莲,小头目也很是吃惊,“我说大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打扮成这副模样干啥?我还以为是官军派来的奸细哩!” 定国挥手示意小头目带着众扈卫退下,等大伙走后,他方才开口询问道:“妹子,我说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呀?” “呸,张定国!你还有脸问?还不是因为你,让本姑娘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不然姑奶奶用得上这么偷偷摸摸的么?”香莲气鼓鼓地将一个巴掌大的白色陶瓷小瓶扔给了定国,“喏,这是上好的金疮药,这玩意可金贵了,老神仙那儿都没有,拿去敷伤口,很快就能好!” “所以,你这大半夜的,就是来给我送药的?”定国拿着药,心中不禁有些暖洋洋的。 “不然呢?”香莲没好气地瞥了眼定国,“你这个人,从头到尾,就不懂说一个谢字么?” 定国刚想开口,却见香莲把食指往嘴边一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好了!别谢了!我走了!” 说罢,香莲忙不迭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次日清晨,张献忠正打算继续大军继续攻城,忽然得到斥候急报,卢象升率总兵祖宽、游击罗岱,以及杨世恩等诸道兵驰援滁州,前锋距离城东五里桥只有二十余里了。 “卢象升?祖宽?他们不是都被崇祯老儿调出关了么?咋回来得这么快?”再次听到这两个煞神的名字,几个月前的梦魇又重新笼罩在了张献忠心头。 城东是西营的辖区,官军援军的出现令张献忠不敢掉以轻心,当即传令全军暂缓攻城,为了防止官军里应外合,张献忠让张能奇领兵三万围北门,张文秀领兵一万围东门,此外还给王尚礼留下三万人守老营。 一切布置完毕,张献忠又命张可旺率一万骑兵火速向东,务必抢在官军之前夺占五里桥,将卢象升的天雄军堵在桥头,自己亲率马步军七万随后就到。 诸将各自回营调兵遣将,定国则因为伤势未愈,被留在了老营中。 大战在即却不能上阵杀敌,定国自是焦急万分,不知前线战况如何,只能眼巴巴地伫立在营门前,朝东面战场的方向不停张望着。 大约过一个时辰,有传令兵飞马而至,但见传令兵浑身血污,必是刚刚经历过一番血战。 定国赶忙迎上前去,一把抓住传令兵的马缰,焦急地询问道:“战况如何?” “二将军!敬帅与官军大战于城东五里桥,眼瞅着已占了上风,谁知辽东兵突然出现在身后!我军腹背受敌,大败!敬帅担心老营安危,让小人即刻赶回报信,让老营迅速向北退却!” “快!随我去见王叔!”定国知道情势危急,顾不上自己身上有伤,当即领着传令兵,快步奔向老营总管王尚礼的营帐。 上部 风云际会 十六 分兵驰骋河南境 皆为乡里各默契 在击溃张献忠五里桥的阻击后,官军分为南北两路,向滁州城外围的义军发起了全线进攻。 且说卢象升亲率两万天雄军,一路杀至位于滁州城南二十里的闯军营寨前,抬眼望去,只见高迎祥将大部分营寨都建在了山中密林,卢象升不禁哈哈大笑,对着左右说道:“当初陆伯言火烧连营七百里,不想今日贼兵竟重蹈覆辙,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随着卢象升一声令下,天雄军火箭齐发,火借风势,闯军营寨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在一片惨烈的哀嚎声中,卢象升一骑白马,如天神下凡般身先士卒冲杀进来,闯军连营俱溃,四散奔逃。 闯王高迎祥兵败如山倒,带着残兵败将向西北方向退却,先是攻凤阳不克,随后经怀远、蒙城,入河南。至二月,又被官军击败于七顶山,复而入陕。 闯营败走,西营这边也并不好过,失去与张献忠的联络,军中最高指挥官只剩下基本没有作战经验的老营总管王尚礼。 王尚礼清点人马,剔除家眷及老弱病残,再算上刚从拱极门外撤回的三万人,全部能战的也就只有六万人。 情势万分危急,王尚礼连忙派人找来定国和张能奇,向他们吩咐道:“定国!能奇!命你二人领兵两万,护住老营家眷,迅速向北突围!” “王叔,那你呢?”定国忙不迭地问道。 王尚礼把手一摆,淡淡地说道:“不必管我!赶紧准备去吧!” 看着王尚礼坚毅的表情,定国瞬间明白过来,王尚礼这是要把自己留下来阻挡官军。 一直以来,王尚礼都是老营总管,根本没有什么领兵作战的经验,让他留下,这不是送死么?想到这里,定国立刻冲着王尚礼抱拳言道:“王叔!您最熟悉老营的情况,还是您带老营先走!让我留下吧!” “二哥!你有伤在身!还是让我留下吧!”张能奇也不甘示弱地站了出来。 王尚礼听罢,将脸一沉,怒斥道:“胡闹!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工夫在这儿争来争去!赶紧带上老营突围!听见没有!” 定国还想再劝,却见王尚礼一甩手,快步走出中军大帐,飞身上马,指挥着早已经集结完毕的四万西营将士,向着官军来袭的方向杀去。 望着大军离去时扬起的漫天烟尘,张能奇一脸茫然:“二哥!咱们该怎么办?” 定国含泪向着王尚礼离去的方向微微一躬,随即转身吩咐道:“还能咋办?赶紧通知老营!丢弃一切辎重,轻装撤退!” 且说为了掩护老营撤退,王尚礼带着四万西营将士死死顶住辽东铁骑的猛攻,一路且战且退,节节抵抗,沿途皆是战死义军的尸骸,从朱龙关至关山,积尸埴沟委堑,滁水为不流。 而老营虽然在定国的命令下丢弃了大量辎重,但还是由于拖家带口,行动十分迟缓,多亏有王尚礼的牵制,官军才没能够追上前来。 就这么走走停停,一路向北行进了五十余里,抵达来安县境内,这才遇到了张可旺的队伍。 “二弟、四弟!老营可曾安好?”见定国他们无碍,张可旺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亏得王叔力阻官军,老营方能够全身而退,只是不知王叔是否安然脱险。”提起王尚礼,定国担心之情溢于言表,随即他又询问起张献忠的安危,“父帅可好?” “你就放心吧,父帅屯兵于永州城郊,好着呢!此番我便是奉父帅之命,前来找寻老营下落的!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出发吧!官军离此不远,咱们必须尽快与父帅汇合!”张可旺唯恐官军从后面追上,连声催促着老营尽快起行。 就在张献忠与老营在永州合兵后不久,王尚礼、张文秀也各自带着残存的西营将士相继来到永州归队,待诸路人马聚齐,张献忠清点了一下人数,经此一役,先前的十几万大军,现如今就只剩下了六万人,且多有伤病在身。 正在惆怅之际,忽闻扫地王张一川率部一万来投,张献忠大喜过望,连忙快步迎出辕门,热情地招呼道:“一川兄,别来无恙?” 扫地王风尘仆仆而来,见到张献忠,他赶忙抱拳作揖道:“先前因事耽搁,未及襄助哥哥一臂之力,真是万分惭愧!前些天,听闻滁州战事失利,兄弟我便四处派人打听哥哥的下落,一听说哥哥在此地,就赶忙带着众弟兄前来投奔!兄弟我兵微将寡,哥哥您可莫要嫌弃啊。” “哪里哪里!不瞒兄弟你说,滁州一役,西营弟兄折损过半,正是危急存亡之际!一川兄此时前来,解了俺老张燃眉之急,可谓雪中送炭,俺老张欢迎都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张献忠笑盈盈地将扫地王引进自己的中军大帐,又让人端上好酒好肉,为其接风洗尘。 次日,张献忠在永城县衙召集西营诸将,共同商议下一步作战方略。定国也因平日里颇有谋略,屡献奇策,深得张献忠青睐,故而破例参加了这次的军事会议。 张献忠背着手伫立于中军大帐左侧的地图前,仔细端详着地图上画着的那一座座城池,从始至终目光都没有从地图上移开半分:“大家都说说吧,接下来的战该怎么打?” “父帅,经过连续作战,我军损失过大,而淮北一带尽皆平原丘陵,无险可守,加之水网密布,倘若官军聚众来攻,我军必陷入背水绝境。”张可旺将目光扫向众人,继续说道,“现如今官军云集于江北,河南必定空虚。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弃淮北西走,直捣河南腹地!” “敬帅,末将以为少将军所言不妥。”说话的是大将窦名望,此人外貌短小精悍,平日里好饮酒,每次打仗前,皆喝得酩酊大醉,不戴头盔与甲胄,便赤膊上阵与敌拼杀,被军中引为传奇。 “老窦,有何高见,不妨直言。”张献忠一手捋着长髯,另一手不停地在地图上方比划着,依旧没有抬头。 窦名望也不客气,接着话说:“诸位,如今河南正闹饥荒,百姓多剥树皮,嚼草根度日,食人之事亦不绝于耳。如此境地,再去河南,除非能打下开封、洛阳几座大城,否则我们拿什么去供养数万大军?诸位!且扪心自问,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如何啃得动开封、洛阳这两块骨头?这个问题,少将军可曾想过?” “这……”张可旺一时语塞,诸将也纷纷陷入了沉思。 这时,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定国站了出来:“父帅,孩儿以为入河南之计可行,但必须化整为零,分兵游击于豫楚两省交界处,此处官军力量最为薄弱,正可以一面获得湖广的粮草补给,一面牵制两省官军,使其疲于应付。” 听完定国的话,张献忠终于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转身走回帅案,环顾一眼四周道:“分兵袭豫鄂,定国这个主意不错,大家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尔后纷纷摇头,张献忠于是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无异议,诸将听令!” 见张献忠要发号施令,帐中诸将皆挺直腰板,竖起了耳朵。 “张可旺、张广才,令你二人领兵一万取夏邑!张文秀、刘进忠、马元利,你三人领兵一万取砀山!张能奇、冯双礼、白文选,你三人领兵一万取太康!张化龙、祁三升、窦名望,你三人领兵一万取归德!”张献忠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扫地王,“一川兄,你且与俺老张一路,取虞城!咱们五路人马齐头并进,让官军首尾不能相顾!” “父帅,那我呢?”见诸将都得到了作战指令,唯独没有自己,定国赶忙追问道。 “定国啊,你伤势还没痊愈,就继续跟着老营行动吧!这冲锋陷阵的事,暂时就不用你操心了。”见定国还想开口,张献忠当即摆了摆手,不给他丝毫反驳的机会,“好了,大家各自回营准备去吧!明日卯时出发!” 次日,西营义军浩浩荡荡地从永州城外拔营起寨,兵分五路分略河南。 由于饥荒,自打进入河南地界,饥民皆纷纷相从,西营义军又很快如滚雪球般壮大起来。 面对前来围剿的官军,张献忠胜则趁势长驱,不胜则散金于地,美其名曰买路钱。而驻防河南的官军皆是秦兵,与西营义军多为同乡,临阵之时往往互诉疾苦,只待他们抛下牲口及辎重,便放任其离去,官军将领无力阻止,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越往河南腹地走,眼前景象越是惨不忍睹。所到之处皆饿殍遍地,那些曾经的田地早已荒废,土地干裂,庄稼枯萎在地里,沿途村落更是人迹罕至,一片荒芜。 定国带着众亲兵在老营前方五里外开路,途经一个废弃的村落,“二斗金”忽然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原地不停打转,不愿再前进一步。定国心中纳闷,于是下马查看,路旁是一户破败的房屋,定国走上前,正欲推门,谁知那扇房门竟砰地一声自己掉了下来。 “二斗金”受了惊吓,转头就想跑,可缰绳攒在定国手中,跑也跑不掉,只得不停嘶鸣着。 就在这时,隔壁屋子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缝隙,一个皮包着骨的瘦弱男孩从里面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找谁啊?” 望着男孩那双饿得发蓝的眼睛,定国一时心如刀绞,连忙让靳统武取来干粮,递到男孩手中。眼见男孩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定国赶忙又给他递上一壶水,连声安慰道:“慢点吃,别噎着!” 等到男孩把干粮吃完,定国这才俯下身,关心地询问道:“你的亲人呢?” “没了。”男孩小声说道,“娘把吃的留给我,饿死了。爹爹后来吃多了树皮,拉不出来,肚子涨得老圆,最后也死了。” 听了男孩的话,定国紧握住双拳,强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流出:“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我叫大春,刚十岁。”男孩怯生生地望了眼定国,发现定国也在看他,赶忙收回眼神,重新低下了头。 “遇到义父那年,我也与你这般大。”定国忽然想起了那一天,那是崇祯三年,他还只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孩子,在采树皮时,遇到了义父张献忠,此情此景恍如昨日,“大春,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能管饱饭么?”大春挠了挠脑袋,满脸期待地望着定国。 “放心吧,顿顿管饱!”靳统武一把将大春搂在怀里,泪如雨下。 至四月,张献忠由勋襄入兴安、汉中,再度与闯王高迎祥合兵,进驻川陕一带山区休整。 上部 风云际会 十七 狩野味定国献技 走子午闯王遇难 由于缺粮,在川陕山中的这些日子过得很是艰苦,加上四处闹饥荒,山里的野味也比往日里少了许多,经常蹲守一整天,依旧空手而归。 这日,文秀与定国再次相约进山狩猎,定国提着弓弩,文秀手持匕首,两人顺着一条被杂草覆盖的小径,慢慢朝深山里走去。 “三弟,快看!”定国正在前面走着,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忙蹲下身,招手示意文秀过来。 文秀快步上前一看,原来在前方那片烂泥地上,有串一直延伸至不远处树丛中的大型兽蹄脚印,这串蹄印形状完整,应该是刚刚才留下不久的。 文秀用手量了量蹄印的尺寸,居然有两个巴掌大,心中不禁暗暗称奇道:“可真是奇怪,平日里这附近最多也就有些山鸡、野兔出没,今天倒遇上了个大家伙!” 定国虽然也有些紧张,但面上依旧表现得沉着冷静,他拍着文秀的肩膀,安慰道:“别怕,这样的大家伙,可不是咱们想遇到就能遇得到的,若果真被咱们撞上,正好让它试试小爷我弓弩的威力。” 两人正在说话间,不远处的树丛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定国一面示意文秀噤声,一面不动声色地抬起弓弩,机警地注视四周。当细微的声音再次传来时,定国迅速将弓弩瞄向声音发出的位置,文秀也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匕首。 毕竟还不知道树丛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凶恶猛兽,定国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在一片寂静中,只听见自己心脏快速跳动的砰砰声。 定国向文秀使了个眼色,两人当即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前靠近,这时沙沙声再次传来,还伴随着“哼哼”的奇怪叫声,脚下的泥土也明显有被动物拱过的痕迹。 “野猪?”虽不知这家伙到底有多大,但起码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只野猪。 然而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着实有些尴尬,与野猪还有着一定距离不说,视线还被树丛遮挡,弓弩根本无法瞄准。文秀转头看了眼定国,用眼神征求他是否继续靠近。 定国点了点头,然后屏住呼吸,继续往前挪动,文秀也紧随其后。 拨开眼前的树枝,终于见到了野猪的真身。好家伙,只见这只野猪的毛色乌黑发亮,体形约有两个成人大,正背对着他们,用那又长又尖的鼻子不停拱着土,似乎是在翻找食物。 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只的野猪,文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野猪十分机警,尽管两人已是小心翼翼,但仍旧被它察觉,立刻抬起头转向他们,鼻子里发出“哼哼”的怪叫,身上的鬃毛也全都倒竖了起来。 见野猪就要攻击,定国端着弓弩没有丝毫犹豫,嗖的一箭就射中了野猪的面颊。然而这野猪皮糙肉厚,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暴怒着冲了过来。 “二哥快跑!”文秀脸色大变,赶忙催促定国逃跑。 定国知道,此时此刻想逃已经来不及了,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于是再次举起弓弩,一口气将箭袋中五六只弩箭全都射了出去。 野猪身中数箭,却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很快便冲到了定国面前。定国于是将弓弩往野猪脑袋上狠狠一砸,顺势一个翻滚闪到一侧,躲过了野猪的攻击。 “匕首!”定国冲着文秀大喊一声,文秀忙不迭地一甩手,将匕首抛了过来。 定国当即飞身跃起,一把接住空中的匕首,又是一个侧翻,贴近野猪身后,朝着它的腹部狠狠扎了进去。 野猪哀嚎一声,终于轰然倒地。 “这畜生,可算是死了。”定国长吁一口气,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回想起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不禁也有些后怕。 “厉害!”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就看见一个穿着胖红袄的少年鼓着掌,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二弟,瞧你这身手,伤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定国闻声看去,原来是自己的结拜义兄李来亨,只见李来亨手中拎着几只刚打的野兔,正满脸欣喜地望着自己。 “大哥,你今日的收获不小啊!”看着李来亨手中的野兔,张文秀忍不住直咽口水。 “呸,你小子别得便宜还卖乖!我就算再打上一百只兔子,也不及你们这一头野猪!”李来亨满脸忿忿不平的神色,“我咋就遇不上这般好事?真是苍天无眼啊!” 张文秀伸手接过定国手中的匕首,指着地上的野猪尸体,嘿嘿一笑道:“大哥莫恼,小弟这就去给这只黑毛畜生扒皮去毛,咱们今晚好好开开荤!” 李来亨听后顿时来了兴致,当即迫不及待地说道:“哈哈,这可真是太好了!不过咱们也不能光吃肉,实在是太腻了!我且回营去寻些其他食物!” “大哥那你可得快去快回了,若是回来迟了,到时候就只有骨头留给你了!”定国撸起袖子,边拔着野猪尸体上的弩箭,边对着李来亨玩笑道。 李来亨佯装生气道:“呸!你们敢?不怕小爷打爆尔等的狗头!” 文秀正在一旁费力地生着火,刚想反驳几句,谁知刚一张嘴却被连呛了两口浓烟,当即不停地咳嗽着,就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见到文秀这副狼狈的模样,定国与李来亨皆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跟你们说笑了,小爷我这就下山回营,你们可要等我回来再吃!听到没有!”李来亨收起笑容,故作严肃地叮嘱道。 定国向前推搡了一下李来亨,不耐烦地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快回吧!这野猪皮糙肉厚,没这么快收拾好,你就尽管放心去吧!” 李来亨这才放心地拎着野兔,猫腰钻进了树丛。 没过多久,文秀就将一条清理干净的野猪腿分切成块,然后用从野猪身上拔下的弩箭,将肉串好,又撒了点盐,放在火上炙烤起来,一阵阵肉香随之飘散在夜晚山林的空气中。 定国嘴里叼着一根树枝,倚靠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旁,眼睛死死地盯着篝火上的肉块,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大快朵颐一番。 “大哥咋还不回来?不如咱俩先吃点,尝尝味道如何?”文秀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眼瞅着肉已烤熟,两人决定不等李来亨,先行享用美食。 刚从篝火上取下肉,却听见黑暗中传来了李来亨的声音:“好啊你俩!不等我来,便要偷吃!” 循声看去,只见李来亨怀抱着一个大酒坛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笑嘻嘻地说道:“有肉无酒,岂不可惜?” “咦,大哥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美酒?”一见有酒,定国与文秀顿时来了兴致。 李来亨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嘘,小声些!这可是我从郝摇旗,郝叔那儿偷偷捎来的,莫要让他知晓。” “郝叔向来嗜酒如命,他的酒想必差不到哪去!”文秀笑嘻嘻地接过酒坛,将封泥拍开,仰头就是一大口,然后将酒坛递给定国,定国喝完一口后,又把酒递回到李来亨手中。 喝了酒,三人索性扔掉串在肉上的箭杆,一把抓起才刚刚出炉,还在滋滋作响的野猪肉,顾不上烫手,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大哥,昨日听父帅说起,闯王欲效法三国时魏文长的子午谷奇谋,袭取关中?不知可有此事?”定国边咀嚼着嘴里的肉,边忧心忡忡地向李来亨打听起闯营的情况。 “可不嘛!这些天,大爷爷为了这事,都跟闯王闹翻了!每次军事会议都吵得不欢而散,可无论大伙怎么劝,闯王都听不进去。哎!”提起这事,李来亨收敛起了笑容,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表情。 定国一脸惊愕地望着李来亨,就连塞了满嘴的肉也都忘了咀嚼:“所以闯王还是决定入子午谷了?” 李来亨点了点头,无奈地说道:“事已至此,大爷爷再怎么劝,闯王也是不听,最终闯王还是决定分兵一半进入子午道,留大爷爷带兵在谷口接应。” 定国摇了摇头:“这子午谷道途险路长,谷口纵有千军万马又如何接应得上?闯王糊涂啊!”。 “可我听闻闯王一向都是虚怀若谷,从不刚愎自用,这回实在太不像他了!”文秀在旁边听了半天,也忍不住插嘴道。 定国猛地用力折断一根树枝,随即发出了一声叹息:“子午道艰险难走,耗时日久,岂能不走漏风声?一旦官军有备,在谷口设下一支伏兵,我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必将陷入绝境!” “这我又何尝不知,但闯王主意已定,哪还有转圜的余地,也只能祈求上苍保佑一路顺利,能赶在官军察觉之前冲出子午谷了。”李来亨用树枝来回不停拨弄着燃烧的篝火,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五月,高迎祥不顾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劝阻,留下李自成部守住子午谷入口,独自率军北上,欲袭取西安。 见劝不住高迎祥,为吸引官军的注意,张献忠遂引兵复归湖广。 得到军情探报,卢象升迅速集结本部天雄军、祖宽的辽东军,以及在河南境内的其他各路官军,齐聚豫西洛阳一带,打算堵住张献忠折返中原的通道。 而高迎祥才刚入子午谷没两日,坐镇西安的三边总督洪承畴就已然知晓了他的行踪。陕西各路官军随即迅速行动起来,负责围剿高迎祥的重任,自然落在了陕西巡抚孙传庭的身上。 中原战事如火如荼,与此同时,远在辽东的皇太极也没有闲着。为了缓和与汉族人民的敌对情绪,冲淡宋金对峙历史的回忆,同时又由于“清”字有“廓清天下”之意,且依据五行学说,“满清”带水,而“朱明”含火,正符合水能克火、清能胜明的吉兆,于是将女真族改为满族,同时宣布将国号从“大金”改为“大清”,自称皇帝,改元崇德,以这年为崇德元年。 七月,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难行军,高迎祥终于走出了人迹罕至的子午谷,不曾想迎接他的,却是孙传庭在盩厔南边黑水峪布下的天罗地网。 面对绝境,很多人动摇了。 在马召原战斗中,干公鸡张二与一斗谷黄龙为了活命决定出卖高迎祥。他们趁着雨后大雾,高迎祥下马张弓射敌之际,偷偷将其坐骑拉走。 待高迎祥察觉,已成孤家寡人,他不得不脱下甲胄,隐蔽于草丛中,却仍不幸被贺人龙俘虏,后押送至北京遇害。 闯王高迎祥死后,李自成虽在部将的拥立下承袭闯王,但毕竟此役损失太大,特别是失去了像高迎祥这样有着崇高威望的领袖,闯营士气大为低落。 待至九月,辽东烽烟再起。清军入关,崇祯帝急调卢象升的天雄军驰援京师,一时间,湖广境内再度空虚。 上部 风云际会 十八 立军令星夜奔袭 列奇阵巧取襄阳 十月,趁着中原官军驰援京师,湖广兵力空虚的间隙,张献忠自均州,老回回马守应自新野,蝎子块拓养坤自行唐,三路义军号称二十万,齐头并进,向着襄阳进军。 大军开拔在即,诸将聚集于张献忠的中军大帐,共商作战方略。 “此番攻打襄阳,诸位谁愿为先锋?”张献忠端坐于中军大帐帅案之后,目光如炬。 如今官军主力虽然不在,但襄阳毕竟是一座天下闻名的坚城,想当初不可一世的蒙古人,在襄阳城下也被足足拖了六年时间,大伙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张献忠见没人答话,正欲发作,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人群最末端传来:“父帅,孩儿愿往!” 张献忠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义子张定国。 “噢?定国,你小子想打头阵?”张献忠吃惊地看着定国。 “父帅,此战关系重大,二弟缺乏领兵经验,还是让我去吧。”张可旺看出了张献忠的迟疑,随即也站了起来。 张可旺人送外号“一堵墙”,从这个外号也能看出,他善于坚守防御,但攻城略地绝非其所长。然而除了张可旺,一时间,似乎也找不出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张献忠犹豫了片刻,带着商量的语气问向定国:“定国啊,襄阳毕竟是湖广省城所在,不如……” 没等张献忠把话说完,定国当即异常坚决地表态道:“父帅,孩儿愿立军令状!如若无法拿下襄阳,甘受军法处置!” “军中无戏言,你此话当真?”虽然心中对定国的表态颇为赞许,然而张献忠的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 “自是当真!”定国稚嫩的声音,却是掷地有声。 “好!笔墨伺候!”孩子毕竟已经长大,是时候放手让他历练一番了,念及至此,张献忠最终改变了主意。 很快,定国就将写好的军令状递了上去,张献忠看过之后,随手将状纸收入怀中,肃然言道:“即然如此,张定国听令!” “末将在!”张定国朗声应道。 “张定国,本帅命你为先锋!拨付给你两万精兵,即刻出发,袭取襄阳!”张献忠从案上签筒中取出一枚令牌,伸手递向定国,就在定国上前准备接令时,张献忠忽然又把手微微往回一收,望着定国,目光凛凛,“莫要让俺老张失望!” “父帅放心!定国必不辱使命!”定国忙不迭地答应道。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张献忠这才郑重其事地将令牌交给了定国,定国紧握令牌,抑制住心中的狂喜,朝着张献忠一抱拳,随即转身,大踏步走出了中军大帐。 回到亲兵营中,定国唤来亲兵队长靳统武,对他吩咐道:“老靳,快把弟兄们都喊来,我有话跟大伙说。” 没过多久,定国麾下的一百多名亲兵便在帐前列队完毕,靳统武立于队伍的最前面,在他身后还站着李永成、李春铭、陈玺、张成均四个亲兵头目。 “弟兄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定国将目光扫向众人,故意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父帅已经答应,此次攻打襄阳,由我做先锋!” 众亲兵听罢,皆是一脸喜悦,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此番出征,我已向父帅立下军令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诸位皆是定国最亲的兄弟,这次作战,拜托诸位了!”说罢,定国抱拳朝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老大!尽管放心吧!我等弟兄皆愿誓死追随左右!”陈玺高举拳头,率先站了出来。 “誓死追随老大!誓死追随老大!”在陈玺的带领下,大伙群情激昂,一齐跟着虎吼起来。 “老靳!”定国踱步至靳统武面前,嘱咐道,“我这便前往大营调兵,你让大家即刻收拾行装,然后赶去大营与我汇合!” “遵命!”靳统武答应道。 将亲兵营安排妥当后,定国随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大营。此时,两万西营精锐早已在副将祁三升的带领下,列队等待主将的到来了。 验过了令牌,祁三升随即闪身退到一侧,将令旗交至定国手中,拱手言道:“两万先锋营将士已集结完毕,请将军检阅!” 定国朝着祁三升微微一颔首,随即将令旗举过头顶,高声道:“诸位将士!此地距离襄阳尚有三百余里路程,我等必须星夜兼程,在两天内赶至襄阳城下!打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两天?走三百里地?怎么可能?二将军疯了吧!”一时间大伙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定国等大伙议论得差不多了,这才继续说道,“襄阳城池坚固,我们只有以最快的速度发起突袭,才能够以最小的损失拿下襄阳!我知道,这次的奔袭,也许很多人会在中途掉队!但是不打紧!在我们的身后,是西营八大王的大纛!诸位!我张定国在这里向大家保证,今天所有在这里站着的,能喘气的,只要两日后还能有一半人,站在襄阳城下,襄阳便是我们的!” “诸位可有信心?”祁三升跟在定国身后,扯着嗓门大吼一声。 “有信心!有信心!”两万人几乎同时异口同声地呐喊起来,声音响彻云霄。 定国满意地点了点头,扭头望向祁三升:“传令下去,全军即刻拔营出发!目标襄阳!” “出……征……”随着战鼓声隆隆响起,定国骑着“二斗金”,走在队伍最前方,亲兵王国仁手中执一面写有“张”字的军旗,紧随其后。再往后则是祁三升与靳统武,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万多名将士,雄赳赳气昂昂,踏着整齐的步伐鱼贯而出。 出了均州,定国率军一路穿山越岭,沿途虽有不少人掉队,但绝大部分人还是紧咬牙关,坚持抵达了襄阳东郊。 得知义军突然出现,总兵秦明冀不禁大惊失色。如今湖广境内官军力量极度薄弱,整个襄阳城中就只有不到五千人,这该如何是好? 留守城中大小官员听说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张献忠来了,皆纷纷拖家带口,弃城而逃,然而秦明冀却并不想逃,武将的荣光当是马革裹尸,战死于沙场。 他拿定主意,先是让副将率一千将士护送襄王朱翊铭一家老幼出西成门至谷城暂时避难,随后又写下绝笔书信,让一名得力亲兵乔装打扮成难民模样,将信送回自己老家。 安排完这一切,秦明冀点齐城中全部两千骑兵,出阳春门迎战,其余的两千步兵则留守城内。 此时,西营义军前队五千人,这才刚刚渡过汉水,而后队尚在对岸,见官军骑兵突然从城中杀出,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将军,快上船撤回对岸吧!末将带领弟兄们在此为您殿后!”眼瞅着官军骑兵转瞬即至,祁三升焦急地催促定国赶紧上船。 谁知定国却是异常的镇定,淡然言道:“祁将军,你下过象棋么?” “都什么时候了,将军还有功夫说这个?再不走,待官军杀至,可就来不及了!”大战在即,突然听定国问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情,祁三升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定国见祁三升没有回答,于是自顾自地说道:“在象棋中,过了河的卒子可有办法退后?” 祁三升顿时急了眼:“将军,你是车!不是卒!王国仁!你还在那儿愣着干啥?赶紧带着将军过河!” 王国仁犹豫地望向定国,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在定国身上时,却见定国突然高高举起了马鞭,朗声下令道:“我张定国今日在此,与诸位共存亡!至本将以下,若有敢后退一步者斩!若有再动摇军心者斩!若有畏敌不前者斩!” 定国的话字字铿锵有力,西营将士终于不再惊慌,纷纷肃然而立,举起手中兵刃,面向越来越近的官军骑兵,齐声高喊道:“杀!杀!杀!” 定国目光坚毅地望向前方,镇定自若道:“传我将令!全军背靠汉水,面朝牌楼阁,列雁翎阵迎敌!” “官军皆是骑兵,我军却以一字排开的雁翎阵背水拒敌,似有不妥,请将军三思!”祁三升对定国的军令很是不解,小声提醒道。 定国转头看向祁三升,加重了语气,再次重复道:“传我将令!列雁翎阵迎敌!” 见劝不动定国,祁三升于是不再勉强,当即舞动令旗,示意全军变阵,很快西营义军就背靠着汉水,将队形一字排开。 “弟兄们!贼兵立足未稳,大家随我冲杀过去!把他们全都赶下汉水喂鱼!”秦明冀见西营义军背水阵迎战,心中不禁大喜,心想这回可算是老天开眼,非但死不成,说不定还能白捡一场功名! 在秦明冀的带领下,官军骑兵冒着箭雨飞矢,如风驰电掣般冲杀过来,眨眼的功夫已冲到了距离中央大阵只有一百步的地方。 “传令中央部队向两翼运动,让出中路!”定国不慌不忙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在令旗的指挥下,中路义军迅速向两边散去,官军骑兵冲得正欢,陡然发现眼前竟是茫茫汉水,勒马想要停下,已经来不及了,冲在最前头的几百骑兵,连人带马翻入了江中。 趁着官军人仰马翻,一片混乱之时,定国又下达了第三道命令:“传令两翼包抄!合围敌军!” 直到这时,秦明冀才猛然发现,原来中了张定国的圈套,只在须臾片刻,自己反倒成了陷入背水绝境的一方。 然而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在西营义军猛烈的攻势下,这两千骑兵不是被驱赶下江喂了王八,便是被歼灭在了江岸边,总兵秦明冀也身中数箭,死在了乱军之中。 “将军用兵如神,末将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全歼了官军两千骑兵,祁三升对定国佩服得是五体投地。 面对祁三升的夸赞,定国很是腼腆,稍稍一笑,随即又恢复了威严的神情:“祁将军,命你即刻进军阳春门,一鼓作气拿下襄阳!” “遵命!”祁三升虎吼一声,纵马而去。 当祁三升挑着秦明冀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城墙下方时,城头上的官军皆吓得魂不附体,哪还有抵抗的勇气,当即打开城门向西营义军投降,定国于是兵不血刃,进入了襄阳城。 听闻定国只用半个时辰就拿下了固若金汤的襄阳,张献忠大喜之下,直接将祁三升的这两万精锐尽数拨给了定国指挥。 定国于是将这支部队命名为龙骧营,并以祁三升、靳统武为副将,又选李永成、李春铭、陈玺、张成均四人为偏将,各领五千人马,亲兵队长则由王国仁接任。 襄阳陷落,湖广震动。 十二月初六,献忠亲率大军继续沿江东下,一举攻陷随州,直逼应城。 上部 风云际会 十九 定国阵斩光头将 献忠乘胜攻云梦 听闻张献忠逼近应城,城中军民慌忙登上城楼,躲在垛口之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外义军的动向。 然而奇怪的是,义军却似乎并不想攻城,只是大张旗鼓,自东往西,绕城而过。见义军渐行渐远渐,城中军民以为张献忠只是路过,顿时欢呼雀跃,弹指相庆,纷纷下城回家去了。 其实,义军只走到距离城西门十里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张献忠一面传令大军就地安营扎寨,一面让人将定国喊了过来。 “父帅,您喊我?”定国风风仆仆地闯进了中军大帐,朝着张献忠抱拳施礼道。 见到定国,张献忠当即双手一撑帅案,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定国面前,突然重重一拳锤在了他的胸口,笑着问道:“嘿嘿,好小子,几日不见又壮了许多!怎样?独自领军的感觉不赖吧!” 定国腼腆地挠了挠脑袋,想了半天,就蹦出了两个字:“挺好!” “听说你还给起了个名,叫……叫啥?对了,龙骧营!这名字挺好,威武霸气!”张献忠双手抱胸,慢慢踱步到定国身后,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定国啊,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你机灵,就交给你去办吧!” “听凭父帅吩咐!”听说有任务交给自己,定国一改刚刚腼腆的模样,瞬间兴奋了起来。 “你小子先别忙着高兴,这事若没给老子办妥,老子非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听见没有?”张献忠猛地转过身,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定国的后颈。 “父帅,孩儿办事,您啥时候不放心了?尽管说就是!”定国强忍着疼痛,龇牙咧嘴地说道。 张献忠哈哈一笑,把手松开,走回到定国身面,让定国把耳朵凑上前来,对着他就是一番耳语吩咐,定国听得是连连点头,喜笑颜开。 待张献忠吩咐完毕,定国当即朗声言道:“父帅放心,孩儿这就去办!” 第二日清晨,定国便带着一千名西营将士,换上一身破衣烂甲,再次来到了应城城外。 听说义军又回来了,城内军民再度紧张起来,赶忙各自抄起家伙,登城防守。 谁知这群义军一整日只是在西门和南门外徘徊观望,丝毫没有攻城的迹象,眼瞅着马上就要天黑,定国随即下令撤兵回营。 城上的军民顿时全都傻了眼,这伙流寇既不打,又不走,到底是想干什么? “定是见咱们防卫森严,害怕了!”黑暗中,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 大伙一听,纷纷点头附和道:“就是,不过是一群吃不饱饭的叫花子嘛,乌合之众有何惧哉?” 伴随着阵阵哄笑,城上的军民随即各自散去。 谁知次日,天才刚蒙蒙亮,定国带着西营义军又来了。 城上军民眼瞅着下面这群人,啥也不干,就只是在城下烤着火,干耗到天黑,然后收兵回营。 如此持续了三天,天寒地冻,天天在城头上吹风挨冻,应城军民皆是怨声载道,疲惫不堪,而负责城防的参将陈世远更是怒不可遏,他认为眼前这群流寇衣着破烂,跟叫花子没啥两样,只需自己杀出城去,一个冲锋就能将他们杀个七零八落。 念及至此,陈世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当即点齐一千守军,大喇喇地杀出城来。 “将军,城里面出来一个光头!是打还是撤?”见官军出城,祁三升连忙跑了过来,向坐在大树下烤火取暖的定国禀报道。 “鸟!这么多天可算是出来了!撤!”定国从地上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让大伙按照事先的安排,各自扔掉手中武器,脱下身上盔甲,顺便将各种金银细软、锅碗瓢盆,一路散落扔在地上,然后撒开脚丫子就跑。 官军紧随其后,一连追出去好几里,然而丢掉盔甲和武器的西营将士各个身轻如燕,跑得贼快,这些官军哪里追得上? 众官军于是干脆不再追赶,纷纷回过头,捡拾起满地义军丢弃的物资,一时间众人你争我夺,顿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就在这时,忽然只听一声炮响,只见无数西营义军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定国也调转马头大喝一声:“你这秃子,不下马投降,更待何时?” 陈世远勃然大怒,挺着手中的梅花枪就向定国胸口刺来。 只见寒光闪过,冷气逼面,定国坐在马背上,顺势将身子往后一仰,在躲过这一刺的同时,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枪杆。 借着惯性,定国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抡起佩刀从下往上朝着陈世远脖颈处劈去。 陈世远大叫一声不好,想要躲闪,可手中的梅花枪被定国死死抓住,一时慌乱间竟忘了撒手。但见刀光一闪,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便骨碌碌地滚落在了地上。 定国将梅花枪握在手中,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枪长约九尺,全身通体透亮,枪尖寒光凛冽,使人仿佛瞬间置身于寒冬之中,而枪头上的那簇红缨,就像是在冷风中盛开的一朵红梅。自打跟随刘国能练习枪法以来,定国四处寻觅了许多长枪,可却始终没能找到一把趁手的,没想到今日倒在这里遇上了。 定国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手里的梅花枪,真是爱不释手,越看越喜欢,心中不禁暗道:“常听师父说起,这把梅花枪又叫丈八平蛮枪,据说乃上古炎帝所持,后被汉武帝在无意中得到,并在册封霍去病为冠军侯时赐给了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如此名枪居然落在一个庸人手中,这些年真是白白埋没了它的英名!” 定国于是将佩刀插回鞘中,双手紧握梅花枪,一夹“二斗金”的马肚,挺枪继续向着官军杀去。 自打主将被定国杀死,残余的官军更加无心恋战,纷纷四处逃散。在消灭了城外的官军后,西营义军趁胜追击,一鼓作气冲到城下,旋即开始猛攻城池。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城楼上的守军全都傻了眼,等他们回过神来,西营义军早已经攀着梯子登上了城墙。 “贼兵入城了!”城中军民瞬间陷入一片恐慌中,听说东门和北门外没有义军,不少人纷纷跑向城门口,将门栓砸烂,争先恐后地逃出城去。 十二月初十日,定国率西营义军开进城中,他立刻下令贴出安民告示,不可惊扰百姓,更不可滥杀无辜。 在定国的努力下,应城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许多出城逃难的百姓听说义军秋毫无犯,也陆续回到了城中。 安顿好城中百姓,定国带人迅速将县衙团团围住,只见县衙大门紧闭,里面听不到一点儿动静。 听衙役们说,自从破城后知县老爷就躲进了县衙,再没有出来过,定国于是让众衙役向里头喊话,催促知县立刻放弃抵抗,开门投降。 可谁知喊了老半天,也没听见有人回应,定国等得有些不耐烦,当即下令撞开县衙大门。 当县衙大门轰然倒地,众人赫然发现,知县身穿一件褪色的补丁官袍,脖子上挂着官印,早已在公堂上方悬梁自尽了。 听闻知县殉国的消息,城中百姓纷纷聚拢过来,更有不少人偷偷抹泪。定国困惑不解,让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位知县本是一位清官,在此为官五年多来,一直颇受百姓的爱戴。 “可惜了!”定国听罢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立刻下令部下将知县从梁上放了下来,又派人从城中富户家中搜来一口上好的棺材,将其好生收敛,运至城外安葬。 在应城休整了八日后,张献忠率领义军离开应城,杀向了距此六十余里的云梦县。 大军正在行进途中,忽有斥候飞马来报,说云梦县城内并没有官军驻防,仅有三千多刚刚临时招募的乡兵。 张献忠听罢哈哈大笑道:“妥了!让弟兄们加快行军速度,今天咱们就进云梦县城吃晚饭!” “父帅,这战咱们该怎么打?”张可旺跟在张献忠马后,边走边问道。 “还问个鸟,刚刚斥候的话没听到么?乌合之众罢了,全军一齐压上便是。”没有了卢象升天雄军和祖宽辽东军的压力,张献忠感觉整片天空都显得分外的蓝。 云梦县城很快就被西营义军团团围住,在张可旺的指挥下,西营将士头顶牛皮冲到城下,并用撞木猛砸城门。 然而,城中乡兵的抵抗却是异常激烈,他们不断从城墙上扔下炸药和石头,义军一连几波的攻势都被相继击退,只在城墙下留下了堆积如山的尸体。 眼见天色渐暗,张献忠只得下令鸣金收兵,大军后撤十里安营扎寨,待明日再攻。 “区区三千乡兵都拿不下来?你他娘的打得是什么屁战?”在中军大帐中,张献忠对着张可旺大发雷霆,狠狠一脚将帅案踹翻。 “父帅息怒,今天是孩儿轻敌了!只需再给一日……不!半日!孩儿必将拿下此城!”张可旺冷汗淋漓,忙不迭地拍着胸脯向张献忠保证道。 “滚下去吧!明日若再拿不下云梦县城,自己提头来见!”张献忠气吁吁地一屁股坐在翻倒的帅案上,没好气地说道。 “孩儿定不辱使命!”张可旺慌忙答应了一声,随即一溜烟跑出了中军大帐。 哪曾想,第二天张可旺又领兵整整攻了一日,仍是没能攻下县城。军令如山,这回张可旺可真是急红了眼,他跳下马背,随手将盔甲一脱,拔出佩刀就要赤膊上阵。 “将军!万万不可!”白文选见状连忙一把将其拉住,大声喊道,“将军您身为一军主将,岂可孤身犯险?” 张可旺怒目圆瞪道:“给我闪开!如果今日拿不下云梦县城,老子如何向父帅交代?”说罢,张可旺一把推开白文选,提刀就冲了上去。 见拦不住张可旺,白文选只得催军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张可旺光着膀子,率先攀上扶梯,谁知才爬到一半,就被一支流矢射中了右臂,张可旺吃痛,一时立足未稳,竟从梯子上跌落下来。 “快!保护将军!”见张可旺受伤,白文选赶忙催促西营将士上前抢救。 在盾牌的掩护下,大伙一拥而上,很快就将浑身是血的张可旺给拖了回来。 “不用管我!继续冲!”张可旺摔得是七荤八素,嘴里仍在不停地说着胡话。 “撤!”白文选却是无心恋战,也不管张可旺是否同意,当即让人抬起张可旺,退回了大营。 一连两日,非但没能拿下云梦县城,反倒伤了张可旺,张献忠气急败坏之下,不顾诸将阻拦,决定亲自领兵攻城。 谁知一连打了八日,云梦县城依旧巍然屹立,张献忠终于彻底绝望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 细石岭西营受阻 聚义军转战江北 没能拿下云梦县城,张献忠心中虽有不甘,但再继续打下去,除了损兵折将,空耗粮饷外,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最终他还是一咬牙,决定撤围而去。 回到应城过完新年,正月十六日,张献忠汇合整齐王向黄冈进军。 行至细石岭,有斥候来报,秦翼明、张天经两路官军,大约五六万人,在岭下当道列阵,堵住了大军前进的道路。 “白文选!冯双礼!命你二人为前部,率两万精骑,从中路突破官军!”张献忠端坐于马背之上,依次向诸将下达作战指令。 “诺!”白文选和冯双礼二将勒马上前,答应了一声,随即带领骑兵脱离本队,呼啸而去。 “窦名望!整齐王!命你二人各领本部人马,向敌左右两翼运动,包抄官军后路!”张献忠手执马鞭指向二人,继续下令道。 “诺!”窦名望与整齐王领命后,立刻引着各自兵马,迅速向左右两翼出击。 张献忠随即又将目光扫向身旁的两位义子,命令道:“张文秀!张能奇!命你二人迅速利用辎重及马车,原地构筑防线,护住老营家眷,不得有丝毫差池!” “诺!”二人齐声答应道。 “可旺伤势未愈,尚不能骑马,你兄弟二人务必保其周全!听见没有?”张献忠有些不太放心,忍不住又啰嗦了一句。 “父帅尽管放心吧,有我们兄弟在,大哥定然毫发无损!”张文秀拍着胸脯,向张献忠保证道。 张献忠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定国,冲着他大吼一声道:“定国!带上你的龙骧营,立刻随我上山!” 说罢,张献忠一夹马肚,纵马跃出本阵,朝着细石岭一侧的山径小道飞驰而去,定国见状赶忙也催军尾随跟上。 一路往山上走,定国让祁三升将兵力分散布置在沿途各个路口,待走到山顶时,在他们身边就只剩下了两百多人。 环顾四周,这是一块能够容纳数千人的巨大平台,居高临下,山下战况一目了然。 双方此时尚在焦灼状态,中路突击的西营骑兵面对官军布下的空心方阵,没有讨到丝毫便宜。 通常实心方阵只在正面布置火器,一旦正面被突破,整个方阵就会失去火器的支援,而空心方阵四面都配有火器,无论哪一面对上敌军骑兵,都能够给予对方很大的杀伤。 加上如此布阵,等于每个士兵都必须把自己后背交给同伴,这也极大鼓舞了全阵士兵互相配合杀敌的决心。一旦有落单的敌军骑兵闯入,便会迅速被四面八方的火力所绞杀,根本难以逃脱。 中路难以取得突破,左右两翼的包抄也并不顺利,官军对此早有防备,在狭窄的通道上布满了陷阱和障碍物,每前进一步皆是举步维艰。 激战正酣,岭下义军老营的后方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张献忠站在山顶闻声望去,一脸惊愕地问道:“鸟!官军什么时候包抄到老子后面来了?” 定国举目观察了片刻,这才向张献忠禀报道:“父帅,据孩儿观察,这路官军的人数并不多,相信有文秀他们守着,老营家眷必定安然无碍。” 可张献忠犹豫了许久,还是把头一摇,向传令兵吩咐道:“老营关系重大,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传令下去,命前部及左右两翼部队缓缓后退,向老营方向靠拢!” “父帅,万万不可,双方战线犬牙交错,此时后撤恐生大变!”定国心中焦急,连忙阻止道。 然而只要是张献忠决定了的事情,任凭是谁都无法改变,传令官很快就在山顶挥舞着令旗,将后撤的命令传达了出去。 前方西营将士本就在苦战,忽然见到后撤的旗号,再一看老营后方火光冲天,皆以为老营已被官军攻破,瞬间陷入了混乱之中。 后撤很快变成了溃退,官军趁势掩杀,西营义军自相踩踏,死伤不计其数。而败逃回来的溃军,又冲散了张文秀和张能奇用马车及辎重构筑而成的临时防线,官军跟在溃军后面,不费吹灰之力便冲进了老营,对着乱作一团的西营家眷大砍大杀起来。 张献忠站在山顶,看着大军顷刻间土崩瓦解,竟是面如死灰,喃喃自语道:“定国,悔不当初,没听你言!” 定国虽知溃败之势已无法逆转,但还是毅然决然地向张献忠请战道:“父帅,事已至此,无须自责!孩儿这就率龙骧营冲下山去,或能扭转败局!” 张献忠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许,定国当即朝着一旁的靳统武喊道:“老靳,在山上留下两千弟兄护住父帅!其余弟兄随我冲下山去,回救老营!” 听到集结的号角,分守山路各条通道的西营将士迅速向主道靠拢,陆续汇入了下山的队伍中。 定国率军刚一出山口,便有一股官军挡住去路,定国二话不说拍马挺枪,冲锋在前,西营将士紧随其后,如一把利剑刺出,官军抵挡不住,纷纷后退。 待定国赶至老营,大量车马物资皆散落一地,四处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没有了一个活口。 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官军俘虏,一番询问才知道,文秀他们已经护着老营突出重围,往蕲水方向去了。 老营脱险,定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打算重新与张献忠汇合,然而四面八方皆是官军,纵然定国勇猛异常,龙骧营以一当十,也始终无法突破官军的围追阻截。 “老大!”正在苦战,定国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扭头看去,居然是先前留守在张献忠身旁的李永成。 “永成?你不呆在父帅身边,怎么跑这里来了?”定国吃惊地问道。 “敬帅正往团风方向突围!命你无须恋战,相机撤退!”李永成朝着定国大吼道。 听说张献忠也已经无恙脱险,定国当即指挥着还在奋战的西营将士,找准两路官军阵营中间的缝隙,一鼓作气跳出了包围圈。 为了减少损失,定国决定暂时放弃与张献忠汇合,抄小路奔向岐亭。而白文选和冯双礼的那一路骑兵,由于冲得太过靠前,后路被断,只能退往了罗田。 数日后,突出重围的各路西营义军相继赶到团风归队。 在团风休整数日后,张献忠会同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应、闯塌天刘国能,顺江东下,与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等部义军合兵一处。 各路义军云集于庐江以南,沿江堤连营百里,烽火直达淮、扬,南京城皆为之震动。 至二月,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与安池道副使史可法率兵分汛扼守要冲,与义军隔江对峙。 见官军防卫森严,无法过江,各路义军旋即转攻安庆。安庆告急,应天巡抚都御史张国维檄调左良玉、马爌、刘良佐等部官军合师来援。 得到消息,义军于是兵分两路,由罗汝才、马守应、刘国能等部继续攻打安庆,张献忠则率西营兵马向北阻挡增援官军。 很快,白文选与冯双礼率领的西营前锋就在六安外围与左良玉遭遇,双方展开激战,不久又有刘良佐部官军赶到战场,白文选、冯双礼渐渐不支,败退至舒城近郊,与张献忠主力汇合。 两军合兵一处后,张献忠命张可旺领兵五万,原地构筑防御壁垒,阻截官军援军,自己则领着大军去取舒城。 谁知舒城还没攻下来,就传来了张可旺兵败的消息。 “这左良玉气势汹汹,连胜了俺老张两阵,如之奈何?”张献忠进退维谷,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舒城城池坚固,不可强攻!父帅不如假装退兵,孩儿则率部换上官军服饰,打着左良玉旗号,赚开城门!只需拿下舒城,我军便可以依城据守,将官军死死拖在坚城之下。”定国向着张献忠慷慨陈词道。 “形势危急,倒也不妨一试。”张献忠低头思虑了片刻,终于还是应允了。 没过多久,舒城的守军便惊喜地发现,一支“官军”穿插到了围城义军的后方,并向义军发起了进攻。陡然遇袭,西营义军似乎根本没有防备,很快就溃散而逃了。 这支“官军”于是一路杀至城下,为首一名“将官”朝着城上高声大喊道:“我乃左总兵麾下副将罗岱!贼兵已退!请速速开城!” “原来是罗将军!久仰大名!将军稍等,在下这就去禀报一声。”城楼上的官军校尉没有丝毫怀疑,立刻下城通报去了。 过了片刻,城门被缓缓打开了。 定国正准备催军进城,忽有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员匆匆赶至军前,拱手施礼道:“在下舒城知县张邦言,拜见罗将军!” “原来是父母官!不知有何见教?”定国唇上贴着假胡子,端坐在马背上,扬起马鞭,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张邦言生怕得罪了这群军爷,始终低着脑袋不敢正视定国一眼。见定国问起,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罗将军明鉴,鄙县城内狭小,容不下这么多人,还请您将兵马暂驻于城外,只带少数亲兵入城,稍后自会有犒劳送往营中……” 没等张邦言把话说完,定国猛地把铜盔一掀,露出里面义军的帽饰,大喝一声道:“狗官,且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小爷我是何人?” 没等张邦言反应过来,定国已然挺身一枪将其戳死。 踏过张邦言的尸体,定国一马当先,大呼一声道:“弟兄们,随我杀进城去!” 城内守军根本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变故,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舒城也旋即落入了西营义军手中。 张献忠前脚刚进舒城,左良玉、马爌、刘良佐三路官军便杀至了城下。 西营义军据城死守,官军连攻了几次皆被击退,眼见天色渐暗,于是各自鸣金收兵。 谁知到了夜里,舒城内残存的官军竟趁着西营义军疲惫不堪,呼呼大睡之际,偷袭夺回了城门,引左良玉入城。 张献忠在睡梦中惊醒,见城中火光四起,知事不可为,只得在定国的护卫下,一路冲出南门,跑了两百余里,这才在潜山北郊天柱山中的天王古寨安顿下来。 应天巡抚张国维催促左良玉入山追剿,谁知那左良玉根本没把张国维放在眼里,非但不去进剿,反而四处纵兵掳掠妇女。 在舒城囤驻了一个多月,直到河南监军太监极力催促,左良玉这才慢悠悠地离开了舒城。 而此时张献忠早已恢复了元气,得知左良玉要来,张献忠当即率军向北,继而西进英山,在这里据险而守,种起地来。 至于左良玉,先前因剿贼不力,被崇祯帝下诏革职留任,此番六安、舒城破贼有功,很快便又被重新恢复了官职。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一 丰家店官军尽殁 安庆城可法死守 总躲在英山种田终究不是办法,张献忠耐不住寂寞,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三月,张献忠率部杀出英山,连破太湖、蕲州、黄州等地,至安庆城外安营扎寨,打算次日攻城。 得知史可法正在回援途中,都督洪正春当即令总兵许自强领兵三千,连同两千乡兵趁着夜色悄悄出城,想来个里应外合。 谁知,官军才刚出城,就被隐藏城外的义军哨探发现,张献忠于是命张可旺统军两万阻击史可法,然后亲率五万大军向这支官军包抄过来。 且说许自强领兵出城,刚行至丰家店,忽见义军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合围过来,许自强暗道不妙,连忙下马,从亲兵手中接过火把,登上旁边一座小山包,向着后队高声示警道:“贼兵来了!速速迎敌!” 只在须臾片刻,义军骑兵已如疾风骤雨般杀到面前,将许自强及数十名亲兵,切割包围在了这座小山包上。 许自强带着亲兵想要冲下山坡,但义军人数实在太多,连冲了几次都没能成功,随着身边亲兵一个个倒下,许自强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污,又正了正头盔,然后虎吼一声,手提大刀,冲进了义军阵中,刀锋所到之处,尽皆人头落地。 一连砍杀了上百人,直砍到刀刃起卷,虚脱无力,仍将刀身死死撑住地面,用含糊不清的嗓音大喊着:“杀贼!”。 义军见其勇猛,不敢轻易上前,于是换上弓弩手,朝着包围圈中一齐放箭。尽管被乱箭射成了刺猬,许自强却依旧巍然站立,直过了许久,方才轰然倒地。 就在许自强与义军殊死搏杀的同时,义军对包围圈中的官军也展开了猛烈的攻势。两军才刚短兵相接,参将潘大可便被一支流矢贯穿咽喉,当即殒命。 副将程龙也被义军团团围住,自知无法突围,随即用火把点燃马车上的火药,望着渐渐燃到尽头的引信,程龙的脸色忽然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程龙连同围在他身旁的十几名义军全都被炸得粉身碎骨。 三名主将皆已阵亡,然而官军的抵抗却并没有丝毫减弱。 游击陈于王身长七尺,先祖曾在大明立国之初随太祖皇帝东征西讨,累功授苏州卫千户,得世袭。只见他手执一把大刀,在乱军丛中如摧枯拉朽般搏命拼杀,尽管身受重伤,却没有丝毫退缩。 “真乃英雄也!”见陈于王死战不退,定国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他令部下停止攻击,让开一条通道,欲放他离去。 “二将军万万不可,若让敬帅知道,必将责罚于你!”靳统武提醒道。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定国冲着陈于王抱拳,道,“在下西营张定国,敬佩将军英雄气概,将军且请自便吧!” 哪知陈于王听罢却是哈哈大笑,笑毕,他蹒跚着站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张定国:“男儿大丈夫,自当马革裹尸,报效国家!岂有他哉?不想在流寇之中竟还有此等人物,不能为国家效用,可惜了!” “当今天下,朝廷昏聩,贪官横行,饥民暴尸于荒野,将军堂堂英雄,又何必陪那崇祯老儿殉葬?”定国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毋须多言,吾家世受皇恩,今日此处便是吾葬身之地,甚好!甚好!”说罢,陈于王朝着北面京师的方向摆了四拜,旋即拔刀自刎。 定国一声叹息,下令部下将其好生掩埋。 “将军今日对其如此厚待,却不知他日,我等倘若落在官军手里,怕是难逃凌迟之刑。”靳统武心中不解,忿忿说道。 “但求无愧于心吧!”定国拍了拍靳统武的肩膀,随即提起刀,朝着不远处,仍在负隅顽抗的小股官军杀了过去。 在义军的猛烈攻势下,这股仅存的官军,也最终全军覆没了,其中: 把总唐世龙,马失前蹄,跌落马下,被乱刀砍死; 把总王希韩,血战到最后,力竭而死; 把总詹鹏不愿被俘,撞石而死; 把总王猷力,力能举鼎,杀敌最多,被合围生擒后,遭凌迟处死; 守备莫显骅,是今年的新科武举,自请出征,陷阵而死; 还有周嘉、王定远、张全斌、俞文夔、顾应宗、蒋达、潘象谦、季靖等大小四十余名将佐,尽数阵亡,无一人投降。 大战结束,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义军在死人堆中意外发现了重伤昏迷,一息尚存的守备王宏猷。 王宏猷很快被抬到了张献忠面前,他悠悠醒转过来,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被张献忠一把按住:“将军有伤在身,快快躺下!俺老张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像你这样的英雄豪杰,将军英勇无比,又何必为那腐朽不堪的朝廷白白送命?不如跟随着俺老张,从今往后吃香喝辣,岂不快哉?” 没曾想王宏猷听罢却是破口大骂:“你这杀不尽的流贼!想让你爷爷我投降?做梦!你爷爷我今天落在你手中,就没想过能活到明日!只可惜不能亲手宰了你这狗贼,将你的狗头丢入长江喂鱼!哈哈哈……痛哉!惜哉!” 张献忠没有防备,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不禁恼羞成怒:“岂有此理!好你个不知好歹的朝廷鹰犬!来人,给我把他的双腿给卸了!” 很快便有人抬着锯子走上前来,两个彪形大汉一齐按住王宏猷的上半身,另外两人分别抓住锯子的两侧,朝着他的大腿锯了下去。 王宏猷本就重伤在身,又被两个彪形大汉按住,根本无法动弹,但见鲜血四溅,两条大腿就这么被硬生生卸了下来。 虽然疼痛难忍,但王宏猷却依旧不停地破口大骂着,直至最后失血过多,气绝身亡。 眼前的惨烈景象,加上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纵使营中诸将皆是身经百战,一时半会儿间也难以忍受,纷纷反胃作呕起来。 此役尽管官军五千人全军覆没,但却为史可法争取了时间,就在张献忠把目光全都聚焦在丰家店的时候,史可法率领的三万援军,也在同时突破了张可旺的防线,一鼓作气冲入了安庆城中。 聚歼丰家店之敌后,张献忠又重新包围了安庆。 都督洪正春欲请史可法领兵出城,往西线门户集贤关驻守,牵制义军,史可法以贼军势大,无法分兵为由拒绝,只是让城中军民据城坚守,不可贸然出战。 安庆背靠长江,义军没有水军,无法从南面围城,而官军却可以依托长江,源源不断地往城中运输物资。 张献忠知道此番打安庆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长,对自己越不利,他先是让人沿着江北岸四处收罗各类民船,得船数百艘,然后又命张可旺领兵两万,沿江布防,并用民船载兵封锁江面,阻止官军的水路增援及补给运输。 布置完一切,张献忠将大军全面压上,从北、东、西三个方向对安庆发起了猛攻。 听说西门吃紧,张献忠急令张定国率龙骧营赶往增援,待赶至西门,这里的战斗已陷入了白热化阶段。 城墙上方的守军抵抗得十分顽强,不断用弓箭和火铳向下射击,阻止义军靠近城墙,并用滚石和檑木,朝正往城墙上攀爬的义军砸去,不断有人从扶梯上跌落,城墙下堆满了阵亡者的尸体。 定国勒马张目望去,只见城墙上,站着一位身穿红色文官服,手持宝剑,满脸血污的中年男子,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佥都御史,巡抚史可法。 在付出巨大的伤亡后,义军终于登上了城墙。 史可法看了眼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义军,又回头望向身后众多前来帮忙救治伤员,搬运滚石檑木的百姓,虽然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害怕,可却没有一个人退后。 史可法眼眶微微一红,手举宝剑,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弟兄们!在你们的背后,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守护他们,就是守护我们自己!所有将士听令!凡是登城贼兵,一律格杀勿论!若有怯战而逃者,督战队就地正法!” 在史可法的鼓舞下,城中军民的士气皆为之一振,各自抄起手中家伙,不顾一切地冲杀过去。 其中一个身受重伤,难以行动的士兵,也咬牙挣扎着爬起身,拖着残损之躯,猛地扑向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义军,死死将其抱住,然后侧身一发力,两人一齐坠下城墙,同归于尽。 登城的义军竟是全军覆没。 “鸣金收兵吧!”定国全程目睹了城墙上的惨烈一幕,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从丰家店的陈于王,再到安庆的史可法,一个个铮铮铁骨的汉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们宁愿为这个腐朽没落的王朝,而流血牺牲?莫非真的是天不绝大明?张定国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一连苦攻了十四日,安庆眼看就将不保,巡按张煊急请总兵牟文绶派兵增援。安庆若失,自己也难逃其咎,牟文绶不敢再作壁上观,当即携刘良佐率步骑九千人,对外号称五万,赶往增援。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二 杨嗣昌面圣献策 常游击血战浮桥 四月十八日,牟文绶与刘良佐率领官军在挂车河击败义军,张献忠向南奔走湖广,安庆之围旋解。 与此同时,身处紫禁城的崇祯帝也没有闲着,他再次在乾清宫中召见了兵部尚书杨嗣昌。 杨嗣昌才华横溢,机敏便捷,对历史掌故了如指掌,每每面圣之时皆能思如泉涌,侃侃而谈,与前任兵部尚书张凤翼的呆滞木讷迥然不同,故而崇祯帝对其几乎言听计从。 待杨嗣昌礼毕起身,崇祯帝让司礼秉笔太监王承恩搬来了一张几凳。皇上赐座,杨嗣昌不禁受宠若惊,赶忙再次磕头谢恩,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到几凳上,身体前倾,只坐了半个屁股。 “当今天下,建奴袭扰于外,流寇祸乱于内,国家危难,不知爱卿有何破局良策,尽可知无不言。”崇祯帝忧心忡忡地询问道。 “陛下,微臣心中有个构想,不过尚不成熟……”杨嗣昌欲言又止。 崇祯帝眼睛一亮,满脸期许地说道:“卿但说无妨,今日这里只有你我,没有君臣。” 见皇帝都这般说了,杨嗣昌也便壮足了胆,向崇祯帝说起了自己构思已久的作战方略。 在他看来这天下,好比人的躯体,京师是头脑,辽东是四肢,中原是腹心,如今形势是烽火出现于四肢,流寇祸乱于腹心。外患虽然乘之甚急,然而内忧更不能忽视,如果听任腹心流毒,脏腑溃痈,徒有完好的四肢又有何用? 这话说到了崇祯帝的心坎里,忙让杨嗣昌继续往下说。 见皇帝兴趣盎然,杨嗣昌乘机提出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建议,认为不妨先与关外清廷议和,然后一鼓作气剿灭流寇。为达到这一目的地,必须增兵十二万,其中步兵七万四千人,骑兵三万六千人,并通过均输、溢地、寄监学生事例、驿递四个途径,增饷二百八十万两。 崇祯帝对与清廷议和之事不置可否,只是同意了加派剿饷和练饷的提议。 随即,杨嗣昌又向崇祯帝阐述了自己构思已久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作战方略。所谓四正,就是陕西、河南、湖广以及江北四个正面战场,这四个地方的巡抚,以围剿为主,防御为辅;六隅,则是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六个侧面战场,这六个地方的巡抚,以防御为主,围剿为辅;另设置总督、总理两个大臣,根据义军行迹,专事征讨。总之,总督、总理负责随敌剿杀,各地巡抚负责四面合围,大家各司其职,不论主战场在哪,都必须围成一个罗网,这就是十面张网的意图。 在解释完自己的作战方略后,杨嗣昌拍着胸脯向崇祯帝保证道:“陛下只需下三月死功夫,便可了结十年不结之局!” 崇祯帝听罢,激动得连连拍案叫绝,叹道:“朕悔恨用卿太晚矣!” 在杨嗣昌的推荐下,崇祯帝决定起用熊文灿总理南京、河南、陕西、四川、湖广五省军务。 熊文灿走马上任后,大力推行先抚后剿的策略,瓦解义军。 七月,张献忠派遣张定国率龙骧营为先头部队东进,兵锋直指扬州。 接到军令,张定国当即回到营中,召集来副将靳统武、祁三升及大小将佐。 待众人在帐中聚齐,定国踱步走到大伙中间,环顾四周,伸手示意大家坐下,又让亲兵从外面抱进来一个大西瓜,在大案上用刀切开,分与众人。 “来!大伙先吃西瓜,吃完咱们再说正事!”定国顺手抓起一片西瓜,就往嘴里送,众将都知道定国没有架子,也不跟他客气,一拥而上,瞬间便将西瓜分了个一干二净。 见大伙都吃得差不多了,定国将脏手往身上随意一抹,然后说道:“父帅令我们龙骧营为先锋,进军扬州!” “怎么打咱们都听你的!你就下命令吧!”祁三升嘴里还塞着西瓜,只见他嚯地一下站起身,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噗呲噗呲地说道,西瓜汁喷溅得到处都是。 定国示意他坐下,然后继续说道:“欲打扬州,须先拿下六合!六合乃南京的门户,城墙坚固,易守难攻,不过据斥候探报,目前城内只有不到一千官军,力量薄弱。咱们若是去的兵马太多,难免走漏风声,因此我决定只带十余骑精锐死士,连夜出发,赶在黎明前到达六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十对一千?”靳统武听得目瞪口呆。 “南直隶要地,四处都是官军的眼线,想要出其不意,只能如此!”定国目光凌冽地扫向众人,最后落在了祁三升身上,“老祁,营中之事尽皆交付予你,大家且各自回营准备,明日寅时大军拔营,往六合与我汇合!” “二将军,你身为一军主将岂可孤身犯险?还是让我替你去吧!”祁三升再次起身,劝了一句。 “还是让我去吧!”靳统武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去!我去!”大伙见状也都纷纷起身,异口同声地喊道。 定国摆了摆手:“我意已决,大伙不必再争,速速归营去吧!” 见劝不住定国,众将也只好各自散去。 十八日黎明,定国带着十七骑悄悄到达了六合县西郊,见城门尚未开启,定国于是让大伙先在附近埋伏,不许暴露。 过了好一会儿,天色渐亮,六合县的城门这才缓缓打开,城门官打着哈欠往城外瞅了一眼,这一瞅不打紧,却见一哨骑兵如风驰电掣般径直杀到面前,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城门官就被定国一枪给扎了个透心凉。 听闻有小股义军夺占城门,游击常威急忙点齐三百兵马赶往迎敌,谁知官军常年缺饷,人心浮动,又听说进城的是杀人魔王张献忠的部队,沿途竟逃散了大半。 走到西门前的牌坊口,双方遭遇了,常威怕这小股义军的后面还藏有张献忠的大队人马,不敢主动出击,只是依托着牌坊布阵防御。 尽管义军勇猛异常,但毕竟人数太少,冲了几次皆不得入。 定国正在焦虑,忽然心生一计,只见他忽然大喊一声:“陈玺!官军已被我牵制,速速通知大军攻取东门!” 跟在定国身后的陈玺猛地一愣神,咱们哪来的大军?正在困惑之际,忽然看到定国冲着他微微一笑,顿时明白过来,赶忙答应道:“遵命!” 这边定国与陈玺配合默契,常威那边哪会知道,竟信以为真,连忙分兵去守东门。眼见官军阵脚动摇,定国猛地一夹“二斗金”的马肚,挺枪跃马径直突入,身后十七骑亦一齐跟上,官军大乱,自相踩踏者不计其数。 常威见抵挡不住,朝着牌坊后围观的百姓连声大呼道:“城池守不住了!各位父老乡亲速速走南门出城!我为尔等阻挡贼兵!” 百姓不明所以,顿时大溃,纷纷向南逃散,常威带着残余的官军挡在逃难百姓的身后,一路且战且退,待退至城南龙津浮桥时,在他身边就只剩下了五个人。 见百姓皆已逃至桥南,常威这才松了口气,他让部下赶紧过桥,与留守浮桥南岸的两百官军汇合,然后翻身跳下马背,一面右手执鞭抵御追赶的义军,一面左手抽拔浮桥的木板。 一名义军骑兵率先冲至桥头,手举钢刀朝着常威面门劈来,常威一个躲闪避于马下,顺势用鞭扫向马腿,义军跌落马下,未及站起,脑门上又被常威补上一鞭,瞬间脑浆迸裂,丢了性命。 这座龙津浮桥延袤十余丈,用木板平铺于铁索之上建成,如今桥板虽被常威拔断,但铁索仍在。常威退到桥南,本想撤离,又担心义军攀着铁锁过桥,思来想去,只见他猛地一跺脚:“罢了,今日这儿便是我的葬身之地!”说罢,他手执佩刀,与这百来号残存的官军一齐,牢牢地钉在了桥南。 很快定国便带兵杀到,浮桥已断,双方于是隔河相持。 常威一路拼死保护百姓,定国全都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感慨不已,对着他喊话道:“这位将军,我等义军只杀贪官污吏,不伤无辜性命,你可自行退去,不必让这些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大言不惭!谁人不知你们八大王送外号张屠夫!死在他刀下的无辜百姓还少么?常某人既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坐视你等流寇荼毒百姓?”常威隔着河回怼道。 常威所言,定国又何尝不知,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搭话。倒是靳统武回过神来,下令大伙一齐向对岸放箭,一时间飞矢如猬,箭如雨下。常威挥舞着鞭子,奋力拨打飞来的箭矢,然而又如何挡得住,常威先是右股中了一箭,紧接着又有一矢洞颈而过。 见常威重伤倒下,他的部下赶忙将其救起,由四人抬着,一路向芜湖退去,不曾想还没来得及到芜湖,便疮口迸发而死。 趁着对方失去主将,阵脚不稳之际,张定国调转马头,退出去数百步,随即转回马头,策马疾驰,连人带马一下跃过了浮桥。 见定国如天神下凡般从天而降,守桥官军瞬间大乱,四散逃命。 张献忠入城,随即大开杀戒,贪恋家财而留守城中的富户官绅,被杀者甚多。一时间,附近州县但凡有小儿夜啼,父母只需呵斥一声:“莫哭,流贼来矣!”哭声即止。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三 敬轩乔装扮官军 可旺拼死救义父 六合陷落,南京震动,官军迅速从附近各州县抽调兵马围剿,官军势大,再去打扬州有些不切实际,于是张献忠在地图上大手一挥,全军向西撤退。 撤出六合后,张献忠先是带兵攻打庐州,谁知庐州城防坚固,久攻不下,继而转攻安庆、和州,却都没能打下来,反倒折损了不少人马。无奈之下,张献忠只好又撤围去攻滁州,也活该他倒霉,这才刚围城没两天,左良玉的十万大军杀到了。 在官军的猛烈攻势下,西营义军抵挡不住,死伤惨重,张献忠带着残兵败将狼狈而逃。 由于一直以来义军都是流动作战,全靠攻下城池后夺官仓之粮解决给养问题,如今一连打了几座城都没能拿下,后勤补给一下出了大问题。在杨嗣昌四正六隅十面张网这套组合拳的打击下,张献忠犹如丧家之犬,处处挨打,根本无处栖身。 至八月,张献忠带着西营义军好不容易进入湖广地界,却又遭熊文灿的拦截,军队锐减至七万人。好在熊文灿一心想着招抚,不愿赶尽杀绝,张献忠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冲出重围后,张献忠下令全军原地休整,并召集西营主要将领,在路边地上铺开作战地图,大伙聚拢在一起,围成个圈,共同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他娘的!怎么俺老张到哪里,这官军就跟到哪里!跟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连吃败战,面对身后紧追不舍的官军,张献忠忍不住爆了粗口。 冯双礼亦是忧心忡忡地向他禀报道:“敬帅,军粮告罄,弟兄们这些时日皆是忍饥挨饿,人困马乏已经到了极限,现如今又有左良玉大军紧随于后,却该如何是好?” 见诸将皆陷入了沉默,再没有一个说话,定国于是伸手指向地图上南阳的方向,向张献忠提议道:“父帅,听闻近日南阳城中兵力空虚,不如咱们一鼓作气拿下南阳,以解给养不足的燃眉之急。” 张献忠顺着定国手指的方向,将目光移了过去,看着地图思忖了片刻,不放心地问道:“定国,这个消息是否准确?” “在得到消息后,孩儿放心不下,又让陈玺乔装打扮,再去打探了一番,千真万确!”定国拍着胸脯向张献忠保证道。 “即是如此,倒不妨一试。”天无绝人之路,如今除了去南阳,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张献忠当即表示了同意。 “不过南阳毕竟城池坚固,咱们只可智取,不可强攻。”张可旺插话道。 “这倒不难!让弟兄们全都换上缴获来的官军衣甲,打着左良玉旗号,自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南阳。”说罢,张献忠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神情。 数日后,张献忠亲率西营义军,乔装打扮成官军模样,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南阳城下,并在南门外驻扎下来,准备等到天黑之后,再伺机夺城。 南阳知府陈振豪闻报,说左良玉领兵已至城外,赶忙带着城中大小士绅出城犒军。 听说陈知府出城,张献忠拍案而起,大喜过望道:“好呀,本想着等天黑再摸进城去,没想到你小子倒自己送上门了!擒住了你,何愁拿不下南阳?” 张献忠立刻下令,在中军大帐外布置下刀斧手,随即快步往帐外走去。 刚一出帐,就看见定国匆匆赶来,拱手言道:“父帅!这陈知府暂时动不得!” “如何说?”定国的阻拦,让张献忠有些意外。 定国于是对张献忠解释道:“父帅,您想,这南阳府乃是唐王的封地所在,去岁虽有朱聿键勤王被废之事,然朝廷已改封其弟朱聿鏼为王。乱世中死个知府,皇帝或许不会治罪,但一旦失藩却是死罪难逃,城中守备岂肯为一区区知府,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听完定国的话,张献忠一时有些犹豫不决,就在这时,老营总管王尚礼大踏步走了过来,小声禀报道:“南阳知府陈振豪带着城中士绅数十人,押送犒军钱粮共计一十五车,已至辕门外,如何应对,请敬帅速速定夺!” 张献忠摸着自己的鼻子,又看了眼定国,最终还是把手慢慢放了下来:“且让刀斧手都撤了吧!俺老张这就去会会那知府大人!” 待张献忠走出辕门,陈知府及众士绅已经在外头翘首恭候了大半天了,此时正逢酷暑时节,烈日炎炎下,一行人皆是大汗淋漓,衣衫从里到外湿了个透。 见张献忠气宇轩昂,目光凛冽,陈知府认定此人便是左良玉,急忙上前施礼道:“下官南阳知府陈振豪,拜见镇台大人!” 张献忠阴沉的脸庞陡然换上一副笑脸,一把托住陈知府的手,客气地说道:“府台大人多礼了,俺老左就是个粗人,平生最敬佩的就是你们这些知书达礼的读书人!快快里面请!” 张献忠吩咐定国将十五车钱粮拉进后寨入库,然后热情地拉起陈知府的手,将众人迎入中军大帐。 “府台大人,请上座!”张献忠拽着陈知府就往帅案上拉,陈知府见状忙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镇台大人乃一品总兵官,下官区区一个四品知府,怎可僭越?” “让你坐,你便坐!再推三阻四俺老左可就生气了!”张献忠双目一瞪,陈知府浑身一个激灵,不知怎么着整个身子瞬间就软了,吭哧一下坐在了中央帅案上。 张献忠于是走下帅案,坐到一旁,又邀请众士绅一并入坐,就着案上的酒肉吃喝起来。 不曾想就在此时,左良玉领着先头部队一万骑兵也进入了南阳地界,在南阳城外非但不见张献忠的兵马,却出现了一座打着左良玉旗号的官军营寨,这让左良玉感到好生蹊跷。 左良玉举起马鞭,指向前方营寨,问向一旁的左梦庚:“梦庚,你有听说咱们哪部分人马驻扎在南阳么?” 左梦庚挠着脑袋想了许久,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孩儿未曾听说。” 左良玉托着下巴,思来想去,明明方圆这几十里内,就只有自己这一路人马,这群左营官军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左良玉心中起疑,挥手召来一名传令兵,吩咐道:“你且去那营中替我问问,统兵大将究竟何人?让他速来见我!” 且说张可旺,伫立在张献忠的中军大帐外,听着里头喝酒吃肉的欢笑声,心中颇为不爽,他当即将定国拉到一旁,低声抱怨道:“我说老二,你小子到底跟父帅说了些啥,咋还好吃好喝的给他们供上了?若换作是老子,刚刚帐外埋伏些刀斧手,直接咔嚓一刀,把这些猪狗全都剁了,然后再提着知府的脑袋往城下一晃,何愁拿不下南阳?非得整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真是让人憋得难受!” 定国正打算跟张可旺解释一番,却见祁三升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祁将军,怎么了?”看到祁三升这副表情,定国就知道事情有变,连忙询问道。 祁三升见到定国,气喘吁吁地告急道:“大事不好了!左良玉大军距离此地只有二十里了!刚有官军传令兵前来,说要召咱们的统兵大将前往左营相见!” “鸟!这倒好,咱们这回是李鬼遇上李逵了!刚刚若是帐前一刀把那狗知府给宰了,此刻咱们早已经进了南阳府,居高临下,又何惧那左良玉?”张可旺没好气地又抱怨了一句。 军情紧急,定国顾不上听张可旺的抱怨,当即快步走进中军大帐,来到张献忠身后就是一番耳语,张献忠听罢脸色瞬间大变。 陈知府正喝得高兴,忽见张献忠神情有异,不禁关切地询问道:“镇台大人,发生了什么?” 不曾想张献忠径直站起身,两步凑上前,从帅案后侧屏风旁的剑架上抽出宝剑,但见寒光一闪,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骨碌碌地滚落到了中军大帐正中央。 众士绅此刻都已经是八九分醉意,醉眼朦胧间看不清这黑乎乎的是个啥玩意,还道是府台大人的官帽被风刮跑了,皆一齐哄堂大笑起来。 笑声未落,已有数十名扈卫拥入中军大帐,手起刀落,将他们尽数斩尽杀绝。 望着遍地污血横流的景象,张献忠迅速转头对着定国喊道:“快!赶紧去杀了那传令兵!切莫让其走脱!” 吩咐完定国,张献忠又把张可旺给召了进来,让他悄悄传令各营收兵卷旗,立刻绕城而走。 左良玉坐在马背上正等着传令兵回来,谁知却见城外营寨中忽然一阵大乱,似有拔营逃跑的迹象。 “不好!这些是贼兵!快随我追上去!莫放跑了贼首张献忠!”左良玉大吼一声,率先纵马冲出了战阵。 见官军骑兵转瞬杀至,西营义军顿时陷入大乱,在千军乱马之中,左良玉一眼就望见了骑在乌骓马上,头戴白色毡帽的张献忠。 见左良玉朝着自己杀来,张献忠心中一慌,急忙调转马头,催马奔逃。 “反贼休跑!吃我一箭!”左良玉张弓搭箭,对准张献忠就是“嗖”的一箭。 张献忠听见弓弦声,下意识地回头来看,却被一箭正中眉心。张献忠大喊一声,忍着痛将箭拔出,不想左良玉第二箭又已射至,正中他的右肩,张献忠痛不可当,几乎落马。 左良玉眼见张献忠中箭,怕他逃脱,当即把弓往马鞍上一挂,催马向前追赶,张献忠急忙伏于马鞍之上,疾驰狂奔。 官军马劣,很快被拉开了距离,只有左良玉骑着“玉花骢”渐渐赶了上来。 发现身后只剩下了左良玉一人,张献忠大呼一声道:“鸟!俺老张跟你拼了!” 就见张献忠猛地勒马转身,举着“天赐飞刀”就向左良玉冲了过来,不料还未及冲到左良玉面前,乌骓马突然前蹄踏空,陡然向下一蹶,张献忠猝不及防,向后仰去。 见此良机,左良玉二话不说举刀便砍,张献忠大惊失色,急忙侧头躲避,刀锋从他左颊掠过,划出一道寸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左良玉见一刀没能砍中张献忠要害,正准备砍第二刀,就在这危急时刻,张可旺与定国带着数十名扈卫及时赶到。 “老二,护住父帅快走!这儿有我挡着!”张可旺朝着张定国大喊一声,随即带着众扈卫冲上前去,拼死挡住左良玉。 “大哥小心!”定国回应了一声,当即一夹“二斗金”的马肚,挺枪挡在张献忠身后,护着他往小路而去。 眼见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左良玉气急败坏,然而面前的张可旺招招皆是以命相搏,左良玉纵然武艺了得,一时半会间也无法将其击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献忠渐渐跑远。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四 陈洪范网开一面 熊文灿谋划招安 定国护着张献忠一路向西撤退,左良玉则与陈洪范合兵一处,在后紧紧追赶。 虽有张可旺在后一路节节抵抗,但老营毕竟拖家带口,行动迟缓,最终还是在郧西县境内,被官军给追上了。 面对如潮水般呼啸杀来的官军,张献忠无路可走,只得将全部人马拉进了一片山林之中,官军尾随而至,旋即将这片山林团团围住。 夜色渐暗,见官军暂时没有进攻的意图,张献忠于是吩咐各营多置哨探,加强警戒,随后在附近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一面让亲兵为自己包扎伤口,一面询问起张可旺的下落:“定国,有可旺的消息么?” 定国手握梅花枪,守护在张献忠身旁,见父帅问起,当即把枪一横,拱手禀报道:“孩儿已派出斥候四处打探,暂时还没有大哥的消息。” 张献忠微微叹了口气,又问道:“这是何地?” 定国接着答道:“父帅,这儿已是郧西地界,再往西不远,就是咱们陕西老家了。” 听说快到陕西,张献忠顿时陷入了沉思,直过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只见张献忠往边上稍稍挪出一个位置,拍了拍石头,示意定国在他旁边坐下。待定国坐定,张献忠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仰起头望向天空,若有所思地问道:“定国,你可知我日日供奉的那尊木雕人像,究竟何人?” “记得年幼时,孩儿曾问起过父帅,父帅说是您的救命恩人,却似乎并未告诉过孩儿他的姓名。”定国在记忆中搜寻了老半天,最终还是摇头放弃了。 张献忠苦笑了一声,随即告诉定国道:“他叫陈洪范。” “什么?陈洪范?那个与左良玉合兵追剿咱们的陈洪范?”骤然从张献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定国有些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 张献忠点了点头,而后自顾自地说道:“正是他!想当年,俺老张还是总兵王威麾下的一员部将,后因犯事,论罪当斩,亏得当时身为参将的陈洪范拼死求情,俺老张这才保住一条性命。没有他陈洪范,俺老张又岂能活到今日?每每念起他的恩情,这才在军中刻其雕像,日日供奉,敬之如再生父母。” 没想到身为西营义军统帅的张献忠,军中日日供奉的,居然会是与之不共戴天的官军将领,此时此刻,定国的心情如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平复。 张献忠并没有注意定国的反应,仰天一声长叹道:“如今我等坐困于此,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思来想去,恐怕唯一的机会就在他陈洪范的身上了。” “父帅打算如何?”定国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 张献忠轻捋着长髯,凄然一笑道:“若只是你我率小股轻骑突围,任凭他官军再多来十倍,又能奈我何?然而老营家眷在此,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今之计唯有赌上一把了!” 直到这时,定国方才回过神来:“父帅,莫非您是想向陈洪范求情,请他放出一条生路?” “定国,老子准备亲自前往陈洪范营中见他,如今可旺不在,军中大小诸事皆暂且交付于你了!”张献忠伸出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定国的肩膀,然后用左手撑住大腿,费力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万万不可!此事太过冒险!假若陈洪范不念当年旧情,拿住父帅邀功请赏,却该如何是好?还是请父帅您写下一封书信,让孩儿代您去吧!”听说张献忠要独自前往陈洪范那儿谈判,定国不禁大惊失色,赶忙起身想要阻止。 张献忠一把将定国重新按坐在大石上,反复叮嘱道:“这事谁去都不成!事已至此,有机会说动陈洪范的,恐怕也就只有俺老张了!定国,你给老子记着,倘若天亮前不见老子回来,让大伙不必再做无谓牺牲,各自散去吧!只是可惜,从此世间再无西营的名号!” 说罢,张献忠毅然决然地一转身,只带着两名亲兵,便钻进树丛,朝着陈洪范防区的方向而去,三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张献忠走后,定国立刻下令全军严阵以待,一旦有张献忠被陈洪范扣住的消息,便立刻出兵救援,然而斥候派出去了一波又一波,却始终没能带回张献忠的消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空中忽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有人!紧急戒备!”不知是谁低吼了一声,所有人瞬间提高了警惕,全部目光都汇聚到了树丛中。 不一会儿,就看见三个黑影从树丛中钻了出来,其中一人头戴白色毡帽,黄面长髯,脸颊和额头上还包裹着几层带血的粗布,不是张献忠还能是谁? 见张献忠平安归来,定国喜形于色,赶忙迎上前去,激动地说道:“父帅,您可算回来了!可真是急死我了!” 张献忠脱下毡帽,随手递给定国,又从一旁亲兵手中接过牛皮水袋,咕咚咕咚地猛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用力一抹嘴,咧嘴笑道:“好啊!俺老张就知道,那陈老哥还是讲义气的!定国,赶紧让大伙集合,咱们连夜就走!” 随着一声令下,包围圈中的西营义军纷纷熄灭火把,人衔枚,马摘铃,向着东面陈洪范的防区缓缓移动。 其中,定国率龙骧营三千人在前开路,冯双礼、白文选各引兵两千,护卫老营左右两翼,张文秀、张能奇一万人为中军,跟随王尚礼拱卫老营,又有窦名望带三千人负责断后。 按照张献忠与陈洪范事先的约定,定国到达官军营寨附近后,立刻让人燃起一支火把,左右不停地晃动着。 营寨内的官军望见号火,当即打开前后寨门,然后也举起火把,向着树林的方向晃了晃。 定国收到对面信号,立刻带领西营将士冲出树林,在黑夜的掩护下,迅速穿过了官军营寨。 见前军并未受到阻拦,老营与左右两翼人马也相继冲出树林,穿过陈洪范的防区,顺利跳出了包围圈,并将金银珠宝及各种辎重全都丢弃在了道路两侧。 估摸着老营差不多走远,窦名望这才按照事先的安排,下令负责断后的西营将士高举火把,扯起嗓门,呼喊着口号从树林里冲了出来,陈洪范部官军亦配合着敲锣打鼓,朝天放炮,然后目送着这支断后的西营义军通过了防区。 待西营义军全部通过,陈洪范这才慢吞吞地点了三千人马,出营假装追赶了一阵,随后立刻率军折返,打扫战场,捡拾张献忠丢弃的各种物资。 左良玉在睡梦中听见东面炮火轰鸣,杀声震天,生怕陈洪范抵挡不住,匆匆带兵赶来支援,可等他赶到时,哪还能看到一个义军的踪影。 十月,闯王李自成入川,兵困成都二十余日,围城打援,全歼增援官军数万人,毙总兵侯良柱,副总兵罗象乾。 张献忠也于沿途收拢溃军,并在麻城、蕲州一带与闯塌天、革里眼、老回回等部汇合,再度拥兵十余万,声势复振。 与此同时,兵部尚书杨嗣昌认为兵、饷事宜都已就绪,于是制定了三月平贼的计划,正式上疏请求崇祯帝下达总围剿令。 一时间,各路官军汹汹压来。 大兵压境,总理熊文灿觉得此刻正是招降各路义军的大好时机,十二月初五,他派遣生员卢鼎安进入麻城白果村,打算招降驻扎于此的张献忠。 张献忠对招安之事,心中犹豫不决,于是先将卢鼎安顿住下,随即召来西营诸将商议此事。 “招安!招安!招个鸟安!依老子看,直接一刀子把那姓卢的狗头剁了,给那熊文灿送去,好让他从此断了这份心思!”窦名望拍着桌案,气吁吁地骂道。 “咱们杀了那么多朝廷命官,还顺带刨了他老朱家的祖坟,那崇祯老儿能有这么好心?能有这么大气度,既往不咎?别人信,我可不信!”张可旺不相信朝廷会真心招安,当即表示了反对。 “是啊,是啊,必是那熊文灿的诡计,诓骗咱们放下武器,然后一网打尽!敬帅,你可不要上当了!”白文选跟在一旁附和道。 张献忠环顾一眼四周,询问道:“那么大家的意思,都是不接受招安咯?” “招安,也未尝不可!”忽然有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众人闻声望去,原来是定国。 “噢?定国,你是怎么想的?”其实张献忠心里想的也是招安,可等了老半天也没等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好不容易听定国说可以招安,当即情不自禁地往前探了探身子,一脸期许地望着他。 “父帅,如今杨嗣昌四处张网,步步设防,欲将我等活活困死!然而与他却下错了关键的一步棋!”说到这里,定国故意卖了个关子,扫视了一眼帐中诸将,这才继续说道,“那就是熊文灿!此人一直推崇以抚代剿,杨嗣昌却把他放在总理军务的关键位置,这便是这张大网最大的漏洞!” “老二,你的意思是……诈降?”张可旺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正是,如今咱们粮饷紧缺,坐困在此已是死局!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假意接受招安,而后名正言顺地向朝廷索要钱粮,休养生息,待日后时局有变,再重举大旗!孩儿愚见,请父帅定夺!”把话说完,定国又重新坐回了位子上。 “话虽如此,但咱们毕竟不同于别人,别忘了,咱们可是烧过皇陵的!若朝廷招安是假,剿灭是真,到时咱们岂不都成了待宰的猪羊,如之奈何?”马元利双眉紧锁,心中充满了忧虑。 诸将亦是议论纷纷,有的支持定国诈降,有的支持窦名望硬抗。见大伙吵了大半天,也没能吵出个所以然,张献忠心中烦躁,于是命诸将全部退下,独自一人坐在中军大帐之中,思虑了良久,这才让人把卢鼎安给喊了过来。 见到卢鼎安,张献忠满脸堆笑地让他回去禀告熊文灿,说自己愿意接受招安,只不过还需要一些时日准备,并说服军中诸将。 卢鼎安本就是熊文灿派来打探张献忠口风的,心中已然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没想到张献忠竟说自己愿意接受招安,卢鼎安不禁大喜过望,当即拜别了张献忠,喜滋滋地赶回襄阳,找熊文灿邀功请赏去了。 打发走了卢鼎安,张献忠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就在他犹豫之际,忽闻左良玉大军来袭。 张献忠想着保存实力,日后好跟熊文灿讨价还价,自然不愿意跟左良玉硬碰硬,当即带着西营兵马,悄悄抛下其他诸路义军,冒着雨雪,日夜驰行七百余里,奔谷城去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五 遇美人献忠劫亲 破困局可旺行贿 崇祯十一年正月,新野丁举人妹妹出嫁,接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走在新野往南阳瓦店镇的官道上,不巧正逢张献忠率军前往谷城,途经此地。 “父帅,前方有情况!”张可旺眼尖,一眼就望见远处有一队人正沿官道,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莫非是官军?”毕竟距离太远,张献忠张目远眺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为了保险起见,他让全军暂停前进,分散隐蔽于道路两侧,然后又派出一名斥候,悄悄去前面打探情况。 不一会儿,斥候就回来了,只见他满脸堆笑地跑到张献忠面前禀报道:“在下已经探明,不过是一支接亲的队伍,不是官军!” “接亲?”张献忠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心中却多了一丝别样的想法,只见张献忠一夹马肚,跃马出阵,“定国,留守老营!可旺,带上五百人,随我前去一探究竟!” “诺!”张可旺怎会不明白张献忠的想法,当即点了五百骑兵,跟随张献忠呼啸而去。 接亲队伍正在唢呐声声、敲锣打鼓的一片欢声笑语中朝前行进。 “不好,流寇来了!”忽然有人大叫一声,众人闻声纷纷抬头看去,这一看可不得了,只见一片黑压压的骑兵,眼瞅着就要杀到面前了。一时间,现场一片混乱,送亲队伍四散而逃,马蹄声、哭喊声,还有西营义军由远及近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送亲的马车也受到了惊吓,原地乱转,丁小姐坐在车里,惊恐地扶着车窗,不知该如何是好。 渐渐外面没有了动静,丁小姐壮着胆,掀开盖头,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一看,但见眼前尘土飞扬,接亲仪仗丢得满地都是,却连一个活人也看不到。 “看!新娘在那儿!”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丁小姐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躲回车里,慌乱地重新盖上盖头,双手抱膝,无助地抽泣起来。 很快,马车就被西营义军团团围住,张献忠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车前,掀开车帘,用刀一把挑起丁小姐头上的盖头,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大家闺秀,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抬起头,给俺老张瞧瞧!”张献忠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小命攥在人家手里,丁小姐哪敢不从,怯生生地抬起头,那双哭得红肿的双眼,让人看后格外心怜。 “真是个美人啊!”张献忠仔细打量了一番丁小姐的模样,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父帅,这小美人该如何处置?”张可旺在一旁笑嘻嘻地询问道。 “什么美人?美人是你小子叫的么?真是没大没小!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义母!去!别傻愣着了,赶紧让人把车拉走,俺老张今晚便要拜堂成亲!”说罢,也不管丁小姐愿不愿意,当即就有人一跃而上,驾起马车,将她送去了老营。 正月初九夜,张献忠率部抵达谷城,听说在王家河一带有小股军队驻扎,张献忠二话不说,当即派张可旺领兵从浅滩处骑渡襄江,趁夜偷袭,将这支部队驱散,并强占了对方的营寨。 结果清晨打扫战场时才发现,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支驻军是闯塌天刘国能的队伍,双方的梁子就此结下。 张献忠兵临谷城,谷城知县闻风而逃,西营义军得以兵不血刃地进驻谷城。 当此时,各路官军皆向谷城汇聚而来,情势危急下,张献忠得知陈洪范也在围剿的官军之中,立马有了主意。 张献忠派人在谷城县城中贴出告示,曰:“本营志在匡乱,已逐闯兵远遁。今欲释甲归朝,并不伤害百姓,尽可安居乐业,毋须恐慌。” 随后又让张能奇将当地乡绅耆老一并拘禁至营中,说是来此间商议就抚,须为其具结作保后方可离开。并派遣张可旺带着各种金银珠宝前去面见陈洪范。 献上金银珠宝后,张可旺毕恭毕敬地对陈洪范言道:“镇台大人,在下义父时刻念着您当年救命的恩情,虽然造反多年,但始终在神龛上供奉着您的木雕人像,朝夕相拜。义父亦曾多次对在下言道,此命乃镇台大人所留,却始终无缘以报!做人必须恩怨分明,不可忘本,近日听闻熊总理主持招安事宜,然我西营十年劫掠,仇家甚多,不敢轻易信于人,枉送性命。义父这才派遣在下来见大人,求大人向熊总理引荐,一是为了报恩,二是信任大人,方敢以性命相托,望大人成全!” 张可旺此话说得是冠冕堂皇,那陈洪范原本就有招抚张献忠的打算,不想今日竟然自请来抚,言语间说得又是如此情真意切,喜出望外之下,当即满口答应,亲自领着张可旺,前往襄阳拜见熊文灿。 见到熊文灿,张可旺倒地便拜,言辞恳切道:“罪人张可旺受义父张献忠之托,拜见制府大人!我等西营将士迷途知返,皆愿为朝廷效力,还请大人成全!” 没等熊文灿开口,立于一旁的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却上前一步,厉声诘问道:“先前袭扰凤阳皇陵,僭用皇家鼓吹,可是尔等所为?” 张可旺早知道今日必会有人提起此事,在来之前就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见林铭球问起,当即叩首言道:“此事皆因饥乱之民混于军中,不受节制之故,确是我西营约束不严!只盼日后能够追随制府大人,立功自赎,从此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林铭球冷笑一声,刚想再问,却被熊文灿一声咳嗽制止了:“咳咳,皇上已有明旨,但凡流寇,若肯招安,前罪皆可赦免!西营诸将今日既能痛改前非,亦是难能可贵!何必苛责?你且退下吧。” “是。”林铭球只得把话打住,向着熊文灿深深一躬,然后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 等林铭球出去后,熊文灿往前探了探身子,悠悠地对张可旺说道:“皇上虽有旨意,但张献忠毕竟为寇十年,劫掠七省,所获珍宝万计,眼红者甚多。如今正是招抚的关键时刻,不宜惜此身外之物,而遭至杀身之祸。” 张可旺何其机灵,一下就听出熊文灿是在索贿,连忙从怀里摸出两块尺长碧玉和两枚径寸珍珠,恭恭谨谨地递到熊文灿面前,低声轻语道:“制府大人的大恩大德,我西营上下铭感五内,这不过是些许见面薄礼,待事成之后定有大礼相赠。” 有卢鼎安复命在先,再加上陈洪范的担保,熊文灿对张献忠投降的诚意自是深信不疑,又见张可旺奉上碧玉和珍珠,当即对着张可旺和颜悦色道:“尔等军纪欠缺,老夫也是多有所闻,今日正好来了襄阳,不妨先观瞻各营,回谷城后依样操练,待日后军纪好转,再行调用!” 说罢,熊文灿往身后太师椅上一靠,朝张可旺使了个眼色,张可旺心领神会,当即退后一步,叩首而出。 待张可旺走后,熊文灿端详着手中的碧玉和珍珠,真是爱不释手,对张献忠的好感又不禁多了几分,立刻研墨执笔,向崇祯帝上表,大大夸赞了一番张献忠的忠心,以及其身不由己的难处,建议朝廷尽快招抚张献忠,并推荐张大经为其监军。 事关重大,为了能够说服崇祯帝,熊文灿又找来监军太监刘元斌共同商议。那刘元斌也收了张可旺的打点,唯恐事不能成,坏了自己的财路,当即决定亲自带上奏折,八百里加急赶往京师面见崇祯帝。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很快传到左良玉耳中,听说张献忠欲降,左良玉连夜赶往襄阳,面见熊文灿。 见左良玉不期而至,熊文灿热情地将其迎入会客厅,并让仆人端上好茶。 左良玉一路奔波,口渴难耐,拎起茶杯喝了一口,却觉得茶杯有些小了,于是干脆放下茶杯,直接从桌上抓起茶壶,顾不上烫,张口对着茶嘴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舒服!”左良玉一口气把整壶茶喝完,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一抱拳,算是行过礼了。 “昆山今日所来为何?”熊文灿手中把玩着张献忠进献的珍珠,明知故问道。 左良玉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风闻张献忠向朝廷乞降?可有此事?” 熊文灿捋着胡子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左良玉进言道:“制府大人可知,那张献忠与李自成皆是流寇中的死硬分子,不论是谁降,良玉都信,唯独这两人,就算是天塌了,也断不可能真心归顺朝廷!” 常年与义军交战,左良玉对每位义军首领的秉性皆是了如指掌。 “昆山啊,你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嘛!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张献忠正是穷途末路之际。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但凡聪明人,都知道此时该作何选择。”说到这里,熊文灿突然挺直身子,朝着京师的方向一拱手,继续说道,“托皇下洪福,此番若能顺利招降张献忠,剿贼之事也便成功了一半。” “制府大人!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养寇为患!待他日张献忠降而复叛,又将如何向收场?”左良玉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依我看,不管这回是真降还是假降,不如趁此机会诛杀张献忠!将其所部一网打尽,彻底永绝后患!” 熊文灿听罢连连摇头:“不可!断断不可!杀降不祥,将军莫做此想!” “书生意气,愚蠢!愚蠢至极!”见说服不了熊文灿,左良玉怒气冲冲地离城而去。 再说刘元斌,一路日夜兼程,很快就到达了京师。在看过熊文灿的奏报后,崇祯帝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让王承恩连夜召杨嗣昌进宫。 杨嗣昌在睡梦中被人唤醒,匆匆换上官服跟随王承恩赶至乾清宫,刚要行礼,却被崇祯帝一把托住。 崇祯帝直接将熊文灿的奏折递给了杨嗣昌,询问道:“虚礼就免了吧!你且看看熊文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张献忠乞求朝廷招安,爱卿对此如何看?” 杨嗣昌接过奏折快速翻看了一遍,心中担忧张献忠假降,将来养虎遗患,当即向崇祯帝提议道:“皇上,臣观献贼此人反复无常,此番怕是诈降!必先令其袭杀李自成及马守应,以此为投名状,之后方可许其招安,否则厉兵剿杀之!此乃驱虎吞狼之策,不论真降还是假降,皆可以削弱其势,而朝廷坐收渔利!” “万岁爷,杨大人此法不妥。”说话的正是刘元斌,他看了一眼杨嗣昌,继续说道,“堂堂朝廷,何有江湖投名状之说?张献忠狡黠彪悍,非其他流寇可比!如今真心归顺朝廷,杨大人此议岂不让人心寒?倘若因此徒生事端,战事再开,又将拖延日久,空耗钱粮!与其如此,何不将其树立为榜样,其余各贼见万岁爷宽宏大量,自会望风而降。” 刘元斌这番话,听得崇祯帝是连连点头。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六 张献忠谷城受抚 刘香莲私定终身 且说杨嗣昌等到刘元斌把话说完,正想要反驳,却见崇祯帝摆手言道:“卿所议虽好,然不战而屈人之兵,更善。” “若是献贼诈降,朝廷精心布置的三月平贼方略必将功亏一篑!皇上三思!”见崇祯帝起了招安张献忠的念头,杨嗣昌不禁心急如焚。 但崇祯帝担心剿而不胜,反倒错失招抚机会,当即驳斥道:“卿多虑了,既然张献忠诚心归顺,朝廷自当给其悔过自新的机会,岂有他来投降,便说一味剿杀之理?” 见无法说动崇祯帝,杨嗣昌只得摇着脑袋,无奈退下。 先前与张献忠结下梁子的闯塌天刘国能,听闻张献忠打算接受总理熊文灿的招安,自是不甘于后,奉母之命,率先一步在随州投降了河南巡抚常道立。 不想其部下听说要归顺朝廷,却是群情激昂,五六万人竟在一夜间散去,最终跟着投降的只有不到五千人。 二月,闯王李自成引兵入陕,总督洪承畴与孙传庭定计,设三伏于潼关南原,大破李自成。李自成身受重伤,妻女辎重皆失,仅与刘宗敏等十七骑突出重围,藏匿于商洛山中。 轰轰烈烈的中原农民大起义,一时陷入了低潮。 至四月,监军太监刘元斌终于带着崇祯帝的旨意从京师回来了,崇祯帝在诏书中言明,由总理熊文灿全权负责招抚张献忠,若非发生重大变故,皆可以相机行事。 熊文灿领旨谢恩后,当即派遣心腹张大经前往谷城县与张献忠接洽招抚的具体事宜。 听说张大经要来,张献忠急召各营诸将至他公馆后院的节堂,共同商议应对之策。 众人汇聚一堂,分坐于帅案两侧,张献忠倚靠在帅案后的太师椅上,目光转向一旁的张可旺,抬手示意道:“可旺,由你先说吧。” 这些时日,张可旺奉命游走于湖广各级官员之间,上下打点,趁机结交了不少官场上的头脸人物,对于这次前来接洽谈判的张大经,自然也是再熟悉不过。 见张献忠点到自己,张可旺当即从椅子上站起身,踱步走到节堂中央,环顾一眼四周,不紧不慢地说道:“诸位!依我这些时日在襄阳的观察,那总理熊文灿不但贪财,还是草包一个,如今他在崇祯老儿面前夸足了海口,打满了包票,已是骑虎难下。假若招抚失败,就只有死路一条!” 张献忠轻捋着长髯,笑道:“依你所言,岂不是咱们提什么要求,他都不敢拒绝了?” “哈哈,看来这老儿是上了咱们的贼船,无路可退了!”冯双礼也笑着附和道。 在冯双礼的带动下,堂中诸将也纷纷哄笑起来。 等到众人笑毕,张可旺这才继续说道:“咱们再来说说这个张大经,此人乃是熊文灿的心腹,为了拉拢他,这些时日我在襄阳,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如今这小子早已把我引为知己,更是将熊文灿的谈判底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如此说来,咱们岂不是可以狮子大张口了?”张献忠饶有兴致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可旺,且跟大伙说说,这制府大人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张可旺也不打算再卖关子,继续向大伙介绍起来。 原来先前熊文灿曾招抚过海盗头子郑芝龙,事后不但从中大捞一笔,还被朝廷记了一功,这次招抚他又想着故技重施,因此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颇为积极。 说到这里,张可旺转身望向帅案后的张献忠,拱手禀报道:“张大经已经跟孩儿言明,只要父帅肯接受朝廷授予的官职,同意招安,其余条件都可以提,哪怕是不接受改编和调遣都无关紧要,这就是他熊文灿的最后底线!” 张献忠听罢一拍帅案,大笑一声道:“嘿!这制府大人是把俺老张当成了郑芝龙!不过正好,咱们就来个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众人听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果不其然,张大经一到谷城,就向张献忠和盘托出了熊文灿的招抚计划:授予张献忠副总兵之职,让其继续屯驻谷城,同时许诺张献忠,如果能够将军队精简至两万人,还将为其拨付军饷。 张献忠客客气气地接受了副总兵的官职,同时表示自己部下皆是百战精锐,且都愿意留下为朝廷效力,无需再做裁撤,并献上十万人名册,请求熊文灿尽快发放十万人的军饷,并划襄阳作为屯兵之地。 事关重大,张大经无法做主,于是连夜返回襄阳,向熊文灿汇报。 熊文灿听后,觉得张献忠的要价实在有点太高,但毕竟这些时日从张献忠那儿得了不少好处,拿人手短,且从清理上说,又不好直接拒绝,于是干脆拖着不予回应,只是上报给朝廷,由朝廷定夺,这样一来既不会得罪张献忠,又把锅给甩了出去。 初八日,双方在谷城达成协议,张献忠正式接受了总理熊文灿的招抚,但依旧保持自身的独立性,且拒绝朝廷的改编和调遣。而作为妥协条件,张献忠同意张大经为监军,常驻于军中。 随着张献忠在谷城受抚,湖广一带战事初定,附近各州县稍稍有了些太平景象。 这日闲来无事,张定国带着一群亲兵出了谷城西门,沿官道一路向西,之后拐上一条蜿蜒小径又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在一间小院前驻马停下。 这一带的村落由于战乱多已经荒废,现如今随着张献忠的进驻,又被修葺一新,成为了老营家眷的暂居之地。定国吩咐众亲兵在门外等待,随后翻身下马,上前轻轻推开半掩的柴门,走进了小院。 只见小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扫开的落叶全都堆在墙边的角落,院内几间小茅屋静悄悄的,清晨的阳光均匀洒在屋顶,将屋顶铺上了一抹淡淡的金黄,伴随着几声清脆的鸟鸣,显得格外静谧。 连年战乱,多少年未曾见到如此景象,定国看得不禁有些痴了。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一间茅屋的门忽然吱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位女兵伸着懒腰从屋里慢吞吞地走出来。看见有人站在院中,那女兵停下脚步,微微一愣神,不过很快就认出了是定国,当即满脸欣喜地朝另一间屋子大喊道:“香莲姐!快看是谁来了!” 定国刚想做出噤声的动作,哪知道这女兵喊得这么快,整张脸瞬间涨得跟猪肝似的,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这大早上的嚷嚷啥呢?”听到有人喊她,香莲打着哈欠从屋里走了出来,抬头一眼瞅见站在院子里的定国,脸刷地一下变得绯红,急忙转身躲回屋内,死死按住胸口那如小鹿乱蹦的心跳,长长连吐了两口气,心情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你来作甚?”隔着屋门,香莲靠在墙上,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那女兵识趣地向定国扮了个鬼脸,然后一蹦一跳地跑出了院子。刚出门就瞧见门口一排围坐在马背上等候的亲兵,不禁噗呲一笑道:“我说,小两口谈情说爱呢!你们还傻愣愣的杵在这儿作甚?有没有点儿眼力劲?怕咱们家姑娘把你家将军拐了去?” 经女兵这么一提醒,众亲兵皆恍然大悟,纷纷掩嘴偷笑。领头的亲兵队长王国仁吐了吐舌头,大声冲着院子里喊了句:“二将军保重!弟兄们先打猎去咯!”说罢,调转马头,带着大伙纵马飞驰而去。 亲兵们一撤,定国更是尴尬了,在心中想了无数个开场白,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心中更是暗暗后悔,好端端的去啥地方不好,莫名其妙跑来这里干啥? 定国半晌不出声,倒是香莲先急了,她抓起平日里练武用的竹剑,气吁吁地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向着定国就劈刺过来。 定国一惊,赶忙往旁边一闪,侧身躲了过去,香莲用力过猛,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 “小心!”见香莲跌倒,定国心头一紧,连忙上前去扶,谁知香莲竟趁着他近身的机会,猛地一个转身,径直将竹剑抵在了定国的哽嗓咽喉。 “嘿嘿,你输了!”香莲满脸兴奋地看着定国。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着面贴靠在地上,中间只隔着一把竹剑的距离,香莲吐气如兰,一瞬间竟让定国有些把持不住,生理上也不自觉有了反应,本就通红的脸颊,变得更红了。 一只小麻雀扑腾着翅膀从篱笆上惊起,叽叽喳喳地飞向远方。 香莲也察觉到两个人保持的姿势有些尴尬,慌乱中一把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定国推到一旁,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掉尘土,嗔骂道:“臭流氓!死不要脸!我这便去跟我哥告状,说你欺负我!” 定国也站起身来,满脸委屈地看着香莲:“大姐,冤枉!是你一见面就又打又杀的好不!” 香莲一听就不乐意了:“大姐?你叫谁大姐呢?” 定国知道自己口误,赶忙作揖求饶:“妹子,是我不对,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弟我这回吧。” 见定国服软,香莲这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态度还差不多,说吧,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本姑娘了?” 定国挠了挠脑袋,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的借口:“也没啥,就是许久不见,想来看看你……” 没等定国说完,香莲顿时就乐了:“噗,你想我啦?” 定国忙不迭地连连摆手:“不,不是……我是,我是想说,看看你的……” 看到定国慌乱的模样,香莲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悸动,双眼一闭,紧咬嘴唇将脸猛地往前一凑,一张小嘴瞬间就贴在了定国的下颚,瞬间又像触电般弹开了。 “宁宇哥哥,我……”亲完定国,香莲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太过主动,又羞又臊,连忙转过身,背对向定国,攥紧拳头,竟不知如何是好。 定国也被香莲这一吻给亲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望着眼前背对自己的曼妙身影,往日种种皆浮上心头,一时无法自己,从背后一把将香莲搂住,低声轻语道:“你的心思,我又何尝不知?对不起,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香莲喜极而泣,在定国怀里蹭过身,面向定国,将脑袋贴在他结实的胸口,听着他飞快的心跳声,低声呢喃道:“宁宇哥哥,你可知道这些时日我有多想你?” “我知道……对不起,前些时日战事吃紧,一直没能顾得上你。”定国愧疚地低下头,望了眼怀中的香莲,然后紧紧将她搂住,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放心吧!我这便跟义父去说,让他替咱们做主!” 伴随着柴门外“二斗金”的一声嘶鸣,定国抬起头仰望苍穹,天空竟是格外的蓝。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七 谷城县招贤纳士 襄江畔虚以委蛇 自从受了朝廷招安,张献忠便安心将部众屯驻于谷城四郊,大肆招贤纳士,与举人王秉贞、诸生徐以显、土豪方岳宗等人皆打得火热,夜夜在公馆中饮酒作乐,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这日夜里,张献忠刚喝完酒,正欲上榻歇息,忽有亲兵进来禀报,说有一应城生员,自称潘独螯,连夜前来求见。 张献忠醉眼朦胧,哪有心思见客,于是喊来定国,让他前去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给打发走。 定国从张献忠的后宅中出来,并没有着急赶人,而是蹑手蹑脚地来到前厅,躲在屏风之后,悄悄观察起这个应城来的秀才。 只见潘独螯头戴方巾,身穿一袭白袍,独自一人正襟危坐于椅上,手拿一把折扇,一面品着茶,一面自顾自地低吟着那些定国从未听过的诗句,吟到高兴处,还会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起来。 这秀才倒是十分有趣,定国心中暗想着,随即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张将军到!”厅中亲兵吼了一嗓子。 潘独螯一听,以为是张献忠来了,赶忙放下茶杯,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将折扇一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低头抱拳作揖道:“在下应城生员潘独螯,拜见敬轩将军。” “父帅酒醉未醒,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定国伸手一把托住潘独螯。 潘独鳌闻声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位年轻俊朗的八尺少年。 定国微笑着将潘独鳌扶回了座位上,然后侧身在他旁边的位置上也坐了下来。 早就听闻张献忠收了许多义子,个个智勇双全,却不知眼前这位是哪一个,潘独鳌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面向定国微微一躬身,随口问道:“在下冒昧,敢问您是哪位少将军?” “在下张定国,先生喊我定国即可。”定国谦虚地回答道。 “哎呀!原来您就是名震天下的小尉迟定国将军,失敬失敬!”潘独螯对定国十七骑袭取襄阳的事迹早有耳闻,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得见真人,潘独螯忍不住又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定国,心中暗自称奇,脱口而出道,“果然是少年英雄,名不虚传!” 定国不习惯被别人夸奖,腼腆地笑了笑,连忙转移话题道:“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见定国问起,潘独螯不禁长叹了一口气,随手从桌上拿起茶杯,送至嘴边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将茶杯重新放回桌上,继而娓娓诉说起自己的经历。 原来潘独螯本是应城县的一个小地主,半年前因与同县土豪争田,结果知县收了土豪的贿赂,硬是把田判给了土豪。输了官司,潘独螯走投无路,加上心中气郁难平,当夜便带着刀摸进土豪家中,一刀把那土豪给宰了。既已杀人,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潜入县衙,把知县也给杀了,如今被官府四处通缉,已是走投无路,只能跑来谷城投靠张献忠。 “哎,想不到先生一脸文弱模样,却是一位狠人呐。”听完潘独螯的诉说,定国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哎,有谁生来就想造反?还不都是被那些贪官污吏给逼的!若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又有谁愿意干这掉脑袋的勾当?”潘独螯忿忿不平地说道。 定国赞同地连连点头道:“先生这话,说得在理!” “定国将军,不知在下何时能够见到敬轩将军?”聊了一会儿,潘独鳌有些坐不住了,只见他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着,心心念着想要早些见到张献忠。 定国见到潘独鳌这副猴急的模样,不禁抿嘴一笑道:“先生莫要着急,今日时候已经不早,还请先生暂住厢房,待明日父帅酒醒,定国再为先生引荐!” “也好,有劳了。”潘独鳌知道今天是见不到张献忠了,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定国深深一躬。 定国连忙跟着起身回了个礼,然后招来亲兵,带着潘独螯去了旁边的厢房歇息。 次日中午,张献忠刚一酒醒,就派人将定国唤了过来。 当定国走进来时,张献忠正侧身靠坐在八仙桌旁的几凳上,手中抓着一盏茶壶,仰头往嘴里灌着茶水。 “父帅,您醒啦?”定国站在张献忠面前,关切地问道。 张献忠放下茶壶随口骂了一句:“鸟!自从老子进了这谷城,整日醉生梦死,长了好几斤膘!在这样下去,不出半年,怕是连马都骑不了!” 定国听着张献忠的抱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臭小子!笑个鸟!信不信老子揍你!”张献忠佯装发怒地抓起茶壶,装模作样地就要往定国身上砸。 定国赶忙作揖求饶道:“父帅!父帅!孩儿知错了!” 张献忠这才笑着重新放下茶壶,随口问道:“俺老张好像记得,昨天是不是有个秀才?怎样,打发走了么?” 经张献忠这么一提醒,定国方才想起来,那潘独鳌还在厢房中等着张献忠的召见呢。 念及至此,定国赶忙对张献忠推荐道:“昨日孩儿替父帅见了那位秀才,此人的确不同凡响,父帅不妨一见。” “哦?能入定国你法眼的人可不多啊!此人现在何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俺老张倒还真想见一见这位不同凡响的秀才到底长得是个啥模样。”张献忠轻捋着长髯,好奇地说道。 在定国的安排下,很快潘独鳌就被亲兵从厢房中带到了张献忠的后宅。 这一见面不打紧,张献忠与潘独鳌二人两人竟是气味相投,聊得火热,张献忠见潘独螯颇有才华且精通兵法,对其颇为欣赏,当即决定把他留在帐中效用,并将军中各种文书一应交付给他撰写。 至此,张献忠以王秉贞为谋主,徐以显、潘独螯二人为军师,总算是有了自己的智囊团。 这日,张献忠正与王秉贞、徐以显、潘独螯三人商议军务,忽有心腹大将马元利匆匆进来禀报:“敬帅,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送上拜帖,说是下午要来拜会。” 提到这个名字,张献忠不禁皱了皱眉,他对此人非但没有一点儿好感,而且颇为怀恨。当初就是林铭球这家伙与左良玉密谋定计,想要在接受招抚谒见熊文灿之时袭杀自己。多亏张献忠警惕性高,没有前往,方才让其计划落空。 虽说心中厌恶,但想要演好这出招安的戏码,又不得不对其表现得客客气气。无奈之下,张献忠只好喊来张定国,让他先行一步,去码头准备,自己随后便到。 定国领命,当即带着一百亲兵出了谷城东门,由仙人渡浮桥过汉水,然后顺着汉水北岸的官道一路来到了襄江岸边的半扎店码头。 一到码头,定国便马不停蹄地召来了当地驻将王镇。 “二将军!”听说是定国,王镇急忙骑着马,匆匆赶来。 时间紧迫,定国来不及寒暄客套,当即向王镇下令道:“王将军,命你即刻点齐三千将士,沿江岸一字排开,同时将所有大小船只沿江停靠,每只船桅杆上皆悬挂红旗!并在码头备好官轿一顶,轿夫、鼓乐手若干,再放置三门虎蹲炮,做为礼炮!” “这阵势,咋滴?是熊文灿要来?”王镇听罢不禁吐了吐舌头。 定国顾不上跟王镇说笑,一脸严肃道:“速速去办,要快!” 王镇脸色一禀,当即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张献忠也在公馆中换上了全副金漆山文甲,背上橐鞬,腰悬宝刀,翻身跃上乌雅马,带着王秉贞等一干谋士及两百亲兵,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码头赶来。 当张献忠来到码头时,林铭球的船队距离岸边就只有不到二里远了,其中为首一艘船的桅杆上,悬挂着“湖广巡按御史林”字样大旗,几个亲信幕僚站在船头,正眺望着岸边,交头接耳地不知说着些什么。 船舱外还有一群身穿皂衣的衙役,高举“回避”、“肃静”虎头牌,以及各种仪仗和一对写有官衔的纱灯笼。 “好大的派头!”定国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随即转身,对着旁边的王镇耳语吩咐了一番。 王镇一抱拳,立刻举起令旗,向着码头上的炮队发出了信号。 林铭球正坐在船舱中悠然自得地哼着小曲,品着好茶,陡然听到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径直从椅子上跌坐在地上,茶杯也摔得粉碎,只见他浑身颤栗,结结巴巴地问道:“张……张献忠反了?” “老爷,那是码头上欢迎咱们的礼炮!”一旁的幕僚见状赶忙上前,一把将他扶了起来。 林铭球见在众人面前出了这么大的洋相,心中对张献忠的记恨不禁又多了几分。 就在这时,船队靠岸,码头上顿时鼓乐声大作,张献忠抬手正了正头上的铜盔,然后从马上跳下,来到码头前,肃立恭迎。 定国扭头望了眼张献忠,张献忠冲着他一点头,定国于是快步走到船头,大声禀报道:“谷城驻军主将,副总兵官张献忠恭迎按台大人!” 传事官员当即转禀舱中,林铭球听后并没有作声,只是挥了挥手,传事官员于是走出舱门,对定国说道:“按台大人让张总兵上前说话。” 这架势让定国很不舒服,心中忍不住咒骂了一声:“狗官!” 不过定国还是转身跑回到张献忠面前,禀报道:“父帅,那狗官摆架子,不肯下船。” “哼!不下船拉倒,就让他在船上窝着吧!”马元利忿忿不平道。 “俺老张纵横天下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今天倒要低三下四的迎甚鸟官。”张献忠亦是火冒三丈,右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悬挂的“天赐飞刀”。 见张献忠眼露杀气,王秉贞连忙上前一步,死死按住他握刀的手,低声劝阻道:“敬帅!敬帅!不可鲁莽!大局为重!” 张献忠瞥了眼王秉贞,渐渐冷静下来,只见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低声骂了句道:“狗东西,下次再干这事,俺老张就不是人养的!” 骂毕,张献忠忙换上一副笑脸,快步跳上大船,站在舱门前躬身一拱手,声如洪钟道:“卑将张献忠参见按台大人。” 在张献忠面前找回了面子,林铭球心中洋洋得意,这才放下手中的茶杯,竭力装出威严的样子,从舱里走了出来。不料头一回见张献忠,一时太过紧张,竟忘了低头,乌纱帽被舱门一顶,竟滚落在了地上。 张献忠强忍住没笑,赶忙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乌纱帽,轻轻拍去帽上的尘土,然后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递还到林铭球面前,顺便微微抬头瞟了一眼那张白白净净,略微发胖的面孔,一股恶心反胃的感觉不禁涌上心头:“你这肥头大耳的狗官,定是吃了许多民脂民膏,待他日俺老张再度举兵,定将你这肥猪头悬挂在谷城城楼示众!” 林铭球狼狈地从张献忠手中接过官帽,重新戴上。 张献忠满脸堆笑着侧身让出一条路,恭恭敬敬地言道:“卑将已在谷城署衙备下接风酒菜,请按台大人移步。” 林铭球大声清了清嗓子,试图掩盖气氛的尴尬,然后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在亲信的搀扶下走下船,然后一头钻进码头上早已备好的官轿。 待林铭球上轿,张献忠也从亲兵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跟在官轿仪仗之后,离开了码头。 待大队人马走远,定国于是让王镇发出号令,鼓乐声随之戛然而止。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八 敬轩分兵驻四野 在田茶棚收义子 监军张大经率领谷城地方官绅在城郊恭候了整整大半日,等得是腰酸背痛,两腿发麻,一直挨到傍晚时分,这才看到林铭球坐着八抬大轿,晃晃悠悠地来了。 林铭球一行人被安置在与张献忠公馆一墙之隔的察院之中,稍事休息,张献忠便与张大经领着西营诸将及地方官绅正式前来参见,并在察院中为其举行了盛大的接风酒宴。 待酒宴散席,张献忠醉醺醺地回到了公馆,立刻让人将张可旺和张定国二人给召了过来。 张可旺正在宅中抱着新纳的小妾温存,被窝都还没有捂热,就被张献忠喊来,心中多少有些牢骚。 张献忠醉眼朦胧,并没有注意到张可旺脸上的不满,只是借着酒劲不停地咒骂道:“他娘的,林铭球你是个啥玩意,还想讹诈老子!” 定国忙从桌上拿起茶壶,将茶杯倒满,然后端起茶杯递到张献忠面前,随即好奇地问道:“那狗官都说了些啥?” 张献忠从定国手中接过茶杯,在嘴唇边咂了一下,继而将茶杯放回桌上,忿忿说道:“那狗官跟老子打听自成的下落哩,说甚有人向熊文灿密报,闯王来了咱们谷城,就藏在俺老张的公馆之中!简直就是放屁!别说那自成没来,就算是真来了,俺老张又岂能干那不讲义气的勾当?老子是对天起誓了半天,这才糊弄过去!真他娘的窝囊!” 听张献忠把话说完,定国忧心忡忡道:“父帅,这林铭球可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货,依孩儿愚见,咱们还是得多提防着点朝廷,毕竟与那些官老爷不是一路人,万一哪天崇祯老儿翻脸,来个突然袭击,咱们西营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可旺也连声附和道:“二弟所虑极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咱们西营本就是诈降,若被朝廷识破,可就危险了!依孩儿之见,与其全都窝在谷城被人一锅端,倒不如把鸡蛋散在四个篮子里,分兵驻于四郊,守住道路要冲,如此一来,既可以提前预警敌情,又可以缓解谷城的粮饷压力,可谓两全其美。” 张可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心中却有着自己的小九九,毕竟在张献忠眼皮子底下,许多事都不方便做,要是能够离开谷城,天高皇帝远,岂不是更加逍遥痛快。 张献忠听后深以为然,待送走林铭球,当即对谷城驻军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调整: 他先是在每座城门口各增派士卒数十人,表面说防盗,实则监视城中官绅行动。 又改城东十里的王家河为太平镇,由张可旺领兵一万驻扎,一方面防备官军从仙人渡进攻谷城,一方面在此设置关卡,征收沿途客商货款充作军费;另派张定国领兵一万驻城西刘家湾;张文秀领兵一万驻城北白龙岗;张能奇领兵一万驻城南郑家湾。 此外,为了积草屯粮,张献忠还在城外十五里的白沙洲,造起房舍数百间,招募流民耕种,同时将西营兵马扩编至十万人,下令军中工匠依照潘独鳌所画的图谱,日夜打造三眼铳、狼牙棒、埋伏连弩等各式军器,又让徐以显按照兵书上的图式,结合戚继光练兵的经验,日日操练西营将士,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且说这日,石屏土司龙在田奉总理熊文灿之檄调,与副将许名臣一道,率五千滇军入湖广,将至谷城境内。 久闻龙在田的大名,得知滇军即将入境,张献忠自是欢喜异常,当即带上军师徐以显,飞马赶往位于刘家湾的定国大营,这儿是滇军北上襄阳的必经之路。 来到刘家湾时,定国正在校场上操练士卒,见时间尚早,张献忠于是不让寨门前的守卫通传,与徐以显一同下马,悄然走到校场边观看起来。 只见在定国的带领下,龙骧营将士精神抖擞,分为几队各自操练,有的在练习驰马射箭,有的在练习贴身肉搏,还有的在演练攻防阵法。 张献忠看得兴起,时不时转头与一旁的徐以显交流几句。 “老大快看,是敬帅来了!”还是靳统武眼尖瞅见了张献忠,赶忙小声提醒了一下定国。 听靳统武这么一说,定国陡然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张献忠正与军师徐以显伫立在校场旁边看着自己。 定国连忙将手中的梅花枪往靳统武身上一抛,一路小跑着来到张献忠面前,抱拳施礼道:“父帅、军师!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徐以显微微一笑道:“怎么?宁宇将军是不欢迎咱们来?” “这怎么可能?军师您可别冤枉我!”定国嬉皮笑脸地说道。 张献忠当即亲切地一拳锤在定国胸口,打趣道:“刚刚徐军师还跟老子夸你小子出息呢!别说,你这兵练得还真是不赖,不愧是俺老张的儿子!” “这……没什么,父帅您夸奖了。”见义父表扬自己,定国不禁害羞地挠了挠脑袋。 就在说话间,只见马元利飞驰入营,来到张献忠面前,下马禀报道:“敬帅,龙老将军已经快到谷城县境了!” 张献忠当即拍了拍定国的肩膀,吩咐道:“快!换上甲胄,点齐两百亲兵,随我一起去迎龙老将军!” “诺!”定国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转身跑向靳统武,让他召集亲兵,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帐中,换上一身金漆山纹甲,然后骑上“二斗金”回到了校场,此时两百人的亲兵队伍已在辕门外集结完毕了。 张献忠望着坐在马上,大口喘着粗气的定国,忍不住笑骂道:“瞧你这慢吞吞得像只狗熊!下次再这么慢,信不信老子让你屁股开花!” “军师!救命!”定国知道张献忠是在开自己玩笑,赶忙向一旁的徐以显使眼色求助道。 徐以显摸着八字胡哈哈一笑,转头对张献忠说道:“好了敬帅,别逗咱们二将军了,事不宜迟,赶紧出发吧!” 张献忠亦是爽朗地一笑,随即翻身上了乌骓马,扬起马鞭,大吼一声道:“走!” 在众亲兵的簇拥下,一行人如风驰电掣般纵马离开了刘家湾大营。 再说龙在田率领滇军刚走到刘家湾村口,就有张献忠派来的使者恭候在道旁,邀他去前方不远处的茶棚一叙。 在云南时,常听人说起杀人魔王张献忠,龙在田也想见见这真人究竟是啥三头六臂的模样,于是传令全军原地歇息,只带了两名亲兵,便在使者的引领下,转向了茶棚。 见龙在田策马而来,张献忠赶忙带着定国与徐以显从茶棚里迎了出来。张献忠有在最前面,只见他快步来到龙在田马前,毕恭毕敬地对着他深深一躬。 龙在田赶忙跳下马,伸手一把搀起张献忠,连声说道:“龙某远道而来,本不想惊扰地方,谁知走漏风声,让敬轩将军在此久迎,实在是愧不敢当。” 张献忠连连摆手道:“龙老将军一个愧字折煞我也!末将早听闻龙老将军的大名,今日终得一见,实乃末将之幸!外面风大,还请老将军移步茶棚叙话。” 在张献忠的引领下,众人一同步入茶棚,龙在田让张献忠先坐,哪知张献忠一脸谦逊,弓着身子,用手轻拂去木凳上的尘土,客气地说道:“龙老将军在此,晚辈怎敢先坐。” 龙在田一再推迟,张献忠一再谦让,见实在是拗不过张献忠,龙在田这才无奈地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张献忠也跟着在一旁客位坐下,茶棚的主人随即端来热茶,摆在两人面前。 张献忠再次起身,端起茶碗,向龙在田敬茶道:“龙老将军请。” 一路行军赶路,龙在田已是口干舌燥,他于是不再客气,端起茶碗,喝了半口香茶,随后将茶碗放回桌上,拈着花白的胡须对张献忠说道:“龙某奉朝廷调遣,率兵至湖广,归熊总理节制。此番远道而来,需劳烦敬轩将军的地方还有很多,日后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将军多多海涵。” 听龙在田这么说,张献忠赶忙躬身道:“不敢当,龙老将军只要是用得上末将的地方,末将必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敬轩将军,你也太客气了!”龙在田微笑着按着张献忠的手臂,示意他坐下,“将军不必拘礼,听闻自打归顺朝廷,将军便在此招募流民,鼓励农桑,士民皆相贺于道,实乃国家幸事!不知将军现有兵将几何?” 见龙在田问起,张献忠稍稍有些迟疑,随即朝前欠了欠身子,附耳小声道:“不瞒您说,约摸有十万人。” 龙在田若有所思道:“十万人,真不是个小数目啊!如今天下动荡,人心思变。将军若能真心为天下黎庶着想,休兵止戈,将来定能名垂青史。” 张献忠亦慷慨言道:“末将虽识字不多,但大道理还是懂些的,只要制府大人肯拨付十万人所需的粮饷,末将自然愿意保郧阳、襄阳、荆州三府平安。” 龙在田当即拍着胸脯言道:“将军尽管放心,此番去襄阳面见制府大人,龙某定会为将军禀明实情。” “如此有劳龙老将军了。”张献忠再次起身,朝着龙在田深深一躬。 “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可见外间所传皆是流言,不可凭信。”张献忠的言行举止让龙在田颇为受用,对他的好感不禁又多了几分,当得知张献忠今年仅有三十三岁,龙在田不禁感叹道:“敬轩将军真是年轻有为啊!” 言及至此,张献忠忽然临时起意,极其恭敬地向着龙在田行了个跪拜大礼道:“如承蒙老将军不弃,献忠愿拜您为义父。” 龙在田没料到张献忠竟会如此,见他伏地不起,赶忙起身去搀,连声说道:“龙某何德何能?敬轩将军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见龙在田尚在犹豫,献忠当即毅然决然地说道:“龙老将军如若不答应,献忠今日就跪死在这里。” “也罢,承蒙将军错爱,龙某答应便是,赶快起来吧。”龙在田心中本就有意,稍稍推辞,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张献忠自是欣喜若狂,赶紧转身喊来定国:“臭小子,还愣在那儿干啥,快过来拜见你干爷爷!” 定国回过神来,当即上前一步,也跟着跪在龙在田面前,朗声道:“干爷爷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敬轩,这位是?”龙在田望着眼前这位少年英俊的面庞,心中亦是十分喜欢,连忙伸出双手,将张献忠与定国一起从地上扶起。 “此乃献忠螟蛉之子,名唤定国。”张献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伸手指向定国,为龙在田介绍道。 “嗯,不错!是个当将军的好料子!”龙在田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定国,竟是越看越喜欢,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 上部 风云际会 二十九 贿权贵可旺献宝 终眷属定国接亲 张献忠与龙在田二人越聊越投机,竟是相见恨晚,起初张献忠还有些客套拘谨,到后面熟络起来,各种粗话俚语也渐渐多了起来,好在龙在田为人豪爽,并不在意。 不知不觉聊了许久,眼见天色渐暗,龙在田当即起身,向张献忠告辞道:“敬轩啊,天色不早了,为父还要赶往襄阳,就不在此叨扰了!” 听说龙在田这就要走,张献忠赶忙连声挽留道:“义父,襄阳城近在咫尺,快马扬鞭一日便到,云南过来走了这么多时日,也不必急于这一两日的功夫!倒不如您就在此歇息一晚,咱们爷俩把酒痛饮,待明日天亮再渡襄江也不迟。” 龙在田捋着花白的胡须,思忖了片刻,旋即点头答应道:“如此也好!你我二人一见如故,今夜当不醉不归!” 张献忠大喜,赶紧吩咐站在一旁的定国道:“臭小子,别愣着了!速速去将刘家湾大营腾出一半的营帐,供滇军将士歇息!” 定国忙不迭地应了一声,随即快步走出茶棚,喊来靳统武,让他尽快赶回刘家湾大营,动员龙骧营将士尽快空出营帐,分与龙在田的滇军将士过夜。 龙骧营基本都是些一路从陕西跟出来的老伙计,随着靳统武一声令下,大伙皆争先恐后地让出了自己的营帐。 待至入夜时分,在安顿好入驻的滇军将士后,定国又让人在校场空地上点起几堆篝火,两军将士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由于滇陕两地民风都是质朴豪爽,双方相处竟是其乐融融。 至五六月间,有义军十闯天部奔唐邓一带,途经襄阳近郊。 熊文灿手中兵力捉襟见肘,只得檄调张献忠领兵四千协助剿贼,答应尽数拨付军资粮饷,并让监军张大经多加催促。 谁知张献忠竟以对方皆是从前聚义弟兄,倘若刀兵相见,伤了旧谊,以后难以招抚为由表示了拒绝。 而张大经也早被张献忠收买,书信回复熊文灿曰:“西营受抚日短,安集未定,不可轻动。” 见张献忠拒绝出兵,熊文灿也只得作罢,谁知张献忠反倒得寸进尺,欲请七至九月之粮饷养兵,否则就要亲往湖广各州县去打秋风。 崇祯帝的脾气熊文灿不是不知道,当初张献忠是自己招的安,若是被逼急了重新扯旗造反,可没他熊文灿的好果子吃,无奈之下,也只能是打碎钢牙往肚里咽,东挪西凑出了十几万两银子,派人送往谷城安抚张献忠。 张献忠走到辕门外,见到那满满的十几车饷银,当即对着左右哈哈大笑道:“尔等且看,老子送出去的礼,这不连本带利全都回来了么!” 众人听后,也跟着一齐大笑起来。 笑过了熊文灿,那些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张献忠于是亲往沔阳港拜谢熊文灿,在他面前说了一堆恭维的话。被张献忠的马屁一拍,熊文灿不禁有些飘飘然,瞬间就把先前对张献忠的种种不满,尽皆抛诸于脑后。 搞定了熊文灿,张献忠又派张可旺带着各种奇珍异宝北上京师,拜见首辅薛国观,并依照徐以显写好的名单,挨个给京师各部衙门官员送礼。 收了张献忠的重贿,众官员纷纷卖力地在崇祯帝面前说起张献忠的好话。正所谓三人成虎,在众官员齐心协力的忽悠下,崇祯帝也觉得张献忠真心不错,至此对其不再防备。 转瞬已到九月,这日外面的天才刚朦朦亮,香莲就被一阵杂乱的鸟叫声给吵醒,她起身披上衣裳,揉着朦胧的睡眼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顺着声音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灰色的喜鹊正站在篱笆上,蹦蹦跳跳地吱吱叫着。 “香莲姐,你今天咋起得这么早?”睡在隔壁屋的女兵秀姑听到动静,跟着走了出来。 “秀姑,你说这喜鹊是不是飞错了地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香莲盯着喜鹊疑惑地问道。 秀姑听后噗呲一笑道:“我说香莲姐,喜鹊叫可是好事啊!你怎么还盼着它飞走?” 香莲没有搭话,只是仰头望着天空,长叹了口气,自打那天定国走后,一连几个月竟是杳无音信,回想起当时的甜言蜜语,心中难免有些惆怅。 “那日的话,想必他是忘了吧。”香莲自言自语地轻声呢喃道。 “香莲姐!”女兵九贞突然满脸兴奋地推门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冲着她喊道,“香莲姐!喜事!大喜事!” “咦,我说这也太灵验了吧!这喜鹊才刚来,就真有喜事上门了?九贞,快说来听听!”秀姑在一旁好奇地问道。 “去去去,没你啥事,哪凉快哪呆着去!”九贞调皮地朝着秀姑吐了吐舌头。 “哼,不说就不说呗,我还不想听呢。”秀姑气鼓鼓地一转身,跑回了屋子,却在墙脚边蹲了下来,把耳朵贴在墙上,悄悄听了起来。 九贞环顾一眼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故作神秘地附耳对香莲说道:“香莲姐,这话只能告你说,你听后可不要打我!” “我才不听你的鬼话哩。”香莲哼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屋子里走。 九贞连忙一把拉住香莲,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子,这才小声说道:“香莲姐,你要成亲啦!” 听了到九贞的话,香莲的脸瞬间红到了脖颈,慌乱地一拳锤在九贞胸口,然后死死揪住她的耳朵:“你这个疯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信不信我揍你!” “哎呦,松手!快松手!疼死我了!”九贞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香莲姐,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啊。”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香莲松开拧着九贞耳朵的手,呼吸急促,脸上写满了羞涩和期待。 “真的!香莲姐,这事在老营都传开啦!昨日在敬帅的寿宴上,定国将军当着大伙的面说要娶你!敬帅听后当场就同意啦!”九贞收起笑容,一脸认真地说道。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真是太好啦!”躲在墙后偷听的秀姑,听到这个好消息再也藏不住了,满脸欢喜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那神情简直比自己嫁人还要激动。 而香莲依旧满脸通红,低着头一言不发,羞涩与幸福感混合在一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阵子,香莲才渐渐平复过来,但仍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发热。 就在这时,院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是宁宇哥?”香莲心中一喜,赶忙推开柴门跑了出来,定眼一瞧,却是自己的哥哥张文秀。 “哥,怎么是你?”香莲心中的期待落空,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怎么?这还没成亲呢,就不要你哥啦?”文秀笑嘻嘻地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跑到香莲面前。 “宁宇哥哪去了?怎么不见他来?”香莲朝着文秀身后又瞧了好几眼,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文秀嘿嘿一笑:“傻丫头,别看了,就我一个人。也别怪定国,按照风俗,新娘子出嫁之前,新郎是不能来见新娘的。” 香莲听后,不禁撇了撇嘴:“怎么,你们日子都定好了?我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可不嘛,昨日父帅一高兴,当场让徐军师查了黄历,说三日后便是大吉之日,这不日子马上就定下来了。”说到这里,文秀突然怅然若失道,“咱们那可怜的爹娘,若是在天有灵,知道这个消息该有多高兴啊!” 听文秀提起爹娘,香莲的泪水不禁也跟着流了下来。 成亲当日,按照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风俗,一大早众女兵便七手八脚地为香莲梳好头,然后又在她脸上施了粉,搽上胭脂。 “香莲姐,你今天可真美。”望着眼前这位光彩动人的新娘,秀姑不由得看痴了。 “别犯花痴,赶紧给新娘换好衣裳,再磨磨蹭蹭,待会儿姑爷可就要来了!”九贞在一旁催促道。 大家于是拿来红缎绣花袄为香莲换上,又给她系好红缎绣花百褶裙,戴上镶满珍珠的凤冠和云肩霞帔。 看着打扮好的香莲,大伙不禁嘻嘻哈哈地议论起来:“香莲姐,你这一打扮,就好像天上的仙女!” 一女兵反驳道:“不对不对!那仙女穿的可都是白色的衣裳,香莲姐这一身大红裙可赛过仙女百倍!” 又一女兵好奇地问道:“秀姑,听说你见过咱们姑爷?快跟姐妹们说说,是不是真跟传说中的那样一表人才?” “可不嘛!那天姑爷就在咱们这院子里,有这么高,模样可俊啦!”秀姑用手比划着,满脸的自豪。 “那姑爷和香莲姐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啊呀。”女兵羡慕地说道,“啥时候,我也能遇到这样的好姑爷?” “听说香莲姐的哥哥,文秀将军尚未婚配,不如你让香莲姐帮你引荐引荐?”九贞在一旁打趣道。 听着大伙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香莲却是一言不发,紧张地拽着手中的大红丝帕,和往日的活泼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阵阵鼓乐声,是接亲的花轿到了。 香莲于是扶着床沿坐下,凤冠霞帔重重压在头上,似有千斤重,连转头都困难,加上整个身子都被束缚在红缎绣花袄中,别提有多别扭了,香莲在心中不禁暗暗嘀咕道:“这衣裳中看不中用,还是平日里的衣服穿着舒服!以后就是求着本姑娘,本姑娘也再也不穿了!” 过了好一阵子,鼓乐声终于进了院子,接亲的人们开始在院子里放起了鞭炮,一时间,鼓乐声和鞭炮声响彻天际。 随着花轿被抬进院子,香莲被用一方红缎盖上了头,平日里穿习惯了布鞋,今天头一回穿着大红绣花鞋走路,难免有些跌跌撞撞,秀姑与九贞两个女兵赶忙在左右搀扶住她,慢慢站了起来。 听着头上凤冠银铃的摇动声,香莲忽然又想起了当年爹娘惨死时的模样,如果他们能够活到今日,该有多好。 念及至此,香莲一时竟不能自己,躲在红缎盖头下面,哽咽着低声哭了起来。 见新娘从屋子里出来,一身新郎官装束的张定国当即笑盈盈地迎上前来,柔声言道:“香莲妹子,我来接你了!” 知道心上人就在跟前,却无法拥入他的怀里寻得安慰,香莲哭得愈发伤心了。 秀姑和九贞示意定国让到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香莲扶进花轿,又用红线将轿门缝上几针,避免走在路上时被风刮开。 “起轿!”一切准备妥当,随着一声吆喝,花轿被四个轿夫抬了起来。 于是鼓乐在前开路,定国骑上挂着大红花的“二斗金”走在轿前,接亲队伍跟在轿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谷城县城的方向而去。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 新人共秉洞房烛 瞎子一语破天机 在鼓乐声和阵阵鞭炮声中,花轿被接亲队伍从谷城县西门一路抬到了定国的宅院前。 这儿本是当地名士方岳宗的别院,为巴结张献忠,方岳宗将这座幽静的宅院赠给了张献忠,碰巧赶上此次定国成婚,张献忠于是又将它转送给了定国。 见花轿到了,街坊邻里纷纷聚拢过来索取吉利钱,靳统武站在台阶上,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抓起一大把铜钱,向空中抛撒,王国仁也站在一旁,手执竹篮,将里面盛着的谷物、果子往门前撒去。 随着花轿穿堂落地,喜娘立刻迎上前来,将轿门临时缝住的红线扯断,掀开轿门,把已经坐麻半边身子的香莲从轿中扶了出来。 秀姑与九贞连忙上前,接替喜娘搀住香莲,并将香莲手中扎有大红绣球红绸子的另一端,交到了定国手中,两位新人各执红绸子的一头,并排走向大堂。 大堂正门的门槛上被摆上了一副搭有红毡的马鞍,见新郎与新娘行至马鞍前,喜娘随即在一旁大喊道:“请新郎新娘过鞍!” 围观众宾客也跟着齐声高喊道:“岁岁平安!” 在喜娘的指引下,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进了大堂,径直来到天地桌前,天地桌上摆着一具粮斗,里面装满了五谷杂粮、花生、红枣、桂圆、莲子等物。 随着新人停下脚步,院子里的鼓乐声戛然而止,大堂外聚集的大量宾客,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由于香莲和定国两人皆是孤儿,张献忠身为定国的义父,自是与其正妻高氏端坐于上首,接受定国与香莲的拜见。 伴随着喜娘的赞礼声,两人先是朝着大门方向拜了天地,而后又转身回来拜了张献忠夫妇,张献忠笑盈盈地轻捋着长髯,微微一抬手,身旁就有人立刻将早已经备好的礼品递了上去,不用定国去接,自有人代为取过。 最后二人面对着面,互相对拜。 “礼成!”伴随着喜娘一声嘹亮的赞礼,堂外众宾客再次欢呼起来。 走完这一整套流程,定国的额上早已是大汗淋漓,而手中的那条红绸子,也被他揪得是湿漉漉的了。 拜过天地,繁缛的拜堂仪式就算是结束了,在众宾客的哄闹声中,两个小丫鬟手捧红烛在前引路,定国手执红绸子,引着香莲离开天地桌,步入洞房,一直走到床沿边坐了下来。 坐在床沿边,定国伸手取过漆盘红绸上的喜秤,去挑新娘子的红缎盖头,原本闹哄哄的洞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双拿惯了刀剑的手,握着轻飘飘的喜秤,一时竟仿佛有千斤重,定国稳住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头,新娘秀美的面容瞬间展现在了众宾客面前。 “可真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啊!”也不知是谁突然吼了一嗓子,洞房内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香莲羞涩地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夫君,却见定国僵硬得像块石头,一脸拘束地冲着屋里的宾客们不停傻呵呵地笑着。 简直太丢人了!香莲连忙轻咳一声提醒定国,见他没有反应,又悄悄伸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定国的大腿。 “哎呦,你掐我作甚。”定国吃痛,扭头不解地望向香莲。 看着定国这副傻乎乎的模样,香莲不禁偷偷一乐,也不搭话,垂首暗咬粉唇。 就在这时,喜娘呈上了合卺酒,两人按着习俗,在喜娘的引导下,手臂交错,抵首交饮,然后将空酒杯重新放回到托盘之中。 喝完合卺酒,婚礼仪式就算是基本结束,众宾客闹了会儿洞房,便欢呼雀跃着撤了出来,偌大的洞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夫妻二人相视而坐。 在满室红帐的暧昧气氛烘托下,定国望着新娘周身红服曲裾,不禁有些心猿意马,然而按照惯例,新郎官还得出去应酬宾客,也只得暂时收敛心神。 定国低下头,轻吻了一下香莲的额头,柔声道:“娘子,你且先行梳洗,待我去前头应酬,片刻便回。” 说罢,定国起身退出洞房,轻轻掩上房门,往大堂照料宾客去了。 规规矩矩坐了一整天,终于可以放松下来,香莲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背站起身,走到铜镜前,先是取下凤冠,而后卸掉云肩霞帔,脱去套在外面的红缎绣花袄和红缎绣花百褶裙,又将大红绣花鞋往旁边地上一蹬,光着脚丫走到水盆前,用水洗干净脸上的脂粉。 “可算是舒服了!”摆脱掉那些沉重的束缚,香莲感觉浑身上下一阵轻松,每一个毛孔仿佛都能够重新自由自在地呼吸了。 此时,大婚流水席的几十张桌子已经在前院整整齐齐地摆开了,待至众宾客相继落座,定国于是端着酒杯,走到各桌前,依次向每一位宾客敬酒。 客人实在太多,尽管定国每杯酒都没有喝满,只是咂上一小口意思下,可到了后面,还是不胜酒力,有些顶不住了。 靳统武见状连忙站了出来,跟在定国身边,帮着他一起喝酒。 总算挨到宾客散去,定国带着一丝薄醉推门而入,随后反手将门关上。在红烛的映衬下,只见香莲穿着一袭薄衫,正趴在梳妆镜前打着瞌睡,怕是累坏了。 定国心疼地走到香莲身后,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就在这时,香莲悠悠醒转过来,见到自己正被爱人抱在怀中,小脸顿时一红,连忙将头埋进了定国的胸口。 定国将香莲放到床上,低头在她耳畔轻语道:“这次,我们永远都不再分开了。” 听了这话,香莲一时泪盈于眶,定国心中一慌,连忙低头吻去她眼角泪珠,香莲也不再躲闪,任由他一路吻下去。 定国于是回身放下床幔,只留一对红烛,在空气中静静摇曳。 定国大婚也算是了却了张献忠一直以来的一桩心事,这日张献忠正在院中与王秉贞下棋,忽有斥候来报,说曹操罗汝才接受了熊文灿的招安,被授予游击将军之职,目前驻于房山、竹山一带。 听到这个消息,张献忠顿时没了下棋的兴致,放眼当今天下,也就是闯王李自成、曹操罗汝才还有自己西营这三股义军的实力最为强劲,可李自成兵败潼关南原生死未卜,现在就连罗汝才也降了朝廷,莫非自己真要在这小小的谷城里憋屈着窝一辈子? 就在张献忠举目彷徨之际,王尚礼匆匆走了过来:“敬帅,门口有个叫王又天的瞎子求见,弟兄们撵了他老半天也不肯走,说非要见您。” “什么?王又天?是王先生来了?胡闹!太失礼了!快把他请进来!”一听说是王瞎子来了,张献忠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王尚礼领命正要离去,却被张献忠喊住:“等等!还是俺老张亲自去迎!” 原来这王又天是个江湖术士,双目失明,善批八字,本在张大经门下做清客,总理熊文灿曾请他来算过几次,结果皆被其精准预料,如此一来,王瞎子的名号自是大噪,成为了襄阳城中达官巨绅们的座上客。 张大经到谷城后,也曾向张献忠推荐过王瞎子,可不巧他被熊文灿请回了襄阳,故而一直都没有晤面的机会。 张献忠快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穿着青衣大褂的算命瞎子正盘腿坐在石狮旁的台阶上,张献忠赶忙迎上前去,连声抱歉道:“不知王先生大驾光临!献忠失敬了!” 听到张献忠的声音,王瞎子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摸索着爬起身来。 “王先生,快里面请!”张献忠搀起王瞎子的胳膊,扶着他一路走到正厅中央,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又让亲兵赶紧上茶。 王瞎子端起茶杯,轻轻咂了一口,随即与张献忠攀谈起来,聊了几句后,张献忠便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给王瞎子,请他帮忙算算。 王瞎子掐着指头,嘴里叽里咕噜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忽见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诧的神色,连忙眨动着瞎眼皮,又重新推算了一遍,然后示意张献忠把左手掌伸过来,在上面来回摸索了好一阵子。 “王先生,算出了什么?”望着王瞎子阴晴不定的神情,张献忠心中忐忑,不由自主地询问道。 “妙啊!敬轩将军,您的八字真是妙不可言!”王瞎子放下张献忠的手,惊喜地站起身,对着他附耳轻语道,“在下行走江湖大半辈子,所相之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却从未见过将军这般的八字!” 张献忠听后却是连连摇头,叹了口气道:“俺老张漂泊半世,一事无成,如今被困在这小小的谷城,王先生你可不要诓我啊!” 见张献忠不信,王瞎子当即一本正经地说道:“还请将军屏退左右,在下有话要说。” 瞧着王瞎子一脸神秘的样子,张献忠连忙挥退左右。 待四下无人,王瞎子突然朝着张献忠的方向深深一揖,而后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在下只送将军四个字,贵不可言!” 张献忠疑惑不解,还想细问,却见王瞎子重新坐回到了太师椅上:“此事关系重大,敬轩将军切勿泄露!” 见王瞎子不肯再说,张献忠也只好作罢,于是留他下来吃午饭,并让王秉真、徐以显、潘独螯,以及自己的大舅子丁举人作陪。 这位丁举人便是先前被张献忠抢走成亲的丁小姐的哥哥,原本丁举人痛恨妹妹失身于贼,视之为奇耻大辱,可后来张献忠受了朝廷的招抚,丁举人立刻态度大变,多次跑来谷城与张献忠攀亲戚,此番又借口小外甥满月,特赶来致贺。 大家从王瞎子叫张献忠屏退左右的神秘态度,以及两人对算命结果守口如瓶的态度上,都猜到了张献忠的八字必是“贵不可言”。 念及至此,在座诸人皆是各怀鬼胎,心思纷纷活络起来:王秉真身为举人,投靠张献忠本就是迫不得已,他指望着张献忠能够像本朝太祖皇帝那样改朝换代,如此一来,自己便不再是从贼,而是新朝的从龙之臣;徐以显平日里总把自己比作诸葛孔明,政治野心极大,自然希望将来某天能够当上开国宰相,建立不朽功业;潘独螯则是被官府逼上梁山,当然也盼着江山易主;至于丁举人,他倒没啥野心,只想妹妹日后成为娘娘,能给他个逍遥快活的皇亲国戚当当。 托王瞎子的吉言,大伙心中对未来的前景瞬间敞亮起来,在酒宴上轮番向王瞎子敬酒,使他应接不暇,亏得王瞎子酒量了得,这才没有被灌倒。 待到酒宴结束,众人各自散去,张献忠同王瞎子又说了好一阵子话,然后让亲兵用托盘捧出五十两银子作为谢礼,王瞎子一面拒绝,一面将银子揣进怀里,满脸堆笑着离开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一 李自成冒险探营 徐以显暗藏杀机 张献忠刚送走王瞎子,就见白文选迎面而来,附耳低语一声:“闯王来了。” 张献忠不由一惊,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朝着白文选使了个眼色,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往后宅走去,白文选连忙紧随其后。 直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眼见四下无人,张献忠这才停下脚步,小声问道:“闯王在哪里?” 白文选把身子往前一凑,声若细蚊:“西门外茶棚等候。” 张献忠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且差人,帮我将徐军师和定国喊来。” “诺!”白文选领命转身而去。 再说徐以显,这时才刚回到府中,却见传令兵火急火燎地跑来,说张献忠找他,徐以显料定必有大事发生,连忙转身,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才刚到大门口,就见定国骑着“二斗金”从另一个方向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两人一齐下马,将缰绳交予门口的扈卫,然后并排大踏步走进了公馆。 在等待定国与徐以显的这段时间,张献忠一直在思考着该如何安置李自成,城中朝廷耳目众多,若是把他接进城,难免走漏风声,但若是不接,又难免被李自成看轻,觉得是自己害怕朝廷,思忖再三,张献忠终于还是拿定了主意。 张献忠命王尚礼立刻在公馆附近的大街小巷派出暗哨,但凡遇见可疑人员,一律格杀勿论。而后让丫鬟将后院闲置的阁楼打扫干净供李自成居住,又吩咐众扈卫不准一切闲杂人等靠近后院。 待一切安排妥当,定国和徐以显正好也到了,张献忠示意二人凑上前来,然后轻声低语道:“走,咱们去接闯王!” “闯王?他怎么来了?”陡然听到这个名字,徐以显一脸惊愕。 张献忠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具体情况咱们路上边走边说!” 三人于是快步走出公馆,各自上马,朝着西门外飞驰而去。 沿官道一路向西,离着大老远,定国便瞧见了执刀守卫在茶棚外的李来亨,李来亨也看到了定国,两人久别重逢,四目交汇间,皆是莞尔一笑。 行至茶棚前,三人翻身下马,闯王李自成也从茶棚里迎了出来。 见到李自成,张献忠满脸堆笑着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亲切地说道:“自成啊,还是你有胆气!” “敬轩,为何这么说?”李自成有些没明白张献忠的意思。 张献忠突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神情:“如今你李自成可是朝廷点名通缉的要犯,竟敢跑来谷城,就不怕俺老张翻脸不认人,把你捆了,送给熊文灿邀功请赏?” 李自成心中一惊,却是不动声色道:“若敬轩你是这种人,今日我也不会来谷城了。” 张献忠听罢哈哈大笑道:“老伙计!还是你了解我!别说,这些日子,为了打探你的消息,俺老张也不知撒出去多少点子,总是不得实信!有人说你阵亡了,老子是一万个不相信!这下可好,见到哥哥,俺老张终于是放心了!” 李自成长叹了一口气,连连摆手道:“别提了,潼关这一战打下来,咱就只剩下了十七骑,被那官军追得东躲西藏,在商洛山中窝了大半年,这才缓过劲来,哪有敬轩你在谷城过得潇洒自在。” “哎,哥哥你是有所不知,这谷城四处皆是朝廷的耳目,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俺老张别提多难受了!对了哥哥,这回来谷城,你带了多少人?”张献忠边说边往李自成身后瞟了一眼,似乎就没看到几个人影。 “人多目标太大,就带了双喜、张鼐、来亨三个娃娃。”李自成用手指了指身旁的三位少年,坦言道。 “许久不见,没想到这些娃娃都长得这般高了!”张献忠感叹了一声,随即又向李自成打听起了闯营主要将领的情况,听说大家都没事,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趁着天黑,李自成被张献忠秘密迎进公馆,张献忠又让亲兵在后院阁楼中摆下酒菜,为其接风洗尘。 两人在一张八仙桌前相视而坐,待酒过三巡,张献忠突然站起身,踱步走到李自成身后,按住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我说哥哥,不如你也跟着俺老张投降朝廷吧,怎么不比那商洛山里来得逍遥快活?” 李自成没猜透张献忠突然说这话的用意,回过头望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我李自成一息尚存,便不会轻易认输!” “我的好哥哥,你是真打算一条道走到黑?”张献忠心中一凛,不禁暗道,“待日后老子夺了天下,这李自成真是个强劲的对手啊!” “既然当初选择了造反,哪有反悔的道理?”李自成没有察觉张献忠脸色有变,大义凛然地说道。 张献忠于是将几凳挪到李自成身边,重新坐下,随即张口问道:“好啊!俺老张就知道你李自成定是不肯服输的!哥哥,咱们兄弟今天打敞开天窗说亮话,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敬轩,我想先问问你,你有何打算?”李自成不着急回答,却是反问了一句。 见李自成问起,张献忠拍着肚皮打了个饱嗝,然后哈哈一笑道:“老子当初造反,不就是为了过几天舒服日子么?现如今俺老张娶了八个老婆,只想着在谷城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这种掉脑袋的勾当早就不想干啦!” 李自成比谁都要了解张献忠,知道他在说反话,莞尔一笑道:“果真如此?” 张献忠目光狡黠,拈着长髯说道:“信不信由你。” 李自成止住笑意,诚恳地说道:“敬轩,咱们不开玩笑!如今鞑虏深入京畿,朝廷调兵勤王,内地空虚,正是咱们重新起事的大好时机。” 张献忠一脸疑惑地望着李自成:“可你的人马不是全都打光了么?” 李自成自信满满地说道:“朝廷已尽失人心,加之灾荒连年,饿殍满地,只要我重树起‘闯’字大旗,人马要多少有多少!” 听李自成这么一说,张献忠猛地一拍大腿,伸出一个大拇指,夸赞道:“哥哥,你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当初高如岳死后,大家推你做闯王,老子还有些不服气,现如今看来,你还真不愧这个‘闯’字!” 面对张献忠的夸奖,李自成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敬轩,你想想,这些年咱们杀了多少贪官污吏?可那贪官污吏却是越杀越多!为啥?因为这个朝廷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无可救药了!若不将它连根拔起,吏治是不会清明的!我知道你想在这儿喘口气,可是你在整练人马,那左良玉也在整练人马,你能瞒得过熊文灿,又怎能瞒得过他左良玉?” 张献忠不禁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哥哥,你不明白,俺老张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奶奶的,这班狗东西,黑眼珠只看得见白银子,句句忠君爱民,事事祸国殃民。老子把几年的积蓄都快掏空了,也填不满他们的无底洞!别说老子是假投降,就是真投降,被这么敲诈下去,也非得重新造反不可!” 李自成看出了张献忠的无奈,于是继续劝说道:“敬轩,想当初你焚毁了凤阳皇陵,与崇祯老儿那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等鞑子退出长城,朝廷空出手来,又岂能容你?” 张献忠当即拎起酒壶,替李自成满满地斟了一杯酒,拍着胸脯保证道:“哥哥,你就放心吧,就算今日你没来,俺老张迟早也是要反的!” 李自成举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然后用两眼死死地盯住张献忠:“你打算何时动手?” 张献忠笑道:“哥哥,你倒是说说俺老张该何时举事好?” 李自成思虑了片刻,对张献忠言道:“依我看,若是明年麦熟后举事,你西营就不愁没有粮草了!” 张献忠当即表示了同意:“嗯,我看行!谷城大约四月间开始割麦,不如就端午节前后一两日举事!” 见张献忠答应举事,李自成大喜道:“敬轩,此事关系重大,咱们就此一言为定,你可不要中途变卦了!” “俺老张向来一言九鼎,啥时候说话不算话了?”话说一半,张献忠突然将手中酒杯重重摔在地上,起誓道,“若有反悔有如此杯!” 李自成当即拍案而起,兴奋地说道:“太好了!敬轩,如今咱们大事已定,为免节外生枝,明日我便回商洛山,到时咱们共同举义旗,搅他个天翻地覆!” 话说到这里,张献忠忽感觉尿意难忍,于是同李自成打了声招呼,而后晃晃悠悠地出了屋子,朝茅房走去。 徐以显已经在茅房外边等候多时了,好不容易等到张献忠出来,他赶忙迎上前去,一把将张献忠拉至暗处,小声问道:“敬帅,咱们何时动手?” “动什么手?”献忠愣了一下。 张献忠的反应让徐以显感觉很是奇怪,他试探地问道:“敬帅,您把李自成领进公馆,难道不是为了杀他?您真打算放他走?” “咱们兄弟久别重逢,又不是摆鸿门宴,杀个屁。”张献忠听得是莫名其妙。 眼瞅着张献忠并没有要杀李自成的意思,徐以显心急如焚:“敬帅,若放走李自成,将来后患无穷!大明王朝已然行将就木,将来能与您争天下的唯有李自成!今日若不动手将他剪除,日后恐怕再无此良机了!” 听了徐以显的说辞,又回想起早上王瞎子的话,张献忠的心微微一动,却并没有马上回答。 见张献忠沉吟不决,徐以显赶忙接着说道:“敬帅,不要再犹豫了!自古以来争天下者,兄弟父子尚且互相残杀,何况朋友?想那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弑兄囚父,仍为千古英主,楚霸王鸿门宴一时心软,放了刘邦,终得自刎乌江!自您起事以来所杀之人无数,为何今日倒生出了妇人之仁?” 张献忠仍是沉默不语,徐以显于是继续怂恿道:“倘若您担心此事传出去有损英名,只需点个头,今夜我便悄悄派人将李自成一伙尽数活埋,神不知鬼不觉,又会有何人知道?” 徐以显的话令张献忠猛地一个激灵,不禁瞥了军师一眼,随即连连摇头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说罢,张献忠丢下徐以显,返回阁楼陪李自成喝酒去了。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说服不了张献忠,徐以显不禁捶胸顿足,忽然他转念一想,当即转身出了公馆,直奔张可旺府邸而去。 不料,两人在茅房外的这番对话,竟碰巧被躲在暗处的定国给听到了。一边是义父,一边是义兄,定国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二 张定国通风报信 李闯王连夜出逃 在张献忠的安排下,李双喜、张鼐、李来亨兄弟三人在距离李自成住所不远的一间厢房中安顿下来。 夜深人静,三人正躺在榻上互相打趣开着玩笑,突然只听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短促的敲门声。 李来亨示意大家噤声,然后轻轻跳下床榻,踮着脚尖来到门口,隔着门警惕地问道:“谁?” “是我!”屋外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发觉。 李来亨觉得声音耳熟,连忙将门打开,只见一个黑影闪进房内,反手把门轻轻带上。 尽管光线昏暗,但李来亨还是一眼认出,来人正是自己的结拜兄弟张定国:“定国,怎么是你?” “宁宇哥!”李双喜、张鼐见到定国也是一阵欢喜,异口同声地打了声招呼。 “兄弟,这大半夜的,我说你鬼鬼祟祟做贼呢?”李来亨一拳打在定国胸口,打趣道。 然而定国却是一脸严肃:“来亨,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快去通知闯王,赶紧走!” 李来亨有些犯糊涂了:“这大半夜的走去哪里?闯王跟敬帅喝完酒,刚睡下了。” 定国见他们不明所以,当即言简意赅地述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刚才巡哨时,我看见徐军师在茅房附近徘徊,一开始我并没在意,可等巡哨回来,发现他还在那儿,我感觉事有蹊跷,便藏到暗处观察起来,谁知竟真有大事发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双喜迫不及待地问道。 定国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原来徐军师一直在等着义父,见义父出来小解,便将他拉到一旁,怂恿着要除掉闯王,以绝后患。” “他奶奶的,小爷我第一眼见到徐以显,就觉得此人眼神阴险,绝非善类,果不其然!”张鼐轻轻一拍桌子,恨恨地说道。 “敬帅该不会是同意了吧?”李来亨有些不敢置信。 “这倒没有,义父顾念兄弟之情,当场拒绝了,不过据我观察,军师必不肯善罢甘休,我见他匆匆出了门,怕是搬救兵去了。”说罢,定国再次催促道,“趁着军师还没回来,赶紧带闯王走吧!迟了可就来不及了!” “好兄弟,今日若不是你,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我这就去找闯王!”李来亨向着定国深深一躬,当即轻轻推开房门,朝着阁楼跑去。 “你们也赶紧准备,待会儿从后门走,我已安排亲兵守在那儿!我且去前面,想办法拖住追兵!”定国吩咐了李双喜和张鼐一声,随即出了厢房,穿过前厅,快步来到公馆正门。 才刚到门口,就见徐以显与张可旺二人带着一队甲士浩浩荡荡地朝这儿过来了。 定国连忙迎上前去:“大哥,军师,大半夜的,你们这是?” “定国,没你啥事,赶紧让开。”张可旺眼中透着一股杀气。 “奉父帅口谕,府中戒严,闲杂人等不准入内!”定国伸手拦住了张可旺的去路。 “定国?你是傻了吧,老子算闲杂人等么?快给我让开!”张可旺边说边要去推定国。 徐以显连忙上前拉架道:“二位少将军,兄弟一场,切莫伤了和气。” 徐以显先将张可旺劝住,然后回身向定国作了个揖,客客气气地说道:“宁宇将军,您也知道,今日府中有贵客,在下担心守卫兵力不足,方才通知可旺将军前来支援,劳烦将军放我们进去,不然今夜若有意外发生,咱们都不好交代。” 不想定国却依旧没有放行的意思:“军师,没有父帅手谕,恕难从命!” 徐以显见来硬的不行,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与张可旺耳语了一番,随即带着甲士掉头离去。 待离开定国的视线,徐以显立刻下令所有人迅速绕过院墙,向后门包抄,准备从后门而入,直取李自成。 谁知等他们进入院中,阁楼内早已是人去楼空。 “不好,让李自成跑了!”张可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禁捶胸顿足。 “他若不逃,反倒棘手,如今城门未开,料他李自成也插翅难飞!我这便去找敬帅,请他下令搜城!”徐以显不慌不忙地说道。 张可旺摇了摇脑袋:“父帅顾念着与李自成的情义,断然不会赶尽杀绝,此事还得先斩后奏。” “可旺将军,你且放心,山人自有妙计。”徐以显附耳向着张可旺吩咐了几句,随即直奔张献忠的后宅。 刚喝完酒,张献忠正搂着刚纳的八夫人呼呼大睡,陡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多年战斗生涯养成的习惯让他迅速翻身下床,随手披上一件裘袍,隔着门问了声:“什么人?” “敬帅,是我!老徐!”徐以显答应了一声。 听见是徐以显,张献忠连忙一把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反手关好门,问道:“军师,你不睡觉,咋跑到俺老张这来了?” 徐以显故作慌乱地禀报道:“敬帅,大事不好了,那李自成酒后乱性,非礼了府中的一名丫鬟,还将她杀死在阁楼中,目前李自成已负罪潜逃了!” “鸟!区区一个丫鬟,自成若是看上,老子赠与他便是,何故做此勾当?”张献忠将信将疑道,“这自成也是,杀就杀了呗,俺老张还能因为一个丫鬟怪罪于他不成?跑个啥?” “敬帅,在下以为李自成并非轻佻之人,即便酒醉也干不出这等龌龊之事,除非……”徐以显抬头望了眼张献忠,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徐以显的话,张献忠听得是莫名其妙。 徐以显见勾起了张献忠的好奇,这才继续说道:“那丫鬟想必是在不经意见发现了什么,这才被人灭了口!” “嗯?你是说李自成他故意制造了酒后乱性的杀人现场?”张献忠是越听越糊涂了。 徐以显欲擒故纵道:“这一切只是在下的猜测罢了。” 张献忠面色阴沉,当即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裘袍,低吼一声道:“老徐走!随老子看看去!” 当张献忠推门走进阁楼,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随之扑面而来,只见在昏暗的烛光下,一具不着片缕的女尸横卧在血泊中。 张献忠捂着鼻子走了进去,借着烛光环顾一眼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女尸紧握着的右拳上,张献忠连忙吩咐一声左右道:“这手里有东西,去掰开看看!” 立刻就有一名扈卫快步上前,用力掰开了女尸僵硬的手掌,从里面抠出了一张碎纸。 张献忠接过这张残缺不全的碎纸,凑近烛台一读,依稀可见上面断断续续写着几行字:“……孤身犯险……露行……刀杀……灭西……” “老徐,你过来看看,这上面写的都是些啥?”张献忠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于是将纸递给了徐以显。 徐以显也凑了过来,接过纸低头看了片刻,忽然大喊一声道:“这个天杀的李自成!” “嗯?军师你看出了什么?”张献忠急忙问道。 虽然这一切皆是徐以显的布置,但此刻他却装出一副震惊的神情,向张献忠解释道:“敬帅且看,这李自成分明写的是‘吾孤身犯险,潜入谷城,故露行踪,借刀杀人,除灭西营!’” “鸟!好你个不知好歹的李自成!亏得老子不计前嫌,真心实意的待你!你却在背后给老子捅刀子!”借着酒劲,张献忠不禁火冒三丈,目露凶光。 “城门未开,李自成必定还躲在城中!如何处置,请敬帅定夺!”徐以显见自己计谋得逞,心中窃喜,脸上却不露分毫。 “定夺个屁!你李自成不是想故意暴露行踪坑老子么?老子这便将计就计逮了你献给熊文灿!给老子传令下去,就说有闯贼潜入,全城戒严,就算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把李自成给找出来!”张献忠摸着自己的鼻子,怒不可遏。 整个谷城县城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大街小巷上四处奔跑着高举火把的西营士卒,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在张可旺的带领下,挨家挨户搜查李自成的下落,并在四座城门分别设卡抓捕。 李自成带着李双喜、张鼐、李来亨兄弟三人,被困在城西关帝庙对面的一条小巷中,无处可去。 李自成也很郁闷,先前自己明明跟张献忠聊得挺好,怎么才须臾片刻,对方便起了杀心。刚刚被李来亨从睡梦中推醒,这小子二话不说架着自己就往外跑,在与李双喜、张鼐汇合后,四人一路奔逃向西门。哪知天色尚早,城门还未开启,这时从远处又传来了纷乱的马蹄声,无奈之下,四人只好暂时躲进了这条小巷中。 就在此时,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哨骑兵在关帝庙前驻马停下,在为首将领的指挥下,很快就有一小队人举着火把冲进关帝庙搜索起来。 李自成怕躲在巷口不安全,正准备往巷子深处退去,李来亨却认出了领头的将领正是张定国。 李来亨连忙将大拇指与食指放在嘴边,模仿鹧鸪的声音,朝着定国吹了几声哨,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约定危急时用的接头暗号,没想到竟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定国听到哨声,猛地一转头,发现了躲在巷口冲他招手的李来亨。 “王国仁,封锁街口,不准任何人通过!”李定国招呼了亲兵队长王国仁一声,而后迅速下马,闪进小巷,来到了李自成他们面前。 在刚刚逃跑的路上,李自成听李来亨说起,这回全靠定国通风报信,如今见到定国,李自成不禁感激地深深一躬道:“今日自成若能逃出生天,必不忘将军大恩。” 定国连忙伸手托起李自成,焦急地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料定你们必走西门,故特地赶来寻找你们。” “城门紧闭,四处都有追兵,如之奈何?”李自成叹了口气。 “如今北门和西门皆是重兵布防,由冯双礼和白文选各自坐镇,不过负责南门防务的祁三升却是我的人,可保闯王安然出城。”定国边说,边让亲兵将事先准备好的四套小兵服饰捧了过来,“还请闯王委屈一下,尽快换上西营装束,在下护着你们出城!” “那就劳烦定国将军了!”李自成再次抱拳施礼道。 待四人换装完毕,定国于是让他们混在自己的队伍中,迅速向南门方向赶去,一路自是畅通无阻。 见定国到来,事先得到密报的祁三升连忙从卡口后快步走出,来到定国马前拱手道:“二将军!” 定国跟祁三升使了个眼神,祁三升会意,转身向城门打了个手势,伴随着轻微的嘎吱声,城门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细缝,在黑夜中,若没有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定国跳下马,走到李自成面前,抱拳道:“从这儿一路南走便是保康县,从那儿再转道向西,路途虽远了些,却可保无事!闯王,快走吧,迟则生变!” “定国将军,咱们就此别过!日后相见必有重谢!”李自成又是深深一躬,随即招呼着李双喜、张鼐、李来亨三人赶紧出城。 李来亨走在最后,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定国,泪目道:“兄弟,后会有期!” 说罢猛地一回身,钻出城门,追赶李自成去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三 阮之钿密奏无果 刘香莲身怀六甲 张可旺将整个谷城都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未能找到李自成,待至天明,眼瞅着聚集在城门口,要求出城的百姓越来越多,张可旺只得怏怏回来向张献忠复命。 “以目前的情况看,或许李自成已不在城中了。”听完张可旺的汇报,徐以显轻抚着自己的八字胡分析道。 “老徐,你不是说城门四闭,就算插了翅膀,李自成也断无可能逃出去么?”张献忠强压着心头怒火质问道。 见张献忠发火,徐以显心中一慌,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辩解道:“是在下失策了,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有人暗中偷放李闯出城。” “怎么?你是说咱们这里有人私通李自成?”张献忠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查,给老子彻查到底!俺老张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若是逮到,定要将其抽筋剥皮,方解心头之恨!” 徐以显继续说道:“双方既已闹翻,将来见面便是你死我活,在下以为,当前第一要务是追杀李自成,若让他逃脱,后患无穷!” “都跑了这么久,还能追得上么?”张献忠捋着长髯,一双鹰眼死死地盯着徐以显。 在张献忠凌厉的眼神下,徐以显冷汗淋漓,连忙说道:“李自成落荒逃跑,没有骑马,想必并未走远,只需派一队骑兵朝着商洛的方向一路追赶,必定能够追上!” 听徐以显这么说,张献忠的脸色终于缓和了许多,转向张可旺,吩咐道:“这回老子谁也不信,就信自己!可旺,立刻点齐五百骑兵,随老子出城追赶李自成!” “诺!”张可旺大吼一声,领命而去。 哪知这边正要整装出发,谷城知县阮之钿却乘着四抬小轿赶来了。 轿子落地,阮之钿躬着身子从轿里走出,抬手连声喊道:“敬轩将军留步!学生有话要说!” “原来是知县大人,不知有何指教?”张献忠虽然着急出发,但还是不得不停下脚步,向着台阶下的阮之钿随意作了个揖。 阮之钿快步来到张献忠面前,深深一躬道:“昨夜城中鸡飞狗跳,听闻是李闯潜入,学生身为一方父母官,身负守土之责,故特来向敬轩将军了解详情,好向上峰回禀!” 张献忠听罢淡淡说道:“知县大人消息倒是灵通。” “昨夜那么大的动静,学生若是再不知道,那也枉为父母官了。”阮之钿陪笑道。 不料张献忠却是脸色一变,厉声道:“大胆阮之钿!本将军现在怀疑你私通闯贼!” 阮之钿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声辩解道:“敬轩将军,您可不能开这种玩笑啊!学生我对朝廷一向是忠心耿耿,怎么可能通贼?” 张献忠指着阮之钿的鼻子,大声斥责道:“李闯潜逃,本帅正欲率兵出城缉拿,却被你阮知县无故阻拦在此,不是私通李闯,却是为何?” 被张献忠这么一说,阮之钿下意识地赶紧侧身让出一条路来。不等阮之钿再开口说话,张献忠当即飞身上马,一扬马鞭,带着张可旺及五百骑兵飞奔向西门,身后只留下一道滚滚黄尘。 多亏有定国的指引,李自成一路向南,方才躲过了张献忠的追兵,待过了保康县,继而转道向西,仓皇狂奔走六百里,投靠至老回回马守应营中,李自成满腔愤恨,竟是一病数月。 当此时,清军入关,进攻高阳,帝师孙承宗殉国,督师卢象升兵败钜鹿,身死。崇祯帝急诏洪承畴入卫勤王,孙传庭为兵部侍郎督援军同行,一时间中原大地官军势力再度空虚,张献忠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出现了。 这些时日,阮之钿通过与张献忠的接触,料定张献忠必反,数次密报熊文灿,熊文灿只当他是挑拨离间,回信怒斥莫要无事生非。阮之钿不肯罢休,又直接向崇祯帝上疏,然而崇祯帝早在群臣的忽悠下,认定张献忠真心归降,加之最近又被清军入关搞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心去管这事,直接将阮之钿的奏疏扔在一边,置之不理。 始终得不到朝廷的回复,阮之钿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与张献忠周旋。 这日张献忠正与徐以显在花厅议事,忽然有扈卫进来禀报,说知县阮之钿求见。 潜伏于襄阳城中的斥候,早已把阮之钿告状之事报告给了张献忠,张献忠对此颇为恼怒,正打算让扈卫将阮之钿轰走,却被徐以显给拦了下来。 徐以显凑近张献忠的耳畔,轻声低语道“”“敬帅,在下以为还是见见的好,看看他有何话说?” 听到阮之钿这个名字,张献忠就觉得恶心,当即摆手拒绝道:“鸟!见个屁!不见!老子怕到时候一时忍不住,一刀宰了他!”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听听这父母官今日有何见教,又有何妨?”徐以显又劝了一句。 见徐以显如此坚持,张献忠最终还是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勉强点了点头,对着扈卫吩咐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阮之钿就从外面匆匆跨进了门槛,一见到张献忠和徐以显,他当即深深地一躬道:“学生阮之钿拜见敬轩将军,拜见徐先生!” 张献忠看都没看阮之钿一眼,直截了当地讥讽道:“知县大人,朝廷廷议怎么说呀?” 阮之钿不明张献忠所指,满脸堆着笑,拍马屁道:“敬轩将军忠于朝廷,皇上倚重,他日必将封侯!” 张献忠听罢不禁哈哈大笑:“哈哈哈,你这话俺老张爱听!托你吉言,若是封侯,必有重酬!” 阮之钿不知张献忠是在说反话,竟信以为真,赶忙连声道谢,又继续拍起了张献忠的马屁。 张献忠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当即脸色一变,大喝一声道:“别婆婆妈妈的,有屁快放!” 阮之钿吓了一跳,不敢再拍马屁,连忙躬身言道:“敬轩将军,今日学生前来拜谒,其实是有要事禀报。” 张献忠冷哼一声道:“不敢当,您才是父母官,有事尽管吩咐,俺老张必定照办。” 阮之钿偷偷瞥了一眼张献忠,犹豫了片刻,这才咬牙开口说道:“敬轩将军您有所不知,近日有贵部有少数将士不守军纪,在城外公然抢劫,学生不便介入军中事宜,只能前来告知将军,将军身为全军主帅,务请从严究治,以肃军纪,而安地方。” “竟有此事?”张献忠不禁皱了皱眉头。 派人扮成盗匪打劫富户地主本是他张献忠自己的主意,没想到弟兄们一时疏忽大意,竟被人暗地里追踪,查出了底细,这让张献忠多少有些挂不住面子。 阮之钿言之凿凿道:“千真万确,县衙近日收到多次指名控告,还有乡民当场抓住盗匪,刑讯之下已经承认是白文选将军的部下,学生不敢再审,已将其交还给了白将军处置。” 听说还是人赃俱获,张献忠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徐以显见状连忙站出来打圆场道:“知县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朝廷老是不发军饷,总不能让弟兄们空着肚子喝西北风吧!您是没带过兵,不知道咱们敬帅的难处,那些弟兄想必也是饿得没办法,这才被迫向众乡亲借粮充饥,待朝廷粮饷一到,在下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人抢劫了!” “这……”徐以显的这番回怼,让阮之钿一时语塞。 “好了,这事俺老张已经知道了,父母官就请回吧!本将军还有军务在身,恕不能奉陪了!”张献忠摆脱了窘境,当即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无奈之下,阮之钿也只能是摇着脑袋离开了。 “老子迟早要宰了这狗官,把他脑袋挂在城头上祭旗!”望着阮之钿离去的背影,张献忠恨恨地说道。 从春节到元宵,一连半月皆是大雪纷飞,好不容易等到雪停,定国召集众将士在刘家湾大营中恢复操练,才刚练了没一会儿,却见秀姑骑马匆匆闯入营中,见到定国,秀姑顾不得下马,便焦急地说道:“姑爷,赶紧回家一趟吧,夫人她晕倒了!” 听说香莲晕倒,定国再无心操练,连忙飞身上马,与秀姑并辔而行,往谷城的方向赶去。 寒风呼呼地从耳畔刮过,定国骑在马上,大声地询问道:“夫人到底怎么了?” “什么?”秀姑转过头,示意自己没有听清。 “夫人到底怎么了?”定国提高嗓门又重新问了一遍。 “夫人这两日总是身体不舒服,浑身无力,吃不下东西。”秀姑扯着嗓子向定国回喊道。 “怎么不去找大夫?”听说香莲已经病了好几天,定国忍不住责备道。 秀姑却是撇了撇嘴,一脸无辜的表情:“姑爷军务繁忙,夫人不愿意惊扰,故而一直没让我们去找大夫。” “真是荒唐!”这香莲还是真不让人省心呐,定国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很快回到府中,一下马,定国便飞快地冲向后宅,才刚到门口就被九贞一把拦下:“姑爷,稍安毋躁,老神仙正在里面为夫人号脉呢!” 定国无奈,只得在门外来回不停地踱着脚步。 “姑爷,您在这走来走去的,把我眼睛都晃花了。”九贞嘟着嘴抱怨了一句。 定国抱歉地赔了个笑,随即转身走到台阶旁坐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老神仙提着药箱从屋中走了出来,定国赶忙起身迎了上去,焦急地问道:“老神仙,夫人所患何病啊?” “二将军安心,夫人没病。”老神仙捋着白花花的长髯,淡淡地说道。 “没病?那为何会晕倒啊?”定国满脸的疑惑。 老神仙也不想卖关子了,嘴角微微上扬,拱手贺喜道:“恭喜将军,尊夫人是有喜了。” “什么?”定国陡然一愣神。 “尊夫人有喜了!”老神仙加重了语气,重复说了一遍。 定国一把抓住老神仙的衣袖,追问道:“您可当真?” 老神仙呵呵一笑,示意定国赶紧放手,然后加重语气,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不敢诓骗将军,确确实实是尊夫人有喜了!” 听老神仙这么说,定国顿时乐开了花:“这么说,我就要当爹了?” “恭喜姑爷!”九贞和秀姑听到这个消息,也是由衷地为香莲和定国感到高兴,一齐连声道贺。 “尊夫人身体疲惫,已然睡下,莫要进去惊扰。老夫这就去配些安胎的药,你且跟我来。”说罢,老神仙当即提着药箱,示意定国跟上。 定国不放心香莲,又探头往屋里望了一眼,只见香莲安静地睡在床上,由于有幔帐隔着,看得并不太清楚。 “姑爷,你就放心去吧,这儿有我们呢。”九贞拍了拍胸脯,向定国打保票道。 “那就有劳二位姑娘了。”定国拱手一抱拳,随即转身找老神仙取药去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四 叛形显良玉告警 骑虎背文灿泄密 四月,随着张献忠叛形愈显,谷城知县阮之钿写下绝命血书,让亲信火速送往襄阳,房县知县郝景春亦拼命向熊文灿请求援军。 一时间,湖广局势剑拔弩张,就在此时,左良玉再一次来到了襄阳。 “昆山,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熊文灿端坐在太师椅上,捧着手中的青花红彩花卉茶杯,轻轻地咂了一口香茶,随即抬起头望向手按刀柄,风风火火走进大堂的左良玉。 左良玉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熊文灿身旁,随手取下佩刀,往桌上重重一拍:“制府大人!都火烧眉毛了,您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品茶?” 熊文灿低头瞥了一眼左良玉拍在桌上的佩刀,转头吩咐丫鬟道:“还愣着干嘛?赶紧给昆山将军看茶!” “茶就不必了!”左良玉一摆手,阻止了丫鬟,随即将身子往前一探,焦急地说道,“制府大人可知道,那张献忠正将大批军械运往房山,他想干什么?这不明摆着要造反么!” “昆山啊,你多虑了!前些时日,李闯混入谷城,若敬轩真想反,又怎会大张旗鼓地全城抓捕呢?”熊文灿笑着摆了摆手。 “哼,说不定是两贼分赃不均起了内讧,贼永远是贼!”左良玉恨恨地说道。 “既然同朝为官,又岂能因为人家出身流寇,就总抱有成见呢?俗话说得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瞒你说,运送军械这件事其实是老夫的安排,昆山你就不要再风声鹤唳啦!”熊文灿边说边将茶杯放回桌上,起身拍了拍左良玉的肩膀。 “制府大人,运送军械是您的安排?”左良玉一脸狐疑地望着熊文灿。 熊文灿背着手,在左良玉面前慢慢踱着步:“不错,老夫寻思着李闯绝非池中之物,受此挫折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为防其突袭襄阳,老夫这才让敬轩在房山中新建一座大营,多置军械,以为前哨。” “果真如此?”听熊文灿说完,左良玉依旧将信将疑。 “昆山啊,你说老夫骗你作甚?”熊文灿轻捋着胡须,若无其事地说道。 “末将还是无法放心,这便带兵上房山瞧瞧,一旦张献忠稍露反迹,休怪本镇刀下无情!”左良玉撑着膝盖从太师椅上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的佩刀,转身就要走。 “昆山留步!”见左良玉要走,熊文灿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拦住。 “制府大人还有吩咐?”左良玉停下了脚步。 熊文灿满脸堆笑地拉着左良玉:“昆山啊,老夫知你忠君爱国,但现在已是中午了,此去房山路途遥远,你且在府中用过午膳,再走不迟。” 左良玉思忖片刻,想着熊文灿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好拂他的面子,况且自己不过是故作姿态,也不是真的想去房山,于是不再坚持,顺水推舟地点头答应了。 熊文灿将左良玉引至花厅坐定,吩咐摆上酒宴,又在一旁陪坐了片刻,便以公务繁忙为由,让两名幕僚继续陪着左良玉吃酒,随即独自一人从花厅中快步走出,喊来亲信赵之煊,对着他耳语一番,赵之煊听后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出了总理行辕,赵之煊飞马离开襄阳,乘船渡过襄江,走仙人渡浮桥沿着官道直奔谷城,一进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张献忠公馆。 “站住,来者何人?”守在门口的两名扈卫见此人眼生,连忙走下台阶,将其拦住。 赵之煊跳下马,向着二人抱拳道:“在下奉制府大人之命,有急事面见敬轩将军,烦请小哥通禀一声。” 听说是熊文灿派来的人,扈卫不敢怠慢,留其中一人在门口看住赵之煊,另一人飞快地闪身进门,通报去了。 不一会儿,那名扈卫从里面出来,走到赵之煊面前拱手言道:“敬帅有请,随我来。” 在扈卫的引领下,赵之煊穿过前厅,径直来到大堂。 见到张献忠,赵之煊朝着他深深一揖道:“在下赵之煊,拜见敬轩将军。” “不知制府大人今日有何见较?”张献忠坐在太师椅上捋着那略带棕黄色的长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赵之煊开门见山道:“今日左帅来到襄阳,状告将军偷往房山运送军械,不知可有此事?” 张献忠听其所言,脸色不禁一变,捋着长髯的手瞬间停在了半空中,站立在一旁的白文选见此情形,当即将右手死死按在佩刀之上,双眼盯住张献忠,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要拔刀斩杀赵之煊。 见张献忠神情不太自然,又看到旁边的白文选目露凶光,赵之煊顿时明白过来,左良玉所料不差,这张献忠是真的要反。 赵之煊心中惊恐,但在表面上依旧是一副淡定的神情,继续说道:“左帅声称将军图谋不轨,正欲领兵前来一探究竟。” “你是说左良玉要来?”听到左良玉的名字,张献忠脸上和手臂上的伤口又不禁开始隐隐作疼起来。 “敬轩将军放心,制府大人自是信任您的,已将左帅暂时稳在府中,特命在下赶来提醒将军一声,请将军务必谨慎,莫让左帅揪住了把柄。” 运送军械之事,张献忠自以为做得隐蔽,不料部下行事不周,竟还是让左良玉给察觉了,不过这事从始至终熊文灿都毫不知情,今日却帮着自己圆谎,这让张献忠有些始料未及。 正在犹豫间,张献忠回头看到白文选刀已出鞘,连忙把眼一瞪,严厉地说道:“毓公!你这是做什么?贵客在此,还不快把刀收起来!” 白文选不敢违抗,于是将露出的半截刀身慢慢插回鞘中。 “制府大人怕是拖不了多少时间,在下曾在行辕见过左帅几次,若在这儿被他撞见反倒不好,还请将军速做准备,下在这便告辞了。”赵之煊硬着头皮把熊文灿的口信传达完毕,一把抹去额上的冷汗,朝着张献忠作了一揖,随即匆匆离去。 送走赵之煊,张献忠立刻让人喊来王秉真、徐以显和潘独鳌。 听张献忠讲完刚才的情况,王秉真一脸困惑道:“这熊总理啥时候倒成了咱们自己人?” 潘独鳌摇着折扇,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依我看熊文灿此举,实乃自保之策。” “潘军师,此话怎讲?”张献忠好奇地询问道。 潘独鳌嘴角微微上扬,啪的一声收起折扇,并用扇身有节奏地拍打着自己的手心,不紧不慢地说道:“招抚敬帅乃是熊文灿最大的政治资本,若敬帅重新扯旗造反,他熊文灿必死无葬身之地,这便是咱们这位总理大人最大的死穴所在!” “是了!”徐以显拊掌接过话茬,“熊文灿深知左良玉与敬帅不和,如今左良玉告咱们谋反,这制府大人心里虽也敞亮,但已是骑虎难下,只要咱们一天不起事,他就能多过一天舒坦日子,你说,这胳膊肘能不往外拐么?” “老徐,听你一说,俺老张倒是可怜起这位制府大人了。”张献忠脸上狡黠的神情一闪而过。 “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应付左良玉吧!”王秉真提醒道。 经王秉真一说,张献忠拍着脑门连声说道:“对对对!要不是老王你提醒,差点忘了这码事!如今举事的准备尚未完成,这关键时刻千万别出了纰漏!” 潘独鳌环顾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咱们必须做两手准备,假若左良玉没有看出破绽,咱们依旧按原计划行事,倘若被他看出破绽,则必须果断举事!先以伏兵消灭左良玉,而后迅速夺取房县,形成掎角之势,再图襄阳。” “秀才所言不赖,为保万全咱们还需寻求一个人的帮助。”说到这里,徐以显忽然把话打住,卖了个关子。 见徐以显话说一半突然停住,张献忠冲着他一瞪眼:“老徐,都什么时候了,有屁赶紧放!” 徐以显见张献忠不买自己的账,赶忙说道:“敬帅,此人就是您的义父龙在田老将军,若是开战,咱们不求滇军能出兵相助,只需作壁上观,这赢面就又多了几成。” 张献忠听后连声称是,心想反正已被左良玉察觉,干脆下令定国不再遮掩,加紧往房山运送军械,另让张可旺前往樊城拜见龙在田,请求其在谷城举事之时网开一面。 龙在田念着往日的交情满口答应,并派遣副将许名臣,易服随张可旺来到谷城,向张献忠当面承诺,若谷城举事,滇军自会按兵不动。 当此时,在清晨的阳光下,位于刘家湾的龙骧营驻地,营帐密布,军旗猎猎,定国头戴铜盔,身穿金漆山纹甲,外罩一件红锦战袍,手执梅花枪,翻身跨上“二斗金”,带着十余名亲兵开始了每日例行的巡视。 守营将士看到定国前来,皆是肃立致敬。 巡视了一圈营寨,定国随即吩咐众亲兵回帐歇息,然后独自一人纵马出营,来到了附近村庄旁的一条小河边,只见河水在朝阳的照射下,泛起点点金波,有几名浣衣少女,正在河对岸一边聊天打趣,一边搓洗着衣服。 听到马蹄声,众少女纷纷抬起头,闻声看去,陡然望见马背上青年将军的俊朗面庞,皆是脸色微红,各自害羞地重新埋下头,边继续洗着衣服,边时不时地偷偷抬起头,瞄着定国看。 定国驻马停下,旋即纵身跳下马背,卸下马鞍,然后又从挂在马鞍上的牛皮袋中摸出一把短毛刷,为心爱的“二斗金”梳洗起那枣红色油光可鉴的毛发。 刚洗完马,却见亲兵队长王国仁飞马来到河边,大呼一声道:“老大!有敬帅派来的传令兵正在大营等候着您呢!” 定国冲着王国仁点了个头,随即快速将马鞍挂回了“二斗金”的马背上,飞身上马,与王国仁一道赶回了刘家湾大营。 刚一进中军帐,传令兵便迎了上来,抱拳禀报道:“定国将军,敬帅命你即刻组织人手,加紧往房山运送军械,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怠慢!” 在送走了传令兵后,定国立刻召集诸将,将龙骧营分作十队,每队一千人,又以每三队为一营,其中一队装车,一队押运,一队接收,各司其职。三营轮番作业,日夜不歇,通往房山的小径上一时车马络绎不绝。 再说左良玉,他早已认定张献忠要反,又岂会傻乎乎的去谷城自投罗网,在总理行辕吃完酒菜后,他又醉醺醺地在熊文灿面前一番慷慨陈词,然后便带着亲兵打道回府了。 毕竟对左良玉而言,自己已经劝谏过熊文灿好几次了,是他熊文灿不肯听,若张献忠果真造反,这监察不力的黑锅,当然也落不到自己的头上。 暗流涌动之下,战事一触即发。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五 阮知县身首异处 张献忠谷城举事 到了端午节,张献忠命人打造龙舟数艘,邀城中富绅尽数前来观看。待众人到齐,张献忠突然一声令下,西营将士一拥围上,将在场人等全部拿下,押入营中向家属勒索钱财,但凡有交银不足五千两者,尽皆派去拆卸城垣,很快将谷城城墙拆出了数十个缺口。 初九日清晨,张献忠率领大军从四面八方开进谷城,兵围县衙。 义军冲入县衙后院逢人便杀,院中奴仆家眷四处逃散,顷刻间就被杀死了数十人。 从这几日张献忠的言行举止,阮之钿已知其近日将反,自料必死,于是昨日夜里在其卧室壁上提下绝命词曰:“读尽圣贤书籍,成此浩然心性。勉哉杀身成仁,无负孝廉方正。”后面的落款是,“谷城小臣阮之钿拜阙恭辞。” 提完字后,阮之钿又大声诵读了一遍,觉得十分满意,当即命仆人端上几坛美酒,独自一人在屋内对酒浇愁,竟喝得是酩酊大醉。待至此刻,尚在呼呼酣睡。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卧室门被人狠狠撞开。阮之钿眼睛还没睁开,随手抓起枕头,朝门口摔了出去,狠狠骂道:“大早上的,是谁扰了老爷的清梦!” 话音未落,只听一人淡淡说道:“知县大人该起床了,在下有要事禀报!” 阮之钿霍然从床上坐起身,揉着糊满眼屎难以睁开的眼睛,骂了一句:“若不是张献忠造反,莫来烦我!” “知县大人眼屎太多,去给他眼睛扒开。”那人却是不紧不慢地说道。 片刻间,就有四只大手猛地按住阮之钿的脸颊,将他两眼强行扒开,眼睫毛连着眼屎被连根拔起,疼得他是哭爹喊娘。 阮之钿正欲发作,陡然看到张可旺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士,正矗立在他床前,怒目圆瞪地望着自己。 “怎么是您啊,可旺将军。”阮之钿强忍着疼痛,赔笑着从床沿边站了起来。 阮之钿这副似哭似笑的表情让张可旺觉得有些恶心,他将视线从阮之钿脸上移开,悠悠说道:“知县大人,城中有人造反!” “是……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阮之钿故作镇静地问道。 “便是咱们西营八大王!”话音刚落,就见张可旺上前一把抓住阮之钿的头发,二话不说就往门外拽。 阮之钿鬼哭狼嚎地被张可旺一路拖到了县衙大堂,只见张献忠一身亮甲正襟危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手执兵刃的西营士卒分别站立于公堂两侧。 见到张献忠,阮之钿反倒没有了最初的慌乱,只见他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拂去衣服上的尘土,然后把披散的长发往后一拢,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张献忠。 张献忠用嘲笑的口吻问道:“父母官,如此这般,俺老张还能封侯不?” 谁知阮之钿并不搭理张献忠,只是轻轻地冷哼了一声。 阮之钿的反应让张献忠有些诧异,他抱着手臂撑在公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知县大人,死到临头,你就无话可说么?”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阮之钿两眼一闭,不再去看张献忠。 “嗯?没想到你倒是硬气!也罢,且让你死得痛快些。”张献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来人,拖下去砍了祭旗。” 立刻有两名彪形大汉端着鬼头刀大步走上公堂,一左一右架起阮之钿的胳膊,将他拖至县衙门口的台阶下,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当即滚落出数米远。 处死了知县阮之钿,张献忠在西营将士的簇拥下走出县衙,站在台阶上,向围观的百姓宣布自己正式重举义旗。 监军张大经很快也被西营义军五花大绑着来到了张献忠面前。 见到张献忠,张大经赶忙跪倒在地,颤声求饶道:“敬轩将军,小人虽是监军,但皆是奉命行事,且这些时日里并没有为难将军半分,还请将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小人一命吧!” 张献忠假装惊愕地向着左右斥责道:“大经兄乃是俺老张的朋友,怎可如此待他?快快松绑!” 左右将士答应了一声,当即用刀将捆绑在张大经身上的麻绳割开。见张献忠并没有杀自己的意思,张大经大喜过望,赶紧躬身道:“谢将军不杀之恩。小人现在可以走了么?” 张献忠哈哈一笑道:“怎么?上了贼船还想走?你毕竟当过熊文灿的幕僚,不如就留下给俺老张做个军师吧!” 看着张献忠杀气腾腾的模样,张大经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只能是勉强点头答应了。与张大经一同归降的还有陈洪范派来谷城联络的参将马廷宝和徐起祚。 张献忠于是下令纵火焚烧县衙官署,劫库纵囚,并在县衙前的照壁上大书道:“逼反献忠者,熊文灿也!” 写完后,张献忠又将笔连同账册一并递到了身旁的张大经手中,吩咐他将那些曾经向自己勒索过金钱的官员名单以及得钱数目一一写在照壁之上,公之于众,以此作为加入义军的投名状。 大军开拔在即,然而香莲此时已有七月身孕,行动不便,为了让她免受舟车之苦,定国派亲兵在城中搜寻了许久,这才在一富户家的柴房中找到了一辆破旧的带蓬马车。 定国高价将马车买下,又从龙骧营中挑选了两名骑术高超的弟兄负责驾车。 一切准备妥当,定国方才匆匆赶回家中。 定国让马车停在门口等候,随即翻身下马,推门而入。 一进院子就看见香莲双手撑腰,挺着肚子,正在前厅的屋檐下指挥大伙搬运打包着屋里的东西,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将本就不大的院子堆得是满满当当。 “我说夫人,怎么有这么多东西?”定国惊得合不拢嘴。 见是定国回来,香莲冲着他微微一笑道:“这可不比以前,咱们在谷城住了这么长时间,不知不觉就攒下了一大堆东西。我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可还是整整装了十几个箱子。” 定国来到香莲身边,扶着她走进前厅,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然后蹲下身,轻抚着她隆起的肚子,满眼的宠溺与温柔:“这才几日不见,咱们儿子都这么大了?” “还说呢,一个月见不到你回来两次,接下去又要行军打战,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香莲幽怨地望着蹲在面前的夫君,长长地叹了口气。 定国不知该如何安慰香莲,于是转移话题道:“院子里的那些箱子,装的都是些啥啊?” “大多是咱们成亲时宾客送的贺礼,对了,还有咱们儿子的衣服,占了整整三个箱子,是这些日子里,老营姐妹们一针一线抽空缝制出来的,崭崭新新的,你说我怎么舍得扔呢?”香莲也知道行军打仗带着这么多东西不太合适,但就这么全都丢弃,实在是有些心疼。 “这样可不行,听我的,只留几套换洗衣服,其余东西全都分给城中百姓,一样不带!”定国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是……”香莲欲言又止。 “别可是了,打起战来全是累赘,若老营行动迟缓被官军冲散,到时候,别说是这些东西,就是命都保不住。”定国安慰地拍了拍香莲的肩膀,继而言道,“这倒是提醒了我,我这便去找义父。” “好吧,全听你的。”香莲心中虽有不舍,但还是咬着牙,点头答应了。 “夫人,马车已在门外备好,我把大春和十个亲兵也留给你,在路上好有个照应!”临走前,定国低头亲吻了一下香莲的额头,嘱咐道,“记得照顾好自己,不要逞强,有什么事就让大春去找我,听到了没有?” “你也是,多多保重。”自打成亲以来,一对新人聚少离多,如今又要面对分离,香莲不愿让夫君见到自己的眼泪,赶忙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定国又喊来大春吩咐了几句,随即转身出门,跃上“二斗金”,飞奔向张献忠的中军行辕。 此时,张献忠正与徐以显商量着离开谷城后的作战方略,见定国匆匆闯进来,张献忠示意徐以显暂且打住,继而询问道:“定国,你怎么来了?” 定国走到张献忠面前,抱拳言道:“父帅,孩儿有要事禀报。” 张献忠点了点头:“时间不多,你捡紧要的说吧。” 定国在心中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后说道:“流动作战,重在兵贵神速,如今大伙在谷城的舒坦日子过得久了,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财产,若就这么跟搬家似的全都带上,打起战来,官军一个冲锋,大家全都得完蛋!请父帅明鉴。” 张献忠听罢深以为然,转头望向徐以显:“老徐,你说呢?” “还是宁宇将军考虑事情周全,这几日在下尽想着作战方略,倒把这些关键的细节给遗漏了。惭愧!惭愧!”徐以显露出了一丝愧疚的表情。 张献忠一锤定音道:“既然如此,传我军令,全军一律轻装出发,违令者斩!” 传令兵领命而去。 定国正欲退下,却被张献忠喊住:“定国,你来得正好,刚刚俺老张还跟军师提起到你,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听说有任务,定国不禁大喜,当即挺直腰板道:“请父帅吩咐。” “咱们先前已与那曹操相约今日共同举事,合攻房县,然而直到现在也未收到曹营那边的消息。你且率龙骧营提前出发,赶往房县,沿途顺便给我打探打探,若是罗汝才这厮有啥花花肠子,也千万别跟俺老张客气,给他往死里揍!”张献忠一掌拍在桌上,大声地说道。 “诺!”定国虎吼一声,转身出了中军行辕,没有回家,而是出南门直奔刘家湾大营。 此时,龙骧营已在靳统武的整顿下列队完毕了,随着营门外传来响亮的马蹄声,定国骑着“二斗金”疾驰而来。主将既到,众人纷纷打起精神,不再交头接耳。 待定国下马走上高台,靳统武立刻将令旗递向定国。 “老靳,人都到齐了吗?”定国接过令旗,随口问了一句。 “回将军,骑兵三千八百二十三人,步兵一万两千一百六十二人,将校一十三人,副将两人,俱已到齐,请将军检视!”靳统武声如洪钟地答道,随即转身走下高台,回到队列之中。 定国独自伫立于高台之上,扫视一眼台下,朗声激励众人道:“此番敬帅将首战交给了龙骧营,这是咱们莫大的荣耀!尔等定要全力以赴,不负敬帅之望!” “杀!杀!杀!”在定国的鼓舞下,台下众将士齐声高喊着,皆是斗志高昂。 “好!出发!”随着定国令旗一挥,全军将士排着整齐的队列,以骑兵为先驱,步兵紧随其后,迅速离开了刘家湾大营。 当此时,驻扎于房山与竹山一带的曹操罗汝才也在同日举事,并将当初假意裁撤,其实化整为零分散隐藏于郧、均等地百姓家中的军队重新集结起来,得兵四万。按照事先的约定,罗汝才率军先往房山大营补充军械,而后也奔向房县去了。 房县知县郝景春得知张献忠与罗汝才皆反,大骇。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六 郝景春据守房县 黑衣人夜探西营 张献忠与罗汝才合兵一处,气势汹汹地朝着房县而来。 大战在即,知县郝景春见城中兵少饷缺,料定事不可为,一面命主簿朱邦闻负责从仓库中调拨灯笼、油料、石灰、长枪、弓箭等守城工具,又让游击杨道选召集城中强壮男子和精壮妇女上城,另安排老人和小孩负责救治伤员、收集物资等后勤工作。 一切布置妥当,郝景春再次写下告急血书,遣人缒城而出,去往襄阳向熊文灿求救。 二十五日,义军围城。 按照举事前定下的作战方略,张献忠与罗汝才兵分两路。其中西营以白旗为号,从东绕而向南,攻南城;曹营以红旗为号,从北绕而向西,攻西城。 为了减少损失,在攻城前夕,张献忠请军师潘独鳌写下一封劝降信,遣信使送入城中。谁知郝景春竟是看也不看,直接将劝降信撕毁,义正言辞地说道:“吾身为一方父母,头可断,城不可让也!” 语毕,郝景春下令将信使割去双耳轰出城去,然后脱下官袍换上一身甲胄,亲自登上城楼,摆出与义军决一死战的架势。 当被割去双耳,满脸鲜血的信使出现在张献忠面前时,这位号称“黄虎”义军统帅彻底震怒了。 “诸将听令,尔等守住本阵,前锋营随我攻城!”张献忠怒吼着拔出佩刀,纵马跃出战阵。 见张献忠竟要亲自冲锋,张可旺当场就急了眼:“父帅!箭矢无眼!还是让孩儿打头阵吧!” 徐以显、潘独鳌等人也纷纷劝谏,然而张献忠并不为所动,执意言道:“再有劝阻者斩!” 眼见张献忠亲自领兵出战,诸将皆心急如焚,但碍于军令却是无能为力,还是徐以显率先反应过来,当即下令阵中擂起战鼓,全军一齐为张献忠呐喊助威。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西营义军头顶门板,如潮水般逼近城池,郝景春手执佩剑,在城头上来回不停地奔波,指挥守军向城下放箭。 大多数西营义军都没有盔甲,只穿着一件单衣,在箭矢面前防御力几乎为零,随着攻城义军越来越靠近城墙,官军弓弩手尽管缺乏训练,但在如此近距离,命中率依旧十分可观,虽有门板保护,还是不断有人倒在了进攻路上。 然而西营义军毕竟人多势众,随着先头部队冲到城墙根下,城上军民惊恐的发现,这些义军并没有架梯子登城,而是躲在门板下,开始进行挖掘作业。 “贼兵在掘城!快扔石头!”郝景春扯着嘶哑的嗓音大吼着,不时还亲自搬起散落在城墙上的石块,往下狠狠砸去。 然而在张献忠的亲自督阵下,前锋营将士舍身忘死,前仆后继,很快就在城墙下方挖出了一个容得下七八个人的大洞。 紧接着,火药被源源不断地从后面传递至洞口,然后依次填进洞中,不一会儿功夫,刚刚挖出的大洞就被火药给填满了。 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城墙被炸出了一个宽约数丈的缺口。 “弟兄们,随我杀进城去!”张献忠一把推开挡在自己头顶的门板,身先士卒向着被炸开的缺口上方攀去。 “倒热油!”随着郝景春一声令下,城墙上那一锅锅烧得滚烫,冒着热泡的滚油,便向着城墙缺口处倾倒下来,伴随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登城义军死伤惨重,纷纷后退,张献忠的左腿也被热油溅到,瞬间烧出了满满的水泡,疼得他是龇牙咧嘴。 见西营义军稍退,守军又用火矢将倾倒在城墙缺口各处的热油引燃,浓烟伴着熊熊大火缓缓升起,许多来不及逃跑的西营将士,皆被大火蔓延至全身,痛苦地在地上来回打滚,一时间,城墙下方犹如人间炼狱一般。 头一次亲临战阵就看到如此惨烈的景象,徐以显表面上虽然依旧平静如常,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军师怎么办?”张可旺焦急地转头问道。 “鸣金收兵吧!”徐以显摸着自己的八字胡,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一会儿功夫,就见张献忠一瘸一拐地被人架了回来,他黑着脸,怒不可遏地问道:“他娘是谁鸣的金?俺老张非剁了他不可!” “敬帅,是在下擅作主张下令鸣金,请您治罪!”徐以显忙不迭地拱手请罪道。 见是徐以显,张献忠的怒气顿时泄了一半,只见他摆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道:“也罢,这火非一时能够熄灭,天色已晚,明日再战吧!” 郝景春有一子,名叫鸣鸾,虽未满二十岁,却是身壮如牛,精通各种武艺。 郝鸣鸾见今日战事激烈,便与其父郝景春和游击杨道选商议道:“明日贼兵再来,必取道青峰斗口,我愿领兵两百,趁夜出城,绕道斗口镇山间埋伏,待贼兵攻城之时,出其不意杀其后方,必能大获全胜。” 郝景春大喜,当即依计行事。 次日,由于张献忠左腿烫伤严重,攻城主将换成了张可旺。 正当张可旺指挥西营义军搭梯攻城之时,不曾提防郝鸣鸾突然率军从后侧杀出,将后队冲乱。 张可旺回头看去,见对方人数不多,并不以为意,一面催促继续攻城,一面分兵一千,由部将上天龙统领,前去消灭这一小股袭扰的官军。 上天龙大大咧咧地向着身后官军杀去,不料刚遇见郝鸣鸾,只打了一个照面,就被郝鸣鸾一刀劈下马去,一千西营义军顿时大乱,四散溃逃,被斩首六百余级。 等张可旺闻讯领兵回援时,郝鸣鸾早已割下上天龙的脑袋,绕道东门,在杨道选的接应下返回了城中。 上天龙的首级很快就被高悬于房县城楼之上,攻城义军见后,士气皆大受挫折。 这日的战事明显比前一日激烈了许多,似乎西营义军正憋着一股劲,非要在今日将房县拿下,这让在城头上督战的郝景春感到了巨大压力。 激烈的鏖战,从太阳初升一直持续到了日头渐西,却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部分攻上城头的西营义军在城墙上方和官军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由于官军抵抗十分顽强,西营义军始终未能在城墙上夺取立足点。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郝景春的信心又重新振奋起来,只见他大吼道:“弟兄们!天马上就要黑了,贼兵支持不了多久了!” 城上军民在郝景春的鼓舞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登城义军死的死,伤的伤,最终还是被从城头上撵了下来。 “撤!”城下督战的张可旺见今日士气已失,无奈地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到了夜里,郝鸣鸾再次率领两百壮士悄悄出城,凑巧摸至张献忠的老营,张献忠伤势未愈,正躺在帐中歇息,忽见官军杀到眼前,黑暗中一时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兵马,仓促应战下,被郝鸣鸾一刀再次砍伤左足,就连爱骑乌骓马也在混乱中被官军杀死。 郝鸣鸾见好就收,在西营援军到来之前迅速撤兵回城,张献忠恼羞成怒,当即下令全军一齐压上,猛攻房县,然而连攻了五日,依旧没能够破城。 虽然房县尚在官军手中,但城中军民已是死伤过半,军械物资也在惨烈的攻防战中基本耗尽,而援军依旧遥遥无期。 随着夜幕再次降临,郝景春决定再次派人出城,夜袭张献忠。 夜幕弥漫,一名黑衣人悄悄衔枚缒下城去,摸向义军营寨。 淡淡的雾气笼罩在大营之上,两名巡哨的西营义军正面对面聊着天,忽然发现身旁有黑影掠过,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剑划破了咽喉,鲜血飞溅在白色的帐布上,两人颓然倒地。 黑衣人费劲地将两具尸体拖到一旁的草丛中掩藏起来,随即闪身潜入帐内,然而帐中空空如也。 这已经是第七座营帐了,望着那一座座长得都差不多的营帐,黑衣人欲哭无泪,再这么找下去,怕是到天亮也找不到张献忠的中军大帐。 临出发前,他曾在郝知县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不就是张献忠的中军大帐么?有何难找?中军大帐必然位于大营中央,且与其他普通营帐外观不同,大老远就可以一眼认出,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将献贼人头割下,献于军前。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是一座容兵十万人的大营,密密麻麻的营帐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宫,才走了没两步,就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最终,黑衣人决定先抓个俘虏,问清楚方向再说。 他于是悄悄地摸到一座有人的营帐外,只见在昏暗的光线下,帐中之人身穿青灰色裋褐,右手撑着脑袋,正疲惫地坐靠在军案前打着瞌睡,散发着寒光的甲胄被挂在一旁的木柱之上。 “看样子还是个将军,由他带路何愁找不到张献忠?”黑衣人大喜过望,只见他身影骤然跃起,手中长剑掠出一道银白色的剑光,径直抵在了那将领的脖颈之上。 “你是什么人?夜闯大营,不怕死么?”那将领感觉一阵刺骨的冰凉,陡然从梦中惊醒,低头瞥了眼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长剑,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恐的神情。 “将军还是先考虑你自己吧,只需我剑身再稍微往前一推,你可就要身首异处了。”黑衣人冷笑着说道。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那将领知道黑衣人所言不虚,自是不敢有丝毫异动,“我是西营八大王的义子张可旺,你可不要乱来!” 没想到前来刺杀张献忠,竟然误打误撞抓住了张可旺,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黑衣人不禁大喜道:“原来是可旺将军啊,久仰大名!小人有个不情之请,如果答应,可保将军无碍,否则……” 自打起事以来,除了张献忠还从没有谁敢这么跟自己说话,张可旺不禁怒目圆瞪道:“你敢威胁我?” “老实点!”见张可旺不肯配合,黑衣人握剑的手稍稍一使劲,张可旺的脖颈上瞬间被划出了一道血痕,“你且带我去找张献忠,见到你义父,我便放了你,如何?” 张可旺吃痛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黑衣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张可旺于是假意答应道:“也罢,答应你就是。” 张可旺答应得如此干脆,倒是出乎了黑衣人的预料,他暗暗想道:“世人都说西营一堵墙悍不畏死,今日一见,言过其实。” “不过你这副打扮可不成,一下就被人发现了,得先换上咱们西营的服饰。”张可旺提醒道。 他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黑衣人更换衣服,自己正可以借机脱逃,谁知黑衣人听罢却是微微一笑,当即将身上的黑袍用力一扯,从里面露出义军的服饰。 “不劳可旺将军费心,小人早有准备,赶紧带路吧!”黑衣人边说着话,边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抵在张可旺身后,然后收起长剑,冷声说道,“若敢使诈,定在你身上捅出几个透明的窟窿。”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七 郝知县慷慨就义 诸首领歃血定盟 这日正是定国值夜,夜深人静中,忽见张可旺领着一人,步履匆匆朝这边走来,定国连忙迎上前去,将二人拦下,拱手言道:“大哥,父帅已经睡下,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 “我有要事禀报,等不到明日,必须立刻见父帅!”张可旺边说着话,边使劲向定国使着眼色。 见张可旺表情古怪,定国心中起疑,借着昏暗的月光,往后瞥了一眼,只见张可旺身后那人虽然身穿西营服饰,但却把头深深地埋在一顶破旧的毡帽下,根本看不清长得是啥模样,一只手更是藏在黑暗中,似乎正用什么东西顶着张可旺后背。 定国何其机警,当即明白过来,不过他并没有声张,依旧神情自若地说道:“既然如此,大哥且在此稍候,待我进去通禀一声。” 说罢,定国转身绕到帐后,挥手悄悄召来亲兵队长王国仁,在他耳畔私语了一番,又稍等了片刻,见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这才重新走回到张可旺面前。 “大哥,父帅喊你进去。”见后面那人并没有抬头,定国迅速向张可旺使了个眼色。 张可旺心领神会,在定国的指引下,带着那人走进了其中的一座营帐,帐内黑灯瞎火没有一丝光亮,隐约间,军案之上似乎端坐着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军。 “父帅!”张可旺抱着拳,故意对着军案喊了一声。 听张可旺这么喊,那人认定案后之人就是张献忠,当即一把推开张可旺,从剑鞘中抽出长剑迅速向前刺了过去,只听轰的一声,支撑甲胄的木柱经不住外力撞击,轰然倒下,甲胄之中竟是空空如也,回头再找张可旺,却哪还有他的踪影。 与此同时,只听外面杀声四起,数百名扈卫高举火把,将营帐内外照得如同白昼。 “壮士,你已经被包围了,赶紧投降,饶你不死!”定国扯着嗓门朝帐内高喊道。 不料里面却传来了一阵诡异的狂笑声:“哈哈哈,只怪我行事不周,着了流寇的道!未能诛杀献逆,愧对大人重托!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壮士!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只需放下武器,在下保证不为难于你!如何?”定国继续劝说道。 哪知等了许久,对方却没有丝毫的回应。 定国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对着王国仁挥手示意道:“王国仁,赶紧去看看!” 王国仁点了点头,当即手执钢刀,蹑手蹑脚地来到帐前,小心翼翼地用刀挑开帐帘,借着火光的映衬,只见那名刺客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国仁快步走进帐内,探了探那人的呼吸和脉搏,确认已经死透,这才返身回到定国面前禀报道:“老大,那刺客已自刎身亡。” “什么?这就死了?”张可旺莫名其妙被人挟持,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心头正是怒火中烧,还想着待会儿好好折磨那家伙一番,谁知居然就这么自杀了,不禁恨得是咬牙切齿:“他奶奶的,真是便宜了这小子!” “可惜了。”没想到在官军之中竟还有如荆轲一般的人物,定国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惋惜。 “我说老二啊,老子就是讨厌你这般婆婆妈妈的菩萨心肠!在乱世之中,哪来那么多仁义道德?正所谓无毒不丈夫,不论用什么手段,只有笑到最后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张可旺拍了拍定国的肩膀,也不管他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当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大,这刺客的尸体该如何处置?”待张可旺走后,王国仁上前请示道。 定国又是一声叹息,摆手言道:“既是壮士,且去找口棺材,抬到营外好生安葬了吧。” 就这么折腾了一整夜,待至天明,忽有消息传来,曹营已经攻破了北门。 原来在接受朝廷招安的那段时间里,罗汝才曾与镇守房县北门的郧阳卫指挥张三锡有过一段交情。见久久未能攻克房县,罗汝才于是派人潜入城中与其取得联络,两人很快达成了默契。 当日清晨,罗汝才率军来到北门外,派人高举旗帜大喊道:“南城陷矣!义军入城了!” 听城外义军这么一喊,守城军民不明真假,顿时惊恐起来,张三锡趁机打开城门放罗汝才进城。 游击杨道选死于巷战之中,郝鸣鸾手执一把大刀,独自一人守在通往县衙的牌坊前,数百名曹营义军转瞬即至,将其团团围住。 虽然郝鸣鸾犹如天神下凡般,接连砍翻了一百多人,但终究还是寡不敌众,力竭被俘,知县郝景春及主簿朱邦闻不愿弃城逃跑,端坐于县衙大堂之上,皆被曹营将士生擒活捉。 当张献忠带着张可旺、徐以显以及五百名亲兵策马来到南门时,城门已被曹营义军缓缓打开了。 张献忠骑在马上,轻抚着自己受伤的左腿,恨恨不已道:“鸟,真是丢人!白白折损了这么多弟兄,倒让他曹操取了头功!” 入城后,张献忠下令张榜安民,开仓放粮,很快城中就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处理完这些琐碎事务,张献忠当即马不停蹄地赶至县衙,罗汝才已在衙门前等候多时了,两人见面后一阵寒暄,随即携手步入县衙,并排坐于公堂之上。 落座后,张献忠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道:“来人!把咱们这位父母官给老子押上来!” 不消片刻功夫,知县郝景春与其子郝鸣鸾,还有仆人陈宜便被一群刀斧手五花大绑着推上了公堂。 “跪下!”身后刀斧手举着鬼头刀,齐声大吼道。 郝景春不为所动,轻蔑地望着公案后的张、罗二人,横眉怒目道:“吾一跪天,二跪地,三跪君上,四跪父母,你却是何人?” 见这三人立而不跪,张献忠当即向着刀斧手使了个眼色。 刀斧手心领神会,二话不说举起刀背,狠狠砸向三人的膝盖,尽管双膝被砸得鲜血淋漓,双腿也在剧烈的疼痛下不住颤抖,但三人却依旧紧咬牙关,巍然站立,任凭血水流淌到脚尖,也不肯屈膝分毫。 “罢了,不想跪就别跪了。”罗汝才心中起了敬佩之意,连忙下令停手,又示意刀斧手解开三人身上的绳索,继而问道,“义军所到之处,各州县皆是望风而降,汝为何不降,而敢拒敌?” 谁料郝景春竟是全无惧色,厉声反驳道:“吾皇圣明,为使苍生免受刀兵之苦,赦尔等死罪,准予招安!然尔等言而无信,降而复叛,又侵吾城池,屠吾黎庶!吾宁死于刀下,何敢降耶?” 张献忠听罢不怒反笑:“你小子是读书读傻了吧,文绉绉的放得是什么狗屁?崇祯老儿若果真圣明,为何有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跟着俺老张扯旗造反?你倒是给俺老张说说!” 张献忠的一席话说得郝景春是哑口无语,罗汝才以为他改变了主意,于是再次劝降道:“郝景春,只要你答应投降,便可免死,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张献忠亦爱惜郝鸣鸾英勇,又对着郝鸣鸾劝说道:“我义军围城数日,那熊文灿却是不闻不问,见死不救,汝又何必为其白白送了性命?倒不如归顺我义军,杀贪官,除污吏,替天下百姓打出一个太平盛世,岂不快哉?” 郝鸣鸾恨朝廷任用非人,在张献忠的劝说下心有所动,不禁转头望向其父,不料郝景春却是仰着脖子,傲然屹立于公堂之上,慨然言道:“毋须考虑,忠臣不事二主,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见父亲如此决绝,郝鸣鸾当即也报定了必死的决心,两眼一闭,不再言语。 张献忠见郝景春软硬不吃,忍耐已到了极限,他猛地拍案而起,伸手指向郝景春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狗东西,将这三人给老子拖下去,乱刀砍死!” 三人被刀斧手推至公堂之下,一路叫骂声不绝于耳。 刀斧手先是乱刀砍死了郝景春,其子郝鸣鸾扑倒在地,一把抱住父亲的尸体,边哭边骂,刀斧手再次手起刀落,将郝鸣鸾和陈宜二人也一并砍死。 随后,刀斧手又将主簿朱邦闻给推了上来,见到公堂台阶下郝景春父子血肉模糊的尸体,朱邦闻心中悲怆难忍,猛地挣脱开身旁的刀斧手,一头撞向立柱,瞬间脑浆迸裂而死。 其家人听闻老爷殉国,亦不愿独活,纷纷悬梁跳井而死。 定国在堂上目睹一切,感念四人忠义,回营后于是吩咐王国仁带着几名亲兵,趁着夜里悄悄潜回县衙,将其父子,与陈宜、朱邦闻一并装殓收葬。 在夺占房县后,为了扩大声势,张献忠与罗汝才派信使至均州,邀先前接受朝廷招安的惠登相、王国宁、常德安、杨友贤、王光恩五营重新举事。 五营首领在接到张、罗二人的书信后,一时无法决断,于是相约聚在一起,商议何去何从。 王国宁率先发言道:“当初咱们造反,不正是为了求得一口饱饭么?说句心里话,大伙在均州都过了一年多的安稳日子,弟兄们也大多不愿再回到之前那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还有不少人讨了媳妇,有了家室,再造反咱们图个啥?” 惠登相虽然不想再反,可也不想得罪张献忠和罗汝才,他悠悠地说道:“理是这么个理,可如今八大王与曹操来信相邀,咱们向来是同气连枝,如若拒绝,将来见面岂不是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众人议论纷纷,杨友贤转头对着王光恩说道:“何去何从,还是大哥您拿主意吧!” 见大伙将目光全都转向了自己,王光恩抱拳言道:“承蒙各位兄弟看中,既然让我说,我就跟大伙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吧!做人得讲良心,自打接受招安,朝廷可曾亏待过咱们?再说了,如果反了,咱们不过是跟在八大王和曹操后面,吃些残羹剩菜,如果不反,朝廷反倒会更加看重我等。因此权衡利弊,我觉得还是不反为妥,诸位以为如何?” 听完王光恩的分析,在座诸首领皆是连连点头,但出于对张、罗二人的积威的恐惧,仍有部分人迟迟不愿表态。 见此情形,王光恩霍然起身,大声言道:“大丈夫各立门户,今献忠反,吾辈亦反,是出其裤下,吾不为也!” 在王光恩的鼓动下,其他各位首领也不再犹豫,纷纷表示了同意。紧接着五人当场咬破手指,歃血定盟,并上书熊文灿表明立场,承诺不会再重新造反。 然而他们虽然有意献忠的,但熊文灿被张献忠和罗汝才搅得是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不久惠登相等四营相继重新扯起了反旗,只有王光恩一营未反。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八 罗副将遇伏被擒 左总兵逃出生天 得知张献忠复叛,总理熊文灿感觉大祸临头,慌忙下令左良玉领兵进剿,然而左良玉认为这一带尽是大山,路途险阻易守难攻,且运粮不易,若是被张献忠沿途设伏兵,官军很难全身而退。 但熊文灿自知无法向朝廷交代,只有寄希望于侥幸取胜,方能够将功折罪,坚持要求左良玉立刻进兵。 熊文灿这边急着进剿张献忠,哪知道张献忠那边也盯上了他的襄阳城,为了迷惑官军,从而达到出其不意袭取襄阳的目的,张献忠四处放出风声,扬言义军将走兴安、汉中,直逼川陕。 熊文灿不知这是张献忠的声东击西之计,急檄湖广巡抚、郧阳巡抚、陕西巡抚、四川巡抚各自统兵据守其境,又命陕西总督郑崇俭出兵围剿义军。 待郑崇俭率兵抵达兴安,然而方圆百里内却并没见到义军的一兵一卒。 七月十五日,在熊文灿的连番催促下,左良玉率领一万两千人马,从襄阳启程,冒着酷暑向房县进军。结果才走了两日,军中便断了粮,将士们饥肠辘辘,不得不沿途采摘山中野果为食,更有人偷偷宰杀军马充饥,一时间军中怨声载道,士气极其低落,左良玉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没有看见。 得知左良玉引兵前来,张献忠与罗汝才合计后,决定放弃房县,向西退往山中。 待义军走后五日,左良玉大军这才姗姗来迟,官军在房县休整补充一日后,左良玉携副将罗岱又继续追击,一路追到了房县以西八十里的罗猴山。 眼前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树木极其茂密,左良玉骑着“玉花骢”,跟在队伍中间,不断抬头观察着两侧的山势地形,忽然只听左良玉大喊一声道:“传我将令,全军停止前进!” 传令兵得令,一边朝着前队纵马飞驰,一边大喊着:“左帅有令,全军停止前进!停止前进!” 整个队伍很快就停了下来,副将罗岱不明所以,飞马从队伍最前方来到左良玉面前,询问道:“左帅,为什么不走了?” 左良玉手握马鞭,指向远处狭窄的山径,忧心忡忡地说道:“罗将军且看,再往前就是罗猴山了,这儿林木茂盛,山路崎岖难行,若是流寇在此设下一支伏兵,我军将首尾难顾,进退失据。” 罗岱听后却是不以为然:“那张献忠、罗汝才见左帅犹如老鼠见猫,听闻左帅大兵将至,早已是闻风丧胆,望风而逃了!哪还有什么伏兵?若是不放心,末将愿以两千人马为先锋,左帅引大军坐镇于后,可保万无一失。” 左良玉思忖了片刻,点头答应道:“如此也好,将军记得谨慎小心,切莫贪功,大意轻敌!” 罗岱领命,当即点齐两千精兵继续沿着山径前行,左良玉则率主力大军在山口原地待命。 大约走了二三里,忽然只听一声哨响,树林中陡然杀出一支人马,为首将领乃是白文选,罗岱见状不禁大笑道:“原来这就是流寇所谓的伏兵?左帅实在太过谨慎了!” 笑毕,罗岱当即引兵与其交锋,战不过几个回合,白文选大败而逃。 赶跑了白文选,罗岱继续率兵前行,哪知才刚转过一个山坡,迎面又遇上了张能奇,双方只战了不到十个回合,张能奇的这支人马也被杀退了。 “尽是些乌合之众!何惧之有?”罗岱连胜两阵,不禁有些志得意满,连声催促将士快速前进,追赶逃跑的西营义军。 一路追至播箕寨,已近晌午,烈日炎炎,酷暑难耐。见西营义军已经跑远,罗岱于是下令全军埋锅造饭,原地歇息片刻。 一听到休息,官军士卒皆如释重负,赶忙将兵器往地上一丢,纷纷躲进一旁的树荫下乘凉,有的甚至脱去衣甲,光着膀子仰卧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 罗岱眼见众官军士卒一个个丢盔卸甲,瘫倒在地,如同败兵一般,不禁勃然大怒,举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朝躺在地上的人打了下去,不想才打起来这个,那个又重新躺了下去。 就在无奈之时,却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罗岱转头看去,但见张定国独自一人,挺枪骤马,奔着自己而来,口中大呼道:“罗岱小儿,速速下马受死!” 罗岱听了,心头不禁火起,也挥刀来迎,两人才打了十几个回合,定国突然虚晃一枪,掉头便往山上走。罗岱杀得兴起,见定国要跑,不加思考,撇下身后士卒,也跟着向山坡上追去。 不料,这条山径上藤萝密布,定国先前早已带着“二斗金”熟悉了地形,走起来自然是如履平地。但却苦了罗岱,一不留神马腿就被藤萝死死缠住,饶是他骑术了得,竟也连人带马重重摔在了地上。 见罗岱摔倒在地,定国当即调转马头,朝着他哈哈大笑道:“罗将军,不必行此大礼,快快免礼平身!” 罗岱又羞又怒,挥刀砍断马腿上的藤萝,上马继续追赶,谁知这条山径岔口众多,罗岱被绕得晕头转向,却寻不见了定国的踪影,就连刚刚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再往前走,一片茂密的藤萝将上山小径遮蔽得是严严实实,无奈之下,罗岱只得弃马步行登山。 才走了不到半里,忽然伏兵四起。见深陷重围,罗岱大喝一声,举刀搏杀,然而西营义军人数众多,加上道路狭窄难以施展,最终还是力竭被擒。 再说左良玉,在得知罗岱遭遇流寇伏击的消息后,唯恐他兵少不敌,下令大军迅速开拔增援。谁知走到播箕寨,却看见遍地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官军的尸体,罗岱的两千精锐居然已经全军覆没了。 还未等左良玉作出反应,只听山中一声炮响,瞬间就有木石不断从两侧山上滚落下来,将前方山径堵了个严严实实。 左良玉大惊,心中暗道不妙,急令全军后撤,哪知后面的山径也被西营义军用木石阻塞,大军被困在这条狭小的通道中,进退无路。 张献忠驻马于山顶之上,望着山下黑压压的人头,大吼一声道:“左良玉!你已陷入我重重包围之中,还不赶紧下马束手就擒?” 张献忠摸着自己的长髯,想到阴魂不散的左良玉,今日怕是在劫难逃,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吾命休矣!”在张献忠的笑声中,左良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随着进攻的号角响起,军师徐以显高高举起令旗,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从山道两侧的山林中立刻闪出了无数张弓拉弩的西营将士。 眼见西营将士均已就位,徐以显望了眼张献忠,张献忠微微一点头,徐以显当即将令旗往下一压,再次发出了军令! 随着军令下达,一时间箭如飞蝗,官军顿时陷入了绝境,左梦庚硬着头皮指挥士卒拼死往山上冲了几次,皆被西营义军乱箭射回。 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惊慌失措的官军被挤压在这条狭窄的山道之中,为了躲避漫天飞矢,竟是相互踩踏,只要有人一不小心跌倒在地,瞬间便会被踩成一堆碎肉残骨。 左梦庚带着十几名骑兵高举盾牌,掩护着左良玉,直接从拥堵在道路中央的官军士卒身上踏过,一路退到了被木石封死的道口。 “快!想活命的,赶紧把这堆东西挪开!不然大家全都得死!”左梦庚高声呼喊着那些惊慌逃窜的官军士卒,将他们重新组织起来,一齐搬移堵路的木石。 “看!左良玉想跑!”徐以显眼尖,一眼就发现了官军的企图。 随着徐以显令旗往右一挥,所有弓箭手都将目标转向了官军的后队。 “定国将军,你且带上一千人去山口设防,万一左良玉突围而出,务必将其截杀!”徐以显瞧了一眼刚刚回到山顶,正喘着粗气的张定国,下达了新的作战指令。 “诺!”定国拱手答应一声,当即点齐一千西营将士,催马下山。 一路紧赶慢赶,这才刚走到山口,就看见左良玉在数百残兵败将的保护下,朝着这儿退却过来。 “莫放跑了左良玉!弟兄们随我杀!”说罢,定国一夹马肚,挺着梅花枪,向着左良玉杀去。 左良玉这儿才刚刚逃出生天,正惊魂未定之际,忽见这股西营义军从斜地里冲出,不禁大惊失色。 就在这紧要关头,却见参将张铤横刀立马,拼死挡在左良玉身后,并不时回头高喊着:“左帅快走!这儿有末将挡着!” 这张铤招招只攻不防,竟是以命相搏,一时间定国与他打得是难分难解。趁此机会,左良玉夺路狂奔而逃,就连自己的兵符印信都给弄丢了。 待击杀了张铤,回头再去追左良玉,却哪里还追得上。眼见功亏一篑,定国自是捶胸顿足,心中好不懊恼。 再说左良玉,一口气跑出去不知道多少里,眼见后面再没有追兵赶上,这才一把勒住“玉花骢”停了下来,放眼四周,居然连一个都亲兵找不到。 又过了好半天,左梦庚带着数百残兵找到了左良玉。见儿子安然无恙,左良玉不由热泪盈眶,于是收拢溃兵,向着房县撤退。 这一战,西营义军可谓大获全胜,一举歼灭了一万多精锐官军,缴获军械更是不计其数,最终跟随左良玉逃回房县的,只有不到一千人。 且说罗岱,被五花大绑着推进了张献忠的中军大帐内,虽被捆得严严实实,但罗岱口中却是不停地喝骂着,只求速死。 张献忠轻捋长髯,得意地望着罗岱,笑问一声道:“罗将军,别来无恙?” 罗岱只是冷眼相对,却并没有答话。 张献忠也不动怒,吩咐左右为罗岱松绑,而后和颜悦色地劝道:“罗将军勇猛过人,俺老张早已有所领教,如今大明气数已尽,将军何不弃暗投明,归顺我西营?他日必将封侯拜相,成就一番功名!” 罗岱昂首伫立,驳斥道:“笑话,吾乃堂堂朝廷命官,岂能降贼?只可惜当初在南阳城下未能杀你!今日既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这么说,罗将军是一心求死了?”张献忠收起笑容,肃然言道。 “大明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罗某但求一死!”罗岱抬着头,毫不犹豫地答道。 见罗岱慷慨赴死,张献忠不禁惋惜地叹了口气,随即冲着帐外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俺老张便成全了你!来人,将罗岱推出去,斩首示众!” 当即就有两名刀斧手应声步入帐中,上前一左一右按住罗岱,谁知罗岱突然大喊一声道:“且慢!” “怎么?罗将军改变主意了?”张献忠猛地抬起头,一脸期许地望着他。 却见罗岱一把推开刀斧手,整了整身上的衣甲,慨然言道:“老子自己会走!” 说罢,就见他径直一转身,毅然决然地向着帐外走去。 上部 风云际会 三十九 张定国喜得贵子 杨嗣昌自荐督师 罗猴山一战不但折了罗岱、刘元捷两员悍将,官军死伤更是数以万计,战死者的尸骨堆积于山道两侧,无人来收,任凭在初秋炎热的空气中渐渐腐烂,臭气飘散数十里,直至数月后入冬方才渐渐消散。 左良玉的败报被飞檄传回襄阳,熊文灿阅后先是呆若木鸡,随即捶胸顿足道:“本以为左昆山能够大败张、罗二贼,使老夫得以将功折罪,不想竟遭如此惨败,吾命怕是休矣!” 为求活命,熊文灿除了将败报上奏朝廷之外,又先一步用八百里加急向杨嗣昌送去了一封私函,乞求他能为自己在崇祯帝面前美言几句。 不料这几日正逢杨嗣昌丁忧被崇祯帝夺情留任,而遭满朝大臣攻讦,说他是贪恋权位,方才不肯去职奔丧守制。 弹劾奏折犹如雪片般飞至崇祯帝的御案前,无奈之下,崇祯帝只得暗示杨嗣昌暂且辞去兵部尚书之职,专任内阁首辅。 虽有崇祯帝的器重,但毕竟总是人言可畏,此时此刻,杨嗣昌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又哪里敢为熊文灿辩解,当即将这封私函放至烛台上,烧成了灰烬。 再说张献忠与罗汝才大破左良玉后,本打算挥军入陕,然而陕西总督郑崇俭扼守于兴安。义军于是避实击虚,转道入川,连克兴山、太平等县,屯兵永宁关。 四川巡抚邵捷春得知张、罗二人引军入境,赶忙亲率两千川军,同副将王之纶、方国安,分地拒守。 八月间,官军于汤家坝大败,王之纶战死,义军得以突破官军防线,长驱直入。 这日,香莲正挺着大肚子坐在马车中,跟随着老营行动,由于地面坑洼不平,车身忽然猛地一阵颠簸,香莲身子一侧,差点儿没坐稳跌倒。 刚刚把腰挺起,香莲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一把抓住坐在身旁的九贞道:“九贞,我的小腹有点儿疼。” “不会是要生了吧?”九贞和秀姑顿时紧张起来,九贞连忙起身,将脑袋探出车帘,对着外面赶车的亲兵喊道,“快停车!” 随着马车“吱呀”一停在路边,九贞回头再看车里的香莲,只见她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整个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大春,夫人怕是要生了!这附近可有民宅能够接生?”九贞隔着门帘焦急地问道。 大春骑在马上,环顾一眼四周,冲着车里喊道:“这荒郊野外的,连个破庙都没有!” “来不及了,看来只能在马车里凑合了!秀姑你快去把何大姐请来!这儿有我看着。”九贞心急如焚,连声催促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秀姑去请何大姐。 何大姐本是一名稳婆,在张献忠攻打六安时,跟随丈夫参加了义军,老营中但凡有女眷生孩子,皆会找她帮忙。 秀姑答应一声,忙不迭地跳下了马车。待秀姑走后,九贞稳了稳心神,随即麻利地将床褥在车上铺开,然后扶着香莲慢慢躺下。 做完这一切,九贞再次从车里探出头,冲着大春喊道:“大春,别愣着了,快去通知姑爷!” “是!”大春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扬起马鞭,扬尘而去。 此时,定国刚刚率兵击溃了一小股偷袭的乡兵,正准备继续向前追赶龙骧营主力,却见大春骑着马从后面飞奔而来。 见到大春,定国连忙勒马回头,迎了过去:“大春,你怎么来了?” 只见大春满头大汗,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焦急的神色:“夫人要生了!” 定国一惊,赶忙对着靳统武嘱咐了几句,然后让大春在前面带路,马不停蹄地去寻香莲。 来到马车前,见就只有秀姑一人在外面站着,定国迅速翻身下马,焦急地上前询问道:“夫人何在?” “姑爷,何大姐正在车里为夫人接生咧。”见定国伸手要掀车帘,秀姑赶紧一把将他拦住,“姑爷!接生的时候,男人不能进去!” 定国一愣神,手停在半空中,隔着车帘朝里面喊道:“夫人,感觉如何?” 一听是定国的声音,香莲强忍着疼痛回应道:“我没事,还撑得住!” “我就在外头候着,有什么事,唤我便是。”定国接着喊道。 这时却见何大姐的脑袋忽然从车里探了出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夫人这才刚刚开始,还没到用力气的时候。将军,您这么跟夫人喊来喊去,到真生的时候,可就没力气了!” 定国抱歉地挠了挠脑袋,询问何大姐道:“夫人现在如何了?” 何大姐安慰了定国一句:“夫人的底子好,应该很快就能生出来,将军您也不用太过担心。” 听何大姐这么说,定国顿时放心不少,点了点头,当即不再说话。 香莲无助地躺在马车里,刚开始,疼痛的间隔时间还长,感觉也不是太强烈,咬咬牙也就捱过去了,可到后来,这疼痛竟是越来越剧烈,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香莲害怕定国在外面担心自己,硬是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何大姐也在一旁不停地鼓励道:“夫人,您尽量熬一熬,这一喊,力气就散了。” 香莲感觉自己整个肚子都在剧烈钝痛着,那种感觉,仿佛是要把人生生撕成两半,终于她还是忍不住一松牙关,喊了出来。 定国双拳紧握,正在车外焦急地来回走动着,突然听到车中传来这一声喊,心中一抽,刚想问问里头的情况,但想起何大姐嘱咐,也只好忍住。 这时,只见何大姐从车中递出一条沾血的帕子,秀姑连忙伸手将帕子接过,放入水桶中,用温水揉洗干净,然后重新递了回去。 “夫人出血了?”定国看着沾血的帕子,心中慌乱,忍不住脱口问道。 “我说姑爷,哪有生孩子不出血的?”秀姑边说边提起水桶,递到定国面前,“我这儿实在走不开,劳烦您去把这桶水给换了吧!” 多年戎马生涯,尽管见过太多的鲜血,但这次却让定国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水桶,临走前,又朝车里望了一眼,因为有车帘挡着,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一时间,各种紧张不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定国心如刀绞。 “夫人,马上就要出来了,再加把劲!”九贞坐在香莲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时用帕子替她擦去身上的汗水。 香莲无力地冲着九贞微微点了点头。 在何大姐口令的引导下,香莲将腹中孩儿一点点地往外挤,突然只觉腹中一空,接着就是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听到哭声,在场所有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恭喜夫人,是个男孩!”何大姐抱着婴儿,大声贺喜道。 “让我看看。”香莲勉力抬起头,轻声说道。 何大姐连忙将婴儿抱到香莲眼前,由于还没有擦洗,婴儿的身上还带着许多血迹,浑身皱巴巴的,正闭着眼睛哇哇乱哭。 定国打水回来,陡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大喜之下,将水桶往地上一扔,快步跳上车,掀开车帘钻了进来。 眼见到婴儿的瞬间,定国的心仿佛融化了一般,再也挪不开眼。 “将军、夫人,可看好了?还需将孩子身上的污秽擦去,裹上襁褓,免得着凉。”何大姐一面安抚着婴儿,一面提醒道。 定国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何大姐劳烦您了!” 在何大姐擦洗婴儿的时候,定国上前握住香莲的手,轻抚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言道:“夫人,受苦了。” 香莲浑身无力道:“我太累了,想睡会儿。” “别说话了,快休息吧。”定国低下头,心疼地轻吻了下香莲的额头。 香莲精疲力竭地点了点头,随即闭上眼,仿佛全身所有的力气都随着婴儿的出生被抽走了,不一会儿,她便沉沉地睡着了。 不久后,等到婴儿满月,定国正式为这个孩子取名叫溥兴。 而此时,熊文灿败报的奏疏也已传到了京师,崇祯帝急召杨嗣昌进宫商议对策。 一见到杨嗣昌,崇祯帝便恨恨不已地说道:“熊文灿那个蠢才!天天嚷嚷着招安,招来招去,招出个啥?白白空耗钱粮不说,却是养虎为患,深负朕望,着实可恨!朕定要将其拿问,置之重典!” 当初正是自己将熊文灿推荐给了崇祯帝,陡然听皇帝这么一说,杨嗣昌不禁惶恐异常,连忙跪下叩头谢罪道:“熊文灿妄言招安,方有谷城之变,臣无知人之明,所荐非人,亦不能辞其咎,还请皇上责罚。” 崇祯帝望着匍匐在地,浑身颤栗的杨嗣昌,心中一软,当即宽慰道:“此事与卿无关,卿也不必过于自责,赶紧平身吧。” 见崇祯帝并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杨嗣昌长长地吁了口气,当即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如今左良玉新败,朝廷在湖广一带兵力捉襟见肘。值此危急关头,必须有得力之人替换熊文灿,前往襄阳主持大局,方能够扭转颓势。” 如今卢象升已死,洪承畴正在辽东,而孙传庭也被下了大狱,一时间竟是无人可用。 崇祯帝注视着杨嗣昌,眼中充满了期待:“卿以为何人可当此重任?” 杨嗣昌又何尝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当即毛遂自荐道:“臣不才,愿自请督师襄阳,替皇上剿灭流贼,荡平天下,略赎前罪。” 崇祯帝愁眉不展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丝笑意:“卿能有此想,朕心甚慰!然朝廷诸事繁杂,朕实不愿卿离开,但湖广局势甚急,却是非卿不可。” 崇祯帝的看重令杨嗣昌感激涕零,连忙再次叩首道:“皇上圣眷恩重,臣铭记五内,岂敢不报效?” “王承恩,给杨阁老看座!”崇祯帝示意杨嗣昌平身,待其在几凳上坐定,方才继续说道,“此去湖广,朕欲授卿督师辅臣之职。切记,献逆曾惊祖陵,罪在不赦,其余流寇是剿是抚,卿自可便宜行事。” 杨嗣昌坐在几凳上,面向崇祯帝拱手答道:“臣谨遵皇上圣谕。” 崇祯帝心中对杨嗣昌自是万般不舍,继而言道:“卿还有何求,尽管说来,朕即谕各有司供办。” 见崇祯帝问起,杨嗣昌于是提议道:“臣确有一请!左良玉虽然新败,但此人乃大将之才,乞皇上格外施恩,给他些封赏,好使其感激涕零,死心塌地为朝廷办事。” 崇祯帝思忖片刻,知道杨嗣昌此举是为了收服左良玉,使其日后能为之所用,当即表示了同意:“那就依卿之言,封他为平贼将军吧。” 九月六日,崇祯帝正式下旨,诏兵部尚书杨嗣昌以阁臣督师之职赴襄阳,赐尚方宝剑及“督师辅臣”印一枚,以便宜诛赏,另从内帑中拨银五十万两,以为军饷。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 崇祯帝平台赐宴 张献忠回师湖广 晌午时分,崇祯帝在平台赐宴,为杨嗣昌饯行。 杨嗣昌由司礼太监方正化一路引至平台后殿,光禄寺已在殿中摆下筵席,杨嗣昌叩谢后入席,向北与崇祯帝相向而坐。 在鼓乐声中,方正化将一杯御酒端至杨嗣昌席前,尖着嗓子高喊道:“皇帝陛下赐督师辅臣杨嗣昌御酒一杯。” 杨嗣昌诚惶诚恐,急忙离开坐席,跪捧着接过托盘中的金杯,拂袖挡在身前,仰首将酒一饮而尽,而后毕恭毕敬地将金杯重新放回托盘,叩首拜谢道:“谢圣恩!” “爱卿平身,昨夜朕特意写了一首诗,为卿践行。”崇祯帝示意杨嗣昌起身,随后举着御杯,面带微笑地低声诵读道:“盐梅今去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 杨嗣昌听罢,匍匐在地,边哭边拜,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平台赐宴虽是隆重,但只是走个过场,待撤去筵席,殿内只剩崇祯帝与杨嗣昌二人,崇祯走至杨嗣昌面前,托着他的手谆谆嘱托道:“卿远赴襄阳,千斤重担皆系于卿身,朕所望甚厚矣。” 杨嗣昌感动得再次叩拜道:“臣蒙皇上隆恩,不胜惶恐,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次日清晨,在进宫辞行之后,杨嗣昌坐轿径直出了广宁门,首辅薛国观率京城内六品以上文武百官在城郊为其践行。 在三声礼炮和鼓乐声中,杨嗣昌下轿,依次向首辅、众阁臣、六部尚书和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等三品以上官员拱手还礼。 紧接着,首辅薛国观代表全体同僚向杨嗣昌敬酒三杯,杨嗣昌接过酒杯,一口气将酒饮毕,随即把酒杯往托盘上一放,头也不回地上轿登程,踏上了那条不归之路。 当此时,随着王之纶部在汤家坝覆没,原本与之形成犄角的方国安部瞬间成为了一支孤军。 张献忠和罗汝才拥兵十余万,自然不会把这区区一千多川军放在眼里,为了打通入川的通道,张献忠命张可旺领兵五千为前锋,攻打方国安。 方国安得知西营义军来袭,于是在三尖峰上布下伏兵,待张可旺进入包围圈,两边埋伏的官军一齐放箭,将西营义军截住大半,首尾难顾。 趁着西营义军混乱之际,方国安又令士卒齐声呐喊,伴随着山谷的回声,张可旺不知到底有多少伏兵,惊慌之下不敢恋战,掉头夺路而逃,方国安趁势率军掩杀,五千西营义军尽数覆没,张可旺仅以身免。 击退了张可旺,方国安知道张献忠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拨出一百士卒去往黑水河上游驻扎,用麻袋填装沙土,作坝阻水,其余士卒则退过黑水河,在河对岸的山谷之中再次埋伏下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张可旺便又领着五千人马,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见有河水阻路,张可旺让斥候前去试探河水深浅,不一会儿,斥候回来禀报,说河水只有三尺深。 有了上回的教训,张可旺这一路走得是极其小心谨慎,然而没想到,竟然连一个官军的影子都没遇着,张可旺如释重负,料想方国安兵力薄弱,定然已经乘胜退军了,当即下令全军淌水过河,继续进军。 谁知过河才走了大约二三里地,忽然只听一声炮响,埋伏在山谷两边的官军突然杀出,一齐用火箭发射,点燃了事先布置在道路两侧的枯草,烈焰腾空,烟雾弥漫。 西营义军再吃败战,一路退至黑水河,张可旺担心被官军追上,手执马鞭,催促全军尽快渡河。一时间,河床上密密麻麻皆是过河的义军。 见西营义军开始过河,方国安站在山岗高处,令旗一挥,守在上游的一百官军士卒立刻将麻袋扯起,决堤放水。 大水怒吼着从上游奔涌而来,顷刻就将数千正在过河的西营义军冲了个七零八落,最终活着逃回对岸的竟只剩下两百余人。 “你这个无用的东西,接连两番损兵折将,居然还有脸回来?刀斧手何在?给老子拖出去砍了!”两场败战折损士卒一万人,张献忠暴怒不已,冲动之下,当场就要将张可旺斩首示众。 张可旺被刀斧手五花大绑着拖到辕门之外,只见他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身旁刀斧手见时辰已到,高高举起鬼头刀,刀身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 就在此紧要关头,忽然有人高喊一声道:“刀下留人!” 刀斧手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张定国。定国快步走到刀斧手面前,拱手施礼道:“请老哥稍等片刻,待我去找八大王,请他收回成命!” 刀斧手本就不想杀张可旺,无奈军令难违,如今有定国挺身而出,自是求之不得,当即点头答应。 “老二,救我!”见到定国,张可旺犹如见到了救星,忙不迭地冲他喊道。 “大哥不用担心,我这就去求父帅开恩!”定国俯身安慰了一下张可旺,随即转身飞快地奔进中军大营。 张献忠虽有严令,求情者一律不准进帐,但众扈卫皆认得定国,见是他来,自然没人阻拦。定国径直闯入中军大帐,扑通一声跪倒在张献忠面前,紧抱双拳,焦急地说道“请父帅收回成命,大哥杀不得!” 其实话刚出口,张献忠就已经开始后悔起刚刚冲动的决定了,但军令如山,若是朝令夕改,将来恐难以服众,眼瞅着开刀问斩的时间越来越近,张献忠自是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忽见定国匆匆赶来求情,张献忠心中不禁暗自窃喜,可脸上却不露出分毫。 张献忠端坐在帅案之后,凝视着伏跪在面前的定国,佯装发怒道:“张可旺损兵折将,自有军法处置,如何便杀不得了?” 定国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答道:“父帅息怒,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官军此番占尽天时地利,故能够侥幸获胜。大哥虽用兵凝重,冲锋陷阵无往不利,但奇谋变化非其所长,方才一时不慎着了方国安的诡计,还请父帅宽恕,使其能够将功赎罪。” “听你这么说,倒是俺老张用人不当了?是否应该把老子也一并推出去斩了?”张献忠猛地一拍帅案,站了起来。 “孩儿不敢。”见张献忠发怒,定国赶忙将头埋了下来。 张献忠伸手指向定国,怒目圆瞪道:“不敢?老子看你是胆大包天!” 定国低着头,虽没有看张献忠,却是声若洪钟:“父帅息怒!想我西营自举事以来经历败战不计其数,可为何却能够屡败屡战,愈挫愈勇?这皆是因为咱们每次打了败战,都能够及时吸取经验,总结教训之故!倘若一吃败战便斩大将,不用官军来剿,只不出半年,咱们西营就得全部完蛋!“ 定国的一番言语令张献忠语气渐渐缓和了下来,只见他轻捋着长髯,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也不无道理,那李自成在潼关南原被打得就只剩下一十七骑,如今不也照样活络起来了?” 定国当即趁热打铁道:“父帅英明!大哥对您一向是忠心耿耿,此番受此折辱必定知耻而后勇,还请父帅放大哥一马,留于阵前效用!” 张献忠又假装考虑了许久,这才终于松口道:“定国,既然你开口为他求情,也罢,今日就卖你个面子!不过,张可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且将其剥去衣甲,鞭打五十,以儆效尤。” 定国大喜,连忙叩首谢道:“孩儿替大哥谢父帅!” 责罚了张可旺,张献忠又找来徐以显商议对策,徐以显认为眼前的方国安是块硬骨头,所部兵力虽然不多,但占着地利,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取胜,与其在此空耗着,倒不如重返湖广,趁左良玉新败,再杀他个回马枪。 张献忠听后深以为然,当即传令全军做好回师湖广的准备。 听说西营要退回湖广,罗汝才连忙匆匆地来到西营,劝说张献忠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入川。然而张献忠主意已定,二人争吵了半天,却是谁都说服不了谁,于是干脆分道扬镳,罗汝才自白水碧鱼口继续入川,张献忠则从合江萧家坡折返回湖广。 兵贵神速,为了打开返回湖广的通道,张献忠让主力大军护住老营继续缓缓行进,自己则带着张可旺与张定国,率五千精骑昼夜奔袭郧属,城中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竟是全军覆没。 紧接着,张献忠又马不停蹄直取白土关,还未来得及夺城,忽有斥候飞马来报,说有左良玉的数万官军,从四个方向朝这里杀来,其中最近那路,距此只有不到五里了。 眼见形势岌岌可危,张献忠紧急召集众将士,举拳高喊道:“诸位!我等自从谷城突围以来,转战千里,身经数十战,屡挫官军!然而今日,敌众我寡,敌锐我疲,正是危急存亡之际,我等唯有以沉船破釜之决心,与敌死战,方有一线生机,否则尽为左良玉阶下之囚!弟兄们,死则死矣,与其他娘的死于墨吏之手,倒不如堂堂正正战死沙场!不想丢人现眼的,全都随我上马杀敌!” 众人听罢,皆是血性狂飙,齐声应道:“愿效死命!” “父帅,孩儿愿为先锋,以赎前罪!”张可旺向前一步,抱拳虎吼道。 张献忠欣慰地用力一拍张可旺的肩膀,当即摇头拒绝道:“不必!今日是我等生死存亡之战,俺老张亲自做先锋!” 说罢,张献忠一踩马镫,飞快地跃上战马,从刀鞘中抽出那把“天赐飞刀”,口中高喊着杀敌,率先冲出了战阵。 见张献忠身先士卒,西营将士皆勇气倍增,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虽然身边不时有同伴倒下,可是抬头看到张献忠仍然冲锋在前,西营大纛依旧巍然不倒,尽是血脉膨张,没有一个退后。 在张献忠的带领下,西营义军不避箭矢,如同一把剪刀,瞬间将官军的包围圈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道道寒光闪过,无数人头从刀下滚落,更有无数官军被踩在马蹄之下,粉身碎骨。 面对如猛虎一般扑来的义军铁骑,官军渐渐有些支撑不住,阵脚稍动。一员官军将领骑在马上,疾声呼喝道:“不要乱!结成战阵!结成战阵!” 定国远远瞧见,当即一拽“二斗金”的缰绳,挺枪跃马直取敌将,见定国杀至眼前,敌将也连忙拍马来迎,战不过数回合,定国寻得对方破绽,一枪将其刺于马下。 敌将一死,官军顿时大乱,纷纷四散奔逃,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仅仅一个时辰,便有一万多官军战殁,其余尽作鸟兽散。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一 杨阁部夜入襄阳 左总兵领授将印 九月二十九日,杨嗣昌不顾一路车马劳顿,连夜进了襄阳,直入熊文灿总理行辕,诏逮其入京论罪。 待至天色微明,只听三声炮响,总理行辕辕门大开,但见辕门外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面绣着“盐梅上将”,右面绣着“督师辅臣”,从辕门到大堂阶下的甬道两侧,两列扈卫手执长戟,并排相视而立。 “督师升帐!”伴随着一声呼喊,鼓乐声随之响起,襄阳城中七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陆续进入辕门,按照文东武西的方位分作两列,肃立于大堂之外等候。 过了片刻,只见新任督师杨嗣昌从大堂屏风后缓步走出,在正中楠木公案后坐定,又有两名身材魁梧的执事官手捧尚方宝剑和“督师辅臣”大印分立于公案左右。 “请众位大人上堂!”随着又一声呼喊,恭候在大堂外的文武官员当即鱼贯而入,按照品级依次向杨嗣昌报了姓名,然后屏息肃立于两侧。 待众人报名行礼完毕,杨嗣昌环顾一眼四周,然后向着京师的方向躬身一拜,毕恭毕敬地正色言道:“熊文灿欺君失职,皇上震怒,本督师已奉旨将其拿问!” 在场文武官员都是在今日清晨方才得知了昨夜天翻地覆的变故,唯恐祸及自身,站在堂下皆是忐忑不安。 见堂下鸦雀无声,杨嗣昌突然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道:“湖广巡抚方孔昭何在?” 陡然听到督师大人直呼自己的名字,方孔昭心知不妙,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栗地答应了一声:“卑职在。” 杨嗣昌指着方孔昭厉声说道:“方孔昭剿贼不力,丧师辱国,着革职查办,同熊文灿一并押解入京听勘!”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缇骑走至方孔昭身后,一人摘下他的乌纱帽,一人剥去他的四品文官云雁补子红罗蟒袍,而后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拖出了大堂。 见此情形,在场众人皆是骇然,心中暗忖:“看来这杨督师可不比熊文灿,日后千万不能怠慢了。” 目送走了方孔昭,杨嗣昌抚摸着自己的山羊胡,继而言道:“本督师受皇上重托,誓灭流贼!熊文灿剿贼不力,诸位虽难辞其咎,然皇上法外施恩,旧过皆不予追究!望尔等能够知耻后勇,将功补过,以报君恩!从即日起,本督师功必赏罪必责,但凡有玩忽职守者,与前罪并罚,定斩不赦!” 听闻皇上不再追究,堂下众官员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当即发自内心地齐声高喊道:“吾皇圣明!” 杨嗣昌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诸官员又是一番勉励劝诫,随即吩咐大家回去歇息。 左良玉位于武将首位,正准备转身离去,忽听杨嗣昌高喊一声道:“昆山将军留步,且随我来。” 左良玉惊愕地回过头,只见杨嗣昌从公案后站起身,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背着手退回了内院。 刚刚才抓了方孔昭,莫非督师大人现在又打算把我骗入后堂,治我罗猴山兵败之罪?想到这里,左良玉心中不禁一阵慌乱。 左良玉提心吊胆地跟在杨嗣昌身后,穿过一进大院,又绕过一片竹林,在一间高悬着“节堂”二字朱漆匾额的厅堂前停下了脚步。 这地方原来是熊文灿的议事厅,先前左良玉也曾来过几次,不过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紧张过。 “昆山将军,里面请!”杨嗣昌亲自打起夹板帘,招呼着左良玉进门。 左良玉心中一惊,连声道:“阁部大人,末将惶恐。” “这里不比公堂,将军不必太过拘礼。”杨嗣昌边说着话,边伸手挽住左良玉的胳膊,将他拉进屋内,一把按在了一张太师椅上,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昆山,你我一文一武,皆是皇上倚重之臣,本督师初来乍到,日后需要仰仗将军的地方还有很多,望将军能与我同心戮力,剿灭流寇,不负皇上重托。” 左良玉连忙拱手施礼道:“承蒙阁部大人看重,末将何德何能,日后定惟阁部大人马首是瞻!” “昆山将军,此言差矣,本督师虽有看重之心,然一切皆是皇上的意思!当今圣上天纵英明,对臣工功过,皆洞鉴秋毫。罗猴山之败,依律本当治将军之罪,然皇上念及将军人才难得,非但未有责罚,更有封赏于将军!”话说一半,却见杨嗣昌突然从袖中摸出一道圣旨,大步走至厅堂中央,缓缓将圣旨打开,高声道,“湖广总兵左良玉接旨!” 左良玉一愣神,赶忙从座位上起身,跪在了杨嗣昌面前。 杨嗣昌看了一眼左良玉,随即大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辽左烽烟频传,中原寇氛未定,国家危难,正值用人之际,查有湖广总兵左良玉公忠体国,屡挫流寇,堪当大任,特加封平贼将军,挂平贼将军印,望卿不负朕望,尽心杀贼,宜悉知故谕,钦此。” 大明立国以来,平贼将军只在正德朝时赐给过仇铖一次,如今崇祯帝加封自己为平贼将军,自是百年难遇的殊荣,左良玉接过圣旨,欣喜若狂,连连叩头谢恩道:“圣上天恩,臣左良玉感激涕零!臣在此起誓,流寇一日不平,臣一日不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待左良玉谢恩完毕,杨嗣昌转身从公案上捧起那枚覆盖着黄绫的平贼将军大印,小心翼翼地递给左良玉,左良玉忙不迭地伸手接过将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向北又是三叩首。 “昆山将军请起!”杨嗣昌一把将左良玉从地上扶了起来,连声贺喜道,“恭喜将军受封,望将军好生仰体圣上之苦心,早上剿灭流寇,以报皇上隆恩,也不负本督师之殷切期望!” 左良玉热泪盈眶地将圣旨和将印抱在怀中,重新坐回太师椅,正打算说些感激的话,谁知杨嗣昌忽然脸色一变,对着他旁敲侧击道:“昆山啊,虽有些唐突,但有一事,本督师却必须向你确认。” 左良玉心情正好,并未察觉到杨嗣昌脸色的变化,当即满脸堆笑地说道:“阁部大人请讲,末将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嗣昌在左良玉旁边坐了下来,活动了一下久坐酸痛的脖子,接着缓缓说道:“离京前,皇上于平台赐宴,席间偶然提起,吴桥知县曾参劾将军与刘国能在河南剿贼期间,纵兵大掠,不知此事昆山将军是否知情?” 左良玉正沉浸在受封的喜悦之中,陡然听到杨嗣昌提起这事,瞬间吓得冷汗淋漓,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左良玉默不作声,杨嗣昌于是劝诫道:“将骄兵惰,乃军中积弊,非将军一人之过,然本督师希望将军往后能够整肃军纪,为诸军之表率。若能如此,何患流寇不灭,天下不定?” 左良玉毕恭毕敬地连连称是道:“阁部大人提醒的是,末将回去便约束士卒,重整军纪!” 眼见已是中午,杨嗣昌挽留左良玉在府中用膳,席间又是一番言语慰勉。 待至酒足饭饱,左良玉起身告退,然后带着亲兵离开襄阳,返回了驻地。 左良玉走后,参军万元吉俯身对杨嗣昌言道:“学生观左良玉其人,虽在阁部大人面前唯唯诺诺,然实则桀骜不驯,今日再挂平贼将军印,怕是日后更难掌控。” 万元吉乃是江西南昌县人,颇有才略,被杨嗣昌聘为幕僚,以白衣之身参赞戎机,此番杨嗣昌离京督师,临行前特向崇祯帝请旨,授予其参军之职。为感杨嗣昌知遇之恩,万元吉对大小事宜皆是尽心谋划。 听了万元吉的担忧后,杨嗣昌也是无可奈何地说道:“吉人兄所言,本督师又何尝不知,奈何这湖广境内也就只有他左良玉实力最为雄厚,如不加以笼络,平贼之事便是一句空话。” 万元吉还想再说,却被杨嗣昌抬手打断:“此事暂且不提,如今张、罗二贼游走于湖广与川陕连界群山之间,山路崎岖,运粮不畅,征剿大军寸步难行,不知吉人兄对此有何高见?” 见杨嗣昌问起,万元吉当即献策道:“阁部大人,往时熊文灿剿贼,皆因剿饷不继,功亏一篑!因此学生以为,需在襄阳城外多筑高城深壕以为仓库,命诸粮道粮饷咸运于此,并于外围壕沟建造吊桥按时启闭,并以重兵护卫,稽查出入,以防奸细!如此一来,汉江水运直通江南,西抵夔巫,北至汉中,粮饷集散皆为便利,可制西南诸贼于死地!” 杨嗣昌听后连连称是,当即檄调民夫于襄阳城外大兴土木,建造仓库,囤积储备粮饷甲仗。 十月初一,按照既定的日程安排,杨嗣昌前往城郊校场,检阅大军。 阅毕,杨嗣昌的脸色由晴转阴,立刻将参加检阅的文武诸员尽数召集至演武厅中。 待众人各自站定,杨嗣昌面色凝重地说道:“自本督师到襄阳以来,三令五申,然军中藐视法纪,违令不遵者,一如往昔!且问诸位,是否以为皇上御赐之尚方宝剑,不过是个摆设,无足轻重?” 在场文武诸员听督师大人此言似有所指,皆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却见杨嗣昌突然猛地一拍公案,怒喝道:“殷太白,你可知罪?” 兴山道监军佥事殷太白听到督师大人喊自己的名字,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赶忙出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卑职冤枉!” 杨嗣昌冷笑一声道:“你冤枉什么?既为监军佥事,身负皇恩,却督军不力,将积骄玩,兵无斗志,将检阅大典视若儿戏,若不杀你,天理不容!” “阁部大人,请听卑职解释……”听说要杀他,殷太白吓得是魂飞魄散,浑身颤抖。 杨嗣昌不容他辩解,厉声说道:“不必狡辩!绑出去,立斩不赦!” 众人心惊胆战地目视着殷太白被如死狗般拖了出去,紧接着,杨嗣昌起身离案,快步走到大厅中央,向北拜了三拜,而后从执事官手中取来尚方宝剑,脱去黄绫套,授予中军。 中军连忙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接过尚方宝剑,然后起身捧出演武厅。 不消片刻,便见中军捧着尚方宝剑回到演武厅,跪禀道:“禀督师,殷太白已明正典刑!” 杨嗣昌双手接过尚方宝剑,重新交还给执事官,而后坐回公案,长叹了一声道:“非本督师嗜杀,实乃国法难容!望诸君皆以殷太白为戒,从今往后恪尽职守,努力杀贼,上慰皇上宵旰之忧,下解百姓倒悬之苦。” 在场文武诸员皆各怀心事,忙不迭地纷纷答应道:“谨遵钧谕!”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二 高头坝夜袭敌营 枸坪关败走入川 经过两个多月的筹备,各路兵马的粮饷甲仗皆已备齐妥当,随着隆冬时节来临,义军缺衣少粮,正是一年之中最佳的进剿时机,坐镇襄阳的督师杨嗣昌踌躇满志,终于决定出兵了。 秉承着崇祯帝集中力量首先打击张献忠的谕旨,杨嗣昌檄令诸道即刻向盘踞在湖广一带的张献忠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在获悉杨嗣昌调兵遣将的消息后,张献忠预感将有一场恶战,立刻挥军由湖广西进,转入陕西和四川交界的山区之中。 趁着官军包围圈尚未形成,张献忠先是率军攻陷宝庆,随后又兵临紫阳,然而刘克安兄弟率领数千乡兵固守待援,西营义军围城两日,一时难以攻克。 忽闻左良玉领马步军五万,气势汹汹而来,已至高头坝安营扎寨。张献忠于是下令张定国率龙骧营一万五千精骑,出瓦房沟,连夜奔袭左良玉大营。 龙骧营迅速整军出发,经过一夜急行军,在翻过一座山头后,隐约已经可以看到山脚下官军大营中的点点灯火了。 定国当即传令全军熄灭火把,下马停止前进,并分散隐蔽于树林之中,就地休整待命,随后又吩咐传令兵迅速召集诸将前来议事。 诸将很快聚拢过来,在一片漆黑中,定国环视一眼诸将,压低声音道:“诸位,目前咱们距离左良玉大营还有五里地,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在天亮前,咱们务必要对官军发起进攻!大家可有信心?” “有信心!”大伙齐声低吼道。 定国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向诸将下令道:“祁三升、李春铭你二人率三千人马为左翼,攻官军北营;靳统武、张成均你二人率三千人马为右翼,攻官军南营;你们两路兵马必须死死咬住敌军!待左良玉分兵支援,首尾难顾之际,我便亲率主力直取其中军大营!王国仁及亲兵营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各路!” “诺!”诸将各自领命。 “老大,你是不是把咱们给漏了!”陈玺和李永成见定国始终没有点到自己的名字,连忙凑上前来,焦急地提醒道。 “别急,有最重要的事要交予你们去办,此战胜负的关键皆系于你二人。”定国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继续说道,“陈玺、李永成!命你们率一千人马埋伏于官军大营东侧,在山中遍插旌旗以为疑军,待我突袭左良玉中军大营之时,立刻高举火把,擂鼓呐喊!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啊?老大!我没听错吧!就这么跟泼妇骂街一样喊着?”陈玺把眼睁得老大,一脸不解地问道。 “对!只需要你们把吃奶的力气都给我吼出来就成!”定国点头确认道。 “老大,大伙都杀得热火朝天,就让我们弟兄在山上看戏?这多没劲啊!要不再把计划改改?”李永成用商量的口吻哀求道。 “胡闹!大战在即,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么?军令如山,违令者斩!”定国狠狠瞪了李永成一眼,斩钉截铁地低吼道。 见定国发怒,二人赶忙把话打住,不再吱声。 定国接着下令道:“从现在起,全体将士裹住马蹄,牵马步行,不得举火把,不得交头接耳,至官军营寨一里外潜伏,半个时辰后,左右两翼同时从南北两个方向发起进攻!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诸将一齐点头道。 定国扫视一眼诸将,当即高高举起右拳,下达了出发的命令:“诸位,时间紧迫,传令全军即刻出发!” 随着定国一声令下,分散隐藏于半山腰树林中的西营将士纷纷起身,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粗布条,将战马的四蹄一一裹住,然后牵马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杂草丛生的山径小道上,向着山脚下摸索行进。 且说祁三升率领其中一路人马,悄悄摸至官军寨门前,眼瞅着时间刚好,祁三升立刻招呼着将士们一齐上马,燃起火把,向官军北营发起了冲锋。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些熟睡的官军士卒从梦中惊醒,顾不上穿衣服,光着膀子,套着一双鞋子就匆匆跑出了营帐。 此时,西营骑兵已经突入了寨门,大伙各自将手中的火把丢向周边营帐之上,帐布遇火瞬间熊熊燃烧起来,没过多久,整个官军营寨都陷入了一片火海中。 负责北营防务的官军副将陈达在慌乱中跳上一匹战马,正欲突围而走,却被祁三升拍马追上,陈达见四处皆是火海,无路可逃,只得被迫转身迎战,双方交手不到三个回合,陈达就被祁三升一枪刺破喉咙,跌落马下。 北营打得是热火朝天,靳统武在官军南营也是大显身手,官军骤然遇袭,被打得是丢盔卸甲,节节败退。 西营义军闹出这么大动静,其实左良玉早就被惊醒了,不过刚开始,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派出增援。根据多年的作战经验,他断定这不过是小股义军的佯攻,目的不过是为了故意吸引自己注意,从而分散兵力,增援南北两翼罢了。 然而随着北营火势一发不可收拾,随之又传来副将陈达阵亡的消息,左良玉有些坐不住了,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最初的判断,认定西营义军的主攻方向必在北营,若再不支援,等到北营失陷,自己的侧翼便会完全暴露在西营义军面前。 念及至此,左良玉不再犹豫,立刻做出了分兵一万增援北营的决定。 没曾想,去往北营的援军才刚刚出发没多久,左良玉又接到了南营的求援。得知南营此刻也是岌岌可危,左良玉不得已,只得再次抽调出一万兵马,去救南营。 经过这一番调兵遣将,整个中军大营中就只剩下了不足万人的亲卫队。 与此同时,定国亲率的八千西营骑兵也已经等候多时了,眼见左良玉中军大营空虚,时机已到,定国当即跃上“二斗金”,挥军冲破寨门,直扑中军大帐而来。 随着杀声响起,隐蔽在东面山上树林中的李永成一把推醒靠在大树旁边打个盹的陈玺:“醒醒!快别睡了!下面打起来了!” 陈玺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一跃而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山下一看,果不其然,左良玉的中军大营已然陷入了一片混乱中。 陈玺当即吩咐左右道:“鸟!还犹豫啥?赶紧给老子竖起旗帜,点起火把,擂鼓呐喊!别舍不得用劲,都给老子扯起嗓门喊起来!喊得最大声的,老子重重有赏!” 一时间,四处皆是杀声震天,左良玉抬头远眺东面山头,似乎整座山上全是义军,从声音上判断,足足有数万人。 左良玉在慌乱间伸手拉住一名迎面跑来的官军士卒,大声问道:“来袭的流寇到底有多少人? “天实在是太黑了,压根本看不清楚!只知道四面八方全是贼军!我说兄弟,你还杵在这里干啥?赶紧跟我一起逃吧!”那名官军士卒不知眼前之人便是左良玉,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招呼着他一起逃跑。 “荒唐!本帅身为堂堂平贼将军,一品总兵官,岂能被区区流寇给吓跑?”恼怒之下,左良玉抽出佩刀,一刀将这名好心提醒自己的官军士卒,砍死在面前。 就在人纷马乱之际,参将王化龙带着数百亲卫队匆匆赶到,只见王化龙抱拳高喊着:“末将救援来迟,请左帅治罪!” 左良玉冲着他点头示意道:“王将军来的正好,你且快去挡住流寇,只要再坚持一时半刻,南北两翼的援军就来了!” 就在说话间,只见定国单枪匹马冲破了沿路官军的重重阻拦,直奔左良玉而来。 眼瞅着定国转瞬已杀至眼前,王化龙大吼一声,毫不犹豫地带着亲卫队迎了上去。可他哪里是定国的对手,仅仅只打了个照面,就被定国一枪挑落马下。 “左良玉!哪里走?”定国挑死了王化龙,转过马头,高举梅花枪继续向着左良玉杀来。 左良玉见定国势不可挡,吓得是魂飞魄散,知道今日败局已定,再也顾不上自己平贼将军的身份,在亲卫队的掩护下,骑着“玉花骢”飞马冲出营寨,狼狈向枸坪关方向逃窜。 好不容易将这支拦路的亲卫队杀散,左良玉早已逃得是无影无踪了。 定国正在懊恼,忽然看到左良玉掉在地上的金盔,灵机一动,当即用枪挑起金盔,向着四周还在负隅顽抗的官军大喊道:“左良玉已死!尔等速速放弃抵抗!” 众西营义军也跟着一齐喊道:“左良玉死了!左良玉死了!” 在黑夜中,到处是左良玉已死的呐喊声,又隐约看到主帅的金盔被人高高挑起,还在苦苦抵抗官军瞬间失去了战斗的勇气,纷纷丢下兵器衣甲,四散溃逃。 趁着左良玉新败,张献忠亲率主力杀向枸坪关。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儿左良玉竟还有留有数万大军驻防,加上这几日陆续聚拢过来的溃兵,官军总兵力接近十万人。 左良玉对先前遇袭之事正耿耿于怀,听闻张献忠兵至,当即下令全军一齐压上,直逼张献忠而来。 见官军势大,张献忠不想跟左良玉硬碰硬消耗兵力,急忙引军退往川、陕交界处。 左良玉正打算继续入川追赶张献忠,不料杨嗣昌担心张献忠此举不过是虚晃一枪,最终目的还是要折入陕西,于是飞檄告诫左良玉,已有陕西总督郑崇俭率领副总兵贺人龙、李国奇从西乡入川,严令他只需派遣一名裨将,带三千人马追击即可,其余主力大军仍旧驻扎兴平待命。 听幕僚读完杨嗣昌的羽檄,左良玉干笑数声,不屑地说道:“杨阁部大谬!蜀地自古便是天府之国,土地肥沃而形势险要,一旦献贼窜入,便是鱼入大海,再想控制可就难了!如今隆冬时节,献贼苦于少粮,竹山、房县连遭战乱,根本无粮可掳,本镇若是张献忠,势必拼死入川,又岂会折返自寻死路?” “左帅,您意欲何为?”幕僚放下羽檄,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将在外,君命且有所不受,何况区区一个督师?不必管他,传令继续进兵,务必抢在献贼前面,占据渔溪渡!本帅此番要与献贼彻底做个了断!”左良玉重重一拳砸在帅案上,恨恨说道。 二月初一,左良玉不顾杨嗣昌军令,亲率大军由渔溪渡入川,向着太平县杀来。 自古以来,太平县就是秦川锁钥,四通八达,可谓兵家必争之地。张献忠正打算攻打太平县城,忽有斥候来报,左良玉与秦翼明两路官军将至,张献忠不得不暂缓攻城,全军移师九滚坪,准备迎敌。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三 左良玉步步为营 刘国能计赚寨门 大战在即,西营义军在九滚坪扎下营寨后,张献忠立刻带着徐以显及一哨扈卫出营勘察地形,约摸走了二十余里,张献忠突然驻马停下,只见他伸手指向前方的一座险峻的山峰,回头询问徐以显道:“老徐,前面这是何山?” 徐以显顺着张献忠手指的方向张目望去,随即言道:“敬帅,那是玛瑙山!” 张献忠听罢哈哈一笑道:“”好啊老徐!你且看,这玛瑙山主峰地势极其险峻,加上树木葱郁茂密,一眼望去根本无法看清山上的布防情况,倘若咱们将老营设于此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可谓是进退自如!左良玉若敢强攻,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见张献忠欲把老营设在玛瑙山中,徐以显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担忧,不禁提醒了一句:“敬帅,这玛瑙山虽说易守难攻,确是一处极佳的屯兵之地,可是山道崎岖,人尚且难行,何况车马?老营屯驻山顶,粮草转运极为不便,如果左良玉大军杀至,围而不攻,我军必将被困死于山上。” 张献忠摆手又是一笑道:“鸟!老徐最近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有可旺和文秀率主力驻扎于二十里外的九滚坪,两军互为犄角,怕个甚?左良玉若是来攻,可旺便引军抄其后路,届时老子再来个里应外合,必能够一举击溃官军,送他左良玉一场比罗猴山更为惨痛的失败!” 说服了徐以显,张献忠当夜便令张能奇率一千人马悄悄摸上玛瑙山,突袭山寨,将寨中富户悉数杀死,随即将老营搬入山寨之中。 张献忠移驻玛瑙山的消息很快就被官军斥候探知,左良玉知道,这一仗对他来说至关重要,若是胜了,便能够一雪罗猴山之耻,若是败了,杨嗣昌必会上本参劾自己抗命不遵的罪责。故而对此战极为谨慎,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不敢贸然深入。 然而杨嗣昌却不管这些,连日来羽檄不断,并转来崇祯帝手诏,催促左良玉尽快进军。 无奈之下,左良玉只得将人马分为几路,悄悄向玛瑙山靠近,由于玛瑙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左良玉将中军大营设在了紫阳县城以南的一个小山村中,并派遣先锋营秘密潜入距离玛瑙山只有几十里的一片深谷密林之中,准备等贺人龙和李国奇的秦军一到,便对玛瑙山展开两面夹击。 为了防止被张献忠撒在各处的斥候发觉,左良玉又在平利县城内虚设了一座镇台行辕,留下大批亲信及幕僚,终日在行辕中饮酒作乐,摆出一副按兵不动的架势。 大战在即,就在这时,已然投降官军的闯塌天刘国能率军伏击了一支张献忠的打粮小队,从俘虏口中,刘国能获悉了玛瑙山上张献忠老营的布防情况,以及夜间叫寨门的接头暗号。 在听了刘国能的禀报后,左良玉大喜过望,心中顿时有了一个袭破张献忠老营的计划,他当即与刘国能连夜动身,赶至玛瑙山亲自督战。 进入前锋营,左良玉立刻令刘国能以本部两千人马为前队,带着俘获的打粮小队迅速出发,自己亲率前锋营两千精兵紧紧跟随在后,防备万一计划失败,可以强攻山寨。另外又安排了两千人马埋伏于砖坪村附近,占据险要地形,截断张献忠有可能向湖广方向逃窜的道路,并以三千人马守住通往九滚坪的咽喉要道,以防张可旺的救援。 布置完毕,左良玉还是不放心,又派传令兵檄催秦军贺人龙和李国奇,让他们尽快完成对玛瑙山西北方向的包围,不使张献忠兵败后向汉中方向突围。 二月初七日清晨,春寒料峭,玛瑙山一带接连几天皆是大雾弥漫,山寨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巡哨义军在寨墙上偶尔走动时发出的脚步声,寨门前高高悬挂的两盏灯笼不住地摇曳着,在雾气中透着一抹淡淡的微光。 天才刚蒙蒙亮,老营中大多数人都还在酣睡。忽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寨墙上的西营义军听到声响,赶忙叫醒了坐在火堆旁打盹的的小头目。 小头目揉着惺忪的睡眼,边打着哈欠,边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寨墙,凭着寨垛往远处望去,然而大雾弥漫,却是啥都看不见。 马蹄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的还有许多脚步声,又过了片刻,隐约可以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模糊人影了。 莫不是官军来袭?小头目瞬间清醒过来,连忙下令全体戒备,然后紧张地朝着远处的人影大喊道:“什么人?再往前走,可就要放箭了!” 寨外的这支队伍当即停了下来,紧接着从大雾中传来了两声短促的掌声。 小头目咦了一声,赶忙回了两下掌声,然后喊道:“得胜?” 对面很快就有人回复道:“回营!” 这时,雾气被冷风稍稍吹散,小头目从寨墙上眺目望去,只见一支上千人的打粮小队,在狭小的山路上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尾巴。 小头目见接头口令无误,顿时放心了许多,出于谨慎,他随口又问了一句:“我说,你们领头的是谁?怎么现在才回来?” 刘国能扭过头,朝着俘虏的打粮小队头目王大柱使了个眼色,王大柱忙不迭地点了个头,立刻朝着寨墙上喊道:“老刘,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大柱啊!” “大柱,原来是你啊!这回去了这么久,怕是收获颇丰吧?”见是熟人,小头目心中再没有了半点怀疑。 “可不是嘛,我说老刘快些开门吧,这天寒地冻的,弟兄们可都累坏了!”王大柱生怕被人看出破绽,紧张得连声音都有些哆嗦了。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别着急,我这就开门去!”说罢,小头目赶忙通知打开寨门,随后快步走下寨墙,来到门洞内,亲自迎接这支满载而归的打粮小队。 谁知才刚开寨门,对方竟突然发难,从粮车下方抽出事先藏好的钢刀,二话不说,就向着门洞内的义军砍去,只在片刻间,包括小头目在内的十几名义军士卒,尽数被砍翻在地。 又有人迅速扑向寨门旁临时搭起的窝铺,将里面正在熟睡的义军士卒也一并砍死。 随着天色渐亮,雾气开始渐渐消散,而对于寨门前发生的变故,整个老营皆是毫不知情。 定国与香莲母子,连同两百亲兵都住在位于老营右侧的一间院落中,其余三百亲兵则跟着亲兵队长王国仁以及定国的表弟马思良住在附近的两座院落,相距不过百米。 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日听见鸡鸣二遍,定国都会起床练功。今日,才刚练了没一会儿,亲兵们也都起床了,定国于是退到台阶上,看着大伙在院子里操练起来。 这时,只听身后房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定国回头一看,原来是香莲抱着刚刚半岁的幼子溥兴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定国连忙脱下身上的披风,快步走到香莲母子跟前,为她们披上,心疼地说道:“夫人,外头天寒地冻,赶紧回屋去吧。” 香莲把嘴一撇,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哼,自打怀上这小兔崽子,天天不是被关在马车上,就是被关在屋子里,成天不见天日,再这样下去,姑奶奶我可就要被逼疯了!” 定国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安慰香莲,望着她一脸自责地说道:“夫人,你受苦啦。” 见到定国的窘相,香莲不禁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好啦好啦,逗你玩的!别担心了,我跟溥兴在屋檐下透会儿气就回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说话间,躲在香莲怀中的小溥兴突然兴奋地对着定国手舞足蹈起来,嘴中还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这小家伙,在说啥呢?”定国伸手边逗着小溥兴,边好奇地问香莲道。 “你是他爹,连你都不知道,谁知道?”香莲调皮地瞪了一眼定国。 自打孩子出生的这半年,每日皆是行军打仗,压根就没有回老营的机会,若不是这此父帅特意安排,让自己护着老营上玛瑙山,还真不知何时才能够与香莲母子相聚。 握着小溥兴胖嘟嘟的小手,定国心中的歉意又多了几分,暗自想道:“这战打到何时,才是个头呀!” 没曾想就在此时,栓在马厩中的“二斗金”突然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大春见状连忙跑过去想要安抚,谁知“二斗金”见大春过来,竟更加烦躁了,不停地扬蹄长嘶,连尥两个蹶子,把大春踢出了几丈开外。 大春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大声吼道:“‘二斗金’,你疯了么?” 谁知这马好像真的疯了,只见它砰地一声挣断缰绳,眼瞅着就要冲出院子。 小溥兴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是哇哇大哭,定国连忙让香莲抱着孩子赶紧进屋,然后快步追至“二斗金”身旁,伸手死死拽住它的鬃毛,随即纵身而起,一下跳到了马背上,然后俯下身,紧紧贴着“二斗金”,用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先狂躁不安的“二斗金”被定国这么轻轻一拍,慢慢停了下来,原地长啸了一声,重新变得温顺起来。 与此同时,刘国能的两千人马如潮水般涌进寨门,一部分紧跟在他身后,另一部分登上寨墙,从背后迂回包抄张献忠老营,防止张献忠从后门逃走。 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寨门,刘国能自是洋洋得意,他把手一挥,吩咐部下道:“点灯!” 当即就有人爬上寨门外的一棵大树,将事先备好的红色灯笼点燃,然后高高悬挂在大树之上。 左良玉带着两千前锋营将士在半山腰等候了许久,忽然看到前方树上升起的红色灯笼,大喜道:“好啊!是刘国能得手了!弟兄们,速速随我上山,莫放跑了张献忠!” 给左良玉发完信号,刘国能下令部下脱去破袄,露出里面的官军号衣,至于那些新降的打粮义军,也遵照事先的约定,在左臂缠上了白布。 待众人换装完毕,没等与左良玉汇合,刘国能便迫不及待地直扑向张献忠老营。 老营中一片安详,似乎根本没有人察觉到危险的降临。刘国能正打算派一小队人悄悄潜进去,摸清楚张献忠的位置,忽然身后有人高喊一声:“官军劫寨啦!官军劫寨啦!” 刘国能猛地一个激灵,心中又惊又怒,回头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名左臂缠着白布的新降义军士卒。 这名诈降的义军士卒,才刚刚发出警示,便被一旁的官军乱刀砍死,然而再想要继续偷袭,却是断然不可能了。 但见老营中瞬间锣声四起,无数声音跟着大喊起来:“官军劫寨啦!官军劫寨啦!”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四 师徒成仇重聚首 官军围寨无路走 昨夜,徐以显刚同张献忠议定了一个奇袭平利县城左良玉行辕的作战方案,正准备今天一早便前往九滚坪张可旺驻地。此时,徐以显已经梳洗完毕,穿好了衣服,众亲兵也从后院中牵出战马,在院里整装待发了。 陡然听到外面传来的呐喊声,徐以显大吃一惊,刚走出院子,就看见大股官军如潮水般朝这儿杀了过来。 徐以显边往回跑边向着大伙喊道:“快!赶紧退回去!” 众人在徐以显的指挥下迅速退回到院中,紧闭大门,并从里边用石头将门牢牢顶死。 刚做完这些,官军便将院子团团围住了,徐以显当机立断,命令包括马夫、厨子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爬上房坡,用弓弩不停地向院墙外的敌人放箭,那些没有弓弩的,则用砖瓦石块向下投掷,一时间官军无法攻进院中,反倒折损了不少士卒。 与此同时,在听到喊杀声后,定国没有片刻迟疑,当即留下大春及十名亲兵保护香莲母子,然后带领其余亲兵奔出了院子。 劫营的官军已经杀进了老营,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敌人,西营将士虽然各自为战,却是个个奋勇,拼死抵抗,一时间呐喊声、喘息声、刀剑撞击声,交织在一起,混成一片。 见此情形,定国大吼一声,带着众亲兵也一齐加入了战阵。没曾想就在这时,“二斗金”忽然又变得焦躁起来,不停地对着前面官军的方向嘶鸣着,定国不明所以,顺着“二斗金”嘶鸣的方向望去,当即明白过来,原来前方不远处那个领头的官军将领,正是自己的师父,也就是“二斗金”先前的主人闯塌天刘国能。 刚才,刘国能正要领兵前去攻打张献忠的宅院,冷不防定国带着亲兵从左侧冲杀出来,在他的背后猛杀猛砍,无奈之下,刘国能只好又回过头来,对付这支突如其来的义军。 这场白刃战完全出乎了刘国能的意料,原本以为这一小股西营义军会在自己的攻势下迅速溃散,没想到这帮人竟然如此勇猛顽强,硬是死死地将他们咬住,死战不退。 刘国能见迟迟不能解决这小股西营义军,心中焦急,他生怕在这儿耽搁时间太久,放跑了张献忠,于是决定亲自上阵。 就在定国发现刘国能的同时,刘国能也看到了定国,师徒二人久别重逢,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在这样的场景,刘国能高高举起长刀,隔着交战人群,向定国大声招呼道:“宁宇吾徒,还记得师父么?玛瑙山已被朝廷大军团团围住,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若肯归降,愚师定在镇台大人面前保举你为将军!” 定国大怒,挺枪跃马,穿过人群直向刘国能而来:“叛贼休走!吃我一枪!” “傻徒儿,你的枪法皆是为师所授,你是打不过为师的!”刘国能对定国甚是喜爱,自是不愿与其交手,边说着话,边用刀格开了定国的梅花枪。 “那又如何?除非从小爷尸体上踏过,否则休想再往前一步!”马打一个照面,定国重新勒马回身,举枪再次向着刘国能刺去。 刘国能不慌不忙地往旁边一侧身,轻松躲过,却见寒光一闪,凉意逼人,刘国能心中不禁暗暗称奇,连忙仔细观察了一眼定国手中兵刃,当即赞叹道:“好家伙,失传已久的梅花枪都让你小子给得了!” 定国双手紧攥梅花枪,大喝一声道:“既然你认得,小爷我今日便用这把梅花枪送你上路,也不枉曾经师徒一场!” “哈哈,宁宇吾徒!过去俺老刘总是说你心肠太软,今日再见,真当刮目相看!不错不错,这才像个男儿该有模样!俺老刘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在谈笑间,刘国能又一次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定国的攻势。 定国正欲再攻,就在这时“二斗金”忽然又向着刘国能嘶鸣起来,就像是遇到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不论定国怎么驱使,都只是站在原地喷着粗气,愣是一动也不肯动。 刘国能于是将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放至嘴边,对着“二斗金”轻轻一声口哨,“二斗金”在听见刘国能的口哨声后,瞬间安静了下来。 “刘国能!难道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做朝廷的鹰犬么?”定国始终也想不明白,那个跟闯王和父帅齐名的义军首领闯塌天,怎么就死心塌地的向官军投降了。 刘国能微微叹了口气,向定国吐露心声道:“宁宇,知道你看不起俺老刘背叛了咱们义军,但如今建虏虎视眈眈于关外,就连一匹马尚且知道依恋故主,你我既身为大明子民,在此国难当头之际,自当报效国家,岂有他哉?终生只做一流寇又有何出息?” 刘国能的话,虽然在定国心中产生了一丝触动,但父帅对自己恩重如山,岂有背叛的道理,念及至此,定国不再多想,一夹“二斗金”马肚,对着刘国能大吼一声道:“毋须多言,看枪!” 方才定国眼中矛盾的神情一闪而过,刘国能正暗道有戏,刚打算继续再劝,谁知定国突然举枪,向着自己的咽喉直刺过来,一时没有防备,慌乱之中连忙紧抓缰绳,后仰身子往马背上一躺,这才惊险躲了过去。 刘国能一拉缰绳,重新坐起身子,大骂道:“臭小子,偷袭师父?欺师灭祖啊你!再这样无礼,师父可要还手了!” 然而此刻定国已经抱定了决心,不再搭理刘国能一句。 见定国不为所动,刘国能终于放弃了劝降的打算,但他顾念着当年的师徒情义,一把大刀在身前舞得滴水不漏,却始终只守不攻。 两人又战了大约十几个回合,定国感觉自己处处受制,一招还没有使完,刘国能便能提前预判到了自己下一招的出枪位置,根本就无法将其击败。 刘国能的目标是张献忠,却在这里被定国拖住,浪费了太多时间,因此他不想再与定国做过多纠缠,只见刘国能突然转守为攻,一刀劈向定国面门。 由于刘国能先前一直都处于守势,这一刀突然袭来,迅如雷电,定国有些猝不及防,连忙举枪来挡。 没想到刘国能只是虚晃一刀,刀劈至半空,竟猛地将刀往回一收,随即调转马头,扬尘而去。 定国回过神来,刚想要追,却被一群官军给团团围住无法脱身。 战事渐渐蔓延至了张献忠的宅院前,这是山寨中最大的一进宅院,里面住着有四百多号人,其中四五十个都是妇女,再除去老弱病残,真正能够上阵杀敌的,只有那支不到三百人的扈卫队,由老营总管王尚礼统领。 此时,王尚礼才刚起床,得知官军偷袭老营,他连忙提刀冲出屋子,只见院子里到处是来不及扣衣扣,就打着赤膊冲出来的西营将士,王尚礼连忙招呼着大伙,一齐向大门方向奔去。 等冲到大门口,聚拢在他身边的已有一百多号人了,其余扈卫也在陆续赶来。随着官军转瞬杀至,双方当即门前展开了惨烈的拉锯战。 当院外呐喊声响起的时候,张献忠正在大夫人高氏房中歇息,听到声响,他赶忙从床上一跃而起,来不及点灯,便胡乱地抓过一件夹袍披在身上,转身想去寻自己的“天赐飞刀”,然而在黑暗中摸索半天,也没有找到。 这时他才想起,昨日那把刀被他放在了丁夫人床头,并未带在身边。 时间紧迫,哪里还来得及再去丁夫人屋子,张献忠于是随手摸起一把刀,推开房门来到院中。经过刚刚一场恶战,阻挡在院门口的扈卫,此时已经死伤了大半,只剩下了零星的抵抗。 张献忠一边穿着亲兵捧来的衣甲,一边向着还在苦苦支撑的老营总管王尚礼喊道:“鸟!快关紧大门!” 听到张献忠的呼喊,瞬间就有十几名扈卫大吼着冲出大门,拼死挡住官军。利用这十几名弟兄用生命争取来的片刻功夫,王尚礼眼含热泪,迅速命人将门关上,并搬来桌椅堵在门后。 “敬帅!这儿支撑不了多久!快从后面走!”王尚礼见张献忠还站在院子中央指挥,连忙朝着他大喊道。 张献忠望了一眼王尚礼,向着他一抱拳,随即独自一人折身往后院跑去。在后院中,张献忠找到了一处较为低矮的院墙,把手往墙上一扒,撑着身子就要向上爬。 忽然,张献忠只觉身下一沉,忙低头看去,竟是被高氏给死死抱住了。 那高氏一只手紧紧抓住张献忠的衣甲,一只手死死抱着张献忠的大腿,哭喊道:“敬轩,别扔下我!” 张献忠气急败坏地怒吼道:“臭婆娘,都什么时候了?却也顾不得你了!快给我放手!” 见高氏仍是不肯撒手,张献忠挥刀往下一划,瞬间割下了大片衣袍。高氏手抓得正紧,没防备衣袍突然破裂,顺着惯性向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趁着高氏松手,张献忠猛地向上一发力,翻过了矮墙,只留下高氏一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张献忠这边刚刚翻墙逃走,那边宅院的大门也被官军给撞开了,无数官军在刘国能的带领下冲了进来,逢人便杀,口中更是不住地高喊着:“莫放跑了张献忠!” 张献忠翻出院子,一路向着后寨门方向跑去,转眼之间,身边又重新聚集了三百多名西营将士。然而此时,各处寨墙皆被官军攻占,四面八方传来呐喊声,提醒着张献忠,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无奈之下,张献忠只得又重新转头,向着别处寻找出路。 在官军前仆后继的围攻下,定国已是身负多处刀伤,身边弟兄也逐渐伤亡殆尽了。在这紧要关头,张能奇率领两百亲兵及时赶到。 见到张能奇,定国顿时勇气百倍,指挥着大伙且战且退,一路退回到了宅院前的台阶下,背靠院墙,继续与官军厮杀。 这时,张献忠带着残部也向着这里奔来,三人合兵一处,见张献忠安然无恙,定国和张能奇皆是长舒了一口气。 “父帅,四处都是官军,怎么办?”定国朝着张献忠大喊道。 “事已至此,且将眼前这股官军杀退再说!”张献忠的眼中透着一股困兽犹斗般的绝望,“弟兄们,跟着俺老张杀啊!” 受到张献忠的鼓舞,众将士顿时士气大振,齐声呐喊着再次冲向官军,经过一番殊死搏斗,附近的这股官军,终于被暂时杀退了。 官军随时都会卷土重来,事不宜迟,定国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污,迅速返身冲进宅院,找到躲在屋中的香莲母子,然后又从旁边的院子里救出了王国仁和马思良等几十名弟兄。 大伙聚拢在一起,眼见天色即将大亮,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五 张献忠金蝉脱壳 潘独鳌身陷囹圄 天已大亮,山寨四处却是火光冲天,浓烟弥漫,刚刚被驱散的官军再一次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口中高呼着要活捉张献忠。 忽然,只见官军后队一阵骚乱,却是军师徐以显在五六个亲兵的护卫下,从包围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徐以显带着伤,飞马来到张献忠面前,喘着粗气大喊道:“敬帅,西寨官军薄弱,快随我走!再迟可就走不成了!” 见张献忠没马,徐以显身后的两名亲兵当即将坐骑让给了张献忠及香莲母子。 香莲一只手抱着小溥兴,一只手撑着大春的肩膀,艰难地爬上了马背。刀剑无眼,为了保护小溥兴免受伤害,香莲又在衣服外面套上了一件大春从官军尸体上扒下的红胖袄,松开两侧勒甲绦,将小溥兴抱护在怀中。 一切准备停当,随即由定国在前面开路,张献忠、徐以显及香莲走在中间,张能奇则带着众亲兵负责断后,一行人边同官军厮杀,边向西撤退。 西寨的寨墙已被官军占领,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却是左良玉的精锐,不过好在这些人中并没有刘国能的部下,因此没人认识张献忠,只道出现在这里的,不过是被冲散的一小股西营义军残部而已,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为首的军官大大咧咧地带着几十名官军从寨墙上下来,举刀威胁众人道:“尔等流寇听着,投降者免死!如若不然,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 定国听罢冷笑一声,一夹马肚,挺枪喊道:“西营八大王在此,速速受死!” 那军官陡然听到张献忠的名号,大惊失色,转身刚想逃,就被定国一枪刺死,跟随在他身后的那几十名官军见定国勇猛,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全都愣在了当场。 定国抬起长枪,指向前方,又是一声大喊:“尔等还不闪开,是想做小爷枪下亡魂否?” 这几十名官军大骇,当即惊慌逃散。 身后的追兵随时会到,定国不敢恋战,当即下令大伙合力推开寨门,护着张献忠、徐以显以及香莲母子冲了出去。 见张献忠逃跑,站在寨墙上的官军,尽管依旧高呼着活捉张献忠的口号,但想到刚刚寨下发生的可怕一幕,却是一个人都不敢下寨,更别提出寨追赶了。 张献忠一行人狼狈出了山寨,刚撤到半山腰,忽然只听一阵号角声骤然响起,但见从树林中又杀出了大股官军,看架势约摸有上千人。 张献忠望着官军大旗上绣着的一个“贺”字,不禁大惊失色,朝着徐以显哀叹道:“完了老徐,是贺疯子来了!吾命休矣!” 徐以显连忙低声对张献忠说道:“敬帅,为今之计只有金蝉脱壳了!在下身边有名亲兵貌似于您,愿效死力!” 张献忠顺着徐以显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去,只见那名亲兵除了没有标志性的长髯,眉宇间竟的确是与自己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敬帅,请速速与小人更换衣甲!”那名亲兵冲着张献忠一抱拳,毅然决然地说道。 “官军转瞬即到,莫再迟疑!”徐以显见张献忠还在犹豫,急得连声催促道。 张献忠回过神来,连忙跳下马,冲着那名亲兵感激地点了点头,两人于是迅速换了衣甲。为求万无一失,张献忠又挥刀将自己引以为傲的长髯割去大半,交给那名亲兵,黏于下巴之上,自己则趁机混在了队伍之中。 说话间,贺人龙已然带兵冲到了眼前,只见他一勒马缰,举刀指向众人,大喝一声道:“献贼何在?速速出来受死!” 那名亲兵冲着张献忠一点头,随即翻身上马,冲着贺人龙高喊道:“贺疯子!你爷爷八大王在此!有本事尽管来拿老子!” 贺人龙瞧见此人黄面长髯,不是张献忠又是何人,不禁大喜过望,连忙大声鼓励道:“弟中们,给我冲!活捉张献忠者,赏银千两!”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说有赏银千两,所有官军顿时全都红了眼,山呼海啸般地朝着假“张献忠”杀了过来,假“张献忠”见官军上当,忙带着几名死士,二话不说一夹马肚,飞快地向西逃去。 官军人人惦记着赏银,哪里顾得上其他人,皆追赶假“张献忠”去了。 见贺人龙兵马渐渐远去,张献忠大呼一声侥幸,然后又上了另一匹马,在定国等人的保护下,向东一路潜行于崖谷密林之中,最终历经千辛万苦,逃离了玛瑙山。 经此一役,王秉贞、张大经在突围时被官军杀死,潘独螯下落不明,另有曹威、白马邓天王等十六员将领阵亡,扫地王张一川等三百多人向官军投降。 张献忠的九个妻妾,除了突围逃走的两人外,其余,张氏死于乱军之中,丁氏抱着不满两周岁的的婴儿投崖自尽,另有高氏和敖氏等五人,连同张献忠的义子张惠儿一并被官军俘获。 不过虽然这回玛瑙山老营给人一锅端了,但西营的主力全在九滚坪由张可旺和张文秀统领,因此并未收到什么损失。隔着大山,张可旺他们并不知道老营遇袭,直到当日傍晚时,才得到准确消息,再想要出兵救援却已经来不及了。 三日后,张献忠一行人逃至水右坝,这时,张可旺派来救援的五百人马也赶到了,加上陆续从玛瑙山溃散出来的将士,合计只剩下了一千六百人。 顾不上喘息,张献忠当即在水右坝镇上,召集诸将召开军事会议,张可旺、张文秀、白文选、冯双礼、马元利、窦名望等西营重要将领,尽数从九滚坪驻地赶来。 张献忠是逃出生天了,然而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左良玉由于未能抓住张献忠,迁怒于寨中百姓,在进入山寨后大开杀戒。除了将俘获的西营将士斩首外,左良玉又下令,把寨中青壮男子也一并屠戮干净,至于女性则不管老幼,先掳至营中凌辱一番,然后挑选出年轻貌美的留在军中,其余年龄大的,皆当做流寇一并杀死。 没多久,督师杨嗣昌就收到左良玉飞檄上报,说此战共斩贼首三千三百级。 杨嗣昌心有疑惑,当即派遣监军道赶往玛瑙山验视。谁知那监军道收了左良玉的贿赂,虽发现有的首级下颏溜光,有的首级耳垂上留有小孔,分明是妇人的头颅,但却并没有说破,当起身返回襄阳,向杨嗣昌复命去了。 谁知这才刚送走了监军道,那边刘、左两营的将士又为了争抢张献忠老营中的财物大打出手,左军吃了大亏,死伤二十余人。 左良玉得报勃然大怒,立刻就冲到了刘国能军中兴师问罪。 刘国能是义军出身,一直以来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里敢跟左良玉造次,连忙将惹事的十几名士卒推出去斩首示众,并把自己抢到的“西营八大王承天澄清川岳”字样虎符、一颗金印、八面令旗、八支令箭、两个卜卦金钱、一根镂金缠龙棒,以及张献忠那把“天赐飞刀”尽数献给了左良玉,这才算是平息了左良玉的满腔怒火。 这日,张献忠正在水右坝与诸将商议军情,忽有斥候匆匆回营禀报:官军张应元、汪之凤两部正向水右坝靠近,另有老将张令率六千川军占据了川、楚交界处的隘口。 当是时,跟随诸将开会,来到水右坝一带的西营将士约有两万人,张献忠思忖再三,认为倘若与张应元和汪之凤交战,刚刚占据玛瑙山的左良玉和刘国能,极有可能前来增援,与其腹背受敌,倒不如全力进攻张令的川军,藉此机会,彻底打开入川的通道。 拿定了主意,张献忠当即命令张可旺和张文秀领兵五千为先锋,寻找张令的川军主力决战,白文选和马元利领兵五千阻挡追击的张应元、汪之凤两路官军,而徐以显、张能奇和张定国等人,由于在玛瑙山之战中负伤未愈,皆跟随在老营中接受医治。 再说张献忠的军师潘独螯,当山寨失陷之时,见无路可逃,只得躲藏在了寨中的一片树林中,不过最终还是被官军给捕获了。 左良玉见此人是个读书人,与其他被俘获的大老粗截然不同,不敢轻易处死,于是将其连同张献忠的眷属一并押解至襄阳,交给杨嗣昌发落。 杨嗣昌听说在俘虏的流寇中居然有读书人,顿时起了兴趣,当即命人将潘独鳌押解至后院节堂之中,打算私下审问。 很快,潘独鳌就被带到了杨嗣昌面前,杨嗣昌命人为其松绑,随后又让所有人退至堂外等候,并将房门带上。随着一声轻微的关门声,整个节堂中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本督师听说你是读书人?姓甚名谁?为何从贼?一一从实招来。”杨嗣昌坐在太师椅上,端着茶杯悠悠说道。 潘独鳌自知若报出真名,姑且不说从贼,仅就当初杀人之事,便是必死无疑,念及至此,潘独鳌当即对杨嗣昌扯谎道:“学生乃是黄冈县生员刘若愚,在数月前回乡探亲途中,被那献贼掳掠至流寇营中,幸有朝廷大军玛瑙山大破贼寇,学生方才得以脱困,还请督师大人明鉴,放学生早日归家,与父母团聚!大恩大德,必将没齿难忘!” 杨嗣昌听后将信将疑,又接连问了潘独鳌几个问题,却见其昂视阔步,言谈举止间神情泰然自若,胸中似有平治天下之略。 杨嗣昌更加认定了自己的怀疑,觉得潘独鳌必不是等闲之辈,当即朝着堂外拍了拍掌,立刻就有一名军官推门而入,肃立于杨嗣昌面前。 “去,把刘若愚的行囊给本督师搜一搜!”杨嗣昌边说着话,边两眼死死地盯着潘独鳌脸上表情的变化,果不其然,潘独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手也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杨嗣昌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可却没有马上点破,只是从桌上重新端起茶杯,轻轻咂了一口。 很快,那名军官就手捧着两页写满字的文稿回到节堂中,向着杨嗣昌躬身禀报道:“督师大人,在下奉命搜他行囊,从中搜出诗文两页,请督师大人过目!” 杨嗣昌随手接过文稿,一字一句地低声诵读起来。 其中,《白土关阻雨》一律,曰:“秋风白雨声,战客听偏惊,漠漠山云合,漫漫涧水平。前筹频共划,借箸待专争,为问彼苍者,明朝可是晴?” 又有《过清禅寺》一绝,云:“三过禅林未开禅,纷纷羽檄促征鞭,劳臣岁月皆王路,历经风霜又改年。” 杨嗣昌仔细读了几遍诗词,勃然大怒道:“好你个刘若愚!身为读书人,非但不思忠君报国,却为流寇草拟飞檄,足见汝必是献逆之左膀右臂!汝白读圣贤之书,是非不分,逆天骂国,自是死有余罪!” 骂毕,杨嗣昌下令将潘独鳌与张献忠的眷属高氏、敖氏以及义子张惠儿关押进襄阳狱中,待他日擒住了张献忠,便一同开刀问斩。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六 张令死守柯家坪 献忠围城断水源 二月十七日,在张献忠撤离水右坝后不久,张应元、汪之凤两路官军也尾随而至,在这里,他们遭遇了白文选和马元利的伏击,折损了不少人马。 不过由于这支断后的西营义军兵力太少,所以并没有继续穷追猛打,眼见官军退去,白文选和马元利便立刻收拢人马,返身追赶主力去了。 十九日,张可旺和张文秀的前锋部队在川、楚交界处的岔溪、千江河一带与张令的六千川军不期而遇,由于此时天色已晚,张可旺不知对方虚实,只是在稍稍试探性地接触后,就迅速引兵向后退去。 张令此时官至四川副总兵,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但仍能够轻松拉开五石弓,且百发百中,因此人送外号“神弩将”,是蜀中仅次于四川总兵秦良玉的名将,多年来更是战功卓著,威震川陕。 见西营义军退却,张令立即飞檄向督师杨嗣昌、四川巡抚邵捷春报捷。 大战在即,考虑到岔溪、千江河一带无险可守,一旦张献忠大军来袭,必将进退失据,张令随即传令全军后撤,主力五千人马进驻川中重镇柯家坪,又留副将方国安领兵一千,于柯家坪后方扎营,守住水源。 二十七日清晨,张献忠率大军赶到,与张可旺合兵一处,在探明张令所部川军的虚实后,张献忠亲自指挥西营义军,向柯家坪发起了猛攻。 张令见义军汹汹而来,立刻下令四面寨门紧闭,同时寨墙上弓弩炮火齐发,使攻城义军无法近寨。 义军攻势如潮,方国安看得是胆颤心惊,不禁暗骂张令老儿自己龟缩在寨内,却让他带着一千多弟兄在外面送死,愤恨之下当即决定抛弃张令,带兵顺着柯家坪后面的一条艰险小道,临阵脱逃。 方国安这一逃,瞬间将官军的整个后背暴露在了西营义军面前,柯家坪随之也陷入了四面被围的绝境。 然而张令不愧是川中悍将,尽管被西营义军团团围住,但却毫不退缩,他亲临寨墙指挥战斗,加上川军本就是背水一战,无路可逃,在张令的鼓舞下,更是迸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对攻寨义军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连续三日,西营义军死伤数千人,却始终无法登上寨墙一步,就在张献忠愁眉不展之际,先前被张献忠派去襄阳打探被俘妻儿及潘独鳌下落的军师徐以显回来了。 见到徐以显,张献忠喜出望外,连忙热情地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徐啊!千等万盼,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如何?老潘、惠儿,还有那些臭婆娘们可曾安好?” 徐以显喘了口粗气,用衣袖点去额上的汗水,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杯冷茶,咕咚咕咚一口灌下肚去,接着把嘴一抹,这才向张献忠禀报道:“您尽管放心吧!那杨嗣昌扬言要等擒住了敬帅您,再一并押解入京献俘,因此只要咱们西营的大纛不倒,他们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在下已在狱中上下打点了一番,想必这些时日,他们应该暂时不会受多少罪。” 听徐以显把话说完,张献忠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连忙吩咐亲兵为徐以显换上热茶,继而轻捋着长髯,哈哈一笑道:“俺老张福大命大,岂是他督师大人想请就能请得到的?” 这时,亲兵也已为徐以显沏好了热茶,徐以显端起茶杯,轻轻咂了一口,随口问了一句:“敬帅,在下刚刚在营中听将士们说起,战事似乎进行的不太顺利?” 听徐以显提起此事,张献忠不禁叹息道:“老徐别提了,俺老张倒是小瞧了张令这个老乌龟!一座小小的城寨,老子几万大军整整打了三日,损失了好几千弟兄,再这样打下去可不行,伤亡实在太大了!” 徐以显却是微微一笑道:“敬帅不必担心,十日之内,柯家坪必破。” 听徐以显这么说,张献忠眼前顿时一亮:“这么说,军师已有破敌妙计了?” “敬帅,在下在回来的途中听当地百姓说起,这柯家坪城寨内并没有水源,我军只需围困他几日,此寨便将不攻自破!”徐以显摸着自己的八字胡,摇头晃脑地说道。 张献忠听罢大喜,当即下令全军暂停攻寨,做好长期围困的打算。 一连数日,西营义军驻扎在柯家坪的四座寨门外,也不攻城,只是进行些简单的操练。 最开始,寨内还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毕竟在张献忠围寨之前,张令已经让众将士和百姓提前收集了一些备用水,水源短缺的情况,暂时还不会有很大影响。 可等到围寨第五日,先前储备的水皆已用尽,寨中军民顿时人心惶惶起来。待至第十日,竟是连尿都不喝上了,在饥渴难耐下,不少人偷杀战马,饮血解渴,然而马血又腥又燥,喝过之后非但不能解渴,缺水的感觉反倒愈加强烈了。 眼见军中士气低落,近乎土崩瓦解,张令却是无计可施。 这日清晨,张献忠与徐以显驻马于距离大营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岗上,望着渐渐升起的新日和漫天绚烂的朝霞,张献忠志得意满地说道:“寨中官军已近崩溃!待将士们用过早饭后,全军一齐压上,四面合击,必能够一举拿下柯家坪!” 可徐以显望着天空,却是一脸忧虑:“敬帅,怕是要坏事,不能再拖了,必须立刻攻寨!” 徐以显的话让张献忠不禁有些诧异,他转头望向徐以显,不解地问道:“怎么说?” “据在下观察,今日必定有雨!”徐以显边说边掐着手指算了起来。 张献忠听罢却是哈哈一笑:“老徐,你多虑了!这么大的太阳,哪里来得雨?” “不!若是在下没有算错,一个时辰内必有大雨!敬帅!为以防万一,咱们等不了早饭了,必须立刻攻城!否则功亏一篑!”徐以显焦急地说道。 见徐以显面色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张献忠也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这便回营,召集诸将,即刻发兵攻寨!” 随着聚将鼓在中军大帐前隆隆响起,诸将揉着朦胧的睡眼,陆续从各营聚拢过来。 昨夜军令明明说的是辰时聚将,可现在才是卯时过半,这聚将鼓怎么就响了起来,诸将进帐见面之后,皆是交头接耳,不明所以。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张献忠在徐以显的陪同下匆匆走了进来,整个中军大帐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时间紧迫,张献忠也顾不上多说废话,当即就向诸将下达了攻寨的指令。 随着诸将领命回营,很快整个义军大营都躁动了起来,各营寨门同时大开,无数西营将士呐喊着,从四面八方杀向柯家坪。 城上一名守军闻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来,趴靠在寨墙垛口往下望去,只见寨下一片黑压压的全是西营义军,冲在最前面的,眼瞅着就要到达寨墙下方了,他连忙咽了几口唾沫,用力张开已经干裂起皮的嘴唇,用那沙哑的嗓音大喊道:“贼兵攻寨了!” “二哥,这回应该是十拿九稳了吧。”站在山岗上,张能奇望着前方摇摇欲坠的柯家坪,转向身旁的定国,兴奋地说道。 自打玛瑙山受伤以来,张能奇与定国一直都在老营中养伤,眼见伤势渐愈,这日听说大军攻寨,二人心中直痒痒,当即骑着马溜出了老营,来到了这处距离柯家坪不远的小山岗上观战。 登寨义军攀着扶梯一步步向着寨墙上方逼近,而守寨官军却是个个无精打采,有气无力,连弓弩都拉不开。 这战的结果似乎已经毫无悬念,谁知就在此时,定国忽然感觉头顶上有水滴掉落。 “咦?下雨了?”定国抬头望了眼天空,不由自主地伸手探了一下。 “不能吧,刚刚太阳还那么大!”张能奇听定国这么一说,也跟着伸出了手。 说话间,又是一颗豆大的雨滴砸在了定国的手掌心上,果真是下雨了。刚开始还只是零星的小雨滴,到后来雨滴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快,密度也是越来越小,顷刻间已是倾盆大雨。 “下雨了!下雨了!”寨中的守军欢呼雀跃着争相抬起头,伸出舌头,贪婪地吮吸着上苍恩赐予的甘霖,任凭雨水滋润自己干裂的嘴唇。 张令亦是老泪纵横,当即将手中的钢刀高高举起,大呼道:“弟兄们,天助我也!随我杀贼!” 守寨官军受此鼓舞,军心顿时大振,纷纷围攻向那些刚刚登上寨墙,立足未稳的西营义军。登寨义军寡不敌众,渐渐不支,最终还是被撵了下去。 “功亏一篑!真是功亏一篑!”张献忠远眺着陆续从寨墙上方退下来的西营将士,猛地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愤恨不已地说道。 白白在柯家坪空耗十日,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徐以显也是捶胸顿足。想当初若不是为了求稳,推迟一日攻寨,恐怕现在张令早已是全军覆没了。 “事已至此,还是暂且鸣金收兵吧!”徐以显见雨势太大,寨墙下一片泥泞,已成泽国,于是向张献忠建议道。 张献忠无奈地点了点头,旋即调转马头,先行一步返回老营去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虽然只下了不到半个时辰,但却成功解决了被围官军的吃水问题,更是让围寨义军的士气大受挫折。张献忠虽又领兵连续猛攻了三日,可是已经再也无法撼动这座小小的城寨了。 与此同时,在襄阳监军佥事张克俭的谏言下,陕西总督郑崇俭终于放弃了先前观望的态度,下定决心增援川军了。他急令参将张应元、汪之凤从八台山出发,副总兵贺人龙从满月嶆出发,合兵攻打张献忠。 三月初八,张献忠再一次率军围攻柯家坪,激战正酣,侧后方忽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短短一瞬间,整支军队就被冲成了两截。出手的正是秦军参将张应元、汪之凤部,其实他们早在天亮前就已然到达了战场,无声无息地潜伏在黑暗中,就是为了等待着这致命一击的到来。 见援军杀至,张令当即点齐两千将士出寨接应,西营义军一时首尾不能相顾,在官军的内外夹击下,兵败如山倒,撤围溃败而去。 第二日,张献忠率领残兵败退至寒溪寺,又与贺人龙部撞了个满怀,双方大战一场,张献忠再次大败亏输,损兵一千三百余人,另有部将左营一条龙薛成才、右营顺天王贺国现领着两千人马向贺人龙投降。 官军乘胜追击,马不停蹄地一路追至盐井,沿途西营义军又有六百五十一人阵亡,眼见大势已去,前营二只虎也带着一千人投降了。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七 贺疯子私会昆山 张定国暗通良玉 三月十五日,张献忠率残部向木瓜口和黄墩进攻,结果非但没能得手,反倒折损了一千两百人。由于担心被官军合围,张献忠带着剩下的千余人偃旗息鼓,从山间小路退往湖广,躲入了兴、归山中。 在荒山密林中,张献忠一面休养生息,一面与山民交好,花重金购买粮食和食盐,并通过他们打探外面的消息。 而自打从玛瑙山下来,左良玉便将行辕安置于平利县城内,再也不挪窝了。眼见左良玉按兵不动,杨嗣昌大为恼火,不断飞檄催促左良玉乘胜追击,然而左良玉对此却是置之不理。 杨嗣昌忍无可忍,当即向崇祯帝上书,要以贺人龙代替左良玉挂平贼将军印。谁知待圣旨下来后,杨嗣昌又担心临阵易将犯了兵家大忌,再次上表请求朝廷收回成命。 原本贺人龙已经得到杨嗣昌的亲口承诺,说向朝廷保举自己为平贼将军了,这回听说杨嗣昌急召,自是满心欢喜地来到督师行辕听旨。 谁知刚一进门,杨嗣昌便以上次在玛瑙山抓到的是假“张献忠”为由,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他一番,对于取代左良玉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贺人龙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碰巧路过签押房,听见里面两个幕僚正在闲聊,其中一人说道:“……此乃阁部大人御下高明之处,好比二犬逐兔,若只有这一只野兔,它们自会拼命追赶,而平贼将军印便是那只野兔啊!” 隔着门,听到二人哈哈大笑的声音,贺人龙的脸色变得铁青,当即快步出了辕门,飞马直奔平利县城左良玉的驻地。 对于杨嗣昌欲让贺人龙取代自己的消息,左良玉也是早有耳闻,因此见贺人龙前来,自然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自顾自地靠坐在太师椅上,连头都没抬,大喇喇地嘲讽道:“我说这风风火火的是谁呢,原来是平贼将军到了。” 见左良玉言语尖酸刻薄,贺人龙知道这事定然传到了左良玉耳中,他望了眼厅中的奴仆丫鬟,小声说道:“左帅,贺某有机密要事相告,还请屏退左右!” “也罢,你们且都退下吧。”左良玉瞥了一眼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贺人龙,朝着奴仆丫鬟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等众人退出,贺人龙环顾一眼四周,凑上前来,附耳问道:“左帅,可曾听说阁部大人要夺您平贼将军印之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左良玉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左良玉为朝廷鞠躬尽瘁,有的是功劳,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敢打老子的主意?” 左良玉说着话,一双眼睛死死地瞪住贺人龙,好像在说:“别装了,那个拨弄是非的人不就是你贺人龙么!” 贺人龙也不含糊,当即说道:“左帅可知杨阁部曾亲口向贺某许诺,说你左帅骄横跋扈,不服调遣,已上奏朝廷,保举贺某为平贼将军。听说前几日圣旨都下来了,却又被阁部给扣住了。” “此话当真?既有圣旨为何不宣,如此行事岂同儿戏?”左良玉将信将疑道。 贺人龙面露激愤的表情,恨恨说道:“我的左帅啊,这事不是明摆着么,阁部大人这是想一石二鸟,用一个平贼将军的虚名吊着咱俩,好让咱俩替他杀贼立功呢!” “鸟!”左良玉怒不可遏地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他杨嗣昌是把咱们当猴耍呢!” 贺人龙见勾起了左良玉的怒意,当即继续火上浇油道:“昆山,咱哥俩虽是粗人,没有读书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可如今人家都骑到咱俩头上了,再这么忍下去,若是被底下那班兵油子们知道,还怎么统御千军万马?所以今天刚出襄阳城,我便直接来了这儿,想着两个人凑在一起,总能商量出个对策。” 贺人龙的话令左良玉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眼见已近晌午,当即起身言道:“老贺,你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吃酒宴,待酒足饭饱之后咱们再慢慢商议如何?” 贺人龙一向嗜酒如命,听说有酒顿时来了兴致:“也好!这些年咱哥俩受外人挑唆,生分了许多,今日贺某人定要与你左帅好好喝上几大碗!叙叙旧!” 左良玉命人在后宅摆下酒宴,两人围着一桌山珍海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身后亲兵端起酒缸,刚刚斟满第二碗,忽有一名校尉匆匆走了进来,附耳对着左良玉嘀咕了几句。左良玉听罢微微一皱眉,当即朝着贺人龙抱拳言道:“老贺,夫人有急事,左某去去便回!” “真是扫兴!好好好,你且快去快回,贺某在此等你!”贺人龙放下酒碗,意犹未尽地说道。 左良玉于是起身对着身边的亲兵嘱咐道:“你们且给我好生伺候贺总镇吃酒,若不能尽兴,莫怪本镇无情!” 说罢,左良玉满脸堆笑地随着校尉退了出去,刚一出门,左良玉便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问道:“张献忠派来的人何在?” 当左良玉在校尉的指引下走进花厅,只见一位身高八尺,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正背对自己,看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出神。 “咳咳!”左良玉故意清了清嗓子,青年男子听到声响连忙回过身,毕恭毕敬地朝着左良玉一躬道:“在下西营张定国,拜见镇台大人。” “原来你就是张定国?好大的胆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不怕本镇立刻将你斩首,或者绑送襄阳请功么?”左良玉仰坐到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定国。 定国也不废话,当即从怀中摸出一张大红礼单,摆在了左良玉身前的桌案上:“镇台大人,这是我父帅给您的礼单,聊表心意,还请大人过目。” 左良玉稍稍直起身子,快速瞄了眼礼单,脸色明显比刚才缓和了许多,随即又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皇上已有严旨,张献忠惊扰祖陵,决不可赦,本镇岂敢违命受降?” 定国听罢却是微微一笑,抱拳言道:“镇台大人误会了!在下今日并非为了招安,而是来救大人!” 左良玉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怒反笑道:“荒谬!本镇堂堂一品总兵官,平贼将军,岂用你等流寇来救?” 定国摇头道:“镇台大人此言差矣!古语云,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有我们这些反贼在,大人方能够拥兵自重;如今杨阁部对大人百般隐忍,无非是还需要仰仗于您,若他日没了我们这些反贼,大人的富贵还能长久么?所谓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如此结局,可是镇台大人所想?” “大胆!”左良玉养寇自重的心思被定国道破,脸色瞬间一变,“张献忠如今不过只剩下区区千人,苟延残喘而已,你们的缓兵之计骗得了熊文灿,却骗不了我左良玉!” “即便是缓兵之计又如何?就算只为大人自己着想,也该留下一条退路,否则待我等灭亡之时,便是大人弃尸西市之日。在下言尽于此,请镇台大人三思!”说罢,定国对着左良玉又是深深一躬。 左良玉脸色阴沉,拍案而起道:“你这是在威胁本镇!本镇身为朝廷命官,心中惟存忠义二字,岂能听你的胡言乱语?” “镇台大人,这么说还是要进兵?”定国反问道。 左良玉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这些日来,督师大人不断羽檄催促,本镇职责所在,安敢不遵?待本镇大军一至,尔等必将灰飞烟灭,岂有他哉?” 定国听后却是哈哈大笑,左良玉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 定国笑毕,方才正色言道:“如今,我父帅已入兴、归山中,与曹操会师,此处绵延数百里皆是崇山峻岭,道路崎岖难行,镇台大人一味进军,就不怕是下一个罗猴山么?倘若将军再吃败战,那颗平贼将军印给贺疯子夺了去,将军又当何以自处?” 定国的话说到了左良玉的痛处,他于是重新坐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你说,本镇该如何?” 定国往前走了两步,低声说道:“镇台大人不如且将部分人马换上我西营装束,在平利县城附近大张旗鼓,折腾一番,而后向杨阁部回报说附近有流寇出没,必须留驻于此肃清残贼。如此一来镇台大人既可以保存实力,又不会被杨阁部治罪,岂不是两全其美?” 左良玉心有所动,低头思忖了良久,这才缓缓言道:“县城附近,到处是阁部大人的哨探,如稍有不慎,被抓到把柄,便是欺君之罪,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定国微微一笑道:“镇台大人不妨回想一下,这十几年来,当今圣上可曾处置过一个统兵大将?” 左良玉思索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自顾自地骂了一句:“鸟!还真没有!” 定国点头道:“正是如此,本朝自袁崇焕服诛以来,譬如孙传庭、熊文灿之辈,那些被论罪下狱或是处死的大臣中,有哪个不是文官?他们手中没有多少亲信将士,朝廷处置起来,没有太多顾忌,自然是说抓就抓,说杀便杀!可对于像镇台大人您这样的统兵大将,朝廷却是格外隐忍宽容,左帅您在罗猴山着了咱们八大王的道,结果朝廷非但不敢治您的罪,反倒加拜平贼将军!为何?还不是因为镇台大人您有重兵在手么?” 定国见左良玉沉默不语,知其已然动心,当即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当今正逢乱世,谁的兵多,谁就能够长保富贵,谁的兵少,谁就得听朝廷的摆布!兴、归山中,地势易守难攻,而玛瑙山之事未必就能遇上第二回,倘若镇台大人一着不慎,兵马损失过大,朝廷前罪并罚,镇台大人又该如何自处?在下言尽于此,请镇台大人三思,并恕在下冒犯之罪。” 左良玉听罢沉默了许久,随手又拿起桌上的礼单看了两眼,抬头对着定国说道:“你且回去吧,这份礼本镇笑纳了!” 定国明白大功告成,于是向着左良玉深深作了个揖,继而言道:“在下这便告辞了。” 左良玉点了点头,然后从外面唤进一名亲兵,吩咐道:“城中眼线众多,你好生将他送出城去,莫要被人察觉了!” 亲兵答应了一声,当即领着定国走了出去。 送走了定国,左良玉于是快步走回后宅,还未来得及推门,就听见贺人龙在那儿大呼小叫道:“你们左帅哪去了?进了夫人的香榻就不打算出来了么?快快把他喊来陪老子喝酒!” 左良玉忙换上一副笑脸,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连声抱歉道:“老贺啊,实在不好意思,刚刚夫人那儿耽搁久了,恕罪!恕罪!” 贺人龙已是半醉,见左良玉回来,立刻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一把抓起酒碗,递到他的面前:“来!老左!今日咱们不醉不休!” 左良玉无奈地瞥了眼贺人龙,随即满口答应道:“好好好!咱们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八 罗汝才身陷绝境 张献忠扎筏强渡 杨嗣昌在得到柯家坪大捷的消息后,遂与万元吉商议道:“如今流寇已窜入川中,不知吉人兄有何克敌良策?” 万元吉微微一笑道“流寇一改原先分散各处,各自为战之法,合兵聚于四川,此乃自寻死路耳!蜀地外紧内松,如鸡笼虎柙,正可以用十面张网之法围剿,必能毕其功于一役,将张、罗二贼一举歼灭!” 杨嗣昌听得是连连点头,示意万元吉继续往下说。 万元吉当即大步走至地图前方,用手指着地图向杨嗣昌解释道:“阁部大人请看,张、罗二贼如今正在向大昌逼近,只需命四川巡抚邵捷春调兵在巫山、大昌至太平、巴山一带,把牢十三座隘口,同时檄调左良玉堵其回窜之路,张、罗二贼便将坐以待毙,困死于群山峻岭之间!” 杨嗣昌听罢深以为然,当即飞檄川中诸将共同进兵,围剿义军。 且说罗汝才率曹营义军西入川东,面对官军的围追堵截,先是自大昌偷渡未遂,随后攻略巫山,又被女将秦良玉所阻;至四月,强渡巴雾河,却再遭失利。 随着官军步步紧逼,罗汝才已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在得知罗汝才陷入绝境后,张献忠当即领兵前往救援,行至半途,忽有斥候急报,罗汝才已被官军击溃,往兴山方向逃去。 张献忠扑了个空,只得引军折返,官军虽在巴东、夷陵、当阳、安远、南漳、房县等地皆有驻军,归州和兴山两座城池也都在官军手中,但见左良玉按兵不动,其余各路官军也纷纷选择了观望态度,不愿轻易冒险,张献忠得以从容转移至兴山县城西六十里的白羊山扎营。 不久,留守九滚坪的七万西营义军,在张献忠义子张化龙与张广才的带领下,辗转来到了兴、归山区,与老营汇合,西营义军至此声势复振。 而此时,罗汝才却再度在兴山丰邑坪被京营官军和楚军击败,阵亡三千三百人,随着小秦王、混世王等部于羊角寨向官军投降,困守丰邑坪的罗汝才,已成一支孤军。 接到罗汝才的紧急求援后,张献忠急令定国率龙骧营五千精骑出阳平三坝,前往丰邑坪接应罗汝才。 定国二话不说,带着五千西营骑兵日夜兼程直奔丰邑坪。 而此时,丰邑坪激战正酣,罗汝才站在西寨的寨墙上向下望去,但见官军密密麻麻的,有如潮水般不断涌上,不少人已经登上了寨墙,与曹营义军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眼见战事吃紧,罗汝才也亲自加入了战斗,只见他手执一把大刀冲入敌阵,猛地往前一刺,将一名官军身体刺穿,随后一脚蹬开尸体,顺势拔刀反手一劈,又将身后一名官军劈作两半。 忽然,身后亲兵紧张地喊道:“曹帅!东寨失守了!” 罗汝才转头看去,只见东寨已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应该是守寨的将领在寨门失守后,按照事先的约定引火自焚了。 “曹帅,咱们守不住了!事已至此,还是赶紧突围吧!”身后亲兵大声提醒道。 罗汝才头也不回地怒斥道:“四面八方皆是官军,往哪儿逃?都给我打起精神守住寨墙!西营的援军马上就到了!” 说罢,罗汝才高举大刀,再次冲向了官军,守军受到罗汝才的感染,亦纷纷握紧兵刃,与官军展开了殊死搏杀。 随着身边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罗汝才不禁有些绝望了。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兴奋地大喊道:“援军!我们的援军来了!” 罗汝才奋力劈死一名近身的官军,随即扭头朝寨墙外望去,只见有一支西营骑兵正从西侧山谷中呼啸杀出,如一把利剑插入官军侧翼,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随着鸣金收兵的声音响起,寨墙上的官军纷纷调头撤退,守寨义军死里逃生,顷刻间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趴在寨墙垛口,眼看着这几千西营骑兵在数倍于几的官军阵中左突右杀,罗汝才不禁感叹道:“这领兵大将究竟何人,竟如此生猛!” 直到援军距离寨墙越来越近,罗汝才这才总算看清,那名冲锋在最前面的西营将领,正是张献忠的义子张定国。 待至官军败退,罗汝才连忙下令大开寨门,亲自出寨迎接。见到定国,罗汝才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抱拳躬身施礼道:“宁宇贤侄,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吾命休矣!” 定国赶忙翻身下马,将梅花枪递给身边的亲兵队长王国仁,一把托起罗汝才,连声说道:“罗叔如此大礼,折煞小侄了!” “哎,说来惭愧,数月来连吃败战,众叛亲离,如今经此一役,就只剩下这不足千人了。”罗汝才指了指身后的残兵败将,摇头叹息道。 定国于是安慰道:“罗叔且放宽心,咱们义军几经浮沉,多少次被官军打散,可哪一次不是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只要咱们西营与曹营合兵一处,两股绳子拧在一起,纵使官军再多几倍,又有何惧哉?” 罗汝才点了点头,应声附和道:“是了,咱们义军合则生分则死,想当初咱们合兵,在罗猴山大败左良玉,是何等意气风发!可后来我与你父帅意见相左,分道扬镳,结果敬轩惨遭玛瑙山之败,我亦是损兵折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悔不当初啊!” “罗叔,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官军随时都会卷土重来,请速速回寨收拾家当,尽快出发!父帅已在白羊山大营中为罗叔备好了酒宴,接风洗尘!”定国见时候不早,连忙提醒了罗汝才一声。 罗汝才自嘲地干笑道:“不用了!咱们曹营也就剩下这点家当,没啥好收拾的,这便出发吧!” 看见罗汝才的手势,亲兵很快为他牵来了一匹战马,除了几十名无法行动的重伤员,被分散安置在当地百姓家中,其余的八百余人皆随着罗汝才一齐上马,离开丰邑坪,与定国一道走进了西边的大山深处。 两军合营后,张献忠决定再次西进川东。 得知官军主力正在四处集结,为了不打草惊蛇,张献忠将人马藏匿于山中,并花重金买通了附近的山民,使他们不向外界透露自己的行踪。 为了尽快渡过巴雾河,张献忠带着义子张可旺和张定国以及一十八骑亲兵悄悄摸至河边,测量河水的深浅,经过一番考察,最终确定了在下游鱼住溪进行抢滩作战的方案。 从河边回来,众人正欲沿着崎岖的山径返回大营,谁知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 “隐蔽!”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大伙迅速下马,将马匹藏于密林深处,然后折返至道路两侧,在灌木丛中埋伏下来。 不一会儿,就见有人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众人躲在灌木丛中,往外一看,原来是二三十个贩米的山民。 张献忠暗自庆幸,正打算等这帮人通过之后再继续前进,谁知意外的事情就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生了。 一名山民由于腹痛难忍,将挑米的扁担随手往地上一扔,忙不迭地冲进旁边的灌木丛。只见他把裤子一脱,就噼里啪啦地解决起来,不曾想这才刚解决了一半,陡然抬起头,这才发现有十几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空气中透着一丝尴尬的气息,过了许久这山民才想起来大喊一声:“救命……” 没等他喊出第二声,嘴就被人给摁住了,山民的同伴闻声相继放下扁担,一起向着灌木丛走来。 眼见无法躲藏,为了避免泄露行踪,张献忠只得下令全体出击,那些山民哪里是这十几名亲兵的对手,只在片刻功夫就被尽数撂倒在地。 “父帅,杀了他们,一了百了!”张可旺举着刀,毫不犹豫地说道。 听说要杀他们,这群山民吓得是魂飞魄散,纷纷跪地求饶,声称绝不会泄露半句。 定国于心不忍道:“他们不过是些平常百姓,若是不分好歹,一味滥杀无辜,我们与那些官军又有何区别?” 张可旺望着定国,一脸的不屑:“二弟,那你且说说,这帮人杀不能杀,放不能放,却该如何处置?” 定国正要反驳,倒是张献忠先开口了,只听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必争执了,连人带货,尽数带回老营!” 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这群山民虽然无奈,但还是被用黑布蒙上了双眼,一路押解回老营中,直到次日方才释放回家。 也多亏张献忠当机立断,他们才刚走没多久,官军派来巡查的两百骑兵也由此路过,双方惊险地擦肩而过。 六月二十日清晨,张献忠率大军冲出大山,兵临巴雾河。 这巴雾河至巴雾山流出,经大宁、大昌,至巫峡而汇入长江,水深浪急,岸险石阻,无论行船或是浮马,皆难以强渡,四月时,罗汝才曾在这儿渡河失利,折损了不少兵马,如今旧地重游,自是心有余悸。 “敬轩啊,这儿水流湍急,两岸皆是峡谷高山,加上川军刘贵率部据险而守,若想强行渡河,恐怕并非易事!”驻马于河畔高崖之上,望着前方奔涌咆哮的河水,罗汝才露出了一丝胆怯的神情。 听罗汝才把话说完,张献忠却是哈哈一笑,不屑地说道:“不然!” 话音未落,只见张献忠将刀一横,指向对岸,厉声说道:“传我军令,即刻伐木造筏,明日辰时全军出发,抢渡巴雾河!”令有不前者,斩无赦!” 随着军令下达,整个东岸山谷瞬间忙碌起来,众人分工合作,齐心协力,只用了不到一昼夜功夫,就打造出了一千多具大木筏。 待至天光大亮,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定国指挥着三千西营将士,一半执刃,一半摇橹,分乘三百具木筏,顺流而下,直扑下游鱼住溪而来。 随着众筏下水,张献忠又令张文秀在东岸山谷中多置旌旗,擂鼓呐喊助威,一时间峡谷中鼓声雷动,气势如虹。 “不好了!贼兵渡河了!”西岸的川军见到在河中劈波斩浪,汹汹而来的木筏,顿时慌了手脚。 然而闻讯赶来的刘贵,望着密密麻麻布满河面的木筏,却是哈哈大笑道:“大家不用惊慌,随我应战,定让这些贼兵葬身鱼腹之中!” 自打张献忠入川,刘贵便无数次地设想着流寇渡河的方式,在他看来,对方无论造出多少木筏,无非是选择白天强渡或是夜间偷渡,然而巴雾河暗礁众多,夜晚偷渡无疑是自寻死路,因此也就只有了白天强渡这一个选择而已。 对于强渡,刘贵依托着峡谷天险,自是有恃无恐,根本就没把张献忠放在眼里。 上部 风云际会 四十九 刘贵兵溃巴雾河 敬轩鏖战土地岭 见西营义军乘着木筏往下游冲来,刘贵连忙下令炮手点燃引信,向着河中央放炮。随着隆隆的炮声响起,在一片硝烟弥漫中,炙热的铁弹飞出炮膛,砸向河中,有的木筏被炮弹击中,直接散了架,筏上义军掉落水中,挣扎着露头,却很快就被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踪。 官军的第一轮炮击,给西营将士带来了不小的伤亡,然而河岸实在太长,本就数量不多的火炮被分散开来,炮弹杀伤力自然大打折扣,虽不断有木筏被炮弹击中,但绝大多数的木筏却依旧继续前行。 眼看西营义军就要抵达河对岸,官军的火铳也随之打响了,在“砰砰砰”的枪声中,火光乍现,缕缕白烟袅袅升起。 就在官军火铳响起的同时,木筏上的弓弩手也在盾牌的保护下,开始向河岸上的官军反击,一时间箭矢如蝗,铅弹如雨。 越是靠近河岸,水流越是湍急,许多木筏躲过了炮弹,避开了暗礁,却在临近靠岸的时候,被浪狠狠打到岸边的崖石上,整个筏子都散了架,不少西营将士被撞得是头破血流。 虽历经千险,不过第一批出发的木筏,还是有两百三十多具抵达了鱼住溪对岸,共计折损七百余人。 与此同时,张能奇率领的第二批七百具木筏,也陆续下水了。一时间,河面上的木筏如蚁涌般顺流而下,河水皆为之堵塞。 尽管第一批木筏基本都已靠岸,但官军布置在岸边的鹿砦和铁蒺藜,却挡住了西营义军前进的道路。见此情形,定国高声呼喊道:“弟兄们!随我清除障碍,为大军开辟前进的通道!” 渡河作战,本就是有进无退,因此哪怕官军枪炮猛烈,西营将士还是争先恐后地从木筏上跳入水中,踩着淹没小腿的河水,一面破坏清除岸边的鹿砦和铁蒺藜,一面迅速布阵,利用盾牌的掩护,步步为营,奋起还击。 不时有人在破坏鹿砦和铁蒺藜时战死,可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登上了河岸,这些障碍也被很快清理干净了。 邵捷春精心构筑的河防工事,顷刻间土崩瓦解,守军渐渐不支,相继扔下兵器,转身逃跑,刚开始还只是一两个人,可越往后,逃兵也变得越来越多。 见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刘贵身旁的亲兵连声催促道:“将军,大势已去,快撤吧!” 刘贵狠狠地一跺脚,随即跳上马背,带着一百名亲兵,飞马向西,狼狈逃去。 渡过了巴雾河,张献忠将大军驻扎于万顷山、苦桃湾一带,另派张可旺屯兵红茨崖,以为犄角。 得知张献忠已突破巴雾河,杨嗣昌认为逼贼入蜀的计划已经达成,再呆在襄阳距离前线太远,无法实时把控战局,当即决定将行辕移驻夷陵。 夷陵位于三峡入口,长江至此一马平川,杨嗣昌到达夷陵之后,立刻带着参军万元吉登上山顶,望着眼前壮丽雄伟的三峡风光,杨嗣昌不禁得意地对身旁的万元吉言道:“吉人兄,且看这夷陵犹如一把锁钥,封锁三峡,控扼巴蜀,以制群寇!如今张献忠、罗汝才已成本督师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何愁不擒?” 万元吉却是满脸担忧:“阁部大人,现已入夏,蜀地炎蒸多瘴,且蜀道险阻,饷运不畅,难以为继,加之左良玉与贺人龙二将不肯用命,川中征剿兵力严重不足,想剿灭张献忠恐怕并非易事。” 这番话说到了杨嗣昌的痛处,他当即收敛笑容,虚心求教道:“吉人兄以为,该当如何?” 见杨嗣昌问起,万元吉轻捋着胡须建言道:“学生以为,宜一面加紧围剿,一面派人前去招抚罗贼,作釜底抽薪之计。” 杨嗣昌犹如拨云见日,脸上又重新恢复了笑容:“吉人兄言之有理,不仅要招抚罗贼,献贼部众亦可一并招抚!本督师这就出榜,除张献忠一人外,其余流寇,但凡肯归降者,尽赦前罪!愿从军者,就地整编,愿返乡归农者,亦资以路费。如此一来,贼兵必将不战自溃!” 为了达到分化瓦解义军的目的,八月初,杨嗣昌命已经投降的义军首领黑旋风前往罗汝才大营劝降。 罗汝才尚在举棋不定,张献忠闻讯而至,当面揭穿了杨嗣昌诱降的诡计。经张献忠一提醒,罗汝才想起自己投降了那么多次,却每次降而复叛,朝廷也不是傻子,又岂会真心招安? 念及到此,罗汝才不禁冷汗淋漓,连忙当着张献忠的面斩杀了黑旋风,从此断了投降的念头。 张献忠认为官军主力云集湖广,只有继续向四川进军方有出路,罗汝才兵微将寡,单独行动就是自寻死路,也只能表示同意。 当此时,杨嗣昌召集川中诸将镇守巫、巴各处要隘,并檄调贺人龙、李国奇、张应元、汪云凤、张奏凯等部专事进剿,一时间战云密布。 八月二十日,张献忠正在整军备战,忽有斥候来报,说驻扎于土地岭的官军张应元、汪云凤所部五千川、楚之兵,皆是新近招募,未经行阵,且久等贺人龙而不至。 战机稍众即逝,张献忠迅速召集各营诸将前来中军大帐议事。 待诸将聚齐,徐以显率先发言道:“孙子云避实而击虚,今有张应元、汪云凤部官军,仅以五千新募之兵,驻于土地岭,且无后继,正是我乘虚而入,一举将其歼灭的大好时机!不知诸位将军,谁愿为先锋?” 张能奇年轻气盛,当即站了出来,抱拳请战道:“父帅!军师!孩儿不才,愿领兵出战!” “四弟,你年龄尚小,从未有过单独领兵的经验,这功劳还是让给大哥吧!”张可旺也跟着站了出来。 见这哥俩争功,其他诸将也都识趣地不再吭声了。 听张可旺说自己年幼,张能奇不服道:“当初二哥没有领兵经验,不也照样一战袭取了襄阳么?我如今和二哥当年一般大,如何就不行了?” 张献忠眼瞅着兄弟二人自顾自地争执起来,不禁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你俩别争了!能奇勇猛无双,且给你三千精骑为先锋,从正面突击土地岭官军大营!” “诺!”张能奇见父帅支持自己,当即笑逐颜开,炫耀地瞥了眼张可旺,然后快步上前,双手接过令牌。 “可旺!定国!”张献忠又从签筒中取出了一枚令牌。 “在!”听到张献忠喊自己,定国赶忙站起身,一步跨至张可旺身旁,拱手肃立。 张献忠目光犀利地扫视向二人,继续说道:“给你们两千精骑,从土地岭后山绕至官军身后,届时若是能奇胜了,你们则守住后山防止官军逃跑,若是能奇久攻未克,你们便引兵杀出,前后夹击官军大营!听明白没有?” “明白!”两人同时虎吼一声,答应道。 张献忠接着又下令道:“秃尾狼!小关索!命你们率领本部人马埋伏于土地岭以东官道两侧,以防贺人龙领兵来援!” 待二人接了令牌,张献忠环视一眼大帐,一脸严肃的说道:“其余诸将皆随大军在后压阵,随时增援各处!此战许胜不许败,大家各自准备去吧!” 待大伙纷纷散去,徐以显忽然一把拉住张献忠,低声说道:“敬帅,在下刚才观察曹操,眼神飘忽不定,似有心思,咱们毕竟与他不是一路,不可不防啊!” 张献忠听罢,拍了拍徐以显的肩膀,安慰道:“老徐,你多虑了!曹操此人,俺老张还是了解的!这些日子,不过是被官军打怕了!只要咱们再多打几个胜仗,他的心自然也就踏实了!” “但愿如此吧!”既然张献忠都这么说,徐以显也就不再多言语了。 再说张可旺和定国,他们领着两千精骑经过一路辗转,终于在临近中午时分,迂回抵达了土地岭后山。随着张可旺一声令下,西营将士纷纷下马,在山道两侧潜伏起来。 为了防止被官军察觉,他们并没有埋锅造饭,而是直接从怀中摸出提前备好的粗面饼,大口啃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有斥候飞马来报,说官军死守土地岭大营,张能奇久攻不克且损失惨重,张献忠已经亲自领兵出战了。 “哼,我就说四弟太嫩,父帅偏偏不听,如今怎样?还不是得亲自出马?”张可旺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定国心中虽然对张可旺的态度颇有些不满,但脸上却没有露出分毫:“大哥,四弟也是建功心切,如今父帅陷入苦战,事不宜迟,咱们赶紧下山增援吧!” 张可旺也感觉刚刚的抱怨似有不妥,连忙下令全体将士上马,朝着山下的官军大营杀去。 此时,土地岭的鏖战还在继续,张应元和汪云凤不愧是官军悍将,尽管所部皆是刚刚招募的新兵,但依托着土地岭的地形,仍能够死死顶住西营义军如潮水般的攻势。 张能奇的三千前锋很快就被打残,为了速战速决,张献忠一面派信使绕过土地岭官军营寨,赶往后山催促张可旺和定国尽快进兵,一面点齐一万精锐,亲自前往增援。 随着张献忠亲率援军赶到,攻城义军士气稍振。 见战事愈发吃紧,张应元爬上瞭望塔,打算居高临下,观察义军的主攻方向,谁知一眼竟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名头戴白色毡帽,身披猩红战袍的义军首领。 此人黄面长髯,不是张献忠还能是谁?张应元大喜过望,一把抢过身旁箭手的长弓,大喊一声:“箭!” 箭手连忙毕恭毕敬地从箭袋中摸出一支翎羽箭,双手递至张应元面前。 张应元头也不回,伸手接箭,当即张弓满弦,瞄准张献忠的面门“嗖”的就是一箭。 “敬帅小心!”跟在张献忠身旁的马元利眼疾手快,连忙挥舞长刀,去拨飞矢。 谁知那箭来得太快,马元利一刀落空,箭尖擦着刀锋划过,随着一声尖锐的金属撞击声,箭头稍稍偏离了原先的轨迹,却仍然继续向前飞去。 只听“哎呀”一声惨叫,马元利心头一紧,猛地扭头看去,原来那支箭射中了张献忠的右臂。 “敬帅,没事吧!”马元利忙不迭地询问道。 张献忠咬牙握住箭柄,猛地将箭头从伤口中拔出,然后一把拗断箭柄,随手扔在地上,狠狠地说道:“这点小伤算个屁!快随老子攻上去!” 见如此近距离,居然没射死张献忠,张应元气得是捶胸顿足,他懊恼地将弓扔回给箭手,径直爬下瞭望塔,大喊一声道:“张献忠已经受伤!速速备马!随我杀出寨去!” 片刻间,官军寨门大开,总兵张应元亲率三千官军,呼啸着杀出营寨,直奔张献忠的方向而来。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 前后夹击破敌营 长驱直入向夔州 见张献忠受伤,张应元当即率领一支官军冲出寨门,居高临下,犹如猛虎下山般杀向义军阵中,攻寨义军渐渐不支,纷纷后退。这可把张献忠给急红了眼,他接连挥刀砍死了三四个向后逃跑的义军士卒,这才稍稍稳住了战局,两军于是在山坡上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 就在双方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张可旺和张定国的两千精骑,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官军大营的后方。 在张可旺和张定国的率领下,两千西营精骑一手握着钢刀,一手拿着短弩,策马疾驰,以极快的速度掠至官军大营后侧的木栅栏外。 一名守卫后寨门的官军士卒见状大骇,张嘴就要呼喊,话还在喉中,已有一支弩箭疾射而来,只听“噔”的一声,这一箭径直射穿了他的脖颈,插在了身后木栅栏上,入木三分。 站在瞭望塔上的官军箭手也急忙抓起号角,想要吹角告警,却被箭矢瞬间洞穿头颅,应声从高高的瞭望塔上跌落下来。 只在片刻功夫,这股西营精骑就冲破了后寨门,马踏连营,将许多在营中惊慌奔逃的官军士卒一一击杀。 “贼兵劫营了!贼兵劫营了!”这些守营的官军本就是新兵,哪见过这般阵势,先前依寨据守尚能够勉勉强强顶住,可如今面对着凶神恶煞般的骑兵,顿时乱了阵脚。 此时,汪云凤正在前方督战,忽闻后营遇袭,连忙引兵回援。 定国手执梅花枪,正搅得官军后营一阵人仰马翻,忽见一队官军骑兵从前营赶来,为首一员大将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金盔,身穿金漆山纹甲,衣甲鲜明,威风凛凛。 定国当即勒马横枪,指向汪云凤,朗声问道:“来将何人?报上姓名!小爷的梅花枪下不杀无名之人!” 见对面过来的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汪云凤压根没把定国放在眼里,只见汪云凤催马上前,双手高高举长刀,大喝一声道:“大胆反贼!今日便是汝等死期!” “你这厮好没礼貌!”定国大怒,也跟着拍马迎上,挺起梅花枪,如迅雷般直刺向汪云凤的哽嗓咽喉,汪云凤只觉眼前寒光闪过,连忙侧身躲避,并趁势反手挥刀直取定国下腰,定国不慌不忙回枪来挡,瞬间将刀格开,二骑打了个照面,各自分开。 这一回合下来,汪云凤心中暗暗吃惊,不敢再小瞧定国,当即抖擞精神,勒马回身,挥舞着长刀,再次与定国战在了一起。 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战了约有二十多个回合,定国见迟迟不能取胜,于是卖了个破绽,引汪云凤来攻,而后突然隔过长刀,抬枪向着汪云凤面门扫去,枪尖横面狠狠地拍在了汪云凤的脑袋上,打得他是脑浆迸流,眼珠突出,当即跌落马下,气绝身亡。 汪云凤这一死,整个官军大营彻底乱了套,士卒纷纷丢盔卸甲,四散奔逃,哭喊惨叫声不绝于耳。 张应元率军在前头与张献忠鏖战,忽闻身后杀声震天,知大事不好,连忙勒马回营救援,好不容易退到寨门,就有败兵逃出,向他禀报汪云凤的死讯。 听说汪云凤已死,张应元再无心恋战,也不入寨门,径直弃了大营,独自绕过木栅栏,直向东面官道奔去。 定国追出寨门,发现张应元要逃,连忙勒马带住枪,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朝着张应元后背就是一箭。张应元听见身后弓弦声响,忙侧身抬枪去挡,不料箭矢来得太快,一下没能挡住,正中右臂。 张应元吃痛,右手下意识地卸力,长枪“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眼见追兵将至,张应元顾不得下马捡枪,捂着伤口,伏于马鞍之上,狼狈而逃。 谁知才刚跑出去不到十里,就有一支义军从斜地里突然杀出,领头的正是义军首领秃尾狼和小关索。 他们二人已经在这儿潜伏了整整一日了,刚打算收兵回营,却看见一员官军大将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向着这边逃来,二人大喜过望,当即引兵杀出。 张应元见有义军挡路,为求活命,大吼一声从鞘中抽出佩刀,发疯般地冲杀过来,秃尾狼一马当先,挥舞着大斧来迎,两马相交,战不过两个回合,就被张应元一刀砍翻下马。 背后小关索见兄弟死于非命,悲恸之下高举长刀,拍马跟上,张应元猛地拨转马头,左手一把抓住小关索劈来的刀柄,右手忍着箭痛,横刀劈去,将小关索连盔带脑削去了一半。 片刻间,两位首领皆死于非命,所部义军顿时乱作一团,各自逃散。 张应元杀散伏兵,当即翻身下马,从地上拾起小关索的长刀,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觉得还算趁手,于是将刀往马鞍上一带,然后重新上马,朝着巫山县的方向而去。 击败了张应元和汪云凤后,张献忠与罗汝才屯兵于圆渡坪。此时,官军虽然陈兵边境,但由于主力都在与摇黄十三家作战,内部防御十分空虚,可谓是外强中干。 九月初六,张献忠利用四川巡抚邵捷春分散兵力驻守隘口的弱点,命张定国与张文秀率本部人马两万人为前锋,一路连破数道只有三四百兵力防守的隘口,进军大宁河,直逼大昌。 大昌古城三面环水,一面环山,本是易守难攻,然而听说张献忠大军将至,四川巡抚邵捷春竟是吓得是魂飞魄散,连夜逃往夔州,只留下副将邵仲光领兵五千驻守,并飞檄四川总兵秦良玉和副总兵张令,让他们紧急进兵驰援。 在得到邵捷春的羽檄催促后,张令迅速挥军向大昌赶去,同时派快马急告邵仲光,只需固守三日,援军必到。 大宁河有三个渡口,即上马渡、中马渡和下马渡,是通往大昌的必经之路。在得到张令援军将至的消息后,邵仲光信心倍增,当即领兵三千出了大昌,在大宁河沿岸各渡口分兵把守,同时调集民夫沿河修筑堡垒,挖掘陷坑,并在河岸浅滩上布置鹿砦和铁蒺藜,多置火器强弩。 邵仲光自忖有大宁河天险在手,别说是三天,就算再让他守上个十天半个月,也是轻而易举。可万万没想到,义军前锋距离大宁河尚有二十多里距离,守卫渡口的川军便由于欠饷日久,起了内讧,众兵士将邵仲光的中军大帐团团围住,扬言若再不发饷,就不再为朝廷卖命了。 在川军中,自巡抚邵捷春起,一级级克扣将士粮饷,已是见怪不怪的事了,既然肉都吃进了嘴里,再想让他吐出来,邵仲光可做不到。众士卒闹了半天,也没有一个结果,只得各自怏怏散去。 被众士卒这么一闹,邵仲光倒是清醒过来,自知事不可为,转念再一想,就算是丢了大昌,有邵捷春罩着,他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卸到张令这个老东西身上,治他个救援不力的罪名,又何必自讨苦吃,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想到这里,邵仲光顿时没有了固守待援的心思,让亲兵赶紧收拾好金银细软,义军一有渡河的迹象,立刻拔腿跑路。 驻马于大宁河岸石滩之上,张文秀望着前方奔涌咆哮的河水,转头看向定国,举鞭皱眉道:“宁宇,我瞧这大宁河,水流湍急,河道宽阔,非先前巴雾河可比,若是官军死守渡口,我等想要渡河,恐怕并非易事!” 定国听后却是微微一笑,自信言道:“那邵捷春胆小如鼠,听说我军压境,早已成惊弓之鸟,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定然闻风而逃,官军群龙无首,空有大宁河之险,又岂能长久?” “二哥准备如何渡河?”见定国胸有成竹,文秀心中顿时踏实了许多。 定国思忖了片刻,方才缓缓地说道:“上回咱们在巴雾河吃了木筏渡河的亏,折损了不少将士,加上前些天大雨导致河水暴涨,浪大流急,不宜渡河。暂且沿河安营扎寨,待几日后涨水稍退,再做打算。” 就在二人说话间,只见陈玺飞马而至,在定国和文秀面前勒马停住,手执缰绳抱拳禀报道:“老大!喜事来了!” 见到陈玺喜笑颜开的模样,定国赶忙询问道:“陈玺,发生了什么?” 陈玺坐在马背上不停喘着粗气,直休息了好一会儿,这才缓过劲来:“数日前,四川巡抚邵捷春听说咱们义军兵临大宁河,已经吓得连夜逃回了夔州!如今大昌城中就只剩下了副将邵仲光的五千川军!” “太好了!”定国听后也是欣喜若狂,当即向陈玺吩咐道,“陈玺,你来得正好!即刻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就地安营扎寨,而后每一千人分为一个小队,各自分头行动,沿河岸征集大小船只及船工,择日渡河!” “诺!”陈玺朗声应道,随即调转马头,往军中传令去了。 很快,西营义军就从沿岸各渡口及百姓手中征集了三百多条木船,并为每船配置了两名船工。 万事俱备,待十二日清晨涨水稍退,按照先前议定的作战部署,靳统武和祁三升各率兵一千,在中马渡和下马渡对岸多置旌旗,故布疑兵,牵制两翼官军。 随着一声号角声响起,百船齐发,三千西营将士,分乘一百多条木船,向上马渡发起了进攻。 见义军抢渡,很快就冲破了上马渡和观音岩两处壁垒,邵仲光连忙差信使赶往夔州面见邵捷春,谎报其正督率将士们拼死据守大宁河防线。待信使离去,邵仲光立马撇下三千守军,带着几十名亲兵偷偷逃跑了。 邵仲光临阵脱逃的消息很快就在川军中传开,大伙本就被欠着饷,如今又听说主将不战先逃,哪里还有人愿意继续卖命,当即溃散而逃。 西营义军得以兵不血刃,从容渡过了大宁河。 随着大宁河防线被西营义军突破,大昌已是无险可守,定国与文秀于是分兵破了大昌,而后集中兵力,向着夔州方向进军。 败报传至督师行辕,参军万元吉对邵捷春一味消极避战的行为很是恼火,遂以大宁河防线布防失当为由,请杨嗣昌将邵仲光斩首于军前,给邵捷春演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此言正合杨嗣昌之意,当即表示了同意。 没过多久,杨嗣昌下令处决邵仲光的飞檄便通过水路送到了夔州,邵捷春看后大为不满,当即回书据理力争道:“土地岭之战,两营大军尚且不能阻挡献贼,仲光仅以区区弱卒坚壁据守,兵败非其布防不密,实乃流寇势盛,请督师大人明鉴。” 杨嗣昌阅信大怒,当即命中军手执尚方宝剑赶赴夔州,当着邵捷春的面,将邵仲光就地正法。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一 神弩将死守营寨 罗汝才定计诱敌 当邵仲光不战而逃的时候,老将张令正在赶往大昌的途中,刚行至竹菌坪,陡然得到斥候来报,说大昌已经失守,张献忠的大军正朝着夔州杀来。 “邵仲光这个没用的家伙,连三天都守不住!”张令气得差点儿没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即下令全军停止前进。 不一会儿,又有传令兵飞马赶至,说秦良玉正率三万白杆兵往这儿赶来,后日便到,让张令在此固守待援。 听到这个消息,张令顿时放了心,见竹菌坪地势险要,四周重峦叠嶂,乃是控扼剑州、广元、成都等地的交通要道,张令立刻下令全军在竹菌坪当道扎营,以逸待劳,堵住义军西进的道路。 次日清晨,定国与文秀的两万前锋也抵达了竹菌坪地界,见有官军在此驻扎,定国当即下令全军戒备,在距离竹菌坪大约五里远的道口据险下寨,并派出斥候,前往打探这支官军的虚实。 听说前方烟尘滚滚,有义军杀至,张令连忙爬上瞭望塔,朝着义军阵营的方向望去,只见这支义军衣甲鲜明,兵强马壮,与往日里见到的,穿着打扮如乞丐的流寇截然不同。 张令大骇,当即走下瞭望塔。见张令下来,诸将纷纷聚拢过来,请求趁西营义军立足未稳之际,将其一举击败。 然而张令却不为所动,厉声阻止道:“本镇打了一辈子的战,岂能不知如何应敌?那献贼狡黠无比,新近刚打下土地岭,又破了大昌,士气正盛,不可硬拼!尔等只须守住营寨,待其士气松懈之际,再行杀出,贼兵必败!且传本镇军令,若有抗命擅自出战者,杀无赦!” 见张令严令禁止出战,诸将脸上纷纷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张令仰着头假装没有看见,又继续下令道:“若贼兵只是叫骂,不必理会;若贼兵离寨百步以内,只需以火铳、强弩将其击退;若贼兵开始攻寨,再向本镇禀报!” 吩咐完毕,张令当即转身回帐歇息去了。 待至午后,张献忠与罗汝才亲率两营主力大军也赶到了竹菌坪,张献忠一面让众将士埋锅造饭,一面喊来定国询问对面官军的情况。 在得知是老将张令领兵后,张献忠不禁恨恨说道:“鸟!原来又是张令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先前在柯家坪没能杀他,今日倒是冤家路窄,这回老子定让他葬身于此!” “父帅,据孩儿观察,竹菌坪四周皆是崇山峻岭,荒无人烟,仅有前方一条通道可走。如今官军在此咽喉要道扎营,防守严密,咱们若是强攻,恐怕会有很大损失!但若无法破寨,就不能长驱西进入川了!”定国将刚刚探查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张献忠汇报道。 “既然如此,且让人去寨下叫骂,激他出战!待这老儿离了乌龟壳,便集中兵力,给老子狠狠的揍他!”张献忠摸着自己的长髯,毫不犹豫地说道。 主意已定,张献忠当即下令张文秀率一千人马,靠近张令大营挑衅;另派张可旺领兵两千人,埋伏于山后树林之中,只待张令沉不住气,出寨迎战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然而奇怪的是,不论西营义军在寨前如何辱骂呐喊,官军营寨内却始终寂静无声,只偶尔有人从寨垛中间探出头,向外张望。 见官军龟缩不出,张文秀于是带了一百名骑兵向前试探,没曾想刚走进一百步的距离,官军营寨内突然杀声四起,一时间箭如雨下,铳炮轰鸣,西营将士猝不及防,死伤过半,狼狈往后退去。 张可旺本以为张令会率军趁势杀出,连忙下令伏兵做好出击的准备,谁知张文秀才刚退回一百步开外,官军就立刻停止了射击,营寨内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一直挨到日落时分,见张令始终不肯出战,无奈之下,张献忠只得将张文秀和张可旺的两支人马尽数撤了回来。 等西营义军撤走后,张令派出传令兵往各营下达严令:今夜所有将士分为三队,轮番值守,其中两队休息,一队巡逻,提高紧惕,防备张献忠引军偷袭。 然而,一夜相安无事。 挨到下半夜,张献忠辗转难眠,当即将披风往身上一裹,踱步走出大帐,径直爬上了瞭望塔。 值守的西营士卒正站在瞭望塔上打着哈欠,忽然听到声响,猛地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主帅张献忠登了上来,连忙抖擞了精神,抱拳行礼道:“敬帅!” 张献忠示意他不用多礼,随后张目往官军大营的方向望去,只见官军寨中灯火通明,戒备森严,不时有一队队的官军高举火把,绕营巡逻。 “张令这老东西,当乌龟还真有一套!”张献忠瞧了半天也没瞧出官军大营的漏洞,只得恨恨下了瞭望塔。 回到老营帐中,张献忠坐卧不安,始终也没能想出破敌良策,于是派传令兵去曹营请罗汝才前来商议,没想到传令兵尚未出帐,便有中军进来禀报,说曹帅来了。 “好啊!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张献忠大喜,赶忙起身迎出帐去,一把搭住罗汝才的肩膀,将他拉进帐中,在帅案旁坐下。 待罗汝才坐定,张献忠焦急地请教道:“罗老弟啊,俺老张正想让人去找你呢!你说张令这个老乌龟,上回在柯家坪就是死守不出,今天又给老子玩这套!咱们各路义军中,就数你曹操鬼点子多,可有啥办法能够激他出战?” 罗汝才嘿嘿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敬轩,就知道你着急,我这才连夜过来找你!放心吧,明日张令必定出战!” 张献忠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忙不迭地追问道:“哦?老弟有何妙计?快说来听听!” 罗汝才故作神秘地说道:“明日你且将我曹营的人马换上去,那张令若不出战,我曹操的名号从此倒着念!” “鸟!别欺负俺老张没文化!曹操倒着念不也是操曹么!老子正焦头烂额,你却来寻老子开心!”张献忠佯装发火,一拳砸在了罗汝才的胸口。 罗汝才见张献忠不信,又继续说道:“哥哥,我说的可都是正经事!你可别不信!只不过张令这老狐狸只会上一次当,倘若这回咱们没把他杀死,以后再想诓他,就是难上加难了!” 见罗汝才一本正经的模样,张献忠爽朗地哈哈大笑道:“罗老弟,这你尽管放心,只要你有办法把老乌龟诱出来,俺老张就能断了他的归路!” 罗汝才连连摆手道:“非也!光断他归路可不成,这回必须得结果了他的狗命!有探马急报,秦良玉那个老娘们最快明日中午就会赶到,若不能在秦良玉到来之前收拾了张令,待他们二人合兵一处,咱们入川这条道可就彻底走不通了!” 张献忠皱了皱眉,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情:“老乌龟年纪虽然大,却很是彪悍,且箭法又准,加上在身边还有一百多家丁,个个愿效死命,这一时半会儿间,想要杀他,恐怕没这么容易!” 罗汝才狡黠地眨了眨眼:“敬轩,你且附耳过来!” 张献忠忙向前凑了凑身子,罗汝才见四下无人,这才对着张献忠低声耳语道:“自古以来,善射之人必轻视远立之敌,明日且挑选一名善射之人邀其出阵说话,待其不加防备之际,骤然发难,定叫那张令老儿有来无回!” “妙计啊!老弟你可真是曹操啊!”张献忠听罢,不禁拍案叫绝,可再转念一想,却是愁上心来,随即言道,“只是射塌天已然降了官军,又有何人能够当此重任?” 罗汝才心中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见张献忠问起,这才说道:“敬轩,我这儿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哥哥你肯不肯放人?” “鸟!有屁快放!此事只要能成,就算是金銮殿上的皇帝老儿,俺老张也能给你抓了来!”张献忠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罗汝才微微一笑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哥哥你的义子张定国。” “嘿!别说,还真就这娃娃靠谱!行!明日一早老子就让他去曹营找你报到!”张献忠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只要张令老儿一死,咱们趁机占了竹菌坪,就能以逸待劳,等待秦良玉那个老娘们了!” 罗汝才点头道:“能否进入四川,成败皆在此一役,明日就看定国的了!” 张献忠将身子微微前倾,拍了拍罗汝才的肩膀,信心满满地说道:“罗老弟,你就尽管放心吧,定国这娃稳得很!有他在,张令老乌龟活不过明日!” 等到两人将细节商议完毕,已是鸡叫头遍,罗汝才伸了个懒腰,旋即告辞了张献忠,回到自己营中,正准备躺榻上睡一会儿,却有亲兵从帐外走进来禀报道:“曹帅,西营张定国将军在外求见。” 听说定国来了,罗汝才顿时没了睡意,赶忙从榻上起身,随手披上一件长袍,朝着帐外高喊道:“快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定国就跟着亲兵快步走了进来,见到罗汝才,定国毕恭毕敬地向他作了个揖:“罗叔!小侄奉父帅之命,带着五十名西营弟兄,前来听候您的调遣!” 罗汝才迎上前去,一把拉住定国的手,笑问道:“宁宇贤侄!今日需要你到张令老儿面前,结果了他的性命!这老儿可是川军中有名的神弩将,你在他面前能够沉得住气,做到面不敢色,心不慌,手不颤么?” 刚刚在来之前,张献忠已经把罗汝才的计划大致跟定国说了一遍,现在听罗汝才问起,定国当即一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罗叔,尽管放心吧!小侄在几万官军之中尚无怯意,一个老匹夫又有何惧哉?” “此事并非儿戏!张令老儿身边必定有众多家丁保护,而你只有五十名弟兄,必须稳住心神,一击得手,方有胜算!否则非但咱们的计划落空,就连你的小命也得送在阵前!”罗汝才不太放心,再次叮嘱道。 谁知定国却是微微一笑:“罗叔,人多反倒让张令老儿起疑,这五十人,小侄一个也不带,就单人匹马去干,定让他左右家丁毫不提防!” “宁宇贤侄,我知道你勇猛过人,然而这着棋是输是赢,可全都系于你一身,就你一个人能成么?”罗汝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正因为事关重大,越是人少,越能够让张令不加提防,成功的几率才越大,罗叔你就尽管放心吧!”定国斩钉截铁地抱拳说道。 见定国信心满满,罗汝才思忖了许久,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好吧,那就依你所言!如今咱们可是千兵望一将,全看你的了,因此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时候还早,你且先去补会儿觉,养足了精神,一会儿天大亮后,随我去到阵前!” “是!”定国答应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待定国退出后,罗汝才狠狠地一拳砸在桌案之上,自言自语道:“老乌龟,今日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二 曹操诈败引官军 定国暗箭赚张令 在中军的引领下,定国及五十名亲兵被安排住进了罗汝才中军帐附近一座稍小的营帐内。 合衣躺在榻上,定国在心中反复预演着待会儿可能发生的情况,一时间竟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待至清晨,旭日从天边缓缓升起,阳光遍洒大地,就连营帐的帐顶都被照成了一片金黄。竹菌坪的守寨官军揉搓着惺忪的睡眼忽然发现,今日前来叫阵的义军由西营变成了曹营,所部士卒皆衣着褴褛,队形散漫,完全不似昨日西营那般严整。 得到禀报,张令亲自登上寨墙观看,只见曹营义军正三五成群地聚在寨外,心不在焉地嚷嚷叫骂着。 “嘿,天助我也!献贼见昨日百般辱骂,本镇皆不为所动,今日居然将叫阵的换成了罗贼的这群老弱病残!偏偏本镇今日就要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说到这里,张令忍不住大笑一声,雪白的胡须也跟着有节奏地颤动起来。 左右诸将早就急不可耐了,当即纷纷请战,谁知张令却是摆了摆手,泰然自若地说道:“不着急!时候还未到,让全体将士继续固守本寨,没有本镇军令,一律不许出战!” 说罢,张令径直转身回帐,小憩去了,在场诸将面面相觑,不知这总镇大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议论了半天也没论出个所以然,只得各自散去。 且说曹营将士,在寨下叫喊了半天,已是口干舌燥,却见官军毫不理会,当即弃了刀枪,纷纷躲到树荫之下,坐在地上乘凉起来,不少人更是将坐骑的马鞍都给卸了,任凭马儿在附近随意吃草。 一名官军将领站在寨墙之上,望着下面嬉戏打闹的曹营将士,忍不住一拳狠狠地砸在了寨垛上,愤恨地说道:“这班流寇也太肆无忌惮了!一点儿也不把咱们官军放在眼里!” “不知令帅到底怎么想的,真是窝囊!这到底打得是什么鸟战?”另一名将领也跟着在旁边附和了一句。 尽管军中已然怨声载道,但张令却是充耳不闻,一觉竟睡到了中午时分。 等张令睡醒,再次来到寨墙上观望时,碰巧赶上义军饭点,伙夫将午饭送了过来,那些在寨下叫骂的曹营将士早就饿坏了,当即一拥而上争抢食物,然后东一堆,西一团地聚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这吵吵闹闹的架势,犹如市井百姓赶集一般,哪还有一点儿像在打战的模样。 见此情形,张令回头瞧了眼身旁诸将,哈哈大笑道:“好啊!就是此时了!诸位,可愿随本镇出寨,杀敌立功?” 诸将在营中憋了两天,听说终于要出战了,当即精神振奋,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张令又询问中军道:秦帅的白杆兵到何处了?” 中军赶忙上前一步,禀报道:“回令帅,石砫兵前锋两千人马距此仅有二十余里了!” 张令听罢,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不愧是婆娘带的兵,真他娘的慢!” “令帅的意思,还要再等白杆兵?”身旁一个将领问道。 张令轻哼一声,傲慢地说道:“不用等了!罗贼不堪一击,这首功就让给咱们自己弟兄吧!” 诸将听罢皆是哈哈大笑,随即齐声高喊道:“令帅英明!” 为了防止秦良玉赶来争抢胜利果实,张令迅速传达军令,以一千人留守大营,其余三千将士由他亲自率领,出寨作战。 伴随着隆隆的鼓声响起,官军大营中呐喊声震天,随即只见寨门大开,张令带着三千人马,从寨中鱼贯而出。 “官军来了!”一名负责戒备的曹营士卒见状连忙扯起嗓子,高声示警道。 没等他喊上第二声,官军骑兵已杀至眼前,一刀将其砍翻在地。 面对突然来袭的官军,还在吃饭的曹营将士有些措手不及,还未来得及整好队形,便与官军混战在了一起。 在张令凌厉的攻势下,曹营将士渐渐不支,狼狈向后退去,一连退出三里地,方才与赶来接应的曹营主力合兵一处,重新占据有利地形,稳住了阵脚。 远远望见山头上曹操的大纛,张令喜出望外,回头对着身后官军将士大吼道:“诸位弟兄!有生擒罗贼者,赏银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官军受此激励,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像不要命似的朝山头上冲杀过来。 见官军势不可挡,罗汝才连忙下令弓弩手居高临下,对着进攻的官军猛烈放箭,冲在最前面的官军骑兵相继落马,张令虽也身中数箭,但由于他身穿重甲,头戴铜盔,就连战马身上也披着铁甲,因此竟是毫发无损。 连续几次进攻皆没能攻下山头,张令于是驻马观察了一眼四周的地形,当即下令全军立刻抢占对面的一个小山头。 官军将士在盾牌的掩护下,冒着对面山头射来的箭雨拼死登上山顶。随着张令一声令下,官军也开始向对面放起箭来,双方隔着山头互射,不时有人中箭倒地,但很快就又有人上前,填补上了缺口。 张令号称神弩将,一弓在手,一百五十步内几乎百发百中,加上其一百多名家丁也各个箭术高明,曹营义军在对射中逐渐落入下风,被官军所压制,中箭倒地者不计其数,几乎只要一露头,就会被官军射杀。 官军箭矢如蝗,到处是躺在地上,中箭受伤的义军将士们的哀嚎声,罗汝才有些抵挡不住,不得不弃了山头,再次向后逃去。 “随本镇追上去!莫放跑了罗汝才!”见罗汝才逃跑,张令急忙催促兵马继续追击。 “令帅,所谓穷寇勿追!激战至今,献贼的西营兵马始终未曾看见,末将担心其中必有缘故!”一名将领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 没想到张令已经杀红了眼,不屑一顾地说道:“区区献贼算个鸟!若是敢来,本镇正好连他一块收拾了!省得以后还要单独去找!” 罗汝才在张令的穷追猛打下,又往后退了三里,进入一座事先搭建好的营寨之中。 不消片刻工夫,张令也率军赶到了,见对面寨墙上曹营义军旗帜整齐,戒备森严,与刚才竹菌坪大营外曹营士卒的模样截然不同,又始终不见张献忠西营的人马出现,张令终于从狂热中恢复了理智,为求稳妥,他当即下令道:“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戒备!” 一路狂奔至此,罗汝才喘着粗气,靠在寨垛之上往下观望,见官军停止了攻势,于是扭头对着身旁的定国吩咐道:“宁宇贤侄,蛇已出洞,此番该轮你出场了!” 定国冲着罗汝才把头一点,在战甲外披上一件猩红锦缎战袍,然后快步走下寨墙,翻身上了“二斗金”,吩咐打开寨门,拍马直往官军阵营方向走去。 一直走到距离敌阵不到半里的地方,定国方才勒马停住,右手高高举起马鞭,朝着官军阵营的方向大声喊道:“张令老将军何在?请张老将军到阵前说话!” 张令驻马于军前,正打算收兵回营,突然看见义军寨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一位长相清秀,骑着枣红战马的俊朗青年,心中正在纳闷,突然听到对方点名要见自己,张令心中不禁暗自猜想道,莫不是罗汝才连连败退,抵挡不住,想要举旗投降了? 正当张令琢磨不定的时候,定国又一次高喊道:“神弩将张令老将军何在?在下有要事相告!” 见定国不过孤身一人,张令自忖还能怕了这个娃娃不成?当即不再犹豫,一夹马肚,缓缓出阵,往定国的方向而来。 “主人!小心贼兵有诈!”家丁中有人大声提醒了一句。 张令听后并没有停下,只是稍稍扬起右手握着的马鞭,用鼻孔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打紧,一个毛头小子能奈我何?本镇去去便回。” 定国见张令出列,亦面带微笑,缓辔来迎,两人在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同时勒马停住。 张令仗着自己身经百战,又有重甲护体,当即望向定国,趾高气扬地问道:“娃娃,你求见本镇所为何事?” 定国在马上向着张令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常听人说起神弩将张老将军的威名,今日有得见,实乃平生幸事!” “奉承话就别说了,本镇懒得听!你便说是否是你们曹营经不住打,派来乞降的?”张令得意洋洋地轻捋着自己白花花的胡子。 定国不慌不忙地搭着话,一只手却悄悄地摸向挂在马鞍上的短弩,并用眼角的余光看准了张令咽喉的位置。 张令并没有察觉出定国的异样,轻轻抚摸着自己雪白的胡子,一脸威严地说道:“废话少说,尔等祸乱天下,抗拒天兵,罪在不赦!然本镇见汝年幼,想必只是误入歧途,今日若肯归降,本镇可免汝一死,留军前效用,以赎前罪!” 谁知定国听后,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在下听闻老将军善射,今日班门弄斧,敬老将军一箭,望乞笑纳!” 张令毕竟年纪大了,耳朵不太灵光,定国说的话一时听得不太清楚,刚等他回过味来,却见定国已然迅速抓起挂在马鞍上的短弩,须臾片刻间,箭已离弦,正中张令咽喉,张令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径直跌落下马,轰然倒地。 “主人!”众家丁见张令中箭落马,一齐上前抢救,另有几十人几乎同时举起弓弩,向着定国放箭。 定国上前一步,确认张令已死,这才迅速调转马头,闪身躲过来箭,而后一手紧抓缰绳,一手举起短弩,向着冲在最前面的三名家丁“嗖嗖嗖”回了三箭,三人相继应声落马。 就在张令中箭的同时,定国带来的五十名西营亲兵,也从寨门内如风驰电掣般冲了出来,转眼便与定国汇合在了一起。 “弟兄们,张令已死,随我杀敌!”定国将披在外头的猩红战袍往空中一抛,露出里面的战甲,然后伸手接过亲兵扔过来的梅花枪,重新勒马回头,领着众将士向官军方向杀去。 就在这时,义军营寨中一声号炮,战鼓声隆隆响起,原来是曹操罗汝才见计划成功,唯恐定国有失,不好向张献忠交代,于是亲率大军冲杀了出来。 几乎就在同时,埋伏在深谷密林中的张献忠,听见号炮和战鼓声,也带着西营人马从左右两侧呐喊杀出。 一时间,到处是刀光剑影,马蹄奔腾,在义军的猛烈攻势下,张令的家丁渐渐抵挡不住,不得不抛下主人的尸体,跟随溃散的官军,各自逃命去了。 刚才张令耀武扬威的战场上,瞬间成为了义军一面倒追杀官军的修罗场。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三 竹菌坪兵败如山 开阔地阵脚大乱 留守于竹菌坪营寨之内的官军,眼见有两三百名残兵败将,在义军的追杀下一路丢盔卸甲,逃回到寨门前,守寨将领赶忙下令打开寨门,放他们进来。 谁知这伙人刚一进寨门,竟突然脱掉官军的号衣,露出里面西营服饰,随即向着身旁的官军大砍大杀起来,官军猝不及防,四散而逃。在驱散寨门口的官军后,这些乔装打扮的西营义军又迅速登上寨墙,乱刀砍死守寨的将领,控制住了寨前的局势。 紧随其后的西营大队人马,便如潮水般涌入了寨中,残存的守军寡不敌众,又无路可逃,只得纷纷丢弃刀枪,跪地向西营义军投降。 当张献忠与罗汝才来到竹菌坪寨门外时,定国刚好也带着五十名亲兵呼啸而至。见到张献忠与罗汝才,定国连忙勒马停住,提起悬挂于马鞍之上的张令人头,翻身下马来到二人面前,将头颅往地上一扔,抱拳禀报道:“张令老儿的狗头在此,请父帅、罗叔查验!” 张献忠望了眼马蹄下那颗沾着泥土和血污,满是雪白毛发的脑袋,转头对着罗汝才哈哈大笑道:“哈哈,老罗啊,俺老张就说,这事选定国准能成!” 罗汝才也是乐得合不拢嘴,颔首夸赞道:“宁宇少年英才,他日必成大器!俺老罗羡慕哥哥你啊!” “你就别夸这小子了,再夸下去他的尾巴都得翘到天上去了!”说到这里,张献忠扬起马鞭,不屑地指着地上张令的首级问道,“老罗啊,你倒是说说,张令老乌龟这颗吃饭的家伙该如何处置?” 罗汝才嘿嘿又是一笑:“不如将这老乌龟的首级挂到旗杆之上,让他好好认认秦良玉那个老娘们的模样!别到时在黄泉路上找错了伴!” 张献忠听后连连点头:“嗯,这个主意不赖!定国,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诺!”定国答应一声,转头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一名亲兵上前,从地上拎起那颗白头,往旗杆那边去了。 就在这时,斥候飞马来报:“敬帅、曹帅!秦良玉亲自督兵前来,前锋距此只有五里了!” 罗汝才打趣道:“妙啊!这老娘们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敬轩,咱们不如趁热打铁,正好把她送去给张令老儿做个伴,免得老乌龟一个人在路上孤单寂寞,你看如何?” 张献忠轻捋了一下长髯,拍手叫好道:“嗯,老罗,这话可说到了俺老张的心坎里!咱们就这么办!” 说罢,张献忠当即下令留下一千人马,由定国带领,尽快打扫战场,清点营寨中的军资粮草,自己则与罗汝才一道,率五千骑兵乘胜向西,迎击秦良玉的白杆兵。 听说要把自己留下,定国急眼道:“父帅!且让孩儿随您一同前往迎战秦良玉吧!” 张献忠脸色一沉,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大声呵斥道:“胡闹!军令如山,岂同儿戏?” 定国见张献忠发怒,心中虽有不甘,但还是勉强接受了他的安排,撇着嘴,小声嘟囔了一句:“遵命!” 瞧定国还是一脸的不乐意,张献忠又嘱咐了一句:“宁宇啊,今日大败张令,你已是头功!咱们西营还有这么多兄弟,这风头也不能全都让你小子给抢了不是?你小子就给老子老老实实呆在营中,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收拾干净,听到没有?” 罗汝才也在一旁附和道:“宁宇贤侄,你父帅嘴硬心软,其实是心疼你,怕你累着!再说这打扫战场亦是至关重要!在西营诸将中,就数你心思缜密,敬轩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才堪当大任!” “罗叔,别说了!孩儿领命就是!”定国知道罗汝才是在劝慰自己,于是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向着张献忠躬身一抱拳,随即转身,带着将士们清理战场去了。 待定国走后,张献忠又召集来诸将,向着大伙高喊道:“诸位弟兄!老子知道你们都很疲惫!老子昨日与曹帅也是一夜未眠,此刻巴不得能躺在榻上好好的补上一觉!然而秦良玉那个老娘们不知死活,偏偏这时候送上门来!大伙说该怎么办?” “打!打!打!”诸将听说又有战打,哪还顾得上疲惫,皆异口同声兴奋地大吼道。 张献忠抬手在身前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继续说道:“此次作战可谓天助我也!这老娘们若是早来几个时辰,张令老乌龟也不至于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老娘们若是迟来几个时辰,又可以在距离竹菌坪稍远的地方,凭险据守!可偏偏她就来得这么凑巧,如今正是进退失据之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诸位弟兄此战定要竭尽全力,务求一举将秦良玉和这股白杆兵彻底歼灭!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信心!有信心!活捉秦良玉!活捉秦良玉!”诸将的战斗热情被张献忠瞬间点燃,呐喊声响彻云霄。 等到张献忠与罗汝才率军离开竹菌坪后,定国立刻下令将此战抓获的千余名官军俘虏全都集中起来,然后分出一百名西营将士,监督这些俘虏尽快打扫战场,把收集到的军械、粮草等战利品分堆摆放,打包装上马车。 而剩下的九百名西营将士则被定国尽数派往战场各处,清理掩埋双方阵亡者的尸体。 按照惯例,每次战斗结束后,那些阵亡者的尸体要么直接被丢弃在荒野中无人问津,任凭发臭腐烂,要么由胜利方组织俘虏,挖坑草草掩埋。这回听说定国居然让大伙自己去搬运掩埋尸体,不少西营将士当场就撂挑子不干了,纷纷向定国抱怨道:“二将军,凭啥那些俘虏干的全是轻松的活,却叫咱们与那些臭气熏天的尸体打交道?” 定国目光如炬,正色言道:“诸位弟兄!那些阵亡的将士,皆是咱们最亲的兄弟,你们忍心让他们的尸骨曝于荒野么?诸位再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有天换做是你们阵亡了,大家是希望被自己兄弟隆重安葬,还是由着官军俘虏不知轻重的草草掩埋?今日便在此对天起誓,从今往后,但凡有战死的弟兄,我张定国若不能让其入土为安,有朝一日必身染重疾,吐血而亡!” “二将军,别说了!我们干就是了!”定国的一席话不禁让许多人羞愧难当,回想起这些年来战死的,那些曾经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弟兄,一不少人竟埋着头低声抽泣起来。 在定国的带领下,众将士纷纷撸起衣袖行动起来。很快,那些阵亡的义军将士都被并排埋葬在了距离竹菌坪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包上,并在坟堆前依次立起了一块块写有战死者姓名的木牌。 至于官军阵亡者的尸体则被统一堆放进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大坑中,然后在坑上覆土掩埋。 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秦良玉本应该是在一天后才到达竹菌坪,然而昨日中午斥候回来禀报说,张献忠与罗汝才已破了大昌,先头部队与张令在竹菌坪相遇了。 由于担心张令有勇无谋,轻敌冒进,秦良玉不顾将士行军疲惫,不断催促赶路。到了今日上午,秦良玉又担心张令会中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诡计,忍不住出寨厮杀,于是只带了数百标营亲军,从中军追赶至前队,亲自驰援张令。 不料,才刚走到距离竹菌坪五里远的一片开阔丘陵地带,就有斥候匆匆回来,急报说竹菌坪失守,张令的首级正高悬于旗杆之上。 秦良玉没想到张令居然败得这么快,惊骇之下,立刻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原地警戒,而后亲自带着十几名亲兵和几个将领快马登上附近的一座高冈,向竹菌坪的方向眺望。 果不其然,只见竹菌坪营寨内外到处是义军的队伍,有近两千名溃败的官军正沿着山径朝这边逃来,而大股黑压压的义军骑兵,则气势汹汹地跟在后面,一路追杀。 义军转瞬即至,秦良玉却是久久没有说话,身旁一名将领连忙提议道:“秦帅!贼兵势大,而我军无险可守!为今之计,只有迅速退兵,占据一处险要地势,凭险死守,待贼兵锐气受挫之后,再图反击,方有一线生机!” 秦良玉摇了摇头,否决道:“不可!贼兵已近在咫尺,此时若是下令撤退,全军容易在贼兵追赶之下一溃千里,无法收拾!当今之计,惟有原地布阵,阻挡贼兵,为后队占据险要地势扎营争取时间!” 说罢,秦良玉迅速下了高冈,让前队摆出迎战的阵势,同时派出传令兵,向后面的两路兵马,下达了十万火急的军令,命他们立刻占据险要地形,构筑营寨壁垒。 秦良玉内心深处虽然忐忑不安,但在脸上却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她立马于阵前,向着面前的士卒,大声鼓舞道:“弟兄们,在你们身后就是咱们的家园!就是咱们的父老妻儿!守住此地,就是守住咱们自己的家门!为了咱们的家人不受流贼的侵扰,各位弟兄务必在此死战到底!本镇拜托各位了!” 白杆兵虽然在崇祯一朝堪称精锐,然而毕竟本质上还是土司的私军,与戚家军和天雄军这些正规军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让他们在这空旷的丘陵地带,结阵抵挡义军骑兵的冲击,可谓是强人所难,再加上听说神弩将张令刚刚都死在了张献忠手中,惊恐之下,更是人心惶惶。 秦良玉见部下面露胆怯之色,当即下达军令道:“传本镇严令,两军接战之后,若有临阵脱逃者斩!若有动摇军心者斩!若有畏敌不前者斩!” 刚下完军令,那两千多从竹菌坪逃来的溃军也陆续来到了阵前,秦良玉对着他们大声高喊道:“所有人听着!本镇乃四川总兵秦良玉!立刻给本镇回头结阵抵抗!若再有往后退一步者,杀无赦!” 然而那些吓破了胆的溃军哪里管了这些,蜂拥着就想从左右两边绕过白杆兵的列阵,向后逃去。 “弓弩手准备!放箭!”秦良玉勃然大怒,立刻命令阵前弓弩手向着逃在最前面的溃军射箭,瞬间就有近百名溃军被飞矢射死,剩下的溃军见状,不得不重新转过身来,面向追兵。 然而还没来得及整顿好队伍,张献忠与罗汝才率领的大队骑兵已然杀至眼前,在骑兵面前,这些好不容易聚拢的溃兵再次奔溃,作鸟兽散。秦良玉虽连斩数人,但还是无法阻挡如潮的溃军,很快白杆兵的阵脚也跟着被冲乱,义军骑兵趁势掩杀,白杆兵死伤惨重,四散而逃。 见大势已去,秦良玉只得调转马头,在三百镇标兵将的拼死保护下,向西退去,一路上不管遇见义军还是自家的溃军,皆乱杀乱砍,这才得以杀出一条血路,不过帅旗和印信却在逃跑的路上尽数丢失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四 张献忠兵围山头 罗汝才偷袭敌寨 在三百镇标兵的护卫下,秦良玉一路向西狂奔了好几里,直看到身后再无追兵赶上,这才勒马停住。不一会儿有小校前来禀报,中路三千兵马已在前方道路两侧山头分别安营下寨,控扼住西去的道路,听到这个消息,秦良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当即带着三百镇标兵直入左侧山头的营寨中,擂鼓召集诸将,激励大家死守山头,不可将张献忠的一兵一卒放进石砫地区,话说到激动之处,更是声音颤抖,老泪纵横。 诸将望着她铜盔两旁隐约露出的花白双鬓,想起自万历二十七年来,她的儿子、媳妇皆已战死沙场,如今就剩下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婆,仍苦苦维持着石砫白杆兵那仅存的一点儿虚名。众人心中皆颇为感慨,纷纷表态,愿与营寨共存亡,绝不退后一步。 就在这时,张献忠和罗汝才率领的五千骑兵,也尾随而至,抵达了山脚之下。 在观察过两侧山头上官军营寨的部署后,张、罗二人各引一半兵马,向两座山头同时发起了进攻。 这两座山头虽然不高,但地势极其险要,为了阻挡义军的攻势,秦良玉在半山腰至山顶之间构筑了数道防线,并布置有大量强弓劲弩和少量火铳,各有一千驻军在此节节抵抗,尽可能久的为后队构筑壁垒争取时间。 而剩下的一千白杆兵和三百镇标兵则被秦良玉集中在了左侧山头的中军大营之内,打算坚守到黄昏时分,便杀出重围,与后队两万人马汇合,依托壁垒,继续抵挡义军。 在官军拼死抵抗下,山下义军连续几次冲锋,皆被击退,折损了不少人马,张献忠驻马立于山脚,双眉紧锁,却始终没有想出破敌的办法。 “父帅,让孩儿试试吧!”张可旺在一旁抱拳请战道。 张献忠瞥了眼张可旺,面色凝重地说道:“这鸟地形若是强攻有用,老子早就自己上了,何必要你?且给老子退下!” “诺。”张可旺只得低着头,怏怏退下。 张献忠长叹一口气道:“没想到这母老虎还真是难缠!” 徐以显勒马凑近张献忠,轻抚着自己的八字胡,劝慰道:“敬帅莫急,依在下看,这母老虎今非昔比,不过徒有虚名罢了!这些年来,她们家姓马的跟姓秦的,能够带兵打仗的全都死光了,剩下的皆是些酒囊饭袋。而白杆兵也是名不副实,尽是些临时征召而来,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加上母老虎年事已高,又不能像从前那样亲自冲锋陷阵,还能再扑腾起多少浪花?” “话虽如此,但如今母老虎居高临下,占着地利,老徐,你可有什么好办法?”张献忠依旧是愁眉不展。 徐以显摇晃着脑袋,不紧不慢地说道:“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需敬帅拨给在下两千精兵,绕道奔袭秦良玉的后队!届时,白杆兵首尾不得相顾,必被我各个击破,何愁不能大获全胜?” 说话间,曹操罗汝才也带着两名亲兵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到张献忠,罗汝才顾不上喘气,便立刻开口说道:“敬轩啊,秦良玉这老娘们死守山头,着实难攻,方才我转念一想,与其在此跟她硬磕,倒不如由我曹营佯装回师竹菌坪休整,然后绕道向西,走小路包抄这母老虎的后队,截断她的后路,如此一来,母老虎必死无葬身之地!” 谁知罗汝话音才刚落,张献忠和徐以显却突然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罗汝才不明所以,奇怪的问道:“敬轩!老徐!你们笑啥?我的提议很可笑么?” 张献忠边笑边摆手道:“老罗啊老罗,你可别误会了!刚刚老徐正跟老子说起偷袭母老虎后队的计划,碰巧你来说的也是这事,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罗汝才恍然大悟,跟着也是一阵大笑,随即拍着徐以显的肩膀说道:“我说老徐,敬轩身边可离不了你!带兵打战的事,你就别跟咱们这些大老粗凑热闹了!” 徐以显当即客客气气地一躬道:“既然曹帅要去,在下岂敢争功?” 罗汝才随即又转向张献忠,笑嘻嘻地说道:“敬轩,此番偷袭,我还需再向你们西营借一个人!” “噢?你说的是定国吧?”没等罗汝才开口,张献忠便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正是,定国这娃心思缜密,作战勇猛,为确保万无一失,非他不可!”罗汝才在张献忠面前再次夸赞了一番定国。 “也好,定国就交由老弟你调遣了!”罗汝才的夸赞让张献忠很是受用,当即点头表示了同意。 议定完毕,罗汝才迅速返回曹营,下令全军立刻停止攻打右边山头的行动,调头向东边竹菌坪的方向开拔而去。 “罗汝才怎么突然跑了?”山头上,一名官军将领看得是莫名其妙。 秦良玉却是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要掉以轻心,罗贼不过是伤亡过大,暂时返回竹菌坪休整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再回来的!” 嘴上虽这么说,但秦良玉心中却是十分沉重,右眼皮不停地跳动着,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为了以防万一,秦良玉再次派人突围下山,向后队传令,必须时刻提高紧惕,防止流寇绕道劫营,同时催促他们尽快修整好壁垒,作为抵挡流寇西进的最后一道防线。 黄昏很快来临,眼瞅着夕阳渐渐坠下,秦良玉在亲兵的搀扶下缓步走出寨门,望了一眼山下张献忠人马的动向,只见经过一整天的攻防战,西营义军此刻皆已懈怠,各自三五成群的坐在地上吃着干粮。 秦良玉稍稍放下心来,吩咐传令兵向对面山头打出旗语,让他们尽快开饭,准备等到夜幕降临后,就立刻突围。 正当官军准备吃饭的时候,山下义军却突然再次发起了猛攻,在一片“活捉秦良玉”的喊杀声中,秦良玉瞧了眼帐外的天色,当即决定改变计划。 秦良玉猛地将饭碗往帅案上一扣,疾步出帐,在亲兵的帮助下上了马背,亲率中军营寨内的一千三百名将士下山迎敌,打算一鼓作气击退西营义军的这波攻势,然后趁机突围。 率先与秦良玉接战的是马元利和冯双礼,在白杆兵居高临下的搏命冲锋下,西营义军有些抵挡不住,纷纷向后退去。 秦良玉并不打算追赶,刚准备下令突围,谁知张可旺和白文选又领兵杀至,无奈之下秦良玉只得拨马回身,挥军迎敌。 两军正在混战,刚刚退走的马元利和冯双礼再次杀了回来,欲截断秦良玉上山的退路。 秦良玉担心被西营义军围困在半山腰,进退不得,连忙指挥人马且战且退,重新回到了山头。尽管身处劣势,但在秦良玉沉着冷静的指挥下,白杆兵却是阵型不乱,一时半会儿西营义军也攻不上去,两军就此陷入了僵局。 与此同时,罗汝才率曹营先是佯装返回竹菌坪休整,然后召来定国,对他详细说了一番自己的计划,又从军中挑选出三千精骑,在一名向导的带领下,绕行二十多里山路,终于在夜色的掩护下,顺利抵达了白杆兵后队的壁垒前。 为了吸引秦良玉的注意,罗汝才命定国带一百名将士在附近山头分别放火,其余将士则迅速向官军壁垒发起突袭,并一路齐声高喊着:“秦良玉已死,尔等速速归降!” 守寨官军忙活了一整天,这才刚刚构筑好壁垒,皆是疲惫不堪,根本没想到义军竟会在此时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再听到秦良玉已死的喊杀声,一时人心浮动,皆以为秦良玉真的死了,瞬间失去了斗志,更有甚者趁乱杀死了平日骑在他们头上的土官,向曹营将士投降。 零星的战斗很快就平息下来,罗汝才亲率一千骑兵继续向西追杀溃散的逃兵,定国则带领剩下的两千精骑,掉头下山,前往堵截秦良玉的西逃之路。 此刻,秦良玉正亲临阵前督战,忽有人大喊一声道:“快看,后面山头起火了!” 秦良玉大惊,忙扭头看去,果不其然,远处的火光已经将原本漆黑的夜空照得发红,隐约间还有喊杀声传来。 后队的兵力虽然有两万人,但大多是刚招募不久的新兵,加上又无得力将领坐镇,一旦被义军偷袭得手,定会全面崩溃。 秦良玉尽管心里明白,现在赶过去也是于事无补,但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她一面下令全军继续固守山头,一面带着三百镇标兵,趁着夜色掩护,从一条荒废的林间小径下山,飞快地向着后队扎营的山头赶去。 秦良玉刚一离开,两座山头上的白杆兵就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西营义军趁势发起猛攻,很快清理开被乱石和树枝堵塞的道路,从几个方向冲破了官军的防线。 见西营义军攻上寨来,留守的白杆兵乱作一团,张献忠策马提刀,亲冒矢石率先冲进了寨门。几乎同时,右边山头的营寨也被义军攻下了,除了部分人投降,其余大部分皆被西营义军如砍瓜切菜般杀死,那标志性的白蜡杆红缨枪被丢弃得满地都是。 打扫战场,独独跑了秦良玉,张献忠于是留下少数人马搜杀残敌,自己则带领主力兵马继续向西追赶。 秦良玉带着三百镇标兵借着月光一路向西疾驰,刚转过一个山口,忽然只见前方烟尘滚滚,有大队骑兵迎面杀来,领头一员青年将领,胯下一匹枣红马,手执银枪,一马当先。 秦良玉一惊,连忙调转马头想要另寻他路,不料身后“活捉秦良玉!”的呐喊声也是越来越近了。 前后皆是追兵,已是无路可逃,秦良玉迟疑了片刻,突然勒马停住,向着京师的方向微微一躬身,随即迅速抽出佩剑,朝着自己的脖颈处抹去。 身边一名亲将眼疾手快,一把上前夺过佩剑,向着秦良玉喊道:“秦帅!莫要轻生!且随我来!” 说罢,这名亲将调转马头,带着秦良玉转道向南,钻进了一片山林之中。其余三百镇标兵为了掩护秦良玉突围,皆自发留下,面对前后两路义军的夹击,个个死战不退,直至最后一人。 见秦良玉逃进了山林,张献忠当即下令所有将士以十人为一小队,点燃火把,满山遍野搜索她的下落。 多亏那名亲将对这一带地形十分熟悉,带着秦良玉一路翻山越岭,连夜奔走三十余里,这才摆脱了追兵,在黎明时分钻出了这片茂密的山林。 借着微亮的天光,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官道,秦良玉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吁了一口气,顾不上歇息,在辨明方向之后,立刻催马向着梁山县境内奔去。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五 秦良玉心灰意冷 张献忠纵横川中 大昌失守后,为了阻止张献忠越过梁山奔袭重庆,在杨嗣昌的不断催促下,四川巡抚邵捷春东拼西凑出了两万川军,开赴梁山县境,驻扎于高梁山隘口,并将自己的行辕安置在了梁山县城之中。 没想到前脚才刚进梁山,张令阵亡和秦良玉全军覆没的塘报便接踵而至,正当邵捷春惊慌失措之际,秦良玉却突然来了。 邵捷春连忙将满身血污的秦良玉迎进行辕,于?后院节堂中坐定,在听完竹菌坪一战的经过后,邵捷春当即好言宽慰秦良玉道:“此战虽败,但毕竟罪在张令轻敌冒进,朝廷定然不会过多责备夫人,还请夫人宽心,不必介怀!” 秦良玉苦笑了一声,随即长叹道:“老妇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既为败军之将,何敢奢求朝廷宽恕,只盼能尽快返回石砫,重整兵马,再与流贼决一死战!” 邵捷春不可置信地问道:“石砫经此一役,损兵三万,此时怕已无兵可调了吧?” 秦良玉又是一声叹息,继续说道:“贼兵深入至此,形势已是万分危急,待老妇回去调集溪峒之卒,还可得兵两万!咱们土司调兵,只用器物为信,如拿着一双筷子,意味着所有吃得动饭的都必须裹粮出征;如拿着一把扫帚,则意味着,不论男女老幼,皆要扫境出战!如果朝廷能够拨予粮饷,不消十日,两万壮丁便可召集完毕,受抚台大人调遣!” 听秦良玉提到粮饷之事,邵捷春的脑袋瞬间大了一圈,只见他托着下巴思虑了良久,却是半晌也没有出声。 秦良玉等得有些着急,连声催促道:“别再犹豫了!抚台大人!老妇愿自行解决一半的粮饷!” 邵捷春站起身,在堂中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在他看来,近三万白杆兵未经多少恶战就已然全军覆没了,再调集两万老弱病残,面对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虎狼之师,除了送死,又能顶什么用?一旦秦良玉再次战败,到时候朝廷清算起来,自己的罪责便又多了一条。 念及至此,邵捷春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停下脚步,对着秦良玉婉拒道:“夫人忠勇,固然值得钦佩,但如今粮饷紧缺,学生实在是无能为力。当今之计,惟有收缩兵力,扼守渠江、嘉陵江、长江三条水道,防止流寇继续向川中蔓延。” 秦良玉岂能不知邵捷春的心思,她一时心灰意冷,不再做声,只见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拒绝了邵捷春的搀扶,黯然走出行辕,带着那名仅存的亲将,径直离开梁山,从忠州过江,回石砫去了。 再说张献忠,得知邵捷春把军队全都集中在了梁山一带,于是当机立断,转道向开县、达州冲来。 邵捷春听闻张献忠转攻开县,担心方国安抵挡不住,连忙亲自调兵前往增援,谁知半路遇上了张献忠的主力大军,一场遭遇战下来,川军被杀得是丢盔卸甲,大败亏输。 随着邵捷春兵败,渠河以内再无一兵一将能够阻挡义军的前进,成都瞬间陷入了危机之中。 张献忠与罗汝才饮马渠河南岸,却见沿岸数百里竟没有一点儿官军的踪迹,张献忠担心有诈,于是派斥候悄悄渡河查探敌情。一个时辰后,斥候回来禀报说,对岸只有方国安的五千人马,全部在达州城外驻扎。 “好啊!”听完斥候的禀报,徐以显望着湍急的河水,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徐,你这是怎么了?抽的是哪门子风?”张献忠奇怪地看着徐以显,不解地问道。 徐以显指着对面无人防守的河岸,笑道:“渠河长数百里,官军却只防守达州一处,可见其后已然空虚!敬帅,咱们直接往下游渡口过河即可,不必在此与他厮杀。” “哈哈,老徐之言正合我意!传令全军,沿河岸向南,寻渡口过河!”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西营义军当即改变方向,向着下游渡口进军。 果不其然,当西营义军到达渡口时,这里根本没有官军的一兵一卒,方国安亦没有将木船收集至对岸,西营义军得以从容不迫地渡过了渠河。 得知西营义军渡河,方国安却并没有出击,张献忠见状,于是趁着夜色,打起官军的旗号,明目张胆地绕过达州城,向北而去。 此时,杨嗣昌尚在赶往重庆的途中,沿途连发飞檄,催促各路官军追剿张献忠,并召来参军万元吉,向他吩咐道:“你且急令猛如虎率川、楚、豫、陕各路大军,加快行军速度,抓紧进剿!切不可贻误战机!” 张献忠自入川以来,四处流动作战,行则发哨远探,止则息马抄粮,官军只能尾随其后,疲于奔命。 借此机会,万元吉向杨嗣昌提议道:“阁部大人,蜀地辽阔而贼兵行踪飘忽不定,一味尾随,恐难以聚歼!学生以为不如兵分三路,一路追贼,一路跟进,另一路沿涪江至梓潼、绵州,彻底阻绝其回窜之路,如此一来,流贼必将被困死于川中!” 哪知杨嗣昌听罢却是哈哈大笑道:“吉人兄,献贼早已是釜中之鱼,如何回窜?” “可是……阁部大人,还是得以防万一啊。”万元吉见杨嗣昌骄傲自满的模样,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杨嗣昌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但他见万元吉言辞恳切,终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也罢!大局已定,本督师正好可以歇息几日!从即日起,剿灭献贼之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吉人兄,你尽可以假本督师之命行事,不必再事事檄报了!” 万元吉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抬头看到杨嗣昌的脸色,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从杨嗣昌那边出来,万元吉立刻飞马赶往张应元军中,并派出传令兵,通知各路官军迅速渡过渠河,其中由他和张应元为一路,走广安、顺庆;猛如虎为一路,走渠县、营山;方国安为一路,走达州、巴州,三路人马最终在保宁会师。 此时,张献忠已经攻克了剑州,本打算继续北上广元,经宁羌入汉中,但有斥候来报说,总兵赵光远、贺人龙正统领重兵扼险于川陕交接的朝天关,严防义军入陕。 见北进的通道被官军堵死,张献忠只得从剑阁拔营起寨,折返向南,强渡嘉陵江,攻陷昭化,直趋梓潼。 万元吉担心梓潼有失,急令张应元领兵五千,先赴梓潼固守,自己则带着辎重及大队人马尾随而至。 没曾想,张应元才刚到梓潼,尚未来得及入城,定国率领的西营前锋便已杀到。 “老靳包抄官军右翼!老祁包抄官军左翼!其他人随我突击中路!杀!”定国骑着“二斗金”一马当先直冲官军本阵,靳统武和祁三升也分别率领本部人马向官军的左右两翼运动。 见西营骑兵来势凶猛,张应元连忙下令全军收缩防守,以空心圆阵迎敌。 在阵阵号角声中,西营骑兵呼啸而至。 随着西营骑兵进入射程之内,阵中官军立刻射出密集的箭雨,冲在最前头的西营骑兵相继中箭落马。 然而骑兵的速度毕竟太快,官军还未来得及进行第二轮射击,双方就已经面对面撞在了一起。但见西营骑兵以飞快的速度从官军阵前掠过,在圆阵外围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圆环,如轮盘般不停地向着环内的官军攻击。 在马蹄腾起的滚滚烟尘中,官军视线受阻,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还击,反倒不时有人被西营骑兵突然刺出的长枪撂倒。 就在官军阵脚稍稍松动,短暂露出一个缝隙的时候,定国眼疾马快,一个漂亮的飞跃,瞬间突入了官军圆阵之中,在官军背后大杀大砍。 正杀得兴起,定国忽然抬头看见阵中央张应元的中军大纛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当即一夹马肚,直扑向大纛而来。 张应元手执令旗,还在聚精会神地指挥着布阵,等发现定国时,定国已然近身至他眼前,随着一道寒光闪过,只听张应元“哎呀”一声惨叫,枪尖正好从他面颊划过,鲜血顿时泊泊流出,染红了大半张脸。 张应元惊惧之下一拉缰绳掉头就跑,定国并没去追,而是勒马回身,从刀鞘中抽出佩刀,一刀砍断了中军大纛的桅杆。 众官军见大纛轰然倒下,主将又是生死未卜,哪里还有继续作战的勇气,各自掉头溃逃。 这场遭遇战仅仅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张应元一路风声鹤唳,直到跑进了绵州城,这才停下了脚步。 见到满脸是血的张应元,邵捷春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打发他去城外涪江浮桥驻守,顺便收拢溃散归来的败兵。 而定国在拿下梓潼后,并没有进城,传令全军人不卸甲,马不离鞍,紧追张应元直奔绵州。 绵州城内的官军站在城头,远远望见西营的旗号,吓得是魂飞魄散,纷纷弃城而逃。邵捷春站在城门口想要阻挡,可军心已散,哪里拦得住?无奈之下,他也只得脱下官袍,跟着溃兵逃出城去。 张应元正在浮桥驻守,忽然得知邵捷春弃城逃跑,瞬间没有了坚守的念头,也跟着弃桥而逃。当定国挥军杀至浮桥时,对岸已经没有了一个官军的踪影,西营义军随即兵不血刃过了浮桥,进驻绵州。 休整半日,张献忠与罗汝才的大队人马方才姗姗来迟。张献忠还没来得及下马,就有斥候来报说,猛如虎领兵一万,正气势汹汹地杀奔而来。 “鸟!来得可真是时候!也不等俺老张喘口气!可旺,你且去将那浮桥给老子烧了!看这只老虎怎么游过来!”张献忠一摔马鞭,愤然命令道。 待猛如虎率军赶到时,涪江上的浮桥已然陷入了一片火海。 见无法从浮桥过江,猛如虎只得在东岸扎下营寨,并派兵沿河四处征集民船。 待至第三日,张献忠带着罗汝才与徐以显来到岸边,只见对岸官军船只渐集,眼瞅着马上就可以渡江了。 罗汝才手执马鞭指向对岸,缓缓言道:“敬轩啊,我观猛如虎部气势正盛,咱们不可硬拼,不如弃了绵州,分兵三路向成都进军,再做打算。” 张献忠轻捋着长髯,转头望向徐以显,询问道:“老徐,你看如何?” 徐以显掐着手指故作深沉道:“猛如虎乃官军悍将,咱们与其硬拼,虽然不至于落败,但必然折损不少将士,注定是折本的买卖!还是曹帅所言妥当,在下没有异议!” “既然如此,今日暂且放过这只老虎!通知全军晚饭过后,立刻撤出绵州!”说罢,张献忠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回城去了。 当夜,义军兵分三路,一路由张可旺和张能奇打着张献忠的旗号,向射洪、遂宁进军;一路由罗汝才率曹营向成都进军;一路由张献忠率西营向中江、简州进军。 等猛如虎好不容易过了涪江,绵州城内的义军早已是无影无踪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六 缇骑千里入成都 义军奔袭破泸州 连吃败战,万元吉心想朝廷必要追责,倒不如先将罪名安在邵捷春的头上,于是将大昌、开县、达州、绵州的四场溃败合为一疏弹劾邵捷春胆小如鼠,临阵脱逃;同时为猛如虎请功,称其收复绵州一役勇猛无双,斩首三千,以此具报杨嗣昌,驰奏入京。 崇祯帝阅后大怒,当即派出缇骑赶赴成都,拿问邵捷春。 当缇骑进入川蜀地界的时候,罗汝才正率曹营义军围攻成都,而此时,万元吉和猛如虎率领的官军主力,却在明知张可旺一路并非张献忠老营的情况下,依旧死死咬着张可旺不放,并不打算回援成都。至于张献忠的的西营主力,更是只有监军道廖大亨的五千楚军尾随其后。 张献忠见廖大亨只是一路远远跟在后面,不敢上前,顿时放下心来,当即由金堂绕至成都,与罗汝才合兵一处。 义军合营后,声势浩大,廖大亨心想自己兵微将寡,成都却是城高池深,定能够安然无恙,于是干脆在金堂县城外安营扎寨,不再前进一步。 见援军久等不至,而缇骑正在途中,邵捷春自知死罪难逃,因此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散尽家财,召集全城军民拼死抵抗,义军围城半月,久攻不克。 直到第二十日,得知缇骑由于进不了城,暂住于廖大亨营中,万元吉这才命猛如虎领兵两万去解成都之围。 张献忠与罗汝才得知官军援军将至,当即撤围南走,奔泸州去了。 成都绅民见义军退去,个个欢天喜地,燃放着烟花爆竹,大开城门,迎接猛如虎进城,邵捷春亦在巡抚行辕大摆筵席犒劳三军。 谁知就在犒军宴上,缇骑突然把邵捷春请至后堂,宣读圣旨,当场将其逮捕,并夺了大印,由廖大亨接任巡抚之职,而后径直押着邵捷春上了囚车,连夜起行,直奔京师而去。 待到次日清晨,文告张贴满全城,文武官员和富绅百姓方才知道昨日发生的变故。这些年来,虽然邵捷春剿贼不力,但总体来说还算是个好官,想到他马上就要被弃尸西市,人人皆是惋惜不已,又感念其此次保全成都的功劳,一时间沿街哭泣者竟多达万人。 十二月初五日午时,泸州城内外一如往日般安宁祥和,西城城头上值守的官军士卒将刀枪丢在一边,慵懒地靠坐在城墙垛口后,任凭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惊如雷鸣般的声音隆隆响起,所有人瞬间惊醒过来,纷纷扒着城墙垛口向外看去,只见远处烟尘滚滚,似有千军万马向这儿杀来。 顷刻间,惊呼声伴随着凄厉的号角,响彻了泸州城上空。 知州苏琼此时正在自己衙门的后宅中美美地睡着午觉,忽然被从梦中惊醒,正在疑惑之际,却见一名小校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单膝跪地,两手抱拳,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大……大人!不好了!贼兵来袭!离西城不足五……五里了!” 听说流寇来袭,苏琼不禁一阵头皮发麻,心情沉重得犹如灌铅一般,但在部下面前,他还是故作镇定地从榻上坐起身子,唤来一名丫鬟,伺候着他穿好官袍,然后伸手抓起剑架上的佩剑,对着小校说道:“走,上城看看去!” 奉命奔袭泸州的是定国的一万龙骧营精锐,在距离城墙一里远的地方,定国突然勒马停住,将右拳高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道:“全军停止前进!” 身后西营将士听到军令纷纷原地停下脚步,在沿江狭窄道路上迅速列好了进攻的阵势。 与此同时,苏琼也已经登上西城城头,见到来袭义军的规模,苏琼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惨白,不过由于泸州城三面环水,只有西面这一条狭窄的通道,西营兵马根本无法完全展开。 见此情景,苏琼稍稍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吩咐左右道:“传令下去!全军死守城池,不可擅自出击!违令者杀无赦!” 定国驻马于阵前,稍稍观察了一番泸州城的地势,随即高声下令道:“陈玺!命你率一千将士,带梯冲城!” “诺!”陈玺答应一声,当即一夹马肚,领着本部一千将士,以十人为一队,扛着扶梯,呼啸冲出了本阵。 “弓弩手出列!掩护放箭!”定国手执令旗,指向了前方。 随着凄厉的号角声突然响起,两千名弓弩手迅速紧跟在冲城将士身后,一直行进至离城百步的距离方才停下,然后高喊着口号,一齐拉弓放箭,将一拨拨箭雨泼洒向城头。 转眼间,陈玺率领的一千将士已经冲到了城下,一百余具扶梯被高高竖立起,重重地靠在了城墙上。 “快!快用檑木滚石!给我狠狠的砸!”眼见城下密密麻麻的西营义军正踩着梯子沿城墙攀爬上来,苏琼在惊恐之下,连声催促守军向城下抛投木石。 虽不时有西营将士从城墙上跌落下来,但还是有更多人陆续攀上了城头。 “李春铭!命你迅速领兵一千增援陈玺!”见城墙之上陷入了激烈的白刃战,定国当即下达了增援的命令。 随着第二拨援军攀上城头,守城官军渐渐开始抵挡不住,纷纷向后退却。 苏琼高举佩剑,朝着溃逃的官军士卒高喊道:“不许逃!给我顶住!” 然而事已至此,却非人力可以挽回,尽管他一连斩杀了三名想要逃跑的守军,但也是于事无补,很快西门就被攻城义军用木桩撞开,大批西营将士涌入了城中。 这泸州城的地形虽说易守难攻,可一旦被攻破,守军却又成了瓮中之鳖,四下溃散的官军见无路可逃,只得纷纷丢弃刀枪,跪在地上向西营义军乞降。 喊杀声渐渐平息下来,知州苏琼以及途经泸州赴任的松潘道黄谏卿皆在巷战时,死于乱军之中。 当张献忠和罗汝才进入泸州时,万元吉率领的近十万追剿大军,却还在内江县附近兜着圈子。由于朝廷捉拿邵捷春之事惹怒了蜀人,官军每每向四乡询问张献忠的下落,乡民皆言不知,好不容易从塘报中得知张献忠正在泸州,想找个向导带路,竟也无人应承。 终于抵近泸州城附近,万元吉下令全军在龙尾关当道下寨,堵死张献忠西逃的通道,并派出两千人马,埋伏于城外玉禅寺,打算等张献忠领兵突围之时,偷袭其后方。谁知伏兵还未来得及到达,当地百姓就已将官军的动向,报给了张献忠。 见官军大兵压境,张献忠当机立断,下令全军立刻撤出泸州城。 由于泸州城四面只有龙尾关这一条陆路通道,为了打破官军的封锁,张献忠命人连夜将事先准备好的,扎满草人的木筏尽数推入江中,并点燃了草人手中的火把。 木筏顺流向东,火光照亮了整条大江。万元吉在睡梦中被幕僚喊醒,得知张献忠欲溯江逃跑,万元吉赶忙传令大军沿江追赶。 趁着官军兵马调动的空隙,张献忠与罗汝才在夜色的掩护下,迅速钻出了包围圈,于初七日攻克南溪县,十一日又破荣县,继而进逼井研,十四日再克仁寿县,斩杀知县刘三策,成都震动。 十二月十六日清晨,义军再次抵达成都近郊,在东门外扎下营来。 随着黄昏临近,徐以显站在寨门旁的瞭望塔上,眺望着不远处的锦官城,只感觉右眼皮不停地跳动着,他连忙掐指算了算,脸色瞬间大变。徐以显于是匆匆下了瞭望塔,径直赶往定国营中。 定国此刻正与靳统武、祁三升二人围坐在一张桌案前吃着晚饭,忽见徐以显走进来,定国不禁有些意外,连忙放下碗筷,起身迎上前去,热情地说道:“军师?您怎么来了?还没吃饭吧!赶紧来这边坐下,我这就让人为您备饭!” 徐以显一把拉住定国,附耳小声说道:“定国将军,且随我出来。” 见徐以显一副严肃的神情,定国忙收敛笑容,快步跟着徐以显走出了营帐。 定国环顾一眼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这才压低声音询问道:”“徐军师,究竟何事?” “定国将军,据在下观察,今夜官军必来袭营,还需早做防备。”徐以显摸着八字胡,若有所思地说道。 “军师你就放心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官军若敢来袭,必让其有来无回!”定国拍着胸脯保证道。 徐以显听后却是微微一笑:“定国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定国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当即言道:“还能如何应对,不就是埋伏于营寨左右,待敌冲入寨中,从两翼包抄么?” 徐以显摇头道:“若是官军谨慎,见是一座空营,不肯入内怎办?” 这个问题,定国还真从没有想过,当即虚心求教道:“军师以为该如何?” 徐以显上前半步,凑近定国耳畔,对着他就是一番耳语吩咐。 定国听后不禁打趣道:“军师,还真有你的,就不怕触怒了神灵?” 徐以显忍不住爆了声粗口:“怕个鸟,咱们造反连天子都敢拉下马,这些山神野鬼又有何惧哉?天马上就要黑了,时间不多,赶紧去办吧!” “军师放心,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定国向着徐以显微微一躬,随即转身回到帐中,吩咐靳统武和祁三升各自带领五百弟兄,立刻前往附近搜寻庙宇、祠堂,将所有的泥塑人像全都搬回大营。 “我说老大,咱们西营啥时候成大庙了,要这些个破泥人作甚?”靳统武一脸疑惑地问道。 定国却是微微一笑,故作神秘道:“老靳,你不必多问,赶紧去办就是!” 靳统武与祁三升相视望了一眼,连忙几口将碗中的剩饭塞进嘴里,然后放下碗筷,起身一抹嘴角边的油渍,匆匆走出营帐,带着弟兄们搜寻泥塑人像去了。 不消一个时辰,二人相继回到营中,三百多尊大小不一的泥塑人像被满满当当地堆在了定国营帐外的空地上。 就在靳统武和祁三升忙着找寻泥塑人像的同时,徐以显又去见了张献忠,将计划和盘托出。张献忠对徐以显自是深信不疑,当即带着众扈卫离开中军大营,转移到不远处的张可旺军中,偌大的中军大营瞬间成了一座空营。 定国清点一遍泥塑人像的数量,然后让人把这些玩意尽数搬往张献忠的中军大帐内,并点起了帐中所有的烛台,远远望去,只见在一片灯火辉煌中,似有无数人影幢幢。 准备好这些,定国吩咐靳统武和祁三升带着弟兄们回营歇息,自己则亲率三千精锐,分散埋伏于中军大营两侧,在暗处默默注视着营寨内外的一举一动。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七 泥像藏营诈官军 乔装智取赚巴州 夜幕降临,借着月色,官军副将陈一龙率领一千余骑,悄悄打开成都东门,摸至张献忠的中军大营外,只见中军帐内明灯四悬,在灯火的映衬下,似有许多人正聚集在帐中议事。 “定是那献贼与其他贼首在此聚会,今日正好将其一网打尽!”想到这里,陈一龙不禁大喜过望,当即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大喊一声道,“弟兄们,随我杀啊!” 陈一龙立功心切,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一千名官军骑兵紧随其后,朝着张献忠的中军大营呼啸而去。 一名在营前巡逻的西营士卒陡然看见官军来袭,连忙敲打铜锣,高声示警道:“官军来袭!官军来袭!” 没等这名西营士卒喊上几嗓子,陈一龙飞马已近身前,一杆长枪瞬间刺穿了他的咽喉,随着枪头拔出,一股鲜血喷涌而出,这名西营士卒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顿时没有了呼吸。 陈一龙兴奋异常,挥舞着长枪,奋力挑开寨门前的木栅栏,径直冲进张献忠的中军大营,然后看准那座满是人影的中军帐,上前一枪拨开帐布,跃马而入。 进入帐内,陈一龙这才发现,里面居然空无一人,先前看到的人影,不过是些泥塑人像罢了。陈一龙心下大骇,赶忙调转马头退了出来,扫视一眼四周,只见营中除了自己带来的人马,却并未见到一个敌军的踪影。 “不好!中计了!快撤!”陈一龙向着部下大喊道。 然而这边前队刚刚转身,走在后面尚未来得及进寨的官军骑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继续往寨门里冲,一时间,后退和前进的两拨人马当头撞在一起,进退不得。 “放箭!”黑暗中有个声音骤然响起,紧接着就是阵阵破空之声。 没等官军骑兵反应过来,箭矢已如飞蝗般呼啸而至,在营中下起了阵阵箭雨,官军骑兵拥挤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中,队形密集,根本无处可避,顷刻间人仰马翻。 “快!散开!”陈一龙惊惧不已,想要突围而出,然而寨门前马声嘶鸣,人马交错成一团,根本就无路可走。 接着又是一阵白烟闪过,西营将士用缴获的三眼铳向着人群射击,当即就有许多官军骑兵连人带马被打成了筛子,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些受伤倒地的官军,更是在黑暗中,被受惊的战马活活踩死。 就在这时,伴随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定国骑着“二斗金”从暗处杀出,挺枪直取陈一龙:“来将休走,西营张定国在此!” 听到张定国的名号,陈一龙一慌神,陡然失去重心,径直从马上跌落,又被后面跟上的马蹄踩中脑袋,当场脑浆迸裂而死。 见主将坠马,其余残存的官军纷纷丢弃兵刃,下马向西营义军投降。 待至天明,出城偷袭的一千官军,竟是一个也没逃回来,廖大亨这回吃了大亏,顿时老实下来,从此专心固守城池,再也不敢轻易出击了。 见官军守御严密,一时半会儿也拿不下成都,张献忠和罗汝才于是率军绕城向北,直取德阳。 十二月二十日,义军大队人马顺利抵达了无人防守的绵阳河畔。 驻马于浮桥桥头,张献忠询问定国道:“官军追兵距此还有多远?” “禀父帅,据斥候回报,官军前锋离咱们只有不到半日路程了。”定国抱拳言道。 张献忠旋即抬头望向正在迅速通过浮桥的义军人马,举鞭指向浮桥道:“待会儿全部人马都过了河,立刻给老子烧断浮桥,且看官军该如何过河!” “诺!”定国答应了一声,然后目送着张献忠掉头离去。 等张献忠走后,定国当即喊来靳统武,让他带人尽快做好烧桥的准备。 两人正在说话间,忽然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稚嫩的童音:“爹爹!” 定国心头一动,猛地转头看去,竟是香莲抱着自己一岁多的儿子溥兴,正坐在马车车头,深情地凝望着自己。 定国连忙又向靳统武叮嘱了几句,随即跳下“二斗金”,快步跑到马车前,笑盈盈地从香莲手中接过小溥兴,将他高高举过头顶转了好几圈:“好小子,长这么大了,爹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宁宇哥,这些日子你瘦多了!”香莲看着眼前黝黑消瘦的男人,不禁心疼地说道。 定国于是轻轻放下小溥兴,递到亲兵大春的手中,然后跳上马车,在香莲身旁的空位上坐下,一把握起香莲的手,来回摩挲了一阵,叹息道:“夫人啊夫人,我张定国真是对不住你啊!” “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做啥?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心满意足了。”在见面之前,香莲在心中想好了无数话题想对定国说,可真正到了见面的时候,却是千言万语凝结于胸,不知该说些啥才好。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互相深情凝望着,仿佛在这一刻,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彼此。 就在这时,靳统武匆匆飞马而至:“老大!火油已经浇好,现在就放火烧桥么?” 大春抱着小溥兴站在一旁,见靳统武大大咧咧地过来,连忙不停地向他使去眼色。 靳统武奇怪地看着大春挤眉弄眼的模样,转头忽然看到那辆熟悉的带蓬马车,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捂住嘴,勒马停住。 定国却是早已听见靳统武的声音,当即松开香莲的手,纵身跳下马车,对着靳统武喊道:“老靳,通知弟兄们,立刻放火!” “诺!”靳统武抱拳应了一声,迅速调转马头传令去了。 定国又将目光转回到香莲身上,柔声道:“夫人,这边马上就要放火烧桥了,带上溥兴赶紧出发吧!” 香莲懂事地点了点头,从大春手中接过小溥兴,恋恋不舍地说道:“宁宇哥,你多保重!” “爹爹别走!”小溥兴似乎也感觉到了分离的气氛,伸出小手朝着定国不停地摆动着。 香莲眼含热泪,抱住小溥兴一头钻进了车厢,马车随即辚辚起行。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定国心中不禁一阵怅然若失。 过了绵阳河,义军很快再度攻克梓潼,并在此屯兵驻扎,养精蓄锐。 由于浮桥尽毁,尾随而至的十余路官军,只得望河兴叹,等到三日后官军集齐渡船开始过河,义军早已休整完毕,转道攻取盐亭,然后从昭化县过嘉陵江,经仪陇奔巴州去了。 除夕之夜,在张献忠的命令下,定国亲率八百西营精骑身穿官军服饰,打着督师杨嗣昌的旗号,趁官民爆竹送岁之际,来到了巴州城下。 尽管大老远就看到了杨嗣昌的督师旗号,但城门官还是毫不客气地将定国他们拦了下来,大喝一声道:“站住!出示通行令牌!” “大胆!你是瞎了么?看不见咱们身后的旗号么?咱们是督师大人的差兵,特来巴州公干,若再敢阻拦,小心你的狗头!”靳统武跟在定国身旁,冲着城门官吼道。 谁知城门官根本不吃这套,毫不通融地说道:“卑职责任在身,没有通行令牌,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许进城!” 眼见靳统武就要拔刀相向,定国连忙一把摁住了他的胳膊,转头对着城门官躬身施礼道:“小哥,咱们这位兄弟脾气火爆,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说罢,定国从怀中摸出一枚通行令牌,伸手递了过去。 城门官接过令牌,一丝不苟地勘验了一番,在确认无误后,又抬起头,借着火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众人,这才将通行令牌重新交还给定国,例行公事般地挥手放行道:“好了,进去吧。” 定国接过通行令牌,回身招呼了一嗓子:“所有人随我进城,动作快点!” 旋即,这支伪装成官军的西营精骑高举火把,排着整齐的队列,在阵阵爆竹声中,鱼贯走进了城门。 城门官望着正在通过城门的这支官军骑兵,总感觉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又抬头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这一看方才发现,这些人尽管身上穿的都是官军的红胖袄,头上戴着也是红笠军帽,然而下半身却是清一色的粗棉裤和黑色棉鞋,完全不是官军的装束。 城门官眉头一皱,刚想把这群人拦下重新盘问,却突然只见一阵寒光闪过。 可怜这城门官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脑袋就已经飞离了身子,在空中翻滚一圈,最终落在地上,那具无头的身体猛地喷射出一股血泉,随后轰然倒地。 定国这边刚一动手,身后西营将士也各自抽出佩刀,将城门洞内的十几名守军尽数砍翻在地,夺占了城门。随即,众人又马不停蹄地冲进城中,直奔州府署衙。 在隆隆爆竹声的掩护下,城中军民根本没有察觉到城门前的这场变故,定国得以迅速穿城而过,没遇到一点儿抵抗,便来到了署衙前。 “弟兄们,随我下马冲进去!”定国将梅花枪往鞍上一带,然后从刀鞘中抽出佩刀,跳下马背,率先一步冲进了署衙。 知州卢尔敦此时正在后院花厅中,与家人一道吃着年夜饭,交杯错盏间,忽然只见一名亲兵满脸血污,跌跌撞撞地冲进花厅,颤抖着声音哭喊道:“大……大人!贼……贼兵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定国与靳统武手执满是血污的佩刀,带着十几名西营将士从外面闯了进来。 靳统武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剁下那名亲兵的脑袋,随手往饭桌上一抛,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到了卢尔敦面前。 卢尔敦及其家人吓得是两腿发软,扑通一声在定国面前齐齐跪下,磕头求饶道:“壮士饶命!壮士饶命!” “来人!将卢尔敦押入大牢,待八大王入城后,再做计议!”见这屋内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定国有些于心不忍,当即朝着身后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壮汉上前,架起卢尔敦的两条胳膊,在其家人哭天抢地的呼喊声中,拖出了花厅。 一同被西营义军活捉的,还有同知张连耀和教谕钱相柯。 待义军大队人马进城,张献忠当即下令将知州卢尔敦等三人缢死于牢中,然后从州府署衙搜出腊肉烧酒,在后宅花厅重摆筵席,召集诸将痛饮度岁。 由于正值除夕佳节,加上今日兵不血刃就取了巴州,在高兴之余,张献忠下令暂时解除酒禁,全军尽情开怀畅饮。 不曾想酒禁一开,许多义军将士喝过酒后,借着酒劲在城中撒泼闹事,凌辱抢掠之事更是屡见不鲜,城中富户绅民惊恐之下,纷纷拖家带口,连夜出城避难。 定国在巡城过程中,见此情景,心痛不已,立刻赶回州府署衙,闯入后院花厅面见张献忠。 此时,夜已渐深,诸将陆续散去,花厅中只有张献忠与罗汝才二人举杯对饮。见定国匆匆闯入,似有要事禀报,罗汝才当即推说不胜酒力,起身拱手告辞。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八 张敬轩夜巡巴州 张宁宇力敌诸将 送走了罗汝才,定国快步来到张献忠面前,向他谏言道:“父帅,孩儿刚刚巡城归来,见城中军纪涣散,百姓人心惶惶,许多人已经出城避难,如此下去必将有损咱们西营威名,还请父帅尽快颁下严令,约束军纪,禁止淫掠,收拾人心!” 哪知张献忠听罢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臭小子,吓出老子一身冷汗,还以为是杨嗣昌兵临城下了!就这鸟事怕甚?那些想出城的,尽管放他们走就是,不必阻拦!” “父帅!这可不是小事!如果不能约束军纪,咱们西营必将失去四川的人心!将来如何在此立足?”见张献忠并不在意,定国瞬间就着了急。 张献忠此时已有七八分醉意,睁着朦胧的醉眼,随口说道:“宁宇啊,这兵荒马乱的,掳掠之事早已经见怪不怪,又如何能禁得完?难得今日大伙高兴,倒不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见说服不了张献忠,定国又劝他一同出街巡视,张献忠想着酒后能够吹吹冷风清醒一下,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定国随张献忠走出署衙的时候,已过了子时,但街上仍有许多刚喝完酒,四处游荡的义军士卒,但凡有遇到认识的头目,定国皆不厌其烦地一一叮嘱他们约束好部属,严禁奸凌掳掠。 两人沿着一条偏僻的街道一路前行,忽然听见附近的一间屋子内,传来阵阵喧哗之声,张献忠感到好奇,于是招呼着定国,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屋就看见屋梁上悬挂着一位吊死的少女,年龄似乎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有七八个义军士卒正围在旁边议论纷纷。 见到张献忠和定国进来,众人赶忙停止了议论,异口同声地喊了声:“敬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尔等干的好事?”张献忠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住眼前这几个人。 众人连声喊道:“我等冤枉!” 其中一名小头目赶忙解释道:“敬帅,咱们兄弟几个路过此地,见大门敞开,好奇地走进门来,就见这位姑娘已经挂在梁上断了气,兄弟们见她可怜,正合计着想把她弄下来,找个地方埋了。” 另一个人跟着附和道:“是啊,刚刚听邻居一位老妇人说,这是周贡生家的女儿,今夜其家人逃城之时,因她自觉芳颜玉貌,怕难以逃脱,故而在家中悬梁自尽而死。” “还真是个贞节烈女啊!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张献忠惋惜地连连摇头,随即吩咐众人道,“此乃烈女之家,所有西营将士不许侵扰,违令者斩!” 说罢,张献忠走出屋子,从袖中摸出一枚令箭插在了门口,随即带着定国继续朝前走去。 走了没多远,又路过一家门前,隐约听里面有人似乎正在哭泣,张献忠随即推门而入。 只见有三名西营士卒威逼着一位卧床不起的老妇人说出藏银的下落,她的秀才儿子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其中一人当即快步冲到秀才面前,对着他就是一番拳打脚踢。 “住手!”定国看不过眼,大声呵斥道。 “你们何人?敢换老子的闲事?找死!”正在殴打秀才的西营士卒,仗着酒劲,唰地一声抽出佩刀朝着张献忠和定国的方向就砍了过来。 定国大怒,伸手一把抓住那名士卒的手腕,只听“哎呀!”一声惨叫,佩刀“咣当”掉落在了地上。 “西营八大王在此!再敢造次,杀无赦!”定国猛地把手一松,那名士卒陡然卸力,在惯性的作用下,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酒也醒了大半。 见是张献忠来了,三人皆面如土色,连连磕头求饶。 张献忠摸着自己的鼻子,脸色阴沉,眼中更是透着一股杀气,但最终张献忠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杀意,将手从鼻子上放下,冷冷地说道:“这秀才是个孝子,不许侵扰他家!听到没有?若敢再犯,别怪俺老张无情!滚吧!” 三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来,赶忙屁滚尿流地跑出了屋子。 面对秀才和他老母亲的千恩万谢,张献忠尴尬地摆了摆手,赶紧走了出来。 “看来的确是该整肃军纪了!再这样放任下去,咱们与那官军又有何区别?”张献忠边往前走,边自言自语道。 就这么一连逛了有大半个时辰,两人早已是口干舌燥,碰巧看到路旁一间酒肆尚在营业,张献忠连忙拉上定国,往酒肆走去。 谁知才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几个操着陕西口音的商人正在议论着什么,张献忠有些好奇,当即跟定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起来。 原来这些人说得是知州卢尔敦平日里贪财受贿,冤枉许多好人,将他们关入狱中,而后向家属索要钱财,昨日有个陕西商人,花了一百多两银子才被放出监狱过年。 听到这里,张献忠不禁对着定国低语道:“嘿,俺老张一眼见到那个狗官就觉得不像是个好人!不想给他留了个全尸,倒是便宜了他!” 这时,另一个商人也跟着说起,东乡有个富户因为一点儿小事被关进狱中,整整花费六百两银子也没能放出来,知州卢尔敦知道他们家有钱,又敲诈了一千两银子,这才答应今晚将其释放,谁知却赶上义军破城,卢尔敦被杀,这下非但人没有放出来,钱也打了水漂,而这些冤案,皆是户房的许老典作怪。 张献忠听后怒火中烧,当即让定国赶回署衙调兵,然后独自一人闯进酒肆,揪住了那个说话的商人。 没多久,定国就带着三十名亲兵赶了过来。张献忠于是让亲兵押着那名商人,由他领路去到许家。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众亲兵当即破门而入,逢人就杀,遇人便砍,顷刻间将一家老幼十几口,屠了个干干净净。 做完这些,张献忠依然意犹未尽,又吩咐定国去往监狱,将狱中犯人尽数释放,带来许家,分抢财物,同时将官仓官库悉数打开,听凭城中军民搬取。 从此以后,巴州城中出了首童谣曰:“休要坏良心,谨防三十夜。” 自从张献忠入川以来,转战数千里,忽东忽西,晨南暮北,官军跟在后头,疲于追剿而不得其踪,杨嗣昌想要一举歼灭义军于蜀中的作战方略最终破产。 杨嗣昌在重庆的督师行辕中如坐针毡,为了分化瓦解义军,在万元吉的提议下,他不得不再次搬出了招抚大旗,除张献忠不赦外,其余人等一律免罪。 同时飞檄各州府刻榜悬赏通缉张献忠,榜文上画着张献忠的头像,书有《西江月》一首:“此是谷城叛贼,而今狗命垂亡。兴安、平利走四方,四下天兵赶上。逃去改名换姓,单身黑衣逃藏。军民人等绑来降,玉带锦衣升赏。” 并在榜尾大书赏格:“能擒张献忠者赏万金,爵通侯。” 这份悬赏文告很快就被斥候悄悄撕下,带回到张献忠面前,张献忠看后不怒反笑道:“鸟!且传俺老张的命令,营中但凡有擒获杨嗣昌者,赏银三钱!即刻兑现!” 帐中诸将听后,皆是哄堂大笑。 正月初四日,义军自巴州起营,攻克了通江县城。 参军万元吉担心张献忠此举是想要离开四川,连忙向杨嗣昌建议分兵出梓潼,扼住义军的归路,以逸待劳。然而杨嗣昌却不以为意,认为有左良玉和贺人龙在,张献忠根本无法出川,勒令万元吉不许分兵,务必于三日内出兵进剿。 见各路官军都跟在身后追赶,张献忠当机立断,突然挥军取道达州,打算沿着当初进川的旧路东出湖广。 此时,贺人龙所部秦军早已返回了陕西,杨嗣昌一连九次飞檄驻扎在郧阳的左良玉部入夷陵、夔州堵截,也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杨嗣昌后悔不用万元吉之谋,然而却已为时过晚,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亲率水师进驻云阳,同时传令其他各部官军,继续从陆路追击张献忠和罗汝才。 去往湖广的归路上并没有多少官军驻扎,唯一剩下的机动兵力,就只有猛如虎的五千人马,而在这五千人中,只有六百多骑固原兵是猛如虎自己的部下,其余四千多人皆是左良玉的兵,个个骄悍成性,根本不服管束。 这些日子以来,左营士卒跟着猛如虎一路在凄风冷雨中奔波行军,早已是满腹怨言,军中更流传着一句顺口溜道:“左镇想死我,猛镇跑死我。” 至正月十三日,猛如虎终于在开县黄陵城追上了义军。 这时天色已暗,又下着大雨,官军将士们皆已疲惫不堪,纷纷请求休息一夜,等到明日天亮再打不迟。 然而左营参将刘士杰却是精神抖擞道:“鸟!老子追了他们四十多天,今日总算是追上了!放着不打,老子可不干!若是等到明日贼兵再跑,又不知该追到猴年马月了!” 说罢,也不管其他人是何打算,当即身披重甲,带着本部人马,一马当先向着义军阵营的方向杀去。 猛如虎担心刘士杰有个闪失,不好跟左良玉交代,只得也硬着头皮催军跟了上去,双方旋即在山谷之中展开了激战。 刘士杰率部冲锋在前,所向披靡,眼见战事焦灼,张献忠当即带着三千精骑,同军师徐以显和定国一起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包。 “敬帅且看,这支官军身后并无秦军旗帜,他们乃是孤军深入!”徐以显一语中的。 “鸟!这猛如虎还真把自己当老虎了?定国,老子把这三千精骑全部交给你,可有信心一举击溃这股官军?”张献忠目光深邃地望向定国。 定国毫不犹豫地朗声答道:“有何不敢?孩儿只需一千精骑,定叫猛如虎全军覆没!” 张献忠大喜:“好!就给你一千精骑!老子在这山上看着,等你的好消息!” 定国向着张献忠一抱拳,随即调转马头,带着一千精骑,呼啸呐喊着,从这座林木茂盛的小山包上冲杀下来。 在惯性的作用下,千匹战马越冲越快,势如雷霆不可阻挡。 定国冲在最前面,一杆梅花枪搅得官军人仰马翻,游击郭开力见定国来势汹汹,转身想逃,却被定国一枪戳了个透心凉,滚落马下。 刘士杰大怒,拍马迎上前来,定国趁着刘士杰举刀来砍,突然对其大喝一声,刘士杰措手不及,愣在半空,被定国一枪刺下马去。定国当即下马,抽出佩刀割了刘士杰的首级,拴于“二斗金”马项,然后重新上马,继续拼杀。 猛如虎的两个儿子猛先捷、猛中捷见定国只在须臾片刻间便连杀两员大将,不禁又惊又怒,两人相视一眼,而后从左右两个方向,同时朝着定国杀了过去。 上部 风云际会 五十九 星夜奔袭向襄阳 生擒信使得兵符 猛先捷高举狼牙棒,向着定国脑门砸来,定国抬枪去挡,两支兵刃瞬间撞击在一起,猛先捷只觉得两臂一阵酸麻,狼牙棒竟是脱手飞出。猛先捷大骇,顾不上去捡兵器,落荒逃走,没跑出三五丈远,就被定国赶上,一枪挑下马来。 猛中捷稍稍迟了一步,等他赶上,兄长早已死于非命。 “狗贼!还我哥命来!”猛中捷怒吼一声,挥舞着一柄大斧就朝定国劈去。 定国忽觉一阵寒意袭来,赶忙侧身闪过,但见此人蛮力惊人,又是复仇心切,定国当即卖了个破绽,将梅花枪倒拖在地,一扯“二斗金”的缰绳,掉头就走。 眼瞅着仇人要跑,猛中捷哪里肯舍,举着大斧就追了上去。见敌将中计,定国突然身子往前一伏,一招回首望月,枪如奔雷,直刺向猛中捷哽嗓咽喉。 猛中捷猝不及防,应声落马,登时气绝身亡。 看到定国如天神下凡般连斩四将,那些左营的官军瞬间士气全无,四散溃逃。 猛如虎强忍丧子之痛,率领六百固原兵奋力厮杀,直杀到战马倒地,遍体鳞伤,仍不肯退后半步。侄儿猛忠见事不可为,连忙吩咐部将把猛如虎拦住,将他强行扶上一匹战马,突围而出。而猛忠自己却在断后途中被西营义军团团围住,最终矢尽弦折,拔刀自刎。 经此一役,猛如虎部军旗、印信尽数丢失,再无力与义军交锋。 再说左良玉,由于对杨嗣昌积恨甚深,因此在得到张献忠和罗汝才欲东出湖广的飞檄急报后,非但没有前往夔门堵截,反倒是让出一条通道,将人马开往陕西兴安,义军得以兵不血刃,顺利通过了夔门天险。 一路行军于山谷之间,观赏着沿途的风景,张献忠自是心情大好,骑在马上心血来潮创作了一首打油诗,自顾自地吟诵道:“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 徐以显跟在张献忠身旁,听后不禁连连拍手叫好道:“敬帅,您这词写得好啊!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在下这就将它编排成歌,教营中将士日日传唱!” 张献忠听罢不禁哈哈大笑道:“老徐啊老徐!俺老张跟你呆久了,倒也变得文绉绉起来!不过我说老徐,你这马屁拍得也太明显了,俺老张啥水平自己心里没个数么?” 徐以显连忙辩解道:“敬帅所言差矣,并非在下拍您马屁!正是因为敬帅写的词通俗易懂,方才能够在军中广为传颂,不像在下这般文人,喝多了墨水,写的尽是些之乎者也,将士们就算想唱,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呀!” “哈哈,这倒也是!”被徐以显这一番吹捧,张献忠轻捋着长髯,不禁一脸得意。 徐以显刚打算再恭维张献忠两句,却见中军飞马来到张献忠面前,跳下马背,拱手禀报道:“敬帅,依照您的命令,诸将皆已在前方山神庙中聚齐!” 张献忠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且传令下去,全军加速前行!务必赶在明日清晨前抵达巫山!” “诺!”中军抱拳一揖,随即翻身上马,传令去了。 “老徐!既然大伙都到齐了,咱们也赶紧走吧!”张献忠吆喝了一声,也不等徐以显答应,当即一夹马肚,纵马疾驰而去。 当张献忠与徐以显并肩走进山神庙时,西营和曹营诸将皆已在此等候多时了,见张献忠进来,罗汝才赶忙快步迎上前道:“哥哥,突然召集大伙前来,有何要事?” 张献忠故作神秘地冲着罗汝才一笑,随即快步走到供桌前方,大手一挥,将桌上的香炉和祭品全都扫到地上,而后转身一屁股坐在供桌上,对着众人言道:“弟兄们,俺老张已经决定了,咱们这就发兵,奔袭襄阳!” 张献忠话音未落,罗汝才已是目瞪口呆:“我说哥哥!此处距离襄阳一千余里,且不说路途遥远,就说襄阳城乃是杨嗣昌的根本所在,城高池深,粮饷充沛,外围又有左良玉的大军虎视眈眈,想拿下襄阳,恐怕并非易事!” 张可旺也跟着附和道:“父帅三思,我军以数万奔走疲惫之兵,攻其坚城,岂不是自投死地?” 诸将在二人的带动下,皆是议论纷纷,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忧虑的神情。 张献忠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当即将目光转向徐以显,招呼了一声:“老徐啊,你来给大伙说道说道!” 徐以显转头朝着张献忠微微一躬,继而面向诸将言道:“诸位试想,我军腊月中旬尚在围攻成都,想必军报檄文此刻刚到襄阳,而开县的战报至少十余日后方才会到。若我军在这时候突然出现在襄阳城外,官军必将猝不及防,此为其一!玛瑙山之战我军老营失陷,众将士不少家眷都被官军擒获,囚禁于襄阳狱中,攻破襄阳,便可救出家眷,此为其二!” 话说至此,张献忠突然开口插话道:“有道是儿女情长,不光是你们,俺老张自己的几个婆娘,也他娘的都被那杨嗣昌关进了襄阳大狱,此番若不趁此良机袭取襄阳,诸位打算何时再与妻儿相聚?” 见帐中诸将神情肃穆,张献忠于是示意徐以显继续往下说。 徐以显点了点头,摸着自己的八字胡,接着说道:“杨嗣昌此人精明能干,只要他在一日,对我义军就是极大的威胁!咱们若是能攻破襄阳,杀了襄王朱翊铭,那杨嗣昌陷藩之罪便已坐实,离死不远了,此为其三!” 等徐以显把话说完,张献忠又补充道:“攻破襄阳,咱们不仅能够粉碎杨嗣昌的围剿,更能够夺取朝廷的五省饷银、军械,救出老潘,还有咱们的家眷!这一本万利的勾当,大伙说,干不干?” “干!干!干!”听完了徐以显的分析,诸将皆是群情雀跃,恨不得马上就赶到襄阳城下。 在统一了所有人的思想后,张献忠当即挥军杀出夔门,为避免走漏风声,张献忠下令将沿途驿站悉数焚毁,驿马编入军中。 郧西一带屡经兵火,人烟几乎断绝,义军一昼夜疾驰三百多里,攻打巫山不克,旋即撤围,从房、竹走远安、当阳,并于二十五日攻克兴山县城,俘杀参将吴国懋、知县刘定国。 就在此时,斥候来报,说郧阳巡抚袁继咸正率军向这里赶来,为了尽快到达襄阳城,张献忠决定让罗汝才带着主力人马在此阻挡袁继咸,自己则亲率全部两万骑兵,打着官军的旗号,一日夜驰行二百余里,抵达了距离襄阳不到百里的宜城。 大战在即,张献忠下令全军在此休整一夜,并派出斥候潜入襄阳城中打探情况。 依照张献忠的安排,定国将龙骧营五千人马屯驻于宜城北门之外的汉水南岸,待营寨搭建得差不多了,定国见天色尚未完全变暗,当即吩咐亲兵队长王国仁带上二十余名亲兵,随他一道出营巡视。 众人沿着通往襄阳的官道一路前行,大约走了不到五六里,忽然只听身后隐约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在朦胧的夜色中,隐约可见一骑正向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在这个时候还敢大摇大摆走官道去往襄阳的,必定不会是义军。定国赶忙吩咐大伙下马分散隐藏于道路两侧的草丛中,并在路中间布下了三根绊马索。 不一会儿功夫,那骑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了定国他们埋伏的地方。 随着定国一声令下,三根绊马索“噌!”的一声,几乎同时从草丛中拉起,绷得笔直。那马儿跑得正欢,根本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摔了个人仰马翻。 那名骑手跌落在地,晕头转向地挣扎着刚刚爬起身,众亲兵已然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王国仁快步走到骑手身后,朝他腿窝子就是狠狠一脚重踹,骑手吃痛,双腿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王国仁上前一步,从骑手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以及一枚只有半截的铜质兵符。 从王国仁手中接过书信和兵符,定国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一看,这居然是一封经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上面写着:“兹派遣中军守备刘兴秀驰赴襄阳,递交襄阳兵备道张大人,仰沿途州县驰传护送。”,右上角还有“急密”二字,背面中缝是发文的年月日,并盖有督师辅臣行辕的关防大印。而那半截兵符则是由黄铜铸造,闪着乌金般的光亮。 定国放下火漆文书,走到骑手面前询问道:“你是刘兴秀?”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只要不杀小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兴秀磕头如捣蒜般不停地求饶道。 “没骨气的东西。”王国仁一脸鄙视地说道。 定国却是一摆手,示意王国仁退下,随后拍了拍刘兴秀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放心吧,我不杀你,不过现在还不能放你,待几日后咱们义军打下了襄阳城,自会让你回家与家人团聚。” 刘兴秀见小命保住,自是千恩万谢。 定国于是让王国仁带着众亲兵尽快将刘兴秀押解回营,严加看管,自己则将火漆文书和兵符揣入怀中,飞身跃上“二斗金”,扬起马鞭,直奔张献忠的中军大营而去。 此时,派往襄阳城的斥候也已经回来了,并将城中兵力空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禀告给了张献忠。张献忠大喜之下,立刻连夜找来军师徐以显,商议袭取襄阳的计划。 虽说襄阳兵少,但毕竟城防坚固,盘查严格,二人议了老半天仍没有想出万全之策。这时,突然听说定国来了,张献忠连忙将他唤进大帐。 尽管张献忠知道定国此来必有破敌良策,但还是明知故问地打趣道:“这大半夜的,你小子不睡觉,跑老子这里来作甚?” “父帅!军师!且看这是什么?”定国兴冲冲地快步上前,将火漆文书和兵符呈到了帅案之上。 张献忠瞥了眼帅案上的火漆文书,又拿起兵符,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啊定国!你小子干的漂亮!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中军何在?” 听到张献忠喊自己,中军急忙匆匆进帐,抱拳道:“敬帅有何吩咐?” “给老子擂鼓聚将!”张献忠轻捋着长髯,得意洋洋。 “啊?敬帅,夜已深了,将军们应该都睡了吧!”中军一脸错愕,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睡个鸟!给老子擂鼓!想睡的,都他娘的进了襄阳再睡去!”张献忠两眼一瞪,重重一拳砸在了帅案之上。 “诺!”中军见状连忙答应一声,转身快步离帐,擂鼓去了。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 唱双簧诈开城门 乔装扮静待时机 此时已过亥时,张献忠的中军大帐内却是灯火通明,除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四名张献忠的义子外,冯双礼、白文选、马元利、王自奇、王复臣、窦名望,以及曹营白贵、黑云祥等诸将分别肃立于帅案两侧,罗汝才与军师徐以显则分坐在张献忠的左右。 张献忠捋着长髯,扫视一眼四周:“诸位,一定都在好奇,为啥老子大半夜召集大伙前来开会吧?” 马元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敬帅啊,您就快说吧,说完大伙好回去继续睡觉。” “鸟!今夜咱们便要连夜拔营奔袭襄阳去了!你们可没有囫囵觉睡了!”张献忠嬉骂了一句。 白文选不解地问道:“敬帅啊,咱们距离襄阳不到百里了,为何如此着急?” 张献忠不禁哈哈一笑,指着徐以显道:“这你们可就得问问咱们的好军师了!” 徐以显连忙起身,向着张献忠躬身作了一揖,随即转向诸将,将定国缴获兵符和火漆文书之事,连同袭取襄阳的计划,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在听完徐以显的话后,诸将群情激昂,纷纷请缨出战,然而张献忠却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定国,颔首言道:“定国,上回袭占襄阳,就是你小子领的兵,这回文书和兵符又是由你所缴,不如还是你去一趟吧!” “诺!”听见父帅点到自己,定国当即虎步出列,朗声答应道。 回到营中,定国立刻挑选出三百精兵,全部换上官军的红胖袄,然后用刀剑故意将衣甲挑得稀烂,又派人从火头营那里要来一大盆猪血,让将士们依次将猪血涂抹遍全身,伪装成猛如虎部的溃军,由靳统武率领,先行一步赶赴襄阳。 待靳统武走后,定国又让王国仁另外找来二十七名亲兵,尽数换上督师标营的服饰,自己则乔装打扮成先前俘获的中军守备刘兴秀,带上火漆文书及兵符,沿着官道,大摇大摆地向着襄阳城而来。 襄阳城共有六座城门,东面阳春门和震华门,南面文昌门,西面西成门,北面拱宸门和临汉门。杨嗣昌在襄阳时,每座城门都有一名副将司职门禁,昼夜在城门楼上当值办公,后来杨嗣昌将督师行辕搬至四川后,门禁顿时松懈下来,除文昌门由游击黎民安当值守卫外,其他五座城门皆只有千总驻守。 二月初四日,子时刚过,靳统武带着三百名西营将士率先赶到了襄阳城南的文昌门,众人聚集在护城河前,大呼城上放下吊桥。 守城官军不明所以,向他们索要令箭,西营将士按照事前靳统武的吩咐,当即一齐鼓噪起来:“我等皆是溃逃之兵,何来的令箭?” “你等是何处的溃兵?”城上一名小旗官高举着火把,狐疑地问道。 靳统武朝着城头大喊道:“咱们原本是左总镇的兵,后被拨至猛总镇麾下!前些时日,猛总镇在开县大败,咱们弟兄被贼兵一路追过巫山,走水路方才得以逃出生天!快快放下吊桥让我等进城!” 小旗官当即接话道:“既是左总镇的兵,为何不去找左总镇归营?跑来襄阳城作甚?” “弟兄们几天都没吃东西了,饥寒交迫,只求能进城吃上一顿饱饭!咱们都是吃粮当兵的,还请老哥通融通融!”靳统武继续喊道。 “兄弟,并非是在下为难各位,实在是上峰有严令,不许轻易开城门!”小旗官为难地说道。 靳统武于是向着城头一抱拳:“那烦请老哥跟上峰通禀一声,就说弟兄们吃了饭就走!” 小旗官不敢擅作主张,连忙去找游击黎民安,黎民安此时正在城楼下的窝铺中睡着觉,闻讯赶忙起身登上城楼,倚着城墙垛口向下望去,只见城下漆黑一片,隐约可见这几百号人虽说穿得都是官军的号衣,但却个个衣着破烂,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血污,似乎的确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黎民安担心溃军进城难以控制,因此并不打算开城,但也没有驱赶的意思,双方于是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定国带着二十七骑也来到了襄阳城下,远远望见这群乔装打扮的西营将士正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城下烤着火,定国不禁扭头对着身旁的王国仁笑道:“看来老靳这是吃了个闭门羹呢!” 待大伙笑毕,定国又重新强调了一遍注意事项,这才下令全部人点起火把,一齐向着吊桥驰来。 在靳统武面前,定国突然勒马停住,冲着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大声呵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溃军?督师大人已有严令,所有溃军皆往夔府接受整编,尔等为何在此?” 城头上的守城官军听到声响,皆纷纷探出脑袋,朝城下看了过来。 靳统武强忍住笑意,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站起身,朝着定国嚷嚷道:“鸟!你又是何人?老子今日便要在此就粮,关你屁事!” 定国举起马鞭,佯怒道:“吾乃是督师大人麾下中军守备刘兴秀!尔等咆哮上官,这是要造反么?” 说罢,定国抽出佩刀,率领二十七骑亲兵向着靳统武他们就冲杀了过去,靳统武故作惊慌地怪叫一声,当即带着这群“溃兵”一哄而散。 定国又假装追杀了一阵,这才折返回到了城下,大呼开门。 此时,李自成攻陷洛阳的消息虽然还未传到襄阳,但杨嗣昌在入川之前曾反复叮嘱兵备道张克俭和知府王承曾,除手持兵符及盖有督师关防大印紧急文书者,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城。因此黎民安对此颇为谨慎,从城墙垛口向下俯瞰,大声问道:“城下何人叩门?” 定国立马于吊桥之外,晃动着手中加盖有火漆的火急文书,朝着城上吆喝道:“城上听着,督师大人飞檄在此,速速放下吊桥!” 隔着护城河,加上夜色昏暗,黎民安看得并不真切,不过瞧下面也就是二十多个人,又有督师飞檄文书在手,他在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下令将吊桥放了下来。 定国旋即带着二十七骑踏过吊桥,径直来到城门口,翻身跳下“二斗金”,将手中的火漆文书递进瓮城城洞。 城门官见是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不敢怠慢,客气地说道:“各位军爷在此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禀报!” 定国大怒道:“怎么?是怀疑我等有诈?” 城门官连忙赔笑道:“诸位莫怪,在下职责所在,不敢造次。现在乃是特殊时期,必须有黎大人允准,方才能够打开内城城门!” “那还不快去?若是误了督师大人的要事,小心尔等的狗头!”说罢,定国忍不住一脚重重踹在一旁的城门钉上,震得覆盖在城门缝隙中的灰尘四处飘散。 “军爷莫急,黎大人就在城楼上,误不了事!”说罢,城门官连忙飞快地拿着火漆文书跑上了城楼。 黎民安接过火漆文书,借着火把的光亮翻来覆去地反复看了好几遍,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让城门官在前引路,亲自赶往瓮城门洞盘查。 来到瓮城门洞,黎民安仔细打量了一眼定国,心中不禁有些狐疑,当即警惕地问道:“督师行辕的人本将都曾见过,你又是何人,怎么看着如此眼生?” 定国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丝苦笑:“卑职乃是督师大人麾下中军守备刘兴秀,因前些时日刚到行辕当差,资历最浅,故而才得了这样一个苦差事!这一路兵荒马乱,艰险难行,卑职可是好几天都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了!” 虽然定国说得真切,但黎民安却还是半信半疑,他扭头又朝着定国身后望了一眼,继续盘问道:“你们总共来了多少人?” 定国侧身让到一旁,指向身后的亲兵,恭恭敬敬地说道:“大人请看,加上卑职,一共就只有二十八个人。” 黎民安点了点头,接着又向定国问起一些关于督师行辕的隐秘之事,多亏在来之前,定国早已找刘兴秀仔细询问了一番,做足了功课,因此自是对答如流。 见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破绽,黎民安这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中,板着脸对定国说道:“你且往南关寻一间客栈等候,本将即刻将公文呈至道台衙门,若有回文,即刻派人送至住所,由尔等带回。” 定国见黎民安拿着文书转身要走,连忙上前一步将其拦住,拱手言道:“大人且慢,您有所不知,此乃十万火急文书,临行前,督师大人曾反复叮嘱,务必亲自将此文书连同兵符呈缴道台大人,不可经手于他人,请大人见谅。” “既有兵符,何不早说?你在此稍候片刻,本将这就去道台衙门通禀一声。”听说有兵符,黎民安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就在这时,忽然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嗓音:“不必这么麻烦,老夫在此。” 黎民安和定国几乎同时愣了一下,扭头看去,竟是一位年近六旬,身穿云雁补子绯红官袍的短须老者。 黎民安赶忙躬身施礼道:“道台大人,您怎么还没睡?” 定国低着头,用眼角余光悄悄瞥望了一眼,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襄阳兵备道张克俭啊,没想到居然是个老头! 张克俭挥了挥手,示意黎民安闪到一侧,然后径直走到定国跟前,正色言道:“阁部大人的飞檄传书何在?” 定国忙将火漆文书递到张克俭面前,伸手接过文书,张克俭并不急着打开,而是先仔细核对了一下督师辅臣的关防大印,然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撕开火漆印记,从信封中取出文书,借着一旁火把的光亮,草草看了一遍。 “把兵符拿来,给本官看看。”张克俭收起文书,抬起头招呼了一声定国。 定国连忙将半截兵符,毕恭毕敬地呈到张克俭面前,张克俭接过兵符,用手掂了两下,又从怀中取出另外半截兵符,两下勘合,竟是丝毫不差。 “嗯,这兵符是真的。”勘验完兵符,张克俭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见定国大气凛然,眼神中没有丝毫躲闪,心中终于不再怀疑,满脸堆笑着解释道,“诸位毋怪,大军辎重粮草皆囤于城中,本官身负督师大人重托,不敢掉以轻心啊。” “道台大人尽忠职守,堪称我辈楷模,待卑职回去以后,定当向督师大人如实禀报。”定国向着张克俭微微一躬,恭恭敬敬地说道。 定国这番话,张克俭听得十分受用,连连称谢,随即下令道:“你们还愣着干啥?赶紧开门放行!” 随着内城城门隆隆打开,张克俭又对着黎民安吩咐一声道:“黎将军,且将各位差官安置于承天寺中,好酒好菜款待,不可怠慢了!” “大人尽管放心,在下这就去办!”黎民安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当即领着定国一行二十八骑穿过瓮城,直入襄阳城中,一路往承天寺方向而去。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一 献忠笑斩大王头 夫妻久别胜新婚 在将众人送至承天寺后,黎民安又跟定国客套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功夫,就有人把酒菜送至后堂,大伙腹中饥饿,看到这些垂涎欲滴的美味,纷纷解下甲鞍,分坐于三张大圆桌前,狼吞虎咽起来。 等到吃喝完毕,定国吩咐大伙各自进到卧室,和衣而睡,静待时机。 夜半三更,襄阳城中一片寂静,只有城头上巡夜的官军举着火把来回走动。 定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没法入睡,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蹑手蹑脚地爬起身,将大伙一一推醒。 众人当即在承天寺中四处放火,火借风势,整座承天寺瞬间陷入了一片火海。 张克俭此刻正在署衙中熬夜整理着粮饷账册,准备等明日一早交付差官,却见一名幕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说:“大人,不好了!承天寺失火了!” 听说承天寺失火,张克俭顿时大惊失色,那儿可是督师大人差官的住所,若是有个差池,该如何向督师大人交代? 念及至此,张克俭连忙带着三百名亲兵驰马赶去救火,刚到寺门前,就见定国他们牵着马匹从火中奔逃而出。张克俭看到众人无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下令各军抓紧救火,然后下马迎上前去,抱拳施礼道:“骤起大火,惊了扰各位差官,实乃本官失职!恕罪!恕罪!” 不料没等张克俭把话说,定国已然抽出佩刀,朝着他面门就劈了下去,张克俭猝不及防,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倒在了血泊中。 其他正在救火的官军见此情景不禁大骇,丢下手中的救火工具,四散逃命。 城中起火的时候,襄阳知府王承曾尚在睡梦之中,突然听见城内喊声四起,当即霍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匆匆披上一件裘袍,快步来到院内,只见襄阳城上方整片天空都被大火映成了一片通红,看情形起火的地方似乎并不止一处。 “必定是混入了献贼的奸细!”王承曾一脸惊愕,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飞奔至他面前,单膝跪地,焦急地禀报道:“府台大人,不好了!文选台起火了!” 这一名衙役还没来得及起身,又一名衙役跟着闯了进来,哭丧着脸喊道:“报!襄王府端礼门起火!” “什么?襄王府也起火了?”王承曾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没有跌倒在地。 当今襄王乃是本朝仁宗皇帝的七世孙,全城官民皆有保护王府之责,若是被大火烧了王府,惊扰到襄王可是死罪难逃,王承曾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招呼着众衙役前去救火。 不料才刚走出大门,就见往日里寂静的街巷此刻却是人声鼎沸,城中百姓望见大火,皆以为是张献忠破城,纷纷奔走相告,城中富户官绅更是乱作一团,争相四散逃命。 原本跟随王承曾前去王府救火的衙役见此情形,皆人心惶惶,哪还顾得上救火,瞬间跑了个精光。 再说定国趁乱袭杀张克俭后,当即分出一半人赶往大牢,营救军师潘独鳌,以及在玛瑙山之役中被俘的老营家眷,然后亲率其余的十几骑飞马赶至文昌门。 “咦,刘中军?怎么是你?”驻守于文昌门的游击黎民安一眼就认出了定国。 定国驻马于紧闭的门洞前,厉声责问道:“襄王府大火蔓延,汝等为何还不去救?” 黎民安尽管官大,但面对督师标营亲兵的问责,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连忙组织兵士,由他亲自率领,赶往火场支援。 黎民安这一走,整个南门的兵力部署顿时捉襟见肘。定国见时机已到,迅速带领众亲兵驱散城门前的守军,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张献忠入城。 张献忠早在城外密林中埋伏多时,见吊桥放下,立刻挥军长驱直入,杀进城中,沿街四处放火,大呼道:“八大王张献忠进城了!” 一时间,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偌大的襄阳城竟是鸡飞狗跳。 与此同时,襄阳知府王承曾独自一人,逆着人流来到襄王府前端礼门外,却见火光之中一队西营士卒正推搡着一名须发尽白,体貌修伟的老者,从王府中走了出来。 “那不是襄王殿下么?”王承曾见襄王被义军抓住,吓得是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慌忙闪身躲进了旁边一条昏暗的小巷中。 随着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张献忠带着一队扈卫匆匆而来。在端礼门前,张献忠勒马停住,将马鞭指向这个被五花大绑的老者高声询问道:“此人可是襄王朱翊铭?” 带队的小头目连忙来到张献忠面前,拱手禀报道:“敬帅,此人正是襄王朱翊铭!咱们这次不但抓到了襄王,还抓到了贵阳王朱常法,以及宫眷四十三人,只可惜跑了福清王朱常澄!” “好啊!上回进襄阳这老家伙倒是跑得飞快,此番还不是让咱们给连锅端了!”张献忠一脸得意,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张可旺,厉声吩咐道,“即刻派兵严加看守王府,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诺!”张可旺抱拳答应了一声,当即领兵封锁王府去了。 待至天明,张献忠派出数百名西营将士沿着大街小巷敲锣示警,要求所有百姓必须呆在家中,不许穿街过户,不许交头接耳。同时通知各家大开门户,任凭义军搜查,如发现敢藏匿官吏兵卒者,一律全家斩首,有邻居知而不报者,皆以连坐罪论处。 在阵阵锣声和吆喝声中,喧闹了一夜的襄阳城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到了中午时分,张献忠召集西营诸将,在襄王宫正殿摆下庆功酒宴。酒过三巡,张献忠端坐于大殿王座之上,招呼着将襄王带上殿来。 年过七旬的襄王朱翊铭步履蹒跚着被两名刀斧手押到了大殿中央,见到张献忠,朱翊铭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哀求道:“小王一向克己奉公,勤俭爱民,苍天可鉴,日月可表!求千岁爷爷饶命!千岁爷爷饶命啊!” 张献忠轻捋着长髯,哈哈一笑道:“您是千岁,怎么反叫俺老张千岁?真是愧不敢当!今日老子啥也不要,只借你一样东西,不知襄王殿下您舍不舍得?” 朱翊铭听后忙不迭地答应道:“舍得!舍得!宫中金银玩物,只要是千岁爷爷喜欢的,任凭千岁爷爷搬用!” 张献忠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啊!襄王殿下还真是慷慨大方!你们还愣着干啥?赶紧襄王给殿下松绑,上酒压惊!” 身后两名刀斧手当即用刀斩断了捆绑朱翊铭的麻绳,紧接着就有一名小太监端着酒杯来到了朱翊铭面前。 朱翊铭活动了一下捆绑后酸麻发胀的双手,哆哆嗦嗦地从托盘中端起酒杯,将酒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叩首谢恩道:“小王谢千岁爷爷不杀之恩,不知千岁爷爷想要何物,小王这就去准备。” 张献忠一本正经地对朱翊铭说道:“襄王殿下,您是有所不知,俺老张与那杨嗣昌有仇,一直想要他的脑袋,只不过杨嗣昌远在蜀中,俺老张想拿也拿不到啊!因此今日只好借您的脑袋一用,使杨嗣昌能够因陷藩之罪而伏法。” 朱翊铭刚刚还在侥幸自己捡回一条性命,陡然听到张献忠要借的居然是自己的脑袋,当即吓得浑身瘫软,面如土灰。 “襄王殿下,俺老张知道你平日里乐善好施,也算是个好王,不过这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您尽饮此杯,算是给您赔罪了!”说罢,张献忠举起酒杯,起身面向朱翊铭,将酒一饮而尽。 朱翊铭浑身战栗不已,举杯不停地哀求饶命,身后刀斧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上前一步抢过酒杯,将酒灌入他的口中,随即一左一右架起朱翊铭的胳膊,将他拖出大殿,直到西城楼上处斩,并把尸体投于火中,烧成了一堆焦炭。 处死了朱翊铭,张献忠仍是意犹未尽,又下令将贵阳王朱常法和襄王府的四十三名宫眷全部斩尽杀绝,然后放火烧毁了襄王府。 那些从王府中抄没出来的财产,加上缴获的五省饷银、军械火药等物资多达数十万计。张献忠于是命定国从中分出五十万两白银,赈济灾民。 在襄王府前广场忙完了赈济事宜,定国让靳统武和祁三升继续留在现场善后,自己则飞身跃上“二斗金”,直奔老营而去。 进入襄阳城后,张献忠便将老营家眷全都安置在了原先杨嗣昌的督师行辕中。 刚刚大春兴冲冲跑回来告诉香莲,说在酒宴上张献忠已经答应了放定国三天假,让他回老营与香莲夫妻团聚。久别胜新婚,香莲听后不禁喜极而涕,连忙唤来秀姑,将小溥兴暂时托付给她,然后换上了一身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裳,早早等候在了行辕前的台阶上。 定国远远望见香莲,连忙催马上前,刚到台阶下,定国便迫不及待地飞身跃下“二斗金”,几步跨到香莲面前,当着众扈卫的面,一把将香莲的手紧紧攥住,夫妻俩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四目相对着,直过了半晌,定国这才慢慢将手松开。 “怎么没有看到溥兴?”定国奇怪地问道。 香莲嘟着小嘴,佯怒道:“怎么,这么久没见面,在你的心中就只有儿子么?” 定国赶忙辩解道:“不……不是!夫人,我……” 看到定国抓耳挠腮的模样,香莲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好啦好啦!瞧你这副呆样,哪里像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溥兴我让秀姑她们暂时带走啦,今夜咱们家就只有我们俩人!” 话说一半,香莲忽然面色绯红,定国见后心头也是一阵悸动,当即拉起香莲,快步进了大门,直往后院走去。 香莲住的地方,是一间并不起眼的厢房。回到屋中,定国与香莲牵着手,相视坐在床沿边,夫妻间仿佛有着诉不完的衷情,这些时日定国忙于征战,可忙时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两人含情脉脉地从战事说到国事,又从国事聊起家事,然而说得最多的还是相思之情。 烛光很快燃到了尽头,忽然左右摇曳了一下,而后越变越暗,渐渐熄灭。 定国于是摸着黑放下帷帐,为爱人宽衣解带,两人就这么缠绵着,直至天明。 初九日,有传闻说襄阳知府王承曾携襄王次子福清王朱常澄逃往了樊城,张献忠当即派张可旺领兵攻破樊城,在城中大肆搜捕,却没有找到二人的踪迹。十五日,西营义军又相继攻陷了宜城、荆门、当阳、效县诸城。同时罗汝才也率曹营人马东下,于二十一日夺取了光州、新野二城。 待左良玉与袁继咸闻讯发兵驰援时,早已为时已晚。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二 王承曾荆州报信 杨嗣昌沙市殒命 驻节于云阳的督师杨嗣昌在得到猛如虎开县惨败的飞檄急报后焦虑不已,急忙放舟出夔门,赶赴夷陵,沿途却听见两岸儿童在传唱徐以显改编的张献忠诗句:“前有邵巡抚,兵败死得苦。后有万参军,不战随我行。幸得猛总镇,送来五千兵。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 杨嗣昌听后不禁气血翻滚上涌,一下没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出,两眼一抹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悠悠醒转过来,船队已经到了夷陵,此时沿途驿道皆被张献忠破坏,军情檄报全部断绝,杨嗣昌搀扶着床沿,勉强从榻上坐起身,对左右言道:“今当速返襄阳,重整兵马,再做计较!奈何陆路荒凉,我军无马可行,惟有绕道沙市,以就驿马!” 不料船队刚行至荆州地界,就有襄阳沦陷,襄王、贵阳王殉国的檄报传来。 “襄阳丢了?”杨嗣昌看完檄报,只觉嗓子眼一甜,鲜血再次从口中喷涌而出,身子跟着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众人急忙将他扶入船舱歇息,杨嗣昌颓然靠坐在太师椅上,向左右吩咐道:“赶紧去查一查,襄阳到底是怎么丢的!” “阁部大人莫要着急,身体要紧!”众人连忙纷纷劝慰道。 “铁打的襄阳啊!怎么说丢就丢了?这让老夫如何向皇上交代?”杨嗣昌痛哭流涕,用手不停地拍打着大腿,完全没有了往日里的儒雅气度。 一名幕僚拱手禀报道:“阁部大人,方才襄阳知府王承曾来了,见大人身体抱恙,故而还在舱外等候,问问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杨嗣昌“呼呲呼呲”地喘着粗气,伸手指着舱门方向,声嘶力竭地吼道:“那还等甚?还不赶紧传他进来?” 王承曾在外面听见杨嗣昌的咆哮,赶忙踉踉跄跄地钻进船舱,跪倒在杨嗣昌座前,不停地叩头哭拜道:“卑职无能,陷了襄阳,请督师大人治罪!” 望着王承曾满面污垢,头发蓬乱的模样,杨嗣昌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着再次确认道:“襄阳真的丢了?” 王承曾哭诉道:“二月初四,张献忠派人混入城中,半夜应外合破了襄阳!” “本督师一再严令门禁,贼兵如何混入城中?”杨嗣昌气急败坏地追问道。 王承曾悄悄抬头偷看了眼杨嗣昌,见其愤怒的表情,赶忙又重新把头埋了下去:“献贼途中截获了督师大人的火漆文书和兵符,这才骗过了张道台及守城将士。” 直到现在,杨嗣昌还犹如梦中一般,始终不肯相信襄阳陷落的事实,只见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怒吼道:“张克俭何在?” “张道台连同推官邝曰广、摄县事李大觉、游击黎民安皆死于乱军之中了。”王承曾小心翼翼地说道。 杨嗣昌听罢,目光凛冽地逼视向王承曾:“那你怎么没死?” 王承曾猛地一个激灵,连忙辩解道:“城陷时,卑职本想一死了之,可却遇到了福清王殿下。为了保护王爷,卑职只好暂时放弃了寻死的念头,护着王爷从城北临汉门逃出,一路千难万险,这才到了荆州。” 杨嗣昌心烦意乱,闭上双眼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且下去吧!” 王承曾捡回一条命来,向着杨嗣昌又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抹额上的汗珠,起身匆匆退出了船舱。 按照礼节,杨嗣昌身为督师辅臣,路过荆州地界必须前往拜见惠王,然而在收到杨嗣昌的拜帖后,惠王当场便谢绝了,并让来人回去转告杨嗣昌:“先生欲见寡人,请先朝见襄王。” 杨嗣昌听后惭愧不已,当即吩咐船队不必靠岸,直接拔锚起航,继续向沙市行进。 一路江水湍急,船队顺江而下,很快就抵达了沙市古渡口。杨嗣昌心情沮丧地走出船舱,只见岸边空荡荡的,除了一台官轿,几名轿夫,再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与当初离开襄阳时,大批文武官绅拜别恭送的喧闹情景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果真是世态炎凉啊!”杨嗣昌神情陌落地长叹了口气,随即下船上了官轿,往沙市徐园去了。 徐园本是乡绅徐矿的一座别院,占地十余亩,僻静清幽。杨嗣昌有气无力地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回想起这一年多来,自己四处奔波,鞠躬尽瘁,不料却落了个这样的结果,不禁连连哀叹,心如死灰。 见杨嗣昌枯坐了大半日,茶饭不思,其子杨山松忧心忡忡,当即从丫鬟手中接过托盘,端着晚饭,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来到杨嗣昌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父亲大人,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要紧,还是多少吃点儿吧。” “松儿,是你啊!坐下吧。”杨嗣昌抬起头,勉强一笑。 杨山松于是将饭菜摆在了太师椅旁的茶桌上,然后侧着身,在杨嗣昌旁边坐了下来,望着杨嗣昌面色清灰的憔悴脸庞,杨山松心如刀绞:“父亲大人,这些时日您太劳累了!” 杨嗣昌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拉住儿子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松儿啊,当年为父一连三疏救你爷爷,不料却机缘巧合得皇上倚重。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些年来,为父为报皇上知遇之恩,奔波千里,到如今已是心力交瘁。宦海险恶,许多事皆身不由己,你且记住,从今往后我杨氏子孙,毋再出仕为官了,听到没有?” 杨山松抹着眼泪,连连点头道:“谨遵父亲教诲。父亲,明日就是您的五十四岁寿辰,行辕上下正准备置办宴席,为父亲大人祝寿。” “襄王殿下刚刚殉难,为父怎敢在此刻大办寿宴,还是免了吧!”杨嗣昌摆了摆手,表示了拒绝。 见杨嗣昌不肯答应,杨山松又劝说道:“这两年行辕上下为父亲祝寿已成惯例,这些时日大伙士气低落,父亲更应该借着寿宴的机会重新凝聚人心,哪怕只是应个景也好啊!” 杨嗣昌思忖了片刻,这才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非常时期,一律从简,不可铺张浪费。” 杨山松含泪应声退下,随着房门被重新带上,花厅中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今年的寿宴较去年在襄阳城时,果然大不相同,没有了戏班子,也没有了鼓乐歌舞,院子里冷冷清清地摆了三张圆桌,还没有坐满。杨嗣昌勉强打起精神,接受着行辕官吏们的拜贺,等到一轮敬酒结束,这场寿宴也就草草收场了。 众人目送着杨嗣昌步履蹒跚离去的背影,皆纷纷起身,心中各是五味杂陈。 回到花厅中,杨嗣昌本想向崇祯皇帝上疏请罪,然而提笔坐于案前,却是思绪纷乱如麻,半天也没落下一笔,又想起左良玉和贺人龙二人骄横跋扈,不听调遣之事,心中更是愤懑异常,重重将笔摔在地上:“国家大事,尽毁于这班武夫手中!” 一时间,杨嗣昌只觉头晕目眩,干脆起身躺到榻上,和衣而卧。然而眼睛一闭,眼前顿时浮现出当初崇祯皇帝平台赐宴和百官饯行时的盛况。 “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杨嗣昌强撑着身子从榻上坐了起来,踱步走回案前,随手拿起一件紧急公文,看了眼署名,竟是左良玉。 尽管心中对左良玉颇为厌恶,但杨嗣昌还是耐着性子打开文书,借着案台上的烛光看了起来。不想左良玉在文书中竟指责自己不该尾随张献忠入川,以至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造成襄阳城防空虚,让张献忠钻了空子,铸成大错。 “落进下石的小人!真是岂有此理!”杨嗣昌见左良玉居然如此放肆,气得是两眼发黑,那双拿着文书的手也跟着不住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名随从进来禀报说:“老爷,万元吉,万大人来了。” 听到万元吉的名字,杨嗣昌黯淡的眼神中忽然有了一丝光亮,连忙吩咐道:“快!快让万大人进来!” 万元吉匆匆走进花厅,望着杨嗣昌苍白的脸色,不禁担忧地问道:“阁部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还是找医官过来瞧瞧吧!” “不必了,老夫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吉人兄啊,当初悔不听你言,方才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老夫追悔莫及啊!”杨嗣昌边说着话,边向着随从摆了摆手。 随从知道他们有要事相谈,当即向着杨嗣昌躬身一揖,随即退出花厅,并随手带上了房门。 等到随从离去,杨嗣昌连忙迫不及待地询问道:“吉人兄可是带来了什么消息?” 万元吉见隐瞒不住,只得从袖中取出一份急传文书,偷偷抬头瞄了一眼杨嗣昌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地向杨嗣昌禀报道:“河南巡抚李仙凤飞驰急报,洛阳失守,福王殿下遇害!” 杨嗣昌一个踉跄,差点儿没站稳身子,颤声道:“什么?洛阳也丢了?” 万元吉将文书递到杨嗣昌面前,苦着脸说道:“文书上说,闯贼于正月二十一日攻破洛阳,福王殿下连同前兵部尚书吕维祺大人、河南知府亢孟桧大人一同殉国了!” 杨嗣昌强敛心神,接过文书匆匆看了两眼,当看到福王被李自成逼入一口大鼎,与鹿肉一同煮成福禄汤时,再也把持不住,“扑通”一声匍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听见哭声,杨山松赶忙从外面赶了进来,与万元吉一道将杨嗣昌搀扶到床榻上。 哭了好一阵子,杨嗣昌的心绪这才渐渐平复下来,于是吩咐杨山松在门外等候,只留下万元吉守在床边。 “吉人兄,老夫深受皇上隆恩,不想却在一月间连陷两藩,老夫有何面目再见皇上?”杨嗣昌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前方,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万元吉连忙劝慰道:“这一年多来,阁部大人事无巨细皆是殚精竭虑,较诸葛孔明也不遑相让,只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况且今日局势非阁部大人一人之过,您就不必过于自责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老夫与孔明结局相似,但却未必有他那般身后美名啊!”杨嗣昌喟然长叹一声,两行热泪不禁盈眶而出,“吉人兄,从今往后行辕诸事,全都仰仗于你了!” 从杨嗣昌的卧室出来,回想起刚才的对话,万元吉陡然想起,诸葛孔明正是在五十四岁那年病逝的,自己将杨嗣昌比作诸葛孔明实在是有些不祥。念及至此,万元吉不禁在心中连连自责起来。 送走了万元吉,杨嗣昌让随从送来一坛酒,坐在案前黯然独饮。饮至半夜,醉眼朦胧间,忽然看见熊文灿、卢象升、邵捷春几个因他而死的熟人,正围在身边,向其索命。 杨嗣昌惊恐下泼酒满案,定眼再看,屋中一片空荡,哪里还有别人?杨嗣昌自觉死罪难逃,当即离案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架旁,小心翼翼地从一处暗格中取出赤金一盒,两眼一闭,将盒中金块吞入腹中,然后穿戴整齐,躺回床榻。 不消片刻,杨嗣昌便觉下腹坠痛难忍,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待至天明,竟是气绝而亡。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三 丁启睿走马上任 罗汝才分道扬镳 当杨嗣昌的死讯传至京师,崇祯帝大恸,连声哀叹道:“自杨嗣昌殁,无复有能督师平贼者。” 随即亲撰祭文,追赠杨嗣昌为太子太傅,至于那些攻击杨嗣昌的上疏,则一概留中不发。 哭祭过杨嗣昌后,崇祯帝下诏以三边总督丁启睿为督师,挂兵部尚书衔,赐尚方剑、飞鱼服及印信,节制陕西、河南、四川、湖广及江北诸军,同时启用原兵部尚书傅宗龙继任三边总督。 丁启睿对兵事一窍不通,在接了诏书后惶恐不知所为,只能带上一千标营兵,硬着头皮出了潼关,由承天赶赴荆州,准备接管杨嗣昌的军队。 湖广巡按汪承诏对这个新任督师根本不屑一顾,打算给他一个下马威,传檄说有流寇在河南,派人将汉水沿岸渡船尽数藏匿。丁启睿到达渡口后,寻不到渡船,一连五日无法渡江,只能折向邓州。 邓州军民见是丁启睿来了,竟是紧闭城门不肯接纳。丁启睿吃了闭门羹,无奈之下又往内乡,依旧不得入,坐困于荒山中,饥饿难耐,只得杀马,就着野草充饥。 四月初一,张献忠与罗汝才自襄阳拔营起寨,进攻应山,连打了数日,却是久攻不克,于是挥军向东转入河南,直扑商城而来。 当此时,商城知县盛以恒升任开封同知,正欲起行,忽闻张献忠大军来袭,当即决定留下,与乡官杨所修一道领兵据守。 不想天降雨雪,守城官军冻伤者不计其数,义军趁机攻城,虽然盛以恒率众一连射杀了十七名义军士卒,但终究还是寡不敌众,伤重被擒,不屈而死。 在夺取商城后,张献忠见河南饥荒,大军就粮不易,随即再次回军向西,重新进入湖广地界,并于二十五日兵临随州城下。 知州徐世淳一面召集军民死守,一面派人向丁启睿告急,然而一连派出去三拨人,却始终没有得到响应。 眼瞅义军攻城在即,徐世淳带着儿子徐肇梁,裹着一席铺盖登上南城谯楼,日夜在此坐镇把守,张献忠率军连攻了一个多月,却始终没能够拿下城池。 尽管随州城尚在官军手中,然而援军久等不至,城中军民死伤惨重,军械粮草也已消耗殆尽,徐世淳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他决定打开城门,放老弱妇孺出城逃生,而后召集城中仅存的一千青壮军民,分别死守四座城门。 决战很快打响,张献忠命张可旺领兵一万佯攻南门,眼见南门吃紧,徐世淳连忙从其他三门各抽调一半兵力赶来支援。 张献忠见时机成熟,立刻下令定国率五千精骑突袭北门,由于主力都被牵制在南门,整个北门就只剩下了不到两百人,义军精骑得以轻松突入城中。 听闻义军破城,徐世淳匆匆走下南门城楼,将印绶埋藏于马厩后墙,随后翻身上马,带着儿子徐肇梁及仅存的三百军民,朝着入城的义军方向杀去,双方旋即在城中展开了巷战。 在激烈的战斗中,徐世淳先是被流矢贯穿脖颈,接着面颊也重重挨了一刀,眼鼻横断,跌落于马下。徐世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却被十几名义军团团围住,刀枪齐下,将他捅成了刺猬。 见父亲在自己眼前陷胸断骨而死,徐肇梁大恸之下,挥舞大刀,如同发疯一般向着面前大股义军冲杀过去,在一连击杀了七八名义军士卒后,徐肇梁终因身中多处刀伤,血尽力竭而死。 丁启睿得知围攻开封的闯营兵马有几十万众,自是不敢前去救援,又听说张献忠在光山、固始之间,兵力相对较少,于是与诸将商议道:“皇上命本督师剿灭河南流寇,如今张献忠便在河南,宜先剿张献忠为妥。” 当即发布檄文,命左良玉率部进剿。 南阳一带本就是左良玉的地盘,不用丁启睿催促,左良玉已率领大军直扑张献忠和罗汝才而来。六月,双方大战于南阳城郊西山。在左营官军的猛烈攻势下,义军渐渐抵挡不住,败走裕州。 这时,张献忠探得信阳空虚,立刻命令定国率一千龙骧营精骑转道东南,连夜疾趋三百里,在黎明时分破了信阳,缴获了大量左营旗帜,以及令箭和信符。 根据临行前张献忠的吩咐,定国故技重施,率领西营将士伪装成败兵,打着左良玉的旗号,直奔泌阳而去。 当这一千名伪装成左营官军的西营将士抵达泌阳城下时,已是半夜时分,天空中正下着倾盆大雨。 守城官军听见城下有人喊门,连忙从城墙垛口中探出脑袋向下张望,然而雨天视线太差,加上又是黑夜,看了半天,除了隐隐约约能看到旗号上似乎写着一个“左”字外,其他就再也看不清了。 一名小旗官伸手抹了一把雨水模糊的双眼,大声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兵马?” 定国向着城上高喊道:“我们是信阳的守军!贼兵今晨攻陷信阳,我等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本欲连夜赶往南阳向左总镇报信,奈何途经此地忽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烦请兄弟通融一二,放我等进城休息避雨,待明日天亮便走!” 小旗官将信将疑道:“你们一共多少人?” “只有不到一千人!”定国接着喊道。 听说对方只有不到一千人,小旗官顿时放心了许多,又向下张望了两眼,似乎人数的确不多。 见城上半晌没有答话,定国又道:“我等奔波一日,早已是饥饿难耐,兄弟您就行个方便吧!” “行!那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们开城门!”小旗官不再犹豫,答应了一声,随即快步走到城下,吩咐城门官打开城门。 “老大,城门开了!”王国仁在身后小声提醒了一句。 定国微微一点头,“唰”地一声抽出佩刀,向着身后的西营将士高喊道:“弟兄们!随我杀进城中!” 伴随着马蹄扬起水花,这支西营义军犹如疾风闪电般直入城门,守城官军惊恐之下四散逃命,泌阳知县也在逃跑途中被西营义军追上,一刀结果了性命。 等到次日,左良玉闻讯率兵赶到,定国早已将县衙府库中的钱粮尽数打包装车,出北门寻找张献忠的主力大军去了。 至七月,左良玉在麻城大破张献忠,这一战,义军可谓损失惨重。 这些年来,面对左良玉总是胜少败多,张献忠心中气愤难平,决定率领全部兵马去攻左良玉的老巢郧阳。 罗汝才听后连声劝道:“敬轩啊!郧阳城池坚固,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拿下的,若是左良玉回军救援,我军必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倒不如趁着闯王在河南与官军相持,攻打承天、德安二府,定能够轻松破城!” 不料张献忠正在气头,听罗汝才这么一说,当即暴怒起来,指着罗汝才的鼻子咆哮道:“鸟!你他娘的别在老子面前提李自成!你怕左良玉,老子可不怕,老子连襄阳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攻不下一个小小的郧阳?” 罗汝才与张献忠共事多年,向来以兄弟相称,彼此间一直都是嘻嘻哈哈,客客气气的,今日突然受此谩骂,罗汝才心中不觉大骇,当即低下头,默然无语。 骂完后,张献忠也觉似有不妥,但又拉不下自己的面子,沉吟半晌方才言道:“老罗,既然你不愿同往,便在此处牵制左良玉的追兵如何?” 罗汝才也不答话,径直起身,无言退出了中军大帐,回到营中,罗汝才躺在榻上辗转了半宿,心里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当即整顿兵马,连夜投奔李自成去了。 罗汝才走后,张献忠不顾徐以显、潘独鳌等人的劝说,执意率军围攻郧阳。 防守郧阳的是降将王光恩,他深知如若城破,张献忠定然不会宽恕自己,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登上城楼,指挥官军死守。 定国率领龙骧营负责进攻南门,望着不远处坚固的郧阳城,定国心中并没有多少底,尽管如此,他还是召来诸将,向他们下达了作战计划。 听完定国的话后,陈玺满脸愁容道:“老大,咱们既没有炮,又没有攻城器械,就连扶梯都没集齐几具,这战该怎么打啊?” 其他诸将也跟着异口同声道:“是啊!是啊!老大这郧阳可不好打啊!” 定国环视一眼诸将,最后重新将目光转向了郧阳城,用坚定的口气说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好打的战?军令如山,旦有畏敌退缩者杀无赦!” 见定国不为所动,诸将只得领命退去。 随着隆隆的鼓声响起,李永成引兵五百作为第一梯队,手持挖掘工具,头顶门板向着城下冲去。 李春铭领着第二梯队,在阵前随时待命。 冒着如蝗的箭雨,虽有门板掩护,但第一梯队在通往城墙下方的必经之路上,还是留下了大量的尸体。 “第二梯队上!第三梯队补位!”定国令旗一挥,李春铭虎吼一声,带着第二梯队的将士也冲出了战阵。 张成均随即领着第三梯队来到阵前,补上李春铭他们离去的空位。 此时,第一梯队已经冲到了城墙根下,李永成于是下令分出一半将士头顶门板保护,另一半人则用手中的工具,全力挖掘城墙,然而郧阳城的城墙皆由一块块巨石堆砌而成,敲打了半天,只见火光四溅,却没有多少进展。 没多久,第二梯队也跟了上来,见到李永成,李春铭当即问道:“永成!咋样了?” 李永成顾不上回头,大吼道:“不行啊!全是巨石,根本挖不动!” “弟兄们伤亡太大了!传令兵!赶紧打旗语!”李春铭朝着身旁的传令兵大喊道。 传令兵连忙转身,在门板的掩护下,举起号旗向主阵方向发去了信号。 “老大快看!永成、春铭他们发信号了!掘城失败!”靳统武指着前方焦急地说道。 “将军,还派第三梯队上么?”祁三升跟着问了一句。 定国摆了摆手:“不必了!鸣金收兵吧!” 一夜相安无事,第二日清晨,定国正打算继续率军攻城,忽有传令兵从北门方向匆匆疾驰而来:“报!定国将军!左良玉引大军回援,官军里应外合,已冲散我军主营!敬帅命小人赶来通知将军,即刻退兵,前往内乡汇合!” “父帅如何了?”定国紧张地问道。 传令兵拱手言道:“将军尽管放心,敬帅正是突出重围后,方才让小人赶来报信的!老营家眷也都无碍!” 定国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下令道:“老靳!命你率兵三千断后,其余将士保持队形,徐徐向内乡方向撤退!” “诺!”靳统武虎吼一声,抱拳领命而去。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四 护香莲大春身死 追献忠良玉纵敌 正当张献忠兵败郧阳之时,黄得功麾下的五千官军士卒却因朝廷拖欠粮饷,在郧西发动了兵变。黄得功闻讯,立刻率大军平叛,叛军抵挡不住,在走投无路之下,投靠了张献忠。 在叛军的引导下,张献忠绕过南阳袭取郧西,潜伏在城中的叛军士卒见张献忠兵临城下,当即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迎其入城。 此时,河南的饥民以及商南、兴州一带零星啸聚的土匪草寇众多,且是群龙无首,见张献忠破了郧西,纷纷前来投附,一时间从者数万,西营声势得以复振。 左良玉哪里容得下张献忠在自己的地盘上招兵买马,迅速率副将郝效忠、王允成,以及马进忠、杜应金等一干降将,领兵五万追击而来。 张献忠闻讯当即弃了郧西,继续向东逃跑。由于老营行动迟缓,官军很快就在望云集追上了张献忠,双方旋即展开一场大战。 双方激战正酣,号称铁骑王的左营副将王允成在乱军之中,发现了张献忠老营的位置。 “弟兄们!随我杀进去!”王允成一马当先,统领着一支铁骑迅速撕裂了张献忠老营外围的防线,对里面手无寸铁的西营家眷大开杀戒。 “夫人!带上溥兴赶紧上车!”亲兵大春眼瞅着官军突破防线,已与王尚礼的老营扈卫交上了手,心中不禁焦急万分,连声催促香莲赶紧坐上马车。 此时,香莲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挺着大肚子,抱着小溥兴,在大春的搀扶下,艰难地爬进车厢,大春随即跳上马车,坐在驭手的位置上,一打马缰,驾车就往外冲去。 在马车的横冲直撞下,沿路官军纷纷四散躲避,眼看马上就要冲出包围,哪曾想这辆马车的车轴早已是年久失修,经过一番颠簸折腾,竟骤然断成了两截,将整辆车倾覆在地。 “夫人!你们没事吧!”大春顾不上浑身的疼痛,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掀开车帘,从里面抱出吓得哇哇大哭的小溥兴。 “大春,我的脚卡住,出不来了!”香莲使劲挣扎了好几下,也没办法拔出那只卡在断裂木头缝隙里的左脚。 这可如何是好?大春眼见那些刚刚被冲散的官军士卒,又向着他们的方向渐渐聚拢过来,急得是抓耳挠腮。 “大春!你就别管我了!带上溥兴赶紧走!”香莲自觉难逃一死,赶忙将大春推出了车厢,“快走!逃得越远越好!” 大春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拒绝道:“夫人!我不能抛下你啊!不然日后该如何向将军交代?” 小溥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指着香莲,不停地哭喊着:“娘!娘!” 香莲见大春不肯走,忍不住怒喝道“大春!再不走,咱们一个也走不成了!你难道想让你家将军唯一的骨血跟我们一起陪葬么?” 就在说话间,官军已经围了上来。 大春急忙把小溥兴放回倾覆的车厢内,随即提起钢刀守护在车前。 “小兄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识相的赶紧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领头一名小旗官得意洋洋地用刀指向大春。 “休想!”大春回头望了眼车厢中的香莲,含泪虎吼道,“夫人保重!大春先行一步了!” 见大春拒绝,小旗官冷笑着把手一挥:“放箭!” 一时间箭矢如雨点般飞向马车,大春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用身体挡在了车前,几十只箭瞬间没入了他的身体。 “夫人……”鲜血从大春嘴角泊泊流出,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钢刀重重插在地上,死死支撑住那具瘦弱的身躯,使自己不至于倒下。 眼见大春巍然不倒,小旗官不确定他是死是活,连忙吩咐两名官军士卒上前查探。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大春,探了探他的呼吸,这才放下心来,其中一人又上前一步往车厢里看了一眼,当即兴奋地回头向小旗官喊道:“老大!车里有个美人!” 听说有美人,小旗官顿时喜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来,往车厢里一看,瞬间两眼发直,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美女!” 香莲在惊恐之下,手执佩剑,指向小旗官,怒目圆瞪道:“若敢再上前一步,小心你的狗命!” 小溥兴蜷缩在母亲怀中,紧紧抱着香莲,用稚嫩的童音向着小旗官喊道:“坏家伙!不许欺负我娘!” 小旗官见此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说小美人,你的男人哪去了?留你们孤儿寡母真是可怜啊!倒不如随了老子,从今以后吃香喝辣,岂不快活?” “呸!也不撒泡尿瞧瞧你的狗样!”香莲狠狠地瞪着小旗官,由于身体疼痛,长时间举剑的手有些把持不住,微微抖动起来。 小旗官瞅准时机,忽然一刀劈下,香莲只觉虎口一震,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佩剑“哐啷”一声掉落在车厢旁的角落。 香莲大惊,刚想要去捡剑,小旗官的刀已然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小美人,不要再反抗了,就从了我吧……” 话未说完,小旗官忽觉后背一阵剧痛,低头往下一看,一支箭矢竟然贯穿了自己的前胸,小旗官挣扎着抬起手,摸向胸口突出身体的箭簇,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没来得及看上第二眼,却见一阵寒光闪过,小旗官的脑袋当即飞离了自己的脖颈,滚落出老远。 见小旗官已死,其余官军顷刻间四处逃散。 来人下马赶到车前,向着香莲抱拳言道:“末将来迟,让夫人受惊了!” 香莲抬头看去,原来是靳统武到了。 靳统武小心翼翼地跳上倾覆的马车,将卡住香莲的那块断裂木板掰开,香莲忍着疼痛将脚从缝隙中抽了出来,然后在靳统武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爬出了马车。来到车外,一眼就看到了被射成刺猬,却依然屹立不倒的大春,见此情形,香莲不禁泪流如注。 “夫人,您有孕在身,经不起颠簸,临出发前老大特意吩咐末将备了一副担架,不想果真排上了用场!”靳统武挥了挥手,身后两名亲兵立刻将担架抬了过来,“夫人赶紧躺上去吧!咱们这就走!不然官军又该追上来了!” 香莲一把抹去泪水,回头又看了眼大春的遗体,这才将小溥兴递到靳统武怀中,随后在亲兵的搀扶下躺上了担架。 靳统武于是抱起小溥兴翻身上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众亲兵则骑马保护在担架两侧,一行人徐徐向着前方赶去。 再说张献忠,在左良玉的猛攻下,西营将士死伤惨重,那些郧西叛军原本就是官军,眼见形势不妙当即又向左良玉投降,其余新归附的饥民和土匪草寇更是不堪一击,在左营官军的一个冲锋下,便全军溃散了。 张献忠的左腿也在混战中被箭射穿,血流不止。眼见事不可为,定国向着张献忠高喊道:“父帅!大势已去!快撤吧!” 也不管张献忠答应不答应,定国与张可旺、张文秀、张能奇兄弟三人立刻一拥而上,簇拥着张献忠,率领三千残兵,向郧西方向突围。 沿途不断有逃散的老营家眷汇入,加上张献忠有伤在身无法疾驰,这支队伍很快就被王允成所部官军追上了。 见是张献忠,王允成大喜,拍马挺枪直向张献忠而来,口中高呼着:“献贼哪里走?留下命来!” 情势危急,定国对着身旁的三位兄弟喊道:“你们保护父帅先走!我来殿后!” “老二小心!”张可旺朝定国匆匆一拱手,当即招呼着文秀和能奇护住张献忠及老营家眷,继续前行。 定国则勒马回头,举起梅花枪,迎着飞驰而来的王允成冲了过去。 战马相接,王允成抬手猛地一枪疾刺向定国心口,定国毫不畏惧,用手中梅花枪横在前胸,硬生生地将这一枪挡住,而后大喝一声,使出全力将王允成刺来的枪又给顶了回去,随即调转枪头,直向王允成咽喉。 王允成只觉虎口阵阵发麻,尚在惊愕间,猛然看到定国的枪尖已然逼近,赶忙侧身闪避,两马打了个照面各自分开。 自己的攻势居然被对方轻易化解,王允成不敢再小觑对方,当即屏息凝神,拉住缰绳,将枪头朝身侧一扫,稍稍减轻了掌心酥麻之感。 定国见张献忠走远,也不打算恋战,勒马回身虚晃一枪指向王允成的眉间,然后趁着王允成低头躲闪的空隙,一夹“二斗金”的马肚,径直追赶张献忠去了。 “臭小子!敢耍老子!”王允成气急败坏,将长枪往马鞍上一挂,张弓拉弦向着定国后背就是一箭。 听见弦响,定国心道不好,忙把身子往左侧一倒,回头看准来箭,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箭柄,而后大喊一声,假装中箭,伏躺在马背之上。 王允成离得太远,以为定国受伤,立刻拍马向前追赶。见对方中计,定国迅速将梅花枪往腋下一夹,顺手抓起挂在马鞍上的短弓,将刚刚抓住的箭往弦上一搭,猛然一个回头望月,箭矢瞬间离弦而出。 那王允成一心追赶定国,没有丝毫防备,等发现来箭时,已经为时过晚,这一箭径直射中了他的右臂。 王允成吃痛,赶忙勒马停住,咬紧牙关一把将箭柄拗断,只留着半截箭身在伤口之外。等他草草处理完伤口,再想追赶定国,却哪里还找得到对方的踪影。 而此时,在官军的围追堵截下,张献忠与其他几个义子相继走散,身边就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个人。左良玉在溪对岸,瞧见张献忠落单,立刻举起大刀沿着溪岸,追赶张献忠。 张献忠大骇,也顾不上伤痛了,骑着黄骠马在溪对岸疾驰狂奔,没跑出去多远,前方却是无路可走,张献忠只得回身把马打住,左良玉也跟着驻马停下,两人隔岸对视。 “敬轩将军,久违了!”左良玉见张献忠无路可走,当即假意搭讪,打算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张献忠怎能不明白左良玉的想法,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劝说道:“左总镇别来无恙?今日镇台大人苦苦追我,无非是想拿在下的脑袋向朝廷邀功请赏,可镇台大人是否想过,当初孙传庭正是拿得高迎祥后,便丢官入狱。今日如果我死,朝廷再留你们这些拥兵自重的武将何用?还请镇台大人三思!” 张献忠一句话打中了左良玉的心病,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抬手一挥。张献忠心领神会,向着左良玉一抱拳,随即策马转身便走,左良玉亦不再追,径直原路退去。 经此一役,西营义军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死伤两万多人,溃散及投降者更有五万之众,张献忠的义子张惠儿、军师王又天,以及将领沙黑皆死于乱军之中。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五 八大王夜入曹营 李闯王暗起杀心 摆脱了王允成的追赶,定国一路向东收拢溃军,很快就重新聚集了一千多人,虽说没能寻到张献忠的下落,但却意外遇上了军师徐以显以及几十名走散的老营家眷。 “军师!您没事吧?”定国在徐以显面前勒马停住,关切地问道。 徐以显胳膊上挂了彩,还扭伤了一只脚,拄着一根粗木条,一脸狼狈。见是定国,徐以显不禁摇头叹息道:“当初在下劝敬帅不要收容那班乌合之众,奈何敬帅不听,这下可好,倒让这班人将咱们的战阵冲得是七零八落!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见徐以显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定国想来他也没啥大碍,当即将他的话打断:“军师,现在可不是埋怨的时候!一路过来,你可曾遇到父帅?” “敬帅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徐以显心中一惊,忙不迭地掐指算了起来,算了片刻,徐以显忽然大喊一声道,“不好,敬帅有难!” “谁他娘的说老子有难?”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众人闻声几乎同时回头看去,原来是张献忠到了。 定国见张献忠无碍,不禁大喜,赶忙催马迎上前去,抱拳言道:“父帅,可算是找到你了!怎不见可旺、文秀和能奇他们?” 张献忠左胫被箭射穿,一直无暇处理,到现在已经有些溃烂流脓了,他强忍住疼痛,心有余悸地说道:“别提了!大伙被乱军冲散,那天杀的左良玉,追了老子一路,要不是老子用言语诓他,命早就送在望云集了!” “敬帅,还是快些赶路吧!若是等左良玉那厮回过神,到时候可就没有先前那般幸运了!”徐以显上前催促道。 看到徐以显行动不便,定国当即翻身下马,将“二斗金”让给了徐以显,徐以显还想推辞,却被定国一把按住:“军师,时间紧迫,你脚上又有伤,就不要再争了!” 徐以显见拗不过定国,只得点头答应,然后在定国的搀扶下爬上了“二斗金”。 一行人扶老携幼缓缓前行,结果在距离枣阳还有五十里的地方,又被官军追上,多亏此时一连五日天降大雨,江水暴涨,道路断绝,张献忠这才得以脱困,躲入了商、固山中。 待至九月,张献忠箭伤稍愈,张可旺、张文秀和张能奇也护着军师潘独鳌,带着两千多残部赶来山中汇合,张献忠当即率领西营残部,偃旗息鼓潜出固始山,打算与革左五营汇合。谁知才刚走到英山望云寨,却撞见了监军道孔训贞和副将王允成的兵马,一场遭遇战,张献忠再次大败亏输,部众溃散,只剩下六十余骑突出重围。 在走投无路下,听闻李自成与罗汝才正在遂平附近的玉山寨驻扎,张献忠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带上徐以显和张定国,亲自前往曹营,找罗汝才探探李自成的口风。 罗汝才的老营驻扎在距离玉山只有不到十里的一座小寨中,这日夜里,军师吉珪忽然匆匆来到帐前,隔着帐布小声禀报道:“曹帅,八大王来了。” 自从张献忠在望云集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罗汝才便一直都在打听张献忠的下落,没想到今日他居然亲自来了。罗汝才顿时睡意全消,霍地一下从榻上坐起身,边穿衣服边问道:“敬轩现在何在?带来了多少人马?” 吉珪轻声低语道:“敬帅正在中军帐内候着呢,只有彰甫和宁宇同来。” 虽然之前和张献忠曾有过矛盾,但两人毕竟是多年的战友,见张献忠平安无事,罗汝才自是喜出望外,但他转念又一想,当初在谷城,张、李二人早已撕破了脸,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日张献忠前来,闯营那边肯定很快就会得到风声,如若稍有处置不当,难免自己不会遭至李自成的猜忌。 尽管罗汝才心乱如麻,但他还是掩饰住心中的忧虑,换上一脸惊喜的表情大踏步走进中军帐,连声喊道:“敬轩啊敬轩!我的好哥哥,见到你没事,我可就放心了!” 见罗汝才进来,张献忠当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上前一把拉住罗汝才的手,哈哈大笑道:“老罗!你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俺老张会上你这儿来吧!” 罗汝才发现张献忠走路时有些一瘸一拐,连忙询问道:“怎么?受伤了?” 张献忠摆了摆手,神情自若道:“一点儿小伤,没啥大不了的,过几天就好了!” 罗汝才又跟张献忠身后的徐以显打了声招呼,继而转向定国,关切地问道:“宁宇贤侄,你没有挂彩吧!” “罗叔,我好得很!一点儿伤都没有!”定国向着罗汝才抱拳言道。 “好啊!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罗汝才拍了拍定国的肩膀,颔首言道,“当年射杀张令时,我就知道你小子将来必是一员虎将!” 在罗汝才的夸赞下,定国脸色微微一红,当即腼腆地说道:“小侄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以后还得多跟罗叔学学智谋才行!” 罗汝才赞赏地点了点头:“好啊,难得你小子如此谦虚,不过学我这个假曹操可不中,要学还是得多学学那诸葛孔明!” 趁着罗汝才高兴,定国随口玩笑道:“罗叔,小侄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只管问,有啥好怕的?”罗汝才望着定国,真是越看越喜欢。 “小侄听人说过三国的故事,都说曹操是个白脸的大奸贼,罗叔您为何偏偏却要拿曹操的名字作诨号?”定国挠着脑袋,好奇地问道。 没等罗汝才答话,张献忠却哈哈大笑道:“定国啊!何为大奸贼?谁说江山就该永远姓刘?旧朝廷气数已尽,民心尽失,难道不应该改朝换代么?” 罗汝才也跟着笑了起来:“如果说谁去改朝换代,谁就是大奸贼,那本朝太祖皇帝不也是大大的奸贼了么?既然太祖皇帝不是,那曹操又何谈奸贼呢?况且他曹操从没有篡位,对刘家也算是仁至义尽啦!宁宇贤侄,那些写书的说书的,多多少少都带有自己的偏见,你要有主见,分清黑白是非,可不能偏听偏信啊!” “孩儿明白了!”定国吐了吐舌头,退到了一边。 罗汝才于是又与张献忠和徐以显闲聊起攻破襄阳这半年多来的旧事,张献忠虽然损失惨重,腿上的箭伤也未痊愈,却依如平日那般谈笑风生,没有丝毫颓丧的情绪。 聊了半天琐碎杂事,张献忠见时机差不多了,忽然话锋一转道:“老罗啊,不瞒你说,老子今日前来,其实是想找你探探自成的口风。倘若自成能够容得下我,我就在这儿呆上几个月,休养生息,顺便把那些溃散的将士收拢回来。如若容不下,还请你曹操借俺老张数百骑兵,给西营添些重振旗鼓的本钱,老子不给你惹麻烦,连夜便走,也不必再去闯营啦。” 罗汝才低头思忖了片刻,摇头道:“此法不妥!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今夜行踪如何瞒得过闯王,如果就这么不辞而别,是将兄弟至于火炭上烤啊!” 经罗汝才一提醒,张献忠猛然醒悟,连声抱歉道:“鸟!是俺老张思虑不周了,差点儿给你留下后患!” 罗汝才微微一笑道:“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若信得过我曹操,今日且在我营中安心睡上一觉,闯王那边自有我来安排,至于能否留下,咱们还等见过闯王后,看情况再说吧!” “如此也好!谷城匆匆一别,俺老张对这位老朋友还甚是思念!老罗,一切就拜托你了!”说罢,张献忠向着罗汝才深深一躬,随即带着徐以显和定国,转身离开了中军帐。 安置好张献忠他们睡下,罗汝才立刻派军师吉珪先行一步赶往玉山闯王老营,向李自成禀报张献忠到来的消息,并说等天亮之后,自己便亲自前来与闯王商议。 吉珪到达闯营时,李自成已经起床练剑了,听说是张献忠前来投奔,李自成心中瞬间腾起了一阵杀意,不过他却依旧面露着微笑,看不出分毫。 送走了吉珪,李自成再没有心情练剑,当即派人找来宋献策、牛金星和李岩三人,商议处置张献忠的办法。 再说张献忠虽然十分疲惫,但毕竟心思重重,因此没睡上两个时辰便早早起了床。 从吉珪的复命中,张献忠隐约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于是悄悄吩咐徐以显留心观察曹营的动态,又当着吉珪的面让定国将马匹备好,随时等待闯王的招唤,前往玉山相见。 从张献忠的眼神中,定国瞬间读懂了他的真实用意,立刻快步走出营帐,赶往马厩准备去了。 大约辰时刚过,罗汝才也从闯营回来了,见到罗汝才,张献忠当即快步迎上前来,焦急地问道:“怎样?自成都说了些啥?” 罗汝才笑道:“放心吧!闯王听说哥哥来了,十分高兴,说就在玉山老营等着哥哥,中午要为哥哥接风洗尘呢!” 张献忠仍不放心,又问了一句:“老罗啊,依你看,闯王对俺老张可有相容之意?” 罗汝才收敛笑容,将张献忠拉到一旁,低语道:“敬轩,闯王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里深藏不露,却是处事冷静,杀伐果断。方才他与我说起,极盼同哥哥相见,并希望哥哥能够留下一起建功立业。依我看,就算闯王不容你,那也是在将来,今日断然不会有事!” 张献忠听后,不禁感激道:“患难见真情,老罗你可真是俺老张的好兄弟啊!” “只不过有一事必须提醒哥哥,待会儿如若有人劝你们留下,奉闯王为主,取消西营旗号,哥哥还是佯装答应为妥,切记千万不要当面顶撞!”罗汝才又向张献忠交代了一句。 谁知张献忠听后却是拍案而起:“鸟!他李自成破了洛阳,杀了福王,俺老张也破了襄阳,杀了襄王,凭什么要老子做他的部下?就算老子肯答应,咱们西营的弟兄也断然不会答应!” 等张献忠把气撒完,罗汝才这才继续说道:“我料定哥哥定会是这般反应,且不说哥哥,就是小弟我尚且不肯真做他闯王的部下,又岂能劝哥哥你呢?今日闯王自己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但保不齐左右会有人提出!届时咱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姑且逢场作戏答应下来,相信我,断然不会吃亏!” 徐以显也在一旁附和道:“曹帅言之有理,请敬帅以大局为重,小不忍则乱大谋!” 定国也跟着劝道:“父帅,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咱们有求于人,也只能是委曲求全。等有了喘息的时间,咱们西营定能够重振旗鼓!” 罗汝才害怕张献忠不肯服软坏了大事,刚想继续再劝,却见张献忠忽然自嘲着大笑了一声:“也罢!龙困浅滩,老子不争这一时之气,到时候咱们见机行事吧!”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六 张敬轩坐困闯营 宋献策道破心机 张献忠的表态让罗汝才心中一宽,当即安慰道:“哥哥,咱们大伙都知道,这些年来朝廷几乎都在全力对付你西营,这才给了闯营重新发展壮大的机会。可是彼一时,此一时,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待会儿不论闯王说什么,哥哥都只管答应下来,剩下的文章由我来做。” 吉珪也跟着附和道:“曹帅与敬帅唇齿相依,定然不会真的让敬帅屈居闯王之下,还请敬帅不要再犹豫了,倘若在闯王面前露出本心,那可就危险了!” 张献忠点头答应道:“俺老张知道该怎么做!当初谷城招安,老子点头哈腰的时候还少么?这回不过就是再低一次头而已,没啥大不了的!” 议定完毕,张献忠带着徐以显、张定国,在罗汝才和吉珪的陪同下,往玉山去了。 一路上,徐以显心中忐忑,故意放慢马速,等到走在最后的吉珪,与他并辔而行,小声问道:“曹帅果真有把握么?” 吉珪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随即一夹马肚,上前追赶罗汝才去了。 到达玉山老营,李自成率领众亲信文武,在辕门外迎接张献忠。见李自成并没有出寨相迎,张献忠心中虽有不快,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分毫。 两人携手并排走入中军大帐,各自坐下,张献忠将长髯一甩,神情自若地说道:“俺老张在信阳吃了败战,本想着前往伏牛山投奔哥哥,不想哥哥居然近在咫尺,真是天赐咱们兄弟相见啊!” 李自成哈哈一笑道:“敬轩,你肯来见我,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打败战算个鸟!想当年我在潼关南原被打得只剩一十八骑,不也挺过来了么?敬轩,你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里休息一阵子,等把伤养好了,咱们一起去找左良玉算账!”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时不时有爽朗的笑声传出帐外,在这片融洽的气氛中,完全看不出两人的交情曾有过严重裂痕。 不过罗汝才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罢了,他生怕刘宗敏等人会旧事重提,或拿言语讥讽张献忠,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于是连忙上前,就着李自成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自成听后连连点头,当即对着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你们且在这里陪徐军师和吉先生吃酒!双喜啊,张鼐和来亨正在火器营操练,你带着宁宇过去瞧瞧!敬轩,咱们同老罗到后帐一叙!” 定国不放心地望了眼张献忠,张献忠却假装没有看见,转身跟着李自成和罗汝才走进了后帐。 “宁宇哥!咱们快走吧!”双喜不知内情,一脸欢喜地挽住定国的胳膊,径直把他拉出了大帐。 来到火器营,看到定国,李来亨兴奋地跳了起来,快步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满脸喜悦道:“二弟,千盼万盼,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张鼐也跟着跑了过来:“宁宇哥!赶紧随我进帐,我们大家都有一堆的话想跟你说呢!”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簇拥着定国进了帐,围坐在一张军案前,天南地北地瞎聊起来。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而然聊到了这次的闯营之行,定国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双喜听后当即一拍胸脯保证道:“宁宇哥,你就放心吧!依我对父帅的了解,他是断然不会做出那般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的!” 定国双眉紧锁道:“我担心的倒不是闯王,闯王行事光明磊落,只是今日见闯王身边那位牛举人,实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就怕他动了什么花花肠子。” 李来亨站起身,拍了拍定国的肩膀,轻声说道:“不瞒你说,我也觉得那牛鼻子讨厌,奈何闯王喜欢他!不过放心,如果牛鼻子真要对敬帅不利,我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 “来亨兄弟说得对!只要有我们兄弟三人在,定保得敬帅安然无恙!”双喜和张鼐也跟着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有老营亲兵走了进来,说是闯王宴请西营贵客,让定国即刻返回中军大帐。 定国当即起身,向着三人深深一揖,随即让亲兵在前引路,转身离去。 欢迎酒宴隆重而热烈,李自成借着酒劲一把拉住张献忠的手,对着罗汝才说道:“老罗啊!本帅与敬轩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为了见面方便,本帅已替敬轩安排了一座军帐,就在老营之中!以后敬轩就不必再回曹营了!” 张献忠和罗汝才听后皆是一惊,但脸上却依旧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鸟!这回完蛋!孙猴子落入如来佛祖的手掌心了!”张献忠心中暗暗叫苦,忙不迭地向着一旁的罗汝才使着眼色。 可罗汝才却装作没看见,根本不搭理他,反倒对着李自成说道:“如此甚好!敬轩住在闯营,我可就放心了!” 听罗汝才这么说,张献忠心头不禁一紧:“莫非老子被这曹操给卖了?” 待至酒宴结束,张献忠就被李自成留在了老营中,罗汝才对李自成的安排惊疑万分,暗自悔恨轻信了闯王和宋献策的话,让张献忠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而在张献忠看来,李自成虽然表面上对他十分热情,但是人心隔肚皮,自己在刀口浪尖闯荡了十多年,黑吃黑的勾搭也不是没有干过,然而即便知道形势危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坦然面对了。 李自成吩咐双喜将徐以显送入宋献策的营帐休息,然后又拉着张献忠聊了一会儿家常,这才亲自将他送回帐中休息。 李自成为张献忠准备的营帐比他自己住的还要宽敞许多,张献忠进帐一看,不禁笑道:“哥哥,早知道你这儿如此宽敞,老子就该带个婆娘来,住上一年半载!这些日子,老子被那丁启睿和左良玉紧咬着不放,一连半月都没睡上一个安生觉,这回可好,在哥哥这里,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 “敬轩,你且好生休息!睡醒了之后,咱们再继续聊!”李自成回头又对定国说道,“宁宇小兄弟,你也赶紧休息去吧,等晚饭的时候,我让双喜过来喊你们!” 由于有紧急军务,李自成没有在张献忠的帐内多做停留,当即返回中军大帐去了。罗汝才也跟着要走,张献忠连连向罗汝才使去眼色,想让他留下,可罗汝才却像没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转身离去。 定国感觉事态严重,守护在张献忠帐内寸步不离,张献忠轻声低语道:“定国,放心吧!李自成就算想动手也不会在今日,快去休息吧!” “父帅,孩儿还是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这就去找义兄来亨商量,让他帮助咱们脱险!”定国心急如焚地说道。 张献忠摆了摆手,当场拒绝道:“胡闹!从这里到山下,到处都是闯营的明岗暗哨,咱们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赶紧休息去吧!没事!” “父帅,我担心的是曹帅,如果他出卖咱们,那可就是万劫不复了!”定国还是没有想走的意思。 张献忠心中虽然也没有谱,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你懂个屁!曹帅是聪明人,其中利害关系又岂能不知?去吧!去吧!不要再疑神疑鬼了!” 说完这话,张献忠当即和衣躺下,翻身脸朝着里面,闭上眼睛,故意打起了鼾声,见说服不了张献忠,定国只得怏怏退下。 打发走了定国,张献忠警惕地躺在榻上,闭目假寐,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鼾声,不过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太累了,没过多久居然真的睡着了。 而就在张献忠呼呼入睡的时候,刘宗敏和李自成却为了该如何处置张献忠争得是焦头烂额,刘宗敏连声劝说道:“闯王啊!敬轩今日说的话定然不是真心!依老子看不如除了他!以免日后重整旗鼓,跟咱们争夺江山!想当初在谷城,若不是你命大连夜逃出,今日哪还有咱们闯营的名号?在这节骨眼上,你可不要心慈手软,犯糊涂啊!” 李自成却是摇了摇头:“捷轩啊!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切不可鲁莽行事,等曹操今夜过来,听听他有何话说,再做决定也为时不晚。” “鸟!那曹操也不是什么好货,与咱们本就是貌合神离!依老子看今夜就动手,连着曹操一网打尽,免得夜长梦多!”刘宗敏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道。 “捷轩,若真这么干了,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我李自成?此事不可再提!”李自成连连摆手,直接表示了拒绝。 刘宗敏还是不死心,继续劝说道:“哥哥若是不忍心,就把这事交给我来办!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泄密,也由我一人承担,保证不会牵连到哥哥!” 李自成重重一拳砸在帅案上,厉声斥责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成大事者必须处处顾全大局,而不是逞一时之快!” 说罢,李自成径直起身离案,往张献忠的营帐方向走去,当听到帐中传来张献忠如雷般的鼾声后,李自成停下了脚步,心中暗道:“这敬轩还真是没有一点儿戒心啊?” 念及到此,李自成忽然有些心软,自顾自地摇了摇脑袋,随即转身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晚饭后,李自成与张献忠在帐中闲聊,牛金星、宋献策及闯营诸将皆在一旁作陪。自从徐以显被李自成安排到了宋献策帐中,就一直找不到与张献忠私下说话的机会,虽然表面上依旧镇定自若,但在心中却是十分焦急。 趁着众人聊得兴高采烈之际,徐以显悄悄侧身向宋献策低语道:“宋军师,闯王到底准备如何安置敬帅?” 宋献策一边喝着酒,一边笑道:“老徐,你就放心吧,闯王行事一向高瞻远瞩,必然会妥善安置敬帅的!” 徐以显见宋献策说了半天全是废话,连忙奉承道:“敬帅知道‘十八子主神器’的图谶名在闯王,自然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愿尽心辅佐闯王早定天下,无有其他。” “老徐,你这就说笑了!敬帅乃是不世而出的大英雄,岂会长久寄人篱下?这点闯王和你我皆是心知肚明,不说敬帅,就说老徐你,难道甘心敬帅久居人下乎?”宋献策睁着朦胧的醉眼,故作神秘地冲着徐以显微微一笑。 徐以显大惊失色,赶忙掩饰道:“宋军师,你醉了!醉了!” 再说张献忠,从言谈举止间,完全摸不透李自成到底有没有想杀他的意思,一面大声与众人说笑,一面心中暗自嘀咕,想了无数的脱身之计,却没有一个能够真正付诸行动的。 就在这时,只见罗汝才从帐外匆匆来到李自成身边,附耳对他低语了几句,李自成当即起身,两人招呼也没打,便转身往后帐去了。 见此情形,张献忠心中更加起疑:“莫非这曹操果真出卖了俺老张?”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七 罗汝才义赠精骑 张献忠连夜奔走 步入后帐,李自成与罗汝才相视而坐,李自成用双眼死死盯住罗汝才,低声询问道:“老罗,你且说说,该如何安置敬轩为妥?” 罗汝才将身子微微前倾,小心翼翼地说道:“如今丁启睿和左良玉在湖广坐拥十万大军,加上分布于江北一线的官军,足足有二十多万,而庐州到太湖一线还有黄得功和刘良佐的两路官军,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老兵,十分彪悍。因此小弟以为不如帮助敬轩一些人马,让他打着闯营的旗号,到淮南或是鄂东牵制官军,好让咱们专心扫荡中原。” 李自成听后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只不过咱们闯营那班弟兄,对敬轩抱有很深的成见,这事还得你去跟大伙说说,他们都很尊重你,定然会对你言听计从的!” 罗汝才心头一沉,不禁有些后悔当时让张献忠来闯营,不说别人,光说那刘宗敏岂是好说话的,一言不合就连他曹操的脑袋都敢砍,这李自成明摆着是不想放张献忠走,却又故意将扣留张献忠的担子推给手下人啊! 念及至此,罗汝才连忙说道:“哥哥啊哥哥,您才是一军之主,我曹操的话在他们面前算个屁,有您一句话捷轩他们怎会不听?哥哥您又何必让我去丢这个面子呢?” 李自成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事本帅亲自出面可不好,还是得你!讨论出一个好办法,咱们就能送敬轩走了!赶紧去吧,我且陪敬轩到营中四处逛逛,说说闲话。” 无奈之下,罗汝才只得起身去往前帐同刘宗敏等人见面去了。 张献忠被李自成喊出帐外,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想跟徐以显说两句悄悄话,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心中忍不住抱怨起罗汝才来:“鸟!老子还指望你能帮上一把,没想到你这个老狐狸,机关算尽,还是斗不过李自成这只猛虎啊!” 一路边走边聊,正当李自成带着张献忠参观自己堆积如山的物资时,忽见吉珪匆匆赶来,一脸不安地拱手施礼道:“闯王,曹帅同众位将军谈了半天,仍旧无济于事,还得请闯王您主持大局啊!” 李自成皱了皱眉,回头对张献忠说道:“敬轩,咱们回中军帐吧!” “听凭闯王吩咐。”张献忠抱拳答应着,当即跟随着李自成往回走去。 见闯王和张献忠回到帐中,诸将皆纷纷起身相迎,张献忠也满脸堆笑地向着众人拱手作揖道:“听说你们正在议论俺老张,俺老张好奇,也想来听听,看看大伙都说了些啥?” 李自成挥手示意大家全部坐下,而后拉着张献忠并排坐到帅案之上,问向一旁的罗汝才:“老罗,大伙都说了些啥?” 罗汝才赶忙转向李自成,毕恭毕敬地说道:“闯王,诸位将军的意思是要将彰甫和宁宇暂时留在闯营,过个一年半载,假如西营的确真心实意拥戴闯王,再放他们二人回去。” 李自成听后笑了笑:“那你是怎么说的?” 罗汝才接着说道:“小弟自然是不赞成,这分明就是扣留人质嘛!” 听到这里,刘宗敏当即起身,扯着嗓门说道:“人质又如何?如果敬轩不肯将徐军师和张定国留下为质,便休想离开咱们闯营半步!” 见众人各不相让,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了李自成身上。 李自成环顾一眼帐中,神情肃穆道:“本帅不管过去咱们两营有着怎样的恩怨,从今往后,闯营同曹营、西营皆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兄弟之间,就该和睦相处!本帅已经同曹帅商量过了,这就送敬轩走,去牵制湖广和江淮一带的官军!” 刘宗敏急得跳了起来,完全不顾及张献忠也在场,大声嚷嚷道:“闯王!你这可是纵虎归山啊!” 看到张献忠动了动嘴,似乎想要说话,李自成赶忙抢先一步说道:“捷轩,你给老子坐下!诸位,敬轩目前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莫说他奉本帅为主,帮他重整旗鼓责无旁贷,即便咱们只是朋友,困难时也该互相拉上一把!” 在场众人除了刘宗敏,皆不约而同地点头称是。 李自成于是接着说道:“既然送敬轩走,便说明本帅信得过敬轩,既然信得过,又何必要留下人质?本帅已经决定了,绝不把彰甫和宁宇留下!他们二人是敬轩的左膀右臂,敬轩一日也离不开他们!若是把他们留下,敬轩又该如何重振旗鼓?” 李自成的这番表态让张献忠颇感意外,赶忙起身向着李自成深深一揖道:“闯王恩情,献忠没齿难忘,从今往后必将惟闯王马首是瞻,矢尽忠勤,以报闯王大恩!” 李自成摆了摆手,示意诸将退下,只留下罗汝才、张献忠、牛金星、宋献策、徐以显和吉珪六人。 待诸将退去后,李自成笑盈盈地望着张献忠,关切地问道:“敬轩啊,你需要多少人马?” 张献忠忙不迭地说道:“只需闯王借我五百精骑,俺老张还有一些人马散落在信阳山中,待至招齐,定能够拖住湖广及江北诸镇官军,让他们无暇北上!” “五百?这也太少了吧!不如这样,除了这五百骑兵,驻扎在确山以东的一斗谷和瓦罐子两支人马,大概有一两万人,目前本帅暂时用不到他们,你把他们也一并带走吧!”李自成慷慨地说道。 张献忠听后大喜过望:“哥哥啊!俺老张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了!只不过一斗谷和瓦罐子,他们会肯跟我去么?” 罗汝才在一旁补充道:“敬轩,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一斗谷和瓦罐子两部人马闯王一直都让我曹营代为管理,我这就去传令给他们!不过敬轩,可得先提醒你一句,你是打着闯王旗号带他们去的湖广,将来若有一天闯王需要他们回来,你可不能不放人啊!” 张献忠哈哈大笑一声,当即对天起誓道:“那是自然,闯王需要人马,只要一道飞檄,俺老张定然亲自带着他们连夜奔回,但凡有个不字,就让老子被叛徒出卖,身中暗箭而死!” 罗汝才又接着说道:“闯王,西营和闯营之间毕竟有过隔阂,这您也是知道的。这些时日,敬轩住在闯营尽管受到了极大的优待,但西营的将士们却难免疑虑不安,因此还是让敬轩住回曹营吧。如此一来,西营上下必将感恩戴德,从此一心为闯王效力。” 李自成听后当场对着张献忠表态道:“如此也好,刚刚本帅接到紧急军报,说丁启睿和左良玉打算北上汝宁,大战在即,恐怕也无暇顾及敬轩你了!待明日中午,本帅便在此略备薄酒,为你践行!” 罗汝才满脸堆笑道:“闯王,我的人马也就是你的人马,既然敬轩住在了曹营,不如就直接从我曹营中拨五百骑兵给敬轩吧。” 李自成思虑了片刻,点头道:“也好,就由你曹营先给敬轩五百骑兵吧,到时候本帅再照数还你。” 张献忠和罗汝才于是起身告辞,李自成同宋献策、牛金星将他们一路送至寨门,在上马前,李自成又拉着张献忠的手,说了好一阵子话,这才目送着张献忠他们下山去了。 见远离了李自成的视线,罗汝才立刻催马赶上,与张献忠并辔而行,小声说道:“敬轩,这儿并非久留之地,你最好今夜就走!” 张献忠不解道:“怎么,不等明日向自成辞行后再走了?” “夜长梦多,还是早走为妥!若是今夜闯王反悔,不让你去湖广,到时候午宴上再把你扣住,又该如何是好?”罗汝才心有余悸地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也不无道理!也罢,明日不等天亮,老子五更便走!至于那五百骑兵,你可得提前帮老子备好了!”张献忠轻捋着长髯,点头道。 罗汝才微微一笑:“哥哥,这你就尽管放心吧!给你的人马定然是精兵强将!刚刚我跟闯王说由我曹营调兵,正是为了不想耽误哥哥今夜动身啊!” 张献忠望向罗汝才,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还是老弟你想的周全!这回要不是你从中斡旋,俺老张命休矣!” 罗汝才摆手言道:“咱们兄弟,客气的话就别说了!我已吩咐人在营中备好酒菜,吃完后你赶紧去睡上一觉,四更时,我亲自来喊你!” 待至四更,天还没亮,罗汝才便将张献忠、徐以显和定国三人送出了曹营,五百将士已经早早在营外列队等候了,备好的粮食及其他辎重也都放到了骡子身上。 张献忠从这五百名曹营将士身前走过,遇到认识的头目,还上前亲热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随后回头对着罗汝才拱手说道:“老罗,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全体将士一齐飞身上马,张献忠刚刚坐到马上,罗汝才却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提醒道:“敬轩,如今你虽说打着闯营的旗号,但只要离开这里,又有谁能管得了你?至于一斗谷和瓦罐子二人,你能用则用,不能用就找个机会把他们给吞了!另外,你还得牢牢拉拢住革左五营,有他们在,你就不会孤掌难鸣了!” 张献忠听后连连点头,正准备下令出发,这时忽然从玉山方向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不好!果然有变!”张献忠脸色一惊,忙转身吩咐道,“老徐,你且率四百人先行一步,在十里之外等候!定国,你带一百骑兵随我留下!” 就在说话间,闯营的骑兵已经来到了面前,不过就只有二十多人,在火把的映衬下,张献忠认出领头的将领正是“一只虎”李过,当即大声喊道:“补之,你怎么来了?” 李过笑着说道:“闯王料事果然不差,他想着敬帅是个急性子,定然不会等到天明,故派末将前来为敬帅送行,并带来纹银两千两,赠予敬帅,以备不时之需!” 张献忠本已经做好了拼杀的准备,李过这一番话倒让他十分意外,连忙抱拳谢道:“好啊,原来你是来送行的!定国,快把银子收下,虽然咱们西营不缺银子,但这毕竟是闯王的一点心意,俺老张就却之不恭了!补之,请你回去禀报闯王,就说俺老张在此谢过了!” 说罢,张献忠坐在黄骠马上,向着玉山的方向连作了两个揖,然后又对着李过拱手告辞道:“补之,就不劳你远送了!俺老张去也!” 张献忠又跟罗汝才和吉珪道了声别,随即带着定国和一百名骑兵调转马头,追赶徐以显去了。 离开了李自成,张献忠先是自河南经安徽东下,一路收拢旧部,并汇合一斗谷和瓦罐子所部义军,而后又趁着李自成大破官军于项城之际,挥军转入英、霍山区,与革左五营合兵一处,至此声势复振。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八 王四虎拜认义父 汪兆龄越狱来投 听闻张献忠声势复振,陈州义军首领王四虎当即率领本部人马前来相投。 张献忠见王四虎少年英雄,勇猛过人,对他很是喜欢,试探地问道:“俺老张原有个兄弟名叫朱世虎,与你的名字很是相似,只可惜死了好多年!今天俺老张见你甚是亲切,不知是否愿给俺老张做个义子?” 王四虎早已久仰张献忠大名,自是求之不得,立刻跪倒在地,连叩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地说道:“义父在上,且受孩儿一拜。” 张献忠大喜,于是让王四虎改为张姓,又喊来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张兴国、张化龙、张广才、张可继、张能弟、张君用十名义子,命张四虎与他们结拜。 至此,连同不久前战死于望云集之战的张惠儿,西营将士将这十二人亲切地合称为西营十二太保。 十月初九日,张献忠率军围攻桐城,被监军太监卢九德、总兵周遇吉、黄得功所败,转道进攻舒城、固始,亦未能破城。 就在张献忠愁眉不展之计,中军忽然来报,说外面有个名叫汪兆龄的秀才,带着一百多名死囚前来投奔。 张献忠听后颇感好奇,吩咐中军把汪兆龄请入帐中一叙。 见到张献忠,汪兆龄落落大方地向着他深深一拜,随即朗声言道:“桐城生员汪兆龄,拜见敬轩将军!” 汪兆龄今年只有十九岁,长得是眉清目秀,张献忠看他十分顺眼,连忙指了指一旁的座椅,笑道:“汪先生,快坐下说话。” “谢敬轩将军!”汪兆龄谢了一声,继而侧身一屁股坐在了座椅上。 张献忠又让亲兵为他沏上一壶好茶,亲切地询问道:“汪先生为何想来我西营?” 汪兆龄端起茶杯轻轻咂了一小口香茶,而后忿忿说道:“不瞒将军,学生与桐城一王姓大族有仇,缠讼多年,屡屡吃亏。数月前,那知县收了王家的贿赂,非但以讼棍为由革去了学生的功名,还将学生打入了大牢!多亏将军攻打桐城,城中乱作一团,学生见机不可失,当即鼓动了一百多名重囚犯,杀死狱卒,破狱而出。听闻将军正在攻略江北,故而混出城来,投奔于此,望将军收留!” 张献忠向来敬重知识分子,但凡来投,皆予以重用,今日见汪兆龄举止不凡,当即开门见山地向其问策道:“既然先生来投,必有良策相赠,张某愿闻其详。” “良策二字学生实不敢当!想当初将军巧取凤阳火焚皇陵、设伏罗猴山大破左良玉,这几战可谓是酣畅淋漓,令学生不禁为之向往!后又袭取襄阳,逼死杨嗣昌更是点睛之笔,精彩绝伦,让人拍案叫绝!”汪兆龄先是狠狠吹捧了一番张献忠,张献忠听后也甚是得意,这几战的确是他平生的得意之作。 见张献忠起了兴致,汪兆龄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只不过学生以为,皖北乃是四战之地,加之年年战乱,民力已竭,实在不宜久留!” “先生的意思是?”张献忠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汪兆龄又拿起茶杯,咂了口茶,这才接着说道:“学生以为,当跳出皖北,另图它地!” 张献忠眼前一亮,盯着汪兆龄一脸期许:“先生以为该跳往何处?” 汪兆龄放下茶杯,向着张献忠拱手言道:“学生有三策,献与将军!上策趁官军主力被李自成牵制在中原之际,沿运河取道北上,直入京师……” 汪兆龄话未说完,张献忠便连连摇头道:“先生莫要误我!且不说京师城防坚固,难以攻破,单说这路途遥远,我西营孤军深入,岂不是兵行险招?不可!不可!” 张献忠否决这个计策本就在汪兆龄意料之中,他于是接着说道:“中策是为取道汉中,破关入蜀,然后凭借蜀道天险,养精蓄锐,以待天下之变!” “那下策呢?”蜀道之艰险,张献忠是领教过的,若不是有极好的机会,他觉得入蜀只能是一个备选的方案。 汪兆龄又说道:“沿江东下,攻取南京,据江南膏腴之地,守长江天险,此为下策!” “我说汪先生!依俺老张看,你的下策才是上上之策啊!第一策太急,第二策太缓!只有这第三策不急不缓刚刚好!”张献忠忍不住拍案连连叫好道。 张献忠的选择倒让汪兆龄吃了一惊,他设想的三条计策,上策不过是一张画饼,完全没有可操作性;至于下策,江南乃是朝廷财赋之地,重兵云集,且朝中大员,江南人士占比极多,又如何会坐视张献忠夺取此地?因此汪兆龄认为张献忠断然不会鸡蛋碰石头,选择攻取南京的;惟有这中策才是他真正想要让张献忠选的,没想到这八大王不按常理出牌,汪兆龄一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见汪兆龄半晌没有说话,张献忠感到很奇怪:“汪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汪兆龄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敬轩将军,学生之所以将攻略南京定位下策,乃是因为南京是大明朝的陪都,又是赋税重地,以我西营目前的实力暂时还无法撼动……” 张献忠沉浸在效仿明太祖定鼎金陵,雄视天下的美梦中,当即打断了汪兆龄的话:“先生且说,我若想要拿下南京,该怎么做?” 汪兆龄初来乍到,不敢拂张献忠的意思,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将军既要取南京,必须以退为进,暂时南下入楚,控制武昌!此乃朝廷粮仓,又为天下中枢,东可以顺江而下,攻取南京;西可以伺机入蜀,窥关汉中;北可以进抵河洛,逐鹿中原;南可以渡江据守,扼控湘西。” “好啊!先生此言正合我意!听闻黄鹤楼乃是天下名楼,俺老张正想去瞧瞧呢!”张献忠听后茅塞顿开,不禁拊掌叫好道。 汪兆龄于是又向张献忠详细指画出攻取之策,并陈述图王定霸之谋。 经过这一番试探,张献忠认为汪兆龄此人尽管年纪尚轻,却颇有谋略,忍不住连连点头赞赏道:“可惜俺老张没能早遇上先生,否则岂有玛瑙山、望云集之败?” 张献忠高兴之下,当即拜汪兆龄为军师,将其比作当世之诸葛孔明,太祖皇帝身旁神机妙算的刘伯温,此后更是日日朝夕相处,但凡运筹帷幄之事,皆对其言听计从。 汪兆龄在西营中的地位扶摇直上,一时间,徐以显和潘独鳌二人竟是备受冷落,这让他们二人心中颇感不快。 这日午后,潘独鳌悄然来到徐以显帐中,见四下没人,随即开门见山道:“我说老徐,你还有闲心在这里品茶?自打这汪兆龄来到咱们西营,敬帅日日与其同榻而眠,连婆娘都不要了!我就不明白,这请来的究竟是军师啊,还是男宠啊?” 徐以显放下茶杯,捋须言道:“我看也是,那家伙长得细皮嫩肉,不男不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敬帅对其言听计从,再这样下去,咱们的地位恐怕不保啊!”潘独鳌忍不住叹息道。 “咱们的地位倒在其次!若他真是如诸葛孔明般力挽狂澜之人也就罢了!然今日晨会上,徐某听起其主张,杀戮太甚,居然说什么征诛而得天下,如此无辜滥杀,若敬帅用之,将尽失民心!谈何与李闯争夺天下?只怕到时候悔之晚矣!”话说一半,徐以显突然重重一拳砸在了案上。 “老徐,你轻点声,隔墙有耳!”潘独鳌赶紧提醒了一声。 徐以显不屑一顾地爆了声粗口:“怕个鸟!老子随敬帅南征北战的时候,这小子还在尿裤子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现在他是敬帅身边的红人,不少趋炎附势之徒皆归附于其左右!况且我瞧他目光犀利毒辣,言语间皆透着一股杀意,此人绝非善类!你可要提醒敬帅,多加防备啊!”潘独鳌打着折扇,一脸的担忧。 徐以显冷哼一声道:“哼,就他这娃娃?徐某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跟我斗还嫩了点!” 潘独鳌忙凑近身子,低声询问道:“老徐,你有妙招?” 徐以显招了招手,示意潘独鳌凑上前来,随即对其附耳低语了几句。 潘独鳌听后连连点头:“此计甚妙!你我联手,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哪知徐以显和潘独鳌的这番对话早已被藏身于帐外的汪兆龄亲信侦得,并向汪兆龄禀报。 汪兆龄听后冷笑一声道:“好啊!我不来惹你们,你们倒打上门来了!也罢,既然要斗,那便是你死我活!咱们走着瞧!” 当夜,张献忠正在后帐与汪兆龄商议军机,忽有中军进来禀报,说军师徐以显和潘独鳌求见。 “他们俩怎么一块来了?”张献忠一脸狐疑道,“且让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就见徐以显和潘独鳌匆匆走进了帐中,异口同声地向张献忠拱手作揖道:“敬帅!” “有什么事,就说吧。”张献忠停下和汪兆龄的对话,转向二人。 徐以显和潘独鳌看了眼汪兆龄,欲言又止,张献忠瞧着他们的模样,当即明白过来,于是说道:“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潘独鳌攥着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心:“今日之事,与汪先生有关,所以还请汪先生暂且回避。” “噢?既然与在下有关,那在下更得听听了!”汪兆龄神情自若地望向张献忠,询问道,“敬帅,您以为如何?” 张献忠点了点头:“你们俩有屁快放!不要婆婆妈妈的!” 徐以显无奈,只得将一张揉捏成团的小纸条递上了帅案,而后紧紧盯住旁边汪兆龄的眼睛,大声禀报道:“方才巡哨的弟兄在营外抓获了一名官军奸细,从他身上搜出一封蜡丸书信,还请敬帅过目。” 张献忠展开纸条看了一眼,又递给汪兆龄,不动声色地问道:“汪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汪兆龄接过纸条,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道:“这不过是官军的反间计罢了,如此拙劣的伎俩又岂能瞒的过敬帅?” 潘独鳌猛地将身子往前一倾,向汪兆龄发难道:“你说反间计,就是反间计了?” 徐以显也跟着冷笑一声道:“是不是反间计,你说的可不算!”话说一半,徐以显拍了拍手掌,立刻就有数名扈卫押解着一名身型瘦弱的男子走进后帐,“汪先生,你且看看,认不认得这个人?” 汪兆龄脸上带着微笑,慢慢从座椅上站起身,踱步来到那人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故作惊讶地问道:“哎呦,这不是前些日子,随在下桐城越狱的兄弟嘛?怎么,他犯事了?” 上部 风云际会 六十九 徐军师定计栽赃 汪秀才巧施苦肉 徐以显一把将那名瘦弱男子从地上拉了起来,对着汪兆龄说道:“既然认得,那就好办了!此人便是携带蜡丸书信被巡哨俘获的官军奸细!汪先生,难道这也是反间计么?” 张献忠脸色一沉,不由自主地将手摸向了自己的鼻子,不动声色地说道:“汪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张献忠起了杀心,徐以显不禁窃喜,当即火上浇油道:“汪兆龄,你混入西营,图谋不轨,如今已是人赃俱获,还有何话可说?” 汪兆龄却依旧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转身面向张献忠,拱手言道:“敬帅,不妨先听听此人有何说辞,再做决断不迟。” 张献忠强压住心头怒火,勉强点了点头,一拍帅案,对着那名瘦弱男子大喝一声道:“你究竟何人?速速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瘦弱男子抬起头,望了一眼旁边的徐以显,徐以显赶忙朝他悄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把先前教他的话说出来。没想到瘦弱男子竟突然暴起,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猛地扑向前方的汪兆龄。 汪兆龄大惊失色,忙举起右臂来挡,匕首径直贯穿了他的右臂。汪兆龄“哎呀”一声惨叫,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间,还是身后老营扈卫率先反应过来,一齐上前,打掉了瘦弱男子手中的匕首,将其死死摁在了地上。 徐以显和潘独鳌亦是面面相觑,他们重金收买这个桐城来的死囚,明明只是让他在张献忠面前指认汪兆龄,坐实朝廷奸细的罪名,也不知这家伙抽得是什么风,还是跟汪兆龄有什么仇怨,居然想要至他于死地,这下子整个计划全都乱了套,徐以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小人有负二位军师重托,未能杀死汪兆龄这个狗贼,愿以死谢罪!”瘦弱男子在地上扭曲挣扎着,突然大喊了一声。 “不好!他想咬舌自尽!快拦住他!”潘独鳌瞬间反应过来,刚想要上前阻拦,可哪里还来得及,只见一滩黑血从瘦弱男子口中缓缓流出,浸透了整片土地。 这下可真是百口莫辩了,徐以显望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尸体,顿时懵在了当场。而汪兆龄则捂着泊泊向外冒着血泡的右臂,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汪先生,你没事吧!”张献忠从刚刚的慌乱中回过神来,见到汪兆龄受伤,赶忙关切地问道。 汪兆龄就等着张献忠问这一句,只见他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徐以显和潘独鳌面前,带着哭腔道:“兆龄不知先前在何处得罪了二位军师,还请看在小人年幼无知的份上,饶恕小人吧!” 张献忠不可置信地盯着徐以显和潘独鳌,突然重重一拳砸在了帅案上,狠狠说道:“大家都是西营兄弟!瞧你们干的好事!太让老子失望了!立刻给我滚出帐去!滚!” 尽管是大冬天,可徐以显和潘独鳌二人却是汗流浃背,不知该怎么向张献忠解释,只得向着帅案深深一躬,而后怏怏退出了后帐。 “鸟!老子倒是小瞧了这龟儿子!居然给老子玩苦肉计!”刚走出帐,徐以显便气急败坏地低声怒骂了一句。 潘独鳌也是垂头丧气:“今日棋差一着,反被敬帅误解,往后再想要动他,恐怕没有机会了!老徐,你说咱们给这死囚的银子不少吧?他怎么还能如此?” 徐以显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怪咱们大意了!那死囚乃是亡命之徒,被汪兆龄救出大狱,自是对其感恩戴德,甘效死命,又岂是咱们用钱财所能收买的?” “老徐啊,事已至此,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潘独鳌此刻心乱如麻,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汪兆龄不按常理出牌,上来第一步就是将军,如之奈何?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徐以显也是方寸大乱,脑袋里犹如一团浆糊。 “就怕等不到咱们再动手,那厮便要开始反击了!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潘独鳌提醒道。 徐以显点了点头,随即劝慰道:“按照汪兆龄的性格,咱们与他结下的梁子,怕是不死不休了!不过也没啥好怕的,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见机行事,见招拆招就是!” 再说帐中,见徐以显和潘独鳌走远,汪兆龄立刻捂着伤口凑近张献忠身旁,小声说道:“敬帅,您还记得谷城闯王杀人之事么?” “嗯?记得又如何?”张献忠不明白汪兆龄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不禁奇怪地问道。 “敬帅啊,据在下探得,那死去的丫鬟,还有丫鬟手中残缺的字条皆出自一人之手!此事内情,可旺将军知道得一清二楚,一问便知。”汪兆龄煞有介事地说道。 听汪兆龄说得有鼻子有眼,张献忠心中疑窦重生,连忙让中军把张可旺喊来。 早前,张可旺见汪兆龄深受张献忠的器重,心中便有了结交的心思,碰巧今日下午拜访时,听汪兆龄说起要对付徐以显,他当即就把这件隐秘的勾当和盘托出,以此当做自己的投名状。 张可旺早就做好了被张献忠召见的准备,中军一到,他就立刻跟着来到了张献忠帐中。在张献忠面前,张可旺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张献忠听后怒目圆瞪,猛地从帅案后站起身,几步走到张可旺面前,重重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前:“鸟!老子说那夜自成为何突然像得了失心疯!原来是你们从中作梗!好啊!好啊!你们可真是出息!把老子当猴耍呢?” 张可旺顾不上胸口的疼痛,连滚带爬地重新匍匐在张献忠面前,叩首求饶道:“孩儿一时糊涂,听了徐军师的馊主意,还请父帅宽恕!” “老子跟闯王的关系,就是被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给搞坏的!老子先前差点儿死在闯营,到头来也都是拜你们所赐!你们可真行啊!”张献忠回想起当时在闯营卑躬屈膝的模样,真是越想越气,心中气郁难平,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差点儿没有栽倒在地。 汪兆龄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上前劝说道:“徐军师和可旺将军此举也是为了能够帮助敬帅剪除异己,敬帅您就不必再苛责他们了。” 张献忠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但张献忠心里对徐以显的芥蒂,却是永远也解不开了。 然而徐以显和潘独鳌二人却是蒙在鼓里,对此浑然不觉。 从张献忠帐中出来,在与潘独鳌道别后,徐以显并没有回自己帐中,而是径直出了老营,直奔龙骧营驻地。 定国此时正约了张文秀和张能奇二位义弟聚在一起饮酒叙旧,酒过半晌,却见徐以显匆匆闯入帐中。定国瞧他神色慌乱,全然没有往日那般潇洒自若的模样,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徐以显见帐中三人俱在,心中大喜,立刻拜倒在地,连叩了两个响头,口中高呼道:“三位少将军救命!” 定国有些莫名其妙,赶忙抬手将徐以显从地上扶了起来,奇怪地问道:“徐军师,好端端的,您这是作甚?” 文秀和能奇也跟着离案走向前来,劝慰道:“军师,莫不是您惹恼了父帅?您跟了父帅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了解他的脾气?放心吧,等到明天一早,他便忘记啦!” 徐以显伸手拂去衣摆上的尘土,然后抱拳冲着三人一躬身,这才缓缓说道:“不知三位少将军对新来的那位汪先生印象如何?” “说实话,在那汪先生没来之前,小爷我觉得徐军师你行事毒辣,绝非寻常之人,不过自从来了汪先生,我倒觉得军师你越看越像个好人了!”张能奇借着酒劲打趣道。 “四弟莫要胡说!”张能奇本还想继续往下说,却见定国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只好假装打了个酒嗝,把话听住。 徐以显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云枝将军性情直爽,不碍事,不碍事!” 定国双手交叉抱胸,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这汪先生,尽管能说会道,这些日子也向父帅提出了许多作战方略,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的计划,似乎有些不切实际。” 张文秀也跟着点头附和道:“二哥之言,道出了我等西营众将的心声,奈何父帅对他极其信任,几乎是言听计从啊!” 徐以显叹息道:“在下与潘军师也是同样的想法,汪兆龄此人少年得志,只晓得纸上谈兵,又崇尚杀戮,信奉征诛而得天下!如今朝廷摇摇欲坠,正是咱们与李闯争夺民心的关键时刻,想那李闯在李岩的建议下喊出了‘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口号,而咱们却要滥杀无辜,如此一来,高下立见,谈何逐鹿天下?” 定国赞同道:“军师所言极是,闯王之所以能够迅速壮大,正是因为他宽厚待人,深得民心之故!看来我得找个机会面前父帅,向他陈明利害了!” 徐以显苦笑了一声道:“没用的,在下与老潘刚刚才从敬帅那边出来,咱们二人本想着能用计除掉汪兆龄,正本清源,没想到此人城府颇深,竟然处处领先我们一着,以至于非但没能拔除这个祸害,反倒被敬帅误会,狠狠把在下和老潘呵斥一顿,轰出了大帐!” “怎么?徐军师和潘军师你们两人联手都没能斗过汪兆龄?”张文秀不可置信地说道。 “还是在下大意了,千算万算,没算到此人竟毒辣到对自己都毫不手软,一招苦肉计使出,我们是措手不及啊!”徐以显沮丧地说道。 听到这里,定国忍不住提醒道:“徐军师,依我对汪兆龄的观察,他可是有仇必报,锱铢必较之人,你们今日没能一举将其扳倒,将来恐怕要吃大亏!还得早做防备啊!” 徐以显再次向着定国一拜,恭恭敬敬道:“正因为如此,在下这才匆匆赶来面见宁宇将军,望将军救命!” “军师放心吧!有我们三个在,定然不会让汪兆龄为难你们。”定国安慰了徐以显一句。 徐以显却是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在敬帅面前堂堂正正的对决,吾何惧之有?奈何被这小人盯上,恐怕……” “军师莫恼!小爷我这就提刀冲入帐中,剁下他的狗头,悬于辕门之上!即便父帅怪罪,大不了也就是挨上几十军棍,过几天伤便好了!”张能奇边说着话,边转身去寻自己的佩刀。 文秀见状赶忙一把将他拉住:“四弟,休得鲁莽!咱们还是听听二哥怎么说吧!” 定国见众人皆望向自己,当即说道:“汪兆龄初来乍到,在我西营根基尚浅,所仰仗不过是父帅对其信任罢了!军师暂且回去,改日咱们联合大哥,一起向父帅进言,父帅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也只能如此了!”徐以显叹了口气,随即拜别了定国他们三人,心思重重地回营去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 孔庭训反戈相向 张献忠舒城称王 腊月末,潜山知县李令嘉带着衙役出城催征,城郊乡民苦不堪言,得知西营义军就在附近,当即发动暴乱,驱散衙役,活捉知县李令嘉,将其押送至西营张献忠帐前。 张献忠下令将李令嘉斩首示众,又命人提着他的脑袋,来到潜山县城外叫门,然而守城官军却是城门紧闭,誓死不肯归降。 眼瞅着年关将近,张献忠于是把老营设在潜山城外十里,准备等过完新年之后再做计议。 崇祯十五年春正月,在新年的爆竹声中,香莲再次诞下一子,并为这个孩子取名嗣兴。 休整近半月后,正月十一日,西营义军再次拔营起寨,集中兵力一举攻陷了负隅顽抗的潜山县城,大军入城,在汪兆龄的怂恿下,张献忠下令屠城。 一时间,城中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潜山县被屠城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临近州县大小官吏及城中百姓惊恐之下,皆闻风遁走,西营义军得以兵不血刃进了全椒,随后直入亳州。 至三月底,张献忠再次挥军南下,兵临舒城。 舒城位于大别山东麓,临近巢湖。此时,城中并没地方长官,只由一个名叫孔庭训的参将带领一千官军在此镇守,另有早年曾做过翰林编修的乡绅胡守恒以临时招募的两千乡兵协防。 见围城义军声势浩大,城中军民皆人心惶惶,然而孔庭训却不以为意,只留下城守材官李本高及一百官军与乡兵守城,自己则点齐一千人马出北门迎战。 此时,张献忠正欲下令攻城,却见城门洞开,一支官军从中呼啸杀出,张献忠当即高举马鞭指向前方,环顾四周道:“鸟,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诸位将军,有谁愿立此头功?” 定国抢前一步,拍马来到张献忠面前,抱拳言道:“父帅,孩儿愿往!” 张献忠微微一点头,定国迅速策马赶至龙骧营阵前,把手一挥,高声喊道:“老靳!点齐一千精骑随我上!” 话音未落,定国已然率先冲出了战阵。 一千龙骧营精骑紧随其后,向着出城的官军发起了猛烈冲锋,官军多是步兵,人数又不占优,很快就被西营骑兵分割包围成了好几块。 孔庭训见大事不妙,连忙下令撤退,哪知好不容易才撤到城下,却见城门紧闭,无论怎么叫城,也无人应答。 原来这支官军军纪极其败坏,常在城中四处淫掠,舒城百姓不堪其扰,只待其刚一出城,胡守恒便立刻下令紧闭城门,任凭是谁皆不得开城。 孔庭训气急败坏,下令攻城,胡守恒站在城楼上把手一挥,瞬间矢如雨下,城下官军死伤无数。孔庭训无奈,只得转向西门,谁知在西门也吃了闭门羹。 眼见西营兵马越追越近,孔庭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着残兵败将跪倒在地,向定国投降。 定国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将孔庭训送至西营大纛前,请张献忠定夺。 见到张献忠,孔庭训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高喊道:“末将孔庭训情愿归降,请大帅恩准!” 张献忠一脸轻蔑道:“不知孔将军可有破城良策?” 孔庭训直起后背,抱拳言道:“舒城城池坚固,不可强攻,惟有以冲棚穴城之法,方能够破城而入!” “敬帅,倒不如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岂不有趣!”汪兆龄在一旁附耳低语了一句。 张献忠听后,捋了捋自己的长髯,低头看向孔庭训,随即说道:“既然如此,本帅让定国率两千将士相助于你,若三日内攻得下舒城,就接受你的投降,如何?” “末将领命!”孔庭训本就看不起胡守恒的乡兵,又想着在张献忠面前显露一番自己的本事,自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夜,在得知孔庭训投降西营的消息后,留守城中的一百多名官军士卒,也在李本高、张虎、王显明、张明智等人的的带领下缒城而下,投向了西营。 张献忠对投降诸人逐一盘问,在得知李本高为城守材官,张虎、王显明、张明智等人皆是下级军官后,当即对他们勉励了一番,随后命他们仍旧归入孔庭训营中,积极出谋划策,争取早日夺取舒城。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距离舒城北门不到五里的西营寨门便隆隆打开了,定国率领两千龙骧营精骑在后压阵,孔庭训则带着七八百降兵列于阵前。 随着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孔庭训率先冲出战阵,身后众降兵以两百人为一个小队,推着四辆连夜用旧木船临时改装而成的洞车,徐徐向城墙下方进发。 这洞车的原理其实十分简单,就是将旧木船倒扣过来,犹如一个巨大的龟壳,并在下方安装数个车轮,利用船底厚实的木板,抵挡城上的飞矢和檑木滚石。 尽管守城军民不断向城下放箭,抛掷石块,但却始终无法击穿这四辆洞车上方厚实的木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子缓缓开至城墙下方。 孔庭训见四辆洞车皆已抵近城墙,当即命令众降兵从车中取出掘城工具,以一百人为一组,每车分作两组,轮流作业。 “大人!孔庭训那厮领着贼兵在掘城了!咱们该怎么办?”一名乡兵头目眼见城墙即将被洞穿,急忙匆匆上城禀报。 “立刻让人多备土包、门板、桌椅,将贼兵掘城点四周包围起来!弓弩手在城墙及附近民房屋顶严阵以待!一旦贼兵进城,定让其有来无回!”胡守恒不慌不忙地下令道。 “遵命!”乡兵头目拱手应了一声,赶紧下城布置去了。 很快城中军民就被全部动员起来,不一会儿功夫便在四个掘城点内部,用各种杂物堆砌成一圈临时的防线。就在这时,城墙的夯土也被孔庭训的降兵凿穿,土块一点点从城墙上方剥落,一丝微弱的光亮也跟着从缝隙中透了进来。 随着光亮的范围越来越大,聚拢在临时防线后准备应战的城中军民,情绪也跟着紧张起来。忽然只听“轰隆”几声巨响,四个缺口几乎在同时被降兵掘开。 “弟兄们!随老子冲进城去!拿下舒城!”孔庭训将钢刀高高举过头顶,第一个冲进了缺口。 李本高跟在身后,见孔庭训今日竟然如此神勇,与先前当参将时出工不出力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心中不禁暗自称奇。 受到主将的鼓舞,众兵将皆纷纷弃了洞车,提起兵刃,向缺口内蜂拥而入。 见此情景,定国忍不住扭头对身旁的祁三升说道:“没想到这孔庭训还真有两把刷子,这样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 “将军,是否要派兵前去支援?”祁三升顺口问了一句。 定国摆了摆手:“不着急,看看再说!” “弓弩手,放箭!”见孔庭训带兵突入城中,胡守恒连忙朝着城墙和屋顶上方大喊了一声,顷刻间飞矢如蝗,入城的降兵由于失去洞车的保护,加上空间狭小,瞬间就被射死了不少。 孔庭训一手顶着盾牌抵挡飞矢,一手挥舞着钢刀,指挥众人合力撞击面前堆积如山的杂物,但这些杂乱堆砌起来的土包和桌椅、门板却是各自犬牙交错在一起,一时半会儿间根本无法将其推散,而在守城军民一波波箭雨的攻击下,入城降兵很快就死伤了大半。 再这样打下去,没多久就该全军覆没了,无奈之下,孔庭训只得率领残部退出缺口,连城墙下的洞车也都不要了,一路狼狈逃回阵前。 “末将无能!未能拿下舒城,请定国将军治罪!”孔庭训单膝跪在定国马前,拱手请罪道。 “将军辛苦,暂且收兵回营吧!等明日再战!”定国宽慰了孔庭训一句,随即下令鸣金收兵。 城中军民见西营义军退走,亦不敢有丝毫懈怠,赶紧搬运土包填补城墙缺口,同时打扫战场,收集散落于各处的军械物资,以备明日守城之用。 待至次日,孔庭训再次兵临城下,不过这回他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向城中射去了一封劝降书信。 胡守恒从乡兵手中接过书信,展开阅毕,不禁冷笑一声,朝着城下大喊道:“狗贼!以为人人都如你孔庭训一般厚颜无耻么?” 说罢,胡守恒吩咐属下端来火盆,当着孔庭训的面将劝降书信焚毁。 孔庭训恼羞成怒,下令攻城,胡守恒毫不畏惧,亲自指挥军民据城死守,孔庭训率军猛攻了整整一日,非但未能攻下城池,反倒在城下丢弃了六百多具尸体。 经过这两日的激战,孔庭训带来投降的官军几乎损失殆尽。 孔庭训这边死伤惨重,舒城内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两千乡兵死的死伤的伤,能够继续登城作战的就只剩下了不到三百人。 等到第三日,见削弱降兵的目的已经达到,定国这才下令靳统武率一千精锐出战,随孔庭训攻城。 此时城内守军早已是精疲力尽,在这支生力军的攻势下,瞬间溃不成军,西营义军不费吹灰之力便登上了城头。 四月初三,舒城城陷,胡守恒与残存的乡兵退入城中,依托街巷民宅与入城义军展开了激战。 在巷战中,孔庭训手执一把钢刀冲在队伍最前面,接连夺下好几处乡兵的据点,眼看就要冲到县衙前,忽然一支流矢从侧地里飞出,径直射穿了他的脖颈,孔庭训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胡守恒带着残存的十几名乡兵退入县衙大堂死守,西营义军紧随其后,在靳统武的指挥下撞开大门,涌入县衙。 在众乡兵的掩护下,胡守恒从县衙后院翻墙而出,本打算奔向南门突围,谁知竟迎面撞上了李本高的人马。 经过一番肉搏,胡守恒被生擒活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李本高将孔庭训之死归咎于胡守恒,自是对其恨之入骨,命人将他绑在木柱上,露出肚腹,又命将士立于十步之外,练习投矛,可怜胡翰林腹腔上中了三十多矛,惨叫半日,方才气绝身亡。 得知定国拿下舒城,张献忠大悦,于是将此城改名为得胜州。 入城后,在汪兆龄的提议下,张献忠以老家陕西的古称,自封为秦王。 舒城有位叫胡立浦的名医,为人忠厚孝顺,又经常给穷苦百姓免费看病,张献忠得知后,立刻派人将他召来,当场封其为丞相。同时设立六部,任命当地乡绅,原太仆寺卿濮中玉为礼部尚书,而吏部和刑部尚书之职则由张献忠自己亲领。 舒城建政后,张献忠旋即发兵攻打六安,守将覃世勋因与知州朱谋赤有隙,见义军杀至,当即领兵杀进府衙,砍下朱谋赤的人头,开城投降。 得了六安州,张献忠继而兵围霍丘,却是久攻不克。 张献忠不愿在此白白消耗兵力,于是下令转向汪家集,撤围而去。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一 定国乔装擒学使 兆龄定计赚庐州 攻打霍丘失利后,张献忠回军舒城,将老营驻扎在七里河至汪家集一带,同时委任舒城、六安两处官吏,命他们催办粮草。 到了五月,正是麦熟时节,为了鼓励农桑,恢复生产,张献忠下令四处张榜发布文告,劝说当地逃难农民早日回乡割麦。 三河寨乡民本就眷恋家乡,并没有跑远,而是躲藏在附近山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们发现西营义军非但秋毫无犯,还主动帮助他们喂养那些遗弃在家中的牲畜。 刚开始还只有少量胆大的乡民悄悄下山,渐渐大伙发现这些西营义军完全不像官府宣传中那般凶神恶煞,于是陆陆续续全都返回了家中,并杀猪宰羊,向西营义军表示感谢。 张献忠闻讯大喜,当即将三河寨乡民树为典型,犒赏了他们八头耕牛以及五十两银子。在榜样的作用下,舒城附近逃难的百姓也都相继回到了自己的家园,村落中又重新升起了袅袅炊烟。 且说庐州兵备道蔡如蘅为人残暴,动辄以征兵派饷为由勒索百姓,稍有不从者便是各种拷打威逼,多年来搜刮赃银百万计,庐州百姓皆对其恨之入骨。 听闻张献忠围攻舒城、六安,蔡如蘅非但没有派兵前去救援,反倒要求城内富绅筹措粮饷,又命知府郑履祥勒令各县向四乡保甲征派,一时间闹得是民怨沸腾,鸡犬不宁。 消息不胫而走,张献忠很快就得到了斥候的探报,说城内官军忙于派饷,疏于防备,他立刻命汪兆龄派遣细作,乔装打扮成商贾的模样,分批混入庐州城中,以待时机。 当是时,南直隶提学御史徐之垣将要前往庐州举行乡试,蔡如蘅为了粉饰太平,要求各县催促贡生前来应考,如有借故推脱不来者,即刻革去功名。 张献忠一直期盼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初六日一大早,张献忠便将定国喊到了自己帐中。 “今日怎么没有见到汪先生?”定国步入帐中,环顾一眼四周,居然破天荒没有看到汪兆龄的身影。 “一早就喊他办事去了,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张献忠抬起头,见是定国进来,当即放下手头上的事情,直起了身子。 “父王……”定国想起那日徐以显对自己说过的话,又见今日难得汪兆龄不在,刚想要提醒一下张献忠,谁知才刚起了个开头,就被张献忠打断了。 “嘿嘿,定国啊!老子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张献忠心情极好,靠坐在帅案后,有节奏地捋着自己的长髯,完全没有注意到定国欲言又止的模样。 就在这时,却见汪兆龄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几口就将杯中的冷茶一股脑灌进了肚中:“大王啊大王!事情终于办妥啦!” 定国心中暗自庆幸,还好刚刚没把话说出口,不然被汪兆龄听到,可就是打草惊蛇了。 张献忠刚想细问,忽然看到帐中还杵着一名亲兵,当即一拍帅案呵斥道:“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去给汪先生换杯热茶!” 亲兵回过神来,连忙退出了大帐。 见帐内再无别他人,汪兆龄先是向定国打了声招呼,这才娓娓言道:“大王,提学御史徐之垣抵达庐州的时间在下已经探明,就在今日申时前后!咱们的细作也全都潜入了庐州!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好啊!定国,老子把你喊来,就是打算让你去劫杀这位学使大人的!你此去务必要将学使信牌带回!听清楚了没有?”张献忠收敛起笑容,正色对定国吩咐道。 汪兆龄也在一旁说道:“宁宇将军,你可带人伪装成书役队迎接学使大人,然后趁其不备将其刺死,可保万无一失!” “明白!”定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声,而后抱拳向着张献忠和汪兆龄分别作了一揖,这才转身离开了大帐。 回到龙骧营,定国立刻从军中挑选出一百名样貌清秀的将士,全都换上书役的衣冠,暗藏匕首于腰间,然后骑马沿着官道由西至北,绕过庐州,继而转道向东,一路搜寻徐之垣的踪迹。 果不其然,刚过午时,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就出现在了距离庐州城东一百余里外的尖山北麓,定国驻马张目望去,只见一队身穿皂衣的衙役,高举“回避”、“肃静”的两面虎头牌走在队伍最前,在他们身后还有各式仪仗以及一对写有官衔的红纱灯笼,而提学御史徐之垣的官轿,则走在队伍正中间。 定国赶紧吩咐大伙将马藏好,然后整齐地排列好队形,肃立恭候于道口。 不一会儿功夫,徐之垣的队伍就来到了定国他们面前,见有人挡路,领头衙役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看汝等打扮,皆是读书之人,为何在此阻拦学使大人的道?” 定国赶忙上前一步,恭恭谨谨地施礼道:“这位差爷,麻烦通传禀报一声,就说庐州知府郑大人派我等在此恭候学使大人。” 见是庐州方面派来迎接的人,衙役不敢怠慢,赶紧跑至轿前向徐之垣禀报。 徐之垣正在纳闷,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轿子怎么突然停了下来,听衙役说是庐州派来迎接的书役,他当即掀开轿帘对衙役吩咐道:“既然是郑知府派来的人,且让领头的过来说话。” 衙役于是又匆匆跑回队伍前方,大声喊道:“你们谁是领头的?学使大人有请!” 定国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然后抱拳言道:“在下便是。” “随我来吧。”衙役毫无防备,引着定国穿过队伍,径直来到徐之垣面前。 参见学使大人!”定国向着徐之垣深深一躬,趁此机会悄悄抬头观察了一眼,只见徐之垣双手反扣在身后,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机不可失,定国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怀中摸出匕首,直扑向前,瞬间将匕首架在了徐之垣的脖颈上。 “你……你究竟何人?”徐之垣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两腿一软差点儿就要跪下。 与此同时,没等徐之垣身边亲随及衙役反应过来,定国带来的那一百将士也纷纷亮出了匕首,将这群人围在了当中。 这班人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见过这等架势,惊恐之下纷纷磕头求饶。 “在下西营张定国,还请学使大人随我走上一趟!”定国客客气气地将徐之垣请回了官轿,随即押解着这群俘虏,下了官道,抄小路返回汪家集老营。 回到老营,定国马不停蹄地来到中军大帐面见张献忠复命。 听说定国只是活捉了徐之垣,却并没有将其处死,汪兆龄很是吃惊:“宁宇将军,你怎么还留着此人?你可知道,万一让他逃跑,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汪先生,这徐之垣本非罪大恶极之人,又何必斩尽杀绝?”定国见汪兆龄不由分说地怪罪自己,心中虽然不快,但还是耐心地解释了一句。 “糊涂!此等书呆子,死心塌地效忠朝廷,咱们不杀他,难道留着当菩萨供着么?”汪兆龄目光中忽然略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表情。 张献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赞同地说道:“汪先生言之有理!定国啊,你这是妇人之仁!打战哪有不死人的?况且这些当官的能有几个手脚干净的?杀他不冤!” 中军在一旁见张献忠摸鼻,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出了大帐,不一会儿功夫就看他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回来复命道:“大王,狗官徐之垣业已伏诛,这是他的人头,请大王过目!” 张献忠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且去把王总管喊来。” “诺!”中军应声而去。 定国侧过头,瞥眼望向中军手中那颗还在不停往下滴血的花白头颅,心中滋味竟是五味杂陈。 过了片刻,就见王尚礼步履匆匆走进大帐,向着张献忠抱拳虎吼道:“敬帅!噢不,大王!您喊我?” 张献忠起身离案来到王尚礼身边,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肩膀,朗声大笑道:“我说我的老兄弟!大王那是让别人叫的!你还是喊老子敬帅吧!听着亲切!” “嘿,太好了!那我以后就还是喊您敬帅了,这大王喊起来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说到这里,王尚礼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王啊,今天找你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没你不成!”张献忠捋着长髯笑盈盈地看着王尚礼。 “敬帅您尽管吩咐就是!”王尚礼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张献忠继而说道:“刚刚老子看到徐之垣首级时,忽然发现老王你竟然与那狗官长得有七八分相似!老子咔嚓了那狗官,正发愁找不到人扮他,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是天助俺老张拿下庐州城啊!” “王总管,您只需打扮成徐之垣的模样,安心地坐上官轿,进城后如若有人与您搭话,您只管闭目养神就是,自有人替您回答!”汪兆龄跟着叮嘱了一句。 王尚礼恍然大悟:“鸟,闹了半天,原来是要把老子当泥菩萨啊!” “老王啊,这泥菩萨可不好当!你可得做到手不抖,心不慌!不然露了馅,进城的这班兄弟全都得完蛋!”张献忠收敛了笑容,正色言道。 王尚礼点了点头:“敬帅您就尽管放心吧!老子随你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宁宇将军,你仍旧率领一百精兵,换上衙役和学使亲随的服饰,随王总管进城!”汪兆龄又将目光转向了定国。 “是!”定国听见汪兆龄喊自己,猛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 汪兆龄吩咐完定国,又继续对张献忠说道:“大王,为保险起见,在下特意清查了舒城和六安两地的贡生名册,命他们全都前去庐州赴考,在下另外挑选了一百将士,背负书卷,身穿青衿,或扮书童,或称家属,混在他们之中,装成诸生迎学使的样子,一起进城!” “可是,万一其中有人告密,岂不是功亏一篑?”张献忠不放心地问道。 汪兆龄笑着向张献忠解释道:“大王不必担忧,这些贡生皆有家属在城中,咱们弟兄又随身片刻不离,谁敢走漏半点风声?” “好啊!汪先生你事事考虑周全,老子还有啥可担心的?”张献忠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大王,今夜还需劳烦您亲率一支精骑,绕过白露寺官军驻地,至庐州城外三十里的小蜀山埋伏,届时见火为号,咱们里应外合,定能够一举拿下庐州城!”汪兆龄又向张献忠提议道。 张献忠听罢,当即一拳重重砸在帅案上,大喜道:“好啊!那就依计行事!等进了庐州,咱们共饮庆功酒!”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二 庐州府大火焚城 蔡如蘅孤身潜逃 明日便是开试之日,然而城中官吏翘首企盼了整整大半天,却久久未能等到南直隶提学御史徐之垣的到来。正当众人心急如焚的时候,忽报学使大人的队伍已经进入了庐州地界。 知府郑履祥、通判赵兴基急忙带着一班大小官吏大开城门,出城相迎。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只见数百名青衣儒冠的生员簇拥着学使官轿,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随着队伍离城越来越近,众人赶忙整理了一下各自衣冠,换上一副笑脸,趋步迎上前去。 官轿在众迎接官吏面前落了下来,立刻有随从上前掀开轿帘,此时已是黄昏,加上轿中本就光线昏暗,众人抬头往轿中望去,只能隐约看到里面坐着的那位,分明就是学使徐之垣。 “庐州知府郑履祥,携庐州大小官吏二十七人恭候学使大人,学使大人亲临,本官荣幸之至,晚宴早已备好,还请大人赏光,移步府中一叙。”依照惯例核验过学使信牌后,郑履祥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说道。 “明日便是乡试,学使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已经疲惫不堪,晚宴就不去了,烦请府台大人在前领路,直入驿馆歇息吧!”没等王尚礼开口说话,身旁伪装成随从的定国,当即毫不犹豫地推辞道。 “区区一个提学御史,品级尚不及本官,却是如此傲慢无理!什么东西?”尽管郑履祥大为光火,不过他还是强压住心头怒气,侧身退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 定国于是放下轿帘,示意轿夫起轿,然后在郑履祥及众官吏的簇拥下,穿城而入。 见所有人都已进入城中,定国迅速发出暗号,乔装打扮的西营义军立刻扯去外袍,将里甲显露出来,然后从腰间抽出短刀,向着身旁目瞪口呆的守军和官吏大杀大砍起来。 由于数月没有义军犯境,庐州城防极其松懈,加之事起仓促,众官吏及守军瞬间皆作鸟兽散。 知府郑履祥和通判赵兴基见大事不妙,转身就跑,奈何二人体态肥硕,加上惊恐之下两腿发软,怎么也跑不快,没跑出两步,就被西营义军追上,乱刀砍死。 与此同时,先前伪装成商贾混入城中的西营细作也开始在城内各处放起火来,瞬间就有上百处民房被火点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势,大火迅速在城中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功夫,整个庐州城已是火光冲天。守城官军还不知道东门已被义军夺取,连忙分头组织救火。 趁着城中混乱,定国亲率十三骑,从东门穿城而过,直抵水西门。 水西门的守军本就不多,还都是从附近州县退散而来的溃军,这些惊弓之鸟一见城中火起,就有人偷偷开了小差,等定国他们杀到,剩下的几百守军也跟着一哄而散了。 参政程楷见大势已去,刚从城楼上下来,就被定国驱马上前,一枪结果了性命。 “全体下马!打开城门!迎大王入城!”定国朝着身后的将士大喊一声,然后跳下“二斗金”,带头冲向了城门洞。 众人齐心合力,很快就推开了顶住内城城门的横木,然后快速穿过瓮城,如法炮制,将瓮城城门上的横木也移到了一边。 巨大的城门被缓缓推开,定国于是下令砍断吊桥的绳索,吊桥随之轰然落下。 张献忠已在城外小蜀山上埋伏多时,见城中燃起熊熊大火,立刻让全军做好突击的准备。又等了片刻,吊桥终于放下,张献忠明白大事已成,当即挥刀向着城门洞方向一指,大声喊道:“弟兄们,随老子冲进城去!庐州城是咱们的啦!” 西营将士一路欢呼呐喊着,尾随张献忠,从水西门鱼贯而入。 驻守南熏门的两千官军,听闻张献忠已破城而入,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座城门失守,只看见城中火光冲天,哭喊声响彻云霄,哪里还有心思守城,见城外并无义军,立刻打开城门,向巢湖方向逃窜。 张献忠率大军入城,立刻分兵向各处衙门杀去,遇上道府县衙各级官吏皆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斩杀干净,同时打开牢狱,将囚犯尽数释放。 那些正在救火的官军,听说流寇进城,不知到底来了多少兵马,慌乱之下哪里还顾得许多,纷纷丢下手中救火工具,向城外逃去。 当兵的一逃,城中百姓和前来赶考的贡生也跟着乱了起来,在火光中如无头苍蝇般满街乱窜,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而火势还在不断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一时间,呼救声、哭喊声、漫骂声,混杂着进城义军的吆喝声,响彻了整个庐州城上空。 兵备道蔡如蘅听闻贡院起火,生怕影响明日乡试,毁了自己的前途,赶忙命参将廖应登、赵之璞率五百亲兵随自己前去救火。 就在大火即将扑灭的时候,却见一名幕僚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大人不好了!贼兵破城了!” 蔡如蘅听后大惊失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廖应登稍稍镇定,大声责问道:“郑知府哪去了?庐州城固若金汤,贼兵是怎么入城的?” “那贼兵乔装打扮成学使大人的模样,拿着学使信牌骗开了城门,郑知府和赵通判皆已殉国了!”幕僚哭丧着脸说道。 赵之璞站在一旁追问了一句:“贼兵到底有多少人马?可曾看清?” “城中四处火光冲天,到处都有人喊着贼兵入城,根本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马!道台大人赶紧突围吧!再不走可就走不成了!”幕僚被问急了,不禁连声催促道。 廖应登双眉紧锁道:“不对!庐州城中守军足有一万人!贼兵若是乔装城学使大人,即便加上混入城中放火的奸细又能有几个?大人,末将以为贼兵只是虚张声势,浑水摸鱼!请大人立刻传令守军紧守其他六门,同时抽调兵马肃清混入城中的贼兵奸细!” 然而蔡如蘅心中更担心的是他藏在衙门里的百万家当,想到这里,他故作镇定地说道:“既然只是小股贼兵,自是不足为虑,然道台衙门乃是重中之重,不可有丝毫闪失!若是被贼兵奸细混入,后果不堪设想!” 廖应登刚想再说,却被蔡如蘅一声打断:“廖将军!赵将军!命你们立刻护送本官返回署衙!不得有误!” “诺!”廖应登和赵之璞对视一眼,无奈之下,也只能是抱拳领命。 没想到,蔡如蘅前脚刚踏进道台衙门,定国率领着一千将士后脚便将署衙给团团围住。 “廖将军,你不是说只是小股贼兵么?这是怎么回事?”听着墙外震天的喊杀声,蔡如蘅吓得是魂飞魄散。 “末将失察!如今贼兵势大,署衙无险可守,当今之计惟有突围方有一线生机!请大人速做决断!”见陷入绝境,廖应登不禁心急如焚。 “突围?看此情形,七门恐怕皆已陷落,却往何处突围?倒不如凭着院墙死守,一时半会儿贼兵定然攻不进来!”蔡如蘅心疼自己的银子,自是不愿轻易离开。 见道台大人不肯走,廖应登当时就急了眼,也不管蔡如蘅答不答应,当即挥手示意身后将士架起这位肥胖的道台大人,大喊一声道:“守又能守到何时?贼兵刚刚入城,肯定还有城门尚在我手!赵将军,你且在此牵制住贼兵!本将带二十名亲兵护住道台大人,从后院先撤!” 赵之璞答应一声,赶忙指挥五百官军攀上屋顶向外射箭,其余衙役、奴仆则死死顶住大门,阻止义军破门而入。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围攻道台衙门的西营义军人人手执火把,犹如一条火龙,盘踞在署衙外围。 “将军,官军据守道台衙门拼死抵抗,我军连攻几次都被击退,损失惨重!”一名头目匆匆来到定国面前禀报道。 “换火箭!”定国把手一挥,没有丝毫犹豫。 随着定国一声令下,西营弓弩手纷纷张弓搭箭,将一支支火箭射进了围墙之内,大火很快就在署衙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趁着官军分散兵力灭火的机会,西营将士一拥而上,用撞木冲开了署衙的大门。 “弟兄们,随我杀!”定国抽出佩刀,第一个冲了进去。 此时,署衙内已陷入了一片火海,在阵阵热浪和噼啪作响的爆燃声中,两军将士在狭小的空间内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 定国挥刀接连砍死五六个官军士卒,忽然抬头发现不远处一名衣甲鲜明的官军将领正指挥着残部殊死抵抗,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参将赵之璞。 赵之璞也在同时发现了定国,擒贼先擒王,两人都抱着相同的心思,不约而同冲向了对方,钢刀瞬间碰撞在一起,激起阵阵火花。 尽管刚刚留下的时候,赵之璞就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但他武艺毕竟差定国太远,只战了不到五个回合就被定国寻到破绽,一刀劈中了他的左侧肩胛骨。 赵之璞吃痛,发出一声怪叫,可他却并没有退缩,反倒是愈战愈勇了。 定国着急寻找蔡如蘅的踪迹,不想与其过多纠缠,于是趁着对方一刀劈来的空隙,忽然一个闪身避过,然后顺势抓住赵之璞右臂,猛地往回反手一推,径直将赵之璞手中的钢刀直接送入了他自己的胸腔。 一口鲜血喷溅而出,赵之璞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随即轰然倒地。 见主将已死,剩下的百余名官军再没有抵抗的勇气,纷纷丢下兵刃,跪地投降。 “蔡如蘅何在?”定国对着降卒大喝一声。 “道台大人在廖参将的保护下已从后院逃走了!”一名衙役抬起头,哆哆嗦嗦地说道。 定国心中一惊,连忙带着一队将士冲进被大火熊熊包围的大堂,穿过后衙直入后院,一路搜到菜园,只见矮墙上有一个不到半人高的缺口,缺口旁的木桩上还挂着一缕红色的布条。 定国凑近一看,这布条竟是从官袍上撕扯下的,连忙向大伙喊道:“蔡如蘅从这里跑了!大伙随我追!” 众人刚跃身跳出菜园,就见一队西营将士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见是定国,带队的小头目连忙抬手止住身后将士,然后快步上前,抱拳言道:“定国将军!您怎么从这里出来了?” “你们一直守在这里?可曾见到有人翻墙而出?”定国焦急地询问道。 “刚刚前面战事吃紧的时候,几十名官军突然翻墙而出,小的赶紧带领众弟兄上前堵截,那个当官的着实厉害,咱们与他战了半个多时辰,死伤三十多个弟兄,才将其擒获!可惜放跑了几个当兵的!”回想起刚刚的激战,小头目还是心有余悸。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三 张宁宇七门分金 马思良城楼告密 听说拿住了一个当官的,定国心中大喜,连忙吩咐左右:“且将他押上前来!” 片刻功夫,就见那人被五花大绑着押到了定国面前,在火光的映照下,但见此人满脸血污,完全看不出长得是何模样,不过看他一身盔甲,分明就是个武将。 “蔡如蘅何在?”定国心中失落,不禁厉声询问道。 谁知那人突然哈哈大笑道:“本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明参将廖应登是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道台大人已经突围而走,你们是永远也追不上了!哈哈哈!” “将他押下去吧!”定国摆了摆手,心中顿时明白过来,那狡猾的蔡如蘅肯定是换上了一身当兵的装扮,利用西营将士注意力全被廖应登吸引的空隙,趁乱逃走了。 “将军,现在怎么办?还追不追?”小头目举着火把凑上前来。 “蔡如蘅刚逃不久,想必还未出城!此人民愤极大,立刻派弟兄传令各门严加盘查,万不可让其走脱!”定国吩咐了小头目一句,随即从他手中接过火把,“其他人随我搜城!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狗官给我找出来!” 旋即,定国将麾下一千名西营将士分成十个小队,一队一百人,以署衙后院菜园为中心,往各个方向分散,挨家挨户仔细搜寻起来。 可是整整忙碌了一夜,也没能找到蔡如蘅的下落,眼见天边发白,众将士皆已是精疲力尽,哈欠连连了。无奈之下,定国只得下令停止搜索,收兵回营。 待至天亮,定国押解着廖应登前来向张献忠复命,张献忠听完定国的禀报,二话不说,直接下令将其斩首示众。 就在这时,徐以显也来到了张献忠的行辕,步入大堂,徐以显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侍立于张献忠身旁的汪兆龄,随即抱拳禀报道:“大王,喜事!” “老徐,是你啊,何喜之有?”张献忠轻捋着长髯,然而望向徐以显的眼神中,却似乎少了些许往日里的亲热。 徐以显也感觉张献忠好像跟自己生分了许多,可他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道是张献忠还在生那日的气,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当即躬身言道:“在下带人从道台衙门的废墟中挖出了三百多万两藏银!这些可都是庐州百姓的民脂民膏啊!” 陡然听到这个数字,张献忠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鸟!居然有这么多?老子先前倒是小瞧了这位道台大人!三百万两啊!这都快抵上大明朝一年的财政收入了!有这样的狗官在,大明若是不亡,真是没有天理了!” “大王顺天应命,匡扶正义,终有一日,定能够取大明而代之!”汪兆龄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 定国听后只觉浑身一阵发麻,忍不住望了眼站在对面的徐以显,徐以显也朝着定国这边看了过来,眼神交汇间,皆带着一丝对这小人的不屑之情。 汪兆龄目光犀利,将两人表情的变化全都看在眼里,但他却并不点破,只是满脸堆笑地对张献忠建议道:“大王,在下听闻徐军师精通书算,可谓是当世之萧何!不如就劳烦徐军师当一回庐州知府,大王以为如何?” 定国和徐以显听后皆是一惊,不知这汪兆龄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怎么突然推荐起自己的仇家来了? 张献忠听后哈哈一笑道:“都说汪先生与徐军师有隙,今日一见不过是谣言罢了!好啊!老子思来想去,庐州知府也的确只有老徐干合适!” “在下所言所行皆出自公心,或许徐军师之前对在下有什么误解,不过大家的目的全都是为了咱们西营好!因此,还请徐军师不计前嫌,你我联手,共保大王夺取天下!”汪兆龄一脸诚恳地向着徐以显深深一躬。 若不是看到汪兆龄抬头时露出的那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有那么个瞬间,定国差点儿就相信了汪兆龄的鬼话。 徐以显赶紧逢场作戏地回了一礼,然后面向张献忠正色言道:“大王尽管放心!有我徐以显在,定保西营粮饷无忧!” 张献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定国道:“定国啊,这回咱们为了拿下庐州,放火少了不少民宅,俺老张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且从中拨出三十万两银子,运至七门,由你分给城中百姓,聊表歉意吧!” “这可真是太好了!孩儿替全城百姓谢过父王!请父王放心,孩儿这就去安排!”定国心中欢喜,自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听闻义军要在七门分发银两,天还没有亮,城中百姓便携家带口,纷纷聚拢了过来,一时间各个城门前皆是人头攒动,犹如赶集一般,好不热闹。 鸡鸣二遍,定国也亲自来到了南熏门前,他让王国仁先把众亲兵全都召集过来,对着大伙吩咐道:“弟兄们,大王让咱们今日向全城发放银两,是想借此机会安抚民心,大家切不可掉以轻心,敷衍了事!否则军法从事!” “大家听清了么?”王国仁跟着大吼了一声。 “听清了!”众亲兵一齐虎吼道。 这时忽然有人问道:“将军,咱们弟兄都是粗人,发放银两时该怎么跟百姓说?” “对啊将军,您就教教咱们吧!”见有人带头,其他人也跟着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定国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笑着说道:“行啊!大伙听着,若是见到平常百姓,就跟他们说,你莫怕,咱们义军只杀贪官污吏,不杀百姓,今日特来安抚你们!若是见到读书人,就跟他们说,天下大乱,咱们义军应运而生,相公可同我等共成大事!大家都知道了没有?” “知道啦!”听完定国的话,众亲兵皆是喜笑颜开,当即按照事先的安排,各自准备去了。 卯时一到,随着鼓声隆隆响起,西营义军在七座城门前同时开始发放银两,百姓们排着队,在西营将士的引导下,一个接一个地上前领完银两,然后从旁边的通道依次离开。 定国站在一旁,看见有个老汉在领到银两后,忽然双膝跪地,连声称呼面前的小头目为“王爷”,弄得这个小头目是满脸的尴尬。 定国赶紧走上前去,一把搀起这位老汉,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道:“大爷,快快请起,你莫要这么叫!咱们义军是穷苦百姓自己的队伍,平日里都是兄弟相称,您喊他们小兄弟就成!” “不成!不成!各位军爷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俺老汉可不敢高攀!不敢高攀!”老汉连连摆手道。 跟在定国身边的王国仁瞬间就乐了,抢着说道:“我说大爷!哪来的什么天上星宿啊!咱们义军弟兄个个都是穷苦出生,若不是被那些贪官污吏逼得走投无路,谁愿意扯旗造反啊!” “俺老汉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今日还头一回见到你像们这样没有架子的军爷!前天夜里俺老汉的房子过了火龙,只能在关帝庙凑合过了两宿,今日一早听说这边发放银两,俺老汉还不相信,硬是被大伙给拖了过来,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这回可好了,有了银两,再不愁没钱重修房子了!” “哎,打起战来,苦的都是老百姓!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太平啊?”望着老汉踽踽而去的背影,定国忍不住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 临近晌午,张献忠在汪兆龄的陪同下登上了城楼,从城墙上居高临下望去,尽管前来领取银两的百姓络绎不绝,可队伍却是井然有序。 见此情景,张献忠忍不住夸赞道:“汪先生,你看定国这小子真有办法!比他那几个兄弟强多了!” “大王,在下有一事,事关宁宇将军,不知当讲不当讲。”趁此机会,汪兆龄忽然向张献忠轻声低语道。 “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都喜欢婆婆妈妈的卖关子?”张献忠不耐烦地瞪了汪兆龄一眼。 汪兆龄立刻向着身后招了招手,很快就有一名小头目快步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张献忠面前,叩首道:“小人龙骧营总旗官马思良参见吾王,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汪先生,这是……”张献忠莫名其妙地问道。 汪兆龄俯下身,不慌不忙地对马思良说道:“你且抬起头来,把你昨日对本军师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再重复一遍,如有遗漏,小心你的狗头!” 马思良赶忙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向张献忠:“大王可曾记得,崇祯十一年冬,李闯从谷城连夜潜逃之事?” 听到这话,张献忠一愣神,忍不住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马思良,面色阴沉道:“都是陈年旧事,今日重提却是何意?” 马思良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问道:“那日分明已经四门紧闭,李闯却能够安然出城,大王不觉得奇怪么?” “怎么?你知道是谁私通李闯?”这件事当时在西营闹得是沸沸扬扬,不过查了许久,却始终没能查到有用的线索,最终只能是不了了之,今日陡然听马思良提起此事,张献忠不禁起了兴致。 马思良跪在地上,悄悄瞄了一眼张献忠:“大王,小人只说一件事,当时李闯先是逃往保康县城,然后才转道向西去的商洛山区,故而大王一路向西,都没能追上!” “说些老子不知道的!”张献忠盯着马思良,脸色愈发阴沉了。 发现张献忠在看自己,马思良浑身不禁一个激灵,赶紧重新低下了头:“大王可曾记得当夜公馆是何人值夜?南门守将又是何人?”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瞬间浮现在了张献忠眼前,他不可置信地抽出佩刀,架在马思良的脖颈之上,怒吼一声道:“大胆狗贼!竟敢造谣离间,是活腻了么?” 马思良吓得是面如土色,连声求饶道:“大王饶命!小人若有一句虚言,不得好死!” “大王,宁宇将军向来宅心仁厚,能做出此事倒也不足为奇。不过李闯杀人之事业已查明,宁宇将军救其一命,也算是亡羊补牢,您也就不必再苛责于他了!”说到这里,汪兆龄伸手轻轻按下张献忠的刀,继而言道,“至于此人,看在他对大王忠心耿耿的份上,不妨留他一命,以观后效。” 张献忠闭目思虑了良久,忽然猛地一睁眼,瞪着马思良警告道:“此事若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小心你的舌头!” 马思良见小命保住,连忙叩首谢恩道:“谢大王不杀之恩,这事小人一定烂在肚里,永不再提。” 张献忠于是将刀重新收回鞘中,低吼一声道:“滚吧!” 望着马思良慌慌张张跑下城楼的身影,张献忠瞬间陷入了沉思。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四 张献忠分兵掠地 刘进忠酒后误事 在安抚了庐州城中的士子及百姓后,张献忠又令西营将士四处购买牲口,并将购买的牲口赶至道台衙门,用以搬运蔡如蘅留下的三百万两白银。 而那些从官府署衙中掠来的五百多名丫鬟奴婢,则全都被集中在了行辕前的广场上。 张献忠一身大红蟒袍,伫立于台阶之上,环顾一眼四周,继而大声喊道:“诸位姐妹听着,大家都是穷苦人家出生,老子今日也不为难你们!但凡有愿意回家的,站到老子左手边来,待会儿去领十两银子,各自回家去吧!至于那些愿意从军的,老子营中也有的是光棍,你们看中了哪个,经媒人说合,便可以自行婚配!老子想说的就这么多,你们自己做出选择吧!” 众女子听后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过了好一会儿,有三四十名女子陆陆续续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剩下的皆表示愿意留在军中。 张献忠于是吩咐王尚礼带着那些想回家的女子,去往账房支取遣散费用,其余则暂住于老营之中,等日后若有婚配,再行安置。 处理完这些繁杂的琐事后,张献忠立刻将各营诸将召集至行辕,待诸将坐定,张献忠这才缓缓言道:“诸位,前日革里眼率本部人马一举攻克了无为县,加上先前拿下的舒城、六安和庐州,咱们西营总算是有了一块立足之地!不过正如汪先生先前所言,皖北历经连年战乱,民力早已枯竭,无法长期供养大军,为了积蓄力量,实现攻略武昌的目的,咱们必须继续扩大地盘,从而获得更多的军械粮饷!” 张献忠话音未落,老回回马守应当即率先抱拳言道:“敬轩!您就说打哪吧!咱们革左五营全听您的!” 自打年初张献忠带着借来的五百骑兵脱离李自成,进入英、霍山区,至今不过半年光景,西营便又重新发展壮大到如此地步,这让潜伏于霍山多年,始终没有多少建树的革左五营不得不佩服张献忠的雄才大略,更是心甘情愿接受西营的驱驰。 张献忠抚摸着自己的长髯,哈哈大笑道:“好啊!老马,你真不愧是俺老张的好兄弟!这样吧!霍山也算是你们的老地盘了,就交给革左五营攻打如何?” “敬轩,你就放心吧!若拿不下英山,马某人提头来见!”马守应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张献忠将目光转向张能奇,继续下令道:“能奇,命你与冯双礼、狄三品二人引兵五千攻略含山!” 张能奇立刻起身上前接了令牌,而后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张献忠又从签筒中取出一枚令牌,指向张可旺:“可旺!你与白文选、贺九仪领兵五千攻打巢县,不得有误!” “诺!”张可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张献忠面前,刚想接过令牌,谁知张献忠忽然把手一收,死死地盯住张可旺。 “别再让老子失望了!”张献忠冷冷地说道。 “父王放心!孩儿定将一举攻克巢县,略赎前罪!”张可旺冷汗淋漓,低着头,不敢去看张献忠的眼睛。 “下去吧!”张献忠将令牌递到张可旺手中,接着对着定国说道,“定国,庐江县就交给你了!” 听到喊道自己的名字,定国赶紧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接过了令牌。 “待会儿先别急着走,且来后帐,有话跟你说。”张献忠望着定国,随口说了一句。 定国连忙答应了一声,旋即拿起令牌,坐了回去。 等到诸将纷纷散去,张献忠起身在汪兆龄的陪同下闪身进了后帐,定国也赶紧跟了进去。 “知道老子为何喊你么?”张献忠说话的语调虽然不高,但却极其严厉。 定国懵着脸,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日,自己似乎并没有做错啥事,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汪兆龄在一旁洋洋自得的表情,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必定是这小人在父王面前进了谗言!” 见定国许久没有吭声,张献忠的语气不禁又加重了几分:“老子在问你话呢!” “孩儿不知,请父王明示。”定国有些赌气地答道。 张献忠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定国的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不知道?真不知道么?当年在谷城,李闯潜逃,南门守将祁三升是你的人吧?”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陡然听张献忠提起此事,定国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私放李自成的事情已然被张献忠知晓,不过单凭张献忠说话的语气,完全看不出是要惩罚自己,还只是顺口提一提拉倒。 尽管定国依旧神色镇定,但左边眼角的肌肉还是控制不住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细节完全没有逃过张献忠的眼睛,他当即背手言道:“好了!你不用回答,答案为父已经知晓了。” 定国立刻单膝跪地,抱拳言道:“孩儿问心无愧,一切皆是为了咱们西营,请父王明察。” 张献忠一把将定国从地上托了起来,重重一拳砸在他胸口,笑着安慰道:“好了!为父知道你向来宅心仁厚,此事怨不得你!不过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赶紧回营去,准备出征吧!” “谢父王,孩儿告退!”,定国向着张献忠深深一躬,而后快步离开了后帐。 “大王,这事就这么算了?”汪兆龄煞费苦心,没想到居然就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他心中不禁大为失望。 没想到张献忠听罢,突然猛地瞪了汪兆龄一眼,呵斥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心里那点花花肠子!你且给老子记住,什么人可以碰,什么人动不得,在你心里得有个数!否则别怪俺老张翻脸不认人!” 汪兆龄只觉脊梁一阵发麻,心中惊慌,往日的伶牙俐齿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赶忙跪倒在地,连叩了好几个响头,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说定国回到营中,仍是心有余悸,虽然张献忠已经表态不再追究此事,但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信任二字,如果连自己的弟兄都无法信任了,这战又如何能打得赢? 回想起来,当时参与此事的,皆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最信得过的弟兄,可究竟到底是谁告的密?定国一时间就算想破了脑壳,也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大战在即,定国也顾不上去想太多,他立刻召集营中诸将,将打算攻打庐江县城之事告知给了大家。 待至次日清晨,定国便亲率着龙骧营马步军五千人,离开驻地,向着庐江县进发了。 大军刚离营没多远,路过一座石桥,定国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即驻马停下,喊来传令兵,对他吩咐道:“且去传我军令!全军轻装前进!所有出征将士皆不可携带金银,凡带有金银者,即刻投于桥下河水中,违令者斩!” 传令兵刚想转身离去,却被定国又一声喊住,对着他叮嘱了一句:“你且好生跟将士们言明,今日所弃金银,待打下庐江,本将军会加倍补偿大家!” 随着军令下达,众将士在过桥时,皆自觉地将身上的金银尽数抛入河中,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了阵阵涟漪。 六月初三日,定国率军奔袭庐江,守军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西营义军径直杀入城中,驱散衙役,生擒了知县刘思胜。 从百姓口中得知,刘思胜为官多年,素有廉名,定国不忍加害,于是下令将其释放归家。 攻克庐江县城后,定国继而马不停蹄地引军返回庐州,其他各路人马也都相继高奏凯歌,捷报频传。 至此西营义军已然控制了庐州、六安、舒城、含山、巢县、霍山、无为、庐江,两州六县这一大块地盘,势力范围更是直达桐城、英山等地,钱粮物资充沛,可谓是兵强马壮。 由于庐州城被大火焚毁严重,张献忠因此将老营设在了庐州城外,为了保证安全,张献忠还在老营前中后各设了一营,连营数十里,环护老营,形成鼎足之势。 汪兆龄在陪同张献忠巡查过后,还是不大放心,又下令众将士在大营外围环植木桩,而后用绳索相连,并在营寨四周深挖壕沟,将整座大营建造得如同城廓一般固若金汤。 就在这节骨眼上,朱大典被崇祯帝罢免,凤阳总督之职由高光斗接任。新官上任,高光斗前脚刚到凤阳,便与京营总兵卢九德合营,气势汹汹地向着六安杀来。 此时,驻守六安的是西营大将刘进忠,自从被张献忠派来这里,天高皇帝远,刘进忠没有了约束,自是日夜与帐下头目饮酒作乐,每天都喝得是酩酊大醉。 听闻官军兵临城下,刘进忠醉醺醺地从帅案后站起身,提起大刀,踉踉跄跄地走下大堂。 在众人的搀扶下,刘进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马背,然后点齐兵马,杀出城来。 总兵卢九德驻马阵前观看,只见对面出城的那员西营将领坐在马上,耷拉着脑袋犹如死人一般。 卢九德不明所以,生怕有诈,连忙大喊一声道:“对面贼将何人?且报上名来!” 听到卢九德的喊话,刘进忠勉强睁开醉眼,微微抬起头,隐约可见前方一员官军大将,身穿金漆山纹甲,头戴地龙盔,正坐于一匹通体毛发乌黑的高头大马上,手中大刀寒光凛冽,看着足有百十来斤分量。 酒壮人胆,刘进忠在马背上东倒西歪,晃晃悠悠地答道:“本将军乃是西营大将刘进忠!既听吾名,还不速速下马受降?” 卢九德看出刘进忠吃得烂醉,心中不禁暗自窃喜道:“好你个贼将,不知死活!” 就在阵前喊话间,刘进忠被风一吹,肚中酒水瞬间翻涌上来,一时没有忍住,居然伏于马背上,哇哇大吐起来。 见此良机,卢九德毫不犹豫地挥刀拍马冲上前去,一刀削向刘进忠的天灵盖。 刘进忠只觉一阵寒光闪过,酒顿时醒了大半,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赶忙低头躲避,刀锋掠过他的头顶,将头盔削成了两半。 刘进忠大骇,不敢恋战,立刻调转马头,抛下身后将士,连城也不回,直接绕城狂奔而逃。 主将一逃,众将士哪里还有心思再战,瞬间也跟着一哄而散。 城中绅民见刘进忠溃逃,立刻杀死城中张献忠委任的官员,大开城门,迎接官军入城。 刘进忠狼狈逃回老营,添油加醋地向张献忠吹嘘了一番官军的强大,张献忠听后勃然大怒,命张可旺领兵五千,前去六安解围。 谁知等张可旺赶到六安城下,这才发现城池早已被官军占领,张可旺正欲引军夺城,谁知身后忽然杀出黄得功和刘良佐两路官军,卢九德也率军从城中掩杀出来。 张可旺腹背受敌,渐渐抵挡不住,为了保存实力,只得且战且退,狼狈而走。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五 小道奇袭破夹山 草创水师震江南 先前刘进忠兵败,张献忠尽管生气,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刘进忠不过是酒后误事,只要自己大军杀至,便能够轻而易举的解除六安之围。 可等到张可旺损兵折将,并带回六安绅民斩杀自己派遣的官员,举城降敌的消息后,张献忠再也坐不住了。为了杀一儆百,张献忠决定亲率五万西营精锐,对外号称二十万,从庐州出发,反攻六安。 得知张献忠亲自领兵来夺六安,京营总兵卢九德急忙再次檄调黄得功和刘良佐两镇兵马前来解围。黄、刘二人这才刚刚抵达驻地,接到飞檄不敢怠慢,下令全军立刻折返,赶回六安救援。 两营合兵两万余人,刚开至六安附近,就有斥候来报,说张献忠拥兵二十万,连营百里,声势浩大。二人听后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张献忠掉头攻打自己,周围又无险可守,于是干脆将人马开进离城不远的夹山岭中安营扎寨。 夹山岭地形险要,东、西、北三面皆是悬崖峭壁,只有南面外陡内平,群山环抱,内有水源平地,能藏兵数万人,进可攻、退可守,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官军依险据守,张献忠伫立于地图前,竟是一筹莫展。 见张献忠双眉紧锁,定国在心中快速整理了一遍自己的想法,随即上前献计道:“父王且看,夹山岭虽然险峻,但上岭之路不下十条,官军必须分兵驻守,而我军却可以集中优势兵力,攻其一路,此战官军必败!” 张献忠眼前一亮,连忙问道:“定国,如果让你去,你会选哪条道上山?” 定国并没有立刻回答张献忠,而是指着地图西北侧一条没有标注名字的小径问向旁边的向导:“老哥哥,这条路能走得通么?” 向导凑上前来看了两眼,连连摇头道:“这位将爷,这是鹰嘴崖,是夹山岭山势最为险峻的一段路口,由于太过危险,早没有人走了,原先的古道也都荒废了几十年,杂草丛生,如今怕是连路都寻不见了!” “老哥哥,听你这么说,是曾经走过?”定国又追问了一句。 “走是走过,不过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这条道究竟是啥情况,那可就不好说了!”向导边说边摇着头。 定国冲着向导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张献忠抱拳言道:“父王,孩儿想走此路!” 没等张献忠开口,一旁汪兆龄便立刻表示了反对:“大王,宁宇将军此议万万不妥!悬崖峭壁根本无路可走,这岂不是将咱们西营将士置身于险地啊!” 徐以显听后却是哈哈一笑道:“汪先生此言大谬!大王请想,如果连咱们自己都觉得不该走此路,那么官军定然也会这么想,因此必不会在此设防,咱们正可以出奇制胜,神不知鬼不觉地端了他们的大营!” 汪兆龄瞥了徐以显一眼,冷冷地说道:“徐军师,就连当地人都走不上去的地方,我们大军又怎么攀得上去呢?” 定国见二人争论不休,当即慨然言道:“父王,请让孩儿试一试!就算果真此路不通,大不了原路返回,对咱们义军也没有什么损失!” 张献忠思虑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定国,既然如此,你且带上这位老哥,率两千将士由此路上山!可旺!命你引兵五千从滴水岩正面攻山!张文秀!张能奇!白文选!马元利!冯双礼!窦名望!张四虎!张化龙!张广才!张兴国!你们几个各领兵一千从其他几条山径佯攻,牵制住官军!咱们南北两路齐头并进!但凡有一路攻上山去!便是大功告成!” 诸将异口同声地虎吼一声,随即各自回营准备去了。 次日一早,张可旺率先从滴水岩向夹山岭上的官军发动了进攻,西营将士不顾山路崎岖,向着山上奋勇冲杀,而在其他几路佯攻人马也不断在山脚下摇旗擂鼓呐喊,一时间四处杀声震天。防守滴水岩的官军只有一千多人,见义军攻势猛烈,急忙向大营求援。 尽管已经探明滴水岩才是义军的主攻方向,但黄得功生怕张献忠使诈,不敢冒险从其他道口调兵,只能将留守大营的一万官军分出一半,由自己亲自率领,赶往滴水岩增援,刘良佐则继续在大营留守。 与此同时,定国带着两千将士,在向导的指引下也已绕至鹰嘴崖下方。向导于是拿着柴刀在前开路,众人紧随其后,排成单列纵队,缓缓向上攀爬。 正值盛夏时节,尽管众将士都光着膀子,但汗水还是止不住地顺着身体肌肉的线条,不停滑落下来。 虽然道路艰险难行,但毕竟原本的古道不过是被杂草掩盖,一旦清开杂草还是能够很容易辨认出前进的方向,加上一路都没遇上官军,因此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定国他们就顺利攀上了鹰嘴崖。 “将爷!前方不远就是夹山岭主峰,从这里往前走,再没有什么难走的路了!”向导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官军大营,回头向定国说道。 望着向导那双被荆棘和杂草划得满是伤口的臂膀,定国一脸感激道:“老哥哥!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咱们马上就要跟官军交战了,这里太过危险,您还是赶紧寻路下山去吧!” 谁知向导却是连连摇头:“将爷!莫要瞧不起小人!小人从小打猎为生,棍棒箭弩不说精通,多少还是会一些的!这么多年,咱们老百姓被官军任意欺辱,今日总算可以出一口恶气,小人岂能不去?” “既然如此,你且随时跟在我身边,莫要走远!”见向导神情十分坚决,定国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由于各条上山路径皆有重兵布防,因此官军对大营的防备就显得松懈了许多,站岗放哨的士卒大多躲都在阴凉的地方掷着骰子玩耍。 定国他们一路攀至距离官军大营只有不到半里地的距离,这才被守军发现。 “有贼兵!贼兵攻上来了!”守寨官军惊慌失措地高声大喊道。 随着一阵慌乱后,守寨官军纷纷抓起弓弩,向着正在攀爬的西营义军放箭,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在岗,因此参与阻击的人数并不太多,射出的箭矢也是稀稀拉拉。虽不断有西营将士被箭射中,但在定国的带领下,众将士冒着箭矢,不顾一切向上攀登,很快就冲到了寨前。 定国抓起手中盾牌,狠狠朝着面前高台上一名正张弓搭箭的官军弓弩手砸去,弓弩手被砸得头破血流,惨叫一声跌下高台。 身后西营将士也一齐上前,迅速将摆放在寨门前的木栅栏移开,撞开寨门,冲进了大营。 刘良佐正与幕僚下棋,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喊杀声,急忙丢下棋子,提刀冲出大帐。只见一名亲兵慌慌张张地跑到他面前禀报道:“镇台大人不好了!贼兵杀进来了!” 刘良佐一怔,不可置信的问道:“贼兵难道是长了翅膀飞上来的么?” 亲兵哭丧着脸道:“小人也不知道啊!” “快!快去向黄总镇报信!请他速速回援大营!”刘良佐焦急地冲着亲兵喊道。 亲兵答应一声,刚准备转身,哪知一支飞矢忽然射来,不偏不倚贯穿了他的脖颈,鲜血喷溅了刘良佐一脸。 “刘良佐休走!西营张定国在此!”定国一箭没能射中刘良佐,心中懊恼,唯恐刘良佐逃走,连忙扔下短弩,提着佩刀杀了过来。 刘良佐见是定国,心中大骇,知道自己并非对手,赶紧吩咐左右亲兵上前挡住定国,而后转身绕过大帐,从后寨门落荒而逃。 黄得功正率军在前方与张可旺苦战,陡然得报大营遇袭,黄得功生怕大营有失,不敢继续恋战,立刻带兵回援。谁知才走一半,又有溃军来说大营已失,见大势已去,黄得功担心继续呆在山上会被义军包了饺子,连忙就近选择了一条山路,领着身后数千人马,突围下山去了。 夹山岭大捷,江南震动,张献忠乘势挥军一举收复了六安。 入城后,张献忠下令张可旺全城缉拿背叛之民,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抓到了为首的三十多人。 “汪先生,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张献忠轻捋长髯,望着这群跪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绅民,似笑非笑地问道。 汪兆龄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对着张献忠说道:“在下记得,大王曾当众起誓,不杀百姓一人。” 张献忠奇怪地望向汪兆龄,心中暗骂道:“鸟!你小子今日怎么转了性?” 见张献忠不解地看着自己,汪兆龄连忙解释道:“大王虽说不杀,但奈何这些人背叛了大王,不可不惩!不如赦免他们的死罪,只将左臂砍下,留着右臂活人,若以后再叛,则立即处死!大王以为如何?” 张献忠听后不禁哈哈大笑道:“好你个汪兆龄!果然名不虚传!行!就这么办!” 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刀斧手一齐上前,不顾那些绅民的苦苦求饶,以两人为一组,一人将左臂按住,一人高举鬼头刀,手起刀落间,血光四溅,哀嚎震天。 汪兆龄旋即又怂恿张献忠将这些人放出城去,以此震慑附近州县绅民。城中百姓目睹这一惨烈场景,自是心胆俱碎,当天就有近一半人逃城而走,剩下那一半没逃的,则乖乖做了顺民,再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接连的胜利让张献忠志得意满,他于是在六安正式建号天命,命人刻制王玺,并张榜招募自宫男子为太监。 江南百姓听闻官军屡屡惨败,张献忠又是残暴不仁,皆争相传告,一时间谣言四起,那些原本对西营抱有好感,期盼张献忠到来的百姓,也都相继改变了立场。 地方士绅在惊惧之下纷纷具控入京,状告状告凤阳总督高光斗与安庐巡抚郑二阳,军纪废弛,从而导致贼势猖獗。 崇祯帝大怒,当即传旨将二人逮捕问罪,并启用马士英为凤阳总督,负责专剿张献忠。 待到八月,张献忠率军攻下枞阳,并从城中富商手中夺得双樯巨船三百多艘。旋即在巢湖以西三河口创建水师营,以潘独鳌为水军提督,又添造大批战船,募集水手数万人。 至此,张献忠合计兵马六十八营,其中西营本部连同革左五营,共有三十二营,新归附的张四虎、一斗谷、瓦罐子诸部共一十二营,合称为老哨;那些新招募的二十四营水军则称为新哨。每营人数八百到一千不等,加上夫役及老营家眷,人数多达十万。 在江北诸府的粮饷供应下,西营义军可谓是兵强马壮。张献忠于是在巢湖大阅水军,声称不日就将渡江攻打芜湖,直取南京。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六 庐州城献忠过寿 桐城县兴国逼降 九月十日正逢张献忠生日,罗汝才、袁时中及革左五营等各路义军首领皆派人前来祝寿,而此时正在围攻开封的闯王李自成,亦派侄儿李过带着寿礼赶到庐州,借着祝寿的由头,劝说张献忠尽快攻打南京,平分天下。 听李过把话说完,张献忠哈哈一笑道:“补之贤侄,老子与闯王起兵这么多年,几次想要打南京,皆因长江阻隔,未能如愿!如今老子有了二十四营水军,还怕他个鸟?你且回去告诉闯王,他攻他的开封,老子打老子的南京,若我西营先攻下南京,老子定让水军从运河转淮入汴,漕运粮食,襄助闯王,以报当日借兵之恩!” 李过心中虽有不爽,但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如此甚好,这大明朝虽然奄奄一息,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时,咱们更需同心同德,唇齿相依,不宜心存门户之见!在下今日在此仅代表闯王,以巢湖水为证,对西营永不相负!” 送走了李过,当夜张献忠在庐州城中大摆寿宴,各营诸将纷纷赶来贺寿。张献忠心情大好,让人从城中找来一班歌妓,起舞助兴。 张献忠头戴白色毡帽,身穿织锦胡桃花衣,脚蹬软靴,与诸将一同在草地铺上布毡,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 待酒过半晌,在张可旺的带领下,定国、文秀、能奇等一干义子同时起身,举觥向张献忠敬酒祝寿。 张献忠大悦,一口气连饮了十几杯酒,竟是酩酊大醉,他指着一旁的汪兆龄,自豪地对众人说道:“都说书生无用,可老子当日打庐州,只用了汪先生一人,就轻而易举攻破此城!老子既得子房,何愁天下不定?” 汪兆龄听后毫不谦让,洋洋自得地连连点头,诸将瞧他趾高气扬的模样,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是愤恨不已。 一直以来,张献忠为人处事都十分谨慎,每日睡前,皆要身穿铠甲,提刀巡视一遍各营,今日尽管寿宴结束时已经很晚,但临散场时,张献忠还是强睁着醉眼,告诫张可旺和定国,夜里必须提高紧惕,莫要因纵酒耽误大事。 张可旺和定国答应一声,旋即拱手一揖退了出去。 过完生日,张献忠亲率大军经陆路南下,在舒城与革左五营合兵后,再次向桐城进发,而水军则由潘独鳌统领,出巢湖至白兔湖,然后改换小船沿水道直抵张献忠大营,只待打下桐城便要顺势攻取安庆。 此次张献忠水陆并进,期在必克,没想到桐城虽说不大,但却十分坚固,加上城墙外围是一条绕城而过的壕沟,与白兔湖相通,壕深水活,义军惯用的掘城之法,在此根本毫无用武之地,因此连攻了十多日,皆是毫无进展。 张献忠心中焦躁,当即找来一人换上山纹甲,头戴地龙盔,伪装成已被斩首的庐州参将廖应登,趁着黑夜来到城下,朝城中喊话道:“吾乃庐州参将廖应登!西营秦王殿下在庐州广施仁义,深得民心!吾顺应天命,已归附西营!如今西营大军水陆来攻,尔等若不早降,悔之晚矣!” 不想话未说完,城上便是一阵乱箭齐发,将伪装廖应登喊话之人当场射成了刺猬。 张献忠闻讯勃然大怒,重重一拳砸在帅案之上:“鸟!敬酒不吃,吃罚酒!待到城破之日,一个不留!” 汪兆龄上前言道:“大王,桐城城防周密,一味强攻,只是徒添伤亡!且城中军民屡年守御,相结甚固,亦难以计取!” “依你这么说,这桐城岂不是铁板一块了?汪先生,你是桐城人,可有破城之计?”张献忠一脸期许地望向汪兆龄。 汪兆龄欲言又止道:“办法倒不是没有,只不过毒辣了些。” “尽管说来听听!”张献忠迫不及待地问道。 汪兆龄笑着说道:“但凡是人皆有七情六欲,皆会顾念家属亲人!在下以为,城中百姓必有亲属居于城外,若能寻来,尽数捆至城下,当众施以酷刑,城中不忍,定会开城投降。” “汪先生,你可真毒啊!如此一来,天下人当怎么看我张献忠?”张献忠听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大王要的是整个天下,这些蝼蚁的性命又有何惜哉?”汪兆龄当即劝了一句。 张献忠思忖了良久,随即吩咐中军把义子张兴国和闯世王马武给喊了过来。 二人进帐,张献忠于是命他们二人各率五百精兵连夜去往附近村镇,搜寻捉拿有亲属在桐城的百姓。 只用了一夜功夫,便抓回了男女老幼共计六百余人。 次日一早,这些百姓就被西营义军驱赶至了桐城城下,张兴国高举皮鞭,逼着他们向城内哀求,众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谁也没有吭声。 张兴国大怒,立刻挥舞皮鞭在人群中肆意抽打,众百姓被打得是惨呼连连,哭声震天。最终还是一名老贡生站了出来,答应愿意向城中哀求,张兴国这才停鞭住手。 在张兴国和马武二人的威逼下,老贡生带着六百多号人齐刷刷地跪在城下,苦苦哀求城中军民开城投降。 见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桐城知县刘元良连忙扶着垛口向下喊道:“城下百姓听着!吾乃桐城父母官!身负守土之责!且不说我等与贼势不两立,只说贼人如此残暴仁,又如何敢降?惟有死守城池,固守待援!只能对不住各位,等援军到后,再为尔等报仇雪恨了!” 老贡生听后羞愧难当,于是倒卧在地,不肯再多说一句。 张兴国见状吩咐左右将其架起,当着他的面砍死一名百姓,哪知老贡生根本不为所动,依旧紧闭着双唇,一声不吭。 “好啊!老东西,算你有种!”张兴国不怒反笑,又从人群中牵来一个三岁小儿,走到老贡生面前冷冷问道,“老东西,且看看这是谁?” 老贡生抬头一看,竟是自己的亲孙子,无奈之下只得又继续向城上哀求起来。 城上百姓心中不忍,连忙冲着城下高喊道:“别再杀人了!我等愿意投降!” 一时间,众百姓皆跪倒在刘知县面前,乞求停止抵抗,开城投降。 刘知县犹豫了片刻,还是摇头拒绝了,只见他倚靠在城墙垛口,指着张兴国破口大骂道:“城下贼人听着!尔等屠戮妇孺老弱,算什么英雄豪杰?如此行径与那猪狗何异?” “好你个狗官,敢骂老子!”张兴国大怒,当即手起刀落,一刀将老贡生的孙子劈死。 血光四溅,老贡生眼睁睁看着孙子死在自己面前,“哎呀”惨叫一声,当场昏死过去,周围百姓看到张兴国连小孩都不肯放过,顿时骚乱起来。 见群情激愤,闯世王二话不说挥刀上前,接连砍死了二十几个挑头的百姓,总算把局势暂时弹压了下去。 目睹亲友死在面前,城上百姓哀嚎之声震天动地,都在怨恨刘知县不肯投降。 刘知县担心激起民愤,不得不再次向城下喊话道:“你们莫要再滥杀无辜了!本官答应开城,吾自率百姓他去如何?” 张兴国举着淌血的大刀,指向刘知县哈哈大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且等着,老子这就回去禀报!” 此时,定国正在大帐中劝说张献忠,奈何张献忠一意孤行,根本听得进去,不论定国怎么劝,皆是无动于衷。 定国一时急红了眼,说话语气也不由重了许多:“父王,能够攻下桐城固然重要,但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若失了民心,咱们即便夺下桐城又有何用?如此行事,岂不是因小失大?” 张献忠听得有些恼了:“够了!你还有完没完!不用你来教!老子自有主张!” “汪兆龄以一己私怨,怂恿父王攻打桐城,使我西营坐困坚城,陷于险境!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父王不能不防啊!”定国仍不肯罢休,将埋藏心底许久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见张献忠陷入沉默,定国又继续说道:“父王可知,自从汪兆龄主政以来,不但咱们西营将士对其敢怒不敢言,江南百姓亦是流言纷纷,皆道父王残暴不仁,如此下去咱们西营必将失去百姓支持,又谈何争夺天下!为天下计,为我西营计,请父王尽早诛杀汪兆龄,以谢天下,以安西营将士之心!” 张献忠正要说话,却见张兴国兴冲冲地闯入大帐,一路高喊道:“父王成了!父王成了!” “怎么,桐城愿意投降了?”张献忠嚯地一下从帅案后站了起来。 “那倒不是!”张兴国顿了顿,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桐城知县答应将城池献出,不过请求咱们能够放他们去往他处!” “好啊!只要肯开城,一切都好办!到时候是走是留,岂是他们能做得了主的?”张献忠摸着自己的鼻子,眼中隐约透出了一抹杀意。 定国一眼看出张献忠心中想法,刚要上前阻拦,哪知张献忠已率先开口道:“定国,你且留在营中!三鹞子!随老子到城下走一趟!” 不等定国说话,张献忠便在张兴国的引领下大踏步走出了中军大帐。 刘知县见张献忠亲自来到城下,连忙哀求张献忠能够网开一面,让他率众远走。 张献忠洋洋得意,刚准备答应,就在这时,城上人群忽然传来阵阵欢呼。张献忠正在纳闷,却听身旁有人大喊道:“不好!官军援兵到了!” 张献忠心中一惊,连忙回马望去,只见远处烟尘四起,隐约可见官军阵中两杆大纛上书“黄”、“刘”二字,却是刘良佐和黄得功来了。 “鸟!败军之将又来寻死!三鹞子!闯世王!命你二人前去接战!其余将士随老子攻城!”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张献忠自是忿忿不已,执意坚持继续攻城。 哪知城中军民见援军已到,士气大振,立刻打开北门杀出城来,众人怀着对张献忠的愤恨,竟同猛虎一般,西营义军腹背受敌,渐渐不支。 张献忠慌忙指挥兵马撤围而走,且战且退,登上求雨顶,填洼筑土城固守。 求雨顶地势险要,黄得功、刘良佐尽管兵力占优,但不愿冒险上山,于是回军直扑潘独鳌的水军而来,潘独鳌不敢硬拼,赶紧撤退,谁知才退至黄泥港,通往白兔湖的水道却被沿岸百姓用沉船给堵死了。 潘独鳌只得下令全体弃船登岸,就在这时刘良佐挥军杀至,这些水手上了岸,犹如旱鸭子下了水,哪里是官军的对手,刚一接触,便溃不成军了。 刘良佐为贪斩级报功,传令拿住俘虏一律斩首。顷刻间,西营水军横尸六十余里,潘独鳌仅以身免。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七 汪兆龄侥幸保命 潘独鳌潜入武昌 潘独鳌突出重围,听闻张献忠已退至求雨顶,当即乔装打扮,一路躲过官军围捕,辗转上山归营。 见潘独鳌独自一人,张献忠连忙询问起水军的情况。 潘独鳌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道:“大王!在下无能,水道被沿河百姓用沉船堵塞,水军无法后撤,已经全军覆没了!” “鸟!这群该死的刁民!老子定要将他们尽数屠灭,方解心头之恨!”张献忠愤怒地咆哮道。 “父王!今年春天咱们只带了五百人由河南而来,不到数月便占了两州六县一大块地盘,拥兵十万人!然而这汪兆龄,先是谗言斩臂慑民,后又妄杀无辜,屠戮老幼,将大好形势毁于一旦!由此可见,顺天者昌,失民者败!”趁着张献忠暴怒,定国不失时机地将他的怒火引向了汪兆龄。 潘独鳌也跟着附和道:“定国将军所言极是,都是汪兆龄误了大王!如能亡羊补牢,诛杀汪兆龄以谢天下,重施仁义,大事尚可有为!” 谁知张可旺却在一旁替汪兆龄辩解道:“父王,万万不可!自从汪先生来到西营,屡献奇策,我军能在江北所向披靡,也多是他的功劳!此战若不是黄得功、刘良佐突然杀到,计策已成!岂能因为小节,而全盘否定呢?” 定国打断张可旺的话,正色言道:“大哥糊涂!汪兆龄分明是想借刀杀人,以报私怨,哪里是为了咱们西营?” 张献忠脸色阴沉,当即命中军前去,将汪兆龄押入帐中。 西营兵败,汪兆龄见全军将士皆迁怒于他,心中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等到中军带人来押他之时,自是从容镇定。 来到张献忠面前,汪兆龄二话不说,径直跪倒在地,泰然自若地叩首行礼道:“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献忠大喝一声道:“够了!汪兆龄啊汪兆龄!老子可被你给坑惨了!你这厮公报私仇,枉杀无辜百姓,使我西营尽失民心!今日老子便要用你的人头,祭奠死去的将士,以及无辜百姓!” 说罢,就有两名刀斧手上前按住汪兆龄,将他拉了起来。 就在转身出帐的时候,却听汪兆龄突然发出一声叹息:“大王要取桐城,在下便献取桐城之策,计谋既已奏效,奈何大王却要杀我,使在下无法再献取天下之策也!可惜!可惜!” “汪兆龄!汝死到临头,还想妖言惑众么?”潘独鳌忍不住怒斥道。 谁知张献忠却是一愣,急令刀斧手将其拉回,重新跪在地上,旋即上前俯身询问道:“你且说说,老子该如何取天下?说得有理,便饶你一命!” 汪兆龄抬头望向张献忠,从容不迫地答道:“攻城之道,不过攻心而已!在下因见桐城久攻不克,乃献攻心之策,手段虽然残忍,但只是权宜之计,非如此不可!然而夺取天下,则不能如此,必须收拾民心!” “哦?汪先生居然也知道民心了?”定国不禁嘲讽了一句。 汪兆龄并没有理会定国,仍自顾自地说道:“收拾民心,须先知民心!若知民心,则民心相附,如江河入海顺其自然!若不知民心,即便兵威所至,百姓屈服,亦不能长久!大王,若能抓住人心,天下人皆可为我所用,天下自然唾手可得!” 汪兆龄一席话,听得张献忠是连连点头,定国和潘独鳌对其也是刮目相看。张献忠连忙吩咐刀斧手退下,然后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汪兆龄向着张献忠抱拳一揖,继续言道:“在下以为,目前有三种人心可用!其一,官军怨恨藩王之心!各地藩王养尊处优,金银堆积如山,却不肯拿出分毫犒赏官军!大王若宣告天下,只杀藩王,散库财以募官军,官军必将争相来投!其二,武将怨恨文臣之心!但凡总督、巡抚皆由文官担任,武将纵然战功卓著,撑死不过总兵,故而武将往往不听节制,自行其是!大王若宣告天下,只杀文官,散粮仓以济饥军,武将定掷戈受抚!其三,百姓怨恨官吏之心!朝廷年年增饷,岁岁加赋,州县官吏更是层层摊派,不顾百姓死活!大王若宣告天下,只杀官吏,免租赋以恤难民,百姓当杀官迎降!这便是在下所言,取天下之道也!” 张献忠听后深以为然,赶紧亲自将汪兆龄从地上扶起,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欣喜言道:“听先生一番言论,真是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有先生做军师,真是天助我也!” 定国和潘独鳌虽知汪兆龄今日逃过一劫,日后必将加倍报复,但一时也是无可奈何。 张可旺却在心中暗自庆幸刚刚没有落进下石,赶忙上前恭维道:“汪先生卓识高明,我等皆自愧不如,失敬!失敬!” 汪兆龄作揖回礼的同时,眼神却悄悄瞄向了一旁的定国和潘独鳌,在心里恨恨言道:“张定国,老子暂时动你不得,不过姓潘的,你且等着,老子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张献忠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随即说道:“如今革左五营为与李闯联营,已向河南移动,官军数路大军云集江北,这儿咱们是呆不下去了,是时候转向湖广另创局面了!” 汪兆龄急功心切,连忙向张献忠建言道:“在下与居于武昌城中的麻城生员沈会霖多有书信往来,此人敬仰大王威名,可为内应!” “太好了!谁愿前往联络?”张献忠面露喜色道。 “大王,在下愿往!”潘独鳌对折损水军之事依旧耿耿于怀,一心想着将功补过,立刻就站了出来。 汪兆龄一听,心中却是大喜:“好啊,老子正愁没机会整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当即假装忧虑地说道:“大王,潘军师独自一人深入虎穴太过危险!宁宇将军胆大心细,在下以为不如让宁宇将军与潘军师同往吧!” 张献忠思虑片刻,点头表示了同意:“还是汪先生想得周全!定国,这回潘军师的安危可就系于你一身了!” 定国心中暗想,这汪兆龄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好心?不过他转念一想,潘军师独自一人潜入武昌却是不妥,有自己在身旁保护的确安全许多。 念及至此,定国不再犹豫,抱拳答应道:“父王放心,孩儿此行定保潘军师周全。” 次日清晨,张献忠便率大军悄悄从求雨顶下山,退往湖广交界处的太湖、宿松一带,联营二十余里,并派张可旺领兵为前锋攻打黄梅,为入鄂做准备。 凤阳总督马士英得知张献忠欲往湖广,赶忙集结军队在黄梅堵截,张可旺独木难支被迫撤回,张献忠见无法突破官军防线,于是下令转入潜山天堂寨山区,依险待战。 多亏此时袁时中出兵逼近凤阳,马士英担心凤阳有失,急调黄得功、刘泽清两路人马回援。黄得功接到飞檄,立刻由庐州大路赶回,乘势收复庐州及附近州县。 徐以显见官军势大,慌忙带着数千车金银及老营家眷弃了庐州,从小道连夜奔往潜山天堂寨与张献忠汇合,而袁时中在得知张献忠兵败的消息后,也随之撤军而去。 这日黄昏,定国在亲兵队长王国仁和表弟马思良的随同下,一路保护潘独鳌来到了武昌城下。 刚一入城,便听得街道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隔着老远就有一个声音传来:“传承天巡抚王大人令!献贼觊觎湖广,从即日起,凡入城者皆需搜身检查!严防贼人奸细!日落之后,全城戒严!未有令牌,一律不得上街!违令者以通贼罪论处!” 定国与潘独鳌听罢不禁相视一笑,心中各道一声好险! 夕阳渐渐坠了下去,眼瞅着马上就要天黑,四人急忙一路前行,寻找可以落脚的客栈。因为很快就要戒严,此时街头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除了偶尔快速奔跑而过的野狗,也就只有回荡在巷口野猫的叫春声了。 穿过几条空荡的街道,他们终于找到了一间已经打烊的客栈。 潘独鳌上前轻轻敲了敲客栈门,在等待开门的时候,他转头低声对定国轻语道:“今晚就住这里吧!等明日一早咱们便去找沈会霖。” 定国听后嘿嘿一笑道:“潘军师,你的安全由我负责,其他一切皆凭你做主!” 就在说话间,从客栈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外面是谁在敲门?” 定国连忙答应道:“咱们是外地的客商,前来投宿,还请老板开门,行个方便!” 随着“吱呀”一声,客栈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细缝,小二从里面探出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面前四人,见他们衣着华丽,行囊沉重,似乎装着不少银两,当即警惕地盘问道:“你等是谁?所来为何?” 潘独鳌忙向小二作揖道:“小哥,我等家住应城县,来往贩卖布匹为生,今欲回归故土,途经武昌,想在此投宿一夜,明日就走!” 小二将四人迎入客栈,探头往店外看了两眼,随即轻轻把门关好,一脸惊愕地说道:“诸位贵客,这年头可不比往日,明知自己行李重,怎还敢如此打扮上路?岂不知那献贼马上就要进入湖广地界,附近群寇皆已是蠢蠢欲动了!就说这武昌城西不远就有一伙贼人,专劫过往客商,你等怕是没等到应城,便要送了性命!” 定国连忙向小二致谢道:“多谢小哥提醒,咱们明日出发便换一身打扮。” 一旁王国仁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随即开口催促道:“小二,还是赶紧给咱们找两间上房吧!再准备些酒菜送到房里,这赶了一天路,可把我们给累坏了!” “瞧瞧小人,光顾着说话倒把正事给忘了!四位客官这边请!”小二一拍脑门,赶忙转身带着四人向楼上房间走去。 到了房间门口,定国环顾一眼四周,这儿是二楼最末的两间,位置偏僻,不易被人打扰,房间虽然不大,但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定国心中很是满意,于是扔给小二一些赏银,吩咐一声道:“行了,你下去吧!饭菜弄好以后快些端上来。” 小二得了赏银,自是欢天喜地下楼准备饭菜去了。 次日一早,四人出了客栈,绕城一圈,很快就寻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而后在一间并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了脚步。 定国命王国仁和马思良分别在巷子两头警戒,潘独鳌继而踏上台阶,轻轻敲了敲门。 “是谁?”里面传来一个警觉的声音。 “东边来的西家客。”潘独鳌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接头暗号,轻声低语道。 过了片刻,宅院里的人方才答话道:“你且在门外稍等,待我通报一声。” 又等了许久,院门终于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从里面探出脑袋,仔细打量了一番潘独鳌和定国,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二位贵客,老爷有请。”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八 潘军师武昌身死 三鹞子潜山殒命 潘独鳌与定国闪身进了宅院,在老者的指引下径直来到后院一间隐蔽的厢房。 老者指向屋内对二人说道:“我家老爷便在里面。” “程伯,你先下去吧!”见到潘独鳌和定国,沈会霖赶忙出屋相迎,向着他们抱拳作揖道,“二位贵客远道而来,在下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潘独鳌和定国礼貌地回了一揖,随即跟随沈会霖走进厢房,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寒舍简陋,贵客莫要见怪,不知二位如何称呼?”等二人坐定,沈会霖这才客客气气地问道。 潘独鳌手中握着折扇,身子微微前倾,抱拳言道:“在下西营潘独鳌,这位是秦王殿下的义子,人称小尉迟的宁宇将军。” 虽然一早就接到了汪兆龄的密信,但沈会霖还是故作惊愕道:“哎呀!原来是潘军师和宁宇将军!这龙潭虎穴,你们怎么亲自来了?太危险!太危险了!” 潘独鳌却是颇不以为然,轻摇折扇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先生,今日日落之前,我们必须离开武昌,回去向大王复命!时间紧迫,还是赶紧言归正传吧!” “潘军师、沈先生,你们尽管谈!在下在门外守候!若有事喊我便是!”定国见他们要谈正事,当即起身向着二人施了一礼,而后退出厢房,顺手将门带上,伫立于后院之中。 大约等了快一个时辰,厢房的门终于打开了,沈会霖陪着潘独鳌从里面走了出来,二人边走边不停地讨论着,定国尾随于他们身后,一路来到正门前。 沈会霖站在门口,向着潘独鳌和定国深深一揖道:“城中人多眼杂,恕在下不能远送!请二位尽早出城,以免生变!” “沈先生尽管放心,我们回客栈,收拾了行李就走!”潘独鳌一把托住沈会霖,又对着他嘱咐了两句,这才招呼着定国转身离开了沈府。 走出院门,定国见四下无人,于是从袖中摸出一支竹哨,三长两短地轻轻吹了五下,很快在巷口警戒的王国仁就跑了过来。 “咦,怎么就只有你?马思良哪去了?”定国奇怪地问道。 王国仁挠了挠脑袋,也是一脸疑惑:“他在另一个巷口守着呢!该不会是没听到吧?” 定国担心马思良出事,连忙又吹了一遍竹哨,过了片刻,马思良终于姗姗来迟。 “你小子跑哪里去了?”定国有些生气地问道。 马思良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解释道:“昨夜吃坏了东西,刚刚跑去上了趟茅房,耽误了些时间,请表哥治罪!” 王国仁听罢忍不住吐槽道:“我说你早不拉,晚不拉,偏偏选在这关键时刻拉!你这一跑,万一被官府哨探钻了空子,却该如何是好?” 定国却是摆了摆手,催促大伙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没事就好!咱们赶紧回客栈收拾收拾,赶在天黑之前出城,否则可又得耽误上一日了!” 四人当即匆匆返回客栈,哪知正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从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快!围住客栈!莫要走脱了贼人!” 听到门外声响,定国不禁大吃一惊:“不好!是官军!” 潘独鳌亦是满脸错愕:“咱们行事隐蔽,官军又是如何知道咱们行踪的?” “潘军师!老大!现在可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赶紧想个办法脱身吧!”王国仁赶忙上前一步抵住房门,焦急地说道。 马思良却是一脸沮丧道:“官军人多势众,咱们又没带兵刃,这双拳哪里抵得过刀枪啊!” “就算打不过,也不能束手就擒!王国仁!马思良!你们且护住潘军师跳窗先走!我在此为你们殿后!”定国冲着众人低吼道。 “老大!那可不行!西营可以没有我王国仁,却不能没有你啊!还是让我殿后吧!”王国仁当即表示了拒绝。 “大家都别争了!再争下去谁也走不了了!我们四个既然一起来到武昌,便要一起离开!”潘独鳌二话不说,一把推开窗板,示意大伙赶紧跳窗。 此时官军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在潘独鳌的连声催促下,定国率先翻窗跃下,紧接着马思良和王国仁也相继跳了下来。 潘独鳌抓住窗沿,正要往下跳,谁知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七八名官军一拥而入。潘独鳌心头一慌,落地时双脚没有站稳,只听“哎呀”一声惨叫,竟跌倒在地。 定国赶紧回身搀扶,焦急地询问道:“军师!你怎么了?” 却见潘独鳌冷汗淋漓,用手捂着自己右脚踝,痛苦地说道:“鸟!不小心扭伤了脚!” 就在说话间,只听一声弓弦响,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箭矢,不偏不倚正中潘独鳌后腰。 “王国仁!马思良!快架起军师先走!”定国焦急地冲着二人喊道。 没想到潘独鳌却当场拒绝了:“宁宇,你听我说!我已受伤,带着我咱们四个谁也走不脱!你们快走!我在这里为你们挡住官军!” “这怎么能行?临出发前,父王叮嘱我们定要保你周全!若抛下你,就这么回去,你让我如何面对西营众将士?”定国眼含热泪,尽管心里明白已经别无选择,但仍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不要废话!绰儿不成器,今后就托付于你了!”潘独鳌狠狠地推了一把定国,“王国仁!带上你的老大!快点走!” “诺!”王国仁虎吼一声,抬手抹去眼泪,与马思良一起架起定国,不管不顾地向着官军还没有包抄过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望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潘独鳌释然一笑,当即从怀中摸出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折扇,“哗啦”一声展开,悠然自得地坐在地上哼起了小曲。 “留活口……”带队的官军总旗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数名官军已然一拥而上,将他乱刀砍成了肉泥,折扇从潘独鳌手中悄然滑落,飞溅起的血花,瞬间将折扇染成一片绯红。 与此同时,张献忠从天堂寨移驻古城、长岭二山,这里地势险要,前有大沟阻挡,后是悬崖环顾,可谓是易守难攻。 张献忠将步骑九哨分为四座大营,左右两营皆是旧部,而前锋两营则是由新招募来的莲花寨百姓构成,基本没有什么战斗力。 有此天险作为屏障,张献忠认为官军必不会冒险进攻,于是稍稍放松了警惕。哪知黄得功和刘良佐早已探明了张献忠的虚实,得知前营尽是些新募之兵,二人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将士各持一把茅草,趁着夜色偃旗息鼓,卷甲疾进,悄悄潜入山中,直抵西营前锋营寨前。 到了三更时分,官军忽然放火焚烧树林,顷刻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官军呼啸着杀入营寨中,这些新招募的西营士卒哪里见过这般架势,瞬间崩溃,慌不择路地向后狂奔。 由于变起仓猝,张献忠从榻上跃身而起,来不及披挂,提刀就冲出了大帐。 此时,前方溃军已如洪水般冲破了后方两座大营,一时间整个西营都陷入了混乱,不少将士被官军驱赶至悬崖边,跳崖跳涧者不计其数。 “大王!后方乃是绝路,惟有奋勇向前,方有一线生机!”徐以显在乱军中,向着张献忠大声喊道。 张献忠猛然醒悟,赶紧朝着营中四处奔逃的西营将士高喊道:“弟兄们不要乱!不想死的都随老子冲下山去!” 很快就有数百名老营扈卫赶至张献忠身边,沿途逃散的西营将士望见张献忠的大纛,也都纷纷向这边聚拢过来。 面对西营将士不顾性命的冲锋,官军一时竟有些抵挡不住,黄得功见状急令全军往左右两侧让开通道,放张献忠突围,然后从侧翼及后方尾随追杀。 闯世王马武尽管十分勇猛,无奈被桐城来的民军认出了旗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些民军立刻将其紧紧围困,拼死不放。张四虎远远看见,连忙带人前去接应,不料半途却被黄得功所部乙邦才、王宪二将拦住,张四虎寡不敌众,身负多处刀伤,只得放弃救援,狼狈而逃。 马武深陷重围,为求活命,自是拼死一搏,钢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然而冲杀了十几里,身边将士皆已死伤殆尽,却仍旧无法突围而出。最终坐骑脱力,骤失前蹄,马武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民军就已赶至身前,将其乱刀杀死。 在众义子的保护下,张献忠一路夺命奔逃,黄得功却是紧咬不放。眼见官军越追越近,张兴国二话不说,勒马回身,独自一人挡住追兵的去路,转头冲着张献忠大喊一声道:“父王快走,我来断后!” 见是西营骁将三鹞子,黄得功当即挥舞长刀迎了上来。 两刀瞬间碰撞在一起,又被重重弹开,黄得功只觉虎躯一震,不禁勒马倒退两步,张兴国握着刀柄的双手亦被震得生疼。 “三鹞子果然名不虚传!”黄得功心下骇然,连忙抖擞精神,不敢轻敌。 刚刚这一回合,张兴国便知自己并非敌手,然而他并没有退缩,迅速挥刀再次向着黄得功当胸横劈过来。 黄得功不慌不忙高举长刀,顺势往张兴国的刀身砸去,两刀再次碰撞在一起,一股大力顺着虎口直抵张兴国胸口,震得他几欲落马,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瞬间涌上喉咙。 张兴国强敛心神,生生将口中鲜血咽了回去,暗道敌将悍勇不可硬拼,旋即一拉马缰,拖刀便走。 “贼将休逃!”黄得功见张兴国要跑,哪里肯舍,催马就追了上来。 见黄得功中计,张兴国迅速将刀身往马背上一横,扯出铁弓,俯身回头朝着黄得功面门就是一箭。 两人隔着不远,黄得功看到张兴国回头已知不好,可哪里来得及躲避,这一箭正中他右颊,顿时血流如注。 听得黄得功一声惨叫,张兴国大喜,赶忙收起铁弓,抬刀返身杀回。 没想到黄得功居然咬牙一把拗断箭柄,不顾脸上鲜血狂飙,如恶虎扑食般集万千气力于一刀,重重劈向张兴国。 见黄得功不退反进,张兴国心中一悸,举刀来挡的同时,只觉整个身子犹如巨石压身一般,径直往下坠去。 张兴国暗叫一声不好,趁着两马照面擦身而过的空隙,一夹马肚向前疾行两步,拉开距离,正想取箭再射黄得功,不料一时心急,箭簇竟勾住箭袋,半天拉扯不出。 就在电光火石间,黄得功已然回马上前一刀劈下,张兴国赶忙弃了铁弓,提刀去挡,不想还是慢了一步,被黄得功直接劈落马下,紧接着,黄得功反手又是一刀,取了他的首级。 可怜三鹞子骁勇无比,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一战下来,西营义军被斩首一万多人,伏尸六十余里,那些从庐州城中搜来的千车金银全被官军所缴,数万匹骡马亦尽数丢失。 上部 风云际会 七十九 李自成襄阳称王 张献忠聚众议事 张献忠大败亏输,狼狈逃回天堂寨,就在这时定国也从武昌回来了。 听说又折了潘独鳌,张献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定国便是一通狂风骤雨般的咆哮,等发完脾气,却见定国神情黯然,张献忠心中多少有些不忍,于是好言劝慰了几句,让他赶紧回营歇息。 汪兆龄站在一旁,却是欣喜若狂,不过表面上仍装出一副难过的表情,对张献忠言道:“潘军师遇害,我西营陡失栋梁,着实让人痛心!不过一切皆是命数,不可强求,大王还需多多保重身体,不宜过度悲伤!” 张献忠示意汪兆龄在自己身旁坐下,继而叹息道:“屈指算来,这数月间,我西营损失水陆大军近五万,不但所得州县尽数丢失,还折了潘军师、三鹞子、闯世王!老子现在心乱如麻,接下来该怎么办?还请汪先生你拿个主意吧!” 汪兆龄当即建言道:“大王,在下以为,桐城县不过区区弹丸之地,却屡屡坏我好事,杀我大将,与我西营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不能屠灭此城,以后我西营如何立威于天下?” 张献忠对桐城之战依旧心有余悸,一脸惊愕地问道:“汪先生之意,还要打桐城?” “正是!官军以为我军新败,防备定然松懈,此时我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桐城必下!”汪兆龄一心想要了结自己的私怨,尽管知道黄得功大军就在附近驻扎,但还是不断怂恿着张献忠去打桐城。 张献忠双眉紧锁道:“可我西营目前能战之兵只有不到两万,又有黄得功大军虎视眈眈,此时攻打桐城岂不是虎口拔牙?” 见张献忠还在犹豫,汪兆龄当即抱拳请命道:“在下不才,愿领精骑两千,与可旺将军一道,连夜奔袭桐城,即便不胜,也能够全身而退,大王以为如何?” 汪兆龄这番话说得张献忠颇有些心动,他捋髯思虑了许久,这才勉强点头答应:“既然如此,倒也不妨一试,不过切记万事小心,能战则战,不能战便退,莫要恋战!” 汪兆龄忙不迭地答应一声,随即强压住心中的兴奋,领命而去。 却说定国,在离开老营后,便立刻来到了徐以显帐中,见到徐以显,定国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只见他连连捶胸,后悔不迭道:“徐军师,在下无能,没能保护潘军师周全,实在是罪该万死!” 徐以显赶忙走到定国面前,轻声安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宁宇将军你也不必过于介怀!” “徐军师,此次武昌之行疑点重重,我们进入武昌,前后只不到十个时辰,官府消息竟能知道得如此之快,在下怀疑是有人通风报信!”定国平复了一下心情,随即向徐以显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徐以显听后亦深以为然:“听你这么一说,此事确有诸多可疑之处,潘军师行事向来谨慎,宁宇将军你也不是大意之人,断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官府察觉!除非是……” “汪兆龄?”两人几乎在同时,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徐以显皱了皱眉:“怎么,宁宇将军你也认为是他暗地里使坏?” 定国轻叹了一口气道:“汪兆龄此人龇牙必报,先前潘军师曾得罪过他,若说有人通风报信,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他汪兆龄嫌疑最大!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并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 徐以显背着手,在帐中来回不停地踱着脚步,却见他忽然停了下来,转头问道:“这次跟你同去的那两人靠谱么?入城之后是否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军师是怀疑他们?马思良是我表弟,王国仁跟我从小玩大,一起出生入死,不应该……”定国坚定地摇了摇头,可刚摇到一半,忽见他猛地一个激灵,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上,“莫非真是他?” “宁宇将军,你想到了什么?”徐以显被定国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追问道。 “在武昌时,我与潘军师进入张以敬宅院,留他们二人分守巷口,可出来时却不见了马思良,等了许久才见他匆匆赶来,说是昨日吃坏肚子,上了趟茅房,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眼神飘忽不定,分明是在说谎!”经过一番回忆,定国越来越觉得马思良可疑了。 徐以显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继续往下分析道:“宁宇将军,咱们顺着这个思路捋一捋,如果说马思良是受汪兆龄的指使,将潘军师行踪暴露给官军,可依目前的情况看,沈会霖的身份却并没有被暴露,这说明了什么?” “沈会霖还有用?”定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正是!你想想,是什么人既想陷潘军师于死地,又不想牵扯出沈会霖?我看也就只有他汪兆龄了!攻略武昌是他向大王提出来的,若没有沈会霖为内应,想要拿下武昌犹如痴人说梦!这样一切就全都能说得通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动手!是我大意了!”徐以显恨恨言道。 “这马思良吃里扒外,亏我一直对他如此信任!我这就回去,把他抓起来,是与不是,一审便知!”定国向着徐以显一拱手,转身就要走。 “宁宇将军且留步!马思良暂时动不得!”徐以显连忙上前一步,将定国拦住。 定国困惑道:“徐军师打算怎么办?” 徐以显神色凝重地说道:“目前一切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就这样去找大王,非但扳不倒汪兆龄,反倒打草惊蛇!想要一击制胜,就必须留着马思良这颗棋子!只要他在,迟早有一天,咱们能够顺藤摸瓜,揪出汪兆龄的狐狸尾巴!” 定国点了点头,又向徐以显提醒了一句:“潘军师遇害后,接下来汪兆龄想必要对徐军师您下手了,还请军师万事留心,莫要大意!” 徐以显却是一阵冷笑:“老子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就凭他?宁宇将军,你就尽管放心吧!谁都知道我们与汪兆龄有隙,潘军师之死如果还可以说成是意外,但如果我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两场意外加在一起,岂不是正好坐实了他汪兆龄乃是幕后真正黑手?汪兆龄是个聪明人,断不会干出这样的傻事!” “虽说如此,不过汪兆龄从不按常理出牌,小心驶得万年船啊!”定国仍然有些担心。 徐以显面带微笑地拍了拍定国的肩膀,安慰道:“不要想这么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夜你且回营好好睡上一觉,其他事等明日咱们碰面再做计议!” “也罢!今日时间不早,我这就回营去了,军师您多多保重!”听徐以显这么说,定国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他于是向着徐以显躬身一揖,随即转身离去。 再说汪兆龄和张可旺率领两千精骑下山偷袭桐城,哪知黄得功所部一支官军换防正好途经城下,见西营义军围城,立刻从背后杀来,二人见是黄得功的旗号,不敢恋战,连忙撤围而走。 等到十一月,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西营聚拢溃军,加上新招三县之民,又复得兵三万。正逢清兵叩关,侵扰京畿及山东诸地,皖北一带的官军皆被调往黄河沿岸驻防,张献忠旋即再度出兵攻打桐城。 哪知还没到桐城,就听闻左良玉率军东下,张献忠以为左良玉大军是来救援桐城的,不敢应战,急忙收军打道回府,折返入山。 至十一月中旬,官军北击袁时中于颍州,张献忠乘虚出天堂寨进抵三祖寺,定国以三百精骑夜袭太湖,破城而入,杀知县杨春芳。 这时斥候从安庆返回,说左良玉乃是躲避李自成大军而来,刚一到安庆就按兵不动了,其自顾不暇,并没有搜剿之意。 没过多久,又有消息从湖广传来,道李自成已经攻取了襄阳及附近州县,并自称奉天倡义大元帅、新顺王,罗汝才为代天抚民德威大将军,改襄阳王府为新顺王府,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政府,以侍郎领之,所占各州县也都分派了地方官员。 接到李自成的称王布告,张献忠不免心中焦虑,急忙召集众人前来商议。 待众人齐聚,张献忠这才从后帐中缓步走出,一屁股坐在帅案后的太师椅上,目光如炬:“诸位想必都已经知道,李闯在襄阳称王了!老子既不能向他称臣,又赶上新败不久,无力反对,该如何是好?” “他新顺王是王,咱们秦王也是王!大家都是王,谁怕谁?再往细里说,秦王还是一字并肩王,他新顺王不过是个二字王,比大王还低上一级,他算个鸟?”窦名望第一个站了出来,大大咧咧地嚷嚷道。 马元利听罢,当即反驳道:“老窦此言差矣!管他一字王还是二字王,还不都是咱们义军自己封的!就算想当个皇帝,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顶个球!有人认么?一切还不全凭实力说话!如今李自成拥兵百万,已与朝廷有了分庭抗礼之势,就算不称王,咱们又能奈他如何?”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张献忠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结果,心中烦躁,又见汪兆龄双目紧闭,一言不发,于是轻咳一声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望向汪兆龄,大声问道:“汪先生!你怎么看?” 听到张献忠喊自己,汪兆龄这才缓缓睁开双眼,起身向着张献忠微微一躬,旋即挺直腰板,环顾一眼四周,泰然自若地说道:“既然大王问起,在下就说上几句,若说得不对还请各位指正。” “鸟!你小子啥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有屁快放!”张献忠心中焦急,猛地抓起帅案上的一本书卷向他砸了过去。 书卷正好落在汪兆龄身前,瞬间扬起了阵阵烟尘。 汪兆龄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再卖关子,连忙说道:“大王,李闯左右皆是北方人,此番不取武昌而选择经营襄阳,可见其志在河南及陕西一带!如今左良玉东下,大王正可以趁着湖广空虚之际,出兵夺取蕲、黄二州,然后渡江攻打武昌,以此作为咱们西营的根本之地!如此一来,咱们与李闯划江而守,让他为咱们挡着官军,岂不美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李闯能容得下我等夺取武昌?”白文选忍不住质疑道。 汪兆龄笑着解释道:“毓公将军尽管放心!李闯直面官军,必不会如此,使自己腹背受敌?” “奶奶的!好你个汪兆龄,心中明明藏着良策,老子不问,你却不说!是何道理?”张献忠心中大喜,忍不住笑骂一声道。 “正所谓言多必失,先前之事在下依旧心有余悸,故而不敢多言。”说到这里,汪兆龄的眼神忽然挑衅般地瞄向了一旁的徐以显。 冰冷的目光让徐以显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暗道:“你这厮一肚子坏水,还真是小鬼难缠啊!”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 僮奴叛主迎西营 千骑雪夜袭蕲州 依照汪兆龄的计划,张献忠立刻选派一名能言善辩之士,携带宝物去往襄阳道贺,并称西营愿攻打蕲州、武昌,替李自成扫除后顾之忧。 果不其然,在听完西营使者的一番言辞后,李自成虽觉张献忠此举包藏野心,但认为西营力量弱小,难以为害,况且不论成功与否都能够替他牵制住官军,于是当即表示了同意。 有了李自成的首肯,张献忠遂整军离开天堂寨,一举攻克黄梅县城,知县张联芳闻风遁逃。 数百年来,蕲、黄二州皆是富庶之地,但由于临近英、霍山区,这些年屡屡遭受革左五营的袭扰,官府又无力抵御,因此当地世家大族、缙绅富户皆纷纷结寨自守。 不过这些老爷每日只知之乎者也,诗词歌赋,对打战之事一窍不通,故而只能依赖那些签了卖身契的僮奴,将他们组编成军,发给刀枪弩箭。 各寨寨主为了笼络住这些人,除了不能脱离奴籍,对于僮奴提出的所有要求,皆是一一满足,并为他们配置各式精良装备,以及高头大马,又从中选出干练之人为领队,重金收买其心,将他们称之为“僮奴军”。 尽管僮奴的待遇相较以往有了很大提高,但毕竟奴隶永远都是奴隶,不能因为有功便发还卖身文书。大明律中又有明文规定,僮奴必须绝对服从主人,子女任凭主人婚配,挣得的一切也皆归主人所有,主家杀了僮奴乃是天经地义,僮奴若伤害主人则是十恶不赦。因此在这些人心中只有利益二字,对主人并没有忠诚可言。 崇祯十六年正月,广济县人胡默前来投靠张献忠,在他的引导下,西营义军兵不血刃攻破了广济县城。 随后,胡默又向张献忠建言道:“如今九属山寨皆由奴军据寨坚守,若大王能派人前往暗结奴军,许他们脱去奴籍,奴军必将反戈相向,九属之地自可以传檄而定!然后收拢奴军以为前锋,渡江攻取武昌,则湖广、江西唾手可得!我军既得上游,届时顺江而下,攻克南京亦可期也!” 张献忠大喜,即刻吩咐汪兆龄派遣心腹之人前往各寨联络僮奴军。 果不其然,那些僮奴军在听说张献忠许他们除去奴籍后,皆是欢欣鼓舞,纷纷与西营暗通消息,盼望张献忠率大军早日杀到。 在胡默的这番操作下,独山、金子、凤凰诸寨僮奴军相继杀死寨主,举寨归附张献忠。张献忠于是让他们仍旧各守其寨,防备官军来犯。这些人既杀家主,已是无路可退,自然从此死心塌地跟随张献忠了。 正月二十一日,大雪。 临近中午,定国从张献忠大营匆匆返回龙骧营驻地,刚进寨门,定国就立刻命靳统武将诸将召集至帐中议事。 等到诸将聚齐,定国摆手示意大家围着火盆席地而坐,继而言道:“今日有荆王府太监郝承忠派心腹前来投书,称愿为我军内应!大王已命我龙骧营为前锋袭取蕲州,事不宜迟,一会儿咱们就出发!” “老大!广济与蕲州相距百里,外面雪又下得这么大,如何作战?”陈玺一脸困惑地问道。 定国环顾四周,见诸将全是同样表情,于是向大伙解释道:“正因为外头冷风呼啸,大雪纷飞,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不适合作战,官军才更不会有所防备!现在已是午时末刻,咱们以精骑突袭,就算全程路滑难行,丑时之前也足以到达,那时正是半夜,官军大多都在睡梦之中,我军忽然发起进攻,城中必然猝不及防,拿下蕲州并非难事!” 见定国下定了决心,诸将皆不再抱怨,纷纷起身,各自回帐准备去了。 临散会前,定国再次向大家叮嘱道:“兵贵神速,咱们必须借助大雪和黑夜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登上城头,打官军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一旦惊动官军,变为攻城战,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随着五千龙骧营将士拔营起寨,这场雪也越下越大了,虽然大家都穿着厚实的棉衣,然而寒霜冻脸,加上马蹄时不时打滑,扬起的冰渣不停拍打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 尽管如此,可谁也没有驻马停下,因为大伙都知道,一旦落单,最终的结局恐怕就只有冻死在荒野之中了。 这如鹅毛般的大雪大大减缓了大军行进的速度,等他们赶到蕲州东门时已是寅时三刻了。在雪夜中,整个蕲州城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城中静悄悄的,除了几盏孤灯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曳,城头上竟看不到一个值哨的官军。 眼瞅着时间不早,定国当即下令道:“张成均、李永成!你二人即刻领兵一千去往西门外江岸码头埋伏,若有人逃出,不可放走一个!” 二人答应一声,旋即带着将士悄悄绕道向南,沿着长江东岸,去往西门埋伏去了。 目送他们离开后,定国继续下令道:“陈玺、王之邦!入城之后你二人领兵一千去夺北门!李春铭、杨祥!你二人领兵一千去夺南门!老靳,你带五百人攻州府衙门!其他将士随我攻打荆王府!大家都清楚了么?” “清楚了!”诸将各自轻声低吼了一句。 “祁将军,这里就交给你了!王国仁,带上一百亲兵随我下马!”说话间,定国已然翻身跃下了“二斗金”。 “老大!你是主将,不可以身犯险!还是让我去吧!”靳统武吓了一跳,赶忙就要下马阻止。 定国伸手将他按在马鞍,毅然决然地命令道:“依令行事,违命者斩!” 说罢,定国迅速招呼着一百名亲兵悄悄向着城下冲去,靳统武无奈,只得拦下在后督阵的王国仁,对他嘱咐道:“国仁!你且护住老大,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靳哥,你就放心吧!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定让老大毫发无损!”王国仁抱拳作了一揖,随即拔腿向前,追赶定国去了。 在定国的带领下,众人手执攀城索,悄无声息地潜伏至城墙下方,用尽全力将攀城索抛向城墙垛口。 待攀城索的抓钩死死抓住垛口砖石后,定国将钩绳另一端缠绕于腰间,然后抓起冰冷湿滑的绳索,一步一滑地向着已经结冰的城墙上方攀去。 众亲兵见定国身先士卒,皆大受鼓舞,也都跟着鱼贯向上攀爬。 大约用了半柱香功夫,定国终于率先登上城头,只见城墙上积雪已有近一尺深,再往左右一看居然没有半个官军的踪影,想必是天寒地冻,全都偷懒跑去烤火了。 定国在原地等了片刻,待众亲兵陆续登上城头,这才向着城门奔去。 没想到这才刚下城楼,迎面就撞见了一个跑出窝铺撒尿的官军。看到黑暗中人影幢幢,这名官军不禁大吃一惊,扯着嗓门大喊了起来:“贼兵来了!” 见已暴露,定国二话不说抽出佩刀,冲上前去,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惊叫,这名官军被定国一刀砍翻在地,鲜血随之泊泊流出,将身下的一片白雪染红。 “王国仁,带弟兄们拦住官军!”定国朝着身后王国仁大吼一声,随即举刀直奔向城门。 没等那些围在城门洞中烤火的官军反应过来,定国已然杀至跟前,但见寒光阵阵,瞬间血光四溅,不消片刻功夫,这群烤火的官军就被定国斩杀殆尽。 与此同时,窝铺中那些被惊醒的官军也相继提刀冲出,与王国仁的一百亲兵战在了一起,整个城门前顿时陷入一片混战。 定国不敢有丝毫迟疑,快步冲至城门前,紧咬牙关,倾尽全力将沉重的城门闩顶开,在定国的大吼声中,巨大的城门被隆隆打开,漫天雪花伴随着呼啸的狂风猛灌进城门洞中。 祁三升率领西营将士正在城门外焦急等候,忽见城门大开,定国手执一把带血钢刀威风凛凛地站在城门洞前,不禁大喜,当即跃马挺刀大喊一声道:“弟兄们,随我冲进城去!” 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和吆喝声中,西营铁骑如潮水般涌进了蕲州城。 按照事先布置,西营义军进城后迅速兵分四路,两路向着南北两门冲去,另一路杀向官署衙门,定国则从亲兵手中接过梅花枪,翻身跃上“二斗金”,直奔向荆王府。 荆王府宫门前,有数百名护军在此值守,见定国领兵杀至,这些护军慌忙端起火铳向着前方开火。一时火光阵阵,冲在最前面的十余名西营骑兵相继应声落马。 定国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张弓搭箭,向着敌人方向连发数箭,一连射死了七八个护军。 见西营骑兵逼近,王府护军赶忙往后退入宫门,一面关门,一面抬出拒马,横挡在宫门前方。 不料定国马快,眨眼间已杀至近前,只见他一枪挑开拒马,趁着宫门尚未完全关闭,纵马而入,挥枪驱散周围的王府护军。 蕲州城破之时,郝承忠尚在睡梦中,他没有料到义军居然来得如此之快,等匆匆赶至宫门前时,定国早已控制住了这里的局势。 郝承忠立功心切,在他的带领下,众人一路穿过长廊楼阁,径直来到了荆王寝宫前。这时,天已经大亮,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也渐渐停歇了下来。 “去把门撞开!”在门前叫喊劝降了半天,也不见荆王朱慈烟从里面出来,定国等得有些不耐烦,随即朝着身后挥了挥手,立刻就有数名西营将士抬着撞木,狠狠撞向了寝宫大门。 大门轰然倒下,却见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正跪在一具大约五十多岁,身穿大红四爪团龙蟒袍,七窍流血的尸体前嚎啕大哭。 郝承忠上前指认道:“诸位将爷,这位便是荆王朱慈烟,旁边那位是元妃刘氏。” 定国见元妃哭得撕心裂肺,心中不忍,于是吩咐郝承忠暂时把他送进别宫软禁起来,又派人在城中富户家中寻来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准备将荆王尸首好生收敛,择日以藩王之礼安葬。 哪知张献忠入城后,却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位服毒而死的王爷,他下令打开棺材,用马鞭将尸体狠狠抽打了一顿,而后扔到荒山野岭之中。 可怜一代藩王,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张献忠在受抚之时,曾与熊文灿路过蕲州,当时朱慈烟大摆筵席,盛情款待,并让他的宠姬舞女都出来作陪。王府中那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以及风姿绰约的美女少妇看得张献忠是眼花缭乱,垂涎欲滴。 如今整座蕲州城都落入了张献忠手中,那些宠姬舞女自然也都成为了张献忠的掌上玩物,至于王府中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也都被西营义军抄没,一半充作军饷,一半散予穷苦百姓。 而那座富丽堂皇的荆王府,以及荆王一系的郡王府、将军府,则尽数被张献忠一把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一 里仁会聚众起义 左昆山拥兵自保 受到张献忠火焚荆王府的鼓舞,不到数月间,各州县僮奴军俱成西营党羽,他们暗地里歃血为盟,自称里仁会。 西营义军所到之处,里仁会会众皆争相反戈相向,推选首领,搜杀缙绅,威逼故主,并将搜缴到的金银珠宝尽数献给张献忠,以示归附。 三月五日,张献忠再度出兵袭破蕲水,将住在城内的熊文灿家属满门抄灭。 听说西营义军将至,黄州城内的富户士绅相继望风而逃,惟有乡宦欧阳玖、黄冈生员李时荣非但没有逃跑,反倒暗自联络城中里仁会首领张以泽,与其交好,相约共降张献忠。 待至张献忠抵达黄州城下,张以泽立刻率众开城投降,欧阳玖和李时荣也一并出城,拜于张献忠马前,叩首乞降道:“大明气数已尽,西王爷爷乃是天命所归!我等皆愿归降,从此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张献忠大喜,连忙吩咐他们起身,跟在自己马后,随他一道进城。 李时荣自忖此次黄州献城,功劳全在张以泽身上,自己寸功未立,将来恐怕无法在西营立足,遂于当夜面见张献忠,向他建言道:“大王,在下有族人数十家,现居于武昌城中,城内虚实了如指掌!大王若想攻取武昌,在下愿为大王献上破城之计!” 张献忠原本已经犯困,陡然听说李时荣有攻破武昌的办法,顿时来了兴致,当即探身询问道:“噢?李先生有何妙计,不妨说来听听。” 李时荣向着张献忠作揖言道:“据城中得到的消息,楚王新招募来的那些保城之兵多是些地痞流氓,只为赚些赏银,根本没有任何斗志!如今其所恃,不过是渡船皆被扣于南岸,我大军无法渡江罢了!然而这长江尽管水深浪急,却也有许多浅滩,如黄冈上游的团风、煤炭、鸭蛋三洲,江面水宽数百丈,待退潮之时,马匹便可踩水渡河!另还有星辰湖、张度湖中的千艘渔船可用,每次约能载兵数千人!” “老子的水军先前在桐城全军覆没,正愁没法过江,老天爷就将你李先生送来,真是待我不薄啊!”张献忠听后不禁连连叫好,拊掌大笑起来。 等张献忠笑毕,李时荣这才继续说道:“大王,不妨亲领大军进攻汉口、汉阳,摆出要在此处渡江的架势,待官军云集于武昌一处,然后分兵以战马、渔船从浅滩处渡江,包抄武昌,必将一举而克之!” 张献忠点了点头,于是捋着长髯对李时荣吩咐道:“李先生,那么搜集各湖渔船,操练水军之事就交给你和张以泽去办了!可有什么难处?” “大王放心,此事必将办得妥妥帖帖。”李时荣见张献忠采纳了自己的计策,自是欣喜若狂,赶忙向着张献忠又是一揖,当即转身出帐,找张以泽去了。 次日,张献忠便调集西营大军,向汉阳发起了进攻。没想到就在即将拿下汉阳的时候,忽有紧急军报传来,原来官军趁着西营主力围攻汉阳之际,突然发兵夺回了蕲州。 张献忠大怒,留张可旺率主力继续攻打汉阳,自己则分兵一万,以定国为先锋,杀向蕲州。 官军这边才刚入城,就听说张献忠带兵杀回,当下不敢恋战,立刻撤出蕲州,逃回了对岸。 三月十七日,定国再度进驻蕲州。 等张献忠赶到时,定国已将城内局势基本安定下来,见张献忠纵马入城,定国赶紧迎至马前,向张献忠抱拳禀报道:“父王,孩儿现已查明,此次事变系城中士绅痛恨僮奴军反叛,勾结对岸官军前来报仇所至。” 张献忠强压心头怒火,转身问向身旁的张以泽:“老张依你看,这城中何人该杀?” 张以泽原系僮奴,对那些士绅本来就没什么好感,见张献忠问起,当即脱口而出道:“大王,那些曾买用僮奴之人,有谁愿意看见僮奴出头?依小人之见,只有将这些人全部斩尽杀绝,地方才能够真正太平!” “万万不可!”定国听后连声阻止道,“父王忘了桐城之事么?杀戮太甚,必失民心啊!” “定国将军,大家都说你宅心仁厚,可何为民心?咱们这些穷苦百姓,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在!那些富户士绅,哪个手上没有沾染咱们百姓的鲜血!他们个个该杀,又有什么好同情的?”张以泽愤然言道。 定国一时默然无语,张献忠于是命令张以泽搜索城乡富户,但凡有买人为奴者,一律诛杀,妻女配给僮奴,财产尽数充公。 城中正闹得鸡飞狗跳,又有急报进城,说黄州城又被对岸官军给占了。 张献忠吩咐张以泽坐镇蕲州继续搜杀富户,自己则亲率大军,马不停蹄地赶往黄州。 黄州城中的官绅早已听闻张献忠在蕲州的所作所为,今见官军又要跑,吓得是魂飞魄散,唯恐落在张献忠手里小命不保,急忙纷涌出城,奔向码头。哪知由于渡船要搭载撤退的官军,因此只让各家男子上船先渡,女眷尽数留在码头,等待渡船折返。 没想到这渡船还没回来,张献忠的大军就已经先到了,这些女眷面对茫茫大江无路可逃,只得束手就擒,全都成了俘虏。 汪兆龄背倚长江,望着眼前城墙高耸的黄州城,当即向张献忠建言道:“大王,这黄州与武昌县隔江相望,我军一但离开,官军必渡江重占!如此反复拉锯,空耗钱粮!依在下之见,倒不如将城墙尽数拆毁,这样即便官军卷土重来,没有了城墙依托,自然不能长久。” 张献忠深以为然,于是下令将那些在码头上俘获的官绅女眷集中起来,除留下部分身材粗壮者在军中充作劳役外,其他老弱妇孺一律押去拆城。 黄州城乃是洪武年间烧砖修筑而成,距今已有近三百年历史,巨大的砖块皆用糯米砂浆黏合浇灌,坚固异常。 这些女子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干过什么重活,骤然被抓来拆城,手中又没有锄锹等工具,单凭一根木棍撬砖,哪里受得了?没干半个时辰,便个个精疲力尽,倒地不起了。 “鸟!这群没用的贱人!”在汪兆龄和定国的陪同下,张献忠站在城头,望着下方这群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的老弱妇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立刻传令军士用皮鞭抽打催促偷懒之人,一时间鞭打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定国心中难受,连忙把头扭向一旁,不忍再看。汪兆龄却是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凑到张献忠耳边,用下流的语气,对城下妇孺的身材品头论足,皮鞭抽打妇孺发出的惨叫声,在他听来也犹如音乐般动听。 又过了没多久,许多妇孺娇嫩的手指都被磨破了皮,鲜血直流,在一名老妇的带领下,她们纷纷丢下木棍坐在地上,任凭军士用皮鞭怎么抽打,也都不肯起来了。 见此情景,张献忠心中恼怒,当即背手走下城墙,来到带头的老妇面前,厉声责问道:“你这个老东西!为什么坐在地上不肯干活?” 那老妇颤颤巍巍地举起满是鲜血的手,连连磕头哀求道:“大王,老妇实在是干不动了!您就行行好,饶了我吧!” 张献忠一把抓起老妇的手,冷笑一声道:“你且看看老子的手,茧疤几重,粗得就像树皮!你们却为何如此娇嫩?想必是平日里使唤奴婢惯了!既然空着这双手不用,倒不如砍了痛快!” 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立刻又有人执刀上前,二话不说,一刀就把老妇的手指给砍了。 老妇抱着那双被砍得光秃秃,如同肉球般的手掌,疼得是满地打滚,那些坐在地上罢工的妇孺见此情景,吓得是面色惨白,忙不迭地重新爬起身来干活,再也不敢偷懒了。 张献忠心中很是得意,转头问向汪兆龄道:“汪先生,你看老子的办法如何?” 汪兆龄拊掌言道:“妙啊!大王杀一儆百,看这些贱人还敢偷懒?如此一来,既省了将士拆城之苦,又能杀灭官绅的嚣张气焰,真是一箭双雕,妙不可言啊!” “这些妇孺本就娇弱无力,如今已是不堪重负,父王还是略示体恤之心,饶过她们吧。”定国虽知张献忠断然不会答应,但还是开口劝了一句。 张献忠回过头,狠狠瞪了定国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臭小子!就你这样的菩萨心肠,若有一日,让你统掌西营,面对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如这般婆婆妈妈,我西营早晚葬送于你手中!” 定国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夺回黄州后,张献忠继而转道向北,攻略麻城。 有明一朝,湖广士大夫仆役之多甲天下,而麻城则甲于全楚,城中光梅、刘、田、李四大家族,僮奴数量加起来就有一万多人。 听闻张献忠将至,城内里仁会跟着蠢蠢欲动起来,这四大家族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纷纷纠集人马,打算赶在张献忠到来之前,对里仁会进行暴力镇压。 麻城秀才周文江虽是县内大族,但平日里颇为自负,如今眼见大明江山摇摇欲坠,当即决定投奔张献忠,将来也好封侯拜相,他于是找到里仁会首领汤志,相约共投西营。 汤志在僮奴军中虽颇有威望,但毕竟奴隶出身,见周文江意欲交好,自是求之不得,两人随即焚香祷告,结为兄弟,然后暗中召集城内会众,趁着夜里四处举火,同时发难,只用一夜功夫便诛杀了缙绅六十余户,抄掠金银珠宝数十万计。 四里八乡的僮奴军闻讯相继赶来,短短数日竟聚众五万七千人,大伙旋即推举周文江为首,带着百来车金银,连同军册一并献于张献忠军前。 不久,又有武进士洪正龙率数千人向张献忠投降,随着归附而来的僮奴军越来越多,张献忠干脆抽调各县僮奴军合编为营,称之为新营,由张以泽和汤志二人统领,沿江驻防,以御官军,并改麻城为常顺州,周文江为知州。 当是时,清军北归,朝廷终于能够腾出手,对付中原地区的义军了。 在崇祯帝的连番催促下,左良玉只得硬着头皮返回武昌,此时左良玉虽拥兵二十余万,但这些年来在与李自成和张献忠的交战中,老兵多已死伤殆尽,剩下的都是些东拼西凑而来的乌合之众,军纪败坏远胜从前,军民关系势同水火。 左良玉大军刚回到武昌,军中监纪便因强抢民女,被百姓当场抓获,斩杀于城头,军需供给更是百无一应,向楚王朱华奎讨要兵饷也毫无结果。 面对四处碰壁的窘境,左良玉恼羞成怒,当即率军出城劫掠漕粮盐舶,而后顺江直抵九江,在此观望自保。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二 朱华奎惜金如命 张其在开门献城 话说这武昌城乃是长江商船云集之地,湖广诸州府行政枢纽所在,虽说藩王不管军民政务,但毕竟是皇权在湖广的象征,途经武昌的大小官员无不携带厚礼觐见,过往商贾也都以馈送财货结交王府为荣,久而久之,楚王府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富可敌国。 五月初一,张献忠率军由樊江涉江而上,汇合张可旺部,攻克汉阳。 汉阳乃是武昌的门户,如今汉阳失守,武昌城内又是缺兵少饷,一时间谣言四起,乱作一团,上至官吏士绅,下至黎庶百姓,人人自危,朝不保夕。 事已至此,唯一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楚王朱华奎身上,湖广布政使、按察使司以及都指挥使等各级官员纷纷齐聚王府,乞求朱华奎能够借出几十万两银子充作军饷。 朱华奎今年已有七十多岁,满脸大胡须,大家在背后都偷偷喊他朱胡子。 这朱胡子虽然坐拥着堆积如山的财宝,却是吝啬无比,贪得无厌。诸人围着他好说歹说了大半天,个个口干舌燥,可这朱胡子却仍旧不肯松口。王府长史徐学颜有些看不下去,当即上前一步,拱手言道:“千岁爷,众将士缺饷数月,人心惶惶,当此时,如若贼兵渡江来攻,武昌危矣!还请千岁爷能够稍稍借出些许饷银,以安将士之心啊!” 朱华奎不置可否地说道:“近半年来,本王业已自行招兵扈卫王府,即便贼兵攻来,王府亦是固若金汤,何惧之有?” 徐学颜摇头道:“千岁爷您忘了么,依照祖制藩王是不能养兵的!倘若将来被人告上一状,说千岁爷图谋不轨,千岁爷何以自处?” 朱华奎一愣神:“那依你之间,孤当何为?” “下官以为不如请致仕居于城中的贺阁老出面,由他统领王府护军,编练民兵,千岁爷负担军费!民兵家室皆在城中,必会拼死守城,如此一来,既不僭越祖制,又可不受督抚征调,待击退贼兵后立刻遣散,是为两全其美之策也!”徐学颜微微抬头,偷瞄着朱华奎表情的变化,小心翼翼地说道。 朱华奎思虑了许久,这才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从王府金库中拨饷银十万两,请贺逢圣出来主持军务。 这贺逢圣乃是万历朝的探花,曾在崇祯朝入阁理事,为官多年也算清廉公正,因此人送外号“贺佛爷”。 自从崇祯十四年致仕归家以来,贺逢圣便不再过问政事,不想今日却受楚王之托,不得不出面编练王府护军,然而他却从未领过兵,对打战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因此将一切军务皆交予护军统领张其在做主。 十万军饷转瞬便已用尽,张其在于是来到王府向朱华奎讨要饷银。 朱华奎听后脸色大变:“本王前些时日方才拨给你们十万饷银,怎这么快就用完了?莫要诓骗于孤!” 张其在连忙解释道:“千岁爷啊,您有所不知!大战在即,里里外外要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区区这十万两银子哪里够花?还请千岁爷再拨付十万银两,以解燃眉之急!” 朱华奎当场表示了拒绝:“本王没钱!尔且等自行往民间募集去吧!” “皮将不存,毛之焉附?如若武昌失守,襄王、福王的昨日,便是千岁您的明日!”张其在一时气愤难平,忍不住大声嚷嚷了起来。 朱华奎瞬间也恼了,指着张其在的鼻子,浑身颤抖道:“好你个张其在!竟敢对着本王如此咆哮!来人,将他拖出去重责四十大板!” 当即就有两名太监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张其在,径直将他拖至殿外,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毒打。 张其在挨了板子,心中郁结难平,跑来向贺逢圣诉苦,贺逢圣劝慰了张其在几句,随即赶往楚王府,觐见朱华奎。 见到朱华奎,贺逢圣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贼军已破汉阳,武昌危在旦夕,千岁爷正值用人之际,更应多加抚慰,为何却要责打他们?” 朱华奎冷哼一声道:“那厮咆哮王府,难道不该打么?总让本王出钱,然护军保卫的乃是武昌全城,并非单单一个王府,为何百姓不出钱,却总向本王讨要,这是何道理?” 贺逢圣赶忙解释道:“千岁爷差矣!不论保得是谁,都是为了保住咱们大明江山啊!这些护军皆是千岁爷所募,如果千岁爷您都不肯出帑金充作军饷,百姓又如何肯出?” 朱华奎一时语塞,于是命人搬出洪武年分封诸皇子时,朱元璋赐给首任楚王朱桢的那张裹金交椅道:“楚府曾经蒙冤,为打点上下,府库尽已空虚,实在无钱助饷!这把金交椅乃是当年太祖高皇帝所赐,还请阁老拿去打碎,当作军饷吧!” 见朱华奎如此吝啬,居然连太祖皇帝都抬了出来,贺逢圣不敢再与其争辩,嚎啕大哭着离开了王府。 为了维持护军不散,贺逢圣只得找来城中官绅,打算向民间征派军饷。此时,江岸边正停泊着几十艘盐船,贺逢圣要求这些盐商缴纳五六万银子充作军饷。 众盐商心中不服,明着又不敢反抗,居然跑到楚王府行贿,朱华奎拿了盐商的六七千两贿银,立马写出公告,贴于各盐船之上曰:“此乃楚王府采办用船,仰所过州县军民人等一体保护。” 这样一来,官府再不敢向他们催收,贺逢圣也只能无奈作罢。 随着形势越来越危急,朱华奎终于有些坐不住了,直到这时,他才又从府库中抠出几万两银子,招募承天、德安逃窜而来的散兵游勇,由徐学颜负责统领,号称楚府新兵。然而这些人全是李自成的手下败将,犹如惊弓之鸟,根本没有一点战斗力。 初五日,趁着夜色,张献忠亲率舟骑两千人,悄悄从团风浮水渡江,一举袭破了武昌县城。 这里距离武昌府还有一百多里地,张献忠担心官军会在沿途重兵布防,于是在樊口安营扎寨,同时派出数名斥候一路查探敌情。 谁知斥候很快就回来向张献忠禀报说,沿途并无一兵一卒防守,张献忠这才放心下来,命全军进驻华容镇,在此等待后续部队渡江。 至二十五日,定国率龙骧营五千精骑从鸭蛋洲涉水渡江与张献忠汇合。与此同时,楚王府护军统领张其在也怀着对楚王的忿恨,潜逃出城,前来向张献忠投降。 见到张献忠,张其在迫不及待地拜倒在马前,叩首言道:“楚王暴虐贪鄙,城内护军皆盼大王到来,以便开门迎降,还请大王速速发兵,救万民于水火!” 张献忠一时不知真伪,心中犹豫不决,定国见状当即催马上前,抱拳言道:“父王,时不我待!张将军出城之事瞒不了多久,一旦被城中知晓,在想破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既然如此,定国你率本部人马为先锋,随张将军同往!老子带大军随后就到!”在定国的劝说下,张献忠终于下定了决心。 二十九日清晨,定国率五千精骑在张其在的引导下顺利抵达武胜门外。 这武昌城共分十门,东面正对洪山的是宾阳门、忠孝门和通湘门;北临汉口的是武胜门,此四门由于正面张献忠进军的方向,因此官军主力大多聚集于此,武胜门有贺逢圣和崔文荣亲自坐镇,承天巡抚王扬基与游击朱世鼎则驻守东三门,与洪山驻军胡副将成犄角之势。 至于西面的平湖门和汉阳门,由于面临长江,贺逢圣认为张献忠没有水军无法进攻,因此守军最为薄弱,只有推官傅上瑞的一千民兵。而南面的文昌、保安、望山、楚望四门,也因为远离张献忠的进攻方向,仅仅安排了王府长史徐学颜统领的楚府新军及部分王府护军,合计一千余人。 定国见武胜门官军守御甚严,当即下令祁三升领兵一千向东,先行击溃盘踞在洪山之上的官军,又留靳统武领兵两千攻打武胜门,自己则亲率两千将士绕道向南,从三面环攻武昌。 张其在随着定国来到保安门外,见城头上打的是护军旗号,立刻放出信号,城内护军见是张其在,连忙打开城门,放义军入城。那些楚府新兵见义军蜂拥而入,哪里还有抵抗的心思,纷纷扔下兵器,跪地乞降。 听说南门新军献城投降,王扬基大骇,赶忙弃城逃往汉阳门,与推官傅上瑞一同打开城门,渡江而逃。 贺逢圣也不想跟楚王朱华奎陪葬,眼见城池不保,二话不说丢下守城官军,返回家中,带着妻妾子女从汉阳门逃出,不料渡船超载,一个大浪打来,船只倾覆,他的妻妾子女尽数淹死于长江之中,惟有贺逢圣命大,被路过的义军救起。见是个大官,众人不敢自作主张,旋即将他押往张献忠军前。 至于崔文荣和朱士鼎,以及原广西布政使吴思温等大小官员大多死于乱军之中。 城破之时,朱华奎依旧舍不得他的那些金银珠宝,想要招募溃散的官军退守宫墙,然而事已至此,与这些身外之物相比,还是保命要紧,因此尽管路过宫门前的溃军众多,却并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定国率军追杀溃军而至,见朱华奎孤身一人站在宫门外茫然失措,当即吩咐众将士上前,将其生擒活捉,又从王府中抄出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一百八十万两,其他珠宝珍玩更是不可计数,辇载数百车而不尽。 等到张献忠率大军开进城中,听说活捉了楚王朱华奎,立刻让人将他押至黄鹤楼上。 张献忠瞥了眼定国送来的抄没清单,又抬头望了眼面前白发苍苍的朱华奎,冷笑一声道:“我说千岁爷,这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这么多金银珠宝何用?” 朱华奎被五花大绑着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小王也不知何用,只觉得这些东西越多越可爱,存够了一百万,就又想着两百万,他们总劝小王拿出来犒军,可小王就是舍不得!现在回想起来,应当是天意让小王替西王爷爷守着这些钱财!”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张献忠指着朱华奎,对身旁众人笑道:“诸位且看,有如此多的金银而不能守,朱胡子真是个庸人啊!” 汪兆龄上前建言道:“大王,此人罪大恶极,百姓皆对其恨之入骨,不如就将其绑在蛇山高处,任凭百姓处置如何?” 张献忠摆了摆手:“这怎么能行?好歹他也是一个王爷,多少给人家存点颜面,不如就念他守库有功的份上,赏他一个全尸吧!” 说罢,张献忠命人拿来一个大布袋,将朱华奎整个人塞进袋中,随即喝令身后军士,将他连袋丢入了长江。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三 张宁宇夫妻团聚 潘尚书和诗惹祸 溺毙了朱华奎,张献忠命人将贺逢圣也给押了上来。 见到贺逢圣,张献忠连忙亲自上前为其松绑,然后恭恭敬敬地对他作揖道:“常听人说你贺佛爷是个好官,今日我不杀你,且送你出城去吧!” 说罢,张献忠吩咐数名亲兵将他一路扶出望山门。没想到,妻妾子女之死令贺逢圣万念俱灰,亲兵这才刚转身回城,他便从滋阳湖畔的王会桥跳了下去,再没有了踪影。 再说张献忠,命张可旺和定国率兵封锁十道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接着又让汪兆龄召集城中所有街正里长,逼他们检举揭发藏匿城中的富户官绅,若有隐瞒不报者杀无赦,仅仅两日,就搜出了数万人。 经过一番审讯,共清查出恶迹昭著者一千余人,除将这些人斩首外,其他身强体壮者尽数编入各营为役,老弱病残者准予献出金银自赎。 紧接着,张献忠便将从楚王府中抄来的金银分出部分赈济饥民,发饷犒军,并招募四方乡民从军。由于钱多饷足,从附近各州县赶来投军者络绎不绝,西营义军人数迅速壮大起来,不到半月功夫,就增至五十余万众。 随着兵力膨胀,兵员素质良莠不齐的弊端也愈发彰显,城中奸淫妇女之事竟是屡禁不绝。在汪兆龄的建议下,张献忠下令将那些俘获的王府宗室及富绅女眷一律编为婆子营,设官员管理,每名军士只须纳银一钱,就能够在婆子营中留宿一夜。至于头目以上,未有妻妾者,方准进入婆子营,已有妻妾者,准带一妻随营,将官准带一妻一妾,高级将领则不受限制,俱可随营。 此令一下,城中再无调戏妇女之事发生。 而得此便利,香莲带着溥兴、嗣兴俩兄弟也终于能够离开老营与定国团聚,从此不必再受分离之苦了。 这些年来,香莲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坚强而又独立的女子,可当自己深爱多年的男人真正站在面前的那一刻,曾经所有的坚强,却在瞬间化为乌有。 “夫人!”见到香莲,定国兴奋地大步跑上前来,紧紧将她揽入怀中。 起初香莲只是木然地被定国抱着,直过了好久方才缓缓抬起那双颤抖的手,一把搂住男人宽厚的脊背,将脑袋深深埋入他的胸口,眼泪瞬间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下来。 “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香莲靠在定国怀中,就这么一直不停地抽泣着,好似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全都哭个干净。 秀姑和九贞抱着小溥兴和小嗣兴,开心地站在身后,兄弟俩也都懂事地偎依在两位大姐姐怀中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其余将士则咧着嘴躲在一旁偷笑,心里羡慕着自己将军能有这么一位美丽又爱他的夫人,不禁为他们的相聚感到高兴。 过了许久,定国将双手移到香莲肩上,轻轻从怀抱中挣脱出来,拉起她的手,柔声说道:“咱们回家吧!” 香莲抬起头,这才发现周围正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当即娇羞地重新埋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任由定国拉着自己走进了院中。 久别重逢,夫妻间自是有道不完的深情,漫漫长夜,竟是转瞬天明。 而此时,李自成坐拥百万大军,正式把襄阳改名为襄京。消息传到武昌,许多归附西营的举人、秀才纷纷联名上表,请张献忠早正大位,以系人心。 汪兆龄将这些劝进表一并呈至张献忠面前,对他言道:“大王先前自封秦王,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既得武昌,拥兵数十万,人心归附,此时宜正号称王,与李自成分庭抗礼!” 张献忠不置可否地说道:“事关重大,还是等明日商议后再说吧!” 汪兆龄心领神会,当即拱手退去。 次日一大早,汪兆龄便带着各州县迎降的诸文武及西营旧将近百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张献忠行辕前,一齐伏跪在地,恳请张献忠早进大位。 张献忠故作震惊地走出行辕,对众人说道:“今日你们劝老子称王,可老子未奉天命,怎敢轻易答应?” 汪兆龄正色言道:“今天下百姓皆争相称颂大王功德,请大王不必推辞,若违背民心,便是违背了天意!” 张献忠思忖良久,这才缓缓开口道:“待我今夜焚香祷告,若果真天意如此,再议不迟!” 众人不敢再劝,于是各自散去。 待到次日,众人再次聚集到行辕前,等了许久才见张献忠缓步走出,笑着说道:“昨夜老子睡前沐浴更衣,焚香祷告,竟梦见太白金星送来一颗大印,说奉玉皇大帝之命将此印赐予我!今早醒来一看,案上果然有颗金印,不过上面文字犹如蝌蚪一般,老子却是不识,你们且来看看写得是啥?” 说罢,张献忠便让人捧出了一颗斗大的金印,汪兆龄、徐以显、周文江等人连忙一齐围上前来观看,原来是“西王之宝”四个篆字。 汪兆龄当即跪下叩首恭贺道:“此乃西王之宝!正应朱明运终,大王承运立国,以奉天命!” 在场诸人哪个不想做从龙之臣,也跟着纷纷跪地附和,请求张献忠进位称王。 张献忠于是不再推辞,笑着说道:“既然天命难违,以后老子称西王就是!” 等到众人起身,汪兆龄继续说道:“今岁六月二十三日是为黄道吉日,可定于此日举行西王登位大典!” 见大家都没有异议,张献忠点头允准,众人亦是欢欣鼓舞,各自分头筹备去了。 到了六月二十三日,张献忠正式改楚王府为西王府,升殿接受群臣朝贺,并立两面大旗于西王府前,上书:天与人归、招贤纳士。又在各城门前另树两面大旗,曰:天下安静、威震八方。 随即改武昌府为天授府,江夏县为上江县,正式启用西王之宝布告安民,同时依明旧制,设六部、五军都督府及五城兵马司。 以汪兆龄为右丞相,兼吏部尚书,徐以显为左丞相,兼刑部尚书,王志贤为户部尚书,潘绰为礼部尚书,周文江为兵部尚书,王应龙为工部尚书; 张其在为前军都督,狄三品为水军都督,张四虎为中军都督,其余主要将领皆为总兵、副将。 另在所占各州县派遣地方官员,其中李时荣为湖广巡抚,谢凤洲为武昌兵备道,肖彦为分巡道,陈驭六为提学道,周综文为天授府知府,沈会霖为汉阳知府,黄元凯为黄州知府,张以敬为黄州通判。不久李时荣暴病身死,谢凤洲遂升任湖广巡抚。 同时改西营为大西军,派兵分守四方,封汤志为游击将军,率军四千镇守麻城,防备马士英之军;张以泽为总督,率军一万镇守蕲、黄二州,防备左良玉之军;周洪卿为水军提调,沿江搜集船只,操练水军,与狄三品共守汉阳,防备李自成之军;副将方子雄统领提塘二百人,屯于江北,随时传递军机,瞬息千里。 由于建政伊始,文官录不敷用,在徐以显的建议下,张献忠颁布西王诏,开科取士,令天授、黄州、汉阳三府二十一州县所有士子俱来赴考,若有违令不来者,皆以抗拒王命论罪。 西王诏颁布后,各府州县士子表现颇为踊跃,争相应考,等到考试那天,共到士子一千余人,张献忠于是派监军李时华为主考官。 最终年逾六旬的汉阳人陈钰高中状元,另取进士二十一人,授詹龙翔、奚鼎铉、周谷植、徐良材等为州县官,赏银数十百两不等,其余人候补空缺;还有四十八人为廪膳生,授府州县佐之职。 随着大西政权初具规模,四处来投者日众,张献忠志得意满,遂在黄鹤楼上大宴群臣,望着眼前滚滚长江水,烟波浩渺,龟蛇相峙,张献忠借着酒劲一时诗兴大发,当即对众人言道:“今日在这黄鹤楼上极目远眺,竟是神清气爽,豁然开朗,此时应当作诗一首!” 说罢,张献忠命太监撤去酒菜,换来笔墨纸砚,沉吟片刻提笔写成,然后让太监交予群臣传阅,只见上面写道:“滚滚江流去不还,隔断龟蛇不相攀。龟山就譬比李闯,咱老子站在蛇山。” 众人读后心中虽然暗暗发笑,但表面上还是齐声称赞道:“好诗!好诗!” 汪兆龄更是一连诵读了好几遍,继而摇头晃脑地品评道:“此诗气魄雄伟,以景喻时,王上真天赋奇才也!” 这话张献忠听了心中很是受用,哈哈大笑道:“莫要拍马屁,老子就没读过几天书,今日不过抛砖引玉罢了!诸位文曲星,你们不如每人也都和上一首,助助酒兴?” 于是汪兆龄起头,徐以显、王志贤、谢凤洲、周文江等文人也跟着纷纷应和。 接下来轮到的是礼部尚书潘绰,这潘绰是潘独鳌的独子,虽说从小生在书香门第,但却是个纨绔子弟,平日里最厌读书,不过张献忠念及他父亲的功劳,还是给他封了个礼部尚书的官职。 今日突然让他作诗,不免有些局促,可是王命难违,潘绰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小臣才疏学浅,勉强凑了四句,恐怕不合平仄。” 张献忠却是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老子就喜欢不讲究规矩的!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哪有大白话听起来让人舒服?你但说无妨!” 潘绰挠了挠脑袋,结结巴巴地说道:“在下想的第一句是‘黄鹤楼望晴川阁’……” 汪兆龄连声打断道:“不行!不行!必须按照王上的原韵!收尾要落在山字之上!” 潘绰又想了片刻,这才说道:“那么在下就献丑了!在下和的诗是:富贵故乡衣锦还,礼部尚书我姓潘。要想回得家乡转,汉阳门渡过龟山。” 不料话音刚落,就见张献忠脸色一沉,重重将酒杯摔在了桌案上,在场众人正闭着眼,摇头晃脑地品味着诗句,骤然被这一声巨响惊醒,皆是不知所以,面面相觑。 却见张献忠指着潘绰怒斥道:“鸟!你小子是想投李自成么?” 潘绰大骇,赶忙起身伏倒在地,连连叩首请罪道:“小臣失言!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徐以显顾念与潘独鳌的旧情,唯恐潘绰性命不保,潘家断了香火,连忙起身圆场道:“王上,潘尚书之意不过是思念应城老家,并非想投李自成,还请王上明察。” 张献忠却是冷冷地说道:“老子把龟山比作李自成,这小子便想着过龟山去,不是想投李自成是啥?” 潘绰吓得浑身直打哆嗦,痛哭流涕地解释道:“小臣为和王上之诗,只心想着必须山字押韵,一时糊涂用错了,请王上饶命啊!” 就在此时,忽见张可旺匆匆上楼禀报:“父王大事不好了!曹营温玉洁、王可怀、郝有法三人来投,报说李自成已杀罗汝才和贺一龙,马上就要发兵来攻汉阳了!” 张献忠听罢大吃一惊,竟瞬间愣在了当场。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四 曹操殁闯献反目 四叛起良玉进兵 陡然听闻罗汝才和贺一龙死讯,张献忠的酒瞬间醒了大半,他示意张可旺起身,然后转身踱步至围栏边,眺望着远方浩荡的长江水,一泻千里,回想起曾经与罗汝才、贺一龙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场景,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张献忠喜怒无常,特别是在这种时候,谁都不愿意去触他的霉头,皆静静地站在张献忠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张献忠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悲愤言道:“曹操啊曹操,我与你相识近二十年,惺惺相惜,肝胆相照,虽偶有龌鹾,但去岁我在穷途末路之时投奔于你,若不是你从中周旋,临别又送我五百精骑东山再起,我西营何有今日的局面?可叹你罗汝才一世英名,怎就看不透那李自成的野心?偏偏要去投他,平白枉送性命!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等张献忠感叹得差不多了,汪兆龄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说道:“王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曹操和革里眼之死虽然可惜,但如今李闯声称要来攻我,我亦可借报仇之名向他攻去,如此一来,既能让天下人看到王上对兄弟的义气,又可以借机招抚曹营与革左五营残部,削弱李闯的势力!可谓一举两得!” 张献忠听后深以为然,立刻下令张四虎领兵五万进驻汉口,徐以显领兵五万进驻汉阳,声称要向李自成的德安府和承天府进军,为罗汝才和贺一龙报仇雪恨。 吩咐完毕,张献忠转身发现礼部尚书潘绰居然还跪在一旁没有起身,于是几步走到潘绰身后,用靴尖轻踹了他一脚,面无表情地说道:“看在老潘的份上,老子今日暂且饶过你!如今周洪卿已调任武昌兵备道,水军无人统领,就由你去接任吧,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潘绰听后不禁连连磕头谢恩,张献忠于是令其率水军由水道向汉川、应城一带进军,沿途招抚水陆各寨乡民,并警告他道:“你小子既然想回家乡,老子就成全你!不过你可得给老子记住了,千万别丢了你爹的脸!要是此番无功而返,你这礼部尚书也别干了,继续回家当你的富家公子吧!倘若要是敢降李自成,老子便杀你全家!” 等潘绰谢恩退下,张献忠随即罢宴,带着张可旺下了黄鹤楼,迅速赶回了西王宫。 刚到宫中,张献忠就立刻召来温玉洁、王可怀、郝有法三人,向他们细细打听起罗汝才、贺一龙遇害的过程。 见张献忠问起,王可怀当即叩首哭诉道:“我们家曹帅平日里与那李闯称兄道弟,最初李闯对他还颇为尊敬,咱们曹帅善谋,李闯善战,两人配合也算相得益彰,在河南打了许多胜战。奈何他们二人性情不同,曹帅贪恋美酒女色,喜欢享乐,胸中并没有什么大志,而李闯却不好酒色,因此渐渐看不惯咱们曹帅的所作所为。日子一长,有小人看出他们二人隔阂,又从中挑拨离间,久而久之,李闯与曹帅竟是愈发疏远了!” 说到这里,王可怀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张献忠重重一拳砸在王案上,愤然言道:“你说的这些老子都知道!既然不和,好聚好散也就是了,那李闯为何要下此毒手?” 郝有法在一旁插话道:“西王千岁,您也知道李闯胸怀兼并天下之心,又岂能容得下一山二虎?咱们曹帅虽然也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想着天下未定,人心未附,李闯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动手,因此并没有太过提防。” 王可怀这时也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哽咽着继续说道:“正是如此,后来革左五营来投,李闯待他们如同部将一般,呼来喝去!刘宗敏那厮更是动不动言语辱骂讥讽,贺帅心中不服,跑来向曹帅诉苦,欲请曹帅一同脱离李闯另辟地盘。曹帅顾念兄弟情义,不肯答应,反劝他暂且忍耐,哪知这次会面却动了李闯的杀心。他一面加封曹帅为大将军、并肩王,使曹帅放松警惕,一面收买贺锦、刘希尧等人分化瓦解革左五营。” 张献忠气愤难当,忍不住连连摇头道:“闯营耳目众多,曹帅行事不密,如何能够瞒得过李闯?曹操啊曹操,你怎么就这么大意呢?” 等张献忠发完感慨,王可怀这才接着说道:“那夜李闯突然邀请曹帅、贺帅入宫商议进取陕西之事,吉珪先生见天色已晚,又知李闯狠毒,劝说曹帅留在营中,曹帅因此称病未去。果不其然,饮到半夜,李闯骤然发难,当场将贺帅缚杀于殿前。待至天明,李闯亲率二十骑驰入老营,直往曹帅寝室,营中护军不知贺帅出事,只道李闯有事与曹帅相商,自是不敢阻拦。曹帅听得李闯到来,忙从榻上爬起,刚欲行礼,哪知李闯上前便是一刀,径直将曹帅砍死,提着他的首级来到院中,说曹帅谋反已被诛杀,众护军不明所以,皆四散而逃。” 见王可怀说了半天有些口干舌燥,郝有法于是接过话题补充道:“当时我等正在营中操练,曹帅死讯传来,大家皆是义愤填膺,立刻整军出战,准备为曹帅报仇!哪知李闯早有防备,调集大军将咱们曹营团团围住。经过一场厮杀,白贵、黑云祥死于乱军之中,杨承恩、王龙逃向陕西投了孙传庭,李汝桂逃向安庆投了左良玉,我二人与吉珪先生、杨山、朱养民、罗戴恩则力竭被李闯生擒,在走投无路下,我们只得假意归降,可没过多久吉珪先生也被李闯随便找借口给杀了,惟有我二人事事恭顺,对李闯没有太大威胁,这才寻到机会逃了出来!” 张献忠听得是咬牙切齿,恨恨言道:“这李自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如何成就大事?曹操是老子的结义兄弟,兄弟蒙难,我岂能坐视不管?你们放心吧!老子从此与李自成誓不两立!你二人即刻赶赴汉阳徐以显军中,务必想方设法营救出杨山、朱养民、罗戴恩等人,以及曹操家小。” 王可怀和郝有法见张献忠如此义气,自是感激涕零,从此死心塌地效忠西营。 待二人走后,张献忠又望向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温玉洁,奇怪地问道:“如果老子没记错,温先生你似乎不是曹营的人吧?李闯杀曹操、贺一龙关你屁事,你跑啥?” 这温玉洁本是山西固镇总兵麾下的幕僚,长相奇丑无比,不但身材矮小,还满脸麻子,因此人送外号温麻子,由于他在官军中长期得不到重用,又听说李自成重视人才,于是便投向了闯营。 见张献忠问自己,温麻子当即抱拳言道:“西王千岁容禀,在下曾跟随李闯出谋划策打过几个胜战,后来李闯与曹帅合营,在下与曹帅一见如故,便时不时地跑去他营中一起饮酒作乐。也算在下倒霉,万万没想到竟出了这事,曹帅死后,李闯怀疑在下私通曹帅,多次在众人面前冷眼相向,在下本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哪知那日值夜,正好撞见王可怀、郝有法二人逃营,在下实在不忍他们送命,又担心自己放过他们,将来恐遭李闯清算,心中越想越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跟着他们一齐前来投奔!还请西王千岁明察!” 张献忠点了点头,同情地说道:“曾经你也算是闯营大红大紫的人物,不想居然也落得个如此下场!也罢,你也算是有情有义,咱们大西军左军都督一职尚有空缺,不如就由你来干吧。” 温麻子大喜,连忙叩首谢恩道:“微臣谢王上隆恩,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再说李自成听闻张献忠拿下武昌后,心中不爽,立刻放出风声,说要发兵攻取汉阳,同时派使者前往武昌宣谕,要张献忠将汉阳、黄州两府及所属州县交出。 哪知使者才走到汉川,便有张献忠称王,声称要为罗汝才、贺一龙报仇的消息传来,使者不敢再往前走,连忙折返回襄阳向李自成禀报。 李自成大怒,当即整顿兵马,准备等到七月中旬就向武昌进军,不料就在这时,忽有紧急军报传来,说孙传庭率大军来犯,已出潼关。 秦兵彪悍,又是由孙传庭亲自统领,李自成不敢有丝毫怠慢,顿时打消了与张献忠开战的念头,想要全力对付孙传庭,但李自成又担心自己率主力北上后,张献忠会趁机袭取襄京,使自己腹背受敌,因此犹豫不决。 顾君恩看出了李自成心中的忧虑,于是向他献上了祸水东引之计,李自成听后连声叫绝,立刻依计行事,命李过率水军进驻潜江,摆出大举进攻汉阳之势,又命制将军刘希尧进驻德安,威胁黄州。 待一切安排妥当,这才传令曹营旧将杨山,让他带兵一千去打麻城。杨山原是罗汝才的中军大将,罗汝才死后,这才被迫归降了李自成,身在闯营中一直苦于没有脱身之计,如今听得让他单独领军去攻麻城,自是大喜过望,一到麻城便转道安庆,投奔左良玉去了。 见到左良玉,杨山马上将李自成和张献忠二人反目相向的军情报知给了左良玉,请左良玉发兵为罗汝才报仇。 可左良玉心中却有着自己的打算,他已然看出大明江山气数将尽,想要据有武昌,凭江固守,以观天下之变。 此时张献忠与李自成在汉阳、德安两府间相持不下,正中左良玉下怀,因此他非但没有去攻李自成,反倒起水陆大军二十万,以总兵方国安为先锋,气势汹汹地率兵来夺武昌。 方国安率五万兵马杀向黄梅、广济、蕲州,城中那些恐惧张献忠又无力反抗的富户士绅虽对左军的军纪深恶痛绝,但奈何左军要的只是财,大西军要的却是命,两害相权取其轻,见左良玉大军杀到,这些人立马选择倒向了官军。 方国安正想要靠这些人为自己打头阵,当即颁布军令,若有拿到叛奴,不问降否一律凌迟处死,众富户士绅闻讯更是欢欣鼓舞,人人翘首以盼官军的到来。 坐镇蕲、黄二州的总督张以泽虽然勇猛,但毕竟僮奴出身,对行军打仗之事一窍不通,又苦于兵力捉襟见肘,面对来势汹汹的左良玉大军,他心里顿时就畏惧了三分,当下不敢应战,弃城退过长江,在黄石港驻扎下来。 不料方国安却是紧咬不放,亲率大军渡江,两军大战于黄石港,张以泽抵挡不住,全军覆没。 与此同时,大冶县生员程天一也趁机召集两万乡民响应左良玉,连夜偷袭黄州,杀死张献忠所委知府黄元凯。 其余各州县缙绅见状也纷纷高举反旗,杀戮张献忠派来的官吏,配合官军进攻。一时间,原本的大好形势竟是急转直下。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五 武昌城献忠弃守 城陵矶定国中计 得知左良玉大兵压境,张献忠急忙召集诸文武上殿,商议战守之策。 湖广巡抚谢凤洲率先出列,朗声言道:“王上,微臣以为应当收缩兵力坚守武昌、汉阳,以水军横断江面,联络二城,互为声援!” “万万不可!”一个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定国。 定国向着谢凤洲微微一躬,随即转向张献忠开口说道:“论兵力,我大西军足有五十万众,不比他左良玉少,论兵员素质,左良玉二十万大军尽是东拼西凑而来,真正能战之兵不到十万!父王!儿臣愿请兵出战,趁左军主力未到,先将方国安五万先锋聚歼,然后回军武昌,迎战左良玉!” 谢凤洲听后连连摇头道:“宁宇将军差矣,如果单单只是左良玉,何惧之有?但如今北有李自成大兵压境,南有官军聚于岳州,加上各州县叛乱四起,难以弹压,我军兵力虽众,却多是新募之兵,且散于各处,面对左良玉并没有太多优势,当今之计,还是坚守为妥!” 见两人争执不下,张献忠轻咳一声打住了二人的争论,继而言道:“定国勇气固然可嘉,不过此议太过冒险,如若没等到歼灭方国安,左良玉大军已至,武昌可就危险了!依老子看,还是守城为妥!” “王上,既要守城,也断不能困守孤城!”徐以显也站了出来,顺着张献忠的话往下说道,“自古以来,守城之法当是御敌于城外,除非万不得已方才闭城而守!微臣以为我军兵力充沛,更应分守城外各处山谷水道,倘若左军来攻,只要外围据点尚在我手,左良玉便不敢轻易攻打武昌!” 张献忠听罢猛地一拍王案道:“好!那就按老徐说的办!周文江!命你率游击将军汤志、副将方子雄进驻鲶鱼套,以防北岸官军来袭,并伺机进取黄州!” 周文江正在走神,忽然听到张献忠点到自己,赶忙出列接下了军令。 “张四虎!你率水军进驻金沙洲,阻挡左营水师西进,为周尚书后援!”张献忠轻捋着长髯,不紧不慢地下令道,“老徐,你与知府沈会霖驻守汉阳,防备李闯之军!为张四虎后援!” 这些被点到名字的诸文武,当即齐声虎吼一声道:“谨遵王命!” 接着张献忠又命总兵邓云程率本部人马,在上游金口江上修建浮桥,并派重兵保护,作为驻守长江两岸大西军的粮饷转运通道。然后留下谢凤洲和张其在领兵十万驻守武昌,自率十五万大军,兵分三路,分别屯驻与武昌城附近的山谷之中,打算等左良玉攻城之时,对其内外夹击。 军令下达后,张献忠立刻带兵出城,将中军行辕设置在咸宁,在此指挥各路兵马。 此时左良玉虽已占了蕲、黄二州,并渡江夺取了武昌县,但他却没有急于向武昌进攻,而是令毛显文领兵三万自黄州出发,沿着长江北岸一路招抚各州县,又令方国安的五万人马沿南岸西进,沿途招抚各地民军。水军则由常国安、郎启贵等人统领,溯江而上与两岸大军相互照应,协同前进。同时檄邀凤阳总督马士英进军英、霍地区,以为策应。 马士英接到飞檄不敢怠慢,迅速率军进驻寿州,并派六安县举人黄鼎潜入麻城,策反当地缙绅刘侨,刘侨本就是假意归顺张献忠,被黄鼎这么一劝,当即表示愿意反正,并派他的两个学生前去游说周文江。 周文江原本以为大明气数已尽,指望着张献忠会是下一个朱元璋,好让自己能够封侯拜相,当个开国元勋,哪知这些时日大西军败报频传,眼瞅着武昌也将不保,周文江担心武昌城破之时玉石俱焚,自己身败名裂,因此没有太多犹豫便一口答应了二人的劝降。 为向左良玉表示忠心,周文江以紧急军务为由,将汤志与方子雄二人骗来,待他们刚一进帐,骤然伏兵四起,方子雄被当场乱刀砍死,汤志则遭生擒活捉。周文江于是亲自将汤志押往麻城,交当地缙绅凌迟处死,传首寿州。 驻守鲶鱼套的大西军见主将叛逃,一时群龙无首,竟四散溃走,左军得以直抵金沙洲。张四虎没有料到官军进兵居然如此神速,被毛显文夜袭偷营得手,船只尽被焚毁,被迫退往汉阳。 汉阳知府沈会霖见大西军败局已定,连夜挂印潜逃,汉川士绅也趁机杀死潘绰,开城迎接官军入城。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接踵而来,汪兆龄建议张献忠退往湖南,以避左良玉锋芒。此时,张献忠也料定自己不是左良玉的对手,终于不再执着于坚守,点头同意了放弃武昌的计划。命定国率五万人马为前部,向湖南方向进军,又从武昌守军中抽调出五万人保护老营家眷及运输金银珠宝出城,然后檄传散在各处的兵马迅速与官军脱离接触,向咸宁方向集中。 军情紧急,从张献忠的行辕出来,定国连忙吩咐亲兵队长王国仁带着五十名亲兵赶回武昌听候香莲调遣,然后独自一人跃上“二斗金”,直奔龙骧营驻地,调集兵马去了。 就在张献忠决定放弃武昌没多久,左良玉大军也从南北两岸同时对汉阳和武昌发起了猛攻。 谢凤洲以战船出击,试图突破常国安水师的封锁与汉阳恢复联络,但未能成功。而徐以显见汉阳孤悬于江北,岌岌可危,当即说服张四虎放弃汉阳,向金口浮桥突围。 与此同时,张其在未及与谢凤洲商议,便在慌乱中放火焚烧了黄鹤楼与西王府,然后带着守军打开保望门,拆毁王会桥而去,将谢凤洲及一干文官丢弃在了城中。 左良玉大军攻城甚急,城内缙绅趁乱夺门出降,武昌城陷。谢凤洲及众官吏不愿投降官军,纷纷投城自杀。 至此,除了咸宁、蒲圻等少部分城池尚掌握在大西军手中,武昌、汉阳、黄州三府各州县尽被官军夺回。 毛显文夺取汉阳后,并没有停止进军的脚步,而且继续沿北岸追击徐以显和张四虎,在沿途缙绅武装的不断袭扰下,大西军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才退到金口浮桥,哪知才刚过去一半将士,左军便杀到了眼前。 张四虎连忙催促徐以显尽快让将士们过桥,随后与总兵邓云程一道,领兵三千返身前去阻挡毛显文。 官军士气正盛,这三千断后的大西军在官军势如破竹般的攻势下迅速溃败,总兵邓云程被毛显文追上一刀劈斩于马下,张四虎带着残部一路且战且退,当他退至浮桥边,眼见北岸之军皆已渡江,正想催马上桥,不想一支流矢陡然飞出,正中其哽嗓咽喉,张四虎用手捂住冒着血泡的喉咙,晃晃悠悠地跌落下马,瞬间被坐骑一蹄踩中头颅,脑浆迸裂而死。 徐以显驻马于浮桥对岸,眼睁睁看着张四虎阵亡却是救他不得,只好含泪下令砍断浮桥,然后率部退往咸宁,与张献忠会合。 这时张其在也逃到了咸宁,张献忠知武昌已失,乃命张其在仍率本部人马,由通山进逼江西,扰乱左良玉后方,而后弃了咸宁,全军缓缓向南退去。 李自成见自己祸水东引之计大告成功,立刻撤去沿江兵马,全力向北抵御孙传庭去了。 且说湖广巡抚王聚奎、巡按刘熙祚及偏沅巡抚李乾德听闻张献忠正奔湖南而来,赶紧聚在一起商议应对之策,最终决定由偏沅巡抚李乾德率七府之兵两万人进驻岳州,阻止张献忠继续南下。 李乾德到达岳州,并没有留驻城内,而是与总兵孔希贵、监军道许璟一同前往城陵矶扼守。李乾德自知兵力单薄无法硬拼,遂将主力埋伏于城陵矶内,然后带着少数老弱病残大张旗鼓地向岳州退去,又命人装成当地百姓,去往定国营中诈降。 定国正与靳统武和祁三升议事,中军忽然进帐禀报说有当地百姓前来迎降,定国闻讯大喜,连忙让中军把人引进大帐。 伪装成百姓的官军奸细见到定国当即叩首言道:“大王千岁!小的是城陵矶的百姓,自从官军来到这里,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乡亲们不堪其扰,故推举小人悄悄溜出城来寻找义军,愿为内应!一旦大军兵临城下,我等立马夺占城门,放大军入城!” 定国侦知李乾德已率主力退去,遂不加防备,起身将奸细扶起,好生安慰了两句,然后吩咐副将王一龙领兵三千跟随此人前去赚城。 谁知王一龙带兵刚进城中,李乾德便率军从城外合围过来,城内伏兵也同时杀出,面对官军的前后夹击,这支大西军顷刻全军覆没,王一龙战死。 李乾德下令将俘虏杀掉一半,其余押回长沙审问,另挑出四名俘虏割去双耳,放归定国军中。 这时候,张献忠大军也已到达城陵矶外围与定国合营,当四名满脸血污,少了两只耳朵的俘虏出现在张献忠面前时,张献忠顿时勃然大怒,决定亲领大军来攻城陵矶。 城陵矶依山畔水,乃是保卫岳州最重要的一道屏蔽,李乾德认为张献忠必定会分兵从山道和江岸两路来攻,于是命许璟在树林深处布置旗帜,伪作伏兵,然后率军埋伏于林外山道两侧,并将树木砍倒劈成两半,中间挖空填满火药,再用铁箍重新箍合,外安引信,摆放于林中,最后以树枝败叶覆盖其上。 紧接着,李乾德又召来孔希贵,对着他低声耳语了一番,孔希贵听后连连点头,抱拳领命而去。 再说定国奉命率前锋一万人沿山道进攻,一路山道崎岖难行,定国担心会有埋伏,为保险起见,旋即命陈玺、张成均各领兵一千沿山道两侧搜索。 随着搜索队距离伏兵区域越来越近,许璟担心隐藏不住,只得擂鼓下令伏兵提前杀出,两军顿时在狭窄的山道间展开混战,定国先身士卒,挺枪奋力杀敌,在大西军的猛烈攻势下,官军渐渐抵挡不住,纷纷向身后树林退去。 定国连忙传令停止追击,全军原地待命。 “老大?怎么不追了?”靳统武催马向前奇怪地问道。 “你且看,前方林木茂密,我恐怕官军有诈!”靳统武顺着定国手指的方向张目望去,只见官军旗帜在林中若隐若现,似乎的确埋伏着不少兵马。 “依我看,这不过是官军虚张声势罢了!若果真有埋伏,又岂能让咱们轻而易举的发现?老大,就让我带兵冲进去,定让官军原形毕露!”陈玺在一旁跃跃欲试道。 定国摇了摇头,谨慎地拒绝了陈玺:“不可鲁莽,在没有弄清情况之前,所有人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见定国愁眉不展,李春铭突然开口献计道:“不用这么麻烦,咱们只须放火烧林,将林中伏兵尽数逼出,届时弓弩手乱箭齐发,定让官军死无葬身之地!” 靳统武听后忍不住拍手叫好道:“老大,春铭这个主意不错!我看可行!” 定国思虑了片刻,似乎也就只有这个主意最为稳妥,当即拿定主意,传令全军在树林外点火烧山,谁知大火一起,林中树炮引信竟被点燃,瞬间树炮齐发,如山崩地裂一般,炸死炸伤者不计其数。 正当众将士惊骇之际,官军趁势杀出,一时间全军尽溃。定国见败局已定,只得在溃军的裹挟下,一路退下了山去。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六 徐以显洞庭溺亡 蔡道宪长沙赴死 孔希贵按照李乾德的吩咐,率水师战船由洞庭湖口直入长江,开至大西军炮矢射程范围,然后停船擂鼓,佯装进攻。 张可旺率军正向城陵矶进军,骤见敌船来攻,连忙下令全军面向长江布阵,顷刻间万箭齐发,向着官军战船就是一阵急射。 孔希贵不慌不忙地下令全军举起盾牌抵挡箭雨,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大西军箭矢将尽,孔希贵这才下令战船靠岸,领兵杀上岸来,张可旺抵挡不住,兵败而回。 两路大军皆遭惨败,张献忠不由大怒,当场斩杀了数名带头逃跑的头目,然后亲率大军杀回江岸。 此时孔希贵已将兵马撤回战船,将船摇至箭矢射程之外。张献忠扑了个空,心中恼火,当即督军二十万,漫山遍野地向城陵矶扑来。 在张献忠亲自坐镇下,攻城将士个个奋勇当先,即便前军尽数阵亡,后队也没有丝毫退缩,仍旧继续踏尸前行。 战至深夜,眼见城外尸积如山,而后面的大西军依然源源不断地向城下冲来,李乾德有些胆怯了,他知道城破只在旦夕之间,于是连夜弃城,逃回了岳州。 拿下城陵矶后,张献忠率军继续向岳州进发,这岳州城除了西面正对洞庭湖,其他三面皆是高山,张献忠立刻分兵抢占各座山头,居高临下放炮猛轰城内。 援军久等未至,李乾德知道岳州也支撑不了多久,连忙劝说孔希贵和许璟打开岳阳门,从水道退往长沙据守。 二人连连称是,李乾德遂收集商船数千艘,分批载运兵马退入洞庭湖,转入湘江,留孔希贵领兵扼守湘阴,自己则与许璟返回长沙。 李乾德逃跑后,大西军得以顺利进驻岳州。 岳州乃是湖湘诸府商船汇聚之地,李乾德退走时虽将大部分商船征用,但依然留有一千多艘未来的及卸货的商船。张献忠于是命人将船中货物尽数卸下运往官仓,然后将这些商船尽数改成战船,打算走洞庭湖水道去攻长沙。 由于先前水军大多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大西军空有千艘大船却没有驭船之人,无奈之下,张献忠只得在城中张榜招募水手。 然而大部分水手皆被官军征调,剩下的大多不谙水性,又不知大西军底细,心中难免害怕,一连数日,竟没有一人前来应召。 张献忠勃然大怒,下令将城中所有壮丁一并押来审问,有愿当水手者上船服役,如借故推诿者当场斩杀,一连杀了数人,这才总算将各船水手凑齐。张献忠又命全军除了骑兵以外,一律上船改习水军,由狄三品统领,在洞庭湖中日夜操练水战。 待水军操练得差不多,张献忠立刻兵分两路,一路为偏师向荆州佯动,主力大军则杀向长沙。 大军出发在即,张献忠心血来潮,带着定国来到城外洞庭君庙中,见神案上放有一枚卜珓,张献忠顺手拿起,自言自语道:“老子正要走洞庭水道去往长沙,不如就在你洞庭君这儿问个吉凶吧!倘若是吉,就掷个阳卦!” 说罢,张献忠将卜珓往地上一掷,没想到用力过猛,卜珓在地上连弹数次,径直滚落到了神案下方。定国连忙趴下身,凑上前去一看,却是个阴卦。 定国将卜珓拾起,递至张献忠面前,见张献忠脸色有变,当即劝慰道:“父王,占卜之事本就是虚无缥缈,不必太过当真。” 不料张献忠竟一把抓过卜珓,狠狠就往洞庭君的神像上砸了过去,口中怒骂道:“你个鸟神,不识抬举!你不让老子走洞庭湖,老子偏要走,看你能奈我何?” 骂过之后,张献忠心中还不解气,于是又从旁边抓起一副烛台,点燃了神龛前的帷布。火势顺着帷布越烧越大,没过多久,整座洞庭君庙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次日清晨,大西军浩浩荡荡地开出岳州,骑兵由张可旺统领走陆路,张献忠则自率船队,满载将士向湖中驶去。 哪知才过君山,骤起狂风,波涛汹涌,由于船只超载吃水过深,加上新招募的水手摇橹前进时用力不齐,船身不停地剧烈晃动着,陡然一个大浪打来,瞬间就将十多艘船掀翻,落水军士不计其数,呼救声不绝于耳,整个船队顿时乱作一团。 徐以显见状连忙催促本船驶近张献忠旗舰,让两船齐头并进,然后扯着嗓子朝向站在船头的张献忠大喊道:“王上,乘船不比骑马,如今风浪太大,我军又不识洞庭水性,再往前走,怕是舟毁人亡!” 定国站在张献忠身旁,也跟着劝说道:“父王,徐军师所言极是,咱们还是暂且回师岳州吧!等风浪平息之后再度进军,或改走陆路也为时不晚!” 张献忠正在气头之上,哪里肯听,冲着徐以显怒斥道:“鸟!这点小风小浪算个屁?你莫非怕死不成?” 徐以显听张献忠说自己怕死,顿时就急了眼:“微臣跟随王上出生入死多年,何时怕过死?” 张献忠哈哈一笑道:“好啊,这才是老子认识的老徐!既不怕死,我们二人就同坐船头,顶风前行!敢也不敢?” “风浪本是无知之物,父王您又何必与它斗气?”定国见张献忠的牛脾气上来了,连忙一把将其拦住,并吩咐众水手莫要轻举妄动。 张献忠只是随口说说,徐以显却当了真,他立马回话道:“王上若以为微臣怕死,微臣这就驾船先行!不过还请王上暂且停船,在此静候风浪平息!” 话音刚落,就见徐以显挥舞令旗,催促水手摇橹向前。万万没想到,才行出不到百丈远,一个大浪突然从侧面打来,船只瞬间倾覆,包括徐以显在内,全船之人尽皆落入水中。 张献忠亲眼目睹船只翻沉,惊愕之下赶紧命其他船只上前救人,可一连搜索了半个时辰,救起几十名落水将士,但却始终没能发现徐以显的下落。 定国救不到徐以显自是心如刀绞,但念及风浪未停,全军尚在危险之中,也只能止住泪水,再次劝说张献忠道:“父王,风大浪急,徐军师落水这么长时间,怕已是凶多吉少!咱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还是速速靠岸避风吧!” 汪兆龄在一旁却是幸灾乐祸,这段时间,正愁找不到机会收拾徐以显,没想到老天爷居然就把徐以显给收了,这样一来,原先张献忠最早的智囊团已然全灭,从今往后,文官的头把交椅,就非他莫属,再没有人能够动摇了。 尽管汪兆龄心中欢喜,但表面上还是摆出了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嚎啕大哭起来。 汪兆龄这一哭,张献忠更是心烦意乱,后悔没听徐以显之言,终于决定弃船登岸,改由陆路进兵。 此时李乾德、孔希贵、刘熙祚听闻张献忠大兵压境,连忙簇拥着封在长沙的吉王朱慈煃和从荆州避难而来的惠王朱常润,逃往衡州投奔桂王朱常灜,长沙城中的文武官员亦逃的逃,走的走,只剩下了推官蔡道宪仍旧坚持留下,指挥军民据城抵抗。 张献忠率军来到长沙城下,得知是蔡道宪在城头督战,于是亲自催马上前劝降道:“蔡大人!你是一名好官,只须开城投降,老子就不为难与你,还封你做个大官如何?” 哪知蔡道宪非但不降,反倒下令守军朝着城下乱箭齐射,张献忠大惊失色,连忙调转马头,狼狈逃回阵中。 张献忠恼羞成怒,下令全军一齐压上,猛攻长沙,奈何长沙城垣坚固,又有深池阔水环绕,连攻了三日依旧毫无进展。 就在张献忠一筹莫展之际,两名守城的副总兵尹先民、何一德却见大西军兵强马壮,连营百里,声势浩大,突然开城投降,长沙城顷刻沦陷。 张献忠入城后,遂以吉王府为西王宫,尽释狱中囚犯,开仓赈贫。 很快,蔡道宪和他的五名亲兵就被五花大绑着押到了张献忠面前,蔡道宪咬牙切齿地对着张献忠就是一顿怒骂,不料张献忠不怒反笑道:“老子劝你投降,你不愿意直说便是,何必骂人?还有你们,有这样对待贵客的么?还不赶紧为蔡大人松绑?” 身后刀斧手连忙上前,将捆在蔡道宪身上的绳结解开,没想到蔡道宪仍然不停地破口大骂,张献忠劝了半天见其不为所动,不禁也有些恼了,当即威胁道:“你若再不投降,老子便杀尽长沙百姓!” 蔡道宪听后竟是痛哭流涕,扑通一声跪倒在张献忠面前,张献忠大喜,以为他要投降,正欲上前搀扶,谁知蔡道宪却突然言道:“请西王速速杀我,毋害我民!” 张献忠愣在当场,终于明白此人意志坚定不会改变,只得挥手示意刀斧手将蔡道宪连同那五名亲兵一齐牵去斩首。 哪知这五名亲兵却是拼命挣扎,怎么也不肯下殿,张献忠赶忙喊住刀斧手,上前俯身询问道:“怎么,你们愿意投降?” 五人一同叩首言道:“我等并非愿意降你,乃因蔡大人待我等不薄,我等不愿蔡大人曝尸荒野,乞将蔡大人收敛安葬后再死,请大王恩准。” 张献忠听后愕然,连忙下令左右为他们松绑,感慨言道:“汝等皆是忠义之人,俺老张也不为难你们,待安葬了蔡大人后,你们若肯降我,仍补为亲兵,若不肯降,各自散去吧。” 万万没想到,这五人在安葬了蔡道宪后,竟同时在墓前自刎而死,没有一个逃走,张献忠闻报感佩不已,命人在蔡道宪墓旁又为他们另起一墓,以彰忠义之名。 又过了数日,张献忠闲来无事,吩咐定国带上一队骑兵,护着自己和投降的吉王府左巫黄明治去往长沙街头巡视。 三人正在谈笑风生,忽见前方有百余名大西军将士丢盔卸甲地朝这边狼狈奔来。 “给老子站住?”张献忠急忙催马上前,横在路中央举鞭责问道,“瞧瞧你们这副熊样,丢人现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小头目见是张献忠,赶忙抱拳禀报道:“禀大王,弟兄们奉命征粮,谁知遇上一个叫赵元吉的刁民,非但不肯纳粮,反倒将咱们征粮小队的弟兄暴打了一顿。弟兄们回到营中跟小的说起,小的气愤难忍,立刻召集了身后这一百多名弟兄再次上门,想要教训他一番!不想这刁民居然直接提刀来砍,我等没带兵器,又见此人勇猛无比,哪里敢跟他硬拼,只得暂时退走,想等回营带上刀枪,再去与他计较!” “嗯?这长沙城中竟有如此猛人?”张献忠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王上,在下认得此人。”黄明治在一旁突然开口言道,“此人臂力惊人,可同时倒拽两头水牛,曾在崇祯十一年考中武进士,本是要进京当官的,不料半途遇上响马,连杀了数人,结果报到官府,最终也没有确认对方的身份,因此判了个误伤人命,这官自然也就当不成了,只好回到长沙,从此闭门不出,至今已有五六年光景了。” 张献忠大喜,认定此人可为自己所用,当即吩咐定国带着心腹骑兵,携带厚礼前去拜访。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七 赵元吉校场比武 大西军全据湖南 且说赵元吉打退这群寻仇的大西军将士后,料定他们还会再叫更多人来,当即从柜中翻出那副压在箱底五年多没有动过的祖传宝甲,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然后手提大刀立于家门之前,严阵以待。 过了没多久,忽见路上旌旗招展,前有鼓乐吹打,后有百名骑兵组成的方阵,以五人为一排并辔向着他家走来。 赵元吉正在纳闷,队伍已在赵府门前停下,定国飞身跃下“二斗金”,满脸微笑地走到赵元吉面前,抱拳作揖道:“在下西营张定国,奉父王之命冒昧前来贵府,邀先生共襄大业!还请先生莫要拒绝!” 说罢,定国朝着身后一挥手,王国仁立刻用托盘捧着一百两黄金走上前来。 “将军何意?”赵元吉指着托盘不解地问道。 “这是父王的一点心意,还请先生收下。”定国从王国仁手中接过托盘,客客气气地递至赵元吉面前。 “西王太客气了,这让赵某人如何敢当?”赵元吉连忙丢下手中长刀,将手伸向托盘,就在赵元吉手接触到托盘的一刹那,定国只觉一股磅礴之力通过托盘瞬间冲至手臂。定国不由一惊,赶忙发力抵挡,同时抬起头奇怪地望向赵元吉,却见他嘴角隐隐露出一抹挑衅般的微笑,手中力气却是不减分毫。 定国猜测赵元吉是想试探自己的武功,当即静下心,屏息凝神全力相抗,很快两人额上皆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可面前的托盘却始终纹丝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赵元吉这才顺着定国的力道将托盘转到自己手中,继而哈哈大笑道:“人人都说小尉迟功夫了得,今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赵某人佩服!承蒙西王错爱,这黄金在下可就却之不恭了!” 见赵元吉答应出山,定国自是欣喜若狂:“好啊!有先生辅佐,我大西军便又多了一员猛将!” “定国兄弟,这一声声的先生叫得在下实在有些难受,我不过一介武夫,何敢当先生二字?我也没比你大上几岁,若是不嫌弃,不妨就喊哥哥好了!”说到这里,赵元吉不禁又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等赵元吉笑毕,定国向着他抱拳说道:“时候不早了,还请哥哥速速随我入宫,父王怕是已经翘首以盼多时了!” 赵元吉点头答应,转身回屋卸下宝甲,换上一声常服,然后跟随着定国来到西王宫面见张献忠。赵元吉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张献忠看后心中很是喜欢,当场册封他为大西军五虎上将之一,依照入伙顺序位列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和张能奇之后,排名第五。 哪知这赵元吉初来乍到却毫不客气,连连摇头道:“王上,如此排名实在不妥!” “噢?那你倒是说说,该当如何啊?”张献忠轻捋着长髯兴致盎然地问道。 赵元吉昂首挺胸,向着张献忠抱拳言道:“微臣冒昧以为,当按武艺之高低排出爵秩之崇卑,如此最为公平。” 一直以来张可旺都位列大西军武将的头把交椅,今天来的这位武进士,寸功未立就白捡了一个五虎上将,没想到他居然还不知足,大言不惭要争排名,别人不说,他张可旺第一个就不答应。 只见张可旺冷哼一声,轻蔑地说道:“在下张可旺,愿向赵将军讨教一二!若是能胜我,我便认你为五虎上将之首!如何?” 看热闹不嫌事大,张献忠一听就乐了,当即说道:“哈哈,这个办法好!老子正想见识见识赵将军的武艺!” 定国见张可旺眼露杀气,担心赵元吉吃亏,赶忙上前一步,向张献忠建议道:“父王,两强相争,必有一伤。依儿臣之见,不如双方不动刀枪,只切磋拳脚如何?” 张献忠点头表示了同意:“嗯,徒手搏战,没有所仗兵器之便,更为公平,就依定国之言!” 众人于是簇拥着张献忠来到城西校场,赵元吉和孙可旺随即脱去外衣,只穿一件短布衫,乘马分至东西两头。 张献忠命定国为裁判,定国答应一声,然后手执令旗走上高台,将令旗高高举过头顶,等了片刻突然往下一沉,朗声高喊道:“比武开始!先落马者为负!” 可奇怪的是,这两个人竟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愿轻易出招,在场围观众人也都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就这么对峙了好半天,张献忠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立刻传令中军擂鼓助威。 随着鼓点声隆隆响起,二人几乎同时催马向前,两马相对,赵元吉猜测张可旺定会举手来抓自己,自是全神贯注盯着张可旺的手臂,只待他伸手过来,便可以顺势一招擒拿将张可旺拉下马背,不料张可旺却始终没有出手。 两马并辔相挨而过,趁着赵元吉错愕之际,张可旺忽然猛地回身用肩臂顶了过去,赵元吉猝不及防,骤失重心,眼瞅就要落马,哪知就在大家都以为赵元吉必败无疑的时候,却见赵元吉一只脚拼命勾住马镫,整个身子如同杂耍一般从马腹下方倒钻了过去,重新坐回到马背上,身子一点儿都没有沾到地面。 “好!”围观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 定国见此情景,一时不知该如何判断输赢,只好求助地望向台下的张献忠。 张献忠哈哈一笑道:“此番虽然可旺占了优势,但靠的是斗智而非武艺!况且赵元吉并未落马,此局只可算成平手,你二人且继续比试!” 二人向着张献忠一抱拳,随即重新回到原位,鼓声再次隆隆响起,两马相对,赵元吉等张可旺靠近的一瞬间,陡然探向其怀,顺势一拎,竟把将张可旺整个人高举过头顶。 张可旺两脚悬空,拼命蹬腿想要挣扎,可赵元吉哪里肯放,直等到战马空鞍而去,这才把手一松,将他掷于地上。 张可旺狼狈地在地上连打了好几个滚,这才停了下来,他气急败坏地爬起身,刚想上前再战,却见高台上定国令旗一举,大喊道:“赵元吉胜!” 这一回合赵元吉赢得是干脆利落,再次博得了满场的喝彩。 张可旺灰头土脸地怏怏退下,不禁怀恨在心,暗暗发誓道:“今日你且得意去吧!老子若不报此羞辱之仇,枉自为人!” 张献忠对赵元吉大加赞赏,当即按照赵元吉的提议,给五虎上将重新排定了座次:赵元吉仅次于张献忠,位居武将之首,称二王,呼二千岁;张可旺排第二,称三王,呼三千岁;定国排第三,称四王,呼为四千岁;张文秀和张能奇分列其后,由于未被封王,因此不以千岁相称。 紧接着,张献忠又向各州县广发檄文,曰:“孤提天兵,兵临长沙,一日之内两府三州归附。有原朱朝副总兵尹先民、何一德带兵效顺,即愿为前驱进取江西,孤甚嘉之,封尹先民、何一德为世袭伯,所部将领皆为总兵。升岳州知府、原朱朝通判任维弼为分巡监军长岳道,升蒲圻知县吕凤起为知府。所属州县士民照常乐业,钱粮三年免征。军民人等,各宜投册归顺,庶免屠戮。天兵临城,玉石俱焚,毋遗后悔!” 发下檄文后,张献忠命张可旺留守长沙,自率大军向衡州进发。 自长沙出来,大西军先是攻破醴陵,接着一路乘胜追击狼狈逃跑的湖广巡按刘熙祚,缴获其仪仗邮符。凭此,张能奇骗开城门,兵不血刃进了衡州。 听闻城破,惠王朱常润和桂王朱常灜慌忙在刘熙祚保护下经永州逃向广西,而吉王朱慈煃则在总兵汤执中、杨国栋的簇拥下逃往广东。 张献忠在抄掠桂王藩邸后,命尹先民驻军衡阳,招抚附近州县,何一德与刘进忠合兵,向宝庆追击李乾德,然后自率大军去往永州,追赶刘熙祚。 见张献忠在后紧咬不放,刘熙祚彻底绝望了,他吩咐数名得力部下保护诸王混杂于逃难百姓之中,经桂林逃往梧州,自己则带着五万人马在永州坚守,作困兽之搏。 且说定国,带着六百亲兵一路冲在最前,刚到达永州近郊,就有斥候飞驰来报:“四王殿下慢行!永州城内有刘熙祚五万大军据守!不可再往前走!” 王国仁一听城内居然有这么多官军,顿时紧张起来:“老大,官军人数太多,咱们这几百号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还是等后队赶到再做打算吧!” 不想定国却是摇了摇头,自信地说道:“大家不用慌张,官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多是惊弓之鸟!王国仁,你且让大伙去树林中砍些树枝,拴在马尾之上,然后在林中往来奔驰呐喊,扬起尘土,以为疑兵!” 见定国神情自若,王国仁终于放下心来,迅速依令行事,果不其然,官军在城头上看见树林中烟尘四起,杀声震天,皆以为是张献忠大军杀到,立刻打开城门弃城而逃。 定国率六百骑尾随追杀,官军瞬间土崩瓦解,四处逃散,自相踩踏而亡者不计其数,刘熙祚也在混乱中被定国生擒活捉,后押解至张献忠帐前,不屈而死。 在夺取永州后,张献忠旋即下令班师返回长沙。至此湖南全境,除道州外,尽归大西军所有。 张献忠于是在湖南开科取士,就试者共计九十人,以三分天下有其二为题,录用其中七人。而后拆毁桂王府邸大造宫殿,并招兵买马,将四营扩编为九营,重新拥兵五十万。 当此时,老回回马守应正率军驻扎于荆州,张献忠派遣使者前去拜见马守应,请求与其合营。马守应考虑到经过多年征战,大浪淘沙,如今也就仅剩下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两股势力最为庞大,而李自成在不久前才刚用武力吞并了罗汝才和贺一龙,他自然不愿意再去送死,因此也就只有和张献忠合伙这一条路可以选择。马守应思忖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张献忠的请求,两家自此同进同退,不分彼此。 再说何一德和刘进忠领兵一路追到保庆府新化县,由于不熟悉山路,只得调过头来攻破武冈州,杀了岷王朱企沣,抄没岷王府,之后转道过永州,连下柳、靖二州,两广震动,桂林、南雄、韶州三府所属州县官吏亦望风而逃。二人于是奏报献忠,请求乘胜进兵,一举收取两广。 张献忠接报,担心左良玉大军尚在武昌,不想将战线拉得太长,旋即命二人回军去往江西,协助张其在攻略袁州、吉安、赣州、临江、建昌、抚州诸府,进取南昌、九江。 得到何一德和刘进忠的增援后,张其在所部士气大振,一路势如破竹直抵萍乡,各地士民皆纷纷牵牛抬酒,迎接大西军的到来。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八 岳州水战破官军 献忠泄恨屠杨府 李乾德逃至常德,重新整顿兵马,并派人前往武昌邀左良玉共同出兵,水陆并进,攻取岳州。守将李起凤见官军势大,抵挡不住,单骑逃回长沙,向张献忠告警。 张献忠闻报大怒,立刻点齐大军杀向岳州,其中步骑九万,水军一万。 左良玉并没有将张献忠这个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得知大西军杀到,他只是派副将王世泰、杨文富率水军三千,以战船两百迎战。 在汪兆龄的谋划下,张献忠下令定国率步骑沿江两岸设防,并藏匿小船于港口之中,又让张能奇指挥数艘艨艟巨舰载满物资,顺流直下,以为诱饵。 王世泰、杨文富果然中计,带着两百战船主动来攻。见官军水师倾巢而出,张能奇连忙下令全体调转船头,逆流而上,佯装逃跑。 官军船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货船,张能奇吩咐众将士跳上事先准备好的小舢板,割断绳索,弃船而去。 官军登上货船,望着船舱中堆积如山的物资,早已眼花缭乱,那里还有心思打战,纷纷丢下兵刃,将船上的货物一一搬回自己船上。没过多久,两百多艘战船皆被货物堆得是满满当当。由于船身过重,容易失去平衡,因此所有战船都只能缓慢行进。 战机稍纵即逝,张文秀迅速率领近千艘小船从各个隐蔽的港口中一齐杀出,将官军水师团团围住,驻防两岸的大西军步骑也定国的指挥下,从两岸夹击。 官军顿时乱作一团,死溺无算,折损将士两千人,大小战船二百余艘全被大西军所夺,左良玉水师全军尽殁。 消息传回岳州,城内军民人心惶惶,生怕被张献忠抓到丢了性命,相继弃城逃走,定国率精骑旋即疾驰而入,夺占全城。 数月来,张献忠席卷湘赣,抄没出大量宗藩财产和富户钱粮,为收拢人,张献忠下令从这些物资中拨出部分,赈济逃难灾民及各地穷苦百姓,并布告天下,三年免征,一民不杀。 又命尹先民屯军茶陵,狄三品率水师防守岳州,何一德分驻城陵矶,自己则亲率大军浩浩荡荡地走洞庭湖,来取常德。 十一月二十三日,定国率军逼近常德,守将温察明弃城逃跑。为扩大战果,定国一面吩咐靳统武领兵进城安抚人心,一面带着十六骑亲兵,继续向前追赶官军。 官军此时虽还有四五千人,但早已是失魂落魄,辎重更丢弃得到处都是,无人管束。 这些溃军一路逃跑一路掳掠当地妇女,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而大西军在定国的严令下却是军纪严明,无人敢惊扰百姓,因此所到之处,沿途百姓都自发地聚在道路两侧,热情欢迎大西军的到来。 武陵县是杨嗣昌的老家,杨嗣昌主政时,曾以保卫荣王府为名修筑了一座新城,全城皆由巨石堆砌,其间以糯米砂浆黏合,极其坚固,杨嗣昌祖宅便位于这座新城之中。 杨嗣昌虽死,但崇祯帝对其身后事极尽哀荣,因此杨府并未受到多少波及,又逢乱世,故而府中家丁甚多,经过组织训练,这些家丁皆成劲旅,由杨嗣昌次子杨山槂统率。 尽管荣王府所在的旧城只有李乾德数千残兵防守,但杨嗣昌生前曾让张献忠吃尽苦头,虽然已经死了多年,可张献忠心中依旧恶气难平,飞檄军前,让定国不顾旧城,专攻新城。 接到张献忠的军令,定国心中犹豫不决,就在这时香莲端着一碗鸡汤从帐外走了进来,见定国愁眉不展,香莲连忙关切地询问道:“宁宇哥,你没事吧?” 听到声音,定国猛地一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是香莲来了,定国将张献忠发来的羽檄递到香莲面前,苦笑一声道:“这是父王派人送来的加急文书,你且看看吧。” “刚炖好的鸡汤,赶紧趁热喝了吧!”香莲将鸡汤小心翼翼地摆在定国面前,然后伸手接过文书看了起来。 定国端起鸡汤,顾不上烫嘴,一气口喝下肚去,接着用手一把抹去唇上的油渍,心思重重地对香莲说道:“父王如今放着荣王府不打,偏要咱们打新城,看来父王对杨嗣昌的恨意难消啊!倘若果真攻下新城,杨府上下阖家几百口怕是难逃一劫了!” 香莲看过文书,重新递还给定国,犹豫地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定国眼前一亮:“快!说来听听!” 香莲随即凑近定国耳畔,低声说道:“咱们不如只从正面大张旗鼓的佯攻,放杨家人从后突围,这样一来,既不违背父王的军令,又可以救下无辜,你看怎样?” “好啊,夫人!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定国兴奋地站起身,一把将香莲搂在怀里,狠狠亲了两口。 香莲一脸绯红,假嗔道:“老夫老妻的,让人看到多不好意思!没啥事我可就出去了,你赶紧去忙正事吧。” 说完,香莲挣脱出定国的怀抱,端起案上的空碗,转身离开了大帐。 然而令定国万万没想到的是,尽管自己留出了一条退路,可一连数日,城内却丝毫没有突围的迹象,仍旧据城死守,不让分毫。 再这样耗下去,等张献忠大军到来,恐怕想逃也逃不掉了,思来想去定国决定还是派王国仁进城一趟,去找杨山槂把话挑明。 这些时日,大西军在城下一直都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真正进攻,杨山槂站在城头,心中不禁充满了疑惑。就在这时,家丁来报,说有西营信使入城,杨山槂皱了皱眉,连忙吩咐家丁把人带上城头。 见到杨山槂,王国仁当即微微一躬身,对他言道:“杨先生,西王对杨阁部恨之入骨,已严令我军限期破城,然定国将军念及杨府一门上下数百口皆是无辜,不忍加害,故命在下进城面见阁下,请阁下率府中老幼暂避出城,如此我家将军既可以向西王交代,阁下一门亦能尽数保全,还请阁下三思。” 听了王国仁的话,杨山槂顿时明白过来这几日大西军没有强攻的用意,不过他思虑了片刻,还是摇头拒绝道:“定国将军的好意,山槂心领了,不过让在下出城却是恕难从命,此地乃我杨府祖宅,祖宗基业断无抛弃之理,杨门上下誓与此城共存亡!” 王国仁不解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人死了,可就啥都没有了!” “我意已决,毋要再劝,来人送客!”杨山槂毅然决然地把手一挥,身旁家丁立刻上前,带着王国仁走下了城楼。 回到营中,王国仁将情况对定国一说,定国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正打算再想其他办法,就在这时,中军匆匆闯入帐中,抱拳禀报道:“殿下,西王来了!” 定国大吃一惊,连忙整好衣甲,快步迎出辕门,见到定国,张献忠顾不上下马,便迫不及待地责问道:“鸟!都这么多天了,你小子怎么还没有攻下这座破城?” “父王,此城虽小,但却十分坚固,儿臣不想将士白白在此空耗性命,故想劝说城中军民开城投降。”定国连忙向张献忠解释道。 张献忠一听就火了:“鸟!哪有打战不死人的?况且城内皆是杨嗣昌族人,他们若是肯降倒是奇怪了!周圣楷,限你天黑之前攻下此城,可有把握?” 周圣楷是湖南湘潭人,原在杨嗣昌之父杨鹤门下供职,颇受重用。不料等到杨鹤去世,杨嗣昌便逐渐疏远了他,以至此后仕途不顺,周圣楷对此怀恨在心,干脆辞官回家,直到大西军席卷湖南,他才重新出山,投靠了张献忠。 听张献忠喊到自己,周圣楷当即挺身而出,拍着胸脯保证道:“王上放心!天黑前,末将若拿不下此城,提头来见!” 怀着对杨嗣昌的无比愤恨,周圣楷亲临战阵,率军对武陵新城发起了猛烈进攻。防守城池的杨府家丁虽训练多时,但毕竟未经战阵,陡然见到尸横遍野,血肉横飞,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抵抗的勇气。 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大西军就已破城而入。 大军入城,张献忠对杨嗣昌一族展开了毁灭性的报复,他命人在城中四处悬挂令牌,上书:“照得诛贼杨某,昔年曾调天下兵马,敢抗天兵,某幸早死于吾刃矣。今过武陵,乃彼房屋土田,坟墓在此。只不归顺足矣,为何拴同乡绅士庶,到处立团。合将九族尽诛,坟墓尽掘,房屋尽行烧毁;霸占土田,查还小民。有捉杨姓一人者,赏银十两;捉其子孙兄弟者,赏千金。为此牌仰该府!” 一时间,整个杨府都陷入了血雨腥风中,尽管定国忧虑不已,却也无能为力,直等到杀声渐渐平息,定国方才带着数名亲兵进入杨府。 一进杨府大门,血腥气息顿时迎面扑来,到处伏尸遍地,血流成河,众人强忍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在后宅中连续翻找了七八间屋子,却连一个活人也没有看到,就在大家都有些绝望的时候,一名亲兵突然大喊道:“老大!这里还有活人!” 定国赶忙循声冲了过去,只见在一间破旧的柴房中,一名满脸血污的年轻女子正惊恐地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哇哇哇……”就在定国打算上前询问时,女子怀中忽然发出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天,居然还有个孩子!”身旁亲兵忍不住惊呼道。 “别……别过来!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女子见定国想要往前,不禁惊慌地胡乱向前摆手,失声尖叫起来。 定国连忙停下脚步,原地俯下身,轻声安慰道:“不要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过了好一会儿,女子渐渐平静了下来,见定国的确没有恶意,方才将信将疑道:“你们果真不是坏人?” “放心吧,咱们老大一向宅心仁厚,从不滥杀无辜!”没等定国开口,身旁王国仁已然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 听王国仁这么说,女子眼前一亮,立刻将身子往前一倾,扑通跪倒在定国面前,连连叩首道:“奴家陈氏,乃是杨山槂之妻,这婴儿名唤农基,刚出生不满三月。夫君城破身死,就只留下奴家和这遗孤,还请将军救命!” 万万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是杨嗣昌儿媳,定国赶紧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柔声问道:“你可还有亲人在别处?” “奴家还有娘家人,住在辰溪,距此四百多里。”陈氏抱着婴儿站在定国面前,怯生生地说道。 “这就好办了!”定国扭头望向王国仁,“你且去寻一名可靠的兄弟,一路将她们母子送回辰溪!” “老大,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王国仁二话不说,拍着胸脯保证道。 上部 风云际会 八十九 张能奇扬威湖湘 汪兆龄定计入川 张献忠在屠灭杨嗣昌一族后仍不解恨,又从当地百姓那里访得杨家历代祖坟皆在龙阳,当即命周圣楷带兵攻占龙阳,发其七世祖墓。杨嗣昌父子之墓乃是由杨嗣昌亲自督造,修得十分宏伟壮观,结果没想到这才没过几年光景,就被张献忠开棺戮尸,挫骨扬灰,其惨状目不忍睹。 李乾德见新城已破,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张献忠派兵来攻,连忙保护着荣王朱慈炤与其宫眷一路逃往贵州去了。 此时已是腊月,张献忠正打算回长沙度岁,忽有提塘急报,说李自成在河南与孙传庭激战正酣,已将荆州、襄阳一带的兵力尽数调空,前去支援。 张献忠闻讯大喜,当即改变计划,率军从常德返回岳州,准备渡江夺取荆州。 大军尚未启程,却闻投降左良玉的混十万马进忠领本部兵马来犯,张献忠怒不可遏,急檄张能奇率三千水军东下支援,并赐予令箭兵符,可调遣沿江各路兵马。 张能奇接到张献忠发来的急传羽檄,立刻率水师进驻临湘,听说马进忠兵马已过蒲圻,张能奇自忖来不及追上官军,干脆另辟蹊径,传令驻守岳州的大将狄三品,曰:“官军由陆路来攻,水路必将空虚,将军宜取守势,以老其军,我自沿江而下直取嘉鱼,可获大胜。” 传令兵出发后,张能奇不等回信,便迅速率军东下,大破楚军马士秀部,夺占了嘉鱼。 马进忠正在进军途中,陡然得报嘉鱼失守,他不禁大惊失色,生怕后路被断,赶忙放弃攻打岳州的计划,转头来救嘉鱼,双方旋即在三十六湾大战一场,马进忠兵败,被迫退往蒲圻。张能奇率部尾随而至,狄三品亦出兵来袭,马进忠腹背受敌,再吃败战,狼狈逃回武昌,向左良玉请求派兵增援。 哪知左良玉正因张其在攻打袁州,南昌、九江告急,已将重兵调往了江西,一时手中无兵可用,只得命令马进忠聚拢溃军坚守咸宁,不得贸然出击。 崇祯十七年甲申正月,李自成在击败孙传庭,夺占西安之后正式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设六部,以牛金星为天保大学士,颁甲申历,铸永昌币,开科取士。 李自成称帝后,立刻派出使者,手执黄诰来到湖南,加封张献忠为鄂公,赐金印,令其率军讨伐左良玉。 张献忠看完诰书勃然大怒道:“鸟!李自成你这厮算个什么东西?俺老张与你舅父高迎祥一同举义之时,你不过还是个小小驿卒,如今倒号令起老子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说罢,张献忠当即下令将使者推出斩首,首级装于木函之中,又把使者带来的八名随从尽皆割去双耳,命他们捧着木函回西安复命。 杀了使者,张献忠也算是彻底与李自成决裂了,他于是将湘赣一带的水陆大军全数调来,除部分留守岳州、临湘以外,其他兵马则由水陆并进,合攻荆州。 这时候李自成的主力大军皆云集在陕西,准备向京师方向进军,一举灭亡大明朝,因此荆州一带并没有留下多少兵马,听闻张献忠率军杀到,这些守军未经抵抗力便立刻弃城而逃了。 张献忠兵不血刃得了荆州,暂将崇王府改作西王宫,继而分兵攻略附近州县。 如今天下大势逐渐明朗,为了决定下一步的进军方向,张献忠在西王宫中召集众文武前来相商。 张能奇率先说道:“儿臣请父王暂缓攻打襄阳,先取武昌!” “噢?你且说说,为何不可先取襄阳啊?”张献忠瞪着眼,好奇地问道。 “父王容禀,依儿臣看来,那左良玉之军虽众,但多是各路义军叛附,其军中宿将除方国安外,皆已死绝,加之左良玉年老力衰,对各路降兵约束有限,不足为虑也!”张能奇刚刚在岳州打败了左良玉的水师,自是信心满满。 然而刘进忠却并不苟同,立马反驳道:“云枝将军年轻气盛,得了两次胜仗便忘记湖广惨败之事了么?” 张能奇微微一笑道:“刘将军莫非是被左良玉打怕了不成?从前我军败于其手,并非左军彪悍,乃是因为汤志、张以泽等人不谙军事,僮奴军草创,未及整训之故!现如今我大西军已尽收湖南之地,张其在江西也是所向披靡,如今只剩武昌尚在左良玉之手,不可不取也!” 定国在一旁跟着补充道:“父王,四弟所言极是!倘若先攻襄阳,李闯必引大军来争,届时若左良玉再出兵袭取岳州、长沙,我军危矣!然我军攻打武昌,李闯志在进取京师,断不会妨碍于我,一旦夺取武昌,则九江、南昌不攻自克,然后我水陆大军顺江而下,直入南京,江南可定!那时进可与李闯争夺天下,退可以划江而守,当立于不败之地也!” 张文秀也站了出来:“儿臣赞同二哥、四弟所言,咱们一旦攻取南京,便可以效仿洪武帝,以江南赋税为根本,养精蓄锐,而后北伐中原!何愁天下不定?” 众人将目光尽数聚集在了张献忠身上,可张献忠却是捋着长髯,沉默不语。 这些年来屡屡败于左良玉之手,让张献忠觉得自己命数与左良玉相克,不想再去主动招惹这位命中煞星,然而在诸义子和群臣面前这点又不能明说,加上当初攻略南京的方案也是自己提出的,因此尽管大多数人赞同攻打武昌,可张献忠却始终一言不发。 汪兆龄善于察言观色,一眼就看穿了张献忠心中所想,立刻进言道:“王上,微臣以为金陵不可图也,若欲改号正位,养威蓄锐,莫如秦蜀,然欲取秦,必先得蜀以为根本,根本既定,然后北伐,四征天下,不足定也!” 当初自己在献上上中下三策之时,本来主推的就是进取巴蜀之策,奈何张献忠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下策攻打南京,今日见张献忠犹豫不决,汪兆龄当即旧事重提,再次怂恿张献忠进军四川。 张献忠眼睛一亮,连忙伸手指向汪兆龄:“汪丞相,你且细细道来!” 汪兆龄见勾起了张献忠的兴致,于是继续说道:“王上自打起兵,用得便是西营的名号,不久前玉皇大帝所赐金印,上面篆书的也是西王之宝四个大字,可见王上与西方有缘,天意是让大王向西进取巴蜀,而不是向东去攻南京,向北去争襄樊!” “父王,汪丞相所言皆是虚妄之语,以此确定进军方向,岂不荒谬?”定国当场表示了反对。 哪知张献忠却是面露不悦道:“放肆!天机之事高深莫测,你小娃娃懂个屁!快快退下,且让汪丞相继续说!” 定国只得怏怏退下,汪兆龄转向定国躬身一揖,又接着说道:“请宁宇将军稍安勿躁,方才在下只说了天时,接下来还要再说地利!蜀地号称天府之国,地险而民富,汉高祖正是在此成就了大汉四百年基业,刘备、李雄、王建、孟知祥、明玉珍等辈亦凭蜀地一隅便能够割据一方,称孤道寡。这十多年来,天下纷乱,惟有巴蜀之地尚且完整,如今李闯一心向北,无暇西顾,正是咱们攻取巴蜀的大好时机!若现在不取,等他日李闯腾出手来,先我一步入川,蜀地被其所得,纵使咱们拿下南京,坐拥江南又有何用?一旦李闯自巴蜀乘船东下,以高屋建瓴之势向我压来,我当何以自处?” 张可旺向来与汪兆龄穿的是一条裤子,等汪兆龄把话说完,他也迫不及待地站出来表态道:“汪丞相此言实乃高瞻远瞩,是为上上之策!咱们若能据有巴蜀,北可以进取汉中,东可以出击荆襄,可谓进退自如,尽占天时地利人和!既然如此,咱们又何必在此与那左良玉苦苦相斗呢?” 见张献忠尚在犹豫,汪兆龄再次劝说道:“王上,不要再犹豫了!席势乘便,奋发有为,此王者之资也!四方多故,砺兵秣马,此霸者之规也!四川一省,雄踞长江上游,沃野千里,奇险极峻,以此之资,即便不能一统天下,亦可以称霸一方,古往今来,但凡有争夺天下者,无不想要占据巴蜀!秦统六国、晋吞东吴、刘裕北伐、苻坚图晋、杨坚平陈、宋并江南莫不是如此!王上!蜀者,秦陇之肘腋,楚吴之喉吭,不可不取也!” 听完汪兆龄的一席话,张献忠又考虑到大明朝在江北还有重兵布防,黄得功、刘良佐等人也绝非什么软柿子可捏,即便能够拿下,必定也是损失惨重,而四川防御相对薄弱,自己又曾多次入川,对蜀地颇为熟悉,因此终于下定了向四川进军的决心。 只见张献忠“噌”的一下从宝座上站了起来,目光坚毅地望向前方,厉声下令道:“传我诏令,诸将即刻回营,征调水手船只,做好一切出征准备!五日之后,大军即刻开拔,不得有误!” 定国心有疑惑,抱拳问道:“父王,倘若我大军主力离去后,左良玉率军来攻,却该如何应对?” 张献忠思虑片刻,转头对汪兆龄吩咐道:“汪丞相,你且草拟一道檄文,告知左良玉,就说老子入蜀之后,他若是不来攻我地盘,从此老子便和他永结盟好,两不相犯!若敢来犯,待老子得了四川,便立刻回头来取他武昌,搅他个永世不得安宁!” 待汪兆龄下去草拟檄文,定国又追问一句道:“即便左良玉不来,可湖南、江西大片地盘,总得留军驻守,不知父王准备委派何人?” 张献忠捋着长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如今夺取西川乃是第一要务,不如就留下尹先民守长沙,狄三品守岳州,张其在守袁州,何一德守荆州!其余人等皆随大军同往四川!” 定国听后不禁连连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父王,如此安排似有不妥!没有大将坐镇,只恐湘赣不保!” 张献忠却是不以为然:“只要能取得巴蜀,即便丢了湘赣又有何妨!你毋须多言,赶紧准备去吧!” 见劝不动张献忠,定国也只得领命退下。 众人散班之后,各自回营分头准备,一百万斛军粮很快就被分装上船,军械饷银亦尽数备齐。五日之后,张献忠见万事俱备,于是点齐水陆大军三十万,分乘一万多艘大小船只,自荆州誓师出征,一路溯江而上,水陆并进,直取巴蜀。 待大西军主力入川之后,尚在观望的左良玉发现湘赣等地大西军兵力极度空虚,立刻率军大举反扑,很快就恢复了在湖南、江西两省的统治,尹先民、何一得先后被擒杀,狄三品见大势已去,也弃了岳州,追赶入蜀的大西军去了。其余留守的大西官员或降、或死、或逃,尽如秋后落叶一般,惟有张其在独自在江西苦苦支撑。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 赵光远全军尽殁 曾彦侯死守夔门 此时,四川的局势十分混乱复杂,摇黄十三家正积极活动于川东北地区,李自成的大顺军也趁机进占了广元、昭化,直逼保宁,加上张献忠的几十万入川大军,成都可谓一日三惊。 单说定国,率五万步骑从长沙出发,造浮桥于三江口,自岳阳渡江,抵达江北后一路直驱夷陵。原本官军在房、竹界设有十三隘兵,然崇祯十三年,杨嗣昌尽撤守隘精锐,以至川东防线再无兵马防守,秦良玉虽曾多次请求巡抚陈士奇和巡按刘之勃增兵守隘,可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得此便利,定国挥军一路向西,未遇多少抵抗,就顺利抵达了夷陵。 在这里,定国与张献忠的主力大军汇合,登上大船,依靠纤夫之力一路缓缓挽舟而行,进入三峡地区,于二月三日抵达巫山峡口。 城中官吏守军得知大西军到来,早作鸟兽散,而百姓见是张献忠,既不躲避也不迎接,纷纷聚集于道路两旁,张望着远处码头上大西军忙碌卸船的场景。 此次入川不比往日,大西军乃是要将蜀地作为争夺天下的大本营,因此张献忠十分重视收拾人心,传谕全军不准杀戮淫掠,侵扰百姓,大军入城时,自是军纪严整,秋毫无犯。 进城后,张献忠又命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四名义子各率亲兵,沿街巡视,旦有遇到骚扰百姓的士兵,立刻拿问治罪。 这小小的巫山县城,骤然平添了三十万大军,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然而由于张献忠的严令,全城秩序井然,军民各自相安无事。 张献忠在此驻军两日,不少胆大的山民见大西军军纪良好,纷纷从山中挑来土产售卖。从荆州这一路过来,大西军长时间行船于三峡无人区,油盐皆已告罄,粮食也消耗了大半,得山民之便,米盐薪炭很快又重新补充备齐。 就在这时,弃守湖南的狄三品等人也陆续从后追赶上来,与张献忠合营。至此,入川的大西军兵力已达四十余万众。 二月初五日,大西军休整完毕,随即从巫山陆续开拔,向夔州府进发,整整走了近一个月,这才完全离开了巫山。 见张献忠大举入川,成都缙绅曾英忧心忡忡,当即赶至抚台行辕面见陈士奇,请缨出战,自愿率一千兵马将流寇堵截于三峡之中。 曾英,字彦侯。本是福建莆田人,年幼时跟随父亲宦游四川,并在成都定居下来,此时年方二十四,白面髯须,为人倜傥有武才,又喜欢救人之急,因此大家都称他为“曾公子”。 陈士奇见曾英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认为他也就是个夸夸其谈之辈,想博个虚名罢了,况且蜀中大将这么多,又怎么轮得到这个公子哥领兵?立刻让人将曾英轰出了行辕,并将全蜀兵马交由羌汉总兵赵光远统领,前去抵御张献忠。 再说定国,率五万大军由陆路进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刚行至摩天岭就有斥候来报,说羌汉总兵赵光远率数万川军,已在前方道口下寨,阻住了去路。 定国思虑了片刻,旋即命靳统武带两千兵马前去敌营讨战,如若官军出营,许败不许胜。靳统武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抱拳领命而去。 来到川军寨前,靳统武吩咐将士对着寨中齐声辱骂,不想骂了整整半日,众将士皆已口干舌燥,寨中川军却依旧纹丝不动。 临近中午,前来叫阵的大西军将士已是饥寒交迫,当即点起篝火,席地而坐,歇息起来。 赵光远在寨中看得真切,心中大喜,急调一万精兵披挂出战,其余两万人留守本寨。 靳统武正与众将士围坐在篝火旁取暖,忽听敌军寨中鼓角齐鸣,紧接着就见寨门大开,大批川军从寨中蜂拥而出。 “川军出来了!大家快撤!”见川军势众,靳统武依照定国的吩咐,连忙指挥众将士向后撤退,并故意将盔甲兵器沿途一路丢弃。 赵光远急功心切,只管催军掩杀,也不知追出去多远,陡然就听山间猛地一声炮响,顿时喊杀声震天,赵光远大骇,连道不好,赶忙拨马回转,下令全军撤退。 可哪里还来得及,山道两边密林中瞬间冒出数千名大西军弓弩手,他们张弓搭箭,向着聚集在山道间的川军乱箭齐射,另有数千大西军将士从后方杀出,将后退之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赵光远,你已被我团团包围,还不速速下马投降?”定国驻马于山顶之上,扬起马鞭向着赵光远高喊道。 这支川军尽管多是老兵,奈何山道狭窄,头顶又是箭矢如蝗,眼见不时有人在身边中箭倒下,全军士气迅速崩溃,很快陷混乱之中。虽然赵光远一连斩杀了七八名溃兵,却仍旧无济于事,眼瞅着大势已去,他只得在左右标营亲兵的护卫下,一路向后突围。 哪知山道本就狭窄,又被溃军堵塞,根本无路可走,这时候定国亲率数千精骑也从山上冲杀下来,山谷间四处回荡着“活捉赵光远!”的呐喊声。 情势万分危急,赵光远再顾不了其他,立刻向着堵在前面的川军士卒挥刀乱砍,身后标营亲兵也跟着大开杀戒,这才勉强杀出了一条血路。不少川军士卒见赵光远不但不管他们,反倒还为了自己逃生屠杀同袍,一时气愤不过,当即调转箭头,去射赵光远及标营亲兵。 转眼就有数名亲兵中箭落马,赵光远臀部也被挨了一箭,只听他惨叫一声,顾不上拔箭,狼狈伏身于马鞍之上,拼死突出了重围。 与此同时,祁三升也率领一万人马向疏于防范的川军营寨发起了突袭,他们没遇上多少抵抗就顺利地翻过寨墙,打开寨门,将营寨占领,寨中守军群龙无首,皆四散而逃。 赵光远领着数百残兵沿小路逃回营寨,谁知却见寨墙上高挂着大西军的旗帜,赵光远知营寨已失,只得重新调头,从大西军的重围中冲杀出去。等逃出生天,回头再看身后的士卒,竟已不足二十人。赵光远生怕被陈士奇治罪,不敢再回成都,带着残部一路逃往汉中去了。 赵光远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成都,陈士奇无兵可调,一时竟是手足无措。 闻得败报,曾英又一次赶到抚台行辕恸哭请兵,万般无奈之下,陈士奇也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同意由曾英挂守备之职,统率五百乡兵前去抵御张献忠。 尽管只有五百人,但曾英却并不气馁,他散尽家财用于军中,每日好酒好肉对待这些将士,一连训练了十几日,这群乌合之众终于渐渐有了些军队的样子。 同时又有营山县武生李占春带着好友余大海、胡凤鸣来投,李占春矫捷多力,能使十八般武器,昔年摇黄围困营山之时,他曾率乡兵出战,出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勇冠川中,人称“李鹞子”。 曾春久闻三人勇武无比,得此悍将相助自是大喜过望,立刻将他们任命为头目,分别统领一百将士。 军中士气正盛,曾英当即率部誓师出征。 曾英的妻子名叫董琼英,本是富户人家的千金,自小不喜女红,偏爱舞枪弄棒,习得一身娴熟武艺,又养了蛮族女婢数百人,登山如猿,十分善战。 得知夫君将要前往抵御张献忠,董琼英也挽起青丝,披上战甲,带着众蛮族女婢拦在军前,要求一同前往。 曾英劝说不住,只好点头答应。 这支不足千人的队伍在曾英的带领下离开成都,一路来到夔州府。听闻大西军势如破竹,沿途官军皆望风而逃,曾英立即决定在瞿塘峡山谷设下伏兵,打张献忠一个措手不及。 瞿塘峡西起奉节白帝山,东迄巫山大溪镇,是三峡之中最短的一个。然而就在峡谷西端入口处,两岸悬崖峭壁犹如同刀削斧劈一般,高数百丈,宽仅不到百米,形同门户,名曰“夔门”。 但见山高峡险,水深流急,江面最窄处不足五十尺,波涛汹涌,素有夔门天下雄之称。 靳统武率五千兵马在前开路,由于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一时疏于防备,突遭伏兵所袭,兵马折损过半。 靳统武率残部来到定国军前,称有官军阻路,定国倒并没有放在心上,劝慰了靳统武几句,随即亲自督军向前迎敌。 行进至皮市隘,正遇上曾英率部在此据守。 为了虚张声势,曾英派人将旗帜遍立于山谷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定国于山下张目望去,不知官军底细,又见隘口地势十分险要,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是故技重施,命众将士轮番在山下叫阵,日夜不息。 然而曾英总共就这点兵马,如何肯出战,他一面严令坚守,一面命人时不时地在半夜擂鼓呐喊,如同袭营一般,令大西军不堪其扰。 官军始终不肯下山,定国也只能下令祁三升率军强攻,但官军居高临下,上山道路又只容得下一人通行,纵使再多兵马也根本施展不开,因此攻了无数次,除了在山道上丢下大量尸体,竟毫无进展。 四十万大军就这么被曾英的数百乡兵死死堵在了夔门天险前,一连数月寸步难行。 与此同时,整个天下正经历着一场惊天剧变。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率大顺军攻入京师,崇祯帝煤山自缢。四月二十二日,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放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进占北京,大顺军一路退走山陕。五月十五日,福王朱常洵之子朱由崧于南京紫禁城武英殿即位,以次年为弘光元年,是为弘光帝。 此时曾英已在皮市隘坚守了整整四个月,久等援军不至,粮食又都吃完,无奈之下,只好放弃隘口,退往忠州。 大西军突破夔门,终于抵达夔州,城中官吏早已逃散。由于一路江水湍急,两岸路险难行,大西军队伍拉得太长,后队一时无法跟上,加之人数众多,筹粮不易,张献忠只得再度停下进军的脚步,在此驻扎休整。 蜀中缙绅江鼎镇听闻张献忠已至夔州,当即找到好友龚完敬密商,一同前来投奔。 这时候,张献忠兵多粮少,进展缓慢,前方水路有官军堵截,陆路又被摇黄十三家所据,后路也为左良玉所占,加之夔巫一带地狭民稀,根本无力供养这四十万大军。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突然听闻二人来投,张献忠自是大喜过望,对左右言道:“此二人皆为蜀中名士,熟知官军与摇黄虚实,远来降我,可见川中人心皆已倾向于我!只要我等努力击溃眼前官军,其他州县自可以不攻而下!” 随即大摆酒宴,为二人接风洗尘。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一 曾公子据守湖滩 张献忠计取江津 曾英在皮市隘仅以数百乡兵就阻住了张献忠四十万大军整整四月,陈士奇大喜过望,立马保举曾英为参将,领兵三千,发饷银三万,命他与兵备道刘鳞长一同前往万县,扼守长江一线。 曾英到达万县后,立即亲自出城观察地势,最终决定在万县上游六十里处的云福滩扎下水陆连营,阻断水道,并连连向成都告急。陈士奇闻报,檄令参将赵荣贵赶往梁山白兔亭堵着陆路,兵备道刘鳞长率兵驻于武陵以西四十里的观音滩,与梁山赵荣贵互为犄角,共作曾英后援,自率标营亲兵前往重庆督战。 曾公子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知其正率部据守云福滩,川中各路豪杰争相来投,曾英兵力陡然猛增至一万余人。 此时,大西军四十万大军水陆并进,横阵四十里,步步逼近。 前锋张能奇率五千兵马攻占云阳,沿江前行,行至云福滩,见有官军驻扎,当即挥军冲杀过来,曾英令李占春出寨迎敌,双方大战一场。李占春勇猛无敌,加之官军士气正盛,大西军渐渐落入下风,张能奇被官军围住,几近被擒,多亏马快,独自一人狼狈突围。 定国正率五万兵马向万县前进,忽见张能奇满身血污地来到军前,定国惊愕之下忍不住问道:“老四,你这是怎么了?” 张能奇喘着粗气,将兵败云福滩之事一说,定国听后大怒,吩咐让张能奇在前带路,率兵杀向云福滩。 双方兵力相差悬殊,曾英赶忙传令李占春退回旱寨寨前,大开寨门,背倚寨墙列阵迎敌。 李占春提刀驻马于阵前,冲着大西军高呼道:“对面贼兵听着,你爷爷李占春在此,哪个不怕死的,速速上前,与老子一较高低!” 官军旱寨前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左边是悬崖,右边则是滔滔江水。定国举鞭指向前方,大声问道:“有谁愿意上前,斩杀此贼?” “末将愿往!”只见阵中一员参将应声而出,挺枪跃马直向李占春,李占春见此人一枪刺向自己心窝,却并不慌张,身子往旁边一侧轻松躲过,然后举刀回砍。战了两个回合,李占春发现对方坐骑性情爆烈,不由心生一计,当即勒马与其马头相对,趁着那马前蹄高举,扑向自己坐骑的空隙,李占春猛地一刀劈去,那马吃痛往旁一滚,竟连人带马一同坠入了悬崖之中。 李春铭大怒,跟着拍马来战,李占春不等李春铭近身,将刀往马鞍上一挂,悄悄张弓搭箭朝他就是一箭,李春铭没来得及躲避,一箭已正中其右肩。 见李春铭跌落马下,定国怕其有失,连忙督令众将士上前抢人。救回李春铭后,大西军在祁三升的指挥下迅速向官军旱寨冲杀过来。李占春横刀立马于狭道之间,接连砍死了几十名冲在最前面的大西军将士,奈何对方人数太多,又是前仆后继地拼死冲锋,李占春杀得是汗流浃背,刀钝人乏。 曾英站在寨墙上,眼见李占春渐渐不支,赶忙下令全军退回寨中,关门放箭。 一时间乱箭齐发,寨墙下方尸积如山,道路为之堵绝,定国无奈,只得吩咐鸣金收兵,并将战况飞马报与张献忠知晓。 张献忠得知前方战事不利,便命狄三品统领水军前去进攻水寨。哪知曾英早有准备,已将一百艘大船沿岸抛下铁锚,钉固于江中,使各船如花瓣般散开,保护云福滩。并用二百艘小船穿插其间游弋,聚散无常,皆听水寨瞭望塔上令旗指挥。 狄三品自负操练水军多时,对方主将又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公子哥,因此并没把曾英放在眼里,亲率大船一百艘,配齐铳炮火箭,打算用火攻烧毁水寨,再抢滩进攻。 曾英见大西军十艘大船直扑而来,料定对方想要放火,当即亲自登上瞭望塔发号军令,传令众小船围住敌军大船,用火箭往上射去。 狄三品下令各船不用去管小船,继续直扑水寨,不想在火箭的围攻下,很快就有两艘大西军战船起火,火势蔓延,竟引燃了舱中火药,伴随着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二船相继沉于江心。 紧接着百艘小船又在曾英的指挥下,继续向八艘大船围了上来,片刻就有三艘大船被挠钩搭住,官军并不登船,只将木桨砍断,舵身劈毁。大船失去动力,顺流而去,相继触礁损毁。 其余五船见势不妙,赶忙调转船头想要归队,然而船身笨重,还没来得及调头,就被小船赶上,一一击沉。 顷刻就损失了十艘大船,狄三品不敢再战,急忙下令收军。 接连两场败战让张献忠颇为恼怒,次日他亲率水陆大军向云福滩压来,一时间百艘大船蔽江齐上,逼得官军小船节节退后,直至滩口,却已无路可退。曾英见状连忙令旗一挥,各艘小船迅速靠近北岸,向岸上抛出缆绳,岸上官军一齐上前抓住缆绳,拉着小船,直向滩上行去。 张献忠见大船追赶不上,只得将船驶向南岸,在纤夫的拖拽下,慢慢拉向滩口。就在此时,只听官军水寨中一声炮响,瞬间射出无数火箭,将不少大船烧毁,紧接着百艘小船也回过头,从滩口冲杀出来,张献忠大惊,急令各船后撤。 与此同时,岸上的大西军也被堵在旱寨前的狭道之上。正面始终无法取得突破,定国望着高耸入云的崖壁,心生一计,旋即派出数百将士在当地向导的指引下攀上崖壁,绕道去往后寨,不料曾英对此早有提防,这数百人刚从崖壁上下来,就被官军伏兵一一射杀。 眼见战事不顺,汪兆龄当即献策道:“王上,陆路狭窄,我大军无法施展,倒不如将所有大船尽皆开向狭道,在寨外连船,铺上木板,加宽进攻之路。” 张献忠依计行事,下令水军向狭道靠拢,哪知这段江水湍急,岸上纤夫又尽数被官军杀死,半天才有几艘大船靠岸。张献忠吩咐用铁桩挂上缆绳系于岸边礁石之上,并用铁锁连接各船,这才将船一艘艘靠拢过来。 没想到这才刚铺下木板,曾英已然发现了张献忠的企图,命令寨中官军用炮铳及火箭齐射,火势瞬间在各船蔓延开来。张献忠见大火越烧越大,赶忙下令鸣金收兵,砍断连接各船的铁锁,将船退回江心,扑火救人。 又攻了数日,大西军始终没能突破曾英的防线,眼看粮食将尽,张献忠不禁萌生了绕小路去攻开县的想法,但沿途皆是摇黄十三家的地盘,他们如今尽已听从李自成的号令,若走此路,定会多有阻拦,故而一时难以决断。 为此,张献忠找来江鼎镇、龚完敬二人问计,江鼎镇毫不犹豫地答道:“摇黄十三家蔓延千里,破其一点虽易,扫荡全局却难。而我军虽一时被曾英所阻,然其后方空虚,只要攻破云福滩,便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矣!” 张献忠恍然大悟,一面下令向后方催促军粮,一面召集诸将商议破敌之计。 这些时日,定国一直都在思索破寨的办法,今日见张献忠问起,当即上前言道:“父王!儿臣有一计,或可破敌!先前儿臣曾派出数百将士攀爬崖壁绕至官军旱寨之后,可惜被官军发现。儿臣近日思索再三,认为要想破敌还是得由此入手。” “噢?你打算怎么做?”张献忠好奇地问道。 定国抱拳言道:“儿臣欲再选矫捷健壮之兵千人,身披草衣,裹粮挟刀,攀上崖壁后,在官军旱寨上方潜伏下来,同时多割干草,只待我军进攻之时,点燃干草,抛掷下去,然后杀出接应,官军必定阵脚大乱。” 张献忠喜出望外,又命狄三品分拨数十艘大船,趁着夜色搭载一万将士从山中绕行至云福滩上游,埋伏于山间,只待官军寨中火起,一齐杀出。 一切安排妥当,张献忠令定国率军从正面向官军旱寨再度发起进攻,同时传令将水军战船尽数涂满湿泥,抵御火攻,只许前进,不许后退。 双方激战正酣,官军旱寨陡然起火,大西军各路伏兵一齐杀出。曾英大惊,连忙分兵迎敌,哪知官军听闻四处杀声四起,不免阵脚大乱,狄三品率水军亦抢近水寨,放起火来。 曾英站在瞭望塔上挥动令旗,未提防狄三品张弓搭箭,一箭正射他的肩胛。 余大海见主将负伤,连忙下令鸣金收兵,官军原本就在惊惶之际,陡然听到退兵的指令,不明所以,顿时大乱。 曾英捂住伤口,带着数百亲兵想要稳住阵脚,奈何兵败如山倒,根本制止不住。这时,定国亲率一军已杀至面前,见到曾英,定国大喜,催马挺枪直刺曾英喉咙。曾英忙不迭地侧身闪避,枪尖径直从曾英的脸颊划过,顿时血流如注,曾英不敢再战,赶忙拍马调头,在众亲兵的掩护下,一连手刃数人,方才突出重围,逃出生天。 官军大船尽皆被焚毁,幸有小船大多突围而出,乃一路退往观音滩上游六十里处的望州关死守。 张献忠进据万县,命刘进忠领兵三万攻打梁山,自己则亲率大军向望州关攻来。 曾英、余大海二人因伤势较重,退往神溪口、猫儿石修养,望州关则由李占春与胡鸣凤负责防守,没守上几日,忽闻刘进忠已攻陷梁山,直取垫江、长寿,守军瞬间军心大乱,张献忠趁势发起猛攻,望州关失守,李占春取小道退走武隆,胡鸣凤则经合江奔走铜仁。 曾英与赵荣贵部皆损失惨重,不堪再战,川东上下,鱼溃鸟惊。兵备道刘鳞长见势不妙,连忙从观音滩奔回重庆向陈士奇告警。 陈士奇于是增派一万川军,命刘鳞长扼守铜锣峡。铜锣峡位于重庆下游四十里处,是水路的必经之处,刘鳞长自忖不是张献忠的对手,只在峡口结寨,坚守不出。 张献忠高坐于大船之上,船首桅杆高悬一面黄纛,上书“奉天行道,澄清川岳”八个大字。水军战船百余艘尾随于后,摆满江面,一路擂鼓而行,声威震天。步骑大军则夹江分列两岸,保护着纤夫,浩浩荡荡地向重庆进军。 行至铜锣峡,张献忠见官军据险死守,一时难以攻克,忽然心生一计,立即命张可旺率大军继续佯攻峡口,自己则率一万精锐退向下游,在黄葛渡登岸,登山疾驰一百五十里,直抵江津城下。 张献忠派人进城劝降,城内各官会讯使者,询问张献忠入川的意图。 使者听罢大笑一声,威胁道:“我大西军打算暂取巴蜀为根基,然后兴王师平定天下,如若归降则草木不扰,如若抗拒则全城老幼不留!” 江津知县二话不说,立刻下令将使者推出斩首,并将首级用长竿挑至城楼之上示众。 张献忠见后勃然大怒,亲自挥军一举攻克江津,将城中各官全部处斩,缴获船只无数。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二 大西军掘土破城 赵元吉酒后惹祸 拿下江津后,张献忠命定国带兵五千,乘船顺水而下,绕过重庆,偷袭佛图关。 陈士奇将大军聚于重庆城中,佛图关上就只有五百人驻守。这些官军见定国军至,皆纷纷弃关不战而走。 大西军攻克佛图关,将铜锣峡远远甩在身后,一时间全城人心惶惶,惊恐万状。 瑞王朱常浩闻讯,亲自上门找到陈士奇,开门见山地责问道:“大家都说巴蜀天险,贼军难入,为何今日贼军都打到城下了?你倒是跟本王交个底,到底能不能保此城平安无事?” 这朱常浩平日里好佛,从不近女色,崇祯十六年,为躲避大顺军兵锋,从汉中逃入川中,在汉中总兵赵光远的护卫下一路来到重庆,暂居于城内长安寺中。 见瑞王问起,陈士奇连忙宽慰道:“千岁放心,重庆城墙尽用石块在岩壁上修砌而成,坚不可摧,又有大江环绕,军械粮饷堆积如山,足够十年之用!况且城中还有五万大军,铜锣峡的一万守军也在回援途中,加之全城数十万百姓,贼兵纵使百万亦难攻破!川中各路兵马听闻千岁受困于此,也必定前来救援,届时便可以关门打狗,聚歼贼兵于城下!还请千岁安心住在长安寺中,静候破贼佳音。” 朱常浩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干着急也没用,只能起驾返回长安寺吃斋念佛去了。 六月十八日,刘鳞长奉命尽撤铜锣峡守军,回援重庆。重庆知府王行俭、巴县知县王锡,以及同来重庆的关南道陈勋,也都换上了一身戎装登上城头,分门拒守。 张献忠将老营驻扎于江北嘴,以步骑、水师合围重庆,环城扎下三十余座营寨,与浮图关号火相连,同时下令于二十一日开始攻城。 重庆不愧是一座坚城,城上密集的飞矢落石,令大西军各营攻城将士死伤惨重,却始终不能前进一步。张献忠见攻城受阻,当即亲自乘船从江北嘴出发,绕着江岸观察。 巡视过后,张献忠面色凝重,立刻将老营迁往浮图关,并召集诸将前来相商。 张可旺一脸沮丧地说道:“重庆城险难攻,与其在此空耗粮饷,倒不如弃了此城,直趋成都!待我军夺取全川之后,再回过头来,慢慢对付这座孤城岂不更好?” 江鼎镇听后却是连连摇头道:“可旺将军所言差矣,如今全蜀军民的目光都盯在咱们这里,若不破此城,各州县皆以重庆为援,竭力死守,纵然我军拿下成都,亦难固守!但如果占了重庆,则全川人心俱散,成都唾手可得,其余州县亦可传檄而定也!” 张献忠皱了皱眉,叹息道:“老子也知道此城必须拿下,奈何这重庆城墙搭建在石壁之上,难以挖掘洞穴,就这么硬攻,死伤太大,届时各路援军杀至,我军腹背受敌,该当如何?” 龚完敬向前倾了倾身子,抱拳言道:“王上,毋须担心,但凡建造城墙,必要留有一丈之地称作土根,有此方能够通达地气,感应城隍之祭享!微臣年轻时曾听老人说过,这重庆的土根便在通远门附近,只要找到土根,以此掘穴,就能够打开缺口!” “好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张献忠忍不住拍案叫好,起身吩咐道,“可旺,你且留守中军,督促各营加紧攻城,使守军疲于应付!定国,通远门乃是你小子的主攻方向,待会儿老子便随你同去,定要找到那段土根的所在!” 等到诸将散去,定国立刻陪同着张献忠赶回通远门外的龙骧营驻地,二人站在瞭望塔上张目望去,只见距城十里的地方有一片乱葬岗,张献忠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传令众将士挖坟掘墓,将尸体抛弃于一旁,然后每四人顶一块棺材板,抵御城上箭矢,直冲城下,然后一半人攀梯登城吸引官军注意,另一半人负责寻找土基之所在。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回报传来,说已经发现一段土基,张献忠大喜,见天色已晚,于是下令鸣金收兵,全军回营休整一夜,待明日再行掘城。 等到次日清晨,在陈玺的带领下,一队大西军将士再次头顶棺材板,径直冲到了土基前,随即手执各种工具挖掘起来。 城上官军不明所以,见此情形,不禁齐声嘲笑道:“尔等蠢贼,咱们重庆城石墙连着崖壁,你们这是想自掘坟墓么?” 见众将士面露忿忿之色,陈玺赶忙冲着大伙鼓舞道:“莫要搭理他们!等咱们挖通地道,杀进城中,有的是他们哭的时候!” 众将士虎吼一声,旋即埋头不管不顾地挖掘起来。然而挖了半天,居然果真如官军所言,只在城基处挖得一个半人多高,数尺深的小洞,再往前尽是石壁,并无缝隙通向城内。 “陈哥,咋办?还继续挖么?”众将士齐刷刷地望向陈玺,面露沮丧的神情。 陈玺亦是心急如焚,连忙命传令兵向大营方向打去旗语,张献忠看到掘城失败的信号,不免也有些懊恼起来,刚打算要把陈玺他们喊回来,旁边定国却一把将其拦住,笑着说道:“父王莫急,有此洞便足已破城!” “噢?你小子有了什么鬼点子?”张献忠脸色瞬间转晴,盯着定国焦急地询问道。 定国朝着张献忠微微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唤来传令兵,对其低声耳语吩咐了一番,传令兵抱拳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功夫,就见几十名大西军将士以四人为一小队,将丢弃在一旁的空棺材中填满了火药,然后抬着棺材,一队接一队地向洞中冲去。 城墙上的官军就算再傻也知道大西军想干什么了,慌乱中赶忙向着城下放箭发炮,倾倒沸水热油。 然而事已至此,哪里还来得及,城墙下方的洞穴很快就被棺材塞得严严实实,众将士于是用洞外积土回填缝隙,并留竹筒引线出来。 待一切准备就绪,众人一齐退至十里之外,但听一声巨响,只见城墙下方瞬间烟雾冲天,木石乱飞,顿时就一段城墙哗啦啦地向外塌陷下来,形成了一个丈宽的缺口。 大西军将士早有准备,不等烟雾散去,已然手执兵刃向着缺口冲杀过来。副总兵张奏凯正在家中吃饭,闻声骤然惊起,慌忙丢下碗筷,持刀上马,带着数百亲兵向通远门方向赶去。 临近城门,却见溃兵乱民四散奔逃,根本喝止不住,再往前走,正遇上大西军将士如潮水般涌进城中,张奏凯见拦不住溃兵,只得率领亲兵逆着人潮冲杀向前,最终力竭被擒。 张献忠亲率大军进入城中,下令将张奏凯就地斩首,然后命将士打出预制的“杀官救民”旗帜,沿街高呼道:“只杀贪官,不犯顺民!” 一时间沿街百姓纷纷将铺面关闭,门外贴上“顺民”二字,其他各门守军听闻张献忠破城,亦闻风溃逃,不消片刻,全城尽被大西军占领。那些逃散的官军脱去衣甲,想要寻找地方躲避,奈何各家各户皆是大门紧闭,很快就被巡街的大西军一一捕获。 副将丁显爵带着一支残兵奔向长安寺,接到了瑞王朱常浩,途中又遇上巡抚陈士奇,两人合兵欲走南纪门,哪知却被定国率军追上,定国高举梅花枪策马向前,一枪将丁显爵挑落马下,其余官军大骇,不敢再战,一齐跪地乞降,朱常浩和陈士奇二人亦被生擒活捉。 此一役,有关南道陈勋、知府王行俭、知县王锡等大小官员三十余人,以及四万余名官军士卒为大西军所俘。张献忠命人将俘虏官军暂且押往城外大营严加看管,另将三十多名官员分别交与汪兆龄、江鼎镇、龚完敬三人审问,造列降册、顺册、逆册、存疑四簿,听候处置。 随后,张献忠又将抚台行辕改作西王宫,张榜安民,传令全军不准惊扰百姓,非奉命不得擅自出营,出营者不得携带刀枪,违令者杀无赦。 城中百姓见大西军入城后秋毫无犯,无不欢喜,纷纷献出酒肉犒劳三军。 不料这才没过去几天,二千岁赵元吉便带着十几名亲兵醉醺醺地进了城,这伙人见着好物就拿,有店伙计追上前去要钱,却被他们狠狠毒打了一顿,此外还有几名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这群人的非礼。消息不胫而走,百姓们又开始惊恐起来,重新躲回了家中。 碰巧张可旺和定国这日奉命带兵上街巡逻,却见大街上冷冷清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心中颇感奇怪。定国连忙让王国仁前去询问沿街百姓,没曾想连敲了几户人家,屋中百姓一听是外地人的口音,便任凭怎么敲门,也死活不肯将门打开。 王国仁好说歹说才总算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位老头。定国赶忙下马上前,作揖询问道:“老伯,麻烦请问大伙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何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定国,见他眉宇清秀不像是个坏人,这才压低声音,附耳小声说道:“您有所不知,今日晌午有一群当兵的,簇拥着一位像您这般打扮的将爷,一路强抢商贩,欺凌妇女,大伙见那将爷来头挺大,招惹不起,只得关了家门,不敢再出来了。” 这时,张可旺也下马走了过来,通过老头对那人外貌长相的一番描述,张可旺和定国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赵元吉!” 两人带着亲兵走回街上,忽听张可旺冷笑一声道:“好你个赵元吉!上回羞辱老子的仇,今日咱们总算可以做个了结了!” “大哥,公报私仇怕是不妥吧!”定国扭头惊诧地望向张可旺。 “鸟,你小子是傻了吧!何为公报私仇?父王早有严令,不可扰民,违令者斩!这赵元吉明知故犯,老子何须报甚私仇,只要据实禀报,他赵元吉的脑袋就得搬家!”张可旺的眼神中不禁透出了一股杀意。 “可是……”定国话说一半,便止住了,毕竟此事的确是赵元吉之过,纵使自己想为他说情,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可是个屁!赵元吉罪大恶极,难道不该治罪么?定国,咱们俩这就赶往赵元吉营中,将其擒拿归案,押至父王面前!到时是杀是放,一切听凭父王决断如何?”张可旺思忖独自一人肯定斗不过赵元吉,又见定国仍在犹犹豫豫,忍不住催促了一声。 “也罢,一切皆由父王做主吧!”定国思虑了片刻,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 二人率领众亲兵,直奔城外赵元吉的大营而去。此时,赵元吉在街头大闹一番后,已然回到营中蒙头大睡,张可旺与定国直入帐中,见其鼾声如雷,张可旺猛地把手一挥,众亲兵立马蜂拥而上,将他上上下下捆了个严严实实。 赵元吉陡然从梦中惊醒,酒也醒了大半,懵着脸大声呼喊道:“汝等为何捆我?” 张可旺心中洋洋得意,然而脸上却是一副道貌岸然的表情:“赵元吉!你自己干下的好事,倒却来问我,这是何道理?来人,且将此人押往西王殿前,听凭西王发落!”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三 张献忠炮轰天雷 温麻子献策图川 赵元吉很快就被押解至张献忠面前,听张可旺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张献忠不禁勃然大怒道:“好你个赵元吉!老子封你为五虎上将,位居武将之首,称二王!你小子倒好,这边才刚颁下军令,你他娘的就借着酒劲奸淫掳掠,坏我大西军的名声!不杀你,何以整肃军纪?不杀你,我大西军如何在川中立足?” 定国见状,连忙向赵元吉使去眼色,示意他向张献忠服软求饶,哪知赵元吉却假装没有看见,跪在张献忠面前,脖子一梗大声说道:“末将罪不容赦,不求宽恕,只盼速死!” 定国发现张献忠的脸色愈发阴沉,赶紧替赵元吉求情道:“父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念其初犯,不如饶他一死,留于军前效用吧!” “老二,军令如山,岂同儿戏?你难道忘了咱们说好的,一切听凭父王决断么?”张可旺转头瞪了定国一眼。 张献忠闭目沉思了许久,忽然把眼一睁,挥手示意定国和张可旺退下,然后慢慢踱步走到赵元吉面前,俯身低语道:“赵元吉,老子念你是条好汉,不想杀你,奈何民怨太大,却也不能留你!不如这样,老子从俘虏中挑一个与你长得相像之人,推去斩首。从此你易容改名,藏身军中,不知你可愿意?” 赵元吉本已抱定必死的决心,突然听见张献忠这么说,不禁抬起头,不可思议地问道:“王上,你当真不杀我?” 张献忠拍了拍赵元吉的肩膀,叹息道:“若是刚刚你求饶,老子必定杀你!但你一心求死,老子反倒舍不得了!只可惜老子如此器重于你,你却干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让老子如之奈何?也罢!从今日起,世间便再没有二王赵元吉,只有裨将吴三省了!望你能够三省己身,痛改前非!” “王上恩同再造,元吉……噢不!三省永世难忘!从今往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赵元吉向着张献忠重重地连叩了好几个响头,直叩到额上鲜血淋漓,方才停了下来。 张献忠一把将赵元吉从地上拽了起来,亲自为其松绑,然后继续说道:“定国这娃娃宅心仁厚,刚刚又舍得为你求情,我想他断不会为难与你!待会儿老子自会跟他说明,你赶紧去后帐剃了胡须,换一身装束,从此留在龙骧营中效用吧!” “谢王上不杀之恩!”赵元吉忙不迭地向着张献忠深深一揖,当即闪身藏进了后帐。 没过多久,一队刀斧手便押着“赵元吉”,连同和他一起犯事的十几名亲兵来到了朝天门码头,在围观百姓目光的注视下,但见刀斧手手起刀落,瞬间十几颗人头就骨碌碌地滚进了长江之中。 随即张献忠又将布告贴遍全城,曰:“二王赵某藐视军令,奸淫抢掠,罪不容赦,已将其正法于朝天门,以饬军纪,以慰民心。” 一时间,人人皆称赞大西军军纪严明,街头巷尾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景象。 六月二十日,张献忠命人在大校场演武厅内摆上一张太师椅,并以黄绸缎装饰。张献忠身穿黄袍冕旒端坐于上,十余名扈卫执刀环侍左右,其余众文武分立于两侧,演武厅外则竖立着几十根光秃秃的木桩。 只见张献忠轻轻拍了拍手,鼓声随之隆隆响起,立刻就有刀斧手押解着瑞王朱常浩在内的三十多名被俘官员走进校场,依次缚跪于地。 瑞王朱常浩首先被押入了演武厅,却见他一言不发地立于大厅中央,昂首挺胸,愣是不肯下跪。 张献忠大怒道:“鸟!你这厮猪王,见了老子却不下跪,是想找死么?来人,给老子拖下去,缚在桩上凌迟处死!” 话音未落,却见狂风骤起,接着便是电光一闪,大晴天竟突然打了个炸雷。 在场诸人皆是一脸惊愕,定国见状赶忙上前言道:“父王,迅雷风疾怕是上天示警,这朱常浩一心修佛,本无大过,不妨饶他一命,留在军中,招降沿途州县岂不更好?” 哪知张献忠的犟脾气上来了,他站起身,从旁边扈卫刀鞘中抽出佩刀,指向天空,大吼一声道:“今日这猪王非死不可,天王老子你又能奈我如何?”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炸雷,风也刮得愈发猛烈起来,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陡然变得一片昏暗,张献忠却毫不畏惧,继续朝天大喊道:“鸟!有本事再炸几响给老子瞧瞧!” 语毕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随之倾盆大雨接踵而至,校场上的大西军将士,以及俘虏尽被淋成了落汤鸡。 “雷神、雨神!你们敢来阻我?老子就将你们一齐轰下!”说罢,张献忠下令炮手将炮口瞄向天空,放炮轰击。 说也奇怪,随着炮声响起,片刻间云开雨止,雷电停歇,原先空气中的闷热气息也一扫而光了。 张献忠不禁得意地哈哈大笑道:“鸟!这老天爷果然就是欺软怕硬!” 在场诸文武见此异像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万岁。 张献忠于是下令将瑞王处死,然后将缚跪于校场之上的三十多名官员全部押上前来。张献忠环顾一眼众官员,声如洪钟道:“尔等皆已看见,老子要杀人,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你们且听着,若想活命,继续跪着别动,若是想死,尽管站起来给老子瞧瞧。” 四川巡抚陈士奇、重庆知府王行俭、巴县知县王锡三人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陈士奇率先骂道:“世上岂有降贼的颜平原?我等堂堂朝廷命官,岂能对你屈膝下跪?” 王行俭也跟着骂道:“尔等不过蟊贼,一时得势,焉能长久?” 在三人的鼓动下,陆续又有十几名被俘官员从地上站了起来。 张献忠对着王士奇轻蔑一笑道:“老儿,你要死,却没有这么便宜!且将这三个狗官绑到木桩之上,给老子狠狠地打!” 立刻就有刀斧手上前,将三人捆绑至木桩,扯去衣服,露出皮肉,用皮鞭抽打起来。 三人依旧骂不绝口,张献忠又将手指向一旁站着的十几名官员道:“你们这几个站着的,是也想挨打么?” 那些站着的官员一听,顿时又重新跪下了一大片,只有关南道陈勋、巴县县丞覃文应、垫江知县欧阳东旦、安岳知县何国瑾四人未跪。 张献忠嘿嘿一笑道:“把他们都绑到木桩上,若还有敢开口的,也如三人那般鞭打!” 四人刚想要骂,听张献忠这么一说,顿时面面相顾,不敢再发一言,而陈士奇等三人却还在骂个不停。张献忠又让人对他们施以火烙之刑,伴随着滋滋的烤肉声,三人惨呼不断,不一会儿竟先后气绝身亡。张献忠意犹未尽,下令将三人破腹剜心,内脏喂给野狗食用。 随后,张献忠又吩咐刀斧手将捆在木桩上的四人用弓弦勒死,其余官员尽交与汪兆龄审讯,从中选取有才干之人留用。 至于那些被俘的官军士卒,张献忠则反其道而行之,将站立不跪者留于军中好生看待,劝说投降,跪地求降者一个不留,尽数砍去左臂后放其活命。 一时竟有三万多官军士卒被砍去手臂,这些人四散逃向川中各地,沿途军民见后无不惊骇,纷纷瓦解。 拿下了重庆,下一步自然便是要攻打成都了,然而重庆至成都一路关隘众多,加之成都是四川的省会,城防坚固,并不好打,因此张献忠心里多少有些犯怵,迟迟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左军都督温玉洁前来求见。 温玉洁尽管被张献忠封为左军都督,但在大西军中存在感却并不高,若不是今日突然求见,张献忠差点儿就要把他给忘了。 见到温玉洁,张献忠不禁奇怪道:“温麻子,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小子给刮来了?” 温麻子向着张献忠作了个揖,不慌不忙地说道:“微臣今日前来,乃是为王上献上攻略成都之策。” 张献忠眼前一亮,忙不迭地问道:“噢?巧了,老子正为这事发愁呢!你有啥主意,快快说来听听!” 温麻子躬身言道:“王上,自古以来攻取成都无非两路,一是从汉中经七盘岭入广元,迂回剑阁而入成都,此为陆路;二是由湖广穿三峡取重庆,到嘉定州再往成都,就是咱们今日所走之路。两者相比,陆路有栈道之险,马不能连辔并骑,人不得换肩挑担,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说!但只要过了剑阁,便是一路坦途,可谓先难后易!至于水路,乘船而上,兵员粮饷运输极其便利,一入夔门,更是势如破竹,然而即使攻克重庆,亦不能收服西川,前往成都尚有泸、合二州及若干城隘拱卫,是为先易后难。” 张献忠一脸不屑道:“鸟,成都老子又不是没去过!又有何难?” 温麻子赶忙奉承了一句:“王上英明!昔日光武平蜀,刘备取蜀,桓温灭蜀,走的皆是水路,无不成功!而李闯从陆路入川却是惨败而归,可见惟有走水路方才是上上之选啊。” 这话多是老调重弹,张献忠听得有些不耐烦了,立马将话题打断,直入主题道:“你说的这些全是废话,还是说些老子不知道的吧!比如,咱们若是去取成都该走哪条路?” 温麻子不紧不慢地伸出三根手指,继续说道:“三路并进!一由合州、遂宁,攻涪城,是为内水!二由泸州、内江,攻简州,是为中水!三自由泸州、叙州、嘉定州,攻彭山,是为外水!” “如何三路并进?你且细细说来!”温麻子的话让张献忠瞬间起了兴致,连声催促道。 温麻子微微一笑道:“王上,成都四周皆是平原,无险可守,全凭守此三水沿岸城池,以拒西上之师。然蜀中兵力有限,分守各城,难免顾此失彼,若集中兵力,又歧道难扼。我军兵分三路,以步军夹岸,保护水军,齐头并进,遇降则抚,遇抗则剿,若是碰上坚城,则调他路之军折返协攻,必将克之。如此步步推进,用不了多久成都就将陷入我重重包围之中!待大军兵临城下之日,便是城破之时!何有他哉?” 张献忠听得连连点头,继续追问道:“若依你之计,咱们何时能够打到成都?” 温麻子掐手算了半晌,这才答道:“陈士奇虽死,然而龙文光已在成都赴任,必定调兵遣将,抵御我军!其无非三种选择,一是,集结兵力扼守泸、合二州,再令曾英袭扰我军后方!如我军能够一鼓作气攻下泸州,则不出十日可至成都!然若不能拿下泸州,何时到达成都就难说了!二是,放弃川北,退守成都至泸州一线,放李闯之兵与我争夺川东,如此一来我军西进兵力薄弱,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夺得成都了!三是,放弃沿途州县,专守成都,这样我军虽前行无阻,但破城恐怕却要费上不少时日!” 张献忠听后感慨良多,不禁后悔当初以貌取人,对温玉洁更是相见恨晚。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四 大西军三路进兵 张定国纵横川北 温麻子的一番分析终于让张献忠下定了决心,他当即召集诸将部署作战方略。 待诸将聚齐,张献忠开门见山道:“咱们既已拿下重庆,下一步便是要攻打成都了!温玉洁,既然是你出的主意,就由你为先锋,领兵一万,去取泸州!若能拿下泸州,便等于打开了进入成都的大门,此功非小,莫让老子失望!” 温麻子这些年过得一直不太如意,如今陡然得到重用,心中不禁狂喜,赶忙上前一步,接下了令牌。 “能奇!待温玉洁攻下泸州,你便率军沿沱江北上,攻向简州!可旺!你亦引兵沿岷江,取叙州、嘉定州,向彭山进军!”张献忠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定国,“定国!你另率一军,沿涪江直取涪城,同时照应其他两路!老子自率大军随后策应!咱们三路进兵,共取成都!” 分派已毕,诸将各自散去。 七月初四日,张献忠以龚完敬为重庆知府,大将刘廷举率三万兵马留守重庆。 随后大军誓师出征,温玉洁先行一步去取泸州,张可旺、张能奇各领五万水陆大军紧随其后,张献忠的主力大军走在最后,乘船溯江西上,沿途遍发檄文,瓦解四川守军意志。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出兵才没过几日,温麻子那边便出事了。 原来温麻子率军兵临泸州城下,泸州守将王万春见大西军声势浩大,乃用计诈降。温麻子托大,毫不防备,令大军驻扎于城外,只带了数百亲兵入城,住于府衙之中。谁知半夜王万春突然发难,将温麻子生擒活捉,城外的大西军顿时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被俘四千多人。 次日清晨,温麻子被人扒光衣服,胸前背上写下“俘获伪都督温玉洁一名”十个大字,游街示众,城中万人空巷,一齐来看。等到游街结束,王万春当即下令把温麻子推到府衙外斩首,又将其他数千大西军俘虏押至江北处死。 张献忠正乘坐大船,悠闲地听着鼓吹作乐,缓缓前行。陡然接到败报不禁大怒,立刻命汪兆龄守护老营,继续打着西王的旗号行进,自己则带着数百扈卫直入张能奇军中,挑选精兵三万,夹江疾驰,直奔泸州而去。 在大西军的猛攻下,泸州很快失守,张献忠于是下令紧闭城门,不放一人出城,随即大肆屠城。 此时正值七月,酷热难当,城中积尸遍地,无人掩埋,臭气熏天。张献忠遂弃城而走,继续前行。 再说定国,命马思良为后路督粮,自率五万大军沿涪江,经合川浩浩荡荡地杀向遂宁。 离遂宁尚有七八十里距离,便有斥候飞马来报,说城内约有两万守军,皆已严阵以待。 “老大,看情形这遂宁不太好攻啊!”靳统武与定国并辔而行,一脸忧虑地转头望向定国。 定国思虑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道:“不妨,我倒有一计可破遂宁。” 说罢,定国传令全军就地扎营,并命人向外放出风声,说自己因暑热难耐,骤染大病,已经卧床不起了。 诸将不明所以,闻讯纷纷赶来探视,却见定国端坐于帐中,面色红润,毫无病容。 看到诸将满脸狐疑的表情,定国不禁笑着说道:“大伙都放心吧,我不过是诈病罢了!这儿距遂宁不过几十里远,肯定有不少官军的奸细,我就是要让他们将我生病的消息传递回去,如此一来,守城官军定然放松警惕!” 诸将恍然大悟,一齐向定国请战,定国于是命李永成、陈玺、李春铭、张成均四人各带一千将士,随身携带火种、沙袋,等到入夜之后潜行赶往遂宁,限三更之前抵达城下,然后堆叠沙袋,登上城墙,于城中各处放火。 待四人领命而去,定国又吩咐祁三升和吴三省二人随自己领兵五千,以为后援,靳统武则率大军继续原地驻扎,迷惑官军。 此时官军细作已将定国抱病的消息传到了遂宁城中,并说大西军于城外八十里处扎营下寨,须等定国大病痊愈后,方才会继续进军。 遂宁知县王应麒闻报大喜,那根紧绷了多日的弦顿时松了大半,当即吩咐左右小心把守,不可疏虞,自己却悄悄溜下了城墙,回家睡觉去了。 等到夜里,守城军民见知县迟迟没有上城巡查,自然也跟着懈怠下来,纷纷返回家中,只留下十几个老弱之人,在城上象征性地巡更。 再说李永成、陈玺、李春铭、张成均四人,申时刚过便命众将士埋锅造饭,等到日落时分,全军皆已饱餐完毕,只待天色一黑,立刻拔营启程,直往遂宁。 不到丑时,这支队伍就已到达了遂宁城下,四人各领一队,分散而去。 单说陈玺,带着一千将士悄悄来到城下,众人将沙袋一个接一个地抛在地上,很快就在城墙旁堆出了一斜坡。在陈玺的带领下,众将士顺着斜坡依次攀上了城墙。 来到城上,陈玺惊喜地发现上面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他赶忙吩咐大伙去往城中各处纵火,然后独自一人飞身跃下城墙,绕到城门洞口,将城门闩顶开,守在门旁,等待后援兵马的到来。 与此同时,入城的大西军将士也一齐高呼呐喊着,将随身火种取出,向各处抛掷,城中顿时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王应麒从梦中惊醒,吓得是心胆俱碎,连忙命人备马迎敌,同时催促各路兵马前往阻挡。 哪知才刚出县衙大门,就有溃军逃来禀报说各门俱破,不知有多少贼兵杀进城来。王应麒大骇,顿时方寸大乱,知事不可为,只得带着数百残兵奔至西门,突围而去。 攻克遂宁后,定国率领水陆大军顺着涪水一路向北,直抵涪城境内。 涪城位于涪水西岸,定国下令步军在东岸安营,骑兵在西岸下寨,两军隔水相望,同时命李春铭、陈玺、张成均三人各率一千人马连夜于涪水之上搭建三座浮桥,只待次日步军渡过涪水,一齐攻城。 一夜功夫,三座浮桥便在涪水之上搭建完毕,为了防止官军突然来袭,定国传令骑兵先于北岸布阵策应,然后又让弓弩手先行渡河,列队于骑兵方阵之后,最后主力大军这才依次渡过了涪水。 等全军尽数过河,定国命传令兵召来陈玺、李春铭二人,附耳对着他们低语了几句,二人听后连连点头,旋即领命而去。 北川总兵刘胤嘉此时正在涪城镇守,这日一早,忽听城外人声嘈杂,他赶忙登城来看,只见城下有数千官军打扮的溃军,聚集于城门之外,大叫开门。 刘胤嘉不明所以,朝着城下大声问道:“你等是何处兵马?来此作甚?” 为首一人连忙答话道:“将军!我等皆是从射洪逃来的败兵!数日前,贼兵破城,当官的全都战死了,就剩下咱们这些人一路奔逃到此,还望将军接纳,救我等性命!” 刘胤嘉心软正要答应,一旁参将杨展赶紧上前阻止道:“镇台大人,万万不可!你看为首之人,言辞对答如流,分明是有备而来,其中怕是有诈!” “这……”杨展的话让刘胤嘉有些犹豫起来。 见刘胤嘉不肯开城,城下几千人瞬间一齐跪倒在地,叩首哀哭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远处杀声大作,但见一支大西军骑兵向着城下直冲而来。城下溃军见状,个个惊恐万分,死命捶打着城门,号哭声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刘胤嘉心中不忍,把手一挥道:“开城门!” “镇台大人三思!”杨展一脸焦急,上前还想再劝,然而却迟了一步,城门已被隆隆打开,数千溃军瞬间一拥而入。 刚刚接纳完这支溃军,大西军骑兵也已杀至城下,为首将领正是陈玺。 但见陈玺高举大刀,驻马大声叫骂道:“城上人听着!速速开城投降,饶尔等活命!否则大军一至,踏平此城!一个不留!” 刘胤嘉俯身靠在城墙垛口,反骂道:“大胆贼兵,夺我川中州县,屠我巴蜀子弟,老子岂能降你?” 骂毕,城上顿时箭如雨下,大西军将士猝不及防,纷纷应声落马。陈玺无奈,只得怏怏退去,刘胤嘉见此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中午时分,定国大军终于开到了涪城下。 “止!”定国驻马立于军前,把手高高举过头顶,身后五万大军立刻整齐划一地同时停下了脚步。紧接着身旁祁三升猛地将令旗往左右一挥,左右两翼大西军将士当即迅速向涪城的南北两个方向包抄过去,将整座城池团团围住。 杨展建议刘胤嘉趁着大西军初来乍到,立足不稳之际,率兵出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奈何刘胤嘉见大西军军容严整,心中已然畏惧了三分,自是不敢贸然出战,严令全军据城死守,有妄言出城者杀无赦。 至于那数千溃军,刘胤嘉见他们个个饥疲交顿,于是命人做了面饼,让他们饱餐一顿,然后发给衣甲兵器,编入军中协防守城。 然而奇怪的是,整整一个下午,大西军都没有对涪城发起进攻,挨到丑时,刘胤嘉和杨展终于熬不住了,在城楼上小寐起来。 哪知两人才没睡上片刻,城下忽然杀声四起,刘胤嘉急忙起身往城下望去,竟是早上放入城中的那数千溃军正在猛攻城门,片刻间,这群人已经杀至城门洞口,放下城门闩,迎大西军主力入城,双方旋即在城门附近展开了激战。 杨展见大事不好,连忙对刘胤嘉喊道:“镇台大人!贼兵势众,不可硬拼!抚台大人先前已传谕各州县兵马回援成都,咱们也赶紧突围,撤往成都吧!” 刘胤嘉心中早有此意,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两人立刻收拢残兵败将,向着西门方向冲去。 定国目送着这支官军突围而出,却并不追赶,只是传令全军打扫战场,出榜安民,待休整数日后,继续向保宁、顺庆进军。 此时,大西军各路捷报频传,张能奇连克荣县、隆昌、内江,张可旺亦破了叙州、嘉定。一时间,沿途各州县望风而降,川南、川西南四十七州县,皆为大西军所得。张献忠原计划要用三个月攻下全川,没曾想这才不到一个月功夫,便已势如破竹,烽火百里直抵成都了。 正当张献忠主力兵临成都之际,定国也率部与张文秀合军,一连夺取了大顺军控制的顺庆、达县、保宁三城,将李自成在这些地区设置的官吏全部驱逐。 大顺军总兵马科闻讯从汉中调大军赶来增援,然而此时右路军主力已被张献忠调回成都参与攻城作战,顺庆、保宁一线只留下张文秀的一万兵马驻防。 马科旋即在广元击败张文秀,然后又于月底重新夺回了保宁。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五 定国掘城破成都 献忠招摇入蜀府 八月初五日,马元利率骑兵从资阳,狄三品率水军从洪雅、新津逼近成都,北川总兵刘胤嘉此时正从涪城赶往成都途中,两军狭路相逢,刘胤嘉大败,大西军旋即进抵成都东南门外。 大西军兵临城下,然而城内除了刚刚退入城中的刘胤嘉部三千人,就只有一万守军,以及一千多从川边各地匆忙檄调而来的土司兵。 四川巡抚龙文光见事态危急,急忙下令全城挨户抽丁,还好府库中衣甲兵器充足,于是将这些人穿戴整齐立于城墙之上,远远看去黑压压的一片,的确暂时唬住了马元利派来打探军情的大西军斥候。 至于那些土司兵,由于擅长野战,皆被龙文光安排去西门外的数座小土丘上扎营,以为成都外援。 两日后,张献忠大军抵达成都,将老营扎在北门外凤凰山上,并召马元利和狄三品来见。 张献忠开门见山地问道:“老子初来乍到,你们二位可有破敌之策?” 马元利抱拳言道:“王上,微臣已经探明,成都东南北三面皆有江水所阻,江外又有外城防守。虽说这外城并不难破,但即便破了外城仍要渡江去攻内城!惟有西门,没有江水环绕,又无外城守护,只有少数土司兵于土丘之上驻扎,咱们只要先攻破外围营寨,然后在城脚下埋雷炸城,便可轻松拿下成都!” 张献忠捋着长髯继续问道:“依你看,这城里有多少兵马?” “据斥候观察,城墙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全是守军,加上成都如此大城,怎么说也该有二十多万人吧!”马元利毫不犹豫地答道。 不想张献忠却是摇了摇头:“老子看撑死三万,其他多半是城中百姓站在城头凑数罢了!一旦攻入城中,这些人立刻就会一哄而散!” 马元利不可思议地问道:“王上为何如此笃定?” 张献忠哈哈大笑道:“假如城内真有二十万兵马,必将分散于各路州县,节节设防,何必集中兵力防守成都?倘若有四五万兵马,你初来乍到之时,为何不来攻你,听凭你在此地扎营?依老子看,城中官军兵力最多不过三万。” 在场诸人皆为之叹服,张献忠于是命张能奇率兵三千去破土司兵营寨,定国负责带人前往四处寻找数丈高的木竿,将中间锯破掏空,里面填塞火药,然后两两相合,缠以布帛,准备等土司营寨一破,便掘穴埋雷。 张能奇从张献忠帐中出来,立刻带着三千精锐对西门外的土司兵发起了猛攻,这些土司兵虽然武器简陋,但却异常勇猛,招招竟是以命相搏,张能奇只能仰仗着人多勉力支撑,双方顿时陷入了焦灼之中。 刘胤嘉在城上看得真切,转身对身旁的参将杨展、曹勋言道:“你们且看,此贼骁勇善战,必是献贼军中的关键人物,若能将他擒来,贼兵必将胆战心惊!” 二人相视一眼,当即抱拳领命,然后一齐走下城楼,提刀上马,各率五百精锐冲杀出城。各寨土司兵见城内来援,不禁欢欣鼓舞,一同冲杀出来,张能奇抵挡不住,大败而逃。 龙文光见大西军退去,连忙下令鸣金收兵,然后亲自迎出城门,为杨展、曹勋二人接风洗尘,并送出牛羊各十只,美酒十坛,前往各寨犒劳土司兵。 杨展、曹勋二人与龙文光携手回到城中,当地绅民沿街点燃烟花爆竹,箪食壶浆庆贺凯旋,蜀王朱至澍亦送来五千两银子犒军。 见此情景,杨展忍不住对着在场众人许下豪言壮语道:“今日不过小胜贼兵,且待贼兵退去,再与诸位开怀痛饮!” 张能奇回到营中向张献忠请罪,张献忠却并不以为意,安慰他回营歇息,又让定国挑选精干之人,乔装打扮成乞丐医卜客商之流,混入城中以为内应。 次日清晨,马元利、狄三品率水陆大军从南面夺取了外城,守城官军纷纷乘船渡江逃命。奇怪的是,大西军并不追赶,却直奔内城西南角,佯装掘城埋雷。 杨展、曹勋赶忙率军出城阻止,冯双礼、张化龙见官军出动,旋即以一万兵马绕道青羊宫之后,与马元利形成夹击之势,一时间杀声震天,西城之外的土司军亦纷纷前来支援。 待至午时,趁着西南战事正酣,定国突然率领数千骑兵出现在白马寺附近,并开始在西北城角挖掘城墙。 刘胤嘉在城上看见,吓得脸色惨白,匆忙组织了三千民军出城夺穴,结果才刚一出城,就被张能奇截在了西门之外,一直战到日落时分,刘胤嘉见始终无法抢到挖穴之处,只得收兵回城,另用滚石、檑木向城下抛掷。 然而这时,定国已命人在穴口上方搭建起了木栅,落石檑木皆被木栅所拦,根本无法阻止大西军继续掘城。 龙文光见形势万分危急,急忙派人赶往都江堰决堤,准备水淹围城的大西军。 杨展却是忧心忡忡道:“抚台大人明鉴,即使大水到来,也得数日功夫,然贼兵掘城明日便成,还是得赶紧在城中临时搭起一道木栅寨墙,以防万一!” 龙文光觉得言之有理,立刻派遣巡按御史刘之渤前往西北角督率军民连夜搭建木栅寨墙。然而等到次日清晨,刘胤嘉巡城路过,却见木栅寨墙方才刚刚搭建了一半,且栅木入土太浅,用手轻轻晃动就会前后摇摆。 刘胤嘉大怒,要求刘之渤赶紧加固重盖,然后快步登上城墙往下望去,只见城下积土如山,白马寺内的大西军将士正陆续抬着数丈高的木竿送往洞穴之中。刘胤嘉不明所以,以为这些木竿是用来支撑洞穴,大西军想要直接掘城而入。 念及至此,刘胤嘉连忙退下城来,让刘之渤带人先在西北角挖出一道长沟,引来金河之水,一旦大西军掘城而入,便能够用金河水倒灌入穴。 与此同时,大西军已在洞穴中竖满了填有火药的木竿,陈玺匆匆赶至白马寺向定国禀报道:“老大,万事俱备,现在就炸城么?” 定国点了点头,向左右诸将下令道:“破城就在今日,传令兵!向洞中弟兄发去信号,点火隐蔽!其余人等立刻上马,只待城墙一塌,便随我冲入城中,不得延误战机!” 只在须臾片刻,就听一声闷响从城基下方发出,瞬间烟尘四起,直冲云霄。正在城内搭建木栅、挖掘长沟的军民皆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倒在地,耳聋目眩,半天爬不起身。 刘胤嘉和刘之渤离得稍远,虽摇摇欲坠却仍然能够勉强站立,刘胤嘉一把抹去满脸的尘土,睁眼一看,烟尘滚滚中隐约可见城墙已被炸开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刘胤嘉知大事不好,急忙高呼道:“快!堵住缺口!休让贼兵入城!” 然而事已至此,哪里还有人听他的号令,刘胤嘉无奈只得返身赶往北城守将鲁印昌营中,召来兵马随他杀回缺口。 此时,大西军已如潮水般冲入了城中,定国一眼望见正督军堵御的鲁印昌,当即拍马挺枪,直向鲁印昌冲来。转瞬间,定国已杀至眼前,两人战不到数合,鲁印昌心慌手乱,被定国寻得破绽,一枪刺穿喉咙,跌倒在地,跟上的大西军将士一齐向前,将他砍成了肉泥。 杀死了鲁印昌,定国勒马又向着刘胤嘉的方向而来,刘胤嘉亲眼目睹鲁印昌惨死,又见定国勇猛无比,哪里敢跟他硬拼,慌忙调转马头就要逃跑。 定国遭溃军阻住去路,瞧着刘胤嘉渐行渐远,生怕被他走脱,连忙将梅花枪往鞍上一挂,单手提起短弩,向着刘胤嘉后心就是一箭,箭矢穿甲而过,直透刘胤嘉右胸。 刘胤嘉惨叫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伏在马背之上摇摇欲坠。就在危急时刻,四川巡抚龙文光率数百标营亲兵疾驰而来。刘胤嘉勉强撑起身子向着龙文光喊道:“快往缺口杀敌!” 立刻就有郝希文、阮世奇、徐明蛟、罗大爵等诸将一齐杀上前去,然而大西军入城者甚众,这区区数百标营兵犹如螳臂当车,瞬间就被淹没在了人海之中。 龙文光与刘胤嘉二人左突右杀,但所到之处皆有大西军的围追堵截,已是无路可走,二人旋即直奔百花潭,投水而死。 定国占领缺口后,迅速引军杀至西门,在内应的配合下驱散守军,打开了城门。 张献忠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待至城门大开,便有龙韬、豹略、鹰扬、虎威四营扈卫将士手执鲜明旗帜,率先入城,在街道左右并排而立,留出中间甬道,迎张献忠入城。 张献忠并没有急着往城里走,而是在汪兆龄和定国等人的簇拥下登上了西门城楼。 站在城楼之上,极目望去,只见城中街巷交织,楼台林立,一眼望不到尽头。张献忠一时心潮澎湃,仿佛做梦一般,不禁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俺老张总算是进了成都!” 定国亦是欣喜万分,向着张献忠抱拳言道:“恭喜父王拿下成都,全川指日可定!” 汪兆龄在一旁也跟着接话道:“王上承天应命,方能够鼎定川中!巴蜀之地富甲天下,又有天险阻隔,王业之兴,始于此也!” 张献忠捋着长髯一脸得意,忽见城下有百姓用数丈长帛为旗,上书“顺民”二字,心中更是欢喜,连忙命人将带头之人领上城楼。 那百姓见是传说中的杀人魔王张献忠,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张献忠和颜悦色地向他问起城中的情况,哪知那人却是紧张得半晌不能成词。张献忠心中高兴,也不计较,命人赏了他一锭元宝。 那百姓拿着元宝,顿时也不紧张了,叩首高呼道:“西王万岁万万岁!” 张献忠让他起身,然后指着远处一片碧瓦黄墙,高耸入云的建筑问道:“那是何处?” 那百姓忙不迭地答道:“西王万岁,那儿是蜀王的王府!” 张献忠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继而带着众人走下城楼,重新上马,仍是先前的排场,一路浩浩荡荡地向蜀王府行进。 沿街百姓家门口纷纷插着写有“顺民”二字的白旗,焚香跪在门前,四营将士林立于道路两侧布置警戒,严防城中残余官军趁机滋事。 大队人马很快就来到了承天门前的一片广场,广场两侧是原是官军的营盘,此时早已人去营空。张献忠命四营扈卫在此驻扎,然后又吩咐汪兆龄带数百精兵先行进宫搜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汪兆龄带队押解着一群太监宫女走出承天门,跪于道路两侧恭迎。张献忠旋即骑马直入承天门,至承天殿蜀王宝座前坐定。 张献忠抚摸些金光闪闪的宝座,探身询问左右道:“咦,我说怎么没看见蜀王老儿?该不会是逃了吧?” 汪兆龄上前一步躬身禀报道:“王上,大军破城之时,蜀王朱至澍夫妇,连同其弟太平王朱至渌,皆已跃入八角琉璃井中淹死了!” 张献忠听后不禁惋惜不已。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六 张能奇兵败川北 洋教士奉命制历 就在张献忠攻克成都的时候,南京的弘光朝廷诏令原川陕总督樊一蘅仍任原职,又授原大学士王应熊为兵部尚书,总督川湖云贵四省军务,楚、郧、贵、广悉听其节制,并拨给饷银三万两,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 然而王应熊名为督师,却无师可督,只能散尽家财,招兵数千人,与樊一蘅避居遵义,开府理事,檄传各州县旧将会师共举。 很快,曾英、刘鳞长,以及余大海、李占春、张天相等诸部皆表示愿受其节制,官军声势得以复振,重新拥兵十余万,并不断向蜀中反扑,试图收复失地。 与此同时,坐镇川北的大顺四川节度使,怀仁伯马科亦率部夺回了顺庆,马科正打算从顺庆水陆并进,袭取重庆,阻断张献忠与湖广左良玉的联系,避免两军联合,然后召集摇黄十三家,走内水向西,逼大西军退往云贵山区,从而达到全据川中的目的。 没想到顺庆这边船只尚未打造完毕,张献忠已命张能奇率军三万前来攻打绵州,意图攻略汉中,直捣西安。 马科唯恐绵州有失,遂召集诸将言道:“川北之地幅员辽阔,我军兵少,难以守御,然所占之地不可轻易放弃,本镇业已驰报陛下,请增援军!今顺庆城防坚固,敌军不易攻取,故本镇决定亲率三千精锐潜往绵州,救援马爌!尔等且继续留守城中,切记若敌军来攻,只可坚守,不可轻举妄动!” 诸将齐声答应,马科于是带着三千精骑趁夜悄悄打开城门,往绵州而去。 再说张能奇将三万精兵分作三路,其中振武将军洪正隆领兵五千为右翼,走金堂、中江一路向三台;英勇将军张其在领兵五千为左翼,走什邡、绵竹、安县一路向江油;他自己则亲率两万步骑经新都、汉州、德阳、罗江,一路杀向绵州。 马科的援军前脚刚入绵州,张能奇的兵马也紧随而至。双方在城下展开激战,然而一连数日,大西军却始终无法攻下城池。 八月二十一日,洪正隆的右翼兵马由潼川赶至绵州,与张能奇汇合,此时正逢张能奇爱妾生日,张能奇见大军皆已疲惫不堪,于是下令全军暂停攻城,就地休整两日,顺便在营中为爱妾庆贺祝寿。 消息很快就由细作传至城内,马科得报大喜,却故意示弱,不开城门,只派少数老弱之兵悄悄缒城而出,掠取粮草物资。 张能奇见马科连城门也不敢开,以为城中兵少,无力出击,顿时放心不少,但为了防备大顺军夜里袭营,还是命令洪正隆派两千人马埋伏于营寨之外,以防不测。 不想一夜过去相安无事,城中竟是毫无动静,这下张能奇终于完全放下心来,让洪正隆将伏兵召回,全军一齐开怀畅饮,只待次日一鼓作气,攻克绵州。 哪知到了中午,正当大西军将士酒足饭饱,昏昏欲睡之际,营寨外忽然杀声四起,大顺军骑兵在马科的带领下,犹如猛虎下山般破寨而入,在慌乱奔逃的人群中乱杀乱砍起来。 大西军仓促应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兵马死伤不计其数。张能奇一身酒气,来不及披甲便在亲兵的搀扶下提刀上马,只见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大顺军,虽张能奇勇猛无敌,可是连杀了许久,却始终无法击退敌军。 就在此危急时刻,忽见寨外烟尘四起,原来是张其在率领的左翼兵马赶到了。 绵州守将马爌站在城楼之上,望见大西军援军将至,立刻带着三千兵马出城拦截。 见马爌挡住了张其在的援军,马科当即举刀高喊道:“弟兄们!随我杀敌!斩首一级者赏银十两,生擒张能奇者赏银五千!”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顺军将士顿时勇气百倍,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尽管张能奇死战不退,然而战至日暮时分,在他身旁已然没剩下多少兵马了,而大顺军却是越战越勇。 洪正隆满身血污地冲到张能奇面前,向着他高声大吼道:“四将军,快撤吧!再不撤可就要全军覆没了!” “不行!就这么回去,父王必然降罪于我!大家不许撤,随我继续杀敌!”张能奇虽身负多处刀伤,战马也已伤重而死,可他却仍如同疯子一般,没有丝毫想退的意思,高举钢刀,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 情势万分危急,洪正隆当机立断,吩咐众亲兵架起张能奇,强行将他推上马背,然后护住左右,拼死冲出了重围。 马科见张能奇逃远,并没有追杀,径直收兵回城去了。 张能奇身负重伤,在洪正隆和张其在的保护下,一路退至罗江,收拢沿途溃散兵士,只剩八千余人,且多数有伤在身。张能奇见罗江无险可守,乃退往鹿头关,然后将兵马交付给张其在和洪正隆,自己单骑赶回成都,向张献忠禀报。 张献忠见张能奇重伤在身,并没有过多苛责,只是嘱咐他回去好生休养,并让医官前往张能奇府中,以上好的金创药医治,然后下令召集众文武上殿议事。 待文武聚齐殿中,张献忠扫视一眼众人,发现所有人皆是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当即笑着说道:“你们紧张个屁!虎臣此败尽在老子预料之中,这小子平日里自以为天下无敌,老子早知他不是马科的对手,就是想让这小子受点挫折,以为磨砺!” 张献忠话音刚落,定国立刻抱拳请命道:“父王,四弟鲁莽,故有此败!现如今全川皆已归附,自然不能再让顺军盘踞于川北!儿臣愿领一军北上,驱逐马科,一举拿下汉中!” 不料张献忠却是把手一摆,当场拒绝道:“这些时日老子早就在成都呆腻了!此番老子要御驾亲征,定让那马科束手就擒!可旺,成都就由你留守监国吧!” “今时不同往日,军中能征惯战之将众多,父王你又何必亲临险地?刀枪无眼,倘若有个闪失,岂不是悔之晚矣!”定国一听张献忠要亲自出战,连忙阻止道。 汪兆龄在一旁却是微微一笑道:“定国将军差矣,如今大明已经倾覆,咱们大西军与李自成之争,已非平常之争,乃是国运之争!汉中乃是巴蜀门户,咽喉之地,只有拿下汉中,方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当年刘备与曹操争夺汉中,刘备亦是倾尽全力,男子当战,女子当运,方才最终击败曹操,全据汉中!王上今日御驾亲征,又有何不可?众将士见王上亲临,必将奋勇争先,何愁顺军不破,川北不定?” 汪兆龄的话更是让张献忠下定了决心,他捋着长髯对定国说道:“宁宇啊,老子主意已决,就不要再劝了,你且与汪丞相一并留下,辅佐可旺镇守成都!” “儿臣遵命。”定国本想再劝,但看张献忠意志坚定无法更改,也只得无奈退下。 九月初一,张献忠亲率十万大军由成都出发,前往与大顺军争夺川北,吴继善、龚完敬二人亦随军同行,以为军师。 马科听闻张献忠亲征,连忙找来马爌商议,二人议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放弃绵州,一面退过涪江东岸,在梓潼、剑阁一带重重布防,一面向李自成告急,请求援军。 张献忠兵不血刃进入绵州,将其改名为得胜州,正准备渡过涪江追赶马科,却有吴继善前来劝阻道:“马科望风而逃,可见其并非劲敌,何必劳动王上御驾?如今川西南皆已平定,只要派遣可旺、定国二位将军前来,必能马到成功!当务之急乃是设官抚民,巩固新占州县!绵州此地人杰地灵,王上只须驻兵于此,招贤纳士,然后坐看各军平定川北即可。” 张献忠听后深以为然,采纳其言,派人赶赴成都檄调张可旺和定国前来。 张文秀此前在遂宁驻扎,听闻张能奇兵败,立刻率兵来援,待他赶到时,张献忠已然拿下了绵州。见到文秀,张献忠颇感意外,立马吩咐他前往收抚附近州县,并搜寻当地名声较好的仕宦缙绅,邀请他们出来做官。 文秀领命,分派诸将前往各州县驱逐大顺军残部,同时张榜安民,搜求贤能。 当地缙绅见大西军秋毫无犯,隐隐有王者之师的气象,又见明室已亡,将来得天下的不是李自成便是张献忠,但李自成毕竟逼死了崇祯帝,从感情上来说,他们无法接受为此弑君之贼效命,但对于张献忠,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于是纷纷归附至张献忠麾下。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绵州缙绅严锡命,此人和吴继善同是前大学士徐光启的门生,信奉天主教,本是崇祯十年进士,做过通州知州,因见世道混乱朝不保夕,干脆致仕回家避难。如今听说吴继善在张献忠军中颇受重用,遂前往拜见,请求为他引荐。 吴继善念及旧情满口答应,将其引至张献忠面前,见到张献忠,严锡命开门见山地说道:“大王,如今崇祯皇帝已死,然民间仍称今年为崇祯十七年。先前李自成大军占据绵州,强迫百姓使用他的甲申历,称永昌元年,可又有满洲皇帝占了京师,称顺治元年,南京监国的福王又称监国元年,这天下忽然间冒出了这么多年号,咱们四川百姓一时竟不知该用哪个?大王既已平定巴蜀,便应早正大位,改元颁历,使百姓有正朔可奉,此事方是正道。” 张献忠不禁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严先生,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这历书却是无人会制,不知你可有中意人选?” 严锡命连忙说道:“大王,制历乃是西洋人之所长,在下恰好认识两个洋人正在此地,一个名叫利类思,乃是西洋义大利国西西里岛人。一个名叫安文思,乃是南洋吕宋国人。” 张献忠听后大喜道:“既有这样的人,还不速速把他们接来见我!” 利类思和安文思两名传教士很快就被请到了张献忠帐中,张献忠见二人虽金发碧眼,模样奇怪,但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行为举止也是彬彬有礼,心中很是喜欢,问他们能否制作历书,二人也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随后又向张献忠说起天体构造、日月运行等一堆张献忠闻所未闻之事。 张献忠听得是云里雾里,更觉得二人高深莫测,便将他们留下编制历书,只待平定川北之后,就返回成都,颁行新历。至于严锡命,张献忠见其文雅恭顺,能言善辩,又有举荐之功,当即许其为宰相。 再说张可旺和定国从成都赶至绵州,张献忠命二人去攻马科,又檄传张文秀、刘进忠攻取顺庆,以为策应。 张可旺与定国二人率五万大军渡过涪江,连败马爌于魏城、梓潼,马爌败回剑阁与马科据险死守。张可旺自领大军围攻剑阁,又命定国分兵去取保宁,保宁守军望风而逃。 保宁失守,马科当即弃了剑阁,退往广元,并飞驰向西安告急,请发援兵。 川北各州县亦纷纷逐杀大顺官吏,向大西军投降,摇黄十三家见民心如此,纷纷主动前来归附。而张文秀、刘进忠在攻下顺庆后,也跟着挥军北上,与张可旺、定国合兵一处,共同攻打广元。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七 张献忠改元称帝 大西朝成都建政 此时,清军大兵压境,李自成节节败退,兵力已然捉襟见肘,自是无暇兼顾川北战事,马科久等援军不至,又见摇黄十三家归附大西军,广元势蹙,遂领兵撤回汉中,与韩文合力抵御大西军的进攻。 张可旺率军追过宁羌,在五丁峡与大顺军遭遇,马科见大西军声势浩大,不敢硬拼,立刻传令全军依托地势据险坚守,张可旺连攻数日,白白折损了不少将士,却是毫无进展,两军一时相持不下,谁都无法取胜。 就在张可旺一筹莫展之际,忽有张献忠密谕传来,说大顺军既已退入陕西,且不必再追,即刻撤军返回成都,待开春重新部署之后,再全力攻取西安。 张可旺本就是归心似箭,见了密谕自是求之不得,遂留下白文选镇守广元,然后与定国一同撤军返回。 进了成都,张可旺和定国顾不上回府休息,就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宫中向张献忠复命。见可旺和定国风尘仆仆而来,张献忠连忙吩咐太监为他们搬来座椅,奉上糕点香茶。 二人一路赶回,早已是饥渴难耐,当即也不跟张献忠客气,一屁股坐在椅上,抓起糕点就往嘴里送,又从托盘上接过茶杯,就着茶水将糕点囫囵咽下肚去,然后将茶杯放回托盘,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张献忠述说起驱逐大顺军出川的经过。 张献忠听得是兴致勃勃,中间还时不时地插上两句,等二人把话说完,张献忠这才向他们询问道:“如今川蜀基本平定,一班文臣皆劝老子早正大位,立国建号,与李闯争夺天下。然而也有人劝老子将蜀王的儿子立为监国,奉大明正朔,收拾人心,等天下大定之后再杀了那个姓朱的小儿,自己做皇帝。你们都是俺老张的儿子,老子的天下,将来也就是你们的天下,依你们看,该如何抉择为妥?” 张献忠话音刚落,定国便抱拳言道:“父王,大明毕竟有近三百年基业,人心尚在,非一朝一夕能够消亡。如今李自成逼死崇祯帝,已成众矢之的,咱们不妨立那蜀王世子为帝,延明正朔,如此一来,那些仇恨李自成的官民士绅必将归附于我,分散于各地的前明官军,亦不再与我为敌!我大西军便可以整合全部力量,与李自成一较高下!” 张可旺一听当时就不乐意了,连连摇头道:“老二之言大谬!这兵马都是咱们自己招的,官民投降的也是咱们大西军,与那朱家的小子有个屁干系?父王你想,咱们举事也有十几年了,烧皇陵,杀藩王,哪一件干的不是反对他朱家皇帝的事?如今为了消灭李自成,却要咱们拥戴朱家的小子,这是何道理?” 张献忠见二人意见相左,所言又皆有一定道理,一时也没有了主张,于是吩咐二人暂且退下,待自己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决断。 次日清晨,文武百官循例前来朝贺,张献忠身穿西王冠冕,端坐于承天殿上,在鼓乐声中,众文武排着整齐的队列,缓步走进承天殿。 待至贺毕,张献忠留下汪兆龄等文武官员二十余人殿上赐座。 等到众人皆已坐定,汪兆龄旋即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躬身向张献忠诵贺道:“王上承天应命,鼎定蜀府,三川郡邑,望风而降。寰海宇内,莫不臣服,臣等庆拊龙鳞,择栖良木,万里追随,终得偿志。惟愿王上早正大位,以告天下,以安民心!” 汪兆龄的这番说辞,张献忠听得是云里雾里,忍不住把话打断道:“汪丞相,你这绕来绕去的,把老子都绕糊涂了,不必这么啰嗦,你想要干啥,直说就是!” 汪兆龄连忙伏跪在地,叩首禀报道:“昨夜微臣与诸位大人商议,大伙都是一个意见,请王上早日登基称帝!” 昨夜张献忠一宿未眠,想的全都是称帝之事,今日见汪兆龄提起,张献忠猛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背扣双手,扫视一眼殿中诸臣,继而言道:“这些时日,不少人劝老子先扶立朱明后裔,挟天子以令诸侯,然而老子思虑了多日,如今南京已经立了一个福王,老子就算再立一个蜀王,招牌亦不如他南京的响亮,况且那李自成都已经称了帝,老子不比他差,如何就做不得皇帝?” 汪兆龄见张献忠答应称帝,不禁欣喜若狂,赶忙跪倒在地用颤抖的嗓音高呼道:“大西开国,天命所归!陛下上承天命,下应民心,实乃普天同庆之盛世也!” 就在说话间,承天门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之声,张献忠不明所以,赶忙吩咐张可旺下殿查看。不一会儿功夫,就见张可旺捧着一大叠劝进表章回到了承天殿中。 张可旺让太监把劝进表递至张献忠案前,然后抱拳禀报道:“承天门外是各营将士以及地方缙绅叩阙上表,请父王早正大位!儿臣刚刚已向他们宣布,父王答应择日登基,他们这才陆续欢呼散去。” 张献忠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拿起劝进表,随意翻看了几页,上面尽是些晦涩艰深的长篇大论,犹如天书一般。 张献忠将厚厚一叠劝进表重新扔回案前,自嘲着说道:“一堆之乎者也,它们认得老子,老子却不认得它们!也罢,既然大家都让老子登基,老子登基便是!你们且赶紧替老子挑个好日子。” 汪兆龄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道:“王上,明日便是大吉之日!十一月子属水,十六日又是金日,水能生金、克火!正是预示我大西克胜朱明的黄道吉日也!” “什么?明日就登基?这未免也太仓促了吧!”张献忠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一旁严锡命连忙解释道:“王上尽管放心,登基所用之衮冕舆服,郊天祭祀之地,以及玉玺宝座皆早已准备妥当,大典礼仪流程,诸文武大臣也都演练过很多次了,只待黄诰颁下,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保证万无一失!” 张献忠听罢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啊,到头来老子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明天吧!” “王上圣明!”这些文臣前来归附,本就是为了当一个从龙之臣,如今心愿达成,自是欢呼雀跃。 等到群臣欢呼完毕,定国这才上前躬身言道:“父王,如今天下四分,各自建元,其中福王于南京继承明朝帝统,尽管仅剩半壁江山,却是人心归附;李自成虽失京师,然仍占有陕西、山西、河南诸省,河塞之险牢不可破,可谓坐拥地利;满洲以为明讨闯之由,窃居京师、河北、山东,是占了天时。然我大西旬月就得巴蜀,绅民争相归附,已得人和;蜀中内有沃野千里,外扼四塞险阻,再得地利;南京草创,李闯新败,又兼得天时!天时地利人和我皆占齐,巴蜀虽小,却能以此根基囊括天下!不过当今形势,最重要的还是顺应人心,先前儿臣赞同扶立蜀王世子也是此意!现父王既已决定称帝,但仍需优待前明宗室,承袭前朝旧制,如此方能够天下归心,成就万世基业!” “定国所言极是,咱们立国第一要务便是要确定规矩制度!”张献忠将目光转向严锡命等文臣,继续说道,“你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这些事还得劳烦你们多多费心了!时间紧迫,下午就议个章程出来,待日暮之前报于我知!” 从承天殿下来,汪兆龄、严锡命、吴继善、王国宁、宋日英、江鼎镇、龚完敬、胡默等文臣各带喜色,互相揖贺了一声“恭喜!”,然后便一齐退到朝房,商议新朝章程去了。 十一月十六日,张献忠正式在承天殿登基称帝,国号大西,以成都为西京,蜀王府为皇宫。改元大顺,造新历,曰通天历,并铸大顺通宝,颁行全川。 诏民间称自己为老万岁,家家户户皆必须立“西朝皇帝万岁”的牌位于家门口,供奉香花。 册封张可旺为平东王、张定国为安西王、张文秀为抚南王、张能奇为定北王,张可旺与张定国俱称千岁,并于蜀王府内建造东西二王府,张可旺居东府,定国居西府。 又以张可旺节制文武百官,改明旧制,设丞相一职,所有一切大小事务先由丞相裁决,然后呈报皇帝。 封汪兆龄为东阁大学士兼左丞相、严锡命为内阁大学士右丞相;另有吏部尚书胡默、户部尚书王国宁、礼部尚书吴继善、兵部尚书龚完敬、刑部尚书李时英、工部尚书王应龙;京畿道御史齐之奂。 并设四将军:张可旺为平东将军,监十九营;张定国为安西将军,监十六营;张文秀为抚南将军,挂先锋印,监十五营;张能奇为定北将军,监二十营。 设五军都督府:中军府都督兼五城兵马司都督王尚礼,提督御营,提督皇城都指挥窦名望;另有前军府都督白文选、后军府都督冯双礼、左军府都督马元利、右军府都督张化龙、水军都督王自奇、水师左都督王复臣、水师右都督王自羽等。 除王尚礼、窦名望两都督坐镇成都外,其余各都督皆统兵分镇于各地州县。 由于正值非常时期,成都城内严格实行门禁和保甲法,各门设一兵部、二都督,门军守备一千人,严查出入人等。同时为了方便战时调兵,张献忠还下旨将成都城内的主要街道尽数拓宽至十来丈,所有妨碍街道拓展的房屋全部拆毁,改造后的街道能容纳五十骑并行而过。 登基大典结束后,为了填补各州县官吏的空缺,张献忠当即传谕全川军民人等,要在成都开科取士。一时间,前来应试的生员多达九千余人,遂以汪兆龄为主考,严锡命为副主考,刘承吉为提调。经过多轮会试,取进士五十名参加廷试。 廷试在保和殿举行,由张献忠亲自主持,张献忠当场手书大字试题一道:《以兵胁蜀,同定江山》,命太监传示各座,照题做文。最终选定樊为璧为状元,欧阳直为榜眼,史缵传为探花。 随即,张献忠又对大西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编,合计编为一百二十个营,每营设一名总兵,总兵之下,另设副将、参将、都司、游击诸官。 每十营设都督一名,全国共设都督十二名,其中以四十个营驻防成都四门,由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四将军统御,其他八十个营分驻于各州县。另还有龙韬、虎略、神策、天讨、虎贲、鹰扬、天威、羽林、虎威、豹韬十营,为中军都督管辖,称御营,一切地方事物皆由中军府都督王尚礼负责裁决处分,若非重大事务,不必上奏皇帝。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八 状元郎糊涂殒命 安西王上奏阻战 文科放榜后,又续开了武科,有华阳人张大绶,年不满三十,身长七尺,生得是一表人才,刀镫骑射样样精通,可谓是一名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张献忠见此青年才俊肯为己所用,很是欢喜,连取了他解元、会元、状元三个榜首。汪兆龄看出张献忠的用意,当即率领一班文臣,上表称贺道:“吾皇受命于天,今天降大贤,辅佐新朝,我大西朝不久便可一统天下!” 张献忠听后很是受用,立刻在承天殿上召见张大绶,并赏赐他锦袍玉带,名马雕鞍,令其走马游街,供百姓瞻仰。又让画工为其画像,另赐豪宅一处,家丁二十人,宫女四名。 见张献忠恩宠日隆,自汪兆龄以下,文武大臣皆有了结交之心,纷纷馈送礼物,亲往道贺,一时间状元府前车马络绎不绝。 正所谓物极必反,张献忠的厚待让张大绶受宠若惊,他此刻一门心思只想着能像诸葛孔明一般辅佐张献忠成就王图霸业,鞠躬尽瘁,以报达知遇之恩,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竟是浑然不觉。 这日,王尚礼循例前来向张献忠禀报军中大小事务,等说完正事,在闲聊时,王尚礼顺口提起这几日状元府前人山人海,伫立候望状元郎的盛况,这些围观人群中,尤其以各营将士为多。 听了王尚礼的话,张献忠联想起每当张大绶入朝谢恩时,便有许多妃嫔宫女躲在自己座后壁间窥视,相互窃窃私语,一股莫名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眼角跟着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可在他脸上,却始终保持着微笑。 也是张大绶倒霉,好死不死选在这时候跑来宫中向张献忠谢恩,准备想表达一下自己对大西政权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决心。 张献忠回头发现座后又有宫嫔窥视,不禁勃然大怒道:“鸟!这驴养的,老子爱他爱得紧,一见这小子就爱得不得了!老子都有些怕看到他了!你们赶紧替老子把他收拾了!莫让他再来见老子!” 话音未落,就有御林军一拥而上,将张大绶按倒在地,张大绶突然遭变故,仓皇不知所以,须臾片刻间已是身首异处。 张献忠觉得仍是意犹未尽,又下旨将张大绶满门屠灭,连同前两日赏赐的宫女、家丁都没有留下。 张大绶之死在朝堂上瞬间引发了轩然大波,群臣纷纷前来叩问罪由,不想张献忠却是面无表情地答道:“老子爱他不过,杀了省了麻烦!” 群臣一时面面相觑,只得怏怏退去。 随着张献忠在成都称帝,中原大地上一时出现了四个皇帝,大顺固守西安,大西占据西南,满清坐镇北京,南明偏安江南。 天下四分五裂,群雄逐鹿中原,汪兆龄就任东阁大学士后,遂向张献忠条陈治安策云:“固蜀之策在先取汉中,治蜀民之策在革除旧任官吏,用人之策在兴学校、选人才、黜冒滥、严幸进。” 张献忠对汪兆龄言听计从,当即令定国为前军都督,率五万大军,攻略川北安岳、遂宁、射洪一带未附山砦;张文秀出镇广元,截御三秦;张可旺进军川西北;张能奇出兵雅州。 同时追收全川文武印信,改铸七叠印文,派使者招抚各地土司,铸金印以易其官,只有石砫土司秦良玉及黎州土司马金二人拒不受领张献忠的印信。 至此,除遵义、石砫、黎州三地,四川境内已尽归大西所有。 此时,汉中由大顺总兵韩文率部四千人防守,定国在平定安岳、遂宁、射洪诸地后,迅速进驻保宁与张文秀合兵,并致一书,命人送往汉中。 书云:“方今明运式微,江山分裂,所在群雄角逐,各思正号。但今争天下者,惟我主与尔主及大清耳。近闻尔主被清兵所伤,百万劲旅,一时瓦解,始信勇可恃,势不可久,惟在天与,自然人归。今我主自河南永宁与尔主分兵南北,江南八省,尽入版图,兵不血刃,正位西蜀,果然君圣臣贤,将勇兵强,从古未有之盛也。今欲以建瓴之势,收破竹之功,特先发先锋张可望,前军张定国,统貔貅五十余万,首取西安,接应麾下。况麾下及将兵人等,皆同功一体,何分吴越。且良禽择木,自古所重。愿麾下深思熟虑,早决从违,兵到之日,各率所部聚会军门,共图大举,慎勿徘徊歧路、坐昧先机可也。” 书信送出后已是深夜,定国只觉身心俱疲,旋即起身吹灭烛火,转身步入后帐之中。 见是定国进来,香莲连忙起身相迎,帮着他卸去身上厚重的甲胄,扶至榻前坐定,然后转身从火炉旁提起水壶,倒上一碗热水,小心翼翼地端至定国面前,笑盈盈地说道:“天寒地冻的,赶紧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 定国心思重重,顾不上抬头看香莲,径直接过碗,一口气将热水喝进肚中。 香莲将空碗放到一边,见定国面色凝重,于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关切地询问道:“宁宇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定国回过神来,望了眼身旁的香莲,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夫人,你有所不知,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像那洪承畴、卢象升,哪一个不是咱们义军的死对头,咱们在他们身上吃了多少亏,却始终一筹莫展。然而在面对满鞑子时,他们却都好像突然不会打战了一般,轻而易举就被击败。再说李自成,拥兵百万众,势如破竹地破了北京,逼死崇祯帝,可谓声势浩大!结果一遇上满鞑子,却犹如老鼠见了猫,竟是一溃千里,一路退回陕西,大半年光景愣是见个胜战也没见着,如此种种,究竟为何?” “满鞑子果真如此厉害?”香莲过去从未想过这事,今日突然听定国说起,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定国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当年有一句话是这么形容的,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如今大明江山倾覆,父皇把李自成当成争夺天下的最大对手,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满鞑子恐怕才是咱们最可怕的对手啊!正所谓唇亡齿寒,咱们大西军与大顺军本都是义军出身,同气连枝,如今李自成正在抵御满鞑子的进攻,咱们却在此与他争夺地盘,往大了说,这是置民族大义而不顾,往小了说,这是趁火打劫,不符江湖道义!哎,真是让人为难啊!” 香莲站起身,重新倒了一碗热水,递到定国手中,接着说道:“宁宇哥,既然满鞑子这么厉害,咱们可得提醒父皇一声,早做防备才是!” 定国将碗捧在手中,一股暖意直抵胸口,他忍不住抬起头,望向妻子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颊,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父皇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哪里听得进去?也罢,此事除了我能说,再没有别人了!也没啥,大不了就是被责罚一顿。我这就向父皇上表,请求暂停攻打汉中,与李自成重修旧好,并援助其军械粮饷,共同抵御满鞑子的进攻。” 香莲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慰定国,沉默了半晌这才轻声低语道:“那你就尽管去做吧,若真有什么事,咱们夫妻一起面对!” 定国将碗中有些微凉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放回桌案上,重新坐回到香莲身旁,轻轻地将她搂入怀中,柔声道:“你就不要想太多了,父皇器重于我,最多就是被他骂上两句,不打紧!已经很晚了,夫人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香莲从定国怀中挣脱出来,疑惑地问道:“怎么,你今日是不打算睡了么?” “军情似火,我这就去写奏折,请父皇打消进攻汉中的念头。你就不必等我了,赶紧先睡吧!”定国起身拍了拍香莲的肩膀,继而转身走向前帐。 望着定国在火光映衬下的疲惫身影,香莲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定国坐回前帐,重新将烛火点燃,随手展开一本空白的奏折,提笔思虑了片刻,当即就着微弱的烛光,奋笔疾书起来。 这篇奏折定国努力想把措辞尽可能写得委婉一些,好让张献忠能够不那么抵触,于是写了删,删了写,几易其稿,这才总算是将奏折给写好了,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泛白了。 亲兵队长王国仁此时正好起床撒尿,回帐路上发现定国的帐内居然还亮着烛光,连忙掀开帐布走了进去,奇怪地问道:“老大,你怎么还没睡?” 定国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抬起头冲着王国仁微微一笑道:“我说你小子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不过来了也好,赶紧替我找个靠得住的兄弟,将奏折加急送往西京,面呈老万岁御览,不可延误!” 王国仁上前两步接过奏折,有些心疼地对定国说道:“老大,趁着天还没大亮,你还是赶紧去睡会儿吧!这事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都这个时辰了,还有啥可睡的?别担心,少睡一觉死不了人,你赶紧办正事去吧!”定国对王国仁笑着摆了摆手,王国仁知道说服不了定国,无奈只得握着奏折,转身退出了营帐。 定国的这份奏折很快就被递送到了张献忠的御案之前,张献忠读毕勃然大怒道:“鸟!定国这娃娃突然抽的是哪门子风?要老子跟那李自成停战不说,还要支援他军械粮饷?依老子看,那满鞑子算个屁,待他们跟李自成打得两败俱伤之际,老子再来个御驾亲征,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哉?” “陛下!您已经是皇帝了,不能再这么老子老子的说话了,得称自己一声朕才是!”严锡命忍不住纠正道。 张献忠本就在气头之上,听严锡命这么一说,立马抓起御案上的砚台,一把砸向严锡命:“老子是皇帝,想叫老子就叫老子,干你屁事!你要是想叫朕,自个叫去!” 这番话吓得严锡命是魂飞魄散,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求饶道:“陛下息怒,微臣绝非此意!微臣不敢!” 张献忠也不搭理严锡命,将他晾在一边,言归正传道:“废话少说,定国让老子联合李自成共对抗满鞑子,你们大家是怎么看的,都议议吧!” 汪兆龄立刻起身言道:“陛下,微臣以为安西王殿下所言差矣,那满鞑子举国能战之兵撑死不过十万人,又能有多大野心,顶多就是效法五代时割据燕云十六州之故事罢了!而李自成方才是咱们的心腹大患!如今李自成主力皆被满鞑子牵制,正是一举夺得汉中的大好良机,错过了现在,等李自成击退了满鞑子,回过身来,咱们再想取汉中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张献忠点了点头道:“还是汪丞相的话说得在理!定国这小子哪都好,就是优柔寡断,老子实在是放心不下!且传旨下去,老子要御驾亲征,亲自坐镇广元督战!” 上部 风云际会 九十九 大顺军褒城设伏 张能弟身陷重围 且说张献忠一面派遣钦差前往催促定国、文秀迅速向汉中进兵,一面亲领十万大军离开成都,直向广元而来。 途经梓潼七曲山,只见山上有一座巍峨高大的文昌庙,张献忠心中好奇,当即举鞭问向身旁的右丞相严锡命:“严丞相,那是何处?” 严锡命连忙告诉张献忠,这庙里供奉的是文昌帝君,专掌士人的功名利禄,素有“北孔子,南文昌”之说。文昌帝君身后的两名神童,一个叫天聋,一个叫地哑,代表着“天机不可泄露”。 见张献忠听得兴趣盎然,严锡命又跟着补充道:“这文昌君也姓张,俗名张亚子,说起来还是老万岁的本家呢。” 张献忠听后不禁哈哈大笑道:“俺老张家就是神仙多,玉皇大帝姓张,灶王爷姓张,这文昌君也姓张!严丞相,快给老子准备篇祭文,老子要跟文昌帝君套套近乎!” 然而一班文臣绞尽脑汁写了半天,也没写出一篇让张献忠满意的,张献忠不耐烦地对严锡命说道:“鸟!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还是老子自己写吧!你且拿笔记下!祭文昌帝君祝文:老子姓张,你也姓张,老子与你联了宗吧。尚飨!” 祭祀完文昌帝君,张献忠又颁布谕旨曰:唐高祖的祖宗是太上老君李耳,老子的祖宗是文昌帝君张亚子,应追封张亚子为始祖高皇帝! 旋即又命工部尚书王应龙负责为文昌君重塑金身,扩建庙宇,刻石祀之。 等张献忠抵达广元时,定国与文秀二人已倾巢而出,率大军攻打汉中去了,随军出征的兵部尚书龚完敬趁机向张献忠建言道:“陛下,汉中李闯的兵力仅不足万人,而安西王、抚南王又是智勇双全,既已奉诏出征,定能够大胜而归,全取汉中!陛下身份尊贵,圣驾不宜在外久留,还请速速返回西京吧!” 没想张献忠却是满不在乎地一口拒绝道:“急个鸟!老子都还没打到陕西,你便劝着老子回京,究竟安得是什么心?” 龚完敬本还想再劝,然而抬头看到张献忠怒目圆瞪表情,想起不久前莫名惨死的状元张大绶,心头不禁一慌,赶忙又把先前想说的话重新咽回了肚中。 再说李自成在得知多铎、孔有德、耿仲明率领清军大举逼近陕西的消息后,立刻决定御驾亲征前往潼关阻击清军。 临行前,李自成特意召来韩文,对他小心叮嘱道:“昔日一片石大战,朕本已胜吴逆,奈何一时不察,为清兵所乘,及朕北京建号,清人即视我为钉刺,欲除之而后快。今秦、晋两地,皆我大顺朝之根本所在,大战在即,汉中一处,宜作转圜之地,卿且速领精兵前往救助,驱除张逆,不容有失!” 韩文当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向李自成保证道:“陛下尽管放心,只要微臣尚有一口气在,必誓死捍卫汉中!” 然而对李自成来说,与汉中相比,潼关毕竟太过重要,这场战役的输赢将直接决定着大顺政权能否保住整个西北,因此李自成不得不抽调大批精锐赶赴潼关前线,留给韩文防守汉中的兵力,就只剩下了区区四千人。 李自成想着四千兵马虽然不多,但汉中易守难攻,守上个十天半个月,应该还是不成问题,只要自己能够尽快在潼关击退清军主力,就能够分兵回师,增援汉中了。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自成这回居然败得那么快,那么惨。 正当定国挥军逼近汉中的同时,李自成兵败潼关的消息也随之传来。潼关一失,西安摇摇欲坠,韩文一时惊恐异常,他揣测清军很快就将大举进攻陕西,自己腹背受敌无法抵御,遂决定放弃汉中,奔往西乡。 大西军此时正在进军途中,尚不知潼关战事进展,突然得知韩文不战而退弃了汉中,定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担心其中有诈,连忙下令全军原地休整待命,然后派人去将文秀请来,会同诸将共同商议下一步的作战方向。 此时,天正下着鹅毛大雪,等文秀匆匆骑马赶来,临时军帐已在路旁草草搭建完毕,定国于是携着文秀,连同各营将领一齐步入帐中,围在篝火旁坐成了一圈。 定国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中军快步走进帐中,来到他身后,附耳低语了片刻,定国听后脸色骤然一变,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缓过神来,摆手示意中军退下。 “二哥,发生了什么?”文秀看出定国脸色有异,忙不迭地焦急询问道。 定国心乱如麻,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双手用力揉搓了几下,直至雪水滴落篝火中发出滋滋作响,这才缓缓开口对众人说道:“李自成丢了潼关,西安已经岌岌可危了。” “啥?不可能吧!潼关天险易守难攻,李自成又亲率十几万精锐大军前往增援,这才区区几日的功夫,怎么说败就败了?”文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定国直勾勾地望着眼前噼啪作响的篝火,忍不住一声叹息道:“满鞑子调集红衣大炮猛轰潼关,大顺军死伤惨重,同时又有一股清军从山西保德渡黄河,直插榆林,李自成腹背受敌,这才不得不放弃了潼关。” 诸将一时皆是愕然,大家心里都明白,潼关乃是陕西的门户,如今潼关一失,陕西难保。李自成一旦丢了陕西,便将再无立足之地,重新沦为流寇。 文秀亦是连连摇头道:“哎,想当初李自成雄兵百万,破山西入北京,逼死崇祯,坐拥半壁江山,可这转瞬才不到一年光景,居然就败得如此迅速!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啊!” 定国见诸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连忙摆手示意大伙把话打住,继而说道:“说实话,李自成的大顺军实力远胜我军,然而面对满鞑子,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诸位可曾想过,如若换成是咱们,又该当如何?” 见诸将尽是一片沉默,定国于是接着说道:“所以,现在可不是咱们惋惜李自成的时候,如今形势万分复杂!咱们一方面必须做好满鞑子拿下陕西后,挥军南下攻打川中的准备!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视李自成放弃陕西后,以倾国之兵与我争夺巴蜀的决心!不论是哪一方势力盯上了四川,一场恶战皆是在所难免!” “殿下所言极是,下一步该怎么办,咱们弟兄都听您的!”祁三升率先打破了沉默。 定国见大伙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当即言道:“首先,必须立刻将此变故上奏老万岁知悉!其次,尽快与李自成重修旧好,放弃攻打汉中的计划,将汉中作为缓冲地带,使我们能够有充足的时间整军备战,应对满鞑子可能的入侵!” 话未说完,却见中军再次从帐外走了进来,抱拳禀报道:“二位殿下,诸位将军!斥候急报,有大顺军溃卒数万人,向褒城县奔来,欲投奔我军!” 文秀听后不禁大喜,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连声叫好道:“好啊!真是天降喜讯!若是能收编这支溃军,将无疑大大增加咱们大西军的实力!二哥,赶紧下令出兵接应吧!” 哪知定国却并没有多少兴奋的表情,反倒是心有疑虑地说道:“如今咱们和顺军正处于交战状态,这支溃军不去投马科,不去投贺珍,却偏偏舍近求远来投我军,是何道理?事有蹊跷,咱们不可不防!” 文秀心有不甘地说道:“但万一是真的呢,就这么错过了岂不可惜?这可是好几万兵马啊!二哥,我看不如这样,就让能弟统领一军前往接应,咱们大军尾随其后,即便有诈,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就算不胜,也不至于落败。” 见文秀如此执着,定国又想着大顺军在汉中一带总共也就这么点兵马,自己足够应付的过来,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好吧!能弟,那就由你统军三万连夜出发,前往接应,其余大军休整一夜,待明日一早向褒城县进发。” “诺!”诸将虎吼一声,然后各自起身,退出帐去。 冒着漫天飞雪,虎威将军张能弟统领着三万大西军将士经过一夜急行,终于在寅时三刻前后抵达了褒城县堡舍村落附近。眼见天色将亮,众将士皆已疲惫不堪,张能弟于是下令全军原地歇息,待吃完早饭之后再继续向褒城县进发,同时派出数路斥候,前往四处搜索那数万大顺溃军的下落。 黎明前夕,本就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天寒地冻,为了隐蔽行踪,又无法生火取暖,众将士先前不停赶路,还没有多少感觉,如今身子一旦凉下来,顿时只觉冷风刺骨,吃的又尽是些冻成冰渣的干粮,难免有些怨声载道。 就在这时,忽然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数支长箭陡然从斜地里飞出,径直贯穿了几名正在吃饭的大西军士卒的脖颈,那几名士卒嘴里含着还未来得及吞咽下肚的干粮,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有埋伏!速速迎敌!”其余大西军将士见状连忙丢下手中干粮,慌乱地从身旁拿起兵器,紧张地四下张望。 张能弟一把拨开挡在面前保护自己的亲兵,借着微弱的晨光仔细搜索了一遍,这才发现就在前方不远处,竟有数百名不知来路的骑兵,正张弓端坐于马背之上,见被大西军将士发现,那群骑兵二话不说调头便走。 “鸟!还想逃?”张能弟恼怒不已,立刻翻身上马,催动大军向前追赶。 那群骑兵马快,见大西军将士追不上自己,竟突然放慢了马速,悠然自得地回过头来,望向追兵,挑衅般地向着冲在最前面的张能弟连放了几声空弦。 张能弟以为有暗箭射来,赶忙俯身去躲,哪知却引来了对方的一片哄堂大笑。张能弟在众将士面前折了面子,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他传令五千骑兵随自己全力追杀,其余步兵尾随于后,尽快跟上。 追至堡舍村落寨,身后的数万步兵早已远远被甩在了身后。那群骑兵立即驻马回头,搭弓便射,顿时就有数名冲在最前面的大西军将士被射落下马。 趁对方追赶的脚步稍稍停顿,那群骑兵旋即迅速退至寨门之下,寨门随即隆隆打开。 张能弟生怕寨门关闭,无法追上这些戏耍自己的大顺军骑兵,竟想也不想一马当先就跟着冲了进去,身后副将本想劝他小心埋伏,奈何主将都已经不管不顾地进了寨,也只能是催军跟上,大西军将士旋即一齐蜂拥杀入寨中。 奇怪的是寨门前居然没有遇到丝毫抵抗,路上空空荡荡,先前那几百挑衅的大顺军骑兵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就连老百姓都没瞧到一个。 此时此刻,就算张能弟再傻也明白自己中了埋伏,连忙回头大声喊道:“中计了!速速退出城寨!” 话音未落,只听寨墙上一声炮响,寨门四周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一时间金鼓齐鸣,杀声震天,到处都有人高喊着“降者不杀!”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〇 唱双簧能弟屈膝 避战急定国退兵 大顺军总兵贺珍率三千步骑从左右两翼掩杀出来,向着贸然突入城中的大西军将士大开杀戒。可怜大西军将士被拥堵在寨门前,进退不得,一时自相踩踏,乱作一团,投降者更是不计其数。 张能弟见已无法从原路退回,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去,打算穿寨而过,哪知还未冲出去多远,前方道路忽然同时立起几道绊马索,坐骑马失前蹄,将张能弟狠狠甩了下来,手中长刀也飞出去老远。 张能弟被摔了个七荤八素,正吐着口中的泥土,只觉身后有人靠近,赶忙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早有人一拥而上,勾住肩膀,把他重新摁倒在地,紧接着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 当绳索加身的时候,张能弟只觉整个天都塌了,自己身为张献忠义子,虽说没有四位哥哥那般名声在外,但在西营之中也算是能够排得上号的人物。 其实张能弟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兵败的一天,不过在他想象中,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应该是力战而死,死得轰轰烈烈,不负武将的荣光,又怎能料到自己居然会被人生擒活捉。 然而此时此刻,被冰冷碎石压得生疼的脸颊,以及鼻孔中泥土的芬芳,却让自己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许多,事已至此,他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贺珍骑着高头大马,在身后大顺军将士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在张能弟面前驻马停下。 “诸位,都赶紧过来瞧瞧,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大西朝皇子!”看着被五花大绑摁倒在地的张能弟,贺珍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对左右介绍道。 贺珍话音未落,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很快,张能弟就被人从地上拖拽了起来,一名刀斧手打扮的彪形大汉高举鬼头刀,朝着他大喝一声道:“跪下!” 这么多年来,除了张献忠何曾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过话,张能弟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当即破口大骂道:“老子乃是堂堂大西虎威将军!岂能跪你们这群猪狗?有种一刀杀了老子,看老子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咦,这小子打战不行,脾气倒不小!想死?没这么容易!”贺珍坐在马背上,不怒反笑道。 “还不跪下!”见张能弟不肯下跪,身后刀斧手二话不说,用刀背朝着张能弟的腿窝就是重重一击,张能弟吃痛,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倒在贺珍马前。 贺珍居高临下看着张能弟,洋洋得意地问道:“败军之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能弟心如死灰,就像是斗败了的公鸡,颓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既然无话可说,那就砍了吧!”贺珍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猛地把手一挥,示意刀斧手动手。 “且慢!”正当刀斧手高举鬼头刀,准备往下砍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贺珍身后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怀仁伯马科到了。 却见马科翻身下马,快步来到张能弟面前,挥手示意刀斧手退下,刀斧手抬头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贺珍,见贺珍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收起鬼头刀,退到了一旁。 “张将军得罪了。”马科亲自将捆绑张能弟的绳索解开,然后向着他施了一礼。 张能弟不知马科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一边揉搓着自己被绳索勒得生疼的臂腕,一边抬起头困惑地看着马科。 马科微微一笑道:“张将军莫要疑虑,本镇也是爱才心切,不忍将军白白丢了性命,还望将军能够看清形势,早日归降我大顺朝。” 张能弟不可置信地反问道:“啥?我乃是大西朝皇帝的义子,岂能投降?” “义子算个鸟!那张献忠和你有半点血缘关系么?就算将来当皇帝,轮得到你么?当年刘备的义子刘封是怎么死的,你难道不知道么?”马科一番连珠炮般的发问后,抬手拍了拍张能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只要将军肯弃暗投明,本镇连同贺总镇立刻联名向大顺皇帝保举,届时封侯拜将亦不在话下,你又何必为那一个义子的虚名枉送了性命?” 见张能弟眼神中似乎有所动摇,马科又趁热打铁地说道:“就算本镇答应放你回去,今日被俘之事又岂能瞒得住,你觉得以你义父的脾气,你能有啥好果子吃?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大顺朝拥兵百万,虽一时受挫,但实力犹存,翻盘不过转瞬之间!而你们不过区区巴蜀一隅之地,又有何前途可言?本镇言尽于此,是死是活,可全都在你一念之间了!” “不用再跟他废话了!来人,给老子直接砍了!”贺珍不失时机地怒吼了一句。 人在死亡面前,意志是最为薄弱的,也是心理防线最容易崩溃的时候,如果有一根救命稻草放在面前,多半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只见张能弟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叩首言道:“败军之将,愿意归降!” 唱了半天双簧,总算诈得张能弟归降,马科与贺珍二人不禁相视一眼,心中暗自大笑。 马科赶忙上前一步,将张能弟从地上扶了起来,连连夸赞道:“好啊!今日能得将军相助,我大顺军定能够旗开得胜!” 张能弟初降,自是立功心切,当即毫不保留地将大西军的作战部署和盘托出,然而定国对此变故却是浑然不知。 听闻张能弟遇伏兵败,定国立刻引兵出褒城县鸡头关前来支援。 褒斜栈道就在鸡头关之下,沿褒河经石门而过,形势险峻,易守难攻。崇祯七年时,褒城知县就曾在此阻断栈道,致使李自成被围汉中,死者过半。 当大西军将士踏上栈道的时候,正赶上大雾弥漫,两三丈开外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才走了没多远,突然只听对面浓雾中似乎有什么动静,好像是有人踩到枯枝,发出的折断声。定国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连忙停下脚步,然后从刀鞘中轻轻抽出了佩刀。 几乎就在同时,从大雾中陡然钻出了一名手执短刀,眉毛上沾满寒霜的大顺军士卒,两人距离不到两丈,大顺军士卒大概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敌人,瞬间惊惧得瞳孔放大,张嘴就要呼喊。 定国眼疾手快,一刀劈下,顺带一脚横踹,径直将那名大顺军士卒踢下了悬崖深处。 就在定国动手的同时,身后大西军弓弩手也一齐向着对面一片虚无的浓雾中不停放起箭来,原本寂静的空气中瞬间杀声四起,呐喊声、兵器撞击声、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恍若地狱一般。 经过一番短促而激烈的交锋,双方谁都没能占得便宜,只得各自向后退去,重新躲进了浓雾之中。 贺珍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大西军,他不知对面到底有多少兵马,因此不敢托大,连忙组织骑兵在前开路,再次向前猛冲。 由于旁边就是悬崖峭壁,根本无处可避,在大顺军骑兵不要命的冲击下,大西军将士被冲得是人仰马翻,不少人更是在躲闪途中,不慎失足跌落悬崖之下,摔了个粉身碎骨。 定国见敌骑来势汹汹,又不明敌情,急令全军调头退回鸡头关,扎营据守。 大顺军悄悄逼近鸡头关,凭借浓雾的掩护,贺珍一声令下,阵中顿时金鼓大作,铳炮齐鸣,然而却并没有发起进攻。 定国猜到贺珍这是在虚张声势,但他转念一想,目前四川各地暗流涌动,危机重重,以曾英、杨展为首的各路明军也都在虎视眈眈,伺机反扑,大西朝当前第一要务乃是稳定内部,巩固四川,而不是攻取汉中。况且李自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候完全没必要再跟大顺军在汉中死磕,若是大顺军完了,大西军以后就得独自面对清军的进攻了。 念及到此,定国决定将计就计,放大顺军出鸡头关,返回汉中,利用他们暂时拖住八旗劲旅南下的步伐。 退兵的命令很快传遍全军,定国手执梅花枪,骑着“二斗金”走在队伍最后,并密切关注着大顺军的动静,直到大军尽数撤出鸡头关,定国这才调转马头,追赶上来。 大西军主力尽撤的消息很快就被斥候探知,并报至贺珍军前,贺珍正发愁无法突破鸡头关天险,闻讯不禁大喜,赶忙催军迅速通过关城,旋即又重新占据了无人防守的汉中府。 此战定国不战而退,为避免遭到张献忠责罚,定国决定在撤军之前,转道攻打驻扎于沔阴圆山寨中的一小股大顺军兵马。 万万没有想到,这山寨虽小,却是地势险要,十分坚固,大西军将士连攻了一月有余,竟愣是没能拿下此寨。 寨中守军粮草告罄,渐渐不支,急忙向汉中的贺珍求援,在接到告急文书后,贺珍立刻率军赶往增援,定国腹背受敌,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径直引军退回了保宁。 见定国无功而返,张献忠怒不可遏,决定要亲自率兵出征,不拿下汉中绝不罢休。不料就在此时,陕西传来密报,说李自成已带着十三万军民撤离西安,经商州、南阳,往襄阳去了,多铎、阿济格两路清军主力尾随其后,在西安会师,尽占全陕。 得此消息,张献忠内心自是震撼不已,加上此时大西军主力全都聚集在川北跟大顺军作战,川东、川南不少州县都被明军重新夺回,就连重庆也是岌岌可危了。 随驾出征的众文臣感觉情势万分危急,连忙一齐劝说张献忠尽快返回成都主持大局。定国、文秀也带领诸将跪倒在地,苦苦恳求张献忠不要再和大顺军继续开战了。 张献忠沉默了许久,不由长叹一声,对着众文武说道:“三国以来,汉中原属四川,今老子定都于此,不取汉中,能免他人得陇望蜀乎?” 旋即命骁骑营都督刘进忠率本部兵马留守保宁,重点扼守朝天关,左军府都督马元利驻守顺庆以为后应,自己则率文臣武将及主力大军班师返回西京成都。 见张献忠退军而去,为避免再度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贺珍决定与大西军重修旧好,为表诚意,他下令将包括张能弟在内的所有大西军俘虏一个不留尽数送还成都。 听说要把他重新送回到张献忠身边,张能弟吓得是魂飞魄散,痛哭流涕地跪在贺珍面前连连哀求。奈何他在大顺军中早已没有了利用价值,但见贺珍把手一挥,立刻就有人一拥而上,将张能弟套上绳索捆绑起来,嘴里还顺便塞进了一块破布,防止他情急之下张口骂人。 回到成都,张献忠核功论罪,张能弟兵败降敌罪不容赦,着推出午门外斩首示众;张定国消极对敌,劳而无功,以兵败先逃之罪,责打一百皮鞭,降为千总,仍挂安西将军印,戴罪效用;其余诸将,各降职一级,罚俸半年。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一 定国筹粮犯众怒 诸生血染百花潭 此时,张献忠虽已放弃汉中,专保巴蜀,奈何四处叛乱骤起,镇压平叛顾此失彼,加之府库钱粮空乏,全军上下士气极其低落。 奉张献忠面谕,严锡命偕同户部尚书王国宁,马不停蹄地赶往东西二府商议向富户筹措粮饷之事。二人先行来到东府,却见张可旺忙于部署平叛事宜,根本无暇顾及此事,只得拜别张可旺,从东府出来,转头又赶往了西府。 定国此时鞭伤未愈,正在府中休养,得知二人奉命前来,连忙让香莲搀扶着自己从榻上爬起,匆匆披上一件裘袍,便赶至前厅相见。 严锡命和王国宁各自落座,待看过茶后,定国向着二人抱拳作揖道:“小王有伤在身,只能站着说话,二位大人莫要见怪。” 严锡命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了一揖道:“不敢不敢!安西王您请自便!我等皆知殿下尚在休养,本不愿轻易叨扰,奈何陛下有旨,让我等前来东西二府商议筹粮之事,东府如今忙于平叛,无暇顾及后勤,我等也就只能冒昧前来西府面见殿下了!” 定国将严锡命摁回座位上,客客气气地说道:“严阁老不必多礼,坐下说话。我平日里只知练兵打战,从未学过民财政务,陡然担此大任,一时也不知该从何着手,二位大人学富五车,又是行家里手,一切皆凭二位做主,小王遵照办理便是。只是有一点,必须言明在先,川中地狭民稠,从前承平时,养兵不过数千,然自崇祯元年至今,历年扩军,现光我大西军就有将士五十多万,此外还有明朝残军、摇黄之兵,总数将近百万。要说百姓负担得起,我是万万不信的!若还按从前的规矩,一例加在田赋之上,百姓将苦不堪言!所以我主张非但不应加赋,还应酌减,此番只向大户筹借。” 王国宁连忙接话道:“殿下所虑极是!老万岁亦是此想,只是如何确定大户,如何分配摊款,还需我等细细议个章程出来。” 定国双眉紧锁道:“咱们并不知晓各家各户财产究竟几何,今要摊派,想保证公允实属不易。据我所知,过去筹措粮饷皆是交于地方缙绅公议,奈何此事关系他们切身利益,若直接交给他们去办,到头来最终还是从百姓那边搜刮!因此我想,干脆这次打破常例,不交缙绅议摊!直接征收!” 严锡命却是连连摇头道:“殿下有所不知,几千年传承的治驭之术,皆是官府控制缙绅,缙绅控制百姓,官府与百姓之间并不直接发生关系,一切摊派全由缙绅协助,虽明知他们借此获利,荼害百姓,亦是无可奈何,毕竟若不如此,咱们又该如何收取?” 定国心有不甘道:“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是觉得不能让他们再将此次粮饷摊派到穷苦百姓头上去,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开他们。” 王国宁突然一拍大腿:“下官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不知可不可行!那些大户皆置有许多田产,我们若规定完粮在一定额度以上者,摊派此次粮饷,便能够不通过缙绅公允收取,而不让百姓增加负担。” 定国思忖了片刻道:“如此做法的确比较公允,但难免会有狡猾之人从中作弊,依我看,不如规定这次只对居住城中的人口摊派,不牵扯田赋,那些缙绅必在各州县内置有房产,我们就按照各州县城中户口多少分派,让州县官吏监督绅民自行检核,分派缴纳。” 王国宁听后又补充了一句:“殿下此议甚好,不过这次虽未派及乡绅,但乡绅富有者,亦不能免!” 严锡命也深以为然,没有异议,当即定议由西府主持办理筹措粮饷事宜。 定国立刻奏明张献忠,请求按照州县城中大概户口摊派下去,其中成都分了三十万两,占全部摊派的三分之一。 皇诰刚一贴出,城中缙绅和商人就坐不住了,缙绅说商人不缴田赋,坐享市利,应该负担全部摊派,而商人又说缙绅挟有大量良田,入市坐食,不劳而获,且从不交税,此次更不容免。双方互相攻讦,同时控告到了西府。 这样的结果定国自是求之不得,顺水推舟派人调查考核,很快就将城中大户的财富查了个一清二楚,而后公允摊派,强制征收。 至于其他州县,更是纠纷不断,先是城中缙绅要求城乡一体摊派,之后又有州县称本地大户不多,摊派过重,请求减免,定国一律严饬不准。此外还有不少大西官吏,带头抗不认捐,对于这些人,定国也毫不手软,直接将他们革职拿办。 此次摊派触动了许多朝中官员的切身利益,他们不敢指名道姓的指责定国,遂以民怨之由游说张献忠,希望张献忠能够恢复从前的规矩进行摊派。 张献忠禁不住人言纷纷,当即传定国入宫,向他征求意见。 见张献忠问起,定国正色言道:“从前缴纳赋税,皆是穷苦百姓怨恨,但他们人微言轻,没有人能够听到!如今轮到这些缙绅怨恨,他们人数虽少,却能够直达天听!父皇,您也是穷苦出生,应该更了解百姓的所思所想!儿臣这么做,正是不想让穷苦百姓为此背上沉重的负担!请父皇明鉴。” 张献忠虽明白定国的良苦用心,但毕竟耐不住左右百官的不断劝说,终于还是决定将筹措粮饷之事转交给汪兆龄办理,此后增加的粮饷,依旧按照惯例随赋加征,或交由各州县官员召集缙绅议筹,定国之法就此束之高阁。 再说张献忠,面对四川乱局自是求治心切,特在春季开恩科取士。一时间,各州县应召来到成都者多达一万两千人,会试于青羊宫。 不过谁都没想到,这次会试居然惹出了惊天祸事,出于对大西政权的不满,竟有数千应考士子联名上书张献忠,批评定国先前的摊派粮饷之法,还有不少人在试卷中嘲讽张献忠为井底之蛙,并趁机挑拨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关系,更有甚者图谋不轨,欲为明朝复仇,在效法博浪一击失败后,杀死数百监兵,趁夜逃跑。 张献忠闻讯勃然大怒,令中军府都督兼五城兵马司都督王尚礼即刻将青羊宫中士子尽数就地扣押,复令各州县缉拿逃犯,归案法办。 定国看出张献忠起了杀心,连忙苦苦劝谏道:“父皇!闹事之人毕竟只是少数,况且联名上书者,难免有为人胁从或窃名者,未必皆出自本心,若尽数杀之,大为不妥!” “那些腐儒说的可都是你的坏话,你就不生气?”张献忠奇怪地问道。 “儿臣所为尽出自公心!还请父皇赦免了这些腐儒吧!”定国向着张献忠叩首求情道。 张献忠长叹一口气道:“这么多年了,你的妇人之仁始终未曾改变!也罢,老子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杀为首之人!” 说罢,张献忠径直起身,对着一旁的王尚礼吩咐道:“老伙计,你且去把青羊宫闹事的首恶之人尽皆押往百花潭处决。” 王尚礼领命,立刻带着甲士赶赴青羊宫,命守卫打开宫门前的铜锁,旋即步入宫中,于在押士子面前展开圣旨,高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次乡试,竟有驴球子诋毁新朝,谤议老子!实属罪大恶极。着王尚礼将首恶之人押赴百花潭斩首!其余兔崽子听着,这回饶你们一命,由各州县教官押回严加教管,若再敢骂老子,连坐十族,教官同罪!钦此!” 读罢圣旨,王尚礼又宣布道:“诸生且听着,点到名者留下,无名者出!” 于是开始按单点名,点到名者交付甲士看押,见一百五十九名首犯一个不差,王尚礼这才下令鸣炮开门,释放其他生员。 那一百五十九人则被以十人为一队,分批押出青羊宫,过了南河浮桥,来到百花潭。 走在最前面的十名诸生被五花大绑着推到百花潭边,远远望见张献忠高坐于水榭之上,周围御林军层层围绕,杀气腾腾。 只听得张献忠一声大喝:“砍下潭去!” 顿时就有十名刀斧手,手执鬼头刀,走上前来,一人一刀,将十颗脑袋尽数砍入潭中,再补上一脚,把面前的无头尸身也一并踹了下去,至于诸生随身携带的笔砚囊袋则被尽数丢弃在了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接着又有第二队诸生被押到潭前,依照先前的办法处决,排在后面的人,吓得是呆若木鸡,听凭刀斧手砍杀,居然没有半点反抗。 不一会儿功夫,一百五十九人全被斩尽杀绝,原本清澈的百花潭水已成一池血水,水面上满是浮尸,缓缓向着万里桥方向漂去。 沿岸百姓望见如此骇人场景,误以为张献忠正在城中大开杀戒,慌忙携家带口奔逃避祸,数日不敢归家。 青羊宫之变让张献忠发觉读书人并不可靠,只有那些吃粮当兵的才跟自己一条心。然而这段时间,大西军军纪废弛,战斗力更是一落千丈。为了整肃军纪,张献忠下令各都督府将钦定禁约刻于石碑之上,广布各地。 与此同时,随着李自成撤离陕西,局势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张献忠眼见统一天下的希望愈发渺茫,不禁有些自暴自弃起来,脾气也变得更加乖张可怕了。 朝会时,带着皇冠觉得不舒服,就立马摘下扔到地上,顺便踩上几脚。官员若敢引用明朝的规矩,就一定要打烂那人的屁股,并要求武官直接讲白话,文官上书也得用白话。民间婚丧嫁娶不准饮酒,不得鼓吹奏乐,晚上各家不准张灯结彩。 不久后,张献忠又传谕各州县,要求把所有古籍、碑记、牌坊、书梁、题柱的年号全都改成大西,凡是郡邑、人物,只要是犯了自己的名讳都得更改,就连石碑上有“献”字和“忠”字,也都必须全部铲平。 此外,还作了一篇文章讥评古代帝王,称之为“御制万言策”,并刻圣谕于石碑之上,曰:“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随着张献忠性情大变,那些大西朝的从龙之臣也跟着倒了血霉,先是礼部尚书吴继善见众人谀附太甚,出言顶撞,遭张献忠当殿杖杀,接着又是兵部尚书龚完敬,因一时疏忽犯错,被张献忠下令满门抄斩。 没过多久,厄运又找上了右丞相严锡命。 这日,张献忠碰巧路过严锡命府邸,见其房屋装修豪华,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竟二话不说,命御林军冲入府中,将一府上下,阖家老幼数十口人全部斩尽杀绝,可怜严锡命忠心耿耿为张献忠效力,到头来却在睡梦中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一时间,大西政权内部人心惶惶,不少官员惧怕张献忠的屠刀不知哪天就会落到自己头上,纷纷挂印出逃,明朝在成都的残存势力也趁机死灰复燃,蠢蠢欲动,反叛之势更是愈演愈烈了。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二 刘廷举失陷重庆 张文秀败走多功 且说大明四川巡抚马乾在邀请曾英、刘鳞长共同举兵攻打重庆后,不等回信便亲率渠、竹一带民军及其本部兵马五千余人,由邻水杀向重庆。 沿途各寨民军不断加入其中,等到达江北后山时,竟已集众近十万人。然而众将见曾英、刘鳞长等部未到,心中畏惧,担心孤军深入恐遭不测,纷纷主张暂时退避。 马乾见状连忙鼓舞众将道:“重庆贼兵兵力薄弱,曾、刘两路声援本就是多余,不过是本抚请来呐喊助威的!若因为他们不来,我等便退军回去,岂不是承认自己无用,没有曾、刘两军就无法作战了?况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等既已到此,贼兵焉能不知?若这时候逃跑,被贼兵追上,全军尽溃,哪里还有活路?如今之计,只可向前,不能退后!大家不用担心!贼将倒行逆施,城中人心思叛,本抚早已派遣细作潜入城中,联结义民以为内应,只待我军兵临城下,里应外合,必能破城!” 众将听后顿时勇气百倍,当即在马乾的带领下从山中呼啸杀出,抢得民船,从龙门沙坪渡过了嘉陵江,直奔临江门而来。 刘廷举站在城楼上往下望去,见这支民军衣甲不整,兵器各一,以为只是群乌合之众,立马打开城门冲杀出来,双方旋即在灯竿坡展开激战。没曾想这支民军竟是勇猛无比,死战不退,与此同时又有奸细在城中四处放火,袭杀守城之军。 马乾望见城中火起,立刻高声大呼道:“我军已破重庆!” 刘廷举闻声大骇,唯恐城池有失,急忙鸣金收兵,抢回城去。马乾趁势挥军掩杀,大西军溃不成军,死伤者不计其数。 好不容易退回城中,刘廷举一面派兵前往各处救火,搜杀奸细,一面重新布置城防。 就在此时,曾英部突然从南山杀出,见援军赶到,城外民军士气大振,城中奸细及富户缙绅也趁机鼓噪起来,全城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刘廷举自知大势已去,遂弃了重庆,奔向佛图关坚守。 李占春见马乾仅凭一己之力便恢复了重庆,自己寸功未立,于是请求带兵追杀刘廷举残部。在得到曾英的许可后,李占春率本部兵马连夜攻向佛图关,两军激战一夜,未至天明,大西军渐渐不支,只得突围而走,李占春又继续追杀了数十里,这才撤军返回重庆。 收复重庆后,全城绅民弹冠相庆,马乾旋即表奏曾英为总兵,李占春为参将,并传檄川东各州县,令他们重奉明朝正朔。 刘廷举败报传来,张献忠愈发感觉当初自己没有派重兵镇守重庆,乃是犯下了一个重大的战略性错误。就全局而言,重庆位于全川江河汇聚的总口,是巴蜀水路交通的枢纽,经济繁荣,人口众多,战略地位远远超过成都。 为了重新夺回重庆,张献忠找来定国和文秀二人,心情沉重地对他们说道:“川南的杨展不足为虑,惟有重庆乃是要害之地,断不可失!你二人即刻领兵出征,与马元利、刘廷举合兵,务必夺回重庆!” 从皇宫出来,定国和文秀当即赶往军营,挑选精锐之兵三万余人,以文秀为前部,浩浩荡荡地杀奔重庆而来。 半月后,大西军抵达合州境内。 合州是重庆的北大门,境内有两座非常有名的城堡,一座叫钓鱼城,依傍钓鱼山修筑,坚固无比,当年蒙古大汗蒙哥便是在此殒命。另一座叫多功城,建在翠云山顶,与钓鱼城同为拱卫重庆的川东八柱之一,城墙又高又厚,只有东西两座城门,可谓是铜墙铁壁。 文秀一眼就相中了多功城的险要地势,下令将老营设立于此,并作为粮草的囤积之地。文秀此刻成竹在胸,他决定水陆并进,以前后夹击之势,令明军顾此失彼,无法抵御,遂命刘廷举率精兵五千从陆路袭取佛图关,自己则与马元利统领主力走水路,沿涪江顺流南下,直扑重庆。 坐镇重庆的四川巡抚马乾得报大西军两路来攻,急忙召集城中文武官绅,共商守御之策。 曾英毫不犹豫地慨然言道:“抚台大人已有克复重庆之功,此番破贼,请交付末将来办!半月之内,必生擒贼将张文秀,献于军前!” 在场众文武心中皆道曾英年纪轻轻,却口出狂言,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但如今情势危急,为了鼓舞士气,也只好在表面上违心称颂曾英少年英雄,定能够马到成功,一举击溃贼兵。至于城中缙绅,唯恐重庆再度被大西军夺回,自己身家性命难保,更是出钱出力,守城筹饷,倾尽全力协助明军共保此城。 众人当场对着崇祯皇帝的牌位歃血为誓,然后相继散去,各自筹备去了。 曾英回到军中,立刻将李占春、余大海、张天相三人召至面前。 见他们脸色凝重,忧心忡忡,曾英微微一笑道:“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兵力不足,强攻自是不可,但若只守不攻,贼兵难免越来越多。我现有一计,胜则成功,败则成仁,不知诸位可愿一试?” “将军尽管直言!不成功便成仁,我等誓不与流寇并立于世!”李占春抱拳虎吼一声,余大海和张天相二人也跟着一齐附和道。 曾英大喜,随即下令余大海率军两千驻防佛图关,于山前多置拒马,内掘陷坑。关上备齐滚石檑木,倘若大西军来攻,不可轻易出战,只须坚守即可。 又命李占春率两千人去沙坪龙门拦截张文秀的水军主力,在沿河扎下马叉撞竿,另用大木搭建桥梁,其上多备火器,只待敌船来时,放火引燃,使其既不能下行,亦不得靠岸。 “将军,你还没跟咱们说到底是什么办法呢!啥时候可以出击?”二将满脸疑惑,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曾英望着他们急不可耐的表情,故作神秘地吩咐道:“你们且各自坚守,待贼兵旗帜歪倒,阵型混乱之时,再全力杀出,必获全胜!” 打发走了李占春和余大海,曾英当即披挂上马,带着张天相及五百精锐骑兵,各自携带三日干粮,不打旗帜,走青木关小路而去。 途中遇到当地土著,从他们口中得知,大西军主力已经过了铜梁,正往壁山大路进发,曾英遂引军从铜梁小道悄无声息地直插多功城。 多功城远离前线,加上城堡坚固,张文秀不相信明军会来到此地,因此只留下三千人马驻扎,众守军整日闲来无事,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掷骰作乐。至于文秀,则与几名幕僚围坐在帐中闲聊,众人皆言重庆指日可下,太平之日已近在眼前。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居然真会有明军前来偷袭,没等反应过来,曾英已然率领五百骑兵冲进了城堡。一时杀声四起,曾英将兵马分为四队,直扑向老营,他们见人就砍,四处放火,多功城很快就陷入了一片火海,城中堆积如山的军粮也都被付之一炬。 事起突然,文秀慌乱间连忙召集兵马,退守中军大寨。但见曾英挥舞长刀一马当先直入中营,张天相手执大斧紧随其后,其余五百骑兵也跟着呼啸杀入寨中。 文秀督军苦战了两个时辰,渐渐不支,只得下令弃了中营,向山下突围。曾英领兵一路追杀,将四散奔逃的大西军士卒斩杀殆尽,这才扛起缴获的抚南王大纛,呼啸而去。 此时,马元利正弃船登岸,将营寨驻扎在江边,与李占春所部明军对垒。马元利见明军人数不多,正准备集中兵力发起进攻,忽有斥候飞驰来报,说老营起火! 马元利大吃一惊,赶忙回头望去,只见多功城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他急忙吩咐斥候再探。不一会儿功夫,斥候又回来禀报说,多功城已被明军攻破,粮草全被烧成了灰烬。 消息在军中不胫而走,大西军顿时阵脚大乱,人人面色惊慌失措,哪里还有心思打战。就在此时,只听营寨后方杀声骤起,一队骑兵打着张文秀的大纛突然杀来,众将士抬头看去,却见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大西军的旗帜,一时真假难辨,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明军。 李占春望见大西军旗帜凌乱,人声鼎沸犹如市集一般,不禁兴奋地大声呼喊道:“贼兵败了!大家随我出击!” 大西军腹背受敌,土崩瓦解,不少人慌不择路跳进江中,瞬间被滚滚江水吞没,待到战斗结束,鲜血早已染红了整个江岸,尸横遍野,江水为之阻塞。 正在攻打佛图关的刘廷举得知水军惨败,不敢恋战,连忙下令撤军。 趁着大西军阵脚松动,关上余大海带领两千守军一齐杀出。刘廷举赶忙分兵迎敌,奈何余大海英勇,所部将士奋不顾身,刘廷举抵挡不住,慌忙抛下众将士掉头就跑。大伙见主将已逃,哪里还愿意继续卖命,纷纷跟着调头溃逃,余大海在后紧追不舍,这路大西军竟是全军覆没。 定国正率后军乘船而来,忽得报张文秀兵败,急忙催促进军接应,终于在亭溪救得文秀等人登船。见到定国,文秀一脸羞愧地将多功城之事述说了一番。 话未说完,曾英的追兵已至江畔,只见他大喊一声道:“定国将军!文秀将军!别来无恙?本镇乃是大明总兵曾英!当年皮市隘阻你入川的是我!今日破了多功城的还是我!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文秀循声望去,果然就是刚刚袭破自己老营之人,连忙对着定国指认道:“二哥且看!此人便是曾英!” “大胆曾英,当日云福滩上一把火没能烧死你!今日竟嚣张至此!”说罢,定国便命水军抢近右岸,登陆作战。 曾英不慌不忙,直等到大西军将士从船上下了大一半,方才发起进攻,大西军多是水军,不善陆战,哪里是这些精锐骑兵的对手,加之又是背水绝境,很快就被击溃,死伤者不计其数,只有少部分人败回船上。 定国见兵马损失惨重,无奈之下,只得下令水军暂时退回合州,李占春见大西军后撤,亦乘船前来助战,曾英则率骑兵在岸上追杀纤夫和未及登船的大西军士卒,直到船队退入峡谷之中,这才下令全军停止追击。 经此一役,大西军全线溃败,三万大军几近全灭,逃回者仅有一千多人。 重庆保卫站的胜利令曾英声威大震,川东各地民军武装皆纷纷归附于他麾下,心甘情愿接受调遣,一时间人马猛增至二十余万,战船数千艘。 捷报传来,督师王应熊欣喜若狂,当即通令嘉奖,并向南京朝廷报功。不久后,弘光帝正式下旨册封曾英为“平寇伯”。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三 叙州城三易其主 杨玉梁逃出生天 话说杨展于崇祯十七年随总兵刘胤嘉驰援成都,不幸城破被俘,多亏他急中生智跳江泅渡,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杨展一路顺水向南游去,不敢上岸,直到犍为地界,望见岸边有百姓活动,这才大呼救命。众百姓循声聚拢过来,发现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杨展,连忙七手八脚的把他拉上岸,换了一身干衣服,并准备酒饭为他压惊。 附近缙绅和民军听说杨展到了犍为,纷纷前来投奔,陆续又有从成都败退下来的溃军三千多人闻讯而至,杨展麾下又重新拥有了七八千人马。 杨展于是趁势在犍为起兵,直入县衙,杀死张献忠任命的知县,然后带兵袭取嘉定州。嘉定州原本就是杨展的老家,听说杨展带兵杀至,城中的亲朋好友当即里应外合,大开城门,迎杨展进城。 嘉定州北临成都,杨展夺下嘉定州,犹如一枚楔子直插大西政权的心腹要害。加上先前多功城惨败,大西军在川东举步维艰,川南、川西等地民军亦是闻风而动。 见时机成熟,川中诸将纷纷向川陕总督樊一蘅请命,要求出兵恢复川南。樊一蘅深以为然,立即檄调杨展及驻防遵义的王祥,合兵攻取叙州。 杨展接到飞檄不敢怠慢,立刻率兵誓师出征,顺江而下直驱叙州。没想到大军才刚出发没多久,远远就望见江面上浩浩荡荡驶来一支船队,遍插大西军旗帜。 很快就有斥候前来禀报,说这支船队领队乃是张献忠的弟弟张献诗,人称二千岁,正押解着从附近州县筹措的粮饷返回成都。 杨展喜出望外,连忙吩咐船队靠岸停泊,只带六十名亲兵,换上大西军的衣甲旗号,驾轻舟迎上前去。 但见杨展伫立于船头,高声询问道:“来者可是二千岁?” 张献诗正在舱中品茶,陡然听到有人呼喊自己,赶忙放下茶杯,来到船首,扶着船身答应一声道:“正是,何人喊我?” 杨展板着脸厉声言道:“老万岁圣旨在此,请二千岁速速靠岸接旨!” 一听有圣旨,张献诗赶忙吩咐停船靠岸。 见张献诗靠岸,杨展又大喝一声道:“此乃密旨,若非亲随一律不得下船。” 张献诗不知是计,只带着十几名亲兵就下了船,一齐跪在杨展面前跪听圣旨。 杨展假意展开圣旨,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将二千岁砍了,再杀随从!” 跟在杨展身后的亲兵应声而起,随着寒光一闪,一颗斗大的人头瞬间落地,骨碌碌地滚到了江里。 跟随张献诗下船的那十几名亲兵吓得是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都成为了杨展的刀下亡魂。 后面明军船队见到令旗,旋即一齐包抄上来,大西军群龙无首,顿时乱成一团,很快就都做了俘虏。杨展继而下令,愿意投降者编入军中,其余人等发放银两,释放回家。 这才刚出兵,就缴获了大量粮饷,明军士气不由大振,杨展遂挥军继续向叙州行进,与樊一蘅、王祥等部汇合,拥兵三万人。 随着樊一蘅一声令下,明军对叙州发起了猛攻,大西军守将张化龙抵挡不住,弃城而走,折损兵马一千余人。 明军进占叙州,方才休息一夜,次日天还没有亮,大西军前军都督冯双礼便率援军赶到了城外。樊一蘅命王祥领兵一万出城迎战,怎奈冯双礼骁勇无比,跨马抡刀竟是锐不可当,王祥抵挡不住,渐渐落入下风。 杨展在城头观战,见王祥不支,赶紧带着一支骑兵,悄悄打开南门,绕至大西军身后,突然发起攻击。冯双礼腹背受敌,攻守之势瞬间逆转,全军溃退了三十多里,这才重新站稳脚跟。 前线败报传至成都,张献忠对张可旺言道:“可旺啊,这巴蜀之地乃是你我父子二人的天下,定国、文秀新败,此次收复叙州的重任,老子思来想去,惟有你去我最放心。待取了叙州,老子便命定国、文秀与你三路合兵,再攻重庆、遵义,一举扫清王应熊、曾英、杨展等各路明军,收复全川!” 张可旺听后大为振奋,当即表态道:“父皇放心,儿臣这就率本部人马出征,先取叙州,再捣遵义,献王应熊、曾英、杨展于承天门前!” 张献忠大喜,当场设下宴席,预祝张可旺此番出征马到成功。 张可旺率五万精锐离开成都,分水陆两路,日夜兼程,于四月十三日抵达叙州城下,然而他却并不急于攻城,只是将城池包围起来。 杨展见大西军来势汹汹,赶忙向樊一蘅请命出战,打算趁机试探张可旺的虚实。 在得到樊一蘅的首肯后,杨展遂派三千骑兵出城拒敌于蔡坝,不料连冲了几次,对面大西军的军阵竟如铜墙铁壁一般,根本无懈可击。杨展见占不到便宜,只得传令退回城中。 一连数日,樊一蘅见杨展与王祥二人轮番出战,始终无法取胜,于是决定不再主动出击,只等大西军前来攻城。哪知张可旺却是围而不攻,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一个多月,眼见城中粮食即将告罄,樊一蘅不想坐以待毙,只好放弃叙州,退守南岸。 驻守合州的明军总兵甘良臣闻得大西军正在攻打叙州,急调水军统领涂龙率战船千艘,前往叙州增援。 泸州是水路前往叙州的必经之地,有大西军水军都督狄三品驻守于此。涂龙灵机一动,命所有战船紧贴南岸行驶,不鸣号角,不展战旗,好让城内守军误以为是商船路过,不加防范。等狄三品发觉异样,率兵登船追赶时,明军战船早已驶出老远,无法追上了。 当涂龙水军抵达叙州地界时,南岸的明军已被张可旺击败,退守乾溪,涂龙只得下令水军转道南广扎营,与乾溪形成犄角之势。 得到斥候探报,张可旺冷哼一声,再以水陆两军分攻乾溪、南广。见水寨摇摇欲坠,杨展赶忙派张腾、余朝宗领一支精兵前往增援。 双方激战一日,见大西军攻势猛烈,更有援军源源不断赶到,樊一蘅连忙下令水陆两军放弃营寨,向纳溪退去。同时又让杨展带五百精锐骑兵,连夜突围,奔往永宁调兵。 张可旺对杨展恨之入骨,乃命张化龙继续沿江追赶,自领五千精骑,亲自去追杨展。杨展前脚刚到永宁,张可旺便已追至,杨展退守怀仁县土城,张可旺亦马不停蹄地追赶过去。见始终无法甩掉身后的追兵,杨展无奈率兵退入了乌梅箐山中。 张可旺并不打算放过杨展,立刻派兵进山搜索,杨展被困山中,随身干粮皆已食尽,不得不杀马充饥。哪知炊烟一起,就被搜山的大西军发现,迅速围拢过来。杨展率部凭险据守,奈何众将士早已饥疲交加,渐渐落入下风。 就在此危急关头,正在娄山关督运粮草的王祥闻讯,急率一标人马前来营救,听得箐山上杀声震天,当即引军循声赶至,拼死将杨展救出。 王祥见杨展所部皆饥疲难耐,步履蹒跚,认为如此行军速度,还没来得及到达娄山关,就会被大西军追上。又见道路左侧有一条峡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遂与杨展一并退入谷中,据险休整。 又有甘良臣得知叙州失利,担心大西军趁势席卷遵义,赶忙来到娄山关,想与王祥商议御敌之策。哪知才刚入关,就听得王祥前去救援杨展,数日未归的消息。甘良臣唯恐二人有失,立马带着八百精骑赶去接应。 张可旺在谷口高处望见,也不拦截,径直放其入谷,然后下令将谷口重重封锁,准备将这些明军全都活活困死在此绝地之中。 明军被困谷中,每日杀马充饥,眼见战马将尽,而援军却是久等不至。杨展当即对王祥、甘良臣二人言道:“我等被困于此,本是死不足惜,唯恐贼兵趁虚袭取遵义,全蜀皆坏!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利用此地有利地形,打一场伏击战,只有重创贼兵,方有一线生机。” 杨展、王祥依计行事,率兵埋伏于山谷杂树丛中,扎下口袋阵,并让甘良臣带本部兵马前去诱敌深入。 张可旺见甘良臣来到谷口挑战,心中颇感奇怪,立刻抬手望了眼峡谷深处,只见竹林树丛中隐约透着阵阵杀气,张可旺看后不禁冷笑一声道:“如此拙劣的伎俩,也想诓骗老子!传令下去,乱箭齐放,把他们赶回去!” 甘良臣被乱箭射退,狼狈逃回谷中。就在所有人都绝望了的时候,却见王祥忽然站起身,指着前方言道:“诸位且看,此峡山势低矮,我等何不由此缘崖而出,潜回遵义?” 众人顺着王祥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大喜,赶紧各自回营部署去了。 次日,张可旺睡醒来到谷顶,忽然发现峡谷中静谧得有些异常,连忙派遣斥候潜入探查,这才发现明军早已连夜逾山而逃。 张可旺又气又急,赶紧派兵追赶,然而追了一程,由于道路不熟,只得怏怏退回。 张可旺恼羞成怒,下令处死被抛弃在谷中的数百残病之兵,继而撤兵返回叙州去了。 五月,清军大举南下,渡过长江攻陷南京,擒杀弘光帝。不久后,李自成亦不幸牺牲于湖广的九宫山。 次月,唐王朱聿键在郑鸿逵、郑芝龙兄弟及黄道周等人的拥戴下,于福州登基即位,改年号为隆武元年。与此同时,鲁王朱以海也在绍兴宣布监国,改明年为监国元年,一时间大明朝在南方半壁,居然同时建立起了两个政权。 至九月,张可旺率军再度击败杨展,收复了古蔺地区,并攻破永宁卫乐英砦,招降罗从义等五千人,然而川南一带的叛乱却始终未能彻底平息。 而在解决了南京弘光政权后,多尔衮又将目光转向了盘踞在四川的张献忠,遂采用剿抚兼施的策略,一面以驻防西安的内大臣何洛会为定西大将军,并加派左翼固山额真巴颜、右翼固山额真墨尔根、侍卫李国翰诸将率八旗军赶赴陕西,做好进军四川的准备,一面派使臣前往成都,劝降张献忠。 劝降诏书曰:“明祚衰微,臣奸政舛,人心瓦解,国祚沦亡。今天下一统,率土臣民,皆朕赤子。张献忠前此扰乱,皆明朝之事,因远在一隅,未闻朕抚绥招徕之旨,是以归顺稽迟。朕洞见此情,故于遣发大军之前,特先遣官赍诏招谕。方今有志之士,皆欲争先归顺,建立功业。张献忠如审识天时,率众来归,自当优加擢叙,世世子孙,永享富贵;所部将领、头目、兵丁人等,各照次第升赏。倘迟延观望,不早迎降,大军既至,悔之无及!特兹诏谕,想宜知悉。” 张献忠大怒,当场撕毁劝降诏书,斩杀使臣,并传令全军做好抵御清军大举入侵的准备。然而此时,清军却被陕西的义军拖住,一直未能南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西军上下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懈了下来。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四 蜀乱纷纷杀意浓 诸生血溅大慈寺 自从多功兵败后,定国与马元利遂奉命引军退往顺庆驻扎。这日,忽有张献忠圣谕传来,令定国即刻返回成都。 临行前,定国找来马元利,对其言道:“想当初咱们入川时,这川中诸府何其繁华?只要有兵,何愁无饷!不想这才过了一年光景,蜀地已然荒凉至此,有民之处尽是敌人,无民之处一片瓦砾!各处乡村,我大西军来则收耕闭寨,去则出耕回家,我军屡屡筹粮不得,只能破寨取粮,屠戮良民无数!每每念及至此,我皆痛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马元利亦点头称是道:“殿下所言极是,如今川北各州县皆是如此!长此以往,我大西朝必将民心尽丧!此去西京,殿下何不奏请老万岁,将讨伐叛逆之事暂缓,令各军购牛屯垦,先行解决军需供给问题。一旦解决军需困境,便可以不再扰民,继而抚民归耕,填实州县,此方为长久之计啊。” 定国虽深以为然,但还是不禁叹息道:“如此虽好,但即便我不去攻人,别人却亦要来攻我,如之奈何?” 见定国心有疑虑,马元利当即又说道:“殿下差矣,曾英和王祥的境况又能好到哪里?当今之势,用兵者速亡,不用兵者方能长久!我军虽无力反攻,然防守依旧绰绰有余,倘若明军来攻,乃是自取灭亡之道也!” 定国听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旋即留下马元利驻守遂宁,而后独自返回成都,面见张献忠去了。 待各路主将齐聚成都,张献忠遂在承天殿召集文武百官前来,共商攻略重庆之事。 张可旺率先言道:“我军日前大破杨展、王祥等诸路明军,兵锋正盛,士气可用,奈何钱粮不济,无法持久。只要能确保军粮正常供给,儿臣便有把握一举夺回重庆!” 张献忠听罢,重重地一拳砸向御案,愤而言道:“鸟!过去打战,老子从来都是指哪打哪,何曾像过今日这般磨磨唧唧?咱们从前何时考虑过粮草之事,为何到了今日,没有粮草反倒不能出兵了?” 定国连忙上前解释道:“父皇息怒,今时不同往日,那时我军流动作战,并无巢穴羁绊,哪里有粮,便往哪去,粮尽则另走他处。如今既已立国,出师征剿,进有目标,退有归宿,如此一来便难以再随地就取了。譬如此次攻取重庆,大军经行之处,皆是我大西领土,百姓皆我子民,必须顾恤民力,不能强加摊派,如此一来,行军作战,自然必须先保证粮草供给,无法再如过去那般随心所欲了。” 张献忠听后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鸟,人人都说当皇帝好,为啥老子自从称了帝,建了国,反倒没有从前痛快了!” 面对粮草不济的窘状,张献忠不得不放弃了继续攻打重庆的计划,吩咐散会,并把汪兆龄单独留了下来。 “汪丞相,老子寻思着,从前四川一省能有多少官吏,可自打老子登基,又增加了多少官吏?以四川一省之力供养这么多官吏,如何不会坐吃山空?你且去替老子查查,将所有不重要的衙门,还有多余的官吏,全都给老子裁了!”张献忠捋着长髯若有所思地说道。 汪兆龄抬起头,试探地问道:“陛下,当裁汰多少官吏合适?” 张献忠思忖了片刻,这才发话道:“就比照旧明时蜀地官员的数量定吧,只少不多!” 汪兆龄眼珠一转,继而向张献忠建议道:“但是当初咱们设置这么多官吏,乃是为了羁縻那些缙绅,使他们为我所用。如今骤然裁汰,怕对我朝不利!依微臣之见,与其将他们散归州县,倒不如加以罪名逐一诛杀!一来可以震慑那些摇摆不定之人,二来可以抄没其家产充入国库,以为军饷。如此杀一官即裁一缺,可谓一举多得也!” 献忠闻言大喜,立刻令张可旺照此去办,尽快罗织罪名,诛杀朝中多余官吏。 当此时,邛崃、雅安一带的缙绅、土豪纠集武装,接连反叛大西,又有曾英控扼重庆;樊一衡占据泸州;马乾坐镇内江;涂龙屯驻纳溪。原本已经归附大西朝的摇黄十三家也见风使舵,突然反戈一击,接受了督师王应熊的招抚,与大西军作对。一时间,大西政权可谓是四面楚歌,危机重重。 随着形势愈发恶化,川北地区的缙绅、土豪俱将大顺年号用马粪涂抹,改作弘光年号。同时组织民军袭击大西军,攻打地方州县,屠杀大西官吏。 那些被抓到的大西官吏,或在署衙被当场杀死,或被架到火上烤死,或投入水中溺死,或被抽筋剥皮,活活疼死。许多大西官吏赴任不到数日就被杀死,有的县甚至短短数月就有十几名知县接连被杀。 在这场旷日已久的川中内战中,张献忠的两名义子右军府都督张化龙,及张广才也相继在民军的袭击中殒命。 坐在承天殿上,望着如雪片般纷至沓来的告急文书,张献忠暴怒不已,只见他一把掀翻御案,大声咆哮道:“老子待蜀獠最好,而蜀獠每每要反,负朕之极!负朕之极!” 张献忠感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现如今一心想着只有杀人!偏执报复的情绪早已攫取了他的心智,令他无法冷静下来。但见张献忠突然抬起头,望着承天殿上方金碧辉煌的穹顶,口中不停重复地喃喃自语道:“我命在天,人命在我,四方有路,在劫难逃!川人负我!必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在这场席卷四川的叛乱浪潮中,到处活跃着读书人的身影,汪兆龄早就摸透了张献忠的心思,当即迎合道:“农、工、商、士是为四民,而士又乃四民之首!陛下不如再设科举,假托遴选真才之名,将那些两面三刀的读书人全都诱来西京,然后一网打尽!正所谓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只要除掉这些人,纵使百姓再多,又能闹腾出什么事来!” 张献忠听罢,不禁拊掌叫好,立刻传旨各州县,曰:“朕因两科取士无人,定于本年八月再开特科,网罗文武全才。全川士子即刻赴京应试,凡属贡生、秀才、监生,有规避不赴者,着州县官拿办,本人剥皮,全家处斩,邻里连坐,地方教官砍头!” 在张献忠这份杀气腾腾的圣谕督促下,各州县士子相继来到成都,张献忠于是下令将他们安置在大慈寺,并派数千名士兵严加监管。 这大慈寺内原有近千名僧人,当初大西军破城之时,因藏匿了一名宗室,全寺僧人皆被大西军屠戮殆尽,荒废了许久,现如今正好供诸生居住。 除了无法自由行动外,这些士子的伙食倒还不错,每天半升小米,每三天还有一顿肉吃。就这么过了十几天,一日清晨,汪兆龄突然全副戎装,带着张献忠的圣旨来到寺中。 诸生赶忙跪倒听旨,只听汪兆龄捧着圣旨,高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每日劳碌,无暇顾及大家,让大家久等了!今特令各处教官将所辖诸生领回原籍,待明年春天,再另行组织考试。钦此!” 士子们听说可以回家,不禁欢呼雀跃,一齐高呼万岁,连连谢恩。 汪兆龄旋即命人在寺门口离地四尺处挂起一根麻绳,下令年幼者及身高不足四尺者,不得迈出寺门一步。结果除了两个身材矮小的士子被留寺中,其他诸生皆兴高采烈地出了寺门,以县为单位排成十余列,每列皆有一名大西军士卒领头,高举一面白旗,上书“某府某州某县生员”字样。 从大慈寺到南城门一路,有数万名大西军将士全副武装,夹道三层站立,中间只留下一条小径供诸生通行。 诸生尚不知祸在眉睫,互相有说有笑地鱼贯来到城门前等候,不想才刚一出城,就被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打落行李,剥去衣服,径直牵到南门桥上,砍入水中。 如此一队接着一队,依次屠杀,直到半夜方才全部斩杀干净,一时间南门桥下河水皆被血水染红,积尸阻流,直到十几天后,方才飘荡而尽。经此一番,被杀诸生多达两万两千三百余人,惟有两名高不及绳的年幼士子得以幸免于难。 在杀光诸生之后,张献忠认为识文断字的医师也是危险分子,于是下令将全城医师尽数聚集至皇宫之中,又让太监搬出原先蜀王府中的一具医用铜人,将铜人身上穴位全部用纸盖住,让众医师上前扎穴,但凡有一个穴位扎错,即刻处死。 在如此杀气腾腾的场面下,又有几个人能够气定神闲的认准穴位,一场考试下来,城内医师便被杀掉了一大半。 紧接着,张献忠又下旨将成都附近的和尚、道士、工匠艺人全都抓了起来,准备将他们斩尽杀绝。 定国和文秀闻讯急忙赶进宫中面见张献忠,见到张献忠,定国和文秀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地连磕了几个响头,待他们再抬起头,额头上早已是鲜血淋漓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赶紧给老子起来!”张献忠望着两名义子,满脸的惊愕。 “儿臣请求父皇停止杀戮,放过那些无辜百姓吧!”定国和文秀几乎异口同声地劝谏道。 张献忠大怒道:“鸟!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小子来教老子?再不起来,休怪老子不客气!” 不想等了许久,二人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腰杆却挺得笔直,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见此情形,张献忠忽然冷笑一声道:“好啊!你们两个翅膀硬了是吧!就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来人,给老子将这两个不肖子打入大狱,听候发落!” 立刻就有御林军从殿外一拥而入,将定国和文秀二人按住,径直押往大狱。 正当张献忠大开杀戒之时,成都的孔庙忽然骤起大火。张献忠得报心中忐忑,连忙询问汪兆龄道:“汪丞相,这火起得蹊跷,莫非是孔夫子不愿让老子杀这班读书人?” 汪兆龄赶忙献媚道:“陛下勿扰,此乃孔夫子告诉咱们,四川的文运走到了尽头!” 张献忠听罢顿时放心下来,遂下令各州县将那些被杀戮的诸生家眷全部押解入京,然后将这些人赶至城郊早已挖好的万人坑前,尽数推入坑中,活埋而死。 至此,全川读书人皆被张献忠屠戮干净,惟有雅州的士子得以幸免。原来当时雅州士子接到张献忠特科取士的圣谕后不敢怠慢,连忙纷纷启程奔赴成都。 然而上南道御史郝孟旋听闻此事,断定这是一个骗局,在良心的驱使下,他火速伪造了一份诏书,派人追上本州士子,令他们速速回转,这才逃过一劫。 诸生感念郝孟旋的恩德,皆情愿追随其起兵造反。郝孟旋立即联络雅州附近的明军,里应外合逐杀了城中的大西官吏,并在城头树起一面“中兴大明”的旗帜,正式拉起一支人马,号称“匡正营”。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五 汪兆龄谋划毒计 张定国尸山认子 八月底,李自成的死讯传至成都,张献忠做梦也没有想到,叱咤天下十几年的李自成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死了。当初李自成兵败山海关,退出北京的时候,他还在暗自幸灾乐祸,可如今李自成一死,他瞬间有了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 整整一日,张献忠都将自己关在寝宫之中,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第二日晌午,方才让太监去宣张可旺和汪兆龄前来觐见。 见到二人,张献忠立即开门见山地问道:“李自成死了,你们是朝中的文武之首,对当今局势有何看法,尽可直言。” 张可旺毕竟良心未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一咬牙,硬着头皮劝谏道:“父皇,儿臣的意思是轻徭薄赋,以恩止杀!” 张献忠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脸上却没有透露出丝毫表情,只是淡淡地问道:“何为以恩止杀,你且细细说来。” 张可旺抱拳言道:“父皇明鉴,蜀地民风虽然剽悍,不知感恩,然皆因我大西朝立国时日尚浅,未及广结恩义,方才怀有二心!四川之地沃野千里,东连荆楚,北控汉沔,重重关隘以为屏障,实乃兴王称霸之地。目前当务之急,应当轻徭薄赋,广树恩义,并另颁新政,与民更始,方能够坐稳川中根基,继而徐图发展!” 等张可旺说完,汪兆龄却是连连摇头道:“可旺将军所言差矣,微臣以为巴蜀之民,反叛陛下,着实可恨,应当不分良贱,一并屠戮!” 张可旺听罢,纵使他生性嗜杀,又与汪兆龄私交甚密,此刻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汪丞相,依你的意思,是要屠灭全川?你可知这川中到底有多少人口?这要是全杀了,咱们大西军将如何在天下立足?” 汪兆龄却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继续说道:“陛下待蜀人甚厚,而蜀人屡抚屡叛,此乃蜀人负陛下,而非陛下负蜀人也!川蜀之地山水险恶,蜀人生性野蛮,不可教化。若放任自流,一旦待其啸聚为乱,再想剿灭,可就是难上加难了!因此微臣以为,不如将全川贱民,不分男女老幼,尽数剿杀,使之赤地千里,万灶绝烟,如此即便川蜀空虚,亦无人觊觎。陛下正可以集结全部大军北上出川,全力夺取陕西,再以陕西之民充实四川,如此陛下将同时坐拥川陕二地,图王霸之业再无后顾之忧矣!” 张献忠低头沉思了许久,本来在屠川的问题上,他也曾有过纠结和忧虑,但汪兆龄的这番话,却瞬间激发了张献忠内心深处嗜血好杀的秉性,最终他还是接受了汪兆龄的建议,拍案而起道:“鸟!还是汪丞相的办法来得痛快!正好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巴蜀乱局,让老子腾出手来攻略陕西!妙啊!真是妙不可言!” 随即,张献忠让张可旺先行退下,只留汪兆龄一人在殿内与他继续商议相关细节。 张可旺步履蹒跚地走出承天殿,想到大西朝前景茫然,他不禁抬头望向苍穹,只见天空一片阴沉,竟压抑得可怕,犹如此刻他的心情。 十一月二十一日,成都城内突然流言四起,到处都在哄传,说川南的杨展正率领十万大军向成都进军。 借着流言,大西军各营将领皆被张献忠召集至宫中。张献忠一脚踩在宝座之上,用手臂撑住身子,扫视一眼殿中诸将,怒不可遏地说道:“成都百姓暗通敌人,勾引大批明军来犯,实属可恶!传老子军令,明日一早,各营引军入城,尽数剿灭城民,除我大西官员家属外,其余人等一个不留!尔等且即刻回营做好战斗准备,若有泄露军机者,定斩不赦!” 听到张献忠下达的军令,诸将皆是面面相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见诸将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张献忠不禁大怒道:“鸟!汝等为何都跟庙里的泥菩萨一样,杵在原地作甚?老子的话没听见么?” 在张献忠的咆哮声中,诸将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赶忙领命,各自回营准备去了。 次日,天还没亮,大西军就从各处城门隆隆开进城中,一时间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大西军士卒。 随着张献忠一声令下,城内男人不分老幼,皆被绑缚起来,集中到了南门之外。 定国和文秀坐困狱中,骤然听到外面人喊马嘶,杀声四起,奈何身陷囹圄,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不免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忽然只听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老万岁口谕,宣张定国、张文秀二人即刻前往觐见!钦此!” “香莲?”定国和文秀几乎同时认出了香莲的声音,连忙扒着栅栏向外探头望去。 只见香莲穿着一身太监的衣裳,正一本正经地跟典狱官说着话,若不是提前听出了声音,定国和文秀还差点儿没有认出她来。 “这位公公,这只有口谕,没有圣旨,无凭无据,下官怎好轻易放人啊!”典狱官耸了耸肩,一脸为难地说道。 香莲大怒道:“混蛋东西,你可知这狱中关的是何人?莫非真把他们当成了囚犯?” 经香莲这么一提醒,典狱官浑身猛地一个激灵,心中暗道,这二人可都是自己招惹不起的人物,况且张献忠向来喜怒无常,又从不按规矩办事,万一是真的,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退一步说,哪怕是假的,也是他们自己的家事,怎么也怪罪不到自己头上。 念及至此,典狱官赶忙恭恭敬敬地将香莲引至关押定国和文秀的囚室前,连声吩咐狱卒速速打开牢门,放二人出来。 香莲生怕露出破绽,也不跟典狱官废话,带上定国和文秀便径直走出了大狱。 见四下无人,定国不禁奇怪的问道:“香莲妹子,你咋来了?” 不想香莲却是满脸焦急的神色:“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前些天,汪兆龄怂恿老万岁尽屠成都百姓,老万岁不知怎么着,居然点头同意了!现如今全城男子全都被押往南门之外,再不去阻止,可就来不及了!” 定国和文秀听罢大惊失色,不再多问,赶忙翻身跃上香莲早已为他们备好的坐骑,直向南门奔去。沿街戒严的大西军将士认得是定国和文秀,故而并没有阻拦,三人得以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南门。 南门外沙坪坝桥头刑场上,有数千名百姓正被拘押于此,只见人人披头散发,涕泪交零。张献忠骑着黄骠马,一身金盔金甲,在御林军的扈卫下亲自前来观刑。 见是老万岁,众人纷纷伏跪在地,齐声悲哭求赦道:“陛下万岁,我等皆是您的百姓,从未触犯国法,何故要杀我们这些无辜百姓?我等既无兵器,亦不是兵,亦不是敌,全是些守法良民!乞老万岁救命,赦免我等无辜小民吧!” 哪知张献忠竟是铁石心肠,听后非但没有怜悯之意,反倒厉声痛骂百姓私通明军,随即纵马直入人群,任马在人群中乱跳乱踢,并高声狂吼道:“可旺!你他娘还在等什么?速速动手!将这些反叛之人,统统给老子处死!” 张献忠话音未落,却听不远处有人连声高呼道:“刀下留人!” 在场所有人几乎同时循声看去,原来是定国、文秀还有香莲赶到了。 三人一齐翻身下马,跪倒在张献忠面前,定国顾不上抹去额上的汗珠,便忙不迭地劝谏道:“父皇!民乃天下之本,若尽屠川中百姓,即便据有巴蜀之地,亦不过一片死地罢了,又有何用?还请父皇三思,万万不可滥杀无辜!” “请父皇三思!”文秀和香莲二人也跟着异口同声地附和道。 然而此时张献忠早已丧失了心智,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但见他扬起马鞭,对着三人愤然言道:“你们他娘的懂个屁!来人!且给老子架到一旁,若再敢阻拦,格杀勿论!” 立刻就有御林军一拥而上,将定国他们拖到了行刑队的方阵之后。 张可旺尽管于心不忍,但他并不敢忤逆张献忠的命令,只好把眼一闭,挥手下达了行刑的指令。顷刻间,行刑队手执兵刃一齐向前,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开杀戒,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成都上空,经久不息。 定国他们被御林军架住,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一个接一个地惨死在面前,那一双双怨恨和不解的眼神令他们终生难忘。 眼见羁押在沙坪坝刑场上的百姓几乎已被屠戮干净,张献忠这才调转马头,带领着御林军回宫去了。 残阳如血,不久前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只大半日功夫,竟变成了一座座由无数尸体堆积而成的尸山,空气中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犹如人间炼狱一般。 为了搜寻可能的幸存者,定国、文秀还有香莲不得不强忍着心中阵阵反胃的感觉,埋头向尸山上方爬去。香莲虽从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长大,但何时有见过如此恐怖的场景,几乎全程都是闭着双眼,被定国牵着往前走。但闭着眼时不时摸到一些冰冷的手掌,或是人体其他的部位,反倒让人感觉更加恐怖。 正当定国和文秀小心翼翼翻查尸体的时候,哪知身后香莲忽然惊叫了一声:“有鬼!” “什么?”定国吓了一跳,连忙扭头看去。 香莲哆哆嗦嗦地指向定国脚旁边一只稚嫩的手,不可置信地说道:“刚刚我摸到了一只温暖的手,还以为是死人复活了!” 定国和文秀一齐低头看去,盯着看了片刻,文秀也低声喊了一句:“二哥快看,真有鬼!这手刚刚好像动了一下!” “鸟!哪来的鬼!是有人还活着!别磨蹭了!赶紧把人翻出来!”还是定国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蹲下身,在死人堆中翻了起来。 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他们才顺着这条胳膊将整个人给挖了出来。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三人凑上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年。 香莲赶忙将腰间的水壶解下,打开壶盖,喂了少年几口水。又过了片刻,少年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 少年认出他们正是刚刚为百姓求情之人,当即强忍着伤口的疼痛,从香莲怀中挣脱出来,翻身跪倒在三人面前,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你是何人?家住哪里?可还有家人?”文秀一把将少年扶起,关切地询问道。 少年一把抹去眼泪,对着三人说道:“我叫陈远,今年十二岁,家住北城白云庵附近,爹爹刚刚死了,我娘还在城中,也不知是死是活。” 定国心疼地将陈远一把搂入怀中,柔声对他说道:“孩子别怕,我叫张定国,这位是我的夫人,另一位是张文秀!如果你愿意,不如跟在我身边,做我的义子吧!” “什……什么?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西……西宁王?”陈远一脸惊愕,连忙再次跪倒在地,叩首言道:“义父义母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定国和香莲忙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依照本姓,将陈远改作李远,并护送着他逃离成都,返回自己的军营驻地。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六 大西军粮尽食绝 张献忠江口沉银 这场杀戮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全城男性皆被杀净。从第四天起,行刑队又奉命将满城妇女尽数驱赶至江边,逼她们跳水。 可怜这些柔弱女子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只得抱成一团,哭喊着无奈跳入江中。一时间,江水拥塞不流,用手撑大船十余只,至下游推尸顺流,航道方才重新通畅。 这场腥风血雨过后,原先繁华的锦官城瞬间变成了一座鬼城。张献忠旋即又颁下圣谕,附近各乡镇村民,均可移居成都。 然而百姓心中恐惧,自是左顾右盼,迟疑观望,张献忠见迟迟没有人奉诏,在恼怒之下,听从了汪兆龄的建议,再度颁布了一道更为严酷的谕令,曰:“即日起,除城尽剿!凡居山野者俱为大西叛逆,悉行剿杀;居城内者俱为我朝良民,只须大顺钱缀于首,便可免死。” 为此还定下赏格:每在山野、村落杀死一人,须以手掌记功,上交男人手掌一双,或上交女人手掌四双,均可记功一次。如有士卒空手而归,则以背叛罪论处,房屋、谷米有焚烧不尽者,亦要治罪。 由于担心会有人用女人手掌冒功,又规定凡杀死男子,除剁手外,还要取势为证,否则皆按女人计算。 此谕一颁,郊区村镇的百姓顿时慌了神,连忙争先恐后地扶老携幼,涌进了成都。 定国和文秀因先前越狱潜逃,怕遭张献忠惩罚,这些时日一直都住在遂宁马元利的军中。他们本想着等张献忠怒气消退之后,再行返回成都请罪。 可随着成都传来的消息越来越荒唐可怕,二人说什么也坐不住了,当即不顾香莲的劝说,辞别了马元利,策马直奔成都而来。 到达成都后,定国和文秀并没有直接去见张献忠,而是先行来到东府谒见张可旺。 见是定国和文秀到了,张可旺不禁喜出望外,一把拉住二人,垂泪言道:“兄弟啊,你们可算是回来了!父皇一意孤行,哥哥我已是无能为力了!” 兄弟三人互相寒暄了一番,可旺旋即将二人引至一间密室,这才继续说道:“我大西朝已到危急存亡之秋,父皇喜怒无常,众大臣自保不暇,无人敢于进谏!我虽曾在父皇面前劝过几次,可父皇总是听不进去,我等还须另想办法,使父皇能够回心转意,停止杀戮!” 说起除城尽剿之事,定国和文秀亦是叹息不已。 “依我看一切祸根皆在汪兆龄身上!咱们兄弟必须联手除掉汪兆龄!否则大西基业将毁于一旦!”文秀突然拍案而起,愤然说道。 定国轻轻拍了拍文秀,示意他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我和三弟这就去向父皇请罪,然后以岁暮之期,本年国运未顺,天子须前往青羊宫斋醮祈福的缘头邀父皇同行,让父皇亲眼看一看如今成都城中的萧条景象,或许对他能有触动。” 张可旺点了点,赞同道:“老二这个办法挺好,不妨一试!事不宜迟,我这便随你们同去,父皇向来器重老二,想必不会太过为难你们!” 三人拿定主意,立刻出了东府,直奔御府中营求见张献忠。果不其然,见定国和文秀服软,张献忠当场就赦免了二人的罪过,并答应次日随他们前往青羊宫祈福。 腊月二十一日,张献忠果然早早便沐浴更衣,与汪兆龄、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四人一同乘马,缓辔出城。 一路行至南门,只见街巷冷落,行人稀少,亦未见到御林军站街警跸,张献忠不禁奇怪地问道:“今日并未见得将士沿街警戒,为何百姓竟如此自觉回避?” 张可旺赶忙答道:“父皇,并非百姓刻意回避!自从屠城令颁布以来,城内一直都是如此荒凉。” 张献忠听罢不禁一惊:“甚?老子不过一句气话,你们居然真的把全城的人都杀空了?” 说罢,只见张献忠翻身下马,带着众人快步向城楼上走去。站在城楼之上,极目远眺,原先繁华的市集,如今全是鸦雀群飞。转身再望向城郊,更是到处野草丛生,罕见人烟。 张献忠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忍不住扭头发问道:“文秀,现在城中到底还有多少人口?” 文秀抱拳言道:“禀父皇,城中原先居民已尽数死绝,后经四郊百姓填充,现有居民不到十万人。” “什么,就剩这么点了?”张献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定国见时机成熟,突然伏跪在地,唏吁啜泣道:“父皇,全城百姓同日而死,繁华京师,一朝沦为墟墓,每每念及至此,儿臣皆是痛心不已!自古以来,国以民为本,惟培民本方可治国,滥杀百姓,乃是自取灭亡之道也!” 张可旺亦跟着进言道:“父皇久居深宫,未悉民情,本不足怪!然诸臣工知情不言,坐视败坏,实属不忠也!” 汪兆龄乃百官之首,听张可旺此言一出,他立刻猜出张可旺针对的就是自己,猝不及防下,汪兆龄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一直跟自己同进退的张可旺,竟会在这关键时刻对自己反戈相向。 张献忠心乱如麻,并没有发现汪兆龄脸色的变化,不禁一声叹息道:“老子只知城中百姓私通明朝当杀,不想居然杀了这么多人!这些大臣吃着老子的俸禄,竟无一人谏阻,着实可恨!都该剥皮填草!” 汪兆龄猛地一个激灵,慌忙跪倒在张献忠面前,连连叩首,颤栗请罪。 谁知张献忠却是看也不看汪兆龄一眼,自言自语地呢喃道:“老子干下如此人神共愤之事,如何面对天下人?倒不如自杀谢罪吧!” 说罢,张献忠突然抽出佩刀,径直就往脖子上抹去。在场诸人皆是一惊,连忙一拥上前,硬生生将刀夺了下来。 经这一番闹腾,再没有人去顾及汪兆龄,他就这么又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见张献忠切齿怒目,依旧自恨不已,定国赶忙劝慰道:“父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咱们从此施以仁政,善待天下百姓,必然能够重新获得百姓的拥戴!” 张献忠深以为然,立即颁布谕令,停止征剿百姓,安抚良民。然而此时,天下大势已经悄然改变,在虚耗了一年多后,张献忠再没有多少时间来巩固他的大西政权了。 大顺三年正月,清廷改派肃亲王豪格为靖远大将军,同多罗衍禧郡王罗洛宏、多罗贝勒尼堪、固山贝子吞齐喀、满达海和吴三桂等统率满汉大军十万,前往陕西。 至五月,豪格已先后击败盘踞在陕的孙守法、贺珍、刘体纯等大顺军余部,兵锋直抵汉中阳平关,与大西政权形成对峙。 与此同时,大明督师王应熊又派曾英、王祥二人联师向大西军发起了进攻,杨展亦由南面逼向成都。一时间,外有清军步步紧逼,内有明军大举来犯,大西政权顿时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危险境地。 想当年张献忠采取“以走致敌”的策略,把杨嗣昌耍得是焦头烂额,可如今在四川做了皇帝,形势反倒变了样,到处都得派兵据守,然而一旦将兵力分散,却又容易被明军各个击破。为此,张献忠不得不主动放弃了许多地盘,将兵力全部集中到了成都附近驻扎。 趁着大西军收缩兵力,各路明军接连收复了大量失地,其中:李占春、余大海占据了夔州、万县;熊有瑞、冯有庆占据了顺庆;杨展占据了嘉定、叙州、邛州;曹勋占据了黎州、雅州;陈铁脚占据了眉州;马乾占据了合州,樊一蘅也将行辕迁至纳溪,居中调度,督师王应熊亦在遵义传檄诸将,刻期并进。 祸不单行,就在此危急时刻,大西军又遭遇了严重的粮荒。府库中虽有许多的金银珠宝,可粮食却早已空虚,偌大的粮仓内仅存大米石余,小麦三四石。 万不得已,张献忠只得下令三奇、兴隆、八卦、永定、三才、定远、金戈、决胜、治平、志正、七星、果勇、虎略、英勇、太平、果毅、定威、南厂、北厂、中厂、双胜等三十余营出城就粮,仅留下神策、虎贲、射声、羽林、天威、天讨、宣威、志义、豹韬、鹰扬十营仍驻成都城内,并派出打粮队,设法四处筹集粮食。 饥饿使大西军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张献忠对此心急如焚,突然灵机一动,连忙唤来文秀,对其吩咐道:“打粮队已经走了数日,想必很快就能回来,全城空宅之中定有很多老鼠,你且命全军搜杀老鼠来食,再捱个三两日,或许就会有转机!” 文秀领命出宫,旋即下令全城搜杀老鼠,大西军将士饥不择食,纷纷行动起来,在城中四处翻箱倒柜,毁屋凿壁,烟熏墙洞,很快就将全城空宅尽数翻找了一遍,捕获数百万只老鼠,另外还打死了几百条蛇,就着山里采集的野菜一齐煮食,这才又维持了好几天的口粮。 然而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张献忠认为再继续困守成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遂决定放弃成都,取道长江,返回湖广休养兵马,伺机再从湖广进兵陕西。 拿定了主意,张献忠于是整顿兵马,集结大军三十余万,乘坐数千艘战船,于七月一日从成都出发,顺江东下。 一时间,密密麻麻的战船遮蔽了整个江面,绵延数十里,每艘船上几乎都装满了大量的金银珠宝,还有许多装不下的银锭,则被塞进了木头的夹槽缝中,随船顺流漂浮,准备等到三峡水流狭窄之处,再重新打捞上来。 由于船只超重,吃水过深,因此行进十分缓慢,走了数日方才抵达距离成都一百多里的彭山江口镇水域。 这里是进出成都的唯一水路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大西军将士食不果腹,皆有气无力地靠坐在一箱箱无法当饭吃的金银珠宝旁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就在这时,突然只听两岸山头战鼓声隆隆响起,瞬间杀声震天。原来大西军尚未出发,潜伏在成都城内的细作,便已将大西军的动向报知了杨展,杨展早就在此严阵以待,埋伏多日了。 听到喊杀声,张献忠赶忙跑出船舱观望,但见两岸明军火铳齐鸣,箭矢更如疾风骤雨般向着大西军船队倾泻而来,大西军将士猝不及防,顿时就死伤了一片。 张可旺和定国虽指挥众将士搭箭还击,奈何明军居高临下,又有岩壁掩护,因此基本没能起到多少效果。 就在大西军乱作一团的时候,前方江面又有数百艘熊熊燃烧的火船顺风飞驰而来,直入大西军船队阵中。火借风势,大西军船队瞬间陷入了一片火海。 张献忠大惊失色,急忙下令全军调转船头撤回成都,可是此处水道狭窄,无数的战船拥挤在一起,互相磕碰,结果谁也没能走脱。眼见火势越烧越近,不少将士只得弃船跳水逃生。 在御林军的拼死保护下,张献忠方才换乘小舟逃出生天,可大部分载着金银珠宝的战船和塞满银锭的浮木就此沉入江底。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七 陈皇后水榭惨死 张敬轩火焚成都 杨展率军追出数里远,回头一看却没有后队跟上,为避免孤军深入,只得下令停止追击。待他重返战场这才发现,原来诸将正忙于打捞沉船的金银珠宝。 杨展于是下令将这些大西军遗留的宝藏尽数充作军饷,并拿出部分前往土司那里购买粮米。得此便利,杨展所部明军粮饷充沛,愈发的兵强马壮了。 再说张献忠兵败如山倒,在数百御林军的簇拥下,冒着七月骄阳的暴晒,一路狼狈不堪地逃回了成都。 驻马于宫门前,想到这座金碧辉煌的大西皇宫马上就要被自己的死对头杨展夺走,张献忠瞬间就像发疯了一般,抽出宝刀,翻身下马直入宫中,见人就骂,见物就砸。 张献忠提着刀,气势汹汹地往寝宫方向奔走,碰巧撞见陈皇后的贴身宫女婉儿迎面而来。张献忠瞪着满是血丝的大眼,恶狠狠地询问道:“皇后何在?” 平日里张献忠对婉儿皆是和颜悦色,因此婉儿见到他并不感到害怕,又见张献忠满脸炭黑,那标志性的长髯也被大火烧得又焦又卷,显得十分滑稽,婉儿竟一下没有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不想张献忠正在气头之上,瞬间暴跳如雷地咆哮道:“好你个臭婊子!老子打了败战,你是瞧不起老子么?” 说话间,只见张献忠手起刀落,这名可怜的宫女顿时鲜血四溅,香消玉殒。 砍死了婉儿,张献忠依旧怒气未消,提着还在淌血的宝刀,继续向寝宫奔去。大老远就看见陈皇后正坐在后花园湖中水榭之上,悠哉游哉地赏景乘凉,身后还有两名宫女,一个替她打扇,一个为她捶背。 这陈皇后本是原明朝内阁首辅陈演的女儿,当初由严锡命推荐,被立为皇后。张献忠看到陈皇后这般悠闲自在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暗骂道:“鸟!老子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西京,你这婊子却是不闻不问!年纪轻轻,是福都给你享完了吧!” 念及至此,张献忠立刻提刀大步流星地朝着水榭上走去。 陈皇后听见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张献忠正怒目圆瞪地站在自己身后,手里还拿着一把带血的宝刀。陈皇后大吃一惊,连忙站了起来,惊诧地问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张献忠冷冷地说道:“刚刚老子把你的婉儿给杀了!” 陈皇后一听,不禁悲恸欲绝,忍不住大声责问道:“你怎能平白无故随便杀人?” “好你个臭婆娘!老子回来你不闻不问,不过就死了个丫头,你却所这般又吵又闹,莫非俺老张在你心中还比不上一个小宫女么?既然如此,你且跟她一起作伴去吧!”话音未落,就见张献忠抡起宝刀,用力往下一劈,随着寒光闪过,陈皇后一个踉跄,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身子便如同风吹残柳般倒了下去。 两个宫女吓得是魂不附体,赶紧跪在张献忠面前,瑟瑟发抖地叩首哀求道:“陛下饶命!” 张献忠不容分说,当即飞起两脚,将两名宫女先后踢入湖中,又将宝刀狠狠往地下一掷,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一连数日,大西军的溃军陆陆续续回到了成都,待定国忙完军务,回到府中已是深夜。躺在床上,定国翻来覆去,竟是辗转难眠,干脆起身出门,骑上“二斗金”,来到了抚南王府。 听到叩门声,王府管家揉着惺忪的睡眼,骂骂咧咧地开了条门缝,刚想破口大骂,抬头看是定国,连忙又把话咽回肚中,恭恭敬敬地将他迎进了府中。 文秀亦是夜不能寐,听说定国深夜来访,顾不上穿鞋,光脚就迎了出来,两人携手来到花厅坐定。 定国喟然长叹一声,开门见山道:“三弟,这几日我一直思量着,大明正统已历两百余年,义父、闯王皆并世枭雄,终不能一朝将其亡灭!如今天下风云突变,满鞑子步步紧逼,窥视神州,残明不能御也!吾辈胆义素来不落人后,更应不惜筋力,摒弃旧怨,以恢廓疆宇为己任!不知三弟以为如何?” 文秀亦深以为然道:“二哥所言极是,今明朝式微,然终究是汉人正统,若能与其弃怨修好,吾辈戮力沙场,也能名正言顺!” “既然你我皆是这般心思,咱们明日一齐向父皇进言,请求联明抗清如何!”定国大喜过望,立即向文秀提议道。 文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如此甚好,一切听凭二哥做主!” 二人计议妥当,多日压抑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当即就地和衣而卧。待至次日清晨,他们便径直来到御府中营,面见张献忠。 定国率先建言道:“父皇,当今天下有如汉末之三国,满清占据中原、江北广袤之地,实力最为强悍,是为曹魏!残明退守江南半壁,是为孙吴!我朝据守川蜀,是为蜀汉!曹魏一家独大,而蜀吴弱之!假如各自为战,难免一盘散沙,迟早会被各个击破!惟有双方摒弃前嫌,唇齿相依,方有机会逆转天下大势!” 文秀也跟着附和道:“父皇,天下民心多向大明,何不与其联合,出师北伐,以御清军?” 张献忠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那残明自视正统,岂会自降身段与老子这流寇头子联合?不过你们的话倒是提醒了老子!咱们不如就以北上抗清为名,率军出川,趁满鞑子立足未稳之际,大举进占陕西,如此或可以摆脱现在的困境。” 然而定国却是忧心忡忡:“关中毕竟是咱们的老家,又是以抗清为名,我大西军若能进入陕西,定能够获得百姓的拥戴!只不过满鞑子已经占据了阳平关,出川道路皆被锁死,要想入陕必将是一场苦战!而我军缺粮的境况并没有多少改善,单凭我大西军一己之力,要想取胜恐怕并非易事。” 张献忠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办法总比困难多!定国,你且尽快通知诸文武前来端和宫,老子要召开紧急御前会议!” 随着前殿钟声急促响起,大西朝在京文武百官纷纷赶入宫中。张献忠并没有落座,而是站在御案前,斩钉截铁地告知百官道:“明日辰时,老子将亲率六十万大军开赴川北抵御清军!可旺!定国!文秀!能奇!命你们各率兵十万,分作四路向北进发!其余二十万大军随老子的御营行动!” “诺!”殿中诸将异口同声地虎吼一声道。 张献忠环顾一眼四周,又继续说道:“此战乃是我大西朝生死存亡之战!万一老子战死,就由可旺接替老子,继续北上,哪怕就剩一兵一卒,也必须带着咱们大西军的火种回到陕西!” 听到这里,窦名望忍不住大声嚷嚷道:“老万岁何出此不详之言!我等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定保老万岁安然无恙!” 大战在即,在场众人听窦名望这么一说,也觉得张献忠此言不太吉利,各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献忠似笑非笑地摆了摆手,继续宣布道:“此战有进无退,必须破釜沉舟!汪丞相,迅速派人贴出布告,并打开城门放百姓出城!今夜子时,各营准时在四城放火,务必将成都烧个精光!杨展那厮,既然这么想要成都,老子便把这片废墟送给他当个见面礼吧!” 话说一半,张可旺突然想起一事,连忙插话道:“军中金银珠宝甚多,若带着出征,不免拖累军心,应当如何处置?还请父皇示下!” 张献忠捋着长髯思虑了片刻,这才对张可旺说道:“你且带上些民夫,想办法先在锦江断流,然后将宝藏挖洞深埋,最后决堤放水,并将民夫杀光!待日后咱们卷土重来之时,再将这些宝藏挖出!” 随即,张献忠又对各营的具体任务及若干细节逐一做了部署,而后吩咐大家各自散去。 这场紧急御前会议,从始至终只用了不到一炷香功夫,乃是大西建国三年以来,时间最短的一次高级军事会议。 散会后,张献忠又把张可旺留下,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附耳对其低语道:“老子一世英雄,不可留幼子为人所擒!待会儿,你就去往后宫,替老子把那些臭婆娘,还有刚出生的幼子,尽数杀个干净!” “父皇!”张可旺听罢不禁大惊失色,连退了好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那可是父皇您的亲骨肉,未来大西朝的太子爷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张献忠拍了拍张可旺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说道:“老子让你杀,你就杀,怕个屁!从今以后,你就是老子的世子!”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回天乏力,此番有去无回,张献忠又继续对张可旺嘱咐道:“明朝毕竟三百年正统,未必遽绝,此乃天意也!若是我死,你且带着大伙归附大明,断不能干投靠外族的不义之事!你可听清了?” “父皇!儿臣听清了!”伏跪在张献忠面前,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详之感瞬间涌上张可旺的心头,令他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献忠仍不放心,又逼着张可旺对天起誓。张可旺当即痛哭流涕地发誓道:“苍天在上,我张可旺今日对天起誓!将来若敢投靠外族,便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张献忠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张可旺从地上拉了起来,催促一声道:“你且下去吧!老子交代你的事,赶紧替老子办好!” 张可旺领命而去,整个大西后宫顷刻陷入了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当夜子时,大西军各营将士高举火把及各种引火工具,从各门隆隆开进城内,旋即分散开来,以十人为一队四处放火。火借风势,成都城瞬间陷入一片火海。这场弥天烛地的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拥有两千多年悠久历史的古城就此化为一片焦土。 至八月,隆武帝率仅有的数千人马御驾亲征,从福州抵达延平,准备冒险奔赴湖南前线。哪知郑芝龙竟暗中投降清廷,清兵得以轻松突破仙霞关进入福建。隆武帝闻讯,慌忙逃出延平,想取道汀州去往江西,不料才到汀州城外关帝庙,便被清军追上,隆武帝在逃入汀州府堂后遭乱箭射死,享年四十四岁,隆武政权就此土崩瓦解。 九月初八日,张献忠率大西军主力抵达顺庆城外,并于次日一举夺回了这座被叛军谯应瑞、冯有庆占据的城池。在此屯兵二十余日后,大西军旋即拔营起寨,继续向西充进军。 十月初十日,桂王朱由榔于肇庆监国,以丁魁楚为首席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瞿式耜为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左侍郎管尚书事。仅仅过去七日,赣州失守的消息传到肇庆,朱由榔立刻就弃了肇庆,仓皇逃往梧州。 次月,唐王朱聿鐭亦在大学士苏观生、广东布政使顾元镜、王应华、广东总兵林察及石壁、马玄生、徐贵相、郑廷球四部义军拥护下于广州继位,改元绍武。 得知唐王称帝,朱由榔立即重新返回肇庆即皇帝位,改元永历,是为永历帝。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八 刘进忠接荒唐旨 八旗军潜行入川 六十万大西军一路向北,旌旗蔽野,声势浩大,在相继抵达西充金山铺后,遂于西充、盐亭二县之间安营扎寨。 张献忠一面命将士在金山铺构筑一座能够容兵十万人的木城,并在城外挖出一道深阔各一丈的壕沟,壕岸两侧布满鹿角蒺藜。一面又派人于山中砍伐大树打造大船,待大船制造完毕后,方才从山中抬扛入水。由于需要翻山越岭,交通不便,将士们你推我拉,每日扛运行进亦不过十余里。 凤凰山位于西充县城以南二十多里,山高路险,易守难攻。凤凰山南麓有一条太阳溪,溪水从山顶一个岩洞中流出,向北流至半山腰,而后转道向西,到了山的北面,又向下流往山谷,曲曲折折,直至消失于青石滩,即便是在寒冬,溪水依旧流淌不息。 原本张献忠是想在山顶修筑营寨,奈何山顶全是岩石,施工难度太大,最终还是放弃了。而位于南麓半山腰的这片溪坑,地势平整,两边古木参天,方便大军隐蔽,张献忠在勘察过多处地形后,一眼便相中了这里,遂决定将御营设在这太阳溪畔。 御营很快就搭建了起来,每座营寨都有着自己独立的防御工事。如果敌军前来偷袭,即便攻破了一两处营寨也无伤大局,而当敌军大举进攻之时,各营之间又可以互为犄角,形成联防体系。 此外,张献忠又命水师各营控扼上游,坐观战局变化,如果抵挡不住清军的攻势,则由水路绕出川东,退往湖广。同时将张可旺、张文秀、张定国三路兵马分布于潼川、射洪、南充一线,严防曾英和杨展所部明军从东西两个方向北上追击。 张献忠认为自己的布置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加上凤凰山周边驻扎了大西军六十万大军,御营位置又比较隐蔽,清军断然不会找到,不觉间竟放松了警惕。 此时,大西军骁骑营都督刘进忠正驻守于广元,兵马颇为强盛。他素知张献忠有窥取汉中之心,便邀保宁守将白文选前来商议出兵之事。白文选认为大西军主力已经集结在西充,大战在即,张献忠又有不准出战的严令在先,此刻更不应当贸然行动。 然而刘进忠立功心切,遂以广元托付白文选,也不跟张献忠打招呼,立刻出兵,疾驰过洋县,准备偷袭汉中。 不料清军早有防备,以逸待劳,刘进忠大败而归,兵马折损了大半。刘进忠退至遂宁,方才将失败情形报与张献忠,并请求招募新兵整补。张献忠恼怒刘进忠不打招呼擅自出兵,立马就要传旨将他斩首。 汪兆龄见状连忙劝说道:“刘进忠此番虽损兵折将,然念其从驾日久,一向以忠勇,就饶过他这次,且命他将功折罪吧!” 就在张献忠犹豫不决的时候,又有白文选的奏报传至御前,张献忠看后大怒,又要斩杀刘进忠,汪兆龄劝了许久,张献忠这才回心转意,勉强答应赦免刘进忠兵败之罪。 然而张献忠依旧余怒未息,等汪兆龄走后,张献忠捋着长髯自言自语道:“今日虽饶他活命,老子却要骂他个痛快!” 说罢,张献忠提笔在刘进忠表后亲批两行,命外书房就此办发,并差一名太监送往遂宁。 太监飞马驰入城中,刘进忠这时正与城中缙绅官吏商议招兵募粮之事,忽闻圣旨到来,急忙摆设香案,整好衣冠于厅中跪迎,在场众人不及回避,皆跪伏于两侧,一齐静听。 过了片刻,就见太监步履匆匆地来到刘进忠面前,展开圣旨高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去,你强要往汉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驴球子,入你妈妈的毛!钦此!” 跪在两侧的遂宁缙绅官吏听得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短暂的震惊后,皆伏地暗笑起来。 刘进忠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一时羞忿难当,勉强谢恩起身,毕恭毕敬地从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在场众人强忍住笑意,起身作揖,继而陆续退了出去。 刘进忠送走众人,捧着圣旨回到后宅,见四下无人,立即气急败坏地将圣旨撕个粉碎。 马元利听闻此事,觉得张献忠此举大为不妥,连忙赶至刘进忠府中,安慰他道:“老万岁对待疏远之人,方才以礼相待,惟有亲近之人,依旧不改旧时粗鲁本色。今下此圣旨,正说明老万岁仍将你视作亲近之人。刘将军,你也不必过于介怀了!” 刘进忠心不在焉地答应道:“老万岁的脾气我如何不知,怎会心存怨恨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刘进忠心里却是方寸大乱,他生怕张献忠又搞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举动,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到营中,煽动部下道:“老万岁曾言,先屠儒生,次屠百姓,再屠蜀中新附将卒!吾虽屡屡劝谏,言生灵不可妄杀也!然老万岁非但不纳,反调吾前往金山铺会剿!如之奈何?” 众将士多是蜀人,本就对张献忠屠川之事心有芥蒂,如今在不明真相下,被刘进忠一怂恿,当场就炸了锅。 刘进忠于是趁热打铁道:“诸位!形势万分危急!六十万大军近在咫尺,当今之计,惟有冲出四川,方有一线生机!” 旋即,刘进忠便裹挟着数万群情激愤的大西军将士出了遂宁,一路向北奔逃。 马元利闻讯,急忙整顿兵马,出城追赶,可刘进忠已走了多时,哪里还追得上,只得作罢回城,并将此事俱报张献忠知晓。 且说此时,定国正驻兵于射洪,碰巧这日带着一百多名亲兵出城巡哨,忽见前方烟尘滚滚,似有大军开来。 定国不禁大吃一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兵马?莫非是杨展追兵到了?” 王国仁抬手张目望了半天,这才如释重负地回头喊道:“老大快看,这是骁骑营的旗号,是刘进忠的人马!” 定国心有疑惑,当即带着众亲兵迎了过去。 “不好,是安西王殿下!”刘进忠的副将吴之茂见定国带兵迎面而来,不禁面如土色。 刘进忠扬起马鞭,不屑一顾地说道:“我说你怕个屁!老子身后有几万人马,就算他张定国三头六臂,还能怕了他不成?” 说话间,定国已经来到阵前,只见定国坐于马背之上,向着刘进忠抱拳言道:“刘叔,您不是驻扎在遂宁么?这是要去往何处?” 刘进忠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哈哈一笑道:“宁宇贤侄,原来是你啊!别提了!老子先前偷袭汉中失败,挨了老万岁一顿臭骂!如今大军已经恢复元气,老子自当重返广元前线!将功折罪!” “原来如此!愚侄职责所在,若有得罪,还请刘叔多多包涵!还望刘叔此去早奏凯歌!”定国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于是伸手示意放行。 刘进忠心中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赶忙催促大军继续前行。 忽然定国想起一事,连忙勒马回头,高喊一声道:“刘叔且慢!” 哪知刘进忠做贼心虚,被定国这么一喊,还以为是自己暴露了,慌乱间竟催动大军向北狂奔。定国稍稍一愣神,瞬间明白过来,刘进忠这是想要投敌! “老大,怎么办?咱们这一百多号人,如何拦得住这几万大军?”王国仁心急如焚地问道。 “挡不住也得挡!万万不能让刘进忠降了满鞑子!王国仁,你速速回城通知老靳集结兵马,出城与我汇合!其余人随我追击!”定国扭头吩咐一声,当即一夹马肚,率先追了上去。 见定国只带着区区百来号人,却一路紧追不舍,刘进忠顿时有些恼了,心中杀意骤起,干脆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折返回头,先行歼灭定国的追兵。 定国心想刘进忠兵多将广,若是与其硬拼无疑是以卵击石,必须攻心为上。 念及至此,定国突然驻马,在刘进忠大军阵前方数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朗声言道:“诸位将士!我知道大家心里对老万岁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芥蒂,然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今日若是去降了满鞑子,留着金钱鼠尾,将来又将以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回头尚为时不晚!我以大西朝安西王的名义对天起誓,只要诸位不降清军,去留随意,绝不强求!” 大伙心中虽然怨恨张献忠,但真让他们去投满洲鞑子,一时更是难以接受,顿时一哄而散,大多数人皆南下投奔了杨展和曾英。 刘进忠连连喝止,却哪里制止得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万大军烟消云散。见大势已去,刘进忠只好带着副将吴之茂及百余名亲兵拼死杀退定国,飞驰赶往汉中向清军投降。 张献忠闻报勃然大怒,立刻传旨将刘进忠全家不分老幼,尽数斩首。 肃亲王豪格正发愁张献忠据守入川通道,无可乘之机,突然听说大西军骁骑营都督刘进忠率部来投,不禁大喜过望,连忙亲自出帐相迎,并赐他袍帽靴带马匹。 在接风酒宴上,豪格迫不及待地询问起张献忠的军事部署,及巴蜀的山川地势。 刘进忠杯酒下肚,早已飘飘然,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豪格听后很是满意,又继续追问道:“刘将军,这张献忠现在何处?” 刘进忠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张献忠的御营就设在顺庆府西充县凤凰山南麓太阳溪畔!” “如果速行,几日可到?”一个大胆的计划渐渐在豪格脑海中形成。 刘进忠掰着手指算了片刻,这才答道:“禀王爷,凤凰山距此大约一千四百余里,倘若疾驰,五昼夜便可以到达!” “刘将军,请!”豪格抓起酒碗,向着刘进忠做了个敬酒的姿势,随即将酒一饮而尽,并将碗倒扣于桌案之上,探身询问道,“如果本王请刘将军为向导,随军引路,不知将军可否愿意?” 刘进忠受宠若惊,赶忙回敬了一碗酒,然后起身离案,伏跪于豪格面前道:“王爷抬爱,末将岂敢推辞?大清乃是救民于水火之师,入川之事,宜速不宜缓,祈请能早临蜀地一日,多救生灵无限!” 在从刘进忠口中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后,次日黎明,豪格即刻下令,十万八旗铁骑除了留下两万驻守汉中外,其余八万人马全部入川,走朝天关秘密入川。 清军在顺利抵达利州后,豪格吩咐全军在城外扎营待命,又密令昂邦章京鳌拜,固山额真准塔率七千八旗精锐为先锋,在刘进忠、吴之茂的引领下轻装疾进,以最快的速度从瓦子滩过嘉陵江,直扑凤凰山而去,自己则亲率十万大军尾随跟进。 而张献忠对于危险的逼近,竟是浑然不觉。 上部 风云际会 一〇九 满洲兵偷袭御营 张献忠中箭身死 这几日,张献忠被两个外国传教士的事,搅的是心烦意乱。 原来利类思和安文思二人见张献忠最近动不动就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杀人,自是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二人于是一合计,与其常怀畏惧之心,倒不如上书陈情而去。 二人当即来到御帐面见张献忠,递上辞呈,利类思上前一步,单手抚胸,向着张献忠微微一躬,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我们二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目的是为了传教布道,拯救罪人的灵魂!可如今到处兵荒马乱,我们无法传教,呆在这里也是白白浪费光阴,还请陛下恩准我们暂时去往澳门,待战乱平息之后,再为陛下效命!” 哪知张献忠听后顿时勃然大怒,认为二人乃是见自己大势将去,想要趁机逃跑。 汪兆龄早就看这两个传教士不顺眼,也在一旁煽风点火道:“二位国师承蒙陛下厚恩,却不思报答,在我大西朝危急存亡的生死关头,一心想要脱逃,实乃忘恩负义之人!” 张献忠在汪兆龄的怂恿下愈发生气,只见他怒目圆瞪地大声咆哮道:“汪丞相说得对!老子这便杀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奴才!” 利类思见此情形,干脆豁了出去,毫不畏惧地责问道:“陛下,我们何罪之有?你为何要杀我们?全能的主,掌管天地万物,你若是枉杀无辜,我们的主不久就会责罚于你的!” 自从张献忠称帝以来,哪里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被利类思这么一怼,张献忠反倒冷静了下来,沉默了半晌没有言语。直过了许久,张献忠这才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说道:“罢了!看在你们都是外国人的份上,老子今日暂且饶你们一命!他日若敢再犯,老子定将你们千刀万剐!” 二人侥幸捡回一命,心中不禁默念天主圣明,不敢再提离开之事,随即怏怏退下。 与此同时,鳌拜和准塔率领的七千八旗精锐,在刘进忠、吴之茂的引领下,衔枚疾驱,一昼夜行军三百余里,经保宁而不歇,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半夜抵达了凤凰山脚下,而张献忠对于清军的行动,却是一无所知。 夜雾弥漫,相隔数步便不能见人,鳌拜不敢冒险进山,旋即下令全军就地埋锅造饭,在此休息一夜,待明日天亮以后再做计议。 一夜相安无事,待至次日清晨,寒风凛冽,凤凰山中一片静谧,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鸟鸣声回荡在山谷之中。然而漫山遍野的大雾非但没有消散,反倒愈加浓烈了,两人面对面,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犹如仙境一般。 用过早饭,依然看不见上山的道路,就在鳌拜进退两难的时候,西南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三声隆隆的炮响。 听到炮声,鳌拜脸色顿时大变:“莫非张献忠发现咱们了?” 刘进忠知道这是张献忠召集百官前来议事的信号,连忙上前一步向鳌拜解释道:“章京放心,此乃张逆聚将的号炮,张逆的御营必定就在前方不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此番正可以将伪西朝文武官员一网打尽!” 鳌拜听后大喜,拍着刘进忠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说道:“好啊!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小子可真是一条好狗啊!” 刘进忠本以为能得到鳌拜的夸赞,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侮辱的言语,脸色不由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如何接话。 “雅兰布!你且带上一百弓弩手,随刘将军去寻一处制高点,为我大军支援!”鳌拜心中对刘进忠这般背主求荣之徒很是厌恶,更是懒得多看他一眼,于是干脆朝着身旁的蒙古神射手雅兰布吩咐了一声,顺便将刘进忠也给一并打发走,而后带着主力迅速向西南方向逼近。 脱离了鳌拜的大队人马,刘进忠走在队伍最前面领路,从另一条山径向上攀爬。想到即将与张献忠兵戎相见,刘进忠只觉一阵心慌气短,两腿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此时,张献忠刚吃完早饭,正在御帐中召集众文武议事,各营主将,包括张可旺、张定国、张文秀兄弟三人都被张献忠从各自驻地檄传而来。 张献忠扫视一眼在场文武百官,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子当了一辈子混世魔王,过去老子杀人,实乃帮助他们解脱世间苦难,早入轮回重新投胎!不过如今劫数已终,老子今日宣布从此不再杀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张献忠今日抽得又是哪门子风,就在这时,忽有斥候飞奔入营,单膝跪于张献忠面前,抱拳禀报道:“老万岁!山下发现满洲兵,各骑骏马由山谷迎面而来!” 张献忠一愣神,不可置信地问道:“休要诓骗老子!那满鞑子不是在汉中么,难道是插着翅膀飞进来的?你可曾看清楚了?” 斥候连忙说道:“雾气实在太大,人马多寡看得不甚清楚,但装束打扮分明不是中原之人!” 张献忠根本不相信在如此隐蔽的御营驻地会出现这种情形,不禁恼怒地斥责道:“看不清还敢如此诳报,你是想要死么?老子统领天兵在此,有谁敢来捋虎须?你妄言惑我军心,该当何罪?来人,给老子拖出去斩了!” 定国见状连忙上前阻止道:“父皇万万不可!这些斥候一向忠心耿耿,或许真的有满鞑子的哨探潜入山中,不可不防啊!” 张献忠仍是不信:“汉中至此千里,路途遥远,这几日,沿途各关隘州县并没有告急文书呈来,况且老子御营位置如此隐蔽,这满鞑子莫非是神仙下凡,可以知道老子的位置?” “陛下所言极是,不过是草木皆兵,自己吓自己罢了,御营处于我大西军数十万将士的重重保护之中,哪里会有什么满鞑子?”汪兆龄也在一旁附和道。 张献忠当即下令将斥候暂押一旁,等议事结束之后再行处置。谁知会议才重新起了个头,又有一名斥候匆匆入帐,所言与前报相同,说是发现一支数量不明的八旗军正在太阳溪对岸活动。 “胡说八道!哪里来的鞑子兵?分明只是摇黄十三家的残部罢了!老子名震天下,谁要敢来招惹老子,老子便灭了谁!”张献忠依旧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 嘴上虽这么说,可张献忠心中多少还是起了疑,他没来得及穿盔甲,只半披了一件飞龙蟒袍,腰间插上三支短箭,亦未携带兵刃,顺手抓起御案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把铁弓,便大踏步走出了御帐。 由于张献忠没有下令,帐中诸文武及御营众将士皆被留在了原地。张献忠快步走至辕门,翻身上马,在七名御林军及一名贴身太监的簇拥下,奔出营外,径直登上太阳溪畔一座小山岗上,驻马停下。 就在这时候,刘进忠也带着雅兰布及百余名八旗兵,悄悄攀上了太阳溪对岸的一座小山岗,两面山岗只隔着一道不宽的小河沟。刘进忠示意众人俯下身子,藏匿于草丛之中,然后微微探出半个脑袋,目不转晴地注视着浓雾背后未知的一切,耐心等待时机的出现。 大约过了一炷香功夫,太阳升了起来,雾气也随之渐渐消散,虽然还有些朦胧不清,但依稀已经可以看见上山道路的情况了。 张献忠张目望去,猛然发现不远处的山径上山果真有许多留着长辫的鞑子兵正向自己的御营方向逼近。 形势万分紧急,张献忠顾不上多想,连忙大声示警,随即抬起铁弓,伸手就摸向了腰间的短箭。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刘进忠心中不禁一颤,定眼看去居然是张献忠,连忙悄悄对着旁边的雅兰布指点道:“快看,那个身穿蟒袍的便是张献忠!” 话音刚落,雅兰布已然一箭射出,双方相距不远,但听嗖的一声,箭矢已然正中张献忠肩下,直透其心。张献忠只觉一阵剧痛袭来,暗道不妙,猛地惨叫一声道:“老子生在燕子岭,死在凤凰山!痛哉!” 语毕,就见张献忠捂着胸口径直栽落下马,鲜血狂流不止。身后跟随的御林军惊愕之下,急忙一齐下马冲上前来抢救,哪知张献忠只在血泊中来回翻滚了片刻,竟是痛极而亡。 汪兆龄和张可旺此时正领着众文武大臣在御帐外焦急地翘首等待,忽然却见跟随张献忠出营的太监疯狂地奔回大营,声嘶力竭地高喊道:“老万岁被射死了!老万岁被射死了!” 一时间,声震各营,正在众人呆若木鸡之际,留着长辫的鞑子兵如同神兵天降,漫山遍野地向着大西军的御营冲杀过来,不消片刻,就突破了各营的壁垒。 由于凤凰山御营远离前线,因此诸将都没有穿戴盔甲,也没有将兵刃携带于身边。手无寸铁的文武百官瞬间全都傻了眼,如泥塑人像一般,愣在原地,任凭清军抡刀砍杀。还是张可旺他们兄弟四人最先回过神来,但由于事起仓猝,已经来不及组织有效的抵抗了,只能调头各自逃命。 大西军群龙无首,顿时大乱。 这时,豪格率领的清军主力也已赶至金山铺,豪格当即下令参领格布库、都统准塔各率一部兵马,从左右两翼向大西军发起了总攻。 双方陷入激战,虽然各营主将皆聚集在凤凰山,然而在大西军将士的自发组织下,战况依旧十分激烈,没过多久,格布库等多员八旗悍将就相继被大西军击毙。 大西军兵力占优,越战越勇,很快就占据了上风,眼看八旗军渐渐不支,不想却在这紧要关头,张献忠的死讯突然传至军前。豪格得报大喜,立刻命令全军齐声高呼道:“张献忠死了!张献忠死了!” 大西军将士正在惊愕之际,又有张可旺派人传来紧急撤退的军令。数十万大西军将士猝失最高统帅,顷刻全线败退,各部建制被八旗铁骑冲得是七零八落,一百三十余座营寨霎时土崩瓦解。众将士无心恋战,纷纷四散溃逃,战死者数以十万计,仅文臣将校被斩杀者就多达二千三百余人,马匹辎重亦尽为清军所得。 混战中,利类思、安文思也当了俘虏,众清兵见这两个传教士长相奇怪,二话不说举刀就砍。多亏一旁的清军将领看到他们虽然穿大西的官袍,却深目长髯,分明就是外国人的模样,赶忙大声喝止道:“刀下留人!他们可能是汤若望国师的朋友!不可失礼!” 二人死里逃生,很快就被送至肃亲王豪格面前,豪格出征前曾经受汤若望的嘱托寻找二人,今日遇见,自是将他们奉为座上宾,每日赐肉给米,妥为照顾。二人也因祸得福,不久后便随豪格返回了北京。 上部 风云际会 一一〇 抚南王泅渡夺船 平寇伯血染长江 名震天下的大西皇帝张献忠居然就这么死了!跟大顺皇帝李自成一样,死的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张可旺和定国等人保护着张献忠新册立不久的张皇后一路向南,直逃出三四十里,见身后再没有追兵赶上,这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大伙此时早已是饥疲交加,回头清点人数,六十万大军如今就只剩下了区区数千人,另有亲眷家口万余人,个个蓬头垢面,衣甲破烂,有的丢了武器,有的甚至连鞋子都跑没了,文官更是只有左丞相汪兆麟和工部尚书王应龙逃了出来。 陡然失去张献忠这个主心骨,大伙全都傻了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往哪里。就在这关键时刻,张可旺率先站了出来,他召来定国、文秀和能奇,兄弟四人聚在一起,顾不上悲痛,共商去留之计。 张可旺环顾一眼诸兄弟,见人人带伤,忍不住一声叹息道:“父皇兴师北伐,不幸崩殂,今京师尽毁,回师已然无益,不如另寻他处。” “大哥所言极是,清军新胜,势必进取巴蜀,我军损失惨重,士气低迷,即便留下,恐怕也难以据守。”张文秀点了点头,表示了赞同。 张能奇看二人皆有放弃四川的念头,脸上顿时写满了沮丧之情:“即是如此,吾辈又该何去何从?” 是啊,若离开四川,又有何处可以安身?念及至此,空气中骤然一片死寂。 定国见三人尽是低头不语,表情颓废,旋即站起身,抖擞精神道:“大哥!三弟!四弟!莫要灰心!天下之大,想找一块立足之地又有何难?依我看来,西南数省犹存,而残明不能守,我等当尽快取之!据有其地,然后养精蓄锐,徐谋兴复,待天下有变,誓师北伐,以竟父皇之遗志!” 定国的一番言语,令兄弟三人在一片茫然中瞬间找回了方向,他们于是整顿兵马,由张能奇率一百多人在前开道,自顺庆出发,继续向川东转移。 然而巴蜀之地,经张献忠的屠戮,早已是百里无烟,空如荒漠了。大西军一路行来,身无粒米,只能杀马充饥。不到两三日功夫,除了几名主要将领的坐骑以外,其余战马皆被杀光。将士们不得不又将那些臭皮靴、马缰绳、皮辔头全都给煮着吃了。 等这些皮革也被全部吃完,为了生存,不少人也只得吃起了人肉,一旦有人饿毙倒地,周围人便一拥而上,将尸体手臂、大腿上的肉割尽吃光。 即便如此,为了防止被追兵赶上,他们不敢有片刻停留,全军依旧以每日一百余里的速度,向着重庆方向疾行。 等到第七日中午,张能奇率领的前队终于抵达了渠河。众将士皆已累得是精疲力尽,实在走不动了。哪知大伙这才刚刚坐下歇息,忽见远处山脚下突然冲出一支千余人的明军骑兵,最前一杆大旗,上书一个斗大的“曾”字。 原来曾英听闻大西军在凤凰山遭遇清军突袭,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残兵败将正向重庆方向逃窜,他立刻派出一队哨骑前去打探情况,这队哨骑沿着官道一路前行,突然发现前方竟有百余名大西军残部,丢盔卸甲,三五成群地坐在道路两侧,模样狼狈不堪。他们料定这些大西军残部不过是些惊弓之鸟,不堪一击,立即放胆向着他们冲杀过去。 张能奇发现居然是平寇伯曾英的人马,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身后众将士早已领教过曾英的厉害,见此情形不少人紧张得腿肚子控制不住地直打颤,还有人当场吓得抱头痛哭起来。 见逃是逃不掉了,张能奇干脆把心一横,回头对着众将士厉声高呼道:“弟兄们!咱们无路可退,已陷入绝境!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想活命的,都跟老子冲上去!” 在张能奇的鼓舞下,众将士纷纷强打精神,抄起家伙,硬着头皮向明军哨骑迎了过去。两军短兵相接,明军哨骑本以为对方必定一触即溃,没想到这支疲惫至极的大西军残部居然如此勇不可挡,很快明军哨骑反倒被冲得是七零八落,狼狈而逃。 两日后,在张可旺的带领下,大西军残部终于抵达了长江北岸,与重庆隔江相望。此时的大西军人马不整,兵器残缺,又经过长途跋涉,皆已疲惫不堪。而驻守重庆的曾英部却有十余万大军,兵强马壮,又是以逸待劳,双方实力可谓极其悬殊。 曾英对这支失去了统帅的大西军残部自是不屑一顾,下令将江面上所有大小船只全部锁于南岸。一时间,南岸边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全是船只,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望着波涛汹涌的宽阔江面,曾英认为自己坐拥长江天堑,大西军没有船只,就算插了翅膀也断然飞不过江来,因此并没有设防,只是派出少量哨骑,隔江观望。 然而对于大西军而言,前有强敌,后有追兵,能否渡过长江已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抚南王张文秀伫立于江畔,眺望着南岸重庆城良久,但见城内依旧熙熙攘攘,车马如织,集市贸易亦如往常,军士纵饮于市肆,完全就是一副太平盛世的光景,根本看不出有丝毫备战的迹象。 文秀当即回头,对着张可旺言道:“大哥,明军轻视于我,恃长江而不设防,此乃天赐良机也!我军断粮已有十余日,与其饿死,不如拼死一搏!我打算泅水渡江,倘若侥幸能够夺得一只小船,咱们便有活路了!” 张可旺和定国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阻挡,文秀已经身先士卒,背负弓矢,口衔利刃,纵身跳入了滚滚长江。他的部下徐湖等五人也跟着一齐跳了下去,向着南岸方向奋力游去。 这时,曾英正带着诸将在南岸巡视,发现对面大西军士卒浑身肮脏不堪,如同叫花子一般,个个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江边,饿得只剩半条命了。 见此情形,曾英不禁轻蔑地冷笑一声道:“想不到张献忠一世枭雄,凶悍无比,到头来竟是如此下场!可悲!可叹!如今张献忠既死,这些残兵败将不过秋风落叶耳!” 李占春立功心切,当即抱拳请命道:“伯爷!末将愿率数千精兵,悄悄绕至长江下游渡江,从背后袭击贼兵,使其首尾不能相顾,纵使不能斩草除根,亦能够吓破贼胆!” 曾英却是摆了摆手,微微一笑道:“何必多此一举,贼兵断粮日久,已是强弩之末!只须多等上几日,到时我大军再冲过岸去,其部尽将束手就擒也!” 就在说话间,战船上的明军将士忽见对岸有人跳江向这边游来,忍不住指指点点地调侃道:“快看,这些贼人倒自己游来送死了!” 果不其然,这几个人还没游到朝天门便忽然不见了踪影,明军将士以为他们都被江水淹死,一齐捧腹大笑起来。 就在明军将士的笑声中,文秀带着五人潜游至一艘大船尾部,但见他们突然从水下冒出头来,用利刃砍断铁缆,然后窜上船舱,犹如猛虎下山一般,对着船上的明军大杀大砍起来。明军将士猝不及防,不一会儿功夫就被尽数赶下江去,喂了王八。六人夺下战船,立即胁迫水手驾船,飞一般地疾驶回北岸。 双方在岸边看得是目瞪口呆,直到战船在北岸缓缓停下,大西军将士这才骤然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 张可旺与定国遂从军中挑选敢死之士一百余人,为他们凑齐盔甲,各自手执长矛、钩牌、弓矢、鸟铳,随他们登上战船,高呼口号,再度向着南岸冲杀回去。 在张可旺的指挥下,大西军将士驾驶着这艘夺来的战船绕江盘旋,冲突转战,犹如无人之境,明军见大西军竟如此勇猛,吓得是心胆俱裂,纷纷避退,不敢与其正面交锋。 曾英眼瞅着战事不利,不敢托大,立刻亲率十多艘战船出阵前往堵截。明军战船瞬间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很快就在江心将这艘战船团团围住,然而始终无人敢靠近接战。 就在此时,定国忽然发现曾英正立于其主舰桅杆之后,高举令旗指挥作战,连忙伸手指向曾英的方向,命令身旁的水军都督王自奇道:“快!速速射杀敌酋!” 王自奇二话不说,立发一箭,不偏不倚正中曾英胸口。曾英疼痛难忍,左右摇晃了两下,立足不稳,径直坠入长江之中。 定国看到曾英落水,趁机高声大呼道:“曾英已死!尔等还不速速归降?” 大西军将士也跟着大声欢呼起来,明军本就无心恋战,又见主帅阵亡,顿时乱作一团,四散溃逃。二十万大军顷刻间土崩瓦解,浮尸遍布江面。 李占春和余大海见大势已去,只得收拾残兵两千余人逃往了涪州。 张可旺一面下令继续冲锋杀敌,一面派人将缴获的战船驶回北岸,接应主力渡江。随着大西军登上南岸,沿途明军相继落荒而逃,张可旺得以兵不血刃重新夺回了川东重镇重庆,缴获粮食、辎重不计其数。十几天来,饱受饥饿之苦的大西军将士,终于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大军进驻重庆,诸将齐聚于府台行辕,谈起刚刚结束的渡江之役,众人仍是心有余悸。此战文秀可谓居功至伟,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尽言抚南王勇猛无双。 文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挠着脑袋,腼腆地笑道:“多亏曾英自大,明军防备松懈,我军方能够绝处逢生,获此大胜!” 张可旺见风头全被文秀抢去,心中自是不太痛快,立即摆手言道:“我看未必!咱们大西军不过数千残兵,且历经跋涉,疲惫不堪,此战能够一举败敌,乃是人人奋勇当先之故也!” 张能奇尚在惊魂未定,听张可旺把话说完,不由感叹道:“虽说如此,但此战咱们赢的还是颇为侥幸,若不是王自奇那一箭正好射死了曾英,明军群龙无首,胜负亦难料也!” 诸将一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等到大伙都说得差不多了,定国这才起身总结道:“大家说得都有道理!然而不要忘了,自助者,天必助之!既然今日天不绝我等,我等亦不能辜负上天!必须重整旗鼓,早日北上,驱除鞑虏,为老万岁复仇!” 众人连连称是,张可旺于是命人在大堂正中摆上大西皇帝张献忠的牌位,大伙一字排开,对着牌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随后当场歃血起誓,要为张献忠及所有战殁者报仇雪恨! 张可旺旋即又下令全军在重庆休整三日,原先在金山铺和凤凰山溃散的大西军将士闻讯也陆续来归,连同招降的曾英余部溃军,大西军又重新拥兵十余万人,军势得以复振。 上部 风云际会 一一一 李成栋坐收渔利 四义子同盟辅孤 就在大西军残部与曾英大战于重庆的时候,广州的绍武帝为了争夺正统,以陈际泰为督师,倾其精锐攻打肇庆,征讨永历政权。 永历帝亦调兵遣将,以广东学道林佳鼎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军务,夏四敷为监军,会同武靖伯李明忠领兵一万前往拒敌。 双方大战于广东三水县城西,陈际泰临阵脱逃,绍武军大败。林佳鼎初战告捷,自是踌躇满志,旋即命令全军昼夜疾行,直扑广州,准备乘胜一举扫灭绍武政权。 绍武政权总兵林察以伪降诱兵深入之计,指使四姓海盗向林佳鼎诈降。林佳鼎胜券在握,自是深信不疑,当即依约乘船前往三山,不料突遭绍武军伏击,永历军几乎全军覆没,林佳鼎和夏四敷二人皆溺水而死,只有武靖伯李明忠单骑逃出,绍武军得以反败为胜。 捷报传至广州,首席大学士苏观生大喜过望,立刻下令全城张灯结彩,欢庆胜利。而就在此时,趁着广州城防空虚,李成栋、佟养甲率清军精锐三百余人,由潮州出发,悄悄潜入广州城北花山之中,又遣十多名细作混入城内。细作进城后,脱去头上伪装,露出辫子,挥刀高呼道:“大清军入城了!” 顷刻间,广州全城崩溃,苏观生急忙调兵抵御,可是大部分兵马都被派去对付肇庆的永历政权了,一时半会间也赶不回来,广州随即陷落。苏观生见大势已去,遂写下“大明忠臣,义固当死”八个大字,而后自缢身亡。 绍武帝拖着一条被子,混在乞丐当中,想要趁乱逃走,不料却被追兵赶上,当场擒获,绍武政权就此宣告灭亡。 不久后,曾被隆武帝赐名朱成功的郑森,面对父亲郑芝龙的劝降,以忠孝难两全为由,决定自立门户,于海上誓师起兵,意图恢复东南局势。 与此同时,大西军在重庆休整三日后,由于担心清军很快就会追赶上来,张可旺遂召集诸将前来,共同商议进退之计。 张文秀率先言道:“当今天下形势,满清一家独大!我与残明皆不能御也!然大明毕竟汉人正统,传承近三百年。咱们与其一辈子背负贼名,倒不如顺势归附明朝,联合抗清!恢复我汉家天下!” 张可旺听后有些犹豫不决:“三弟,话虽如此,可老万岁创业艰难,历经二十年方才称帝西南,创下我大西基业。如今虽不幸蒙难,但毕竟也曾风光一时,咱们又怎能屈膝弯腰,再做别人的部属呢?” 白文选扫视一眼帐中众文武,毫不犹豫地说道:“平东王殿下本就是老万岁的世子,老万岁如今既已驾崩,大殿下便是我大西朝当仁不让的皇帝!我等自当扼守峡口及佛图关,以重庆为根基,然后拥立殿下继位,重整江山!” 诸将于是纷纷劝进,张可旺当即伸手往下一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这才开口说道:“诸位的好意本王心领了!然而现在可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如今清军在前,明军在后,我军腹背受敌,加之山城新得,人心未附,倘若我军滞留在此,进退失据,乃是自取灭亡之道也!” 冯双礼点了点头,随即双眉紧锁,心事重重地分析道:“平东王殿下所言极是,当今之势,我军势弱,独木难支。不是归附明朝抵御清廷,便是归附清廷以荡明朝,再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 听了冯双礼之言,定国没有片刻迟疑,慨然言道:“我等皆是堂堂华夏子民,岂能身穿胡服与蛮夷为伍?况且老万岁便是死于鞑子之手,咱们焉能降他?我等宜向遵义的明朝督师王应熊去书表达诚意,尝试与其联合,做出一番事业,方才不辜负老万岁的在天之灵!” 张可旺仍然心有疑虑道:“老二此言虽有道理,但就怕咱们与他敌对日久,其必猜疑我等,若不肯与我联合,又当如何?” 张能奇旋即提议道:“依我看,咱们不如死守重庆,全力抵挡清军的进攻,然后再派人前往遵义面见王应熊,如此一来,他们必定会相信咱们的诚意!与我联合!” 汪兆龄听后却是连连摇头:“不可!万万不可!咱们千万不能将主动权交予对方之手!这样我军必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在下以为,不如以战促和,先行退往贵州,击败王祥、刘鳞长等部明军,然后厚抚释之,对其说明我等联明抗清之志!这样一来,明朝不得不接受与我联合,还将向我提供军饷,借我地盘,厚我名爵,而不至于打乱我大西军建制,此方为上上之策也!” 在场诸将皆以为然,见大家都是这个意思,张可旺低头思虑许久,这才最终下定决心,传令全军继续南下,经綦江向遵义进发。 临近出发,为了防止将来反攻时受困于坚城之下,张可旺遂命大西军烧尽重庆城中房屋,并将城垣全部踏平。 重庆城本是在崖壁之上加砌垛石建造而成,半面在江,半面在山,大西军将士将城垛尽数推入江中,然后又在夷为平地的重庆城中盘踞了数日,这才向着綦江开拔进发。 在张可旺颁布的严令下,大西军将士一路公平买卖,严守军纪,不伤百姓。为表诚意,张可旺又吩咐在旗帜上除去“大西”字样,换成“饥军待抚”四个大字。 然而毕竟张献忠在四川屠戮太甚,百姓心有余悸,听闻大西军到来,皆纷纷逃避,沿途城寨官吏不是抗拒死守,便是自杀殉国,即便偶尔抓到几个官绅,向他们说明大西军扶明抗清之志,亦是无人肯信。 十二月二十七日,经过艰难行军,大西军终于抵达了綦江近郊。驻守綦江的刘鳞长见大西军声势浩大,慌忙带着全城百姓望风而逃,避入真州土司地界,大西军随即隆隆开进空无一人的綦江城。 虽说占据了綦江,可是军中上下人心惶惶,各营将士都对前途感到迷茫,人心思变,不少人都动了落草为寇的心思。眼见军心涣散,张可旺心急如焚,连忙找来定国他们哥仨,一齐商量止乱之策。 然而议了大半天,四人也没有讨论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就在张可旺无奈打算散会的时候,定国忽然一拍脑门喊道:“有了!” 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聚集到定国身上,张可旺亦是探身迫不及待地问到:“我就知道老二你主意多!赶紧说来听听!” 定国也不打算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家可曾记得父皇有一个宠婢名叫老脚,已有数月身孕,如果我记得没错,她应当就是在这几日分娩,咱们正可以借此机会,召集众将士同盟辅孤,从而凝聚人心!” “鸟!老子才是父皇亲选的大西朝太子,那个没出生的小娃娃算个屁!早知这臭娘们有孕在身,老子当时奉命清宫之时,就不应该心软放她一命!”张可旺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句。 不过事已至此,为了暂时稳定住人心,也只好如此了。 次日,张可旺出牌传谕各营曰:“先帝汗马血战二十余年,抚有西土,皆赖众将士戮力同心所致也!方欲驰骋燕赵,还定三秦,为天下除残去暴,开万世不拔之基业!不意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幸上天不绝仁者之后,于十二月二十八日子时,中官诞下太子!尔等各营大小将领传谕兵丁人等,各宜同心协力,共扶幼主,克成大事。各人富贵功名,未可量也!” 听闻太子降临人世,大西军各营顿时欢呼雀跃,之前的阴霾之气瞬间一扫而空。 惟有都督张成功、总兵王十万、都指挥关索三人却对此表示怀疑,依旧不肯服从张可旺的提调,一心想要脱离大西军,自立山头。 张可旺大发雷霆,当即命人前去营中捉拿三人归案,除关索闻讯率众遁逃外,张成功和王十万二人皆被当场拿获,五花大绑着押解到了张可旺的大帐中。 张可旺望着二人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冷哼一声,旋即下令将二人各自捆打一百八十军棍,以儆效尤。 此时已是除夕,大西军于是在綦江驻扎下来,守岁过年。六日后,老脚生下一个女婴,这女婴命浅福薄,才出生没几日,就夭折了。张可旺得报,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不过最现实的问题再度摆在众人面前,刚刚稳定下来的军心,应当如何安抚? 张可旺不得不再次把定国他们哥仨找来,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大西朝不可一日无主,现在老万岁没了,传说中的小太子也没了,从今往后又该由谁来做主呢?” 张可旺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想让定国他们拥戴自己登基,毕竟他是张献忠众义子中的老大,长兄如父。 没曾想,听张可旺把话说完,屋子里却是一片尴尬的死寂,定国、文秀和能奇三人居然全都默契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张可旺有些下不来台,脸色也变得铁青,不知过了多久,定国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我看,不如咱们哥几个一块做主如何?” “老二,你说啥?四个人一块做主?搞出四个皇帝来?”张可旺满是惊愕的神情。 文秀没有明白定国的意思,不住地摇头道:“二哥,四个皇帝的确不妥!” 张可旺用期盼的目光望向文秀,连连点头称是道:“老三说得对,不合适!绝对不合适!哪里能搞出四个皇帝?太荒唐了!” 定国摆手一笑道:“你们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咱们一个皇帝都不要!” “什么?你说不要皇帝了?那咱们大西朝还要不要了?”张可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咱们若是留着大西朝的名号,又当如何联明抗清?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咱们再搞出一个皇帝来,大明朝的永历皇帝能答应么?”定国耐心地解释道。 张可旺忍不住怒吼道:“鸟!不答应拉倒!那个狗皇帝见到满鞑子就跟老鼠见了猫,只知道逃命!要他又有何用?依老子看,那残明已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日了!咱们还跟他们联合个屁,干脆一举南下灭了明朝,然后再与满鞑子决一死战!岂不痛快?” 张能奇一时也无法想通,跟着附和道:“大哥说得对啊!咱们怎么能不要大西朝?那可是老万岁留给咱们的!”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文秀,突然蹦出一句话来:“各位,我倒觉得,咱们可以把大西皇帝的名称改一改。如此一来,明朝方面能够接受,咱们也不吃亏!” “那你说,该叫啥?”张可旺追问了一句。 “就叫国主如何?大国主、二国主、三国主、四国主。”定国脱口而出道。 “我说老二,搞了半天还是四个!不行!”张可旺立刻表示了拒绝。 文秀见他们互不相让,于是试探地问道:“不如这样,对外大哥你是大西国主,咱们哥仨依旧是王,只不过往后军国大事,皆由咱们兄弟四人共同商议决定如何?” 张可旺心里虽不乐意,但毕竟四人皆有兵权在握,实力难分伯仲,文秀和定国向来一个鼻孔出气,张能奇又是态度暧昧不肯站队,自己孤掌难鸣,或许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所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念及至此,张可旺终于勉强点头答应了。 从此,在定国他们三兄弟的拥戴下,张可旺正式成为了大西政权名义上的最高领袖。 (上部完) 一一二 挽危局奸相伏诛 整军纪四王议政 永历元年正月初三日,大西军主力从綦江起兵离开四川,转向贵州。 此时,重庆失守,曾英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遵义。督师大学士王应熊自知难以抵御大西军的进攻,遂弃城而逃,遁入贵州境内赤水卫,守将王祥亦逃往了绥阳。 王应熊以风烛残年之躯,一路跋山涉水逃到这穷荒溪峒之地,回想起自己一生功名未成,而全族死绝,一时悲愤交加,竟是一病不起,不久后便在毕节郁郁而终。 初十日,大西军进抵遵义,所辖州府各官绅士民俱焚香祈祷曰:“愿苍天庇佑,使生灵免于屠戮,彼若仁义之师,我等必竭力奉顺!” 祷毕,旋即杀猪备酒,运送粮草至城外十里,迎接大西军的到来。 大西军兵不血刃进驻遵义,入城后,果然军纪严明,秋毫无犯,驻扎十多日皆未发生侵扰百姓之事,城中绅民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庆幸当初没有选择跟随王应熊逃走。 与此同时,进犯四川的清军也由于缺粮,饥疲交迫,加之瘟疫大作,四川巡抚王遵坦及继任的王元膴皆相继病死,士卒病饿而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豪格坐困成都,心中万分沮丧,对左右言道:“这传说中的天府之国,原来只是块空地。似此食之无肉的鸡肋,何值经营?” 于是下令各路撤军,退还关中,只留保宁一地驻军,以李国英为巡抚、吴之茂为布政使。 清兵退去后,明军随即重新收复了四川,总督樊一蘅立刻向远在广西的永历帝奏报全川恢复的消息及王应熊和曾英的死讯。 永历帝得报,当即颁诏追赠王应熊为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保衔,谥号“文恪”,曾英为平寇公;另拜樊一蘅为兵、户二部尚书,加太子太傅衔,节制川中各路明军;王祥为忠国公,赵荣贵为定陇侯,杨展为广元伯,曹勋、余大海、李占春、侯天锡等人亦皆有赏赐。 再说大西军驻兵遵义,张献忠的皇后张氏则被安置于城外桃源洞,为表尊重,诸将每日早上须前来朝拜,所有大事也都要先行奏请皇后,然后方可执行。 因为骤失张献忠这个最大的靠山,汪兆龄不得不安分了好一段日子,可他为了能够继续把持朝政,遂又与张皇后结盟,重新恢复了过去傲据诸人之上的模样。 由于汪兆龄向来狐假虎威,又爱滥用酷刑,在大西军中积怨颇深,加之他始终坚持继续推行张献忠之前的过激政策,张可旺逐渐意识到双方的矛盾已然无法调和。 政策上能否改弦易辙关乎着大西军的生死存亡,为了挽救危局,张可旺于是决定在遵义城中召开一次重要的会议。参会人员有汪兆龄、张可望、张定国、张文秀、张能奇、冯双礼、白文选、王尚礼等人。议题仍然老调重弹,还是讨论大西军未来的出路。 定国首先发言道:“咱们追随老万岁背井离乡,转战南北,本打算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然而老万岁自从入川之后枉杀无辜,天下人都称咱们为贼!大家扪心自问,难道想着一辈子都背负贼寇的恶名么?” 张能奇深以为然道:“咱们当初本已建政立国,士民缙绅纷纷来投,可大好局势却是一朝而毁,皆是因为杀戮太甚之故!当今之计惟有放弃过去错误的杀伐之策,抚民安民,以民为本,方能够重整旗鼓,摆脱贼寇之名!” “四弟言之有理,孤亦是深有感触,自从咱们颁布严令,整肃军纪之后,沿途百姓对咱们大西军的态度大有转变,来到遵义,当地士民更是出城十里相迎,这正可以说明得人心方才得天下啊!”经历了这段时间的惊天剧变,张可旺也逐渐放弃了过去一味杀戮的错误想法,更是对自己当初助纣为虐的做法追悔莫及。 见诸将侃侃而谈,汪兆龄忍不住伸手指向帐中众人,用责备的语气说道:“老万岁惨死凤凰山,至今尸首何处犹未可知!诸位莫非真要在老万岁尸骨未寒之际,彻底推翻老万岁过去制定的政策么?” 这话瞬间捅了马蜂窝,张能奇率先跳了起来,指着汪兆龄的鼻子,厉声数落其罪道:“好你一个不知死活的蛮奴才,汝不过区区桐城死囚,若不是咱们攻打蕲水,汝岂有机会越狱而逃?我等因汝是世家子,特保你做了个宰相。可汝一点也不想做好人,行好事!一味只知杀人取宠,咱们跟随老万岁疆场上苦战多年,才挣下这千军万马,却被汝今日一言,明日一语,诓得个七零八落。当初四川百姓,给咱们运粮、运草、当差、纳粮,是何等效顺?老万岁本要赏银固结之,却被汝伶牙俐齿挑唆,杀了个精光,闹得天下人都喊咱们为贼。先前败阵出来,一路荒无人烟,险些把咱们这些个残人残马活活饿死,这可都是汝造下的孽啊!汝身为宰相,不能辅之治国,惟劝老万岁杀人,而今还想妄自尊大。莫忘了鬼门关前还有千百万冤魂正等向汝索命哩,老子不如今日就断送了汝之狗命,为那无辜惨死的冤魂报仇雪恨!” 张可旺亦愤然言道:“蜀地富饶险固,向来是豪杰必争之地,我辈拼死血战十余年,方才拥有这块地盘,谁知却被你这狗贼朝夕蛊惑,百万生灵死于非命。老万岁也因听信你的谗言而殒命!如今咱们进退无路,惶惶如丧家之犬,你却让咱们继续执行过去的政策,居心何在?” 张可旺越说越气,索性拔出佩剑就要砍向汪兆龄,汪兆龄吓得边躲边狡辩,张能奇毫不犹豫举起短弓,瞄准汪兆龄面门就是一箭,这箭不偏不倚正中汪兆龄眼眶,瞬间眼珠迸出,血流如注,汪兆龄捂着面颊,痛得是满地打滚,惨呼连连。 平日里诸将对汪兆龄皆敢怒不敢言,今日见此情形,大伙立即一拥而上,霎时就将汪兆龄乱刀剁成了肉泥。 杀死了汪兆龄,张能奇仍不解恨,继而言道:“汪兆龄虽死,然张皇后亦是一丘之貉,为永绝后患,此妇断不可再留!”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张可旺遂命人往桃源洞中送去鸩酒,逼迫张皇后自尽。 毒死了张皇后,张可旺于是提着汪兆龄的首级来到大营,号令三军道:“罪魁祸首汪兆龄业已伏诛!本王宣布,我大西军即刻起停止杀戮,若有无故扰民者,一律军法处置!从今往后,除非作战,不得滥杀一人!” 全军将士听闻汪兆龄已死,顿时群情振奋,齐声欢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在整饬军纪的同时,大西军也最终确定了据守西南,联明抗清的方针政策,并正式形成以张可旺为首的四将军议政体系。 自此,张献忠的这四名义子皆恢复了本姓,其中:张可旺原姓孙,如今不但改回本姓,又取众望所归之寓意,将原来名字中的“旺”字改成了“望”字;此外还有定国改回李姓;文秀改回刘姓;能奇改回艾姓。 同时改年号大顺为兴朝,由于四兄弟中孙可望地位和威望最高,年龄也最大,故推举孙可望为“盟主”,主持大西军军政事务。安西王李定国、抚南王刘文秀、定北王艾能奇分别以安西元帅、抚南元帅和定北元帅的名义辅政,彼此间仍以兄弟相称,聚众议事之时,四人也都并排坐于中央,以示亲密无间。 这日清晨,定国通宵忙完军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从营中返回位于遵义城西南角的安西王府,这里是大西军入城后,定国临时向当地缙绅借用的一间别院,用以暂时安置自己的家眷。 才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院中传来一阵练武的声音。定国轻轻推开一个门缝往里看去,只见三个男孩正半蹲在院中扎着马步,一丝不苟地练着拳,吴三省则立于一旁,一脸严肃地注视着三个男孩的动作,还时不时地上前纠正他们打拳的姿势。 尽管还是早春时节,可这三个男孩的脸上却已是大汗淋漓,就连衣服也都湿了大半。 “当今世上,做什么都得吃苦,而练武更是苦中之苦!既然你们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轻易放弃!”吴三省板着脸,边盯着三个男孩练功,边大声地训话道。 “师父!我们能坚持得住!”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咬着牙回答道。 吴三省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李远!你小子居然还有多余的力气说话?看来今天练得还不够!” 旁边两个稍小的男孩立刻嘟着嘴,向李远投去了幽怨的目光。 这李远正是当年定国在张献忠成都屠城时救下的那个男孩,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而另外两个稍小的则是定国和香莲的孩子,大的名叫李溥兴,今年刚满八岁,小的名叫李嗣兴,今年也已经五岁了。 这三个孩子中除了李远早已跟随吴三省习武两年之外,溥兴和嗣兴哥俩这都才刚学了没几天,没想到仅仅几日功夫,就已经练得是有模有样了。 “好了!今天的练习就到这里,明天开始我再教你们新的招式!”吴三省拍了拍手,示意可以停下休息,三个男孩随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伺立于旁边的一位中年太监见状赶忙上前,将三件厚棉袄分别递了过去,心疼地说道:“三位公子爷,天寒地冻的千万别坐在地上,寒气入肺可就不好办了!赶紧把棉袄穿上,别给冻着了!” 这位太监姓夏名大柱,本是成都蜀王府中的一名杂役太监,后来张献忠攻克成都,见此人老实本分,遂将他派往西府做了长随,每日侍奉于定国左右。 自打来到西府,定国夫妇便把他当成家人看待,并让溥兴和嗣兴两兄弟认其为义父。将心比心,这让过去在别人面前倍受冷眼和欺凌的夏太监感动不已,从此更是对定国忠心不二。 直到这时,定国方才推门而入。见是父亲回来,溥兴和嗣兴皆是满脸欢喜,当即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向着定国冲了过来,定国顺势俯身一左一右将哥俩一齐抱住,然后起身原地连转了好几圈:“好家伙!你们这才跟随师父练了几天功夫,就结实了这么多!” “父王!”李远也跟着走到了定国面前,腼腆地向打了声招呼。 定国于是将溥兴和嗣兴从怀中放了下来,笑着说道:“好了,都别闹了,自个玩去吧!” 待两兄弟跑远,定国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李远的肩膀,笑道:“远儿,刚刚练功我都看到了!你的武艺最近可真是突飞猛进啊!” “二殿下,大公子天资聪慧,的确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我保证不出三年,他必将是我大西军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吴三省在一旁也是忍不住夸赞起自己的爱徒。 望着李远稚嫩而又坚毅的面庞,定国突然回想起当年与张献忠的父子之情,如今却是物是人非,天人永隔。念及至此,定国心中不禁黯然神伤,久久不能平复。 一一三 文秀泅渡破敌营 能奇聚兵攻定番 正月二十三日,大西军自遵义开拔,直抵乌江。 乌江南岸此时已有明将杨吉领兵五千在此驻扎,面对茫茫大江,孙可望不禁犯了难。见此情形,刘文秀当即挺身而出,抱拳请命道:“大哥!臣弟愿效仿先前重庆之例,带人泅渡过江,为我大军前进扫除障碍!” “这怎么能行?天寒地冻的,江面又这么宽,就算你本事再大,就这么游过去,岂不是要被冻死?”孙可望听罢,当场表示了拒绝。 “不试怎知不可?大哥尽管放心!如果臣弟坚持不住,自会掉头折返,到时再另想其他办法如何?”文秀仍是不肯放弃。 望着文秀坚毅的面庞,孙可望思虑了许久,见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得勉强同意了,并反复叮嘱道:“三弟,此去务必小心谨慎,万万不可逞强!” 文秀点头答应一声,随即先身士卒,带着十三名熟识水性的亲信部下,趁着夜幕降临,悄悄潜伏至岸边芦苇丛中。 待对岸明军巡逻队走远,文秀当即压低嗓门下令道:“就是现在,我们快点游过去!” 随着一声令下,众人立刻脱去身上衣甲,背负弓矢,口衔利刃,悄无声息地下到江中,忍受着冰冷刺骨的的江水,在夜色的掩护下,奋力向对岸游去。 尽管游水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十分清晰,可明军却是毫无察觉,大约游了半个时辰,文秀他们终于顺利到达了南岸边。 不想岸边全是又深又烂的淤泥,其中一人刚想从水里站起身往岸上走,文秀眼疾手快,连忙一把将他拉住,轻声说道:“快趴下,匍匐前进!否则陷入淤泥之中,可就出不来了!” 话虽如此,可面对数丈宽的滩涂地,想要上岸谈何容易?众人本就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游了许久,早已精疲力尽。刚刚在水里还没多少感觉,可现在趴在湿漉漉的烂泥中,又被冷风这么一吹,顿时被冻得是瑟瑟发抖。 不过既然到了这里,前进或许还有活路,回头那可真就是死路一条了。念及至此,大伙惟有凭借着坚强的意志,在淤泥中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 好不容易爬出了滩涂地,正准备登岸,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莫非是被明军发现了?文秀心中不由一紧,赶忙吩咐众人在芦苇丛中隐蔽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就望见一名骑马的军官领着二十多名巡逻兵,高举火把,有说有笑地向这边走来。芦苇丛中的大西军将士不禁握紧了弓身,连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这群明军巡逻队进入射程范围的瞬间,埋伏的大西军将士几乎同时张弓放箭,对方猝不及防,顿时就被射死了大半,骑马的军官也身中数箭,连人带马翻滚至路边。 众将士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扔下弓矢,手执匕首如猛虎下山一般冲杀出来,向着剩下没死的七八个明军包抄过去,将他们乱刀砍死。 干净利落地消灭了这支明军巡逻队后,文秀于是吩咐大伙换上明军的衣甲,并将这二十多具被扒得光溜溜的尸体全都藏进芦苇丛中,然后迅速撤离战场。 在文秀的带领下,大伙伪装成明军巡逻队,举着火把,大摇大摆地奔向数里外的明军大营。 临近敌营,文秀下令所有人熄灭火把,在附近一片树林中埋伏下来。扒开树丛往前看去,只见明军大营中一片寂静,只有少数巡哨值夜的士卒正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烤火聊天。 “三殿下,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有人忍不住低声询问道。 文秀抬头望了眼月色,心中思忖着:“就算现在向对岸发出信号,一时半会儿大军也过不了江。等到天亮,双方免不了一场恶战。与其如此,倒不如趁现明军不备,摸进寨中,如果运气好,寻到到对方主将的大帐,就能够擒贼先擒王,不战而胜了!” 念及至此,文秀把心一横,毅然决然地下令道:“悄悄潜进去!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随着文秀一个手势,身后两名大西军将士心领神会,猫腰闪身消失在了树丛中,没过多久,二人已然分别绕至斜靠在寨门栅栏前的两名明军哨兵身后。 他们手执匕首,几乎同时猛地往前一纵身,紧接着左臂一个锁喉,右手直接将匕首送进了对方的心窝。两名哨兵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被送去见了阎王。 紧接着,又有两支暗箭从树林中嗖嗖射出。瞭望塔上的两名哨兵,没等做出反应,已经被箭矢贯穿喉咙,当场毙命。 顺利消灭了寨门前的哨兵后,文秀带着大伙迅速冲出树林,绕过木栅栏和拒马,合力推开寨门,继续向前摸去,一路干掉了五六波哨兵。又往前走了片刻,文秀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最大的营帐,四周灯火通明,守卫更多达三十多人,可谓戒备森严。 “这座营帐里住的人可不简单啊!莫不是杨吉的中军帐?”有人压低嗓门低语了一声。 文秀点了点头,果断下令道:“就算不是杨吉,也定是明军中的大官,弟兄们跟我上!” 话音未落,就见文秀提着匕首纵身一跃,直冲向大帐,身后将士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等值守的明军发现,他们已然冲到了面前。 “什么人?站住!”一个哨兵见状,急忙拔刀大喊了一声。 文秀也不搭话,举起匕首,反手对着那人心口就是一刀。紧接着拔出匕首,也不管那人死活,又向旁边的哨兵杀了过去,大伙一起动手,顷刻间就刺翻了十几个哨兵。其余没死的,在慌乱中一时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吓得是魂飞魄散,瞬间一哄而散。 驱散了帐外的哨兵,文秀并没有直接冲入帐中,而是快步来到一个火盆前,抬脚狠狠一踹,将正烧得滚烫的火盆径直踢飞到营帐上方,顿时火油四溅,将整座营帐都给烧着了。 杨吉昨夜喝得是酩酊大醉,直到大火烧了起来,这才从梦中惊醒。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部下不慎打翻了火盆,顾不上穿鞋,就光着脚骂骂咧咧地跑了出来。 谁知刚一出帐,脚底就被一块锋利的石头给扎破了,杨吉疼得是龇牙咧嘴,忍不住俯身去摸伤口。文秀守在帐外看得真切,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扬起匕首,向着杨吉的后心就扎了下去。 杨吉惨呼一声,踉跄着身子,便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文秀随即单膝跪地,用匕首割下杨吉的首级,然后起身,将这颗血淋淋的脑袋高高举过头顶,向着四周聚拢过来的明军将士高声疾呼道:“杨吉已死,汝等还不速速归降?” 明军大骇,再无心恋战,纷纷丢下兵器,齐刷刷地跪下了一大片。 直到这时,文秀方才想起向对岸发去信号,并将渡口船只尽数驶往北岸。孙可望见只有数十艘小船,嫌渡江速度太慢,随即下令全军大张旗鼓地砍伐竹木,建造浮桥,然后连夜渡过了乌江。 过了乌江,大西军一路势如破竹,于二月初抵近贵阳境内。 听闻大西军兵至,贵州按察使张耀、布政司参议曾益、都指挥使陈瑞征等人不由惊慌失措,背着云贵总督范鉱私下聚在一起,商量去留之计。 张耀坐立不安地在屋中来回踱着脚步,故作镇静地说道:“贼寇将至,诸位大人有何主意,不妨直言!” 陈瑞征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恐惧,愁容不展地叹息道:“下官听闻西贼有四酋,皆勇猛无双,先前破重庆曾英,收降数万,后又取了遵义。如今贵州久享太平,军力薄弱,怕不能御也!” 张耀听了陈瑞征的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声询问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哪知曾益却是起身,不慌不忙地向着张耀微微一躬,而后压低了嗓音,小声说道:“臬台大人!贼兵势大,不如避其锋芒,保存实力,改镇他处,再伺机恢复,如此方是良策。” 张耀不禁摇头道:“不战而逃,只恐将来南边那位怪罪下来,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曾益捋着自己花白的长须,摇头晃脑地说道:“这有何难?咱们暂且不报便是,反正贼兵在此顶多也就呆上个十天半个月,咱们只须等贼兵退去之后,再奏报南边,言此为破敌之策,还能得个收复之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张耀听罢不住拍案叫绝道:“如此甚好!” 三人议定已毕,遂抛下云贵总督范鉱,弃守贵阳,率领着一班文武官员逃至定番州,打算在此暂避锋芒。 大西军尾随而至,将贵阳团团围住,范鉱无路可走,又恼怒张耀等人背弃自己远遁而逃,立即开城投降,并怂恿大西军去打定番州。 孙可望微微一笑道:“总督大人莫急,即便你不说,孤也要去取此城!” 随着孙可望一声令下,大西军于是以贵阳为中心,分兵长驱攻略云、贵诸地,并由定北王艾能奇率本部兵马前往攻打定番州。 定番州东西南三面皆有河水环绕,各路官道上还分别筑有三座关隘,以方向命名。而北面则紧靠大山,山口也有一关,名曰北关。 在观察过定番州的地势后,艾能奇决定绕过北面大山,从东面渡河向主城发起进攻。 这条河并不算宽,落潮时最窄处也就不过三四丈距离,艾能奇下令分出一半将士伐木搭建浮桥,另一半将士沿河布阵,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搭建浮桥的木头皆由就近砍伐,每根最少都有碗口粗,但见大西军将士以十人为一队,其中八人扛着木头,另两人则举着宽大的盾牌走在最前面保护。 张耀在东关城楼上看到大西军阵中出现一队队扛着木头的士卒,顿时明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如果放任大西军在河上搭起浮桥,届时定番州可就危在旦夕了。惊惧之下,张耀连忙命令都指挥使陈瑞征领兵前去阻挡。 发现明军出关,列阵于河岸边的大西军弓弩手立刻向着对岸放箭,在密集的箭雨下,明军将士根本无法靠近河岸,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西军将浮桥搭好,隆隆开过河来。 陈瑞征不敢恋战,慌忙带兵退回了东关。 在艾能奇的亲自指挥下,大西军将士马不停蹄地攻向东关,不到一个时辰,东关便告失守,大西军旋即兵临城下。 城外到处旌旗密布,大西军的队伍更是从城下顺着岸边浮桥,密密麻麻地一直延伸到河对岸。东门守军被恐惧所笼罩,毫无目标地不断向城下放箭,其他三门的守军闻讯也纷纷赶来支援。 一场激烈的攻防大战,眼看就要上演。 一一四 杨祥献计炸石城 张耀临刑悔当初 就在定番州守军神经紧绷的时候,却听城外大西军阵中突然传来了鸣金收兵的声音,攻城部队立即掉头折返,退回了东关。 原来今日大西军的作战目标只是搭建浮桥,渡河扎营而已,没想到只用一个冲锋就轻而易举地夺取了东关,这大大出乎了艾能奇的意料,他这才临时起意,决定试探性地攻打一下主城。 发现守城明军抵抗激烈后,为了避免伤亡过大,得不偿失,艾能奇立刻就把全部人马都给撤了回来,并将中军帐设在东关城楼之上,又命大军背靠东关城墙,扎下营盘。 看到大西军如潮水般退去,城上守军皆如释重负地丢下弓弩,一屁股瘫坐在地,背靠着城墙垛口,各自庆幸多活了一日。 夕阳渐渐坠了下去,等到夜幕降临,定番州城外的大西军营一片寂静,只有少数巡逻的哨兵,举着火把在营帐中来回穿行。 然而就在东关的另一头,却是灯火通明,一筐筐装得满满的土石被陆续从地洞入口处传递出来。尽管还是天寒地冻,可这些挖掘地道的大西军将士却是一身赤膊,汗流浃背。 艾能奇站在东关城楼上,望着城下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禁转头问向旁边的冯双礼:“老冯,掘城进度如何?天亮前能否填装火药?” 冯双礼连忙抱拳禀报道:“四殿下,地道预计再过两个时辰就能挖通,但定番州城墙皆用巨石堆砌,坚固无比,挖通后,还须向左右两侧扩展,同时要在四壁和地上砌满石条,并用糯米砂浆填补缝隙,这样方能让火药的威力尽量都往上走,将厚实的城墙炸塌。这些工程远比挖掘地道费时费力,因此末将估计着最快也要到中午时分,才能够填装火药!” 艾能奇一脸惊愕道:“咦,过去咱们也经常用掘城的办法,从没这么麻烦,不照样也把城墙给炸塌了?” “四殿下,过去咱们炸的不是土城就是砖城,惟有在重庆时遇上了一回石城,碰巧那次正好用了棺材填装火药,棺材口全都向着城墙上方,这才误打误撞炸塌了城墙!”冯双礼继续耐心地向艾能奇解释道。 艾能奇听得是连连点头,不过他忽然转念一想,当即重重一拳锤砸在了冯双礼的胸口,笑着逼问道:“我说老冯,这可不是你小子能够想出的主意!背后有何高人指点?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冯双礼也跟着憨笑起来:“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四殿下,此人名叫杨祥,本是云贵总督范鉱帐下的一名幕僚,在贵阳随范鉱投效了我军。末将见他文武双全,谈吐不凡,遂暂时将其留在身边,当个参谋。” “哦?不想范鉱帐下竟然还有这等人物?好啊!待到闲暇之时,本王也要抽空见见他!”话说到此,艾能奇突然收起笑容,对着冯双礼正色言道,“老冯,咱们掘城之事断然不能让明军所察觉,天亮以后,你且带五千将士前往攻城,务必将守军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只要拖到中午,炸药填装完毕,便是他们的末日!” “四殿下放心!末将定不辱使命!”冯双礼抱拳虎吼一声,随即转身大踏步走下了城楼。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冯双礼便亲自率领五千大西军将士,肩扛竹梯,向着定番州东城发起了猛攻。 城下激战正酣,地底的挖掘作业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经过整整一夜不间断的挖掘,定番州城墙下方的火药室已经建造得初具规模了。一块块直接从东关城墙上拆卸下来的石条,也被大伙接力着运了进来。杨祥更是亲自上阵,在地道中指挥着众人堆砌石块。 眼瞅着临近中午,五千大西军将士已在坚城之下苦战了半日,折损上千人,可却始终未能攻上定番州城头。 就在艾能奇心急如焚的时候,中军匆匆跑上东关城楼,向正在观战的艾能奇抱拳禀报道:“四殿下!地道已经挖掘完毕,是否现在就填装火药?” 艾能奇重重一拳砸在城墙垛上,兴奋地大吼一声道:“好啊!既然好了,你们还请示个屁!赶紧给老子把火药运进去!破城便在今日!再去告知冯将军。让他立刻退后三里!做好城墙塌陷之后全力攻城的准备!” “诺!”中军答应一声,连忙转身,飞快地跑下城楼传令去了。 随着一个个火药罐被运至定番州城墙下方,本就不大的火药室很快就被塞得是严严实实。杨祥于是吩咐大伙只留一条引线出来,然后将整个火药室用石条彻底封死,缝隙填满糯米砂浆,并将引线一直延伸至百步之外。 杨祥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地道,待一切准备就绪,这才俯下身,用火折将引线点燃,接着飞快地反身朝地道入口跑去。 没过多久,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地底传来,大地也跟着颤动起来,直震得人耳膜发疼。与此同时,定番州东面的一截城墙猛地向上拱了起来,在高出旁边十多尺后又重新落了下去,当这截城墙落下后,顿时塌陷出了一个三四丈宽的大缺口。满天尘土随之冲天而起,遮天蔽日,仿佛末日一般。 没等烟尘散尽,大西军阵营中的鼓声已经隆隆响起,伴随着震天的呐喊声,冯双礼率领三千精锐步军从三里之外重新掉头,向着缺口方向冲杀过来,眨眼功夫就已冲到缺口下方。攻城将士遂按照先前的部署,分出一半人,手执火铳弓弩在外策应,另一半人则快速向着缺口上方攀爬。 原本驻守在这段城墙上方的守军在爆炸时基本死绝,只剩下缺口两边还有少部分人存活,却大多带着伤,且惊魂未定。发现大西军将士正在攀爬缺口,他们慌忙举弓向下射箭。谁知才刚露出一个脑袋,就被城下早已守候多时的大西军弓弩手所压制,死伤无数。 “贼兵进城了!快跑吧!”望着如潮水般涌上缺口的大西军,残存的守军顿时乱作一团,纷纷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守军还在做着垂死挣扎,不过这些零星抵抗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没过多久,大西军就彻底攻占了缺口,城墙上方的战斗也随之渐渐平息下来。 张耀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惊得是目瞪口呆,他千算万算,可是万万没有算到,如此坚固的城墙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就被大西军给炸塌了。更糟糕的是,随着城墙的坍塌,守军的士气也跟着一泄千里。一时间,张耀也不知到底该战还是该逃了。 一旁的都指挥使陈瑞征见张耀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急忙拉着他往回就跑,边跑还在边喊道:“臬台大人,定番州完了!赶紧逃命吧!再不走,等贼兵包围上来,想逃也逃不成了!” “胡说!什么完了?定番州固若金汤,不可能失守!”张耀面如土色地自言自语道,突然他像是猛然醒悟一般,一把拉住陈瑞征,大吼一声道:“不许逃!赶紧集结兵马,去把缺口给我堵住!不论死多少人,都在所不惜!万万不能放贼兵入城!” 陈瑞征一脸古怪地打量着张耀,心中暗道:“这臬台大人定然是疯了吧!贼兵都入城了,还拿什么去堵缺口?况且现在早已是兵败如山倒,四周围全是溃散逃跑的士卒,就靠这些惊弓之鸟,哪怕兵力在多上百倍,又有何用?” 念及至此,陈瑞征决定保命要紧,再也顾不上这位臬台大人了,当即用力将张耀那双死死拽住自己胳膊的手甩开,然后扯去官袍,跟随着溃散的人群,掉头向北门跑去。 不到一刻钟功夫,大西军各部便在艾能奇的命令下,分别夺占了四门,那些还被困在城中的明军士卒顿时无路可逃,不少人看到身后追兵赶上,立即丢掉兵器,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向大西军将士投降。 然而此时正是赚取军功的大好时机,大西军将士谁也不愿意在这些已经投降的明军身上多浪费时间,干脆直接抛去一根绳子,让这些俘虏自己把自己捆好,原地等待后军的收容。 没有经过多少巷战,城中的抵抗就全部结束了。除陈瑞征趁乱逃脱以外,其余包括张耀在内的明朝文武官员皆被一网打尽,艾能奇随即下令,将其中民怨极大的官员,一并处死。 行刑当日,大雨倾盆。雨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汇聚成一道道溪流,张耀披着一副重重的枷锁,在两名彪形大汉的推搡下,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一步一挪地向刑场方向走去。 沿街百姓躲在屋檐下,交头接耳地对着这位曾经的臬台大人指指点点,不时还有人朝他脸上砸去烂菜叶和臭鸡蛋。 当张耀被押解至刑场的时候,这里早已跪满了好几排被俘官员,约莫有三十多号人,不少人正呜呜咽咽地低头痛哭着。这些当初鱼肉百姓的父母官,现如今却只能跪在这冰冷刺骨的雨水中,等候着命运的裁决。 张耀听到哭声,勉强睁开被雨水迷糊的双眼,不想一眼就望见前方一排刽子手,以及那一把把被雨水冲刷得亮蹭蹭的鬼头刀,张耀只觉浑身一阵哆嗦,两腿瞬间瘫软,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身后两名彪形大汉哪容他停下,当即一左一右架起张耀的胳膊,将他拖拽至最前排,跪了下来。说来也巧,跪在他身边的那个白须老头,正是布政司参议曾益。 见是曾益,张耀不禁喟然长叹一声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听汝之言!当初守贵阳而死,犹可留得美名,今死于此地,必遭朝中唾弃耳!” 听了张耀之言,曾益也是悔之晚矣,低头啜泣,无言以对。 艾能奇坐在高台之上,听了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官老爷就喜欢造作!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说套话!” 旁边冯双礼俯身提醒一句道:“四殿下,时辰不早了,该行刑了!” 艾能奇点了点头,随手从案上签筒中摸出一枚令签,往台下一丢。令签翻滚着掉落在积水中,溅起一阵水花。数十把鬼头刀几乎同时高高举起,随着寒光一闪,刀锋瞬间划破雨幕,将三十多颗头颅一齐斩断。 数不清的人头骨碌碌着在地上乱滚,泊泊流淌的鲜血很快就将满地积水染成了一片绯红,倒是那一把把透着瘆人寒光的鬼头刀,却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就如同崭新的一般。 在夺取定番州后,艾能奇又继续乘胜进军,一举攻克了永宁州。 至此,大西军总算是在贵州站稳了脚跟,并将此做为根据地,整顿兵马,休养生息。 见这支军纪严整,焕然一新的大西军,与明朝的军队相比有着明显的区别,各地官绅士民逐渐放下了过去的成见,相继望风归顺,再没有出现过当初四川绅民纷纷背叛的情况。 一一五 沐天波引狼入室 沙定洲鸠占鹊巢 话说张献忠当年在谷城受抚之时,曾拜石屏土司龙在田为义父,并从他那里获得了大量马匹和军械物资。 得此便利,以孙可望、李定国为首的大西军主要将领,也和滇军诸将混得烂熟,由于大西军同云南土司军过从甚密,甚至引来了湖广缙绅士民的不安,纷纷传言滇军通贼。待至后来张献忠重举义旗,龙在田也因受此牵连,罢归石屏。 龙在田如今正被云南乱局搅得是焦头烂额,陡然听闻孙可望率大西军已进入贵州,不禁大喜过望,立刻派遣心腹之人化妆成汉人百姓的模样,去往贵阳面见孙可望。 信使进城后,直奔孙可望府邸,对正在门前值守的小旗官作揖言道:“在下乃是信使,有要事求见孙将军,烦请小哥通禀一声。” 小旗官走下台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信使的模样,奇怪地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带的又是谁家的信?” 信使连忙答道:“在下从石屏而来,我家老爷与孙将军本是故人!” 小旗官听罢大吃一惊,自是不敢怠慢,赶忙抱拳言道:“您且在此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向国主禀报。” 孙可望此时正独自一人呆在后堂中,思虑着大西军下一步的进军方向,突然听说龙在田派了信使前来,孙可望不禁一愣神,连忙吩咐将信使引入后堂相见。 在小旗官的引领下,信使步履匆匆而来。孙可望赶忙换上一脸笑容,起身相迎道:“龙老将军别来无恙?” 信使向着孙可望深深一躬,而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承蒙将军关心,我家老爷安好!在下奉我家老爷之命,长途跋涉至此。由于担心途中遭人搜查,故只口授内容,令在下当面告达,并无书信留存。” 随即,信使便依照龙在田的吩咐,将云南近几年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孙可望。 原来自从崇祯皇帝死后,云南便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先是前年九月,武定土司吾必奎发动叛乱,声言:“已无朱皇帝,何有沐国公?” 叛军攻势猛烈,先后夺取大姚、定远、姚安等地,全滇皆为之震动。坐镇昆明的黔国公沐天波见此情形,自是坐立不安,连忙檄调石屏土司龙在田、峨土土司扬祖、蒙自土司沙定洲、宁州土司禄永命、景东土司刁勋等人合力进剿,最终击败叛军,生擒吾必奎及其爪牙。 叛乱平息后,沐天波于黔国公府中摆下庆功酒宴,招待各路土司,聊表谢意。 哪知这场酒宴却是引狼入室,那蒙自土司沙定洲在赴宴期间,见黔国公府华丽无比,早已生出羡意,又见沐天波拿出许多金银珠宝酬谢诸人,沙定洲心中更是又惊又喜,暗自言道:“这黔国公赏赐居然如此大方,其府藏两百余年所积之财宝可想而知矣!” 这沙定洲乃是原王弄土司沙源的儿子,阿迷州土司普名声病死后,他的老婆万彩云耐不住寂寞,改嫁给了沙定洲。如此一来,两家土司便顺理成章地合二为一,从此实力大增。为了巩固彼此间的关系,万氏杀死了沙定洲的原配夫人,沙定洲则杀死了万氏与普名声的儿子。 随着实力的增长,沙定洲的野心也开始迅速膨胀起来,居然生出了占据全滇,取代黔国公府在云南统治的念头。因此,叛乱平息后,沙定洲夫妇二人并没有立即返回,而是借故逗留于昆明城中,伺机而动。 由于过去沙定洲的父亲沙源对明朝忠心耿耿,沙定洲平日里也都以老实憨厚的形象示人,因此沐天波对此并未起疑,反倒多次在府中设宴款待夫妇二人。 沙定洲夫妇二人大字不识,而万氏的妹夫汤嘉宾却是个秀才,沙定洲见他识文断字,将来起兵造反少不了这种人,于是邀其共举大事。汤嘉宾此人素不安分,自是跟沙定洲一拍即合,当他探得昆明城防守不密的情报后,立即向沙定洲禀告,并怂恿道:“今省府守备不严,汉官之间各有所隙,正是举事的大好时机!莫要错过!” 沙定洲深以为然,遂于隆武元年十二月初一日,假托告辞之名,骤然发难。他亲率土兵攻入黔国公府,并分兵占据了昆明各座城门。 事起突然,黔国公沐天波猝不及防,怒气冲冲地向着左右心腹言道:“本公原以为沙源忠贞,故不加防备,怎料其子忤逆至此,竟敢犯上作乱!可恶至极!可恶至极!” 众人见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组织军队抵抗,连忙劝说道:“总府大人,今情况紧急,不如暂且移驾他处,徐谋讨逆!” 无奈之下,沐天波只得随身携带着官印和世袭铁券,在几名心腹侍卫的拼死保护下,狼狈逃出了昆明。 虽然沐天波得以逃脱,可他的母亲陈氏以及妻子焦氏却没有那么幸运了,面对叛军的追赶,二人仓惶逃入一间尼姑庵中。 眼见叛军越来越近,已是走投无路,陈氏当即对儿媳言道:“咱们沐府世代镇守云南,今虽遭变故,然我儿必当逢凶化吉,只恐叛贼将至,沐府门风受辱矣!” 说罢,二人抱头痛哭一阵,随即自焚而死。 再说沐天波,在逃亡途中遇见闻讯赶来救援的石屏土司龙在田和宁州土司禄永命,见是黔国公,龙在田和禄永命赶忙下马叩首请罪道:“属下救驾来迟,请总府大人治罪!” 沐天波一把将二人从地上托了起来,强敛心神道:“无妨!那沙定洲外表忠诚憨厚,背地里却是一肚坏水,着实可恶!本公知尔等皆是忠勇之士,不必拘礼,快快起来说话!” 禄永命起身后,恭恭敬敬地问道:“今昆明失陷,总府大人意欲何往?” 沐天波叹息道:“欲往西宁暂避锋芒!” 禄永命听后却是连连摇头:“万万不可!若去西宁乃是弃藩重罪,要是朝廷怪罪下来,总府大人当何以自处?现金沧兵备道杨畏知镇守楚雄,兵马强壮,大人若往,必能号令三军,重整旗鼓!” 沐天波思虑了许久,终于决定采纳禄永命的建议,二人于是一路带兵保护着沐天波,转道直奔楚雄而去。 听闻黔国公一行避难至此,杨畏知连忙带着众文武官员出城十里相迎,并将沐天波安置于自己的府邸之中。 没想到这才刚进城,就有紧急军报传来,说沙定洲正亲率大军向着楚雄杀来。沐天波闻报大惊失色,急召杨畏知、龙在田等人前来商议应对之策。 见沐天波心神不宁,杨畏知当即建议道:“总府大人,如今楚雄刚刚经历战乱,元气尚未恢复,一旦叛军兵临城下,怕是坚守不住几日!不如暂且移驾永昌,那儿关隘重重,可保万无一失!只要总府大人安然无恙,我等在此抵御叛军,也能后顾无忧矣!” 沐天波深以为然,立即带着心腹侍卫连夜出城,奔向永昌。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沙定洲便率叛军杀到了城下。杨畏知深感形势紧迫,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登上城楼观看。 只见城下密密麻麻全是叛军,一眼望不到头。杨畏知心道这叛军刚刚攻下昆明,士气正盛,加之楚雄城中目前只有几千守军,军备不整,如若一味死守,这城肯定是守不住的,当务之急,惟有拖延时间了。 念及至此,杨畏知对着城下不可一世的沙定洲大声喊话道:“土司大人,沐天波昨夜确实来过楚雄,不过本官并没有放其进城,他已经连夜逃往永昌去了,您说朝廷下令扫除沐天波,不过本官暂时还未接到消息,情况不明,顺逆未分,本官实在不便开城相迎。要不这样,您且先去永昌,若沐天波果真躲在那里,您有这么多人马,定能一举将其擒获,届时待您得胜归来,朝廷的旨意大概也到了,我等自当以属下之礼迎接!还望土司大人海涵!” 杨畏知的一席话把沙定洲忽悠得是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加上他正急着追杀沐天波,于是在城下匆匆与杨畏知缔结盟约后,便绕过楚雄,攻打永昌去了。趁此机会,杨畏知迅速下令城中军民日夜抢修城郭,坚壁清野,并从附近抽调兵马,积极备战。 果然不出杨畏知所料,永昌易守难攻,沙定洲久攻不下,又听闻杨畏知正在楚雄积极备战,这才明白自己着了杨畏知这个老狐狸的道。他唯恐后路被断,连忙回师攻打楚雄,然而此时,杨畏知已经完成了城防布置,叛军连攻数日也无法破城,还被杨畏知抓住机会,偷营得手。 叛军接连受挫,士气更是一落千丈,无奈之下,沙定洲只好灰溜溜地撤围退兵而去。 但是楚雄局部的胜利并不能扭转整个云南的局势,楚雄退兵后,沙定洲转而分兵攻掠云南各地,宁州土司禄永命兵败身死,石屏土司龙在田亦败走大理。很快,除了楚雄以西的一小片地区外,滇中各州县皆被沙定洲占据。 沙定洲见大功告成,不禁志得意满,他要求所有人都要以历代黔国公的专称“总府”来称呼自己,并尊其妻万氏为“主母”。紧接着,他又迫不及待地对黔国公府的府藏下手了,经过一番清点,共从府中抄出佛顶石、青箭头、丹砂、落红、琥珀、马蹄、赤金等近一百三十万斤,其他珍宝更是不计其数。 为了能够名正言顺的占据云南,沙定洲夫妇每日公开并舆而出,遍谒缙绅,一时间为其出谋划策者甚众。 碰巧此时,隆武朝东阁大学士,礼、兵二部尚书,兼云贵湖川广五省督师王锡衮,刚刚抵达昆明。沙定洲知道王锡衮的分量,遂将其软禁起来,胁迫他与云南巡抚吴兆元共同上疏隆武帝,声称黔国公沐天波造反,有土司沙定洲举义兵将叛乱平定,宜以沙定洲继任黔国公,代镇云南。 王锡衮的小命被捏在沙定洲手中,岂敢不从,而吴兆元却使了个心眼,在奏折中表示要辞去巡抚之职,以此暗示隆武帝云南有变。 二人的奏折被八百里加急送至福京,此时,隆武帝已是自身难保,加之路途遥远无法查证,隆武帝当即发出谕旨,令沙定洲扫除沐天波及其党羽。至于吴兆元的请辞,隆武帝也没有看出其中深意,只是回复他不准辞职。 等到后来,越来越多从云南方面的消息传来,隆武帝方才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奈何却是鞭长莫及,只能是听之任之了。 随着隆武帝的旨意传到昆明,沙定洲更加肆无忌惮,他逐步巩固着自己对云南的控制,图谋一旦时机成熟,便宣布云南独立,效仿缅甸、暹罗等外藩一般。形势对沐天波越来越不利了,可这位黔国公却是束手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沙定洲在云南境内为所欲为。 在听完信使详尽的述说后,一个念头忽然在孙可望的脑海中渐渐形成,他托着下巴,紧闭双眼,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一六 孙可望受邀入滇 李定国围魏救赵 见孙可望沉默不语,信使接着又向他转述了龙在田的口授内容:“我家老爷说了,将军您只须打着替黔国公伸张大义的旗号讨伐沙定洲,则云南全省可一举而定也!请将军毋再迟疑,即刻发兵入滇,平定叛乱!” 孙可望并没有直接答复信使,只见他站起身,客客气气地说道:“此事干系重大,还须我等商议之后方能定夺,贵使一路舟车劳顿,请暂且去驿馆歇息,待议定出了结果,再答复贵使!” “如此也好!在下便在驿馆恭候佳音了!”信使说罢,向着孙可望又是深深一躬,随后在一名太监的引领下转身退出了后堂。 送走了信使,孙可望连忙命人传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三人速来府上议事。 等三人聚齐,孙可望立即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将此事复述了一遍,而后扫视一眼兄弟三人,正色言道:“此事关系重大,汝等有何见解,不妨都说来听听。” 艾能奇心直口快,不假思索地说道:“大哥,咱们和龙老将军也算是老相识了,往深里说,他可是父皇的义父,也就是咱们的义爷爷,算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龙老将军既向我等求援,不论是于情还是于义,咱们都应当发兵救之!” 孙可望双眉紧锁,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老四虽言之有理,然贵州新定,将士也都疲弊不堪,正当休养生息,怕是不宜再动刀兵。” 刘文秀却是不以为然道:“大哥差矣,自古以来,云贵一体,既有贵州,何不取云南?今日天赐良机,咱们正可以顺水推舟,答应故人之请,借平定叛乱之名,乘势进取全滇,如此谁人敢逆?还请大哥切莫犹豫,坐失良机!” 孙可望依旧犹豫不决:“云南地处边陲,形势复杂,若不熟悉而贸然发兵,实难取胜,即便能胜,怕也是惨胜。” 见孙可望始终拿不定主意,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定国这才开口劝说道:“大哥,龙老将军与咱们大西军私交匪浅,当可信也!有他在云南策应,定能够事半功倍,此不足为虑!臣弟以为,发兵云南实有三利!” 孙可望将身子微微前倾,望向定国,迫不及待地问道:“噢?有哪三利?且说来听听!” 定国随即解释道:“贵州地瘠民贫,很难养活十几万大军,若将士们饭都没法吃饱,又谈何东山再起?而云南富庶远胜贵州,若能占据云南,跨有二省之地,粮饷和兵员皆能得到保证,此一利也!沙贼作乱,不得民心,我若出师征讨,是为仁义,可尽收滇中人心,加之我军奋勇,破敌之后尽取各处,滇土可收,此二利也!父皇遗命我等急归大明,毋为不义。然在突围途中,我大西军一路击溃拦路明军,就连曾英都给咱们射死了,这梁子结得可不小!现如今云南局势动荡,明军无力平叛,假若此时助其一臂之力,出兵替黔国公复仇,其必将感激涕零,与我修好,这样联明抗清之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此三利也!” 听完定国的分析,刘文秀和艾能奇皆表示了赞同,孙可望也终于下定决心,接受龙在田的邀请,进入云南。 然而此时,大西军的身份还是流寇,如果单单以大西军的名义出兵,云南的士民缙绅必定会有所顾忌。就在孙可望为此愁眉不展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沐天波的娘家正好就在贵州,如果能打出已经殉节的黔国公夫人娘家的旗号,滇中百姓必然争相归附。 拿定主意后,孙可望遂先行派出大量细作潜入滇南,四处散布消息,诈称黔国公妻弟已在贵州借得兵马,不日便将大举反攻云南,为黔国公复仇。滇中官绅百姓正饱受沙定洲之苦,听闻救援大军将至,又得益于焦氏家族的声望,纷纷私下串联,翘首企盼大军到来。 果不其然,大西军进入云南后,连克平彝、交水等城,兵锋所指,悉开门迎降。其中明将蒋懋勋、蒋世勋、张英、陈允济等人皆是世袭武职,听说贵州焦氏的复仇大军杀至,连忙出城相迎。结果一看旗号顿时全都傻了眼,这些兵马分明就是流寇!可既然已经来了,就轮不到他们做主了,在孙可望的胁迫下,四人不得不选择加入了大西军。 许多明军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裹挟于其中,得此便利,大西军自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三月二十九日,大西军与沙定洲所部叛军在曲靖首次相遇,这些土司兵哪里是久经战阵的大西军对手,只用了一个冲锋,叛军就迅速土崩瓦解,折损兵马五百余人。 镇守曲靖的副总兵孙守约见大西军势不可挡,立刻开城投降,大西军不费吹灰之力进驻曲靖。知府宋文旦、知县陈六奇唯恐将来黔国公清算自己附逆之罪,全家性命不保,遂于公堂之上悬梁自尽,云南巡按御史罗国瓛想要趁乱潜逃出城,却在城门前被人认出,遭生擒活捉。 占领曲靖后,再往西便可以直接进攻省城昆明了,然而昆明城高墙厚,大西军又没有火炮支援,想要攻城必将颇费一番周折。 在详细询问过当地百姓后,定国心中顿时有了主意,立即赶往孙可望帐中相见。 孙可望此时正对着沙盘,寻思破城之法,突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定国来了。孙可望满脸堆笑地将定国拉至一旁坐下,并吩咐亲兵为他沏上一壶好茶。 定国连忙摆手拒绝道:“茶就免了,臣弟此来乃是为大哥献上破敌之计。” 孙可望挥手示意亲兵退下,而后兴奋地问道:“老二,你有何妙计?” 定国抱拳言道:“大哥,臣弟已询问过当地百姓,沙定洲的老巢名叫阿迷州,位于曲靖以南五百余里,急行两日便可到达!我军可以分兵向南佯动,摆出进攻阿迷州的姿态。若沙定洲得知老巢被攻,必要回军救援,则昆明将不攻自破矣!” 孙可望听罢大喜,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沙盘之上:“围魏救赵?老二,可真有你的!果然妙计啊!既然是你的主意,这功劳就让给你了!此战定要让沙贼的援军有来无回!” 孙可望遂改变了原先直趋昆明的作战计划,命大军原地驻扎,静候定国的佳音。 定国回到营中,吩咐靳统武和祁三升二人留守大营,随即点齐五千精锐,由越州直奔陆凉南下。为了迷惑沙定洲,定国下令全军一路大张旗鼓,扬言要取阿迷州。 沙定洲果然中计,他见对方居然这么熟悉自己的情况,以为真的是焦家的复仇大军来了,唯恐老巢有失,急忙派遣心腹大将沙天奎率领一千精兵赶往增援。 且说定国率军抵达蛇花口,这里是阿迷州的北大门,亦是通往蒙自的必经之路,原本有两百土司兵驻守,然而自从夺取昆明以后,沙定洲认为这里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大后方,没有必要再在此驻军空耗钱粮,故而尽撤守军。 定国环顾一眼四周地势,见山谷道路崎岖狭窄,于是喊来李永成、张成均和陈玺三人,对着他们耳语吩咐了一番,三人听罢皆面露喜色,匆匆领命而去。 大约过了不到半日功夫,忽见谷口外官道之上烟尘滚滚,似有兵马赶到。定国得报立即带着一队亲兵登上谷顶,张目望去,只见这支兵马的旗号和服饰皆与中原一带大不相同,分明就是沙定洲的叛军。 定国嘴角不禁掠过一抹笑意,只见他微微一抬手,旁边的传令兵心领神会,立刻舞动令旗,向山下发去信号。 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沙天奎却是浑然不知。这条通往阿迷州的官道他早已走过了无数回,眼见抵达蛇花口,沙天奎于是驻马停在路边,对着正在匆忙赶路的部下大喊道:“弟兄们,加快速度!务必赶在敌军之前回到阿迷州!都给老子坚持住,过了蛇花口咱们就可以休息了!” 一路从昆明狂奔而来,这些土司兵全都累得是精疲力尽,见此情形,行军参谋陈长命忍不住鼓起勇气劝说道:“大人,前方道窄难行,大伙实在是走不动了,还是暂且歇息片刻,再继续前进吧!” 沙天奎一听就怒了:“放屁!你们这些汉人好生没用!还想着歇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咱们只有赶在敌军到达之前通过蛇花口,方能阻挡敌军进入阿迷州!” 话音未落,却听杀声骤起,一支不到三百人的大西军在张成均的带领下,突然从斜地里冲出,在叛军侧翼大杀大砍起来。 沙天奎没有料到居然会在这里遇上敌军,慌乱之下连忙指挥还未来得及进入蛇花口的叛军就地结阵抵御。 张成均见偷袭的效果已经达成,旋即招呼着众将士向后撤退,并故意沿途丢弃下大量金银珠宝。这些叛军本就是贪得无厌之辈,见到满地宝贝,眼睛都直了,哪里还有心思打战,在你争我抢下,全军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定国在谷顶看得真切,再次向传令兵发出指令。见谷顶令旗挥舞,埋伏于谷口的大西军将士立即将事先准备好的滚石檑木一股脑向下砸去,将蛇花口内外的叛军分割成了两段,前后不能相顾。 被困谷中的叛军很快就被大西军弓弩手所消灭,见此情形,沙天奎不禁暗自庆幸刚刚阴差阳错晚了一步,没有进入包围圈,又见前方道路已被完全堵死,只得聚拢兵马向后退去。 哪只才走出不到数里地,又不知多少大西军伏兵从两侧冲杀出来,一边领头的是陈玺,另一边领头的是张成均。在两支大西军的左右夹击下,本就惊惧无比的叛军瞬间全线崩溃,纷纷丢盔卸甲,疯狂地四处逃窜。 在乱军之中,张成均一眼就瞧见了沙天奎,见其头顶裹布上的那根羽毛分外艳丽,衣着也是奢华无比,料定此人来头不小,当即张弓搭箭,对着沙天奎胸口就是一箭。 这一箭用尽了张成均十二分气力,箭矢径直贯胸而出,沙天奎捂着胸口惨呼一声,径直跌落下马,气绝身亡。 “鸣金收兵吧!”见叛军主将已死,定国转身对着传令兵吩咐一声,然后又重新回望了一眼到处尸横累累的战场,这才带着亲兵下山去了。 败兵逃回昆明,添油加醋地将遇伏之事对沙定洲这么一说。沙定洲听后惊惧万分,遂将软禁于贡院中的大学士王锡衮杀害后,于四月十八日放弃昆明,仓惶逃回了蒙自故土。 沙定洲不战而逃的消息传来,孙可望连忙下令全军开拔,自陆凉、宜良急趋昆明。宜良知县方兴佐听闻大西军至,率众出城归降,孙可望端坐于马背之上,好言劝慰了几句,然后直接绕城而过,继续向着昆明赶去。 一一七 大西军进占昆明 安西王攻略迤东 四月二十四日,大西军进抵昆明城下,只见昆明城门大开,云南巡抚吴兆元携城中官绅、士民出城相迎。 直到这时,吴兆元方才发现来的并不是焦家的救兵,而是被他称之为流寇的大西军。然而无奈自己手头没有兵马,对于绅民的投降也只能是听之任之了。 大西军浩浩荡荡开进昆明城,沿街百姓皆于户外摆设香案恭迎,眼前的一切仿佛似曾相识,这让定国不禁回想起了当初刚入成都时的情景,那时川中百姓也如今日这般拥戴大西军,只可惜后来张献忠杀戮太甚,以至民心尽失,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进城以后,孙可望随即勒马停下,环顾一眼四周百姓,大声宣布道:“诸位父老乡亲!我等乃是为黔国公讨贼而来,大家不必惊慌,尽可安堵如故!” 孙可望话音刚落,城中百姓顿时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为了招抚外逃百姓尽快返回家乡,恢复生产,孙可望又命人遍发告示,曰:“大西军四将军诏告全城军民人等:凡有赴海内、山内躲避者,限三日内回家复业,不足者供给牛种耕具。如有不回者,一经查实,即刻发兵剿洗!各级文武官员及乡绅举贡,限三日内前往登记造册,分别授职,共襄勤王,恢复大明天下!不论官绅士民,有小心者急速归家,免得离散!凡犬,悉令打死不留,以绝夜吠之声!” 告示颁布后,那些背井离乡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返回故里,多年饱受战乱洗礼的昆明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居民咸集的繁华景象。 随着大西军粮饷渐渐充足,孙可望遂于云南布政司署衙中召集诸将,共商进兵方略。经过一番讨论,最终决定分兵两路,剿灭盘踞在昆明附近的沙定洲残部,以及部分不愿与大西军合作的明朝顽军,其中一路由孙可望统领,攻略迤西地区,另外一路由定国统领,攻略迤东地区,昆明城则由艾能奇坐镇留守。 五月初八日,定国亲率本部三万人马离开昆明,向着迤东进军,沿途军民听闻大西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皆望风而降,定国得以兵不血刃,连下呈贡、南宁、晋宁、师宗、通海、河西诸地。 临近江川,定国听说知县周柔强文武双全,且素有廉名,不禁起了笼络之心,当即传令全军在江城休整数日,并派遣使者前往招抚。 谁知周柔强见是大西军的使者,根本不屑一顾,非但不肯见面,反倒让人将使者割去双耳,将其乱棍轰了回去。 定国勃然大怒,立即命张成均为先锋,领兵一千,前往讨伐。 在轰走了大西军的使者后,周柔强料定很快必有一场恶战,急召游击将军刘贵和主簿张维民二人前来商议。 刘贵率先言道:“周大人,县城周围无险可守,末将以为应派兵于城外险要之处埋伏,节节阻击,断然不能让贼兵轻易抵达城下!” 张维民听后却是连连摇头:“不可!城中仅有五百守军,加上三班衙役也不足千人,没有城墙依托,如何抵挡得住数万大军?就这么贸然出城,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主簿大人,依你之见又当如何?”刘贵心中不爽,忍不住反问道。 张维民没有看到刘贵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昆明城墙坚固尚不能守,区区一座江川城又怎能挡得住贼兵?下官听闻当初在四川时,这班贼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咱们先前又惹恼了他们,一旦破城,定是鸡犬不留!与其在此坐以待毙,倒不如趁贼兵未至,带着举城百姓弃城而走,暂避抚仙湖,待贼兵退去,再行回城。” 刘贵当即表示了反对:“你们这些文人就是胆小如鼠!躲又能躲到何时?莫非躲到湖中,贼兵就不来找你了?真到那时,咱们坐困孤岛,无路可逃,可真就成瓮中之鳖了!” 见刘贵和张维民二人争执不下,周柔强连忙摆手示意二人把话打住,而后说道:“你们二人之言皆有道理,不如这样,刘将军,你即刻带两百将士去往城外埋伏,阻击贼兵!张主簿,你赶紧把城中老弱妇孺尽快转移至孤山,同时小心藏好船只,若形势危急,咱们便乘船退往孤山!” 待二人走后,周柔强不敢有片刻怠慢,赶忙召集县衙中的三班衙役,组织城中精壮百姓搬运守城物资去了。 且说刘贵带着两百将士出了江川城,沿小路走出二三十里,来到一座小石桥附近,抬头只见道路两侧皆是悬崖绝壁,刘贵立刻下令就在此地布置伏兵,并将渔网中装满滚石,高高悬挂于崖壁之上。一切准备就绪,刘贵遂命众将士各自隐蔽,以逸待劳,静候大西军到来。 一直等到次日清晨,张成均率领的一千大西军前锋方才姗姗来迟。自打从昆明出来,这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加上此地距离江川县城还有几十里路程,这也让张成均多少有些大意,并没有循例派出斥候沿途警戒。 见大西军全部进入伏击圈,刘贵猛地把手一挥,立刻有人用刀砍断渔网挂绳,顷刻间悬崖两侧的乱石便一齐翻滚下来。大西军猝不及防,被砸死砸伤者不计其数。 事发突然,张成均闹不清这山谷中到底埋伏了多少兵马,自是不敢恋战,急令后队变作前队,冒着漫天箭雨,迅速向后退去。 眼看马上就要退至小石桥,哪知就在这时,又有一路伏兵从对面杀出,死死堵住了大西军的退路。小石桥狭窄难行,易守难攻,所有人都堵在一起,这下任凭是谁也无法走脱了。 经过半个多时辰苦战,这支大西军前锋终于还是全军覆没了,只有张成均在数十名亲兵的拼死保护下,侥幸冲过小石桥,逃出生天。 见张成均浑身是伤,定国不忍苛责,只是安慰了几句,便让他赶紧返回昆明养伤,随即点齐大军,绕走江城官道,直奔江川而来。 当定国大军抵达城下时,已是当日傍晚,周柔强此刻正在后衙花厅中摆酒设宴,为刘贵庆功,陡然听闻数万大西军兵临城下不禁大骇,连忙扔下酒杯,与刘贵一同匆匆奔向北门。 二人登上城楼,张目望去,只见数万大西军正在城外集结布阵,手中兵刃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竟是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 观察了片刻,刘贵不禁面色凝重地说道:“贼兵远道而来,非但没有安营扎寨,反倒在城下排兵布阵,看架势,是要连夜攻城了!” 周柔强点了点头,连忙吩咐县丞张天佐道:“马上传令全城青壮男子及所有衙役尽快上城御敌,不得有误!” “大人请看,城中但凡能动弹的,都已经在城上了!”张天佐上前一步,对着周柔强附耳低语道。 听张天佐这么一说,周柔强猛地回头看去,果不其然,数千名青壮百姓正肃然聚集在城楼之上,手中拿着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 周柔强眼含热泪,对着众百姓深深一躬道:“诸位皆是我江川的好男儿,周某人代表朝廷,在此谢过诸位了。” “周大人,您是一位好官,我等皆愿与江川共存亡!”为首一名百姓当即向着周柔强回了一礼,继而向周围百姓大喊道,“贼兵马上就要攻城了,大伙都别愣着,赶紧行动起来!” 李贵于是将这些百姓分别安置在城墙各处,有的负责协助守城,有的负责搬运石木,虽然人头攒动,却是井然有序。 此时,定国驻马立于阵前,望着城上军民忙碌的场景,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忍,旋即一夹“二斗金”的马肚,径直向城门方向走去。 “二殿下!快回来!危险!”身后冯双礼和祁三升吓了一跳,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 定国并没有回头,只是把手一摆,示意不打紧,然后继续往前走,所有人瞬间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定国独自一人来到距离城下不到百步的距离勒马停下,向着城上高喊道:“大西军安西元帅李定国在此,请周知县出来说话。” 李贵在城楼上听得真切,心中暗道:“你这家伙还真是气焰嚣张,居然独自一人就敢跑来叫城,看老子一箭送你上西天!” 念及至此,李贵毫不犹豫地悄悄举起铁弓,瞄向定国。正当他拉满弓弦准备放箭的时候,忽然一只大手将他死死按住,李贵诧异之下,回头看去,居然是知县周柔强。 周柔强慢慢放开按在铁弓上的手,轻拍了一下李贵的肩膀:“将军且慢动手,这李定国也算是一方豪杰,待本官下去会他一会!” 不等李贵反应过来,周柔强已然快步走下城墙,翻身跃上战马,命人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随即骑马出城,来到定国面前,抱拳言道:“不知定国将军亲临鄙县,有失远迎!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定国手执马鞭拱手回了一礼,继而说道:“指教万不敢当,本王久仰周知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大西军乃是受故人之邀,入滇平叛,并非与您为敌,还请周知县莫要误会了!” 没想到周柔强听罢却是哈哈大笑道:“误会?怕是没有什么误会!你说你们是来平叛的,可照本官看来,你们不过是借着平叛之名,趁虚而入,夺我云南罢了!本官乃是朝廷命官,身负守土之责,岂能降你?” 定国正色言道:“本王此来并非劝降,而是寻求合作!如今满鞑子已经占据了半壁天下,军势正盛,若再这样无休止的内耗下去,这汉家天下可就要彻底断送了!我大西军本欲联明抗清!奈何贵州土地贫瘠,难以为继,这才暂居滇中,休整兵马,只待时机成熟,便挥师北伐,克复中原,还于旧都!” 周柔强冷哼一声道:“笑话,若果真如此,你们何不将黔国公迎回,却是鸠占鹊巢?正所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若你们真心归明,为何仍延用伪朝年号,终日称孤道寡,在你们心中真有我大明天子么?还是只想以联明抗清之名,行割据一方之事?” 定国沉默了许久,方才言道:“你我两家毕竟厮杀多年,结怨颇深,非一朝一夕能够和解。然战事一开,生灵涂炭,为城中百姓计,还请大人三思!” 周柔强根本听不进去,摆手拒绝道:“毋要多言,本官誓与此城共存亡!要想进城,除非从本官尸体上踩过去!” 见始终无法说服对方,定国也只能选择了放弃,两人于是在阵前相互作了个揖,随即各自转身返回,整军备战去了。 一场大战已是不可避免。 一一八 江川县军民死守 舍身崖忠臣赴死 定国策马回到阵中,立即命陈玺领兵三千,前去攻城。 “弓弩手!放箭!”随着定国一声令下,站在队伍最前排的弓弩手迅速张弓搭箭,在令旗的指挥下,朝着城上齐射,当第一排弓弩手向后退去的同时,第二排弓弩手立刻上前补位,等第二排弓弩手将箭射出,第一排弓弩手又重新向前跟进。 趁着守军被箭雨压制,一队队肩扛木梯的攻城方阵,在前方手执盾牌的大西军将士的掩护下,疾趋向城墙下方。 眼看大西军马上就要冲到城下,刘贵一面指挥守军依托城墙垛口放箭还击,一面命人用火箭引燃城墙下方事先堆好的草垛,顿时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整片夜空都映成了白昼,攻城方阵一时进退不得,完全暴露在守军的射程范围中,死伤者不计其数。 ????????然而草垛很快燃尽,见火势减弱,大西军攻城方阵又一鼓作气再次冲了上来。刘贵连忙指挥军民向城下抛掷滚石檑木,负责后勤的青壮百姓亦按照战前的部署,不断将各种守城物资搬运至城楼之上。 在守军顽强的抵抗下,冲在最前面的大西军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城墙下方,然而很快又有更多的人从后面补上,战局陷入了胶着状态。双方苦战一个多时辰,守城军民伤亡过半,渐渐支持不住,随着越来越多的大西军将士登上城楼,双方旋即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 周柔强见形势愈发不利,心中焦虑万分,当即手执佩剑亲自冲上前去,一连砍翻了七八名刚刚跳上城墙的大西军士卒。守城军民受此鼓舞,士气复振,紧咬牙关,将登上城楼的大西军又重新赶了下去。 攻城受挫,定国不得不下令弓弩手继续放箭压制,城上军民此时刚刚击退大西军的进攻,正在欢呼雀跃,没有防备如蝗的箭矢陡然从天而降,瞬间便有一百多人中箭倒地,周柔强左臂也中了一箭,多亏刘贵眼疾手快,赶紧扑上前来,将他按倒在城墙垛口之后。 周柔强侧身趴在地上,强忍着疼痛,用力将箭身拗断,顾不上清理伤口,便挥手向着周围慌乱奔逃的军民大喊道:“大家不要乱!赶紧找地方躲避!” 趁着城上军民四处躲避箭雨的空隙,陈玺带领着数百精锐再度攀上城楼,挥刀向着躲藏在城墙垛口后的军民大杀大砍起来。 守城军民早已疲惫不堪,哪里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大西军的对手,渐渐抵挡不住,节节向后败退。眼见城池不保,周柔强不禁仰天长笑一声,抽出佩剑,径直向脖颈处抹去。刘贵大吃一惊,连忙一把抢下佩剑,不解地问道:“周大人!大事尚有可为,你这是何故?” 周柔强垂泪言道:“本官无能,连累全城百姓遭殃!我观那李定国还算是个英雄,想必不会为难城中百姓,然我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惟有一死,方能换得全城百姓平安!待我死后,汝等便向李定国投降吧!” 刘贵没等周柔强把话说完,立即劝言道:“周大人,莫再作此想!大伙都愿与大人共存亡,若大人执意如此,岂不是寒了全城军民的心?这城怕是守不住了,还是赶紧退往孤山吧!那里四面环水,易守难攻,坚持上数日,应该不成问题,到时或许会有转机!” 在刘贵的劝说下,周柔强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于是留下一百人殿后,然后带着残存的军民匆匆退下城楼。此时城中尚存军民一千多人,周柔强带领众人,一路冲出东门,直奔抚仙湖方向而去。 主簿张维民在湖边看到城陷的信号,立刻命人将隐藏在芦苇丛中大小船只全部拖拽出来,留下十几个人在湖边看守,然后率领着其余两百多名将士,赶往前方接应撤出江川的军民。 天边渐渐泛白,眼瞅着马上就要天亮,就在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的时候,迎面忽然冲出了一支人马。周柔强大吃一惊,以为是大西军的伏兵,顿时泄气言道:“吾等休矣!” 刘贵却是大喜,指着前方大喊道:“大人快看,是张主簿前来接应咱们了!” 听说是张维民来了,周柔强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催马上前,焦急地询问道:“张主簿,你那边情况如何?” 张维民抱拳言道:“大人尽管放心,两千老弱妇孺皆已上岛,撤退的船只也都在湖边备齐!” 周柔强点了点头:“追兵转瞬就到,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走吧!” 于是,张维民在前领路,众人顾不上疲倦,互相搀扶前进,很快就到达了抚仙湖边。留守的十几名将士见状,立即迎上前来,扶着周柔强登船,其余军民也纷纷向着船上挤去。 就在这时,冯双礼率领着一千大西军骑兵也赶了上来,张维民回头望见还有许多百姓尚未来得及登船,没有丝毫犹豫,招呼着身边几十名将士,迎着追兵就冲了上去。 面对大西军骑兵的冲击,这几十人犹如螳臂当车,很快就被吞没在了人海中。 见张维民惨死,周柔强悲痛欲绝,当即就要驾船驶回岸边,与大西军决一死战,刘贵赶忙将其拉住,连声劝慰道:“大人!贼兵势众,即便咱们回去又能如何?若有个闪失,张主簿可就白白牺牲了!” 周柔强心中苦闷,忍不住将佩剑狠狠摔在甲板上,喟然长叹一声,继而颓然在船头坐了下来。由于太过疲惫,没过多久,周柔强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闻周柔强带着残部退守孤山,定国立刻亲率一万人马赶往抚仙湖,与冯双礼部汇合。当定国到达抚仙湖时,天已经大亮了,张目望去,漫长的湖岸线上竟连一艘小船都没有看到。 面对烟波浩渺的抚仙湖,定国思忖了片刻,转头对冯双礼吩咐道:“速速传令下去,全体将士以二十人为一队,分头前往砍树扎筏,每队须在日落前扎成木筏一条,若有延误,全队军法处置!” 随着定国一声令下,大西军将士立即纷纷行动起来,还没等到日落,五百多条木筏便已全部扎好,定国于是命人将扎好的木筏藏在营帐之中,不得让岛上军民发现,同时传令全军在此休整一夜,等到明日卯时准时出发,渡湖进攻孤山。 夜幕很快降临,周柔强在李贵的陪同下登上瀛海楼俯瞰全岛,只见三千军民或坐或站,挤满了大半个岛屿。见此情形,周柔强不由心如刀绞,连忙吩咐刘贵让那些没有受伤的人,分头照顾老弱妇孺及伤员。 待刘贵领命而去,周柔强心中不安,又独自一人踱步至崖上,眺望对岸,只见湖边已经扎满了大西军的营帐,在灯火的映照下,营寨中人影绰绰,似有千军万马。 县丞张天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周柔强的身后,轻声询问道:“大人,夜已经深了,怎么还不歇息?” 周柔强背着手,心不在焉地答道:“本官怕贼兵趁夜偷渡,放心不下,这才过来看看。” 张天佐当即劝慰道:“大人尽管放心,附近船只皆被咱们聚集到了岛上,贼兵无船可用,数日之内怕是无法登岛。” 听张天佐这么一说,周柔强终于放下心来,加上昨日一夜未眠,此刻已是困得睁不开眼,旋即在张天佐的劝说下,下崖歇息去了。 次日,天才刚蒙蒙亮,周柔强便起身来到崖上,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才过去几个时辰,大西军营寨外的湖面上居然密密麻麻停满了数百条木筏,无数大西军将士正在岸边整装待发,随时就要登船。 周柔强急忙匆匆下崖,召来刘贵和张天佐二人,命他们组织岛上军民,做好战斗准备。 这边才刚吩咐完,对岸就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号角声,紧接着就看见数百条满载大西军将士的木筏争相离岸,向着孤山飞驰而来。 孤山与对岸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须臾片刻就有不少木筏靠近了岸边,眼看马上就要登陆了。周柔强连忙下令守岛军民向着大西军的木筏放箭,然而由于昨日匆忙突围,随身携带的箭矢本就不多,没过多久就全部消耗殆尽了。 攻岛的大西军人数太多,守岛军民多是老弱妇孺,哪里抵挡得住,很快便有二三十条木筏靠岸,四五百名大西军将士在冯双礼的带领下迅速从筏上一跃而下,和守岛军民混战在了一起。 周柔强明白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当即高高举起佩剑,向着身后军民大呼道:“诸位,且随我上前杀敌!” 然而大势已去,尽管守岛军民人人奋勇,拼死抵抗,奈何大西军的木筏陆续抵达岸边,杀死一人,就有更多人冲上前来,守岛军民一个接一个倒去,鲜血瞬间染红了一大片湖水。 周柔强带着军民且战且退,一路退到了悬崖上方,此刻聚集在他身边的就只剩下了三四百人,且人人带伤,刘贵和张天佐二人也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望着黑压压的大西军将士,正向着崖上步步逼近,而在军民身后就是悬崖绝壁,已是退无可退。 定国抬头望着仍在崖上负隅顽抗的江川军民,忍不住再次开口劝道:“周知县!事已至此,不必再做无谓的抵抗了!只要你们答应放下兵器,本王保证绝不滥杀一人!” 然而周柔强并没有答话,他环顾一眼身旁仅存的数百军民,不禁悲从中来,站在崖边高声吟诵着陆游的《诉衷情》,曰:“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诵毕,就见周柔强突然纵身一跃,跳入湖中。抚仙湖水深不见底,随着水花落尽,但见湖面一圈圈涟漪向外慢慢扩散开来,哪里还能寻得到周柔强的身影。其余军民见周柔强投湖自尽,亦跟着纷纷跳了下去,没有一个投降。 大西军将士被眼前的悲壮场面,惊得是目瞪口呆,定国亦是泪流满面,深悔自己不该如此苦苦相逼,以致忠良枉死。 为弥补自己的过失,定国遂将此地命名为“舍身崖”,并让人在崖上建造一座“舍身亭”,以为纪念。 同时,由于铸造钱币的黄铜十分紧缺,定国又下令将孤山上那座高耸入云的铜塔拆毁,所得之铜尽数运往昆明。 这座铜塔下宽五尺有余,上高九丈,共有十三层,中铸金刚经,以朱绀装饰,翠碧闪烁澄湖,本是东迤名胜,如今一朝而毁,虽然可惜,但为了抗清大业,却也是无可奈何。 大西军在江川县休整半月,待铜塔完全拆尽后,方才继续向河西进军,四川巡抚耿廷录所部明军在大西军的攻势下,全军覆没。耿廷录不愿向大西军投降,随即赴水而死。 一一九 吴三省力劈华山 李阿楚偷鸡蚀米 定国率大军继续向南挺进,直抵临安府。 临安府乃是通往阿迷州的西大门,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为阻挡大西军进入自己的地盘,沙定洲遂派遣心腹大将李阿楚统领精兵五千,赶往临安府增援。 临安知府汤嘉宾见大西军兵强马壮,心中正发愁不知该如何退敌,忽见亲兵进来禀报:“大人,李阿楚将军到了!” 听说援军到来,汤嘉宾大喜,正要起身前往相迎,却见李阿楚已经风尘仆仆地大步跨进了厅堂。 见过礼后,李阿楚便开门见山地问道:“知府大人与贼兵可曾交手?胜败如何?” 汤嘉宾愁容不展道:“不瞒将军,贼兵势大,不来攻我已是万幸,在下又怎敢出城自寻死路?” 李阿楚听罢忍不住奚落道:“汤知府,总府大人器重于你,方才将守城重任相托,你怎能如此畏敌如虎,不战而怯敌三分?若是传扬出去,总府大人脸面何存?” “并非在下怯敌,将军有所不知,那贼将李定国骁勇善战,其军中冯双礼、祁三升、靳统武等人亦不可小觑,在下区区一个秀才,行军打仗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能保住此城已属不易,复又何求?”汤嘉宾尽管心中不爽,但这李阿楚毕竟是沙定洲的爱将,他也只能是恭恭敬敬地耐心解释道。 李阿楚却是哈哈一笑道:“也罢,待明日老子拿几个贼人回来,向总府大人请功!” “那就全仰仗将军了!”汤嘉宾起身向着李阿楚就是一躬,随即命人摆下酒宴,款待李阿楚和他的亲兵。 当夜,李阿楚吃得是烂醉如泥,方才回房安歇。 等到次日,李阿楚只带五百土司兵,提着一把开山大斧,便气势汹汹地出城来到大西军营前叫阵。 定国正与众将在帐中议事,忽见中军匆匆进帐来报道:“启禀元帅,营外有一员蛮将前来讨战!” “不知哪位将军愿意出战?”定国环顾一眼众将,不紧不慢地问道。 立刻就有李春铭和陈玺二人一齐上前,抱拳请命道:“我等愿往!” 定国点了点头,又命马思良、吴三省、王镇一同出战,以为接应。众将齐声虎吼一声,随即转身出帐,翻身上马来到阵前。 陈玺率先出列,手执长刀大喝一声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姓名!小爷之刀,不斩无名之将!” 李阿楚将开山斧横在胸前,一脸不屑地说道:“你且坐稳听着,老子乃是蒙自土司沙总府帐下总兵官李阿楚是也!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又是何人?速速喊李定国出来受死!” 陈玺却是不怒反笑道:“咱们家二殿下岂是你这蛮子说见就能见的?你赶紧把脑袋伸长些,好让小爷砍了拿去报功,省得麻烦!” 李阿楚勃然大怒,举起手中的开山斧,向着陈玺就杀了过来,陈玺也跟着一夹马肚,提刀也迎了上去。 两把兵刃瞬间碰撞在一起,李阿楚这一斧来势汹汹,势大力沉,震得陈玺虎口发疼,差点没有握住刀柄,陈玺大骇,不敢再有怠慢,连忙收起笑容,小心应对。 两人同时勒马回头,再次战在一起,战了不到十个回合,陈玺渐渐力怯不支,于是假意说道:“小爷今日暂且放你一马,饶你去吧!” 说罢,就见陈玺虚晃一刀,拨马转头便走。 “你这厮哪里走!”眼瞅着陈玺要逃,李阿楚急忙拍马追了上去。 李春铭见陈玺不敌,当即挺枪迎上前来,可李春铭也不是这李阿楚的对手,只战了不到七八个回合,就被那开山大斧震得是口吐鲜血,伏鞍落荒而走。 刚放跑了陈玺,李阿楚哪里肯再让李春铭逃走,旋即勒马停下,将开山斧重重往地上一插,随手摸向身前皮袋,从里面掏出一颗铁弹珠,又从另一侧口袋中拿出弹弓,朝着李春铭后背就是一弹。 李春铭听到声响,心道不妙,慌忙往旁边闪去,却还是迟了一步,被铁弹珠打中右肩,径直跌落马下。 李阿楚于是收了弹弓,从地上拔起开山斧,飞马向着李春铭就冲了过来。吴三省见势不妙,赶紧举刀向前,把李阿楚拦住厮杀,大西军众将士这才得以将李春铭救回阵中。 马打照面,吴三省抡起大刀向着李阿楚劈头盖脸就砍了过去,李阿楚连忙将斧往前一隔,这一刀正好劈在斧柄之上。那吴三省可是能同时倒拽两头水牛的人物,李阿楚那点蛮力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只觉双臂一麻,大斧瞬间掉落在地。李阿楚大惊失色,急忙转马败回本阵。 “蛮将休走!拿命来!”吴三省大吼一声,拍刀追上。 见吴三省在后紧追不舍,李阿楚于是暗暗将手摸向皮袋,又取出一颗铁弹珠,猛地回头,向着吴三省面门就是一弹。吴三省刚才见李春铭中招,心中早有防备,见李阿楚突然回头,立刻看准铁弹珠飞来的方向,用刀面往狠狠往前扫了过去。 只听“铛!”的一声,那颗铁弹珠竟被吴三省一刀拍中,调头朝着李阿楚的方向飞了回去,一弹正打在他腰背。李阿楚只觉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当下不敢再战,狼狈逃回城去。 吴三省也不追赶,旋即折返回营报功去了。 且说李阿楚被铁弹珠打伤了腰背,无法骑马,只得与汤嘉宾一道据城死守。定国见叛军龟缩城中坚守不出,遂命冯双礼攻西城,靳统武攻北城,祁三升攻南城,单单留下东门没有派兵攻打。 然而沙定洲的命令却是死守临安,不得放大西军一兵一卒进入阿迷州,违令者满门屠灭,因此尽管汤嘉宾明知大西军围三阙一,是故意网开一面,他也无法弃城而逃。 冯双礼率先在西城发起了进攻,弓弩手在前方将士的掩护下迅速推进至射程范围,排着整齐的队列,将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城头。 就在西城激战正酣的时候,其他两个方向的大西军也同时向着临安府发起了进攻,一时间飞矢如蝗,杀声震天。 一连激战十日,临安城上下伏尸累累,血流成河。虽然大西军也曾好几次冲上城头,奈何在沙定洲的严令下,守城叛军不得不拼死抵抗,即便勉强占住了几个据点,但也维持不了多久,就被叛军重新夺回。 “都说大西军悍不畏死,李定国智勇双全,我看也不过如此嘛!不如趁着贼兵新败,咱们开门冲杀出去,定能大获全胜!”经过几天的休养,李阿楚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不禁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汤嘉宾听罢,赶忙劝告道:“将军万万不可!尽管贼兵始终无法破城,然而我军的损失也很大,今天早上咱们已经动用了最后的预备队,再这样下去,不出几日这临安城可就要守不住了!” “正是如此,咱们才更应该主动出击!当个缩头乌龟又有何出息?”李阿楚愤愤言道。 “那依将军之见,该当如何?”见劝不动李阿楚,汤嘉宾也只能是听之任之了。 李阿楚冷哼一声道:“贼兵攻城日久,大营防御必然松懈,今夜我便率一支精兵前去偷营,打他个措手不及!” 说干就干,当夜子时,李阿楚带着五百叛军缒城而下,悄悄摸至大西军营寨之外,但见营寨内静悄悄的,只有零星的篝火正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不时有几颗火星飞溅出来,随风飘散。 观察了片刻,李阿楚见大西军似乎根本没有防备,心中暗喜,转头向着身后一挥手,立刻就有十几名叛军一拥而上,合力搬开鹿角和拒马,推倒并不牢固的寨门。 李阿楚当即迈开大步,率众呼啸呐喊着,冲进了大西军的营寨。 此刻定国正闭眼端坐于中军大帐内,一身金漆山文甲,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耀眼。当听到前方传来纷乱的喊杀声,定国猛地一睁眼,对着帐中诸将微微一笑道:“好家伙,熬了整整三个晚上,总算是把李阿楚这蛮子给等来了!客人既然上了门,就把他留下吧!” 帐中那些身披重甲的大西军将领,也都跟着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攻入寨中的叛军已经分散开来,扑向各座营帐,举刀不管不顾地到处乱砍,可在这里闹腾了半天,四周除了自己一直在大喊大叫外,并没有听到其他的声响,也没有看到大西军的踪影,这里分明就是一座空营!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蔓延至李阿楚心头:“不好!中计了!快撤!” 当李阿楚带着这群叛军惊慌失措地撤到寨门前时,这才发现前方出口已被大西军兵马堵了个严严实实。 “李将军,数日不见,别来无恙?长夜漫漫,这么快就想走了,岂不是我大西军待客不周?”吴三省横刀立马于阵前,声若洪钟。 见是吴三省,李阿楚心中顿时就畏惧了三分,不敢迎战,连忙调头向着营寨另一头跑去,想要穿营而过。哪曾想还没跑出几步,就见前方伏兵四起,冯双礼挥舞着长枪一马当先,带着一队骑兵冲杀出来,立刻便将这群惊慌失措的叛军冲得是人仰马翻。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活捉李阿楚!”的呐喊声,李阿楚惊得是心胆俱裂,哪里还有交战的勇气,只想着赶紧冲出包围圈,然后逃回城中,再也不出来了。 没过多久,李阿楚就成了孤家寡人,可让李阿楚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大西军并没有继续上前追赶自己,只是重新退到寨门之外,封堵住各处出口,留他独自一人在这空空荡荡的营寨中,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 就在李阿楚绝望的时候,忽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寨墙的木栅栏居然有一个大缝,正好勉强能容得下一人通过,李阿楚欣喜若狂,连忙奔上前去,收紧肚腩,硬生生地从栅栏缝中钻了出去。 李阿楚刚想要庆祝自己逃出生天,没想到瞬间只觉脚下土地一软,整个人顿时就陷了下去。这陷坑足有一人多深,李阿楚灰头土脸地爬起身,还没来得及睁眼,一张大网已然从天而降,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当李阿楚被五花大绑地押至定国面前时,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道:“小人狗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王!还请留小人一命,小人愿意往城中劝降汤嘉宾开城投降!若有食言,不得好死!” 定国笑道:“你我本同姓李,五百年前都是一家,既然将军愿意回城劝降,自然再好不过!且速速为将军松绑,待酒足饭饱之后,便送将军回城!” 李阿楚侥幸捡回一条命来,不禁连连叩首谢恩,随即饱餐一顿,取回自己的兵器,而后拜别定国,匆匆回城去了。 “元帅,我看这李阿楚言辞闪烁,目光飘忽不定,怕是有去无回啊!”待李阿楚走后,冯双礼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定国却是毫不在意:“留他一命又有何妨,本王早已料定此人乃是诈降,然杀他容易,可此事一旦传到城中,守军见我杀降,必将负隅顽抗,外想要破城可就难上加难了!” 一二〇 掘穴炸城破临安 攻心为上收楚雄 李阿楚被放归城中,见汤嘉宾问起,只含糊说自己误中埋伏,拼死杀出重围,绝口不提被擒之事。汤嘉宾心中虽有疑虑,却也没有细问,好言劝慰了几句,便召来医官为其疗伤。 放走李阿楚后,定国吩咐众将各自散去,然后独自一人坐于帐中冥思苦想。这几日的攻城战,损失之大着实令人心疼,但如果不能攻下临安府,就无法彻底消灭盘踞在阿迷州的沙定洲残部,如此一来,后方不稳,大西军就无法集中全力北上抗清了。因此哪怕这战损失再大,也必须坚持打下去。 定国也曾想过,停止这种人命去填的攻城方式,改用围困的办法,慢慢耗死城中叛军,然而这样一来,拖延日久,难免生变。思来想去,还是得寻一个速战速决的法子。 念及至此,定国于是带着王国仁骑马出营,绕着临安府城池外围巡视了一圈。忽然定国发现城北角的墙土似乎比较松软,眼前不禁一亮,顿时计上心来,决定采用掘穴之法炸塌城墙。 事不宜迟,定国立刻回营,召来靳统武,让他在各营挑选精健的将士数百人,前往城郊乱葬岗收集棺材板。没过几个时辰,众将士就从坟堆中刨回来了几百个棺材板。 “列阵!”随着靳统武一声令下,这数百人纷纷举起棺材板,迅速在阵前集结完毕,紧接着,三千名负责掘穴的将士也各自手持锄锹,在后方整齐排列好了队形。 伴随着隆隆的鼓点声,两队人马立即缓缓向前推进。在抵近至距离城墙大概二箭远的位置,伴随着一声号角响起,前排将士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将手中棺材板放下,并排摆放在面前,临时搭起了一堵木墙。在这堵木墙的掩护下,身后负责挖掘地穴的大西军将士马上行动起来,挥动锄锹,全力向着城墙下方挖去。至于那些从地穴中挖出的土石,则被分别填装入布袋,依次堆垒于棺材板后侧。 四日后,一座宽十余丈,高一丈有余的土墙便在地穴入口处垒好。定国遂命全部将士分为十二组,一组四千人,轮番上阵,昼夜挖掘不息。 当城下大西军将士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城上的叛军却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真实用意,以为大西军只不过是想建造一座土城,方便观察城中的情况罢了。 一连几日大西军都没来攻城,这也让叛军有些松懈下来,只顾着向城中百姓索要酒食,更是将守城之事抛诸于脑后。 经过整整一昼夜的不间断挖掘,至第五日清晨,地穴便已挖成。靳统武得报,立即下到地穴之中,用麻绳丈量了一下距离,的确是已经成功挖到了城墙下方。 靳统武旋即吩咐众将士把火药填装进六个大桶中,然后依次传递至地穴尽头的窖室内,又取来数匹白布,内洒火药,扭为引线,并在外面覆盖上一层筒瓦封闭防潮。 待一切准备就绪,大伙于是将土石从放置火药的窑室外部层层回填至地穴入口,最后又在洞口放置火药数升。 大功告成,靳统武赶忙从现场返回,快步走进中军大帐,向定国禀告道:“元帅,一切布置妥当,是否现在炸城?” 帐中诸将听后皆摩拳擦掌,纷纷起身,向定国请命为先锋。 定国抬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继而一脸严肃地下令道:“老祁,一会儿城墙崩塌,你且率一千步卒迅速夺取缺口,抢占城门,不得有误!双礼将军,待城门打开,你立刻带两千骑兵冲入城中,把守各条街口,分占四门,务必一举歼灭城中叛军!王镇将军,你另带一千将士去往东门外埋伏,拦截可能溃逃出城的零星叛军,其余诸将且各自回营,加强戒备,断不可走脱一人!” 诸将齐声领命,随即各自散去。 没过多久,就听一阵巨大的爆炸声,临安府北面的城墙顿时轰然倒塌,烟尘尚未完全消散,一阵凄厉的进攻号角声便陡然响起,一千名大西军步卒在祁三升的带领下,飞快地攀上缺口,而后直扑城门,驱散守军,推开城门,放骑兵入城。 见城门大开,冯双礼举起长枪大吼一声,继而一马当先,径直冲进城中。 大军入城后,立即按照先前的作战布置,分散为无数小队,各自抢占街口要道。定国帐下总兵张祺带着其中一哨骑兵刚刚抵达东南街口,就撞上李阿楚单枪匹马正向这边逃来。张祺那日在曾帐中见过李阿楚的熊样,哪里知道他的真实本事,又见其孤身一人,心中大喜,当即飞马出阵,提刀大喝道:“蛮将哪里走?还不速速下马投降!” 李阿楚不愿与其过多纠缠,也不答话,随手就从身前皮袋中摸出一颗铁弹珠,悄悄举起弹弓,望着张祺面门就弹了过来,张祺猝不及防,慌忙把头往后一仰,整个身子瞬间失去平衡,径直跌落马下。 也是张祺命大,就在这生死关头,碰巧冯双礼率部经过,见情势危急,冯双礼连忙催马向前,挺枪挡住了李阿楚。 李阿楚见越来越多的大西军将士向自己包围过来,心中焦躁,挥舞着开山斧,拦头便砍。冯双礼举枪往前一挡,生生将大斧隔开,两马打了一个照面,各自分开。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冯双礼突然反手一枪攒心直刺,李阿楚一心想着逃命,根本没有防备,当场就被冯双礼一枪刺中肩膀,翻身落于马下。冯双礼二话不说,抬手又是一枪,直接结果了李阿楚的性命。 随着李阿楚的首级被高高悬挂于城楼之上,城中残存的叛军瞬间失去了抵抗的勇气,纷纷丢下兵器,向大西军投降,惟有临安知府汤嘉宾不知所踪。 且说杨畏知,本已被沙定洲的七十二营兵马团团围困在楚雄城中,眼看弹尽粮绝就要城破,就在这时,听说大西军直扑自己的老巢,沙定洲惊惧之下,赶忙撤军落荒而逃,楚雄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尽管大西军无意中救了杨畏知一命,但对杨畏知来说,想要承认大西军的合法地位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过去十几年,他一直都跟随孙传庭在陕西与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闯营义军交战,虽说现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可在他心里却始终迈不过这道坎。 杨畏知这边还在举棋不定,昆明那边的孙可望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于是点齐大军,誓师亲征,打算一举平定滇西,彻底收服沐天波和杨畏知的残明势力。 五月十六日,孙可望大军经禄丰,浩浩荡荡地向着楚雄、大理逼近。 听闻大西军至,杨畏知遂领兵前往禄丰启明桥迎战孙可望,双方大战一场,尽管杨畏知忠勇,但在打战的天赋上,比起他的老上司孙传庭还差得老远,面对久经沙场,如狼似虎的大西军,这些明军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瞬间就被击溃。 见大势已去,杨畏知心中愤懑,当即纵身跃下桥去,不想这才刚一落水,就被紧随而至的大西军给捞了上来,白白喝了一肚子水,却没有死成,反倒沦为了俘虏。 杨畏知被五花大绑着押解至孙可望面前,见到孙可望,杨畏知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们这班趁火打劫的贼人!吾恨不得剥汝皮,食汝肉,方解心头之恨!” 虽然莫名其妙就被杨畏知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孙可望却并不恼怒,他深知这些年来杨畏知抵抗沙定洲叛乱,在云南军民中赢得了极高的声望。对他来说,这活着的杨畏知,可比死了的杨畏知有用得多。 念及至此,孙可望连忙下马,亲自为杨畏知松绑,然后客客气气地劝说道:“杨先生,咱们可都是陕西老乡,何必见面就跟仇人似的?先生大名,孤早有耳闻,咱们大西军此次只为讨贼而来,还请先生莫要误会,与吾等共同匡扶大明社稷!” 杨畏知心中一动,暗道大西军战力强悍,如果真能归附大明,天下大事或许还有可为。然而多年积累的仇怨,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够化解的,他对孙可望的诚意依旧深表怀疑,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冷冷地回答道:“口说无凭,我不信!” 孙可望知道想要说服杨畏知并不容易,当即从身旁亲兵手中讨来一支羽箭,横在身前,对着杨畏知正色言道:“先生若是不信,孤愿在此与你折箭为誓!从今往后,我孙可望誓保大明江山!若违此誓,便同此箭!” 话音未落,但见孙可望猛地一发力,便将那支羽箭拦腰折断成了两截。 杨畏知心中一凛,这才明白孙可望所言非虚,遂向其约法三章道:“既然汝等想与我合作,首先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孙可望见杨畏知松口,不由面露喜色:“别说只有三件事,就算是三百件也成,先生但说无妨!” 杨畏知义正言辞地说道:“首先,必须尊我大明为正统,从此不能再用西朝年号!” 孙可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表示了同意:“行!但为了不让将士们太过抵触,目前暂以干支纪年!” 杨畏知认定这件事孙可望断然不会轻易应允,因此故意放在第一条,打算让其知难而退,哪知孙可望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这倒大大出乎了杨畏知的意料,他只得继续往下说道:“第二,不得妄杀百姓!第三,不得焚庐舍、淫妇女!以上三条将军可能做到?” 听完第一条,孙可望原以为杨畏知接下来还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结果听他说完,孙可望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哈哈大笑道:“这个自然!自从我大西军进入贵州,便已颁下严令,非战不得滥杀一人!” 见孙可望全盘接受了自己的提议,杨畏知再没有其他拒绝的理由,只能是与大西军达成了合作协议,二人随即同回楚雄,西路八府在杨畏知的劝说下,皆不战而降。 回头再说定国,随着重兵防守的临安府被大西军占领,通往沙定洲老巢的阿迷州大门已被彻底打开。正当定国准备乘胜挥军向东,一鼓作气消灭沙定洲的时候,突然从后方传来紧急军报说,晋宁发生了叛乱。 原来晋宁举人段伯美、呈贡诸生余继善、耿希哲等人认为大西军还是过去那支嗜杀成性,残暴不仁的流寇,又见大西军主力云集于临安城下,后方空虚,遂推举孔思程为首领,并勾结晋宁知州冷阳春、呈贡知县夏祖训等明朝官员共同起兵作乱,占据晋宁,打算趁着云南之乱未定,割据一方。 定国唯恐后方有失,粮道断绝,不得不下令暂缓攻打阿迷州,星夜回兵平乱,沙定洲也因此意外之故,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六月二十三日夜,大西军兵临晋宁城下,孔思程没有想到大西军居然来得这么快,惶恐之下急忙悄悄缒城泛舟而去。 次日清晨,在大西军的猛烈攻势下,城上守军尽作鸟兽散,大西军旋即隆隆开进城中,段伯美与晋宁知州冷阳春、呈贡知县夏祖训等人皆死于乱军之中。 一二一 沐天波抚定全滇 孙可望说媒提亲 孙可望率大军抵达大理,龙在田与许名臣当即大开城门,迎接大西军的到来。孙可望又命刘文秀领兵征讨丽江,连克鹤庆、剑川等城,丽江土司木垚开城献降,滇西北自此平定。 孙可望随即传谕各地土司上缴钱粮、供给人役,哪知谕令一下,各地土司瞬间炸了锅,纷纷抗拒大西军的号令,负险固守,好不容易才稍稍稳定下来的局势又变得混乱起来。孙可望发现自己失策,连忙收回谕令,然而却是收效甚微。 就在孙可望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名叫金维新的昆明诸生上书孙可望,曰:“学生昆明生员金维新俯伏拜叩大西国主千岁,今有滇、黔土司,受沐氏恩威三百年,故凡有征调,朝呼夕至,今若早迎沐公回省,与之共事,此方为上策。学生冒昧谏言,望千岁三思,谨此拜表以闻。” 这金维新,字公趾,平日里颇有才学,自诩是诸葛孔明般的人物。先前由于天下大乱,金维新并没有选择出仕,而是隐居于山林中,独善其身。尽管如此,云南的形势金维新却是洞若观火,自从大西军入滇后,他见大西军军力强盛,对百姓更是秋毫无犯,心中颇为欣喜,认为这支军队有别于过去那些腐败的明朝军队,可堪大用,遂起了投效之意。 读罢金维新的上书,孙可望这才猛然醒悟,自己居然把云南最重要的精神领袖黔国公沐天波给忘了!高兴之余,孙可望对金维新此人大为赞赏,更是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孙可望于是赶紧传令刘文秀率军赶赴永昌,游说沐天波与大西军合作。 七月,刘文秀抵达永昌城下,随即派遣使者入城,将缴获的沐氏世代相传宝物悉数归还,并以“共扶明室,恢复江山”为词,劝说沐天波与大西军联合,共同剿灭沙定洲残部,抵御清军进犯。 沐天波与沙定洲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这些年来,沙定洲害得他是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虽早存恢复之心,却苦于自己实力有限,无法报仇。今日见大西军兵强马壮,刘文秀在书信中言辞态度也是十分诚恳,又想到大明江山倾颓,抗清终乃大局,遂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为表示合作的诚意,沐天波派遣世子沐忠罕代表自己前往大西军中与刘文秀接洽,并发出檄文,责成永昌府推官署金腾道印王运开、通判署府刘廷栋向大西军缴印投降。 不料王运开和刘廷栋二人却是死活不肯归降,竟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了好一阵子。而后当场撕毁檄令,禁闭府门,拒不奉命。 无奈之下,沐天波只得请出永昌府中大小缙绅数百人前往哀请。哪知王、刘二人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论大伙怎么劝,皆是不肯答应。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城中百姓群情激愤,汹汹咸集于府前,要求他们尽快献印投降。见民心难违,二人走投无路,遂将大印挂于胸前,在府衙大堂上悬梁自尽,大西军旋即占据了永昌。 由于沐家世镇云南,在军卫和土司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孙可望因此并没有收缴沐天波那枚世代相传的“征南将军印”,而是让他行文招抚各地土司。 在沐天波的号召下,顺宁、蒙化、金齿等土司皆次第来归,只有东川土司禄万亿和禄万兆兄弟二人尚在观望,不肯投降。 至此,云南十八府,除蒙自、阿迷州、东川以外,尽皆平定,混乱已久的云南局势,终于尘埃落定。 紧接着,孙可望又选派官吏前往各地赴任,并于沿途设置马塘,军中、地方旦有飞报公文,一昼夜便可到达昆明。 大势已定,孙可望于是留下都督王复臣驻守干崖、陇川一带,自率大军携黔国公沐天波以及杨畏知等新附之臣,东返昆明。 回到昆明后,孙可望当即传谕全滇,曰:“孤率三兄弟,统百万貔貅,平定云贵!今建国不建统,纪年不纪号,惟愿与黔国公沐氏携手共扶明后,恢复江山!” 紧接着孙可望又重新任命了内阁及六部各级官员,在安西元帅李定国、抚南元帅刘文秀以下,仍封沐天波为黔国公,提调土汉官兵,加云鹤服色;杨畏知为华英殿大学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并以严似祖为吏部尚书兼礼部尚书,丁序焜为户部尚书,任僎为兵部尚书,雷跃龙为刑部尚书,王应龙为工部尚书;张虎为锦衣卫指挥使,马兆熙为学院。 同时调整地方各级政权结构,滇黔二省的地方官皆由孙可望亲自委任。鉴于云南初定,大西军另在贵州设立行营,分兵屯驻各地,又收编诸土司之兵数万人,一时间大西军兵马强盛,精锐之兵近二十万。 八月初,孙可望开始在昆明城中营建王府,他命人拆毁呈贡县城砖石以为宫墙,脚宽六尺有余,并僭越使用黄瓦红墙,殿悬五龙,陛雕盘螭。另在宫门外设通政司,立下马牌,置天子仪仗,一切皆参照皇家标准。除此之外,还在城郊建太庙祭祀张献忠,凡有大事必先告之于太庙。 直到这时,沐天波方才发现孙可望根本就没把大明朝廷放在眼中,打的是扶明抗清的旗号,行的却是割据一方之事,与沙定洲相比,竟有过之而不及。无奈黔国公府的实力经过沙定洲之乱,早已不同往日,为了不给自己招惹灾祸,沐天波惟有终日闭门不出,尽量避免与孙可望走得过近,只与杨畏知经常保持书信往来,互相倾诉愁肠。 话说这日傍晚,杨畏知在府中正准备用膳,忽有太监前来传谕,召杨畏知即刻前往王府。见太监神色匆匆,问起缘由也是答非所问,杨畏知以为是自己与沐天波暗通书信之事被孙可望察觉,心中顿时忐忑起来,连忙假装腹中疼痛,然后飞奔至其女杨玉琴闺房之中,小声叮嘱女儿道:“为父走后,你且速去书房,将那些往来书信尽数焚毁,不可延误!” 这杨玉琴今年才刚满十七,家中排行老三,自幼生得便是粉雕玉琢,加上杨畏知仅此一个女儿,更是将她奉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 在对女儿千叮万嘱之后,杨畏知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赶忙返身回到大厅,跟随传谕太监觐见孙可望去了。 见杨畏知到来,孙可望立刻热情地迎上前去,一把挽住他的手,将杨畏知按坐到旁边一张太师椅上,接着在他身旁坐定,开门见山地询问道:“孤听闻先生有一爱女,如今年方十七,尚待字闺中,有闭月羞花之姿,沉鱼落雁之貌,不知是也不是?” 杨畏知见孙可望并不是为沐天波之事兴师问罪,刚刚紧张的情绪瞬间缓和了许多,可他不知孙可望为何会突然提起自己的女儿,只能是点头答道:“在下确有一女。” 孙可望哈哈一笑道:“孤向来喜好成人之美,孤之二弟安西王,今二十有七,相貌堂堂,文武双全,孤有意为他说一回媒,从此你我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共保大明江山如何?” 杨畏知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这孙可望今日却是为提亲而来,可他分明记得定国已有妻室,若是再娶岂不是二房?且不说他们杨家乃是名门望族,对方却是流贼草寇出身,门不当户不对,只说自己就玉琴这么一个女儿,好端端的却被嫁去给人家当妾,又于心何忍? 念及至此,杨畏知赶忙婉言拒绝道:“安西王的威名在滇中又有何人不知,可在下听闻安西王已有妻室,这……恐怕不妥。” 孙可望明白杨畏知的顾虑,不禁笑着说道:“先生是担心爱女不是正室,亏待了她吧!这点请先生尽管放心,孤这个弟弟乃是性情中人,不论正室还是侧室定然都会一视同仁的!只要先生肯答应这门亲事,孤承诺必让定国以正室之礼,隆重迎娶贵千金,绝不让贵千金受一点委屈!先生莫要再犹豫了,只要结了亲,先生不但是大明的臣子,还是咱们大西军安西王的岳父,如此一来,咱们两家的联盟也将更加牢固了!” 杨畏知低头沉默了许久,这才说道:“事关小女终身大事,可否容在下先回去问问小女的意思,然后再做决断?” 孙可望立刻表示了同意:“先生请便,孤就在此静候佳音了!” 拜别了孙可望,杨畏知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旋即把玉琴喊至面前。 见父亲安然无恙,玉琴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连忙询问道:“刚刚可真是吓死女儿了,那孙将军到底何事来找父亲?” 杨畏知转身在太师椅上坐定,端起茶杯,轻轻咂了一口茶,这才放下茶杯,和颜悦色地说道:“玉琴啊,你的岁数也不小了,父亲想和你说说终身大事。” 玉琴的脸瞬间变得绯红,手足无措道:“好端端的,父亲为何突然说起此事?” “不瞒你说,刚刚平东王找为父,就是为说媒而来。他想将你许配给安西王,为父平日里常听人说,这安西王素来心怀仁义,在四川时便曾多次劝阻张献忠不要屠戮百姓。抛开过去流寇的身份,人品相貌皆属一流,倒也与你般配,只可惜他已有妻室,让你嫁去做个侧室,却委屈了你。”说到这里,杨畏知不禁发出了一声叹息。 哪知玉琴早对定国仰慕已久,今日杨畏知之言竟正中其心意,连忙劝慰道:“父亲大人莫要难过,女儿听说这安西王乃是不世而出的大英雄,能嫁给他是女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有何委屈可言?况且依女儿看来,这安西王与平东王本不是一路人,若能借联姻的机会将他拉拢过来,晓以忠义,岂不是一举两得?” 杨畏知先前并没有想那么多,经玉琴一提醒,不禁连连点头,心中愁云也在瞬间消散:“女儿能有此想,为父很是欣慰!既然如此,我这便回复平东王,应下这门亲事!” 在得到杨畏知的答复后,孙可望又找来定国,本以为定国会满口答应,哪知他却当场拒绝道:“大哥万万不可!臣弟曾经发誓,今生只娶香莲一人!还请大哥尽快收回成命!” 孙可望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傻弟弟,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你是堂堂的安西王,娶个二房咋了?况且那杨畏知的女儿长得是花容玉貌,又是名门之后,给你做个侧室,实在是便宜了你小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定国啊!定国!这门亲事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杨畏知可是云南官绅的领袖,只有拉拢了他,咱们才算真正在滇中立足,不会再发生当初四川士民纷叛的局面!你可知道?” “话虽如此,可是……”情急之下,定国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向孙可望解释了。 孙可望摆了摆手,将定国的话打断,不容置疑道:“别再可是了!正所谓长兄如父,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你若是不方便跟弟妹解释,哥哥我亲自帮你去说!” 一二二 顾大局香莲求全 歧路前兄弟起隙 当定国回到府中的时候,孙可望早已派人将安西王将要迎娶杨畏知之女的消息,在昆明城中散布开来。 见定国回府,夏大柱赶忙迎了过去,焦急地说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刚刚夫人听外面人说殿下您要娶杨家小姐,立刻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子,小人和秀姑、九贞劝了几次,夫人也不肯开门,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听夏大柱这么一说,定国心中更加忐忑,连忙快步奔向后院,刚踏进院门,就看见秀姑和九贞正守在香莲房前,焦急地来回踱着脚步。 二人见到定国,赶忙围上前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所有人都说,姑爷您要跟杨府结亲!这不会是真的吧?” 定国一时不知该怎么跟她们解释,只能摆了摆手,示意她们暂时先出去。二人见定国没有否认,当即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好自为之的表情,继而转身退出了院子。 见四下无人,定国于是蹑手蹑脚地走上台阶,附耳贴在门上听了片刻,里面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定国担心香莲会做傻事,连忙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在昏暗的房间内,香莲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床榻上,时不时还发出一阵轻微的抽泣声。 “夫人!”定国坐到床沿边,轻唤了一声。 听到定国的声音,香莲并没有理会,只是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夫人,不要再哭了。”定国俯下身,轻轻拍了拍香莲的肩膀,安抚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这一切都是大哥的决定,为的也是拉拢杨先生,让咱们能够在云南站稳脚跟。事已至此,已是无法改变。不过你尽管放心,纵使杨家小姐进了门,在我心里只有你香莲才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李定国对天起誓,今生断不会辜负于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兄弟四人,大哥却偏偏选了你?”香莲坐起身,用衣袖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用红肿的双眼望向定国,委屈地诉说道,“当年兵荒马乱,我挺着大肚子一路颠沛流离,为你生下了溥兴和嗣兴。你天天都在外打战,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老营,就靠我一个人把这两个娃娃拉扯大,这些苦我从没有跟你提起过。李定国!将来你若是娶了杨家小姐就忘了我,那你便是没有良心!知道没有?” 香莲明白今日之事并不是自己所能够做主,不论她答应与否,都必须选择接受。事到如今,也只能是提醒夫君,自己曾为这个家所付出的一切,希望夫君在娶了新人之后,不至于把她这个旧人给忘了。 听了香莲的话,定国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惭愧,当年成亲时,自己曾当面向香莲许诺过,今生就只娶她一个,没想到最终却还是食言了。这些年,香莲独自一人养育两个孩子,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可却从没有向自己抱怨过一次,现在好不容易在昆明安定下来,自己却要转头去娶杨家小姐,别说是香莲了,就连他自己都感觉无法接受。 念及至此,定国忍不住一把将香莲揽入怀中,心中暗暗发誓,等杨家小姐进门后,自己更要加倍对香莲好,不能让她感觉受到一点儿落差。 “夫人,这些年你吃的苦,不说我也知道。放心吧,我李定国绝不做负心之人。”定国用手轻抚着香莲的秀发,一字一句地承诺道。 半月后,就是定国娶亲的日子。原本按照风俗,迎娶侧室男方不会上门迎亲,聘礼也不多,女方也不会有嫁妆,只需一乘小轿,从侧门抬入男方家中即可。婚宴也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一般只请少数亲朋参加。 但这回定国娶的可是云南士林领袖,华英殿大学士杨畏知的掌上明珠,加上又是大西国主孙可望亲自做媒,因此婚礼基本按照迎娶正室的规矩进行,三书六礼,三媒六聘更是一样不少。 在杨畏知的亲自张罗下,杨府里里外外,皆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正午时分,定国骑着“二斗金”披红挂彩,带着一班吹鼓手和一乘三十二抬大花轿,准时抵达了杨府大门前。 伴随着鞭炮和鼓乐齐鸣声,定国翻身下马,在众人的簇拥下迈入堂屋,向着早已端坐在堂上的杨畏知夫妇叩首拜了三拜。 通过这些时日与定国的接触,杨畏知发现此人不但文武双全,且胸怀忠义,所作所为的确与他义兄孙可望大不相同,将来只要自己稍加引导,必定能够成为中兴大明的擎天之柱。对这个准女婿,杨畏知是越看越喜欢,早没有了最开始的抵触情绪,反倒有些感激起孙可望来。 就在杨畏知思绪万千的时候,只见杨玉琴身穿大红嫁衣,头戴凤冠及云肩霞帔,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从闺房走了出来。按照习俗,直到喜娘三催以后,玉琴这才拜别了父母,缓缓步出堂屋,半推半就地进了花轿。 等新娘坐稳,领轿者陡然发出一声力拔山兮的呼喊:“起轿!” 三十二名轿夫一齐用力,将大花轿晃晃悠悠地抬离起地,定国于是重新跨上“二斗金”,向着周围杨府亲朋好友及围观百姓拱手告辞。 随着迎亲队伍渐行渐远,鼓乐声亦渐渐平息下来,刚刚还热闹无比的杨府大院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迎亲队伍很快就返回了安西王府,在三拜天地以后,杨玉琴便被送进了洞房。 大喜之日,王府上下宾客自是络绎不绝,几乎整个昆明城的官员和缙绅全都来了,孙可望虽然没到,但也派人送来了贺礼。众宾客依次向定国敬酒,定国不胜酒力,喝完一圈,便觉得脸上微微发热,走路都有些不稳了。 折腾到半夜,众宾客方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定国强撑着朦胧的醉眼,没有回洞房,却晃晃悠悠地来到了香莲房中。 香莲在众宾客面前陪了一天笑,这才刚刚回到房中,正打算熄灯歇息,没想到定国居然来了,香莲不禁奇怪地问道:“新婚之夜,你不去陪杨家小姐,来我这儿做甚?” 定国支吾了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望着夫君的窘样,香莲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原先的郁闷情绪也在瞬间一扫而光了:“好啦!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洞房花烛,就别再我这儿杵着了,待会儿人家还以为是你夫人霸道,连新婚之夜都不肯放你走哩!” “那你歇着,我过去了?”定国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香莲笑着将定国推出门,连声催促道:“快过去吧!别让人家等着你!” 待至房门重新关上,香莲忍不住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一行清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永历二年春正月,孙可望见云南百姓已是安居乐业,遂下令征调民夫修缮昆明城池,增设内城,及哨楼碉堡数十座以为拱卫。接着又迁南门外万户居民,夷平房屋改作为御教场,并在校场周围营建将台殿宇,将整座御校场建得是恢宏壮观,气势不凡。 与此同此,四川总兵侯天锡得知大西军于云南建政,十分兴盛,遂与四川巡抚钱邦芑、忠国公王祥商议招抚之策。 王祥不禁连连摇头道:“孙可望乃献贼余孽,狼子野心,恐不为我所用也!” 钱邦芑却是心有所动,思索片刻,捋须言道:“本官听闻孙可望军纪严明,从不轻易杀人,与当年献贼所为大相径庭,倒不妨一试,或许真能说服其接受招安。” 拿定主意后,钱邦芑便以大明朝廷的名义修书一封,派遣推官王显前往昆明面见孙可望。 王显的到来让孙可望颇感惊喜,然而孙可望此时虽有联明之心,却不愿放弃独立的地位,当即对王显言道:“朝廷素来与我辈为仇,绝不相通,今日骤然遣汝通问,孤何敢自外?然毕竟我辈称王已久,还请钱巡抚具疏朝廷,封我辈为王!待圣旨到达之日,孤自当举全滇军民归附朝廷矣!” 在听了王显的回报后,钱邦芑何尝不知孙可望这是在漫天要价,自己哪有这么大本事说服朝廷封他为王,于是回复孙可望曰:“本朝祖制,无异姓封王者!” 拒绝了孙可望后,钱邦芑仍不死心,又命人私下游说白文选,意图挑拨离间,奈何白文选始终不为所动,钱邦芑这才选择了放弃。 至三月,孙可望又命工部尚书王应龙前往各地暗访巡察,遇廉洁奉公者立加奖擢,若发现贪官污吏则拿问斩首。当访察得知姚安知府谢仪,一向贪腐,且对百姓残酷不仁后,王应龙立即上疏密报孙可望知悉。 孙可望勃然大怒,命人手持令箭,前往缉拿,将谢仪当众斩首于府衙前,并将首级传示各地,以为警戒。至此,各地官吏再无一人敢顶风作案,云南吏治在短短的时间内便焕然一新。 一番整顿之后,孙可望依旧担心言路不畅,干脆在王府前设登闻鼓,传谕各地,但凡举措有碍于民,皆允许地方上诉,一旦核实,立即除去;若有便民之策,亦可直接击鼓建言,如确认无误,则颁布执行。 一时间人心归附,百姓皆交口称颂。 孙可望见在自己的治理下,云南境内一片欣欣向荣,不禁有些得意忘形,认为已经彻底掌控了滇中局势,不必再继续打着联合明朝的旗号了,遂向定国说起自己打算恢复大西朝的想法,想要得到定国的支持。 可定国一心想着联明抗清之事,在看出孙可望有称帝之心后,连忙劝谏道:“大哥,吾辈本为大明子民,今中原沦陷于鞑虏,更应当严辨夷夏之防,以天下为重!现永历皇帝尚存,我等自当携滇黔百姓重归大明,同心协力恢复两京,荡清海内!唯有如此,将来方能够青史留名!请大哥明鉴!” 孙可望忌惮定国麾下兵多将广,又从言语中隐隐感觉定国与自己有了分庭抗礼之意,无奈之下,只能不置可否地勉强点了点头,心中却对定国生出了嫌隙。 为压倒定国,树立自己的权威,孙可望找来中军都督王尚礼商议办法。王尚礼听后,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有何难?只要众将皆认大帅为主,所有兵马岂不都是大帅您的?” 孙可望大喜,遂于四月初一,令各营将校同赴演武场,假称举行阅兵大典。 定国素来守时,第一个来到营中,旗鼓官误以为四将军皆至,当即传令鸣炮,并将帅旗冉冉升起。 正当众将士热血沸腾,等待检阅之际,孙可望方才姗姗来迟,抬头见帅旗已经升起,孙可望不禁大怒道:“孤尚未到达,是何人升的帅旗?” 孙可望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一二三 孙可望杖责立威 艾能奇毒发身亡 见孙可望发怒,白文选连忙站了出来,抱拳禀告道:“禀大帅,刚才是西府先至,旗鼓官不知,故照往日之例,将帅旗升起。” 孙可望听罢,冷哼一声道:“军中旧制,主将入营,方能升起帅旗,天下所同!今日既奉孤为主,更应待孤入营之后,方才能够升旗放炮!现西府刚一入营,便升帅旗,分明是目中没有孤也!孤又如何做得了尔等之主?” 刘文秀见孙可望不依不饶,赶忙上前相劝道:“此乃旗鼓官一时之误,望大哥姑容!” 王尚礼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到时候不好收场,于是借机说道:“旗鼓官藐视军令,还请大帅责罚旗鼓官之失!” 见有人带头,众人也跟着一齐为定国求情,然而孙可望却依旧怒气难平,不论大伙怎么劝,都不肯松口。 定国没有想到孙可望居然如此决绝,当即怒气冲冲地伸手指向孙可望,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我本是兄弟,因老万岁骤然崩逝,军中无主,方才尊汝为首领!如今便对兄弟苛刻如此,以后可想而知矣!这国主之位你爱做不做,我又何必要靠你生活?” 孙可望什么时候被人戳着鼻子骂过,当下更加恼怒,狠狠盯着定国,大声咆哮道:“当初在綦江时,老子便有严令,不服军令者,军法责处!李定国,正所谓长兄如父,你目无尊长,是想要以身试法么?” 众人见事情越闹越大,赶紧一拥而上,将两人各自拉开,相互劝解。 孙可望转身登上帅位,气吁吁地说道:“如果尔等定要让孤主持大局,今日必先杖责李定国一百军棍!否则这国主之位谁爱干谁干去,老子恕不奉陪了!” 听说孙可望要责打定国,一旁的靳统武迅速上前一步,插在定国和孙可望中间,左手摸着剑鞘,右手紧握剑柄,怒目横扫左右,王国仁亦率领十余名西府亲兵冲进大帐,保护在定国左右。 孙可望的儿子孙征淇和孙征淳见状,亦不甘示弱,没等父亲吩咐,也指挥着东府亲兵拔刀挡在孙可望面前。一时帐中剑拔弩张,一场火并似乎在所难免。 定国见事态有些失控,连忙伸手拍了拍靳统武的肩膀,用眼神示意他赶紧退下,靳统武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领命,带着西府亲兵退了下去。 待靳统武退出大帐,定国抬头直视前方,朗声言道:“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打我?” 孙可望不想让定国觉得自己胆怯,亦挥手示意面前的东府亲兵全部退下,然后摆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今日汝若不受杖,则军法不能行,将来何以约束诸将?” 众人看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于是纷纷劝说定国赶快跟孙可望服个软,认个错,事情就过去了,可定国却始终不愿松口。孙可望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随即两手一撑,从帅位上站了起来,二话不说走出大帐,准备骑马离去。 白文选见事不妙,急忙拉住定国,小声劝说道:“二殿下,还请您暂时委屈一下,勉强接受责罚,以稳定军心。不然今日一旦决裂,我大西军必将四分五裂,好不容易才形成的大好局面也将不复存在,为外人所乘也!请二殿下三思!” 听了白文选之言,定国瞬间陷入了沉默,久久没有言语。王尚礼和冯双礼趁机一把将定国按倒在地,身后立刻就有两名彪形大汉高高举起木杖,照准定国的臀部狠狠拍了下去。 当木杖接触到身体的一霎那,定国只觉臀部像是被火燎着一般,剧烈的疼痛瞬间穿过臀肌,只抵心房。紧接着第二杖又落了下来,定国紧咬牙关,坚决不让自己哼出一点声音,直挨到五十下,定国终于思虑已定,遂大吼一声道:“大哥,我服了!” 诸将于是一齐跪倒在地,为定国求情。孙可望见威风已逞,这才就此作罢。但见孙可望脸色骤然一变,快步上前俯身扶起定国,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假惺惺地失声痛哭道:“贤弟莫要怪哥哥心狠,哥哥这也是为了大义,希望贤弟往后能与哥哥同心同德,莫要再互相猜疑了!” 定国心中虽然愤怒,但念及孙可望毕竟是与自己生死与共近二十年的兄长,总不能就这样反目成仇,也不得不强忍伤痛,挣扎着撑起身子,叩首拜谢,并请求生擒沙定洲赎罪,孙可望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同意。 当载着定国的马车在安西王府门前缓缓停下,文秀掀开车帘,和王国仁一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定国慢慢走下马车。 夏大柱见定国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早已吓得是三魂丢了七魄,慌忙让人去后院通知二位夫人前来,然后快步迎上前去,帮着将定国扶进了王府。 香莲和玉琴闻讯匆匆赶至门口,玉琴从小长在闺中,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场景,顿时吓得是花容失色,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还是香莲经历的事多,心中虽然焦急,却还能保持镇定,急忙招呼道:“大柱!赶紧去请大夫!哥!国仁!你们俩也别愣着了,快将宁宇哥扶进屋去!” 大伙在香莲的指挥下,七手八脚地将定国扶到床沿边,让他趴躺在床榻之上。 “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居然连西宁王都敢打?”直到这时,香莲方才有空细细询问起事情的原委。 文秀一声叹息道:“刚刚在演武厅,二哥与大哥言语上起了冲突,大哥恼怒之下非要打二哥一百军棍,多亏诸将苦苦求情,这才免去了一半,只打了五十下。” “简直是欺人太甚!”听到这里,香莲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床柱上,愤愤言道,“怎么说宁宇哥也是堂堂西宁王,与他东府平起平坐,他这是想干什么?哥,你这就陪我去找他理论!” 文秀连忙伸手将她拦住:“妹子,大局为重!二哥正是为了维护咱们大西军不至于四分五裂,这才忍了这五十军棍,若你现在去闹,二哥这五十军棍可就白挨了!” 说话间,就见夏大柱领着一名大夫匆匆走了进来:“夫人!大夫请来了!” 众人连忙侧身让出一条道,让大夫来到床沿边坐下。 大夫小心翼翼地剪开覆盖在伤口上的衣物,仔细观察了一番伤口,然后又把手放在定国的脉搏上探了片刻,这才收回手,转头说道:“两位夫人,王爷并无大碍,不过是受了点皮肉伤,床上静养半个月就没事了。在下这就去给王爷开些止血止痛的方子!” 听大夫这么说,在场众人那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玉琴妹子,您就在这儿陪着宁宇哥,我跟大夫取药去!其他人我不放心!”香莲向着玉琴叮嘱了一句,然后便跟着大夫离开了屋子。 玉琴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随即亲自去外面打来一盆温水,端到床边,仔细为定国擦拭去伤口上的血渍。尽管疼痛难忍,可定国怕大家担心,从头到尾,都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这时,义子李远得到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望见义父血肉模糊的伤口,李远脑海中瞬间浮现起当初孙可望成都屠城时的一幕,想起父母的惨死,李远心中更是义愤填膺,不禁大怒道:“狗贼安敢如此!我这就去宰了他!” “李远!你给我站住,万万不可鲁莽行事!你不要命了么?”文秀大吃一惊,连忙一把拽住李远,不让他胡来。 李远还在拼命挣扎,一直趴在床上没有说话的定国突然忍痛大吼一声:“李远!今日你若是敢跨出大门一步,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父王!那孙可望欺人太甚!你忍得了,我可忍不了!”李远痛哭流涕道。 定国咬牙言道:“忍不了也得给我忍着!赶紧给我退下!” 玉琴也连忙劝了李远一句:“远儿,你父王有伤在身,你就别在这里气他了,听二娘的话,赶紧回去吧!” 李远无奈,只得把脚一跺,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香莲也从外面取药回来,碰巧撞见李远哭着跑了出去,不禁奇怪地问道:“李远这小子是怎么了,哭得跟一个姑娘似的?” 定国刚刚发怒,本已结痂的伤口又重新迸裂开来,只能有气无力地说道:“别去管他!” 香莲皱了皱眉,走到床边,将手中的药瓶递至玉琴手中,轻声吩咐道:“玉琴妹子,这是外敷的金疮药,你赶紧给宁宇哥搽上,我先去煎药了!” 玉琴点了点头,从香莲手中接过金疮药,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倒出些许粉末,然后轻轻地一点点涂抹在定国的伤口之上。 “嘶!”尽管玉琴已经十分小心,但还是把定国给弄疼了。 “夫君,疼吗?疼的话跟我讲,我再轻点儿!”玉琴搽药的手忍不住一颤,连忙停住,心疼地询问道。 身上的疼痛让定国不愿多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扭头冲着玉琴一笑,示意她继续。 “都打成这样了,怎会不疼呢?”玉琴一把抹去泪水,自顾自地轻声呢喃着。 见此情景,文秀等人感觉再在这里呆着也不太合适,遂相互看了一眼,而后自觉地悄然退了出去,并随手带上了房门。 不久后,为了彻底解决不肯归附的禄万亿和禄万兆兄弟,孙可望决定派定北王艾能奇领兵前往攻略东川。 那禄家兄弟在东川经营多年,岂会束手就擒,听闻大西军将至,遂利用东川一带道路崎岖之势,命弓弩手埋伏于道路两侧密林中,并在箭簇上涂满了毒药。 艾能奇率大军到达距离东川府三十里处,便遭遇了伏兵的袭击,一时间弓弩齐发,大西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艾能奇也身中一箭,血流不止,被将士们连夜抬回昆明。然而艾能奇中毒已深,才到半途,便药发身亡了。 死讯传回昆明,孙可望悲恸欲绝,下令将其按王侯之礼厚葬,随后亲率大军出征,为艾能奇报仇。大西军怀着满腔怒火,取道壁谷坝,一举歼灭了禄万亿和禄万兆的土司兵主力,继而乘胜追击,彻底平定了东川及附近州县。 在此之前,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虽尊孙可望为盟主,然而兄弟四人却各自掌控着一支军队,实力不相上下,其中又以定国之兵最多,最为精锐。如今艾能奇死后,孙可望本打算以盟主的名义收编艾能奇的人马。不料却引来了定国和文秀的反对,孙可望忌惮于定国在军中的威望,只好作罢,遂让冯双礼前往辅佐艾能奇之子艾承业,统领旧部。 随着东川战事平息,孙可望又将目光转向了沙定洲的老巢阿迷州,为了彻底剿灭盘踞于此的叛军,孙可望下令定国和文秀率部前往征讨。定国虽对孙可望近期的所作所为极其不满,但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领兵出征。 一二四 金维新献策运粮 三千骑大破叛军 为了彻底铲除沙定洲的残余势力,永历二年七月,李定国与刘文秀统领五万大西军再度挥师南征。 此时,沙定洲尚据有阿迷州、蒙自等地,为了抵御大西军的进攻,沙定洲紧急征调所有十二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男子裹粮出战,得兵十余万,其中又以土兵居多,汉兵较少。 兵员既足,沙定洲遂下令在与临安府交界之处,建起大小营寨三百余座,纵横百余里。望着眼前密密麻麻,平地而起的连营,沙定洲心中很是满意,认为此战自己兵力占优,即便不能取胜,对方亦无法攻入自己的地盘。 沙定洲重兵云集,定国一时也没有破敌之策,加之沿途道路崎岖,粮草不继,临安所囤之米,仅能供大军半月之用。定国和文秀不得不飞驰急报孙可望,请求尽快向前线运送粮草,以解燃眉之急。 孙可望坐镇昆明负责大军后勤补给,在得到二人的急报后,为了支援前线作战,他立刻颁下谕令,征发省城民夫前往运送军粮。然而自古以来,官府役使百姓皆如同牲口一般,因此百姓都把官府抓差视作恶鬼索命,极为抵触。 一连数日,应征者寥寥无几,就在孙可望愁眉不展的时候,金维新忽然来到东府门外求见。听说是先前给自己写信的那个书生来了,孙可望不禁喜出望外,连忙吩咐太监将其引入后堂相见。 见到孙可望,金维新当即毕恭毕敬地叩首言道:“学生金维新拜见大西国主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孙可望赶紧上前一步将金维新从地上扶了起来,拉他在旁边座位上坐定,然后笑着说道:“先生不必多礼!先前平定滇中,说服黔国公返回省城,先生可谓居功至伟,孤虽久仰大名,却始终无缘相见,今日终得见尊容,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啊!” 金维新没想到孙可望居然还记得自己,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向着孙可望又是一揖,随即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帅,您是否在为征调不到民夫运粮而发愁?” 孙可望的心事被金维新一语点破,忙迫不及待地说道:“还请先生教我!” 金维新也不卖关子,遂向孙可望建言道:“学生今日正是为征调民夫之事而来,学生以为,国主可令每户出壮丁一名,每人运输两斗大米,只须将其中一斗五升运至临安府就算交差,剩下的五升是为路上的损耗及口粮!除此之外,每人再发予二到三两的银子,当作脚力钱。如此一来,百姓必将应者如云!” 孙可望听罢不由拍案叫好道:“好啊!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就按先生说的办!” 金维新又接着补充道:“除此之外还须再下一道禁令,惟准百姓贸易,其他一概不许,如此百姓生意茂盛,自然乐于挽运,不辞辛苦也!” 在金维新的一番点拨下,孙可望愁云顿时烟消云散。果不其然,新的谕令一经颁布,省城百姓皆争先恐后地帮助大西军运送军粮,很快大批粮食就陆续运抵临安,而后转送至军前。 定国此刻已经想好了破敌之策,随着大西军将士粮草充足,士饱马腾,遂下令全军拔营起寨,向沙定洲发起进攻。 沙定洲的兵力远远多于大西军,听说大西军主动出击,他也不甘示弱,跟着倾巢而出,准备借此机会,一举歼灭来犯之敌。 两军于是在临安府以东五十里处一片空旷地带各自列队迎敌,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二哥,敌军数倍于我,这战该怎么打?”望着对面阵中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文秀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定国顺着文秀的目光望去,只见对面叛军队列混乱,兵器更是纷杂,除了常见的长枪、大斧、蛮刀、狼牙棒外,居然还有人拿着扁担、锄头和柴刀。 又见除少部分叛军有穿藤甲,其余大多数皆只披着兽皮,不少还光着脚板,定国忍不住一声冷笑道:“据我看,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足为虑!三弟你且率大军在后压阵!老靳!张成均!吴三省!你们三人各引一千骑兵,分作左中右三路,随本帅前往冲阵!” 文秀大吃一惊,连声劝阻道:“二哥,万万不可!对面可是十几万大军,你就带区区三千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三弟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定国转头冲着刘文秀微微一笑,随即收敛起笑容,高举梅花枪,大吼一声道,“骑兵方阵列队!” 话音刚落,就见安西元帅的大纛被身后旗手在马背之上高高扬起,于半空中旋转一圈后,重重地指向了前方。 伴随着隆隆的鼓点声响起,所有骑兵齐声虎吼着,几乎同时将手中长枪放平,严阵以待。 见骑兵方阵准备就绪,定国又毫不犹豫地下达了第二道军令:“遮马眼!” 这些战马毕竟也是畜牲,面对危险同样会退缩躲避,因此只有把它们的眼睛蒙住,方才能够一往无前。众将士立即从怀中取出黑布,娴熟地罩住了战马的眼睛。 “冲锋!”在定国的高呼声中,所有大西军骑兵立刻往前微微一俯身,两腿猛地夹向马肚,旋即催动战马冲出本阵,争先恐后地向着对面叛军杀了过去。 当骑兵方阵和叛军相距不到三百步时,叛军弓弩手开始向对面放箭,一时箭如雨下。可令叛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所有冲锋的大西军骑兵都穿着重甲,战马身上也都披着一层厚厚的牛皮,弓箭在快速推进的骑兵方阵面前命中率本就不高,结果好不容易射中几箭,也无法穿透牛皮和重甲。 在沙定洲几十年戎马生涯中,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他原本黝黑的面庞瞬间变得惨白,满脸都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区区只有数千人的骑兵方阵,居然敢面对自己十几万大军,发起这样不要命的冲锋,而自己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眼看大西军骑兵越来越近,众叛军脸上纷纷显露出惶恐的表情,不少人更是不由自主地畏缩向后,连连退去。 “不许退!全都给老子顶上去!退后者杀无赦!”沙定洲知道此战若败,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尽管心中惊骇,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催促全军向前压上,妄图以人数上的优势,将这支不知天高地厚的骑兵方阵尽数吞没。 可沙定洲忽略了一点,这些叛军本就是是临时拼凑而成,训练不足,加上兵器长短不一,队列排布有的地方拥挤不堪,有的地方却是稀稀松松,故而阵脚方才稍动,全军便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文秀驻马于军前,两手紧握马缰,望着骑兵方阵越来越靠近敌阵,紧张得是满头大汗,身后数万将士也都忍不住纷纷踮起脚尖,焦急地向前张望,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须臾片刻,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三千大西军骑兵已在靳统武、张成均、吴三省的带领下分作三股,分头冲至敌军阵前,没有丝毫迟疑,便向着几十倍于己的敌军阵中狠狠撞了进去。 冲在最前面的不少骑兵,被迎面竖起的枪矛所刺中,翻身跌落马下,紧接着又被尾随而至的后马踩成肉泥。但还是有更多人冲了进去,将本就混乱的敌阵撕开扯碎。 眼前这些叛军大多是临时征召而来的壮丁,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尽可能向后躲避,结果彼此互相冲撞、推搡、踩踏,全军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一片混乱中,叛军头目阿迷奎远远望见定国的大纛,又见大纛下方定国身穿金盔亮甲,威风凛凛,断定他不是等闲人物,急忙高举狼牙棒,连声怪叫着朝定国冲了过去。 定国刚刚一枪挑死一名叛军,闻声回头看去,只见一名蛮将正气势汹汹地向他扑来,定国不禁大喝一声道:“来的正好!” 但见定国不退反进,猛地一夹“二斗金”马肚,“二斗金”吃痛,发出一声嘶鸣,立刻加快速度,迎着敌将冲了过去。 眼看两人就要迎头撞上,就在两马交错的瞬间,阿迷奎挥舞狼牙棒径直扫向定国的哽嗓咽喉。定国早有防备,自是不慌不忙,挺枪快速从下往上一个斜撩,把阿迷奎的狼牙棒拨到一边。 定国这一下势大力沉,震得阿迷奎险些从马上跌落,还好他另一只手及时拽住缰绳,这才稍稍稳住了身子。没等阿迷奎缓过劲来,定国一枪又对着他胸前刺了过去,阿迷奎慌忙俯身紧贴住马鞍,这才狼狈躲过。 仅此两枪,已将阿迷奎吓得是后背直冒冷汗,他知道自己绝非定国的对手,急忙调转马头返身就跑。 “蛮将哪里走?”定国暴喝一声,迅速瞄准阿迷奎后心,随手就将梅花枪重重抛掷了出去。枪头径直贯穿了阿迷奎的身体,阿迷奎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便一头栽落下马,气绝身亡。定国于是策马上前,将梅花枪从阿迷奎的尸体上拔出,随即勒马回头,继续向着周围叛军杀了过去。 望见叛军阵脚被大西军骑兵冲得是七零八落,刘文秀也率领着主力大军加入了战阵,在大西军中心开花的里外夹击下,叛军终于支持不住,从最开始的混乱变成了全线的溃败,纷纷丢弃旗帜和兵器,不管不顾地四散奔逃。 一直以来,沙定洲都觉得黔国公沐天波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至于其他人,杨畏知不识战阵,龙在田年事已高,吾必奎一介蛮夫,而秦良玉的白杆兵也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在沙定洲看来,这些人皆不足为虑,放眼西南诸土司,如今有实力的,也就只剩下他自己了。正因为如此,沙定洲才敢肆无忌惮地发动这场叛乱。 原本事情的发展也正如先前预料中一样,进行得十分顺利,可谁知自从大西军进了云南,在他们面前,自己的土司军就仿佛是三岁的孩童在与成人过招,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现在回想起来,原来自己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夜郎自大罢了! 沙定洲兵败的消息很快传遍滇南各地,那些原本尚在观望的土司被大西军暴风骤雨般的攻势所震惊,立即抛弃了沙定洲,主动出兵,配合大西军攻略各处州县,并沿途追杀逃散的叛军。在这些土司的帮助下,大西军得以兵不血刃收复了阿迷州和蒙自地区。 沙定洲众叛亲离,本人也如丧家之犬般仓惶逃窜。随着大西军步步紧逼,无奈之下,沙定洲只能带着万彩云、汤嘉宾、陈长命、黑老虎等人,退入佴革龙老寨,这里也是沙定洲最后的据点,再往后便是绝路,已经无处可退。 眼见败局已定,沙定洲也只能凭险据守,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了。 一二五 定洲退保佴革龙 猎户提议断水源 沙定洲带着残部狼狈逃回了自己的老家佴革龙,这里属于王弄山最为险要的一片山区,其中又以九龙山地势最险,沙定洲的老寨便在这九龙山溪乌峒之中。 这儿本就是沙定洲祖上数百年不断营建的一处山寨,自从逃离昆明后,沙定洲知道大西军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故而这一年多来没干别的,就忙着经营自己的老巢了,将这里打造得是固若金汤。 为了阻挡大西军攻寨,沙定洲自领一军坚守老寨,又让其妻万氏,心腹汤嘉宾、陈长命各据一山头为营,分险而守,相去几十里,互为犄角之势。 同时命悍将黑老虎领兵三千,前往四十里外的大庄寨据守,以为前哨。 刘文秀立功心切,遂自请先锋,率先对大庄寨发起进攻,不想却遭到叛军的拼死抵抗,大西军久攻不克,折损了不少将士。 数日后,定国率大军赶至,刘文秀迎出寨门,一脸羞愧地说道:“小弟无能,未能攻下此寨,还请二哥治罪!” 定国连忙劝慰了几句,然后步入帐中,让人找来当地土著,仔细询问了一番大庄寨的地势,并让土著带自己山上,查看山形地貌。 等回到营中,定国心中已有计议,于是喊来陈玺和李春铭二人,对着他们耳语吩咐了一番,二人当即抱拳领命,回营准备去了。 再说黑老虎虽听说大西军援军已至,但由于先前文秀领兵数次攻寨皆是大败而归,因此并不以为意,他认为山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即便数十万大军一齐来攻,也无法施展开来,自是有恃无恐。 待至黄昏,定国传令各营埋锅造饭,让众将士饱餐一顿,随后陈玺便带着五百精锐步卒,只穿紧身短褂,各藏火种,在土著的指引下,走一条荒废小道,直往大庄寨背后而去。一个时辰后,李春铭亦领兵一千,衔枚疾走,从正面潜行上山。 单说陈玺这一路,真是鸟道蚕丛,崎岖突兀,加上古道荒废许久,尽管有土著在前披荆斩棘,但还是走得异常艰难,所幸沿途一个叛军也没有遇上,终于在二更时分,顺利抵达了大庄寨背后。 陈玺遂命大伙潜伏于树林之中,待会儿但见火起,便一齐呐喊杀出,以乱敌军心,而后只带了十多名心腹将士,前去寨中放火。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翻过寨墙,潜入寨中,蹑足潜踪,直往一间最大的屋舍而来。临近屋舍,陈玺轻声吩咐左右各自分散寻找点火目标,然后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扒着窗沿,透过窗纸缝往里张望,只见屋舍内并无灯火,也没有声息,竟是空无一人。 陈玺不甘心,又向着后面一座还亮着灯的小院摸了过去,只见院门口站着数名值哨的叛军,院中隐约还能听见妇女喋亵之声,陈玺料定此处必是黑老虎的住所,急忙从怀中摸出一大包硝磺,又将火种取了出来。 正当陈玺打算将硝磺点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玺急忙闪身躲入黑暗之中。紧接着,就听来人进入院子,气喘吁吁地大喊道:“将军,大事不好了!不知从哪里来了无数兵马,已经攻破寨门,杀进来了!” 陈玺躲在暗处听得真切,知道李春铭已经得手,紧接着,就听院中另一个声音响起:“快去再探,到底是哪里来的兵马!” 果然是黑老虎!陈玺心中暗喜,正准备点火,却又有人急步跑来,高声大呼道:“大事不好了!后寨各处起火。不知有多少兵马杀到,是战是走,请将军速速定夺!”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身材魁梧的黑面大汉在七八名叛军的簇拥下从院中快步走了出来。陈玺看得真切,立即将手中那一大包的硝磺引着,然后提刀从暗处冲出,将燃着的硝磺劈头盖脸地砸向黑老虎。 黑老虎正往外走,忽见一个火球直向自己面门打来,不由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就在这瞬息之间,陈玺已经冲到了黑老虎面前,手起一刀直劈下来,黑老虎先被那火球一吓,还没回过神来,瞥眼又见一刀紧随而至,慌忙掉头要跑,可哪里来得及,早被陈玺一刀砍翻在地。 陈玺二话不说,上前又是一刀,割下黑老虎的首级,高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道:“我乃大西军安西元帅麾下总兵官陈玺是也!黑老虎已死,顺我者昌,逆我者死!倘若执迷不悟,本将军定杀尔等鸡犬不留!” 先前在附近放火的十几名心腹将士也相继赶到,众叛军群龙无首,在惊骇之下纷纷丢下兵刃,跪地投降。 不一会儿功夫,李春铭的一千人马也从前寨冲杀而至,两人相见自是欢喜异常,当下合兵一处,组织将士扑灭寨火,搜杀残存叛军,并派人下山报捷。 攻下大庄寨就等于打开了去往佴革龙的通道。然而从当地土著口中得知,佴革龙老寨位于九龙山溪乌峒一处险要的崖壁中央,两侧皆是万丈深渊,上方则是陡峭的山壁。进寨道路就开在悬崖中间,只有不到七尺的宽度,最窄的地方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行,这里也是进入佴革龙寨的必经之路。 沙定洲的叛军就守在这道口之上,并堆积了大量的滚石檑木。除此之外,悬崖两侧稍矮的山头上还驻扎有陈长命和汤嘉宾的两处营寨,一旦有人试图闯入,便能够形成夹击之势,一举消灭贸然上山的敌军。 面对这种棘手的情况,定国和文秀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为了避免损失,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大西军攻不上山,沙定洲也冲不下去,双方就这么相持了起来。 被困山上,沙定洲虽然很是郁闷,不过还好他早做准备,囤积了大量粮草,加上寨中有一口水井,虽然水量不大,但还能勉强供给全寨用水,因此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沙定洲夫妇闲得无聊,前去汤嘉宾营寨赴宴,不料才刚一离寨,这个消息就被内应传递至定国军前,定国得报大喜,立即决定趁此机会,将叛军一网打尽。 在祁三升的带领下,一万大西军将士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潜伏上山,将汤嘉宾的营寨团团围住,并在附近修筑木栅栏等防御工事。 就在当夜,忽有一名老猎人来到定国军前,说有要事禀报。定国正好想找当地人了解寨中情况,连忙命人将老猎人请进了帐中。 这些年来,佴革龙一带的百姓对沙定洲的倒行逆施一直是敢怒而不敢言,今日见到定国,老猎人当即献言道:“大王,小人知道在那后山中有一泉眼,连接着佴革龙山各寨的水井,如果能够阻断泉眼,各寨水源很快就会枯竭!” 定国眼前一亮,忙不迭地确认道:“老人家,您说的是真的么?” 老猎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大王,不瞒您说,小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大山之中,这里每一条水脉的流向小人都了如指掌!佴革龙那几处山寨,全都依赖于这泉眼之水供应,虽然还有其他几口小井来自其他水源,但水量实在太少,最多也就只够十几口人家之用,然而现在加上陆续上山的叛军,山上已经挤满了一万多人,就那点水源断然是不够的!” 定国又继续追问道:“按您这么说,如果山上一旦断水,是否就只能下山取水了?” 老猎人点了点头:“大王所言不差,断水之后,他们必定要下山取水,到时候大王只要派人守住山下水源,叛军很快就会完蛋!” 定国不禁拍案而起,连声叫好道:“老人家,如果这个办法果真有用,到时攻破佴革龙寨,本帅必有重赏!” 没想到老猎人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大王,小人并非为了奖赏而来,只因那沙定洲残暴不仁,为祸乡里,我等百姓皆深受其害!小人只盼大王能够早日剿灭沙贼,还咱们百姓一个太平世界!” 定国听后肃然起敬,向着老猎人就是深深一揖,随即命陈玺带上一百名精壮将士,跟随老猎人前往后山寻找泉眼。 烈日炎炎,众人跟随着老猎人在山中攀爬了大约一个时辰,却始终没有发现泉眼的踪影,陈玺一把抹去额上豆大的汗珠,叉着腰气喘吁吁地问道:“可累死我了!我说老人家,您没记错路吧!咱们这都走了七八里山路了,怎么还没找到泉眼?” 老猎人伸手指向前方,咧嘴笑道:“我说你这后生,我一个老头都没喊累,你倒累上了?放心吧,没多远了!再往上走个三四里地,看到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就到了!” “行吧,那咱们赶紧赶路吧!”陈玺趁着停下来说话的功夫,稍稍缓了口气,然后招呼着众将士,继续向上攀去。 大概又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到达了山林间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老猎人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个正泊泊向外冒着泉水的石洞对陈玺说道:“后生快看,这儿就是我说的泉眼了,只要你们把这里堵上,不出三日,那佴革龙寨就得闹水荒!” 陈玺二话不说,立刻脱了鞋,带着众将士纵身跃入溪流之中,一股冰凉清爽的感觉瞬间蔓延遍全身,大伙在水中互相打闹嬉戏着,刚刚的暑热之气瞬间烟消云散。 玩耍了片刻,陈玺收敛起笑容,朝着众人吼了一嗓子:“大家伙听着!差不多就好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干呢!” 众人于是止住了打闹,各自取下缠绕在腰上的布袋,在里面装满泥土,堆叠在溪流中间。没过多久,本就不宽的溪道便被拦腰截断,溪流随即改道从另一个方向流下山去。 三日后,沙定洲正在帐中喝着闷酒,却见汤嘉宾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总府大人,大事不好了!不知怎么着,从昨天开始,寨中那口大井的水量便突然骤减,到了今天早上,竟一点儿水都没有了!这可该如何是好?” 沙定洲放下酒杯,一脸诧异地问道:“这怎么可能?那口水井不是终年不竭么?” 汤嘉宾连连摇头道:“在下也不知道,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众将士已经人心惶惶,若再这样持续几天,不等贼兵来攻,咱们自个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那其他水井呢?寨中不会就只有这一口水井吧?”沙定洲再没有喝酒的心思,站起身快步走到汤嘉宾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气急败坏地问道。 汤嘉宾被扯得是龇牙咧嘴,哭丧着脸说道:“其他的都是小井,水量根本不够这么多人饮用啊!” “天亡我也!”沙定洲听罢,猛地一撒手,扔下汤嘉宾,随即一屁股瘫坐在地,眼中露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绝望。 一二六 沐天波大仇得报 四将军议政安民 山上水源断绝之后,叛军士卒饥渴难耐,军心涣散,沙定洲不得不派人趁夜偷偷下山,寻找龙泉取水。 哪知定国对此早有防备,命人将山下所有龙泉皆用圆木填平,覆盖一层树叶遮掩,同时又在上面搭建起营寨,派重兵分头守卫。 一连几日,叛军冒死下山取水皆被大西军所击退,见沙定洲心中焦虑,汤嘉宾遂向沙定洲建议道:“总府大人,据在下观察,那些贼兵的营寨全都建在龙泉之上,根基不稳,我军居高临下,若发檑木,敌寨必不能立!” 沙定洲大喜,当即依计行事。 果不其然,随着山上檑木齐下,大西军临时搭建起的水上营寨瞬间被砸得是七零八落,叛军趁势冲下山来,夺水回寨,暂时解决了缺水的燃眉之急。 定国得报,立刻下令连夜重修营寨,并吸取先前的教训,命众将士四处砍伐树桩,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将木桩钉于营寨四周。 次日,沙定洲见大西军重新把营寨恢复起来,于是又故技重施,向下抛掷檑木,哪曾想同样的办法今日却不奏效了,滚下的檑木碰到木桩,速度瞬间减弱下来,等到达营寨前已是樯橹之末,再也无法构成威胁了。 沙定洲无计可施,只能坐以待毙。 被困三月,营寨中只有几口小井有水,除沙定洲夫妇及少数心腹亲信外,其他人根本就喝不到一口井水,惟有每日清晨收集山间那点少得可怜的露水续命,渴死者不计其数。 见叛军士气低落至极点,大西军遂以放迸之法,掘穴埋下火药,炸塌老砦一角,攻入寨中。沙定洲抵挡不住,只得突出重围,退往佴革龙寨死守。 大西军尾随而至,乘势突破了崖道天险,将溪乌峒围了个水泄不通。 佴革龙寨中同样缺水,只能靠饮用贮存于锡池中的备急用水勉强支撑。贮水很快告罄,又无法突围下山,寨中叛军皆深感绝望,他们不愿意再陪着沙定洲陪葬,纷纷偷跑出寨,向大西军投降,沙定洲虽连杀数百逃兵,却无法制止,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定国与文秀见时机成熟,立即组织大军从四个方向同时对佴革龙寨发起了总攻。沙定洲眼见老寨不保,慌忙带着其妻万氏,在一百多名心腹的拼死保护下纵马冲出老寨,打算逃往另一侧山头陈长命的营寨继续负隅顽抗。可沙定洲哪里知道,这却是一条不归路,大西军早在必经之路上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了。 沙定洲刚逃至半途,两侧密林中骤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在如蝗的箭雨中,不少叛军中箭落马。紧接着,四面八方相继亮起火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随即便有无数大西军将士从密林中冲杀出来,将沙定洲等人团团围住。 就在此时,封堵于前方道口的大西军将士几乎同时向左右闪开,让出一条通道,定国和文秀二人分坐两骑,并辔缓缓而来,直到距离沙定洲百步之遥方才驻马停下。 但见定国举鞭高喊一声道:“沙定洲,你已无路可走,还不速速下马投降,莫不是还想垂死挣扎不成?” 在火光的映衬下,沙定洲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束手就擒,当即咬牙大吼一声道:“弟兄们,随老子冲出去!” 望着对方几十骑,在重重包围下,向自己发起绝望的冲锋,定国嘴角不禁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容。数道绊马索几乎同时拉起,眼前叛军猝不及防,纷纷马失前蹄,翻滚倒地。后面的的叛军勒马不及,瞬间跟前面的人撞在一起,顿时人仰马翻。 “抓活的!”文秀不失时机地把手一挥,周围的大西军将士立刻一拥而上,如摧枯拉朽般,迅速控制住了仅存的这几十名叛军,并将沙定洲夫妇摁倒在地,捆了个严严实实。 满脸络腮胡的沙定洲很快就被押到定国和文秀马前,他的脸颊大概是刚刚被人摁在地上的时候擦破了皮,正往外渗着血,大胡子上也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显得格外狼狈。见沙定洲被擒,全军将士自是群情雀跃,齐声欢呼起来。 定国于是下令彻底焚毁佴革龙寨,并派人招抚远近,承诺以往依附沙定洲的军民全都不再追究,但凡归降者,皆加以厚抚。 同时重申军纪,所有将士不得取民间一物,违令者立斩,相关主官亦要因失察之罪连坐八十军棍。因此大西军所到之处,各族百姓皆毫不畏惧,照常耕种,安堵如常,甚至络绎不绝地前往大西军驻地进行商品买卖。 这日,文秀麾下抚右营兵马奉命前往禄丰运粮,返程途中在草铺歇息,没曾想一名小旗官不慎失手误伤了一户方姓人家的两岁小儿,致其死亡。方姓人家闹至军中,该营总兵杨建得知后,当即将伤人的小旗官拿去重重责打了四十军棍,并赔给方姓家人十两银子。 不料此事传至文秀耳中,等杨总兵押粮回营复命,文秀当场就把杨总兵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将那名伤人致死的小旗官拿去砍头,首级传送草铺。 众将士对此判罚自是颇有怨言,文秀之子刘震亦是不解地问道:“父王,孩儿听闻被斩首的那位兄弟向来作战勇猛,屡建战功,今日只不过误伤人命,罪不至死,杨总兵的做法并无不妥。为何要施以严刑峻法,这样岂不是让弟兄们心寒?” 文秀苦笑着拍了拍刘震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震儿,你是否觉得为父矫枉过正了?为父何尝不知那兄弟死得可惜,但咱们大西军大多数人皆是草莽出身,行为举止粗鄙,稍不注意就会惹是生非,故而惟有以他的首级作为威慑,方能够杀一儆百,号令三军!” 见刘震默然不语,文秀又接着说道:“震儿,待三日示众期满,你且替为父将那位兄弟的首级与尸身缝好,好生厚葬!若是能寻到其家人,便按阵亡将校给予抚恤吧!” 刘震心里虽然还是不太明白父亲的做法,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这件事很快就在滇南地区流传开来,那些尚在观望的彝族土司,皆认定大西军与旧明朝的军队大不相同,乃是真正的仁义之师,一时人人心悦诚服,降者如云。 惟有镇雄土司,素来与沙定洲交好,恃险据守,不愿接受大西军的招抚。定国闻讯,立即派遣祁三升领兵征讨,镇雄土司连吃了好几场败战,这才终于清醒过来,恐步沙定洲之后尘,赶忙自缚出寨向大西军请降,从此输送纳贡无不争先恐后。 收复滇南后,大西军得以南通安南、交趾、缅甸、占城、罗甸等国,正所谓失却十省,收复五国。定国于是将阿迷州改为开远,蒙自改为沐新,迤东遂告平定。 大军班师凯旋回到昆明,献俘与东府。孙可望大喜,立刻请来黔国公沐天波,当着他的面将沙定洲夫妇凌迟处死。沐天波大仇得报,自是感激涕零,叩首称谢,云南百姓亦是人人拍手称快。 为了将滇黔两省营建成稳定的抗清大后方,在大军班师回到昆明的当夜,孙可望便匆匆将定国与文秀二人召来东府议事。 定国早有谋划在胸,见孙可望问起,遂抱拳言道:“臣弟有三点建议,望大哥采纳,一为屯田,二为铸币,三为盐课!” 孙可望求治心切,迫不及待地催促道:“老二,赶紧细细说来!” 定国也不打算卖关子,稍稍停顿了片刻就继续说道:“当初咱们在四川粮饷供应多靠打粮,如此虽能够快速筹措粮饷,却难免伤及无辜,官绅士民更是怨声载道,最终才导致川中绅民群起反叛。因此臣弟以为应颁下严令,今后禁止各营打粮,也不许以各种名义向官绅及土司摊派借饷。” 孙可望听后却是一脸无奈:“孤虽也知道打粮之法弊大于利,但非常时期,非常做法!若不如此,我几十万大军供给又将如何解决?” 见孙可望愁眉不展,定国随即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咱们不妨把那些无主的荒地分给各营,组织屯田,并修浚水利,自给自足!此外,不论军田或是民田都设立营庄,实行军管,管庄者由军中将校充任。军田的出产直接供应大军,而民田的出产则五成分予佃农,四成缴税,地主只得一成。” “二哥,十抽四的赋税太高了吧!这可是如今大明朝税率的好几倍!就算加上前几年崇祯搞出来的三饷,也远远比这税率低啊!”刘文秀心有疑虑,忍不住打断定国插话道。 定国却是微微一笑:“不然,明朝的税率虽说不高,但官员、士绅、胥吏不仅不交税,还从中肆意盘剥,百姓负担极重,因此方才被逼得卖儿卖女,乃至铤而走险!而咱们大西军却不必像明朝官府那样迁就士绅,只须令各处营庄监督士绅,让他们无法把税收的压力转嫁到穷苦百姓身上!加上前段时间,咱们杀了不少贪官污吏,贪腐之风已大为收敛,我相信,断然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以身试法!所以这税率看着似乎高了,可实际却比从前轻了许多。” 孙可望认真听定国把话说完,不禁连连点头称是,立刻在滇黔两地颁下谕令。 此令一经颁布,地主缙绅心有虽有不满,但一来他们畏惧大西军,二来清军正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西南地区,他们还需要依赖大西军的保护,与多交些税比起来,还是清军的大屠杀更加令人感到害怕,只要是正常人都知道该作何选择,因此也就默默承受了下来。 加上老天爷帮忙,这些年风调雨顺,粮价大跌,不论军粮和民间存粮都有了大量的积存。自此,滇黔百姓安居乐业,生产恢复,贸易云集,一改先前战乱时的凋敝景象。 定国又接着向孙可望建议道:“大哥,经臣弟访察,云南之地虽盛产铜矿,但过去铸造的铜钱大多流往内地,民间贸易常用贝壳。为了稳定物价,咱们应当扩大铜矿开采规模,铸造铜钱取代贝壳,同时将原本被地方豪强大户把持的盐业收归官营,扩大生产规模,以此增加赋税来源!” 孙可望亦深以为然,一一遵照执行,于各地建起炼铜大炉十八座,改铸“兴朝通宝”,每大文抵一分,小文抵五厘,小平钱抵一厘,严令禁止再用贝壳为币。由于滇黔地区在大西军的治理下治安良好,物价稳定,很快就吸引了一大批商人前来行商贸易。 除此之外,孙可望又设立盐税司,任命总兵史文为盐统,专门负责征收盐课及商税。随着盐业兴盛,每年光盐课一项,就能为大西军带来十几万白银的收入。 随着定国的建议相继付诸实施,大西军粮饷很快得以充沛起来,出滇抗清的时机也已渐渐成熟。 一二七 孙可望请封秦王 永历帝犹豫难决 由于大西军急需招揽读书人在将来收复的国土上设置官守,建立政权,遂在昆明开科取士,由吏部尚书严似祖为主考官,择优遴选官员,对于那些寒门考生,不但资以路费,还赈济每人谷米一斗。 至此,诸生效力,西南之地文教得以复兴。 孙可望又借助黔国公府近三百年的威望广行招徕,云南各族土司与大西军相处融洽,大批骁勇善战的彝、白、壮、傣各族百姓得以加入大西军,不少土司甚至还成为了大西军将领。这些过去一直是明朝心腹大患的少数民族,如今反倒成为了明朝复国的强大助力。大西军一时兵源充足,加上先前归顺的原明朝官军,拥兵已至三十余万,家口更多达六十万人。 虽然兵力大增,但得益于先前恢复生产的各项举措,大西军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军中将士待遇也大大提高,每名士卒无家口者每月可支谷米一升,有家口者每月则可支谷米一斗,冬日每人另发棉袍一件、大帽一顶、鞋袜各一双。 此外战马也被分作三等,头等日支草料三升,二等日支草料二升,三等日支草料一升。并不时派人查验,若有瘦者责罚治罪。 随着生活得到保障,大西军的训练力度也逐步加大,除每日的正常操练外,每月逢三、六、九日皆举行大操演练。 定国更是摈弃偏见,时常趁着闲暇之余,向各族土司虚心求教,掌握了许多山区行军、作战之法。 此时,李远年满十五岁,在吴三省数年的悉心传授下,已是弓马娴熟,十八般兵器更是样样精通,定国对其很是喜爱,遂让其进入军营中,跟随在靳统武麾下历练。 见换上戎装后的兄长英姿勃发,年仅九岁的溥兴心中羡慕不已,也缠着定国想要跟随大哥一起进入军营。望着幼子稚气未脱的面庞,定国竟是哭笑不得,只能好生劝慰道:“溥兴啊,行军打仗绝非儿戏!爹爹答应你,等你长得跟你大哥一般年龄的时候,就带你上阵杀敌如何?” 溥兴掰着手指算了半天,突然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抱着定国的大腿嘟嘴撒娇道:“再等个六七年,这战都打完了!到时候哪里还有我的功劳!爹爹,您看我都已经长这么大啦,就让我去吧!好不好嘛!” 定国慈爱地俯身轻抚了一下溥兴的小脑袋,随即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对儿子说道:“臭小子,这招对你娘有用,对我可没用!不行就是不行!再说了,谁说只有行军打仗才能够立功的?爹爹常年在外征战,顾不上家里,你小子既然已经长大,那就要担负起男子汉的责任!你若是能替爹爹在家照顾好你嗣兴弟,还有你娘和二娘,便是最大的功劳!这可比行军打战难得多,你能做得到么?” 小孩子本就胸无城府,在激将法下,溥兴当即拍着胸脯向定国保证道:“爹爹莫要小瞧于我!这有何难?家里有我李溥兴在,绝对出不了乱子!” 望着儿子一本正经的模样,定国忍不住一把将溥兴抱起,连转了好几圈,兴奋地说道:“好小子,不愧是我李定国的儿子!那咱们今天可就说好了!爹爹主外,你主内,咱们爷俩分工合作!谁都不许偷懒!” 爷俩的欢笑声惊起了大树上栖息的鸟雀,叽喳声伴随着蝉鸣声,在院子上空经久不散。 至永历三年春正月,随着云南形势日渐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孙可望遂下令解除了原先的军事管制。这一年多来,大西军在昆明城中设立四城督捕,由中军都督王尚礼节制,限制出行,严格盘查,百姓生活多有不便。 如今撤销四城都捕后,城中百姓重归昆明县管。待到元宵佳节之时,昆明城内更是大放花灯,四门唱戏,昼夜不息。 周边的百姓纷纷涌入城中观灯,五花山下、翠湖之畔,到处华灯璀璨,街头百姓摩肩接踵,笑语晏晏,一片太平祥和的景象。就连许多曾经对大西军心怀敌意的原明士绅,也不禁为之赞叹,惊呼为“熙皞之风”。 然而在大西军治下的世外桃源外,却到处是一片腥风血雨,就在元宵节后的第四天,济尔哈朗率清军一举攻陷了湘潭,督师何腾蛟殉国。占领湘潭后,清军于正月二十一日开始屠城,直至正月二十九日方才封刀止杀。经此浩劫,湘潭城中活人不满一百,到处尸横遍野,无一寸立锥之地,许多地方尸堆高过房屋,臭气熏天,令人不寒而栗。 清军大举进攻湖南的消息很快传至云南,湖南一旦有失,贵州就将直接暴露在清军面前,孙可望内心自是十分震撼,连忙召集昆明众文武商议应对之策,然而诸将对满清心存畏惧,竟面面相觑,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定国双眸紧闭,脑海中瞬间浮现起当初与义父一起征战沙场的峥嵘岁月,自陕西举义到成都建国,从西充惨败再到云南立足,所有的一切皆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 见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定国方才把眼一睁,从座位上站起身,侧身抱拳对着孙可望说道:“大哥,明朝自坐拥天下,已近三百年,父皇与闯王并世枭雄,血战二十年,蹂躏遍天下,至今身死业隳,却不能将其灭亡!不料却让满酋坐享渔人之利,甚是可悲!如今满清志在天下,残明不能御!然化外之族统我华夏、治我汉民,亦不能忍!吾辈本就是大明子民,更当严辨夷夏之界,岂能坐视中华大地沦落敌手?当今之计,惟有挈滇、黔、蜀三省军民归附明室,诚心辅佐,恢复两京,荡清海内,如此将来方能够洗脱贼名,垂名于竹帛也!” 对于定国的提议,刘文秀和白文选都极力表示赞同,然而孙可望却不愿屈居人下,仍是顾虑重重。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吩咐众人暂且退下,只留下杨畏知一人,请他代为决断。 杨畏知本就是明朝旧臣,当时兵败不得已才暂时归附了孙可望,在他心中自然希望大西军能够尽快与明朝永历政权建立联系,自己也能够顺势重归大明。至于孙可望的想法,从上次演武厅事件后,杨畏知便已猜出了七八分,他无非就是想要提高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可以名正言顺的领导李定国和刘文秀罢了。 今日见孙可望把自己留下,杨畏知立即劝说孙可望道:“大帅,您与安西王和抚南王皆是同时起事,假若没有封号,如何真正服众?当年曹操将汉献帝奉迎许都,挟天子以令诸侯,方才成就大事,现如今圣上受困于肇庆,您是否也有这个想法?” 杨畏知此言令孙可望顿时如梦初醒,毕竟明朝还是中华正统,若是能够得到永历皇帝的册封,自己的爵位必然高于定国和文秀,这样一来就能够顺理成章的节制二人了。 孙可望大喜,心中不再迟疑,遂与黔国公沐天波商议,派遣杨畏知和户部尚书龚彝为代表,在东府部将焦光启和西府部将潘世荣的护送下,携书信远赴永历帝行在肇庆,商讨联合抗清之事,并请封秦王之爵。 书曰:“先秦王荡平中土,扫除贪官污吏。十年以来,未尝忘忠君爱国之心。不谓李自成犯顺,玉步旋移。孤守滇南,恪遵先志。合移知照,王绳父爵,国继先秦。乞敕重臣会观诏书谨封。乙丑年正月十五日孙可望拜书。” 这些年,定国虽一直立促与明联合,然而听说孙可望要上书永历帝请封秦王,却是颇为不悦,忍不住对孙可望言道:“我等已为王,何须再请?出兵抗清,要此虚衔又有何用? 孙可望自然不会告诉定国他的真实想法,只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老二差矣,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封爵惟有出自大明朝廷方才为真,咱们现在的王爵全都是自己封的,明朝那些文武又有谁能认咱们?如此号令不一,如何联合抗清?” 定国见孙可望眼神飘忽不定,料他必定有所隐瞒,又不好细问,惟有旁敲侧击地告诫道:“即是如此,他日得了册封,咱们便是朝廷命官,从此须一心辅佐明室,不可再做贼矣,切勿反复!” 孙可望心中有鬼,不敢正视定国的眼睛,只是连连点头称是。 杨畏知一行人遂于二月从昆明出发,四月初六日抵达肇庆,向永历帝呈上书信,并进献黄金三十两,琥珀四块,马四匹,以表善意。 直等到永历帝阅毕书信,杨畏知这才恭恭敬敬地叩首言道:“今之奏请,实为联合恢剿之意,原非有意以求封爵也!还请皇上明察!” 永历帝将孙可望的书信放至御案,心中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一旦孙可望率几十万大军前来归附,自己手中就有了一支能够与清军抗衡的力量,不用再过四处奔逃,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了。忧的是孙可望还没归附便狮子大开口,向朝廷索要秦王的封号,这要是将来到了朝中,拿不准可就是下一个郑芝龙了。 永历帝本身性格就是优柔寡断,此事又关系重大,自然无法轻易做出决断,遂令在场众臣廷议讨论。朝臣们对大西军主动来投之事倒没有什么太大意见,但孙可望请封秦王之事,却瞬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左都御史袁彭年、工科左给事中金堡二人唯恐大西军的加入会削弱己党把持朝政的局面,坚决表示反对。 金堡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在朝堂上慷慨陈词道:“皇上,本朝从未有过异姓王之例!即便是开国时的中山王、靖难时的河间王也是后来追封的!那孙可望不过一流寇耳,又岂能违背祖制,封他为王?杨畏知身为我大明官员,却委身于贼,为贼游说,请皇上将其逮捕下狱,严加治罪!” 袁彭年也跟着附和道:“皇上,金大人所言极是,我大明祖制从未有过异姓封王的先例,那孙可望简直就是狂悖无礼,异想天开!不说封王,单说秦王爵位乃是当初太祖皇帝所封的首藩,在宗室诸王中地位最为尊崇!焉能给他?” 待二人说毕,大学士严起恒这才接着补充道:“微臣也以为不可,以孙可望之雄,据有滇黔,拥兵百万,若再假以封号,必将成为曹操、司马氏、朱温之流,先把持朝政,再搞出个逼宫禅让的把戏!殷鉴不远,皇上万万不能前门拒虎,后门引狼!最多只能效法金声桓、李成栋的先例,授予公爵即可!” 在听完三人的陈述后,永历帝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了。 一二八 堵胤锡力谏封王 陈邦傅假传圣旨 杨畏知在一旁听朝中诸臣议论纷纷,自知孙可望断然不会答应只封公爵,当即向着永历帝叩首请命道:“皇上,彼等早已僭越为王,今日一旦降号为公侯,必当拒之!此议乃纯臣之节,而非群盗之所望也!如今皇上之疆土早非祖宗当年之疆土,再守着祖宗之法又有何用?孙可望兵强马壮,倘因其来而明示恩典,彼必将感激涕零!皇上何故不舍虚名招徕,反倒自树强敌乎?正所谓法有因革,势有变通,臣之言,皆为我大明江山社稷考虑,绝非为孙可望一人!还请皇上明鉴!” 永历帝听罢,心乱如麻,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于是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示意退朝,待至明日再议。 杨畏知只得怏怏退下,返回驿馆歇息。 翰林院庶吉士钱秉镫认为杨畏知之言有理,但有些话在朝堂上不便言明,遂等到散朝后回到府中,立刻提笔上疏永历帝,建议朝廷一面封孙可望为郡王,命其镇守云南,一面封定国与文秀为公爵,另派人偷偷潜往昆明散布谣言,说这一切都是孙可望的意思。随后再颁下敕书,许诺刘、李二人,一旦出滇作战有功,即锡王号。如此一来,二雄必将踊跃奉命,不再听从孙可望的调遣。 然而钱秉镫的这封奏疏递上之后却是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眼见朝中这场封王与否的争论愈演愈烈,永历帝依旧迟迟不肯表态。为尽快完成使命,杨畏知不得不携带厚礼前往朝中诸臣府上拜谒。 随同杨畏知前来肇庆的户部尚书龚彝乃是孙可望心腹,见杨畏知日日进出朝臣府邸,结交百官,以为封王的僵局皆是杨畏知从中作梗所致,心中竟隐隐生出了一丝恨意。 一晃数月过去,面对清军大兵压境的危局,朝中衮衮诸公莫衷一是,始终拿不出一个统一的应对之策,杨畏知见再这么拖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做出让步,表示愿意接受朝廷所封的景国公一爵,以便尽快回滇复命。 永历帝被朝臣喋喋不休地争论折腾了数月,早已心力交瘁,听说杨畏知要走,自是求之不得,当即命人写下册封景国公的敕文,召杨畏知入宫,加其为兵部尚书,龚彝为兵部侍郎,又令大理寺卿赵昱为使,一起衔命入滇。 杨畏知带着满心失望离开了肇庆,途经广西梧州时,听闻内阁大学士兼督师堵胤锡正在此地,杨畏知心中大喜,立刻决定再赌上一把,连夜赶往堵胤锡府上求见。 堵胤锡为人正直,且颇有政治远见,当初李自成死后,他就曾单刀赴会,凭一己之力促成了明朝与大顺军余部的联合,使李过、高一功等人接受了明朝的封爵,改编为忠贞营。 听说孙可望的使臣团途经梧州,堵胤锡本打算等明日一早便亲自前往驿馆拜会,哪知杨畏知比自己还急,竟深夜来访,堵胤锡连忙吩咐下人将其引至后宅花厅相见。 堵胤锡深知明朝如今已是日薄西山,以目前的实力,别说是恢复中原,复兴大明,就连自保都十分困难。当今之计,惟有在军事上与大西军和大顺军联合,方才有机会重新打开局面。然而经过先前荆州战役的惨败,加上军中疫病流行,忠贞营已是损失惨重,无力再与清军正面抗衡。 这时候大西军主动上门,表示愿意联明抗清,正是雪中送炭,实乃大明复国的最好时机。然而朝廷却只肯给一个区区的景国公封号,岂不是大大地得罪了孙可望。若因此事与大西军反目,仅凭永历朝廷现有的地盘和实力,覆亡只在旦夕之间。 两人一直促膝长谈至深夜,在送走杨畏知后,堵胤锡心急如焚,他知道若就这样放走杨畏知,此事必定决裂,无法挽回。遂于次日,盛情款待大西使臣团的随将潘世荣和焦光启,同二人订盟结好,暂时稳住了这两名大西军的老部将。 随即,堵胤锡又马不停蹄地飞驰赶往肇庆,向永历帝劝谏道:“皇上,朝廷今日若能处理好与孙可望的关系,便能够重新恢复滇黔两省!若是处理不好,则将凭添一个强劲的敌人!这里面的利害得失,还请皇上三思!” 永历帝思虑了片刻,这才开口问道:“卿以为该如何封赏孙可望为妥?” 堵胤锡毫不犹豫地说道:“杨畏知刚走不远,现在还来得及!臣恳请皇上尽快追回前旨,加封孙可望为二字王!” 金堡在一旁听后,不禁厉声指责道:“我朝与西贼、闯贼皆是国仇,汝乃朝廷大臣,偏偏要与这些贼人结交,到底是何用意?” 堵胤锡素来看不起金堡的为人,当即正色言道:“微臣所言皆出自肺腑,为国家大义计,并无参杂私心,不像某些龌蹉小人,已是大难临头,却只知在朝堂之上搬弄是非!” 金堡在堵胤锡如炬目光的注视下,一时哑口无言,控制不住地连退了好几步。 堵胤锡根本没功夫在这时候与金堡较劲,立即扭过头,连声催促永历帝道:“皇上不要再犹豫了!乱世不比往日,国公之爵早已多如牛毛,那孙可望岂能答应?一旦册封敕文送至昆明,万事休矣!” 在堵胤锡的一席话下,永历帝终于幡然醒悟,立刻重新写下敕文,改封孙可望为平辽郡王,比亲王低一级,又比公爵高一级,算是做了让步。此外还赐孙可望国姓,并赐名朝宗,李定国为康侯,赐名如靖,刘文秀为泰侯,赐名若琦。 敕文写好后,永历帝遂派人快马加鞭追上杨畏知,收回先前册封孙可望为景国公的敕文,并将新的敕文交予杨畏知带回。杨畏知自是大喜过望,兴冲冲地返回云南交差去了。 哪知就在此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荒唐之事发生了。 浔州守将庆国公陈邦傅见忠贞营驻地紧挨着自己,担心会影响到他的割据地位,故而打算与孙可望修好,依靠大西军与忠贞营对抗。 前几日,从肇庆传来消息,说是孙可望请封秦王之事受阻,朝廷只肯给一个景国公的爵位。为讨好孙可望,这陈邦傅居然别出心裁地私自填写了一份永历帝颁给他的空白敕书,在敕书中不但加封孙可望为秦王,还一不做二不休,加上了“崇之以监国,许之以九锡,推之以总揽朝政,节制天下兵马,事之以父师”等字样。又连夜铸造“秦王之宝”金印一颗,派心腹胡执恭冒充朝廷使者,前往云南宣诏。 孙可望哪里知道其中的内情,他原本只想要一个秦王封号来确立自己在大西军中的领导地位,没想到这回永历朝廷居然如此慷慨大方,不仅封自己为秦王,还可以监国、总揽朝政、节制天下兵马,如此结果大大出乎了孙可望的预料,让他不禁欣喜若狂。 定国看过敕文,觉得事有蹊跷,忍不住附耳小声提醒了一句:“大哥,我等寸功未立,朝廷岂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况且看行文这架势就差没把皇帝之位相赠了!怕是其中有伪,还须再与肇庆方面核实之后再奉诏不迟!以免到时宣告天下,难以收场!” 但孙可望此时哪里还听得进去,只当是定国嫉妒自己封王,遂大笑言道:“老二,你多虑了!朝廷敕文岂能有假?再说了,去往肇庆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得浪费多少时日?你就尽管放心吧,先让哥哥风光上几日,待将来大败清军,哥哥定替你请封为王!” 见说服不了孙可望,定国也只能作罢,孙可望于是在昆明城举行了隆重的封王大典,并亲自出郊恭迎使者入城。 胡执恭怕被看出破绽,全程忐忑不安地诵读了伪诏,不料孙可望却是深信不疑,肃然就臣礼,并朝着肇庆方向五拜叩首,连声谢恩。定国与文秀,并三军将士亦一齐山呼万岁。 随着悠扬的鼓乐声响起,秦王正式升座,接受云南文武百官及缙绅士民的庆贺。同时孙可望又将敕书誊黄布诏告全滇,宣布大庆三日,从此奉永历朝廷为正朔。 谁知才过去没几日,杨畏知也回到了昆明,并带回了加封孙可望为平辽郡王的敕文。 孙可望接过敕文草草看了一遍,双手瞬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满脸尽是惊诧和狐疑的表情,只见他重重将敕文拍在桌案上,死死盯住杨畏知,冷冷地问道:“孤已封秦王矣!为何朝令夕改,又成了平辽郡王?” 杨畏知听得是一头雾水,连忙向孙可望询问到底是何情况。孙可望强压住心头怒火,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杨畏知听后当即说道:“朝中群臣为殿下封王之事吵得是不可开交,在下争取数月,皇上方才松口,答应册封二字郡王,龚尚书和潘、焦二位将军皆能作证!至于加封秦王的敕文必定是假!只须把使者押来,一审便知!” 孙可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命人去驿馆把胡执恭给押了过来。 胡执恭见自己西洋镜被拆穿,干脆贼喊捉贼,大声争辩道:“大帅明鉴,如果说加封秦王的敕印有假,那平辽王的敕印也是假的!朝廷所封不过一个景国公而已!” 杨畏知见胡执恭谎言被人拆穿,居然还想要混水摸鱼,倒打一耙,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当场就把朝廷改封平辽郡王的经过说了出来,并找来使臣团成员一一对质。 询问了半天,孙可望才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搞明白了,原来这一切全都是陈邦傅在中间搞鬼,胡执恭带来的秦王封号是假的,至于监国、总揽朝政、节制天下兵马之事就更是子虚乌有了,永历帝只肯封自己为平辽郡王。 然而孙可望此时已经举行了隆重的封王典礼,并昭告天下,若这时候降级为平辽郡王,他孙可望岂不是威风扫地,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将来又如何统领三军? 念及至此,孙可望自是尴尬无比,怒不可遏地咆哮道:“鸟!老子想称王就称王,想称帝就称帝,何必要去乞求他人?换来换去,简直让人笑话!来人!且将杨畏知和胡执恭全都给老子押下去!听候发落!” 然而事已至此,总得有个收场,在平复了心情之后,孙可望旋即向永历帝送去启本,并将先后接到的敕书一并抄送。 启本曰:“于五月十八日接敕封秦王,又于五月二十三日接敕封平辽王,莫知所从。既接秦王敕印,业已昭告天下,滇中官员及军民人等皆弹冠相贺,无法更改,叩请圣裁。乙丑年五月二十三日,孙可望启。” 启本送出后,孙可望不等回复,干脆将错就错,自称秦王,大兴土木营造秦王宫,并改云南省为云兴省,云南府为昆明府,昆明县为昆海县,诸军皆称行营,扈卫称驾前军,文书下行皆以“秦王令旨”开头,各官上书尽曰“启”字,又称定国为弟安西李,文秀为弟抚南刘,其下皆称国主,俨然亲藩体统。 一二九 奉伪敕骑虎难下 起争斗嗣兴惹祸 当孙可望的启本送至肇庆,朝堂上瞬间炸了锅,群臣本就反对封孙可望为平辽郡王,今日又见孙可望居然接下伪敕,自称秦王,更是群情激愤了。 礼部尚书朱天麟见永历帝面色难堪,赶紧出来打圆场道:“皇上,我势日衰,而彼力日壮,伪敕之事已骑虎难下,一旦更改,其威信必将扫地。微臣以为,不妨将错就错,顺水推舟,承认其秦王封号,以空名羁之,使其为我所用!” 没等朱天麟把话说完,金堡就跳了出来,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大声反对道:“皇上,异姓不得封王,此乃祖训!微臣替列祖列宗守此法令,今日就算把刀架在脖颈之上,微臣也还是那句话,断然不可封!” 大学士瞿式耜更是痛心疾首地慷慨陈词道:“皇上!臣观这孙可望来书,启而不奏,名而不臣,书甲子而不书正朔,实乃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之辈!识者为之寒心,举朝莫不色动!若果真依此伪敕所言,封他秦王,则其未降于我,而我先降于他,其未父师于我,而我先父师于他,其未纳土请官,而我先纳土请官,如此又与亡国何异?” 见朝臣议论汹汹,永历帝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只得暂时将孙可望派来的使者安置于驿馆之中。 不想,这一拖竟拖到了七月,文安侯马吉翔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又建议改封孙可望为徵江王,孙可望的使者听后却是寸步不让,扬言除了秦王,其他封号他都不敢回去复命。无奈之下,朝廷又议于“秦”字之上再加一字,或称“兴秦王”,或称“定秦王”,然而孙可望的使者却依旧表示了拒绝。 孙可望见永历朝廷为自己封王之事始终争论不休,迟迟没有一个结果,心中也是烦躁不安,遂找来定国和文秀商议应对之策。 借此机会,定国忍不住再次对孙可望谏言道:“秦王是王,平辽王也是王,大哥如今已是大明立国三百年来首封的异姓王,殊荣之致,位极人臣。何必又执念于一个秦王封号?值此天下危亡之秋,吾辈自当以大局为重,竭尽全力匡扶社稷,否则一旦将来天下倾覆,万事皆休矣!” 孙可望却是愤愤不平道:“安西弟差矣,非是哥哥一定要争这秦王封号,实乃先前早已昭告天下,若陡然更改,天下人当如何看我孙可望!哥哥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子坐拥三十万大军,横跨滇黔之地,一不要他兵,二不要他饷,三不要他粮,可那永历老儿却是抠抠嗦嗦,连个秦王都舍不得封!老子又何必辛苦替他卖命?干脆老子也不当什么鸟秦王了,直接打到肇庆,灭了他永历小朝廷,继续当大西皇帝岂不痛快?” 文秀见此情形,连忙劝阻道:“大哥切莫意气用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满清已是虎视眈眈,此时若再起内讧,乃自取灭亡也!臣弟以为咱们不如退上一步,给朝廷一个体面下台的机会。” “哦?你倒是说说,要如何退步?”孙可望迫不及待地问道。 文秀于是接着说道:“秦王之封既已昭告天下,自是无法更改,然敕书内容并未公布于众,大哥不妨上启朝廷,称若肯封秦王,即用原宝,只需加敕书一道,不再使用伪敕书中父师事王、监国、九锡,总理朝政等不妥措辞。如此即可以保全大哥的颜面,朝廷也能够体面下台,可谓两全其美!” 孙可望低头沉思了许久,终于勉强点头表示了同意:“看来也只能如此了!那就派御史瞿鸣丰入朝吧!只要能保持秦王的封号,其他的都好商量!” 三人正在说话间,忽有一名宫女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急声高呼道:“秦王殿下!安西王爷!大事不好了!两位公子在王府大门前打起来了!” 孙可望不禁一怔:“你给孤说明白些,到底是哪两个兔崽子打架?” 宫女气喘吁吁地说道:“是秦王殿下的三公子和西宁王爷的三公子!宫人们劝阻不住,殿下还是快去看看吧!” 定国听后也是一惊,心中暗道这老三还真是不让自己省心啊!小小年纪,却天天到处惹祸,跟谁打不好,偏偏要找孙可望的儿子。如今自己跟孙可望的关系很是微妙,这时候若要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大作文章,谁知到时候又会闹出什么鸡飞狗跳之事来。 定国正在恼怒,但见孙可望脸色陡然一变,猛地拍案而起,大步走向门口,定国和文秀也赶紧起身跟了出去。 刚走到王府大门,就看见孙可望的三公子孙征灏正与小嗣兴扭打在一起,两人皆是一身尘土,狼狈不堪。一旁的驾前军和宫女太监都远远地守着,谁也不敢上前。见是孙可望赶到,围观人群连忙向左右让出了一条通道。 站在一旁的小溥兴看到爹爹来了,赶忙快步走至两人中间,一手摁住一个小脑袋,用力将他们分开。两人身子虽被分开,但双手依旧不停地打来打去。 定国刚打算上前喝止,孙可望却一把将他拦住,示意暂时不要上前,又向周围竖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在场所有人都不要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在分开两人后,小溥兴当即用稚嫩的童音,大喊一声道:“你们打完了没有?” 谁知这两个小家伙完全没把面前这位比他们稍长几岁的哥哥放在眼里,小脸上写满了愤怒之情,似乎只要小溥兴一松手,两个人就又要重新扭打在一起。 小溥兴有些恼了,立刻侧身横在中间,隔开两人,怒气冲冲地呵斥道:“谁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了!” 直到这时,两人方才怒气未消地勉强停止了打斗,一旁的宫女和太监赶紧一拥上前,将两个小家伙拉开。 “小孩打架,有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孙可望心里还想着封王之事,哪里有功夫管这些闲事,觉得两个六七岁的小孩之间能有什么恩怨,见事态平息,立刻转身回府去了。 人潮渐渐散去,在与文秀道别后,定国寒着脸一言不发地带着兄弟二人回到了府中。 小嗣兴脸上挨了几拳,脸颊显得有些浮肿,伤势虽然并不严重,但在视觉上却有些触目惊心。等小嗣兴的伤口处理完毕,定国于是挥退众人,只留下了小溥兴和小嗣兴:“说吧,为什么打架?” “是他先骂我的!”小嗣兴一脸无辜地争辩道,“二娘说到了饭点,让咱们兄弟俩去东府催父王回来吃饭,也不知那孙征灏吃错了什么药,见了我们就骂!” 定国双眉紧锁地望向小溥兴:“老二,是这样么?” 小溥兴欲言又止地望了眼旁边的弟弟,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定国见小溥兴表情古怪,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但他还是强压住心头怒火,死死地盯着小溥兴的眼睛:“为什么他俩打了半天,你都不劝架,等我与你大伯都来了,方才上前?” “爹爹……我……”小溥兴紧张得满脸通红,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解释,连忙求助地又一次望向了弟弟。 定国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问你呢!别老看他!说实话,不然中午谁都别想吃饭!” 就在这时,却听小嗣兴突然开口说道:“爹爹,是我让二哥等爹爹出来后再上来劝架的!我忍了很久,早就想揍孙征灏了!” 听小嗣兴这么一说,定国不怒反笑道:“你个臭小子,连毛都没长齐,跟人家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爹爹我今天是为你报仇!上次他爹打了爹爹!我咽不下这口气!凭啥他们家仗势欺人?咱们家就得忍着?我打不过他两个哥哥,还打不过他孙征灏么?”小嗣兴气鼓鼓地说道。 小嗣兴的一番话令定国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直过了许久,定国方才将小嗣兴拉至身旁,轻声对他嘱咐道:“我跟你大伯乃是兄弟!兄弟间又能有什么仇怨?这话到此为止,从此不许再提,以后到了外面也别乱说!听到没有?” “亲兄弟都能反目,义兄弟算什么!”小嗣兴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啥?”定国一愣神,这可不像是六七岁小孩所能说出的话,他不禁一把重重抓住小嗣兴的胳膊,厉声询问道,“这话到底是谁教你的?” 这一把抓下去,定国用了五六分力气,小嗣兴疼得是龇牙咧嘴,哇哇大哭。就在这时,香莲听说两个儿子在外面打架惹了祸,也匆匆赶了过来,刚进屋就听见小嗣兴撕心裂肺的哭声,急忙冲上前来,抢下小嗣兴,将他拥入怀中,抬头责问定国道:“嗣兴不过是个孩子,有什么话好好跟他说,你这是做甚?” 定国发现自己失了态,轻轻叹了口气,摆手言道:“罢了,都去吃饭吧!” “罢了,都去吃饭吧!”永历帝瘫坐在龙椅上,将孙可望的启本轻轻地扔回了御案,无力地揉搓着自己微微发胀的脑壳。 刚刚奉孙可望之命前来肇庆交涉的瞿鸣丰在朝堂上当着众臣面,将新的提议详细说了一遍,这个折中的办法,本是打破目前僵局最好的机会,没想到大学士严起恒、户部尚书吴贞毓、兵部侍郎杨鼎和等人却依旧顽固地表示拒绝,毫无转圜的余地。 永历帝虽有心让步,然而面对衮衮诸公,也是无可奈何。 尽管对永历朝廷极其不满,但在定国的劝说下,孙可望还是决定按照原定计划,出滇抗清,并派遣中书杨惺先带着上疏,前往肇庆行在,向永历帝报告出兵事宜。 疏曰:“国姓岂敢冒,王封何敢承。臣等唯一意办虏,功成之日,自听公议。” 这回朝廷的复旨倒来得挺快,但见传旨太监匆匆步入东府,展开圣旨,尖着嗓音高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览奏整旅东征,为朝廷剿除逆虏,朕心嘉悦。今恭顺入犯武汉,盘踞长、岳,卿率锐出楚,建瓴直下,廓扫中原,以奏光复,该部知道。钦此!” 孙可望领旨谢恩后,恭恭敬敬地送走传旨太监,随即便利用陈邦傅伪敕中的“监国”、“节制天下兵马”等字样,以永历年号驰金龙牌,抄敕册文,遍调土汉之兵,发布谕令,誓师抗清,同时要求四川、贵州及湖广的明军皆要受其节制。 又命前军都督白文选领兵取道安顺府,直入贵阳,震慑明军。四川巡抚钱邦芑见白文选为人忠诚可用,于是在接风酒宴后,悄悄将他拉至一旁,借着酒劲言语相激道:“忠义乃是美名,而叛逆却是恶号,毓公将军可要辨别清楚,莫要身陷不义啊!” 白文选听罢深有感触,遂请钱邦芑主持,邀忠国公王祥等明军诸将盟誓于乌江畔,旋即撤军而去。 一三〇 聚诸镇龙里会盟 乌江关王祥死守 当年五月,清廷顺治帝下诏封孔有德为定南王、耿仲明为靖南王、尚可喜为平南王,又令孔有德率兵两万攻取广西,耿仲明和尚可喜合兵两万攻取广东。 在得到清军大举南下的消息后,堵胤锡一面派人联络大西军和忠贞营,一面积极调兵筹粮,准备再度出征。 然而瞿式耜、金堡等人却在军饷之上百般刁难,碰巧又赶上忠贞营主帅李赤心病故,其部下不愿出兵,大西军那边又因伪敕之事与永历朝廷闹得是不可开交,无暇相顾。 在心力交瘁下,堵胤锡终于一病不起,并于十一月二十六日于浔州撒手人寰。 临终前,堵胤锡怀着深深的无奈与不甘,强撑病体写下了一份遗疏。 疏曰:“臣受命以来,罪大孽重。不复自谅,拟再合余烬,少收桑榆。不料调兵则一营不发,若曰:‘堵阁臣而有兵,则丰其羽翼也。’索饷则一毫不与,若曰:‘堵阁臣而有饷,则资其号召也。’致臣如穷山独夫,坐视疆场孔亟。昨西上横邑,感疠大重,一病不起,遂快群腹。臣但恨以万死不死之身,不能为皇上毕命疆场,而死于枕席,是为恨也。臣死之后,愿为厉鬼以杀贼。伏乞皇上拣任老成,用图恢复。如国家大事,有李元胤、刘湘客、袁彭年、金堡、丁时魁、蒙正发六人作皇上腹心股肱,成败可虞,祖宗有灵,实鉴临之。臣死矣,不胜余憾云。” 堵胤锡的死讯传至肇庆,永历帝手握遗疏不禁痛哭流涕,更为其辍朝五日,谕祭九坛,并追赠上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太傅兼太子太师、浔国公,谥文忠。 当孔有德挥军南下,经湖南进入广西时,明军在广西的兵力虽数倍于清军,但却根本毫无斗志,一触即溃,四散奔逃。 除夕当夜,南雄城内军民正在欢庆新年,不料潜入城中的奸细突然四处放火,并趁着军民慌乱救火之际,打开了城门。 早已埋伏于城外的清军立即蜂拥入城,南雄守将罗成耀见势不妙,慌忙乔装打扮成难民的模样,缒城而走。总兵杨杰等十三名将领,带着六千多名将士与清军展开激烈的巷战,最终全部阵亡。 在南雄休整两日后,尚可喜继续挥军南下。于永历四年正月初六抵达韶州,韶州守军不战而逃,一府六县未经抵抗便告失守。 韶州距离永历朝廷的行在肇庆只有六百余里,按照清军的速度,只须三五日便能抵达。眼见大势将去,罗成耀竟暗通清军,欲图肇庆,以永历帝为投名状。永历帝知悉此情,大骇,忙命南阳伯李元胤寻机除此国贼。 李元胤平日里与罗成耀关系还算不错,遂邀其游船饮酒,罗成耀不知是计,欣然赴约。待舟泛中流,李元胤忽然发难,将躺在绳床之上的罗成耀掀翻在地,紧接着一刀结果了这个叛徒的性命。 在场的罗成耀亲兵皆大惊失色,纷纷举刀一拥上前,李元胤不慌不忙地高举敕书大呼道:“奉诏诛杀国贼罗成耀!降者不究!” 众亲兵面面相觑,旋即各自丢下兵刃,跪地请降。李元胤于是吩咐左右将罗成耀的尸体抛入水中,并将甲板冲洗干净,然后重奏鼓乐,行酒如故。 虽说诛杀了罗成耀,但清军大兵压境,人心不稳,永历帝不知这肇庆城中是否还有李成耀或是张成耀惦记着自己的脑袋,自是惶惶不可终日,打算逃离肇庆。 大学士瞿式耜闻讯急忙驰奏永历帝,请他务必固守肇庆,召集勤王抵御清军。 然而永历帝早就吓破了胆,仅命李元胤率数千孤军留守,而后急登小舟向西奔逃。皇帝一跑,整个肇庆城顿时乱作一团,一时百官争窜,哭喊震天。 永历帝乘船一路逃至梧州方才停下,也不敢靠岸,遂以舟为宫殿,命陈邦傅统兵入卫。 四月,大西军在昆明正式誓师出滇抗清,孙可望派遣李定国与白文选率军先行进驻贵阳,会诸镇于龙里。 龙里地处黔中腹地,因龙架山而得名,清水江、南明河、三元河、湾滩河等乌江支流汇聚于此,西通云南,东出三湘,南接两广,北连四川,交通便利,为八省之咽喉,素有贵阳东大门之称。 定国与白文选代表大西军,与原云贵总督范鉱、黔南巡抚郭承汾及各镇总兵、道员等黔中文武大员齐聚于龙里军民指挥使司署衙内,众人刑牲祭祀,设坛为盟,共誓扶明抗清之志,并指以江山为证。 待宣誓完毕,众人重新回到署衙大堂坐定,范鉱心中仍有疑虑,遂将定国拉至后堂,小声问道:“我等皆知将军忠义,是上天赐将军予大明恢复社稷宗室也!然昆明那位,心怀叵测,我等未敢深信。若其背盟,如之奈何?” 望着范鉱殷切的眼神,定国心头不禁一动,当即斩钉截铁地承诺道:“恢复中原之责,有我李定国在,大人尽管放心!” 见定国回答得如此干脆,范鉱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为了在与清军交战之前彻底肃清盘踞于后方的军阀势力,巩固西南抗清基地,孙可望遂于八月盛夏时节,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收复川黔战役。 孙可望亲率大西军主力自云南出发,檄令贵州的各路军阀接受大西军改编。又令白文选与冯双礼各引一军为前部,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进兵。 忠国公王祥、匡国公皮熊自知兵力不敌,连忙派遣使者分别赶至白文选和冯双礼军中,以“通好称盟”为说辞,希望能够只与大西军结盟,但不接受改编,继续保持自己的地盘和军队的独立。 白文选与冯双礼无法决断,当即飞驰急报孙可望,请示是否推迟进兵。孙可望得报亦是犹豫不决,遂邀定国与文秀前来共同商议。 定国慨然言道:“皮熊、王祥之辈只知盘踞地方,殃民自肥,既不积极抗清,又堵住我大军出黔之通道!若不尽快剿灭,待与清军决战之际,彼若反戈相攻,我将腹背受敌矣!” 孙可望听罢顿时如梦方醒,于是决定不再理睬皮、王二人的结盟之请,欲以武力强行收编。同时又写书信一封斥责皮熊,曰:“贵爵坐拥貔貅,战则可以摧坚,守则足资保障。独是不肖有司罔知国本,征派日烦,民生日蹙。黔中多敌兵出入之途,宁无救灾恤邻之念?而疑不谷为假道长发之举。若黔若滇,总属朝廷封疆;留守留兵,无非绸缪粮糗。惟欲与行在声息相通,何有一毫私意于其间。若止以一盟了局,为燕雀处堂之计,非不谷所望于君侯也。” 皮熊见求和不成,遂退往清浪卫,募集土司兵三万,出平越,打算与冯双礼部决一死战。哪知土司兵在大西军的攻势下,根本不堪一击,皮熊大败亏输,狼狈逃入乌罗司。冯双礼与王自奇领兵紧追不舍,从间道攻入平越,将皮熊生擒活捉,收服其部。 与此同时,王祥也在贵阳近郊被白文选击败,一路逃回遵义。溃军入城,四处掠食百姓,百姓不堪其扰,不得不向大西军求援。 就在这时候,驻守川南的华阳伯杨展又被袁韬、武大定、李乾德杀害,孙可望认为有机可乘,当即分兵两路,命刘文秀去取川南,而后檄传白文选,令其尽快乘胜袭占遵义。 白文选接到飞檄,立刻挑选出三千精锐骑兵,直抵永宁城下,正欲攻城,永宁守将侯天锡却是不战而降,大西军得以兵不血刃进驻永宁。 为骗王祥离城野战,白文选又让侯天锡写下一封急报送往遵义,曰:“滇兵二十万已渡江而来,不如先期避之。” 王祥得报果然信以为真,惊惧之下,连夜带着六万乌合之众弃守遵义,直奔乌江北岸,打算乘船溯江东逃。 谁曾想,大西军早就在此埋伏多时,一场大战下来,明军大溃。在混乱中,王祥舍不得扔下自己那些金银珠宝,只好将它们分装于三十多个竹篓里,由心腹部下背着逃跑。 此时向东的水道已被大西军截断,无奈之下,王祥只得带着仅存的三千残部南渡乌江,退守乌江关天险继续与大西军相峙。 得知明军据关死守,孙可望遂命总兵傅一鹜领兵五千由贵阳出发,北上赶往乌江渡,配合白文选部从南北两路夹击,准备一举攻克乌江关。 王祥身陷绝境,决定孤注一掷,趁着白文选部尚在北岸,傅一鹜孤军深入的空隙,整军出关迎战。 这些与王祥一起退入关城的,大多是追随他征战多年的亲信部下,加之已是走投无路,在孤注一掷下反倒迸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双方激战三日,大西军阵脚稍动,渐渐不支。傅一鹜坐镇后方压阵,见此情形,担心大军就此崩溃,不得不带着数百亲兵上前督战。王祥望见傅一鹜的大纛由远及近,心中大喜,迅速打马上前,迎着傅一鹜就杀了过去。 傅一鹜没有想到王祥居然如此勇猛,只在眨眼功夫就杀到了自己跟前,猝不及防下,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眼睁睁地看着王祥的大刀重重砸在了自己的头顶,瞬间将天灵盖骨劈得粉碎。傅一鹜一死,大西军阵脚顿时大乱,明军趁势掩杀,原先相持的局势顷刻间逆转,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五千大西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么被明军斩杀,要么被驱赶入汹涌的乌江水中淹死,竟是全军覆没。 败报传来,孙可望勃然大怒,立即亲率大军十万浩浩荡荡地杀向乌江关,白文选部亦在江面之上搭起浮桥,从南北两路包抄过来,将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白文选的指挥下,大西军旋即对乌江关发起了猛攻。王祥一面派人突围向附近各镇明军求援,一面率部拼死抵抗,不断发动滚石檑木砸向攻关的大西军。 白文选见攻城将士死伤累累,于是架起火炮猛轰关梁,随着炮声隆隆响起,一时间血肉横飞,在烟尘中,支离破碎的血肉不断从半空中掉落,形成了一道红色的血雾。更有好几处城墙被火炮轰塌,城门也被炸得犹如纸片一般,摇摇欲坠。 待一轮火炮轰击结束,凄厉的号角声随之骤然响起,黑压压的人潮再次迅速靠近关城,几乎每一处垛口都被大西军将士架起了扶梯,推着圆木冲车的方阵也已冲至城门前,在整齐划一的号子声中,开始撞击城门。 经过数日鏖战,守城明军此刻都已累得是筋疲力尽,望着城下汹涌而来的大西军,脸上不禁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弟兄们!随我杀敌!”王祥扯着早已嘶哑的嗓音,先身士卒,一刀将一名登上城头的大西军士卒劈成两半,肠子从肚中流出,散了一地,腥臭之味迎面扑来。可王祥连眼都没眨一下,又转身抬脚将另一名刚刚攀上垛口的大西军士卒给狠狠踹了下去。 在王祥的带领下,守城明军咆哮呐喊着,重新抖擞精神,在城墙上与大西军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一连血战七日,关城内外尸横遍野,乌江为之断流。 一三一 小霸王乌江自刎 二忠臣绝食殉国 守城明军击退了大西军一轮又一轮的攻势,白文选部死伤士卒一万多人,但明军也好不到哪去,仅剩下三百多人,且人人带伤。 王祥见援军久等不至,而乌江关已残破不堪,再难坚守,只得率领残部趁着天黑突出重围,沿江疾走。 白文选得知王祥逃跑,立刻点齐一千精锐骑兵一路追赶,终于在次日清晨于正安以南五十里的罗杆台追上了王祥。 一场激战下来,明军大溃,只剩不到三十人,王祥逃入凤凰山南岳寺中,大西军紧随而至,又将南岳寺团团围住。 见大势已去,王祥不禁潸然泪下道:“世人送吾外号小霸王,昔日项羽败于乌江,不想此地也叫乌江,真乃天意也!吾苦战半月,竟无一人引手相援,不复求生矣!” 说罢,遂用手中钢刀蘸着血,在寺壁之上提下绝命词,曰:“今亡犹是大明臣,共结君臣万古愁。” 而后王祥带着仅存的三十多名将士冲出寺门,与蜂拥上来的大西军展开了最后的决战。 王祥挥刀一连砍杀了三十余人,身负重伤十余处,最终体力耗尽,只能拄刀挺立。他环顾一眼四周,见麾下将士皆已全部战死,不禁悲愤交加,仰天长啸一声,旋即拔出佩剑,割喉自刎而死,时年四十二岁。 白文选见王祥死得悲壮,心有不忍,于是吩咐部下将其遗体好生收殓,葬于乌江关北坡。 随着皮熊、王祥想要割据自守的企图破灭,孙可望下令将其部溃散之兵尽数收拢整编,以防这些散兵游勇生活无着,为害地方。又令贵州所属诸文武呈缴滥札,并概行裁撤文职之监军、督饷、部卿、佥宪,武职之总制、参游各衔名。 黔南巡抚郭承汾对此十分不满,当即致书孙可望,谴责其背盟毁约,兵抵贵州,书曰:“今牛耳之血未干,北门之师夜至;君父可欺,天地神明不可昧也!” 孙可望看过郭承汾的书信自是恼羞成怒,立刻派兵前去逮捕郭承汾,又令定国领兵袭取安顺。 郭承汾及其署官很快就被拿至贵阳,众官慑于孙可望之威,纷纷跪地叩首求饶。惟有郭承汾昂首挺胸,傲然伫立。孙可望久闻郭承汾大名,想要收为己用,于是满脸堆笑着走上前来,好言安抚,谁知却遭到了郭承汾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见孙可望脸色骤然大变,郭承汾却毫无惧色,冷笑道:“汝以朱温之事,行王莽、曹操之奸,欲窃大权,移汉祚,以为谁都奈何不了汝么?今日吾头可断,膝不可屈也!” 孙可望气急败坏,挥手示意左右上前,强行将郭承汾摁倒在地。 郭承汾一边挣扎,一边大声高呼道:“吾读书四十余年,自忖上不负君父,下不负百姓。今日正是吾为国捐躯之日!不过一死而已,又有何惧哉?” 孙可望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郭承汾,只得将其暂时羁押于狱中。 先前,威清道道员黄应运因平苗之功被郭承汾提为平越知府,加参议衔,前往安顺安抚百姓。黄应运受命之后,遂置家口于平越,孤身一人,轻骑赶赴安顺。方才行至半途,忽闻定国已然率军攻克了安顺。黄应运驻马踌躇了片刻,并未选择调头回去,而是决定继续前往安顺,面见定国。 这安顺城虽说是安顺军民府的府治所在,可却并不大,方圆只有数里,而定国的中军行辕就设在原本流官的署衙内。 黄应运策马飞驰入城,至署衙前翻身下马,埋头就往里走。 值守的门官不认得黄应运,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拦住,但见黄应运身穿官袍,不知是何身份,又不敢轻易得罪,于是客客气气地询问道:“行辕重地不得擅闯,阁下何人,所为何事?容在下先进去通禀一声!” 黄应运一拍脑门,忍不住自嘲道:“这署衙本官平日里走惯了,一时倒忘了此地已是安西王驻地!麻烦兄弟向安西王禀报一声,就说平越知府黄应运有要事求见!” “原来是黄大人,你且在这里稍后片刻,小人这就去禀报殿下!”门官向着黄应运微微一揖,旋即转身跑进了署衙。 定国此时还在吃饭,听说黄应运来了,他连忙丢下碗筷,快步迎了出来。 黄应运背手在门前来回不停地踱着脚步,不经意一瞥眼,只见一位身高八尺有余,身材魁梧,面如冠玉,身披鹤氅的青年男子正朝自己这边走来。黄应运见此人气宇轩昂,不知来者何人,赶紧停步面向门内,肃然而立。 定国几步来到黄应运面前,拱手施礼道:“本王久仰先生之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黄应运心头一惊,没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就是安西王李定国,慌忙曲膝就要参拜。 定国赶紧一把将黄应运托起:“先生不必行此大礼,且随我去往后厅一叙!” 两人携手步入后厅,黄应运一眼就看到了摆放在八仙桌上的半碗米饭和一小碟腌菜,不禁又是一惊:“殿下每日就吃这个?” 定国却是习以为常地说道:“粗茶淡饭罢了,只要填饱肚子,吃啥都一样。” 黄应运万万没有想到堂堂安西王,居然吃得连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如,眼眶瞬间一热,泪水更是不停地在眼圈中打转。 定国发现黄应运神情有异,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当年义父在时,咱们兄弟四人天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些山珍海味早就吃腻了!这样的粗茶淡饭也挺好,吃着舒服!” 说到这里,定国挥手摒退众人,只剩下自己与黄应运。见四下无人,黄应运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言归正传道:“恕下官冒昧,殿下既要安顺,何不直言相告,非要劳师远征?” 定国轻叹了口气,先是将黄应运引至一旁的太师椅前坐定,随即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这才无奈地说道:“并非本王想要出兵,实乃军命难违,将出兵从,此为武夫本色,还望先生莫怪!” 黄应运听后当即向着定国抱拳言道:“殿下若不嫌弃安顺城小狭陋,无法屯驻车骑,何不启奏天子,以安顺为殿下封地,如此百姓幸甚!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天子悬爵赏以网罗天下英雄,朝廷一旦应允,下官便当解职,以此城之锁钥相付!” 定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本王正打算与先生商量此事!” 黄应运看出定国心有所动,又趁热打铁道:“下官常听人说殿下神勇,可敌万人,所部兵马亦是精锐,以一当百,然此前所占之地,皆得而复失,殿下可知为何?” 定国没明白黄应运话中之意,不以为然地随口说道:“兵家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此不足论也!” 黄应运却是连连摆手道:“殿下谬矣!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人人得以睥睨!若能够凭借大明三百年天子之名号,再加以殿下之神威,统帅虎狼之师,扫荡不庭,从此天下闻风相从者将络绎不绝,又有谁能与殿下抗衡?他日分茅胙土,传于后世,中山王与开平王皆不能比也!现将军舍弃万世不朽之功业,攻略地方,实非良图,还请殿下三思!” 定国听罢深有感触,当即起身向着黄应运深深一躬道:“先生所言极是,定国犹茅塞顿开,这就去信与大哥商议!” 黄应运连忙起身回了一礼,接着说道:“孙大帅远未可期,应运愿今日便与殿下立约!” 定国明白黄应运此举是想让自己名正言顺的归附大明,这正好合了他的夙愿,自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黄应运之请,与其歃血为盟,相约共扶明室,从此不得再有二心。 再说孙可望,在进驻贵阳后,为了将来能够就近指挥大军与清军决战,于是将首府从昆明迁至贵阳,并大兴土木,建造宫殿楼阁,又在滇黔诸地营建行宫十余处,以备巡幸之用。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定国与黄应运结盟之事很快便被孙可望得悉,孙可望恼怒定国未经自己许可就擅作主张,遂令定国由贵州返回云南镇守后方,并命冯双礼领兵攻打平越府,将黄应运缉拿问罪。 黄应运为保全城百姓免受刀兵,当即辞别家人,抱着必死之心,单骑出城,进入冯双礼军中,束手就擒。 王府大殿之上,一片肃杀之气。 见黄应运立而不拜,孙可望不由厉声诘问道:“黄应运,昔日汝既以裂土分茅许以安西,今日便当以九五之尊拜孤!” 黄应运却是一声冷笑,不屑言道:“大帅此言差矣!汝曾请天子册封,吾与汝不过同僚,又如何拜汝?” 孙可望面色阴沉道:“孤据滇黔二省,称帝绰绰有余,与是否册封又有何干系?” 见孙可望吐露心声,黄应运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若是如此,大帅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吾堂堂朝廷命官,又岂能参拜乱贼?” 孙可望终于忍无可忍,当即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好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且将黄应运押入大狱,与郭承汾做伴!” 话音未落,就有两名彪形大汉快步上前,将黄应运推出了大殿。 黄应运被押入狱,与郭承汾同处一室,二人促膝秉烛夜谈,自知已无力改变当前局势,为保名节,遂相约绝食而亡。 至第九日,狱官见二人始终不肯进食,连忙向孙可望禀报。孙可望闻讯,亲自前往狱中相劝。等孙可望到来时,只见二人躺在干草堆上,已是奄奄一息。 孙可望还想留着二人性命,替自己招揽黔中旧官,于是言不由衷地劝说道:“孤先前所说不过气话,切莫当真!孤欲保大明社稷,愿与二位共襄盛举。还请二位先生赶紧吃饭吧,何必自讨苦吃?” 郭承汾虽然饿得坐不起身,但还是侧过脸来,怒目圆瞪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汝之言有谁信之?吾等死志已决,即便苏秦、张仪复生,亦不能改!” 孙可望方才明白二人心硬如铁,根本无法说服,当即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五日后,二人死于狱中,尸体被抛至贵阳东郊,多日无人收殓。总兵徐尽忠念及过去与郭承汾的交情,暗地吩咐家僮趁夜悄悄将两人安葬,并在坟堆旁标作记号,以便日后寻觅。 惊闻二人遇害,远在昆明的定国回想起当日黄应运之言,不禁心痛欲裂,对孙可望的怨恨竟是愈发加深了。 与此同时,南阳侯张先壁、鄂国公马进忠为避清军,也由湖南退入贵州,归附孙可望,王进才、张登贵、莫宗文等部明军亦相继接受了大西军的整编,至此,大西军控扼之地已与粤西相接。随着实力不断增长,孙可望也变得越来越狂妄自大了。 一三二 瞿式耜桂林蒙难 陈邦傅密谋降清 定国回到云南后立即招募新兵三万人,日夜操练兵马,打造兵器盔甲,随时做好北伐准备,又命马兆熙在昆明主持会试。 试毕,诸生聚集于安西王府前拜谢恩典,定国吩咐左右每人赏钱三百串,并当场大声宣布道:“诸位且回家用心读书,静候佳音,不日大军北伐,收复失地,尔等便是父母官了!” 诸生再次谢恩,旋即各自散去。 再说去岁清军兵分两路大举南下,其中尚可喜与耿仲明一路尚未出发便陡生变故,有人控告耿仲明窝藏逃犯,耿仲明竟畏罪自杀。为不影响军心,清廷于是命其子耿继茂继承父爵,代父出征,协助尚可喜攻略广东。 永历四年十一月,广州沦陷,尚可喜与耿继茂屠杀广州军民七十余万。 而孔有德一路,则在湖南与广西交界处的龙虎关与明朝永国公曹志建部展开了拉锯战,双方激战一月有余,明军抵挡不住,连失龙虎关、灌阳、恭城等地,兵马折损过半,曹志建不得不带着残部退入深山之中。 拿下龙虎关后,桂林门户大开,孔有德遂分出一路兵马,取道全州,攻打严关,对桂林形成夹击之势。 不久,全州陷落,严关也随之失守,前线溃退下来的明军,沿途掳掠,桂林城内秩序顿时大乱。 形势危若累卵,然而瞿式耜自忖上次自己力排众议,坚持不退,硬是守住了桂林,这次见城中明军数量还有不少,又有卫国公胡一青、新兴侯赵印选、武陵侯杨国栋、宁远伯王永祚、绥宁伯蒲缨、宁武伯马养麟等一干悍将,于是决定故技重施,据城死守。 为此,瞿式耜一面竭力筹措粮饷,一面鼓励诸将备战。哪曾想,这些养尊处优的公侯伯爵们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根本毫无斗志可言。 十一月初五日,从兴安传来塘报,说清军即将逼近桂林。瞿式耜急令新兴侯赵印选领兵出城,扼险防守,以为桂林屏障。 谁知前两年还在桂林保卫战中奋勇杀敌,屡败清军的赵印选此番见清军势大,不但畏缩不前,还与胡一青、王永祚、蒲缨、杨国栋、马养麟等人密谋,带着部众及家眷,抛下瞿式耜,弃城向西逃窜。 瞿式耜瞬间成了孤家寡人,他不禁气愤至极,捶胸顿足道:“国家把高官厚禄给尔等,百姓拿民脂民膏养尔等,今遂作如此散场乎?可耻!可耻!” 侍从武官见形势愈发危急,连忙备马请瞿式耜出城暂避,并劝说道:“大人乃是国家栋梁,一身关系国家安危,一旦突围出去,仍可号召四方豪杰,卷土重来!况且二公子经历千难万苦,方才从常熟赶来探望大人,只需暂避一时,父子就能团聚了!” 可瞿式耜却是挥手拒绝道:“吾乃留守,今日没能守住桂林,对不起朝廷,对不起陛下,还有何颜面顾及子女?” 言毕,吩咐众人自行逃命,旋即整理好衣冠,端坐于广西巡抚署衙大堂之中。 桂林总督张同敞乃是张居正的曾孙,此时正从灵川返回桂林途中,听逃难的百姓说城里人已走空,只有瞿式耜未曾离开。张同敞素来敬重瞿式耜,当即泅水过江,赶回城中。 见到瞿式耜,张同敞忍不住焦急地问道:“老师,形势危急,您打算怎么办?” 瞿式耜慨然言道:“吾乃留守,誓与此城共存亡!今日为国家而死,死得其所!汝并非留守,为何在此?” 张同敞听罢,心中一凛,当场表态道:“要死一起死!老师,难道您不许学生与您一起殉难么?” 说罢,也不管瞿式耜是否答应,便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下,两人于是一起饮酒对诗,边笑边哭,直至东方渐白。 天亮后,清军入城。线国安带兵率先冲进广西巡抚署衙,一眼就看见瞿式耜与张同敞二人端坐于太师椅上。 见是两个大官,线国安连忙朝着身后大喊一声道:“弟兄们,把这两个狗官给我捆了!” 几名清兵听到命令,立即冲上前去,瞿式耜却是视死如归,大声回应道:“要杀便杀,不得无礼!吾等在此坐等一夜,用不着捆绑!” 语毕,遂与张同敞昂首阔步,走出了署衙。 孔有德下令将瞿式耜和张同敞囚禁于叠彩山的山洞之中,并派人轮番规劝二人投降。奈何瞿式耜与张同敞一心求死,孔有德不得不降低期望,提出只要他们肯剃发为僧,便能免死,谁知却同样遭到了拒绝,无奈之下,孔有德于是决定亲自前去劝降。 走进牢房,孔有德客客气气地抱拳施礼道:“二位大人,久仰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明亡清兴乃大势所趋,又何必为那腐朽不堪的明朝白白送命?本王念你二位人才难得,若肯归降我大清,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没等孔有德把话说完,瞿式耜已然愤怒地将话打断,破口大骂道:“狗汉奸!吾宁死千回,亦绝不降于鞑虏!” 孔有德听瞿式耜骂自己汉奸,不禁怒火中烧,但还是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继续劝说道:“瞿大人不必嘴硬,明朝已是穷途末路,只有弃暗投明才是唯一出路!” 瞿式耜冷笑一声,指着牢房墙壁上的绝命诗道:“今日既落入尔等狗贼手中,惟求一死,以谢天下!” 孔有德顺着瞿式耜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牢房墙壁之上书有四行诗句,诗曰:“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永长。三百年来息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看完墙上的绝命诗,孔有德明白再劝也是徒劳,遂恼羞成怒道:“既然想死,本王就成全你们!来人,将此二人拉出去砍了!” 立刻就有刀斧手从外面一拥而入,将二人拉出牢房,径直押往仙鹤岩处死。 再说永历帝,在一天内接连得到广东、广西两省省会失陷的消息,自是惊恐万分。 司礼太监庞天寿认为梧州城内兵力薄弱,不可久留,应当立即撤离。众人虽赞成庞天寿的主张,然而对于逃往何处却是争论不休。由于肇庆、桂林皆被清军占领,最终只能选择逃往南宁。 去往南宁有陆路和水路两种选择,若走陆路难免行动迟缓,很容易被清军追上。而走水路虽说快捷,但毕竟船只有限,只够少量军队随行护驾,一旦遇到险情,将十分危险。 为了能够尽快躲避清军的兵锋,永历帝在权衡再三后,还是选择了走西江水路。 随着诏令下达,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仅用半天功夫,就将梧州城中所有能够航行的船只尽数收集过来。永历帝于是带着太后、皇后及诸皇子,在大学士文安之、严起恒等人的簇拥下,仓猝登船,向着南宁方向逃去。 船队到达浔州江面时,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消片刻功夫竟乌云翻滚,天昏地暗,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倾泻而下。 堵胤锡之子堵世明望着着舱外的暴雨,忧心忡忡道:“皇上,现在雨势越下越大,已然完全看不清江面上的情况,若强行冲雨而过,必定会有危险,一旦出现意外将无法挽回。微臣以为,还是在浔州码头暂避风雨吧!” 永历帝听说无法行船,忍不住喟然长叹一声,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询问众人道:“莫非天要灭朕乎?如今前进受阻,若被清军追上,岂不等死?” 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见状,连忙上前好言安慰道:“皇上勿虑,宣国公率军追赶朝廷,已经到达浔州,有宣国公在此拦截清军,皇上定能够安然撤至南宁。” 听说宣国公焦琏赶到,永历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顿时安心不少。 堵世明也跟着劝慰道:“皇上不必担心,暴雨倾盆,我船队走水路尚且行进艰难,清军多是北方人,从未遇过如此大雨,加之陆路泥泞难行,一时半会儿,断然无法追上!” 永历帝听完堵世明的分析,认为言之有理,心里总算踏实了下来,遂答应停船靠岸,待风雨停歇之后再继续前行。 且说宣国公焦琏率部抵达浔州,得知朝廷船队正停靠码头避雨,立刻下令全军赶往码头附近布阵,加强警戒。 此时,庆国公陈邦傅也从梧州退到了浔州。焦琏与陈邦傅本是亲家,他正发愁自己兵力捉襟见肘,听说陈邦傅的兵马到了,心中不禁大喜,立即赶往陈邦傅大营,邀其在此共同阻击清军,掩护朝廷船队安全撤离。 哪知陈邦傅早已做好了投降清军的打算,见到焦琏当即试探道:“吾等皆是败军之将,加之暴雨阻路,洪水泛滥,一旦被清军追上,便是死路一条!不知亲家可有打算?” 焦琏见陈邦傅言语消沉,毫不犹豫地慨然言道:“我看未必!在泥泞之中,骑兵的优势将大打折扣,你我联手,趁着暴雨主动出击,正是消灭清军的大好时机!” 奈何陈邦傅心意已决,根本听不进去焦琏的提议,他也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想法,迫不及待地劝说道:“亲家,你这是异想天开,清军若果真如此容易击败,大明江山何至于此?如今生路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投降!” 听到投降二字,焦琏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无名业火,但念及此刻自己正在人家的地盘,只得强压住怒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淡淡问了一句:“庆国公,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降清军了?” 话已说破,陈邦傅自是再无顾忌,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怎么,亲家你是要反对?” 焦琏看出陈邦傅面露杀气,只能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事已至此,看来也只有投降这一条路可走了!不过军中将士却未必都是同样的想法。” 见焦琏答应一同归降清军,陈邦傅自是喜出望外,上前一步附耳言道:“不妨,你只需跟将士们说,清军来势凶猛,投降不过权宜之计,待清军退去,吾等立刻反正!到时候进了清营,木已成舟,又有谁敢反对?” “果然妙计,我这便赶回大营,向众将士宣布决定!告辞!”说完告辞,焦琏立刻转身匆匆离开陈邦傅大营,冒着风雨赶回军中。 事态危急,刚一回营,焦琏便立即调兵遣将,一面派信使火速登船,将陈邦傅叛变之事通报朝廷,催促船队赶紧驶离码头。一面亲自率兵封锁码头,阻击陈邦傅的人马靠近船队,图谋不轨。 信使冒雨登船,向永历帝禀报险情,永历帝听后大吃一惊,急忙回应道:“宣国公真乃忠义之士也!你且回去告诉宣国公,莫要与陈邦傅硬拼,尽快向南宁方向撤退,待退至南宁,朕定要封宣国公为王!” 信使旋即叩首告退,奉旨上岸复命去了。 一三三 宣国公力战身死 贺九仪擅杀朝臣 在向永历帝告警的同时,焦琏率部已在浔州码头布阵完毕,并在通往码头的必经之路上设下路障,传令全军严阵以待,不得放一兵一卒进入码头。 陈邦傅带兵赶至,听说有人在前拦住去路,不禁勃然大怒,跃马来到阵前。由于雨势太大,看不清对面到底何人,陈邦傅当即勒住缰绳,举刀大喝一声道:“是谁挡老子的道,活的不耐烦了么?” 焦琏横刀立马,厉声喊道:“奉圣上口谕,擅闯码头者,杀无赦!” 陈邦傅听出对面是焦琏的声音,大吃一惊,顿时明白自己被焦琏给耍了,但他还是决定先礼后兵,遂强压住心头怒火,客客气气地说道:“亲家,怎么是你?莫非忘了咱们先前的约定!” 焦琏想要拖延时间,见陈邦傅不动武,反倒说着客气话,正中其下怀,于是抱刀向着陈邦傅拱手施礼道:“庆国公,得罪了!人各有志,你既要投降,本公也不打算拦你!但现在,本公要护着皇上撤离浔州!待皇上离开浔州,庆国公自可去留随意!” 陈邦傅一听皇帝要跑,瞬间就急了眼,立刻决定强行冲关:“鸟!弟兄们,给老子冲进去!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有活捉朱由榔者赏黄金百两!” 双方旋即冒着倾盆大雨,在码头上展开了一场激战。 焦琏一面指挥着众将士阻击陈邦傅所部兵马的冲击,一面回头向着尚未驶离码头的船队高喊道:“叛军来了,请皇上速速开船!” 堵世明听见码头上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知形势已是万分紧急,连忙吩咐起锚开船,并向着码头方向高声回应道:“宣国公多多保重!切勿恋战!咱们南宁见!” 马吉翔亦冒雨站在船头,挥动令旗,命令船队全速驶向江中。 见永历帝要跑,与陈邦傅相约一同降清的广西巡抚余心度急忙下令在西江边架起火炮,猛轰刚刚驶离码头的船队,在轰鸣的炮声中,数艘船只被炮弹击中,随驾官员死伤累累。 在叛军猛烈的攻击下,坚守码头的明军将士很快伤亡殆尽,焦琏也身中数箭,重伤落马。但他仍紧咬牙关,以钢刀拄地,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焦琏回头望了眼江面,见朝廷的船队已渐行渐远,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叛军很快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焦琏扭头瞥了眼陈邦傅沮丧的神情,忍不住仰天大笑道:“哈哈,陈邦傅你个狗贼!还想拿皇上做投降清军的见面礼?做梦去吧!皇上已经走远,你们再也追不上了!” 话说一半,由于伤势太重,焦琏拄刀的手猛地左右摇晃了一下,竟是趔趄难支。 陈邦傅本就火冒三丈,又见焦琏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嘲笑自己,一个念头突然油然而生,于是对着焦琏冷哼一声道:“亲家,对不住了!既然没能抓到朱由榔,那就只好借你的脑袋一用,当作见面礼了!” 焦琏知道今日难逃一死,遂昂首挺胸,怒骂道:“狗贼尽管动手吧!老子何惧一死?” 陈邦傅不容分说,上前就是一刀,但见焦琏人头瞬间滚落在地,喷溅而出的鲜血,在狂风骤雨中泛起阵阵血雾。 除宣国公焦琏殉国外,先前留守肇庆的南阳伯李元胤,亦在前往雷州召集旧部途中,于钦州被清军抓获,不久遇害。 当十二月初三日抵达南宁时,永历帝身边已是无兵无将,地盘尽失,也就只剩下依靠大西军这唯一的一条出路了。 为了能让孙可望尽快派兵入卫,封王之事不得不又重新提上了议程。 内阁大学士严起恒首先站出来反对道:“皇上,封王之事虽无转圜余地,然封何王均可,决不可封秦王!” 文渊阁大学士扶纲也表示赞同道:“严阁老所言极是,秦王位居诸藩之首,传世二百余年,若再封秦王,此乃重复也!自古一朝不二帝,宗室不同王。依大明宗法,一字为亲王,二字为郡王,破格封彼一字亲王已是皇恩浩荡,何以偏要真封秦王乎?” 永历帝听后深以为然,点头赞同道:“扶阁学言之有理,不如就封冀王吧!此字既有冀盼之意,又是直隶简称,直隶拱卫京师,冀王亦将拱卫朝廷,诸卿以为如何?” 听完永历帝的解释,王公大臣皆齐声高呼道:“皇上圣明!” 议定封号后,永历帝遂于永历五年正月,派遣使臣前往贵州敕封孙可望,请他尽快派兵入卫。然而孙可望因用秦王名义发号施令已久,不愿意拆穿当初誊黄公布天下的伪敕,拒不接受冀王封号,并将朝廷派来的使臣阻挡于平越。 杨畏知得到消息,匆匆赶至秦王宫面见孙可望,劝说道:“冀王乃是朝廷真封之王,秦王却是陈邦傅伪敕之王,二者皆是一字亲王,真王岂不好于假王,大帅何故非要秦王?” 孙可望心意已决,如何肯听,敷衍了几句便将杨畏知打发走,仍自称秦王如故。 至二月,清军再度由柳州南下,南宁岌岌可危,定国见孙可望迟迟不肯发兵救援,再也坐不住了,遂亲自从昆明赶往贵阳,当面劝说孙可望尽快派兵护驾。 听定国提起此事,孙可望却是一脸为难地说道:“安西弟,非孤不肯救驾,实乃名不正则言不顺,朝廷请的是冀王救驾,而非秦王,孤此去何为?” 定国当即义正言辞地说道:“如今朝廷危若累卵,已是山穷水尽,吾等若再不相救,坐视朝廷覆亡,大哥空有一个秦王名号又有何用?” 听定国说朝廷山穷水尽,孙可望忽然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在心里盘算酝酿了片刻,突然拍案而起,哈哈大笑道:“安西弟所言极是!孤这便召集诸将商议救驾之事!” 定国以为孙可望回心转意,心中也是大喜,哪知孙可望召集诸将后,却是捋着胡须,一脸得意地说道:“诸位,明朝永历皇帝如今已被满鞑子逼得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孤时来运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终于到了!” 听孙可望这么一说,定国方才恍然大悟,然而事已至此,除了孙可望有能力救援,已经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其余诸将没有定国那么多忠君报国的想法,只想着一旦将来孙可望把持朝政,自己也能够跟着沾光封爵,不禁兴高采烈地齐声高呼道:“秦王英明!” 在一片奉迎声中,孙可望笑逐颜开,立刻点兵迎驾道:“贺九仪、张明志、张胜!命你三人率五千先锋军火速赶往南宁扈驾!恭迎皇上移跸贵阳!” 待贺九仪三人领命退下,孙可望又继续下令道:“杨畏知,命你为使者,前去与朝廷协商敕封秦王之事!” 杨畏知虽不大情愿,但为顾全大局,还是决定前往南宁,面见永历帝,设法让双方能够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 再说贺九仪此人生性彪悍鲁莽,刚一到南宁,便手执铜锤径直登上大学士严起恒的坐船,怒目圆瞪道:“严大人,拖了这么久,到底你们封不封秦王?” 严起恒毫无惧色,义正言辞地说道:“汝等远迎陛下,居功甚伟,朝廷自有隆恩相报!然今日若专问于此,是为挟封,而非真心恭迎陛下也!” 说罢,严起恒当即起身做出送客的手势,贺九仪大怒,挥起铜锤,向着严起恒当头就砸了下去。严起恒根本没有想到贺九仪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当朝内阁大学士动手,猝不及防下,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脑浆迸裂,堕水而死,时年五十二岁。 当日,贺九仪又接连诛杀了永历朝兵部尚书杨鼎和、给事中吴霖等十余名朝臣,一时间朝堂上下震骇,南宁百姓民愤沸腾。 三日后,有当地渔民撒网捕鱼时,发现一只老虎驮着一名身穿大红官袍之人从水中游上岸来。众人哗然,纷纷登岸驱逐,老虎受惊,丢下背上之人,转身逃入山林中。众人旋即围拢上来,却见此人虽死去多日,但却冠服不败,面色如生。正在惊愕间,有举人杭思斋碰巧路过,认出这是内阁大学士严起恒的尸体,惶恐之下,慌忙赶往朝中报信。 永历帝听说找到了严起恒的尸体,不禁痛哭流涕,当即秘密让人去往江边,将遗骸裹以御衾,装入棺中,葬于青山之上。另阴赐鉴湖先生,号立石,谥忠靖。 当杨畏知听闻贺九仪诛杀了阻挠封王的严起恒等人时,惊得是目瞪口呆,毫不犹豫地上书弹劾贺九仪,并在面见永历帝时匍匐于地,嚎啕大哭,久久不能平息。 永历帝深受感动,认定杨畏知乃是忠臣,遂当场拜其为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与吴贞毓共同辅政。 在随后的廷议之上,杨畏知更是当面指责贺九仪擅杀大臣,顺带将孙可望也骂了个狗血淋头。贺九仪念及孙可望向来器重杨畏知,硬是强忍住怒火没有发作,转头便派人赶回贵阳,将此事禀报孙可望。 接到贺九仪的飞驰急报,孙可望怒不可遏,在他看来,杨畏知早已是自己的部下了,如今胳膊肘往外拐,分明就是对自己赤裸裸的背叛。恼怒之下,孙可望命贺九仪立即派人将杨畏知押回贵阳。 见到杨畏知,孙可望依旧怒气未平,然而他作贼心虚,不敢直接问起弹劾之事,只责问其为何不经自己许可,就擅自接受朝廷之职。 杨畏知此时已抱定必死的决心,理直气壮地反问道:“大帅既然可以接受朝廷秦王封爵,吾为何不可接受朝廷大学士之职?” 孙可望理亏,当即对着杨畏知破口大骂,杨畏知亦不肯屈服,也跟着回骂。两人你来我往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对骂起来,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杨畏知隐忍孙可望多年,今日全部爆发出来,自是越骂越激动,甚至把自己脑袋上的官帽都给拽了下来,直接砸到孙可望脸上。 龚彝见状趁机在一旁进谗言道:“大帅,杨畏知今日得以拜相,皆因其卖主求荣也!” 这句话犹如火上浇油,孙可望再也忍受不了,只见他拍案而起,大喝一声道:“来啊,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孤拖出去斩首示众!” 定国和文秀与杨畏知私交甚密,加之杨畏知还是定国的岳父,又岂能坐视不理,二人连忙一齐上前规劝道:“大哥息怒,我等欲图大事,像杨大人这样的人才不可擅杀啊!” 然而孙可望已经急红了眼,哪里还听得进别人的劝告,二人虽劝了半天,但孙可望最终还是一意孤行地斩杀了杨畏知。 二人见孙可望丝毫没有把他们这两位义弟放在眼里,对孙可望的不满更是愈发加深了。 一三四 孙可望得偿所愿 李定国怒斥龙王 三月,杨畏知的死讯从贵阳传来,贺九仪当即带兵来到行宫觐见。看着贺九仪凶神恶煞般的眼神,永历帝吓得是脸色惨白,惊恐万状。殿中诸臣亦是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多说一句。 一旁的司礼太监庞天寿早已收了贺九仪的贿赂,立刻贴耳小声说道:“皇上,您刚封杨大人东阁大学士,孙大帅就把杨大人给杀了,这是在向皇上您示威啊!事已至此,还是遂了孙大帅之愿,封他秦王吧!” 永历帝无奈地点了点头,算是勉强答应了,于是在贺九仪的注视下,永历帝当场写好册封秦王的敕书,盖上玉玺,派人送往贵阳。直到这时,贺九仪方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而去。 孙可望得敕大喜,遂遣中书杨惺光具表称谢曰:“秦王臣朝宗望阙奏谢。臣自入滇以来,纪年而不纪号,称帅而不称王,正欲留此大宝以待陛下之中兴。此耿耿孤忠,矢之天日者也!” 受封秦王后,孙可望正式自称秦国国主,并在贵阳建立行营六部,以范鉱、马兆义、任僎、万年策分别为吏、户、礼、兵部尚书,并在官衔前加以行营之号。 永历朝廷同时还册封了定国为康国公,文秀为泰国公。虽然从王爵变成了公爵,可定国与文秀二人一心只想着联明抗清之事,对此并不以为意,欣然表示了接受。 在接受完朝廷的敕封后,为了尽快做好北伐准备,定国随即又匆匆返回了云南练兵。 至于孙可望,尽管得偿所愿,但他却依旧闷闷不乐,孙可望认为永历君臣不过区区一个秦王之名,封得都这么心不甘情不愿,自己又何必要死心塌地为这种朝廷效命。 任僎和方于宣二人平日里善于察言观色,他们一眼看出孙可望的野心,遂屡屡劝进。孙可望虽颇为心动,但害怕定国不服,遂让方于宣以巡视之名前往昆明,试探口风。 方于宣来到昆明,在定国面前绕了好几圈话,方才把话题引到劝进称帝之上。哪知定国听后却是双眉紧锁,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反对:“万万不可!大帅既授封秦王,便是朝廷之臣,若行此篡逆之举,将成天下公敌,人人得而诛之也!” 孙可望得到回禀,心中虽然不悦,但也只能暂时作罢。为达到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孙可望于是又上疏请求永历帝移驻云南。 阁臣朱天麟力主其议道:“皇上,云南山川险阻,雄师百万,北通川陕,南控荆楚,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正适宜做驻跸之地,以坚秦王推戴之心,以慰中外臣民殷切之望!” 但内阁首辅吴贞毓由于先前曾坚决反对册封孙可望秦王,唯恐自己将来步严起恒之后尘,心中顾虑重重,不肯答应。而永历帝,在被贺九仪威逼之后,对孙可望也没有一点儿好感,担心一旦去了昆明,就将落入孙可望的魔掌,沦为傀儡。因此移跸之举,迟迟未成。 再说此时,正值春夏交替,滇西一带大旱,接连数月无雨,滇西百姓成群结队地前往龙王庙求雨,可老天却是迟迟不肯下雨。定国得知此情,自是忧心忡忡。 金维新见状遂上书定国,为其献上一策,定国阅后大喜,立即依计行事。 按照金维新的计策,定国亲自赶往大理,来到龙王庙前,当着众百姓的面写下一道义正言辞的表文,斥责龙王不顾天下苍生死活,命其尽快下雨,否则便要捣毁龙王庙。 等到次日,定国再次在龙王庙前召集众百姓,对他们宣布道:“诸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昨夜龙王托梦于本公,说没有玉帝敕令,不敢轻易下雨,不过他教了本公一个法子,让咱们把花甸水潭和十八溪水道都给挖出来,如此便可保溪溪出水,让三百六十村寨都有水用!” 众百姓听说是龙王爷的吩咐,岂敢不遵,一时苍山洱海间,白族、汉族男女老幼一齐上阵,挥舞银锄,挖开水潭,疏通沟道。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功夫,苍洱坝子就解除了旱象。 经过此事,定国备受大理一带各族百姓的敬重,更是将其奉为雨神,建本主庙以祭祀,香火络绎不绝。 等忙完了滇西一带的旱情,回到昆明,已经是初夏时节了。在康国公府后花园里有一棵百年古榕,枝繁叶茂,参天而立。 这日天还没有大亮,定国就已经早早起床,来到了榕树下打拳,这是他十几年戎马生涯养成的习惯。练了大约一个时辰,香莲带着小溥兴和小嗣兴也来到了后花园。 香莲此时又有了八个月身孕,只见她挺着大肚子,将手中一盘糕点放在榕树下的石桌上,招呼定国道:“宁宇哥,快过来吃点东西,等吃完再练吧!” 听到夫人的呼唤,定国连忙收拳停下,快步走到石桌前,猛地蹲下身子,一左一右抱住了两个儿子,香莲不禁假装嗔怪道:“瞧你一身臭汗,怎么这就抱上了?快先擦擦汗吧!” 定国吐了吐舌头,放下儿子,起身接过香莲递来的毛巾,一把擦去满头汗珠,然后搀扶着香莲小心翼翼地在石墩上坐下:“夫人,你都这么大的肚子了,就别整天忙里忙外啦,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听定国这么一说,香莲忍不住咯咯一笑道:“当初怀溥兴和嗣兴的时候,兵荒马乱,天天到处颠沛流离,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了么?今日怎么倒就娇贵起来了?” “当年那不是没有条件嘛!现在不同往日了,你是大明康国公的正室夫人,怎么还能再让你受苦呢?”定国边说着话,边在香莲身旁坐了下来,随手从桌上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中,边咀嚼边对着小溥兴和小嗣兴说道,“好久没看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打拳了,最近可有进步?露几手给爹爹瞧瞧?” 正当两个小家伙在定国面前跃跃欲试的时候,夏大柱忽然走了过来,躬身禀报道:“殿下,金先生来了。” 定国素来礼贤下士,对金维新这样的文人更是敬重,在昆明这段时间,他与金维新相交甚厚,并让其在军营中为将士们讲解《三国演义》。 听说金维新亲自登门,定国抱歉地拍了拍两个小家伙的肩膀,然后吩咐夏大柱先把人引至花厅稍坐,自己马上就去相见。 当定国匆匆换好衣服,步入花厅时,金维新正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品茗着,还时不时地哼上几句小曲。 定国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金先生,好自在啊!近日讲授《三国演义》可还顺利?” 见定国到了,金维新赶忙放下手中茶杯,起身整了整衣冠,然后恭恭敬敬地向着定国就是一揖:“殿下放心吧,将士们听得可认真了!大家听后都颇有感触,说秦王就好比当今的曹操、董卓,而殿下却是忠贞不二、足智多谋的诸葛孔明!” 定国赶忙摆了摆手:“诸葛孔明可不敢当!今生惟愿能做关、张、伯约那般忠义之士足矣!不敢不勉!” “殿下过谦了,依在下看来,殿下不但有诸葛孔明的智谋,更有关、张、伯约的忠勇!实乃天助大明重整江山啊!”见定国如此谦逊,金维新不禁发自肺腑地感慨道。 定国被金维新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道:“金先生,你过誉了!走,趁着现在还早,咱们到军营里转转吧!” 二人于是策马出了南门,直奔位于滇池边的演武场。 此时,大西军已经全部完成改编,并换上了明军的衣甲。当定国与金维新抵达时,众将士正冒着炎炎烈日在演武场之上挥汗如雨地认真操练着,呐喊之声响彻云霄。而在不远处,五十头身躯庞大的战象,也正在象奴的驱使下,演练着各种战法。 这些战象乃是不久前孟连第十四代土司刀派忠,与其他傣族土司共同赠送给定国的,在象奴的悉心调教,如今这些战象不但威猛善战,更是善解人意。定国旋即又命祁三升将象奴训练战象之法总结起来,取长补短,重新制定出了一套战象与骑兵、步军相互配合的战法。 “殿下,这象骑看起来已初具规模,应该很快就能上阵杀敌了。”金维新指着前方,一脸兴奋地说道。 定国兴致勃勃地驻马观看了一会儿象骑的操练,也是满脸的期待:“世人都说满清八旗铁骑天下无敌,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他们的骑兵厉害,还是咱们的象骑厉害!” 看完象骑训练,金维新又举鞭指向演武场旁一排冒着袅袅青烟的草棚,对定国说道:“殿下,咱们再去那边看看吧!” 二人并辔来到草棚前,只见草棚内炭火烧得正旺,数百名工匠赤裸上身,卖力地挥舞着铁锤,打造刀枪军械。旁边的一排草屋内,还有不少妇女在埋头缝制着军服以及鞋袜,她们中大部分是将士们的眷属,还有少部分是平定沙定洲之乱时主动从军的彝族女兵。 望着大伙热火朝天的忙碌场景,定国不忍打扰,遂带着金维新悄悄离开军营,向着附近的一个村庄走去。 村民们此时正在田间辛勤忙碌,二人在田边驻马停下,定国翻身下马,俯身向着田间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农大声询问道:“敢问老人家,依您看,今年的收成如何?” 老农闻声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单手撑腰,直起身来,乐呵呵地答道:“承蒙王爷庇佑,今年风调雨顺,定是个丰收年啊!” “咦,老人家您认得我?”定国今日出门特意穿着一身便服,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人一眼给认了出来。 老农也不害怕,抬起袖子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珠,哈哈一笑道:“王爷,这昆明城,怕是没几个人不认得您!” 听老农这么说,定国和金维新也跟着乐了起来,笑了片刻,定国指着放在一旁竹篮里那些拳头大小的土蛋,好奇地询问道:“老人家,这是什么东西?从前好像都没见过。” 老农顺着定国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王爷,这东西叫洋山芋,是咱老汉今天中午的口粮!” 边说着话,老农边将竹篮从地上拿了起来,送到定国面前,笑着说道:“这洋山芋都烤熟了,王爷若不嫌弃,拿一个尝尝鲜?” 定国也不跟老农客气,伸手就从竹篮里抓起一个洋山芋,随手往身上一擦,连着皮就要往嘴里送。老农连忙一把拉住定国的手,连连摇头道:“王爷,这玩意可不能连皮吃!” 按照老农的指引,定国小心翼翼地剥去焦黄的外皮,一股淡淡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定国咽了咽口水,一口咬下,只觉外脆里绵,忍不住称赞道:“嗯!好吃!真好吃!金先生,你也尝一个试试!” 见二人吃得不亦乐乎,老农也是眉开眼笑:“这洋山芋是咱老汉亲戚前几年从广东那边带回来的,这玩意好啊!不挑环境,产量又高,吃了还管饱,自从种了它,咱们家七八口人,哪怕遇上荒年,也没饿过肚子!” 定国听得是连连点头,对着一旁的金维新说道:“金先生,你看这洋山芋若是能够推广种植开来,到时候将士们行军打战,随身揣上几个,吃饭问题可就迎刃而解了!” 一三五 过文庙宁宇坠马 战荣经文秀遇阻 就在定国与老农闲聊的时候,周围村民也纷纷聚集过来,有个胆大的年轻人在外围大声嚷道:“康国公,你们啥时候去打满鞑子呀!” 四周瞬间鸦雀无声,定国环顾众人,见大伙脸上都流露着期盼的神情,当即抱拳言道:“大伙都别着急,待到明年开春,咱们就要出兵啦!” 话音刚落,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定国与金维新告别了众村民,起身返回城中。途经文庙,金维新看到门前的下马石,赶紧下马,执缰牵马而行。可定国却并不在意,仍旧坐于马背之上。不想才没走出几步,一向稳重的“二斗金”竟突然前蹄一软,径直往前跪了下去,定国没有防备,迎面跌落于石阶之上。 金维新大惊失色,慌忙快步冲上前来,一把将定国扶起,看见定国满脸是血,金维新吓得不轻,连声询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定国这跤摔得是晕头转向,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只觉嘴里似有异物,赶紧一口鲜血连着异物吐了出来,没想到居然是两颗门牙。 望着金维新关切的眼神,定国尴尬地笑了笑:“放心吧,没啥大碍,只不过少了两颗牙,这几日只能喝粥了!” 碰巧巡城士兵路过,见此情景,连忙七手八脚地架起定国,把他扶回了康国公府。 当香莲和玉琴闻讯匆匆赶来时,定国正被两名巡城士兵从外面慢慢搀扶进门。看到定国满脸是血的恐怖模样,两位夫人不知他伤到哪里,吓得是六神无主,半晌说不出话来。 定国连忙让两名士兵把他放开,然后咧开嘴,指着牙齿掉落的位置解释道:“没啥大事,不过是坠马磕掉了两颗门牙!” 见定国并无大碍,两位夫人方才放下心来,又见他说话漏风的滑稽模样,一时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定国让夏大柱先扶着香莲回屋歇息,然后在玉琴的陪同下回到卧房,在榻上躺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有医官匆匆赶来,在看过定国断牙的情况后,医官转身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一张药方,递给玉琴,对她嘱咐道:“二夫人,您且先让人去抓一只活老鼠,再让国公爷吃饱饭,随后用雄黄和葶苈研磨成粉擦拭于断牙处,并将老鼠剥皮,剔除内脏,与方子上的二两半熟铜末、三分当归,以及地骨皮、细辛、防风各半两,一齐捣烂成膏,最后将断牙逐颗蘸上鼠膏,整齐种于原处。之后三日不能吃任何东西,待三日后,鼠膏自行脱落,断牙便能如同原来一般牢固了!” 玉琴一一记在心里,待医官走后,立刻让人照着方子前去药房抓药,接着又吩咐国公府上下所有人全部行动起来,四处寻找老鼠。 此事暂且不提,只说定国补完牙后,正躺在榻上歇息,却见金维新从门外走了进来,在定国身旁坐下,拱手进言道:“正所谓圣人如天,自古英雄莫不尊之,殿下既为忠臣,又何必非要与圣人抗礼呢?” 定国说话不便,只得不断地点头表示赞同,并于次日在金维新的陪同下,亲自前往孔庙补祭,进退维恭,成礼而还。 八月十五中秋夜,康国公府内张灯结彩,一片欢声笑语。今年难得定国没有在外征战,全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等吃过晚饭后,定国带着两位夫人以及诸子齐聚于后花园,边吃着月饼,边赏着月。 香莲刚吃下一口月饼,忽然感觉下身有些疼痛,连忙一把掐住旁边定国的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紧咬牙关小声说道:“宁宇哥,我怕是要生了!” “什么?这么快就要生了?”定国吓了一跳,连忙慌乱地抱起香莲,快步向着早就准备好的产房跑了过去。 今时不同往日,府中上下为这个孩子的诞生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个月前就将接生的稳婆给接入府中安置了下来。 两个稳婆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定国小心翼翼地将香莲放在床榻上,紧紧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公爷,您还是先出去吧,这儿有我们在,不会有事的!”一个稳婆开口说道。 定国看着爱妻疼痛难忍的模样,却是爱莫能助,忍不住眼眶微微泛红,心疼地轻吻了一下香莲的额头,安慰她道:“我就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喊我就好!” “没事的,都经历第三回了,我有经验!”香莲强忍住疼痛,勉强冲着定国笑了笑,摆手示意他赶紧出去。 定国微微点了点头,慢慢松开紧握香莲的手,起身向着稳婆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产房,并顺手带上了房门。 也不知等了多久,只听一个稳婆惊喜的声音骤然响起:“生了!”紧接着就听到屋内婴儿清脆嘹亮的啼哭声。 “公爷,是个小公子!”不一会儿功夫,就见稳婆满脸堆笑地抱着刚刚清洗干净,裹在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婴儿推门而出。 所有人都一齐围上前来,玉琴从稳婆手里接过小公子,看着他闭目啼哭的模样,真是越看越喜欢。不过她毕竟是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只觉全身软软的,好像没有一根骨头,心中不禁有些害怕,担心自己弄伤了小公子。 秀姑在一旁看出玉琴的窘迫,连忙把孩子接了过来,虽然她也没有孩子,但毕竟过去抱过小溥兴和小嗣兴,经验多少还是有的。 “夫人情况如何了?屋里怎么没有一点儿动静?”定国匆匆看了眼儿子,便把稳婆拉到一旁,焦急地询问道。 稳婆笑着安慰道:“公爷尽管放心,母子平安!夫人不过是太累,已经睡着了!” 听稳婆这么说,定国方才放下心来。 “姑爷,小公子这么可爱,您打算取什么名字呀!”秀姑逗着怀里的孩子,忍不住随口问了一句。 “俗话说雨润万物,先前滇西大旱,我便暗自起誓,这回若是男孩就叫他润兴!”定国意味深长地解释道。 “润兴!这个名字好!温润而泽!好听!”玉琴自小饱读诗书,当场就表示了赞同。 小润兴的出生让康国公府阖府上下一片欢腾,而就在同时,刘文秀亦挥军进入川南,遣别将卢明臣东取重庆,自己则引主力大军渡过金沙江,攻略建昌,又命王自奇从毕节取道永宁,对盘踞于此的军阀势力发起了进攻。原长沙知县高明,集众拒守焦家屯,兵败自杀。 见大西军汹汹而来,犁庭侯武大定当即亲率本部兵马赶赴雅州,又遣部将张林秀率五千精骑前往荣经堵截,而袁韬和李乾德二人则坐镇嘉定,分兵据守叙府。 双方在荣经城郊不期而遇,由于文秀此次入川带的多是步军,加之周围地势空旷,无险可据,大西军渐渐不支,人马折损惨重。 眼见战事不利,文秀连忙下令全军后撤十里暂避锋芒,张林秀看天色已晚,怕有埋伏,也不敢继续追击,引兵调头返回城中。 大西军一路退至鹿角坝,文秀见这里地势险要,不利骑兵冲锋,遂传令全军在此构筑营寨,又命人连夜于寨外挖出一道壕沟,沟内布满竹刺,并用树枝干草覆盖。 次日清晨,张林秀再度挥军杀至,没想到还未冲到营寨前,最前面的骑兵只觉身子突然往下一沉,便纷纷落入了陷阱中,后面的骑兵勒马不及,也跟着跌了下去,顿时人仰马翻,转瞬之间就有数百人掉进陷阱,连人带马被竹尖活活刺死。 还有些人一时半会儿没有死透,躺在壕沟里不住地放声悲嚎,声音传到后面同伴耳中,不少人都吓得是脸色惨白,驻马于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 趁着川军阵脚大乱,大西军弓弩手迅速从寨墙上方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放箭,在如蝗的箭雨中,又有数百川军骑兵被箭射死。 张林秀见损失太大,不得不下令鸣金收兵,而文秀一时也没有找到对付骑兵的办法,不敢贸然出战,两军就这么相持了下来。 此时,定国的象骑方才刚刚练成,正苦于找不到机会检验战象的威力,听闻文秀大军被川军骑兵所阻,立刻命祁三升率一队象骑北上,赶往川南前线增援。 十八日后,这支象骑抵达文秀军中,望着眼前这些高大健壮的战象,文秀惊得是久久合不拢嘴,连声叫好道:“好啊!有象骑助阵,何愁不破川军骑兵!” 正在说话间,却见中军匆匆步入帐中,抱拳禀报道:“元帅,林秀选率部在寨外叫阵,是否迎敌?” 文秀不禁大喜:“说曹操曹操到!今日就让林秀选尝尝这战象的威力!陈建!命你领兵五千出寨应战,许败不许胜,只需将川军引至小坪山脚下便算你头功!” 待陈建领命而去,文秀又对着祁三升吩咐道:“祁将军,你且将象骑隐蔽于小坪山山顶背阴处,只等川军骑兵杀至,便率象骑居高临下冲杀下来,可获全胜!” 再说陈建率五千步卒出寨迎敌,虽说文秀给的命令是许败不许胜,但他深知面对的可是精锐骑兵,一旦自己阵脚稍稍松动,在骑兵的冲击下,这诈败恐怕就真成溃败了。 陈建当即挥舞令旗,命众将士依托盾牌长矛围成一个空心的大圆阵,一路且战且退,向着小坪山方向缓缓移动,而川军骑兵一时也无法突破大西军的龟壳阵,只能环绕在外围,跟随圆阵不断移动。 大约用了一个时辰,陈建才总算是把这支川军骑兵给引到了小坪山下,随着山顶一声号角响起,陈建立刻在阵中举起令旗,大吼一声:“弟兄们,撤!” 大西军将士心领神会,纷纷丢下盾牌长矛,飞快地向着山坡两侧的树林深处四散逃去。须臾片刻间,空气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川军阵中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 正当川军骑兵面面相觑的时候,山坡顶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巨大的重物锤地声,声音由远及近。很快的,十多头缓缓迈步的战象就出现在了山顶地平线上。 体型硕大的战象每往前迈出一步,便震得脚下土地隆隆作响,而在每头战象背上,都绑着一副如竹篮般的象鞍,象鞍内站有一名驱使战象的象奴及三名分别手执长矛和弓弩的象兵。 “妈呀!这是什么鬼东西!”许多川军骑兵从来就没有见过大象,陡然看到这个庞然大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就连座下战马也都不安地在原地来回打转。 “都别愣着了!快放箭!”见部下人人惶恐,不敢上前,林秀选忍不住回头怒吼了一声。 川军骑兵这才回过神来,一齐张弓搭箭,向着前方胡乱放起箭来。没想到这些战象个个皮糙肉厚,射到它们身上的箭矢就像挠痒一般,根本伤不到分毫。 见此情景,林秀选也是无计可施了。 一三六 大西军收复川中 永历帝仓惶奔逃 大西军驱使战象,冒着箭雨从山顶上向着山脚冲杀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战象庞大的身躯开始慢跑起来,速度也随之越来越快,一时竟是惊天动地,就连脚下的大地也跟着隆隆作响,不住地颤抖起来。 转瞬之间,象骑已经冲到了川军阵前,跑已经来不及了,事已至此川军骑兵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奈何他们手中的刀剑砍到战象身上,就像砍在了一块粗糙的老树皮上,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而大西军象兵则站在战象身上,居高临下,不停地用手中的长矛向下捅刺。战象所到之处,川军骑兵不是被踩成肉泥,就是被长矛捅死,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见对方巍然不动,而己方却是死伤一片,川军骑兵的士气瞬间跌落到了谷底,这战还怎么打?再打下去,除了白白送命,根本起不到一点儿作用。 不知是谁突然在阵中大喊一声:“快跑!” 顷刻间军心动摇,兵败如山倒,所有人几乎同时调转马头,仓惶逃命。虽然林秀选连声喝止,然而此时大家各自逃命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上什么主帅? 林秀选见败局已定,正打算拍马回奔,谁知一头战象突然从斜地里冲至面前,将林秀选连人带马撞翻于地,紧接一脚又直接从林秀选的脑袋上踩过,霎时脑浆迸裂,大好头颅瞬间被压成了一堆烂泥。 大西军于是乘胜追击,一举击溃了武大定的川军主力,随即长驱袭破嘉定,生擒袁韬。 武大定狼狈奔走井研,本欲投靠茂州的朱化龙,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曾杀害杨展,恐为其所不容。正在犹豫不决之际,文秀领兵一路追至仁寿。见已是无路可退,武大定只能选择了向大西军投降。 不久后,李乾德与其弟李升德亦被白文选活捉,白文选对二人颇为优待,并打算把李乾德引荐给孙可望,哪知就在走水路返回贵阳途中,李乾德在梦中竟被杨展恶鬼索命。 从噩梦中惊醒,李乾德神情恍惚地对其弟李升德言道:“吾今日亲见杨展入舟索命,看来他是不打算放过咱们了!” 兄弟二人抱头痛哭一阵,随即投水而死。 待川南、川西之地尽数平定,孙可望又遣张虎进入西山,联络夔东十三家,共御清军。 张虎带着孙可望的檄书来到西山,刘体纯草草翻看了一遍檄书,随手将檄书丢到一旁,不以为然地说道:“昔日吾与八大王一同举事,约为兄弟!今汝秦王乃是八大王之子,吾儿辈也!汝既是使者,见吾为何没有叩头行礼?” 张虎尽管极不情愿,但为顾全大局,还是恭恭敬敬地向着刘体纯叩了三个响头,在场诸头领见状皆是一阵哄堂大笑。 待众人笑毕,刘体纯方才继续说道:“吾等据险自守多年,衣食无忧,已经许久不问外面之事了!若没有其他事,你就回去吧!” 张虎白白磕了三个头,没想到却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答案,心中虽然恼火,但在人家的地盘,又不敢轻易造次,也只能是怏怏而回。 就在张虎与夔东十三家接触的同时,文秀也派出使者乘船顺流东下,带着孙可望以秦王监国名义颁布的文书,前往川东,邀请各路军阀武装前来会盟,共同抗清。 贺珍、王光兴、张尧翠等十四家惧于大西军兵锋之威,相继前来归顺,惟有涪州的定川侯李占春和忠州的靖南侯余大海,由于先前曾英之死,与大西军结下梁子,坚决不肯参加会盟。 见来软的不行,文秀当即下令卢明臣领兵攻取涪州,双方大战于群猪寺口,李占春抵挡不住,狼狈逃往忠州投奔余大海。 二人商量一夜,料定不是大西军的对手,遂乘船出夔门,往湖广投降清军去了,其部诸将不愿跟随降清,皆一哄而散。 至此,成都、重庆、泸州、永安诸府又重新回到了大西军手中。文秀遂于各地设官置抚,并让白文选留守嘉定,自率大军班师回黔。 至十一月,清军逼近南宁,一时人心惶惶。 永历帝急召诸臣前来商议去留之计,众大臣有的建议逃往安南避难,有的建议走海路前往福建投靠郑成功,只有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为讨好孙可望,坚持主张前往云南。 贺九仪此时早已得到孙可望的授意,今日又看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议论纷纷,大多数人宁愿跋山涉水去往福建,甚至逃亡海外也不愿投靠尽在咫尺的大西军,忍不住怒目圆瞪道:“昔日秦王为请皇上驻跸滇黔,特命本将军前来扈驾,既然诸公各怀心思,本将军又岂能担当此重任?恕不奉陪,告辞!” 撂下这句话后,贺九仪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南宁,率部拔营起寨,扬长而去。 这场廷议到头来也没能讨论出一个结果,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马吉翔见永历朝廷已是山穷水尽,欲附孙可望之心日益迫切,待至散朝,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司礼太监庞天寿拉至一旁,见四下无人,马吉翔立即对着庞天寿附耳言道:“今日天下大势已归秦王,吾等须早日与其结纳,以为退路。今南宁城中有提塘曹延生、胡正国,皆是秦王心腹,若能托此二人为吾等引荐,他日去往滇黔,也好有个照应。” 庞天寿听罢深以为然,连连点头称是道:“正合我意!若是如此,我等还须与此二人结拜为兄弟,这样日后方能够安心行事!” 二人拿定主意,马吉翔当晚就在府上摆下酒宴,与庞天寿一道做东,将曹延生和胡正国二人邀至府中做客。 且说曹延生和胡正国二人虽是孙可望亲信,但内心深处却始终倾向朝廷,当酒过三巡,马吉翔借着微醺提出四人结拜时,他们不知其中别有用心,自是欣然表示了同意。 马吉翔大喜,连忙吩咐下人撤去酒菜,换上香炉及三牲祭品。一切准备就绪,四人旋即起身离案,跪于大厅中央,焚香祷告,共同对天起誓,相约结为异姓兄弟。 盟誓完毕,四人相继起身互相道贺,马吉翔于是趁热打铁地说道:“大明气数将尽,惟有秦王承天运命,吾等欲劝秦王早进大位,奈何无法上达天听,烦请二位代为转达,他日若得富贵,不敢相忘!” 曹延生和胡正国听罢脸色骤变,愕然言道:“此事关系重大,万万不敢乱说!且我二人不过区区提塘罢了,只可传递军报,国家大事,又岂是我哥俩敢想的?不可!不可!” 被二人拒绝后,马吉翔和庞天寿却并不死心,遂直接派人前往贵阳,面见孙可望,与其暗中通款,劝说废帝自立。然而孙可望担心天下人心不服,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了使者一番,便将使者给打发了回去。 回头再说曹延生和胡正国二人,他们素与内阁首辅吴贞毓交好,从马吉翔府中出来,便立刻赶往吴贞毓府上,将此事如实相告。 吴贞毓听罢气愤不已道:“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可恶至极!” 在骂过马吉翔和庞天寿后,吴贞毓当即连夜进宫面圣。不过吴贞毓也知道马、庞二人深得永历帝器重,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如果贸然弹劾,永历帝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因此,在永历帝面前,吴贞毓并没有提及马吉翔和庞天寿之事,只是从侧面旁敲侧击地劝说道:“皇上,孙可望素来跋扈无礼,一旦圣驾入黔,上下俱为其所制,国事危矣!” “那依卿之见,当去往何处?”永历帝不是傻瓜,当然不想跑去孙可望的地盘当个傀儡,可如今偌大的天下,却又有哪里是容身之地? 吴贞毓思忖了许久方才提议道:“皇上不如御驾暂时停驻于滇桂交界处,如此即可以凝聚广西军民人心,号召远近。事态危急时,又可以直接退入滇黔!” 永历帝犹豫再三,仍无法决断,吴贞毓见天色已晚,只得悻悻而去。 不想此事很快传到马吉翔和庞天寿耳中,二人邀功心切,立即派人将此事密奏于孙可望,请他尽快派兵前来,迟恐生变。孙可望接到密报,遂决定再次出兵前往南宁迎驾。 十二月初十日,清军线国安部攻陷南宁,永历君臣仓惶雇舟西避,经新宁州溯左江一路逃至濑湍。由于上游水浅无法行船,为避免被清军追上,永历帝只得让马吉翔尽焚舟船及全部金银重器,自己则由禁军抬辇,轻装而行,走陆路继续向西逃亡。 当夜,正在人困马乏之际,一支清军骑兵骤然出现在附近,永历帝大惊失色,慌忙在禁军的保护下藏身于树林中躲避。 这支清军骑兵并没有发现林中异样,又见天色已晚,于是在此点起篝火,露宿歇息。 眼见清军近在咫尺,众人躲在暗处,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也不敢睡觉,就这么在冰冷湿寒的树林中苦苦挨了一宿,直到日出之后,这支清军方才拔营离去。 永历帝大难不死,不敢再在此地多做逗留,于是途经龙英、归顺、镇安等地,直奔桂滇交界处逃去。 不想突然天降大雨,狭窄的道路本就崎岖难行,被雨水一泡更是泥泞不堪。一时人马停滞,行进缓慢。跟随永历帝逃难的这些朝臣大多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罪,在大雨中被冻得是瑟瑟发抖,不禁怨声载道,叫苦连天。 首辅吴贞毓见此情景连忙向永历帝进言道:“皇上,诸臣皆已腹空如鼓,沿途多有昏厥者,不如暂且在此避雨,并派人前往附近村落借粮,以解燃眉之急。” 永历帝瞥了一眼四周众人的狼狈模样,心中不忍,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至乌云散去,阳光重新遍洒大地,众人一面就地起灶做饭,一面纷纷脱下湿衣拧干晾晒。 就在这时,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永历君臣早已是惊弓之鸟,顿时吓得是手足无措,想要躲藏,可环顾左右,两侧皆是荆棘密布,就只有往后一条路可走,然而两条腿又如何能跑得过四条腿。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永历帝不禁喟然长叹一声,旋即坐于大石之上,双目禁闭,听天由命道:“也罢,此乃天不助明也!” 正当永历帝闭目等死的时候,司礼太监庞天寿忽然喜极而泣地高声大喊道:“皇上快看!是援军!是秦王的援军到了!” 永历帝闻声猛然睁眼一看,只见前方出现的军队果然打的是明军旗号,原来是狄三品、高文贵、陈国能、黑邦俊四人奉孙可望之命,带着前来迎驾的一千骑兵及时赶到了。 一三七 孙国主迎奉安龙 朱天子坐井观天 当永历朝廷在大西军狄三品、高文贵等部的扈卫下进入云南地界时,跟随在永历帝身边的文武官员就只剩下了五十余人,加上少数禁军、随从太监和宫眷也不过两千九百余人。 永历六年正月初一,一行人在云南最东边一个叫皈朝的村子里凄凉地渡过了这个新春佳节,又在此休整了半个月,直至元宵节后方才再度启程,暂时迁往广南府驻跸。 孙可望在贵阳久等永历帝不至,担心途中生变,遂向总兵王爱秀询问道:“王将军,你可知皇上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见孙可望问起,王爱秀连忙禀报道:“国主,据从云南传回的塘报消息,皇上由于车马劳顿,目前正欲前往广南府休整,不出意外,大概半月后就会启程前来贵阳。” 听王爱秀这么一说,孙可望眼珠一转,忽然改变了主意:“一山不容二虎,不能让皇上来贵阳!就安排朝廷暂驻安隆千户所吧!王将军,你立刻率部前往安隆扈驾!” 随着王爱秀带兵出发赶往安隆所,孙可望随即写好一份奏折,命人马不停蹄地送往广南府呈永历帝御览。 表言:“秦王臣朝宗望阙上表。臣以行在孤处僻粤,再次迎请,未奉允行。今正月初三日接外后营总兵狄三品等塘报,云皇上驾抵皈朝,欲移幸广南,臣不胜欣喜。臣前预虑圣驾必有移幸之日,所以先遣各营兵马肃清夷氛,道路无碍。广南虽云内地,界邻交趾,尚恐敌情叵测。臣再思维,惟安隆所乃滇黔粤三省会区,城廓完坚,行宫修葺,巩固无虞。且以皇上屡历艰危,当思长策,岂可再触惊忧。今若竟抵安隆,暂劳永逸,一切御用粮储完备,朝发夕至,较广南逼近交夷,安危又大不同矣。特遣副总臣王爱秀前来奉迎。若异日中原大拓,东南移都,亦无艰难纡折之苦。临奏不胜激切!” 孙可望表中说的安隆所位于贵州西南万山丛中,与广西隆林隔南盘江相望。由于这里风调雨顺,适合屯垦,故大明开国之时,西平侯沐英曾留军在此屯田,并置安隆守御千户所,建城于安隆菁口,全城周长为一里又二百七十步,居民不过百户。 尽管朝臣们对孙可望拿这样一个偏僻狭小的地方安置朝廷大为不满,但永历帝此时已是别无他路,也只能在正月二十五日从广南府启行,并于二月初六日抵达了安隆所。 为了让行在的名字听起来不至于太过寒酸,永历帝颁诏将安隆所升为安龙府,以范应旭任知府,张应科为总理提塘官。另委孙可望“大小战争,诛斩封奏,先行后奏”之权,全国钱粮兵马亦悉听孙可望调遣,此外宫中所有礼仪用度一切从简。 在安顿好永历朝廷后,孙可望又派人将本年岁贡之银八千两、米百石运往安龙府,供朝廷开销之用,而随行文武的封赏也一并由秦王府承担。 如今永历朝廷虽说人数不多,但好歹也有三千多口人,这区区八千两银子哪里够花,宫中每日供奉清简,永历帝与后宫供膳限二十四金,每每朝臣面恩奏毕,也只有十两赏银。可不论永历帝怎么哭穷,孙可望皆是爱理不理,根本就不把这个小朝廷放在眼里。 而永历帝居住的千户所虽然改名叫了行宫,但其实就是一座非常简陋破旧的房舍,那些孙可望派来的宫人和守卫见到永历帝非但不行君臣之礼,还奉命监视着君臣的一举一动。 永历帝被软禁于安龙,心中苦闷,对着王皇后唉声叹气道:“早知今日如此窝囊,当初就该留在南宁,如思宗皇帝那般轰轰烈烈地为国捐躯!” 王皇后望着皇帝苦闷的表情,忍不住柔声劝慰道:“臣妾常听人说康国公忠君可依,朝廷移跸安龙后,就曾多次表示要入朝面见皇上,不过最终都被秦王给拦下了。若皇上能够联络上康国公,将其引为外援,往后秦王也不至于太过放肆了!” 听了王皇后的话,永历帝忽然想起当时杨畏知好几次都曾在自己面前盛赞李定国智勇双全,忠心为国。 念及至此,永历帝不禁暗暗点头,当即低声言道:“皇后言之有理,朕这就派人秘密前往昆明,联络康国公!” 数日后,太常寺卿吴之俊便奉命携带着永历帝的密诏悄悄来到了昆明康国公府邸。定国见是密诏,连忙将吴之俊引至一间暗室,这才跪迎钦差,接奉圣谕。 待宣读过密诏,吴之俊赶忙将定国从地上扶起,郑重其事地对其嘱托道:“清军欲图贵州、川南,皇上励精图治,万望康国公能够竭忠尽智,扶助明室!” 定国连忙抱拳答应道:“烦请吴大人代为转奏皇上,定国素有尽忠报国之志,定当不负圣恩,肝脑涂地!请皇上放心!” 送走钦差后,定国又派人将文秀请至府中,共商御敌方略。 见文秀风尘仆仆而来,定国迫不及待地将密诏之事如实相告,并提议道:“当年吴三桂、孔有德二贼引狼入室,使我半壁江山沦落虏手,如今二贼又欲图贵州、川南。当务之急,你我当身负大任,分道击之!” 文秀点头附和道:“川南形势,惟有我最为谙熟,我愿为前驱入川,对付吴三桂!至于孔有德,就要多仰仗二哥了!如今皇上初入安龙,咱们不如趁此机会前往觐见,将作战方略回奏皇上,顺便恭请万安!” 听文秀提起此事,定国忍不住拍案而起道:“别提了,皇上已被大哥软禁,安龙府更是戒备森严,我曾派人去了几次,皆被挡下,根本没有面见皇上的机会,如之奈何?” 文秀低头思虑了片刻,忽心生一计,遂向定国建议道:“二哥,我倒是有个主意!咱们不妨就以给朝廷进贡银两及食物的借口前往安龙府,他们总不会不准咱们向朝廷进贡吧!” 定国听后觉得可行,立即从军中调拨出一万两白银及三千石军粮,与文秀一起押运着这些进贡物资,前往安龙府。 不想才刚抵达安龙府城门外,就见一哨骑兵如风驰电掣般冲出城门,勒马挡在车队之前,其中领头的小旗官举鞭大喝一声道:“站住!什么人?秦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安龙府!” 定国见有人挡路,当即一夹“二斗金”马肚,上前厉声询问道:“好大的威风!莫非本公亲自前来向朝廷进贡也不行么?” 小旗官认得定国还有在他身后的刘文秀,吓了一跳,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地翻身下马,换上一副笑脸,点头哈腰地说道:“康国公、泰国公您二位怎么亲自来了?二位公爷请在此稍候片刻,小的这就让人回去禀报王总镇!” 王爱秀此刻正坐在城楼上悠闲地品茶,忽见一人匆匆登上城楼,气喘吁吁地跑至面前,抱拳禀报道:“镇台大人,康国公和泰国公到了!就在城下!” 听说定国和文秀来了,王爱秀也是一惊,他连忙把手中茶杯放下,起身快步迎出城去,来到定国和文秀马前,客客气气地拱手施礼道:“不知二位公爷亲临,末将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文秀根本不给他好脸色看,愤然言道:“王爱秀!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与康国公亲自前来给皇上进贡,你的部下居然敢在此阻挡!是活的不耐烦了么?” 王爱秀陪着笑脸,极力辩解道:“二位公爷恕罪!并非末将有意跟二位过不去,实乃奉秦王之命,任何人等不得进入安龙府。咱们下面的人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二位公爷体谅末将苦衷,莫要为难末将。” 定国心道这王爱秀所说的确也是实情,他们奉命行事,也不好指责什么,于是对着王爱秀好言说道:“王将军,我等与秦王乃是兄弟,向来情同手足,天下人皆知,理应不在被挡之列。要不这样,我等将进贡的银两和粮食转交朝廷后,立刻就走,绝不耽搁片刻!” 哪知王爱秀依旧不肯通融,毫无商量余地:“请二位公爷见谅,末将只负责安龙府的防务,朝廷开销用度乃是由安龙知府范应旭总管,并不在末将管辖范围,若范大人肯答应,末将绝不阻拦!” 文秀在一旁听得有些恼了,忍不住呵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莫非在你的眼里只有秦王而没有朝廷么?” 定国摆手示意文秀把话打住:“算了,王将军也有自己的难处,咱们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还是赶紧去找安龙知府范大人吧!” 王爱秀见总算是把二人给挡了下来,心中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急忙躬身施礼道:“多谢康国公谅解,末将恕不远送!” 这范应旭本是安隆千户所里长,因永历朝廷在此驻跸,将安隆所改为安龙府,原来的千户所也随之升格为了知府署衙,范应旭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安龙知府,由于原来的千户所已被改辟为行宫,城内狭小,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可建知府署衙,范应旭只能将署衙的办公地点设在城西五里外的一座小村庄中。 定国和文秀在城门前被王爱秀所阻,不得不转道前往知府署衙,刚跨进署衙大门,就见范应旭歪戴着官帽,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嘴里高喊着:“下官范应旭恭迎二位公爷!” 定国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道:“我等听说朝廷用度紧缺,特来进贡,烦请范大人带路,前往行宫面见陛下。” 听定国说要进宫觐见永历帝,范应旭一脸为难地说道:“二位公爷恕罪,朝廷用度皆由秦王按人头定量供应,下官可不敢擅作主张。” 定国早知范应旭会做此回答,于是用商量的口气说道:“范大人,这朝廷上下好几千人,却只给银八千两,米六百石,岂能够用?” 范应旭连忙解释道:“公爷,您有所不知,这是秦王定下的数目,够与不够下官怎敢轻易过问,只能照数按时发放。” “你发你的,我们进贡我们的,有何冲突?你就尽管带路,什么事有咱们替你担着!”文秀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听文秀这么一说,范应旭吓得是连连摇头道:“下官不敢,若被秦王知道了,下官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文秀怒不可遏地抽出佩刀,架在范应旭的脖颈之上:“混蛋东西!你怕秦王将来砍你脑袋,就不怕本公今日就剁了你的狗头么?” 范应旭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叩首求饶。 定国看出范应旭胆小怕事,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违逆孙可望命令的,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得作罢,随口劝了一句:“三弟,范大人也是身不由己,就不要为难于他了。” 说罢,定国拉起文秀,转身而去。至于那些好不容易运来的物资,也只能是原封不动地又重新给运了回去。 一三八 两降王分兵南下 李定国驰骋湘西 孙可望既挟天子,自是心高气傲,更加不把永历小朝廷放在眼里,世人皆云:“秦王有五霸之假仁假义,有王莽之谦恭下士;而永历之为君,远过乎刘禅,近胜乎弘光,奄有云、贵并广西、四川、湖广各半省,五府六部三衙门,春秋两榜,隐然成一小朝廷。” 时有朝臣弹劾孙可望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孙可望在贵阳很快就得到密报,恼怒之下,孙可望当即上疏永历帝辩称道:“人或谓臣挟天子以令诸侯,不知当时尚有诸侯,诸侯亦尚知有天子。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挟天子之令以令于何地,令于何人?” 永历帝虽知孙可望并非忠于明室之人,心中忧惧,但也是无可奈何。 而自从大西军退入云南后,数年来几乎长期与世隔绝,不要说远在北京的清廷了,就连永历朝廷都不清楚他们的真正实力,认为大西军不过就是仗着人多,仍旧还是张献忠时期那支被左良玉撵得到四处逃窜的流寇罢了。 听闻大西军在西南地区蓬勃发展,清廷深感不安,遂命定南王孔有德由桂林出河池,进攻贵州,又命吴三桂由嘉定出叙州进攻川南,打算以两路夹击之势,彻底消灭盘踞于此的残明政权,夺取西南诸省,一统天下。 一时间,战云密布,大西军与清军,这个时代最为强悍的两股势力间的碰撞,已是在所难免。面对紧迫局势,定国于三月致函孙可望,向其陈述自己与文秀议定的作战方案,请求尽快出兵北伐,粉碎清军的攻势。 孙可望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同意,回书定国与文秀曰:“滇南乃公众之地,宜作根本之区,不可剥削。养兵何用?速当开拓土地,各守一方,相机而动。蜀地不远,且已得其五分之一,若我兵一至,不用杀伐,自归顺矣。” 定国与文秀在接到回书后,遂按照先前议定的方案,兵分两路,以刘文秀为北路军主帅,白文选、王复臣为副将,攻略四川;定国为东路军主帅,马进忠、冯双礼为副将,攻略湖南。此外孙可望则统帅驾前军坐镇贵阳,以为两路大军之后援。 冯双礼乃是张献忠所封的五大都督之一,亦是当年艾能奇麾下的二号人物,艾能奇死后,冯双礼尽管也曾与定国有过几次合作,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跟随于孙可望身边效力,负责贵州地区明朝官军的收编及地方生产的恢复。 在这个时候。孙可望突然把冯双礼部编入东路军,表面上是为了帮助定国,实际上却是为了暗中监视。对此定国也是心知肚明,待冯双礼来到军中,定国当即以联明抗清之大义,向其坦诚表明态度。冯双礼听后颇为感动,当场表态,愿誓死追随于定国左右。 至于马进忠,别号混十万,原本也是荥阳大会七十二营义军首领之一,后接受朝廷招安,隶属左良玉麾下,屡立战功。甲申年间,天地剧变,随着左良玉病死,其子左梦庚率部降清,马进忠亦被裹挟其中。待清军南下后,马进忠见时机已到,立刻将清军责令其运送的南征大炮尽数丢弃入江,而后重归大明,被敕封为鄂国公,受督师何腾蛟节制。 后来何腾蛟被清军杀害,马进忠又成为了堵胤锡节制的忠武营主将。直至堵胤锡去世,马进忠在朝中陡失靠山,因其义军出身,屡遭朝臣排挤。在一气之下,他干脆退入湘西雪峰山割据自保,不久前方才接受了孙可望的招抚,成为了定国的副将。 大军出征在即,定国一身元帅戎装端坐于演武场中军行辕大帐中,他扫视一眼帐下诸将,正色言道:“诸位将军,秦王命我等攻略湖南,大家有何高见,尽可直言!” 定国话音刚落,冯双礼就站了出来,抱拳言道:“元帅!根据斥候传来的情报,清军主力云集于湘西,如我军对此不管不顾,直入长沙,一旦无法迅速破城,便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因此末将以为欲取湖南,还须步步为营,先行消灭湘西之敌,再议取长沙!” 马进忠对此深表赞同,他起身走到帅案旁的地图前,向众人解释道:“诸位将军且看,清廷负责湖南防务的续顺公沈永忠中军行辕并没有设在省会长沙,而是在宝庆,其主力在沅州、宝庆、靖州、武岗等地一字排开。如此一来,我军惟有先行摧毁其湘西防线,方才能够彻底夺取湖南,饮马长江!” 听完马进忠的分析,诸将皆是群情激昂,跃跃欲试。见大伙求战心切,定国很是满意,当即抬手示意诸将噤声,而后高声下达军令道:“众将听令!冯双礼!马进忠!祁三升!命你三人为前部,各率步骑一万人,战象十头,一路走铜仁、麻阳,一路走平溪、便水,一路走大小梭罗,三路齐头并进,合攻沅州!本帅自领大军在后压阵,为汝等后援!” 待诸将散会从营中出来,八万大军及五十头战象早已云集于演武场上,整装待发,等待着主帅的检阅了。 定国快步登上检阅台,向着在场众将士约法五章道:“各位将士听着!此次出征,是为驱除鞑虏,恢复大明江山!所到之地,百姓皆为我大明子民,故今日本帅有言在先,一不许非战杀人!二不许放火烧房!三不许奸淫掳掠!四不许宰杀耕牛!五不许抢夺财货!以上五条,若有人犯,军法无赦!” 冯双礼肃立于定国身旁,待定国申明完军纪,只见他突然抽出佩刀,直指苍穹,高声疾呼道:“驱除鞑虏!明军威武!” 在冯双礼的带领下,八万将士也跟着齐声虎吼起来,声音响彻云霄:“驱除鞑虏!明军威武!驱除鞑虏!明军威武!” 听闻大西军将要出滇抗清,一时间昆明城街头巷尾旌旗摇动,士民夹道相送,热闹非凡,随着东路军浩浩荡荡开出昆明北门,刘文秀统率的北路军亦在数月后于贵阳誓师出征。 且说冯双礼、马进忠、祁三升各引一军,分兵入湘,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在沅州城外合兵一处。由于沅州城小,驻扎不了太多兵马,因此清军在城内就只有三千绿营兵留守,知州柴宫桂听闻明军兵至,慌忙命副将郑一统尽撤城外之兵,而后紧闭四门,并派人赶往附近州县求援。 在冯双礼的指挥下,明军没做任何休整,迅速将沅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旋即便对四门发起了猛攻。此战是与清军之首战,明军将士士气高涨,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就攻陷了沅州,柴宫桂及郑一统皆被生擒活捉。 攻克沅州后,冯双礼又马不停蹄地移兵来取辰州,不想在这里却碰上了一个钉子。 清廷辰常总兵徐勇乃是一员悍将,在得到明军大举入湘的消息后,就立刻加强了辰州的防务,在他的严防死守下,冯双礼等人率部一连围攻数日皆无法得手。随着湖南将军续顺公沈永忠领兵二万赶来支援,双方兵力势均力敌,战事顿时陷入了胶持状态。 冯双礼见清军云集辰州,一时无法得手,当即虚晃一枪,掉头直奔靖州,于五月中旬与定国的主力大军会师靖州城下。 防守靖州的清军总兵杨国勋在惊惶之际,急忙向沈永忠求援,沈永忠在辰州得到急报,知情况已是万分危急,遂命总兵张国柱领八千绿营兵赶往增援。 明军数日没有攻城,正是打算围点打援,通过野战一举歼灭清军在湖南的有生力量。如今见清军上钩,定国立即传令只留三万人马,在靳统武的率领下继续围城,其余五万大军及所有战象则悄悄撤围而去,埋伏于通往辰州的必经之路上。 果不其然,次日奉命驰援靖州的张国柱部便一头扎进了明军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清军野战素来所向披靡,尽管被数被于己的明军包围,但张国柱却并不在意,他只当自己面对的还是过去那支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认为一个冲锋就能将对方彻底击垮。 哪知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了张国柱的意料,当他还在得意洋洋地幻想着能一举歼灭这支明军的时候,阵中不知是谁忽然惊恐地大喊了一声:“怪物!前面有怪物冲过来了!” “胡说!哪里来的怪物?”张国柱闻声张目望去,只见前方数里外,一片烟尘滚滚,烟尘中隐约可见几十头庞然大物正向着自己的方向隆隆开来,时不时还发出一阵刺耳的嘶吼声。在剧烈的震动声中,仿佛山川也跟着一齐颤抖起来。 这些来自北方的清军从未见过大象,更不要说这突然出现的几十头大象正是奔自己而来。随着明军象骑越来越近,清军坐下的战马也开始焦躁地骚动起来,连连向后退步,明显是被那些刺耳的嘶吼声给吓到了。 至于阵中那些清军士卒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个个面如土色,紧握着手中兵刃,惊惧万分地死死盯向前方,大气也不敢出。 见部下畏敌不前,张国柱不禁高举大刀大声呵斥道:“大家不必惊慌!对面那些怪物行动迟缓,远不及战马,大家只须从左右两翼绕过怪物,就可以一举击溃跟在后面的明军了!” 定国驻马立于山岗之上,见张国柱将八千兵马分为左右两翼,向着明军象骑侧翼包抄过来,立刻命传令兵打出旗语。 正在象鞍之上指挥象骑冲锋的祁三升远远望见山顶发出的旗号,也跟着挥舞令旗,下令象骑变阵。 几乎就在同时,明军象骑便与清军硬生生地碰撞在了一起。威猛的战象如排山倒海般遽进,片刻就将清军阵型冲了个七零八落。然而清军毕竟训练有素,并没有就此溃败,仍旧各自三五结阵,死战不退。 就在此时,尾随于后的三千彝族士兵亦不畏箭矢,加入了战阵,这些彝族士兵无不骁勇善战,个个以一当十,标枪大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其它三个方向的明军也相继向包围圈中的清军发起了猛攻。 清军四面受敌,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全线溃退,明军于是乘势掩杀,一战下来,清军折损兵马五千一百六十三人,战马八百零九匹。其中光满洲八旗兵就阵亡了一百零三人,可谓是损失惨重。 张国柱部几乎全军覆没,只得收拢残兵一路踉跄奔回辰州。 随着城外援军被歼,清军在靖州的防线顷刻土崩瓦解,明军旋即乘胜攻城,当日便破城而入,总兵杨国勋死于乱军之中。 紧接着,定国又命马进忠率精骑五千,经两昼夜疾驰,直抵武冈。见明军如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在城外,守军大骇,连忙开城献降,武冈得以光复。 一三九 孔有德公报私仇 沈永忠弃城而走 在得到马进忠部兵不血刃夺取武冈的消息后,定国很是振奋,立即传令各路兵马合击宝庆,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将清军赶出湘西。 再说清军方面,自从张国柱的八千绿营精锐在靖州全军覆没后,清军在湖南境内最大的机动力量已被完全摧毁,沈永忠在辰州听闻明军攻克武冈,担心宝庆有失,全局崩坏,连忙带着一万绿营兵走沅江水路赶回宝庆,并于枫木岭渡口登岸。 说来也巧,定国率领的五万大军也刚好在半个时辰前从这里渡过了沅江。定国正打算挥军向宝庆进发,突然接到紧急军报说后方渡口出现大股清军,定国大吃一惊,连忙下令全军调头折返,布阵迎战。 当明军杀回渡口的时候,清军才刚有一半人登岸。沈永忠没有料到居然会在这里撞见明军,忽见明军杀至,沈永忠吓得是魂飞魄散,竟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该战还是该逃了。 “快!护送将军上船!”沈永忠身旁的几个心腹最先回过神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抬起沈永忠,回头就往船上跑。 双方旋即在渡口上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明军数量十倍于清军,就算绿营兵再能打,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这些登岸的五千多清军很快就被截成了两段,首尾难以相顾。 定国坐镇后方指挥,见迟迟无法取胜,立刻派吴三省、郭尚贤二人各率一千精骑从左右两翼包抄。在两支明军精骑的穿插包围下,清军很快陷入重围,除了身后的茫茫江水,已是无路可走。 就在清军军心动摇之际,忽然有人大喊一声:“续顺公已经跑了!大家赶紧逃命吧!” 众清军闻声抬头看去,果不其然,载有沈永忠和还没来得及登岸清军的船队早已驶至江心,渐行渐远了。 眼见被人抛弃在渡口,这些被围清军立马炸了锅,原先还能勉力支撑的阵脚顿时大乱,小规模得逃窜迅速演变成了大规模的溃败。 见此情景,定国不禁大喜,连忙吩咐身旁传令兵道:“敌军已是无路可退,正可以打成一次漂亮的歼灭战!速速传令众将士奋勇杀敌!不得走脱一个鞑子兵!” 在定国的严令下,一时间狭小的渡口上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挤满了惊慌奔逃的清军士卒,众人你推我搡,许多人都被挤入了湍急的沅江中,淹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此战,明军大获全胜,清军死伤及降俘者多达五千一百六十三人,将官阵亡三十九人,另缴获战马近千匹。 沈永忠带着五千残兵一口气逃出十几里外,方才停船靠岸,狼狈逃回了宝庆府。 在领教过李定国的厉害后,他深知湖南局势仅凭一己之力已是无法挽回,赶忙命宝庆知府冯桓为使者,前往桂林向定南王孔有德求援,邀其出兵,里应外合将明军聚歼于城下。 冯桓奉命赶到桂林求见孔有德,见是宝庆知府来了,孔有德心中顿时有了数,然而在表面上,他却还是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若无其事地询问道:“喔?真是稀客!今天是什么风把冯大人给吹来了?” 冯桓哭丧着脸,叩首哭诉道:“王爷!那李定国来势汹汹,连克沅州、靖州、武冈诸府,续顺公势单力薄,抵挡不住,如今正困守于宝庆孤城,特命下官前来桂林求援,恳请王爷尽快发兵!若是迟疑,湖南全境不保!” 没想到孔有德因其先前与沈永忠有隙,听后反倒哈哈大笑一声,捋须言道:“这续顺公真是好打算啊!自己心虚不敢来,却让你冯大人来!冯大人啊,非是本王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有所不知,那沈永忠真不是个东西!本王旧年向他借支衡、永钱粮,以解一时之急,谁知他不借也就罢了,反倒上疏弹劾本王,惹得皇上龙颜大怒!今日地方有事,方才想起向本王告援,做梦!你且回去跟他说,本王三镇分驻于各府,如何借发?” 冯桓见孔有德话中竟有公报私仇之意,虽不愿介入二人之争,但还是好言劝解道:“王爷大人不计小人过,还当以社稷为重,湘桂两省本是唇齿相依,若湖南失守,广西亦将不保,还请王爷摒弃前嫌,速速发兵救援!” 不想孔有德却是面无表情地答复道:“冯大人所言,本王岂能不知?并非本王公报私仇,实乃本部兵马分驻各地弹压叛乱,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能够前往增援,还请冯大人谅解!” 见无法说服孔有德,冯桓也只能是一声叹息道:“既然如此,湖南危矣!” 孔有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做出送客的手势:“冯大人请回吧!本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冯桓怅然若失地回到宝庆,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跟沈永忠复述了一遍,沈永忠知求援之路已被彻底堵死,遂召来城中诸将,对他们言道:“诸位,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明军来势汹汹,宝庆已是危在旦夕,然而孔有德那个老狐狸居然见死不救!事已至此,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立刻突围撤出宝庆!” 张国柱心中对明军颇为忌惮,当即向沈永忠分析道:“以末将之见,咱们目前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放弃湖南,退入广西,与定南王所部汇合,再图反攻!其二北上退守岳州,一旦明军有图谋长江之举,则立即泛舟退往江北,可保万无一失!” 沈永忠与孔有德矛盾颇深,又怎会答应去投孔有德,当即连连摆手,坚决拒绝道:“我军若撤入广西,孔有德那厮定然不会相容,到时候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岂不是自取其辱?况且一旦咱们去了广西,明军见本帅与孔有德合兵,断然不会再打广西的主意,这样老狐狸反倒能够高枕无忧了!不可!断然不可!” “将军,您的意思是打算北上?”张国柱明知故问道。 沈永忠嘴角微微上扬,冷哼一声道:“正是!我军宜当北上,退往岳州坐山观虎斗!本帅倒要看看,究竟是这老狐狸厉害,还是那李定国厉害!” 张国柱自靖州之败后,至今惊魂未定,沈永忠说要避战退往江北正合了他的心意,立刻表示赞同道:“将军高见!末将也认为北上岳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更为稳妥!李定国若想北上,必然要先行扫除后顾之忧,绝不会容许定南王在其身后!一旦定南王战败,将军正好可以借机上奏朝廷,参他今日见死不救之事,那时龙颜大怒,岂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沈永忠听后很是得意,一门心思就想看孔有德的笑话,旋即拿定了主意:“张总兵之言正合我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李定国势大,本帅既然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传令三军,今夜全部撤出宝庆退往岳州!这宝庆府权且当作本帅送给李定国的见面礼了!” 待至次日清晨,天方才刚蒙蒙亮,吴三省、靳统武便率领着明军先头部队悄然抵达了宝庆城外,大军在距离城墙五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却见前方城门居然肆无忌惮地敞开着,城头上也是空无一人,似乎完全就是座空城。 靳统武看着黑漆漆的城门洞不禁有些犹豫起来,忍不住扭头问向旁边的吴三省:“老吴,这不会是沈永忠玩的空城计吧!” 吴三省亦是疑惑不解,皱眉思索了片刻,忽然有了主意:“不如派两千将士攻城,一探便知。” 靳统武点了点头:“嗯,言之有理!陈玺,命你即刻率两千步军攀城而入!” “这城门明明敞开着,为何却要攀城而入?岂不是多此一举?”陈玺不解地问了一句。 没等靳统武说话,吴三省已然率先开口解释道“你好好想想,若直接穿城而入,万一城内有清军埋伏,你当何以自处?” 经吴三省一提醒,陈玺顿时恍然大悟,连忙抱拳大声领命,随即带着两千步卒整队出阵,其中刀盾兵列于最前排,护住抬着攻城扶梯的步军方阵,缓缓向城下推进。 当攻城方阵抵达距城一百步的地方,陈玺不敢大意,下令全军加强警戒,随时防备可能从城头上射下的箭雨。然而城上一片死寂,根本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等接近城墙五十步时,城上依旧没有丝毫动静,越是如此,陈玺越是不敢大意,紧绷住神经,小心翼翼地继续向前缓慢移动。然而直到登城扶梯在城墙下方搭好,城上还是没有一点儿反应。 “莫非清军真的都在一夜之间跑光了?”陈玺疑惑不解地自言自语道。 身旁一名总旗官忍不住问道:“将军,怎么办,还要不要登城?” 陈玺不禁回头瞪了这总旗官一眼:“废话,都到这里了,不登城还能干啥!大家都给我听好了!谁第一个登上城头,本将军给他记头功!都给我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陈玺的鼓舞下,众将士立即一拥而上,一手提着钢刀,一手攀着扶梯,蚁附登城。很快,就有不少人先后跃上了城头。 “将军,城上没人!”最先攀上城头的士卒扶着城墙垛口,冲着城下高声大喊道。 “没人最好!给我继续往城里搜索!看看城门前有没有埋伏!”陈玺边向城上喊着话,边提刀也向着城墙上方攀了上去。 “遵命!”城头上的明军士卒齐声大吼一声,当即顺着登城马道向着城门方向冲去。 陈玺往上攀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回头吩咐了一声:“速去禀报靳将军,就说城中空无一人,清军已经弃城而走了!” 传令兵答应一声,立即翻身上马,飞快地向后方主阵疾驰而去。 当陈玺登上城墙的时候,明军将士已将城门附近能够藏人的地方全都搜了一遍,别说清军了,就连一个百姓的踪影都没有看到。 半日后,定国率领的主力大军也赶到了宝庆城外,靳统武与吴三省早在南门外恭候多时了。见到定国,靳统武立即抱拳禀报道:“元帅,宝庆是座空城,据斥候探报,昨夜沈永忠便已率军逃往岳州了!” 听了靳统武的禀报,定国不禁喜上眉梢:“好啊!沈永忠弃城而逃,清军湘西防线彻底崩溃,湖南全境光复指日可待!” 正当明军进入宝庆,欢庆胜利的同时,沈永忠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他带着残部仓惶北逃,先是从宝庆退到了长沙,随即又放弃长沙,一路逃到了岳州。 沈永忠一逃,意味着清廷彻底失去了对湖南各地的控制。短短一个多月,清廷派驻各地的道员、知府、知州、知县纷纷弃城而走,除徐勇仍顽强地坚守着辰州,沈永忠还控制着常德、岳州外,湖南全省几乎完全被明军收复。 一四〇 分兵合击入广西 势如破竹破全州 在收复宝庆后,为确定大军下一步作战方向,定国遂召集各营诸将前来共商大计。 待诸将云集,副将马进忠首先建议道:“元帅,沈永忠已是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掀不起什么大浪,本不足为虑。但我军北上越是顺利,距离云贵大本营也越是遥远,而孔有德在广西,却犹如一把利刃直插我腹心之地,随时威胁着后方!故末将以为,我军应暂缓北上,转道向南,先全力收复广西,将西南腹地连成一片,这样方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冯双礼当即表示了赞同:“葵宇将军所言极是,若不夺回广西,我军一旦北上便会腹背受敌!届时首尾不得相顾,岂不是前功尽弃?倒不如先消灭了孔有德,再继续北上也为时不晚!” 见诸将议论纷纷,不久前刚率部自广西归附而来的开国公赵印选和卫国公胡一青亦同时起身,抱拳请缨道:“元帅,我二人对广西一带轻车熟路,大军若取广西,我等甘为先锋!” 在一片群情激昂声中,定国并没有急于表态,他起身离案,踱步走到帅案旁的地图前,望着地图权衡再三,这才终于做出了决定:“既然各位将军皆力主南下,本帅决定全军暂缓北上,先行攻打广西!” 马进忠一脸喜色道:“好啊!孔有德乃是天字一号卖国贼!血债累累,民愤极大!当年在武冈更是险些使皇上遇害,这回绝不能让孔有德这个大汉奸给逃了!” 在确定了进军方向后,定国当即将手指向地图上方桂林府的位置,向诸将征求意见道:“诸位且看,我军主力目前正集结于武冈、宝庆两地,若从祁阳起兵,去往桂林一路皆有清军重兵把守,此战该怎么打,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赵印选曾在广西与孔有德有过多次交战,对其军事部署更是了如指掌,遂提议道:“此番攻打桂林,末将以为必须兵贵神速!目前清军协镇提督线国安驻南宁,右翼总兵全节驻柳州,左翼总兵马雄驻梧州,浔州、全州各地亦有驻军,由于兵力过于分散,桂林守军仅有不足万人,若我军能够集中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趋桂林,必能一战成功!但如果行动迟缓,孔有德将全部兵力收缩退守桂林,再想破城可就难上加难了!” 胡一青也跟着补充道:“这回攻打桂林,咱们还有一个利好条件!沈永忠与孔有德二人矛盾颇深,先前我军攻打宝庆时,沈永忠曾向孔有德求援,却被其断然拒绝。如今沈永忠退保岳州,龟缩于长江一带,一心想看孔有德的笑话,同样不会前来救援,因此我军进攻广西可以说是全无后顾之忧!” “正是如此,二人积怨颇深,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我军南下广西正合了沈永忠的心意,他高兴都来不及,又岂能来救?”马进忠也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 在听完大家的发言后,定国方才开口说道:“直趋桂林的计划太过冒险,一旦攻城不顺,很有可能非但拿不下桂林,反倒被清军断了后路。本帅认为不如分兵合击,将大军分成数路,各自扫清桂林周围坚城据点,然后再合击桂林!这样一来,可保证我大军攻城之时,不会有敌军前来增援!” “可是元帅,万一清军利用我军分兵之际,将我军各个击破,却当如何应对?当年萨尔浒之战,杨镐可就是这样被努尔哈赤给打败的!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啊!”冯双礼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定国却是微微一笑道:“今日与当年萨尔浒之战的情形大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况且孔有德也没有努尔哈赤的胆略!诸位尽管放心,本帅心中有数!” 虽然看到了其中的风险,但定国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还是果断地做出决定,仍旧采用分兵合击之法。拿定了主意,定国旋即下令全军尽起武冈、宝庆,出祁阳直趋广西。 当定国率大军进入广西地界后,立刻将兵马分为三路,由冯双礼部走左路攻取全州;西胜营张胜、铁骑右营郭有名部走右路小道,急趋桂林门户严关,控扼交通要道;而定国自己则亲率一路,拔除桂林外围据点。只待大功告成,便三路合兵,共取桂林。 回头再说孔有德,在冯桓离开后,他思虑再三,还是改变了主意,决定派部将李养性和孙龙二人领兵三万去救宝庆,以免事后沈永忠弹劾,自己又遭朝廷斥责。 谁知这才没过去几日,宝庆失守的消息就传到了桂林,直到这时,孔有德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认为李定国麾下的这支明军不过就是过去的那些流寇罢了,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故而只是让李养性和孙龙二人转道去往全州阻挡明军入境,却并没有将那些分镇于南宁、柳州、梧州等地的驻军抽调回防桂林。 六月初,冯双礼率前军都督高承恩、铁骑前营王会、武安营陈国能、天威营高文贵、坐营靳统武,合兵四万一路向着全州进兵,才刚到驿江湖,就有斥候飞驰急报,说前方出现了大股清军。 “传令全军,立即布阵迎敌!”冯双礼手执马鞭,不慌不忙地下达了军令。 几乎同时,清军斥候也发现了明军的踪迹,先锋副将李四还以为自己面对的仍是过去那支不堪一击的明军,不禁兴奋地大吼一声道:“弟兄们!立功的时候到了!都给老子冲上去!” 随着李四一声令下,一万清军便如潮水般向着明军阵营冲了过来。 大战在即,一千名天威营的火枪手被冯双礼安排在了队伍的最前列,他们整齐划一地站成了两排笔直的长线,手握新近装备的火绳枪,肃然注视着对面汹涌而来的清军。 “准备!”随着高文贵钢刀高高举过头顶,站在第一排的火枪手立刻端起火绳枪,屏息凝神,瞄向前方。 等到清军进入射程范围,高文贵毫不犹豫地把刀往下一劈,虎吼道:“放!” 在阵阵火光中,明军阵前瞬间升起了团团白烟,烟雾缭绕间隐约可见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清军士卒惨叫着向后栽倒下去。然而其他正在冲锋的清军士卒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倒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冲到了距离明军阵前只有不到两百步的距离。 此时,第一排的火枪手已经蹲了下去,开始紧张地填装火药,而第二排火枪手则迅速端起火绳枪,继续向前射击。 这一轮齐射,随着双方距离的靠近,清军的损失明显比刚才大了许多。紧接着,第二排火枪手蹲了下去,换回第一排火枪手起身射击。待三轮齐射结束,清军在明军阵前已是尸横遍野,死伤累累了。 见清军越来越近,前排火枪手立即向左右两侧分散开来,布阵于后的五千刀盾兵随即在陈国能的率领下疾步上前,从中路杀出,迎头与清军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 见战事胶着,冯双礼一面传令陈国能继续进攻,一面命王会、靳统武二人各引一千精骑,从左右两翼包抄。 大约又战了半个多时辰,清军兵力不足的劣势渐渐显现出来,而明军却是愈战愈勇。 就在双方激战正酣的时候,一阵凄厉的号角声突然从清军后方传来。李四大吃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队象骑正从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冲了下来,见到这些庞然大物,清军士卒脸上皆露出了一副惊惧的表情,不少人纷纷丢下兵刃,掉头就跑。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李四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只见他勒马举刀,气急败坏地连声高呼道:“都给我顶住!不许逃!” 话音未落,一支流矢不知从何处陡然飞出,一箭正中李四前胸。就听李四一声惨呼,当即便摇摇晃晃地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周围亲兵见主将落马,慌忙构筑起一道人墙围拢过来,却见李四仰面躺倒地上,嘴里吐着血泡,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快……快通知李总兵……救……救援……”话未说完,就见李四脖子一歪,竟是一命呜呼。 此时,李养性正督率着后队一万清军刚刚通过了双桥,忽见一名满身是血的传令兵飞马赶至军前,没来得及下马便气喘吁吁地告急道:“我军于驿江湖突遭大股明军袭击,李副将已经阵亡了!还请镇台大人速速发兵救援!” 听闻李四阵亡,李养性不由大吃一惊,急忙催促部下加快行军速度,赶往驿江湖增援。 哪知才刚走出不到半里,却见前方败兵,夹杂着后面的追兵好似奔涌而出的山洪,瞬间席卷过旷野,向着清军后队直冲过来,将清军后队冲得是七零八落。 在溃军的带动下,越来越多人加入到逃亡的行列中,清军后队也跟着全线崩溃了。成千上万的溃军争先恐后地退向双桥,向着河对岸奔逃,然而双桥狭窄,只能容纳百余人同时通行,在混乱中许多人都被挤下桥去,还有不少人见桥下河水不深,干脆脱去衣甲,泅水渡河。 尽管李养性连声喝止,奈何他的声音完全被周围恐惧的哭喊声所淹没,眼见已是无力回天,李养性方才长叹一声,在众标营亲兵的簇拥下,转身向双桥方向退去。 然而桥上此刻早已堵满了败兵,人人争先恐后,互相拥挤踩踏,根本寸步难行。李养性的标营亲兵见形势万分危急,立刻一齐向前,刀砍马踢,硬生生在桥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正当李养性准备过桥的时候,冯双礼率领着五千精骑已如风驰电掣般骤然杀至,远远望见清军主将的大纛,冯双礼生怕李养性就此逃脱,二话不说纵马挺刀便冲了上去。 转眼间冯双礼已经杀至眼前,李养性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调转马头,托枪上举,向着冯双礼的大刀迎了过去,双方兵刃瞬间撞击在一起,李养性只觉虎口一阵剧痛,手中长枪顿时飞出老远。在巨大的撞击下,他的身子一时失去平衡,径直翻身坠马。 不等李养性从地上爬起,冯双礼手中大刀早已顺势劈了下去,但见血光飞溅,一颗人头霎时滚落在地。 李养性一死,全州城内的五千清军皆成了惊弓之鸟,明军于是乘胜攻城,一举拿下了全州,守将孙龙在突围时,死于乱军之中。 定国此时正率右军都督王之邦、金吾营刘之谋、左协营吴子圣、武英营廖鱼、骠骑北营卜宁,合兵六万从新宁大埠头沿小路,沿途清剿桂林外围各处据点。在得知冯双礼在驿江湖大破清军的消息后,定国连忙急檄冯双礼,让他不要急于攻打全州,以防李养性、孙龙率军逃回桂林与孔有德合兵,增加后续攻打桂林的难度。 然而等定国率军赶到时,全州已然光复,定国于是当机立断,严令大军不得入城,随即两军合兵,直趋严关。 一四一 李定国督军鏖战 定南王兵败如山 严关地处桂林府兴安县西南十七里处,乃是广西与湖南的交通要冲,由于关城两侧皆是崇山峻岭,只有中间一条通道可走,地势极其险要,自古以来就是中原进入广西的必经之路,更是扼守湘桂走廊和灵渠水路的咽喉要地。 原本以为在这里会是一场恶战,谁知严关守军见明军势大,竟纷纷倒戈而降,张胜、郭有名遂不费吹灰之力夺取了严关。 此时,定国大军正驻扎于十里之外,听闻严关已下,立即飞檄张、郭二人道:“敌军若至,速传烽火,切勿贸然下关,须待大军到后再行会战!” 二人接令,当即登上关城仔细观察了一番周围地形,但见此关前俯桂林,后瞰驿湖,山势嶙峋,仅通鸟道,于是命人将大炮搬运至左右两侧山顶之处,居高临下,与关城形成掎角之势,静候清军到来。 此时,孔有德还不知道全州失守的消息,听闻明军主力正在进攻全州,他急忙从附近州县东拼西凑出五万兵马,赶去救援。 六月二十九日薄暮时分,孔有德亲率前锋一千骑兵抵达严关城下,刚想叫城,不想却见关上竟遍插明军旗号,孔有德大吃一惊,自言自语道:“严关是什么时候丢的?莫非明军是插着翅膀飞过来的么?” 就在这时,张胜发现清军骤至,连忙传令两侧山头上的炮手一齐向着关前放炮轰击。随着炮声隆隆响起,呼啸而至的炮弹在清军阵中爆炸,炸得清军是人仰马翻。 “大帅,夜幕降临,敌暗我明,不如暂且退兵,等明日再战吧!”副将李虾头冒着炮火匆匆赶至孔有德面前,焦急地大声喊道。 孔有德无奈,只能气急败坏地传达了退兵的命令:“撤!传令全军后退五里下寨!” 此时,距离严关十里外的明军大营,灯火通明。在听到前方炮声隐隐约约传来的时候,马进忠与冯双礼二人皆不约而同冲进了定国的后帐,满脸兴奋地向定国请命出战。 哪知定国却是一副神情自若的表情,头也不抬,仍继续翻看着手中的兵书:“好了知道了,你们暂且退下吧。” “元帅!孔有德大兵压境,咱们就在这里啥也不干,光听炮响么?”见定国毫无反应,冯双礼忍不住追问道。 定国微微抬起头,瞥了一眼二人焦急的神色,知道若是不给一个答复,今晚他们恐怕是怎么也睡不踏实了。想到这里,定国终于放下手中的兵书,起身走到二人中间,伸手同时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笃定地说道:“二位莫要着急,你们且听这炮声,时断时续,不过是小股清军前来试探罢了。此刻夜色已晚,清军不明我军虚实,必不敢冒险攻城。今夜无事,你们尽管回去休息吧,待养精蓄锐之后,明日咱们再与孔有德决一死战!” 冯双礼和马进忠听后恍然大悟,相视一眼,心中暗自钦佩定国处变不惊,随即抱拳告辞一声,各自回营歇息去了。 然而孔有德却是整夜辗转难眠,他深知严关乃是桂林之咽喉,如今严关失守,桂林已是门户洞开,因此无论如何都要夺回严关。 想到这里,孔有德顿时再没有一点睡意,立刻派出一千步卒前往偷袭严关,没想严关城上戒备森严,这股清军才刚抵达关城之下就被发现,顷刻便全军覆没了。 孔有德不肯善罢甘休,又接连派出三拨人马前去袭扰,结果皆毫无意外地被守军聚歼于城下。 折腾了整整一夜,待至第二日黎明时分,孔有德亲自领军来到了关城下叫阵。然而在定国的严令下,不论清军如何挑战,守关明军都是坚守不出。 孔有德恼羞成怒,立即下令全军强攻关城,在此紧要关头,张胜急忙命传令兵向山顶上方打去旗语,让炮手点燃烽火示警,同时放炮猛烈轰击聚集在关城之外的清军。 见严关方向狼烟四起,炮声隆隆,定国知道定南王孔有德已至关下,连忙擂鼓聚将,亲率大军拔营起寨,直趋严关。 双方旋即在关城下方展开了一场激战,孔有德麾下多半是自辽东起就跟随在他左右的老兵,加之又有孔有德死战不退的严令,因此尽管明军兵力占优,清军却并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人人奋勇争先。 而明军这边除了跟随大西军转战南北的百战精锐外,还有不少民风彪悍的少数民族战士,这些人中不乏好勇斗狠之辈,他们面对如狼似虎的清军,亦是全无半分惧色。 见战事陷入胶着,定国猛地把手一挥,下令象骑突阵。正与清军激战的明军将士在令旗的指挥下迅速让出中路,向左右两侧避去。紧接着,在隆隆的鼓点声中,五十头战象迈着沉重的步伐,如排山倒海般向着清军碾压了过去。 五十头战象仿佛五十座移动的小山包,所到之处烟尘蔽日,大地震颤。在这些庞大的身躯上方,弓弩手、长矛手也都已经严阵以待,做好了战斗准备。方才退往道路两侧的明军步卒也随之重新聚拢过来,紧紧跟随在战象身后步步向前推进。 如此震人心魄的场景让对面的清军看得是目瞪口呆,座下战马听见象鸣亦是不住颠厥。尽管先前从湖南传来的塘报中就有提到明军象骑的威力,然而当这些庞然大物真实出现在孔有德面前时,他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惊骇万分。 若换作是其他军队,这时候估计早已吓得是溃不成军了,但孔有德麾下的这支军队毕竟久经战阵,从南到北一路所向披靡,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便又继续迎头冲了上去。 在冲锋的同时,后方的清军弓弩手也纷纷张弓搭箭,将箭矢射向空中,一时之间,漫天箭雨腾空而起,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随即如疾风骤雨般直落向明军象骑阵中。 见箭雨从天而降,站在象鞍上的明军士卒连忙蹲下身子,举起盾牌躲避,几乎就在同时,箭雨便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盾牌上方。然而更多的箭矢还是射在了战象身上,多亏这些战象皮糙肉厚,大多箭矢被粗糙的皮肤弹开,只有极少一部分射进了肉里。 在疼痛的刺激下,这些战象变得烦躁不安起来,陡然加速,疯狂地向着对面的清军冲去。很快象骑就冲进了清军阵中,站在第一排的刀盾兵瞬间被连人带盾顶飞了一大片,但见战象在人群中左右不停地甩动着粗长的鼻子,所到之处,清军士卒应声飞起,而后重重摔落至不远处,将周围更多的人撞翻在地。 象鞍之上明军将士亦各司其职,象奴驱使着战象向前攻击,弓弩手居高临下,箭无虚发,专挑清军骑兵射击,而长矛手则高举长矛,不停地向下捅刺,消灭靠近战象的清军。 随着阵型被象骑冲得是千疮百孔,清军伤亡也随之急剧上升,而明军象骑仍在不断向前突进,形势已然对清军越来越不利了。 孔有德万万没有想到,不久前还软弱如羔羊,任人宰割的明军,今日突然就像脱胎换骨一般,打得自己是毫无还手力。不过孔有德毕竟不是沈永忠,他很快调整好心态,立刻将自己身后的预备队尽数投入了战场。 这支预备队乃是孔有德最后的底牌,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到万不得已,他从来不会轻易使用这支军队。 派出预备队后,孔有德随即翻身下马,亲自走到战鼓前,为部下擂鼓助威。 在隆隆的战鼓声中,这支清军迅速抖擞起精神,呼啸呐喊着,向明军发起了绝地反击。原先已经摇摇欲坠的阵型,在得到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后,又重新得到了巩固。 不一会儿,冲在最前面的明军象骑就被清军团团围住,前进速度逐渐放缓,撞击威力也跟着大打折扣,眼看马上就要分出胜负的战斗,又被清军重新拉回了相持阶段。 这正是孔有德想要看到的,毕竟自己军中多是老兵,对伤亡的耐受力远胜明军,这场战斗拖得越久,对己方越是有利。 果不其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名象奴终因承受不住战场上的巨大压力,突然心生怯意,居然不管不顾地驱使着战象,调头向本阵方向逃去。 战象乃是明军士气凝聚之所在,一旦象骑率先脱逃,明军军心必将遭受重挫。定国对此心知肚明,战既然打到了这个份上,双方比拼的就是意志力了,只要谁最先顶不住,这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便会迅速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驻马于大纛前,定国目光如炬,厉声下令道:“督战队,斩象奴!擂鼓再战!” 很快,那名逃回来的象奴就被押至阵前斩首示众,首级也被长矛高高挑起,传视三军。 见此情景,原本有些动摇的象奴不禁心中一凛,不敢再有其他想法,纷纷驱使着战象继续向前冲击,而簇拥在象骑周围的明军步卒也随之向清军发起了又一轮猛烈进攻。 与此同时,张胜也在定国的命令下,于后方点起火来,并动用大量喷筒和火箭攻击对面的清军。这些战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火烧,在身后大火的驱赶下,本就烦躁不安的战象瞬间变得更加狂暴起来,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即便清军阵型再严整,又如何能挡得住发狂战象的冲击,很快陷入了一片混乱。 伴随着天空中道道火龙飞舞,地面上象骑腾跳奔跑,一路驱赶着溃军撞开了清军大营寨门,象骑旋即直入寨中,巨大的象足踩踏在人身上,到处都是骨骼断裂的咔嚓声,只踏得清军士卒肚裂肠流,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尾随而至的明军步卒也冲进了寨中,向着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清军大杀大砍起来。 “大帅!大势已去,赶紧撤回桂林布防吧!”副将李虾头跌跌撞撞地来到正在擂鼓助战的孔有德面前,哭喊着劝他逃命。 没想到话音未落,忽有一矢陡然从斜地里飞出,径直贯穿了李虾头的哽嗓咽喉,鲜血瞬间喷溅了孔有德一脸。 孔有德大骇,慌忙扔下鼓槌,几步跳下台阶,翻身上马,在三千王府卫队的掩护下,飞快地冲出后寨门,仓惶逃去。 随着孔有德临阵脱逃,清军霎时土崩瓦解,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就在战斗进入尾声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就是一阵电闪雷鸣,一场骤雨顷刻从天而降。一时间浊水肆虐,沿着两侧山势冲刷下来,混合着血水汇聚于中间道路上。 清军本就惊恐万分,又见天有异相,以为是明军发动了什么恐怖的妖法,更加无心恋战。定国坐镇中军,对战局洞若观火,见此情形,立即传令全军不许避雨,继续乘胜追击。 道路迅速变得泥泞起来,脚下湿滑难行,清军步履维艰,很快就被身后明军追上,几乎全军覆没。 从严关以南一直到大榕江畔,沿途尽是清军丢弃的尸骸,曾经威名赫赫的汉军八旗,经此一役,竟被明军彻底践踏在了烂泥中。 一四二 大榕江全军尽没 王允成里应外合 严关一战,清军兵败如山倒,在明军的驱赶下,无数溃散的清军向着南面的大榕江狂奔。然而孔有德率领着三千王府卫队,在逃至大榕江畔就驻马停了下来。 孔有德不甘心就此失败,因此并没有打算直接退回桂林,而是准备凭借大榕江天险,以自己精锐的王府卫队逆战。 此时,溃败的清军正络绎不绝地向着这里汇聚而来,后面追击的明军将士,一心只想着尽快追上清军,不放一个敌人渡江,早已顾不上阵型。这正是孔有德期待已久的机会,他决定利用王府卫队精骑突袭,一举击溃明军前锋。 见明军追至,孔有德亲率三千王府卫队从斜地里如风驰电掣般冲杀出来,向着明军侧翼就是一阵乱砍。 正当明军前锋眼看就要抵挡不住的时候,远处一队战象踏着沉重的步伐赶了上来,随着战象凄厉的嘶鸣声陡然响起,清军坐骑顿时浑身战栗,不顾骑兵的指令惊恐地原地打圈,瞬间乱成了一团。 与此同时,定国亦亲率五千精骑加入了战阵,只见定国坐跨“二斗金”,手执梅花枪,飞驰疾进,在安西元帅大纛的指引下,明军精骑紧随其后,直取孔有德的帅旗。 见定国转瞬即至,孔有德也只能硬着头皮挥刀迎了上去。然而孔有德毕竟已经是五十岁的年龄,加上许多年没有上阵与人搏杀,哪里是定国的对手,只战了不到五个回合,就被定国一枪刺中右臂,翻身跌落马下。 定国正欲上前一枪结果了这个大汉奸,谁知一旁数十名孔有德的亲兵见主将落马,顿时如疯了一般,一拥上前,将定国团团围在中间厮杀。趁此机会,孔有德慌忙从地上爬起,抛下厚重的甲胄,飞身重新跃上战马,头也不回地向着桂林方向仓惶逃命。 待后面的明军精骑赶上,杀散这股清军,孔有德早已逃得是无影无踪了。 随着孔有德逃跑,清军在大榕江畔最后的反击也就此落幕,在明军恣意追杀下,溃散至此的清军残部皆被斩尽杀绝,孔有德仅以身免,急入桂林,闭城死守。 桂林乃是南疆重镇,方圆数十里,光是城门就多达十三座,坚固异常。 但孔有德此时已是穷途末路,他只能将所剩无几的守军布防于城中几处关键要害,又将城中百姓尽数驱赶上城,参与防守。 此外,孔有德又派人向南宁的提督线国安、柳州的全节和梧州的马雄求救,妄图依托坚城,固守待援。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孔有德还没来得及等到援军,定国已经率领大军抵达了桂林城下。明军各营随即将桂林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站在城上往下望去,只见围城明军甲仗耀日,旌旗蔽野,钰鼓之声更是震天动地,孔有德惊得是浑身冒汗,心慌意乱。 且说马进忠率部抵达桂林城西南的武胜门外,见在此防守的清军主将竟是自己的老相识王允成,当即纵马来到城下,向着城上呼喊起王允成的名字。 王允成不敢贸然答话,连忙前往告知孔有德,孔有德听后一脸愕然,自知城中兵力单薄,抵挡不了多久,犹豫再三方才说道:“你且暂时出去应答,看那马进忠说些什么,再回来告诉本王。” 回到武胜门,王允成俯身靠在城墙垛口上,向着马进忠打了声招呼。 见是王允成,马进忠旋即大声劝说道:“乐安兄,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吾等皆是大明臣子,何必要为满清鞑子卖命?如今我十万大军围城,孔有德已是穷途末路!我家元帅说了,只要兄台愿意反正归明,过去之事既往不咎,咱们兄弟依旧是不能分开的‘王、马’!” 这王允成本是左良玉副将,号称“铁骑王”,由于素与马进忠交好,军中皆将二人合称为“王、马”。当初左梦庚降清,王允成与马进忠并没有选择跟从,而是去往湖南投靠了何腾蛟,授封岳阳伯,驻防岳州。待清军南下进攻湖南时,王允成见清军势大,遂开城投降了孔有德。 王允成心里明白此战毫无胜算,破城只在旦夕之间,但他心中仍抱着一丝幻想:“葵宇兄,兄弟我当日已然降清,若今日再回头降明,世人将如何看待我王允成?再说广西不是湖南!桂林也不是宝庆!定南王更不是续顺公!桂林城池坚不可摧,援军转瞬即至,我又岂能轻易投降?” 马进忠知道王允成所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于是继续劝说道:“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日兄台降清乃是迫不得已,亦是情有可原!然如今人心思明,王师所到之处,莫不望风归降,我军不日便将克复江南,饮马长江,兄台此时来附,尚为时不晚,不失为中兴之功臣!若再有迟疑,大军攻城在即,桂林城中有多少兵力,兄台想必比我清楚,怕是等不到各处援军赶到,城池就要易主!机会转瞬即逝,还望兄台三思!” 王允成低头沉思了良久,终于拿定了主意。就在这时,忽有传令兵匆匆赶来,说定南王召他前往王府,有要事相商。王允成知道孔有德定然也是为此事找他,连忙转身走下城楼,上马直奔王府。 果不其然,见到王允成,孔有德当即开门见山地向他询问起与马进忠谈话的内容。王允成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马进忠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孔有德听后瞬间陷入了沉默。 “王爷,李定国兵强马壮,末将估计咱们怕是很难撑到援军到来,如今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请王爷速做决断!”王允成不知孔有德心里到底有何想法,只能试探地询问道。 “你且说说,是哪两条路?”孔有德心乱如麻,随口问了一句。 王允成硬着头皮说道:“一是继续固守待援,直至城破殉国!二是回头是岸,重新归附大明!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路可走了!” 孔有德听后忍不住一声苦笑道:“回头?本王手上沾满了鲜血,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 “王爷差矣,想想当初的李成栋,弘光、隆武两个皇帝皆死于他手中,更是屠杀江南军民百余万,然而一旦反正归明,不也照样封侯拜将么?王爷乃堂堂大清定南王,若肯反正,亦不失封王矣!”王允成看出孔有德起了投降的心思,连忙压低声音,小声劝了一句。 孔有德却是摆了摆手:“李成栋是在永历走投无路之际选择反正归明的,与今日局势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本王手中一无兵马,二无地盘,就这么向李定国投降,不过徒添羞辱罢了!” 见孔有德迟疑不决,王允成知道桂林迟早易手,遂决定派人悄悄缒城而出,前往马进忠营中与其联络,表示愿为内应。 此时正值盛夏时节,广西气候酷热难耐,明军在桂林城下休整一日,直到傍晚时分,定国方才将冯双礼和马进忠召至帐中议事。 听闻马进忠与授封二等阿思哈哈番爵位的清将王允成乃是故交,定国立刻对其言道:“白日里暑热难耐,本帅念及严关一战将士们太过辛苦,故并未传令攻城。如今夜色将至,敌军神经紧绷一日,此时必然松懈!马叔,既然你与王允成相熟,当尽快与其联络,以为内应,如此方能减少大军伤亡,确保万无一失!” 马进忠笑着说道:“元帅放心,今日王允成已派人前来接洽投降事宜,末将让信使回去告知王允成,让他见机行事,不要急于行动,以免暴露!” 正在说话间,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紧接着一场大雨便在帐外哗哗倾泻下来。等到骤雨初歇,已是夜晚时分,定国背手走出帐外,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泥土的清香,随即抬头凝视夜空,对着身旁的冯双礼和马进忠说道:“孔有德在两广屠戮我大明军民,血债累累,现在终于能够报仇雪恨了!传令下去,城中清军凡有不降者,皆杀无赦!” 随着战鼓声隆隆响起,明军迅速从四面八方向着桂林城发起了攻击,一时间在漆黑的夜空中,星火喷射飞溅,铳炮轰鸣,杀声震天。 激战正酣,忽有王允成穿箭射书城外,明军士卒很快将书信送至马进忠手中,马进忠展信一看,心中窃喜,立刻按照王允成信中所标明的攻击路线,集中兵力猛攻武胜门。 明军将士冒着雨点般的箭矢,在城墙下方架起登城梯,前仆后继地奋力向城上攀爬。不断有人中箭跌落,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明军将士跳上城头,与城墙上的清军展开激战,八旗参领芮城功、骁骑校周志元等相继被明军斩杀。 听闻武胜门摇摇欲坠,孔有德急忙亲自赶来督阵,见定南王的旗号高高立于城墙上方,本已濒临崩溃的清军士气顿时复振,双方几经厮杀,明军支撑不住,被迫退下城去。 随着天边渐渐发白,明军仍未夺下城池。 天亮后,定国并没有下令鸣金收兵,而是将昨夜参与攻城的各营相继撤换下来,用先前没有参战的部队顶上,重新发起进攻。 这场惨烈的攻坚战从黑夜打到白天,又从白天打到天黑,再从天黑战至了凌晨时分,虽然桂林城依旧掌握在清军手中,但在明军不间断的车轮战下,守城清军整整两夜未曾合眼,早已是疲惫不堪了。 城墙上协防的百姓见清军无暇顾及,纷纷丢下兵器,逃下城去。 就在桂林城防即将土崩瓦解的时候,一名上山割草的明军士卒意外发现,在桂林城北郊有一个溶洞能够直接通往桂林城内的北山之上。 定国闻报大喜,立即命陈玺率五十名精心挑选出的精壮步卒,趁着夜色悄悄潜入城中,于子时前后攀上北山,并在山顶之上树起了明军的旗帜。 七月初四日拂晓时分,郭有名率一百名敢死队悄然攀上城头,与守城清军展开了殊死搏杀。与此同时,北山上的明军也纷纷摇旗呐喊,为城墙上方的敢死队助威。 正在武胜门督战的孔有德见居然有明军扎营于城内北山之巅,不禁大惊失色,没有防备城下一箭飞来,正中前额,顿时血流如注。 孔有德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他彻底放弃了抵抗的决心,捂着额上的伤口颓然走下城楼,步履蹒跚地向着王府的方向走去。 这几日孔有德一直都在武胜门督战,王允成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见孔有德离开,王允成立即命令部下打开城门,迎马进忠入城。 见明军破城而入,防守于各处城门的清军也都在瞬间失去了抵抗的意志,纷纷放弃城守,四散溃逃。 一四三 孔有德引火自焚 刘文秀捷报频传 孔有德才刚走到半路,就听闻武胜门失守,西北方向的城墙上方也已遍插明军旗帜,遂匆匆赶回定南王府,命人将府中珍藏齐聚一室,然后把妻妾子女全都给喊了过来。 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定南王妃白氏及其他妾室,孔有德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渍,执剑垂泪言道:“吾不幸少入军中,漂泊于铁山、鸭绿之间,希冀垂名竹帛。至大将军毛公以忠受戮,归命本朝,承蒙先帝厚恩,爵以亲王,赐之藩社,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今明军入城,吾必死矣!为免受辱,欲先送汝等上路!” 说罢,孔有德当即挥剑要砍,白氏见状急忙上前劝说道:“王爷且慢动手!臣妾听闻那明军主帅李定国素有仁义之名,事已至此,何不效法李成栋反正归顺?” 孔有德将剑高高举过头顶,一声叹息道:“吾自辽东叛明归清,已近二十年矣!先帝隆恩封吾为王,吾亦甘心为其爪牙,南征北战,所杀之人不可计数!明臣恨吾,无不欲除之而后快!也罢!事已至此,汝等莫要怪本王不念夫妻之情!” 不想这白氏也是刚烈女子,凄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须王爷动手!臣妾自己来!” 只见她先是唤来心腹侍卫白云龙,将一对儿女孔庭训、孔四贞交付给他,又对着孔庭训含泪嘱咐道:“儿啊,此番若是能够侥幸逃过一劫,就找个寺庙出家去吧!勿要效法汝父,做贼一生,落得个今天的下场!” 在送走子女后,白氏于是让下人送来一卷白绫,随即悬梁自缢而死。其余妾室却远没有白氏的胆魄,哭喊着连连叩首求饶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孔有德冷笑一声道:“平日里汝等口中恩恩爱爱,今日老子要死了,岂能不陪?” 话音未落,就见孔有德手起剑落,一阵狂砍,瞬间就将这些妾室全都斩尽杀绝。 这定南王府原本是明朝宗室靖江王的府邸,占地面积极大,建得是气势恢宏,金碧辉煌。在攻下桂林后,孔有德便鸠占鹊巢,将这里改为了自己的王府。没想到这才刚过去不到两年光景,自己居然就要步靖江王的后尘了。 此时此刻,望着满屋子的金银珠宝,耳畔听到的却是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孔有德不禁悲从中来,抓起一副烛台,随手丢在了身旁的一堆锦缎上。 随着火焰熊熊燃起,在火光的映衬下,孔有德仿佛看到了死去多年的毛大帅,还有被他下令处死的瞿式耜和张同敞,以及千千万万死于自己手中的无辜冤魂。 孔有德仰天长叹一声,反手将那把还在滴着鲜血的佩剑往自己脖颈处一抹,鲜血喷溅而出,整个人便轰然倒在了火海中。 再说侍卫白云龙带着孔庭训和孔四贞兄妹二人仓惶逃出王府,没想到才没逃出多远,就迎面遇上了入城的明军。白云龙、孔庭训皆被当场抓获,就地处死,只有孔四贞为人机警,方才得以孤身逃脱。 大军入城后,定国立即颁布严令:“不准将士骚扰百姓,焚屋淫掠。” 很快,桂林城中就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景象。 紧接着,定国又命人将俘获的原明庆国公陈邦傅、其子文水伯陈曾禹、清广西巡按王荃可、广西布政使张星光等一干文武叛臣尽数押往贵阳受审。 在安定了桂林局势后,定国遂分兵数路前往收复广西各州县。随着桂林失守,定南王孔有德自杀的消息接踵而至,广西境内的残余清军无不胆战心惊,完全丧失了抵抗的勇气。 七月十六日,驻守柳州的清军右翼总兵全节在接到明军大举南下的军报后,慌忙弃城逃跑。五千明军精骑在靳统武的率领下一路尾随追杀,清军兵马见到明军旗号,尽行哗散,左营副将何九成伤重不治而死,后营副将沈邦清被追兵赶上乱刀砍死,另有右营副将郑元勋和中军游击蔡斌在走投无路下,带着残部向明军投诚。除此之外,清廷任命的右江道金汉蕙、府江道周令绪、平乐知府尹明廷等人亦被明军俘杀。 明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广西,浔州、郁林等地,明军兵马还未赶到,当地百姓便已经自发组织武装,将清军尽行驱除了。 回头再说刘文秀,上回入川作战,他率部彻底消灭了盘踞于蜀中多年的军阀势力,然而这一举动也引起了清廷的高度警觉,清廷担心明朝控制四川后实力将得到极大提升,遂等明军主力退回云南后,便立即命平西王吴三桂、定西将军固山额真李国翰统率五万大军由汉中入川。 由于明军在四川兵力薄弱,为保存实力纷纷弃城后撤,吴三桂得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夺取了包括成都、重庆在内的川西和川东之地,明朝在四川控制的地盘就仅剩下了川南一隅。 文秀深知,一旦让清军在四川站稳脚跟,其下一步必将南犯云贵,到那时候,西南地区的局势将对明朝更加不利。 因此在粮饷军械筹措完毕之后,文秀立即将诸将召至营中,指着地图上方标注的清军部署情况,环顾一眼帐中,开门见山道:“秦王已命我为北路军主帅,统兵六万反攻四川,诸位且看清军在四川的部署情况,有总兵南一魁驻守建昌,梅勒章京白含贞驻守重庆,总兵马化豹驻守叙州府,除此之外,其他州县仅有少数零星兵力布防。总体来说,目前清军在四川的实力并不强大,且分散于各地!咱们应当如何进兵,还请诸位将军各抒己见!” 王复臣本是秦王孙可望麾下的得力干将,此番与白文选一并被孙可望派至北路军中,为文秀副将,他率先发表意见道:“元帅,吴三桂所部乃是当年的关宁铁骑,骁勇无比,末将以为必须集中优势兵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白文选听了王复臣之言,当即表示了反对:“自明将军所言差矣!四川清军兵力并不强大,若我军集中兵力,步步为营,正中其下怀,吴三桂可以从容调集全部兵力,与我抗衡!故末将以为,应当全线出击,使清军无法相互增援,如此吴三桂必须处处设防,兵力不足的劣势也将完全暴露在我军面前!” 原先何腾蛟麾下的总兵张先璧也站了出来,抱拳言道:“末将认为自明将军之法看似稳妥,但一城一地的争夺毕竟速度太慢!若清军惧于我军声威,不战而逃倒还好说,万一清军一城遇袭,数城来援,势必造成我军重大伤亡!故末将还是赞成毓公将军的主张,兵分数路,使清军首尾不得相顾,我军便可以长驱直入,一举收复四川了!” 可王复臣依旧坚持己见道:“二位将军之言虽有一定道理,然而却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清军断然不会坐以待毙,如果我军全线分散兵力,一旦清军增援,我军必将陷入被动局面,遭敌分割包围,蚕食殆尽!” 白文选听后却是微微一笑道:“自明将军谬矣!其援军想要入川无非两条路,一是走汉中陆路,二是走夔门水路,此两路皆不好走,耗时日久,待其援军到达,恐怕就只能为吴三桂收尸了!我军只要速战速决,赶在清军增援之前拿下四川,然后凭险据守,清军就算百万大军来援,又有何惧哉?” 听完大家的发言,文秀低头沉思了片刻,方才言道:“毓公将军之法更有把握!正所谓兵贵神速,咱们只要能够抓住时间差,打吴三桂一个措手不及,便能够赶在其增援到来之前拿下四川!本帅决定,兵分三路齐头并进!毓公将军,命你攻打重庆,消灭白含贞所部!文贵将军,由你攻打建昌,消灭南一魁所部!自明将军,你且去往叙州,消灭马化豹所部!各路得手以后,立即向北推进,扩大战果,一举收复四川全境!” “末将遵令!”诸将齐声虎吼领命,随即各自回营准备去了。 自从上次看到战象的惊人威力后,文秀也派人从缅甸引进了十几只战象,日夜操练,如今其麾下的象骑亦已初具规模。 此次入川,明军兵多将广,粮饷充足,加之又有象骑助战。文秀自是信心满满,誓要彻底将吴三桂和他的关宁铁骑尽数歼灭于四川境内。 在文秀的统领下,北路军兵分三路,浩浩荡荡地从贵阳出发,由建昌、叙永、彭水三个方向朝着清军控制区域展开了全面反攻。 由于蜀人皆认为吴三桂乃是贰臣汉奸,故刘文秀大军一到,各地皆纷纷群起响应,清军所占州县,又迅速被明军收复。 八月十二日,当文秀率本部兵马抵达叙州府时,王复臣已在叙州府城南门外迎候多时了。见到文秀,王府臣立即走上前来,兴奋地抱拳禀报道:“启禀元帅!我部于三日前攻克叙州府,全歼守军,击毙甲喇、牛录等大小将佐三十一人,只有马化豹一人逃脱!” 文秀听完王复臣的禀报也很是高兴,连声夸赞道:“好啊!自明将军旗开得胜,拔得头筹,可记头功!” 在众人的簇拥下,文秀翻身下马,登上城楼,望着城内军民欢庆胜利的景象,文秀不禁欢欣鼓舞,心中更是热血沸腾。 就在这时,忽有一骑飞驰入城,原来是张先璧的信使到了。但见信使快步登上城楼,来到文秀面前,单膝跪地递上建昌战报。 “启禀元帅!我军已攻克建昌,守将南一魁死于乱箭之下!” 文秀展开捷报快速翻看一遍,顿时面露喜色,当即对着信使吩咐道:“你且速速回去告知南宁侯,迅速挥师北上,歼灭成都之敌!” 信使起身接令,旋即转身匆匆离去。 吴三桂此时听闻叙州府失守,不得不亲率大军前来争夺。两军对垒,文秀命象骑在前冲击清军方阵,骑兵于后跟进,步兵左右掩杀。吴三桂所部虽是辽东劲旅,但此前从未见过象骑,一时惊恐万分,遭明军迎头痛击,损失惨重。 吴三桂没有料到明军的战力居然如此强悍,在撤至夹江县后,立即召来李国翰和四川巡抚李国英商议应对之策。三人经过一番合计,决定全军北撤,以保万全。 在接到吴三桂撤军的命令后,重庆守将白含贞遂急忙放弃重庆,向着保宁撤退。 八月二十五日,明军兵不血刃进入重庆,听城中百姓说清军刚走不久,白文选于是迅速率军向北追击,在距离重庆一百二十里外的停溪追上了这支逃跑的清军。 在白文选的指挥下,明军以火器从四面围攻,双方激战一夜,至次日清晨,清军大败,梅勒章京白含贞、白广生被擒杀,永宁总兵柏永馥率残部拼死突围而出,狼狈逃往保宁,明军大获全胜,取得了停溪大捷。 一四四 吴三桂退守保宁 李定国联络东南 九月十一日,吴三桂率部退至绵州,接着又退到了广元。在节节败退下,清军控制的地盘就仅剩下了弹丸之地保宁。吴三桂已经无意再继续死守,准备放弃保宁,全军退回汉中。 此时驻守于保宁的清军仅有总兵严自明麾下一百多人,在接到撤离的命令后,严自明正欲带兵弃城而走,不想却被刚好在城中监临乡试的巡按御史郝浴给拦在了城门前。 在郝浴的劝说下,严自明决定继续留在保宁坚守,而为了促使吴三桂能够回心转意前来救援,郝浴又与严自明联名至书吴三桂。 信中言道:“川北为汉中门户,有川北后得有汉中;无川北不第无汉中矣。至保宁一隅屯聚朝廷粮饷,又兼设文武,原倚以为全川、收云贵之大镇。王受西南重寄,岂得弃而不顾,等情。臣复独移抚臣,内有朝廷一块土是贵部院一重责任。今秦兵四散,蜀寇蜂拥,贵部院向来所提调之兵马、所管辖之将官不见一人,并贵部院亦竟不知在于何所,则保宁一片封疆将来作何销缴,等情。时虑寇深路阻,以上两项文书自未至丑历七时,照样七次踵发,务要其必归。坐是两路兵俱知各司、道、府死守保宁,因翻然云集。” 吴三桂接到书信后,急忙与李国翰和李国英二人商议去留之计。 李国英在看完二人的联名启文后,亦深受鼓舞,当即慨然言道:“王爷乃是客兵,自可撤往汉中,然下官身为巡抚,身负守土之责,当与保宁共存亡!还请王爷速速退还汉中,下官这便当夜赶回保宁,布置抵御之策!” 说罢,李国英遂辞别了吴三桂和李国翰,马不停蹄地率军拔营赶往保宁去了。 李国英走后,李国翰见吴三桂仍在犹豫不决,连忙劝说道:“王爷,我等统领大军恢复四川而不得,若再弃了保宁,丢了巡抚,将如何向朝廷交代?王爷素知我朝法度,一旦龙颜震怒,你我二人即便今日不死于贼寇之手,他日也必死于法矣!与其这般,倒不如前往保宁,与贼兵拼死一战,或许还有生机!” 吴三桂听后恍然大悟,立刻派人飞马将李国英追回。待李国英折返归来,吴三桂当即向他询问道:“我大军若是去守保宁,巡抚大人可有粮饷供应?” 见吴三桂回心转意,李国英不禁大喜言道:“王爷尽管放心,保宁城中粮食虽然不多,但若能合理统筹,亦足够大军五月支用!” 听李国英这么一说,吴三桂终于打消了原本准备退往汉中的想法,率部急趋保宁,与郝、严二人一起共守城池。 回头再说定国,在收复桂林之后定国立即命信使飞驰赶往贵阳,向孙可望报捷。信使不敢怠慢,带着报捷文书飞马疾驰而去,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马,日夜不息,至第二日中午时分便已抵达了贵阳。 信使纵马穿城而过,直抵秦王宫前,由于疲劳过度,才刚一下马便一头栽倒在地,半天无法动弹。值守宫门的驾前军见是报捷信使,急忙围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入殿中。 孙可望闻讯赶到,一面让人端来汤药给信使灌下,一面让太监从信使怀里取出报捷文书。 太监恭恭敬敬地将报捷文书递至孙可望面前,孙可望抬手接过,仔细翻看了一遍,自是欣喜若狂,于是传令大宴三日,全城军民同庆胜利。 在喜悦之下,孙可望又修书一封,向永历帝奏请,封李定国为西宁郡王兼行军都招讨、刘文秀为南安王,冯双礼为兴国侯。并派遣检讨方于宣、中书杨惺光二人押解着八万饷银前往桂林犒赏三军。 几日后,孙可望收到定国从桂林送来的战利品,其中仅有定南王金印簿册和几捆人参,而清单中所报抄获的官库财物也不多,孙可望不由大为失望,随手便将清单扔至一旁。 就在这时,冯双礼的密报也接踵而至,在密报中,冯双礼向孙可望抱怨定国将府库中抄出的大部分金银珠宝都封赏给了本部将士,自己营中就只分到了很少一部分。除此之外,冯双礼还把这些时日,定国与马进忠交往甚密之事,也向孙可望做了详细的汇报。 在看完冯双礼的密报后,孙可望不禁勃然大怒,认为定国收复桂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亲自出征,方才让他白捡了这一场功劳,忍不住忿忿对左右言道:“清军何足惧哉?不过是孤坐镇后方,未曾领兵罢了!” 随着孙可望对定国嫌隙加深,为防止定国屡立大功,将来难以压制,孙可望立即传谕冯双礼,命其前往定国军中,分担军务,又遣都督关有才等人率兵前往策应,监视定国之军。至于先前议定犒赏的饷银,也从八万两削减到了六万两,最后又减到了四万两。同时,还命人将前往安龙请封的使者追回,先前奏请封王之事也就此不了了之了。 永历帝在安龙听闻桂林大捷,更是喜极而泣,遂派司礼监太监王坤赶赴桂林,以玺书劳慰定国。 哪知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贵阳,孙可望听后认为定国与永历帝暗通款曲,心中对定国竟更加嫉恨了。 就在此时,陈邦傅父子及一干被俘的清廷文武官员也被押解至了贵阳。 孙可望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听说送来的是叛徒陈邦傅,当即下令将其父子二人押赴市曹剥皮实草,并于各门张榜布告曰:“逆犯陈邦傅先经肆劫皇杠,摽掠宫人,罪已漏网。不思建功赎罪,辄行背主反叛。今已拿获,解赴军前,立将邦傅父子剥皮,传示滇、黔!其余逆犯一并斩首示众!” 这陈邦傅多年祸乱朝廷,又为自身荣华富贵,戕害同袍,投靠异族,可谓罪大恶极,本来杀他也是天经地义之事,万万没想到此事传至安龙,御史李如月居然上表弹劾孙可望擅杀勋爵之罪。 尽管永历帝心中对孙可望颇为不满,但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他却是难得的与孙可望保持了一致,毕竟当年在西江之上,陈邦傅炮打御船,险些让自己葬身鱼腹,加之当年被其残忍杀害的宣国公焦琏,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此间种种,即便孙可望不杀陈邦傅,自己又岂能放得过他? 念及至此,永历帝不禁勃然大怒,下令将李如月重责四十廷杖,以儆效尤。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哪里知道这李如月不知是哪跟弦搭错了,居然把自己的奏折又给孙可望抄送了一份。 孙可望可没有永历帝那么好的脾气,既然李如月想死,孙可望自然也就不跟他不客气了,立即传令驻守安龙的心腹王爱秀,将李如月捉拿归案,效法陈邦傅父子之刑剥皮实草,以泄心头之恨。 由于李如月的作死行为,贵阳和安龙本就紧张的关系,也随之进一步恶化了。 不久后,司礼监太监王坤来到桂林。听闻有圣旨到达,定国连忙在大厅摆设香案,整好衣冠,跪地相迎。 在诵读完旨意后,王坤将圣旨恭恭敬敬地递至定国手中,随即忍不住夸赞道:“皇上听闻康国公一举诛杀逆贼孔有德,龙颜大悦,称此乃自满清入关以来所未有过之壮举也,康国公功于国家大矣哉!” 定国捧着圣旨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说道:“王公公过誉了!皇上天恩浩荡,臣纵使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那孔有德血债累累,天怒人怨,乃是自取灭亡罢了,臣不过顺天而行,又岂敢贪此天大之功?劳烦王公公回去转禀皇上,就说臣请皇上再忍耐个一年半载,臣定当尽快挥师北上,收复南都,奉迎圣驾回銮!” “康国公尽管放心,这话咱家一定替您带到!咱家的事已经办完,康国公日理万机,军务繁忙,咱家就不多叨扰了,告辞!”王坤说罢,向着定国微微作了一揖,旋即转身离去。 王坤前脚才刚走,长随夏大柱便进来禀报说瞿式耜的公子瞿昌文前来求见。 这瞿昌文自从其父殉难后,便被孔有德关押在桂林府的大狱中,直到定国率军攻克桂林,方才将其从狱中解救出来。 听说是瞿公子来了,定国连忙吩咐夏大柱将其引至书房相见。过了片刻,就见瞿昌文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瞿昌文刚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称谢。定国大吃一惊,赶紧上前一步将瞿昌文扶起,拉至一旁太师椅上坐定,随即开口言道:“瞿公子来得正好!令尊大人殉节不屈,天地动容,本帅打算在桂林城中建祠祭祀!正想这几日找公子商议此事。” 听定国这么一说,瞿昌文连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再次跪地叩首谢恩道:“若能如此,家父泉下有知,死亦瞑目矣!康国公大义,瞿府上下铭记五内,永世不敢相忘!” “公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定国连忙跟着站起身,让瞿昌文重新坐下,然后接着说道,“如今广西初定,本帅打算任命瞿公子为地方父母,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不想瞿昌文却是抱歉地摆了摆手,婉言拒绝道:“康国公的好意昌文心领了,然家父殉节于桂林,魂魄尚未能够回归故里,还请康国公允昌文先行护丧归葬,待守制三年后,再为国效力!” 定国遗憾地点了点头:“正应如此,尽孝父母,乃人伦之常!是本帅顾虑不周了!” 瞿昌文看出定国眼中的失望,于是拱手向着定国作了一揖道:“康国公,临行之前,昌文还有一言以进!” 定国客气地伸手示意道:“公子请说!” 瞿昌文清了清嗓子,立刻将自己心中思虑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康国公既已略定广西,此地距离忠孝伯海上之师相去不远,若能与之联络,彼此声援,其东南恢剿大计必成矣!” 紧接着,瞿昌文便对定国介绍了一番郑成功的大致情况,而后起身辞行。 几日后,定国即派人秘密潜往广东虎门一带,与水陆义师王兴、陈奇策等人频繁接触,进一步了解郑成功的兵力及活动情况,并遣使将捷报送往海上,与郑成功相约会师五羊,共谋南京。 没过多久,郑成功亦遣其效用官李景来到广西,相约会师之期。 此时,除了梧州以外,广西全省光复,许多本已退入山区的明朝残部及隐居乡里的缙绅都闻风云集,共勷盛举。 其中安定伯马宝更是直接出兵配合定国,接连攻克了阳山、连州、连山等州县,活捉清连阳副将茅生蕙、游击马泗汗、守备白守富。陈邦傅旧部彰武将军袁来朝、曹志建部总兵欧正福等人也都相继前来依附。 一四五 八旗军大举南下 李宁宇挥师北上 见局势一片大好,定国心中很是振奋,遂于桂林七星岩摆下酒宴,召前兵部尚书刘远生、兵部员外郎朱昌时、中书舍人管嗣裘等人一同庆贺广西光复。 酒酣过半,却见定国突然起身离案,举着酒杯缓缓踱步来到刘远生面前,借着酒劲询问道:“同庵先生饱读史书,以为曹操、司马懿是何等人物?奸乎?愚乎?” 刘远生不明所指,尚在踌躇间,定国又接着自言自语道:“此二人有戡乱之才,身经百战,屡破强敌,若能匡扶弱主,垂名于后世可谓探囊取物矣!然却觊觎神器,博万世之骂名!犹如持黄金而换锈铁,农夫樵竖且不为之,而此二人为之,何其之愚也!” 刘远生听出了定国的言外之意,不禁一声苦笑道:“当今之世,与宋末之局何其相似!康国公是艳羡文文山、陆秀夫、张世杰诸先贤乎?” 定国被刘远生说中心思,喟然长叹道:“文、陆、张诸公,其精忠浩气,固然足以光昭青史,为天地生色!然而吾辈之于国家,亦不愿有此结局也!” 言毕,两人相视唏嘘良久,方才重新举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此时梧州尚在敌手,为了减少将士的伤亡,定国遂派遣马全怀、李彦台、赵元符等人为使,前往招抚梧州守将马雄,许其以侯爵,并黄金数十万两。 然而马雄非但不从,反倒将使者扣押。定国闻讯大怒,立刻亲率大军前来攻打梧州。马雄自知势单力薄,急忙向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飞书告急。 接到告急文书后,尚可喜念及包括线国安、全节在内的广西文武道府州县各官四十六人如今皆在梧州避难,若是有失,不堪设想,不得不派遣副将强世爵率水师及两万兵马,携红衣大炮赶往救援。 哪知尚可喜的援军尚在途中,定国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袭破了梧州。线国安、全节、马雄等人见大势已去,慌忙弃城东走,一路仓惶奔逃,直至广东境内方才停下脚步。 就在定国准备先稳定住广西局势,然后继续向东进攻广东,拿下江西、福建,恢复隆武朝时期版图,继而图谋南京的时候,忽有飞檄从贵阳传来,急调定国回师湖南。 檄书之上只有寥寥数语,定国看后不明所以,连忙向信使问起其中缘由,信使于是将先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向定国禀明。 原来当湖南、广西失守,孔有德自焚的消息传至北京,顺治帝大为震惊,他没有想到已经奄奄一息的残明居然还能有如此强大的实力,急忙召集朝臣前来商议。 议政大臣范文程率先建言道:“皇上,据前线传回京城的战报,如今形势已经极其严峻,微臣建议朝廷必须立刻派大军前往增援,重新夺回湖南、广西之地!若有延误,长江以南将不复我有!” 其他王公大臣也纷纷表示附和,赞成范文程的出兵主张。 见朝臣皆赞同出兵,顺治帝于是环顾一眼大殿,期许地询问道:“诸位爱卿,既要出兵,以为何人挂帅为妥?” 话音未落,就见敬谨亲王尼堪站了出来,自告奋勇地说道:“臣尼堪愿往!” 尼堪乃是努尔哈赤长子褚英的第三子,顺治帝的堂兄,素以勇猛善战著称,从小便跟随于努尔哈赤身边,几乎参加了明清之间所有的重大战事,尽管极少独当一面,但也算久经战阵。随着这些年,阿济格、豪格、多铎、博洛、勒克德浑、满达海、瓦克达等一大批骁勇善战的八旗军统帅英年早逝,尼堪已然成为了清廷中现存为数不多的宿将之一。 顺治帝循声望去,见是尼堪,不由大喜过望:“好!敬谨亲王若是肯去,定然马到成功!朕这便封你为定远大将军,统率京师八旗十五万大军即刻南下,荡平残明!” 待尼堪领旨谢恩后,范文程又向顺治帝提议道:“皇上,此次作战,微臣以为我军不必直取广西,只须令四川的吴三桂出兵,配合敬谨亲王从两路共同夹击贵阳,直捣孙可望的老巢,孙可望必定令李定国回师救援,如此广西空虚,可不战而复也!” 听了范文程的话,尼堪不禁冷哼一声,心中暗自思忖,这回随自己南征的,可是实打实的满洲八旗精锐。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满洲八旗与明军交锋,几乎无往不利,包括杨镐、刘綎、袁应泰、熊廷弼、孙承宗、曹文诏、卢象升在内的一大批明朝猛将牛人,皆倒在了这支军队的铁蹄之下,就连大顺皇帝李自成也在山海关一片石被满洲八旗杀得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先前湖南、广西战事失利,不过是由于汉军八旗及绿营兵太过无能罢了,只要自己率满洲八旗出现在战场上,李定国必将如先前那些明朝将领一般,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 想到这里,尼堪打心里更加看不起范文程为首的汉官了,认为这些人每日只知道耍嘴皮,到头来真正带兵打战还是得靠八旗军。 见范文程还在滔滔不绝地向顺治帝分析当前形势,尼堪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了范文程的话,阴阳怪气地嘲讽道:“本王身经百战,这战该怎么打,莫非还要范大人您教么?” 范文程顿时语塞,气得是半天缓不过神来,整张老脸更是涨得通红。 郑亲王济尔哈朗向来敬重范文程,见尼堪这副盛气凌人,狂妄自大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训斥道:“敬谨亲王,范大人乃是三朝元老,不可放肆!想那定南王英雄一世,不料在李定国面前却一败再败,最终死于其手,可见此人之悍勇前所未见,敬谨亲王还是谨慎为上,不可妄自轻敌啊!” 见朝堂上的气氛有些尴尬,顺治帝连忙说道:“敬谨亲王不可失礼!朕意已决,立即传谕吴三桂,命其从四川进攻,配合主力大军合击贵阳!” 见皇帝都这么说了,尼堪不敢再争,只好遵旨领命。临行时,顺治帝又赐尼堪御服、佩刀、鞍马,并于南苑亲自为其送行。 当此时,由于湖南一带的清军主力及官员皆已逃跑,因此定国只留下少部分兵力接收州县,主力大军尽远在广西境内。 而孙可望的十万驾前军则近在咫尺,如果孙可望能够亲自率兵前来抵挡尼堪,定国便可以从容巩固刚刚拿下的广西,假以时日,待广西局势稳定,大军提师东向,广东也将唾手可得。即便孙可望不敌尼堪,定国亦可以在固守广西的基础上,派出部分兵力支援湖南战事。 可万万没有想到,在听闻清军大举南下的消息后,孙可望非但按兵不动,居然还下令定国立即率主力大军从广西返回,迎击尼堪。 原来当初孙可望曾在凤凰山和满洲八旗军有过一次交手,深知对手的厉害,这回听说来的是满洲八旗,心中顿时慌了神。但他转念一想,既然如此,何不妨借尼堪之手削弱定国的力量,若尼堪获胜,定国所部的实力和威名都将大大受损,到时自己再派大军入湘,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即便定国能够侥幸击败尼堪,其部亦会有很大消耗,此消彼长,将来自己就能够一家独大,把持朝政了。 正因为孙可望的私心作祟,定国不得不疲于奔命,从千里之外的桂林赶回湖南前线,非但广东已成画饼,广西也由于没办法留下重兵防守,给了清军以反扑的可乘之机。 果不其然,在探知定国率主力大军北上的消息后,平南王尚可喜立即率线国安、马雄、全节等部自广东封川出发,水、陆并进,直扑广西。由于留守广西的明军兵力薄弱,根本无法阻挡清军的攻势,只在短短四月间,广西全省便又重新被清军占领,定国先前所付出的全部努力尽皆化为乌有。 此事暂且不提,但说定国在送走信使后,当即命巡抚徐天佑及前兵部尚书刘远生、前兵部员外郎朱时昌等人留守桂林,然后于八月中旬亲率东路军主力北上湖南,连取全州、永州二府,并于九月向衡州进军。 衡州地处湘江中游,衡山之南,由于传说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故又称雁城。 退守衡州的续顺公沈永忠此时手中尚有三万兵马,但他在得知孔有德被定国消灭的消息后,惊惧不已,遂再次弃城而逃。 定国旋即派遣马进忠、冯双礼北取长沙,张光翠出宁乡,攻取常德。长沙巡抚金廷献闻讯慌忙以扁舟载其家眷出洞庭,沿长江逃至郫州,监司以下亦随之遁走一空,明军兵锋未至,而千里无人。 定国亲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长沙,城中百姓纷纷箪食壶浆,夹道相迎王师。由于明军中有许多少数民族战士,还带有大批战象,长沙百姓从未见过,自是倍感稀奇,又惊又喜。 进驻长沙后,定国于是在此安设官员,筹措粮饷,修理军械,并传令全军休整两月,精简疲弱之兵,徐图北进。由于明军纪律严明,买卖公平,长沙城中呈现出一片多年未见的和平安宁景象,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定国治军有方。 在得到定国挥师北上的消息后,顺治帝急令洪承畴自江宁移赴长沙,经略湖广、云贵、两广战事。又敕命还在半途的尼堪所部改变进军方向,将原先与吴三桂合兵夹击贵州的计划改为先行攻占宝庆,歼灭李定国部。同时传谕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叮嘱二人切勿愤恨,轻赴广西。 敕曰:“倘贼犯广东,尔等宜图万全为上计,侯大兵至日,尽付之定远大将军,慎勿轻举,以失事机。” 大战在即,谁知就在此时,原兵部尚书,曾投降清廷充当广西提督马蛟麟幕僚的万翱突然来到长沙拜见定国。 定国不知此人为何事而来,于是吩咐夏大柱将其引至大堂相见。由于万翱曾经屈节降清,定国对其十分厌恶,并没有起身,只是随手指了指一旁的空座,示意他坐下,然后敷衍地问道:“不知万尚书今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万翱没有看出定国脸上的不满,兴冲冲地坐了下来,然后沾沾自喜地向定国吹嘘起当初在永历帝面前主封秦王之功。 定国本就对孙可望心怀不满,又见万翱这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对他更是厌恶至极,当即毫不客气的说道:“万尚书乃是朝廷大臣,本应宜加优礼,然曾贻误,本帅未闻明旨复职,不知该以何礼相待,还请万尚书自便。” 万翱听了这话,又见厅中诸人皆在掩嘴偷笑,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羞得是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慌忙起身向着定国作了一揖,旋即匆匆转身而去。 至十月,随着尼堪大军越来越近,定国遂命张胜进驻湘阴,马进忠北略岳州,以为大军前哨。旋即又遣高文贵去取江西,进围赣西重镇吉安。明军各部连战连捷,先后收复二州一十二府,辟地三千里,一时军威大振。 一四六 围保宁功亏一篑 解兵权凄然返滇 正当定国驻军长沙,准备迎战尼堪的八旗劲旅时,刘文秀亦率领五万大军逼近了保宁城下。 保宁府城三面环水,周十二里又三百三十步,城墙高三十三尺,宽十五尺,开四门,东曰望瀛门、南曰迎薰门、西曰瞻岳门、北曰拱极门,城墙每隔六十步筑有一处向外凸出的矩形墩台,可以让守军从侧面攻击敌人。此外,城墙外围还有一条宽三十尺,深十五尺的护城壕,可谓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 这几个月,尽管清军在四川战场节节败退,然主力犹存,城中守军仍有不下三万人,与城外明军兵力相差无几,这也给明军攻城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为了尽快攻克清军在四川最后的堡垒,文秀当即在中军大帐召集诸将,共商攻城之策。 灭虏将军王复臣素来多谋善战,他遂以兵骄不可当死寇为由,向文秀进言道:“元帅,末将以为,我军围城兵力不足,当围三阙一,留出一条通道放清军突围。如此一来,我军方可以集中优势兵力,攻其薄弱之处,还能够避免吴三桂做困兽之斗,只待清军突围,我军便能够乘势追杀,一举将其击溃,收复四川全境了!” 刚刚被永历帝晋封为沅国公的黑虎将张先璧亦表示赞同道:“自明将军所言极是!此战若是演变成旷日已久的消耗战,对我军极其不利!为避免夜长梦多,我军必须尽快逼迫吴三桂弃城逃往汉中,此方为万全之策!” 然而此时,文秀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认为清军士气低落,已是不堪一击,王复臣提出的建议太过保守,一旦吴三桂突围逃跑,便无法达到全歼敌军的目的,当即不以为然地说道:“本帅却以为应当四面合围,不留缺口!并将主力摆在保宁城北,彻底堵死吴三桂逃往汉中的退路,一劳永逸地歼灭此敌!” 听了文秀的话,王复臣当场就急了眼,坚决表示反对道:“元帅万万不可!兵法有云,围师必阙!我军若放开北路,清军必将毫无斗志,弃城遁走,虽不能全歼清军,但却能够顺利收复四川!我军兵力并不占优,如果四面合围,清军无路可退,势必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旦被其反击得手,岂不是前功尽弃?” 文秀见王复臣反对自己的意见,心中很是不满,猛地拍案而起道:“自明将军,若是放吴三桂逃回汉中,他日必卷土重来,四川战事将永无平息之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到时候能否还有今日之良机,未曾可知矣!” 王复臣亦肯不相让,依旧坚持己见道:“当年韩信背水一战,大破陈馀几十万大军!教训在前,不可不鉴啊!” 文秀此时志得意满,哪里还听得进去别人的劝告,一意孤行地下令道:“吴三桂坐困孤城,指日可下,莫非将军胆怯乎?本帅主意已定,毋须多言!王复臣,你且顺嘉陵江下行三十里后搭浮桥过江,在南城外结阵!张先璧,命你部围城西南!本帅亲自列阵于东北教场,扼守吴三桂之归路!军令已下,诸位且各自回营准备,等候攻城之令!” 见劝不动文秀,王复臣为顾全大局,也只能作罢,抱拳答应道:“末将遵令!” 帐中诸将也跟着虎吼一声,随即各自散去。 为了防止清军逃脱,文秀又下令分兵攻占葭萌关、梁山关,彻底切断清军的所有退路,然而此举也使明军本就未占多大优势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十月十一日,在隆隆的炮声中,文秀亲率大军蔽山而下,于保宁城东北校场兵分十三营,南自江岸,北至沙沟子,横列十五里。 文秀命大军以圆阵迎战,十三头战象居前各领一个营,手持盾牌、长枪的枪兵紧跟其后,接着是手持扁刀、弓箭的弓兵,最后是携带火炮、鸟铳的炮兵。 吴三桂亦不甘示弱,在北城布下重兵,一身戎装站于城楼之上,双手撑着城墙垛口对着驻马于城下的文秀高声喊话道:“本王久仰刘将军大名,今日终得一见,幸会之至!” 文秀隔着三十尺宽的护城壕,高举马鞭,指向城楼上的吴三桂,怒骂道:“吴三桂!你这个大明叛逆!鞑子皇帝不是封你为平西王么?本帅今日便要替天行道,送你归西!” 吴三桂自知已无路可退,遂亲自督率守军背水死战,明军尽管声势浩大,但由于兵力过度分散,在每个进攻点上都未能形成绝对优势。 激烈的攻防战整整持续了数日,城内守军伤亡过半,好几次都差点儿被明军攻上城墙,多亏李国英灵机一动,将城上所有旗帜都换成了八旗军的旗帜,趁着攻城明军惊疑之际,清军趁势发起反击,方才有惊无险地保住了城池。 尽管明军伤亡惨重,但文秀依旧不为所动,反倒加紧了对保宁的攻击,守军渐渐支撑不住,眼看就要破城。 望着城下层叠里许,蜂拥攻城的明军将士,吴三桂不禁有些绝望了,忍不住哀叹道:“本王戎马一生,始终能够逢凶化吉,不想今日却要命绝于此弹丸之地了!” 然而就在清点各门伤亡情况的时候,吴三桂突然发现西城守军的伤亡最小,他心中一动,立刻来到西城城楼之上,张目望去,只见城下明军兵力大概只有不到一万人,且军容明显没有北城那般严整。 “对面这支明军主将是谁?”吴三桂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扭头问向旁边的李国英。 “王爷,对面是人称黑虎将的张先璧!”李国英连忙回答道。 吴三桂顿时面露喜色,重重一拳砸在城墙垛口上:“好啊!胜负的关键就在此了!那张先璧不是刘文秀的嫡系,兵力最少,战力最为薄弱!咱们若是能够集中兵力先行击溃张先璧,刘文秀必败无疑!李巡抚!你且继续坚守城池!本王亲率精锐杀出城去,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击能否得手了!” 当吴三桂亲率一万精锐关宁铁骑悄悄打开瞻岳门,冲杀出城的时候,正赶上明军饭点,关宁铁骑如疾风骤雨般突入明军大营,见人就杀,逢人便砍,在猝不及防下,张先璧的滇奇营迅速被清军击溃,败军狼狈奔逃,又把附近王复臣的营寨也给冲乱了。由于明军背水布阵,一时间溃散的人马全都拥挤在嘉陵江边,互相踩踏,死伤无数。 王复臣身旁的亲兵皆被乱军冲散,只剩他孤身一人被几十名清军团团围住。王复臣一连手刃数人,却始终无法突出重围,见此情形,他知道已是无路可走,当即昂然怒吼一声道:“大丈夫不能生擒名王,岂可为敌所辱?” 说罢,遂引刀自刎而死。 张先璧带着溃退的明军一路向浮桥方向撤去,此时围攻北城的主力大军尚未动摇,只要能够尽快退过嘉陵江,死死守住浮桥,便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然而万万没想到,张先璧的弟弟张先轸由于已部战力不强,担心部下未战先怯,居然在几天前就将浮桥给砍断了,意图效法韩信,激励部下背水一战。 这个情况就连张先璧都不知道,更别说其他人了,当明军撤至原先浮桥的位置方才发现,浮桥已经没有了。大批将士因此无法过江,要么被追赶上来的清军砍死,要么落水淹死,竟是全军覆没。 随着王复臣部和张先璧部被清军全歼,战局已经彻底逆转,文秀无力回天,不得不下令全军后撤。 由于此战清军伤亡极其惨重,而刘文秀本部并未遭到多少损失,吴三桂担心明军反扑,不敢继续追击,连忙勒马停下,对李国翰言道:“本王生平未见如此劲敌,特欠一着耳!传令全军,速速鸣金收兵!” 在撤回保宁后不久,吴三桂又带兵退往汉中,在此重整旗鼓,休养生息。 再说文秀脱险后,收拢陆续溃散而来的残兵败将,这才发现五万大军经此一役就只剩下了不到两万人,包括王复臣、姚之贞、张先轸、王继业、杨春普等主要将领在内的三万将士,尽皆阵亡于保宁城下。此外,明军还损失了两千多匹骡马及三头战象,就连文秀的帅印都被清军缴获了。 见此情景,文秀不禁捶胸顿足道:“吾生平未尝见如此恶战!悔当初不听自明将军之言,今被其言中,吾军休矣!” 刘文秀和张先璧二人灰头土脸地回到贵阳,向孙可望请罪。见到文秀,孙可望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怒气冲冲地斥责道:“你他娘的还有脸回来?这才刚打了几个胜战就忘乎所以!好嘛!被吴三桂打得是丢盔卸甲,连帅印都丢了!汝该当何罪?” 文秀并没有争辩,自责地说道:“臣弟一时疏忽,叫清军钻了空子,至此大败,愧对皇上重托!” 孙可望本就怒火未平,又听文秀提起永历帝,更是火冒三丈,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鸟!你愧对的是老子!老子将白文选、王复臣及一干精兵悍将全都交给你指挥,你倒好,一意孤行,狂妄自大!那吴三桂是何许人也?连鞑子皇帝都要敬他三分,封他为王,在他面前,你有什么资格骄狂?五万对三万,你的兵力本就不占优势,还搞什么四面合围!若是让开北路,让吴三桂知难而退,逃回汉中,这战也就胜了!这下倒好,自以为能够瓮中捉鳖,结果却被鳖给咬了!你自己说该怎么办吧!” 文秀被孙可望骂得是无地自容,当即叩首认罪道:“臣弟有罪,请兄长责罚!” 孙可望本就忌惮文秀与定国二人联合与自己抗衡,今日这个大好机会又岂能错过,于是装出一副义正言辞的表情,厉声说道:“汝虽是孤的义弟,然军法无情,若不治罪将来如何服众?不过看在汝先前收复故土的功劳,孤决意从轻议处,只罢官闲居即可!汝且自行解除兵权,即刻返回昆明,闭门思过去吧!” 在处置了文秀后,孙可望又瞥了眼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张先璧,继续说道:“张先璧临阵脱逃,以至保宁战局逆转,罪不可赦!立刻将其拉出殿外,乱棍杖毙!” 话音未落,就有两名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不顾张先璧的连声哀求,半拖半拽地把他拉了出去。 此后,文秀便被孙可望软禁于昆明,终日无所事事,郁郁寡欢。 而没来得及赶上保宁战役的北路军白文选部则在孙可望的命令下,从重庆东下抵达湖南,配合东路军作战。 十一月初,白文选率军进屯荔溪,前部距辰州仅四十余里,清军辰州总兵徐勇闻报当即督军渡过沅江,出城相战。 这徐勇乃是左良玉旧部,战力颇为强悍,自降清以来屡建功勋。明军先锋张景春没有想到清军这时候居然敢主动出击,一时没有防备,竟是大败亏输,自己也被徐勇一刀斩落马下,其麾下将领王忠、阎之美、姜祚昌、吴起顺、马佩、曹运期等人,亦被清军生擒活捉。 一四七 破辰州徐勇身死 战衡州尼堪骄狂 白文选得到前部战败的消息后勃然大怒,当即亲自率军列象阵猛攻辰州。徐勇刚打了胜战,根本就没把白文选放在眼里,见明军再度来袭,遂点齐兵马,出城迎战。 然而令徐勇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军队在明军象骑的猛烈冲击下,竟是一触即溃,就连参将张鹏、游击吴光鼎也先后被炮火所击毙。 见明军势不可挡,徐勇慌忙带着残兵败将退回城中,妄图据城死守。 次日,徐勇正在北门城楼上督战,不料白文选以战象为前驱,迅速突破了东门。在得到明军突入城中的军情急报后,徐勇连忙匆匆下城,带兵赶往东门支援,双方旋即在城中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在激战中,徐勇被明军乱箭射落马下,尽管已是身负重伤,可他还是紧咬牙关从地上爬了起来,挥舞着佩刀继续拼死搏杀,一连砍翻了七八名近身的明军士卒,最终精疲力竭,被明军士卒一拥而上,乱刀砍死,其亲属三十九口亦皆死于乱军之中。 辰州光复,明军此战除斩杀辰常总兵徐勇、副将张鹏以及分守辰常道刘升祚、辰州知府王任杞等大批文武官员外,还几乎全歼了清军辰常镇标,可谓大获全胜。 与此同时,定远大将军敬谨亲王尼堪亦率领着三贝勒、八固山共计十五万满洲八旗精锐,向着长沙汹汹而来。 定国驻军衡州,听闻八旗军大举压境,立即召集屯于长沙的马进忠、冯双礼二人前来议定御敌之策。 待二将风尘仆仆而来,定国当即开门见山地询问道:“如今尼堪亲率八旗大军犯境,形势万分危急,汝等可有破敌良策?” 马进忠与冯双礼面对战无不胜的满洲八旗心中多少都有些忐忑不安,两人相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悉由元帅作主!” 定国见二人皆望向自己,于是便将心中构思已久的作战方略说了出来:“本帅以为,不妨弃守长沙,诱敌渡过湘江,你二人待清军渡江后,立即退往白杲市隐蔽,只等清军主力通过衡山,迅速绕至敌军身后!本帅则于夹蒸水拒敌,汝等兵至,我军便可以前后夹击,全歼敌军了!” 马进忠与冯双礼二人于是抱拳领命道:“必依元帅吩咐!” 不想才刚回到营中,冯双礼就派人将定国的作战计划报给了坐镇贵阳的孙可望。 经桂林一战,定国在军中威望日盛,孙可望担心若是此战定国再胜,将来自己恐怕再也无法压制定国,遂决定破坏此次作战计划,密令冯双礼不必与尼堪接战,立即退守宝庆。 冯双礼接到从贵阳发来的急檄,踌躇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听从孙可望的调遣,放弃长沙,经湘乡直往宝庆而去。 十一月十九日,在未遇到任何阻挡的情况下,清军便兵不血刃地重新夺回了长沙,旋即进逼长沙府南部的湘潭县。驻守于此的马进忠听闻冯双礼率部退往宝庆,不明所以,还道是定国又有新的军令下达,而自己未曾接到,也随之匆匆撤入宝庆境内。 两日后,尼堪起大军由湘潭出发,继续南下,并于次日中午时分抵近至距离衡州府三十余里处。 正当尼堪与多罗贝勒屯齐坐于马背之上,并辔而行,边走边说话的时候,李远和陈玺二人亦奉定国之命,率两千精骑突然出现在了八旗军面前,在百步距离之外,列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但见李远长刀在手,勒马向前数步,大喝一声道:“站住!” 尼堪闻声微微一愣神,连忙抬手张目望去,却见对方兵力并不多,顿时放下心来,也不急于下令攻击,用鞭指向李远傲慢地问道:“你这厮到底何人!竟敢挡我八旗大军的去路,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为了迷惑尼堪,一旁的陈玺于是故弄玄虚地调侃道:“你且坐稳听好了!你面前的这位少将军便是我大明康国公的世子!至于爷爷我,乃是大明第一勇士陈玺是也!你们定南王孔有德的狗头就是爷爷我亲自拿刀一点一点割下来的!汝等既是八旗军,想必认得尼堪吧!速速让他乖乖把脑袋给爷爷送过来,好让爷爷挂在贵阳城楼上与孔有德凑个对!” 尼堪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怒骂道:“大胆贼寇!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必是活腻了吧!本王就是大清定远大将军尼堪,脑袋长在此处,只是不知你这个小蟊贼,有没有本事来取了!” 陈玺听了也不生气,接着继续挑逗道:“哎呀!原来你这贼眉鼠眼的家伙就是尼堪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弟兄们,那还等什么?速速随我冲上去,剁下尼堪的狗头,带回去向元帅请功!” 尼堪被彻底激怒了,只见他长刀一挥,咆哮着命令道:“蚍蜉撼树,不知天高地厚!满洲的勇士们,给我冲!将这些不要命的贼寇都给本王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李远见八旗铁骑瞬间如排山倒海般冲杀过来,连忙给身旁的陈玺使了个眼色,旋即立刻调转马头,对着身后众将士大喊道:“弟兄们,清军势大,活命要紧!快快撤退!” 尼堪见李远和陈玺他们调头逃跑,正是去往衡州方向,并不耽误进军,于是传令全军道:“都给给本王追上去,一举拿下衡州!” 一时间尘土飞扬,马蹄声震耳欲聋。李远和陈玺二人带着两千精骑在前不停狂奔,尼堪的八旗铁骑则在后拼命追赶,不知不觉便已进入了衡州地界。 尽管知道明军主力就在衡州,可尼堪却并不以为意,命令前锋噶布什贤率先攻击衡山,然后亲自督军连夜进兵,传令三军不许停歇,一定要赶在天亮前击垮李定国的明军主力。 尼堪之所以会做出这样不合常理的决定,也有着自己的底气,毕竟自从进入湖南以来,沿途明军不是闻风而逃,就是一触即溃,八旗军始终也没有遇上强劲的对手。随着连战连捷,尼堪的信心也跟着不断暴涨,他认为李定国只是言过其实罢了,也就欺负欺负投降过来的汉军,一旦遇上真正的满洲劲旅立刻就被打回原型,根本不堪一击。 此时,定国率靳统武、高文贵以八万大军正驻扎于夹蒸水严阵以待,见李远他们成功将尼堪大军吸引过来,立刻率部在衡州城北香草庵、草街一带列阵迎敌。 尼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忽见前方又有一支兵马拦住去路,其中一人挺枪立马伫立,威风凛凛,身后安西元帅的大纛在夜幕的火光中更是依稀可见。 莫非此人就是李定国?尼堪心头不禁一紧,连忙勒马停住,举刀大吼一声道:“对面何人,姓甚名谁,速速报上名来!” 定国不慌不忙地跃马上前两步,把梅花枪往前胸一横,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礼道:“敬谨亲王,鞍马劳顿,一路辛苦!大明康国公安西元帅李定国在此恭候尊驾多时了!” 尼堪没有想到传说中百战百胜的李定国居然如此年轻,心中对他更是轻蔑了,当即不可一世地挑衅道:“原来你这毛头小子就是李定国?来的正好!本王正欲寻你为定南王报仇雪恨呢!” 见尼堪出言不逊,定国也不跟他客气,以牙还牙道:“尼堪!你主欺我大明太甚,屡屡兴兵南犯,血债累累,本帅恨不得食汝之肉,寝汝之皮!今本帅召集天下兵马,正欲直捣燕京,还于旧都!不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既然如此,本帅就成全了你,也好让孔有德在黄泉路上有个伴,不至于太过孤单!” 尼堪听罢,怒不可遏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蟊贼!本王不跟你逞口舌之快,今日就让你尝尝咱们八旗劲旅的厉害!” 说罢,尼堪当即抖擞精神,统领着八旗铁骑向着明军防线压了过来。 定国亦毫不畏惧,沉着应战,高举梅花枪,向着身后众将士朗声高呼道:“弟兄们!随我杀敌!” 一时间,箭如雨下,铳炮轰鸣,喊杀声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声,震天动地。正当双方激战正酣的时候,祁三升率领着象骑也加入了战阵,一头头战象犹如一把把剪刀,硬生生地将八旗军的阵型撕开好几个口子。战马在象骑的横冲直撞下,根本无处躲藏,瞬间失去了战斗力,不少八旗军尚在不知所措间,却早已被高高站在战象背上的象兵一矛刺落马下。 定国挥舞着梅花枪,拍马冲入敌阵,直搅得八旗军中一阵人仰马翻,眨眼间就有十几人被定国刺落马下,十几匹空鞍战马四散惊惧逃散。没来得及歇口气,很快又有数柄长矛几乎同时一齐刺向了定国和他跨下的“二斗金”,然而定国不慌不忙,一把拽住长矛,反手抽出佩刀,将举矛的清军士卒一一砍死。 见此情形,尼堪气得是全身发抖,这么多八旗精锐居然拿不下区区一个南蛮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念及至此,尼堪再也忍受不住,当即挥刀跃马迎了过去。两人顿时杀作一团,枪来刀挡,刀去枪迎,一连战了七八十个回合,依旧无法分出胜负。 与此同时,八旗军也已从最先的慌乱中回过神来,渐渐稳定住了战局。 多罗贝勒屯齐见两军杀得难解难分,遂高声疾呼道:“满洲勇士们,随我杀敌!斩首一级者赏银十两!斩杀敌将者赏银百两!若有生擒贼首李定国者赏万金,赐巴图鲁!”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番话让八旗军一下子沸腾起来,欢呼呐喊着便向明军防线发起了如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面对八旗军突然加强的攻势,明军有些措手不及,靳统武见状急忙下令将防线稍稍后退,以便收缩兵力重新布置防线。哪知这一退,八旗军以为是明军胆怯,士气更加高涨。随着明军渐渐不支,就连之前对阵孔有德时大显神威的象骑也无法奏效,损失极大。 这是自定国出滇作战以来所面临的最艰难的考验,与过去对阵的旧明军阀、汉军八旗和绿营兵不同,满洲八旗可谓是清军精锐中的精锐,绝非一块好啃的骨头。 八旗铁骑人人奋勇争先,在屯齐的带领下反复冲击着明军的防线。见战事不利,定国不敢恋战,连忙虚晃一枪,迅速脱离了与尼堪的接触,返回阵中,接手指挥。 在定国的亲自指挥下,明军渐渐又重新稳住了阵脚,双方旋即再次陷入胶着状态。 二十余万大军就这么在衡州城外苦苦鏖战了四日,定国见一直这样硬拼下去也不是办法,遂决定佯装败退,然后诱敌深入打一场伏击战。 请假条 周末有事,来不及更新,明日恢复。 《大明孤忠李定国》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明孤忠李定国》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一四八 东珠璀璨嵌兜鍪 千金竟购大王头 次日双方再战,在定国的指挥下,前线将士在与八旗军稍稍接触后,便立即装出抵挡不住的样子,主动向后撤退。 在尼堪看来,明军能够抵挡住自己八旗铁骑整整四日的攻击,已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今日见明军退却,哪里会有丝毫怀疑,为防止让李定国逃脱,尼堪旋即点齐五千精骑,卸下盔甲轻装上马,准备亲自前往追杀。 “此事交给一员偏将即可,何劳王爷亲往?末将听闻那李定国狡诈多谋,如今明军虽退,然队形未乱,其中必定有诈,还是小心为妥!”屯齐在一旁忍不住提醒了尼堪一句。 没想到尼堪听罢却是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贼兵在我八旗铁骑的攻击下苦苦支撑数日,早已是樯橹之末了,即便有埋伏又有何惧哉?莫非本王还能怕了他李定国不成?屯齐,你若担心有埋伏,那就在后面,跟随主力大军行动吧!本王先行一步,你且尽快跟上,否则怕是只有打扫战场的份了!” 在尼堪骄狂的笑声中,五千八旗精锐飞马出阵,向着明军撤退的方向疾驰而去。 且说尼堪率军一路追出二十余里,刚抵达蒸水南岸演武坪旁的一片小树林,就听一声号炮骤然响起,顿时就有大批明军将士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出,只在顷刻间就将尼堪的五千精骑围了个严严实实。 “不好!中计了!”随着隆隆的炮声在耳边不断响起,尼堪瞬间从先前的狂热中清醒过来,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明军从一开始放弃常德、长沙,再到衡州城外小股骑兵的骚扰挑衅,以及刚才突如其来的节节败退,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李定国故意在向自己示弱,从而使自己被胜利冲昏头脑,彻底失去戒备? 定是如此!不正是由于自己狂妄轻敌,才会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明军的包围圈么? 然而事已至此哪里还容得下尼堪多想,在明军数万大军的不断围攻下,清军队型瞬间乱作一团,很快就被分割包围成了三段,首尾不能相顾。紧接着,又从明军阵中冲出一千名身穿苗族服饰的战士,他们人人手持大刀,专砍马腿,顷刻间,就有无数八旗兵应声跌落马下。 一等伯议政大臣瓜尔佳程尼见明军势大,连忙焦急地向尼堪大喊道:“王爷,我军死伤惨重,还是速速突围吧!待与主力大军汇合之后再与李定国决一死战!” 没想到这个提议却被尼堪果断地摇头拒绝了,他戎马半生,何时当过逃兵?原来不行,现在更不行!只见尼堪一面试图重整队伍,一面策马左冲右突,口中疾呼道:“满洲的勇士听着!我八旗大军但凡临阵御敌,从不轻易言退!本王既身为宗室,若不能杀光这群贼寇,又有何面目回去见人?所有人都给老子提起精神,奋勇杀敌!” 在尼堪看来,八旗铁骑是不可战胜的,明军只不过是一时得势,只要凭着自己的勇猛,完全可以一举击溃面前的明军,哪里知道他的亲王服在战场上实在太过耀眼,当他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时候,在他身边早就吸引了最多的明军,见尼堪深陷重围,明军将士无不奋勇争先,人人都想要砍下尼堪的脑袋,立下头功。 尽管尼堪拼力死战,但明军还是不断地缩小着包围圈,并将尼堪和其余八旗军慢慢分隔开来,最终在尼堪身边就只剩下了二十多名护卫。就在此紧要关头,尼堪的战马居然脱力,前蹄一软,直接把尼堪给摔了下来。 这时候,尼堪箭袋中的箭早已射光,他只得拔刀步战。随着身边护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很快尼堪就只剩下了孤身一人。 定国见状,当即一夹“二斗金”马肚,挺枪跃马直向尼堪而来。 尼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寒光袭来,不由大吃一惊,也就是他身手矫健,在这电光火石间竟还能从容闪过。就在躲开致命一击的同时,尼堪已经顺手一把抓住了定国的枪身。 定国用力想要把枪夺回,没想到这尼堪居然力大无穷,一人一马加起来居然都没能拉过他,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了一起。 “想杀本王?没那么容易!”尼堪一手死死拽住定国的梅花枪,另一手则挥舞着佩刀,接连砍翻了七八个近身的明军士卒。 见始终无法摆脱尼堪,定国灵机一动,猛地一撒手,尼堪正全神贯注地与定国较劲,没有防备对方居然会突然卸力,当即仰头就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等尼堪爬起身,定国已经迅速抽出佩刀,朝着尼堪,从上往下重重劈了下去。这一刀用尽了定国十二分的力气,尼堪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被定国一刀劈成了两半。 阵斩满清理政三王之一的敬谨亲王爱新觉罗尼堪,这可是自从努尔哈赤辽东起兵以来明军在战场之上从未有过的壮举,一时间明军阵中竟是欢声雷动,响彻天际。 与此同时,屯齐率领的清军主力还被远远落在后面,忽然听到前方传来震天的欢呼声,屯齐顿知大事不妙,急忙催促大军加速前进。 又往前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一名浑身是血的败兵纵马狂奔而来。 “敬谨亲王何在?”屯齐强压住内心的惊慌,故作镇静地询问道。 那名败兵见是屯齐,当即哭丧着脸说道:“王爷……王爷他……殉国了!” 听说尼堪战死,屯齐只觉两眼一黑,差点儿没从马背上栽下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王爷啊!您若是听从末将的劝告,何至今日?何至今日?” 虽说如此,但无论如何尼堪的尸首都是要尽力抢回的,否则堂堂一个亲王,居然在战场上尸骨无存,这让自己该如何向远在北京的顺治帝交代。 屯齐率领着八旗军主力匆匆赶到战场,迅速与明军展开了激战,在屯齐的亲自带领下,八旗军反复冲击着明军战阵,一连冲了三次,方才在一堆烂泥中找到了尼堪那具的无头尸身。至于他的脑袋,自然是被定国割下,送往贵阳请功去了,如何还能找得回来?见到尼堪的尸体,八旗军顿时士气跌落至谷底,屯齐不敢再战,只得下令全军后撤,返回长沙。 再说定国,不但割下了尼堪的首级,还缴获了尼堪的七宝金兜、牟揭金顶和交龙绣纛。尽管此战大获全胜,但定国心里很清楚,八旗军主力犹存,并未受到多少损失,如果仅凭自己本部人马很难确保全胜。 因此他并没有下令乘胜追击,只是尾随跟进,准备等冯双礼和马进忠两路兵马赶到,堵住清军归路后,再对清军发起全线猛攻,前后夹击,一举全歼敌军。 然而很快定国便发现事情不对劲,冯双礼和马进忠二人率领的两路偏师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出现在预定地点,眼看清军主力渐行渐远,定国心中很是恼火,立刻命斥候前去查探两路兵马的具体位置。 没过多久,斥候便匆匆回来禀报,说冯、马二人所部早已退往湘乡去了。 若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就算清军能够突出重围,起码也得折损上万兵马,这对旗丁只有不到十万的满洲八旗来说可谓是难以承受的巨大损失。可是随着冯、马二人突然撤走,八万明军将士顿时完全暴露在了八旗大军的兵锋之下,若不是定国运气好一举击杀尼堪,逼迫八旗军退兵,即便此战能胜,也是一场惨胜。 不过没多久定国就发现,冯双礼也只是受人指使罢了,事情真正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义兄,秦王孙可望。 定国虽然心中极其愤怒,但他明白再继续孤军深入非但无法扩大战果,反而会将大军陷入危险的境地,只得无奈下令收兵返回衡州。 回到衡州城后,定国立刻让人押来俘虏仔细辨认斩首的清军将领身份,不到半日这些首级的身份都被一一得到了确认。除尼堪外,还有一等伯议政大臣瓜尔佳程尼,一等轻车都尉鄂克卓特、喀尔他喇,二等轻车都尉额色、伊马图、恳哲,三等轻车都尉玛欣、莽仪禄,护军统领都贝,护军参领达尔布、肃丹,护军校法克、果浑、彰库善、韶瞻,前锋校海住,骁骑校莫勒洪、音达胡齐,一等侍卫回色、喀喇,一等护卫沙布,三等护卫慕兰,署参领刘国辅等大小将佐三十余名。 除刘国辅归属汉军八旗以外,其余全都是如假包换的满蒙八旗。 不过这次明军却并未能够形成如桂林大捷之后席卷广西那样的大胜,随着冯双礼和马进忠两路兵马不告而别,定国不得不在腊月里放弃了衡州,南下退往永州。 尽管功败垂成,但在短短九月间,定国率部纵横数省,收复湘、桂,消灭清军十余万,两蹶名王,天下震动,已是明朝自万历戊午以来,对满清作战中从未有过的大胜了。 同时,其他各路明军也与定国遥相呼应,取得了空前的胜利,其中张煌言部光复了浙江大部分地区,郑成功部光复了福建、广东潮州等地,白文选部光复了两川之地,李来亨部收复了襄阳等湖广重镇。 为了激励各地军民的抗清热情,定国又让人绘制孔有德和尼堪的画像,刊布粤楚,露布告捷。不少痛恨清军暴行的当地百姓于是纷纷拿起锄头、镰刀,四处截杀落单的清军。 随着衡州大捷的消息传至湘、赣边境的罗霄山地区,活跃于此的刘京、李文斌等部抗清武装更是备受鼓舞,他们一面高举着抗清复明的旗帜号召当地百姓收复失地,一面积极同李定国取得联系,请求派兵支援。 不过由于定国此时正在湖南境内与清军主力周旋,无暇他顾,只能派李远和陈玺二人带着一千人马前往江西,配合刘京等部收复吉安府属各州县。 当尼堪的死讯传至北京,顺治帝不禁大惊失色,他立即命和硕亲王以下大小官员皆出城迎接尼堪灵柩回京,并辍朝三日以示哀荣。 不少朝臣见这大半年来,明军一改先前的颓势,屡战屡胜,皆心生胆怯,纷纷建议顺治帝放弃湘、粤、桂、赣、川、滇、黔七省与明朝媾和,平分天下。 顺治帝尚在犹豫不决,数日间,又有各处败报接踵而至,此时满清的统治已接近崩溃,全国女真壮丁数目锐减至不足四万人,再无可用之军能够南征了。 顺治帝心中沮丧,坦言自己乃是夷狄之君,而非中国之主,甚至萌生了退回关外的想法。 一四九 林青阳密会定国 金维新劝谏可望 听说明军放弃衡州府,退往了永州,屯齐满脸的不可思议,以为有诈,未敢轻举妄动,直到派出的斥候陆续回来,反复确认明军的确是撤走了,他方才小心翼翼地带着八旗军又重新占据了那些无兵防守的城池。 随着清军进抵衡州,秦王府的驾前军及冯双礼、马进忠两部驻扎于辰州、宝庆一线,李定国部则在永州休整。至此,永历六年这场轰轰烈烈的大反攻正式宣告结束,尽管一开始明军声势浩大,席卷西南,但最终在刘文秀的骄傲自大和孙可望的从中作梗下最终仅仅只收复了广西的浔州、南宁、柳州三府,以及湖南的宝庆、永州、辰州和靖州这一小块地盘。 而就在定国在外与清军鏖战的时候,孙可望也趁机架空了永历朝廷,将一切军国大事尽归秦王府。 孙可望在贵阳自设内阁六部官,任命原吏部侍郎雷跃龙为宰相,贵州总督范鉱为吏部尚书,御史任僎为礼部尚书,四川总督任源为兵部尚书,御史张重任为六科都给事,礼部主事方于宣为翰林院编修。一切文武官员,皆署“秦”衔,同时新铸八叠印,取代旧印。凡川黔两省文武官员必须定期前来贵阳朝见,若有不从者,尽诛之。 与此同时,蜷居于安龙的永历小朝廷党争又起,一派大臣拥护永历帝,是为帝党,一派大臣依附孙可望,是为秦党。 就连永历帝身边的宠臣马吉翔也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着想,暗中对司礼监太监庞天寿言道:“总理提塘官张应科乃是秦王心腹,我等应早日与其结纳,以为后路。” 庞天寿却是心有疑虑道:“上回在南宁,咱们也曾与曹延生、胡正国二人结拜,可后来的结果兄台你也看到了,此事怕是不妥!” 马吉翔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不然,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那张应科见钱眼开,并非铁板一块,只要咱们赠之厚礼,此事可成。” 果然如马吉翔所料,在看过马、庞二人送来的礼单后,张应科顿时笑逐颜开,当场便与二人结拜为了兄弟。 待至礼毕,马吉翔推心置腹地对张应科说道:“秦王功德隆盛,天下臣民无不钦仰。今日天命在秦,不可违也!我等欲劝当今圣上尽快禅位于秦王,劳烦兄弟为我二人传达此意,他日若能荣华富贵,断不敢忘!” 张应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桌案上的礼单,又见二人言辞恳切,自是满口答应下来。 在托付了张应科后,马吉翔还是不放心,又派人找来郎中古其品,打算让他画一幅“尧舜禅受图”送给孙可望,哪知这古其品对永历帝忠心耿耿,竟当场就表示了拒绝。 马吉翔怀恨在心,遂将此事密报孙可望,孙可望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将古其品押解至贵阳,杖毙于秦王宫前广场。 这时,孙可望又接到了张应科送来的引荐信函,他正好也需要有人在永历帝身边充当耳目,于是立刻上书永历帝,表奏马吉翔为文安侯掌戎政事,司礼监太监庞天寿提督勇卫营。 同时又札谕书马、庞二人云:“凡朝廷内外机务,惟执事力为仔肩,若有不法臣工,一听戎政、勇卫两衙门参处,以息其纷嚣。” 面对孙可望的上书,永历帝哪敢有一点反对的意见,毫不犹豫就表示了同意,并按照孙可望的安排给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升了职。 从此以后,但凡是有关于孙可望的提请,二人无不在朝中争相呼应,颇为卖力。 见马、庞二人居然明目张胆的勾结孙可望,内阁首辅吴贞毓自是气愤不已。然而此时,整个永历朝廷的命运全都完全掌控在孙可望手中,他不敢将矛头直指孙可望,只能联合吏科给事中徐极、兵部武选司员外林青阳、主事胡士瑞、职方司主事张镌、工部营缮司员外蔡縯等一干帝党成员前来府中商议应对之策。 待众人聚齐,吴贞毓顾不上寒暄,当即开门见山地说道:“庞天寿、马吉翔二贼当初在肇庆时便怙宠弄权,以致楚、粤不保,銮舆播迁。今日二贼非但不悔其之罪,反倒包藏祸心,称臣于秦贼,使圣上孤立,百官寒心。事已至此,我辈若再畏缩不言,岂不是有负国恩,又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于是回头各自上疏参劾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的罪状。 永历帝本就对马、庞二人与孙可望勾结之事深感不满,趁此机会他立即召集群臣,欲治二人之罪。马吉翔和庞天寿闻讯惊惧不已,慌忙急入内廷向太后求救。见二人痛哭流涕的模样,太后一时心软,点头答应为他们求情。永历帝不敢违逆太后的意思,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正当安龙朝堂上闹得鸡犬不宁的时候,孙可望在贵阳逐步加快了篡位的步伐,他日夜与心腹谋划永历帝禅位之事,一面令方于宣为其定仪立制,一面把张献忠和自己的祖父的牌位也搬进了太庙,立于明太祖左右,甚至打算改国号为后明。 不久后,孙可望更是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将在贵州避难的明朝宗室悉数斩尽杀绝。 噩耗传至安龙,永历帝痛心不已,慑于孙可望的步步紧逼,他愈发感觉事态紧急,遂与中宫张福禄、全为国二人密言道:“秦王待朕,从未有过人臣之礼,如今又有奸臣马吉翔、庞天寿二人为其耳目,朕寝食难安。近日听闻康国公亲领大军直捣楚、粤,俘叛逆陈邦傅父子,精忠报国之名久播中外,将来救朕脱险者,必是康国公矣!听闻康国公与秦王素有旧隙,朕欲密撰一敕,差官密驰入营,令其统率大军速来护驾入卫,不知何人可以信任,为朕密图此事?” 张福禄、全为国二人思虑了良久,方才答道:“皇上,徐极、林青阳、张镌、蔡縯、胡士瑞诸臣于秦王发札宠任庞天寿、马吉翔之时,曾抗疏交参,忠愤勃发,实乃与陛下一德一心之臣也!臣等意欲将圣意与之密商,自能得当以报!” 永历帝大喜,遂命二人邀徐极、林青阳、张镌、蔡縯、胡士瑞五人至张福禄私寓之中商议此事。待五人到齐,张福禄旋即向他们秘密传达了永历帝的口谕。 诸臣聚在一起商议了许久,认为此事关系国家安危,而内阁首辅吴贞毓老成持重,理应由其做主,方能够确保万无一失。遂匆匆赶往吴贞毓府中,将此事如实相告。 在听完永历帝的口谕后,吴贞毓忍不住痛哭流涕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朝廷式微,主上忧危,正是我辈报国之秋!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机事不密,我等性命不保还是小事,若牵连主上,我等百死亦难赎其罪矣!诸公中有谁愿意充此使者,前往面见康国公?” 话音未落,就见林青阳毫不犹豫地拱手答应道:“在下愿往!” 吴贞毓捋着白须,欣慰地点了点头:“吾固知此事非公不可,然有权奸刻刻窥伺,还须借告假归葬之名出城,方才不会引起马、庞二贼的注意。” 随即,吴贞毓又让心腹蒋乾昌撰敕,属职方司主事朱东旦缮写,然后交给张福禄,由他密持敕书入宫用玺。 一切准备妥当,林青阳于是向永历帝陛辞告假离开了安龙。由于担心沿途有孙可望的提塘盘诘,为保险起见,林青阳将密敕藏在马鞍之下,从间道驰出,直奔永州的定国军营。 且说林青阳匆匆而至,来不及歇口气便忙不迭地将密敕取出,递至定国手中,一脸焦急地说道:“秦王僭越,罔顾体统,陛下泣血密敕,惟望康国公能够尽快率军回师贵州,救陛下于危难之中!” 定国拿着密敕翻看了许久,却是彷徨不决,他深知此时正值抗清大业的关键时刻,若在这时候与孙可望闹翻,兵戎相见,清军定然乘虚而入,先前好不容易形成的大好局面也将付之东流。 念及至此,定国不禁为难地对林青阳说道:“林大人,并非本帅推脱,实乃我以兄长事秦王多年,知其颇有才干,一旦举兵,大局必将决裂,徒使清人欢喜也!本帅以大局为念,此时不敢轻举妄动矣。” 林青阳知道定国说的也是实情,也不好勉强,只好说道:“既然如此,康国公的心意,下官自会禀报圣上。” 定国向着林青阳深深一揖道:“烦请大人回禀圣上,就说有定国在,秦王断然不敢造次,还望圣上暂时忍耐,定国绝不背负圣上!” 林青阳无奈地点了点头,随即向定国辞行,匆匆赶回安龙复命去了。 再说金维新奉定国之命带着尼堪的首级来到贵阳,向秦王孙可望禀报衡州大捷的喜讯。 凝视着被装在金漆楠木盒中的尼堪首级,孙可望面色十分古怪,他原本以为八旗军彪悍无比,天下无敌,即便定国能胜也是惨胜,万万没想到这尼堪居然如此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被定国斩杀,这让他多少有些后悔不已。 金维新看出了孙可望的心思,当即建议道:“殿下,如今康国公横扫湘桂,清军已是闻风丧胆,士气极其低落!如若此时殿下能够乘此东风,率军消灭盘踞于湘北的八旗残部,必将名声大震,届时既可以安抚东府将士之不满,又可以使各路人马心悦诚服,拥戴殿下为抗清联军之盟主,此乃一举两得也!” 这话虽然正合孙可望心意,但他还是心有忧虑地说道:“金先生此言虽然有理!然如今孤所顾忌者并非清军,也非张煌言、郑成功等辈,而是孤的两个义弟!” 金维新不愿看到内讧再起,为了顾全大局,他不得不耐心地劝说道:“其实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担心,康国公与泰国公二人皆是能征善战的将帅之才,对朝政之事并无多大野心,只要殿下能够放手让他们领军作战,待打了胜仗后及时奏请陛下为其封王拜爵,他们必然感激涕零,拼死向前!” 孙可望听后似有所悟,点头说道:“既然如此,看来若孤再不出兵,恐遭天下人耻笑!至于封王之事,孤决定先封定国为西宁王,至于文秀,他才刚打了败仗,正在昆明反思己过。孤以为不如暂缓封王,等过段时间,先让他重新领兵,上阵戴罪立功,将来若能立功,再考虑封王之事!金先生以为如何?” 金维新看出孙可望口风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地建议道:“殿下若能如此考虑,于国于社稷善莫大焉!倘若能够奏请陛下,由陛下亲自下旨封王,岂不妙哉?” 可是让金维新没有想到的是,一听说要奏请永历帝封王,孙可望竟坚决表示了反对,毫无转圜余地:“不行!皇上想要封王,自己封去!孤今日封王,乃是盟主之恩,此事不必再提!请金先生带上敕书,速速回去告知定国,让他即刻率军北上,孤也将出兵前往武冈,共同会战湖南,彻底消灭八旗军残部!” 一五〇 康国公拒受封王 秦国主杀心骤起 金维新见孙可望答应亲自领兵出征湖南,心里十分高兴,当即兴冲冲地返回了永州大营。 见到定国,没等他问话,金维新便满脸喜色地递上了孙可望的敕书,开口言道:“恭喜殿下!秦王颁下敕书,封殿下为西宁王,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可定国听后却并没有一丝笑容,只见他皱了皱眉,面色凝重地对金维新说道:“当年义父早已封吾为安西王,若是稀罕这个王,当时又岂会答应接受朝廷康国公的爵位?自古以来,封王皆出自天子,如今秦王以国主自居,却取代朝廷擅自封王,岂不是滑稽可笑?” 见定国不肯受封,金维新连忙劝说道:“秦王代替圣上封王,此事确有不妥,然秦王毕竟是抗清联军的盟主,值此特殊时期也是情有可原,等回头击退了清军,再奏请圣上恩准便是,想必圣上断然不会拒绝的!” 金维新劝了半天,但定国仍执意不肯受封,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以王封王,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徒添笑耳罢了!既然秦王奏请圣上,吾便耐心等待圣上的旨意就是!” 定国的脾气和秉性金维新都十分了解,他知道不管今日自己再怎么劝说,定国都是断然不会应允的。念及至此,金维新也不好勉强,旋即继续向定国传达孙可望下达的作战指令道:“除此之外,秦王还有一谕,令殿下立刻挥师北上,配合驾前军共同收复湖南!在下离开贵阳时,秦王已在整顿大军,不日就要誓师伐清!还请殿下以国事为重,早日做好出征准备!” 先前衡州之战,孙可望曾暗中捣鬼,将定国的东路军置于险境之中,金维新原本以为定国这回也会顺水推舟地拒绝出兵,没想到定国答应得却是极其爽快,当即表示愿意配合孙可望作战。 这倒大大出乎了金维新的意料,他忍不住询问道:“殿下您既愿不受秦王之封,为何又肯接其军令,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望着金维新疑惑不解的表情,定国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言道:“古语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岂有他哉?” 金维新听后不禁连连点头,心中自是更加敬佩定国的宽广胸怀了。 此时北京城风声鹤唳,在得到孙可望即将大举进攻湖南的紧急军报后,郑亲王济尔哈朗连忙匆匆赶至宫中,向顺治帝禀报。 顺治帝面色凝重,不假思索地说道:“贼兵势大,不如就让屯齐撤出湖南,返回京城吧!也算为咱们八旗子弟留下些种子!” 可济尔哈朗却并不这么认为,见顺治帝萌生退意,他赶紧劝说道:“皇上,万万不可!如今京城内外暗潮汹涌,人心浮动,若在此时撤军,必然全盘崩坏,再也无法挽回!” 见济尔哈朗不愿退兵,顺治帝忍不住反问了一句:“郑亲王,若不撤军,一旦湖南的八旗军主力被孙可望、李定国彻底消灭,如之奈何?” 济尔哈朗被顺治帝问住,一时语塞,想了许久方才说道:“皇上,微臣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或许能够挽此危局!” “噢?到底何人?快说来听听!”顺治帝眼前瞬间一亮,不由连声催促道。 济尔哈朗当即拱手躬身言道:“那人就是洪承畴!当年在明朝时,他就曾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靠的就是剿灭流寇起家,从无败绩,对孙可望、李定国等人,可谓知己知彼!若皇上能够重用洪承畴,让其经略西南五省,率绿营兵火速进军湖南,定能够一举击溃明军,重新稳住战局!” 顺治帝对把五省军政大权交给洪承畴还是多有顾忌,但他思忖了许久,再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勉强点头同意了:“好吧,那就封洪承畴为兵部尚书,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加太保太师,经略湖南、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五省!此乃我朝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之恩宠,他理应能够知恩图报了吧!” 就在洪承畴接到顺治帝的谕旨,感激涕零表示要倾尽全力消灭永历朝廷,助满清早日一统天下的时候,偏偏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有意无意地挑拨定国与孙可望的关系。一时间谣言四起,皆言定国不满现有封号,打算在永州也称国主与孙可望分庭抗礼。 谣言传到孙可望耳中,孙可望大骇,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真心想要抗清,他通过种种手段削平各路拥兵自重的军阀,又将永历帝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就是想要取明而代之。 永历帝怯弱无能,对孙可望来说根本毫无威胁,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他的义兄弟,李定国和刘文秀。 之前文秀实力强劲孙可望不敢贸然妄动,直到借着文秀在保宁大败,损兵折将之际,孙可望遂立刻解除了他的兵权,将其软禁于昆明。近二十年的兄弟,说翻脸就翻脸,孙可望的做法让无数大西军的老兄弟倍感心寒。 不过如此一来,对孙可望能够构成威胁的就只剩下定国一人。即便谣言子虚乌有,可定国手下的将士都是死战之士,若是朝中有人假奉帝诏召其发兵勤王,以定国两蹶名王的滔天威望,取代自己可谓易如反掌。念及至此,孙可望更加坐立不安,终于下定决心,要先发制人对定国动手了。 二月,孙可望亲率十万驾前军抵达沅州,在此驻扎。 虽然孙可望一心想要除掉定国,但定国重兵在握,一时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前将军张虎看出孙可望的心思,当即献策道:“末将有个主意,或许能够轻松除掉康国公!请秦王立即檄传康国公,就说要在靖州召开与清军决战的军事会议,邀其前来参会。届时一举将康国公拿下,秦王便可再无后顾之忧了!” 孙可望满脸的愁容顿时烟消云散,连声夸赞张虎足智多谋,于是接着询问道:“依你之见,事成后该由谁来接掌安西弟之军?” 张虎思虑了片刻,旋即开口说道:“末将以为还是应该在康国公的部将中挑选,不如就由鄂国公接替,正好可以顺理成章。” 孙可望听后却是不住地摇头道:“不妥!这马进忠本不是我大西军的将领,近来又与安西弟相交甚密,若让他掌兵,孤不放心!” 张虎连忙向孙可望分析道:“正是由于鄂国公不是大西军嫡系,才更应该让他接替康国公,如此一来,其必对秦王感激涕零,秦王的盟主地位也将更加巩固。” 听完张虎的分析,孙可望终于改变了主意,同意由马进忠接替定国掌兵。如今万事俱备,孙可望磨刀霍霍,决定依计行事。 正当定国整顿兵马准备再度进攻衡州的时候,忽有快马直入永州大营,带来了孙可望的书信,信中说兄弟二人多年未见,如今自己率军抵达沅州,为尽快剿清八旗军在湖南的残部,请定国即刻前往靖州,开宴庆贺衡州大捷,并当面共商御敌之策。 不提衡州之战也就罢了,今日旧事重提,冯双礼奉孙可望之命私自退兵的事情瞬间又浮现在了定国眼前,这件事在定国心里总是个疙瘩,他反复翻看着这封书信,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应该过去见一见孙可望,找机会跟他好好聊聊,说不定多少还可以消除一些两人之间的误会,让双方能够团结一致,共抗清军。 就在定国打算启程之时,右军都督王之邦突然匆匆赶至定国帐中,连声谏阻道:“元帅!万万不可前去靖州!” 定国奇怪地问道:“这是为何?” 王之邦气喘吁吁地说道:“秦王将陛下安置于安龙府,明为尊奉,实是禁锢,篡逆之心昭然若揭!如今只让元帅一人前往靖州,有何好意?倘若贸然前往,必遭毒手!” 正在说话间,幕僚刘克安亦闻讯而至,告诫定国道:“这不过是秦王‘伪游云梦’之计罢了!还请元帅莫要轻动!” 短短一句话,瞬间击中了定国的软肋,刘克安所说“伪游云梦”的典故出自《史记》,说的是当年楚王韩信因势力过大,引起汉高祖刘邦的猜忌,遂采纳陈平之计,假装去云梦泽游玩,趁韩信前往拜见时,突然把他拿下,并将其软禁贬为淮阴侯。 与此同时,正在沅州的定国心腹龚铭也派人送来书信,让定国千万不要前往靖州赴会。 定国对龚铭的为人深信不疑,知道他断然不会说谎,可定国依旧不敢相信孙可望居然会真的对自己的兄弟下手,尚在举棋不定,没想到仅仅三日功夫,孙可望居然便接连发来了七封书信,催定国赶紧上路。 这份急切令定国心中疑窦更甚,靳统武忍不住提醒道:“元帅,如果末将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三日来第七次快马传书了!实在是有些反常啊!” 定国强迫自己不去往坏的方面想,自我安慰道:“如今战事紧急,秦王催促本帅尽快前往靖州参会,重新调整部署,也是很正常的。” 镇虏将军天威营总兵高文贵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说道:“即便如此,可也不至于催得如此之紧,假如元帅第一次接到传书就立刻出发,那后面这些书信岂不是多此一举?” 刘克安为了定国的安全,也跟着提议道:“是啊,事出异常必有妖!依在下之见,元帅还是随便找个理由,推脱不去为好!” 定国背着手在帐中踱步走了好几个来回,思来想去,还是摇了摇头:“不去怕是不妥!日后秦王定然以违抗军令为由,与本帅为难!” “即便要去,也必须有个万全之策!末将以为不如咱们将大军移驻靖州!如此一来,秦王见我大军压境,断然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靳统武攥紧拳头,慨然言道。 刘克安却是连声反对道:“万万不可!秦王的军令乃是开会,而不是移师!倘若擅自移师,岂不是有抗令造反之嫌?如此一来,反倒正中秦王下怀,给了他处置元帅的正当理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说该当如何?”靳统武忍不住重重一拳,狠狠砸在了定国的帅案上。 见商议了半天,都没议出一个好的办法,定国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靖州,他于是向众人分析道:“诸位大可不必如此紧张,秦王毕竟与我乃是兄弟,虽然平日里政见不和,多少有些矛盾,但在军事上,还是能够同仇敌忾的!相信在此关键时刻,秦王还不至于对本帅下手,汝等且在此安心等待,本帅去去就回。” 事已至此,众人一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得齐声叮嘱道:“请元帅一路保重!” 一五一 沧浪水畔说屈原 刘震快马追定国 在孙可望的连番催促下,定国终于还是带着一百名亲兵,在金维新的陪同下出发了。 才刚走一日,便有一匹快马匆匆来到了永州大营。 “站住!来者何人?”今日正好轮到不久前才刚从亲兵队长擢升为游击将军的王国仁值守,见这骑来得飞快,他赶忙带人冲出营门,快步迎上前来,将人挡下。 只见那人勒马停住,旋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拱手向着王国仁作了一揖,焦急地说道:“我乃泰国公世子刘震,奉家父之命从云南赶来,有十万火急之事前来禀报康国公,烦请这位将军速速替我通传一声!” 王国仁一听面前这位居然是刘文秀的公子,急忙恭恭敬敬地回了一揖:“原来是世子爷,我说怎么看着这般眼熟!您来得不巧,我家元帅已去靖州了。” 刘震听罢不禁大吃一惊,急忙追问道:“康国公走了多久?” 见刘震一脸焦急的模样,王国仁知道此事必定非同小可,赶忙回答道:“元帅昨日天还没亮就走了,若按照正常速度,此刻应该已经进入武冈地界了吧?” 听说定国居然走了这么长时间,刘震心里一急,也来不及跟王国仁解释,当即向着他抱拳施了一礼,旋即迅速翻身跃上马鞍,二话不说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回头再说定国,自从永州出来,他便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因此并没有急于赶路,而是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次日黄昏时分方才行至资江紫阳渡口。一行人见天色渐晚,于是在渡口歇息了一夜,并于第二天中午启程,抵达了武冈境内的沧浪水。 金维新驻马于定国身旁,举鞭指向前方茫茫江水,突然转头对着定国说道:“殿下,您可知这沧浪之水的典故么?” 定国挠了挠脑袋,尴尬地冲着金维新笑了笑:“金先生,您就别考我了,还是直接跟我说说吧!” 金维新于是将目光重新转回江面,娓娓言道:“传说在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被楚王流放至资江源头,结果屈原误把资江支流的济水河当成了资江源头。屈原一路顺着济水河来到沧浪水,直到问了一名渔夫方才知道是自己走错了路。屈原于是干脆将错就错,把这沧浪之水当成了流放的终点,并尊那位渔夫为渔父。后来在返回郢都途中,屈原在汨罗江投水而亡。这里的百姓为了纪念屈原,遂在沧浪水畔建起了一座渔父亭和一间屈原庙,并把济水河也改名为了资江,这就是如今宝庆府境内有两条资江的由来。” 听金维新把屈原与沧浪水的故事说完,定国只觉一股悲凉之情油然而生,望着眼前的沧浪水,瞬间陷入了沉思。 金维新忍不住感叹道:“难得殿下也有着与屈原一样的忧国忧民之心,实在令在下感佩不已。” 哪知定国却是一声长叹道:“金先生,当年屈原得不到楚王信任,如今我也得不到秦王信任,今日途经沧浪水实乃天意!说不定不久之后我就要被秦王流放至此了!” 听定国这么一说,金维新顿时觉得刚刚自己的那番话说得有些不太吉利,心中暗自懊恼,但在嘴上还是不停地安慰定国道:“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悲观!在下相信,值此大敌当前之际,秦王是断然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的!” 然而定国却乐观不起来,摆手言道:“金先生就不必安慰我了,途经屈原流放之地,这可不什么个好兆头啊!” 就在二人说话间,亲兵队长许以隆忽然听见从后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连忙催马来到定国身旁,抱拳禀报道:“元帅,后面有快马追来!” 许以隆的话令定国心中不由一紧,赶忙回头望去,只见一匹快马正沿着江岸边的官道向着自己这边疾驰而来。 莫非是永州大营出了什么变故?就在定国胡思乱想之际,那骑已经来到了定国面前。 “二伯!”刘震气喘吁吁地勒马停住,当即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定国面前,叩首言道,“孩儿刘震,拜见二伯!” 见是文秀的儿子,定国心中诧异,赶忙一把将他扶起,奇怪地问道:“刘震!怎么是你?你不是一直都跟随你爹住在昆明么?” 刘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抬起衣袖,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二伯,总算是把您给追到了!” “你这大老远的跑来,到底所为何事?”望着刘震行色匆匆的模样,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了定国心头。 只见刘震从怀中摸出文秀的亲笔书信,递至定国面前,焦急地说道:“二伯,这是家父给您的书信,您一看便知!” 定国困惑地伸手接过书信,打开看后脸色骤然一变,随手便将信递给了旁边的金维新,黯然神伤道:“万万没有想到,这靖州之会居然真是一场鸿门宴!原本以为秦王最多就是像楚怀王流放屈原一般将我流放,没想到竟如此狠毒,不顾十几年的兄弟之情,非要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悲!可叹!” 金维新听定国这么一说,赶忙接过书信匆匆扫了一眼,也是惊愕万分,心有余悸道:“殿下,不幸中的万幸!多亏咱们这两日没有急于赶路,如若不然大事休矣!” 十几年的兄弟之情让定国始终对孙可望抱有一丝幻想,可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却让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兄长意欲杀其人夺其军的密谋的确是真的。 念及至此,定国忍不住仰天长叹道:“终不可与其共事矣!然我却始终以兄弟之心相待,真是愚蠢至极!” 看到定国满腹委屈,久久无法释怀,金维新连忙劝慰道:“殿下也不必太过伤悲,在下早就说过,秦王乃是董卓、曹操一类的奸雄,而殿下您应当效仿诸葛孔明般胸怀坦荡,光明磊落!” 定国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犹豫不决地问道:“靖州断然不能再去,可事已至此,若被秦王侦知,必定引兵来攻,而屯齐的八旗大军亦近在咫尺,到时两面夹攻,如之奈何?” 金维新思虑了片刻,当即提议道:“在下倒是有上下两策献给殿下!如今我等既已获悉秦王之谋,就必须先下手为强,兵行险招!还请殿下,速速返回永州大营,调集数千精骑奔袭靖州,乘秦王尚未防备之际,出其不意夺下其军,然后再回头与清军决一死战!只要时间拿捏得正好,定能够赶在清军发现变故之前平息此事!此为上策!” 定国听后却是连连摇头道:“不可!若是我与兄长兵戎相见,岂不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白白便宜了满清鞑子?先前的大好形势也将付诸东流!断然不可做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金维新见定国坚决不肯与孙可望开战,于是继续说道:“既然不愿开战,那就只能退往广西,再作后图!此为下策!” 定国点了点头:“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咱们这就立刻调头返回永州,整顿兵马,务必赶在秦王发觉之前撤往广西!” “临行前,家父让孩儿转告二伯一声,就说家里之事有他照应,毋须挂怀!孩儿使命已成,这便返回昆明复命去了,请二伯多加保重,告辞!”刘震于是向着定国深深一躬,旋即重新上马,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回到永州大营,定国立即下令召集各营诸将前来中军大帐议事。 这段时间,不断有秦王将要对定国动手的流言传至军中,一时军心极其不稳,大伙皆是人心惶惶。如今见定国安然无恙地返回军中,所有人皆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定国扫视一眼帐中众人,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然后遗憾地言道:“本帅年少从军,备尝艰险,原本打算匡扶社稷,立不朽之功业!奈何今甫得斩名王,奏大捷,而猜忌四起!想当初,本帅与抚南弟同起于云南,其旦夕兵败便遭贬斥,如今秦王猜忌本帅之心,更甚于抚南弟!本欲与之共图恢复,然其忌恨如此,安能成大功乎?” 诸将尚在震惊之中,却见高文贵率先起身言道:“元帅,如今之计,无非避、战两个选择,何去何从还请元帅速做决断!” “尼堪虽死,然八旗军主力犹存,此时此刻断然不可再自相残杀了!然避又能避往何处?”靳统武面色凝重,忍不住开口接话道。 一时间,帐中诸将皆议论纷纷。 待众人议论得差不多了,定国方才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面色凝重地说道:“为了避免出现更大的内讧,使来之不易的抗清大局毁于一旦,本帅决意避让秦王锋芒,南下两广!如此一来即可以开疆辟土,又可以将西南与东南连成一体,与忠孝伯会师海上!” “元帅!若去两广,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湖南的大好局面?”靳统武心有不甘地说道。 定国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靳统武的肩膀,怅然言道:“放心吧!秦王麾下十万驾前军亦是精锐,即便无法击败八旗军,保住目前战果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吾等妻儿俱在云南,今日若就此离开,以后何时相见未曾可知矣!此举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诸位是去是留,悉听尊便,本帅绝不勉强!” 听定国把话说完,诸将无不感到叹息难过,最终经过一番抉择,除小部分人选择返回云南外,其余大部分人都决定跟随定国前往两广。 当夜,定国在微弱的灯光下草书一封,命人前去靖州交予孙可望,以此表明自己的心迹。 信曰:“秦王兄钧鉴:今虽大局稍有转机,而敌势方张,成败尚未逆睹,正吾侪同心协力,共策兴复之秋,不宜妄听谗言,自相残害,以败坏国家。愿王兄深长思之。耿耿寸心,指天为誓!谨此奉闻,勿劳赐复。臣弟定国敬禀。” 孙可望在靖州摆下鸿门宴,可左等定国不至,右等定国不来,心中焦虑不安,正打算派人再去催促,谁知就在这时,定国的信使抵达了靖州。 孙可望看过书信,自知计谋败露,不由勃然大怒,只当定国是在讥讽自己,当即便命人将信使拖出去狠狠打了一顿,然后轰出城去。 且说定国,在命人将信送往靖州后,便立刻率领着五万大军从永州拔营起寨,越过龙虎关进入了广西境内。 屯齐在衡州侦知孙可望与李定国起了内讧,当即亲率八旗军再度南下。 战事重开,屯齐先是击败了定国麾下的总兵张霖,随即又连胜马进忠、冯双礼两路人马,并于数日后攻陷了永州。 为报复之前兵败撤退时湖南百姓助战明军的行为,屯齐旋即下令八旗军大肆杀掠。一时间,湖南境内陷入了一片血雨腥风之中,军民死伤者竟达百万之众。 一五二 周家铺风声鹤唳 洪承畴经略五省 永历七年二月二十八日,清军定远大将军多罗贝勒屯齐以提督柯永盛镇守衡州,自率大军重新占据了被定国放弃的永州。 三月初六日,在探知孙可望以冯双礼、白文选为左右两翼,亲率七万步军,三万骑兵,共计十万大军由靖州出发,近逼宝庆的消息后,屯齐亦挥师北上,向着宝庆奔来,大战一触即发。 至十五日,冯双礼与马进忠部率先抵达了宝庆岔路口,旋即进至周家铺,于山顶扎下营盘。不久后,清军也紧随而至。 在得知明军已提前一步占据了制高点后,屯齐当即下令全军后撤三十里,在岔路口安营扎寨,并令定南将军二等梅勒章京佟图赖率本部人马前往不远处的花街子驻扎,以为策应。 次日,屯齐自引数万大军,向着周家铺的明军发起了试探攻击,然而明军扎营于山顶,地势险要,加之突降暴雨,山路泥泞难行,屯齐进攻受阻,不得不暂时休兵,等待雨停。 双方互相对峙,谁也不敢贸然发起进攻。 当夜,从宝庆去往周家铺的官道上,孙可望带领着六万驾前军冒着倾盆大雨匆匆疾行,在夜色和大雨的掩护下,驾前军于下半夜悄然进驻了周家铺大营,与冯双礼、白文选、马进忠等部明军汇合。 一夜之间,周家铺大营中的明军便由四万骤增至了十万,而清军对此却是浑然不知。 孙可望仗着自己兵多将广,又见先前定国面对八旗军屡战屡胜,因此打心里并没有把屯齐放在眼里,一心想要打个大胜仗,彻底压制定国在军中的威望。念及至此,孙可望于是命冯双礼、白文选、马进忠等部留守大营,没有军令不得出战,然后自率六万驾前军,趁着雨夜,对山下的清军发起了突然袭击。 大雨初歇,在秦王龙旗的指引下,两万明军精骑率先冲出大营,四万步军紧随其后。顷刻间,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清军此时已在雨中挨了整整一夜冻,好不容易才等到雨停,刚想要生火取暖,不料明军竟突然杀至面前,顿时惊得是目瞪口呆。 只在眨眼功夫,明军就在清军的防线上撕开了好几道口子。孙可望的这支驾前军平日里都是按照戚家军的练兵之法训练,但见他们手执长矛和藤牌,结成大方阵,不停地攻击着清军的骑兵。孙可望更是亲自上阵,一马当先,接连砍翻了五六个近身的八旗军。 在孙可望的勇猛表现下,明军将士士气高涨,奋勇争先,屯齐渐渐支撑不住,只得下令全军撤退。 望着清军丢下无数的战马和尸体,一路仓惶向南逃窜,驻马于龙旗之下的孙可望更加踌躇满志,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原来传说中满万天下无敌的八旗劲旅也不过如此!孤若是早知,就不该等到今日出兵!” 孙可望志得意满,并没有下令继续追击,而是传令大军即刻返回打扫战场,抢夺那些被清军丢弃一地的军械物资。 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屯齐唯恐被明军追上,步尼堪后尘,一路向着岔路口大营夺命狂奔,脑海中更是不断浮现起那日在烂泥堆中发现尼堪无头尸身时的骇人场景。 至天亮时分,忽然只听有人大声喊道:“将军快看,明军没追上来!” 尼堪不可置信地回头望了一眼,果不其然在他们身后并没有一个追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尼堪不禁有些纳闷。 不过就在得到喘息的一瞬间,屯齐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随着尼堪战死,自己虽然在名义上接掌了定远大将军职位,成为了这支八旗军的统帅,然而屯齐心里很清楚,从他至下军中所有人皆是戴罪立功之身,若此战再败,其他人是死是活他不好说,反正自己的小命肯定是得彻底玩完! 念及至此,尼堪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急忙传令全军不许再后退一步,随即召集夸兰大以上各级将领,当着他们的面捧出了顺治帝数月前颁下的那道谕旨,厉声言道:“诸位,皇上已有严旨在先!有坠马被重创、情有可原者,执解来京。如果情无可原、弃主奔溃者,即就彼处正法!我等皆是戴罪之身,一旦再败,死罪是小,祖宗蒙羞是大!事已至此,惟有拼死一战,与其死于国法,不如死于战场!” 屯齐的这番话总算是把军中诸将又重新聚拢到了一块,全军士气亦为之一振。 屯齐于是就地整顿兵马,打算从正面反击明军,同时又令佟图赖率五千精锐悄悄绕至明军侧后方,伺机突袭孙可望的中军。 就在清军忙着整军备战的时候,周家铺山下的明军将士依旧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大伙在黎明的晨光下兴高采烈地打扫着战场,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根本没有丝毫察觉。而清军本就没跑出去多远,只在瞬息之间就又重新出现在了战场上。 一时间杀声四起,万马奔腾,明军将士尚在错愕之际,八旗铁骑已然冲入了战阵,向着毫无防备的明军将士大杀大砍起来。 见清军去而复返,孙可望也是一愣神,不过他的驾前军毕竟是明军中的精锐,在短暂慌乱的退却后,便又重新集结完毕,返身与清军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屯齐远远望见孙可望的龙旗迎风招展,立刻命正黄旗梅勒章京韦征和武京二将各引一军从左右两翼迂回夹击明军。 在屯齐的命令下,两股八旗铁骑迅速向着明军中军与左右两翼的衔接处冲杀过来,边冲还边不停地朝天张弓放箭,明军阵前的天空中瞬间就布满了交叉射来的箭矢,虽有盾牌掩护,但还是有不少明军将士中箭倒下。 几乎同时,两股八旗铁骑已然冲进了明军阵中,孙可望驻马于龙旗之下,远远地看着自己的驾前军与八旗军交织在一起,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战况的激烈程度更是让他心惊肉跳。 激战许久,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的八旗军皆被明军歼灭,正面的清军也渐渐露出颓势。眼见胜利在望,孙可望心情不禁大好,在他看来只要能够一举消灭面前的这支八旗军主力,清廷在长江以南的统治就将土崩瓦解。到时候就算不能直捣北京,划江而治也是轻而易举。等进了南京,永历那傀儡皇帝还不得乖乖禅位于自己? 念及至此,孙可望嘴角不由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容。 正当孙可望得意忘形的时候,忽然只听身后一阵纷乱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孙可望闻声望去,但见一支数千人规模的八旗铁骑突然出现在自己后方,直奔着自己中军的龙旗就杀了过来。 为了尽快结束战斗,孙可望刚刚才把手中最后的预备队给派了出去,此时在他身边就只剩下不到五百亲兵,面对突如其来的八旗铁骑,孙可望顿时从登基称帝的美梦中惊醒。由于这支清军来得太快,想要让前方主力大军回援已经来不及了。 “父王!鞑子兵转瞬即至!咱们该怎么办?”世子孙征淇在一旁焦急地询问道。 “还能怎么办?快撤!”话音未落,就见孙可望猛地调转马头,然后一鞭重重抽下,胯下坐骑吃痛,当即载着孙可望,一路向着宝庆方向绝尘而去。 孙可望这一逃不打紧,原本占据上风的明军发现龙旗离去,又听身后杀声震天,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士气瞬间瓦解,清军趁势掩杀,明军旋即大败。 孙可望惊魂未定,早就失去了与清军继续作战的勇气,立即决定退往永州。没想到永州已被清军占领,发现孙可望进入永州境内,清军多罗贝勒巴思哈迅速率军出城拦截。 已成惊弓之鸟的明军再次溃败,一路退到峒口,见身后再没有追兵赶上方才停下了脚步。 原来经此一役清军也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两名正黄旗梅勒章京韦征、武京尽殁,鉴于尼堪败亡的教训,屯齐不敢冒险,于是下令停止追击,撤兵回营了。 孙可望在峒口收拢溃兵,多亏清军没有乘胜追击,明军兵力的损失其实并不算大,然而军械粮草皆丢失殆尽,已无力再战。 面对如今的不利战局,孙可望方才想起了定国的好,连忙派遣杨中书以王印授定国,召其率军返回,共同抵御清军。 杨中书奉命来到广西向定国呈上了孙可望的书信及王印,恭恭敬敬地说道:“下官临行之前,秦王曾反复叮嘱,请务必康国公看在十几年的兄弟情份上,摒弃前嫌,返回湖南共御外侮!” 然而定国早已对孙可望失望透顶,认为他反复无常不可信任,那封书信连看都没看一眼,便随手重重地砸在了杨中书脸上,伸手指向杨中书,怒斥道:“秦王并非天子,安得擅行封爵乎?当日我们兄弟四人,受命于先王,共扶明室!如此行径,置陛下于何地?” 杨中书吓得面如土色,生怕定国一怒之下便要将自己推出去斩首示众,慌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求饶。 定国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跪在面前的杨中书,冷哼一声道:“来人!将此人给本帅拉出去,鞭挞五十,然后轰出大营!” 立刻就有两名彪形大汉冲进帐来,将杨中书如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在轰走了杨中书后,定国旋即命人毁去孙可望送来的王印,继续向南进军。 回头再说洪承畴,经略数省之事他早在崇祯朝时期便已干得是风生水起了,若不是后来被崇祯帝赶鸭子上架,派往松锦前线与清军决战,最终兵败被俘,李自成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攻入北京城。 洪承畴这边是轻车熟路,然而对清廷来说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自从大清立国以来,地方军政大权从来都是由满人担当,即便汉人功劳再大,最多也就是个提督。如今一下子就任命洪承畴经略五省,顺治帝可谓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万一洪承畴有什么非分之想,这麻烦可就大了。 不过这洪承畴也真是胆大包天,在接到任命后,也不跟顺治帝客气,当即上疏建议道:“臣请选调堪战将兵以期剿抚奏效。” 看完洪承畴的奏折,顺治帝毫不犹豫就表示了同意,毕竟这些年,八旗军的损失实在太大,早已无兵可用,没有办法的办法,也只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了。 在得到了顺治帝的许可后,洪承畴当即在全国范围的绿营兵中调兵遣将,而他调兵的条件十分苛刻,只挑选陕西、山西、辽东、河南四省籍兵员,且必须是精锐中的精锐。原本清廷收编绿营兵,就已将投降的明军筛去了七八成,如今洪承畴又在这个基础上再次精挑细选,最终只选出了一万余人。 兵马聚齐之后,洪承畴并没有急于出兵,而是下令各地加强防守,静观明朝内斗,准备坐收渔利。 一五三 入广东四方响应 围肇庆清军死守 就在孙可望与清军激战于宝庆的同时,定国亦率军收复了梧州。 梧州乃是两广交界的门户之地,距离广州只有五百余里。在这里,定国召集各营诸将召开军事会议,部署下阶段进军方向。 待至诸将聚齐,定国当即指着帅案旁的地图,向众人分析道:“广西多山,土地贫瘠,难以养活大军。而广东商贸繁荣,赋税更是远超广西十倍有余,只要能够控制广东,我大军的粮饷供给也就迎刃而解了!此外,忠孝伯如今正在东南一带活动,若能与其在海上会师,水陆并进,拿在下广东以后就可以顺势收取福建,随即攻略江浙,一举光复南京了!” 说到这里,定国突然把话打住,转头扫视一眼帐中诸将,见众人皆在全神贯注地听着,方才继续往下说道:“接下来,大家且看清军在广东的兵力部署!目前清军主力云集于广州,由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统领,除此之外,在肇庆、新会二府亦有重兵布防,而广州以东的兵力部署则相对薄弱。因此,我军只要能够拿下广州,广东全省便可以传檄而定!至于能否拿下广州的关键则在肇庆和新会!诸位有什么想法,尽可直言!” 待定国把话说完,靳统武第一个站了出来,抱拳言道:“元帅,依末将看来,咱们进入广东,第一个目标应该放在肇庆!待肇庆得手以后,第二个目标则是广州的门户新会!如若忠孝伯出兵迅速,我军抵达新会之时,忠孝伯的水师应该也差不多该在虎门登陆了,到时候咱们水陆两军合攻新会,当不费吹灰之力!新会既下,就可以从容攻打广州,彻底消灭尚可喜和耿继茂这两个认贼作父的狗贼了!” 高文贵接着补充道:“元帅,末将倒是以为在进入广东之前,必须先扫清广西后患,防止孔有德残部从背后夹击我军!” 听完二人的发言,定国也认为此战关系重大,不能有半点差池,当即正色言道:“广东战事乃是我大明朝能否扭转目前逆局的关键,断然不可掉以轻心!王国仁、陈玺、李春铭听令!命汝三人留守梧州,同时分兵扫清残敌!其余诸将跟随本帅向东进发,攻打肇庆!” “遵令!”帐中诸将齐声虎吼道。 定国于是又将目光转向参将杨祥,对他吩咐道“你且速速动身前往福建,务必尽快与忠孝伯取得联络!商议联合攻打新会之事!” 一切布置妥当,定国旋即挥师从梧州出发,一路向着肇庆挺进。 进入广东后,定国立即派人前往粤东,与活跃于此的抗清武装罗锦鼎部取得联系,在罗锦鼎部的配合下明军顺利攻破开建、德庆,并于三月二十五日抵达了肇庆城下。 肇庆府城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北宋名将狄青在平定侬智高叛乱后,遂在此地修建城池,以为广州屏蔽,后又经累次增建,城池已达到了周长两千八百米的规模。 此时的肇庆城共有四座城门,东面曰庆云门、西面曰景星门、南面曰南薰门、北面曰朝天门,四门皆有月城拱卫,城墙高两丈五尺五寸,四角各有一处角楼,城墙内侧设马道连通各门,以确保战时各处守军能够快速互相增援。 除此之外,清军在占据肇庆后,又在城上增设炮台六座、窝铺一百四十八间,以及水城炮台两座,同时拆除离城墙四尺以内的民房,把肇庆城打造得是固若金汤。 大战在即,为保险起见,定国把中军大营设置在了北山龙顶岗上,并派遣部将,分别攻取四会、广宁、三水等城。 由于定国两蹶名王的声望早已远播四方,听闻定国大军进入广东,广东形势顿时为之一振。那些不得已归降清廷的原明军将领信心陡增,纷纷反正,投奔至定国麾下,明军在广东的兵力在短时间内便从五万人骤增至了二十余万,实力空前强大。 而蛰伏于各地的抗清义军亦重新活跃起来,他们四处出击,主动配合定国攻打肇庆。 其中岑溪义军宋国相部出击罗定、东安、西宁,退往海上的抗清武装更是集结了两百余艘大小战船,从新会、顺德等港口驶入九江口,清远一带的义军也扬言奉定国之命,不日便要渡河攻打广州。 在席卷广东的反清浪潮下,驻守潮州的原明总兵郝尚久亦下令全城军民割辫裹网,自称新泰侯,传檄南韶、漳州、惠州等地,正式宣布归附李定国。然而镇守惠州的清军总兵黄应杰不愿叛清,率军固守城池,郝尚久西进之路由此受阻,无法前往肇庆与定国会合。 在得到郝尚久反正的消息后,定国立即命副将王镇率两千精骑前往潮州,计划让他配合郝尚久,趁清军注意力被自己吸引在肇庆的契机,袭取广州。 不料清军对此早有防备,王镇率军方才抵达三水县西南的木棉渡口,便突遭靖南王耿继茂的伏击,两千精骑几乎全军覆没,王镇仅以身免,狼狈逃回肇庆大营向定国请罪。 尚可喜旋即调兵遣将,命靖南将军哈哈木迅速前往与靖南王耿继茂合师,共同围攻潮州。 尽管郝尚久危在旦夕,但此时肇庆之战一触即发,定国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人手前去增援潮州了。攻城前夕,定国见杨祥此去音信全无,于是再次修书一封,派人走海路前往厦门,催促郑成功尽快出兵,与其合攻广东。 信曰:“公诚念君德孔厚,父恨深长,则五羊赤海,伫睹扬帆,半壁长城,中心是贶。否则中兴告成,京观胜纪,而云台香字,千载传流,国姓不预,其何以仰副殊眷而慰此可为之时势乎?予日望之,匆言,幸照!” 然而,郑成功在接到书信后却是迟迟没有行动。原来此时,他正在悄悄与清廷议和,并借着和谈之机,大摇大摆地在清军眼皮底下征筹到了百万粮饷。 三月二十六日清晨,在隆隆的炮火声中,明军从东西南三面对肇庆府城发起了猛攻。 肇庆总兵许尔显乃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心腹爱将,在皮岛之时就已在尚可喜麾下效力,当初尚可喜决意向皇太极投降,就是派许尔显前往接洽。此后许尔显也一直追随在尚可喜左右,至清军占领广东,许尔显更是被尚可喜委以肇庆总兵的重任,在此驻守,以为广州屏障。 见明军三面围城,唯独只留下临近江水的南薰门,这架势分明就是想将守军尽数赶入滔滔江水中喂鱼,再之又有孔有德的前车之鉴,守城清军在绝境下,不得不作困兽之斗,与明军拼死一战。 面对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明军士卒,许尔显镇静自若,他一面下令用火炮全力轰击远处的明军大营,一面命人向着城下放箭,并以滚石檑木阻击靠近城墙的明军。然而明军尽管伤亡巨大,但依旧毫不退缩,一波接一波地轮番向前冲锋,不给守军丝毫喘息的机会。 由于此次时间紧迫,匠作营在匆忙之下只打造出了一百多具攻城扶梯。尽管如此,不过在定国看来,明军士气正盛,有这些扶梯已经足能够打下肇庆了。 很快,大批明军将士便冒着如蝗的箭雨冲到了城下,并在城墙下方架起登城扶梯,蚁附攻城,知府张之璧在一旁看得是心惊胆战,连忙对许尔显言道:“镇台大人,明军悍不畏死,对我军极其不利!该当如何是好?” 许尔显皱眉思虑了许久方才说道:“不妨,本镇这便从军中挑选五百死士缒下城去,反击明军,然后趁机用绳钩将扶梯尽数拉上城来!一旦失去扶梯,看明军还能如何攻城!” 这边城墙上方守军还在拼死抵抗,城墙内侧一队身披重甲,全副武装的清军死士也已经在登城台阶上集结完毕了。 只见这些人手中各自端着一个酒碗,而后便有人抱起酒坛,给他们每人碗中倒满了酒水。许尔显于是来到众人中间,高高举起酒碗,带头一饮而尽,其他人也跟着将碗中的酒喝进肚中,然后纷纷将酒碗摔到了地上。 这时候,已有明军攀上城墙,与守军展开了激烈的肉搏。事不宜迟,这五百死士当即口衔利刃,快步冲上城楼,也不管正在与守军厮杀的明军,径直来到城墙垛口前系起了绳子。 待绳子系好,这五百死士迅速拽起绳子,往腰间一绕,随即毫不犹豫地翻过城墙垛口,缒城而下。 刚一落地,他们就向着附近的明军发起了进攻。这些人尽管人数不多,但由于他们早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一招一式皆是只攻不守,明军有些猝不及防,不禁连连向后退去。 定国驻马立于大纛之下,将此情景尽收眼底,连忙命吴三省率一千精骑前往增援。 在明军精骑的攻击下,这队缒城而下的清军死士很快就被斩尽杀绝。明军正打算继续返身攻城,万万没想到,原本那些架在城墙下方的登城扶梯早已被清军尽数拉上了城去。 失去登城扶梯,明军一时束手无措,没法再继续攻城,只得调头退了回去。 见明军退却,许尔显站在城楼上方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向定国喊话道:“贼将李定国听着,有本镇在此,汝等休想破城!” 定国一时愁眉不展,只得暂时休战,并召集各营诸将前来相商应对之策。 “元帅,既然强攻不成,咱们倒不如就用过去的做法,掘穴入城!”吴三省率先提议道。 高文贵却是连连摇头道:“这个办法好是好,但太耗时间,尚可喜、耿继茂的清军主力近在咫尺,若是不能尽快破城,一旦敌军来援,怕又将是一场消耗战!” 靳统武不以为然道:“清军仰仗的不过是城墙坚固罢了,只要咱们打通地道,管他来多少援军又有何惧哉?尚可喜、耿继茂二贼不来也就罢了,若是敢来,正好凑上一对,送去陪孔有德做伴!” 定国见帐中诸将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于是拍板决定道:“如今也就只有放迸一法可行了,!老靳,你且立即组织各营将士轮流开挖地道,逐步向内渗透!掘城之时务必注意隐蔽,不要被城里的清军察觉了!惟有出其不意,方能够一击制胜!” “遵令!”靳统武抱拳虎吼一声,当即转身匆匆离去。 紧接着,定国又转头望向吴三省,对他吩咐道:“吴将军,命你率本部兵马,各自携带布囊,盛土垒墙!一旦土墙垒成,立刻让将士们登上土墙,以火铳箭矢压制城上的清军!” “元帅尽管放心!只须给末将三日时间,定让清军全成缩头乌龟!”吴三省毫不犹豫地立下了军令状。 一五四 许尔显计掘内壕 李定国断粮撤军 三日之后,土墙修筑完成,明军弓弩手旋即轮番登墙,向着对面城墙上的守军放箭,而守军亦不甘示弱,躲在女墙之后与明军展开了对射。 许尔显见明军即不攻城也不撤军,心中正在纳闷,于是趴在城墙垛口上悄悄向外张望,只见明军正不断运土出来加固土墙,虽然看不到土墙后面的动静,但凭着多年战阵积累的经验,许尔显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镇台大人,你在想啥?”知府张之璧紧挨着许尔显,靠坐在女墙后,心有余悸地问道。 许尔显闻声转头,瞅了眼旁边张之璧紧张的模样,心中不免好笑,当即明知故问道:“这三日,明军围而不攻,府台大人有何感想?” 张之璧不明所指,不假思索地答道:“肇庆府城固若金汤,明军失去攻城扶梯,已是无计可施,想必现在还在抓紧时间打造扶梯吧!如此一来倒是能替咱们争取不少时间!” 许尔显却是摇了摇头,故作严肃地吓唬道:“府台大人所言差矣,那李定国向来狡诈无比,又岂会无计可施?若本镇所料不差,此刻明军恐怕正在抓紧挖掘地道,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挖到咱们脚下了!” 张之璧听罢不禁大惊失色道:“要是李定国果真将地道挖入城中,这该如何是好?” 见吓也吓得也差不多了,许尔显这才成竹在胸地回应道:“府台大人莫要惊慌,如果被将士们看到,岂不是动摇军心?本镇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李定国爱挖地道,那本镇就陪着他一起挖!比比看,到底是谁的速度更快!” “此言何意?”张之璧一脸不解地问道。 许尔显也不打算卖关子,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支箭矢,拗去大半截箭柄只留下箭簇,在地上边比划边解释道:“府台大人且看,这是肇庆城,这是明军土墙的位置,不出意料明军的地道入口就在这个位置!既然明军想要掘城直入,那咱们便横着挖,沿内城挖出一条壕沟,与外濠水源连通,并以土包垒坝临时阻隔,一旦明军地道通进城内,咱们立刻掘开坝口,放水填壕,让明军有来无回!” 张之璧听后不禁佩服得是五体投地,连声称赞道:“镇台大人真是诸葛孔明复生,神机妙算啊!此战明军必败!” 拿定主意后,许尔显旋即命守军继续坚守城池与土墙上方的明军对射,一面又命张之璧组织城中百姓,抓紧时间挖出一道与内城城墙平行的内濠。 经过一连数天昼夜不息的挖掘,一道阔八尺,深六尺,从东西北三个方向环绕城池的内壕终于基本竣工。 许尔显料定今日明军差不多也该挖通地道了,于是立即从城墙上调来了一队弓弩手,在内壕沿线严阵以待。 次日半夜时分,随着一阵轻微的泥土松动掉落声,地道终于挖通了,数百明军将士摸着黑悄然从地道内爬了出来。可没等他们高兴上片刻,顿时全都傻了眼,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们发现所在的位置,居然是一道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壕。 壕沟里的明军将士尚在惊愕之际,就见四周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顷刻间飞矢如蝗,杀声震天。不过明军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冒着箭雨搭起人梯,一个接一个,奋不顾身地往壕沟上方爬去。 随着越来越多的明军将士从地道出口钻出,清军弓弩手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许尔显看在眼里,当即下令擂鼓传令。 随着一阵短促的鼓声响起,守候在坝口旁的清军士卒立刻用竹竿捅开土包。外濠之水瞬间奔涌而入,直冲向壕沟内密密麻麻的明军,明军猝不及防,被汹涌的大水冲了个七零八落。 站在壕沟之上的清军乘机以长矛突刺那些挣扎想要爬上岸的明军,浸泡在水中的明军,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根本无路可逃,竟是全军覆没。 虽然暂时守住了肇庆,但围城明军依旧势大,许尔显深感形势危急,若长此以往,城池迟早将会易手。 他不敢托大,连忙派遣心腹部将趁着黑夜缒城而出,向广州的尚可喜求援。 在接到许尔显的急报后,尚可喜并没有慌张,他认为潮州的郝尚久和其他各路抗清义军并不足为惧,真正的心腹大患惟有李定国一人,只要能将肇庆城下的明军击败,就能够重新稳定住整个广东的局面。 念及至此,尚可喜当即点齐广州城内的清军主力,赶赴肇庆增援,同时又派人将奏折送往北京,向清廷求援。 由于定国率军从广西而来,没有水师,因此尚可喜得以通过南薰门外的水路,从容不迫地进入了肇庆城。随着援军到达,双方形势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兵力已经捉襟见肘的守军重新得到补充,再想要攻下肇庆,可谓是难上加难了。 而城内的尚可喜也是如坐针毡,先前的大水尽管冲垮了明军挖掘的地道出口,但地道主体犹存,明军随时都能够通过深挖地道,从城内壕沟下方穿过,重新通入城中。 为了尽快解除明军地道带来的威胁,尚可喜当即传令三军道:“诸位将士听着,一旦城破,玉石俱焚!但凡有能出城夺贼地道者,人赏银五十两!”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城内清军很快就组织起了一支三千人的敢死队。 四月初八日,清军敢死队趁着清晨薄雾的掩护,从东西两座炮台各凿一侧门,出其不意地冲出城外,直扑明军土墙而来。 值守土墙的明军弓弩手很快就发现了这支清军的动向,连忙以铳炮箭矢猛烈攻击。尽管死伤惨重,但清军敢死队并没有丝毫退缩,他们以挨牌遮挡头部,持刀奋进,很快就推进至了土墙下方。 清军敢死队于是兵分两路,一路冲上土墙驱散明军弓弩手,另一路则迅速杀光地道入口处的明军,旋即将随身携带的引火之物尽数堆积在地道入口,然后点燃大火,熏燎地道中那些正在挖掘作业的明军士卒。 一时间烈焰冲天,浓烟滚滚,定国在龙顶岗大营得到前方告急,急忙命吴三省率军出击,尽快消灭这支袭击地道的清军敢死队。 但一切都已为时过晚,地道内的明军将士由于入口被大火封死,无处可逃,没挨上多久,便尽数葬身于滚滚浓烟之中。 见前阵陷入混乱,定国连忙下令全军后撤五里下营。 尚可喜初战告捷,立即趁着明军后撤立足未稳之际,亲率主力由西、南两门突然杀出,直取龙顶岗定国的中军大营。 鉴于明军作战时多用长幅布缠头,棉被遮身,普通刀箭难以奏效,孔有德特意在军中配备了大量的镰钩长枪。 这种镰钩枪有一丈五尺长,除了最前端尖利的枪头外,旁还有一个延伸的挠钩。两军交战时,不需要近身肉搏便可以轻松攻击对面的敌人,哪怕敌人能够躲开最先的捅刺,长枪回拉瞬间,挠钩也能从后侧勾住对方衣甲,将敌人拉倒在地,彻底搅乱对方的阵型。 果不其然,在面对镰钩枪时,明军有些措手不及,许多人都被挠钩带倒,没来得及起身,又被紧随而至的清军乱刀砍死。 一时间定国也想不出什么扭转乾坤之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军在自己阵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明军虽然势众,但大多数都是不久前才刚刚归附而来的原明官军,战力良莠不齐,打顺风战时还勉强够用,可一旦遇到今日这般的逆境,便瞬间轰然崩溃了。 清军于是趁势掩杀,俘兵百余人。待至战斗结束,尚可喜遂以为孔有德复仇之名,将这些俘虏尽数活埋于城墙下方。 就在明军节节败退的时候,高文贵率领着援军及时赶到了战场,在这支生力军的接应下,明军方才重新稳住了阵脚。尚可喜见突袭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打下去徒添伤亡,旋即鸣金收兵,调头返回了肇庆。 明军此战虽败,但实际损失的兵力并不算多,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四千人,这对于二十万大军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然而肇庆城久攻不克,加上接连被清军所败,军中士气已然低落至谷底,早已不复先前初入广东时那般斗志昂扬了。 而最大的麻烦也逐渐显露出来,围城的这一个月来,每日军粮的消耗都是天文数字,加上又与孙可望闹翻,没有了后方基地提供补给,只能完全依赖前线以战养战。如今坐困肇庆坚城之下,二十万大军坐吃山空,时至今日,军中存粮已不足半月之用了。 进军广东前,定国听闻尚可喜的能力远不及孔有德,认为自己必然能够靠着两月存粮的支撑,顺利攻下肇庆,然后顺流而下直取广州。广州既是广东的省会,又是两藩驻地,只要能够拿下此城,就可以获得充沛的粮草,供大军使用了。 但谁都没有料到,一座小小的肇庆城就让明军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月时间,如今又有尚可喜亲自坐镇督战,一时半会儿间恐怕是很难破城了。 幸亏当时定国曾留下一支兵马驻守梧州,连同之前控制的柳州、浔州以及南宁等府县,总算还有一块立足之地,只要能够休整上一年半载,待粮草备齐,依然能够卷土重来。 “撤兵吧!”此次肇庆之战的确是自己轻敌大意了,定国颓然靠坐在帅案前,怅然若失地对诸将下令道,“全军暂时退回广西,待时机成熟之后再战不迟!” 紧接着,定国又向各营诸将布置了撤军顺序和一旦遇警时的应对之策,而后便率领着大军拔营起寨,互相交替掩护着,缓缓向西撤去。 听闻定国撤军,尚可喜不禁喜出望外,连忙亲率大军出城。由于明军军容严整,尚可喜担心其中有诈,不敢跟得太近,只是沿途不断接收被明军放弃的城池。 直到将明军完全送出了广东境内,尚可喜方才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依旧留下许尔显驻守肇庆,然后带领着主力大军走水路返回了广州。 尚可喜知道定国经此挫折,断然不会善罢甘休,遂再次上奏朝廷,要求尽快派军前来广东增援,以防不测。 而远在潮州的郝尚久在得知定国撤军返回广西的消息后,急忙向福建的郑成功求援。可在郑成功看来,郝尚久此人反复无常,因此对他的求援不予理会。郝尚久被彻底抛弃,潮州城也沦为了一座孤城。 此时,在得知定国与孙可望决裂,攻打广东失败的消息后,洪承畴赶忙派人前往广西招抚,想要劝说定国降清。 哪知定国听后却是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就命人将使者拖出辕门斩首示众,并将首级送还洪承畴,以示自己誓死抗清的决心。 一五五 梧州城水师败走 桂林府两军鏖战 郝尚久在得知定国兵败撤退的消息后,不禁叫苦不迭。以他目前的兵力,对付靖南王耿继茂已是捉襟见肘,如今再加上一个尚可喜,更是难以为继。当今之计,也只有拼命向曾经的老冤家郑成功求援了。 这一回郑成功倒是来了,不过他却只是象征性地攻打了一下清军的鸥汀寨,并给郝尚久传了一道手令,声称自己要先行前往揭阳征粮,要求郝尚久务必固守城池,不可再叛投降清。得到消息,郝尚久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认为郑成功不计前嫌,亲率大军前来救援,实在是雪中送炭,至于征收粮食,也是理所应当。 闰六月初九日,在经过数月的休整之后,定国再次率军攻打肇庆。随着明军主力离开梧州,广西防务瞬间空虚,线国安、马雄乘机出动清军水师一举攻陷了浔州、梧州和平乐,并于桂林尽屠百姓,以为惩戒。 驻防广西的明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清军旋即又攻陷了阳朔,知县朱喜三及总兵覃相伯、副总兵朱亨叔、周星茂等人尽皆战死。 不久,明军水师营总兵陆秉宣、廖凤率战船二百余艘抵达了梧州江面。 二人留下十余艘战船守住河口,防止被清军阻断退路,紧接着便向驻守梧州水寨的清军水师发起了反击。 在侦悉明军水师的作战部署后,马雄立刻派出三条轻舟伪装成渔船的模样悄悄驶出水寨,借着夜色的掩护,逼近河口。 负责值守的瞭望兵站在桅杆之上,借着月光陡然发现江面出现三条轻舟,顿时提高了警惕,随着轻舟越靠越近,瞭望兵张目望去,只见每条船上都载着数名身穿破旧短褂的渔民,看样子都是些附近的渔民。 见此情景,瞭望兵不禁松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大喊一声道:“喂,我说老乡!你们不知道这里在打仗么?刀剑无眼,还不快快退去!” 听得明军战船方向传来的呼喊,其中一条轻舟上站起了一名赤膊上身的大汉,也朝着对面喊道:“军爷容禀!我等皆是附近的渔民,在江上讨生活,这条水路是咱们回家的必经之路,还请军爷通融通融,放我等过去吧!” “不行!镇台大人已有严令,片板不得通过河口!你们且停船靠岸,走陆路回家去吧!”那名瞭望兵当即表示了拒绝。 “这船是咱们吃饭的家伙,可丢不得啊!军爷您就行行好吧!”那名大汉边求着情,边用眼神示意三条轻舟继续缓缓向前行驶。 “大半夜的,嚷嚷啥呢?”正在说话间,水师守备刘成杰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骂骂咧咧地说道。 “将军,有三条渔船非要从这里通过河口,小的不同意,故而惊扰了将军,请将军恕罪。”瞭望兵站在桅杆之上,向着下方甲板上的刘成杰抱拳禀报道。 刘成杰微微一皱眉,扶着船舷往前方望去,果不其然,有三条轻舟正向着船队方向愈行愈近。 “停下!再靠近一步,老子可要下令放箭了!”刘成杰也不跟他们客气,厉声呵斥道。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刚刚说话的那名大汉似乎是被刘成杰的气势吓到了,慌忙摇晃着胳膊高声疾呼道,“并非小的们不肯走!实在是因为水势太急,顺流而下停不住船啊!” 刘成杰隐隐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当即抽出腰间佩刀,大喝一声道:“毋须废话!若再不调头,老子可要开船来撞了!” 那大汉于是不再答话,重新坐了下来,任凭轻舟向前驶去,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刘成杰大怒,立即指挥着数艘战船向着对面的轻舟包抄过来。 眼看三条轻舟马上就要被明军水师战船撞翻,先前说话的那名大汉突然脸色一变,直接从脚下抽出一把钢刀,大吼一声道:“弟兄们!跟我夺船!” 随着一声令下,三条轻舟上的清军纷纷卸去伪装,各自手执兵刃,以攀爬绳索挂住船舷,迅速登上了刘成杰所在的这艘明军战船。 船上的明军水师营将士本就不擅肉搏,哪里是这些清军的对手,包括刘成杰在内,顷刻就被尽数砍翻在了甲板上。 河口水道狭窄,尽管发现了清军的行动,但由于明军水师战船全都挤在一起,一时半会儿间根本分散不开,清军于是故技重施,一船接一船地与明军展开了争夺,很快就将这十多艘战船尽数俘获。 次日天才刚蒙蒙亮,连夜紧急运送至梧州码头上的一百多门火炮,便突然一齐向着江面上的明军水师战船开火。 顿时硝烟弥漫,炮声震耳欲聋。 炮弹接二连三地在明军水师战船阵中落下,激起一道道水柱,尽管炮弹的命中率并不算高,可一旦被击中,立刻就能将船体炸出一个透明的窟窿。 在清军猛烈的炮火中,不少明军水师战船中弹失去控制,不停在江心原地打转,还有不少战船被打中火药库,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借风势,船上的明军将士救援不及,只得纷纷弃船,跳江逃生。 趁着明军船队阵脚大乱之际,清军水师全面出击,那些受伤的明军战船移动速度十分迟缓,很快就被清军的十桨快船分割包围。见突围无望,不少战船选择了向清军投降,只有极少部分战船继续拼死抵抗,不过很快都被一一击沉。 待至天明,明军水师战船已折损了大半,陆秉宣和廖凤二人不敢再战,急忙匆匆组织剩下的几十艘战船,转动风帆,与清军脱离接触,向着河口方向撤退。 哪知河口昨夜就被清军所占,清军用缴获的十多艘战船拦腰横截住河口,并以船上配置的虎蹲炮猛烈轰击残存的明军水师战船。 明军大败,本就所剩无几的战船,再度折损过半。见原路返回已不可能,陆秉宣和廖凤二人只得率领残部退往了藤县一带。 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来,定国担心后路被清军截断,不得不下令全军撤围,退兵回援广西。 随着定国率主力大军从广东返回,明军很快便重新收复了化州、吴川、信宜、石城等城,定国旋即又令义子李远分兵前往收取贺县、平乐。 在拔除了桂林外围的各处据点后,定国于是亲率两万精锐再度向桂林进军。 在凄厉的号角声中,明军将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浩浩荡荡地向前行进。定国手执梅花枪,端坐于“二斗金”上,冷冷地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桂林城,向着众将士大声鼓劲道:“弟兄们,桂林就在眼前,加快行军速度!破城便在今日!” “诺!”众将士边向着桂林城方向疾行,边齐声虎吼道。 城墙上方巡哨的清军士卒很快就发现了浩浩荡荡杀奔而来的明军,急忙敲打着锣鼓,向城中高声示警道:“明军攻城!明军攻城!” 不到半个时辰,明军弓弩手便率先抵达了桂林城外,他们迅速摆下阵势,张弓搭箭,将大量箭矢倾泻向天空。那些从天而降的箭矢大多落在了城墙之上,守军根本无处可避,中箭者不可计数。 躲在女墙后的清军弓弩手亦不甘示弱,不约而同地举起弓弩,瞄准城外明军,奋起还击。 明军刀盾兵挡在弓弩手身前掩护,尽管大多数箭矢都被盾牌挡住,但还是有少量漏网之鱼,钻进盾牌间的空隙,一旦有人中箭倒下,立刻就有人从后面补上。 就在双方隔着城墙对射的同时,明军主力也已集结完毕,伴随着隆隆战鼓声响起,三千明军精锐携带着攻城扶梯冲出战阵,如潮水般涌向了桂林城。 虽然不少人都倒在了进攻的道路上,但始终没有一个人退缩,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只有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城下,才能够躲开守军射来的箭雨。 此战,定国吸取了上次攻打肇庆时扶梯不足的窘境,临出征前就命工匠提前打造了一大批攻城扶梯。当冲到城墙下方后,这些明军将士旋即架起登城扶梯,蚁附攻城。 顷刻间城墙上布满了扶梯,守城清军烧一梯,明军便再架起一梯,推倒一梯,又重新增补一梯。很快就有一名明军士卒率先跃上了城墙,附近的清军见状急忙聚拢上来,举枪便刺,这名刚刚登城的明军士卒在慌乱躲避间,不慎跌落城下,丢了性命。 不一会儿,又有一名明军士卒爬了上来,但见此人一把抱住面前一名清军士卒的后腰,狠狠一个后空摔,便将那人给扔下了城去。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在城墙上站稳脚跟,就被三四支长枪同时贯穿了身躯,鲜血内脏瞬间流了一地。 双方激战大半日,城墙上下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半凝结的污血顺着城墙砖的缝隙缓缓流淌下来,令人触目惊心。 定国驻马于帅旗之下,眼见前方战事不利,当即对着身旁的传令兵吩咐道:“此仗关系着我军生死存亡,清军已然力竭,熬不了多久了!速速传令下去,继续猛攻!不论付出多少伤亡都必须拿下桂林城!” 桂林守将线国安见形势愈发危急,急忙对着城头上的清军高声大喊道:“传本将军令!杀敌一名赏银五十!若杀敌将校,再赏金百两!” 在线国安重赏的承诺下,清军再度迸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一连血战了整整七昼夜,明军仍然没能攻下桂林。 定国见迟迟未能取得进展,心中焦虑,遂将中军大营推进至西街古尧山,方便就近指挥。同时命右统军都督王之邦、副将王国仁率部前往西城外铁马柱头开挖地道,打算故技重施,以放迸之法炸塌城墙,迎大军入城。 然而线国安对此早有防备,正当明军将地道挖成,开始往窖室内运送火药的时候,一名奉命潜伏于明军内部的清军死士突然在窑室内吹燃了一枚火折子。 “住手!你是想死不成?快些把火灭掉!”正在窖室内督促众将士填装火药的王国仁陡然见到一丝火光腾起,心中不由大吃一惊,急忙快步冲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抢夺清军死士手中的那枚火折子。 还没等王国仁冲到面前,那名清军死士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随即毫不犹豫地把手一松,火折子脱手落地,顷刻间便将整座窖室内的火药全部引燃。 沉闷的爆炸声骤然响起,大地也随之剧烈震颤起来,整个地道瞬间被爆炸完全摧毁,热浪滚滚直冲地道入口,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尽管爆炸的位置就在桂林西侧城墙正下方,但由于明军火药还没来得及全部填装完毕,加上窖室外的甬道并未封死,爆炸威力大打折扣,除少数裂缝外,并未对桂林城墙的整体结构造成太大的损伤。 定国此时正在中军大帐与诸将议事,突然听见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定国不禁吓了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顿时蔓延遍全身,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是哪里爆炸了?” 话音未落,就见王之邦跌跌撞撞地从帐外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魂未定地说道:“元帅,大事不好!地道爆炸了!” 一五六 王国仁粉身碎骨 全总兵力敌二将 “爆炸了?都有谁在地道?”陡然听到地道爆炸的噩耗,定国有多少些措手不及,连忙一把拉起王之邦,心急如焚地追问道。 王之邦哭丧着脸说道:“王副将还在地道里没出来,生死不明!目前将士们已经从坍塌的甬道内找到了十几具尸体,王副将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王国仁当年与定国一同长大,又曾是定国的亲兵队长,二人名义上虽是上下级,但感情深厚犹如亲兄弟一般。今日陡然听闻王国仁出事,定国顿时只觉心如刀绞,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差点儿跌坐在地。 “传令全军暂缓攻城,全力搜寻王国仁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时间,定国竟全然失去了往日里的沉着冷静,不顾后果地下达了军令。 可是整个地道已经完全塌陷,众将士整整搜寻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找到王国仁的尸体。桂林城内的清军却得以重新加固了本已摇摇欲坠的城防。 就在此时,忽有斥候飞马来报,说清广西巡抚王一品及右翼总兵全节率领着数万援军正向着桂林方向赶来,距此只有不到两日路程了。 消息瞬间传遍明军大营,营中上下到处充斥着沮丧和不安的情绪。 一名年轻的明军士卒抱着长枪,有气无力地靠坐在木栅栏边,转头对着旁边一名年纪稍长的伙伴说道:“老哥你听说了么,清军援军马上就要到了,看来这次又得无功而返了。” “哎!我可不管有功还是无功,只要能够活着回家,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年纪稍长的明军士卒亦是一脸的悲观。 “自从王副将出事以后,听说元帅这几天每日都是茶饭不思,连战也不想打了,就光顾着挖地道找人,你说这叫什么事嘛!这下可好,桂林城没攻下来,清军援军又到了!现在该如何收场?”最先开口的那名年轻士卒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年长的士卒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赶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心翼翼地往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再没有其他人,方才心有余悸地斥责道:“兄弟,这话可不敢乱说!元帅的是非岂是咱们兄弟能够议论的?” 经这么一提醒,年轻的士卒脸色一变,连忙把嘴闭住,不敢再乱说话。就当军中将士人心惶惶的时候,定国的中军大帐内也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王一品、全节的援军转瞬即至,诸位有何应对之策,都说说吧!”定国一脸凝重地望向帐中诸将,面无表情地询问道。 诸将心里其实都很清楚,打了这么多天都没能攻下桂林,军中士气早已极其低落,加之清军援军近在咫尺,攻下桂林更没有多少指望了,只有撤军才是当前唯一的出路。 但是这话谁也不敢第一个提出来,因此诸将也只能选择闭口不言,各个屏息凝视,大气也不敢出。 等了半晌也没有听见帐中有人接话,定国面色陡然一沉,忍不住拍案而起,厉声责问道:“诸位平日里滔滔不绝,能说会道,如今我军陷入困境,为何却是一言不发了?” 见定国发火,帐中诸将更是纷纷埋下了脑袋,不敢抬头看定国一眼。 定国心中瞬间升起了一股无明业火,当场点名道:“吴子圣,你来说说吧!” 左协营总兵吴子圣听见定国点到自己,不禁浑身一颤,心中暗暗叫苦,然而被点到名,不说也不合适,只能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硬着头皮答道:“清军援军已至,我军更加难以攻克桂林,不如暂时撤军,避敌锋芒,保存实力为善!” 定国此时虽有退意,但撤退毕竟不比进攻,清军援军近在咫尺,而明军士气低落,一旦在撤退途中遭遇清军突袭,大军很容易全面溃散,因此定国心中多少有些犹豫不决。 “文贵,你也说说看。”定国于是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高文贵。 高文贵沉吟了半晌,起身抱拳言道:“元帅,城内守军满打满算也不足五千人,即便加上援军也不过三万多人,而我军目前有两万精锐,与清军兵力旗鼓相当,真要是打起来,我军并不落下风,何必要退?末将以为可利用我军骑兵优势,先一举击溃来援之敌,回头再继续攻打桂林!” 靳统武听高文贵把话说完,当场表示了反对:“不可!我军在桂林城下屡屡受挫,士气不振,此时与敌野战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是战事胶着之时,城内清军从背后杀出,我军腹背受敌,如之奈何?” 高文贵还想再说,却见定国抬手微微往下一压,示意诸将噤声,然后说道:“与敌硬拼,即便能胜,也是惨胜,本帅不为也!以退为进,不失良谋!各营且即刻回去准备,明日寅时造饭,卯时拔营,依照肇庆时议定的撤军顺序,交替掩护,走阳朔大路,徐徐退往柳州!不得延误!” “遵令!”诸将同时起身,抱拳答应了一声,然后各自散去。 次日,天还没亮,明军各营便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拔营起寨,撤围而去。 且说定国亲率天威营和骠骑营两营将士走在队伍最后面负责断后,还没到达阳朔,就见斥候从后面快马追了上来,急报道:“元帅!清军总兵全节率三千骑兵从后面追上来了,距此地不到二十里!” “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定国驻马停下,不禁皱了皱眉。 “元帅,刚才咱们路过一处山坳,距此不到两三里,地势险峻可以伏兵!”高文贵当即建议道。 定国思忖了片刻,点头吩咐道:“文贵,你且率部先行,此处只须留下两千人马足矣!” 高文贵一听顿时就急了眼:“万万不可!大明可以没有我高文贵,可不能没有元帅您啊!还是让末将留下吧!” “军令如山,不必多言!”定国的语气不容置疑,“卜宁、王之邦,你二人带上骠骑营的将士随本帅前去阻击追兵!” 话音未落,就见定国调转马头,催马直奔山坳方向而去,卜宁和王之邦二人也连忙向着高文贵一抱拳,旋即快马加鞭,率领着两千骠骑营将士转身追赶定国去了。 回头再说全节与王一品二人领兵两万前来桂林解围,哪知抵达桂林城下方才发现,明军早已撤围而去。 全节一心想要为孔有德报仇,遂不顾王一品的好言劝阻,点齐三千精骑沿着阳朔官道,一路追赶撤退的明军。 眼看马上就要进入阳朔地界,全节突然发现前方道口中央竟有数百明军挡住去路,而在这队明军阵中居然有一面“安西元帅”的大纛。 全节当年跟随孔有德,在战场上曾与定国有过几次照面,他一眼就认出了在大纛之下那名坐胯枣红战马,身穿金漆山文甲,手执银枪的明军主将正是两蹶名王,威名远播的大明康国公李定国。 “李定国啊,李定国!真是冤家路窄!今日本镇便要为定南王报仇雪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时此刻,全节眼中瞬间泛起了嗜血的光芒,心中就只剩下复仇的念头,哪里还会再顾及其他,当即一夹马肚,催动着兵马,直奔定国的大纛杀了过来。 全节引兵一直冲到只剩不到五百步距离,可对面的明军依旧纹丝不动,好像根本就没有把他们这三千精骑看在眼里。 随着两军距离越来越近,全节发现定国依旧泰然自若地驻马立于原地,根本没有一点儿躲避的意思,而在他眼中,居然还带着一丝嘲弄的神情。 就在全节隐隐感觉情况有些不妙的时候,对面的明军亦开始向着自己的方向放起箭来,由于明军就只有几百人,稀稀拉拉射出的箭矢,在疾速冲刺的清军精骑面前命中率自是低得可怜。 全节挥舞大刀,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拨开,眼看很快就冲到距离明军大纛不到一箭之地,全节顿时放下心来,心想就算对方有三头六臂,以自己兵力上的优势,也足能够将其彻底碾碎。 就在全节胡思乱想之际,胯下坐骑突然前倾,全节只觉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坐骑便直接将他掀了下来。 就在全节跌落马的同时,在他耳畔随之响起了阵阵战马的悲鸣和部下的惨呼声。 “不好!是绊马索!”全节瞬间反应过来,凭着多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全节顾不上浑身的疼痛,急忙一个侧滚翻,躲开了明军伏兵的刀枪捅刺,然后顺势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抓起大刀,接连砍翻了七八个近身的明军士卒。 “全节小儿休走!拿命来!”就在全节稍稍稳住阵脚的时候,忽然只听一个声音从耳畔响起,全节猛地一个激灵,扭头就看到定国手执梅花枪,径直朝着自己前胸刺来。 连尼堪都死于定国的刀下,全节又岂能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慌忙一个侧身躲闪过去。 就在定国回马的空隙,已有七八名亲将冲了过来,挡在了全节面前。趁此机会,全节急忙大步流星地跑向不远处自己那匹刚刚站立起来的坐骑。 待全节翻身上马,回头再看,却见那七八名亲将只在眨眼功夫,已被定国全数刺落马下。 全节吓得是魂飞魄散,他没有想到这李定国居然如此厉害,哪里还敢再与他过招,慌忙猛力抽打着坐骑,抛弃了自己的部下,调头狂奔而去。 王之邦在乱军中发现全节要逃,急忙催动战马,挥刀冲了上去。全节一心逃命,见王之邦挡住去路,也只能硬着头皮使长刀来迎。两人战了十个回合,王之邦抵挡不住,渐渐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 卜宁在不远处望见,连忙赶来支援,但见他飞马逼近全节,挺枪便刺。全节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危险,赶忙将身子往后一躺,卜宁一枪落空,直接刺在了道路旁的松树之上。卜宁着急拔枪,不料枪尖却被树干死死卡住,挣脱不开。全节瞅准时机,一刀将卜宁劈落马下。 王之邦见卜宁落马,心中一慌,不提防被全节反手拦腰又是一刀,直接砍成了两段。 连杀二将,全节扭头见身后明军追兵将至,也不敢恋战,急忙猛地一抽马鞭,直奔向桂林而去。 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尽管此战明军一举歼灭了清军的三千追兵,但却折损了右统军都督王之邦和骠骑营总兵卜宁两员大将,可谓是得不偿失。 至八月中旬,定国复遣都督李昌率龙四、龙五、李可奇、韦镜诸将,以五千兵马收服了昭平,但没多久便被清军击败,李昌战死。至此,广西一省就只剩下了柳州、永宁、义宁这一隅之地还在明军手中。 为了防备清军反扑,定国一面派遣李春铭前往平乐联络当地义军,一面下令总兵高争畦率五千精锐前往永宁境内的沙塘、融县驻防,守住通往贵州的咽喉要道,并命参将薛刚带兵驻扎都狼岭,与清军隔河相望。 一五七 郝尚久兵败潮州 冯双礼落水被擒 就在定国再度进攻桂林的同时,清廷为了对付潮州的郝尚久,遂从江西调来孔国治的南赣兵,会同靖南王耿继茂、靖南将军哈哈木,于七月开始,分兵扫除潮州府外围各县。 此时,郑成功已在揭阳驻扎了一个多月,收获颇丰,见清廷调集大军正朝着这里集结过来,遂再次严令郝尚久不得降清,随即率领大军扬帆起航,返回厦门去了。 听说郑成功临阵脱逃,潮州城内的郝尚久气得是直骂娘,然而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 八月十三日,清军开始对潮州城发起了猛烈进攻,郝尚久力不能支,只得硬着头皮再次派人突围,前往厦门向郑成功求援。 郑成功答应得倒是爽快,当即命副将陈六御率水军前往应援。 然而,惨烈的攻防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月,郑成功派出的水师却是一路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始终没能抵达潮州城下。 九月十四日夜,潮州城破,郝尚久率残部退守金山,谁知竟有旗兵王安邦引清军走小道攻上山来,郝尚久见大势已去,遂与其子郝尧同投古井而死。 清军入城后,为了报复潮州军民的反正之举,下令大开杀戒,在整整三天时间里,城中成年男子无一幸免,死难军民多达两万余人,而那些侥幸活命的年轻女子,则多被掳至岭北,卖作娼妓、奴婢。 潮州城破不久,定国兵败桂林,退往柳州的消息也传到了贵阳,秦府兵部尚书任僎及翰林院编修方于宣闻讯大喜,认为此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连忙匆匆赶往秦王宫求见孙可望。 刚一见到孙可望,二人便忙不迭地拱手道贺道:“秦王大喜!” 周家铺之败,孙可望至今仍是惊魂未定,回到贵阳数月,心中依旧愁闷不已。今日正独自一人在寝宫中喝着闷酒,陡然看到这两个家伙一脸喜色,兴匆匆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就气不打一出来,但他还是强压住心头怒火,冷冷地问道:“喜从何来?” 任僎见孙可望竟是这般语气,心中不由一紧,连忙收敛起笑容,悄悄推了推方于宣后背,示意他先开口。 方于宣岂能不知任僎的用意,孙可望最近喜怒无常,自己言语若稍有不慎,恐怕就要惹来杀身之祸,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都来了,不说也不太合适。 念及至此,方于宣于是壮着胆向孙可望禀报道:“秦王,我等得到广西密报,西府兵败桂林,如今正率残部退守柳州,此乃除去西府的大好时机,请秦王速决!” 孙可望听罢放下酒杯,脸色终于没有刚开始那么难看了,他皱了皱眉,面露难色道:“虽说安西弟退守柳州,但他兵马众多,孤的驾前军又是元气大伤,想要除去他,怕是不易。” 任僎见孙可望尚在犹豫,连忙跟着劝说道:“秦王放心,据可靠消息,康国公分兵据守各处,以至柳州空虚,只有不到两万兵马,且都是疲惫之师,只须派遣一员上将,假借助战之名前往柳州,于会师之际陡然发难,定能够出其不意,大获全胜。” 孙可望心中不由一动,急切地问道:“依卿之见,何人可以带兵?” 方于宣当即推荐道:“此事关系重大,非胆大心细,且武艺高强之人不可!下官以为,惟有兴国侯能够胜任!” 孙可望听后,赞许地点了点头,在他看来,兴国侯冯双礼毕竟是自己的心腹爱将,一直以来对他都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上回衡州之战,冯双礼又与定国结下了梁子,此番派其前去,的确是上上之选。 想到这里,孙可望于是让任僎和方于宣凑上前来,对着他们耳语吩咐了一番,二人答应了一声,旋即转身匆匆退出了寝宫。 走出秦王宫,二人立即去往冯双礼府上,与其商议出兵袭取柳州之事。 在送走二人之后,冯双礼心中苦闷,认为大敌当前再起内讧实在不是一件光明磊落之事,然而军令如山,又无法抗命不遵。 冯双礼犹豫再三,也无法决断,遂向爱妾倾诉心事。没想到隔墙有耳,此事竟被府中一个下人给听到了。 此人虽出身卑微,但素来敬重定国是一个顶天立地,如岳飞一般力挽狂澜的大英雄,他不愿定国吃亏,遂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溜出城,快马加鞭直奔柳州大营而来。 得到密报,定国不禁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拼死在前线与清军浴血奋战,孙可望在后方却一心只想着置他于死地。眼看抗清阵营即将四分五裂,定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仰天长叹道:“此乃天欲亡我大明乎?国人若都如此,何能成恢复大业?” 在悲愤之余,定国转念又一想,还是应当避免与孙可望正面交锋,否则两败俱伤,反倒让清军白白捡了便宜。 最终,定国决定退出柳州,向南撤退,在大军撤离前,定国又命人将粮库付之一炬。 永历八年正月,在姚志卓的积极联络下,孙可望承诺配合定西侯张名振制定的长江战役,出兵攻略长江中游地区,然后顺江东下与张名振会师南京城下。 此时,孙可望心中其实十分矛盾,他既想要在抗清战场上取得战功,从而进一步提升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同时随着野心不断膨胀,他已经有了将永历帝取而代之的打算,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又必须坐镇滇黔,稳定大局。 思来想去,孙可望终于决定重新起用因保宁之战失利,被剥夺兵权软禁于昆明的泰国公刘文秀。拿定主意后,孙可望当即派使者带着秦王谕令前往昆明,准备敕封文秀为大招讨,都督诸军,出师东征。 与此同时,冯双礼也在孙可望的严令下,带着王自奇、贺九仪、关有才诸将,统率五万大军前往袭取柳州。 可当冯双礼率东府兵马抵达柳州时,柳州大营早已空无一人。冯双礼在诸将的簇拥下大步踏入定国曾经的中军大帐,只见在布满灰尘的帅案上居然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东府诸将勋启”六个大字。 冯双礼一脸困惑地拿起书信,轻轻吹去信封上的灰尘,然后从里面取出信纸,小声读了起来,但见信中定国有言:“汝等总以效死大明,果不失初意,从我入粤东,功不朽。必欲相逼,定先自沉,以明无他。” “西府既已南撤,是追是留?诸位可有见解?”冯双礼本就不愿打内战,如今看完定国的留书,心中更加矛盾了。 可王自奇、贺九仪、关有才三人皆异口同声地认为应当服从秦王的命令,继续追击,一举消灭西府兵马。冯双礼见众意难违,也只好下令全军一路向南追击。 定国在撤军途中得知冯双礼带兵追来,不愿与其交战,于是率部先是退至迁江,然后又抵达了来宾,而东府军则在身后紧追不舍。 见自己避战的意图对方非但没有理解,反倒愈追愈急,定国不禁有些恼了,旋即下令靳统武、吴三省带着三千精锐绕至东府军身后,于柳州江口芦荻中设伏,随后自引西府主力兵马返身迎战。 冯双礼没想到定国居然会突然调头反击,猝不及防下,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排兵布阵,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双方顿时迎头撞在了一起。冯双礼见自己兵力数倍于西府军,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立刻就将五万人马全部压了上去,打算不给对方丝毫喘息的机会,一举将面前的这一万多人吃掉。 尽管在兵力上处于绝对劣势,但西府军众将士皆对孙可望悍然挑起内战的行为十分愤慨,自是人人奋勇争先,一时竟与数倍于己的东府军打了个旗鼓相当。 见西府军非但没有被击败,反倒越战越勇,冯双礼不由心急如焚,然而此时他早已把所有兵力都压了上去,再没有预备队可用。无奈之下,也只能不停挥舞令旗,严令全军死战不退。 可论临场指挥,冯双礼又岂是定国的对手,在定国镇定自若的居中调度下,西府军攻防阵型井然有序,根本不露丝毫破绽。 而东府军将士本就对派他们前来攻打自己人深感困惑和不解,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攻势屡屡受挫下,士气更是跌落至谷底。冯双礼见此情形,心中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正当冯双礼准备传令撤军的时候,却突然犹豫了起来。此时双方战线犬牙交错,想要迅速脱离接触根本没有办法。如果贸然撤军,一旦被西府军趁势掩杀,只怕难以全身而退,说不定还会造成全线的崩溃。冯双礼举棋不定,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 定国见对方攻势减弱,意识到时机成熟,当即命陈玺率两千人的预备队悄悄绕至东府军侧后,前后夹击,截断其退路。 突然从背后杀出的这支兵马,瞬间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眼看战局急转直下,冯双礼不得不下定了撤退的决心。 随着一声令下,早就人心惶惶的东府军立刻开始向后退去,刚开始他们还能保持队形不散,可随着西府军将士不断猛烈的冲击,撤退脚步不免由快生乱,且战且退顿时演变成了全面的溃退。 见无力回天,冯双礼在慌乱中竟抛下大军,只带着五百亲兵向着柳州方向夺命狂奔。谁知才刚逃到江口,忽然芦苇荡中杀声四起,“活捉冯双礼”的喊声更是响彻天际。 在西府军伏兵的围攻下,冯双礼身边的亲兵很快就被冲散,等退到江边时,就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 望着眼前茫茫江水,冯双礼自知无路可逃,不禁长叹一声,随即把心一横,纵身跃入了江中。不料这里本是一片滩涂地,由于正值涨潮方才被江水淹没,最深之处也才刚刚没过大腿根部,根本就淹不死人。 冯双礼身陷泥沼,求死不得,西府军追兵旋即一拥而上,将其从水中捞出,五花大绑捆了个严严实实。 很快,冯双礼便被押解至了定国面前。见到定国,冯双礼羞愧难当,低头默然不语。 定国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前来,亲自为其松绑,并好言相劝道:“兴国侯,当今天下,形势与我朝愈发不利,不把力气用在抗击清军之上,却还在自相残杀,岂不是让鞑子白白捡了便宜?今日本帅放你回去,且告诉秦王一声,就说我李定国对大明朝忠心耿耿,天日可鉴!莫要再做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了!” 冯双礼见定国不杀自己,不由感激涕零,心中更是暗下决心,今生绝不再与定国为敌。 念及至此,冯双礼连忙跪地叩首言道:“感谢西府不杀之恩,末将日后定当回报!” 定国伸手将冯双礼从地上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回报就不必了!咱们俩可都是大西军的老熟人了,不必如此见外!赶紧带上将士,回去吧!” 定国于是下令将那些被俘的将士,连同兵器甲胄悉数奉还,不过冯双礼却并没有接受,而是将这些将士尽数留在了定国军中,默许他们跟随定国入粤作战,只带着王自奇、贺九仪、关有才三人返回了贵阳。 一五八 李溥兴千里寻父 李定国谋取新会 且说定国的二公子溥兴,今年已经一十五岁,身长八尺有余,姿颜雄伟,仪表堂堂。 他本就是将门之子,终日使枪弄棒,加上自幼好读三国,崇拜书中的常山赵子龙,遂让家将为他置办了一副齐整的盔甲,并找来工匠依照演义里的描述,打造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龙胆亮银枪。除此之外,溥兴不知又从哪里觅来了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马。虽然这匹白马并非传说中的“白龙驹”,但也算是一匹万里挑一的良驹了。 好不容易凑齐这身装束,溥兴自是兴奋无比,时常来到泰国公府,约上自己的表哥刘震,带着一群家将,去往昆明郊外打猎取乐。 香莲视溥兴如掌上明珠,二夫人玉琴也对其十分宠爱,故而只要溥兴没有惹出什么太大的祸事,皆对他听之任之。 这日下午,香莲和玉琴正在后花园中赏花聊天,却见溥兴打猎归来,还没来得及卸甲,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今天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玉琴看到溥兴,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娘!二娘!”溥兴快步来到两位夫人面前,气喘吁吁地向着她们施了一礼,然后转向香莲,迫不及待地说道,“孩儿有一事相求,望娘应允!” 香莲奇怪地问道:“你这娃娃,平日里从来都是有啥说啥,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到底何事,且说出来给娘听听。” 溥兴一本正经地说道:“刚刚听刘震说起前线战事,孩儿心想爹爹在两广与清军交战,正值用人之际,孩儿如今早已长大,故而想去助爹爹一臂之力,求母亲放孩儿前去!” 听溥兴说想上战场,香莲的脸色陡然一沉,厉声言道:“战场岂是儿戏?你才多大就想上战场?简直胡闹!赶紧回书房去!” 溥兴却是一脸倔强地说道:“娘!孩儿哪里胡闹了?是爹爹当初答应孩儿的,只要长得跟李远哥哥一般大的时候,就让孩儿上阵杀敌!李远哥哥十五岁入的军营,今年孩儿也十五岁,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溥兴,战场上刀枪无眼,你娘也是心疼你,才不让你去!等你再长大些,再上阵杀敌也为时不晚嘛。”玉琴见溥兴的倔劲上来,怕他惹香莲生气,急忙在旁边劝了一句。 可溥兴早已下定了决心,不论两位夫人怎么劝,都完全听不进去。香莲见劝说不住,只得哄骗他道:“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去,那就再等上几日,待娘替你整理好行装,让家将陪你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见香莲终于点头答应,溥兴这才兴匆匆地转身离去。待溥兴走后,香莲连忙喊来西府长随夏大柱,吩咐他道:“老夏,这几日得辛苦你了,须得防着这小子私自逃走。” “夫人放心,小人这便派人去盯着公子。”夏大柱连声答应了一声。 当溥兴回到书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中暗道:“母亲既知前线吃紧,为何还让我迟几日再去,恐怕是在骗我!既然如此,不如现在便走,到时木已成舟,母亲也是无能为力!” 念及至此,溥兴当即写下一封书信,放在书房的桌案之上,随即趁着四下无人,提枪牵马,悄悄打开后门,一溜烟而去。 夏大柱派来的下人见书房大门紧闭,以为溥兴正在书房用功,不敢进去打扰,遂小心翼翼地守在门口,寸步不离。 直到半夜,香莲亲自端着点心来到书房,想再跟溥兴好好聊聊,说服他留在家中,没想到推门而入,书房内竟是空无一人。香莲忙不迭地放下点心,从桌案上拿起书信一看,顿时慌了神,赶忙喊来四五个家将分头去追,可溥兴早已走远,哪里还追得上。 这是溥兴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出远门,他边走边问路,直走了六天六夜,方才抵达了柳州地界。 然而这里却并没有看到一兵一卒,溥兴正在疑惑之际,忽见一名农夫挑着扁担迎面走来。溥兴连忙下马上前,作揖询问道:“老哥,您可知道朝廷大军如今何在?” 农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口问道:“朝廷?你说的是哪个朝廷?” 溥兴皱了皱眉,脸上隐隐露出一丝不快:“自然是大明朝廷!岂有其他?” 农夫看出了溥兴的愠怒,尴尬地笑了笑:“小将军莫要见怪,如今广西一带战事激烈,今天这里姓朱,至于明天姓啥,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小将军您问的是大明朝的军队吧,他们早已离开柳州,南下去打高州啦!” 溥兴知道农夫说的的确也是实情,于是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老哥,如果我要去高州,请问走哪条路比较近些?” 农夫转身指向身后柳州城的方向对溥兴说道:“再往前不远就是柳州了,到了柳州以后,你且沿着官道一路向南,骑马大约再走七八日就到高州了。若要贪近,从小人右手边那条岔道走小路上山,约莫能快上个一两日,不过山径崎岖难行,骑马怕是颠簸得厉害。” 溥兴谢过农夫,随即翻身上马,径直就往小路的方向去了。 就在溥兴离开昆明,前来寻找定国的同时,鲁王政权的定西侯张名振率水师走海路攻入长江,直抵镇江,郑成功亦派兵攻打崇明,长江下游地区战事骤起。 趁着清廷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至南京的大好时机,定国遂决定再度东征。 在吸取了肇庆失利的教训后,定国这回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他亲率二十万大军,携带着大量战象、火器及攻城器械南下横州,经灵山直抵廉州府。听闻定国兵至,驻守廉州的清军总兵郭虎望风而逃,定国旋即又命吴三省为先锋,前往攻略高州。 高州总兵张月及平南王藩下副将陈武、李之珍得知明军杀至,连忙领兵出城,至石城青头营扼险据守。 哪知明军在当地百姓的指引下,走小道悄悄摸至清军驻地后方,连夜发起突袭。清军在睡梦中猝不及防,被明军突破大营,顷刻土崩瓦解,李之珍在逃往电白县后畏罪自刎而死,张月、陈武二人则带着数百残兵一路向着高州方向逃窜。 溥兴此时正好骑马从山道小径中钻了出来,陡然发现前方居然有一队败兵正向自己的方向冲来,溥兴虽未见过清军是何模样,但从这些人怪异的衣着打扮来看,十有八九不是自己人。 “好啊!小爷我正愁见爹爹时没有见面礼,你们倒自己送上门了!”念及至此,溥兴当即一夹马肚,挺枪杀了出来。 “将军,前方有一员敌将挡住去路!”清军队伍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 听说对方只有一个人,陈武遂提了大刀,走马上前定眼一看,没想到对面居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 见此情形,陈武自是把心放回肚中,举刀大喝一声道:“小娃娃!你是何人?竟敢挡我去路?是不要命了么?识相的速速让到一边,本将军饶你不死!” 溥兴听后却是哈哈大笑道:“狗贼,你且坐稳听好了!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大明安西元帅,康国公李定国的二公子李溥兴是也!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孩居然是李定国的儿子,陈武沮丧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刚刚自己还在发愁该如何抵挡李定国大军,如今他的儿子就站在自己面前,若能拿住李定国的儿子,就可以人质胁迫,逼其退兵了! 想到这里,陈武冷笑一声道:“娃娃你来得正好,本将军正想要拿你呢!” 不料没等他把话说完,溥兴已然飞马一枪直刺过来,陈武欺溥兴只是个孩子,并没有太过提防,一时措手不及,被溥兴一枪刺于马下。 见溥兴只用一枪就结果了陈武的性命,张月大吃一惊,不敢再有轻敌的念头,慌忙提起大斧迎了过去。溥兴奋力一枪拨开张月砍来的大斧,然后趁着两马交错之际,突然回身反手就是一枪,直刺向张月胯下坐骑。坐骑中枪吃痛,当即立踭嘶鸣,直接将张月给摔了下来。 张月忍着疼痛,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不想溥兴的亮银枪早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那些清军见主帅被擒,哪里还有上前的勇气,瞬间一哄而散。 当溥兴押着张月来到高州城下时,吴三省才刚率军乘虚袭取了高州。听说溥兴来了,吴三省自是又惊又喜,连忙快步迎出城来。 “臭小子,你都长这么高了!不在昆明呆着,怎么跑来高州了?”吴三省热情地迎了上去,重重一拳捶在了溥兴的胸口。 “不瞒师傅说,孩儿此番是瞒着母亲偷偷来的。”溥兴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 吴三省哈哈一笑道:“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军中正值用人之际!要是听说你来了,你父帅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话说一半,吴三省瞥眼看到被用绳索拴在溥兴坐骑之后的清军总兵张月,更是赞叹不已道:“果真是将门出虎子啊,头一遭上阵就抓到了一条大鱼!来人,且将这厮押往大牢,等候元帅发落!” 待将张月押解入城后,吴三省当即挽起溥兴的胳膊将他拉进城中,师徒二人多年未见,自是有聊不完的话题。 三月初三日,定国率领主力大军也抵达了高州,听说溥兴在此,定国很是吃惊,遂命人将他传了进来。 见到父亲,溥兴连忙跪下叩首言道:“孩儿拜见爹爹。” 定国令溥兴起身与各营诸将见过了礼,然后奇怪地问道:“你小子不在家好好用功读书,到此何为?” 溥兴于是将自己如何偷偷溜出家门,如何费尽千辛万苦寻到高州,又如何斩杀陈武,生擒张月一一禀上。 定国本就与溥兴有约在先,又见其立下大功,也不好再苛责于他,旋即吩咐李远带着溥兴去往城外大营安歇。 随着明军攻克高州,清军雷州总兵先启玉也以城归降,广东各处义军更是群起响应。 尚可喜、耿继茂二藩见明军声势浩大,惊恐万分,急忙上疏顺治帝,请求以经略洪承畴率满汉兵马合趋南宁,截断定国归路。 然而此时郑成功对沿海各地的攻势也十分猛烈,顺治帝正打算把靖南王耿继茂调往福建驻防,尚可喜闻讯大惊,赶忙再次上疏,恳请与耿继茂共守粤东,以壮声势。 高州,古称高凉,地处广东西南部,北靠云开大山,南踞鉴江平原,东面毗邻南海,控扼粤、桂交通要冲。 定国入城后,当即委任侯守应镇守高州,又改知府衙门为中军行辕,誓取广州。 为此定国特意将金维新召至行辕,指着舆图上广州南面新会的位置,对他说道:“金先生,你且看这里,忠孝伯所部多是水军,从海路前来可不受潮州、惠州清军之阻击,咱们应当先与忠孝伯合师夺取新会,然后再攻广州,则广州唾手可得也!” 一五九 接密敕定国封王 闯禁宫郑国犯驾 听定国把话说完,金维新凑上前来,对着舆图仔细看了片刻,当即点头附和道:“羊城乃天下手足,而新会控扼粤西南咽喉,濒临南海,易于联络忠孝伯的海上之师!在下听闻忠孝伯有一侄女,名唤春兰,年满十二,刚好与二公子般配,若是能与忠孝伯联姻,则合兵之事万无一失矣!” 定国连连称是,随即又召来高文贵、勒统武商议,二人皆深以为然,定国于是拿定主意,命溥兴随同使者携带四色厚礼,从海上前往厦门,议与郑成功联姻,并修书一封,约其会师新会,共取广州。 致书曰:“会城两酋恃海撄城,尚稽戎索。兹不谷已驻兴邑,刻日直捣五羊;然逆虏以新会为锁钥枢牖,储粮悠资,是用悉所精神,援饷不绝。不谷之意,欲就其地以芟除,庶省城可不劳而下。” 此时,兵部员外郎程邦俊亦奉永历帝旨意从安龙来到广东,向两广总督连城壁宣谕曰:“藩臣定国,戮力效忠,誓复旧疆,卿宜聚集义师,助其克复粤东。” 连城壁不敢怠慢,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定国军中联络,而后亲自赶往义军王兴营中,整顿兵马,筹措军械粮饷,并知会陈奇策、罗全斌各部,准备随时配合定国在广东的军事行动。 军情紧急,定国本以为溥兴一月之内必能够返回高州复命,没想到郑成功此时正与清廷暗中议和,唯恐消息泄露,故以筹备婚礼之名,将溥兴及使者一并滞留在了厦门。 定国迟迟未能等到郑成功的消息,一时急火攻心,竟是大病一场,不得不停留在高州城中养病,攻打新会之事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而当孙可望的使者带着敕书来到昆明时,文秀早已清醒的认识到,如今孙可望的骄横跋扈已经严重威胁到了西南政局的稳定,自己为的是抗清复明,而不是给孙可望打天下。 文秀于是断然表示了拒绝,哪知孙可望却不肯善罢甘休,接连派出数拨使者前来昆明。 念及孙可望毕竟是自己大哥,无奈之下,文秀也只好勉强接受了招讨大将军一职。为拖延时日,文秀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整理行装,一路上更是走走停停,足足耗费数月时间,方才抵达贵阳。 听说文秀姗姗来迟,孙可望立刻命行营诸文武同往城郊相迎。 次日,孙可望又在秦王宫中大设酒宴,为文秀接风洗尘,酒宴上,孙可望借着酒劲突然提出,欲封文秀为王。 文秀连忙起身抱拳,婉言谢绝道:“臣弟仰仗皇上洪福,国主威略,诸将士智勇,方才有幸重新统兵上阵杀敌,克复中原。如今寸功未立,心中诚惶诚恐,不敢贸然受封矣!请兄长收回成命!” 孙可望尽管心中不悦,但此时正要仰仗文秀,也不好勉强,只得作罢。 数日后,文秀以答谢为由,在中军大帐内宴请各营诸将,待至酒酣过半,文秀突然起身走到中间,举杯面向在场众人,正色言道:“诸位,当今皇上犹如佛菩萨,须造金殿玉宇以安金身,而吾辈当行大和尚之事,岂有其他?” 话说一半,文秀抬手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随即放下酒杯,拍了拍掌,立刻便有数名亲兵捧着厚厚的一叠书卷走了进来。 待众亲兵将书卷分给在场诸将,文秀方才继续说道:“诸位皆已征战多年,本帅不患汝等之威勇,然身为人臣,更当通晓忠义谋略,本帅现有《百将传》一书相赠,以为见面之礼,诸位闲暇时,不妨一读!从今往后,军中将士汝等皆当爱惜如子,不得虐使之,如有鞭笞不合道者,被本帅知悉,当治汝等之罪!” 诸将心中虽然各有想法,但在表面上还是异口同声地答应道:“谨遵元帅吩咐!” 回头再说林青阳,当初从定国营中返回安龙复命,由于担心事情泄露,遂在田州停了下来,只让心腹刘吉悄悄潜回安龙,密奏永历帝。永历帝得知定国的态度后,心中甚喜,当即提升林青阳为兵科给事中。 而大学士吴贞毓、太监张福禄等人也纷纷向永历帝进言,说定国虽出身流寇,但素来忠勇,与孙可望野心勃勃截然不同,请求永历帝加封定国为王,借助定国的力量,与孙可望抗衡。 永历帝深以为然,为了不让此事泄露出去,故意派遣马吉翔前往粤西祭陵,随即令吴贞毓草拟密敕,并由刘吉藏于贴身之处,偷偷带出安龙,转交给林青阳。 词旨哀怆,敕曰:“庞天寿、马吉翔表里为奸,将谋不利于朕,着令藩臣为朕剪除,俟朕与将军握手时,即行告庙晋封之典。” 刘吉走后,永历帝觉得单是如此怕是难以打动定国,于是又发金三十两为其铸造西宁王印,并由张毓拟篆“屏翰亲臣”四字。待王印铸成,便立刻交由翰林院孔目周官送往高州。 林青阳接到刘吉带回的密敕,正准备上路,周官也从后面赶了上来,两人当即结伴同行,一齐前往定国大营。 历经数月风餐露宿,二人抵达高州时,早已是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犹如乞丐一般了。 此时定国仍在病中,听说安龙的使者来到,连忙安排人先带他们去往沐浴更衣,待酒足饭饱之后,方才在中军行辕内摆设香案,跪迎圣谕。 在接了永历帝的密敕和金印后,定国自是感激涕零,叩头出血言道:“臣定国一日未死,岂能令陛下久蒙幽辱?然广东战事吃紧,若骤然抽身而去,大局必将崩坏,以至前功尽弃!只望陛下再忍耐些时日,臣虽以兄事秦王多年,然宁负兄长,断然不负陛下!” 林青阳听了定国的话亦是热泪盈眶,连忙一把将定国从地上扶了起来,好言安慰道:“西宁王的难处陛下岂能不知,只盼王爷保重身体,早日恢复粤东,吾等在安龙静候佳音!” 定国向着林青阳深深一揖道:“此为密敕,臣不便复奏,劳烦大人回奏陛下,一旦粤东恢复,臣即刻率兵前往安龙迎驾!” 说罢,定国转身走回帅案,提笔写下一封书信,委托周官交给大学士吴贞毓。 书曰:“粤中未定,进退维艰,几事须密,责在老先生。” 尽管此事做得十分机密,但马吉翔在祭陵途中还是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他心有疑虑,连忙差遣心腹汪锡元前往高州打探消息真伪。 还没等汪锡元回来,回程途中马吉翔又遇到了刚从定国大营返回贵州的兵部主事刘议新。马吉翔知道此人是个酒鬼,当即命人弄来了几坛好酒,邀其共饮。 马吉翔乃是永历帝身边近臣,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六品小官,平日里巴结都巴结不上,更别提与他喝酒了。刘议新自是受宠若惊,只要有人敬酒皆是来者不拒。 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马吉翔遂以兄弟相称,满脸堆笑地询问道:“刘兄此去西藩军营,可有听闻什么消息?” 刘议新以为马吉翔长期受永历帝宠信,又贵为侯爵,必然参与密召定国之事,加上这酒一喝多,嘴里就没有了把门的,当即便将他所知道的详情一一相告。 马吉翔听后大吃一惊,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欣喜的表情,又跟刘议新敷衍了几句,随即让几名幕僚陪着刘议新继续喝酒,自己则找了个借口离席出来,喊来一个心腹,命他火速赶往贵阳,将此事密报孙可望知晓。 孙可望得报顿时勃然大怒,他知道如果被定国迎驾成功,别说是称帝,就连现在的独揽朝政也都没戏了。 念及至此,孙可望当即命亲信将领郑国赶往安龙,直入皇宫,与朝臣当面对证。见吴贞毓等人皆推托说不知,郑国不禁恼羞成怒,于是拉着吴贞毓,直奔永历居住的文华殿而去。 此时,永历帝正在文华殿内看王皇后为他绣补龙袍。这件龙袍还是当年自己在肇庆登基时候做的,八年来东奔西逃,龙袍早已是多处开裂,多亏王皇后绣补技术了得,每每都能将开裂之处绣补得完好如初,这才让永历帝不至于穿着一件破龙袍见人。 永历帝正和皇后说着话,却见太监张福禄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到:“皇上!不好了!郑……郑将军来了!” 见到张福禄一脸慌乱的模样,永历帝诧异地问道:“哪个郑将军?” 张福禄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是秦王麾下的郑国将军!” 听说是孙可望的人,永历帝心中厌恶,脸色不由一沉:“你且告诉他,朕现在没空!” 话音未落,就见郑国拽着大学士吴贞毓从殿外大踏步走了进来,边走边嚷嚷道:“皇上,您这不是闲得很么,怎么就没空了?” 还没等永历帝开口说话,郑国便一把松开了吴贞毓,扭头自己在旁边找了张座椅,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张福禄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永历帝,又看了眼翘脚坐在椅子上的郑国,大气也不敢出。 空气中一片死寂,郑国看永历帝满脸尽是难以抑制的怒火,这才轻轻一笑,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敷衍地对着永历帝微微一躬道:“末将郑国,参见皇上!” 吴贞毓指着郑国,厉声斥责道:“郑将军,就连秦王见了皇上也必须行三跪九叩之礼,汝是何人,莫非比秦王还大么?” 郑国听罢并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说道:“吴阁老莫要生气,末将这次前来乃是奉秦王之命,前来调查皇上欲图谋害秦王之事。” 听郑国这么一说,吴贞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驳斥道:“胡说八道!皇上何时谋害过秦王了?况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使然!何来的皇上谋害大臣之说?” 永历帝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是自己密敕之事泄露了,他于是摆手示意吴贞毓不要再跟郑国争辩,又让王皇后暂且退下,这才缓缓踱步走回到龙椅前坐定,沉声问道:“郑将军,大明虽国运不济,然朕仍是正朔天子,汝竟如此放肆,擅闯皇宫,莫非是想弑君不成?” 永历帝日角龙颜,长髯过脐,颇具帝王之相,刚一开口,瞬间就在气势上把郑国给震慑住了,他一时竟是汗流浃背,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言道:“臣断然不敢行此悖逆之事!臣只是奉了秦王之命,不敢不遵!” 永历帝知道自己身处孙可望的控制之下,手中无兵无将,虽能暂时用皇帝的威严唬住郑国,但还是无法逃出孙可望的手掌心。故而见郑国服软,永历帝当即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道:“爱卿平身吧,有什么话但问无妨。” 见刚刚还威风十足的永历帝突然蔫了下来,郑国顿时明白过来,这永历帝分明是外强中干,除了长得好看,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想明白这层,郑国遂从地上爬起身来,拍去手掌上的尘土,轻描淡写地问道:“皇上,秦王听说您让人带了密敕去找康国公,还封了安西王,令其带兵前来护驾,是否确有此事?” 一六〇 十八先生同殉国 捷报频传生骄满 永历帝见郑国问起此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尽管他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恐惧的表情,但惨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他。 郑国与永历帝近在咫尺,皇帝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睛,郑国当即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死死地盯住永历帝,厉声逼问道:“皇上,秦王向来忠心耿耿,更是将您从清军的屠刀下救出,安置于此,日日酒肉供应从未间断!而皇上您却不思感恩,反倒勾结外藩,诬陷秦王谋逆,不知是何居心?” 永历帝没有想到这郑国竟然狂妄至此,一时惊得是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反驳。 吴贞毓见此情形当即站了出来,替永历帝辩解道:“郑国!这里是皇宫,你不要太放肆了!皇上从来就没有派人送过什么密敕,一切都是捕风捉影,不可轻信!” 永历帝也知道此事的利害,因此紧咬牙关不肯松口,只是推诿道:“郑爱卿,这数年多以来,外头假敕、假宝甚多,密敕之事,朕可以担保,断然不是朝中诸臣所为!” 郑国虽然嚣张跋扈,但没有得到孙可望明示之前,也不敢对永历帝做出太出格的举动,故而他明知此事就是永历帝指使,可却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郑国感觉自己的肺都要被气炸了,立刻命部下包围皇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然后将司礼监太监庞天寿喊到朝房之中,与他商议,该从何人身上寻找突破口。 庞天寿对永历朝臣十分了解,他于是提议将包括吴贞毓在内的十六名帝党骨干成员尽数抓起来,从他们身上下手。 在庞天寿的建议下,郑国迅速派兵将吴贞毓及太仆少卿赵赓禹、御史周元吉、员外郎任斗枢、主事易士佳等十六名大臣尽数捉拿归案,押往庞天寿在安龙城外的一处别院。 旋即,郑国又亲自带兵进宫,抓走了包括张福禄在内的两名太监,逼迫永历帝说出主谋,永历帝满腔悲愤,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次日,郑国来到庞天寿的别院,下令严刑拷打这些大臣,惟有吴贞毓因为是内阁大学士而得以免受酷刑。诸大臣吃打不过,忍不住连声高呼大明历朝二祖列宗,并咒骂孙可望不得好死,郑国为虎作伥。 拷打了整整一天,直至天色渐黑,郑国也没能要到想要的口供,就在这时,忽然天空中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蔡宿望着窗外风雷骤起,不禁仰天长叹道:“诸位!事已至此,我等不如自己承担此事,以表臣子的耿耿报国之心吧!” 众臣听了蔡宿之言,皆知难逃一死,纷纷异口同声地承认是他们几人共同合谋联络西藩引兵入卫。 郑国对此答案十分不满,又接着逼问道:“此事主上知不知情?谁若是说实话,本将军可饶他不死!” 蔡宿大声说道:“一切都是我等私下所为,从未向主上提起过半句!” 见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一个结果,郑国只得让这十八名大臣各自在供词上签字画押,然后送往大牢,定为欺君误国,盗取玉玺,假传诏书之罪,并派人将画押文书呈送贵阳,报给孙可望裁决。 孙可望得报后故意又将画押文书送回安龙,请求永历帝亲自决断。永历帝不胜悲愤,遂将此事交给朝臣讨论。 如今朝堂之上的帝党成员几乎都被一网打尽,剩下的朝臣畏惧于孙可望的权势,岂敢在这节骨眼上为这十八人求情。 吏部侍郎张佐辰更是慷慨陈词道:“这些乱臣贼子都应当尽快处死,假若留下一个,便是日后的祸害!” 郑国对张佐辰的表态很是满意,当即令他起草圣旨,将吴贞毓、张毓、张福禄三人定为主犯,凌迟处死,其余从犯,一并腰斩。 永历帝因吴贞毓乃是当朝首辅,为顾及朝廷颜面,要求改为赐死,郑国不敢自专,遂上报孙可望裁决。孙可望想着反正吴贞毓横竖都是一死,不妨卖个面子给永历帝,不至于把事情做得太绝,毫不犹豫表示了同意。 在得到孙可望的回书后,张佐辰于是在郑国的监督下,拟写了一道谕旨,颁告天下。 诏曰:“阅今八截,险阻备尝,朝夕焦劳,罔有攸济。自武、衡、肇、梧以至邕、新,播迁不定,兹冬濑湍,仓卒西巡,苗截于前,虏追于后,赖秦王严兵迎扈,得以出险,定跸安隆,获有宁宇,数月间捷音迭至,西蜀、三湘以及八桂,洊归版图。忆昔封拜者絫絫若若,类皆身图自便,任事竟无一人。惟秦王力任安攘,毗予一人,二年以来,渐有成绪,朕实赖之。乃有罪臣吴贞毓、张毓、张福禄、全为国、徐极、郑允元、蔡宿、赵赓禹、周元吉、易士佳、杨锺、任斗枢、朱东旦、李颀、蒋乾昌、朱仪昶、李元开、胡士瑞,包藏祸心,内外连结,盗宝,矫敕,擅行封赏,胎祸封疆,赖祖宗之灵,奸谋发觉,随命朝廷审鞫,除赐辅臣吴贞毓死外,其张毓、张福禄等同谋不法,蒙蔽朝廷,五分首从,宜加伏诛。” 在狱中接到赐死的诏书,吴贞毓当即盘腿端坐于地上,对着面前的毒酒,哈哈大笑道:“吾尽忠保国,今逼于奸逆,以死报国,臣之职也!” 随即,只见吴贞毓举起酒杯,赋绝命诗一首曰:“九世承恩愧未酬,忧时惆怅定良谋。躬逢多难维依汉,梦绕高堂亦报刘。忠孝两穷嗟百折,匡扶有愿赖同俦。击奸未遂身先死,一片丹心不肯休!” 赋诗毕,吴贞毓遂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不到片刻,竟是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马吉翔因太监张福禄乃是王皇后身边亲近之人,认为王皇后也参与其中,打算借此机会将她废掉,于是指使主事萧尹在朝堂之上大讲自古以来废后的故事。 风声传到王皇后耳中,王皇后大惧,连忙跑到永历帝面前哭诉,在永历帝的坚持下,此事方才作罢。 数日后,除已被凌迟处死的张毓、张福禄二人外,其余十五名大臣皆被一同押至安龙城外的一座小山坡上。 临刑之前,众人神情自若,对着被逼前来观刑的朝臣高呼道:“吾等先行一步,中兴大事交付列位!列位且要忠于朝廷,切不可学庞天寿、马吉翔二贼卖国!吾等虽死犹生也!” 话未说完,刀斧手已然一拥而上,将众人按倒在地,高举鬼头刀,拦腰劈下。 但见血光四溅,众人虽被一刀两断,却并没有立刻断气,在血泊之中惨叫哀嚎,痛苦挣扎,直过了许久,方才渐渐没有了动静。 围观朝臣个个看得是胆战心惊,面如土色,哪里还敢再行违逆孙可望之事。 郑国奉孙可望之命,将此十五名大臣暴尸三日,直到三日之后各家亲族方才买棺收敛,将他们合葬于安龙北关的马场一带。 不久,林青阳也被郑国杀害,只有周官侥幸逃脱。 首辅吴贞毓等十八名大臣既已伏诛,孙可望遂再次上疏永历帝曰:“皇上既将诸奸正法,李定国臣弟也,剿敌失律,法自难宽;方责图功以赎前罪,而敢盗宝行封,是臣议罚诸奸以为应赏矣。臣部诸将士比年来艰难百战,议赏议罚,惟臣专之;前疏付杨畏知奏明、可复阅也。忆两粤并陷时,驾跸南宁,国步既已穷蹙;加之叛爵焚劫于内、强敌弯弓于外,大势岌岌。卒令駾喙潜迹,晏然无恙,不可谓非贺九仪等星驰入卫之力也。又忆濑湍移跸时,诸奸力阻幸黔,坚请随元胤败死;使果幸防城,则误主之罪,寸磔岂足赎乎?兹跸安龙三年矣,才获宁宇,又起风波;岂有一防城、一元胤可以再陷圣躬乎?臣累世力农,未叨一命之荣、升斗之禄;亦非原无位号,不能自雄者也。沙定洲以云南叛,臣灭定洲而有之;又非无屯兵之地,难于进攻退守者也。总缘孤愤激烈,冀留芳名于万古耳!即秦王之宠命,初意岂觊此哉!臣关西布衣,据弹丸以供驻跸;愿皇上卧薪尝胆,毋忘濑湍之危。如以安隆僻隅,欲移幸外地,当备夫马、钱粮护送;断不敢阻,以蒙要挟之名。” 随即,孙可望又传谕坐镇昆明的中军府都督,固原侯王尚礼,命其将定国的家眷及其部下文武、兵丁、妇孺尽数登记造册,打算寻找机会,对其下手。 王尚礼接到孙可望的谕令大吃一惊,此时他正在孙可望与定国之间徘徊观望,不敢得罪定国,连忙上疏再三劝谏孙可望莫要将事情做绝。在王尚礼的劝阻下,孙可望最终还是收回了成命,只是裁减了定国家眷的粮饷供应。 虽说在表面上,王尚礼服从了孙可望的谕令,但私底下他还是偷偷向定国府上送去了大量金银,使得阖府上下得以渡过难关。 至六月,孙可望突然从贵阳返回昆明,打算正式登基称帝,哪知选定的良辰吉日竟骤起大雨,风雷交加,孙可望本就作贼心虚,心中更加惶恐,认为此乃上天对自己的示警,只得将称帝之事暂时作罢。 与此同时,定国命高文贵统率大军再攻梧州,前锋营步骑一千余人在李远的带领下,一度突至戎墟、独冈,距离梧州城只有不到二十里。但由于清军防守严密,无法再前进一步。 此战虽然没能取得胜利,但兵锋所指,抗清义军皆群起响应。定国见民心可用,于是命怀仁侯吴子圣率大军从高州拔营起寨,水陆共进向粤东杀来。 清琼州守将高进库急忙向广州告急,请求增援,然而广州方面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明军已然兵分两路,以偏师渡过琼州海峡,接连攻下海南昌化、临高等县,而吴子圣则亲率主力连克阳春、阳江、恩平,前锋直抵肇庆。 定国在高州不断接到前线发来的捷报,自是踌躇满志,似乎看到了恢复广东的曙光,心中也滋生了些许骄傲情绪,他抱着病体来到书房桌案前,挥毫题字曰:“一匡天下”,自比管仲复生。 广东义军首领王兴,矮小精悍,人称“绣花针”,不久前才在两广总督连城壁的联络下率部归附定国,被任命为虎贲将军,据兴平抵御清军。定国听闻他熟识地理,遂命其为先导,为明军引路,前往攻打顺德。 顺德位于广州南部、新会以北,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吴子圣以王兴部围攻水门,自领大军攻打其他三门。 不久后尚可喜、耿继茂亲自率军来援,吴子圣吩咐李远隐匿骑兵、象骑,只以步军对阵。待清军冲入明军阵中,李远率骑兵、象骑从敌阵侧后方突然杀出。 清军顿时大乱,被踩踏而死者不计其数,吴子圣旋即率步军合围,一时竟杀得清军尸横遍野,溃不成军。 一六一 得名医怪病痊愈 诈求子夫妻逃城 靖南王耿继茂在阵中见明军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生怕步尼堪之后尘,急忙对着不远处正挥刀力战的尚可喜高声大喊道:“平南王!贼兵四面下子,不可力敌!不如且退,避其锋芒!” 尚可喜边挥舞着大刀,边大声回应道:“靖南王,万万不可!吾等背水作战,无路可退!惟有拼死一搏,方有一线生机!” 二藩为求活路,自是奋力死战,吴子圣见一时半会儿间也吃不下这股清军,而己方伤亡过大,得不偿失,遂下令鸣金收兵。随着明军如潮水般退去,二藩方才得以率部走脱,逃回广州。由于此战兵马折损过半,尚、耿二藩一连数月不敢离开广州城半步,与明军正面接战。 吴子圣下令将此战缴获之辎重尽数犒赏三军,正打算趁着顺德城中断粮之际,一举破城而入。不料就在此时,数千八旗铁骑突然出现在明军侧后,明军猝不及防,阵脚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城中守军也趁势杀出城来。 在清军的里应外合下,明军抵挡不住,不得不撤围而去。在撤军途中,一头战象不幸被清军所俘,驱入城中,竟是悲鸣不食而亡。 后人有诗赞曰:“从来骥也称其德,人不如象徒千亿。” 尚可喜、耿继茂见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斗不过定国,遂以高官厚禄诱惑其归顺清廷。定国阅毕劝降书信,并没有生气,当即提笔写下一封回书,交给信使带回广州。 信中答复义正言辞,凛凛有云:“大王中国旧人,倘同心相与,共猎中原,得地分王,遥护共主可也。” 尚、耿二藩见定国居然回信,心中颇感意外,然而拆信读罢,却是又羞又愧,立刻便将书信撕了个粉碎。 六月二十九日,定国在病榻之上再度飞檄吴子圣,命其率主力大军,会同广东各路义师试探性地向广州外围的清军各处据点发起进攻。尚可喜畏惧定国,又见明军军力庞大,于是将大部分兵力收缩至广州府城之中,坚壁清野。只是让耿继茂以附近州县为饵,诱使明军分兵进攻,从而减轻广州面对的压力。 耿继茂旋即檄调总兵郭虎、副将杜豹前往驻守高明,甲喇章京田云龙去守新会。 正当明军围攻新会的同时,名扬天下的神医陈舜在听闻定国久病不愈后,也不远千里地赶到高州,为定国诊治。 见定国上吐下闭,中脘疼痛,陈舜当即让人端来一碗浓盐水让定国喝下摧痰。定国咬牙将浓盐水灌入肚中,才过没多久,便觉一阵反胃泛酸。侍立于一旁的许以隆见定国难受,赶忙将早已准备好的铜盆放在了定国面前。 定国趴在塌边,探头就着铜盆,便是一阵哇哇大吐,秽物竟吐了满满一盆。 直等到定国把肚中秽物吐完,陈舜方才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让定国伸出手来,然后打开瓶塞,在他手上倒了三颗小药丸,并耐心地叮嘱道:“王爷您这是积劳成疾,急火攻心所至,必须慢慢调理,方能够彻底痊愈。如若不然,一旦留下病根,日后恐有性命之忧!此药丸可以清热解毒,王爷服下后身体便能有所好转。” 听完陈舜的话,定国不禁焦急地询问道:“先生,您说的慢慢调理,须得多少时日?” “王爷,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可急不得,要想彻底痊愈,最少也得三个月时间!”陈舜不明定国所言深意,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 此时正值粤东战事最关键的阶段,军中事务繁忙,为了维持前线作战的消耗,定国每日都必须亲自主持在高州地区筹措粮饷及各种军械物资的工作,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让他去安心静养。 陈舜见定国不肯休息,遂找到营中诸将,请他们一同帮忙劝说定国。在各营诸将的联名劝谏下,定国最终还是勉强听从了大家的建议,将大小军务暂时移交给了靳统武和金维新二人主持,自己则专心躺在塌上,接受陈舜的治疗。 经过一个多月的悉心调养,加之每日以归脾和独参汤喂食,至八月间,定国这场怪病方才大有好转,渐渐痊愈。 由于定国生病无法亲临新会城下指挥作战,前线明军将士士气并不高涨,加上郑成功也没能够按期出兵,新会之战前期阶段始终未能有所进展。 此时,郑成功的使者李景终于携带着书信从海上姗姗来迟,在信中郑成功声称自己已经派部将前往配合张名振北上江、浙作战,同时也应允了定国之请,答应派水师前来广东,协助定国共同攻打广州。然而这封书信从头到尾,却连出师的日期都未能坦诚相告,态度更是模棱两可,根本就是敷衍了事,对此定国自是深表不满。 此时,溥兴已经坐困于厦门数月,郑成功既不肯给出一个明确态度,也不愿意放他们回去复命,只是每日好酒好菜的款待。 很快就到了当初定下溥兴与春兰成亲的日子,洞房花烛夜,新房里处处布置得大红而喜庆,喜床上早已经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着早生贵子,八仙桌上则摆放着各式各样新鲜的水果和点心。 然而洞房中却是一片不同寻常的安静,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一对大红的龙凤花烛正静静地燃烧着,在窗户纸上投下一片摇曳的影子。 春兰虽说年纪不大,但自小就十分懂事,她见屋中久久没有动静,于是悄悄撩开头上的红缎盖头,看见夫君正愁眉不展地坐在八仙桌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当即掀了盖头,从床沿边站了起来,慢慢踱步来到溥兴身旁,与溥兴相视而坐,关切地询问道:“夫君,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溥兴抬头见是春兰,不禁一脸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娘子!今日在婚礼之上,并非是我有意冷落于你,实在是为忠孝伯迟迟不肯出兵一事,思绪不宁,方才乱了心神。” 春兰却并不介意,冲着溥兴微微一笑,然后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夫君,你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溥兴凝望着新婚妻子一脸真切的表情,心头忽然一动,于是低声试探地问道:“如果我说让你帮我离开厦门,你可愿意?” 见溥兴提起此事,春兰毫不犹豫地正色言道:“妾身既已成为李家的媳妇,自然一切都听夫君你的安排!若想要离开此地,妾身倒是有一个办法,或许管用。” 溥兴眼前一亮,连忙探身拉住春兰的双手,急不可待地追问道:“是什么办法?” 春兰长这么大,除了父亲以外,还从没有被别的男人握住过手,尽管她知道面前的男人已是自己的夫君,但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习惯,顿时娇羞地涨红了脸。 只见她咬着嘴唇,附耳对溥兴说道:“按照惯例,明日一早咱们夫妻应当去拜见伯父谢婚,到时妾身便对伯父说,咱们夫妻俩想要去城外城隍庙祈愿求子,伯父念及咱们新婚燕尔,断然不会起疑。只要一出城,咱们便直奔码头,乘船离去,待伯父发现时,想要再追恐怕也来不及了!” 溥兴听后不禁大喜道:“果真是妙计!” 望着溥兴满脸欢喜的模样,春兰却是羞红着脸小声提醒道:“夫君,夜已经深了。” 经春兰这么一提醒,溥兴方才想起今天是自己与春兰的洞房花烛之夜,一张俊朗白净的面庞瞬间涨得如同猪肝一般,说话也变得结巴了起来:“娘子,我……” “我什么我!夫君你不会就打算这么大眼瞪小眼的过上一夜吧!”春兰望着眼前男人木讷的模样,忍不住假嗔道。 面前一身红色嫁衣的春兰,虽还有些稚嫩,但在脂粉的装扮下,却是另有一番妖娆撩人。溥兴滚动着喉结,忍不住俯身低头一把堵住了春兰的小嘴,春兰的脸颊霎时变得绯红,见推不开溥兴,春兰只能将双手紧紧抓住男人的后背,半推半就地一路退至床沿边,然后顺势倒在了那张撒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 随着床幔被慢慢放下,洞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暧昧起来,只有摇曳红烛轻轻地晃动着。 次日一早,溥兴与春兰便来到了忠孝伯府上向郑成功当面谢婚。待至礼毕,春兰遂向郑成功请求道:“伯父,侄女听闻城外城隍庙求子十分灵验,打算前去一拜,还请伯父应允!” 郑成功并没有往深处去想,笑呵呵地对春兰说道:“好啊!伯父也盼望着能够早日抱上一个侄孙儿!正所谓心诚则灵,你且让溥兴随你同去,亦见为妇之礼!” 在拿到了郑成功亲自颁发的通关文书后,春兰与溥兴旋即拜谢而出。由于担心迟则生变,夫妻二人并未回府,而是直接从东门出城,向码头奔去。 却说溥兴加鞭纵辔一路护着载有春兰的马车直奔码头,还未来得及抵达,忽见后方烟尘四起,似有追兵赶上。 见此情形,春兰不禁有些慌乱,连忙掀开车帘,探头问向旁边的溥兴:“夫君,追兵既至,如之奈何?” 溥兴却是神情自若地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娘子你且乘车先行,我来断后!” 没等春兰答话,溥兴已经突然勒马停住,随即调转马头,挺枪挡在了道路中央。不消片刻,就见郑成功麾下中都督崇明伯甘辉率领着数百骑兵疾驰而来。 见是溥兴在前挡路,甘辉连忙挥手示意全军停下,旋即一夹马肚,来到溥兴面前,把长刀往胸前一横,抱拳施礼道:“原来是溥兴小兄弟,这新婚燕尔的,是要往何处去?” 溥兴从怀中摸出郑成功颁下的那道通关文书,在甘辉眼前晃了晃,诓骗他道:“吾欲与夫人同往城隍庙求子,已得忠孝伯允准,如今忠孝伯却又命甘将军带兵前来追赶,是何用意?” 甘辉赶忙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溥兴小兄弟,你误会了!本将军乃是巡哨碰巧路过此地,见你们走得匆忙,以为是清军奸细,故才临时起意前来盘查,并非忠孝伯之意!” 尽管甘辉知道这条并不是去往城隍庙之路,而是直通码头。但由于溥兴是定国之子,甘辉担心一旦双方撕破脸刀兵相见,怕会伤及对方性命,到时候不好向定国交代,遂并没有将其点破,只是假装不知。 定国猜不透甘辉心中的真实想法,遂故作镇定地询问道:“甘将军,既有忠孝伯手谕,在下是否可以离去?” “这是自然,去留与否皆悉听尊便!”甘辉在无奈之下,也只得挥手示意放行,任凭溥兴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一六二 西宁王约师海上 李溥兴辗转回营 大战迫在眉睫,定国自知生灵涂炭已是在所难免,然而大明中兴在此一搏,却又不得不为之。在矛盾的心理下,定国遂命人刊刻佛家经忏五千六百二十四卷,供奉于各处寺庙,受持散布于十方,以此祈求上天庇佑苍生,同时寄望此次出师能够一帆风顺。 临近出征,定国又带着高文贵、靳统武等一干亲信诸将来到高州城西郊的观山寺中祈福祷告,在焚烧了一道祈福文书后,定国旋即来到大雄宝殿,对着佛祖虔诚膜拜,许愿若是此战能够顺利收复广州,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直等到定国礼毕起身,寺中方丈方才迎上前来,恭敬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西宁王诚心礼佛,我佛慈悲,定会护佑我大明将士,所向披靡,恢复汉家天下。” 定国赶忙也跟着双手合十,客客气气地说道:“定国惟愿佛祖保佑我出师清吉、人马平安,百姓能够早日远离战火,安居乐业。” 方丈听后,不禁由衷地感佩道:“阿弥陀佛,佛法无边,心诚则灵!西宁王挂念天下苍生,实乃天下百姓之幸事!” 定国却是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道:“方丈所言差矣,定国无能,征战数年一无建树,辜负天下百姓重托,以致胡骑屡屡南侵,夺我家园,杀我父母,欺我姐妹!此间种种,皆吾之过也!每当念及至此,皆心如刀绞,无法自已!” 方丈见定国黯然神伤,连忙劝慰道:“世间万物,岂有事事都能随心如意?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西宁王您也不必太过自责,待大军凯旋之日,若有闲暇,不妨再来敝寺小住几日,共习佛法,想必能够有所感悟。” 定国依旧思绪难平,遂与方丈来到禅房,二人促膝长谈了整整大半日,直至心中困惑尽数解开,方才起身告辞离去。 九月初三日,定国命义军水师陈奇策部自西江进占江门,击毙清广东水师总兵盖一鹏,彻底断绝了广州与新会之间的联系。 尚可喜闻讯急遣右翼总兵吴进忠率部前往新会增援,然而明军扼守江门,并于江岸两侧筑起炮台,向着清军援军猛烈轰击。吴进忠连攻数日皆无法突破明军江门防线,只得悻悻退回了广州。 见吴进忠无功而返,尚可喜与耿继茂为尽快恢复与新会的联系,不得不于九月十二日亲率三万精兵,水陆并进,来夺江门。 江门的水道既浅又窄,加之明军又在河中布满暗桩,清军大船无法进港,只能挑选小哨船步步为营,拔桩而进。 在基本清除了航道上的暗桩后,清军水师遂大举压进,与明军大战于江门。 明军初战失利,折损精锐三百余人,并失去了五条大船,还有大炮十二门、小炮五十三门。趁着明军稍退,清阿达哈哈番刘秉功迅速带领着三千援军进入了新会。 此时,定国也从高州抵达了兴邑,他再次修书一封,派遣信使随郑成功使者李景一同返回厦门,约其共取新会。 书云:“孟夏遣使帆海,诣钤阁,悉机务,并候兴居,拟阅月可得旋。不图至今尚栖迟贵壁。今差员李景至,始知前此籧使林祚者,固不知所下落也。不谷驻师高、凉,秣励养锐,惟候贵爵芳信,即会辔长驱,以成合击;盖不欲俾虏有只蹄遁耳。乃七月中旬又接皇上敕书,切切以恢东为计。君命不俟驾,宁敢迟迟吾行哉!爰遣水陆二师,齐发新、肇,托祉有初,两见成绩。盖殄虏于长洋,败李酋于端水。而会城两虏恃海撄城,尚稽戎索。兹不谷已驻兴邑,刻日直捣五羊。然逆虏以新会为锁钥枢牖,储糗攸资,是用悉所精神,援饷不绝。不谷之意,欲就其地以芟除,庶省城可不劳而下,故亦合力于斯。在彼望风屏息,遵陆知难,遂恃长舸舰,堵我舟师。非藉贵爵星言发夕,其谁收此一捷也。企慕甚殷,宜有关切。至于粤东水师官兵抗虏、降虏者,莫不密遣告劳。然详所举止,多伦观望。不思羊城底定后,虽频年抗节,而不千里勤王,亦何夙绩之足道哉!惟贵爵为宣此意,以怂恿各部,则五等上下,庶知国恩祗报在兹,而不谓不谷之功罪可混也。至援虏之来,向亦各闻其概,然通盘策虏,再无敬谨之强且精者,今安在哉!诚来,当尽缚以报知己。其楚、豫之间,侦使频繁,大略粤事谐而闽、浙、直争传一檄。所谓张侯爵鼓楫而前,要知亦缓于今日发粤之举。时乘其所急,名高于易收,执事宁忍置之?差员称:贵爵从潮、惠脂车,则当以初冬为的,其水部必以速临新邑为限。均希相要旦旦,足仞至诚,云台虚左,不谷实厚冀于公也。暂复,不备。” 定国之所以把会师地点选在新会,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新会濒临南海,河网纵横,自己虽有广东义师水军接应,但毕竟实力不能与清军的广东水师相提并论。而新会是广州南面的门户,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若想取广东,必先取广州,若想取广州,又得先拿下新会。 从另一方面来说,此时攻打新会乃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上回清廷派来的援军在攻破潮州后,便已班师回朝,如今广东本地的清军兵力捉襟见肘,在全国各地抗清运动风起云涌下,顺治帝手中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前来增援。若郑成功派一支舰队从海上来攻,就能够一举击溃清军广东水师,水陆夹击收复新会,然后乘势进取广州,故而此战的关键,就在于郑成功的水师能否及时赶到。 因此定国在信中更是不厌其烦地向郑成功分析当前的战局态势,向其言明,只要攻克广东全局皆活,然后由广东北伐,福建、浙江、南直隶尽可势如破竹,复兴大业亦指日可待。至于郑成功信中提及进攻江浙的重要性,跟新会之战比起来,根本没有丝毫意义可言。 定国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在使者随李景离去后,心中仍不放心,于是又以极其恳切的言语写下一封短笺,另派人送往厦门。 信曰:“圣跸艰危,不可言喻。敕中怆怛之语,不谷读之痛心。五月至今,所待贵爵相应耳。倘确不能来,即示以的。不谷便另议舟师,以图进取。慎勿然诺浮沉,致贻耽阁。要知十月望后,恐无济于机宜矣。” 然而书信才刚发出没几日,溥兴与春兰便一路辗转回到了大营。 听闻溥兴回来,定国不禁大喜,立刻把他们夫妻二人召至后帐相见,在一番客套的礼节后,定国遂让春兰先行回去休息,只将溥兴一人留下。待春兰走后,定国随即向溥兴细细询问起这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 见父亲问起,溥兴当即摇头叹息道:“父帅,孩儿坐困厦门数月,忠孝伯既不肯约定出兵日期,也不肯放我等离去,只是每日按时将好酒好菜送至驿馆,名为招待,实为软禁。多亏了春兰,以前往城隍庙求子的名义从忠孝伯手中骗来通关文书,孩儿方才能够逃城而出,回来面见父帅!依孩儿这段时日的观察,忠孝伯此人私心太重,对出兵之事更是态度暧昧,所作所为,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 “依你这么说,这次新会战役,忠孝伯是不会派水师参战了?”听了溥兴的汇报,定国不由双眉紧锁,心中更加坐实了当初的怀疑,既然郑成功缺乏合作的诚意,再寄望于他已经不切实际,事已至此,看来还是要做好独自进攻新会的打算了。 “父帅,孩儿在厦门时还听闻一事,不知真伪。”溥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然而话刚出口,却又有些犹豫起来。 定国心中惆怅,心不在焉地抬手示意溥兴继续往下说:“但说无妨。” 溥兴这才接着说道:“听闻去年八月间,忠孝伯曾在泉州府安平报恩寺与清廷议和,顺治小儿答应敕封他为海澄公,并承诺给予泉州一府之地安置其兵将。” 听了溥兴之言,定国不禁大吃一惊,连忙追问道:“去年八月不正是郝尚久被围潮州之时么?忠孝伯一向忠勇无双,堪称我大明东南擎天一柱,又如何肯与清廷秘密议和?溥兴,此事可不能乱说,是否有确凿证据?” 溥兴摇了摇头:“孩儿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无确凿证据,然告知孩儿这个消息之人并非等闲之辈,其言之凿凿,就算有所夸词,也是八九不离十。除此之外,据说今年初,顺治小儿又遣忠孝伯亲弟郑渡、郑荫二人为使,前来厦门,称愿割兴化、泉州、漳州、潮州四府之地换取忠孝伯归附清廷,而忠孝伯态度暧昧,并未回绝。父帅,孩儿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非做贼心虚,担心议和之事泄露出去,忠孝伯为何要封锁厦门全岛,不让孩儿返回复命?其中蹊跷,不可不防啊!” 定国心中震骇,但在表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溥兴,此事止于你我二人之间,就此作罢,不可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明白么?” “父帅!”溥兴困惑地望向定国,不知父亲此举究竟何意。 定国轻轻叹了口气,向着溥兴解释道:“不久前,陛下曾遣兵部侍郎万大人賚敕至厦门,欲封忠孝伯为延平郡王,然而忠孝伯却以自己无功为由,上表推辞,并请陛下敕封前一年于海澄奋勇杀敌的将士,朝中已有人为此事弹劾忠孝伯抗旨拒封之罪。若是议和之事再传到安龙,难免有不怀好意之人借此大做文章,如此一来,好不容易形成的抗清联盟也将就此毁于一旦。国事举步维艰,不论忠孝伯是真与清廷议和也好,或是虚以委蛇,拖延时日也罢,我大明朝如今都经不起一场内讧了!” 听了定国之言溥兴方才恍然大悟:“还是父帅想得周全,孩儿定将此事烂在肚中,绝不泄露一句。” 毕竟是久病初愈,精力大不如前,只见定国展臂靠在帅案上,将拳头微微撑住前额,疲惫地说道:“好了,你这一路舟车劳顿,也赶紧回营歇息去吧。” 望着定国一脸倦容,溥兴忍不住心疼地劝了一句:“爹爹,还须保重身体!军中大小事务有各位叔伯料理,断然不会出太大差池!” 定国勉强撑起一丝笑容,打趣道:“臭小子,倒教训起你爹爹来了!行了,赶紧滚回去,爹爹也要睡觉了。” 听定国这么说,溥兴方才放下心来,当即转身离帐而去。 等溥兴纵马走远,定国遂唤来中军,对其吩咐道:“速速去将金先生替本帅找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遵令!”中军抱拳答应一声,赶忙匆匆传令去了。 一六三 明军放迸炸高明 诸将齐商破城计 九月二十日,定国率军抵达高明城下,在仔细观察了一番清军的布防情况后,定国遂命总兵汪大捷率部挖掘地道,以放迸之法炸塌城墙,从而避免强行攻城可能造成的巨大伤亡。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守城清军尚在睡眼朦胧间,忽然只听一声巨大的闷响,紧接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脚下的城墙也跟着剧烈颤抖起来。不少守城清军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整个身子便骤然失重,狠狠地向下坠去,周围随之腾起的滚滚烟尘,更是呛得人无法呼吸。 随着烟尘渐渐散去,原先的女墙早已不复存在,大量城墙砖散落下来,将里面包裹的夯土地基全都显露出来。 只在片刻间,失去砖石支撑的夯土地基便开始出现崩塌,许多刚刚跌落城下,还未来得及爬出砖石堆的清军士卒当即就被崩塌的土石掩埋在了废墟之下。 不过由于明军连夜赶工,所挖窖室的面积并不算大,故而爆炸并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只是将城墙炸出了一个二十余丈的缺口。 正当明军准备发起进攻的时候,忽然只见不远处烟尘四起,竟是尚可喜从广州亲率兵马前来救援。城中守军见是平南王亲临战阵,不禁士气大震,欢呼雀跃之声响彻云端。 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尚可喜驻马远眺,望见城下居然是西宁王的大纛,又见明军军容整齐,还未接战便胆怯了三分,连忙下令全军调头撤离。 随着尚可喜逃跑,高明城中的守军看得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高明城墙已塌,攻下城池只是时间问题,而尚可喜却是一条大鱼,见其要逃,定国岂能置之不理,遂只留靳统武领兵一万继续围城,其余兵马分作两路,一路以天威营高文贵去攻肇庆,自己则亲率一万步骑前往追击尚可喜。为了防止尚可喜逃脱,定国又命总兵武君禧、游击王天才为先锋,挑选五百精骑在前疾驰追赶,要求他们务必死死拖住尚可喜,好为大军合围争取时间。 见明军越追越近,尚可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驻马观察了一番四周地形,当即下令留下一千人马,在一处狭窄山谷中布下伏兵断后。武君禧和王天才二将立功心切,没有料到尚可喜在逃跑途中居然还会设伏阻击,一头便扎进了清军的埋伏圈中。 伏于两侧山谷间的清军弓弩手见两名身穿亮甲的明将一马当先冲在队伍最前面,当即张弓搭箭,瞄准二人一齐放箭。 一时箭如雨下,武、王二人猝不及防,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跟在他们身后的十六名亲兵想要上前夺回尸体,也相继中箭落马。 主将既死,后面的明军不敢再往前白白送命,于是纷纷向后退去。这支清军见阻击得手,也没有继续恋战,立即撤伏而出,追赶大队人马去了。 经过一昼夜急行军,尚可喜方才彻底摆脱了明军的追击,狼狈逃回广州。 随着尚可喜败走,明军旋即攻克高明,斩清军副将杜豹,生擒总兵郭虎。 郭虎原先于高州兵败,单骑逃至广州,尚可喜本欲将其就地正法,却被耿继茂救下,打发其来守高明,将功折罪。 定国见郭虎被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连忙翻身下马,喝散周围将士,亲自为其解缚,诚恳地相劝道:“将军勇冠三军,天下闻名,然身为汉家男儿,何故屈身事虏,岂不是埋没了这一身英雄气概?” 郭虎心想自己若是拒绝,怕是难逃一死,就算定国心慈手软放自己回去,也不免挨上一刀,与其如此倒不如就此投降明军,先躲过今日之劫,以后再作打算。 念及至此,郭虎遂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叩首请降道:“西宁王一席话令末将茅塞顿开,末将愿誓死追随左右,驱除鞑虏,恢复大明江山!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定国大喜,赶忙将郭虎从地上扶起,仍让他统领旧部,待之甚厚。哪知这郭虎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还没过多久,他见前线战事对明军不利,便又再次叛逃降清去了。 在收服了郭虎后,定国当即卸下重甲,换上一身崭新的长袍,头戴高顶毡帽,带着金维新、杨琳等一干幕僚,在数百亲兵的扈卫下策马进入高明,城中百姓纷纷夹道相迎,驻足瞻仰西宁王李定国的风采。 行至府衙前,降官同知白崇周、守备陶以宁及孙国宝、纪大良等人早已在台阶下等候多时了。定国遂命众亲兵在外列队等候,然后在众降官的簇拥下穿过公堂,直抵后衙厅堂。 待定国于正中坐定,金维新、杨琳等众幕僚这才在定国左手边落座,而众降官则坐在了右边的位置。 见众降官皆面露紧张的神色,定国不禁微笑着安慰他们道:“这高明本就是我大明的江山,岂容鞑子在此骄横跋扈?诸位大人深明大义,反正归明!本王在此谢过了!” 众降官赶忙同时起身,向着定国深深一揖,异口同声地表明心迹道:“吾等误入歧途,承蒙西宁王不杀,岂敢言谢!” 定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重新坐回座位,然后继续说道:“过去的事,既往不咎,只要诸位将来能够同心抗清,本王自然一视同仁!” 孙国宝不等定国把话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表功道:“西宁王所言极是!在下其实一直都有反正之意,奈何始终孤掌难鸣,此番能够跟随白同知、陶守备一同反正,自是积极响应,不顾性命,拳拳报国之心天日可鉴!” 纪大良也不甘示弱,跟着说道:“在下当初委曲求全实乃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一直以来身在曹营心向汉,更是每每以徐庶为榜样,暗自许下誓言,今生断然不为清廷献上一计,所作所为,无愧于心!” 定国尽管对他们这副嘴脸很是厌恶,但还是笑着表示了赞赏,并起身脱下自己的长袍,赠予孙国宝,又将戴在头上的高顶毡帽送给了纪大良。二人自是感激涕零,信誓旦旦地对天起誓,从今往后,愿为恢复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安抚了众降官后,定国又命前武乾知县胡必誉留守高明,募集粮饷。待粮草齐备,定国于是亲率五万大军再围新会,并派人联络义师王兴、陈奇策等部共同出兵。 各部义师接到定国檄传,群情激奋,立刻出兵攻略三洲、金利、富湾、罗屈等各处口岸,兵锋距离广州只不到百里。 尚可喜、耿继茂大为惶恐,急奏清廷云:“逆贼李定国猝陷高明,复围新会,请速发禁旅,以靖疆圉!” 拔掉新会这枚钉子,一直是定国既定的作战方略。在此之前,吴子圣曾奉定国之命与王兴所部义师围攻新会,奈何一连数月,定国染病在身无法亲临前线,围城明军也始终未能有所建树。 这回在部署新会战役的军事会议上,定国遂让吴子圣率先发言,向各营诸将说明战况。 吴子圣用手指向帅案旁的舆图,对众人介绍道:“六月时,尚逆可喜遣藩下参将田云龙增援新会,我军虽未能攻破城池,但对守军亦造成了极大的杀伤。至九月间,凌海将军统率义师水军一举击溃敌广东水师,斩其总兵盖一鹏,占据江门,对新会形成合围之势,虽又有刘秉功的三千援军突入城中,但我军此后便加强了江门沿岸防务,清军再无可乘之机,新会粮尽援绝,已成孤城,不日可下矣。” 在听完吴子圣对战局的简要介绍后,定国尚有一些问题需要权衡,低头思虑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诸位将军,本帅以为此次新会作战,必须要做好忠孝伯水师无法按期抵达的准备,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 靳统武跟着忧心忡忡地说道:“元帅所言极是!末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忠孝伯极有可能采取拖延观望的态度,若我军胜了,他们会迅速出现在战场上,争夺胜利的果实。倘若我军战败,他们则会名正言顺的退回厦门。” “新会城池坚固,加之城外又是水网密布,不利于大军进退,倘若没有忠孝伯水师的配合,破城怕是不易。一旦大军顿兵城下日久,难免重蹈肇庆覆辙,还是得想办法尽快破城才是。”吴三省双眉紧锁,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金维新于是提议道:“在下以为,如果一时难以破城,倒不如围城打援,只要能够一战击溃尚可喜的援军,城内守军必将闻风丧胆,新会可不战而下也!” 听了金维新的话,吴三省忍不住发问道:“依金先生的意思,是要围而不攻,坐等尚可喜援军到来了?” 在吴三省看来,自然是越快攻破新会越好,若在城下拖延日久,难免生变。 金维新点头言道:“正是,唯有如此,我军才能以最小的损失,取得最大的胜利。” “假如尚可喜龟缩广州,始终不至,莫非我军就在城外坐等着城里清军把百姓吃光,然后收取一座空城不成?”吴三省反问了一句。 金维新不明白吴三省其言所指,一脸困惑道:“吴将军,若敌援军迟迟不至,城内坐吃山空,一旦粮绝,我军不正可以兵不血刃而下新会么?如此一来,城内百姓也能够得以幸存,何来的空城之说?” 吴三省摆手言道:“金先生差矣!当年辽事骤起,辽东汉人或是入关,或是投奔东江,路上易子而食之事比比皆是。而东江一镇孤悬海外,军中所需原本就是入不敷出,等到毛大帅遇害,东江粮饷断绝,食人之事又何曾少过?金先生,你须得知道,新会守军,尤其是田云龙那厮,皆是跟随尚可喜多年东江嫡系,这事早已不是第一次干了。” 金维新刚刚一心只想着破敌之策,并没有考虑到其中的这一层关系,经吴三省一提醒,顿时幡然醒悟,知其所言非虚,遂不再言语。 定国见大伙议了半天也没能讨论出一个可行的作战方案,深知此战已无投机取巧的可能,只能勉励诸将道:“诸位将军,收复广东,乃是我大明朝中兴的关键所在!而能否收复广东,胜败皆系于此!诸位平日里总说仰慕文山,世杰诸公之忠义,如今局势亦如宋末之时,吾等惟有追随先烈遗志,驱除鞑虏,以身报国,毋得其憾矣!” 听了定国的话,帐中诸将皆面色凝重,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更是充满了不确定的担忧。 大战在即,为鼓舞全军士气,定国遂命象奴以酒犒劳那些被封为大将军的战象。不曾想原本极通人性的战象此番非但不谢,反倒泪如泉涌,悲鸣不已。 在场众人一时愕然,顿觉征兆不祥。 一六肆 李定国鏖战新会 李尔龙身陷广州 十月初三日,大病痊愈的李定国终于姗姗来迟,出现在了新会城下,亲自指挥大军攻城。 新会城始建于元末,最早只是一座土城,至洪武年间,改用砖石砌筑,是为旧城。到了成化年间至万历初年,由于长期饱受海盗袭扰,遂又在当地官府的主持下分别修筑了子城和外城,将三城合为一体,周长一千三百七十丈,开七门,乃是广东全省仅次于广州府城和潮州府城的第三大城。 随着西宁王的大纛出现在新会城外,围城明军顿时士气大振。在定国的亲自指挥下,明军炮兵率先对新会城墙展开了猛烈轰击,城内清军不甘示弱,也以火炮还击。 双方对轰十余日,炮声不绝于耳。不过很快,城内清军就由于弹药不继,渐渐被明军火炮所压制。明军各营于是有恃无恐地将前沿营寨往前推进至距离城下不到三里之地。 定国驻马立于大纛之下,手执帅旗张目远眺,只见在西北方向圭峰山的一座土丘下方,正不断有明军将士从地道入口处进进出出,搬运土石。 正当定国看得入神之际,传令兵飞马匆匆来到军前,抱拳禀报道:“启禀元帅,地道已挖至夯土层,只须再往两侧扩展出一个窖室,就可以填装火药了!” 定国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将帅旗往前一压,顷刻间震天的战鼓声隆隆响起,位于战阵最前列的攻城方阵当即在炮火和箭矢的掩护下,推动冲车,抬着登城扶梯快速推进至城墙下方。 伴随着冲车撞击城门的阵阵闷响声,无数登城扶梯已然并排靠上了城墙,明军将士遂手持盾牌,争先攀梯而上。 在明军的猛烈攻势下,守城清军压力倍增。与此同时,陈玺在地道那边也不断派人向定国汇报着挖掘的进度,很快就有传令兵奉命前来禀报,说窖室内的火药已经全部安放到位,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以放迸炸城。 随着定国一声令下,须臾片刻间,距离圭峰山不远的一段城墙顿时就被炸出了一个偌大的缺口,早已按捺多时明军将士当即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攀上缺口,与清军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 这些明军将士一手执盾,一手挥刀,奋力杀敌,一度打得清军节节败退。就在这紧要关头,田云龙率援军及时赶到。 见明军攻势凶猛,田云龙遂命人紧急调来一批肇庆之战时,尚可喜专门打造的钩镰长枪,居高临下对着正在攀爬残垣断壁的明军将士突刺。许多明军将士还未来得及近身,就被钩镰长枪一一刺死。没过多久,缺口附近的明军将士皆已伤亡殆尽,守城清军趁着明军稍退,立刻又用土包将缺口处重新牢牢堵死。 至十月十九日,随着与清廷谈判彻底破裂,郑成功终于在定国的再三催促下,决定出兵了。他命辅明侯林察为水陆总督,率周端、王秀奇、苏茂、林文灿等数万水师将士,分乘百余艘战船,克日南征,又遣使者持书至新会城外明军大营,向定国通报出兵之事。 得知郑成功已命水师来援,定国不由信心大增,立刻将此事传告三军。明军各营士气亦大为振奋,攻势也愈发猛烈起来。 为了尽快攻破此城,定国的义子李远更是主动请缨,愿率五百前锋营将士组成敢死队,轻衣死战。尽管定国心中担忧不已,但见李远意志坚定,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天色微明,寒风凛冽,五百名前锋营将士在李远的带领下迅速集结完毕。定国旋即缓步走至众勇士面前,命人端来美酒,为众人一一斟满。紧接着,定国又从身旁亲兵队长许以隆手中接过酒碗,高举过头顶,朗声言道:“诸位弟兄!多余的话本帅就不说了!咱们一起干了这碗壮行酒!然后上阵杀敌!” “干!”众勇士虎吼一声,将酒一饮而尽,随即将碗重重摔在了地上。 伴随着一阵密集的火炮,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打破了黎明的静谧,以土包临时封堵缺口的那段城墙很快又被轰塌了十余丈。待至浓烟消散,事先隐蔽于圭峰山树林中的五百名勇士旋即一跃而起,向着缺口方向冲了过去。 然而守城清军对此早有防备,昨晚他们利用月色的掩护,悄悄缒城而出,连夜在缺口前方挖掘出了一道又深又宽的护城壕。趁着明军敢死队受阻于城壕前,守城清军旋即以飞矢、火铳疯狂发起反击,五百勇士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鸣金收兵吧!”眼见五百勇士很快就已伤亡过半,再打下去也是徒劳,定国当即面无表情地下达了退兵的命令。 随着撤军的锣声敲响,李远一脸不甘地带着残存的两百多名勇士退回了本阵。见李远平安归队,定国这才放下心来,立即调转马头,返回了大营。 当夜,定国端坐于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内,脸色阴沉,靳统武、高文贵、陈奇策、吴三省、金维新等一干文武官员肃立于两侧,亦是默然无语。 “新会城墙坚固,如今又有新挖护城壕沟围住缺口,诸位可有破敌良策?”定国抬起头,凝视向在场众人,缓缓言道。 “在下以为不妨于圭峰山之上砍伐巨木,填筑壕沟,直抵缺口,以便我军可以攀缘而上。”金维新见帐中诸将没有一人开口说话,于是上前一步,拱手向定国提议道。 定国考虑了片刻,这才点头表示了同意,遂命靳统武前去督办此事。 次日天亮,但见数百明军将士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将连夜从山中砍伐的七八棵巨木运了下来。没顾得上歇息,大伙又冒着如蝗的箭雨,将巨木架至城壕之上,直抵缺口下方。 新会守将刘秉功闻讯快步登上城楼,俯身于垛口之上,探头看去。只见城下已有密密麻麻的明军士卒踏着巨木通过护城壕,直逼缺口而来。见此情形,刘秉功连忙下令缺口附近的守军端起早已备在城头之上的大木桶,将盛于桶内,那些气味极其难闻的膏油尽数倾倒了下去。 等到膏油倒尽,清军又向城墙下方发射火箭,将覆有膏油的巨木引燃。 顷刻间,烈焰腾空而起,浓烟滚滚,热浪滔天,许多正在巨木上行走的明军将士瞬间就被大火吞没,惨叫着在火海中四处乱窜,直到颓然倒地,没过多久,惨叫声便渐渐平息下来,而大火却依旧还在猛烈地燃烧着。 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膏油全部燃烧殆尽,大火方才逐渐熄灭。架于护城壕之上的巨木大多都被烧成了焦炭,冒着袅袅青烟。 随着大火熄灭,攻城明军在弓弩手的掩护下再次向着城墙缺口发起了进攻。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守城清军竟突然将一群群衣不蔽体的百姓捆绑成串,驱赶到了缺口之上,密密麻麻地站成了一堵人墙。 见清军居然以百姓为质,在进退维谷之下,攻城明军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是该继续攻城,还是向后退却。定国素来爱民如子,不忍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中,赶忙命令弓弩手停止放箭,并将前线攻城将士全都撤了回来。 明军于新会城下屯兵围攻了近两月,始终没能找到有效的破城之法。不久后,细作带回了城内断粮的消息,定国遂不顾吴三省的极力反对,决定暂停进攻,令陈奇策、高文贵诸将连营分守围困。 为了避免出现当初攻打肇庆时,粮草不继被迫退兵的情况,定国一面命各营抓紧构筑工事,一面下令建造西宁王行署,摆出一副要打持久战的姿态,同时设置官曹,专职征发米盐。 回头再说新会城内,自从清军甲喇章京田云龙率部进入新会后,便将兵马驻扎于民房之中,日用供需皆勒索民间,稍有不如意,即肆意鞭打。后来随着城内粮食越来越紧缺,清军更是四处搜刮百姓存粮,以致百姓无米无粮,只能靠掘鼠罗雀,采浮萍,拆草履为生。 城内民生举步维艰,有新会人李尔龙缒城而出,投效军前。定国见其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不禁大喜,当即命他潜往广州,侦查尚可喜的动向。 李尔龙来到广州城外,立刻换上了一身短衣,赤脚打扮成农民的模样,暗藏倭刀,正打算找机会悄悄潜入城中,谁知还没到城门口,就迎面撞见了带着一哨清军巡城的广东按察司副使黄天魁。李尔龙避之不及,又见是个大官,遂抽刀大呼一声道:“大明十万天兵在此!尔等还不快快受死?” 趁着值哨清军大骇之际,李尔龙挥刀便是一阵乱砍,瞬间就斩杀了十余人,就连黄天魁也被其砍断一只手臂,狼狈驱马逃回城内。 李尔龙杀散众清军,抬头却见前方城门将闭,连忙夺过一匹战马,疾驰入城,直奔平南王府而去。府门前值守的王府护卫见一人一骑飞马横冲直撞过来,连忙一齐举枪上前,向着马背上的李尔龙乱刺。李尔龙举刀奋臂一挥,顿时将刺至面前的十几条枪杆悉数砍断。 见越来越多的王府护卫向这边聚拢过来,李尔龙只得放弃了原先刺杀尚可喜的计划,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此时,全城清军都被紧急动员了起来,四处堵截,李尔龙一路杀至演武场,见前方竟是一条死胡同,正欲调头另寻他路,清军追兵已然尾随而至,将其团团围住。 李尔龙挥刀力战,纵使他勇猛无比,奈何寡不敌众,格斗良久,身负数十枪,终于还是力竭被擒。 很快李尔龙就被押到了尚可喜面前,尚可喜念其悍勇无比,自是有心招纳,连忙命人为其松绑,然后和颜悦色地劝说道:“这位勇士,如今大明气数已尽,而我朝正是用人之际,何不弃暗投明,归顺我大清,本王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不料李尔龙却是轻蔑地哈哈大笑道:“吾乃天朝义士,奉西宁王旨意,披甲约期,本打算今夜二更入城,斩汝首级!只怪吾行事不周,性躁不待,方才被汝所擒!事已至此,惟有一死,岂有他哉?” 尚可喜踱步来到李尔龙面前,绕着他走了一圈,一边打量,一边连连摇头叹息道:“大好男儿,不能为本王所用,可惜!真是可惜了!即然如此,本王也不为难与你,如若汝能说出谁是内应,本王便放汝出城,如何?” 李尔龙当即面向左右,作揖言道:“在场诸公皆是吾之内应!” “胡说八道!吾等对平南王忠心耿耿,你可不要乱攀咬人!”站在一旁的众文武吓得是脸色煞白,忙不迭地齐声怒骂道。 尚可喜见其如此,也失去了耐心,摆手言道:“此乃疯子也!速速将其押入大牢,择日明正典刑!” 话音未落,便有王府护卫一拥而上,将李尔龙重新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一六五 断粮急清军食人 援师至明军溃败 见明军久久无法破城,广州的尚可喜终于做出了反应。十一月初十日,尚可喜与耿继茂率领三万清军主力离开广州,前往救援新会。 可才刚走了一半路程,尚可喜却不打算再继续前进了,他将大军驻扎于距离新会城西北一百五十里外的三水,在此分兵布防沿江隘口。 “平南王,新会危在旦夕,我军为何却驻足于此?”耿继茂一脸困惑地询问道。 尚可喜笑了笑,捋着花白的胡须,摇头晃脑地解释道:“靖南王你且想一想,假若我军直接前往新会,李定国兵力占优,他完全可以撤围新会,集中兵力与我决战。一旦我军战败,不但新会不保,广州势必也无法坚守,战事必将全局崩坏。” 耿继茂还是不太明白,忍不住追问道:“既然如此,咱们据守广州不是更为稳妥,为何还要陈兵于半道之中?” 尚可喜老谋深算地继续说道:“靖南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三水距离新会不过一百余里,急行军只须一日便到。我军停留在三水,看上去是对新会见死不救,然而却可以牵制李定国,让明军时时刻刻都必须小心翼翼地防着咱们。就算李定国舍弃新会来攻咱们,我军抵挡不住,也可以及时退回广州,不至于损失太多兵马。” 听了尚可喜一席话,耿继茂这才恍然大悟,当即举一反三道:“原来如此,皇上已命驻防江宁的靖南将军朱马喇率满汉大军前来驰援新会,若是等援军到达后再向新会进军,击败李定国的几率便将大大提升!” 话音刚落,二王不禁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且说靖南将军朱马喇乃是清军中一员宿将,颇知兵法,在接到顺治帝的旨意后,他并没有急于赶往新会,而是向着西南,一路行至赣州,然后公开宣称大军已经人困马乏,需要在赣州养马三月,再继续进军。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朱马喇却亲率三千八旗铁骑,偃旗息鼓,日夜兼程直奔新会。 尚可喜在三水按兵不动,新会城内的情况却是愈发凄惨了。随着围城日久,城内粮食短缺,尽管清军早已把百姓的存粮搜刮殆尽,但没过多久也开始渐渐吃不上饭了。 挨到腊月初,随着城内粮食告罄,清军主将田云龙当即下令让城内百姓每家每户都必须贡献出一人,当作“人肉口粮”。 随着这道残酷的命令下达,全城上下顿时哭声一片,哀嚎震天。有一位姓莫的媳妇多年来一直与婆婆相依为命,如今见清军要抓婆婆,莫氏当即毫不犹豫地叩头请求替代婆婆去死,带队清将见她孝顺,遂答应了莫氏的请求,将她带走。 另有一名李姓妇女,眼看丈夫将要被杀,竟哭着跪地请求道:“各位军爷,夫君尚未有后,但死则香火断矣!民妇活亦无用,愿替夫君一死!” 清军遂将李氏抓去烹食,后将其骸骨交还给她丈夫带回安葬。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梁姓书生眼看就要被清军带走,其年仅十岁的女儿居然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请求代替。如此举动,就连这些吃人不眨眼的清军也不禁为之感动,于是将他们父女二人一同释放归家。 一时间,新会全城犹如人间炼狱,包括举人莫定莲、贡生李龄昌、生员余浩在内的上万士民百姓,皆成为了守城清军的砧上之肉。 十二月初十日,朱马喇率三千八旗铁骑抵达三水,与尚可喜、耿继茂所部清军会师。 从六月吴子圣奉命围城至今,明军在新会城下已经五月有余,兵马折损不少,而郑成功的援军却依旧爽约,渺渺无期。加之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造成军中疫病盛行,病死将士不计其数,全军上下士气大衰,战斗力锐减。 就在定国一筹莫展之际,却有斥候快马来报,称清廷派遣靖南将军朱马喇率十万满汉大军来解新会之围,目前已至赣州,而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兵马已提前一步抵达了三水。 毕竟曾经有过两蹶名王的辉煌,在听到尚、耿二藩即将到来的消息后,定国不禁眼前一亮,心中暗道,如今新会久攻不克,若是能够一举击溃尚、耿二藩的援军,守城清军必然在万念俱灰之下不战而溃。 成败皆在此一举,定国不得不重新抖擞起精神,召集各营诸将前来中军大帐议事。 由于三水距离新会不过一日路程,为了防止清军偷袭,待传令兵走后,定国又命斥候继续前往打听三水方向清军的动静。 等诸将陆续从各营赶来,定国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清廷援军已至三水,不日就能够抵达新会,大战在所难免,各位可有什么见解?” 靳统武往前欠了欠身子,抱拳言道:“末将以为,清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我军正可以以逸待劳,于圭峰山峡口处列阵迎敌,定能够一举击败清军!” 定国其实心中早有谋划,当即接着靳统武的话继续往下说道:“靳将军此言正合我意!吴三省,命你以精兵一万屯驻于右山峪,本帅另引一万精兵屯驻于左山峪,与你遥相呼应!李远率军两万,携带火炮前往峡口列阵!高文贵统领其余各营,继续围困新会!诸位将军,清军近在咫尺,大家回营之后速速整顿兵马,务必于明日午时之前抵达各自位置,不得迟误!” 诸将见军令已下,立刻齐声领命,然后离开中军大帐,回营准备去了。 为了拖住清军,给大军布防争取时间,定国又命副将梁大勋率兵一万前往阻击清军。然而梁大勋部大多是以广东义师及原明官军组成,兵力也处于劣势,在清军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竟是一触即溃,梁大勋亦死于乱军之中。 在休整三日后,朱马喇遂于十二月十四日会同尚可喜、耿继茂二藩大军向着驻扎于新会城西北圭峰山上的明军发起了总攻。 圭峰山,峰峦叠嶂,绵亘数十里。东临江门,南接新会,地势十分险要。明军依照定国的部署,从围城大军中抽调精锐步军四万,骑兵两百,以及全部十三头战象,排列西洋火炮,据守两处山峪,以口袋阵迎敌。 清军转瞬即至,在观察过明军的布防情况后,尚可喜立即派遣尚之智、盛登科二人率先攻打左山峪。由于此时天降大雨,明军火炮弹药受潮,无法开炮,只能以弓弩手用箭矢射杀那些攀援而上的清军。 眼见战事胶着,定国遂令靳统武带着五千将士及十三头战象从后山绕至清军身后,发起突然袭击。 在大地的颤抖中,十三头战象怒吼着向清军狂奔而来。然而自从定国在广西以五十头战象大败孔有德后,清军就已经对明军中的这支象骑起了防备之心。 这些年,尚可喜一直都在研究明军象骑,他想方设法打听到了这些战象的弱点,就是怕火。然而此时大雨如注,根本无法点火。尚可喜无计可施,正打算暂避锋芒,这场大雨却突然停了。 见大雨初歇,尚可喜不由大喜过望,立刻亲自挥舞令旗,下令炮队一齐向着冲杀过来的明军象骑开炮。同时又令弓弩手将早已准备好的火箭一齐朝对面发射。顷刻间炮声轰鸣,火箭如注。 动物都是生性怕火的,这些战象更不例外,它们本就被炮声所惊吓,如今又被火箭一烧,瞬间失去了控制,不顾背上象奴的指令,调头便向着明军阵中冲了过来。 就在靳统武部明军陷入混乱之际,一头曾被永历帝敕封为骠骑大将军的独牙象却是不畏火箭,一路勇往直前,以象鼻卷起清军人马,掷于半空,接连蹴死了数百名聚拢上来的敌人。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清军包围过来,这头独牙象最终还是力竭被擒。 战局对明军愈发不利,为了挽回败局,定国当即翻身跃上“二斗金”,一马当先自山巅驰下,横击清军。身后四千西府扈卫见此情形,也纷纷高呼呐喊着,紧随于定国身后,向着山脚下的清军发起了冲锋。 在这阵阵喊杀声中,充满了悲怆之情,同时也夹杂着一丝毋庸置疑的坚定。 尚之智毕竟对定国的赫赫威名还是颇为忌惮,陡然见到西宁王的大纛从山峪之上冲杀下来,尚之智心头顿时慌了神,连忙下令全军变阵迎敌,然后匆匆飞马来到尚可喜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地禀报道:“大帅大事不好了!李定国那厮亲自率军冲下山来了!” 尚可喜狠狠瞪了尚之智一眼,不屑地说道:“慌什么?那李定国也是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怕他作甚?” “大帅,李定国乃是直扑向您而来,还是小心为上,暂且避上一避吧!”尚之智见尚可喜一脸淡定的神情,竟更加紧张了,就连说话的语气也跟着不住颤抖起来。 尚可喜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明军大概有多少人?” 尚之智收敛心神,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禀报道:“大概不到五千人。” 尚可喜点了点头,对一旁的传令兵下令道:“传本王军令,留下两万将士在此缠住李定国,其余将士随本王前往攻打右山峪!” 定国的西府扈卫原本兵力就不多,刚开始还能够与清军打个你来我往,然而在数倍于几的清军连番围攻下,还是寡不敌众,渐渐落入下风,与此同时右山峪也在尚可喜的猛攻下失守,形势对明军愈发不利。 经过整整四昼夜激战,至十八日,一直按兵不动的朱马喇部终于出击了,朱马喇以八旗铁骑向着左山峪上早已疲惫不堪的明军发起了冲锋,定国见八旗军攻势凶猛,而已方兵马损失过大,已无力再战,遂当机立断,放弃左山峪,率部退回峡口与李远会合,重新列阵迎敌。 困守于新会城内的清军,在城头上观战,遥望见明军阵地动摇,田云龙立刻调集三千兵马杀出城来,向着围城明军发起了反攻。 清军八固山、蒙古固山、乌金超哈诸部亦从两翼纵击,将峡口的明军主阵冲得是七零八落。 “元帅,清军四面合围,战局已不可逆转,还是暂且退兵吧!”靳统武满脸血污地飞马来到定国面前,气喘吁吁地大声喊道。 此战一旦失利,再想要收复广东已是天方夜谭,念及至此,定国只觉嗓子眼一热,突然旧病复发,一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紧接着便踉踉跄跄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靳统武大吃一惊,连忙翻身下马,快步冲至定国面前将他扶起。见定国面色惨白,靳统武急忙向着左右亲兵连声大呼道:“你们还在那儿还愣着干嘛?快!保护西宁王先走!” 随着定国撤离战场,明军防线顿时全面崩溃,一路丢盔卸甲,死伤者不计其数。 一六六 携百姓迤逦而行 遇追兵回军死战 定国率残部一路退至位于潭江北岸的粮草大营,原本定国是打算在此收拢兵马,凭寨据守,与清军再做较量的。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先前高文贵率部退至此地,由于担心粮草被清军所夺,遂命该营主将周金汤放火将大营烧毁,然后连夜退往江南去了。 等定国到达时,整个粮草大营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各种军械物资及粮草尽数付之一炬。见此情景,定国不禁怒火中烧,忍不住厉声责问道:“周金汤哪去了?他的兵马何在?” “父帅,看情形周金汤已经逃过江去了!”李远在一旁愤愤言道。 定国回头看了眼跟随在自己身后那些疲惫不堪的将士,一阵无奈之感瞬间涌上心头。就在此时,但见远处漆黑的夜色中,无边无际的火光陡然亮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清军追兵手执火把,如洪流般直扑而来。 “清军来了!准备迎敌!”一声声虎吼在明军阵中四处响起。 然而此时在明军身后就是茫茫江水,加上粮草大营又被焚毁,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清军转瞬即至,明军在匆忙还击下节节败退,死伤者不计其数。标将王成、张士禄,岭西道李昇、陆士瑞,东安知县罗大经等文武官员见势不妙,纷纷选择放弃抵抗,向清军投降。 此战明军折损过半,一路且战且退,多亏尚可喜对定国颇为忌惮,尽管打了胜仗,可还是担心沿途会有伏兵断后,在追出了五六里后便下令鸣金收兵,调头返回新会打扫战场去了。 见清军稍退,定国终于获得了喘息之机,他立刻命传令兵前往肇庆、高明,檄调两处守军尽快放弃城池,前来与自己合营。 待退至郁林,沿途各州县又陆续聚拢过来一万多步骑,以及三头战象。 随着明军即将撤离广东,定国遂下令将那些带不走的钱粮物资尽数分发给当地百姓。由于定国所部明军军纪严明,在广东驻兵的这大半年里一直与民相安。在听闻明军即将离开广东的消息后,各地百姓害怕遭到清军报复,于是纷纷扶老携幼,主动跟随明军撤退。很快,整个队伍就如滚雪球般迅速壮大,竟多达六七十万人,大小车数千辆,由于队伍中满布老弱妇孺,大军行动变得愈发迟缓。 望着绵延数十里混杂在大军中的逃难人群,金维新脸上不禁露出了忧虑的神色,靳统武在一旁更是颇为着急:“元帅,如今众多百姓追随大军,一天不过行走二三十里,若是清军追兵赶上,却当如何是好?” 今日的情形也是定国所万万没有想到的,一时间他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失声恸哭起来:“奈何百姓相随,安忍弃之?” 金维新明白定国的心思,于是对着靳统武说道:“靳将军,这些百姓可都是我大明的子民,如今形势虽与我不利,然殿下又岂能做此抛下百姓,不顾其生死之事乎?” 直过了许久,定国方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就在这时,中军匆匆前来禀报道:“总兵孙际昌、中书杨琳带着二十余骑叛逃,已躲入东山土司何美璜寨内,是否要追,请元帅定夺!” 定国本就情绪不佳,闻报更是勃然大怒:“二贼安敢如此!吴三省!命你与杨成、王三才,率步骑一千六百人、战象一头前往追击!若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遵令!”吴三省抱拳答应一声,旋即翻身上马,分兵而去。 且说吴三省带兵一路向着东山赶去,哪知才刚进入兴业境内的一处山谷,吴三省只听坐骑陡然发出一声哀鸣,紧接着身子突然往下一沉,整个人便向前跌了下去。 “不好!是绊马索!”说时迟那时快,吴三省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但见他顺势一个侧滚翻,滚入一旁的草丛中,利用柔软的草地卸去了大半坠马带来的冲击力,而后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快速起身拔出佩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砍翻了七八个从四周包围过来的八旗军。 与此同时,埋伏于两侧小山之上的清军弓弩手也开始向着道路中央那些毫无防备明军士卒发起了攻击,只在须臾片刻间,就有接近一半人中箭倒地,哀嚎呼救声不绝于耳。 剩下的明军将士还来不及惶恐,只听一声号炮骤然响起,一群身穿棉甲的满蒙铁骑嘴里喊着叽里呱啦的话语,挥刀从小山背后冲了出来。 “将军,清军势大不可硬拼,还是快撤吧!”总兵王三才朝着吴三省大喊了一声。 吴三省此时已经重新回到了马背上,在听到王三才的呼喊后,他也知事不可为,为保存实力,急忙传令全军将后队变作前队,拼死向外突围。 然而这支满蒙铁骑在东邦、鳌拜、来塔等一干猛将的带领下在明军阵中狂冲猛突,明军的突围很快就演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最终突出重围的,包括吴三省在内只有不到二十人。 回过头再说溥兴的新婚妻子春兰此时正跟随着明军老营,夹杂于逃难的百姓队伍中迤逦而行。尽管有马车可坐,但被困在几十万人流中,即便想快,又哪里快得起来,只能是一路走走停停,慢如虫蚁。 见马车老半天也没能前进几步,春兰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她时不时地探身掀开车帘,向外张望,一脸的焦急。与她坐于同车的高文贵夫人万氏毕竟年龄稍长,紧抱幼子,用平和的语气不停劝慰着春兰,让她不必太过担心。 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东邦率满蒙铁骑在一举击溃吴三省部后,遂只留下尚之智部驻守兴业,然后带着鳌拜、来塔等诸将马不停蹄地继续前往追击定国。 两日后,满蒙铁骑便追上并袭击了定国的后军。在听闻后军溃败的紧急军报后,定国大吃一惊,连忙亲领西府扈卫两千余人留下为主力及百姓断后,又令溥兴带着五百亲兵前去老营,护送家眷先走。 溥兴一直担心春兰的安危,就算今天没有定国的军令,他也正打算独自一人前去老营。 可溥兴还是迟了一步,等他在混乱的逃难人群中找到老营时,清军已经冲破了老营薄弱的防御,对着四散逃跑的百姓和明军家眷大开杀戒。 见此情形,溥兴没有丝毫迟疑,带着身后的五百亲兵,立即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此时,老营家眷的车队早已被冲得是七零八落,溥兴率部从午时一直杀至天黑,几度突破重围,方才找到了春兰的那辆马车。 “春兰!吴婶!你们没事吧!”溥兴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污,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们没事,夫君你的脸是怎么了?”陡然见到丈夫满脸是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春兰大吃一惊,忙不迭地伸手就要往溥兴脸上摸。溥兴赶忙一把按住春兰的手,冲着她微微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道:“放心吧,你的夫君没那么容易受伤!这些血都是满鞑子的!” 听溥兴这么一说,春兰这才放了心。溥兴回头见清军正朝这边包抄过来,连忙下马将春兰扶出马车,然后托着她骑上马背,旋即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二人同乘于一马之上。 溥兴又让亲兵也以同样的办法,将高文贵夫人吴氏及其幼子转移到马上,随即护着她们一路杀出了重围。 与此同时,鳌拜率领着一支满蒙铁骑也于横州江岸边追上了定国亲率的两千西府扈卫。 见清军在后紧追不舍,不少掉队的明军将士都被屠杀,定国再也忍受不住,当即勒马停住,高举梅花枪,对着众将士大声喊道:“弟兄们,与其这样被敌不断追杀,最终全军覆没,倒不如现在就与敌死战到底!就算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莫要让鞑子看不起咱们汉人的血性!”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弟兄们,随我冲啊!”靳统武也跟着高声疾呼道。 在定国的鼓舞下,明军将士的血性被完全激发出来,他们也不想就这么白白死去,就算是死也必须拉上一个清军当垫背。念及至此,众将士纷纷转过头来,迅速组织起了攻击阵型。 “杀!”随着定国一声令下,明军将士便向着身后的清军追兵杀了过去。 清军正杀得兴起,一时间被突然回头冲过来的明军将士吓到,双方很快短兵相接,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 刚刚还是顺风顺水,突然遭至如此猛烈的反击,清军阵脚顿时大乱,而明军在定国的指挥下却始终保持着进攻阵型,许多将士哪怕在临死前,也依旧死死地抱住一个离自己最近敌人的大腿,其他的将士则迅速跟上,将那些被死死拖住的清军士卒一一斩杀。如此不要命的打法令清军上下无不胆战心惊,连连向后退却。 定国坐胯“二斗金”,挥舞着那杆梅花枪,在清军阵中肆意驰骋,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哀嚎连天。望着定国在自己军中左突右杀,轻松写意地收割人头,鳌拜脸上的肌肉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几乎同时,定国也看到了鳌拜,擒贼先擒王,定国勒马回缰,挺枪就向着鳌拜的方向冲了过来。只在眨眼功夫,定国已然杀至鳌拜面前,手中梅花枪犹如长虹贯日般对着鳌拜胸膛直刺过去,这一枪用尽了定国十二分的力气,更是将气势与攻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势不可挡。 但鳌拜却是不慌不忙地抬起手中大刀,一个横扫就将定国的攻势化于无形,紧接着那把大刀又直冲着定国面门劈去。定国连忙把头往旁边一斜,这才惊险地躲过了致命一击,刀锋贴着脸颊划过,定国只觉脸上一丝冰凉,用手一摸,竟是一片鲜红。 “不愧是传说中的满洲第一勇士!”两马错身而过,定国心中不由暗自震惊,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赶忙调转马头再次向着鳌拜冲去。 两人再度交锋,定国将手中梅花枪舞得仿佛一条银龙,迅如雷霆,枪枪只攻鳌拜的要害之处。鳌拜却是以刀作枪,以点破面,将定国的攻势一一化解。 双方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战在一起,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大约战了七八十个回合,定国见鳌拜天生神力,酣战许久,气力反倒有增无减。心中不禁暗道,自己大病初愈,后劲不足,倘若再这样打上二三十个回合,必然抵挡不住。 想到这里,定国灵机一动,只见他猛地虚晃一枪佯装败走,鳌拜不知有诈,催马紧紧跟上。待鳌拜追近,定国忽然扭头大喝一声。趁着鳌拜稍稍愣神的功夫,定国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一招回马枪,鳌拜猝不及防,被一枪刺中右臂。 鳌拜在吃痛之下,手中大刀瞬间掉落在地,他心中大骇,不敢再战,也来不及下马去捡大刀,只得用左手捂住自己右臂上的伤口,伏躺于马鞍之上,催马夺路狂奔。 随着鳌拜逃离战场,清军阵势也跟着土崩瓦解,明军一路追杀,斩首千余级。 一六七 西宁王退保南宁 国姓爷暗藏私心 经过一场激战,尽管清军稍稍退却,但明军也损失了近三百精骑,以及两头战象。 望着随军难民哭号动天的悲惨景象,定国不禁五内俱焚,他知道如今形势已是万分危急,一旦清军再度追上,以自己目前的兵力怕是很难抵御。念及至此,定国当即决定烧毁浮桥,然后由宾州连夜撤往南宁。 腊月二十四日,定国带领着数十万军民终于艰难地退到了高州。 为了掩护军民继续退往广西,定国旋即下令以尚义、冷雄杰坚守化州,姚奇、余元玑坚守高州,靳统武坚守罗定州,务必竭尽全力阻滞清军追兵。诸将虽知此去九死一生,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领命而去。 在高州城内休整一日后,定国遂带着逃难军民拔营起寨,继续向着广西进发。 没过几日,清军便重新修好了浮桥,继续向西追击明军。清两广总督李率泰在藤县等地接连击溃了前来阻击的明军李先芳、廖凤、廖笃增诸部,又在高州城外大破天威营严捷将军高文贵所部兵马。 清军很快兵临城下,留守化州、高州的数千明军将士为了拖延清军,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们坚守城池直至最后一人,直到全部壮烈殉国。 只有罗定州由于不在清军的主攻范围之中,方才侥幸逃过一劫,靳统武在罗定州一直等到数十万军民尽数脱离险境,方才于次年正月,带着数千将士回到了广西境内。 至此,广东高州、雷州、廉州三府,及肇庆、罗定等十八县,广西横州、郁林二州,并北流、兴业、容、岑溪四县,全部落入了清军手中。至于琼州一带的抗清义师,虽然仍尊奉大明永历正朔,但毕竟势单力薄,已经无法再组织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了。 定国精心筹划的恢复广东、进取江南的战略,经此一役彻底宣告失败,积攒多年的百战精锐也都毁于一旦。而在基本肃清广东境内的大股抗清义师后,清廷在占领区内的统治也愈发牢固。此消彼长,此后明朝再也没有力量和机会进入广东了,大明复兴的希望从此化作泡影。 随着明军败走,朱马喇为报当年兵败桂林之仇,下令但凡有俘获滇、黔之兵或曾经追随定国者,皆杀无赦,一时间两广大地陷入了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永历九年二月,当定国率部退至南宁时,跟随他的将士就只剩下了一千余人。 南宁府古称邕州,其间山水环绕,紧临大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凭借着南宁府这一得天独厚的战略位置,定国总算摆脱了清军的追击,重新站稳住脚跟。不久又有李先芳、高文贵、靳统武等部先后率军来归,陆续聚集起了六千余众。 定国不甘心就此失败,于是命天威营高文贵、安仁将军李永爵、水师忠明将军李先芳诸部分兵东下浔州、横州,谋求再度恢复两粤。 与此同时,孙可望在贵阳也没有闲着,他以秦王的名义颁布《忠孝经》,要求天下士子研习,并将其列为考试内容。此外,还派遣堂弟孙自英与总兵白继佐等人,乔装打扮成贩运的商队,去往川陕一带刺探清廷的情报,并寻找其他可以联合的抗清盟友。 然而由于孙可望曾经派兵袭击过忠贞营的高一功,又与永历朝廷派去夔东督师的文安之交恶,当初的抗清联盟已然名存实亡,根本没有丝毫配合的默契可言,此时此刻又有何人愿意再与孙可望结盟? 至于文秀,尽管被再度启用,可他与孙可望之间隔阂甚深,当年的兄弟情义早已不复存在,两人貌合神离,互相猜忌,都担心对方会在背地里算计自己。因此当定国在广东与清军鏖战的大半年时间内,文秀始终都没能出兵,白白在贵州蹉跎岁月。 趁着明军各股势力互相勾心斗角的功夫,清廷任命的五省经略洪承畴却没有丝毫懈怠,他会同宁南靖寇大将军陈泰的八旗军,利用这段时间紧急向湖广地区集结兵力。随着清军布防完毕,留给明军的机会已经愈发渺茫了。 一直等到四月,为了配合鲁王政权张名振、张煌言所部发起的长江战役,文秀方才奉孙可望之命,统领卢明臣、冯双礼等部马步军共计六万、战象四十余头、战船千余艘,踏上了东出湖广的征途。 离开贵州后,文秀将大军集结于湖南辰州,计划先行攻占常德,切断洞庭湖西面湖北与湖南之间的联系,然后趁势一举收复长沙、衡阳、岳州,最后毕其功于一役,合围武昌。 按照既定的战略部署,文秀命卢明臣率水师沿沅江前进,自己则亲领主力大军走陆路,水陆并进向着常德方向进发。 此时正值雨季,江水暴涨,卢名臣的水军得此便利,搭乘着一百多艘战船顺江而下,于四月十七日攻克桃源县,生擒知县李瑢。不料文秀率领的主力大军却因连日降雨,溪水猛涨,道路泥泞难行,被迫滞留了数十日,以至于水陆两军相距甚远,无法互相配合作战。 洪承畴与陈泰在得知明军大举入湘的军情急报后,迅速作出反应,除了从衡州等地抽调军队回防省会长沙以外,五月初十日,洪承畴又紧急从荆州一带抽调了数千满洲八旗军赶赴常德增援,加强防御力量。 五月二十三日午夜时分,当卢明臣率水师孤军深入,抵达常德城外时,突遭清军优势兵力的伏击。双方整整激战一夜,由于没能得到陆路明军的支援,至次日清晨,明军终于全线崩溃。卢明臣在突围时中箭落水而死,明军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紧接着,清军又乘胜向陆路明军发起了全面反击,并于龙阳大破冯双礼率领的明军前锋。文秀水陆夹击常德的作战计划至此彻底失败,由于卢明臣的阵亡严重影响了全军士气,为了避免遭受更大的损失,文秀不得不放弃了继续进攻常德的计划,收拢兵马,徐徐退回了贵州。 孙可望本打算通过这次长江战役树立威望,为自己将来登基称帝增加筹码,不料文秀却是再度兵败而归,孙可望对此大失所望,恼羞成怒下又一次罢免了文秀,将他赶回了昆明。 自湖南战事失利后,形势已然朝着越来越不利于明朝的方向发展,但孙可望似乎对此并不关心,他在贵阳不但以皇帝自居,还大兴土木营建了许多雄伟壮观的行宫,供他随时巡幸玩乐。同时为了防止定国返回云南对自己的统治构成威胁,孙可望又命刘镇国、关有才率领三营兵马共计四万余人前往田州驻防,并下令但凡定国可能途经之地,尽焚刍粮,以绝其归路。 回头再说东南方面,就在定国率大军在新会城下与清军苦战的同时,郑成功也于十月初一日发牌调集兵将,部署南征事宜,授辅明侯林察为正提督,闽安侯周瑞为副提督,率三百余艘大船前往新会与定国会合。 十月十九日林察率水师大军誓师出征,至十月二十五日便已抵达了距离新会四百多里的佛堂门,然而此时林察却突然停下了进军的脚步,以各种借口裹足不前,直到十二月中旬定国兵败新会,林察的水师依旧没能出现在战场之上。 等林察率军姗姗来迟,抵达新会地界时,定国早已败退到了南宁。在得到定国战败的消息后,林察遂下令全军退往海上,又观望了数月,方才于次年五月回到了厦门。 这时候,郑成功已攻取了仙游,并将厦门改名为思明州。听闻林察安然无恙地将援粤之师带了回来,郑成功心里很是高兴,但在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愤怒的模样。他召集文武官员,当面厉声斥责援粤诸将道:“勤王入援,本是责无旁贷,尔等却坐视西宁王战败,逗留观望而回,视朝典何在?尔等分明是胆怯避战,当以军法从事!” 郑成功也明白自己这事做得实在是有点不厚道,为了挽回颜面,同时也为了能给定国一个交代,他不得不把责任全都推卸到了部将身上,将闽安侯周端削职夺爵,永不叙用。总督林察、统领王秀奇、苏茂及以下诸将,皆降级留用。 旋即,郑成功再次致书定国,对失期之事作出了解释,并希望能够继续与定国保持联络。 书信曰:“西宁王殿下惠鉴:客岁籧使遥来,同仇同袍之订,甚符夙心。用是敿干救胄,大集楼船,方刻程期,而敝员李景复以台命至,展读再四,知殿下内急君父之忧,外切仇仇之痛,不佞恨不能征帆倏忽,直扫珠江,同挈故土,以迎乘舆。讵意船师未到,而大师先已班回数日,有贵部官兵自粤来投者,细讯其故,盖以骄兵致挫。胜负兵家之常,不足深忧,但敝船逗遛,既不能先期会师,又不能奋图后援,使丑虏长驱,实与有罪焉。已将水陆各将审定功罪,乃知依违不前者,闽安侯周瑞,已重行捆责,革职闲住,乃念其有功,不然已正法矣。尚有贵水师汪都督孙泊大鹏,甚非久计,不佞现遣将员,令其乘董抵鹭,待殿下捷音重至,向我舟师齐发,甚为两便。尔时腥气,在在而然,所恃血性男子,坚乃心肠。不佞于客冬十二月,一鼓而下漳、泉、兴各郡邑,虏束手莫措,竟无敢逆我颜行者。兹已萃夺满汉,悉其精锐,倾国而来;复移援粤两酋之师,以天下全力而来攻我土地,不佞秣马厉兵,静以破之,绰绰有余。此一战也,虏力既挫,必一败而不可收,不惟江南半壁,在吾目中,即天下大势,亦约略可审,此不佞所可自信者。今援广之精锐,已悉来闽,则粤东势必空虚,乘机袭取,正其时也。殿下幸迅师入粤,或取羊城,或取高、雷、廉,定有摧枯拉朽之势,从此长驱破竹,共抵金陵,聚首策勋,顾所愿也。” 郑成功在信中委婉地指出定国此番失利的原因主要是由于骄傲轻敌所致,而自己对会师误期也负有一定的次要责任,并已对相关人员作出了军法处置。同时劝慰定国,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不要太过悲观,若下次再度进攻广东,他必然亲率大军前来会师,共同北伐,恢复大明江山。 只不过郑成功对当前形式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自从新会失利后,定国所部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已然失去了主动向清军进攻的实力。此外,随着孙可望野心愈发膨胀,定国此时必须在永历帝和孙可望之间作出抉择,大举反攻两广的时机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六八 永历帝再下血诏 李定国决意勤王 就在文秀率军东征湖广的同时,定国亦遣吴子圣率部收复了廉州,阵斩清广西提督马蛟麟,又命高文贵统军夺回了高州。 至六月间,趁着清军防备松懈,定国再次出兵攻取浔州,在此驻兵数月,见清军并未前来争夺,遂留下高文贵在此驻守,然后自引主力返回了南宁。 清五省经略洪承畴认为定国新败,正是将其彻底消灭的最佳时机,遂向顺治帝上疏,献上两粤合剿之计。待得到顺治帝的允准后,洪承畴遂迅速调兵筹饷,集中全力向着南宁方面发起了进攻。 在洪承畴的统一调遣下,清军以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统领的广东藩兵,以及经略湖南的洪承畴部、留驻广西的线国安部,共计三路大军,同时向着南宁方向推进。 由于兵力不足,粮饷不济,在得知清军从四面八方汹汹而来的消息后,为避免遭敌分割包围,定国立刻飞檄调回了驻防浔州的安仁将军李永爵、水师忠明将军李先芳。此外,留驻横州的高文贵、施尚义等部也在得到撤军的命令后,连夜拔营起寨退回了南宁。 孤守南宁,随着清军步步紧逼,一种四面楚歌,无力回天的感觉隐隐向定国心头袭来,一向以诸葛孔明、文天祥、管仲自许的定国,如今却也不禁想起了垓下之围的楚霸王项羽,心中更是动起了返回云南的念头。 而这时候永历帝的日子也不太好过,见秦王孙可望愈发的嚣张跋扈,永历帝感觉自己随时都有被废黜乃至丧命的危险。为了保住自身的安全,他只能把唯一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定国身上。为此,永历帝悄悄召来文渊阁大学士扶纲、兵部侍郎萧尹和司礼监太监王坤三名心腹,对着他们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把三位爱卿请到这里,想必诸位都已明白朕之心意了吧!” 王坤一直跟随在永历帝身边,对永历帝的所思所想自是了如指掌,他首先猜测道:“皇上,莫非您是想让臣等再次秘密与西宁王联络,让其尽快前来安龙救驾?” 永历帝被王坤猜中心思,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轻声叹息道:“朕正有此意。” 然而扶纲对此却不敢苟同,赶忙谏言道:“皇上,虽说西宁王素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又有兵权在握,可他毕竟与秦王乃是结义兄弟,十几年的兄弟之情又岂是说断就能断得了的?微臣以为,朝廷还是应当依靠厦门的忠孝伯,臣请皇上尽快遣使前往厦门,说服忠孝伯率部前来安龙救驾,使朝廷尽早脱离险境!” 兵部侍郎萧尹听后却是连连摇头道:“扶阁学此言差矣,忠孝伯距离安龙路途遥远,沿途皆有清廷重兵阻隔,根本就无法抵达,又谈何救驾?臣听闻秦王曾几度想要谋害西宁王,兄弟之情早已荡然无存。今臣愿为密使,前往南宁说服西宁王救驾安龙!” 永历帝觉得萧尹说得在理,遂当场咬破手指写下血诏,然后郑重其事地交到萧尹手中,对他再三叮嘱道:“安龙城中秦王耳目甚多,卿不必等到明日,即刻便走,速速将此诏送往南宁,不得有误!” 萧尹不敢怠慢,忙不迭地接过血诏,藏于贴身内衣之中,然后乔装打扮成商贾的模样,躲过城门守卫的盘查,一路飞马直奔南宁,来到了定国的行辕前。 听闻朝廷派来了使者,定国连忙快步走出辕门,亲自将萧尹迎入大堂,然后迫不及待地询问道:“贵使一路鞍马劳顿,不知皇上近来在安龙府,可否安康?” 萧尹一边摇头叹息,一边从贴身内衣中取出永历帝的血诏,恭恭敬敬地递至定国手中:“唉,一言难尽!此乃皇上给西宁王的血诏,请王爷过目!” 听说是血诏,定国大吃一惊,连忙伸手接过诏书,展开仔细翻看了一遍,永历帝在血诏上痛述近些年来孙可望僭逼朝廷之事,并请求定国立即率军返回贵州勤王,同时还许诺一旦救驾成功,便封其为晋王。 读罢血诏,定国忍不住伏倒在地,痛哭流涕道:“皇上蒙难,皆臣之过也!岂敢以此挟封亲王?请皇上放心!臣定为朝廷铲除奸逆,恢复我大明江山!” 见此情形,萧尹不禁由衷称赞道:“人人都说西宁王忠肝义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事不宜迟,下官这就返回安龙向圣上复命!还请西宁王尽快准备出兵事宜,莫辜负陛下之托!” 在送走了萧尹走,定国却陷入了两难的抉择,如果选择支持永历帝,那就意味着与孙可望彻底决裂。可是经过新会之战的失败,如今自己手中兵力不足,想要顺利从安龙解救出永历帝,必然要动用在南宁的全部兵马,这样一来,南宁空虚,必将再度陷落敌手。 金维新在一旁看出了定国的忧虑,当即劝说道:“殿下,说一句掉脑袋的话,以秦王这般有过人能力的乱世枭雄而言,想取皇帝而代之,也不算是什么离谱的要求。但秦王却没有想到,如今的形势根本就不允许他做出如此选择,哪怕殿下与泰国公都支持秦王称帝,可东南的鲁王、忠孝伯,夔东的临国公、益国公、荆国公诸部也断然不会答应!尤其是忠孝伯,若没有他的支持,单凭秦王一己之力,如何能够完成抗清大业?如今能够将这些势力团结在一起,保持抗清联盟不散的,也就只有当今的永历皇上,以及大明的这面旗帜了!再说经过先前历次冲突,就算秦王真的当上了皇帝,又焉能放过殿下?莫忘了泰国公的前车之鉴!到时候殿下非但会失去兵权,恐怕就连自身性命都无法保全了!” 听了金维新之言,定国瞬间陷入了沉默,直过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问道:“若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金维新趁热打铁道:“殿下熟知三国之典故,此时当效法诸葛孔明剪除朝中奸佞之事,尽快回师入黔,而不是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只有先让内部安定,才能够整合全部抗清力量,再度卷土重来。” 就在这时,身处云南的黔国公沐天波也秘密遣使来到了南宁,恳请定国尽快派兵入卫安龙,迎永历帝入滇。 在多方劝说下,定国终于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前往安龙营救永历帝。 此时,秦王孙可望的部将刘镇国、张明志、关有才已奉命率四万兵马进驻了田州。听闻定国正在南宁,关有才不禁忧心忡忡地问向张明志:“我说老哥,咱们与西宁王可都是老万岁带出来的队伍,若是真刀真枪的打起来,老哥你下得了狠心么?” 张明志并没有直接回答关有才的问题,而是扭头问向一旁的刘镇国:“刘将军,你说这西府麾下到底还有多少兵力?” 刘镇国犹豫了片刻,这才说道:“当初西宁王出征湘桂时拥兵八万,后经桂林、衡州大捷,聚集了二十万大军,不过很快又有肇庆、新会两场败仗,所部兵马死伤过半,在退回广西途中亦多有折损,有人说大约还有五万余人,有人说只剩下不到三万,更有人说已不足万人。若是问西府具体还剩多少兵马,我心里也没谱。” 张明志皱了皱眉,一脸担忧地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取一个折中的数,假设西府手中还有三万兵马,咱们四万对三万,兵力并未占优。况且西宁王麾下可都是百战精锐,一旦打起来,胜负未曾预料也!” 关有才见张明志面露畏惧的神情,当即劝慰道:“老哥,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以我对西宁王的了解,只要咱们不先动手,西宁王是绝对不会主动来打自己人的!” 刘镇国也跟着附和道:“关将军所言不差!只要咱们不去主动招惹这尊杀神,老老实实地呆在田州城内,西宁王若是来攻,闭城不出也就是了!” 可张志明却仍不放心,立即提议道:“尽管如此,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正所谓知己知彼百百战不殆,咱们还是派一个联络官前去南宁走一趟吧!一方面能够探探西宁王的口风,另一方面也可以趁机观察一下西府所剩兵力究竟几何!等联络官探明虚实回来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三人议定完毕,遂依计行事。 回头再说定国,在接到永历帝血诏后,定国认为单靠自己本部兵马前往安龙,从孙可望眼皮底下救出永历帝,并无必胜的把握,于是对诸将说道:“秦王兵多将广,实力强劲,而我军新败,兵力捉襟见肘,如果强行前往安龙救驾,一旦救援失败,反倒害了圣上,岂不是事与愿违?何去何从,本帅心中没底,不知诸位有何提议,但说无妨!” 金维新点了点头,谨慎地说道:“救援一事必须考虑周全,严格保密,方才能够出奇制胜!若被秦王提前得到消息,将陛下转移至贵阳,到时候可就不好办了!” 就在说话间,传宣参将杨祥在接到斥候急报后,连忙匆匆走进中军大帐,向着定国禀报道:“元帅,田州附近发现有秦王所部兵马活动,已控扼城池,断绝了我军归路!” 定国闻讯不由大吃一惊,心中暗道,秦王的军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田州拦截?莫非是皇上密诏之事走漏了风声不成? 念及至此,定国忍不住焦急地追问道:“秦王所部究竟有多少兵马?” 杨祥抱拳言道:“启禀元帅,据斥候探报,田州方面驻军大约有三四万人,暂时还不知主将何人,然其部纷乱,应该是才刚抵达田州不久,还未来得及安营扎寨!” 定国还想再继续细问,不想从田州方面派来的联络官也在此时抵达了南宁。定国闻讯大喜,连忙命人将联络官请入自己营中,然后和颜悦色地询问道:“不知贵部主将何人?” 这联络官原本也是大西军出身,见定国笑脸相问,心中倍感亲切,当即向着定国施礼言道:“回西宁王的话,乃是张明志、关有才、刘镇国三位将军!” 定国又与联络官闲聊了半天,心中顿时有了底,于是客客气气地说道:“好啊!都是自家的兄弟!你且尽快返回田州复命,就说本帅随后将亲自送去犒劳物资,慰问诸位将士!” 待联络官行礼退去,杨祥迫不及待地提醒定国道:“对方动机不明,元帅万万不可亲临险境!还是让末将代劳吧!” 金维新却是哈哈一笑道:“杨参将莫要担心,元帅此举不过是瞒天过海罢了!东府之兵虽多,然皆元帅旧部,安敢相敌乎?” 定国也跟着微微一笑道:“金先生所言极是,田州方面见我没有敌意,必将松懈下来,我再以奇兵袭之,趁其不备,可获全胜也!” 听了定国的解释,杨祥方才恍然大悟,忍不住拊掌连声称赞此计甚妙。 一六九 兵不血刃下田州 野心昭昭逼安龙 田州乃是从南宁去往安龙的必经之路,为了突破孙可望的拦截,在拿定主意后,定国立即抽调军中精锐近万人,尽易皂旗,以水师忠明将军李先芳部留守南宁,自率平阳伯靳统武、严捷将军高文贵诸将,昼夜兼程,奔袭田州。 田州与南宁相距十日路程,然而定国率军只用了三个昼夜便抵达了田州地界。 借着清晨浓雾的掩护,西府军悄然出现在了田州城郊东府军的大营之外,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突入了大营。 有营中亲兵见这支军队来得蹊跷,连忙匆匆入帐,向刘镇国、关有才二将禀报。二人听得是一头雾水,赶忙走至帐外观望。起初关有才还道是城中张明志之兵前来取粮,然而见来军衣甲皆皂,也非西府旧制,又有捷取字号,一时摸不清对方底细,也不知到底是何处来的兵马。 正在二人疑虑之际,陡然只听周围呐喊声四起,皆言:“西府驾来!” 关有才心中大骇,不知定国究竟带来了多少兵马,连忙对身旁的刘镇国言道:“同是明军,吾等却在此阻截西宁王,一旦西宁王入城,恐难容于你我,不如早逃!” 刘镇国亦深以为然,当即与关有才各自上马,带着亲兵逃遁而去。 定国麾下将士见二人逃跑,正要前去追赶,但定国以大局为重,不愿见到自相残杀,遂高声喝止道:“不可追杀,且随他们去吧!” 旋即定国又命靳统武率部以三百人为一队,按队布列于大营之中。 东府军众将士见主帅已然逃遁得无影无踪,又听闻是大名鼎鼎的西宁王来了,哪里还有抵抗的心思,纷纷夹道跪地相迎。定国于是骑着“二斗金”飞驰入营,来到众将士中间,招手示意大伙赶紧起身,不必拘礼,随即慰谕言道:“诸位将士,本藩与秦王乃是兄弟,与尔等更是同袍情深,秦王一时为小人所间,东西二府方才有了隔阂!将来相见,必将和好如初,岂有令尔等互相杀戮之理?本藩围粤西之时,已分兵下贵州。今下云南,兵马众多,尔等且各自回去歇息,待本藩会晤秦王之后,另调尔等出兵抗清!” 东府军将士本就与西府之兵同出一脉,今日又见定国平易近人,自是不再惶恐,如同家人相见,欢喜异常。 见众将士欢欣雀跃,定国又接着说道:“今日吾等在此相逢,乃是兄弟缘分,有劳诸位兄弟多年为国征战!本藩略备两万饷银,汝等暂且回营休息,待明晨依照名册颁赏,略表寸心!” 各营将士听到定国非但没有治他们的罪,反倒有饷银犒赏,不禁纷纷激动地齐声高呼道:“西宁王千岁!西宁王千岁!” 张明志在田州城内得知定国兵至,又听说关、刘二人已不战而逃,城郊大营易手,心中惊惧不已,不敢再多做停留,连忙带着部下弃城而走。 在兵不血刃地进入田州后,定国旋即对诸将说道:“秦王若知本帅前往救驾,恐对皇上不利!当今之计,惟有命人星夜赶往安龙,先行保护皇上!此去千难万险,不知何人愿往?” 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传宣参将杨祥站了出来,抱拳言道:“末将愿往!” 定国大喜,遂命杨祥火速去往安龙,又令靳统武率五百精骑,尽打皂旗抄小路疾驰回朝,自己则亲率主力在后跟进。 定国突破田州防线,逼近安龙的消息传至贵阳,孙可望自是气急败坏,忍不住破口大骂关有才等人道:“这帮没用的东西!坏了老子的大事!若是敢回来,老子定将尔等剥皮抽筋!” 骂完之后,孙可望渐渐冷静下来,他当即命人去往四处宣传定国已经降清,如今前往安龙乃是为清军前锋,试图混水摸鱼,破坏定国在明军中的威望。同时,孙可望又急派心腹大将定虏将军白文选前往安龙,负责把永历君臣迁至贵阳。如此一来,定国必将扑空,而永历帝也能够完全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为确保万无一失,临行前,孙可望再度召见白文选,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在必要之时甚至可以动手除掉永历帝,千万不能让永历帝落入西府手中。 然而尽管白文选是孙可望麾下的亲信大将,但在内心深处却始终忠于大明,并不认同孙可望的所作所为。 就在此时,眼看定国大军逼近安龙府,素来对永历帝态度傲慢的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也匆匆入宫前来觐见永历帝。 见到永历帝,二人带着哭腔径直拜倒在地,脑袋更是不停地磕在地板上砰砰作响,俨然一副忠臣的模样。 这两个家伙从来对永历帝都是爱搭不理,今日见此情形,永历帝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卿等这是何为?” 马吉翔赶紧抬起头,抹去眼泪,哽咽地说道:“陛下!臣等过去轻信孙可望这个逆贼,实在是罪该万死!孙逆谋朝篡位之心已昭然若揭,皇上当尽快引外藩入卫,方可与之抗衡!如今天下王师之中,惟有西宁王功勋卓著,实力也最为强劲。虽与孙逆名为兄弟,实则早已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可为皇上依靠!” 原来当初马吉翔和庞天寿投靠孙可望,无非是看孙可望在诸路军阀之中势力最为强大,可以当作靠山。如今眼瞅着定国大军转瞬即至,如果再靠着孙可望这棵大树只能是自取灭亡。故而这才冒险前来觐见永历帝,毕竟永历帝素来软弱仁慈,只要他们能够立下迎接勤王大军的头功,哪怕永历帝再厌恶他们也不会轻易治罪,这盘死棋自然也就走活了。 永历帝听完马吉翔之言,却是双眉紧锁,心中暗道,如此不忠之人,又怎敢轻信,天知道今日的这一番话是不是孙可望设下的圈套,正等着自己去钻。不过永历帝再转念一想,如今朝中大臣已经为数不多了,加上先前十八先生案,朝堂之上早就没有人敢站出来与孙可望为敌。随着定国步步紧逼,谁知道哪一天孙可望会不会突然狗急跳墙,弑君篡位。因此对永历帝来说,只有利用马、庞二人急于保命的想法,将他们暂时稳住,从而扩大自己的外援,为定国赶到安龙争取时间。 念及至此,永历帝连忙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连声安慰道:“二位爱卿快快请起!二卿勤于王事,忠心可嘉,朕心甚慰!” 二人又与永历帝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半天,这才从宫中出来,庞天寿见四下无人,立刻将马吉翔拉至旁边的角落,附耳言道:“侯爷,刚刚皇上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看眼神,分明还是信不过你我二人啊!” 马吉翔不以为然道:“咱们这位皇上虽然生性怯懦,可却并不是傻子!这些年咱们与秦王牵涉太深,皇上若肯相信反倒有鬼!不过现在秦王与西宁王胜负为分,咱们只有将这池子里的水全都搅浑,到时候无论哪方获胜,咱们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庞天寿对马吉翔佩服得是五体投地,连忙追问道:“那依侯爷之见,接下来该当如何?” 马吉翔神秘地一笑道:“这件事还得仰仗庞公公!烦请庞公公即刻找人入宫,偷出一件御用之物,我亲自出城去见西宁王,就说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勤王大军,由于盘查太严,密诏不便带出,故而只以信物为证,西宁王看后必将深信不疑!” 听了马吉翔之言,庞天寿大喜,当即依计行事。由于宫中太监大多都是庞天寿的徒子徒孙,因此偷件永历帝的贴身之物也并非难事,很快庞天寿就将永历帝御用的一把折扇送到了马吉翔面前。 “单凭此物,西宁王真的会相信么?”庞天寿递过折扇,依旧心有疑虑地问道。 马吉翔信心满满地点了点头:“庞公公尽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哪知马吉翔还没来得及离开安龙,就被率兵风尘仆仆赶来的白文选给堵了回去。随着白文选的到来,整个安龙府迅速被其接管,再想要出城却是难上加难了。 白文选在控制了安龙府的城防后,立即前往宫中拜谒永历帝。 趁着伏地叩首之际,白文选悄悄抬头瞄了一眼永历帝,只见座上之人凤准龙颜,颇具帝王威仪。就在白文选偷看永历帝的同时,永历帝也将目光扫向白文选,四目相对的瞬间,白文选竟情不自禁地股栗汗下,忙不迭地重新把头埋下,再也不敢抬头看上一眼,心中更加认定永历帝才是真龙天子,孙可望想要篡位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从宫中出来,白文选命人找来马吉翔,厉声责问道:“马吉翔!国主谕令,由本爵护送陛下行在移跸贵阳,此事你可准备妥当?” 马吉翔心中有鬼,生怕被白文选察觉出自己私通西府之事,连忙唯唯诺诺地答话道:“国主之命,卑职岂敢不遵,早已准备妥当了!” 哪知马吉翔话音未落,白文选却是突然暴起,将手中的一份奏折重重地砸在马吉翔的脸上,咆哮道:“这就是你说的准备妥当了?” 马吉翔心中惶恐,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忙不迭地从地上捡起奏折,仔细翻看了一遍,似乎并无哪里不妥,也不知到底白文选为何发怒,只得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将军,可是移跸时日拖延太久?” 白文选冷哼一声道:“堂堂皇家威仪,汝就只准备了这么几头骡马,这么点民夫,是欲置皇上于何地?置朝廷颜面于何地?” 马吉翔吓得是浑身颤抖,汗流浃背,抬手悄悄抹去额上的汗珠,提心吊胆地问了一句:“请将军明示,应当准备多少脚力为妥?” 白文选头也不抬,随口言道:“宫中器皿用度众多、加上后宫与百官家眷都得一并迁往贵阳,骡马起码需要三千头方才勉强够用!至于民夫更是多多益善!” 一听说要三千头骡马,马吉翔不禁吓了一跳,只能硬着头皮向白文选解释道:“将军明鉴,这安龙府虽说是行在,然而地处偏僻,骡马民夫征集不易,别说是三千骡马了,就是三千民夫这一时之间也不好找啊!” 没等马吉翔说完,白文选已然把话打断:“那是你的事!若是凑不齐三千骡马,本爵难移圣驾,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了。”马吉翔无奈地答应道。 “听清了还不快去办?”白文选抬头狠狠瞪了马吉翔一眼,吓得马吉翔慌忙转身而去。 却说马吉翔一脸沮丧地从白文选那里出来,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依照刚刚白文选之言,凑不齐骡马,圣驾就不离开安龙,可西宁王的勤王大军转瞬即至,这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嘛,莫非…… 马吉翔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先前的沮丧顿时一扫而光。 一七〇 白文选夜审杨祥 永历帝喜极而泣 在白文选的斡旋下,尽管移跸之事一直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永历君臣却始终没有真正动身,随着李定国的兵锋越来越近,孙可望心急如焚,忍不住向前来贵阳公干的张应科询问起安龙城中的情况。 见孙可望问起,张应科连忙禀报道:“回秦王的话,据臣观察,毓公将军似乎是在有意拖延时日,等待西宁王抵达安龙。” 听完张应科的话,孙可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大声咆哮道:“鸟!真是吃里扒外的东西!亏老子一直都这么信任他!” 在骂完白文选后,孙可望立刻把亲信百户叶应祯喊了过来,命他带兵前往安龙,催促永历君臣尽快上路。 叶应祯奉命抵达安龙,当即手执利刃,带着一队甲士闯入皇宫,气势汹汹地来到永历帝寝宫之中,逼迫永历帝马上收拾好行装,跟随自己上路。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孙可望野心昭昭,若是去了贵阳,恐怕凶多吉少。一时间整个后宫哭声震天,上至马太后、王皇后,下至宫女、太监,皆哭泣不止,说什么也不肯启程。 听闻叶应祯率兵逼宫,白文选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带上五百亲兵匆匆赶进宫中。 白文选知道一旦永历帝去往贵阳必定遇害,心中不忍,赶忙上前一步挡在了叶应祯与永历帝中间,向着叶应祯好言劝说道:“叶百户,安龙府地处偏僻,民夫征调不易,一时半会儿间圣驾恐难成行!还需多些时日筹备才是!切莫操之过急,使秦王徒添恶名!” 叶应祯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户,仗着孙可望之势在永历帝面前狐假虎威尚可,却又怎敢轻易得罪白文选,连忙抱拳称是,旋即带着甲士悻悻退了出去。 且说杨祥奉定国之命先行一步,飞驰赶往朝中护驾,谁知才刚抵达距离安龙府五十里外的坂屯河,忽然只听坐骑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声,紧接着便顺着惯性向前栽倒了下去。 “不好,是绊马索!”杨祥心头一沉,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已然跌落马下。 这一跤摔得杨祥是七荤八素,若不是他身手矫健,在落地的一瞬间,顺势一个侧滚翻卸去了七八成坠马之力,恐怕非得摔成重伤不可。 可还没等杨祥从地上爬起,陡然一张大网已然从天而降,登时就给他当头罩了下来,紧接着就听有人兴奋地高声大呼道:“拿住了!拿住了!”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见从两旁草丛中轰然跃出十几个人,点起火把,将杨祥团团围在中间。 明晃晃的火光照得杨祥半天睁不开眼,尽管他在网中拼命挣扎,但还是无法脱身,很快就被五花大绑着捆了起来。这群人不确定杨祥的身份,遂将他押往不远处的一座营寨中,这里驻扎着不久前才刚从田州逃至于此的东府军刘镇国部。 听闻巡哨士卒抓到了一名细作,刘镇国急忙亲自前来审问。借着微弱的火光,刘镇国望见杨祥所穿衣甲上竟有“捷取”字样,与先前在田州时看到那支军队的装束别无二致。 刘镇国不由大吃一惊,心中暗道:“不妙,莫非此人是西宁王的部下?” 然而不论他怎么问话,杨祥皆是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刘镇国心中没底,为了避免得罪定国,于是干脆将杨祥捆送到白文选的大营中,请白文选发落。 白文选端坐于帅案前,死死地盯着被捆于帐下的杨祥,厉声询问道:“汝究竟何人?来安龙有何图谋?” 杨祥认得白文选,知道他是秦王孙可望麾下的心腹大将,当即反客为主地责问道:“毓公将军,您的部下就连秦王派来的筹粮官都敢抓,胆子可真是不小啊!” 白文选听杨祥说他是秦王的筹粮官,忍不住抬起头多看了两眼,不可置信道:“哦?你果真是秦王的筹粮官?为何本将军在秦王帐下多年,却从未见过你?” 杨祥并没有正面回答白文选的问题,而是昂首挺胸,故意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吾乃传宣参将杨祥是也!奉国主之令前来安龙,督催道府州县筹集粮草,以候国主之至耳!汝等却是百般刁难,是何道理?” 听了杨祥的话,白文选疑窦更深,于是起身离案,踱步来到杨祥面前,试探道:“你说你是秦王派来的筹粮官,可有何凭证?” 杨祥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回了一句:“末将被捆得如此结实,又当如何自证身份?这大营中戒备森严,莫非还怕末将逃跑不成?” 听杨祥这么一说,白文选亦是忍不住哈哈一笑道:“说的也是,倒是本将军疏忽了!来人,给他松绑!” 待身上的绳索解开,杨祥抬起手臂,稍稍活动了一下被绳索勒得酸胀的胳膊,随即从衣甲内摸出一纸龙牌,递至白文选手中。 白文选接过龙牌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上面写有一行大字:“为仰安龙道府备粮之具。” 趁着白文选翻看龙牌的功夫,杨祥神情自若地说道:“这便是国主令末将前来筹备粮草的凭证,岂能有假?” 白文选乃是孙可望麾下的心腹大将,秦王府中的文武官员又有哪个是他不认识的,在翻看过龙牌后,白文选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不过白文选素来敬佩定国为人,也不想开罪于他,所以并没有揭穿杨祥的谎言,只能假装糊涂,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果然是国主派来的差官,失敬失敬!来人,快些去准备酒菜,本将军要为杨大人接风洗尘!” 待酒足饭饱后,白文选故意一本正经地对杨祥说道:“杨大人,你来得正好,朝廷已经缺粮数日,既然你是秦王的筹粮官,这件事可就拜托杨大人多多上心了!” 杨祥原本还在想着要以什么借口才能不露声色地混入安龙皇宫面见永历帝,突然听白文选这么一说,杨祥不禁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应承了下来:“将军尽管放心,朝廷的事就是末将的事,一切都包在末将身上了!” 白文选见杨祥回答得如此干脆,更加坐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当即拊掌言道:“如此甚好!中军何在?” 中军正在帐外等候,听白文选喊他,急忙快步走入帐中,抱拳言道:“末将在!” “杨大人乃是国主亲遣的筹粮官,你即刻去传令三军,不准任何人限制杨大人的行动,无论杨大人想去哪里,都必须一律放行!” “遵令!”中军答应一声,旋即转身而去。 白文选的一番话让杨祥心中窃喜,再没有了吃酒的心思,立即起身向着白文选施了一礼,客客气气地说道:“感谢将军盛情款待!末将还有军务在身,不敢耽误,这便进城去了!” 在告别了白文选后,杨祥马不停蹄地离开大营,飞马直奔安龙而来。值守安龙城门口的东府军将士刚刚接到军令,自是不会阻挡,杨祥因此得以顺利进入安龙。 这是杨祥平生第一次来安龙,人生地不熟,在城里绕了好几圈,方才从路人口中打听到了司礼监太监庞天寿宅院的位置。为了能够尽快见到永历帝,杨祥也顾不上已是深夜,立刻决定前往拜会庞天寿。 庞天寿此时也才刚刚睡下,却有管家匆匆前来敲门禀报,说秦王派来的筹粮官正在外头求见。听说来的是秦王部将,庞天寿不敢怠慢,连忙吩咐管家先将来人引入书房等候,然后随手抓起一件裘袍披在身上,稍稍整理了一番衣着打扮,这才推门而出,向着书房赶去。 见到杨祥,庞天寿忙不迭地拱手施礼道:“贵差亲临鄙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不知贵差当如何称呼?” 杨祥对着庞天寿回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末将传宣参将杨祥,奉国主之令前来安龙,今有要事必须即刻觐见圣上,当面呈奏,劳烦庞公公替末将前去通禀一声!” 说罢,杨祥不失时机地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悄悄塞进了庞天寿手中。庞天寿并没有低头去看,只是攥紧了手心,轻轻掂了掂金子的分量,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此时,东西二藩的争斗胜负未分,庞天寿本就抱着脚踩两只船的念头,又怎会轻易得罪孙可望派来的使者,自是满脸堆笑地连声应允道:“这个好说,这个好说!容咱家去换身衣服,便带杨大人进宫!” 杨祥原本以为这大半夜的,想见皇帝最快也得等到明日天亮,没想到庞天寿居然二话不说,满口就答应了下来,兴奋之情自是溢于言表:“托庞公公鸿福,末将在此谢过了!” 再说永历帝,因为叶应祯逼宫之事始终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在这时,太监突然进来禀报,说有秦王派来的筹粮官深夜求见。 永历帝尽管心里十分不乐意,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不敢得罪孙可望,反正躺着也是睡不着,于是便让太监把杨祥引入寝宫觐见。 杨祥应宣来到永历帝面前,紧张得是浑身颤抖,只见他手忙脚乱地行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伏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秦王府的人在永历帝面前素来傲慢无礼,今日见杨祥居然如此毕恭毕敬,自是大出永历帝所料,心中对杨祥不由平添了几分好感,当即和颜悦色地说道:“爱卿快快平身!” 直等到杨祥从地上爬起来,永历帝方才继续询问道:“卿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杨祥见庞天寿及宫女太监都在场,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措辞,只能是答非所问,慌不择言地胡扯了一通。 永历帝见杨祥言辞闪烁,眼神飘忽不定,知道他定然有密奏禀报,遂对着在场众人言道:“尔等且先退下!” 庞天寿还想向永历帝邀功,可抬头望见永历帝如炬的目光,一时语塞,只得跟着那些宫女太监一道,悻悻退了出去。 直等到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杨祥方才从衣甲的后心夹层内掏出一封密疏,躬身高高举过头顶递至永历帝面前,压低嗓音,小声言道:“皇上,西藩大军马上就到,不敢惊扰圣驾,故令微臣先行一步,前来通禀。密奏在此,请皇上过目!” 永历帝心头陡然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会是西宁王派来的使者,激动得几乎当场失态,忙不迭地用颤抖的手接过密疏,“藩臣李定国谨奏”这七个大字立刻浮现在他眼前。永历帝强压住心中的狂喜,打开密疏,但见定国刚劲的笔触瞬间跃然纸上。 疏曰:“臣今统兵迎扈,不日至行畿,先遣奏万安,勿轻听奸逆辄行移跸。” 奏疏上还盖有此前永历帝派林青阳引定国入卫时赐下的“屏翰亲臣”印章为信。 不过短短的二十五个字,却是字字重若千金,永历帝眼含热泪,捧着奏疏低声诵读了好几遍,突然兴奋地一把握住杨祥的手,激动地说道:“西宁王忠义,朕有救矣!” 一七二 君臣相见两涕零 移跸入滇弃安龙 正月二十二日,在得知西府兵马抵达安龙城下的消息后,永历帝特令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代为出城相迎。 马吉翔先前就一直想要与定国取得联系,从而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奈何却被白文选横插一脚,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正当马吉翔失望至极的时候,没想到永历帝居然把迎接西藩这个重要的差事交给了自己,马吉翔自是大喜过望,当即兴匆匆地带着鼓乐仪仗及一队美艳的舞女赶往城外。 方才抵达城门口,就见西宁王的大纛由远及近,缓缓而来,马吉翔稍稍平复了一下紧张的情绪,旋即把手一挥,霎时间鼓乐响起,鞭炮齐鸣,一群舞女也跟着在城门前翩翩起舞。定国穿着一身戎装,于城门前驻马停下,望着一个个婀娜多姿的舞女在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嘴上虽没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马吉翔善于察言观色,一眼就看出定国并不喜欢这排场,赶紧抬手一挥,把舞停住,鼓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紧接着,马吉翔满脸堆笑地快步迎至定国马前,毕恭毕敬地抱拳施礼道:“卑职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恭迎西藩!” 定国对马吉翔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早已了如指掌,知其依附孙可望,在朝中素来飞扬跋扈,人送外号“马皇帝”。今日陡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他一眼,笑着调侃道:“哦?原来你就是文安侯?本帅早在两广之时就常听人说起汝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西宁王谬赞,卑职惶恐!”马吉翔明知定国此言带着几分讽刺,但自己根本惹不起定国,也只能是装傻充愣,假装没有听懂,同时将整个身子躬得更低了。 定国毕竟初来乍到,加上此刻马吉翔代表的还是永历帝,因此也只是适可而止,旋即收敛起戏谑的笑容,客客气气地询问道:“文安侯,皇上安在?” “回西宁王的话,皇上正在宫中翘首企盼,王爷请!”马吉翔心中长舒了口气,连忙侧身让出一条进城的通道,伸手示意定国入城。 定国不愿与马吉翔多费口舌,遂将其撇在一旁,与高文贵、靳统武、吴子圣、金维新等人,带着数百精骑穿过城门洞,在沿街百姓的欢呼簇拥下,缓缓朝皇宫方向行去。 安龙府本就不大,众人没走多远便到达了皇宫前的广场,定国吩咐众人在此等候,然后翻身下马,解衣卸甲,换上一身朝服,由一名太监在前领路,独自一人入朝觐见。 见定国缓步踏上御陛台阶,站在殿门前的传宣太监当即高声宣报道:“西宁王觐见!” 在两列朝臣齐刷刷的目光注视下,定国踏着沉稳的步伐跨入朝堂,这间朝堂尽管几经扩建修葺,但依旧显得十分局促狭小,定国刚一抬头就见永历帝端坐于龙椅之上,正目光殷切地望向自己。 此情此景,定国心头不禁一酸,忙不迭地跪倒在地,叩首拜道:“微臣李定国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历帝在安龙历经数年磨难,今日终于得见定国,激动心情自是难以言表,又见定国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对他的好感更是加深了几分。 “爱卿快快平身!”只见永历帝突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定国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搀起,垂泪言道,“朕久知卿忠义,但恨相见之晚,更恨无一女可配于卿矣!” 听永历帝这么一说,定国心中更加激动,再度跪倒在永历帝面前,伏地恸哭道:“臣蒙皇上知遇之恩,本欲待取两粤以后再迎銮舆,然未能如愿,以至陛下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臣虽万死亦不足以赎己之罪也!” 定国一哭,永历帝也不禁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心酸往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时间,君臣二人竟是相拥痛哭,在场朝臣见此情景也颇为动容,纷纷悄悄抹泪。 为了让永历帝安心,同时也为表明自己的忠心,定国在起身后,一把抹去眼泪,然后将朝服脱下半边,在众人面前转过身去,袒示后背,但见定国后背之上赫然刻着“尽忠报国”四个大字,字字深入肌肤。 永历帝看后忍不住再次潸然泪下道:“西宁王真乃我大明朝之岳武穆也!然朕此生绝不会做宋高宗!你我君臣相伴始终,永不相负!” 众朝臣也是感慨万分,齐声夸赞定国忠义无双。 在一片夸赞声中,定国重新穿好朝服,见众人从头到尾只顾着赞扬自己,却一句也没提到白文选,于是又为白文选请功道:“皇上,此番救驾若不是毓公将军忠义,暗中守护朝廷,拖延时日,恐怕还未来得及等微臣赶到安龙,皇上已被挟持去往贵阳。因此论功、论忠,毓公将军皆首屈一指!” 永历帝听后深以为然,连连点头称是道:“白文选忠义,朕岂能不知,只待朝廷脱离险境,朕定当论功行赏!” 话说到此,永历帝突然想起定国大病初愈不能久站,连忙吩咐太监搬来一张座椅,赐定国殿中落座。待定国坐定,永历帝又迫不及待地向他询问起了两广目前的形势。定国不敢有所隐瞒,立刻一五一十地详细做了禀奏,并承诺只待内部局势稳定之后便会再度出兵进军两广,收复失地。 君臣相见恨晚,交谈甚欢,不知不觉已到中午时分。永历帝见时候不早,遂命诸臣先往朝房歇息,然后传旨御膳房于宫中大摆酒宴,为定国一行接风洗尘。 待众臣退去,永历帝立即提笔草拟出席酒宴的臣工名单,司礼监太监王坤侍立于一旁,边研着磨,边悄悄瞄向名单,不想一眼就望见马吉翔的大名居然也赫然在列。 王坤素来对永历帝忠心耿耿,他抬头见四下无人,赶忙对永历帝谏言道:“皇上,莫非您忘了十八先生之事?诸先生可都是惨死于永安侯之手!若不是吴阁老他们以死保护皇上,使秦王没能抓住把柄,皇上怕是难逃此劫?过去秦王把持朝政时,无法惩处此贼还算情有可原,若今日再以大臣之道对之,岂不是寒了众臣工之心?将来又有何人敢效忠皇上?其中利害,请皇上三思!” 王坤的一席话瞬间点醒了永历帝,他连忙大笔一挥,将名单上马吉翔的名字勾去,然后将修改好的名单交至王坤手中,吩咐其尽快前去安排酒宴事宜。 且说马吉翔在朝房之中,见众臣纷纷去往赴宴,惟独没有点到自己的名字。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蔓延遍马吉翔周身,他心知大事不好,不禁后悔起当时没有跟着叶应祯逃往贵阳,然而此时朝房外已有重兵把手,根本无路可走。见此情景,马吉翔不禁万念俱灰,只得找了张座椅颓然坐下,听天由命。 朝中诸臣早就对马吉翔、庞天寿二人敢怒不敢言,今日见马吉翔不在酒宴名单之中,知其大势已去,于是在酒宴之上相继发难,弹劾二贼依附秦藩,戕害同僚之罪,人人皆曰可杀。 定国本想趁着群情激愤,将二贼一并拿下处死,不料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已有先见之明,老早就在永历帝面前认罪,永历帝心慈手软,居然开口替他们求情。定国不敢违逆永历帝的意思,只得作罢,命人将马、庞二人暂且收押,打算等到朝廷脱困之后,再做处置。 由于此前定国在新会战役中损失惨重,实力大不如前,而安龙府又处于孙可望的势力范围内,为防止孙可望孤注一掷派大军前来争夺永历帝,待至酒宴过后,定国便匆匆与白文选返回城外大营,商议移跸事宜。如今大明朝控制的地区也就只剩下了滇、黔一隅之地,既然贵州不能呆,能去的地方也就只剩下了云南。 两人经过短暂的商议,一致认为只有将朝廷迁往昆明方为上策。定议之后,定国遂再次赶往宫中,向永历帝禀报。 见到永历帝,定国立刻开门见山地说道:“皇上,臣与毓公将军一致认为,秦王野心勃勃,随时可能率军犯驾,如今安龙已是险境,为大明江山计,还请皇上尽早移跸昆明!” 永历帝眼前不由一亮:“去昆明?” 定国点了点头,继续向永历帝解释道:“安龙处于四战之地,又在秦王势力范围内,臣以为还是应当尽快离去为妥!不久前,黔国公曾派密使前来军中,请臣救出圣驾后,移跸云南。这些时日,臣思来想去,的确也就只有以昆明作为行在最安全。故臣打算请皇上速速离开安龙,暂且避往云南,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永历帝早就在这个山沟里住够了,又常听太监们说昆明四季如春,犹如世外桃源一般,自是心生向往,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同意:“如此甚好,一切听凭西宁王做主!” 事不宜迟,在得到永历帝的许可后,定国立即自军中挑选出五百名忠诚可靠的将士,由溥兴统领,扈卫宫眷先行一步。 待至二十六日,定国遂以李远为先锋,领兵三千在前开路,又命吴三省为后卫,领兵三千负责断后。自己则与白文选、靳统武等统率主力兵马,居中保护永历帝君臣一行,浩浩荡荡地由安龙出发,进抵普安,并于盘江构筑防线,以防孙可望来袭。 在普安休整数日后,大军又继续向西行进,直抵云南境内。 就在永历君臣抵达云南的同时,二月初四日,南宁府再度被清军攻陷,清左翼总兵马雄部一路追至濑湍,击溃了败逃至此的明军残部,生擒阳春伯李先芳,明军在广西控制的大部分州县亦被清军重新占领。 二月十一日,定国护送着永历帝一行抵达曲靖府,为确保永历帝的安全,定国在与白文选商议之后,决定将行在暂时安置于此,然后自率精兵先行前往昆明,筹备入城事宜。 此时镇守云南的是泰国公刘文秀、固原侯王尚礼,以及黔国公沐天波,共计一万兵马。另有王自奇率军五千驻守楚雄,贺九仪引兵五千驻守武定,互成掎角之势。 李定国率勤王之师进入安龙的消息很快传至昆明,文秀与王尚礼、沐天波二人尚在讨论是否要派人前去安龙打探消息,没曾想提塘又带回了新的消息,说定国扈卫着永历帝一行已进入云南境内,暂跸于曲靖。 三人见事态紧急,立刻飞檄召来滇中诸将共同商议应对之策。这些将领大多都是孙可望的亲信,听闻定国兵至,有的人建议出兵前去堵截,有的人建议固守昆明以待援军。一时间,诸将各持己见,议论纷纷。 一七三 义兄弟久别重逢 李定国受封晋王 文秀与定国素来心意相通,真心拥护大明永历朝廷,虽然被孙可望剥夺了兵权,闲居于昆明,但对当今天下局势却有着清醒的认识。文秀深知,清廷迟早都会进犯西南,而曾经的大哥孙可望现已无可救药,正是由于他的屡屡排挤,抗清大业方才连遭重创,恶化到今日这般境地。可其非但不思悔改,反倒变本加厉,终日在贵阳城中醉生梦死,做着自己的皇帝梦。 值此生死攸关之际,在孙可望和李定国两位相交二十年的兄长之间,文秀自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而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三人原本就是孙可望的亲信,如今让他们开城迎接永历帝无疑是对孙可望的背叛。虽说永历帝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个傀儡,但又不能不奉其为正朔,因此出兵抗拒也不合适,况且这次前来护驾的还是威名赫赫的西宁王李定国,他们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就在滇中诸将还在为迎驾与否犹豫不决的时候,定国已率部长驱直入,在没有遭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迅速抵达了杨林。 听说定国将至,文秀在表面上仍与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等人继续商议守城事宜,私下里却带着数名心腹趁夜缒城而出,秘密赶至定国军前。 定国与文秀自永历六年一别之后,已有四年未曾见面,如今却在这样的情景下相见,兄弟二人自是百感交集。 这些年文秀在昆明听到了不少关于定国的传言,今日又见其大军压境,心中不免疑虑,于是开门见山地试探道:“想当年我等兄弟为贪官污吏所迫,追随老万岁起事,以至社稷倾覆。现在回想起来,实是我等负国,而国家无负我等。今上乃是烈皇帝族弟,大明正朔也!我辈自当同心共保,借滇、黔之地以复中原,封妻荫子,荣归故乡,垂名于青史。倘若随秦王胡乱作为,终不得人心矣!秦王既已成董卓,然即便今日将其除去,难免不会出现曹操那般人物,如之奈何?” 定国一下就听出了文秀的言外之意,明白经过孙可望之事,文秀现在也不敢完全信任自己,遂命亲兵队长许以隆取来一支箭簇,当着文秀的面折箭为誓道:“我李定国在此对天起誓,今生对大明忠心不二,绝不学曹操欺凌弱主!若违此誓,犹如此箭!” 见定国言辞诚恳,情深意切,文秀终于放下心来,兄弟二人当即抱头痛哭,久久不能平复。 过了许久,文秀方才继续说道:“二哥,想当初咱们兄弟四人初入云南,相约起誓联明抗清,扶迎圣上,此间种种皆由大哥做主。不料时至今日,此事却只能由你我二人单独去做了!” 定国忍不住一声叹息道:“话虽如此,然而咱们与大哥毕竟也是二十年的兄弟,加之又有强敌虎视眈眈于外,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不知三弟有何主张?” 文秀目光坚定地说道:“二哥此言差矣!若是内部不稳,又当如何齐心攘外?今日形势,若大哥肯幡然悔过,起誓效忠陛下,我等自当继续尊其为秦王,受其节制。如若其依旧执迷不悟,一心僭越,我等必与之决绝!岂有其他?” 二人议定完毕,旋即重新上马,并辔而行,率领大军继续向昆明进发。 王尚礼、王自奇、贺九仪三人此时还在争论不休,忽有急报传来,说西宁王李定国与泰国公刘文秀亲率大军已进入昆明地界,距城只有不到三十里了。 三人闻讯顿时慌了手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文秀派遣世子刘震携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回到了城中。 王尚礼强自镇定地接过书信,展信看了片刻,脸色不由微微一变,连忙吩咐亲兵暂且带刘震下去歇息。 待刘震离去,王尚礼方才将信递至王自奇和贺九仪二人面前,轻声叹息道:“西宁王不愿见我大西军的老兄弟自相残杀,特命泰国公至书与吾等,欲化干戈为玉帛。此事迫在眉睫,当如何决断,你们二位都说说吧!” 王自奇看完书信,心有所动,于是试探地劝了一句:“固原侯,如今战不能战,走不能走,事已至此,还是迎西宁王入城吧!” 贺九仪却是心有不甘道:“若是开城迎降,将来吾等当如何面对秦王?如今西宁王、泰国公家眷皆在城内,若将其阖家老幼尽数锁至城楼之上,以为人质,西宁王、泰国公必投鼠忌器,不敢强攻矣!” 没等贺九仪说完,王尚礼已然把话打断:“万万不可!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若一时不慎误伤二藩家眷,此事又当如何了结?如今我大明朝可就只剩下西南一隅之地,再经不起几次折腾了!速速传我军令,各营诸将立刻随我出城,前往归化寺迎西宁王入城!” 等定国与文秀抵达昆明,王尚礼早已带着城中文武官员在城郊归化寺迎候多时了。 见王尚礼赤膊上身,负荆伏跪于地,定国不禁大吃一惊,赶忙翻身下马,几步来到王尚礼面前,一把将其从地上搀扶起来,卸去他背上的整捆荆棘,又命人取来一件裘袍,披在了他身上,惊愕地问道:“王叔,您这是作甚?” 王尚礼垂泪言道:“自老万岁凤凰山殡天,吾投靠秦王麾下,甘为爪牙,多年来屡屡与西宁王为敌,惭愧至极,还请西宁王治罪!” 定国望着王尚礼斑白的双鬓,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正所谓各为其主,王叔何罪之有?更何况这些年来,若不是王叔暗中接济定国阖府家眷,定国妻儿怕是早已饿死街头了!如此大恩,定国岂敢相忘?” “西宁王,这事您知道了?”此事王尚礼做得十分隐蔽,知道内情的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五个人,今日听定国突然提起,王尚礼自是满脸诧异,万万没有想到,西府的耳目居然早已遍布昆明内外。 念及至此,王尚礼不由庆幸起自己今日开城迎降的决定真乃明智之举。 紧接着,文秀也来到了众人面前,朗声言道:“既然诸位真心归迎,吾等今日便对着神明起誓,从今往后,同辅大明,背之者死!” 诸将虽各怀心事,但由于并不清楚定国所部真正实力,在定国赫赫威名的震慑下,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纷纷抬手指天,跟着文秀起誓道:“同辅大明,背之者死!” 在成功收编了昆明附近的各营驻军后,定国手中的兵力又重新恢复至了三万余人。见大局已定,定国遂与文秀定议,即刻派人前往曲靖,迎接永历帝进入昆明。 处理完大小事务,定国于是喊来李远和溥兴,与他们一道匆匆返回家中。 听闻夫君归来,香莲和玉琴两位夫人不由喜极而泣,顾不上梳妆打扮,便拉着嗣兴和润兴两兄弟赶至门口相迎。一家人久别重逢,自是其乐融融,有着说不完的千言万语。 三月二十六日,永历帝在平阳伯靳统武、总兵张建的扈跸下,过金马山抵达昆明。定国、文秀以及黔国公沐天波在接到塘报后,立刻带着诸文武来到城外龙马驿恭迎。 永历帝头戴皇冠,身穿龙袍,在阵阵悠扬的鼓乐声中缓缓下轿,由司礼监太监王坤牵手向前,定国见状赶忙迎上前来,带着众人叩首高呼道:“臣等恭迎皇上!” 抬头望向前方恢宏壮观的昆明城楼,永历帝心中不禁思绪万千,在山沟沟里窝了这么多年,今日可算是进城了! 在王坤的小声提醒下,永历帝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对着跪在面前的众臣言道:“诸位爱卿快快平身!” 一时间,在场众人皆异口同声地高呼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历帝心中激动万分,遂传下口谕,让定国作为百官之首率先入城。 定国听后赶忙谦让道:“皇上,历代黔国公为国镇守云南,可谓劳苦功高,不如还是请黔国公先行吧!” 在定国的坚持下,永历帝只得点头答应了定国的所请。 自古以来昆明皆被中原人士称为偏远之地,更是天高皇帝远,从未有皇帝来到过这里。今日陡然听闻真龙天子亲临昆明,满城百姓不禁欢呼雀跃,遮道相迎,人人摩肩擦踵,争相目睹圣颜,更有甚者在亲眼见到永历帝后,竟是喜极而泣。 天子御辇所到之处,沿途百姓纷纷跪地山呼万岁,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停息。 登基十年来,永历帝每日提心吊胆,惶惶如丧家之犬,到今日才总算彻底找到了一回做皇帝的美好感觉,从此不用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必再仰人鼻息,敢怒而不敢言。 想到这些,一生都活在颠沛流离中的永历帝鼻子不禁一酸,竟是泪湿衣襟,当即命王坤前去传达口谕曰:“朕到,勿分军民老幼,听其仰首观觇,巡视官兵不许乱打!” 随着口谕传遍全城,除了王尚礼等人心中忐忑不安外,整个昆明城瞬间沉浸在了一片欢声笑语之中。 入城之后,定国遂将永历帝及其宫眷安置于云南贡院之中,暂时以此作为行宫。 待天色渐暗,全城百姓自发举行了盛大的花灯游行,而昆明附近的士绅百姓在听闻天子驾幸昆明的消息后,亦相继从四面八方涌进城中。这场狂欢整整持续了半个多月,方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随着人心稍定,永历帝遂下旨,改昆明为滇都,正式册封定国为晋王,文秀为蜀王,同时以定国为辅民大将军,总领滇、黔、楚、蜀四省之兵,统揽朝政,并赠高祖以下为宣、英、光、绍四王。 定国见皇恩浩荡,心中惶恐,连忙进宫,当面辞谢道:“臣百败之余,已是无颜面对皇上,面对天下士民,岂再敢受此隆恩?” 然而永历帝却是难得果断了一回,任凭定国如何推辞皆坚持不肯收回成命,定国无奈,只得勉强拜命谢恩。 等到六月,永历帝经与定国、文秀商议,对朝中大行封赏:封白文选为巩国公,王尚礼为保国公,王自奇为夔国公,贺九仪为保康侯,张虎为淳化伯,李本高为崇信伯,艾承业为镇国将军。至于黔国公沐天波则获得了遇险可以随时入奏的特权,负责执掌禁卫军,守护皇宫。 除此之外,定国帐下幕僚金维新亦被封为吏部侍郎兼都察院御史,其余跟随永历帝来到滇都的大小官员也都各有升赏。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被加封为户部尚书的龚彝却上疏奏称自己在云南受秦王十年厚恩,不愿再接受朝廷新任命的官职。一时间,举朝哗然,朝臣们群起而攻之,斥责其死心塌追随孙可望。 更有人当面诘问道:“汝乃本朝进士,官至司道,至秦王入滇,方才迎降。汝莫非宁忘大明三百年之恩,而不忍忘秦王十年之恩乎?” 龚彝听罢一时语塞。 尽管人人皆曰可杀,但永历帝念及龚彝人才难得,非但没有因此降罪于他,反倒是好言劝慰了一番。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龚彝在永历帝的感化下,渐渐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从此对永历帝更是忠心耿耿,再无二心。 一七四 文安侯东山再起 关帝庙割襟立盟 定国在受封晋王之后,为不负永历帝厚望,遂再度筹划起恢复两粤之事。为此,定国先是派遣总兵吴之凤携带敕书去往广西镇安等地,联络两广义师,并四处放出风声,说永历帝已经移跸昆明,并封定国为晋王,不日就要誓师出征恢复两粤了。 两广义师此前曾竭尽全力协助定国抗击清军,损失极其惨重,然而在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还是纷纷群起响应,宣称尊奉晋王号令,誓死抵御清军,同时希望定国能够尽快反攻两广,救万民于水火。 此外,定国再次致书郑成功,向其说明自己护驾入滇的始末。 书云:“曩者高凉遣候,极目惠风,约不如期,顿成睽阻,许大机宜,徒深恨望!嗣驻朗宁,复通密耗,乃于秋爽,始审兴居。所荷远贻,仅仅得之海上传闻,求其并缆连樯,再续五羊之役,弗可得。今春楚虏粤酋,合师狂逞,将欲震我行畿。维时声援犄角,落落难呼。因计圣跸未宁,即空两粤以长驱,而瞻就弗及。引安龙局踬,远迩愀心,先事迎銮,君子宜有同心也。此月陛见,天语谆谆,廷议兹举,允符宸断。即日六飞夙驾,以四月如滇,时广宣圣泽,丕畅皇灵,潜跃依光,鼠狐改步。三百年兴感人怀,于斯可振,而庙谟干断,焕然纪纲,社稷灵长,无容龟卜矣。惟念圣恩广大,赏格逾涯,如不谷者,不督其长年之徒劳,酬一日之蹇负,甚而桂衡薄绩,册以丹书,顾此非赏,益增悚亥。公将何以为报训?然嘉猷茂伐,频达朝廷,奚烦饶舌。惟东事辅车之谊,潮惠叠奏之勋,是固不容已于对扬者。上每召问,拊髀久之。用特专敕遥颁,冀公于咫尺天颜,枕戈靡懈耳。宸居巩定,挞伐亟申。拜成命以将天威,分谊攸笃,先内安而即外攘,时势维宜。公其整帆饬旅,布号宣威,待我于长洋,把臂击楫论心,一偿夙愿,不亦快哉!惟兹尺鲤,愿得传告勿惮,用答不尽。” 就在定国筹划反攻两广之时,身陷囹圄的马吉翔也没有闲着。多年来他在安龙把持朝政,与孙可望关系密切,甘为其耳目,更是在密诏事件中与司礼监太监庞天寿扮演过极不光彩的角色,以至吴贞毓等十八名大臣被害。 在从安龙押解回云南后,马吉翔便一直都被拘禁于大牢之中,由靳统武负责看守。马吉翔素来能说会道,他并没有甘心等死,而是日夜向靳统武献媚。靳统武不过是个粗人,哪里经得住这般巧言令色的说辞,渐渐竟开始同情起了马吉翔,为此还特意将其从牢里转移至自己府中软禁看押。 碰巧这日,金维新与龚铭来到靳统武府上做客。马吉翔听看守提起此事,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当即花重金买通看守,悄悄把他放了出来,然后准时机溜至前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三人面前,为自己申辩道:“三位大人明鉴,先前安龙之事皆他人所为,嫁祸于我。吉翔愿面见晋王诉明心事,虽死无恨矣!” 见金维新和龚铭二人仍然犹豫不决,马吉翔又继续说道:“晋王能有今日之功,皆两公为其出谋划策之故,现晋王进爵,自当不吝封赏,若吉翔此番能够洗清冤屈,将来定在皇上面前为两公言之!” 靳统武也跟着在旁边替马吉翔说起了好话,金维新和龚铭二人一时不察,竟相信了马吉翔的鬼话,遂于次日将其言禀告给了定国。 定国原本心意已决,然而在金维新和龚铭二人的劝说下,最终还是决定召见一下马吉翔,当面听听他到底有何说辞。 马吉翔怎肯错过这个天赐良机,刚一见到定国,便立刻伏跪在地,连连叩首称颂道:“晋王再造社稷之功,千古无二,青史留芳!吉翔今日得见晋王尊容,死且无憾,至于过往那些是非冤苦,皆无足相辩矣!” 定国听了马吉翔之言,虽然知道都是些阿谀奉承之词,但在心里还是十分受用,脸色也比最初缓和了许多。 见定国并没有打断自己的话,马吉翔赶忙接着说道:“世人皆言吉翔卑鄙,然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大明江山倾颓至此,若任凭衮衮诸公莫衷一是,又如何能够在朝中形成合力,共御外侮?吉翔常听人说,晋王自诩为挽狂澜于即倒之姜伯约,吉翔甘为晋王在朝中之陈袛,一切骂名尽由吉翔一人承担!” 定国熟读三国,知道陈袛此人尽管是个十足的小人,但却始终支持姜维,在其与朝臣之间起到了重要的缓冲作用,使北伐大业得以顺利进行。定国常年在外征战,在朝中的确也需要一个像陈袛这样的人物以为后盾,而马吉翔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毕竟颇有才干,的确与陈袛也着几分相似。 念及至此,定国终于改变了主意,决定将马吉翔和庞天寿二人一并释放,并招马吉翔再次入阁办事。 马吉翔与庞天寿二人死里逃生,可他们非但没有悔悟,反倒是变本加厉,继续狼狈为奸,一面以甜言蜜语迷惑定国与文秀,利用二藩的信任要挟朝廷,一面又借永历帝之名蛊惑二藩,只在短短一月间,便再度大权在握。 定国与文秀在处理朝政方面毕竟稍显稚嫩,远不及义兄孙可望,居然被马、庞二人玩弄于股掌间,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渐渐丧失了警觉,对二人愈发信任,更是时常应邀来到他们的寓所内饮酒赴宴。 这日,定国与文秀又一次在马吉翔府上喝得是酩酊大醉。借着酒劲,文秀忍不住叹息道:“想当初大西十二太保的名号何其响亮,哪曾想,只在短短十多年间便相继故去,连大哥也渐渐与咱们离心离德,就只剩下你我生死与共,手足情深!既是如此,你我二人何不择个良辰吉日,割襟以结异姓之盟,不知二哥以为如何?” 没等定国开口,一旁的马吉翔已经拍案叫好道:“太好了!如此一来,二位王爷兄弟齐心,何愁鞑虏不灭?” 定国听后也很是高兴,立刻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重重往案上一扣,起身言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日吾便入宫面圣,奏请陛下亲自为你我二人主持仪式!” 没曾想到了次日,定国与文秀出入马吉翔寓所之事竟在滇都城中传得是沸沸扬扬,更是引起了不少朝臣的警觉,其中光禄寺少卿高绩、御史邬昌琦旋即上奏弹劾曰:“二王功高望重,不当往来权佞之门,蹈秦王之故辙!” 定国与文秀心高气傲,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指责,气愤之下拒绝入朝。马吉翔于是借此由头大做文章,趁机要挟永历帝,要求必须将此二人杖毙于殿前,以儆效尤。 金维新在朝堂之上见马吉翔一意孤行,无法制止,赶忙假借出恭之名,匆匆离开行宫,找到定国,焦急地说道:“文安侯执意要杀高、邬二臣,在下劝阻不住!还请殿下速速入宫,否则大事休矣!” 定国却是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此二人挑拨是非,居心叵测,死不足惜!” 金维新不肯放弃,继续向定国谏言道:“纵使二人有罪,但断然不可有杀谏官之名!” 这一句话瞬间点醒了定国,他急忙派人去请文秀,两人旋即一同进宫前去阻止,这才惊险地保住了高绩、邬昌琦二人的性命。 八月初一日清晨,微凉的秋风轻拂着关帝庙内的古木翠竹,正殿关公像前青烟缭绕,香案台上早已摆放着供奉用的三牲祭品,以及一只活公鸡、两碗清酒和两份《金兰谱》。 大殿前的广场更是早早聚集了成百上千的围观军民,大伙皆不约而同地望着正门方向,个个翘首企盼。 临近辰时,随着永历帝的御辇及晋王、蜀王的轿子在数百名禁军的扈卫下鱼贯而入,整个关帝庙中顿时沸腾了起来。 下辇之后,永历帝率先步入正殿,定国与文秀二王尾随于后,分立于两侧。 但见永历帝肃立于关公像前,对着在场众人高声宣谕道:“今日乃是晋王与蜀王缔结二姓之盟的大喜日子,朕心甚悦!愿二王能够谨记今日盟誓,同心同德,驱除鞑虏,共辅我大明江山!” 在军民人等齐呼万岁的声浪中,只听得一名传宣太监突然尖着嗓门高喊一声道:“吉时已到!二王割襟立盟之礼,始!” 紧接着就听司仪在一旁朗声诵读道:“割襟之盟,自古有之,二王素为兄弟,今日行割襟立盟之礼,意为永结同心,双方子女,从此指腹为婚,缔结世代情谊!” 等司仪诵读完毕,传宣太监又接着喊了一声:“跪!” 定国与文秀于是双双在关公像前跪了下来,心中默然祷告一番,旋即各自从香案上取过匕首,割下自己衣襟一角,交与对方。 与此同时,早有人把公鸡脖颈处用刀割开,使鸡血滴入两碗清酒之中。二王接过酒碗,将生鸡血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碗,各执一份《金兰谱》,齐声宣誓曰:“夫纲常之大,莫过于五伦,而兄弟、朋友,乃五伦之二也。世有生死兄弟,以异姓结手足之亲,分列友朋,竟同盟寄腹心之托。即如桃园结义,管鲍通财,同安乐,共死生,千载咸钦义气。而吾侪身处乱世,当焚香致祷,披诚发愿,同心同德,共扶大明。一则心心相印,亲同骨肉,不可少怀异见,阳奉阴违!二则生死与共,忧乐是均,不可但顾自身,不思大义!三则子孙同心,世代结盟,不可忘恩负义,背亲向疏!恭对关帝座前,焚香致祷!永历十年八月初一日,盟兄李定国、盟弟刘文秀。” 就在定国与文秀割襟立盟的次日,永历帝正式将行宫从云南贡院迁往了五华山行宫。 这座宫殿乃是当年由孙可望在云南时主持修建的,然而就在竣工当夜却遭雷电劈毁殿角,孙可望视为不祥之兆,故而将此宫废弃。不过永历帝并不信邪,他觉得白白将这座恢宏壮丽的宫殿闲置荒废太过可惜,遂命工部尚书王应龙稍加修葺,作为行宫之用。 当此时,定国仍然希望能够与孙可望重修兄弟情谊,息兵言和。为此,他与文秀联合滇中诸将联名上疏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秦王可望所待失人臣礼。臣等集议,奉秦王出楚,臣定国出粤,臣文秀出蜀,各将所部兵马,从事封疆。凡驭天下之大柄,悉还之其主,谨冒死以闻。” 永历帝深知以孙可望的秉性是断然不会轻易放弃手中权力,俯首称臣的,因此只是将这份奏疏留中不发,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一七五 龙骧营辗转返滇 巩国公请命赴黔 尽管知道孙可望如今已是歧途路远,但定国仍希望他能够幡然醒悟,以大局为重,与自己合力抗清,共辅大明。 为此,定国再度向永历帝提出了与孙可望和解的建议,永历帝当即表示同意,并将此事全权交给文秀办理。 文秀受命之后不敢怠慢,立刻回到府中,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于是来到书房桌案前,咬破手指,血书一封,命人即刻送往贵阳面呈孙可望,希望能够动之以情,劝其回心转意。 可惜孙可望自恃兵多将广,就连永历帝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定国和文秀这两位曾经的异姓兄弟了,因此回信十分傲慢无礼,定国的良苦用心再次付诸东流。 此事暂且不提,但说定国自跟随张献忠起事,便亲手创建了龙骧营,进入云南后,他又在龙骧营的基础上扩编成了天威营,此两营骨干多由大西军当年的老兄弟组成,是为中军之左右两翼,堪称精锐中的精锐,其中更是以祁三升统率的龙骧营战力最为彪悍。 待至定国东征两粤,祁三升奉孙可望之令改镇遵义,遂与定国分道扬镳。现如今,定国见驻防云南的兵力捉襟见肘,不禁想起了祁三升的这支精锐,立即派人前往檄调该部返回云南。不料孙可望竟也打起了龙骧营的主意,双方使者几乎前后脚抵达了遵义。 见此情形,祁三升当即召集全军将士,慨然言道:“诸位弟兄,秦王与晋王虽皆是吾之旧主,然晋王尊奉朝廷于滇都,吾等做官做事,只有跟着朝廷方有实效,故本将决议,遵晋王之檄调,返回云南,诸位以为如何?” 龙骧营将士大多都是定国的旧部,听说要返回云南接受定国的号令,自是欢呼雀跃,齐声高呼道:“惟将军令!” 在统一了全军将士的意见后,祁三升立刻拒绝了孙可望的征调,并将他派来遵义的使者乱棍轰出城去。紧接着便拔营起寨,率领两万龙骧营将士,向着云南方向而去。 使者狼狈逃回贵阳向孙可望禀报,孙可望闻讯大发雷霆,迅速派遣精锐兵马前去拦截。 祁三升率部且战且走,接连击退了秦军多次袭击,并于当年十月辗转回到了滇都。永历帝得知祁三升克服万难,率部来归,自是十分高兴,当即下诏,封祁三升为威宁伯,其所部将士亦多有封赏。 至腊月间,为了进一步扩大战略纵深,定国决定派兵重返四川,由于文秀曾多次在四川用兵,对川中地形了如指掌,定国遂以文秀为帅,前往经略川南,打算以此作为根据,徐图反攻湖广、两粤,进而与郑成功联合,北取中原。 文秀奉命出征,于十五日抵达洪雅西南的天生城,在此削平丘垄,尽伐大木,建造蜀王行宫及百司府署,并将军队分营划地而居。 此时,川西南地区尚在明军掌控之下,当地百姓感念定国颁布的保境惠民政策,对定国极其尊崇,多立“李晋王庙”,香火络绎不绝。 永历十一年二月,正是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的时节,玉琴也在此时为定国诞下了一位千金,望着襁褓中睡得正香的女婴,尽管双眼紧闭,可粉嘟嘟的小嘴却时不时地张合着,像是在吮吸着什么,别提有多可爱了。定国越看越觉得欢喜,自是将其视作掌上明珠,又以江山的谐意,替女儿取名为海岳,以此表明自己恢复大明江山的决心。 由于定国终日忙于朝政军务,根本没有多少时间顾及家里,而年满十五岁的嗣兴也在不久前跟着哥哥们去了军营,阖府上下就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多亏香莲忙里忙外,悉心照顾,将府中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方才让定国没有后顾之忧。 这日,定国正在书房中翻看着每日的例行公文,忽见西府长随夏大柱推门而入,作揖禀报道:“老爷,蜀王殿下来了。” 原来就在不久前,秦王孙可望的使者程万里突然来到滇都,要求定国尽快归还其留在云南的旧部兵马。尽管兵力十分紧张,但为了挽回孙可望,定国还是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同意。 随着数千东府旧部离去,云南防务出现了巨大漏洞,定国为此愁眉不展,遂命人前往川南,将文秀请回滇都商议应对之策。 没等定国起身相迎,文秀已然轻车熟路地自个走了进来,但见文秀快步来到定国面前,敲打着桌案,开门见山地责问道:“二哥,你为何要将那些东府旧部送还?难道你不知道大哥根本就没有回心转意的打算么?他是铁了心想要与咱们决裂了!据不久前从川南前线得到的消息,大哥正在贵阳整军备战,磨刀霍霍!咱们双方实力本就悬殊,现在再将其旧部归还,一旦打起仗来,光靠咱们这点人马,岂有一点胜算?” 定国缓步走到文秀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道:“三弟,你就尽管放心吧!如今天下人心皆凝聚于此,正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纵使大哥拥兵百万,然其军心不稳,人心不附,又有何惧哉?” 听了定国的解释,文秀还是无法完全放心下来,两人于是又在书房中整整讨论了一夜,直至次日清晨,文秀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府歇息去了。 就在文秀返回滇都的同时,粤西义师亦纷纷群起响应定国的号召,四处出击。其中李胜、李乔华所部占据郁林,何奎豹、李盛功所部占据怀阜,梁忠所部占据富川、贺县,曹友所部占据太平。当地僮族百姓也在清军的压迫下揭竿而起,以罗法达、房仁伦等为首领,攻略临桂、永福、荔浦、修仁等县。 定国派往厦门的信使也在此时抵达了海上。不久前,郑成功方才率军收复了闽安,并在护国岭大败清军,斩杀清军梅勒章京阿克襄。 眼见抗清形势一片大好,郑成功自是心情愉悦,难得这次没有拖拖拉拉,在览信之后,立即回书一封,派效用官李景与来使共赴云南。 书云:“数遣信使,只候好音,山川修阻,或达或否,计在老亲翁照中。前粤东之役,不佞立调水师,期会五羊,进止相左,深用扼腕。然疆场之事,一彼一此,桑榆想非遥。滇,狐鼠改步,东西南北,共带宗周,此社稷之灵,而实老亲翁撑持之勋。不佞间,歼酋灭丑者数矣。拜聆鸿猷,殊深喜慕。今宸居既云巩,而帝业未可偏安。况中原有可乘之机,胡运值将尽之时。宜速乘势,并力齐举。兹不佞现提水陆精锐,收复闽浙,熏风盛发,指日北向。愿老亲翁卷甲长驱,鼓行迅击,首尾交攻,共焚济河之舟,表里合应,立洗腥膻之穴。然后扫清宫阙,盟畿辅,岂不大符夙愿哉。” 回过头再说永历帝,为了表示自己与孙可望重修旧好的诚意,他非但没有搬进金碧辉煌的秦王府居住,还命定国派人将王府严加保护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前去骚扰府中家眷,并又一次和定国商量起与孙可望修好之事。 在永历帝看来,孙可望在云贵经营多年,实力强劲,只要愿意停止内斗,一致对外,复兴大明仍然大有可为。 永历帝的想法同定国不谋而合,尽管先前几次主动和解都被孙可望断然拒绝,但念及满清依旧虎视眈眈于外,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孙可望决裂。 从行宫出来,定国立刻就去找了巩国公白文选,二人商议一夜,最终决定由白文选返回贵阳,当面向孙可望陈述利害。 可永历帝感念于白文选先前安龙护驾之功,却是犹豫不决,情不自禁地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秦王深恨巩国公,此时若去贵阳,恐有性命之忧!” 定国早已料到永历帝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耐心地解释道:“皇上,臣以为正是由于巩国公与秦王之间有所误会,才更应当派他回去,只有双方将误会全部消除,才有重新修好的可能!” 白文选也在一旁也跟着说道:“若臣不回去,以秦王心性,断然不会尊奉皇上!现如今秦王拥兵二十余万,而我只有三万,一旦矛盾加剧,引发冲突,后果不堪设想!至于臣之安危,臣自忖秦王虽然暴戾,但毕竟与臣有着几十年的交情,应当不会置臣于死地,最多也就是挨上几板子,骂上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永历帝还是放心不下,忍不住又劝了白文选一句:“巩国公,朕思来想去还是不妥,保险起见,要不另派他人前去吧!” 见永历帝迟迟不肯答应,白文选心中着急,立即伏跪于地,叩首请命道:“国家安危重于泰山,臣一人之性命如能救国家,也算死得其所!臣意已决,请皇上允准!” 永历帝无奈,只得在百般叮嘱之后,允准了白文选的请求。 从行宫出来,白文选见四下无人,立刻将定国拉至旁边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低声私语道:“今保国公、夔国公皆秦王死党也,此二人重兵于辇毂之下,而淳化伯更是每日伺于陛下左右,人心叵测,不可不防!此次和议,还须劳烦晋王奏请陛下,遣淳化伯与末将同往贵阳,如此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定国听后连连点头道:“还是巩国公想得周全,我这就回去禀奏陛下!” 在听完定国的奏报后,永历帝遂将淳化伯张虎召至后殿,对其言道:“秦、晋二王皆是我大明擎天巨柱,义当和好,此事关系重大,须爱卿与巩国公同去一趟贵阳,不知爱卿是否愿往?” 张虎先前迫于形势,无奈选择归附定国,一直苦于找不到脱身的机会,今日听说要派他去贵阳,自是求之不得,当即跪拜受命。 永历帝于是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赐于张虎,意味深长地叮嘱道:“卿等此去,务必使秦、晋二藩和好如初,每行一事,每言一语,总要为祖宗社稷着想,如此卿等之功名方能够永垂竹帛矣!此簪乃朕赐卿之信物,但见此簪,便如见朕亲临!” 张虎叩拜谢恩,旋即离开行宫,悄悄找到王尚礼和王自奇二人,对他们密语道:“吾此去贵阳,不出半年必与秦王整顿兵马来取云南,二位将军届时打算如何接应?” 王自奇思忖片刻,继而言道:“此事不难,有保国公驻军城中以为内应,吾则将兵马屯于楚雄、姚安一带,只待秦王自黔而来,吾便率军从楚雄而下,两面夹攻,里应外合,共取滇都!城内之兵不过三万,又皆疲弱,不过螳臂当车耳!” 张虎听后大喜,遂向二人辞行,而后匆匆回府打点行装去了。 一七六 白文选徒劳无功 孙可望整军备战 张虎和白文选一样,都曾是秦王麾下的心腹大将,此番来到贵阳,才刚见到孙可望,张虎便迫不及待地奉上了永历帝赐封于他的那枚“淳化伯”大印,然后忙不迭地拜倒在地,叩首请罪道:“国主明鉴,当时末将受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若不接受官印,恐遭疑忌,末将承蒙国主厚恩,岂敢背叛!然白文选已受国公之职,恐为彼所用矣!” 话说一半,却见张虎突然把话打住,抬头向孙可望使了个眼色,孙可望心领神会,当即挥手屏退了左右。 见四下无人,张虎方才从怀中取出那支永历帝所赐的金簪,恭恭敬敬地交至孙可望手中,面不改色地扯谎道:“末将临行之前,皇上赐此金簪,命末将寻机刺杀国主,以报皇恩,并许诺事成之后,便封末将为二字王。然末将对国主忠心耿耿,岂敢隐瞒不报?” 孙可望原本就对永历帝和定国抱有成见,以己之心度之,自是深信不疑,又念及定国和文秀皆已受封亲王,心中更加恼怒,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道:“朱由榔这个小儿,当初孤讨他要个秦王的爵位抠抠嗦嗦,如今这晋王、蜀王封得倒是大方!” 张虎见骗过了孙可望,于是又趁热打铁地怂恿道:“国主,如今的皇上不过就是个提线木偶,什么事也做不了主。朝中文武两班,更是唯唯诺诺,内外大权尽归晋王。而晋王信任之人,文不过金维新、龚铭,武不过靳统武、高文贵,数月间不断升官加赏,其余朝臣无不心有怨言。另据末将观察,晋王麾下之兵总计不过三万,且毫无斗志,只要国主大兵压境,便可一鼓而下矣!” 听了张虎的这一席话,孙可望的脸色终于没有先前那么难看了,只见他缓缓踱步走到张虎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其暂时退下,然后又召白文选及众文武官员上殿。 大概就连孙可望自己都没有想到,白文选居然还敢回贵阳见他,见白文选神情自若地大踏步走上殿来,眼神中根本没有一丝惭愧,孙可望不由勃然大怒道:“汝还有脸回来?当初孤要汝迎驾入黔,汝倒好,与李定国私下勾结,将圣驾迎去昆明不算,还受了他的封爵!白文选啊白文选,孤可是一直都把汝视作心腹,可汝却是这般报答于孤?今日让李定国把持了朝政,孤反倒成了乱臣贼子!这一切皆拜汝所赐,汝罪当诛,还有何话可说?” 尽管孙可望言辞犀利,但他毕竟与白文选相交多年,并不是真心想要杀他,原本以为白文选会借驴下坡向自己叩首请罪,自己也就可以顺水推舟地将其赦免,再令他戴罪立功。万万没有想到,这白文选居然毫不知错,愣是低着头,半晌一言不发。 气氛瞬间陷入了冰点,孙可望在众人面前一时骑虎难下,加上心中愤怒无处发泄,猛然大喝一声道:“刀斧手何在?还不速速将白文选给老子推出去斩了!” 白文选为人忠厚,与秦王帐下众文武的关系都还处得不错,今日见秦王要杀白文选,众人连忙齐刷刷地跪倒在孙可望面前,苦苦为他求情。 冯双礼率先劝谏道:“毓公将军自追随老万岁起兵以来,东征西讨,身经百战,更是战功卓著,在军中威望甚高,若骤然杀之,恐众将士不服!请国主三思!” 兴山伯马惟兴也跟着说道:“国主明鉴,既然毓公将军敢在此时回到贵阳,必然是有其不该死的理由。末将以为,国主还是应当先听听他的说法,然后再做决断也为时不晚。” 在诸将的连番劝说下,孙可望冷不丁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把手一抬,示意刀斧手暂且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盯着白文选,冷冷地说道:“汝还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白文选抬头瞥了眼孙可望,却是毫不慌张,泰然自若地说道:“罪将有负国主重托,死有余辜,请国主降罪责罚!” 听了白文选的话,在场众人全都惊得是目瞪口呆,大家都知道,孙可望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既然今天肯给解释的机会,就说明了他其实心里并非真的想杀白文选。但白文选既然不肯领情,孙可望又有什么好说的,当即怒吼一声道:“既然无话可说,那还在磨蹭什么?刀斧手,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给老子拉出去,砍了!” 就在两名刀斧手冲上前来,一把摁住白文选的同时,白文选却突然冲着孙可望大喊了起来:“罪将今日死不足惜,然国主应当明白,假如当时果真把皇上移至贵阳,不但黔中百姓会怀疑国主,就连各路诸侯也都将猜疑秦王是否居心叵测。此事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届时军民皆反,国主危矣!如今天子既在云南,若是用强,多有不便,只有和谈才是唯一出路!但国主执意开战,罪将不才,亦愿为先锋!” 就在白文选说话之际,刀斧手已经拉着他走到了门外。众人正打算继续跪下求情,孙可望却是回心转意,突然大喝一声,挥手示意刀斧手又把白文选给拉了回来。 只见孙可望换上一副为难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道:“汝之所言虽不无道理,但毕竟违抗军令在先,却是不能不罚!也罢,今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且将白文选拖出去,重责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孙可望素来崇尚严刑峻法,这板子自然也比普通的厚重得多,五十大板下来,打得白文选是皮开肉绽,整整两个月没法下床。 再说永历帝见白文选和张虎去了许久,迟迟没有回来复命,心中担忧,不知贵阳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又派大学士杨在、吏部侍郎邓士廉二人去往贵阳打探消息,顺便向孙可望宣谕,表明自己一心想要化解矛盾,共济国难的决心。 直到这时,孙可望方才命张虎随使者回去复命,而他提出和解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必须要定国亲自前来贵阳,当面向他请罪。 听了张虎带回来的条件,所有人都知道,孙可望根本就没有想要修好的诚意,以他的脾气,若定国真的去了贵阳,断然不会有活路。 可尽管如此,永历帝心中仍旧抱有一丝幻想,遂又派了与孙可望关系密切的夔国公王自奇与张虎同回贵阳劝说。 没想到这王自奇与张虎一样冥顽不化,在见到孙可望后,非但没有劝其迷途知返,反倒是以定国孤军易擒为由,极力鼓动孙可望尽快发兵入滇。 然而奇怪的是,任凭王自奇讲得口干舌燥,孙可望却始终一言不发,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见此情形,王自奇心里不禁暗自泛起了嘀咕,还道是孙可望没有必胜的把握,不敢轻易出兵,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国主尽管放心,末将于楚雄训有劲旅,只要国主兴师入滇,末将定举兵响应,届时里应外合,定能够一战而胜!” 孙可望没有急于答复王自奇,反而岔开了话题,向其打听起白文选在云南时的情况。 虽然王自奇坚决主张和定国开战,但他却并不想坑害白文选,于是连忙向孙可望证明,白文选在云南时不仅没有背叛的行为,还派兵保护住了秦王府的家眷。 听了王自奇的证言,孙可望这才相信了白文选先前所言非虚,旋即下令解除了对白文选的软禁,将看守的驾前军撤了回来。 正所谓三人成虎,从这么多人口中得知定国兵少将寡的消息后,孙可望的野心自是愈发膨胀。为了能够重新夺回永历帝,把控朝政,孙可望遂将王自奇、张虎召至密室,与二人密谋数日,反复推演攻取云南的作战方略,直到将所有细节都考虑周全,这才让王自奇与张虎二人返回云南,潜伏于定国身边,以待时机。 王自奇回到滇都后,立刻按照先前与孙可望议定好的计划,当着朝中诸臣之面,力陈孙可望并无讲和诚意,双方间必有一战。 趁着朝臣面面相觑,惊恐万分之际,王自奇摆出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面向永历帝抱拳请命道:“皇上!臣在楚雄训有劲旅,皆是百战精锐,臣请即刻回去整顿兵马,驰援滇都,共御孙逆进犯!” 尽管王自奇言之凿凿,可定国却仍不打算放弃,毕竟孙可望麾下的二十万兵马,皆是大明的将士,如果不起内讧,用这支精锐反攻清军,必然能够有所作为。而一旦双方正式开战,就等于完全将他们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不论哪一方付出伤亡,损失的都是复兴大明的力量。念及至此,定国不禁痛心不已,还是决定要为挽回兄弟之情再作最后一搏。 由于当初定国在两广时,也曾经体会过与妻儿分隔两地的苦楚,他于是上奏永历帝,请求把孙可望的家眷送回贵阳,希望能通过亲情的感化,让孙可望回心转意。 永历帝向来对定国言听计从,二话不说便表示了同意,并派太监给秦王妃母子送去了一批金银珠宝,还将护送的任务交给了原先隶属孙可望麾下的总兵王麟。 临行之前,定国亲自在城外设宴饯行,一再叮嘱秦王妃和王麟二人回到贵阳后,当劝告孙可望以大明江山为重,尽快与朝廷重修于好。 哪知这王麟却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他在定国面前答应得倒是爽快,可才刚一回到贵阳便立刻翻了脸,竟诡称自己乃是奉永历帝密诏,假借送归家眷之名,行暗杀之事。 王麟的这番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孙可望听后顿时暴跳如雷,终于忍无可忍,又念及自己家眷都已回到贵阳,再无后顾之忧,在反复权衡利弊得失之后,下定决心要付诸于武力,彻底消灭迁至云南的永历朝廷了。 翰林院编修方于宣看出孙可望心意已决,更是为其出谋划策道:“晋王辅佐皇上于云南,人心渐属。当今之计,惟有请国主早正大位,封拜文武世爵,方能够重新安定将士之心!” 孙可望听后深以为然,他虽然没有急于先正大位,但为了鼓励诸将同心协力夺取云南,推翻永历朝廷,遂命方于宣替自己草拟了一份敕令,加封马进忠为嘉定王、冯双礼为兴安王、张虎为东昌侯,其余各级文武亦多有封赏。 由于此事关系重大,为确保万无一失,孙可望一面命通政司朱运久假借和议之名前往滇都,暗中联络王自奇、张虎、王尚礼、关有才等旧部,约为内应,一面加紧在贵州调兵遣将,积极筹措军械粮草,为即将到来的内战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一七七 贵阳府暗潮汹涌 李晋王誓师出征 尽管孙可望在贵州全力备战,然而除了少部分心腹死党外,他进攻云南的计划却并不能够获得部下的真心支持,毕竟云、贵两军,同根同源,皆出自大西军一脉,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了孙可望一己之私同室操戈。 就在此时,孙可望任命的兵部尚书程源、都察院郑逢元突然来到贵阳大兴寺,探望被囚禁于此的原四川巡按钱邦芑。 先前,钱邦芑由于对孙可望心怀不满,屡屡拒绝出任其官,更是在孙可望的逼迫下,不惜削发为僧,取法名大错。孙可望知其隐居僻处,仍不死心,又命人前去相劝,哪知钱邦芑却回诗答道:“破衲蒲团伴此生,相逢谁不讯孤臣?也知官爵多荣显,至恐田横笑杀人。” 孙可望勃然大怒,立即派人前往捉拿钱邦芑,把他关了起来。尽管坐困于此,可钱邦芑的消息却是灵通,在风闻孙可望即将进犯滇都之后,他不禁忧心忡忡,今日正好见程源、郑逢元前来问计,经过一番试探,知其二人皆都忠于永历帝,钱邦芑于是便将自己心中构思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马进忠、马宝、马惟兴三位将军,以同姓相密,与巩国公多有交情,虽隶属秦王麾下,然皆朝廷旧勋故臣,受国恩颇重,他们曾与贫僧谈及此事,尽是忿忿之色,皆言愁图报朝廷而无路也。至于秦王标下,惟巩国公心向朝廷,贫僧曾与之私誓,相约决不相负。今秦王欲取云南,必用此数人为将,只须从中用计,打败秦王可谓易如反掌!然贫僧被幽禁在此,无法外出,只能劳烦二公代为转达了。” 二人大喜,遂拜别了钱邦芑,匆匆从大兴寺出来,直奔白文选府邸,向他转告了钱邦芑之言,旋即又马不停蹄地去见了马宝,与其定下行事方案,并托马宝劝说孙可望归还白文选兵权,委以重任。 贵阳城中暗潮汹涌,可孙可望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他认为自己稳操胜券,甚至命人预先打造了扭锁三百副,打算等到大军攻破滇都之日,以此囚禁永历君臣返回贵阳。 定国在得到细作从贵阳传来的密报后,深感独木难支,急奏请永历帝道:“秦王反形愈显,恐不日便将进攻云南,如今朝廷缺兵少粮,而秦王势大,诸臣皆惧,更有秦王旧部暗中串联,谋夺滇都。臣请皇上降旨,速召蜀王回滇,以御强敌。” 永历帝心中恐惧,脸色不由大变,担心一旦城陷,自己性命不保,慌忙颁下谕旨,急召文秀领兵入卫。 自从入川以来,文秀不断派兵攻略附近州县,广积粮草,渐渐有了些许起色,他本打算以此作为抗清的根据地,没想到头尾才不到一年光景,永历帝居然又命自己返回云南。 眼见心血付诸东流,文秀自是心痛不已,忍不住仰天长叹道:“吾本待在此屯兵积粮,养精蓄锐,而后光复大明,不料内乱丛生,祸起萧墙,大明危矣!” 然而君命不可违,在无奈之下,文秀也只能是挥泪别川,率军退回了滇中。 与此同时,清平西王吴三桂也得到了明朝内讧一触即发的密报,他深知这是彻底消灭盘踞于西南一隅永历朝廷的最好机会,当即亲自赶往广西桂林,召开军事会议,与尚、耿二藩商讨进兵之策。 清广西提督线国安率先在会上发言道:“末将以为可以趁着明朝内讧之际,兵分两路,同时进攻贵阳、昆明,彻底剿灭永历小朝廷,活捉朱由榔!” 待线国安把话说完,靖南王耿继茂又接着说道:“本王倒是以为不必急于出兵,尽可以等到孙、李二人打得两败俱伤之时,再坐收渔利,如此方为上上之策!” 平南王尚可喜不禁点头称是道:“本王赞同靖南王之策,如此一来,咱们即可以坐收渔利,又可以减少我军伤亡,可谓是一举两得!” 诸将也都纷纷跟着表示附和,吴三桂见大家全都是这个意思,于是决定道:“既然如此,且传本王军令,各营回去之后,抓紧筹备军械粮草,以逸待劳,只等时机成熟,立刻兵分两路,一举生擒朱由榔,不得有误!” “谨遵平西王令!”诸将齐声高喊一声,旋即各自离帐散去。 就在清军蠢蠢欲动之时,孙可望却为了集中全力对滇用兵,不断从各州县抽调兵马,对于清军可能发起的进攻,根本无暇顾及,一时间,贵州门户洞开。 吴三桂见有机可乘,遂派出一小股精锐,试探性地逐步向贵阳方向逼近。然而孙可望居然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份军报,仍旧决定继续出兵,进攻永历朝廷。 大战在即,孙可望原本是打算委任冯双礼为征逆招讨大将军,可冯双礼却力辞不就,马宝借机对孙可望建言道:“正所谓使功莫如使过,毓公将军受恩有年,威名服众,军中可为大将者无出其右也。末将以为,欲要攻滇,以毓公将军为帅最为合适。” 孙可望仍心有顾虑:“话虽如此,然其毕竟违抗过孤之军令,孤又如何能够放心使之为将?” 马宝看出孙可望有所动摇,于是接着劝说道:“当初毓公将军于云南受封,屡辞不允,亦是势不得已,并非出于真心。今秦王若能重加爵赏,委以大任,其当必感恩图报也!” 孙可望思虑再三,遂命马宝引白文选前来觐见。白文选自从听了钱邦芑之言,已经拿定主意,要以大局为重,先将兵权拿到手,再做其他打算。故而这回在孙可望面前,他不但佯装恭顺之态,连连向孙可望叩首请罪,更是恭维奉承孙可望颇具龙颜,应早正大位,取明而代之。 白文选的态度令孙可望很是满意,先前的顾虑顿时烟消云散。 尽管实力占据着绝对优势,可随着起兵之日愈来愈近,孙可望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焦虑。为求心安,孙可望只带了一名侍卫,便匆匆策马出城,来到位于贵阳城郊二十余里外的古林寺,拜访主持方丈空圆大师,想要卜问吉凶。 空圆大师盘腿端坐于蒲团之上,在听完孙可望说明来意后,闭目养神了许久,这才缓缓开口言道:“施主此去莫带白马。” 孙可望困惑不解,刚想要细问,空圆大师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来时菩萨面,去时老僧头!阿弥陀佛!” 孙可望满心狐疑,但不论他再怎么发问,空圆大师都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不肯再多说一句,并作出了送客的手势。无奈之下,孙可望也只能是悻悻而去,随即下令裁汰军中全部白马,诸将虽不解其中奥妙,但还是依令行事。 八月初一日,孙可望于贵阳誓师,正式发动了叛乱。他令冯双礼留守贵州,又以白文选为征逆招讨大将军,总统诸军前行,马宝为正印先锋官,然后自领主力大军于后,合兵共计十四万,号称二十万大军,以清君侧之名,大举向云南进犯。至十八日,叛军已渡过北盘江,向着曲靖杀来。 按照孙可望事先的谋划,只待自己率大军攻入云南,驻扎于楚雄、姚安一带的王自奇便当立刻率部东进夹击滇都。不料在七月时,王自奇却因醉酒后误杀定国营将,担心遭到定国的责罚,于慌乱之下带着张明志、关有才两镇营兵逃离了楚雄,一路向西,渡过澜沧江抵达永昌,再也无法配合孙可望的攻势了。 当孙可望犯阙的紧急军报传至滇都,云南贡院内正在举行乡试,一时间举朝震惊,全滇上下人心惶惶,可定国在众人面前却并没有显露出一丝慌乱,下令乡试仍旧照常举行,待到考试结束,取王肇兴等五十四人,俱授各官。 此时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孙可望为了进攻云南,不但尽出贵州精锐,更是将四川、湖南一带的驻军全部调回,而定国所部尽管号称五万,但实际上随着王自奇叛逃滇西,滇都城内就只剩下了六千余名将士,加上文秀从四川带回的兵马,总共也只有不到三万人。 不过在定国看来,虽说孙可望兵强马壮,但毕竟师出无名,人心不齐,而己方尽管人少,却是正义之师,可以凝聚人心,以少胜多。为此,定国于九月正式向永历帝请战,永历帝当即宣布削去孙可望秦王封号,并下诏授予定国专征专伐之权,挂招讨印,赐尚方宝剑,便宜行事,蜀王刘文秀为副招讨。 为了保证永历帝的安全,使滇都免受战火,定国在与文秀商议之后,决定主动出击,于交水一带拦截孙可望大军,在此与其决一死战。 大军出发之际,为防止王尚礼在滇都城内作乱,定国于是找来黔国公沐天波和平阳伯靳统武,对他们叮嘱道:“此番出征,关系着大明生死存亡,为确保后方稳定,本王已抽调保国公所部兵马随同出征,汝二人留守滇都之时,还须严防其有所异动!不可掉以轻心!” 二人自是满口答应,定国旋即让靳统武暂且退下,只留沐天波一人在屋中,继而压低声音,坦然对其交底道:“今本王与蜀王合军前往迎敌,然敌强我弱,胜败未曾可知矣!本王欲将皇上及朝廷托付于黔国公。放眼天下,在云南地界上,也就只有你黔国公有能力保护皇上了,他日若是本王前线兵败,黔国公定要尽快带着皇上离开滇京,退往安全之处,坚持抗清,匡复大明,一切全都拜托于黔国公了!” 听定国把话说完,沐天波岂能不知定国的良苦用心,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晋王尽管放心,有我沐天波一对流星锤在手,定保皇上和朝廷安然无恙!” 定国心中感慨万千,当即紧紧握住沐天波的手,两人尽管没多说一句话,但却是心照不宣,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大军出征之日,永历帝亲自登上午门行遣将之礼。待至礼毕,定国遂命骑兵列阵于殷春门,步军列阵于丽正门,接受永历帝的检阅。永历帝顶着炎炎烈日站在城楼上,见明军将士军容严整,士气高涨,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是放进了肚中。 从城楼上下来,永历帝又命马吉翔在咸宁坊下设宴,为此次出征的诸将饯行。 待至酒足饭饱,定国立刻命李本高、高文贵二人为前锋,率本部人马先行,自己则亲领主力于后跟进。 大军隆隆起行,永历帝心中不舍,带着朝中诸臣一路送到了城郊归化寺,在定国与文秀的百般劝慰下,方才停下了送行的脚步。 此时,孙可望的叛军前部在一路未遇任何抵抗的情况下,也已经兵不血刃抵达了曲靖附近的交水河畔,大战一触即发。 一七八 文选飞驰入曲靖 马宝密书泄军机 九月十五日,定国率军抵达曲靖,见孙可望大军已于交水对岸连营布阵,遂命全军停止前进,于新桥的西山、双河一带驻扎下来。 随即,定国与文秀又将中军行辕设在了曲靖城内,在确保安全的同时,也能够更加方便的观察战局,从而居中调度。 交水地处北盘江分水岭一带,距离云南东大门曲靖只有三十里,自古便有“入滇锁钥”之称。早在三国时期,诸葛亮平定南中的主战场就在这里。至洪武年间,傅友德、蓝玉、沐英挥师南征,也是于此全歼了元朝梁王的十万大军,而后一举平定全滇。 定国与文秀二人登上曲靖城楼,远眺交水,但见对面叛军列阵三十六营,其中孙可望自率中军大营驻扎于龙华寺左边的山皋,其余各营则分列左右两侧,形同连珠,军容甚盛。 见此情景,定国忍不住泣涕言道:“国家倾颓至此,皆是吾等兄弟之过矣!而兄长违背当初盟誓,至今执迷不悟,不思悔改,将来岂能善终?” 文秀亦是一声长叹,向定国提议道:“现秦军数倍于我,滇都城内又有王尚礼等秦王旧部以为内应,若王自奇再引兵从永昌而下,滇都将腹背受敌,不战自溃也!当今之计,不如避其锋芒,尽早护送陛下离开滇都,远走交趾,或可自保矣!” 定国心中虽然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但还是慨然言道:“三弟莫作此想,交趾兵亦不少,而我军不过两三万人,且带有家口,如何能往?今陛下孤危,全仗你我二人协力御敌,若吾等未战先怯,岂不是自丧锐气,又如何能够鼓舞全军?事已至此,惟有拼死一战!依我看来,秦王麾下将士并非全都想要造反,大多都是被迫裹挟于其中,故而此仗还有很大变数,未必定是他胜我败!” 听了定国的一番言语,文秀心绪稍定,于是问道:“话虽如此,但毕竟敌众我寡,二哥可有破敌良策?” 定国环视一眼城外,思忖了许久方才说道:“惟有以拖待变,静观时局!我等可在曲靖城外添设一道木城,摆出死守的架势,如此一来即可以震慑敌军,亦能够鼓舞全军士气!”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文秀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得点了点头,无奈地说道。 此时双方营寨相距只有三十里,孙可望见对面定国仅有数万人马,布列三营,兵力相差极其悬殊,心中不由大喜,立刻督率叛军全线压上,日夜于寨前索战。然而在定国的严令下,各营皆禁闭寨门,坚守不出。 孙可望大怒,遂命先锋马宝领兵攻寨,马宝虽然不愿与定国为敌,奈何孙可望亲临战阵,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率军来攻。然而尽管明军仅有三座营寨,却是以掎角之势排开,互为支援,叛军一连强攻了好几次,皆被明军乱箭给射了回去。 孙可望一时找不到破阵之法,只得暂且罢兵,两军于是在交水两岸相峙了下来。虽说暂时击退了叛军的攻势,但孙可望兵多势众,再这么打下去恐怕终将以卵击石。想到这些,守寨明军将士皆面露惧色,人心浮动。 恰在此时,白文选以视察前线为名,簧夜单骑离营,直奔曲靖。由于白文选是军中主将,值守寨门的参将程万里不敢阻拦,放任其扬尘而去,直到白文选走远,这才匆匆赶往中军大营,急报孙可望知晓。 就在城外鸡飞狗跳之时,曲靖城内却是异常静谧。夜深人静,定国独自一人靠坐在书房太师椅上,后花园池塘中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更是无端为定国此时的心情平添了几分阴郁。在摇曳的烛光中,定国双眸紧锁,思绪亦随着大脑深处的记忆不胫而走,仿佛回到了永历元年那个春意盎然的四月。 那时候,大西军方才刚刚进入昆明,一日夜里兄弟四人把酒言欢,喝得是脸红耳热方才尽兴散去。定国更是酩酊大醉,在文秀和能奇的左右搀扶下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府中。 在喝完香莲送来的醒酒汤后,三人并排躺在书房的卧榻之上,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定国酒劲稍退,一时却是心绪难平,忍不住愤然对身旁的两位兄弟言道:“大丈夫不图建功立业,留名于史册,而为贼寇苟且偷生于世,可乎?” 没等文秀和能奇答话,定国已然从榻上坐了起来,旋即解袍露背,对着能奇说道:“四弟,你且去替我把匕首取来!” “好端端的拿那玩意作甚?二哥,如今形势渐好,你可不要想不开啊!”能奇一脸困惑地问道。 定国却是笑骂一声:“让你拿你就拿,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能奇吐了吐舌头,连忙从榻上下来,走到书架旁,小心翼翼地将定国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捧了过来。定国伸手接过匕首,然后递至文秀手中,郑重其事地说道:“三弟,在咱们兄弟四人中,也就数你写得一手好字!你且用匕首在我背上刻上‘尽忠报国’四个字吧!” 可等了老半天,文秀却是手执匕首久久不敢动手,定国忍不住回头奇怪地问道:“三弟,你这是怎么了?” 文秀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珠,为难地说道:“这一刀刀刻下去,我怕二哥你耐不住疼痛。” 定国听后不禁皱了皱眉:“我李定国死且不惧,怕甚疼痛?别犹豫了,赶紧动手吧!” 文秀强敛心神,微微点了点头:“既如此,我可就大胆动手了!” 当锋利的匕首接触到肌肤的一瞬间,只见定国后背肌肉突然一耸,文秀连忙把手止住,又劝了一句:“二哥,我看还是算了吧!” 定国却是毅然决然地说道:“不要多言,赶紧刻字吧!” 文秀无奈,只得握紧匕首咬牙刻了下去,每刻上一刀,定国的肌肉便是一耸,随着血水顺着伤口渗出皮层,豆大的汗珠也跟着从定国的额上直往下掉,但定国还是强忍住疼痛,不让自己发出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文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刻完了!” 定国于是直起身,轻轻拂去额上的汗珠,扭头对着能奇说道:“四弟,你且去灶房取些醋来,于砚台上以醋研墨,再将醋墨均匀涂在字上,便能够永不褪色了。” 能奇忙不迭地答应一声,匆匆从灶房取来一小碗醋水,旋即按照定国的吩咐,研好墨汁,然后小心翼翼地涂在了定国后背的刻字之上。 “哐当!”剧烈的撞门声,瞬间打断了定国的思绪,把他从记忆中拉回现实,定国抬头一看,却是文秀闯了进来。 只见文秀快步走到定国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二哥,白文选来了!” 陡然听到白文选的名字,定国不由大吃一惊,连忙起身与文秀一起赶去了前厅。 见定国与文秀从外面进来,白文选来不及寒暄便焦急地说道:“晋王,蜀王!末将与马宝、马进忠、马惟兴等诸将已俱有约,此时宜速速出兵,稍有迟疑,则事机必露,断不可为矣!” 尽管白文选言辞恳切,可定国和文秀念及白文选上次奉命去往贵阳,竟整整失踪了数月,音讯全无,故对其来意依旧存有戒心,担心这是孙可望设下的反间之计。 见二王犹豫不决,白文选不由心急如焚:“若再迟疑,则我辈死无葬身之地矣!末将若有一字一句诳骗皇上、有负国家者,当死于万箭之下!事不宜迟,末将当先赴阵前!” 说罢,也不等定国与文秀表态,白文选已然匆匆转身离开了行辕,上马飞奔出城而去。 回头再说孙可望,正当他躺在榻上做着美梦的时候,忽有中军来到帐前,隔着帐帘低声禀报道:“国主大事不好了!征逆招讨大将军不知何故,竟单骑奔往曲靖去了!” 孙可望听后,大叫一声不好,顿时从榻上惊起。大战在即,白文选身为主帅,总统诸军,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值此关键时刻,他却半夜跑去了敌方大营,到底意欲何为?孙可望心中越想越怕,急忙召集各营诸将,商议退兵事宜。 先锋马宝由于担心就此回黔,拖延日久密谋之事恐遭泄露,忍不住高声大喝道:“国主!我众十倍于彼,纵使一人离去,何足轻重?事已至此,岂能因一人之故而废大事乎?” 马宝的这一声大喝让孙可望心中大为振奋,当即断了撤军的念头,毕竟扯旗造反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此次入滇兴师动众,十万貔貅浩浩荡荡席卷而来,怎能因为区区一个白文选的失踪便偃旗息鼓,草草收兵?这事若传扬出去,他孙国主定当被天下人笑掉大牙。 还没等孙可望开口说话,汉川侯张胜已然迫不及待地跟着大吼一声道:“国主毋忧,末将一人足以擒李定国于军前矣!” 见诸将求战心切,纷纷附和,丝毫没有受到白文选失踪之事的影响,孙可望这才放下心来,忍不住夸奖道:“好啊!若是诸位皆是如此,孤复何忧?” 随即,孙可望又对张胜吩咐道:“对岸列阵三营,可见昆明兵马已然尽出,后方必定空虚,汝可率武大定、马宝,选精骑七千,连夜自嵩林上方走小路,出寻甸、嵩明,袭取兔儿关,直奔昆明!城中有王尚礼、龚彝为汝内应,定能弹指而下。李、刘二逆一旦得知家口已失,必将不战而走也!” 张胜、武大定、马宝三人于是大步出列,由张胜伸手接过令牌,旋即转身离开大帐,返回各自营中准备去了。 为了让张胜他们有更加充裕的时间奔袭昆明,孙可望又派出使者前往曲靖,与定国约定,待三日之后再行决战。至于白文选,尽管孙可望觉得他形迹可疑,有通敌的嫌疑,但其迟没有归来,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孙可望转念又一想,自己兵多将广的确也不差他白文选一个人,故而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当即返回后帐继续睡觉去了。 却说马宝在回到自己的营中,立刻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命心腹即刻送往曲靖面呈定国。 信曰:“胜等已领精兵七千往袭云南,云南若破,则事不可为。必须明日决战,迟则无及矣。” 才刚将书信送出,就有张胜派人前来催促,为了拖延时间,马宝遂谎称军械战马尚未备齐,迟迟不肯出发。 至于定国,在听了白文选之言后,不久又接到马宝派人送来的书信。见两路来说,皆为此事,定国自是不再怀疑,当机立断,命许以隆连夜赶回滇都,通知靳统武和沐天波加强城防,同时传令各营于次日拂晓拔寨而出,提前与孙可望决一死战。 一七九 李本高马蹶身死 孙国主草木皆兵 十九日拂晓,清晨的浓雾尚未散去,交水两岸在大雾中显得格外静谧。就在此时,却听隆隆的鼓点声骤然响起,明军三座大营的寨门几乎同时大开,三万明军将士随即蜂拥而出,于大营之外列阵完毕。 随着定国一声令下,崇信伯李本高当即率领三千精锐步骑借着大雾的掩护,强渡浮桥,直扑向对岸的叛军大营。 孙可望在睡梦中被鼓声惊醒,得知明军主动渡河来攻,不禁大吃一惊,由于在浓雾之中不知对方虚实,为保险起见,孙可望连忙下令全军向后退却五里,直等到李本高部渡过浮桥,叛军这边方才完成了集结。孙可望于是命麾下大将陈罗汉领兵一万向着登岸的明军包抄过去,而他自己则带着五千驾前军在后压阵,双方旋即在浮桥附近的三岔口展开了激战。 随着天色渐明,浓雾开始慢慢消散,李本高抬头远眺敌阵,隐约可见阵中悬有一面杏黄龙旗。李本高料定孙可望必在其间,如今形势敌强我弱,惟有擒贼擒王,方才能够不战而胜,念及至此,李本高眼前一亮,立刻点齐五十名精骑直扑龙旗的方向。 李本高一马当先,手执长槊汹汹而来,所到之处挨着死碰着亡,众叛军见这几十骑锐不可挡,纷纷下意识地向两侧避让,只在须臾片刻间,李本高便已杀至眼前,引槊直刺孙可望心窝。 孙可望惊惧不已,慌忙拨马调头就走,并向着李本高大声疾呼道:“李本高,你与孤不是故人吗?既受本王之恩颇深,为何却是穷追不舍,莫非今日欲加害主子不成?” 李本高却是举槊厉声怒斥道:“狗贼!汝既做朝廷臣子,须知君臣大义!本将军今日杀的不是主子,而是欺主的逆贼!” 哪知话没说完,李本高忽觉背后似有疾风袭来,暗道一声不好,急忙扭身闪避,可还是慢了半步,一支流矢径直射中了他的右肩。李本高强忍疼痛,一把拗断伤口上的箭矢,顾不上包扎伤口,便又继续催马追了上去。不料才追出去没多远,胯下坐骑却突然骤失前蹄,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李本高知道自己正处于生死攸关的时刻,就在落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向旁一个打滚卸去坠马之力,随即抓起长槊,瞄准孙可望后背,拼尽全身气力抛掷了出去。 孙可望回头望见李本高掷槊,心中大骇,慌忙侧身伏于马鞍之上,这才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致命一击,但见槊尖擦着孙可望身子飞过,狠狠地插入了不远处的泥土中。 与此同时,陈罗汉亦横刀跃马,从斜地里杀出,拦在了李本高身前。李本高此时手中仅剩一把短弩,加上右肩有伤无法发力,根本不是陈罗汉的对手,很快身中数刀,血流如注。 见力不能支,李本高于是趁着陈罗汉错身回马的空隙,奋力举起手中短弩,拼尽全力将最后一支弩箭射了出去。两人相距仅不到五步,陈罗汉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一箭射中哽嗓咽喉,当即翻身落马,气绝身亡。 陈罗汉既死,李本高的血也已流尽,只见他踉踉跄跄地站直身子,随手抛下手中短弩,昂首长啸一声,旋即轰然倒地。 定国于阵中亲眼目睹李本高部全军尽没,心中不禁一阵悲凉,敌众我寡,再这么打下去根本没有一丝胜算,定国不愿这些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再作无谓牺牲,竟萌生了退兵的念头。 恰在此时,于破晓前回营搬兵的白文选带着五千精骑赶来投奔。听说定国正打算退兵,白文选忍不住连声劝谏道:“晋王此时万万不可退兵!张胜如今已袭滇都,若我军再退,贼军以铁骑追杀,我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矣!今日之势,与其死于马蹄之下,倒不如力战殉国!岂有他哉?” 白文选的一席话令定国醍醐灌顶,当即断绝了撤退的想法,传令全军稳住阵脚,沿河岸布阵死守。 在说服了定国后,白文选又继续提议道:“请晋王、蜀王坐镇于此,尽可能从正面拖住孙逆!末将即刻率部前往与马惟兴部会合,在敌后发起攻击,孙逆腹背受敌,必败无疑!” 说罢,白文选又马不停蹄地率部重新渡过浮桥,直奔向马惟兴大营而去。 回头再说孙可望,他驻马立于一处地势稍高的山坡之上,得意洋洋地举鞭指向前方,对着左右言道:“孤这二弟,不过区区三万残兵,却不知天高地厚,敢与孤作对?今日曲靖城下即是他的葬身之地!” 笑罢,孙可望遂令诸营乘胜渡河前进,不料就在此时,前军却是一阵大乱,纷纷向后退去。孙可望不明所以,急命参将程万里前去查问。没过多久,程万里便回来向孙可望禀报,说白文选已抛弃大军,带着本部人马投奔李定国去了。 孙可望闻讯勃然大怒,当即亲率麾下驾前军充当前锋,直接从正面一处浅滩强行泅渡过河。见此情形,定国连忙扭头望向身旁的义子李远,肃然言道:“敌人已开始渡河,事不宜迟,你且率一千精骑,以最快速度冲至岸边,趁敌半渡发起突袭,务必死死拖住敌军!” 李远毫不犹豫地抱拳虎吼一声,旋即率领一千精骑飞驰出阵,向着刚刚登上岸滩的叛军前锋发起了反击。一时间岸滩之上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由于背水决战没有后路可退,登岸的叛军不得不拼死向前,奋力搏杀,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叛军冲上岸来,李远率领的这支明军已是死伤累累,渐渐落入下风。 就在这紧要关头,白文选终于率部抵达了位于孙可望大军侧后方的马惟兴大营,守寨将士见是白文选,遂不放一矢,开阵迎白文选入营。 形势万分危急,马惟兴顾不上寒暄,立即与白文选合兵一处,直抄孙可望阵后,留守后方的叛军根本没有丝毫戒备,在猝不及防下,瞬间阵脚大乱,接连被冲破了七八座大营。 白文选与马惟兴一面挥军冲杀,一面命众将士齐声高呼道:“迎晋王!迎晋王!” 喊声一经传开,原本就不愿内讧的秦军将士纷纷脱掉号衣,齐刷刷地放下武器,跪倒在地,主动停止了战斗。 一时间,兵锋所指之处,所有将领尽皆反水,十四万大军顷刻瓦解。不少秦军将士更是主动与白文选合兵一处,如潮水般向着孙可望的龙旗方向席卷而来。 定国与文秀在阵前督战,忽见叛军后阵一片大乱,知白文选已经得手,心中不由大喜,立刻亲率主力同时从正面向叛军发起了总攻。 形势瞬间完全逆转,孙可望不可思议地高声惊呼道:“孤素来对诸将不薄,为何诸将今日却全都反水?” 话才刚出口,孙可望已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他全身毛孔紧闭,血液凝固,脑海中顿时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逃! 念及至此,孙可望连忙对着身边的仅存的百余骑亲兵高声疾呼道:“弟兄们,速速随孤突围!留得青山在,不愁东山再起!” 兵败如山倒,孙可望拼命策马向北夺路狂奔,一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的十几万大军怎么就突然临阵倒戈了。好不容易逃到普定地界,见没有追兵赶上,孙可望这才放慢了脚步,回头再看,从者竟只剩下了五十余骑。 孙可望狼狈不堪地来到普定城下,正打算进城歇马,哪知因病留守于此的马进忠不但紧闭城门,还命炮手从城头之上放炮轰击孙可望。 炮手一脸惊愕地望向马进忠,紧张地问道:“将军,城下可是国主,确定要开炮么?” 马进忠强撑着病体,冷哼一声道:“国主率貔貅二十万誓师出征,而今城下不过区区数十骑,岂能是国主?必定是贼人假扮!给老子开炮狠狠的轰!” 一时间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城下一片鬼哭狼嚎,惨呼连天。孙可望被炸得是灰头土脸,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带着从骑绕城东走,灰溜溜地直奔贵阳而去。 随着孙可望败逃,定国一举收编了十几万秦军,实力大增。由于担心永历帝安危,定国遂与文秀商量道:“今张胜往袭滇都,王自奇又据永昌,我当挥军回援!三弟,汝且与巩国公急追秦王,务必将其生擒活捉,押解回滇都,切记莫要伤他性命,坏我兄弟之情!” 二人分工之后,定国立刻率主力大军回援滇都,而文秀与白文选则引五千精骑沿着孙可望败逃的方向一路朝贵阳追赶。 且说孙可望堪堪逃至贵阳郊外的一个岔路口,忽见身后烟尘四起,似有追兵赶到,孙可望急令部下卸下衣甲,丢弃于左边的小路之上,随即又命众人继续沿此小路撤退。 参将程万里不解地问道:“国主,咱们把衣甲全都丢在小路方向,岂不是明摆着告诉追兵,咱们往小路去了?” 孙可望却是信心满满地解释道:“兵法有云,隐真而示假,孤偏偏却要反其道而行之,此乃兵不厌诈也!追兵一旦看到丢弃于小路之上的衣甲,定然认为咱们使诈,反而会走大路追赶!岂不知孤早已从小路遁去!” 程万里恍然大悟,连声称赞孙可望用兵如神,众人于是依计行事,将衣甲丢弃与路边,然后匆匆走小路而去。 不消片刻功夫,文秀与白文选便率追兵来到了岔路口。文秀勒马停住,环视一眼四周,发现通往小路的方向丢弃着不少衣甲,当即判断孙可望是走大路方向逃跑,不禁嘲笑道:“如此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本王?” 白文选却有着不同的见解:“蜀王,正所谓兵不厌诈,孙逆素来诡计多端,又岂会使出如此低劣的伎俩,让人一眼看穿?依末将看来,他当是走此小路而去。” 文秀一脸自负地摆了摆手:“秦王新败,已成惊弓之鸟,如何还能有此缜密心思?且传本王军令,全军沿大路继续追赶,必须赶在秦王进入贵阳城之前将他拦下!” 白文选毕竟新附不久,见文秀如此坚持,也不好多劝,只得抱拳领命,带着众将士往大路追去。然而一路追出几十里,眼看马上就要到达贵阳城下,却始终没有发现孙可望的踪迹。 世子刘贵忍不住勒马停住,转头对文秀说道:父王,前面不远可就到贵阳了,孙逆恐怕走的不是这条道!” 这时候,就算儿子不提醒,文秀也已经发现上当了,但此时就算回头再往小路上追,又哪里还追得上。想到这里,文秀干脆将错就错,下令全军继续向贵阳进发,打算乘胜一举进占贵阳,彻底扫清孙可望在贵州的残余势力。 一八〇 王尚礼夺门失利 冯双礼炮惊秦王 且说张胜、马宝、武大定三人奉孙可望之命率七千精骑取小路,疾行五昼夜,终于进抵滇都城郊。由于担心城内疏于防备,马宝故意让部下沿途四处焚烧民房,将原先的偷袭变成了明攻。 王尚礼在城内听说叛军将至,正准备披甲登上城楼,以为内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负责秘密监视王尚礼的靳统武,急忙奏请永历帝召其入朝觐见。王尚礼接到圣谕尚在犹豫,哪知永历帝却又接连派来两拨太监催促他尽快入宫。 见永历帝催得如此急切,王尚礼知道机密已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点齐五百亲兵直抵宫门,打算强行闯宫,将永历帝劫为人质,然后迎叛军入城。 黔国公沐天波此时正奉命镇守于宫门之前,他擅使一双流星锤,经常将兵器藏于衣袖之中,以作防身之用。今日见王尚礼气势汹汹而来,沐天波当即毫不犹豫地将袖中流星锤甩了出去,死死锁住王尚礼的脖颈,然后猛地往回一拉,王尚礼立足不稳,骤然失去重心,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台阶上。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王尚礼从地上爬起身来,沐天波已然重重一脚踩在了他的肩膀上,一旁的禁军紧随而至,将王尚礼五花大绑捆了个严严实实。 台阶下王尚礼带来的五百亲兵见主将被擒,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沐天波担心这些人铤而走险,闹出变故,于是掏出流星锤,在宫门前挥舞了起来。但见流星锤上下翻飞,出神入化,在场众人皆看得是胆战心惊。 王尚礼自知并非沐天波的对手,不禁长叹一声,旋即吩咐部下放下兵刃向沐天波投降,然后颓然言道:“吾已是笼中之虎,就不劳烦总府大人您动手了。” 就在沐天波制服王尚礼的同时,交水大捷的露布也已星驰送到了滇都。永历帝喜极而泣,立刻命人将捷报大张于金马、碧鸡坊下,以安城中民心。 此时,张胜率叛军也已杀至滇都城下,见城内久久没有人出来接应,张胜急得原地直跺脚,正打算派细作潜入城中联络王尚礼,却忽然看见张贴于城门前的交水之战报捷露布。张胜心中惊骇,急忙找来附近百姓询问战况,百姓皆言:“晋王在交水大败秦军,很快就要打到贵阳了。” 既知孙可望大军已败,原先约好充当内应的王尚礼也音信全无,张胜抬头又见城楼上旌旗密布,防守森严,知道仅凭自己身后这点兵马想要破城,根本是比登天还难。念及至此,张胜不敢再在城下多做逗留,连忙传令全军将后队变作前队,匆匆走原路撤退。 再说定国,由于担心滇都安危,遂命高文贵统率大军尾随跟进,然后亲率五千精骑,日夜兼程驰援滇都。眼看马上就要进入滇都地界,谁知却在浑水塘与张胜撞了个满怀。 陡然见到定国的大纛出现在前方,张胜惊得是面色煞白,可事已至此,为求活命,他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挥军迎了上去。 但见张胜手执一柄长剑,策马直入明军阵中,向着定国的大纛飞驰而来。左右将士见状急忙高呼示警道:“晋王小心!” 在众将士的惊呼声中,张胜已迫近至定国面前,挥舞着长剑照着定国的顶梁劈了下来。定国不慌不忙抬枪拨开来剑,旋即反手一枪直刺张胜心窝。张胜大吃一惊,连忙收剑回挡。然而在定国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张胜没过上几个回合,便渐渐落入了下风,只剩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张胜越打越是惊恐,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定国的对手,若再这样下去,就算不把小命留在这里,也非得被生擒活捉不可。想到这里,张胜不敢再战,拽马回头就走。 定国正杀得兴起,见张胜要逃,赶忙催马跟上,大喝一声道:“张胜,你且往哪里走?还不速速下马就擒!” 张胜策马疾趋,见定国在后紧追不舍,遂顺手从挂在马鞍上的鱼皮袋内取出短弓,又于箭壶中拔出一枝箭矢悄悄扣在弦上。只待定国追近,张胜突然回身,弓开满月,望着定国面门就是一箭。 箭似流星,定国猛然见到一道乌光已至眼前,不禁大吃一惊,急忙低头躲避,可还是慢了一步,此箭不偏不倚射中了定国头顶的盔缨。趁着定国顿马闪避之际,张胜在亲兵的掩护下迅速退回本阵,继续指挥部下向对面的明军发起冲击。 由于交水大战之后急于回援滇都,路远兵疲,战至此时,明军几有不支。值此关键时刻,马宝督率本部人马赶到了战场,并下令以虎蹲炮猛烈轰击叛军后阵。 一时炮声震天,叛军被炸得是人仰马翻,马宝随即挥军掩杀过去,与定国前后夹击,叛军抵挡不住,最终全线崩溃。 见战局瞬间逆转,张胜忍不住惊呼道:“马宝亦反矣?”旋即不敢再战,慌忙收拾残兵败将,突阵而走。 次日清晨,张胜狼狈逃至益州地界的沾益山中,此时跟随在他身边的就只剩下了八名亲兵。驻守益州的仁安伯李承爵虽是张胜部下,但却并不愿意背叛朝廷,听闻张胜败逃至此,心中暗喜,立刻故意从军中挑选了五百老弱之兵,出城数十里相迎。 待至张胜到来,李承爵立刻跪于马下,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礼道:“末将参见汉川侯!” 张胜见状,急忙翻身下马,一把将李承爵从地上托了起来:“仁安伯,汝也是总兵,为何行此大礼?” 李承爵顺势站起身,谦恭地说道:“当年承蒙汉川侯提携,末将方有今日,大恩大德,末将岂敢相忘?” 听了李承爵的这一席话,张胜心中很是感动,又见其身后士卒尽皆面带疲容,羸弱不堪,顿时松了一口气,遂不再提防。李承爵暗中察言观色,眼瞅着火候应该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邀请张胜随他一同去往益州休息。张胜不知其中有诈,稍稍客气了一番,便带着仅存的八名亲兵,与李承爵并辔进入了益州城。 李承爵于镇台行辕内院大厅内大摆筵席,经过一昼夜亡命奔逃,张胜此时早已饥疲交迫,突然见到这么多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整个眼睛瞬间都放了光,再也不上形象,随手抓起一大块蹄膀,就着美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开宴没多久已是日薄西山,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李承爵于是命仆人于大厅之中点起灯烛,然后轻轻拍了拍掌。随着掌声响起,屏风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乐声,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屏风。 须臾片刻间,但见两队白衣舞女从屏风两侧鱼贯而出,于大厅正中汇合在一起,一时间柳腰轻摆,舞步飞扬,如仙从天降。不多时,又有一名身穿红裙的女子从屏风后飘出,踏着轻盈的舞步来到白衣舞女中间,白衣舞女随即环绕于红裙女子四周,分而复合,忽如众星捧月,忽如群英缤纷。 在场众人看得是目不转睛,连声叫好。待至一曲终了,李承爵满脸堆笑地把手一挥,这些舞女当即分别来到众宾客之间落座,至于那名红裙女子自然坐到了张胜的身边。 跟随张胜入城的这八名亲兵全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血气方刚,见这些美女投怀送抱,刚开始还有些拘谨,可扭头看到自己的主帅亦搂着红裙女子开怀畅饮,遂再也忍耐不住,有样学样,完全丧失了警惕。 推杯换盏间,张胜借着酒劲绘声绘色地给李承爵讲起自己这一路的惊险经历。 等张胜把话说完,李承爵面带醉色地举起酒杯,恭维一声道:“汉川侯真是好手段,也亏李定国命大,若不是马宝那厮临阵倒戈,李定国早成阶下之囚矣!” 面对李承爵的夸赞,张胜心中尽管得意洋洋,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谦虚的模样,举杯连称不敢。 哪知就在此时,李承爵眼中陡然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接着只见他拿酒杯的手突然一抖,酒杯瞬间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就在酒杯落地的同时,大厅正门及屏风两侧突然冲出了大批全副武装的甲士,出其不意地将张胜及八名亲兵全部擒缚。 张胜被数名甲士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酒也醒了七八分,忍不住高声斥责李承爵道:“李承爵!汝为部将,何敢叛我?” 李承爵撑着桌案站了起来,背手来到张胜面前,冷哼一声反问道:“汝既敢叛天子,吾又有何不敢叛汝乎?” 一席话问得张胜是哑口无言,当即停止了挣扎,李承爵遂命人将其押赴滇都,听候朝廷发落。 回头再说孙可望,一路奔逃回到贵阳,仍是惊魂未定,连忙下令留守贵阳的大将冯双礼领兵去往威清要路布防,叮嘱他一旦文秀兵至,立刻连放三声号炮报警。 冯双礼本就对孙可望的倒行逆施心怀不满,今日又见其兵败如山倒,出征时的十四万大军更是只剩下了十五六骑,心中不再犹豫,立刻决定改弦易辙。 待至深夜,冯双礼在文秀追兵尚未抵达贵阳之时,便下令连放三炮示警。孙可望在睡梦中听见号炮,以为文秀追兵已至,惶恐之下慌忙带着妻儿及百余名亲信随从连夜奔逃出城,向东而去。 数日后,文秀率部抵达贵阳城下,冯双礼立即开城相迎,宣布归附朝廷。尽管文秀没能擒住孙可望,但却意外俘获了从交水败退回到贵阳,自投罗网的张虎。 很快,张虎就被五花大绑着押解至文秀面前,见到张虎,文秀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厉声诘问道:“张虎!皇上赐汝金簪议和,何有行刺之说?汝挑拨离间,该当何罪?” 见张虎低着头,无言以对,文秀于是下令将张虎押回滇都,交由朝廷处置。 不久后,张虎与张胜二人皆被廷议论罪,枭首于市,而王尚礼则畏罪于家中自缢身亡。 听闻定国凯旋而归,永历帝遂命马吉翔率诸文武出城郊迎接于碧鸡关。 待定国入朝复命后,永历帝当场论功行赏,晋封白文选为巩昌王,冯双礼为庆阳王,马进忠为汉阳王,马惟兴为叙国公,贺九仪为广国公,马宝为淮国公,追赠战死的崇信伯李本高为徽国公,谥壮烈。另论附逆罪,降荆江伯张光翠、德安侯狄三品、岐山伯王会等人之爵位,程源、郑逢元、万年策、刘泌等秦府幕僚亦皆被降职留用。 此外,永历帝又传旨赠恤这些年来被孙可望迫害之诸臣,如严起恒、杨畏知、杨鼎和、张载述,以及与吴贞毓同时遇难的十八名大臣,对他们的家属各予优典,以慰忠魂。 一八一 李定国慷慨陈词 孙可望穷途降清 定国素以忠勇著称,且为人大公无私,从来不仗势压人,自是深得天下军民人心,滇都城内自永历帝以下无不对其赞誉有加。 尽管此时孙可望已是穷途末路,可定国却并没有打算放弃他,在他的建议下,永历帝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于滇都颁下谕旨,赦免孙可望之罪,并命文秀全权负责招抚孙可望事宜。 文秀为人忠厚,真心不希望再与孙可望手足相残,他接到诏书后,立刻写下一封血书,派人连同圣旨一并送给孙可望,希望他能够幡然悔过,悬崖勒马。没想到孙可望非但毫不领情,还在回信中怒斥定国和文秀忘恩负义,言辞依旧嚣张跋扈。 定国无奈,只得将此事作罢。 正当诸将皆沉浸于平定孙可望叛乱,封王拜爵的喜悦之中时,刚被封为巩昌王的白文选却是忧心忡忡,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担心定国如今已是大权在握,难免不保他也会效法孙可望软禁永历帝于安龙那般,将永历帝软禁于滇都,甚至废帝自立。若果真如此,那他白文选岂不是驱狼吞虎,助纣为虐,成了大明朝的千古罪人。 念及至此,待至退朝后,白文选便径直来到了晋王府登门拜访。西府长随夏大柱正打算进去通禀一声,却被白文选拦了下来,只是让他在前领路,带着自己直接去找定国。 夏大柱引着白文选来到王府书房,定国此时正在案前处理公文,听见推门声,抬头一看,没想到居然是白文选大驾光临,定国连忙起身相迎,一面招呼着他坐下,一面吩咐下人上茶。 白文选从托盘上端起茶杯,轻轻押了口,然后将杯放回桌上,点头示意下人退下,随即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用试探的口气问了一句:“今晋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何不废帝自立,独领风流,还看今朝?” 定国心里明白,安龙救驾,交水平叛,全都是仰仗白文选暗中相助,方才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难关,今天他说这番话其实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担心自己也像孙可望一样,打算拥兵自重,废帝自立。 望着白文选疑虑的眼神,定国不禁微微一笑,随即慷慨陈词道:“巩昌王此言差矣,当今圣上宽厚仁慈,若在太平盛世,必是一代明君。然今身逢乱世,建虏步步紧逼,国事举步维艰,吾辈既为臣子,更当竭忠报国,又岂能行曹操、司马懿之事,落得后世唾骂乎?” 见定国的这一席话的确是出于本心,白文选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此时,与滇都城内喜气洋洋欢庆胜利的景象截然不同的是,曾经不可一世的秦国主孙可望却在众叛亲离之下一片凄凉,形同丧家之犬。 在这个黄叶飘零的晚秋时节,孙可望的心情犹如这天气一般,冷得人直打哆嗦。他一路途经偏桥、镇远、平溪、沅州,各处皆是紧闭城门,不愿接纳,个别地方的守将念及旧情,还会用竹篮将食物缒下城墙,供其食用,然而更多地方根本就不愿搭理他们,任凭孙可望派人在城下如何呼喊,都是爱理不理。 这么多年来,过惯了呼风唤雨的日子,如今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孙可望逐渐丧失了理智。直到此时,孙可望方才骤然醒悟,出征前空圆大师对自己说的“不要带白马去”,原来指的是白文选和马宝二人,至于那句“来时菩萨面,去时老僧头”,则是暗示自己现在就只有剃发归清这一条路可走了。 好不容易逃至靖州,不久前才刚被孙可望提拔为靖州道的原中书舍人吴逢圣见是国主逃难至此,立刻命人打开城门,迎孙可望入城。 直到这时,孙可望才总算是有了一块暂时的歇脚之地。没想到才刚一进署衙,孙可望便迫不及待地命吴逢圣点即刻齐城中兵马,随他回军与追兵决一死战。 吴逢圣大吃一惊,连忙跪倒在地,连声劝阻道:“国主,万万不可!靖州城小,兵不过数千,自保尚且不易,若是出城与敌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实属不智啊!请国主三思!莫要意气用事!” 孙可望一听就火了,暴躁地怒吼道:“那你说老子该如何?追兵转瞬即至,若不出兵,岂不是坐以待毙?” 程万里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与其等死,不如降清?” 关于降清这条路,这一路走来山穷水尽,孙可望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由于担心遭到将士们的反对,苦于不知该如何开口,今日听程万里替他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孙可望遂不再掩饰,顺水推舟道:“一路人心俱变,看来惟有投清可免了!” 听说孙可望打算降清,吴逢圣却是顾虑重重地提醒道:“若要降清,须得剃发,恐怕……” 剃发易服这件事对吴逢圣这样的文人来说,一时半会儿间多少还有些难以接受,但孙可望只是一介武夫,根本没有那么多顾虑,他当即对着身边寥寥可数的随从人员言道:“孤此番遭李定国如此羞辱,岂有忍气吞声的道理?孤今日哪怕不要头上的这点毛发,也要去向大清借兵,擒杀永历君臣,以报此仇!” 在拿定主意后,孙可望于是派遣杨惺先、郑国二人去打前站,先行一步赶往宝庆,与清廷接洽投降事宜,旋即孙可望不等清廷方面答复,便迫不及待地在三千靖州守军的护送下,匆匆前往宝庆。 孙可望一行方才离开靖州不到三日,白文选率领的追兵已然尾随而至,并向着他们包抄过来。 程万里一脸狼狈地从乱军之中冲杀出来,风尘仆仆地无孙可望面前勒马停住,高声大呼道:“敌军势大,请国主速速突围!” 在听到四周围此起彼伏“活捉孙可望”的呐喊声后,孙可望顿时如同疯了一般,赤红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程万里,怒吼道:“你说什么?再给老子说一遍?” 程万里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微微一愣神,随即继续劝说道:“国主,到处都是敌军,此时若是不走,等到包围圈完全行成,可就走不成了!” 发了一通脾气后,孙可望不禁颓然言道:“孤已成孤家寡人,地盘军队尽失,就算去投了清军,又能如何?也罢,今日这里便是孤的葬身之地!” 不久之前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主,可这才没过多久,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惶惶如丧家之犬,这让孙可望情何以堪? 程万里见此情形不禁焦急地劝说道:“国主,何必心灰意冷!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咱们能够突围冲至宝庆,与清军联合,何愁不能东山再起?事不宜迟,还是赶紧突围吧,不然可就全都完了!” 孙可望纵使心中再多不甘,但他知道程万里所言非虚,如若不趁着现在突出重围,可就真的要坐以待毙了。念及至此,孙可望一咬牙,终于做出了决定:“也罢,全体将士,随孤杀出重围!” 程万里也连忙跟着疾声高呼道:“弟兄们,保护国主突围!” 众人于是在程万里的指挥下,将孙可望及其家眷护在中间,夺路狂奔,总算是在乱军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往宝庆方向逃去。 九月三十日,孙可望又派出信使赶往清偏沅巡抚袁廓宇麾下湖广中路总兵李茹春、左路总兵王平的军营之中,乞求二将尽快发兵救援,并向清湖广巡抚张长庚送上了一封降表。 书曰:“李定国、刘文秀等大逆不道,荼毒生灵。可望兴师问罪,反为所诱。乞代奏大清皇帝陛下,发铁骑一万,愿献滇、黔、蜀以归一统,更报不世之仇。” 张长庚接信后不敢怠慢,急忙将孙可望的降表八百里加急送往北京,并向顺治帝报告说:“大逆孙可望虎踞滇、黔,鸱张区宇,年来费饷勤师,用张征讨。今天殄穷凶,自戕溃败,俯乞皈化,是不劳挞伐而南疆边土共戴皇上如天之福矣。” 与此同时,在得知孙可望的危险处境后,袁廓宇为了抢得头功,急命湖广中路总兵李茹春、左路总兵王平率军赶往接应。 当李茹春与王平二人率领清军匆匆赶至武冈界时,孙可望正于黔湘交界处的沙子岭突遭明武冈总兵杨武的截杀,形势已是万分危急。 经过大半日的激战,孙可望部死伤累累,不少士卒都丢下兵刃,跪地向明军投降。孙可望一路且战且退,待退至一处小土坡,仍旧聚拢在他身边的,就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人。 就在孙可望陷入绝望之际,一支清军铁骑突然从斜地里呼啸而出,犹如山岳崩塌,大江决堤,势不可挡。 中军穿过乱军,飞驰来到杨武面前,顾不上下马便神色惊慌地抱拳禀报道:“大事不好,清军杀来了,请镇台大人速避!” 这支清军就是程万里搬来的救兵,随着清军投入混战,原本就是远途奔袭,又与孙可望部恶战了大半日的明军将士猝不及防,顿时阵脚大乱,虽然暂时还没有溃散,但在清军铁骑的分割包围下,也只能是各自为战。 环顾一眼整个战场,杨武知道清军有备而来,再打下去除了折损更多的将士,根本毫无益处,他终于在无奈之下,艰难地做出了决定,遂向着中军吩咐道:“火速向各营传令,全军且战且退!不可恋战!” 随着明军退去,清军并没有继续追赶,而是停下了脚步。 见到李茹春与王平二人,孙可望忍不住热泪盈眶,连声称谢道:“多谢二位将军仗义来援,大恩大德,可望今生铭记五内,绝不敢忘!” 孙可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终于化险为夷,他心中自是感激涕零,若不是孙征淇和孙征淳两个儿子在旁边搀扶着,都差点儿要跪下来给这些清军磕头了。 李茹春与王平在与孙可望客套寒暄了片刻后,当即护送着孙可望及其家眷、随从人员共计五百余人,从宝庆府南面的花桥地方进入清军的控制区,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将他们送至沅州,与偏沅巡抚袁廓宇会面。 在接受了孙可望的投降后,袁廓宇立即向顺治帝奏报曰:“伪秦王孙可望与李定国不协,兴兵相攻,为定国所败。因遣其伪将程万里等赴中路镇臣李茹春、右路镇臣王平军前投诚,仍请兵复仇。可望行至沙子岭,为伪总兵杨武追袭几殆。我兵驰援,贼方骇散,可望因得乘间携其妻子来归。计降伪总兵都督二十二员,伪太仆寺卿一员,伪副参游等一百余员,伪内官二十二员,兵丁家口五百余名,马骡五百余匹。” 随着孙可望降清,明朝在西南一隅的局势也随之急转直下,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急剧恶化。 一八二 分化瓦解定滇西 廷议汹汹愁亨九 此时,已经西遁的关有才、张明志、王自奇三人分别退守楚雄、大理、永昌等地。在平息了孙可望叛乱后,定国认为如果任凭此三人据守滇西而不加以征剿,他日北伐之时,必将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为此,在得到永历帝的允准后,定国当即命靳统武率四千精骑为先锋,自率大军三万在后,誓师西征。 由于顾虑到盘据滇西的三处兵马若是合为一股,势必大大增加平叛的难度,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因此定国拨给靳统武的四千将士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命其务必迅速向楚雄进军,防止关有才不战而逃。 靳统武不敢怠慢,一路快马加鞭,当日便率军抵达了楚雄。不久前,关有才得到孙可望交水兵败的战报,心中惶恐不安,正打算弃城遁走,可还没等出发,却又得到了刘文秀率大军前往湖南追赶孙可望残部的消息,关有才认为定国断然不会两线用兵,顿时放下心来。 因此当靳统武率兵出现在楚雄城下时,城内竟毫无防备,加之城池年久失修,靳统武遂轻而易举就攻入了城中,并将关有才生擒活捉,押往滇都治罪。 数日后,定国率主力大军进驻楚雄,靳统武在向定国汇报完战况后,正欲继续向大理进军。然而定国却是摆了摆手,对其言道:“张明志此人虽是孙逆部属,但听闻其素来忠于朝廷,若是知道孙逆降清,必然与其划清界限!老靳,此番你去往大理,不必急于攻城,且先分兵占据通往永昌的各条要道,待张明志无路可退之时,再由本帅亲自出面劝降,定能够事半功倍。” 靳统武答应一声,抱拳领命而去,随即兵分数路,迂回占领了弥渡、南涧等处咽喉要道,彻底断绝了张明志的退路。 而此时,张明志在得知楚雄失守的消息后,心中惊惧不已,又听闻定国对孙可望恨之入骨,自己身为秦王麾下的心腹爱将,若是城破,必不为定国所宽恕,当即决定向永昌撤退。哪知还没来得及出城,弥渡、南涧失守的军情急报便接踵而至。张明志大骇,不得不放弃了退守永昌的计划,打算死守大理,同时命传令兵悄悄潜出城去,向王自奇求援。 没想到靳统武对此早有预料,张明志的传令兵才刚走到南涧,就被伏兵当场擒获。 次日天明,定国率大军赶到,旋即将城池围了个严严实实,张明志知道以城中的这点兵力,根本抵挡不住定国的攻势,因此在与家人交代了后事之后,便亲自登上城楼组织抵抗,准备与大理共存亡。 定国驻马立于城下,命义子李远上前叫城道:“城上的人听着!张明志将军何在?晋王殿下欲与张将军说话!” 听到喊话声,城墙上的守军纷纷聚拢过来,躲在女墙之后,猫着腰往下一看,果然是大名鼎鼎的晋王李定国到了。一时间众将士不禁议论纷纷,皆言大家都是大西军旧部,如今却为了秦王一己之私,双方反倒成了敌人,实在是造化弄人。 “弟兄们,咱们与西藩将士皆是兄弟,岂能刀兵相加?不如开城降了吧!”不知是谁突然在城上带头大喊了一声,顷刻间城内军心大乱,附和迎降之声此起彼伏。 张明志在一片哄乱声中快步走到城墙垛口,硬着头皮答应一声道:“张明志在此,晋王殿下久违了!” 定国手执马鞭,拍马往前走了几步,微微一笑拱手言道:“张将军,自田州一别,别来无恙?” 张明志在城头上连忙回了一礼:“多谢晋王挂怀,末将好得很!只是不知晋王此番大兵压境,是打算如何处置咱们这些秦藩将士?” 定国摇了摇头,朗声劝说道:“张将军怕是有所误会!想当初咱们共同跟随老万岁起兵,至今已有二十个年头,一直以来皆是同生共死,本帅又岂能将刀剑置于自家兄弟之身?今日本帅奉旨征讨,实乃迫不得已,将军素有忠义之名,却何故为孙逆一己之私,而置城中数千将士于不顾?你我可都是大明臣子,如今山河破碎,正是报国之时,将军不如归顺朝廷,本帅保证,过去一切既往不咎,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张明志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末将岂敢与晋王为敌,其实末将一直都有归顺之意,只是担心晋王不肯宽恕吾等这些秦藩旧将,方才举棋不定!今日晋王既然推心置腹待我,末将又怎敢抗拒朝廷大军?” 说罢,张明志遂吩咐众将士打开城门,放定国大军入城,大理得以不战而下。 定国遂命张明志继续镇守大理,并让其全权负责招降那些畏罪躲藏于滇西的秦藩溃兵,以赎前罪,而后又令靳统武率部继续向永昌进发。 王自奇龟缩于永昌城内,每日醉生梦死,随着楚雄、大理失守,他知道定国大军的下一个目标一定就是自己。在惊惧之下,他也只能是匆匆整顿兵马,做好了死守的准备。 永昌城池坚固,早在洪武年间,便是拱卫昆明的重要军事要塞,王自奇深信只要自己能够据险坚守上数月,定国必然因粮草告罄而撤军。 靳统武兵临永昌城下,派人轮番前去叫阵,可王自奇高挂免战牌,愣是坚守不出。靳统武兵力本就不多,面对坚城,一时也毫无办法,只能暂时先将城池围困起来,等待定国大军增援。 待大军抵达,听完靳统武的汇报,定国当即提笔写下一封劝降书信,命幕僚誊抄了数百份,用无头箭矢射入城中。 由于定国素来体恤士卒,深得众将士爱戴,如今看到定国的书信,永昌城内守军顿时斗志全无,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私下议论着投降之事,更有甚者打算捉拿王自奇献给定国,以为见面礼。 王自奇得知后,吓得是六神无主,不想成为白门楼上的吕布,急忙连夜带上十几名亲兵,从西门突围而去。见王自奇弃军而逃,城中军民立刻打开城门,齐声高呼道:“恭迎晋王!” 定国率大军进驻永昌,听闻王自奇逃跑,连忙吩咐义子李远速引五百精骑前去追赶。 王自奇一路夺命狂奔,待逃到腾越时,身边亲兵早已皆做鸟兽散,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王自奇自知无路可退,遂动了逃亡缅甸的念头。不料才刚抵达磨盘山后的橄榄坡,就被追兵蜂拥赶上,围了个水泄不通。王自奇环顾一眼四周,自知已无逃出生天的可能,心灰意冷下当即抽出佩刀,反手往脖颈处一抹,登时气绝身亡。 滇西平定,定国下令安抚百姓,旋即班师回朝。永历帝大喜,传旨犒军三日。随着孙可望的残余势力被彻底肃清,定国的威望已是如日中天,朝中诸臣皆感叹晋王乃是武侯再世,伊尹重生。 而定国念及孙可望已再无回头的可能,于是奏请永历帝将行宫迁入了原先的秦王府。 与此同时,定国再次修书送往海上,与郑成功相约待至明年夏天会师南京,恢复江南。另驰檄夔东十三家,约义兄李来亨率部与自己会师荆州,共抗清军。没过多久,李来亨就派来使者,与定国相叙旧情,答应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出兵配合定国的行动。在定国的建议下,永历帝遂加封夔东十三家首领皆为公爵。 回过头再说文秀,他在得知孙可望已逃入清军地盘后,无奈传令停止了追赶,率全军返回贵阳,对原秦藩旧将、属官进行了全面整顿,并派人前往各州县安抚军民,渐渐重新稳定住了贵州的局势。 此时,明军仍控制着四川大部及湖南武冈一线,为了防止孙可望引清军来攻,文秀随即上疏奏请永历帝移跸贵阳,如此一来不但可以向天下军民表明朝廷收复失地的决心,还能够方便就近指挥,鼓舞士气。 永历帝深以为然,当即表示了同意,传谕礼部挑选吉日起驾。 此时定国尚在滇西讨伐王自奇,在听闻永历帝同意文秀移跸贵阳的建议后,顿时疑怒不已,以为文秀是想当第二个孙可望,挟天子以令诸侯。 为此定国连忙上奏永历帝,声称贵阳乃是前线,一旦战事不利,清军必将长驱直入,届时朝廷又将被迫西狩。如此一来不但凭添风险,诸将士为护驾也不得不分散精力,从而影响整个战局。而滇都处于后方,距离前线也不远,具有很强的机动性,只要战事顺利,朝廷便可以高枕无忧。如若永历帝执意要移驾贵阳,自己宁愿辞去一切职务,就此解甲归田。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永历帝怎舍得定国离去,移驾之事自然也就此搁置,不了了之。 然而经过这场风波,定国与文秀兄弟间却陡然生出了猜忌,定国认为文秀先前乃是故意放走孙可望,于是下令将前线部队全部调回滇都整顿。军令难违,文秀纵有万般不甘,但也只得遵令率部退回了云南。 十一月十五日,孙可望在进入清军控制区后,便立即给清五省经略洪承畴送去了书信。 他带着满腔怒火,在信中言道:“自行开诚,愿附大清朝,献滇、黔、蜀之土地,岁纳贡赋,祈职转奏大清皇帝陛下,请兵报仇,以复滇云,擒渠获丑,荡平叛逆,归版章于一统,愿偕诸将进讨,以效奉国初心。” 孙可望一手挑起的内讧对清廷来说无疑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虽说孙可望心胸狭窄,一心想着废帝自立,但他“一堵墙”的名号也不是徒有虚名,这些年在孙可望的精心布置下,清军虽然数次击退明军的大举反攻,但自身也始终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双方长期处于对峙状态。 洪承畴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目前暂时还没有力量打破军事上的僵局,为此只得依照当前形势制订了“安襄樊而奠中州,固全楚以巩江南”的战略防御方针,一面开垦屯田,恢复生产,以守为战,一面招降纳叛,分化瓦解明朝内部,打算等条件成熟之后再会师并进,转守为攻。 这一策略与他当年在松锦大战时所用的步步为营、且战且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然而他忙碌数年,却始终没有半点收获。清廷内部见洪承畴在前线久久没有动静,却是等得不耐烦了。 其中户部侍郎王弘祚率先上疏指责洪承畴养寇自重,征兵转饷,骚动数省,大为民生困弊,使朝廷军费日益增加,强烈要求罢黜洪承畴。 四川巡抚李国英也以八百里加急上表弹劾洪承畴太过保守,此举必致师老财匮,坐而自困,要求由以平西王吴三桂接替洪承畴之职。 洪承畴一时焦头烂额,不得不终日忙于上疏为自己辩解,更加无暇顾及军务了。 一八三 两汉奸惺惺相惜 顺治帝敕谕进兵 面对朝中满汉诸臣如雪片般的弹劾奏折,洪承畴身心俱疲,终于不再争辩,上疏顺治帝称自己经略无能,一筹莫展,寸土未恢,并以年迈有病,老眼昏花为由,请求卸任回京养病。 顺治帝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同意了洪承畴所请,决定此后不再设置五省经略之职,同时撤回原五省经略行辕各级属官。洪承畴接到圣旨,正在打点行装,不想就在此时突然收到了“云贵逆贼自乱”的情报,洪承畴为此兴奋不已,立刻派人快马将此事转报朝廷。 三日后,孙可望的请降书信也出现在了洪承畴的桌案上,洪承畴反复翻看着信上的寥寥数语,不禁欣喜若狂,绝口不提年老目昏之事,抖擞精神要为清廷统一天下效犬马之力了。 十一月十七日,洪承畴亲自率领三千满汉兵马从长沙来到湘乡迎接孙可望的到来。二十五日,孙可望在李茹春、王平二将的护送下,终于姗姗来迟,两大新老汉奸就此会面。 孙可望新附而来,见到洪承畴,自是无比谦恭,与其在贵阳时嚣张跋扈的模样完全天壤之别,不但主动带着妻儿、随从剃发易服,更是将所携“秦王之宝”金印上缴,然后迫不及待地跪地叩首,连连称颂起清廷的丰功伟绩、顺治帝的英明仁德,以及满洲八旗军的勇猛善战,此外还不忘顺带吹捧了一番洪承畴的智略过人。 对于孙可望这样一位在永历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来降,洪承畴自是不敢怠慢,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对孙可望仍以王爵之礼相待。 见孙可望跪倒在地,洪承畴连忙快步迎上前来,一把将其从地上扶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说道:“秦王不必如此多礼,老夫与殿下交锋多年,自然晓得殿下的才能,将来我大清平定西南,朝廷更需仰仗殿下,方能恢复民生,共享太平!” 洪承畴边说着话,边热情地拉着孙可望的手步入宴席,一路上不停地夸赞孙可望此番归顺大清居功至伟,朝廷定然不会亏待于他。 为了表明自己降清的诚意,孙可望在酒宴之上大谈“取三省上献,以大一统之盛事”,建议洪承畴应趁明朝内部混乱,李定国立足未稳之际迅速出兵,将云南、贵州、四川诸省尽数收入清廷版图,否则一旦让李定国整合好内部,就再也没有今日这样好的机会了。 洪承畴深以为然,立刻向孙可望讨要了十九名熟悉云贵内情的随从,将其中四人派往宁南靖寇大将军洛托军中赞划军务,其余十五人则一并归入自己的五省经略行辕。待至酒宴结束,孙可望辗转难眠,干脆重新起身,点亮烛火,连夜绘制了一幅云贵山川地形图,并制成沙盘,于次日一早进献给了洪承畴。 洪承畴站在沙盘前全神贯注地看了许久,不禁抬手轻捋着花白的胡须,连连称赞孙可望忠心可嘉,心中对留任平滇的想法也愈发坚定。可洪承畴再转念一想,自己不久前才刚刚上疏请辞,顺治帝也已经表示了同意,现在若是突然反悔,那可是欺君之罪。 忙活了老半天,到头来竟是空欢喜一场,给他人做了嫁衣。念及至此,洪承畴忍不住在心底埋怨孙可望为何不能早降几日,这样就不会让自己陷入今日这般尴尬局面了。 侍立于一旁的幕僚郭子治见洪承畴脸色阴晴不定,瞬间猜出了他的心事,旋即悄悄向洪承畴使了个眼色。洪承畴心领神会,于是吩咐仆人暂时将孙可望带往后堂歇息。 待孙可望走后,洪承畴连忙焦急地向郭子治询问道:“没想到如此天大之功竟落在老夫手中,只可恨孙可望这厮降的不是时候,老夫先前上奏请辞之事,又当如何自圆其说?请先生教我!” 郭子治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老大人尽管放心,卑职早已在折子里留了转圜余地。” 洪承畴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追问道:“哦?此话怎讲?” 郭子治遂从衣袖中取出那份由他亲手拟写的请辞奏折初稿,递至洪承畴面前,指着上面的文字解释道:“老大人您看,卑职在上面写着‘职年老体衰,血亏滞塞,以至双目昏花,不能视事’,这双目昏花乃是由于血亏滞塞引起,如今听闻孙可望来降,我大清一统天下指日可待,老大人于兴奋之下,气血上涌,视力自然也就得以恢复了。” “这……怕是欺君之罪吧!”洪承畴听完郭子治之言,心中仍是犹豫不决。 郭子治旋即安慰道:“老大人,此话不过就是个由头罢了,自从敬谨亲王死后,朝中能征善战的宗室亲贵又剩几个?至于吴三桂有勇无谋,尚、耿二藩也不过一介武夫,如今除了老大人,又有谁能担此重任?皇上英明神武,岂能不知这西南大局,还得依靠您老主持?” 郭子治的这一席话令洪承畴如梦初醒,立刻将孙可望重新喊了进来,让其自撰降表,连同自己的奏疏一同送呈顺治帝御览。 洪承畴在奏疏中声称自己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可以继续为国效力了,其中言道:“既有此情由,即系重大机宜,时刻难以迟误,职不敢以奉旨解任回京调理致误军机。” 此外,洪承畴又借孙可望之口,称自己的招抚政策大见成效,正是由于自己连年在湖南、广西以守为战,节节严密,方才使明朝内变自生,人心瓦解,迫使孙可望携众来奔。并将自己在先前奏折中“经略无能,寸土未拓”之言狠狠粉饰了一通,全据孙可望降清之功。 十二月初三日,孙可望随同洪承畴抵达长沙,洪承畴在兴奋之余再度上疏顺治帝,为自己表功。 疏曰:“今伪王、伪官、伪丁并眷属人口齐到长沙之日,文武臣工兵民土庶无不喜色相告,共庆太平有日,计滇黔负固之众行见闻风来归,以成大一统之盛。” 初五日,顺治帝在御览了洪承畴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疏及孙可望的降表后,亦是欣喜若狂,立刻敕谕兵部道:“经略辅臣洪承畴前已奉旨准解任回京调理。近闻病已痊愈,仍著留原任,亲统所属将士,同宁南靖寇大将军洛托等,由湖广前进,相机平定贵州。” 同时,顺治帝对孙可望来降之事也十分重视,未来得及与朝臣商议,便拍板做出决定,加封孙可望为义王,并向其颁发敕封诏书,敕曰:“前经略辅臣秦王慕义向化,朕心深为嘉悦,遣官赍敕,先行谕知”云云。 为了让孙可望能够死心塌地为清廷卖命,顺治帝立即派内翰林弘文院学士麻勒吉为正使,礼部尚书兼内翰林秘书院学士胡兆龙、礼部右侍郎祁彻白为副使,携带赍册、金印专程赶赴长沙,为孙可望行册封之礼。 随着册封义王的典礼在长沙隆重举行,孙可望正式成为了清廷继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吴三桂之后的第五位汉人藩王。而他的爵位更与其他四藩的二字封号截然不同,只有单单一个“义”字。 按照历朝历代的传统,单字为亲王,二字为郡王,孙可望初来乍到,不清楚清廷的爵位制度,听说是单字王,自是欣喜若狂,心中更是感慨万千道:“老子当年手握云贵两省二十万劲旅,求一个秦王封爵,永历君臣却是百般刁难。若不是后来永历小儿地盘尽失,这秦王爵位怕是一辈子都求不来。而如今,老子兵败至此,身边就只剩下区区四百人,清朝皇帝却是不吝亲王爵位相授,这一对比,高下立见,怪不得人家仅以区区数万之众,便能够席卷天下!” 由于孙可望曾是西南地区明军内部名副其实的头号人物,他的降清令各路明军的抗清热情遭受了重大打击,加之孙可望经营云贵多年,对云贵地区的山川形胜、军力部署皆了如指掌,因此洪承畴在孙可望投降后不久,就与吴三桂联名向顺治帝上疏,请求对西南地区的永历政权发起全面进攻。 奏疏言道:“孙、李治兵相攻,今可望投诚归化,变化之际,人心未定,大兵宜速进贵州。此卞庄刺虎之时也。” 所谓卞庄刺虎,说的是春秋战国时期,鲁国勇士卞庄趁两虎相斗,大虎伤,小虎死之际,陡然发难,从伤虎而刺之,一举博得击杀双虎之威名。 吴三桂引卞庄刺虎为喻,献媚满洲君臣,力陈明朝永历政权在经过孙可望之叛后,元气大伤,正值最为虚弱的时期,只要能够抓住时机,就可以一举荡平西南。 想当初,定国两蹶名王,南下两广,清军无不闻风丧胆,不论是吴三桂还是洪承畴,乃至尚可喜和耿继茂,一度只敢划地自保,而不愿轻举妄动,即便最终两次击败定国于广东,但也仅仅是将其驱除出境,便立刻见好就收,返回驻地,对于明军控制的西南地区,因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从来不敢心存奢望。 可如今,从新会兵败到交水平叛,曾经大西军的那些精兵悍将,死的死,亡的亡,早已十损七八,士气更是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加之孙可望又将滇黔险易尽输于敌,云贵地区的布防情况完全被清军所掌握,即便定国想要励精图治,重整河山,却再也回天无力了。 至于文秀,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在成都冒死向张献忠进言止杀,在云南爱民如子的大哥竟会选择降清这条不归之路。想到这里,文秀不禁对自己没能够追回孙可望深感自责,顿时只觉嗓子眼一甜,竟是吐血三升,从此一病不起,每日皆在榻上反复呢喃自语道:“自作不靖,以召外寇之侮,吾死无日矣!” 而顺治帝在接到洪承畴、吴三桂的联名上疏后,当即决定乘明朝内乱、人心未附之际,兵分三路共取云贵,并批复吴三桂道:“今贼李定国与孙可望互相攻战,可望来降,乘此贼党内乱,人心未定之际,特命王为平西将军,同侍卫李国翰统兵进讨。” 十二月十五日,顺治帝正式颁布进兵诏书。 敕谕曰:“特命吴三桂为平西大将军,同固山额真侯墨尔根、侍卫李国翰,统领所属官兵及汉中、四川各官兵,由四川前往贵州,相机进取。特命固山额真卓布泰为征南将军,统领前去官兵并提督绵国安标下官兵及湖南调发官兵,由广西前往贵州,相机进取;特命固山额真宗室洛托为宁南靖寇大将军,同固山额真济席哈,统领官兵及经略调去各官兵,由湖南前往贵州。至经略辅臣洪承畴,或应与大兵同行,或应尾大兵之后,已令其相机定夺。” 一八四 李晋王矫枉过正 刘蜀王大病沉疴 永历十二年春正月,为了笼络东南,永历帝在定国的建议下,遣使册封延平郡王郑成功为招讨大将军,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其部将王秀奇为祥符伯、马信为建威伯,另封原鲁王政权兵部右侍郎张煌言为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 由于目前云、贵、川各级文武官员中,大多都是秦藩旧部,各处汛守当初也皆由孙可望所设,若想要出兵抗清就必须先行稳固内部。然而此事牵涉太广,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势必会削弱永历政权的稳定。 这些人在多年治理地方或是行军作战中都表现出了不错的才干,积累了丰富经验,一时半会儿间根本找不到那么多人替换。可如果不加撤换,随着孙可望降清,这些人又都是潜在的威胁,一旦清军来犯,保不准他们会不会在孙可望的劝说下临阵哗变。 在两难的抉择下,定国决定采用折中的办法,并没有展开大面积整顿,只是将部分与孙可望较为亲近的十几名文武官员给控制了起来,并将各营诸将按照军功大小重新配属部队,打乱了原先的指挥系统,又将原秦藩旧部称为“新军”,自己旧部称为“旧军”,予以分别对待。 定国此举尽管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办法,但却对抗清大局缺乏全面考虑,将注意力过多放在了巩固自己在朝廷中的地位上,更是犯了临阵易将的兵家大忌,严重削弱了前线的指挥部署,引起原秦藩旧部的严重不满。 当初文秀在贵州时,对局势有着清醒的判断,他积极收拢那些溃散的原秦藩兵将,从中挑选出三万精锐,加以改编训练,用以防守前线各处隘口。正是由于文秀的豁达大度,尽管孙可望叛逃,但最终跟随他降清的不过只有五百余人,且没有一个重要将领。 由此可以看出这些原秦藩将士还是忠于大明的,本不应当心存畛域,区别对待。可定国却在处理这件事上矫枉过正,缺乏广阔的胸怀,从而导致原秦藩诸将士心灰意冷,士气更是跌落至谷底。 此时的滇都城春意盎然,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里的太平景象。待至元宵佳节,全城内外张灯结彩,花炮声声,仿佛使人感受到了冬去春来的温暖。可任凭是谁也不会想到,这居然会是永历帝在滇都度过的最后一个新春佳节,也是他此生度过的最后一段安稳岁月。 就在举城欢庆的时候,却有郎官金简、光禄少卿高绩联名上疏弹劾定国。 疏曰:“今内难虽除,外忧方大,伺我者顿刃以待两虎之毙,而我酣歌漏舟之中,熟寝积薪之上,能旦夕安耶?二王老于兵事,何泄泄若此。” 定国闻讯大怒,当即来到行宫面见永历帝,愤愤不平地自白道:“皇上,据长沙回来的细作禀报,洪承畴年老昏聩,目不能视,已是风烛残年,鞑子皇帝已然允准裁撤五省经略行辕及长沙幕府,命其即刻启程,回京养老。其后继无人,清军更是群龙无首,又如何攻我?况且云贵川之地地形险要,山川阻隔,即便清军出兵也当选在孙逆叛乱之时,如今叛乱已定,人心归附,此时来攻岂不是自寻死路?金、高二人不思为国分忧,却妄言军事,扰乱圣听,该当严加治罪!请皇上圣断!” 永历帝耐心地听定国把气撒完,然后好言劝慰了一番,这才将金简、高绩二人召入宫中,想让他们当面向定国认个错。没想到二人在定国面前依旧言辞激烈,斥责定国尽撤原秦藩之兵回滇整顿实乃本末倒置,此举必将造成前线空虚,清军长驱直入的严重后果。 定国没等二人说完,忍不住勃然大怒道:“汝等不过区区官职,从未领兵上阵,岂能如此大放厥词?臣请皇上即刻下旨将此二人一并处斩,以儆效尤!” 永历帝知道定国不比孙可望,刚刚所说不过是气话罢了,于是连忙替二人求情道:“晋王莫要动怒,念此二人也是一心为国的份上,不如就饶过他们这一回,发往军前效用,将功折罪,卿以为如何?” 定国在发了一通脾气后,怒气稍平,又见永历帝亲自开口相求,自己也不好再坚持已见,遂点头言道:“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微臣又岂敢自专?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若不加以杖责警示,将来不免再犯!” 在定国的坚持下,永历帝犹豫再三,正打算点头答应,谁知就在这时清廷以三十万满汉大军,裹半月粮,自楚、桂、蜀三道攻黔的军情急报陡然而至。 永历帝看过军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忙不迭地让身旁太监将军报递至定国手中,然后慌乱地问道:“清军兵分三路大举来犯,而今蜀王抱病,兵饷紧缺,却当如何御敌?” 定国看完军报也是一惊,大敌当前,他也顾不上再与金简、高绩二人计较了,于是挥手示意二人退下,旋即对着永历帝慨然言道:“皇上毋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须依托云贵地区险要地势,定能让清军有来无回!” 在定国的安慰下,永历帝总算恢复了镇静,当即下旨召集诸臣入宫,共同商议应对之策。 且说洪承畴将从孙可望随降人员中挑选出的十九名熟悉湖南、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地理者分拨给三路清军,作为向导。 其中北路以平西大将军吴三桂,率都统墨尔根、李国翰,由汉中向四川开进;中路以宁南靖寇大将军洛托、五省经略洪承畴统领,自湖南开进;南路以征南将军卓布泰、提督线国安,从广西开进,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合击贵州。 面对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清军这回可谓是倾尽全力,由于顾虑到定国骁勇善战,三路兵马必须有一名主帅负责统一指挥,相互协调,为此顺治帝特命信郡王多尼为安远靖寇大将军,与平郡王罗可铎、贝勒尚善、杜兰、固山额真伊尔德、阿尔津、巴思汉、卓罗等率领着大批八旗精锐南下,负责专取云南。 顺治帝更是在敕谕中明确规定,赋予多尼节制三路清军的指挥权,打算先看前期进攻贵州是否顺利,再决定大军南下攻取云南的具体日期。 进兵西南的诏书很快被八百里加急送至五省经略行辕,想到一旦攻下西南诸省,在那些新占领地区,不知有多少官位在等待着他们,长沙幕府的大小属官无不弹冠相庆,欣喜若狂。 与此同时,面对汹汹而来的清廷大军,定国也在永历帝的连番催促下,决定改派刘镇国、杨武镇守三坡、红关等各处险要,抵御北路吴三桂之军;马进忠屯驻贵州,防御湖南、广西的两路清军;他自己则统率大军留守云南,以为各路兵马之后援。 此时暂且不表,回头再说文秀,当初他正在贵州处置孙可望降清之后的善后事宜,方才刚有点头绪,却突然被永历帝急诏召回了云南。 见到文秀,永历帝非但没有好言慰劳一番,反倒是开门见山地质问起孙可望逃脱之事。文秀拖着虚弱的病体,喟然长叹道:“彼时杀败孙逆之际,不料他走小路。臣带多兵只从大路追去。及至盘江细问,把桥兵云:不曾从此过。始知走小路奔逃,只得仍从大路追下,且可望仅马上不满百人,随处有马即换,他不说大败之故,谁不应承?连夜前去。臣只一日一站追,故追不及。臣到贵州,冯双礼云已去四日矣。即再发兵追之,已莫可及,可望故此得脱。” 听完文秀的解释,永历帝皱了皱眉,低头沉默了良久方才带着责怪的语气说道:“若知追不上他,当日倒不如不追,如今追而不获,反而激其降清,滇南之祸怕是不远矣。” 永历帝莫名其妙的指责让文秀很是不满,忍不住大声反驳道:“皇上,孙逆反意已决,即便放任其返回贵阳,重整兵马,难道就可以使其充当云南之屏障乎?臣在贵阳堪堪稳定住局势,正欲重整旗鼓,皇上却将臣召回云南,先前努力尽皆付诸东流,臣痛心疾首也!” 永历帝语塞,只得让文秀暂且回府养病,等病好之后再有任用。文秀知道永历帝所言不过托词罢了,朝廷在自己与定国之间已经明显倚重于晋藩,加之念及自己的付出并没有得到永历帝的认可,一时更加心灰意懒。 在苦闷之际,文秀忍不住对世子刘震垂泪言道:“吾退狼而进虎,实乃大明之罪人也!今晋王权势日重,一意孤行,将来必败国矣!” 而随着病势愈发加重,文秀的心情也随之日趋消沉,他干脆将一切兵马事务悉数交予亲信陈建料理,除了大朝之日象征性地露个面,其余时候皆是深居简出,终日长吁短叹,独自一人借酒消愁。 见文秀如此颓废,定国不禁也开始反思,究竟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为此,他也曾多次上门前往探视,想要修补兄弟之间的裂痕。 但事已至此,文秀早已心灰意冷,不复有当年的情怀,纵使有千言万语藏于心中,也不愿多说一句,凭添定国对自己的猜忌。想到这些,文秀干脆闭门谢客,将定国拒之门外,不肯与其相见。 永历帝在得知文秀病重的消息后,也匆匆赶至蜀王府,这回出宫永历帝并没有对任何人说,完全是临时起意。文秀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忽然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有世子刘震的声音传了进来:“父王,皇上亲自来探望您了。” 文秀闻言大吃一惊,强撑着病体从榻上坐起身,虚弱地问道:“皇上来了?” “蜀王,朕听说你病得不轻,自然要过来看看。”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就见永历帝带着一名御医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文秀连忙掀开被子就要下榻,永历帝赶紧上前一步将他按住,强撑笑颜道:“卿病得如此重,就不必顾及这些虚礼了,躺着说话就行。” 说罢,永历帝回头向着御医摆了摆手,御医立刻来到榻边,为文秀诊治起来。 “皇上,您先坐。”刘震从一旁搬来座椅,放在了永历帝身后。 待御医诊治完毕,永历帝于是坐在榻边,关切地询问道:“先前朕的话说得重了些,卿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这些时日且好生休息,把病养好,将来恢复大业还须多多仰仗于卿。” 文秀含泪言道:“承蒙皇上厚恩,臣岂敢有所怨恨?只恨自己病体沉疴,久治不愈,此生怕是难以看到大明中兴之日了!还望皇上往后多多珍重龙体,臣自当含笑于九泉!” 听了文秀之言,永历帝心情愈发沉重,他再三宽慰文秀莫要胡思乱想,又叮嘱御医务必尽力为其调治,旋即长叹一声,转身起驾返回了宫中。 一八五 刘文秀阖然长辞 孙可望抵达燕京 三月,清军平西王吴三桂一路大败明军总兵杜子香,进占合州,并于次月攻陷重庆。 吴三桂遂以重兵镇守重庆,严防夔东十三家,随即与李国翰率军取道綦江,于四月二十五日进逼三坡、虹关、石台关一带。此间山高路窄,上则摩于九天,下则坠于重渊,人皆覆涩,马皆钉掌,节节陡险,一夫可守。 明军主将刘镇国率军五千及数头战象在此扼险坚守,却被吴三桂一举击溃。旋即清军乘胜追击,又在开州击退明军总兵梁亦英,迅速占领了三坡、遵义。 得到前线节节败退的消息后,定国立刻命令全军向安庄一线收缩,并往安庄派去援军巩固防线。 与此同时,中路清军在洛托、洪承畴的统领下于月底抵达贵阳,大败明军马进忠部,马进忠弃城而走,贵阳旋即易手,贵州巡抚冷孟鉦被擒,不屈而死。 就在清军步步紧逼之时,文秀的病情也愈发沉重了。由于文秀始终不肯与定国见面,无奈之下,定国只得让金维新代自己前去探望。 金维新抵达蜀王府,在世子刘震的带领下来到了文秀的卧室,刚一进屋就看见文秀正平躺在榻上,面容憔悴,大口地喘着粗气,时不时还伴随着一阵咳痰声。 万万没想到,仅仅数月不见,一向温文儒雅的文秀竟会变成如此模样,金维新当即泣不成声地拜倒在地,痛心疾首地说道:“殿下须当好自珍重身体,争取早日康复,重返前线,带着将士们继续杀鞑子!” 文秀勉强睁开眼睛,见是金维新,不禁一声叹息道:“金先生快快请起,本王怕是大限已至,恢复大明江山的重担,将来可就全都压在晋王身上了!” 听文秀这么说,金维新忍不住哽咽道:“如今山河破碎至此,殿下怎可舍我等而去?切莫再胡思乱想,您正值壮年,必定能够康复起来!” 文秀却是艰难地摆了摆手,强撑起一抹笑意:“本王的身体,本王自己清楚。吾已是病入膏肓,难以周全,怕是要先走一步,在地下等着晋王克复中原的喜讯了。” 话说到此,文秀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御医见状连忙走上前来,对着金维新施礼道:“金大人请回吧,蜀王殿下需要休息了。” 金维新刚刚从座椅上起身,却见文秀伸手指向窗台旁的桌案,小声说道:“金先生,劳烦将本王放在桌上的奏折交给皇上。” 等金维新将奏折收好,文秀方才继续说道:“本王还想再见一见二哥。” “殿下稍等片刻,在下这就去请晋王过来!”金维新发现文秀气若游丝,知道他怕是挨不过今日了,连忙转身快步离开蜀王府,飞身上马直奔晋王府,将文秀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定国。 定国闻讯大吃一惊,知道文秀命不久矣,这是要交代后事了,心中大恸,赶紧喊来香莲,翻身跃上“二斗金”,载着她飞驰赶到了蜀王府。 进门见到文秀这般情景,香莲忍不住失声大哭道:“哥,这才几个月不见,你到底是怎么了?” 定国强忍着泪水,紧紧攥住文秀冰凉的手:“三弟,你我兄弟刚刚割襟结盟,可不能就这样弃我而去啊!” 听到定国和香莲的呼喊,文秀艰难地睁开眼睛,微微抬了抬手,示意旁边的人全都退下,并带上了房门。 直到这时,文秀方才缓缓言道:“二哥、小妹,你们可算来了!这几日,每我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咱们兄妹三人小时候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可如今却是恍若隔世!若有来生,咱们还做兄妹!” 文秀的话让定国的泪水瞬间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只见定国垂泪言道:“三弟,都怪哥哥猜忌过重,使你伤心至此,是哥哥对不住你!你且多多保重身体,待大病痊愈之时,咱们兄弟再一起上阵,与鞑子决一死战,以报国仇家恨!” “二哥莫要安慰于吾,吾自随义父举事以来,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一切都是命数使然,二哥、小妹不必如此悲伤!待吾死以后,大明朝就只剩下二哥你一人独木支撑了,望二哥多多保重身体,不要步吾之后尘。”文秀轻轻拍了拍定国的手背,满脸的不舍和留恋。 定国早已泣不成声:“想当年,咱们兄弟四人共同入滇,如今四弟战死,大哥降清,仅剩下你我兄弟二人唇齿相依,本该同舟共济,可哥哥却这般猜忌于你,真是悔不当初啊!” 提起孙可望,文秀心中顿时充满了懊恼,长叹一声道道:“如今大哥已是形同陌路,对你我二人更是恨之入骨。吾其实从没想过要取他的性命,只希望他能够痛改前非,可没想到大哥居然选择降清,当年义父正是死于鞑子之手,大哥今日却认贼作父,此举必遭天谴矣!” 定国正欲开口说话,却被文秀把话打断,垂泪言道:“二哥,今日之难皆因大哥引狼入室所致,清军如今从陕西、湖南、两广三路同时进攻,我军危矣!愚弟已是力不从心,二哥务必要想出退敌之策,否则社稷毁坏,亡国灭种,皆我兄弟之过也!” 定国点头安慰道:“三弟,哥哥我哪怕只剩一口气在,也断然不会让满鞑子轻易得逞!你病得如此之重,却还为国事操心,哥哥我实在是肝肠寸断啊!” 文秀说了这么久话,早已是精疲力尽,只见他强撑着一口气艰难地继续托付道:“我命不久矣,二哥还须亲自前往贵阳督军,否则贵阳陷落,滇都亦不能独存!此外还应当派一员上将提一支劲旅,联合夔东十三家镇守四川,决不能让清军轻易从汉中南下入川!只有全力经营四川,将此做为他日北进中原的根基,大明复兴方有指望!待我死后,愚弟家眷尽皆托付二哥了,尤其是犬子刘震不才,还须劳烦二哥教导成人,早日为国效力。” 定国难过地点了点头:“为兄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文秀于是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紧紧拉住定国的手,高呼一声:“收复河山……”旋即,永远闭上了眼睛。 永历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一代名将刘文秀于滇都病逝,纵观他的一生,早年追随张献忠转战南北,后归附大明,忠心报国,功勋卓著,可惜时运不济,空有一身本事,却始终没能得到施展的机会。 定国握着文秀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直到手心得温度渐渐变得冰凉,脑海中不停浮现起当年的金戈铁马,回想起兄弟四人当年谈笑风生的情景,如今就只剩下自己一人苦苦独撑危局。 临终之前,文秀曾上遗表云:“虏兵日逼,国势日危,请入蜀以就十三家之兵。臣有窖金一十六万,可以充饷。臣之妻子族属皆当执鞭弭以从王事。然后出营陕、洛,庶几转败为功。此臣区区之心,死而犹视者也。“ 永历帝在看完文秀遗疏之后,心中不禁感慨万千道:“蜀王于病危之时,对江山社稷依旧萦绕于心,不但捐赠其全部积蓄窖金,更是号召子孙尽忠报国,共赴国难,可谓肝胆可昭日月,真乃忠勇之士也!” 定国听了永历帝之言,亦是心中羞愧,后悔当初猜忌之心,深感文秀胸怀坦荡,感慨言道:“蜀王乃真英雄也!吾自愧不如,请皇上治罪。” 永历帝对于文秀的死讯也是悲恸不已,更是辍朝三日,谥曰:“忠”字,葬于安宁曹溪寺右山。 经过秦王之乱,蜀王病故这一系列打击,永历朝中人心惶惶,愈发死气沉沉,望着文秀的棺椁入土,定国更是心如潮涌,一种不祥之感瞬间蔓延遍全身。 五月初二日,孙可望在麻勒吉等的护送下来到了北京城,顺治帝命和硕简亲王济度、和硕安亲王岳乐带领公、侯、伯、梅勒章京、侍郎等大批高官显爵出城相迎,场面隆重异常。 围观人群中,有万历朝户部主事方大铉之子,南直隶桐城大族子弟方文正在其中,他亲眼看到孙可望竟得到了清廷如此厚待,忍不住赋诗言道:“南海降王款北庭,路人争拥看其形。紫貂白马苍颜者,曾搅中原是杀星。” 次日,顺治帝亲自于太和殿召见孙可望,并在十天之内赐宴多达三次,赐银两次共一万二千两,此外赐府第、赐蟒袍、朝衣、缎匹等不可计数。 一时间,孙可望竟从丧家之犬一跃成为清廷中红极一时的大人物,这令孙可望不禁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念及八年前自己举云南全省之地向漂泊动荡的主动示好,永历君臣却连一个秦王的封爵都是百般刁难,心中更是唏嘘不已,感慨良多。 当月,吴三桂又于开州击败了明军杨武部,水西、酉阳、蔺州诸府全部沦陷。 六月十九日,坐镇滇都的定国在金维新的陪同下登上滇西鸡足山进香。 宾川鸡足山,苍崖万仞,翠微千里,猿踞揉攀,高峻险拔,定国登上鸡足山,被其美景陶醉其间,不禁流连忘返。就在此时,附近石钟寺方丈行远大师率僧众迎出寺门,毕恭毕敬地说道:“老衲不知晋王驾临,未曾远迎接,请晋王治罪!” 定国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作揖言道:“方丈客气了,您是有福之人,在此山之中修炼,真是恍若仙境!” 行远大师连忙接过话题,笑着说道:“旧闻晋王尽忠报国,素有善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定国在行远大师的陪同下步入石钟寺,环顾一眼四周,忍不住感慨道:“此寺看来已年久失修了!” 行远大师无奈地说道:“鄙寺也曾打算修葺,奈何多年战乱不息,徭役赋税繁重,实在是力不从心也!” 定国听后,沉默了许久,待至进香完毕,方才让行远大师取来笔墨纸砚,当场发布谕令道:“晋王李令谕:照得鸡足名山,滇西形胜,本藩西征既捷,便道进香,蓬麓跻巅,游览已悉。惟是峰壑幽深,刹院不无倾圮,询之僧众,咸称近苦差徭。因念其供奉香灯,出于常住,寺僧别无活计,杂派宜于从宽;即或增加田粮,有司当为减豁。至于本山度牒,援纳已经通免,自后或有奸胥、积棍,播害滋端,过往官兵,搜求践踏,许尔各寺僧人,指名启究,永为遵守,俱勿违!此谕。” 至七月,卓布泰一路清军,则自黎平攻入了贵州独山,至此,清军三路大军尽皆集结于贵州,准备大举进犯云南。 一八六 洪承畴诡计迭出 十三家围攻重庆 面对清军步步紧逼,永历帝遂拜定国为招讨大元帅,以古来命将之礼,加黄钺、赐尚方剑,令其积极部署御敌之策。 此时明军主力皆集中于滇都整编,且大多都是秦藩旧部,洪承畴知道只要能够延缓明军主力的出兵时间,自己就能够趁势长驱直入,占得先机。为此洪承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立刻提笔写下一张字条,藏于蜡丸之中,命人即刻送往滇都。 这日,定国正于演武场练兵,忽有庆阳王冯双礼从前线派来的信使,将紧急求援的军情急报送至军前。定国看完军报正在踌躇,又见中军匆匆步入帅帐,将一颗蜡丸递了上来:“元帅,洪承畴派人送来了一封蜡丸密书。” “洪承畴?这个老汉奸此时给本帅写信却是为何?”定国困惑地伸手接过蜡丸,用匕首对半切开,从里面取出字条,匆匆扫视了一眼。 只见字条上写着:“某本待罪先朝,志切同舟,惟候吴王之至,合兵以听指挥,无烦王师远出也!” “元帅,洪承畴这老汉奸都说了啥?”金维新在一旁见定国表情古怪,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 定国顺手将字条递给金维新,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老汉奸说只要等到吴三桂率兵来到,即与他一起投奔我朝,听从本帅的调遣。” 金维新连忙提醒道:“元帅,洪承畴素来诡计多端,此信必定是其缓兵之计,不可轻信!” 定国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值此大兵压境之际自然也不会相信洪承畴的弥天大谎,然而大军尚未整编完成,自己手中能用之兵本就不足,就算没有洪承畴的这封书信,目前也确实也派不出更多的援军。 念及至此,定国决定将计就计,应允洪承畴所请,写下一封回书,命信使带回。由于迟迟没能等到援军,冯双礼部最终在清军的猛攻下全线崩溃。 洪承畴收到定国回书,自以为得计,不久后,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个名叫贾自明的妖人,命其潜入滇都蛊惑人心。 贾自明来到滇都,通过重金贿赂文安侯马吉祥,终于在他的帮助下见到了永历帝。在永历帝面前,贾自明大肆吹嘘起自己的法力无边,说他不但精通天文地理、阴阳经纬、遁甲之事,还曾经在梦中得到过诸葛武侯真传,可以制作木牛流马、火攻器械,能够驱遣风雷,预言天帝将以某月某日助兵灭清云云。 永历帝被贾自明忽悠得是神魂颠倒,竟信以为真,任命其为雷击将军,并按照贾自明的吩咐,命云南各地百姓广伐林木,运至滇都,供贾自明制作盾牌、挡木等战守器具。同时,贾自明又征召全城工匠,督造了一百零八个高达丈许的木偶人,执幡幢以为行阵。 贾自明此举劳民伤财,耗费时日,一时间云南百姓民不堪命,怨声载道。 且说这一年对于永历朝廷来说,可谓举步维艰,除了蜀王刘文秀去世,定国精心设计的恢复江南战略构想也在残酷的现实下,愈发变得遥不可及。 自从当初安龙救驾放弃南宁后,定国就曾命贺九仪率部击败清军,重新夺回了南宁。年初之时,贺九仪更是与阎维龙、曹延生两度攻克横州,直至清军总兵马雄大兵来援,方才被迫退出。可随着云南告急,定国不得不于五月间将贺九仪部从广西调回,粤西之地旋即再次易手。 而这些年来,行人任国玺奉定国之令,一直都在江西一带秘密联络抗清义师。四月初,他命户部主事黄应泰潜往江西丰城一带活动,不料黄应泰却因行事不密,被清军当场擒获,此前联络的宗室朱功铉也跟着被捕,清廷于是顺藤摸瓜,将江西一带抗清义师的主要首领一网打尽,定国谋划借江西义师响应滇黔的计划随之落空。 此外,延平郡王郑成功与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煌言率师北上攻打南京的十七万水师大军,也于七月初九日在羊山突遇飓风,覆舟漂没将士八千余人,无奈退回了舟山。 形势危若累卵,为了牵制吴三桂的北路清军,减缓云南方面的压力,定国又派副将陈良鼎前往兴山联络李来亨、郝摇旗等夔东十三家,打算让十三家出兵围攻重庆,吸引吴三桂回师救援。 陈良鼎携永历帝及定国的密令,带着六名太监匆匆启程,很快就抵达兴山县七里坪。见天色尚早,陈良鼎于是径直前往帅府,拜见定国的义兄,临国公李来亨。 见到李来亨,陈良鼎开门见山地说道:“想必公爷也已经听说了,孙可望叛国降清,其对晋王恨之入骨,引鞑子三路大军来犯,我军节节败退,如今之势,诚可危矣!” 李来亨点了点头:“此事我也听说了,如此一来,晋王的处境可不妙啊!” 陈良鼎赶忙呈上永历帝和定国的密令,向着李来亨抱拳言道:“公爷明鉴,孙逆对朝廷虚实了如指掌,如今朝廷动荡刚平,正值多事之秋,稍有不慎,社稷危矣!末将今日奉诏前来,乃是希望夔东兵马能够与朝廷遥相呼应,以解燃眉之急!” 李来亨接过密令快速看了一遍,然后将密令放至帅案之上,抬起头,不置可否地说道:“如此说来,朝廷是想让我夔东兵马勤王了?尽管我与晋王本是结义兄弟,但却不能因私废公!当年我忠贞营被迫撤离广西,十余万大军,如今只剩不到一半,此皆拜朝廷所赐!如今朝廷有难,方才想起我们,让我等勤王,天下可有这样的好事?我若是去了,又该如何面对那些死去的弟兄?退一步说,就算是我顾念兄弟之情同意出兵,可其他家首领又岂会答应?” 陈良鼎早知李来亨会这样说,心中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等李来亨把话说完,他立刻接话道:“公爷,如今天下十分,鞑子已得八分,大明江山就仅剩下西南一隅及夔东、闽南弹丸之地,吾等皆是汉家衣冠,且与鞑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焉能共存?若孙逆不降,吾等尚能够与其对峙于湘西一线。可现在,鞑子对我朝兵力部署了如指掌,滇黔之兵又多是孙逆旧部,不可久战。一旦朝廷兵败,清军横扫西南,必然调转兵马,直逼夔东,夔东各营又岂能长久?正所谓唇亡齿寒,若再这般各自为战,互相拆台,吾等迟早将死无葬身之地也!再说当年广西之事,过错不在朝廷,而在于那些误国之臣,如今晋王执掌大权,晋王为人如何公爷应当比末将更加清楚,又岂是过去那些腐儒可比?” 李来亨沉默了良久,方才言道:“汝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夔东兵马何止我一家,各自互不统属,即便我肯答应出兵,也是孤掌难鸣。” 陈良鼎大喜道:“公爷既有此想,大事成矣!请公爷今夜邀请其他各家首领前来赴宴,末将以便服出席,公爷只道我为故交,为末将引荐即可,末将今日绝口不提出兵之事,不让公爷为难!” 李来亨听后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同意:“这事简单,我这就派人去请各家首领过来!” 当夜,在李来亨的引荐下,陈良鼎于席间一一敬酒,对夔东诸将有了初步的认识。接下来数日,他终日游走于各营,由于他为人豪爽,善于言辞,不到半月竟成各营坐上贵宾。 见时机成熟,陈良鼎这才将求援之事和盘托出,夔东诸将本就对清军恨之入骨,只是没有统一号令。如今在陈良鼎的劝说下,夔东各部纷纷群起响应,很快就集结起了四万大军,在刘体纯、袁宗第等人的统领下前往攻打重庆,加上内阁大学士文安之、太监潘应龙率领的川东明军,一时间,重庆城外聚集了近六万兵马,声势浩大。 清军重庆守将程廷俊见城外明军越聚越多,不由胆战心惊,急忙派人缒城而出,赶往遵义向吴三桂求援。吴三桂得报,担心重庆有失,自己后路被断,有被明军合围的危险,急忙抽调兵马回头去救重庆。 此时,因为文安之代表着永历朝廷,官阶又是最高,自然成为了全军统帅,文安之遂命夔东水师攻打临江门、千厮门,夔东各部攻打金子门,自己则亲率川东兵马攻打朝天门。在各路明军轮番的猛攻下,数度几近城破,城内清军损失惨重,很快丧失了斗志,清四川巡抚高民瞻吓得弃城而逃,守将程廷俊心中也起了投降之意。 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局势大好之际,夔东水师却发生了内讧,副将谭诣和谭弘竟刺死总兵谭文,投降了清军。这时候,明军正在全力攻城,甚至已经突破了朝天门,攻入城中。在此紧要关头,谭诣和谭弘骤然率本部兵马从侧后猛攻明军,明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守城清军也趁势打开城门,与城外明军展开决战。 夔东兵马抵挡不住率先退却,文安之见状知道大势已去,无奈之下也只得跟着撤围而去。 随着前线不断告急,定国方才真正体会到光禄少卿高绩、郎官金简二人先前“内患虽除,外忧方棘”奏疏的良苦用心,徘徊至二人府邸前,向他们请罪,并在二人的劝谏下,命靳统武立刻率兵前往捉拿妖人贾自明,将其斩首示众。 至八月,定国终于完成了大军整编,正式于滇都誓师出征。临行前,永历帝亲自于五凤楼设宴饯行,不料未及簪挂,陡然大雨如注,众将士四散奔走避雨,一时席间君臣面色凝重,皆以为征兆堪忧。 金维新见状连忙站出来解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传说武王伐纣时,天降大雨,水平地而啬,散宜生疑为妖象,认为不吉,不宜出兵。然而武王却言,天洗兵也!后果真擒纣灭商,统一天下。今日大雨即为洗兵之雨,当视为我军胜清之吉兆也!” “好一个洗兵雨!”听金维新这么一说,永历帝原先焦虑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转头再去看窗外这场烦人的大雨,不免也觉得有些兴致盎然了。 雨势越来越大,无边的黑暗渐渐笼罩了大地。 待定国散宴回到府中,晋王府上下随之忙碌起来,长随夏大柱在一旁见香莲正忙里忙外地为定国收拾行装,忍不住走上前来,劝了一句:“夫人,还是让老奴去给殿下收拾行李吧,您和殿下多说说话。” 香莲却是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了,还是我给他收拾吧!老夏,你且去和李远、溥兴、嗣兴说一声,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出征,一刻都不能耽误了!让他们自个儿赶紧收拾好行李,然后早点儿休息。” 夏大柱忙不迭地答应一声,旋即转身而去。 一八七 刘香莲执意随军 李定国曲靖布防 到了掌灯时分,内院东厢房内一片寂静,香莲坐在床榻边,静静地帮定国收拾着行李,一边收拾一边默默地抹着眼泪。 定国在旁边忍不住说道:“夫人你就别忙了,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 香莲擦去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小声地说道:“下人们怎知道你在行军路上需要些什么?我可不放心!”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手上的动作也跟着一顿,随后又继续埋头整理起来。 定国无奈地苦笑道:“我说夫人,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你别这么紧张,随便收拾些常用的东西就好了。我这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了,高兴点儿,别哭了。” 听定国这么一说香莲吓得脸色一白,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连声呵止道:“呸呸呸!出征在即,你可别说这些丧气话,太不吉利了!” 定国这话说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太妥当,于是走到香莲身边坐了下来,将她搂进怀里,安慰道:“放心吧,滇黔两省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清军是断然打不进来的。只要击退了清军,我便立刻返回滇都,夫人不用为我担心,安心在家等着大军凯旋的消息!” 香莲将头轻靠在定国宽厚的肩膀上,低声呢喃道:“宁宇哥,御医上回曾向我嘱咐过,让你遇事千万不要着急,也不要动怒,只有心平气和的养上个一年半载,上次留下的病根才能彻底痊愈。另外现在你可是一军之主,上了战场千万不要冲动逞能,不到万不得已莫要亲自冲锋!必须完好无损的给我回来,听到了没有?” 定国见香莲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不禁玩笑道:“既然夫人如此担心,不如这回就随我同去可好?” 香莲猛地抬起头,兴奋地注视着定国:“此话当真?” 定国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战场并非儿戏,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夫人听听就好,莫要当真!” “当年跟随着老营转战南北,我不也是在死人堆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现如今成了晋王妃,怎就变得娇贵,上不了战场了?宁宇哥,不论你怎么说,这回我都一定要随你出征!”香莲面沉如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定国,眸中闪烁着坚毅与柔情。 望着香莲深情的面容,定国心中一软,不禁伸手轻抚向她的面庞,改变了主意:“好吧,那就让嗣兴扈卫老营,这样我也能够放心些!你也赶紧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咱们便出发。我还有些紧急公务需要处理,你收拾好,就先睡,不用等我了。” 说罢,定国旋即起身离开东厢房,往书房去了。 定国走后,香莲独自一人在屋中继续翻整着箱中的衣物,忽然她感觉自己的双手触摸到了箱底一件冰凉的器物。香莲心中感觉有些奇怪,连忙拨开箱子上面的衣物,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仔细一看,居然是一整套金漆山文甲及一顶凤翅头盔。 香莲用尽全力才将这套甲胄从箱子最底层抱了出来,然后费劲地摆放在了桌上,伸手轻轻摩挲着甲片上清晰的纹路,香莲不禁思绪万千。 这副甲胄的主人正是定国,当年他穿着这副金漆山文甲转战南北,两蹶名王,成就了一番不朽的功业。后来定国授封晋王,永历帝亲赐了他一套双蟒鱼鳞罩甲,此后这副金漆山文甲自然也就被定国珍藏在了箱中,再也没有穿过。 “娘,听爹爹说,这回您也要随军出征?”嗣兴推门而入的声音瞬间将香莲从记忆中拉回到了现实。 香莲扭头看去,只见嗣兴气喘吁吁地来到她的面前,忿忿不平地说道:“娘,您去跟爹爹求求情,别再让孩儿保护老营了,孩儿想要上阵杀敌!” 香莲并没有直接回答嗣兴,而是将桌上的那一整套金漆山文甲重新抱了起来,然后重重压到嗣兴手中,嗣兴一时没有防备,差点儿没把腰给闪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道:“好家伙,这玩意怎么这么重?” “这是你爹当年穿的甲胄,压在箱底也是浪费,你且穿上试试合不合身。”香莲边说着话,也不管嗣兴是否答应,立刻亲自动手将甲胄披在了嗣兴身上,从膝部到护心明光镜一一穿戴整齐,最后再给他戴上那顶凤翅头盔。当嗣兴全副武装地站在香莲面前时,只见金漆山文甲配衬着嗣兴那张白皙俊朗的脸庞,显得格外英武不凡。恍惚间,香莲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的定国。 嗣兴的身材原本就与定国别无二致,因此这套甲胄穿在身上自然显得格外合身,就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嗣兴满意地抬了抬胳膊,迈开腿前后走了几步,接着又使劲拍了拍胸前结实厚重的护心镜,然后迫不及待地来到铜镜前,左照照,右照照,兴奋得是半天合不拢嘴。 可这兴奋劲还没持续上多久,嗣兴便又突然懊恼起来:“娘,我这一身穿得再好又有何用?还不是得守着老营,又不能跟哥哥们一样上阵杀敌!” 香莲拍了拍嗣兴的肩膀,安慰了他一句:“你爹爹也是关心你,毕竟你年龄还小,经验不足,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放心吧,娘向你保证,以后有的是你上阵杀敌的机会。你爹爹因为信任你,才会将保卫老营的重任交给你,你可莫让你爹爹失望。况且老营距离前线那么近,平日里多学学,多听听,积累些经验也是好的嘛。” 在香莲的劝说下,尽管嗣兴心中仍有着不小的情绪,但还是无奈地点头答应了。 次日,定国亲率大军离开滇都,踏上了东征之路。 但没想到大军这才刚离开滇都没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便拖延了行军的速度,一路秋雨绵绵,道路泥泞不堪,大军行进速度及其缓慢,日行不过二三十里,一时间人心惶惑,士气不振。 短短三百余里路程竟整整走了十多天,方才进驻了素有“滇黔锁钥”之称的曲靖。 曲靖是通往云南的咽喉要地,清军若想从遵义进入曲靖必须经过毕节卫、七星关、可渡桥、宣威关、沾益等地,此为北路。其中七星关隶属于毕节卫,山势蜿蜒盘旋,五百多级台阶或是直接由石崖凿出,或是以青石铺就,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若想从贵阳进入曲靖,则必须经过鸡公背、铁索桥等要隘之地,此为中路。其中鸡公背在永宁以东,与关岭对峙,形同鸡背,下临乌江上游的鸡公河,山路险峻难行。至于南路,则是由广西南宁经田州、凉水井、安龙、黄草坝抵达曲靖,沿途南盘江、罗颜渡等地皆可以凭江据守。 铺开舆图,在研究了清军目前的进攻态势后,定国很快做出了决定,打算以三路拒敌之方略,阻止清军主力突破曲靖防线。 其中,以庆阳王冯双礼、威宁伯祁三升领兵一万,控扼盘江东岸,在鸡公背布防,拒敌于中路;真宁侯李承爵、荆江伯张光翠领兵一万屯驻于普安黄草坝,防守左路;巩昌王白文选、泰安伯窦名望领兵四万出七星关,扼天生桥,挺进至距离遵义仅有数十里的生界,佯攻遵义,以牵制北路吴三桂所部清军;定国则率四万将士,据守北盘江铁索桥,居中策应。 同时,定国又为当地土司罗大顺提供了一批粮饷,命其率土司军绕道水西,作为游击部队,相机而动。 金维新此时也察觉到形势万分危急,他认为明军自身兵力本就捉襟见肘,若再分兵抵挡,实在并非良策。为此,金维新立刻来到后帐面见定国,向他谏言道:“殿下,如今我军分路抵挡清军,在下以为不妥!” 定国将目光从與图上移开,抬头望向金维新,奇怪地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应当如何用兵?” 金维新连忙抱拳言道:“依照当前的形势,尽管清军实力强劲,兵力数倍于我,但却较为分散,并未完成合军,其中吴三桂部驻遵义、多尼部驻武陵、卓布泰部驻独山,只有洛托、洪承畴一路在贵阳,若我军能够趁此机会集中兵力主动出击,击破其中一路,然后再与清军决战,大局尚有可为,此方为上策!” 定国耐心地听金维新把话说完,随口反问了一句:“如今清军已全部进入贵州,并占有城池。我军无论攻其哪一路,只要数日内不能攻克,必将吸引其他各路清军合围,将我主力聚而歼之,届时却该如何是好?” 金维新没有放弃,继续劝说道:“话虽如此,但我军若分兵对峙,更加难以取胜。敌强我弱,惟有等待时机,待敌一翼突出,便立刻重兵围歼,方有一线生机。” 然而定国对原秦藩旧部并不信任,他担心这些人若是在野战中临阵倒戈,大势休矣。出于谨慎考虑,定国并没有认同金维新的计划,摆手言道:“敌强我弱,惟有凭险据守才可以抵消清军的兵力上的优势,况且曲靖乃控扼云南的咽喉,守住这里比破其一翼更加有价值。先生不必多言,本帅自有用兵之策!” 部署完毕,定国当即带着各营诸将来到鸡公背南面关岭的汉前将军祠。 这座汉前将军祠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主体结构就只剩下了仪门和正殿,而正殿的墙体也有好几处坍塌,四面透风,杂草丛生。 定国正了正衣冠,先向着正殿供奉的关公神像敬香礼拜,旋即又下令众将士杀牲祭祀。 待至礼毕,定国从地上站起身,面朝着关公神像起誓道:“本帅奉命兴师,不以身殉社稷、佐中兴者,神威当截其头。” 誓毕,定国又转身扫视一眼正殿四周,正色对诸将言道:“诸公皆身受国恩,可不于神前自明赤胆忠心乎?” 一番慷慨陈词,在场诸将皆激动得泪光满面,正殿中的气氛立时显得异常悲壮。诸将于是纷纷跪在关公塑像前,齐声铿锵盟誓道:“某等有不与晋王殿下戮力同心,以报君父之恩者,神明殛之!” 盟誓既成,定国突然大喝一声道:“拿酒来!”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亲兵双手高擎着一只盛满十多斤清酒的大海碗从殿外走了进来。定国从腰间抽出匕首,径直向着自己左手心处轻轻一抹,登时鲜血如注,流进了碗中,在场诸将也各自啮破手指,依次将血滴入酒里。定国率先接过大碗,先向地下轻洒了少许,然后举起碗猛饮一口,随即递给旁边的靳统武,其余诸将也挨次接碗捧饮。 饮毕,空碗被捧还至定国手中,定国立刻将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顿时把碗摔得粉碎。 一八八 文选弃守七星关 三桂遇伏乌撒府 在关岭盟誓后,定国并没有趁着清军兵力分散之际及时发动反攻,战机稍纵即逝。而清军由于有孙可望提供的情报,对于明军每个关隘的兵力多寡,以及哪些将领容易招降,哪些将领可能死战到底,都已经了如指掌。 九月,信郡王多尼统率的八旗军由湖南进入贵州,与各路清军在平越州东南的杨老堡会师。 十月初五日,多尼于杨老堡召集各路清军主将前来共商进兵之策,洛托、洪承畴由贵阳,吴三桂由遵义,卓布泰由都匀皆前来参会。 经过短暂的商议,多尼旋即做出决定,兵分三路,大举进攻黔西、云南。除洛托和洪承畴率部分兵马留守贵阳,安抚新定地方,料理粮饷之外,多尼率中路军走安顺、安庄卫、关岭、普安一路入滇;吴三桂率北路军从毕节、七星关入滇;卓布泰统率本部兵马及线国安、张国柱部为南路,会合固山额真济席哈部一道由都匀向西,取道安龙、黄草坝入滇,三路大军期于十二月中旬之前会师滇都城下。 十一月,多尼率军进抵贵阳,在贵阳休整数日后,随即继续向黔西进军,吴三桂、卓布泰亦于当月中旬各率五万大军向明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随着三路清军齐头并进,一时羽檄纷传,各处军情急报如雪片般飞至永历帝御案之前。永历帝惶恐不安,当即以前江西总兵邓凯为随扈总兵,统率禁军守卫大明门。数日后,永历帝心里仍觉得不踏实,又遣太监李崇贵将邓凯召入宫中,赐银百两、银鼎杯一套,对其好言勉励道:“尔忠义老成,可即随扈东宫。” 邓凯不禁感激涕零,连连叩首,声称皇恩浩荡,自当誓死扈卫永历帝周全。 由于明军一直处于消极防御的态势,各路守军彼此孤立,难以声援,随着清军大举进犯,战事开始渐渐向着不利于明军的方向发展。 先是中路清军在多尼的指挥下,分兵于水西击败土司罗大顺部,并率主力大军猛攻安庄,明军主将刘镇国阵亡。旋即,多尼又亲率大军马不停蹄地奔袭鸡公背。 防御鸡公背的冯双礼、祁三升两支明军,尽管占据有利地形,但却因为粮食运输艰难,无法及时得到粮草供应,食不果腹,难以为继。在清军的猛烈攻势下,祁三升部率先不支,被迫突围下山,往毕节方向转移,后在响水河被清军击败,不得不退往七星关投奔白文选。而冯双礼部则在松岭卫遭遇惨败,北走建昌。 回头再说巩昌王白文选率孤军深入至遵义附近的生界,猝闻吴三桂统率本藩四旗兵及援剿左路镇总兵沈应时、右路镇总兵马宁等从遵义出兵,急忙由生界退回七星关,在此据险与清军对峙。 七星关乃是贵州进入云南的重要隘口,地势极其险峻,两侧悬崖壁立,水势汹涌,山上树木参天,其间有一线天相连,形如桥梁,被称为“天生桥”。 吴三桂率军抵达关口,见此处地形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只得下令全军暂且安营扎寨。然而一连数日,任凭清军在关下如何叫阵,白文选都只是高挂免战牌,坚守不出。此时已是隆冬时节,若是久攻不下,一旦遇上大雪封山,粮草不继,也就只能选择退兵了。 就在吴三桂坐困七星关下一筹莫展之际,跟随吴三桂军中的孙可望心腹提醒了一句:“大帅,义王殿下经营云贵多年,对云贵地形了如指掌,不妨看看义王殿下绘制的與图,或许能够有所帮助!” 一语点醒梦中人,吴三桂连忙让幕僚取来那幅孙可望亲手绘制的云贵山川地形與图,在帅案上缓缓展开。这一看不打紧,果不其然,孙可望早就将七星关一带的地形一五一十地全都画在了與图之上,就连通往关后的羊肠小道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吴三桂大喜,立刻命人花重金从附近苗寨中找来一名当地人做向导,找到了與图上标注的那条荒废多年的隐蔽小道。 十二月初二日,吴三桂亲率三千精兵夜宿于水西苗寨中,不言所向,至次日清晨,忽由小道急抄乌撒军民府,绕道天生桥,一举控扼住通往七星关的大路。 与此同时,达克萨哈、张勇二将亦奉多尼之命,一路尾随追击从鸡公背突围而出的明军祁三升部来到了七星关下,而科尔昆、马儿赛部清军也从罗平进抵至七星关。 白文选发现自己腹背受敌,知道再坚守下去也是徒劳,当即下令放弃七星关,从可渡桥撤离。守卫可渡桥的淮国公马宝见势不妙,待白文选全军退过桥后,便立即下令焚桥,旋即与白文选合兵一处,退往乌撒军民府。 随着鸡公背和七星关相继失守的消息传来,定国大为震惊,急忙点齐一万精锐前往驰援,同时传令白文选于乌撒城外寻找有利地形,伺机伏击清军。 数日后,定国率援军抵达乌撒军民府,立刻召集各营诸将前来商议御敌之策。 在会上,白文选率先向定国禀报道:“晋王,如今吴三桂绕过天生桥,七星关已失,其大军通过七星关后,必将经此直取云南。如今清军兵锋正盛,末将恳请元帅即刻收缩防线,聚拢各处兵马,退往云南,再拒敌于国门之外。” 定国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道:“自古云贵一体,若是轻易放弃贵州,云南又岂能独存?况且即便吴三桂通过七星关,也必定会等待其他两路清军突破我军防线以后,方才会继续向云南进攻。” 白文选不解地问道:“元帅,这是为何?若是末将用兵,正可以趁我军主力尚在其他方向与清军纠缠之际,长驱直入,一举拿下滇都。” 定国淡然言道:“吴三桂素知兵略,当年在保宁能够于绝境之中处变不惊,最终反败为胜,击退蜀王,也算是当世名将。依本帅看来,吴三桂断然不会立刻南下,其一,我军虽败,但却并没有多少损失,兵马尚且完整,其若是在另两路清军并未取得突破的情况下贸然进兵,必成孤军,届时我军一旦断其归路,其必败无疑。其二,清军统帅信郡王多尼,乃是是和硕豫亲王多铎之子,今年方才二十三岁,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吴三桂身为降将,怎敢抢他的头功?” 听完定国的解释,白文选不禁连连点头称是道:“晋王深谋远虑,末将佩服。” 定国于是继续说道:“吴三桂虽说此时不敢贸然进攻云南,但对乌撒却是志在必得,我军必须先在此击退吴三桂,然后再回军抵御其他两路清军!” 话说到此,定国抬头扫视一眼帐中诸将,见诸将皆肃立于帐前,于是厉声下令道:“白文选,命你率一万将士,大张旗鼓往云南方向撤退,让吴三桂误以为我军主力已退。待离开乌撒五十里后,立即调头绕道赶往七星关小道险要处设伏,只待清军败退之时,尽量杀伤敌军。” 白文选抱拳虎吼一声道:“末将遵令!” “靳统武,命你率一万将士留守城中,清军抵达后,你便立刻弃城南走,务必使吴三桂以为我军怯战而逃。清军一旦追上,必须且战且退,将敌引向铁龙山!” 靳统武上前一步,接过了令牌:“末将领命。” “祁三升、窦名望!命你二人各自率军一万,埋伏于铁龙山东西两侧山谷之中,只待三声号炮声响起,同时杀出,冲击清军左右两翼!” 二人应声出列,接下了军令。 定国又继续下令道:“其余将士随本帅在铁龙山谷口设伏,备齐弓箭火器,只待清军遇伏后,拦截溃军!诸位务必通告全体将士,不得生烟造饭,不得四处走动,不得高声喧哗,如有被清军察觉者,立斩不赦!” 诸将领命,各自回营备战去了。次日天还没亮,白文选便率领一万人马,借着夜色的掩护,多举火把,大张旗鼓地向南撤去。 事先潜入城内的清军哨探发现明军撤退,急忙匆匆赶往报告吴三桂。吴三桂先前屡屡击败明军,本就心生骄狂,又听说定国正在全力阻击其他两路清军,无暇他顾,心中不由更加轻视这些明军。因此在听闻白文选弃城逃跑的消息后,吴三桂心中竟没有一丝怀疑,他料想此刻城中就只剩下少数明军断后,当即点齐一万精骑,出七星关,气势汹汹地向着乌撒军民府杀奔而来。 且说靳统武奉命留守乌撒,在看到清军逼近城池后,只是象征性地放了几炮,便迅速撤出城去。 清军兵不血刃占据乌撒,吴三桂旋即下令全军就地休整,不得追击。诸将立功心切,见吴三桂止步不前,忍不住纷纷请战道:“大帅,如今明军已是不堪一击,理应速速追击,莫要错失歼敌良机!” 在诸将的劝说下,吴三桂念及自汉中出兵以来,从四川一路打到乌撒,始终没有遇到明军有力的抵抗,心中不免有些托大,于是改变了主意,只留下少数兵马留守城中,自率主力继续追击,并下令追到云贵边境即止,任何人不得轻易进入云南境内。 且说吴三桂率部尾随追击,接连遭遇了好几股断后的明军,不料这些明军尽是一触即溃。吴三桂连战连胜一时有些得意忘形,在抵达铁龙山谷口时,仍下令继续追击,毕竟类似的山谷在贵州地区实在太多,却从未遇到明军有过什么像样的伏击。 进入谷口没多远,就是一片洼地,加之道路两侧全是一人多高的杂草,清军行走异常艰难。 定国在谷顶居高临下看得真切,当即一声令下,三声号炮骤然响起,一时山谷两侧伏兵四起,箭矢如雨,铳炮齐鸣,清军猝不及防,顷刻人仰马翻。 吴三桂大骇,急令全军后撤突围,然而由于山谷洼地到处泥泞不堪,又有杂草挡路,清军在明军伏兵的围攻下登时进退失据,死伤累累。吴三桂在数百王府扈卫的拼死保护下方才突出重围。 就在这时,白文选也率军从七星关小道包抄而来,吴三桂见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惊恐之下不敢恋战,急忙弃了乌撒,向着七星关方向仓惶奔逃。白文选率部沿途一路尾随追杀,直至距离七星关不到二十里处方才下令鸣金收兵。 经此一役,明军歼灭吴三桂部清军三千余人,俘虏五千余人,缴获军马、兵械更是不计其数。吴三桂元气大伤,只得在七星关据守,不敢再出关半步。 就在取得乌撒大捷后不久,南路告急的军报亦接踵而至。定国闻讯,顾不上庆祝胜利,立刻收拢兵马,移师驰援黄草坝。 一八九 设伏兵初战告捷 起怪风明军大败 且说定国亲率三万大军离开乌撒军民府,经石关来到黄草坝,不久后又从黄草坝东进安龙,直趋遮炎河。 此时,清军卓布泰部前锋已提前一步抵达了遮炎河渡口。明军总兵王德祖镇守于此,见清军逼近,连忙抢先一步将渡口处所有大小船只尽数凿沉,以阻止清军渡河。不料泗城土府岑继禄却在此时降清,并向卓布泰献策道:“将军不妨从下游十里取沉船,乘夜潜师而济。” 卓布泰大喜,当即采纳了岑继禄的建议,命其为向导从渡口下游十里出打捞出沉船。待修补完毕,卓布泰遂命侍卫索丹、护军较色勒率一万精骑连夜偷渡过河,由间道直取安龙。 清军陡然出现在安龙城下,守城明军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组织抵抗,安龙便已陷落敌手,总兵张祺战死。 定国接到王德祖急报,说清军偷渡遮炎河,不禁大惊失色,立刻派遣副将张成均、参将吴子圣领兵五千调头回援安龙。 然而他们还是迟了一步,当他们抵达安龙时,城上已经竖起了清军的旗号。 正当二人进退维谷之际,只听城头一声号炮响起,旋即就见清军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张成均与吴子圣连忙率部拨转马头,与清兵接战。清军兵力占优,尽管明军将士左冲右突,竭力死战,但却始终无法突出重围,死伤极其惨重。 张成均知大势已去,不由仰天怒吼一声道:“吾生是大明之人,死亦当为大明之鬼!” 语毕,张成均旋即再度拍马突入敌阵,直至身负重伤,血盈袍铠,坠马跌落在地,方才拔刀自刎而死。战至最后,仅有怀仁侯吴子圣率十多名亲兵突围而出。 十二月十二日定国亲率主力抵达遮炎河,并于河滩上安营扎寨。几乎就在同时,吴子圣带着满身血污回到了大营。 听吴子圣说完安龙之战的经过,定国不禁双眉紧锁,面色凝重。他先是吩咐吴子圣暂且回营歇息,然后又命中军把靳统武喊了过来,对着他耳语吩咐了一番。 当夜,在乌云的遮盖下,由安龙通往遮炎河渡口的官道上一片漆黑,突然一阵急行军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这支军队很快在双河口附近的一片竹林前停了下来,此处竹林东西跨度足有十多里,且左右两侧略高于中间官道,正适合在此伏兵。随着一声令下,这支军队很快分成数股,各自散开,钻进了竹林深处。官道上又重新恢复了宁静,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从安龙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果然是八旗铁骑赶到了。 “鞑子兵来了,打不打?”陈玺潜伏在竹林中,急不可耐地压低嗓音,向身旁的定国请战道。 定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淡定地摇了摇头:“不必着急,待他们再走近些,更有利于我军发起进攻!” 一直等到这支八旗军完全击进入埋伏圈,定国方才一声令下道:“起!” 但见绊马索骤起,走在最前面的数匹战马瞬间被绳索绊倒,马背上的八旗军皆被掀翻落马。伴随着满天飞矢及火铳沉闷的射击声,埋伏于道路两侧的明军将士从竹林中呼啸杀出,手执钢刀专砍马腿,然后补刀杀死坠马的八旗军。一时间,八旗军阵脚大乱。 清军主将索丹强敛心神,冲着一旁的护军较色勒疾声高呼道:“咱们中埋伏了!该怎么办?” 较色勒的头脑还算清醒,连忙回应道:“敌暗我明,不可硬拼,只能撤退了!” 索丹于是忙不迭地朝身后大喊一声道:“速速撤兵!” 这些八旗军本就无心恋战,在听到主将撤退的指令后,顿时如获大赦,纷纷调转马头,夺命狂奔。 见八旗军要逃,定国早已把香莲的嘱托抛诸脑后,当即翻身跃上“二斗金”,挺枪飞马而出:“将士们,给我追,别让鞑子跑了!” 索丹回头望见写有“大明招讨大元帅晋王李”的大纛,吓得是魂飞魄散,急忙催马夺路狂奔。不料整条道路都被溃兵所堵,根本无法通行,定国眨眼间便杀至索丹身后,一枪给他戳了个透心凉。不等其落马,定国已经迅速抽出佩刀,反手斩下了他的首级,然后用手中梅花枪将滚落在地的首级挑起,随手挂在了马鞍之上。 见主将被斩,八旗军更加混乱,而较色勒却仗着马快,很快逃出了明军的埋伏圈。正当较色勒刚打算松一口气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的竹林中又杀出了一支明军,只见靳统武一马当先,很快就将较色勒身边这些所剩无几的八旗军包围了起来,套路和之前一样,先是砍马腿,然后再杀死落马的八旗军。 经过一番短促而激烈的厮杀,较色勒亦被乱刀砍死。此役明军大获全胜,阵斩清军侍卫索丹、护军较色勒及以下万余级。 就在明军士气大振之际,清军主力也在卓布泰的统率下抵达了遮炎河,与明军对垒而营。 大战在即,定国顾不上擦去脸上的血污便立刻传令中军,召集诸将前来帐中议事。 待诸将聚齐,靳统武率先出列,面向诸众人慨然言道:“今夜一战,尽管咱们消灭了不少八旗军,但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清军主力如今已抵达遮炎河,天亮之后必是一场恶战,此战决定着两军胜负的关键,只许胜,不许败,全军将士必须同心合力,打败敌军!八旗军也是血肉之躯,一人就一条命,没有什么好怕的!开战之后,只要鼓声不止,前面纵使刀山火海,人人也必须拼命向前,若有畏惧不前者,包括本将军在内,不管过去立过什么功劳,立刻在阵前斩首!本将军要说的就这么多,接下来请元帅训话!” 靳统武旋即后退几步,回到了诸将行列之中。 定国扫视一眼帐中诸将,然后说道:“大家需要明白,这一仗若是胜了,我大明朝方能够在西南站稳脚跟,倘若败了,滇都不保,大明危矣!开战之后,本帅会一直在阵前督战,不击退清军,本帅绝不后退一步!望诸位努力杀敌,不要辜负本帅之厚望!” 靳统武于是重新面对诸将,正色言道:“现在大家各自回营歇息,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战!” 随着诸将归营,明军上下纷纷忙碌起来,而在对面的清军大营中,也在紧张地为天亮的决战进行着准备。双方将士尽管有着不同的想法,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所有人都清醒的认识到,这一战非比寻常,将是关系到天下归属的决定性之战。 次日清晨,两军于双河口展开决战,明军惯使火器,清军擅于骑射,双方各不相让,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直到中午时分仍未分出胜负。 谁知到了午后风云突变,忽然刮起了北风,一时间狂风大作,天色昏暗,到处飞沙走石。在狂风中,明军火器点火困难,无法发射,更是有人不小心将附近山茅野草给引燃了,火借风势,顿时野燎滔天。 清军趁机万箭齐发,在风势的推波助澜下,箭矢射程大大增加,给明军造成了巨大伤亡。就在明军渐渐处于劣势之时,身为清军前导的原孙可望亲信康国臣奉多尼之命,从吴三桂军中赶至两军阵前,向着对面的明军阵营喊话。 明军之中有许多将士都是秦藩旧部,原本就对定国区别对待秦、晋两藩将士的做法颇为不满,如今又被康国臣所蛊惑,不禁心生疑惧,顷刻间军心涣散,终于全线崩溃。 李远率领着三百将士与清军混战一阵,人马死伤过半,方才突出重围,不料却走错方向,被河水挡住了去路。无奈之下,李远只得回马再战,很快他的身边就只剩下不到二十余骑。在康国臣的指认下,卓布泰知道他是定国的义子,立刻下令务必要将其生擒活捉。 随着清军如潮水般步步逼近,李远一摸箭筒,里面已是空无一矢,手中刀刃也卷了边,大腿一处箭伤正泊泊流着鲜血。 李远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他于是转身对着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将士们说道:“我既不能再战,也断然不可让清军捉去,尔等赶紧各自逃命去吧!” 说罢,只见李远高呼一声道:“父帅,孩儿今生不能再追随左右了!”旋即挥刀自刎,轰然落马。 众将士解救不及,又见到处都是清军,早就无路可走,遂纷纷追随李远自刎而死。清军自入关以来,何曾见过这样的壮烈景象,无不为之惊骇不已。 随着喊杀声渐渐平息,战场上到处都是双方阵亡将士的尸骸,而明军的死伤相比清军更为惨重,包括李远在内,仅战死的将领就多达三十余人。而就在遮炎河大营失守的同时,明军位于凉水井的大营也被清军攻破,真宁侯李承爵阵亡。 且说就在遮炎河主战场激战正酣之时,一支约三千人的八旗铁骑奉卓布泰之命向着二十里外的明军老营奔袭而来。这股清军迅疾如风,一直快到老营附近方才被人发现。守为老营的明军将士仓促应战,在寨门附近与八旗军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 陡然听见帐外杀声震天,嗣兴不由大惊失色,来不及询问情况,便立刻抓起佩刀冲出了大帐。 一名亲兵早已牵着战马在帐外等候多时了,见嗣兴出来,他连忙高声催促道:“二公子,八旗军来了,快快上马突围!” 嗣兴才刚翻身上马,八旗军便已冲至他的身边,嗣兴在慌乱之中连忙挥刀砍翻了三名近身的敌军,但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八旗军聚拢过来,将嗣兴团团围在当中。 就在危急关头,但见溥兴率领着五百亲兵冲进了敌军之中,一阵猛刺猛砍,将附近清军暂时驱散,然后来到嗣兴面前勒马停住,大声询问道:“三弟,母亲何在?” 嗣兴惊魂未定道:“清军骤然杀至,老营中一片混乱,我自顾不暇,也不知母亲现在何处。” 虽然溥兴很是生气,但此刻他也顾不上责怪弟弟,见其战马伤重倒地,连忙下马,将自己的白龙驹让给了嗣兴,命他保护着众将士家眷先行突围,随即让亲兵找来一匹无主战马,重新跃上马背,带人回身寻找香莲的下落。 很快,溥兴就在乱军中发现了香莲,只见香莲和三十几名女兵正被大批八旗军围攻。溥兴见状急忙带领着众将士上前营救,不料却被另一股清军死死拖住,非但无法近身,反倒折损了两百多名将士。 此时香莲浑身上下已多出负伤,可她依旧不断鼓励着身边的女兵们拼死血战,就连声音都喊得沙哑了。这些女兵在秀姑和九贞的带领下战斗得十分顽强,最终不是力竭战死,便是重伤倒下。 香莲且战且退,一路被八旗军逼到了遮炎河边,在她身后除了汹涌的河水,已然再没有了其他退路。 一九〇 刘香莲身陷敌营 李溥兴慷慨赴死 清军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而在香莲身边此时就只剩下了七八个女兵,香莲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在马鞍上坐稳身子,举剑对着身后的众女兵高呼道:“姐妹们,咱们宁死也不能受鞑子的侮辱!” 众女兵知道今日断然没有生还的可能,心中反倒释然了许多,在九贞和秀姑的带领下,她们没有丝毫迟疑,一个接一个地纵身跃入湍急的河水中。 香莲由于伤势太重,无法迅速下马,她正打算直接跃马投河,不料就在这时胯下坐骑又中了一箭,在吃痛之下竟将香莲直接掀落下马。没来得及等她起身,一群清军已然蜂拥而至,溥兴近在咫尺却是无法相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清军拿住。 “少将军,事已至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快撤吧!”见溥兴两眼通红,久久不愿离去,身旁亲兵忍不住劝了一句。 尽管心如刀绞,但溥兴知道如若再坚持营救香莲,除了让追随自己的将士白白牺牲,根本就是徒劳。念及至此,溥兴勉强点了点头,艰难地下达了突围的命令。 然而此时,清军大队人马也已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明军寡不敌众,死伤累累。溥兴知道今日凶多吉少,干脆把心一横,挥舞着手中的龙胆亮银枪,挽出一连串枪花,一马当先直入清军阵中。但见寒光乍现,一名冲在最前面的清军瞬间定在了原地,举刀的手顿于半空之中,瞳孔渐渐放大,脖颈处居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血窟窿,鲜血随之喷涌而出。 “大胆狗贼,敢伤我娘,小爷今日定将尔等屠戮殆尽!”溥兴一时杀红了眼,丢下身后的亲兵,不管不顾地在清军阵中横冲直撞,直搅得一阵人仰马翻。 周围清军见溥兴只是单枪匹马,当即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在当中,溥兴将手中长枪舞动得如疾风骤雨般,清军士卒挨着死碰着亡,不消片刻了功夫就被刺死了七八个,马前竟无一合之敌。 一名清将见溥兴势不可挡,遂弯腰侧伏于马鞍之上,提刀朝着他胯下坐骑的前腿砍去,打算让溥兴跌落马下。溥兴一眼看穿对方用意,立刻反转长枪往外一挡,只听一阵清脆的兵器撞击声,就见那名清将手中的钢刀被瞬间震飞老远。没等那名清将反应过来,溥兴第二枪又紧随而至,只听“噗”的一声,枪尖已然深深没入了对方的胸腔。 溥兴猛然大喝一声,用尽全力将手中长枪往上一挑,竟将那名清将挑至半空中,旋即重重摔落在地,登时气绝身亡。附近清军士卒见此情景,以为是天神下凡,吓得是目瞪口呆,慌忙向后退去。 从清晨一直鏖战到现在,没有一刻停歇,溥兴早已是精疲力竭,汗珠顺着额角直往下滚,就连胯下的坐骑也累得直扣响鼻,大口地喘着粗气。 趁着清军向后稍退的空隙,溥兴正打算催马杀出重围,哪知战马却突然前蹄一软,径直跪了下去,溥兴没有防备,顿时摔了个人仰马翻。 正待起身再战,一群清军已经扑至面前,合力将他死死按在了地上。不远处的百余名亲兵见此情形,急忙拼死向这里冲来,想要营救溥兴,但毕竟敌众我寡,这百余骑很快就被吞没在了人潮之中。 且说多尼率军方才抵达安龙府,就有中军飞马前来禀报说:“卓布泰攻破明军老营,活捉李定国妻儿,该当如何处置,还请将军发落!” 多尼闻讯大喜,忙不迭地连声喊道:“快,先把李定国的福晋给我押上来,本将军要亲自审问!” 过了片刻功夫,香莲便在两名清军士卒的推搡下来到了多尼面前。 多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香莲,这才悠悠开口道:“你就是李定国的福晋?” 香莲虽然不懂多尼口中所说的福晋是什么意思,但从他的语气中隐约可以猜出,他在问自己是不是定国的夫人,香莲于是昂起头,毫无畏惧地回答道:“我乃大明晋王正妃,尔等不许无礼!” 多尼还是有些怀疑,他只知香莲姓刘,对她的年龄、长相却是一无所知,害怕被骗,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果真是李定国福晋?” 香莲冷笑一声道:“堂堂晋王妃,岂能有假?” 多尼重新打量了香莲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如今你落入本将军手中,是死是活全凭本将军一句话,倘若你肯劝说李定国投降,本将军便饶你不死,如若不然,本将军必将你千刀万剐!” 香莲冷哼一声道:“痴心妄想!既然今日落入你手,姑奶奶我就没有打算活到明日,你且不必白费口舌,速速杀我就是!” 多尼见这个女人冥顽不化,顿时失去了耐心,收起笑容挥手言道:“满洲勇士的刀,不能沾染妇人之血,来人,把她拖下去,毒酒伺候!” 话音未落,就有三名清军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将香莲拖至堂下,拿起毒酒就往她嘴里灌。这些清军或许是觉得光灌毒酒,见效太慢,不知是谁,又拿来一条白绫套在了香莲的脖子上。尽管香莲多番挣扎,可她一个女人又如何抵得过这三个彪形大汉,很快毒酒就顺着香莲的喉咙倒了进去。 香莲只觉腹中像是火烧一样难受,而脖颈处越勒越紧的白绫更是让她喘不上气,视线也随之变得渐渐模糊,香莲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无助地在空气中抓了抓。她想要挣脱,想要逃离,可是不论她用多大的力气都是徒劳,肚子里灼烧般的疼痛一阵比一阵猛烈,呼吸越来越困难,头越来越重,四肢也很快失去了知觉。 这就是死亡么?在香莲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脑海中忽然回荡起了那日洞房花烛夜时,定国在她耳畔呢喃的那句话语:“这次,我们永远都不再分开了。” “宁宇哥……”香莲拼尽全力在内心深处大声呼唤着定国的名字,旋即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很快,溥兴也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堂上,左右侍卫厉声喝令他跪下,溥兴却是瞪着炯炯有神的双眼,冷冷地直视着多尼的面孔,嘴里微微露出一抹嘲讽般的微笑,用鼻孔冷哼一声道:“吾乃天朝大将,晋王世子,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岂能向尔等蛮夷下跪?” 左右侍卫见溥兴不肯下跪,又一起大声吆喝,命他速跪,声音震耳欲聋。可溥兴仍是不屑一顾地傲然伫立,充耳不闻。 多尼连忙挥手示意左右退下,然后对溥兴言道:“明朝已是穷途末路,就只剩下云南一隅之地,本将军已命大军分路进剿,不日内便可以攻破昆明,生擒朱由榔!我朝百废待兴,正需要你这样的少年英才,倘若你肯投降我朝,必受朝廷重用,荣华富贵更是享之不尽!” 溥兴冷笑一声道:“我李溥兴自上战场的头一天起就没有想过日后投降敌人之事!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我投降,做梦!” 多尼心中赞赏这样的汉子,见劝说不动,遂决定成全于他,摆手示意刀斧手将溥兴带下斩首。 回头再说定国于遮炎河大败,直退过北盘江上的铁索桥方才暂时摆脱了清军的追击。就在这时,却见嗣兴带着两三百骑护送着数百名家眷狼狈奔来,只见嗣兴刚一下马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定国面前,失声恸哭,久久不能停息。 定国目光转向嗣兴身后,在人群中并没有看到香莲的身影,心中隐约感觉不妙,但还是强敛心神,低声说道:“不要哭,这样只会动摇军心!赶紧起来说话。” 等嗣兴站起来后,定国摆手挥退左右将士,单单留下嗣兴,小声问道:“你娘现在哪里?我让溥兴前往接应,你在路上可曾遇到?” 嗣兴一把抹去泪痕,鼻子一抽一抽地说道:“老营被鞑子冲散,娘于乱军之中失去下落,二哥让我护着其他家眷先走,自己则带着数百亲兵返回老营去找娘了。孩儿在摆脱了鞑子的追击后,便立刻让人回去打探消息,谁知却听说娘和二哥都被鞑子捉去,至今生死不明。” 定国听后不禁一个踉跄,多亏嗣兴眼疾手快,急忙上前一步将他搀住,方才没有跌倒。 “你确定么?”定国紧紧抓住嗣兴的胳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平衡,内心深处依旧抱着一丝侥幸。 嗣兴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回去老营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他在路上遇见了一个逃出来的亲兵,亲眼目睹了娘与二哥被俘的全过程,这名亲兵因为伤势过重,没来得及回来就死在了半路。” “这是天亡我也!”不久前才刚接到李远阵亡的消息,如今又听闻香莲和溥兴皆身陷敌营,定国知道他们已是凶多吉少,心脏仿佛就像是被人狠狠抽过一般,痛到不能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脑门,紧接着便是一股难以抑制的悲恸如潮水般袭来。定国只觉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随即喷涌而出。 见定国颓然倒地,站在不远处等待的靳统武、金维新等人急忙一齐冲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他从地上扶起,焦急地询问道:“元帅,您没事吧?” 定国望着众人,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金先生,咱们还剩多少兵马?” 金维新连忙答话道:“殿下,将士们陆陆续续聚拢回来,只剩下不足万人,且多半带伤。” “追兵转瞬即至,请元帅火速动身,赶往曲靖,收拢溃散,应该还可以聚齐几万人马,然后退回云南再做打算!”靳统武跟着接话道。 定国沉默了片刻,方才微微点了点头,旋即下令道:“李永成、李春铭、陈玺,命你们三人领兵三千在此断后,阻击追兵,务必坚守至明日天亮,然后退回曲靖,与我会合!” “遵令!”三人齐声虎吼答应,而后立刻带着三千名将士踏上铁索桥,赶往对岸布防去了。 黄昏时分,清军追兵汹汹而至。铁索桥前,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断后的明军将士人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紧握手中兵刃,目光坚定地注视向前方。 李永成站在队伍最前列,高高举起长刀,向着身后将士下令道:“所有人听我指挥,不得擅动!” 随着飞扬的尘土,冲在最前面的八旗铁骑距离铁索桥越来越近,直到双方距离只剩不到一百丈,李永成方才嘶声下令道:“弓弩手,给我狠狠的射!” 随着一声令下,早已在铁索桥前严阵以待的一千弓弩手迅速将弓弦拉成满月,密集的箭矢瞬间如同雨点般倾洒而下,落在了冲锋的八旗铁骑头顶,一时间中箭落马者不计其数,惨叫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一九一 断铁索三将殉国 去留计争论不休 东方微微泛出了鱼肚白,残破的旌旗在清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地上尚未燃尽的火把正袅袅冒着青烟。经过整整一夜激战,铁索桥前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失去主人的战马,无助地在战场上四处游荡,时不时地发出阵阵惊恐的嘶鸣。 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随着清军稍退,李永成清点人数才发现,李春铭不知在何时战死,而三千将士此刻也只剩下了不足千人。 “天已经亮了,是否让大伙退过铁索桥,撤往曲靖与大军会合?”陈玺带着满身伤痕,一瘸一拐地来到李永成面前,小声提醒了一句。 李永成扫视一眼四周将士,思虑了片刻,方才说道:“此桥乃是通往曲靖的必经之路,只要咱们在此多坚守一刻,就能够为大军重新布防争取多一些时间!陈玺,你且带上三百将士护送重伤员退过铁索桥,然后放火烧断铁索!” 陈玺听罢不禁大吃一惊:“怎么,哥哥你不过桥了?” 李永成望着陈玺,凄然一笑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何足惧哉?毋须多言,速速过桥,愚兄且在此为你们拖延时间,切记,务必要将此桥完全毁去!” 陈玺见说服不了李永成,只得猛地一跺脚,点齐三百将士,带着重伤员撤过了铁索桥。 与此同时,多尼也从安龙亲自赶到了前线,他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地驻马立于阵前,对着诸将厉声下令道:“明军就只剩下不足千人,再给尔等一个时辰,若是还拿不下铁索桥,提头来见!” 诸将脸色一凛,连忙各自归阵准备去了。 不消片刻,清军便又重新发起了进攻,在一轮接一轮的猛烈攻势下,才不到半个时辰,留守桥头的数百明军将士就仅剩下了不足二十人。李永成眼睁睁看着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自己面前倒下,不由两眼发红,只见他怒吼着冲向敌阵,猛地一个翻身,躲开攻击,旋即使出扫堂腿,将两名近身的清军扫倒,不等他们落地,锋利的刀刃已然划开了两人的脖颈。还没来得及起身,旁边三把长矛已然紧随而至,李永成迅速抱起一旁的尸体,挡在身前,然后趁着三把长矛刺中尸体,还没拔出的空隙,迅速迫近至三名执矛的清军面前,反手一刀,生生将三人手腕切断。 就在三名清军痛苦哀嚎的同时,侧面又有一名清军举刀劈了过来,李永成眼看躲不开了,不得不抬起左臂,伸手去挡。谁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一个黑影突然挡在了李永成面前,硬生生地用他的血肉之躯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李永成定眼一看,万万没想到,替自己挡刀的,居然是刚刚已经退过铁索桥的陈玺。李永成忍不住大吼一声,飞身跃起,一刀将砍伤陈玺的那名清军劈成了两半,而后迅速回到陈玺身边,将他从地上托起,满脸的不解道:“陈玺,你怎么又回来了?” 陈玺嘴里吐着血沫,眼瞅着就要不行了,但他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冲着李永成微微一笑道:“哥哥,铁索桥已经烧毁,你就尽管放心吧!你我兄弟同生共死,我岂能苟且偷生?愚弟和春铭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着哥哥,咱们兄弟三人说说笑笑一起做伴,岂不快哉?” 眼睁睁看着陈玺在自己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李永成不禁心如刀绞,他当即将陈玺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放回地上,旋即撑着刀柄重新站了起来,转头看了眼身后还活着的三四名弟兄,没有任何退缩,便向着面前黑压压的清军冲了过去。 持续整整一夜的喊杀声终于彻底平息,除了护送重伤员返回曲靖的的三百人外,其余包括副将李永成、总兵李春铭、陈玺在内的所有明军将士,皆壮烈殉国。 此时北线吴三桂已越过七星关,南路卓布泰已占据安龙、贞丰、黄草坝,定国在曲靖徘徊数日,眼见三路阻击皆告失利,认为再留在这里也没有多大意义,遂命冯双礼断后,随即率军离开曲靖,向滇都撤退。 而多尼见铁索桥已被明军彻底烧毁,只得下令全军砍伐竹木,编成排筏横渡北盘江,然后又在松岭击退冯双礼部的阻击,完全占据了贵州。 遮炎河战役的失败意味着定国精心布置的滇黔防线全面崩溃,尽管明军的节节抵抗给清军带来了极大的伤亡,但明军的损失也十分惨重,贵州军民死伤多达三四十万人,尤其是那些追随定国转战湖广、四川、广西、云南、贵州诸省十余年的百战精锐,几乎消耗殆尽。 听闻清军即将大举进入云南,大批难民被迫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追随明军向滇都方向奔逃,一时道路为之阻塞,哭喊声不绝于耳。 不久后,吴三桂与卓布泰两路清军亦先后抵达北盘江,并在此搭造浮桥,渡江与多尼部会合。曲靖知府盖世禄听说三路清军会师来攻,吓得是魂飞魄散,没等清军兵临城下便迫不及待地开城迎降。 十二月初九日,定国派长随夏大柱先行一步,兼程三昼夜直抵滇都,夜半叩宫门告急。永历帝听了夏大柱带回的军情急报脸色大变,竟是坐立不安,彻夜未敢安眠。 次日,天才刚蒙蒙亮,滇都城内突然谣言四起一片哗噪,更有大批商人罢市,聚集于城门前,嚷嚷着要求放他们出城逃命,直到广昌侯高文贵领兵弹压,接连捕杀数人,城内秩序方才重新恢复了正常。 至中午时分,定国的信使也抵达了滇都,报警如前,劝说永历尽快撤离滇都,以避清军锋芒。 永历帝这几年过惯了安逸舒适的日子,一时竟有些犹豫不决,遂召集诸臣前来议事。 听说要放弃滇都,行人任国玺率先站了出来,慷慨陈词道:“万万不可!皇上尚未见到清军一兵一卒,就将此锦绣河山拱手让人,岂不可惜?况且经过多年苦心经营,滇都城早已是固若金汤,怎能轻而易举就将其放弃?若是如此,朝廷必失天下人心!” 内阁首辅扶纲也跟着说道:“行人所言极是!虽说兵机之事,微臣一窍不通,然臣却知道,如果放弃滇都,必将使朝廷丧失最为稳固的根基。想当初,咱们从肇庆退至南宁,又从南宁退至安龙,再从安龙退至滇都,至此已是西南边陲,退无可退!清军若继续追赶,皇上又能再迁往何处?与其如此,倒不如据城死守,军民齐心,说不定会有转机!请皇上三思!” 大学士雷跃龙亦连声附和道:“我军若在滇都城下背水一战,军民人等见天子亲临前线,必将同仇敌忾,加上从楚雄、永昌、大理等地陆续赶来的勤王之师,滇都城定能固若金汤!反观清军战线过长,补给困难,已成强弩之末,断不能长久!只需等到清军败退,我军正可以全线反击,乘胜收复贵州,进逼湖南、广西,则中兴大业可成矣!” 户部尚书龚彝耐心听三人把话说完,却是当场泼了一盆冷水:“书生之见!清军新取贵州气势正盛,而我军新败士气低迷,区区一座滇都城,如何挡得住八旗军的铁蹄,一旦城破,便是玉石俱焚!断然不可行此孤注一掷之事!” 翰林院讲官刘襜见众臣议论不休,于是提议道:“如今巴蜀尚有一半地盘为我军掌控,其间勋镇如云,可为拱卫。故只有移跸入川,才是万全之策!如圣意巴蜀,必走建昌,惟建昌连年丰稔,粮草山积。若假道象岭,直入嘉定,则可在此避敌锋芒,养精蓄锐。或是进抵嘉阳,战船、商船一刻可集千艘,顺流重庆,直抵夔关,十三家勋镇闻圣驾到蜀,必夹江上迎,一路顺风。到时,趁势出川,收复荆襄,必唾手可得也!” 龚彝不禁连连点头称是:“正是如此!我朝在四川尚有数万兵马,而蜀中之敌寥寥无几,若皇上入川,必定能够调动清军改变进攻方向,回师四川,如此一来滇中亦可保矣,此举正是避实而就虚,上上之策!”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文贵也开口表示了赞同:“四川素来就是天府之国,正如刘翰林、龚尚书所言,我军若是北上入川,东可以下重庆、夔东,取荆襄,北可以进关中,出潼关逐鹿中原!目前敌军主力集中于贵州一线,我军入川后,正可以两线袭扰,令其顾此失彼。加之云南和四川连成一片,我军进退自如,岂不比死守滇都,豪赌国运强得多?” 永历帝听了刘襜的建议,心有所动,于是让其依据與图指明移跸途径,又派锦衣卫丁调鼎前去定国军中征求他的意见。 十二月十三日,定国随丁调鼎微服返回滇都,城中军民惊恐的心情终于稍定,永历帝当即再次召集诸臣入宫,布置移跸建昌事宜,经过一番讨论,遂命户部尚书龚彝、工部尚书王应龙负责筹备所需粮草,又派广昌侯高文贵负责警跸扈驾,并定于后日启程。 不想才刚过了一夜,至第二日朝会,又有不少朝臣突然表示反对移跸四川,其中行人任国玺言辞最为激烈,极力主张据城死守。 定国皱了皱眉,委婉地否决道:“行人所言虽说不差,然自皇上登基以来,遇难则徙,故虽屡遭危难,却皆有惊无险。若一味死守,一旦失利,悔之晚矣!今敌强我弱,不如暂且移跸,再图恢复不迟。” 蜀藩旧部陈建、王会等人,亦遵循文秀的遗志,纷纷请求朝廷莫要错失时机,尽快迁往四川。 陈建面向永历帝朗声言道:“蜀王当年常对末将言道,若有朝一日滇都不保,可走四川!蜀中物产丰饶,自古就是天府之国,易守难攻,将朝廷移跸至此,正可以卧薪尝胆,徐图恢复!” 马吉翔却认为一旦去往四川,对自己不利,连声反对道:“皇上、晋王殿下,蜀中虽好,可毕竟三面临敌,若清军三路包抄,必将毫无转圜余地,朝廷入川,无疑自寻死路也!” 白文选素来看不惯马吉翔,不禁冷哼一声道:“文安侯,那依你之见,该走何路才是活路?” 马吉翔伸手指向與图,毫不犹豫地说道:“只有向西撤至缅甸边境,才是唯一出路!” “这却是为何?”定国奇怪地问了一句。 马吉翔也不含糊,接着解释道:“理由很简单,川黔粤三面到处都有清军重兵布防,惟有经滇都西走,去往缅甸边境尚无清军拦截。朝廷若能在边境立足,即便清军再度杀至,朝廷也可以退入缅甸境内,暂避一时。” 没等马吉翔把话说完,白文选便坚决表示了反对:“缅甸边境乃化外之地,地不养人,人不可耕,如此荒山僻野,岂能做为朝廷行在?若退往缅甸更是死路一条!文安侯,你此言到底是何居心?” 一九二 弃滇都仓惶奔逃 歧路前分道扬镳 就在马吉翔和白文选还在为北上或是西撤争论不休的时候,靳统武却提出了另外的建议:“蕞尔建昌,如何能够供给十万军民?皇上,臣以为北上、西撤皆不可取,倒不妨前往湖南之峒,乌车里、里角诸部不相统摄,朝廷兵至,必无所拒。而后圣驾安跸峒内,诸将设御峒口与清兵周旋,若胜则伺机恢复云贵,若是不胜则借道交趾,招针罗诸船,航海至厦门,与延平王合师进讨。” 永历帝耐心地听诸臣把话说完,这回却是难得的果断了一回,当场宣布道:“移跸入川之事,朕意已决,诸卿毋须再议,速速各自准备去吧!” 当夜,马吉翔与其弟马雄飞、女婿杨在聚在一起,秘密商议移跸事。马吉祥首先说道:“陛下为蜀人所惑,坚持移跸蜀中,一旦去往巴蜀,则文安之必来迎驾。此人不比扶、雷,若是入阁,朝廷哪里还有吾等立足之地?吾若失势,衣钵又安能传及贤婿乎?且入蜀之后,程源等必据要津,届时吾等内无金少宰之助,外无晋王之援,倘再有安龙之事,必死无葬身之地也!” 马吉翔说到伤心之处,不住抬手抹泪,马雄飞认为哥哥说得在理,念及此事关系到全家前途性命,他当即拍案而起道:“事已至此,不如连夜面见金少宰,只说其坟墓亲属皆在滇中,安可去蜀?然后请金少宰出面劝说,若晋王犹豫,则说蜀中勋镇林立,今殿下新败之余,若是远赴袁宗第、郝永忠诸勋之穴,能保诸勋听节制乎?他日恢复荆襄,能保陛下不再封郝永忠等数亲王,与殿下并立乎?则晋王必允矣!” 马吉翔听得是连连点头,立刻起身赶往金维新府邸,在其面前极力劝说道:“晋王为蜀人所惑,我欲请先生向晋王建言,移跸滇西,理由有三。我等若是北上,必过建昌,先生与建昌总兵王偏头有隙,其必怀恨在心,于公不利,此为其一;我军若是入蜀,文督阁必有迎立之功,晋王届时如何还能威加海内?若出夔东,取荆襄,则袁宗第、郝永忠诸勋必以大兵挟制朝廷,晋王亦不能号令,此为其二;云南乃先生故里,若是离开,必当抛家弃业,此其三也!” 这一番话瞬间击中了金维新的软肋,他原本就不甘心离开云南,又经马吉翔这一提醒,想起自己曾与建昌总兵王有德因争夺一位美人闹过纠纷,若是贸然前往建昌,在别人的地盘上,难免会遭其报复。想到这里,金维新当即点头同意了马吉翔的请求,答应会在合适的时机劝说定国回心转意。 次日清晨,前方警报接踵而至,临沅、广南、河西皆被清兵攻陷,沾益、马龙亦遭清军屠戮,清军前锋更是直逼宜良、嵩明、通海、昆阳一带,各地逃难的百姓携老扶幼,群集于滇都街头,哭声震天。 永历帝在惊惧之下,急忙下令文武百官立刻收拾行装,随自己逃离滇都。临行之前,定国在街上贴出布告,城内外难民、百姓纷纷围上前来观看。 但见布告上写着:“本藩在滇多年,与尔人民,情均父子,今国事颠危,朝廷移跸,势难同尔等偕行。恐清兵一至,杀掠淫污,猝难逃避,尔等宜乘本藩未行之时,各速远遁,毋致自误!” 看完布告,大伙方才知道永历帝打算弃城而走,一时间全城军民无不惊恐万分,四散奔逃。 此时,今年的秋粮已征收入库,一时间根本来不及带走,定国在与白文选商议后,一致认为贵州地瘠民贫,清军沿途筹粮极其困难,只要没有充足的粮食,清军将很难在云贵立足。故当务之急就是要立刻焚毁这批粮食,以免资敌。如此一来,清军便会因为缺食减缓攻势,从而给明军争取更多的时间部署防御。 可永历帝却以“恐清师至此无粮,徒苦我百姓”为由,专程派人送来谕旨,严令定国不许烧毁粮食。永历帝哪里知道,今日的妇人之仁,竟供应了入滇清军整整半年以上的食用,更是彻底断送了大明朝近三百年的基业。 就在滇都城内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冯双礼却突然找到了定国,向其请命道:“请晋王殿下速速辅佐陛下撤离滇都,图谋再举,此事艰难万险,望晋王莫要推脱!某愿在此死守,拖延清军,与滇都共存亡!” 定国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答应了冯双礼的请求。 临近午时,永历帝登上御辇,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匆匆撤离了滇都。 尽管定国早在布告上提醒百姓自行逃难,不要伴驾同行。但在离城之时,仍有成千上万的逃难百姓携老扶幼,一路追随。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转移,行动速度难免迟缓,但在此时此刻,无论是永历帝还是定国都不忍心驱散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也只能是听之任之。 这支人数高达几十万,军民混杂的队伍一路走走停停,日行不过三十余里。好不容易走到碧鸡关,不想这里道路狭窄难行,军民人等互相拥挤,更有不少难民因为饥饿与疾病倒在路上,再也没有起来。 望着眼前的惨状,永历帝心头不由一紧,连忙吩咐停辇,然后在黔国公沐天波的搀扶下走出御辇,回头眺望了一眼身后滇都城内巍峨雄伟的宫阙,哽咽言道:“朕尚未走远,军民就已困苦至此!若因朕一人之故而连累万千百姓,倒不如就此返回滇都,一死以谢社稷,以免百姓惨遭如此荼毒!” 见永历帝脸上写满沮丧,沐天波赶忙好言劝慰道:“皇上万万不可再有此想,您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天下黎庶苍生!只要皇上安然无恙,咱们大明的旗帜就永远不会倒!” 永历帝心中稍定,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命沐天波留在在此地配合定国安抚难民,然后重新登上御辇,继续向赵州撤去。 沐天波认为蜀道艰险遥远,按照目前的行进速度,移跸四川根本难以完成。加之故土难离,待永历帝走远,他当即向定国提议道:“从迤西去往缅甸边境,沿途都能够筹措到粮食,而我军又据玉龙关之险,扼守大理,清军受阻坚城之下,定不能长久!何必舍近求远,去往巴蜀?” 金维新见沐天波起了个头,于是趁机将自己昨夜与马吉翔商议妥当的方案提了出来:“殿下,黔国公所言极是,圣驾驻跸永昌,若事不可为,则幸缅国。若可为,返滇更易也。” 见定国不置可否,金维新又上前一步,附耳低语道:“蜀中勋臣军镇林立,今殿下在新败之余,是否能够保证诸勋臣都听殿下的号令?日后恢复荆襄,皇上封诸勋为王,与殿下同列并坐,殿下当何以自处?” 定国听后心乱如麻,思虑了许久方才点头答应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往滇西吧!只愿诸公将来不要后悔今日之决定!” 在拿定了主意后,定国遂命总兵王惠领兵三千镇守草铺、总兵潘融领兵三千镇守禄丰、左路将军窦名望领兵五千配合冯双礼留守滇都、右路将军祁三升领兵五千接应白文选、前路将军马思良领兵五千催收钱粮、副将王镇率五百提塘负责打探消息及联络各部人马,而定国则亲率主力殿后,同时收抚难民,又遣行营兵部侍郎龚应祯即刻赶往赵州,奏请永历帝改道前往永昌。 龚应祯见到永历帝,当即开门见山地说道:“皇上,清军大举入滇,我军疲弊不堪,恐难与之周旋。当今之计,惟有退往永昌,晋王当初曾巡视永昌,当地军民素对朝廷拥护有加,可取此民心,再与清军决一死战!” 永历帝犹豫不决道:“若去永昌则再无退路,一旦清军进逼,却该如何是好?” 龚应祯按照临行前金维新的叮嘱,继续劝说道:“皇上毋忧,只须令晋王带兵守住进入永昌的各处险要,阻挡清军入境,而历代黔国公镇守云南近三百年,与周边邻国相处融洽,尤其缅王素敬仰沐氏,如让黔国公入缅借师助剿,则胜负难料矣!” 永历帝向来优柔寡断,在听了龚应祯的一番说辞后,便立即改变了主意,当日即颁下诏书,宣布朝廷改迁永昌,并由晋王节制诸路兵马护驾。 此时,清军已逼近交水,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听闻清军即将追来,沿途逃难百姓顿时乱作一团,数十万人争先恐后地向着永昌方向奔逃。在难民的带动下,各营将士亦是军心大乱,也欲跟随难民同走。 定国见状,不禁勃然大怒,一面训令各营不得擅自撤离,一面整顿兵马,准备调头迎战清军。可如今明军的士气早已跌落至谷底,根本无法与清军交战。无奈之下,定国只得让白文选率部前往驻守玉龙关,令其务必阻止清军进入永昌境内,然后亲率主力继续西撤。 永历十三年正月初三日,清军多尼、吴三桂、卓布泰三路兵马会师于滇都城下,留守滇都的明军此时还没有得到朝廷西撤的消息,冯双礼见清军势大,当即决定弃城而走,匆匆向建昌方向转移。 与此同时,跟随主力撤出滇都的延安王艾承业亦对朝廷突然改变主意,不再入川颇为不满,他亲率一千精兵埋伏于大寺之中,打算劫持永历帝向北奔赴建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提塘在侦得此情后,立刻将消息急报定国。定国大吃一惊,连忙亲率一千精骑负责断后,艾承业见机密已泄,慑于定国的威望,不敢派兵追击,只得带着本部人马脱离了西撤的明军主力,北上与撤出滇都的庆阳王冯双礼、广平伯陈建、武功伯王会诸将会合,然后继续向建昌转移。 其实文秀在孙可望掌权时期麾下并没有多少嫡系部队,数次出征所调之兵皆由孙可望拨给。后来孙可望降清,定国将明军分为“晋兵”、“秦兵”,此举引起了原秦藩旧部的不满,因此这些秦藩旧部大多选择归附文秀,文秀自然也成为了“秦兵”的代表人物。可如今,随着定国扈卫永历帝西撤,蜀藩旧部北入四川,两支明军主力就此分道扬镳。 不久后,以吏部尚书张佐宸、兵部尚书孙顺、礼部尚书程源、户部侍郎万年策、大理寺少卿刘泌、左佥都御史钱邦芑、少詹事汪蛟为代表的一大批明朝官吏听说朝廷临时改变方针,由入川转为西撤,不禁对复兴明室的前途感到渺茫,纷纷选择脱离朝廷,或隐或遁,各自寻找避难之所去了,当永历帝逃抵达永昌时,仍旧追随身边的官员已经所剩无几了。 一九三 永历帝罪己下诏 黔国公扈驾腾越 永昌与大理之间隔着一条澜沧江,而永昌自汉朝设郡治以来,已有一千多年历史,一直都是滇西第一大都会,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正月初七日,在得知滇都失守,清军合师大举西进的消息后,举朝上下人心惶惶,对是否出逃缅甸,更是争执不下。 吏科给事胡显力主坚守永昌,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永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东临澜沧江,西临怒江,而怒江以西则是纵贯南北的高黎贡山。自洪武年间黔国公在此屯田后,许多中原将士皆在此扎根,其后裔对我朝忠贞不二,如何能够轻言放弃?” 翰林刘襜也力挺其议道:“皇上,永昌虽是穷山恶沟,不比滇都繁华,然毕竟还是我大明国土,此间百姓亦是大明臣民。可若再继续往西,到了缅甸边境,再退可就要流落外邦了!” 马吉翔却是不以为然地说道:“滇都尚且不保,区区永昌又如何挡得住清军的虎狼之师?此时不走,悔之晚矣!” 刘襜狠狠瞪了马吉翔一眼,正色言道:“皇上之前在滇都已经决定入蜀,不幸误听谗言中途改变主意,西走永昌,已是大失海内万民之望,如今到达边境,一旦离开永昌,便是蛮夷之地。外面流言纷纷,皆说皇上准备遁入缅甸,然缅甸乃是外番,时叛时附,顺逆无常,就算其忠顺我朝,遣使来迎,我君臣在此患难之时,狼狈入其境,也断然无法号令中外。一旦其对我不利,刀兵相向,彼时皇上进退失据,一无所依!事已至此,中兴二字不过是诸臣爱君之言,机会已经渺茫,若是能够派遣守将固守关隘,然后在永昌卧薪尝胆,闭关休养,劝课农桑,死守年余,以待天意转移。如仍可以苟全存活,四方必有勤王之师。若敌兵势逼,仍当取道走蜀,犹可瓦全。” 说罢刘襜竟是伏地嚎啕大哭,左右诸臣亦随之落泪。 永历帝听了刘襜的肺腑之言,不由痛心疾首,倍感自己选错了路,现在看来去往四川,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呆在永昌这个穷山恶沟要好得多。 念及至此,永历帝一声叹息道:“如今局面都是朕的过错,朕决意下一罪已诏,昭告天下!” 当即,永历帝便命刘襜起草《罪己诏》,以平息纷争。 《罪己诏》曰:“朕明知祖制之不可灭裂,而力不能见之行事,遂徒托诸宣言;明知邪正之不可混淆,而心几欲辨其贤奸,又渐寝于独断。以致天下忠臣义士,结舌而寒心;当路鬻爵卖官,寡廉而鲜耻。” 刘襜含着泪水替永历帝起草了诏书,在诏书中,他大骂马吉翔弄权祸国,以致贿赂公行,丧失人心,更是隐隐指责定国亲信小人,方才导致局势败坏至此。 次日,永历帝在斋戒沐浴后又亲自虔诚地拟写了一篇《告上帝忏文》,文曰:“祖宗成宪既不知听,率由左右奸回,公然受其蒙蔽。惟苍天不早生圣人为中华主,使黎庶得谬推小子作亿兆君。忠孝阻壅于铨门,而臣不及赏;苞苴公行于政府,而臣不及知。” 定国此时内心也深感不安,自知西撤之议酿成大错,如今清军已经堵塞退路,无法挽回,遂觐见永历帝,陈述自己的十条罪过,然后说道:“皇上,今被迫退居永昌,皆臣之过。臣罪孽深重,误国误民,理当引咎自责。特奏请奉还黄钺,削去官职,戴罪立功。” 永历帝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此时正是用人之际,除了依靠定国又还能依靠何人?因此只是象征性地给予定国降三级的处分,其他晋藩官员也都只是降职署事,并好言劝慰定国道:“此乃国家之祸,晋王何罪之有?军政之事晋王尽管放手去做,朕放心!” 定国闻言不禁感激涕零,心中倍感振奋,当即赶回大营,积极筹划御敌方略。 不久,清军逼近楚雄,明军总兵王国勋率部阻击,兵败身亡,楚雄遂告失守,清军旋即兵临大理下关。 下关地处横断山脉西南端,其间玉龙关更是通往永昌之要道,地势最为险要,由巩昌王白文选率张光翠、潘正龙、秦斗金、吕三贵等部两万明军在此驻守。 吴三桂命前锋统领白尔赫图率部猛攻关前,然后又选精兵三千,在原孙可望扈卫康国臣的指引下,绕山间小径前后夹击玉龙关,白文选腹背受敌,抵挡不住,只得被迫弃关,引兵西走。 尽管丢失了玉龙关,但白文选部损失并不大,仍有一万余人。定国听闻败报,急率百余骑直入白文选军中,与其商议应对之计。 见到定国,白文选愤而涕泣,责怪定国道:“吾率部死守玉龙关,屡败清军,奈何吴三桂以三千精兵走小路绕至关后,事出仓促,我军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关口遂失!陛下以举国之师托付晋王,若是晋王当时未走,留主力坐镇关后,何至于此?” 定国听后很是羞愧,当即向着白文选深深一躬,并对其言道:“此战失利皆我之过,然清军既已越过玉龙关,则永昌无险可守,在咱们的身后便是陛下,便是大明江山,如果不能阻挡清军进军的步伐,咱们就是千古罪人,受尽子孙的唾骂!你我必须在此巩固防线,为朝廷从永昌转移争取时间!” 白文选收涕言道:“晋王是几许人也,岂能在此犯险?还请晋王先行一步,前往永昌扈驾,末将率部断后!” 定国深受感动,遂同意了白文选所请,然后带人返回了永昌。待送走定国之后,白文选率军撤至永平博南山,见此地山势嶙峋,易守难攻,白文选立刻下令全军于山间布防,凭险据守。 清军很快尾随而至,尽管明军占据着有利地形,并给清军带来了极大的杀伤,但最终还是由于寡不敌众,被迫撤出了战斗,由于撤退匆忙,白文选不但丢失了巩昌王金印一颗,还被清军缴获了孔雀尾伞和销金龙伞各一。经此一役,明军折损四千余人,战象三头,马一百四十匹,就连总兵吕三贵亦被清军所擒。 明军一路溃退至澜沧江边,见清军紧追不舍,白文选不得不下令焚毁霁虹桥以阻清军,然后走河木和,经右甸,退至镇康州,旋即进入了缅甸境内的木邦。 定国回到永昌以后,遂命平阳侯靳统武率四千兵马扈卫永历君臣奔赴腾越,自己则率部留守永昌静观其变。定国一路将永历帝送至西门外十里,君臣二人相顾无言,泪眼婆娑,依依惜别中却有一种生离死别之感。 定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而后叩首向永历帝辞行道:“请皇上先行,臣率军殿后抵御清军,万望皇上珍重龙体!” 永历帝俯身将定国扶起,含泪言道:“值此危难之际,一切全都摆脱晋王了!” 说罢,永历帝把心一横,拂袖登上了御辇。靳统武于是带着四千将士扈卫着太后、皇后、妃嫔、宫女太监,以及文武官员四百余人匆匆启程。所有的人心中都充满了惶恐和惊惧,不知追兵何时会到,更不知前路究竟会在何方。 永历帝坐在御辇中浑浑噩噩,在百般无聊下,随手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却见四周竟是一片荒山野岭,渺无人烟。又见黔国公正骑马扈跸于御辇旁,永历帝忍不住开口询问道:“沐爱卿,此地距离腾越还有多远?” 沐天波连忙抱拳禀报道:“皇上,还有两百多里呢!” 永历帝轻轻叹了口气,随口问了一句:“爱卿过去应该去过腾越吧?” 沐天波答话道:“自洪武年间,先祖昭靖公奉旨镇守云南以来,沐家在腾越多置田庄,故微臣去过几次。最近的一次,则是几年前沙定洲叛乱,微臣去那儿避难。” 永历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重新放下车帘,闭目养起神来。 就这样一路西行,不知不觉已翻过卧狮山,经凉水箐,于傍晚时分抵达了蒲缥。 蒲缥因旧为蒲蛮居住之地而得名,坝中平原十多里,盛产杂粮。洪武年间,首任黔国公沐英西征之时曾屯兵于此。沐天波途经此地,心中五味杂陈,随即向永历帝详细讲解了当年沐英西征之事,以及蒲缥的历史掌故。永历帝听罢也是感慨万千,又见天色已暗,遂谕令在蒲缥暂驻一夜。 次日,永历君臣继续西行,抵达潞江坝。此地长约百里,横约三十余里,夏秋之时气候炎热,瘴疠横行,行人无法宿食,即便如今是在严冬时节,永历帝的身体也颇感不适,连忙吩咐停辇。 在太监的搀扶下,永历帝缓步走下御辇,抬头仰视着前方巍峨耸峙的高黎贡山,不禁双眉紧蹙。 “皇上,从潞江坝翻过高黎贡山,往西不远就是腾越了,那里有本朝正统年间建造的石头城,坚不可摧!”沐天波看出永历帝内心的焦虑,连忙安慰了一句。 永历帝目不转睛地望向前方,心不在焉地问道:“好高的山啊,山径可好走?” 沐天波拱手言道:“这高黎贡山自古就有茶马古道相连,沿途多有茶铺、驿站,不过山道崎岖,御辇难以通行,必须改乘轿子。” 永历帝无奈地点了点头,随即命人前往四处寻觅轿子,然后由潞江驿开始向西进入高黎贡山古道。行至磨盘山,道路更是崎岖盘旋,但见两侧丛林密布,呼啸的寒风中不时传来阵阵猿猴和飞鸟的悲鸣,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正月十五日,永历帝一行终于艰难地翻越了高黎贡山抵达腾越。随着距离缅甸越来越近,内阁首辅扶纲、户部尚书龚彝、礼部侍郎郑逢元、吏科给事中胡显、御史陈起相、吏部文选司主事姜之琏等人由于不愿离开故土,纷纷选择离去,遁入山中隐世。 而工部尚书王应龙本是西营故人,在张献忠四川建立大西政权时便已是工部尚书,后来联明抗清,在永历朝廷内仍任原职,此时已年迈不堪,行动不便。他思忖着若去缅甸,此生怕就要客死他乡了,遂对儿子说道:“我本草莽微贱,蒙恩授职,官至司空。先不能匡扶社稷,今不能患难从君,有何颜面再活于人世之间?” 他的儿子在一旁劝慰了许久,见王应龙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这才转身退出了屋子。不料次日清晨,他的儿子前来请安,方才发现王应龙竟高悬于屋梁之上,早已气绝身亡。 他的儿子抱着冰冷僵硬的遗体,忍不住痛哭流涕道:“父殉国难,子成父忠!”说罢,也跟着悬梁自尽。 不久后,汉阳王马进忠亦于滇西病逝,临终前他强撑着病体大呼曰:“吾戎马一生,对得起自己名字里的忠字,足矣,足矣。” 一九四 吴三桂步步紧逼 李晋王定计设伏 回头再说白文选麾下总兵吕三贵,由于掩护主力撤退,重伤被清军所俘。卓布泰押解着吕三贵来到吴三桂的中军大帐,在帐外抱拳禀报道:“启禀平西王,我军大破明军,歼敌数千,生擒敌将一名,可惜走脱了白文选。” 吴三桂正端坐于帅案前翻看着军报,听到卓布泰的禀报,当即大喝一声道:“押入帐来!” 很快,吕三贵便被两名刀斧手推搡着步入帐中,望着面前满脸血污,被五花大绑着的吕三贵,吴三桂将左臂撑在帅案上,身子...... “喂,老大叫你呐,没听到吗”,身旁一保镖用力踢了一下龙剑飞坐的椅子。 她的这句话,相当于承认了那个孩子就是她自己的儿子,也基本上证实了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周围的围观之人见此,一个个的眼中全是骇然之色,实在是周林这一刀太惊人了。 普通人也许感觉不到,但夏新是对善意与恶意,极度敏感的,所以他感觉出来了。 就在她准备再狠狠蹂躏一次莫晋北的伤口时,莫晋北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 萧剑见这一掌来得凶猛,忙侧退两步避开,霍无羽刚一落地,他便挺剑刺来。 我告诉她,希望她能够安顺释怀,归于我麾下兵马,早成正果。现如今的世上已经没有任何让她继续留存的理由,与其在仇恨中不断困惑,不如朝前迈出一步,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吧。 变异鼠的钢刺不能一只射,身上的钢毛总是有限的,甚至李逸都怀疑这是不是几次性使用。等到飞箭停止,变异鼠不给休息的时间,再次发动了攻城。 “别再假惺惺了,你这个贱人!”一句极其不堪入耳的话响彻整个办公室,衣依一脚踢开门便闯了进来,姣好的面庞因为愤怒甚至有些扭曲。 在聊到我的事情之后,两个姑娘在夜晚里就越聊越兴奋,一直到很晚。她们互相在分享着以往在家乡的时候,听到的那些老人口中的诡异事件,于是越说越害怕,到最后竟然睡不着了。 “我的灵感太强了……我如今只相当于称号第二步武宗境,但凭借擎天撑地般的灵感,可以灭杀一切大鬼怪!”韩东背负双手,眼底闪过璀璨精芒。 韩东五指忍不住用力握紧,可却抓了个空,穿过韩茜肩膀,好像是置身于另外一个时空,不同的维度。 “哎,没事,都过去了……别想太多,后来不是还申请国际刑警介入吗?现在晾他们也不敢轻易选择这种方式了……”穆梦琪以为穆梦雪又想起之前因为自己让李方诚身陷险地的事情。 花果山的最上方,是孙悟空一身大红色的披风裹在身上,肚子坐在上面俯视所有人,紫霞仙子也先一部在宫殿之中等待着玩家的到来。 于是,二话不说,叶天玄精寒铁紧握在手,开天辟地剑技施展而出,但见叶天身影化作七八道,手中都是抓着玄精寒铁朝四周冲去。 可是……你都立于不败之地了,还装出一副很受委屈,很伤心扫兴的表情给谁看呢? “刚刚热身了,希望你能够让我好好享受一番!”磨石说道,语气中满满是自信。 “那个……我们聊的也差不多了,要不要休息一下,有什么缺少的以后再多多讨论补充?”还是卢西亚率先打破沉默,拍着手说道。 就在这时候,分成两半的三头猎狗复活了,而且变成了两只三头猎狗。 况且此乃生死战,输就是死,所以他要打乱乾坤,打散光天,将生死战变成慢节奏混战。寻常人吃喝坐卧皆有节奏,其实搏命厮杀也讲究节奏恰当吻合。 一九五 卢桂生临阵叛变 泰安伯豆碎磨盘 二十一日清晨,三万清军气势汹汹地追至磨盘山脚下。吴三桂与卓布泰二人在亲兵的簇拥下,扬鞭揽辔,抬头环视一眼四周,但见旭日东升,群峰丛峙,林木茂密,磨盘山高矗于其间,除了一条崎岖狭窄的羊肠小道外,再别无他径可走。 按常理,到达如此险要地形,为将者总是要格外小心翼翼,谨防对方埋伏。吴三桂也不例外,他越看越是心惊,赶忙下令全军停止前进,然后仔细观察了一番周围情况,只见地面上留有许多杂乱无章的足迹,分...... 符星瞳连忙上前拉架,却被黎耀轩用力甩开,左手揪住霍唯的衣领,右手再度挥拳,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而十二品镇天皇莲的莲子作为先天之种,最主要的功效便是铸造无上道基。所以剩下的十二品镇天皇莲的莲子,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被无上皇庭封存在天宫外院之中。 被拉来做苦力的就是化为人身的橘猫君临,以及难得过来看看父母,却被抓壮丁的君麻吕和白。 不用拉法叶提醒卡尔尤斯也已经注意到了牛角恶魔庞大的身影,所以立刻就调转坦克战甲的方向,将炮口瞄准了牛角恶魔。 “你这去哪里?”就在杨正杰刚刚到医院大门前的时候,就看着黄雅婷拎着饭盒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条路,他们携手走这么久,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听着苏语嫣和杨正杰的对话,苏老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连旁边苏老头的大管家周啸天,也是一脸的窘态,现场有些尴尬。 就在阿瑟灵即将接近囚车的时候,远处的街道之中忽然就有很多的士兵冲了过来,尤其让人注意的就是奔跑在最前面的人是两个八级的剑士,他们见到了在到处肆虐的九头蛇,立刻就感觉到压力。 闫雨荷产假大概有四十五天,还有半个月,她就得回单位上班了。 特别是圣岛的表现,让以金钟天为首的大陆顶级灵圣们十分的失望。 看着顺着伤口逐渐蔓延的黑烟,波克急忙用另一只手按在伤口上,无数的碧蓝气流从掌心灌入伤口。波克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但最终,那黑焰还是被他给止住。 马车停下时,花上雪下了车,抬眼间一看眼前所在的位置,尤其看到这牌匾时,多少有那么一丝惊讶。 纳兰雪的骑术一般,平常里不着急的时候骑一骑还是轻松,但用来应对这样后有追兵的时候,就是有些难了。 毕竟在内心深处,三宝是颇有些内疚的,当初就为了将神兽白虎带回来,没想却带回来一头血魔。 果然,李慕问道:“蓝蝶和姜蓉居然学习炼器。”看着初生鄙视的眼神,李慕有些汗颜,自己是在对明教的了解不够深刻。 李慕双手一合,仅凭肉身的力量生生止住这根羽毛,然后抱着羽毛下端的巨大管子,扔刺回去,羽毛化为一道红色火箭,刺向红衣大鸟的屁股。 “老狂,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赵炎觉得干巴巴的赶路实在无聊,找狂龙聊起天来。 李慕拳头轰在手刀下,然后被震开,古常春只是退后一步,似乎完全没有影响,看着拳头上的伤口,正不断的冒出鲜血,李慕的脸变得十分严肃。 朱二只觉得一股阴风在自己身上打了个旋儿,一时不禁打了个寒噤,随即为南城兵马司的人默哀了一把——惹上我家大哥,算你们倒霉!然而,他是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却不想父亲突然就有话冲着他来了。 一九六 高文贵力竭而死 王国玺血染疆场 随着一口鲜血喷出,定国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靳统武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定国一头向前栽去,连忙跨步上前,一把将其搀住,然后对着左右高声疾呼道:“快!来人!” 过了好一会儿,在靳统武的连声呼喊下,定国方才悠悠醒转过来,只见他枕着靳统武的胳膊,缓缓坐直了身子,冲着周围众亲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轻描淡写地安慰众人道:“没啥大碍,不过是上回留下的病根。” “元帅,您是咱们大明朝的中流砥柱,可千万要...... “他早就想杀我了,要不是朱无情突然出现,可能我已经死了。”瞎医说道。 他本来是想要多看一会儿她的身体的,可是,想到如果一会儿她醒了,看见自己在这样的注视着她的话,一定会尴尬的。 萧菁菁还没有回答出来,叶蓁就一直问好不好,萧菁菁不可能说不好,就只能答应了。 纪尧又吩咐了什么,让他下去,叫了管家进来,管家和侍卫首领几乎是你进我出,擦过身,管家行礼。 “居然现在才沏好,哀家在这里半天了,你们才送来,还喝什么,本来还想喝,口中干,你们说你们去哪里干什么了。”太皇太后说了起来,淡淡的说了这么一段话。 洛清很清楚地记得,当初在燕国的时候,她从江南回京遇刺,结果因为担心自己的名声受损,慕容离更是不敢轻易的让自己出门。 “鬼王,苏木在山下等你们。”索菲冷声道,居高临下的看着湘西鬼王四人。 “这……这是?”厨师差点吓死,自己带来的所有高手,被这个家伙看了一眼,全都被看死了? 这印花布厂是在他们豫州县城的地盘上,换言之,也就是在他老陈的地盘上,这要是真的将布厂给转出去,买家就不一定是本地人了。 苏听言拿到了资料看了看,之前一直好好的,也没见人去别的医院,就忽然闹了起来。 白卷卷默默地将还没掏出来的手机重新放了回去,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其他反应,唐心琳便十分热情主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为了提升实力,吸收过很多实力高强男人的精元,有很多人视凤家为眼中钉肉中刺,哪怕她利用君慕凰转移了部分视线,只是将危险从明处移到暗处了而已。 “林所,我们查了夏冰昨夜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尚甜甜的。”裴锋拿着夏冰的电话记录进来了,从记录来看,整个夜晚,夏冰就打出了这一通电话。 而这把长剑正是至上神的神罚天道,出手保护冰帝之人正是一旁的森皇,对方一看样子是要直接动手了,双皇一帝,都是各方的最高战力。 所以吃完饭以后,她就蹲在院子里拿着铲子掘土,想要将啃完的果子核给种下去。。 完,苏听言翩然的离开了,那孩子一脸惨淡的,看着自己的父母。 “淮哥来得这么早呀!”冯雨霏笑盈盈地迎了上去,亲昵地挽住了对方的胳膊。 看得出,这七人做事可不马虎,态度很端正,说话也明了,一是一二是二。 章惇不愧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三言两语之间,整个事情的性质突然变了。 眼见五人不回话,黑雾之中传出了一声冷哼,赤红眸子之中,闪过几分戏谑,像是猛兽在看待垂死挣扎的猎物。 人未现,声先至,拍手的声音突兀在静谧的环境中响起,紧接着,戏谑的声音响彻天际。 等搬进新家,自己一定要去看他们,给他们带空间里面的粮食,蔬菜。 一九七 孙崇雅纵兵劫掠 永历帝狼狈逃亡 就在磨盘山战役结束的当天下午,永历帝一行匆匆离开腾越,向西南奔走抵达南甸。 听说永历帝逃难至此,南甸土司刀呈祥连忙命其弟刀乐保率几十名土司兵前来扈驾。永历帝与后宫众妃嫔驻跸于振鹭亭旁的一棵古榕之下,缺衣少食,竟是饥寒交迫,多亏当地村民听说皇帝避难于此,进献豆粥,永历帝方才得以勉强裹腹。而太后及众妃嫔哪里吃得惯这些粗粮,含在口中久久不能下咽,纷纷抱头痛哭。 待至深夜,妃嫔们辗转反侧,又开...... 阿南惟几心里想;难道是薛岳派奇兵偷袭他的司令部?可应该在西面进攻,怎么会在东面进攻?而且战斗力这么强,不像薛岳的部队,百思不得其解。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恶劣,是不对的,是犯法的,可是,他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 但是那个老大似乎就是最强的,上面写着是传承天帝的武学,帝释天有什么武学薛冷也不知道,恐怕是一些无上神功,不然这个位置也没坐的那么稳。 然而,事实都有难料一说,赤麒麟能够成为麒麟中的王者,又怎会没有其特殊神通。就在陆青云的拳头已经砸断了其背后几根肋骨之后,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怒吼,整个兽体上爆发一股消融天地的白色火焰。 心中如是想着,乌尔的脚步再次向前迈进,与先前一样,以至强的圆满仙帝实力,一拳轰去,却将那阵法给震得七零八落,继而完全溃散。 “我走……”连梦擦掉眼角的泪滴,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她何曾想到,从认识师尊那一天开始,自己竟然只是一颗棋子。一颗连自己命运都掌控不了的棋子,她的心,在痛,可眼中,已经没有泪,无法流出。 说话间,姜维已经将周严和叶白薇请了进去,一边说话一边向包间走去。 说着,还一边在叶白薇等人中仔细的搜寻,好像要找出柏杨看的究竟是哪一个。 叶白薇一走进西堤岛咖啡厅,就看到靠窗的位置上坐着的苏晓晓,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烫着大波浪的头发搭在胸前,脸上的妆容很精致。 “呵呵,德嫔娘娘吉祥,昨天晚上您那么晚还来看望雪儿,雪儿会铭感五内的。”禹雪含笑,也不起来跪拜,只是淡淡的说,我一定会记住你们的,会代替多有被你害过的人问候你八辈子的祖宗。 以她这样的身体,她撑不了多久,如果今晚见不到若虚宫的人,见不到祝贵妃,她就死定了。 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淳嫔的心来来回回的变,折腾的她满身冷汗不说,连心都平静不下来了。 他等一会儿不要紧,可是今晚如果跟她做不成那事,他估计真会憋出毛病来。 如今少衡事业有成,如果能再亲眼看到他收获爱情结婚生子,他总算能够对大哥有个交代了。 她也知道这样被外人的话影响了他们的感情很不好,所以她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去生气。 对于天级后期巅峰的修炼者,要想突破到先天境界,必须要领悟最基本的天人合一之境,达到与天地相沟通的程度,可以简单地借用天地之间的力量。 整个舞会因为这一场闹剧气氛一下子没有了,让轩辕晓玉都有些对叶问天无语。 末羊在发出此攻击之后,立即倒转身形,几乎毫不停顿的再次撞击而来。 黄香菱抱着叶问天,感觉特别的温暖,即使心中的那股忧虑也随之飘散,少许,这丫头竟然沉沉的睡了过去。 一九八 入缅境艰难交涉 弃甲仗仓促离国 话说永历帝慌不择路逃入后山,藏身于一棵大树下,在瑟瑟发抖中,他仿佛听见有人正在大声喊着什么。永历帝连忙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子,方才听出,原来是黔国公沐天波到了。 永历帝不禁兴奋地答应道:“沐爱卿!朕在这里!” 听到永历帝的呼喊,沐天波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他立刻对着身后众将士高声疾呼道:“快!皇上在那边,快去护驾!” 边喊着话,沐天波已然三步并做两步,大步流星地赶至树下,向着...... 走着走着,四周一片寂静,从林子深处,仿佛还飘起了轻纱一般的薄雾。 里面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他的余光还能看到背后有一条无首的龙尾发疯似的扭动。 白莲教一举攻陷了王世家族所在的嘉兴县城,王亨通王氏全族上下尽数被吊死在城头上。曾经强盛一时的吴郡豪强家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只有少数王氏弟子不在嘉兴,得以逃脱。 第二十一条、所有的条款真实有效,由十九大国共同监督而签订的,如果哪一方事先违反这一些内容,将会被十九国视为共同的敌人,到时候,将受到十九国共同追杀。 宁欢那一眼,虽然是很随意的一眼,却带着无尽的气势,包括来自宁欢周身的气势,都让他感觉到了无穷的压力。 只是他存心想逗她,所以他才一直忍着没说,不过微翘的嘴角却隐隐透露出他的好心情。 教室里实在太过吵闹,裴清溪也并没有修炼到能在闹闹哄哄的环境中写作业的境界,所以并不急着写作业,翻出刚买没几天的字帖练字。 林颖沐说完就看着世无双,等待着世无双的回答。她有那个自信,太子殿下绝对会接受她的意见,毕竟她父亲在朝中的威严摆在那。 说话间,舞倾凰把她手里的首饰给了李叶他们一人两个,这一次他们没有拒绝。 千画在一边嗤嗤笑,表情相对平静,也不知道她是真不在乎还是假不在乎。 接着月夜便是坐到了按摩椅上头然后戴上了那顶帽子之后月夜便打开了入梦机器。 然后此时东厂叶便是抬起了的头然后看着眼前那闭着双眼的尼古拉斯一脸的严肃,双瞳之中的勾玉不断的旋转着。 一黑一白两个鬼魅般的身影也正仿佛牵狗一般,用一条绳子套着许仙的脖子进入阴间地府。 但是惨叫只来得及叫出了一半,我紧接着又是一剑,将那家伙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那我才不去,我跟那苏炳义老儿不对付,到时候他压我一头,我可受不了,还是做一个自由散漫,不受约束的普通人好一些。”我道。 在这样柔美的旋律之中,柳千千身上原本向着天地间飘散的点点星光也开始转变,向着夏菲菲的身上聚集过去。聚集的星光点燃了夏菲菲的身体,让她全身都散发出柔和的规则之光。 按照这样的情况消耗下去,也难免力有不逮,如今将这支大军的血性唤起,攻打精绝等八国将会容易不少。 “佳佳这么优秀,哪里还要什么实习,到时候直接当老总!”王奋一口将三两酒干了后说道,陈叔的话正中他的下怀。财务他自己管起来太累,而让别人管又不放心,佳佳学的是会计,他正想让佳佳帮他管管账呢。 与克维多告诉杰洛特的相差无几,雄狮王满意的点了点头,夸赞了两位北境贵族继承人几句,得意的神色瞬间挂在了他们的脸上,其中一个还侧过头冲着杰洛特与克维多挑了挑眉。 一九九 皇太后怒斥天子 巩昌王大破缅军 二月初四日,那些自己出资买船的官员尚未来得及凑齐船只,马吉翔、李国泰等人便已迫不及待地簇拥着永历帝登船了。由于人多船少,太过拥挤,太后和东宫在一片混乱中竟没能挤上船。 见永历帝坐船开行,太后急得也顾不上形象了,站在岸边破口大骂道:“皇帝此时未至颠沛,竟不顾亲娘耶?” 永历帝在船上听到骂声,脸瞬间涨得通红,狼狈之下赶紧下令停船登岸。待至永历帝下船,太后更是毫不顾及皇帝的颜面,指着他的鼻子...... 它是极少数可以单纯依靠神经元接口输出的标准生物电流控制的结晶,不需要意念、脑波的辅助操作便可发挥结晶的全部能力。而且激发速度相对缓慢易控,简直是低端机甲士的福音。 相助焱寂城通过第一关的翠蛇一双金色的眼眸在暗处盯着不知要搞什么花样的焱寂城,却见焱寂城在断殇刀与幽冥圣物的陪同下回到了陈字墓碑后方。 卫柯带着白焰去了贵族校场,那里被训练的孩子都是皇族或者大贵族的后裔,是未来一代翼族的英雄们,而卫柯现在正是其中的一名教官。 “驳兽ii”就像一个铁疙瘩、铁刺猬,硬生生逼得四台兽甲无处下口。有劲儿也使不出来。 体内的暖流不断的散发而出,甚至让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烫,体内一股强大的力量乱冲乱撞,虽然药力修复着他的伤势,但是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丹药,所以多余的药力就在他体内胡乱的冲撞起来。 月先生雷先生等人纷纷答应,他们见识到了我的狠厉,想必心里会种下深深的阴影,我想,估计他们要有其他想法的时候,会回忆起今天的这一幕。 而白泽一行人直接省略了渡劫这一个步骤,让他们的体内,流转的依然还是灵力,哪怕吸纳仙气入体内,但是或多或少,都会夹杂着一些灵力,并不纯粹。 看到黑衣人的动作,不仅仅是赵起有些懵了,连莫凡本人都有些茫然,他虽然知道这强者是来救自己的,但是他却不理解不杀赵起,跟自己有毛线关系。 但是仔细想想,如果徐锋真的施展他那改变概率的能力,不管什么样的牌,只要他能在心里默念一百遍,想必都能够抽到手吧。 刘安奎走到教育局门口,见门卫老头正在刷牙,当即不问青红皂白将其狠批了一顿。 一只皮毛油亮的大老虎有一搭没一搭甩着尾巴饶有兴致的从暗处窥伺着。 这“破旧年画”上立刻明光刺目,变化成崭新的山水图卷,且有一道清光自其中漏出。 “秦一京,我和你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和你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你还敢舔着脸来学校来骚扰我,你算什么东西?家里没有镜子,应该有尿吧。你撒泡尿,照照你现在的鬼样子。 一旁盛怒下咆哮着的王宏也并未罢休,虽说之前硬接一记噬军枪的他颇为的狼狈,但眼下也还不至于伤筋动骨损失战力,一并朴刀在手,直接便是配合后方的天极鸿反手一刀袭来,看这架势显然也是动了真格。 要知道,他们两人原本的佣金便是一百两银子,如今翻上一倍那也是两百两。 叶老爷子的笑意未达眼底,给了叶倾倾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她注意分寸。 “这可怎么好,会不会两个孩子被骗走了?”孩子在曹三嫂家丢的,她比陆青草还要着急,恨不得钻进地里找踪迹。 方闲在此基础上进行拓宽与延伸,再如何也跳不过徐凤年教授以及现在已经做毁损伤这个病种的其他团队了。 二〇〇 祁三升挥泪撤军 莽达喇恼羞成怒 四月,随着局势愈发恶化,为了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定国不得不派遣幕僚卢应奇前往大理面见曾在磨盘山之战中投降清军的原光禄寺少卿卢桂生,劝其反正。 卢应奇本是卢桂生的堂兄,出发前更是拍着胸脯向定国保证,此去一定能够成功说服卢桂生反正。谁曾想已是清廷大理知府的卢桂生,见到卢应奇,自知无言以对,竟然不顾兄弟之情,一不做二不休,命人直接将卢应奇五花大绑,捆送至平西王行辕。 可怜卢应奇在吴三桂面前慷...... 安念楚还没有说完,在看到教务主任身后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余下的话全部卡在喉咙里,连她早已习惯几年的笑容也消失殆尽。 “司机,我的保镖还没有上车。”艾伯特有些生气的对着前面司机提醒道,天知道是不是自己这周周日没有去教堂的原因,怎么诸事不顺呢。 “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个李万里又是如何将粮食送到其他城市的呢?”段可在听利蒂希亚等人说明之后,有些好奇的问道。 休息结束,主持人手持麦克风,“喔喔喔,看来不少选手已经开始担心了。但选择了说唱这条路,我们就得有一往无前的气势!让我听到你们的气势!”。 苏念安看着他,他的眼里只有她,眼神里面没有一丝生气,反倒是透露出怜惜。 苏念安任由温热的水洒落在自己的身体上,一边思考着以后,她会和秦慕宸走到最后么?她能陪他什么时候亦或者是他会陪她到什么时候? “千芊你……你怎么了?”洛水漪松开握着花凌钰的手,走到花千芊面前。 虽然这些人里面的很多都性格怪异,但对于苏姗却是喜爱得紧。这些强者也发现了苏姗的不能行走的这一现状,查看了一下后,他们却也是无能无力,所以就更加怜惜苏姗了。 白光一闪而出,直直打在那火网网心纠结之处,顿时那编织成火网的火线接连解散开去,丝丝坠落于地,消失不见,那霸道如斯的烈焰火网,吴钩一绝就这样被金羿破去。 “还有人怎么样?难不成还把你们的考试件给加工成一朵花了?!”台下有人开了个善意的玩笑。 影月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希望,像是搁浅的鱼忽然找到了水源一样,他猛得抬起手,开始念起咒语。 这一年的校花大赛就在众人的欢呼声落下帷幕,但是,两周后的联谊,会不会更有意思呢? 一路舟车劳顿,身上也有些乏了,而且今早起来的时候还跟许婷婷比划了一次,搞不好身上会有味道,马腾飞先在出租房里洗了个澡,这才出门往学校走去。 两个太监是哭的稀里哗啦,既是磕头又是作揖,令顾谦心里很是烦躁。 言楚瑶和韩熙儿穿的是一摸一样的水蓝色拽地长裙,上面还有无数闪亮的碎钻。 近前箭弩齐发之下,那领头的儒生和身后不少同伙齐齐惨叫一声,被射成了刺猬倒在血泊之中,余者吓得连忙蹲下求饶,口中不时高喊着“我也是中原子民”,“周国人不打周国人”等一些奇葩口号。 刘炳龙本来还在想着心事,耳边突然蹿过来一阵热气,把他吓了一跳。 不会这么凑巧吧,竟然又在这里遇见莫名其妙的影子了。起身打量侧对着自己的紫色身影,叶寻无心多跟他人接触,动了动嘴角准备离开。 乌真超哈们被打懵了。几分钟内,侥幸存活下来的汉军们呆呆地看着冲过自己身边的东江军,连反抗或是逃命的动作都做不出来,直到他们被一枪托打趴在地上,脑袋浸在死者的血里,才能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 二〇一 延平王誓师北伐 李晋王筹划反攻 定国驻军于勐缅,军威稍振,便打算移师前往孟连,以滇缅边境作为根据地,重振旗鼓,恢复大明。 然而此时,云南全境基本都被清军所占,诸多明朝文武官员见异思迁,选择投降,即便是那些不肯降清的将士,也由于道路阻隔,一时难以与定国会合。 且说定朔将军吴三省在磨盘山战役结束后,一路扈卫着老营前往勐缅追赶定国,谁知却在途中遇到了怀仁侯吴子圣和总兵杨武。二人见是吴三省,当即胁迫着他一起去往昆明投降吴三桂...... 手机信息来的声音让陆羽一愣,旋即陆羽面色立刻严肃了起来,拿起来一看,正是那个盗贼岭汪思海发来的信息。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教室里一片热火朝天,学生们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都是拿着手机在交谈着,时不时的发出一阵惊呼。 赵三爷一听,面色一沉,没有说话,那人马上反应过来,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连忙道歉。 颜夕沉默了,她不打算再说什么,说到这个份上,她相信张月已经知道自己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她已经懒得解释了。张月在等,等颜夕告诉他,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样,她还有别的解释,但现实却是颜夕沉默了。 赤曜历766年,年轻的杜塔戴上了大沐王国国王之冠,登上了洛密亚王城的英君王座,继承了沐亚王国第八代王位。 我在一旁默默地加柴,这些是他们门派之间的事情,我身为局外人不便多嘴,也并不想参与,只是吩咐下去,让今晚守夜的弟子数量翻倍,毕竟有水脉灵虎在,容易吸引魔物来袭。 “差不多了,表演该开始了。”杨鑫楠推开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在走廊上静悄悄地走着,生怕吵醒了熟睡的人。 同时鬼门也就迎来一个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世代,彻底镇压整个修士界,甚至镇压全球。 张月依旧不紧不慢地和穷奇放风筝,不断地用远程攻击和穷奇对轰,天空之间,炸开一个个冲击波,将他们的距离越冲越远。 众人隐隐猜到古顿想要讲述的重点,一双双耳朵全都竖了起来,他们的这个动作显得非常及时,因为古顿紧接着便爆出了更加令人兴奋的资料。 炽蠖虬尖啸一声,身躯扭动挣扎,铁如汉却死死攥住它的尾巴不让它脱离开来。 “可真是个傻的,这么傻的人怎么就开怀两次了呢?”语气那可正是羡慕嫉妒恨。 “在胸怀大志的众位面前,高人不敢当,最多也就算个勤奋为民的庸官而已!”方关胜谦虚的说道。 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哪里来的勇气,一向顾忌形象的佳瑜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展现出有失形象的事,可现在的她就是没办法控制好自己想哭的心,只能顺着自己的意识来了。 关于母亲,杨流遇已经是没有了多少的印象,在整个杨家,也无人敢提起陈年旧事,尤其是关于他母亲得事情。 “记着,你是选侍,本宫是贵妃,别想着给本宫使绊子,更别想着踩着本宫上位!退下吧!”此刻,她并不想见到这些让她难堪的人。 “也许,在他的眼里,自己就是一个路边的野丫头吧!”吴笛心里自嘲的笑笑。 这一次吴谦索性直接转过身,背对着这祖龙老头。无论那祖龙老头说什么,吴谦始终一言不发。 “林叔,对不起,上午的事情让你难堪了,现在的情况你应该知道了吧!”我说道。 这一手,便已显现出封杰的不凡,虽然封杰这随手凝聚出来的光剑充其量也就只能相当于b级水准的魔法传说类武器,但这一手细微的操作,却只有圣人,或者是摸到了这个境界的人才能够用的出来。 二〇二 黔国公屈尊折辱 文安侯凿玺分金 且说清经略洪承畴接到朝廷要求进兵缅甸的谕旨,不禁困惑不已,他认为云南之地久经战火蹂躏,民力已是疲弊不堪,而定国正在孟连积极联络土司,后方不稳,此时若贸然进军,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因此必须先有内安之计,乃可为外剿之图,惟有等到次年秋收以后再行进兵,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为此,洪承畴立刻上疏顺治帝云:“兵部密敕大兵宜速进缅甸,以靖根株,令臣相机布置。臣受任经略,目击凋敝景象及土司降卒观望情节,...... “张大人,你以为此考生放在哪一名较好?”胡安国思前想后,还是征求一下他的建议才行。 “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如果这件事情一旦被泄露出去,那么出手的人必然面对暗世界恐怖的怒火。”凌云说道。 在月光森林的深处有一片宽广的沙漠荒地,而荒地上零碎伫立着几个石块。 李昊到这个时候了,还客气了起来,多次强调自己不需要太多的钱。 “哪个猴子,我们这边猴子挺多的。”酒保笑了一声,自己也点上烟,一口流利的华夏语,看得出来,这酒保对这片肯定是很熟悉了,不然他也不能把所有的猴子都认识个遍。 从他的记忆中不记得赵有恭与太子赵桓有什么交往,历史上的赵有恭也与他身边的这位有很大区别,就连太子赵桓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懦弱无能,贪生怕死之辈,倒像是阴谋家。 郭志民一脸鄙夷地看了一眼耶律明,与他多说一句话都让他受不了,恨不得立即将他砍了,这些年来所受的怨气,让他按耐不住心中的杀意。 但非要说一点用处也没有,药剂还是有很多人选择的,毕竟它价格降下来了。 最后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感动了他,于是签订了华夏和朝日的不平等合约。 对于叶远山施展出大成境的踏瞬步,在场众人都没有太过意外,毕竟他进入一重灵海境巅峰十年的时间,修为虽然没有突破,可他却花了许多时间,将一些强大的灵技,给修练到了大成的境界,其中自然包括踏瞬步。 “李豪,你那边有什么认识的朋友,在近期有捐赠计划的吗?”韩梓婉向李豪求助问道。 “慧兰姐,这是我的两位好朋友薛岚和李豪,他们和我一样,也是来探望芬芬的。”阮雨微声音柔和的对秋慧兰说道。 “恩,你现在最安全的地方是京城,唐老的别墅,只要你在唐老的别墅里面,任何人都抓不了你。”龙兴提醒道。 “你!刘总兵、你成何体统!”刘一燝也是吓了一跳,大声呵斥着,极力的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惊恐。 凤鸣青山作为凤鸣无量的第八子,修为之强,他们可都是清楚的。 作为新科的进士,钟馗也被皇帝赏赐了一部大哥大。一拿到手,钟馗就感觉好用,联系人再也不用跑腿。 有些苦恼之色的挠了挠头,见得那青衣人影浮现,黄袍中年身形急忙是闪让而开,令得那青衣人影迅速地走上前来,细细观察那通体浸泡在白雾水池当中的林涵。 “好吧,喝酒!”王砢碜深吸一口气,好主意不是一时半会能想出来。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跟凌霄单独待一会儿,躺在哥哥的腿上怀念一下童年的片刻幸福。 只是一个冲锋,在飞羽营、虎贲营各自鸟铳手的掩护下,两营的将士们都十分顺利的攻上了城墙,和东城墙、西城墙上的蒙古兵丁杀在了一起。 二〇三 沅江府举城殉国 洪承畴告老回京 当月,洪承畴奉顺治帝特谕,分别致书缅甸及蛮莫宣抚司,要求他们主动交出永历帝及定国。 两封书信措辞多有类似之处,前半段皆为:“照得明运告终,草寇蜂起,逆贼张献忠流毒楚、豫、粤、蜀,屠戮几无噍类,实为祸首。旋致闯贼李自成同时煽乱,破坏明室。我皇上原欲与故明讲和,相安无事。惟因明祚沦亡,生民涂炭,不忍置之膜外,乃顺天应人,歼灭群凶,复故明之仇,雪普天之恨。不两年间,统一区宇,臣服中外,殊方绝俗,罔...... 王虎扇动风雷翼在天空中极速飞翔,在他的手中冥鸦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呆在笼子里,任凭王虎怎么逗弄都不发一声。 就在方怀然隐去身形返回到五色莲台没多久,忽然看到一道白色的光芒,跨空轰向五色莲台。 须知混迹官场潜规则之一,就是报喜不报忧,报忧上头羞;报功不报过,报过就是错,天下多少事,都被上下勾结的贪官污吏给弄坏了。 正如同人性一样,如果杨伟每天看到的都是这个世界肮脏一面,那么,他自身意志便会消沉,甚至会一度怀疑自己曾经的作法。 他本来就是拿这几个老家伙逗着玩的,还真没有要他们下去的意思。 何璟晅有些为难的摇摇头:“我的团队就在外面,我们游历了大江南北,尝尽了天下美食,这烧鸡很好吃,但是还少一样东西来配!”何璟晅一脸的遗憾。 就见到谢雨竹猛的将回生丹塞进了刘明浩的手里,然后抱起她转身就跑。 “明白了向哥,我这就打电话通知公司那边,您什么时候过去?”好吧,豹子搞不懂向左搞什么,反正听话办事就对了。 接着吐出大千世界镜,将幻幽族的尸体收入其中后,方怀然也将自己的化身等一收而起。 “恭喜你真嗣,你又收服了一只神鸟。”夏伯看着真嗣捡起精灵球后说道。 “找死。”那人看着冲来的周灵儿,淡淡的语气中充斥着一丝丝杀意。 所以何夕用这个天梯的位置来吸引沐毅的话,让沐毅已经沉默下来了,态度不再像是一开始那么的坚决和果断了,毕竟这个条件即便是他也相当的心动。 ”拿去吧,嫣然大神,属性很不错,你应该会满意的。”擎天柱将长衫交到了嫣然妹子手上,随后便拿起了第二件装备,是一双黑色的长靴,我们很久没有见到战靴类的装备了,心里很是期待。 “吼。”虽然精神力无形,但是那头狼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森林之中,必须要保持极好的警惕,不然的话,这一秒可能你是猎人,下一秒你就会从猎人的身份变成被猎的身份了。 “别人都叫我心魔老人,你说,我是不是你师傅?”老人一脸傲然的道。 虽然半途中遭遇到了暗夜剑魔的攻击,但也只是让其稍稍放缓了一下进攻的速度而已,这并没有影响巨型蝙蝠重重的撞击在那暗夜剑魔的胸口。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龙炙他们的大名早就已经如雷贯耳了,若是沐毅遇到他们的话恐怕会有一番苦战的。 “对了,你们几个没良心的,繁星妹子那个任务怎么样了,你们完成没有,跟我说一下呗。”酒过七八巡之后,七杀便开始问起了游戏中的事情,看样子这家伙在家是憋坏了。 “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丹尼斯在哪呢,赶紧过来给我跪下,丫的,敢关我,看我不一锤子抡死你。”擎天柱安全回到地面之后,大声叫嚣着冲了过来。 二〇四 吴三桂上疏请战 贺九仪通敌遭诛 永历十四年正月,随着洪承畴告病返京,清廷命吴三桂留镇云南,全权负责该省军民事务。吴三桂大权在握,已是名副其实的云南王。 没想到就在此时,清廷要尽撤八旗军并裁汰绿营的谕旨传至昆明,吴三桂大吃一惊,赶紧上疏顺治帝,声称尽管清军已经收取云南,但滇中局势尚未稳定,分散于各地的明朝残余势力还有很多,若边境隐患一日不消除,则全国兵马一日难得安宁,故而此时越是军费繁重,越是应当考虑周全,不能半途而废。 为此吴三桂在疏中着重向顺治帝分析了“三患二难”: 永历帝如今虽已遁逃入缅,但明军残部仍在李定国、白文选诸将的率领下,打着永历帝的旗号,活跃于三宣六慰、孟艮一带,如果不趁现在云南新收,天威震赫之时大举入缅,彻底消灭残明势力,一旦等到明军各部恢复元气,卷土重来,届时战火重燃,周而复始,永无休止,清廷必将陷入被动局面,从此疲于奔命,难以收拾,此为一患在门户。 云南土司反复无常,唯利是图,若清廷对永历帝避难缅甸一事熟视无睹,明朝残部便会继续以永历帝之名,号召各路土司军,许之以高官厚禄,发动叛乱。到时候烽烟再起,海内动荡,此为二患在肘腋。 从大明、大顺、大西各处投降而来的兵马,清廷虽都已经做了妥善安排,但不见得这些人全部都是真心归附,如果他们听说永历帝在缅甸养精蓄锐,难免会有怀念和牵挂之想,万一边关有警,这些人起了复明之心,群起响应,后果不堪设想,此为三患在腠理。 而如今清廷兵马云集于滇,粮饷全靠民间征收,各省难以接济,若等到粮饷难以征收之时,清军将很难在云南立足,此为一难。 现如今赋税太重,云南境内民不聊生,逃亡者甚众,清廷官府有心无力,此为二难。 鉴于上述的“三患二难”,吴三桂建议顺治帝长痛不如短痛,必须速战速决,尽快进兵,早收全局。 此份上疏虽是吴三桂从自己想成为“云南王”的私心出发,借清廷之箸为自己谋划,但其对当前局势的分析还是十分准确的。顺治帝读罢猛然醒悟,只要永历帝及其太子尚在人世,则西南边陲、东南沿海、夔东山区的抗清武装以及潜伏于中原大地的复明势力就有了心理上的寄托,大明复兴的希望就永远不会灭绝。 念及至此,在经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后,顺治帝于四月三十日正式下旨,同意吴三桂进剿之请,并由户部拨给饷银三百三十万两,以内大臣爱星阿为定西将军,率领八旗精锐前往云南,会同吴三桂共同进剿缅甸,彻底消灭盘据于滇缅边境的残明势力。 为慎重起见,顺治帝又派学士麻勒吉、侍郎石图先行前往昆明,同吴三桂面商机宜。 接到顺治帝同意进兵缅甸的圣旨,吴三桂这才终于如释重负,放下心来。他立刻派遣使者前往缅甸,威胁缅王莽达喇道:“若不速将永历帝缚解回国,则清廷大军不日便将进军阿瓦,鸡犬不留。” 缅甸东吁王朝立国两百余年,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国中百姓本就对先前莽达喇收留永历君臣之事大为不满,私下悄悄议论说永历帝是个不祥之人,若是继续将他留下,只会祸害国家,祸害百姓。如今听说吴三桂派人送来了最后通碟,自是纷纷山呼万岁,认为此乃送走瘟神的最好时机,只要将永历帝交给吴三桂,就能够得到清廷的帮助,缅甸也能够重归安宁。 可缅王莽达喇虽然平日里对永历帝很不友好,但却并不同意将其交给吴三桂,为此,他力排众议,义正言辞地对朝臣们言道:“缅甸虽是小邦,然也知信义二字!本王绝不做乘人之危,不仁不义之事!更何况永历还是大明天子,咱们名义上的宗主,我等今日不帮他也就罢了,再落井下石,是为逆天也!逆天不祥,不可为之!” 缅甸相国锡真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吴三桂派来的信使还在驿馆内等着,该如何回复,请大王明示。” 莽达喇皱了皱眉,闭目思索了许久,方才继续说道:“既然不知该如何回应,那就不要回应了,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暂且静观其变吧!” 随着信使被莽达喇扣住,吴三桂久久没能得到回复,遂命马宝悄悄前往阿瓦,联络莽达喇之弟莽白,游说他道:“若此事告成,平西王可助你登上缅王宝座!” 莽白早就对缅王的宝座垂涎三尺,只是多年来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今日听马宝这么一说,不禁心花怒放,自是连连应允。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但说广国公贺九仪本是孙可望旧部,早年奉孙可望之命前往安龙残害大学士严起恒,本为定国所不齿。然而待至磨盘山战役结束,定国穷蹙之际,贺九仪却是雪中送炭,率领着万余精锐将士踊跃来归,这让定国对贺九仪的印象大为改观,从此对其器重有加,并让贺九仪率本部人马驻扎于距离孟艮十余里的景曼,两军互为犄角之势。 可是好景不长,至永历十四年春天,吴三桂意外得知贺九仪的妻子此时仍滞留于昆明,自是如获至宝,立刻派人将其找来,胁迫她写下一封血书,声称贺九仪若不降附清廷,全家性命恐遭不测。 既得血书,吴三桂遂命心腹随从李登云携带此书以及貂皮等贵重礼物,趁着夜色潜入景曼的明军驻地,私下求见贺九仪。 刚一见到贺九仪,李登云便立刻向他使了个眼色,贺九仪不知此人到底什么来路,心中颇感奇怪,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挥手屏退了帐中的幕僚和亲兵,然后望向李登云,面无表情地道:“本将军军务繁杂,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李登云于是不慌不忙地放下随身行囊,从里面摸出那封血书,然后恭恭敬敬地递至贺九仪案前,压低声音道:“此乃尊夫人血书,另外还有平西王所赠貂皮等物,请将军笑纳。” 这么长时间过去,贺九仪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夫人居然尚在人世,惊愕之下他赶忙接过血书,迅速翻看了一遍。待至看罢,贺九仪只觉肝肠寸断,一时竟是难以自己。 李登云于是又趁热打铁地将包袱中的貂皮取出,在贺九仪面前摊开,笑着说道:“平西王的意思,是想让将军寻机生擒李逆定国,押往昆明,届时不但将军夫妻能够重新团聚,更有高官厚禄相许,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贺九仪低头沉默了许久,方才重新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帅案上的血书和貂皮,心中略有所动,然而他城府颇深,并没有急于表态,而是打了个马虎眼,不置可否道:“事关重大,且容本将军考虑之后再说。” 李登云不敢逼得太紧,连忙向贺九仪作揖言道:“这是自然,小人就在此静候佳音了!” 贺九仪点了点头,旋即唤来一名亲兵,让他带着李登云去往别帐休息。待李登云离帐,贺九仪便又迫不及待地重新捧起血书,仔仔细细地翻看了好几遍,边看边流泪,到最后竟是掩面而泣,久久无法平复。思绪难平之际,贺九仪忍不住回味起刚刚李登云的说辞,心中更是不由自主地动起了投降的念头。 不过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没多久就传到了定国的耳中,定国不禁对贺九仪刻意隐瞒的举动产生了怀疑。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定国并不能断定这是贺九仪的真实想法,遂决定试探一番。 这日,贺九仪派人前往孟艮,邀定国前来景曼赴宴。接到邀请,定国当即以军情紧急为由拒绝了贺九仪,并令其前来孟艮商议军务。贺九仪心里有鬼,迟迟不至,见贺九仪不来,定国心中的疑窦愈发加深。 数日后,定国再次召贺九仪前来议事,并命精兵埋伏于外帐两侧及后帐之中,以防不测。 贺九仪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念及若再不去参会,恐会惹恼了定国,因此只得硬着头皮跟随使者离开景曼,向着孟艮而去。 听说贺九仪到来,定国立刻命人将其引至帅帐相见。贺九仪忐忑不安地步入帅帐,只见在摇曳的烛光中,定国正背手肃立于與图之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與图上的山川形势。 “元帅?”贺九仪以为定国并没有发现自己,连忙试探性地轻轻喊了一声。 定国听到声音,当即回过头来,却见贺九仪神色惶恐不安,遂毫不客气地厉声责问道:“广国公,好大的架子,为何屡召不至?” 贺九仪赶忙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末将军务繁杂,实在是难以脱身,还请晋王恕罪。” 定国听罢却是冷哼一声道:“不对吧,你怕是在忙于前往滇都,投效吴三桂那个老汉奸吧!否则为何血书之事从来绝口不提?莫非心里有鬼?” 贺九仪没有想到血书之事居然被定国得知,心中大骇,一时乱了方寸,吭哧了半天,尽是闪烁其辞。定国见状,心中愈发确定贺九仪已经叛变,毫不犹豫地下令左右将其拖出帐外杖责一百四十,径直将贺九仪杖毙于当场。 旋即,定国又下令发兵景曼,斩杀李登云,并全面整顿贺九仪旧部。不料此举却引起了贺九仪部下的极度惶恐,他们本就是秦藩旧部,不知其中原委,只道是定国在公报私仇,欲将他们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纷纷连夜结队鼓噪出逃,去往昆明投奔吴三桂。 定国麾下兵少势孤,而贺九仪之死,更是让明军诸将个个噤若寒蝉,无人再敢提及投降之事,秦藩旧将张国用、赵得胜等人也渐渐萌生二志。 至七月,吴三桂奏请清廷批准,将投降的明军分作十营,以马宝、李如碧、高启隆、刘之复、塔新策、王会、刘偁、马惟兴、吴子圣、杨威为十营总兵。 这十营兵马共计三万余人,其中不乏能征惯战的将领,马匹及军械更是十分充沛,当初定国若是能够妥善安置秦藩旧部,再加上定国的本部精锐,于清军三路进攻云南之时,集中兵力歼灭其中任意一路,也断然不会陷入现在这样的窘迫境地。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正是由于定国当初的错误决策方才造成秦晋二藩旧部之间矛盾重重,从而导致了磨盘山战役时,定国所能掌控的兵马只有区区万余人,虽然也给予了追击的清军以承重打击,却再也无法实现像两蹶名王那般威震华夏,扭转乾坤的壮举了。 二〇五 铁壁关初战告捷 木邦城缅军尽殁 为了能够尽快迎永历帝回国,白文选亲自动身前往孟艮,与定国密议武力救驾之事。 刚一见到定国,白文选便迫不及待地抱拳请命道:“天子受奸臣怂恿,奔入缅甸,如今国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此时吾等应当迅速出兵入缅,救天子于水火,挽社稷于危亡!末将不才,愿率本部人马直捣阿瓦,救出圣驾!” 定国听罢不禁点头赞许道:“巩昌王真乃国之栋梁也!然而吴三桂正厉兵秣马,虎视眈眈,我军仍当以防御清军为主,能派之兵极其有限,本帅担心敌众我寡,难以破敌,反倒连累圣驾,不知巩昌王有何良策?” 白文选慨然言道:“如今天子蒙尘,我军出兵,乃是救驾勤王,名正言顺,将士自当以一当百,所向披靡!缅国虽向我朝称臣,然毕竟是化外之地,不识兵阵之法,兵力再多,也不过乌合之众罢了,何足惧哉?末将昔日便曾以区区一百精骑大破数万缅军,战无不胜,故我军此战必能势如破竹,再获全胜!” 定国听后大为振奋,当即命令白文选道:“既是如此,你且从军中挑选一万精兵入缅,强行接回皇上,若遇阻拦者,格杀勿论!” 白文选见定国答应,自是欣喜若狂,忙不迭地继续说道:“此番我军可走木邦入缅,然后机行事!为确保万无一失,末将早已让人从当地找来几个熟识汉语的翻译作为向导,必有所用。” 定国于是起身走到白文选身旁,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耐心地叮嘱道:“如此甚好,就依将军所言,且命你为征缅将军,李嗣兴为副将,率精兵一万,克日入缅勤王!本帅料定缅王闻我军至,必屯重兵于关隘,据险死守。我军可佯败示弱于敌,然后以伏兵击之,必可大获全胜!只待一举击溃缅军主力,就可以长驱直入,兵临阿瓦城下了。” 白文选答应一声,旋即转身离帐,马不停蹄地赶回驻地,整顿兵马去了。 两日后,白文选点齐兵马,整装待发。定国亲自前来送行,对着白文选千叮万嘱道:“巩昌王,此行务必救出圣驾,但切记尽量减少杀戮,以免刺激缅人,做出不利于皇上之事!另外还须速战速决,以免吴三桂趁机引兵来攻,使我军陷入腹背受敌,两线作战的困境!” 当夜,明军便在白文选的率领下直抵铁壁关外,白文选趁着夜色勘察了一番地势后,遂令嗣兴率三千人马在距离关口五里处安营下寨,然后自领兵七千去往十里之外的曩本河设伏,并派人于上游截住水流。 待至天明,嗣兴率部来到关下叫阵,让向导代为传话,要求缅王立刻将永历帝放归回国,否则大军便要一举踏平缅甸。 驻守关内的土官思线见城下明军不过数千人,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当即亲率五万缅军出城迎战。嗣兴见缅军出城,急忙拨转马头,带兵向后退却。思线见明军一触即溃,不禁大喜过望,认为明军失去国内根据,已是散兵游勇,根本不堪一击,因此亲率大军在后紧追不舍。缅军一路追出五六里,直入明军大营,却见营帐内空无一人,思线认定明军已经胆怯退兵,于是下令继续追击。 且说嗣兴率部一路退至曩本河边,见缅军尾随而至,嗣兴立刻下令全军调过头来,背水布阵,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然而双方才刚一交手,明军便再度溃散,纷纷趟水渡河逃窜。思线立功心切,又见河水才刚刚没过膝盖,当即命令全军追过河去,彻底歼灭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明朝溃军。 此时,明军已全部渡过曩本河,嗣兴驻马回头见缅军也已渡过了大半人马,连忙命人鸣铳示警。上游拦截河水的明军听见铳声响起,立刻扒开土包放水,顷刻间洪水滔天,汹涌而下,那些尚在河床之上行走的缅军士卒瞬间被大水冲走,淹死者不计其数。 嗣兴见大功告成,遂命众将士迅速回身向缅军发起反攻,白文选也率军从侧翼杀出,将缅军拦腰截断。在明军的前后夹击下,缅军乱作一团,自相践踏,掉入河水者不计其数。不到半个时辰功夫,战场上的喊杀声就渐渐平息下来,过河的三万缅军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残存的七八千人,见退路被截,无路可退,只能选择投降,就连缅军主将思线也成了明军的俘虏。 对岸尚未过河的缅军看得是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只区区数千明军竟然如此厉害,震惊之余,自是不敢再战,争先恐后地蜂拥逃回了铁壁关。 明军乘胜追击,再次进兵至关下挑战,缅军惊魂未定,高挂免战牌,死守不出。白文选对此早有预料,知道关内缅军已是群龙无首,遂下令以炮火猛轰铁壁关。果不其然,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关内缅军皆胆战心惊,纷纷弃关溃走。白文选于是破关而入,继续向缅甸境内进发,沿途缅军无不望风而逃。 铁壁关失守的消息很快传至阿瓦,缅王莽达喇大惊失色,连忙命王弟莽白率十万大军前往阻挡明军。 莽白奉命出征,率援军抵达木邦,与前线败退的缅军会合。这些聚拢而来的败兵早已是草木皆兵,心惊胆裂,不敢再与明军交锋。而缅军统帅莽白却是心高气傲,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十万大军打不过区区一万疲惫之师,当即斩杀了两名畏敌怯战的将领。其余诸将见此情形,不敢再有逃跑的念想,只得强打起精神,战战兢兢地登城防守。 莽白见明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打算于当夜率兵偷袭明军大营。他虽没读过兵书,但却看过《三国》,于是东施效颦,将袭营的一万缅军分为两路,五千为前部,另五千在后,以为接应。 回头再说白文选,他在攻破铁壁关后就将思线全家老幼尽数关押在营中以为人质,然后命思线夹杂于乱军之中,潜入木邦城中打探消息,如若不然,全族皆死。 思线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自是连声应允。当日傍晚,思线悄悄缒城而出,向白文选禀报了缅军的动态。 为避免打草惊蛇,白文选命思线赶紧回城,然后喊来嗣兴,对其吩咐道:“你且带两千兵马,埋伏于城门两里处,是为一伏,缅军出城时不必理睬,本王将会在大营外围设下二伏,你待听到二伏炮声响起,缅军奔逃回城之际,再行出击,不得有误!” 当夜子时,缅军在莽白的带领下不打火把,悄悄向着明军大营摸来,只待缅军杀入空无一人的大营,白文选方才一声令下,顿时火光四起,箭如雨下,缅军乱作一团,争相奔走逃命。这时在后接应的缅军方才刚刚出城,听见前方杀声震天,以为莽白已经攻入明军大营,赶忙加紧行军,没想到却与匆匆退却的缅军前部撞了个满怀。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两股缅军在慌乱之中皆以为对面的是明军,竟互相厮杀起来,直到白文选率军尾随杀至,在火光的映衬下,双方这才发现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然而已是为时过晚,嗣兴也在此时挥军杀出,将两股缅军团团围在当中。缅军久疏战阵,哪里是这些久经沙场的明军对手,最后仅剩数百人,拼死护着莽白突出重围,径直逃回阿瓦去了。 随着莽白败逃回城,添油加醋地说起明军的厉害,莽达喇更加惊惶不已,哭丧着脸对左右大臣说道:“这明军莫非是天兵天将不成?从铁壁关到木邦,我十几万大军居然挡不住区区一万疲弊之师?这天朝果然非我等外藩可以窥测!事到如今,这仗还怎么打?” 举朝大臣皆面面相觑,朝堂之上更是鸦雀无声,过了许久方才有人怯生生地提议道:“不如还是把永历皇帝还给他们,让明军赶紧撤军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也跟着纷纷附和表示赞同。然而莽达喇却担心万一失去永历帝这个挡箭牌,明军非但不退兵,还要占领缅甸全境当作抵抗清军的根据地,自是不敢轻易把永历帝交出。 就在缅甸君臣争论不休的时候,白文选的兵锋已经直抵阿瓦城下,并派使者送去书信,表示要借道迎回永历帝。 然而等了数日,缅方却是久久不予回应。白文选大怒,旋即下令是全军强攻,眼看城池摇摇欲坠,莽达喇慌了神,连忙命汉人通事前往流亡朝廷驻地,请黔国公沐天波过江议事。 很快,沐天波就从阿瓦城内回来,向永历君臣详细禀报了会谈的内容。许多人听后纷纷请求永历帝趁此机会渡江北上,彻底摆脱缅人的软禁,与白文选部会合。 其中,已经跛了一条腿的随扈总兵邓凯和云南道御史任国玺更是主动请缨,愿意前往明军大营联络白文选。 马吉翔在一旁冷冷地瞥了眼邓凯的伤腿,担心他们若是到了白文选军中,必定向其揭露自己的斑斑劣迹,于是不但千方百计地进行阻挠,更是暗中搬弄是非,对永历帝言道:“此二人在此没有家室,去则不还矣!” 永历帝本就没有主见,无奈之下,只得选择妥协,颁下谕旨,命白文选尽快带兵撤离缅甸。 白文选看到永历帝的诏书,不禁忿忿不已地哀叹道:“皇上如此懦弱,让臣等如何复国?如今我大军屯于城下,缅人对天子岂敢有所怠慢,然一旦我军撤离,缅人又将如何对待天子?莫非天欲亡大明乎?” 嗣兴却是不以为然道:“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军已下缅北,歼灭缅军主力数以万计,正是直捣黄龙之时,焉能轻易退兵?若无功而返,我等该如何向父帅交代?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依我之间,不必理会皇上的诏书,只管攻城就是,缅王已是穷途末路,我军很快就能攻下阿瓦,救出皇上!” 白文选深以为然,他心里清楚永历帝此刻就在缅甸,只不过是受到缅人的要挟罢了,遂对使者言道:“前者威宁伯来缅,诏云天子已乘船入闽,若前诏为真,则今诏为赝!若今诏为真,天子航闽之事,又从何而来?君非臣何以威众,臣非君何以使人?本王断然不信缅人之言也!你且回去告诉缅王,若速速不交还天子,阿瓦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待使者回城,白文选立刻命嗣兴率军向阿瓦城发起了全线进攻,眼看城池将破,缅王莽达喇为了赢得喘息之机,于是假意向白文选作出“三日后出新城让王”的承诺,并要求明军退兵十里,以示诚意。 二〇六 白文选被迫撤兵 李定国再次入缅 听完缅方的请求后,白文选思忖缅军新败,且其国力孱弱,断然不敢阳奉阴违,自是信以为真,当即下令全军停止攻城,并退兵十里,以示诚意。 没想到缅军竟利用这三天时间,动员全城百姓加固城墙,做好了长期坚守的准备。三日后,白文选发现上当,再次挥军攻城,城中百姓害怕明军屠城,纷纷拿起农具木棒登上城墙,协助缅军共同守城。 此时,在距离城墙一里处,早已被缅甸军民挖出了一道隐蔽的壕沟,并在沟内插满了锋利的竹签,上面用茅草遮盖。明军将士抬着扶梯而来,猝不及防一脚踩空,纷纷掉入壕沟之中,死伤者不计其数,原本整齐的攻城方阵,瞬间乱作一团。 城墙上的缅甸军民见此情形,士气不由一振,又重新燃起了死守城池的决心。 白文选见状不得不下令暂时停止进攻,并派人前往附近砍伐树木,用以填平壕沟。当明军跨过壕沟,重新攻至城墙下方,城头上的滚石檑木,夹杂着箭矢,便像雨点般砸了下来。不少正在攀爬扶梯的明军将士被砸得是头破血流,死伤累累。 缅甸军民见明军将士并没有丝毫退缩,仍在络绎不绝地蚁附攻城,于是又拿来叉子,叉住扶梯,几人合力将靠在城墙上的扶梯推倒,依附于扶梯之上的明军将士顿时如下饺子般惨叫着从半空中跌落下去,沉重的扶梯压在身上,非死即伤。 望着城头上密密麻麻的缅甸军民,白文选心里明白,照此情形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就无法攻下阿瓦,然而如今自己手中为数不多的精锐已是伤亡惨重,若再这么打下去实在是得不偿失。 念及至此,白文选立即下令道:“鸣金收兵!” 随着撤军的铜锣声响起,那些正在攻城的明军将士如获大赦,争先恐后地从城墙下方退回了本阵。 与此同时,流亡的永历朝廷也终于收到了定国派信使送来的迎驾疏和致廷臣书,其中言道:“前此三十余疏,未知得达否?今此缅王相约,何地交递?而诸公只顾在内安乐,全不关切出险一事,奈何?奈何?” 诸臣听永历帝读罢,皆面露羞愧之色,但事已至此,两国开战,已经彻底翻了脸,在这节骨眼上缅方又岂能轻易放还永历帝。几乎就在前后脚,缅王莽达喇也派来了汉人通事,逼迫永历帝发敕书退兵,永历帝无可奈何,只得写下诏书,交由汉人通事带回。 随着退兵的谕旨再次送达明军大营,白文选不禁陷入了沉默。他踌躇许久,考虑到明军劳师远征,且无粮草接济,无法长期围城,只得顺水推舟,下达了退兵的命令。 临行之前,白文选心有不甘,怅然遥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阿瓦城,失声恸哭,旋即一咬牙,拨转马头,率军径直撤出了缅甸。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定国驻兵于孟艮,基本断绝了与永历朝廷的联系,只能日夜操练兵马,以图恢复。直到白文选从阿瓦退兵归来,定国方才知道了缅方的真实态度,在经过一番讨论后,二人一致决定要采取更加强硬的军事手段,将永历帝救出险地。 大军开拔在即,为防止逃走的贺九仪部下充当清军向导,引清军来袭,定国遂于九月初五日下令焚毁孟艮大营,然后率军撤营抵达景迈、景线,并在十月初一日,与白文选、张国用、赵得胜等部会师洞乌,准备再次进入缅甸迎驾。 而就在定国与白文选会师后不久,吴三省也历经千难万险抵达了孟艮,两人再度擦肩而过。此时,留守孟艮的唐尧宗正密谋降清,约吴三省同往,吴三省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动声色地假意答应下来,然后趁唐尧宗不备将其诱至营中斩杀,随即收拢其部,继续在孟定、耿马一带流动作战。 这时候,定国与白文选在洞乌也没有闲着,他们驻马于江边,见沿江停泊着许多船只,于是临时改变了原先偏师入缅的计划,决定全军渡江,共取阿瓦。 白文选对缅甸形势十分熟悉,知道阿瓦城池坚固,很难快速攻破,遂向定国提议兵分两路,一路攻打阿瓦城以吸引缅军的注意,另一路则潜往者梗迎回永历帝。 话音刚落,一旁的靳统武便提出了不同意见:“元帅,我军兵少,分兵恐难以获胜,惟有集中优势兵力攻打阿瓦才有胜算!只要城破,缅王必送圣驾至我军前求和!” 没等靳统武把话说完,白文选忍不住疾呼道:“平阳侯此言差矣!缅甸已心向清廷,即便我军攻破阿瓦,缅王亦不可能轻易交出皇上,而会挟持着皇上继续退往南方。与此相反,若我军佯攻阿瓦,其必无暇他顾,我另一路兵马则可以出其不意前往者梗,救出圣驾,如此才是万全之策!” 定国低头思虑了片刻,虽然知道靳统武的方法可行性很大,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决定先集中全部力量攻克阿瓦城,然后再做打算。 计议已定,明军主力于是迅速渡江,直抵瑞羊岳隘。在这里有缅军两万余人据守木城,守卫甚严。定国带着数名亲兵登上高处,仔细观察了一番敌寨的布防情况后,然后迅速返回营中,擂鼓聚将。 待诸将聚齐,定国端坐于帅案前,目光如炬道:“王三才、雷朝圣何在?” 二人昂然出列,抱拳答应一声道:“末将在!” 定国于是从帅案上的签筒中取出一枚令牌,递至二人手中:“命你二人率三千人马潜伏至缅军寨前五里处的密林之中,只待缅军开饭,便一齐杀出,打他个措手不及,两个时辰内必须攻破敌寨!” 二人接过令牌,齐声虎吼道:“请元帅放心,如若两个时辰后敌寨不破,我二人提头来见!” 定国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环视一圈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嗣兴身上:“李嗣兴!” 听父帅喊到自己,嗣兴连忙挺身出列,强压住心头的喜悦,抱拳答应一声道:“末将在!” 定国又抓起一枚令牌,递给嗣兴,对着他吩咐道:“本帅给你一千精骑,你立刻率军出发,从隘口旁边的山径绕至敌寨之后,断掉缅军的后路,如若放跑了一个敌人,惟你是问!你能否做到?” “请父帅放心儿臣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缅军侧后方!”嗣兴忙不迭地上前一步,接下了令牌。 待嗣兴退回列中,定国当即站起身来,对着帐中诸将正色言道:“其余诸将各自回营整顿兵马,以为后援!能否迎回圣驾在此一举,本帅在此静候诸位佳音!” 诸将精神振奋,高声呼喊道:“谨遵军令!”旋即相继离帐,各自回营准备去了。 当各营按照定国的计划布置完毕,整装待发,太阳也已开始西斜。 此时正是饭点,缅军主帅梭温仗着自己城防坚固,正与部下饮酒作乐,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三千明军将士在王三才、雷朝圣二人的带领下,很快就摸到了距离瑞羊岳隘口不到五里处的密林尽头。王三才见天色尚未完全变暗,在与雷朝圣商议以后,于是传令下去,让全军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只待天黑之后再向隘口发起进攻。 时间很快过去,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王三才隐藏在密林之中,密切注视着不远处那片火光点点的隘口,突然轻轻地向着身后一挥手:“弟兄们,上!” 随着一声令下,十余名明军将士在雷朝圣的带领下钻出密林,悄无声息地向着寨门方向逼近。大约过了一刻钟,但见寨门前有人举起火把,用力挥舞了三下,过了片刻又再次挥舞了三下。 这是王三才与雷朝圣事先约定好的暗号,王三才心中一喜,立刻命令全军将士点起火把,朝着寨内冲去。 寨内的缅军士卒正喝得兴起,陡然听见寨门前传来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顿时吓得是惊慌失措,纷纷扔下手中碗筷,四处奔逃。 “嗯?怎么回事?”梭温大吃一惊,连忙起身,仗着醉意提起虎座旁的狼牙棒就走了出去,才刚走到门口,突然有人大喊一声道:“将军小心!” 梭温抬头一看,脸色大变,但见密密麻麻的火箭正从寨墙外的黑夜中如雨点般倾泄下来,落在茅房屋顶上,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眼瞅着身边不时有人中箭倒下,惨呼之声此起彼伏,梭温的酒也被吓醒了七八分,慌忙抓过身边的一名心腹挡在自己身前,顷刻间那名心腹的后背就被乱箭射成了刺猬。梭温一把将心腹的尸体扔到一旁,而后飞快地闪身躲到了一旁的栅栏后侧,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不停喘着粗气。 随着箭雨停歇,寨门前很快传来了阵阵撞门声,没等缅军士卒反应过来,本就摇摇欲坠的寨门就被撞木冲破,不计其数的明军将士高举火把蜂拥而入。 梭温见大势已去,慌忙丢下尚在与明军激战的缅军士卒,只带百余名心腹直奔后寨门而去。 不料才刚逃出没多远,只听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梭温抬头望去,只见一支明军精骑如风驰电骋般席卷而来,写有“明”字的军旗被风打得噼啪作响,猎猎飞扬。那些追随在梭温身旁的心腹被这一幕吓得是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就相继惨死在了明军精骑的劲弩和马刀之下,只剩梭温一人被明军团团围住,束手就擒。 战斗结束,梭温被五花大绑着押到了定国的中军大帐,嗣兴一脚将梭温踹翻在地,然后一脸兴奋地向定国禀报道:“儿臣活捉了缅军主帅梭温,如何处置还请父帅决断!” 定国闻声放下手中书卷,微微抬起头,借着烛光瞥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梭温,随口问道:“你就是梭温?” 梭温吓得趴在地上不停地叩首乞求道:“小人狗胆包天,阻挡天朝大军,罪有应得,还请晋王爷爷饶命!” 不想定国却是挥手示意帐中亲兵为其松绑,然后起身走到梭温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今日本帅不打算杀你,你且回去告诉缅王,速速放归圣驾,否则本帅定将踏平阿瓦,绝不食言!” 当定国的话被翻译转述给梭温后,梭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直到确认定国所言非虚,梭温不禁感激涕零,连连磕头谢恩,旋即飞快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离帐而去。 “父帅,就这样放他走了?”嗣兴不可置信地问道。 定国并没有看嗣兴,而是径直走到一旁的與图前,凝望着地图上方阿瓦城的位置,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皇上啊皇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二〇七 顺治帝龙驭宾天 李晋王大破象阵 随着定国在瑞羊岳隘大破缅军,明军再次逼近至阿瓦城近郊。 阿瓦城外有两条江,北面那条大的名叫伊洛瓦底江,另外一条小的名叫噶喇江,整座王城三面环水,只有西南面与陆地相连。自从白文选退兵之后,缅王莽达喇知道明军断然不会善罢甘休,随时都会卷土重来,遂召集全城百姓,将阿瓦城通往陆地的方向凿出一个人工湖,并引入江水,只留下三座土堤与陆地相连。除此之外,缅军还征调城中百姓在距城四里之外修筑了一座木城,以为前哨。 在南噶喇江北岸,两万明军早已整装待发。定国端坐于“二斗金”上,目光深邃地望向南岸,只见不远处的阿瓦城在薄雾中隐约可见,渡过了这条江,就可以直逼阿瓦城下了。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疾驰而来,于定国面前勒马停下,传令兵顾不上下马便迫不及待地抱拳向定国禀报道:“启禀元帅,浮桥搭建完成,随时可以渡江!” 定国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传令兵吩咐道:“速速通知巩昌王,令他同步进军!” “遵令!”传令兵虎吼一声,当即拨转马头,策马而去。 随即,定国高高举起右臂,猛地向前一挥,喝令道:“全军出发,迅速抢渡浮桥!” 随着定国一声令下,集结于江岸边的两万明军将士相继踏上浮桥,依次渡河。然而由于浮桥狭小,直至夕阳西垂,夜幕将至,明军仍只渡过了将近一半人,还有一万余名将士停留在北岸等待。 见天色渐暗,定国不敢托大,当即下令已经渡过江水的明军将士快速在浮桥前扎下三座临时营寨,彼此互为犄角,牢牢地守住渡桥,然后传令全军点起火把,连夜渡江,不得贻误战机。 至清晨时分,明军主力终于全部渡过了南噶喇江。 尽管已是兵临城下,但定国仍希望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此他特意派使者进入阿瓦,面见缅王莽达喇,向他发出最后通牒:“苟送上出,则我罢兵。”除此之外还要求缅方提供战象、马匹、粮饷等物资,作为明军进入缅甸的军费补偿。 莽达喇听后不禁勃然大怒,态度强硬地一口回绝道:“你王避难来我国,我是恩人。前有一野王子来,反将仇报。你主在我家尚如此,若还你主,更不知如何做出来。你要攻城也不妨,二年三年皆可,只是你们水土不服,兵亦有减无增,我不怕。” 信使悻悻而归,听完信使的禀报,定国知道已无和平解决事端的可能,遂决定采取军事行动,以战促和,迫使缅方尽快交出永历帝。 就在定国在缅甸整军备战之际,永历十五年正月初七日,清顺治帝于养心殿病逝,时年二十四岁,庙号世祖。其第三子爱新觉罗玄烨以八岁的幼龄登上了皇位,并改次年为康熙元年。 消息传至云南,吴三桂顿时陷入了彷徨之中,按理说他身为亲王,为尽人臣之礼,理应进京哭拜先帝,可吴三桂担心如今云南形势渐渐稳定,而自己手握重兵,若是回去,朝廷会借机把他扣留在北京。为了防备朝廷的意外之举,吴三桂思虑再三,最终决定以退为进,将所部藩兵分为数股,陆续启行。 一时间,在云南通往北京的官道之上,人马塞途,居民走匿,吴三桂方才刚行至半途,其先头部队便已然抵近至京郊。吴三桂的异常举动也引起了清廷的高度警觉,为防止出现意外情况,四大辅政大臣在经过紧急商议之后,决定以康熙帝的名义颁下谕旨,命吴三桂不必进京,只须在京城外搭厂设祭即可。 吴三桂见目的达到,于是故作姿态地据理力争了一番,这才遵诏而行,传令全军停止前进,然后在京郊新设的顺治帝灵前假惺惺地哭拜了一场,旋即迅速提兵返回云南去了。 此时,在明军的步步紧逼下,缅甸朝堂之上已然乱成了一锅粥,诸臣皆众口一词,要求缅王莽达喇尽快将永历帝这个祸害送走。莽达喇思忖着就这么把永历帝送还给明军实在是心有不甘,遂干脆派出使者前往昆明,请求吴三桂出兵帮助剿灭驻扎滇缅边境的明朝军队,并承诺只要吴三桂肯出兵援缅,自己愿意送出永历帝作为见面礼。 吴三桂大喜过望,然而他认为现在机会虽然不错,但时序已过,不利于大军出征,倒不如虚张声势,摆出出兵的架势,借以牵制缅方不要把永历帝交还给明军。 为此,他立即上疏清廷,疏中言道:“春深非用兵之时,宜许以应援,遣永昌、大理边防兵,裹粮出边作声势,巡行蛮疆,促缅人备船,称大兵即至,应之以术,然后可则缅人送永历也。” 在送走缅王派来的使者后,为了给将来的军事行动扫除后顾之忧,吴三桂又亲率大军进攻先前响应明军起兵抗清的磨乃土司龙吉兆、龙吉佐兄弟,因先前与那嵩曾有盟约,兄弟二人自是誓死不降,苦苦坚守了七十余日,终因粮尽援绝,城陷被擒。 吴三桂亲自审问二人,不解地问道:“朝廷素来待汝等不薄,为何听信李定国之言,图谋造反?” 龙吉兆凛然一笑道:“吾等受国恩三百年,仗义守死,如何称之为谋反?倒是王爷你,世受国恩,却死心塌地为满酋效力,从北京到云南,一路对我朝赶尽杀绝,你自忖对得起大明,对得起崇祯爷,对得起祖宗么?” 吴三桂脸色瞬间涨的如同猪肝一般,连忙转移话题,厉声斥问道:“大胆,难道你们不怕死么?” 龙吉佐在一旁把脖子一梗,慷慨陈词道:“我兄弟二人尽忠而死,难道不好过于你不忠不孝而生吗?” 见两人骂不绝口,吴三桂终于失去了耐心,命左右将二人割去舌头,然后斩首处死。 回头再将目光转向缅甸,定国此时驻军于距离阿瓦八十里的洞帕,而白文选则屯扎在距离阿瓦百余里的象腿,两地皆在锡箔江畔,明军在此日夜筹备操练,做好了长期困缅的打算。 阿瓦城中的缅军也没有闲着,他们依托地利之便,趁着明军未至,组织百姓四处砍伐巨木,先是在原有的木城之外搭建了一座新木城,并派兵驻守。次日又于新建木城之外另立一城,如此反复四次,渐渐将防线推进至距离明军大营十里之处,与明军隔江相望。 随着各处援军陆续抵达阿瓦,缅王莽达喇遂命边牙鲊、边牙猓为大将,率大军十五万,战象千头,夹以西洋进口的铳炮,主动向明军发起了攻击。 但见缅军于对岸横阵二十余里,鸣鼓震天,在战阵的最前面是一千头战象,在战象后面跟着一队骑兵,约莫有一万余骑,再往后则是由十多万步军组成的方阵,手执盾牌、长矛、蛮刀、弓弩、火铳等各式武器,杀气腾腾地层层推进,直至距离江对岸五里处停了下来。 尽管明军的兵力远不及缅军十分之一,且历经磨难,装备奇缺,手中就只有长刀、手槊、白棒,然而这些将士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过去与八旗军交手尚不落于下风,战斗素养更是远远超过这些亦兵亦民的缅军,因此面对强敌却根本没有畏惧之感,反倒是人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算与缅军大战一场。 缅军主将边牙鲊见对岸明军兵力不多,不禁冷笑一声,当即下达了进军的命令:“传本将军令,象阵出击,从正面突破明军防线,把他们全都赶进江里喂鱼!” 随着命令下达,一千头战象立刻在象奴的驱使下组成了一个冲击队形,一齐向着对岸的明军军阵发起了正面冲击,这些战象一面横冲直撞,一面高高举起鼻子,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吼叫声。一时之间,大地震颤,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久久无法消散。 定国娴于象战阵法,随着冲锋的缅军象骑越来越近,他很快就发现缅军是以一只善于突阵的花象作为群象之首,只要能够击退这只花象,眼前声势浩大的象阵便将不战而溃。 在看出了象阵的漏洞后,定国不慌不忙地认真观察了一番整个战场上的形势,只见锡箔江两岸只有一处石桥相通,乃是战象冲锋必经之地,而石桥下方就是波涛汹涌的江水,深不可测。 定国心中瞬间就有了主意,他立刻命令靳统武接替自己指挥,然后亲率五百精锐步军埋伏于石桥下方,打算趁花象将至桥梁之时,突然发起袭击。 靳统武坐镇中军,眼见花象带领着群象冲上石桥,他立刻挥舞令旗,命令弓弩手迅速来到阵前,用火箭向着石桥上的象骑射击,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射出,顷刻间漫天的火雨笼罩住缅军象阵。由于石桥之上地方狭窄,象骑被挤在一起,移动困难,全都成为了明军的活靶子。大象的天性本就怕火,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象奴的驱使,顿时乱作一团,止步不前。 定国趁着群象畏惧火箭稍稍停顿的间隙,立即率领五百将士从桥旁猛然蹿出,人人手执长矛,专照领头花象的长鼻刺去。 花象被长矛刺痛,暴怒之下卷起巨鼻,一连扫飞了五六个明军将士。见此情形,定国于是纵身一跃,灵巧地躲过了象鼻的横扫,待象鼻正欲反卷之时,猛地抽出腰间佩刀,迎刃斩断其鼻。 被斩断鼻子的花象惨叫着调头反奔向缅军大阵,原本就陷入混乱的群象亦随之狂奔,与身后的缅军骑兵方阵撞在一起,人仰马翻。那些跟随在后的缅军步卒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就被折返回逃的象骑、骑兵踩成了肉泥。 靳统武见时机成熟,立刻指挥主力大军冲过石桥,直取敌阵,缅军大溃,死伤者数以万计,大将边牙猓亦死于乱军之中。 边牙鲊狼狈奔逃,一路收拢溃众,直至一棵绿荫覆盖数里的千年古榕前方才停下脚步,他命人在此围起栅栏,摆出坚守待援的姿态。 定国本已做好了苦战的准备,万万没想到,前夜傍晚时分,缅军还在擂鼓列阵,可到了次日拂晓,这群缅军便已逃得是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圈简易搭建的栅栏空荡荡地环绕在这棵千年古榕之下。 见缅军已逃,定国与白文选随即挥师直抵与阿瓦城隔江相望的大金江岸边。 直到此时,定国仍然没有放弃和平解决争端的念头,他一面命人将先前俘获的缅将如国老等人全数放归,并派一名使者随这些被释放的战俘进入阿瓦城中,再次劝说莽达喇尽快交出永历帝,将其送还明军大营。 二〇八 黔国公密谋除奸 文安侯恶人告状 定国在与缅方频频交涉迎回永历帝的同时,又委托当地缅人秘密将他与白文选的联名奏疏送往流亡朝廷驻地,面呈永历帝。 疏云:“臣所以不敢连破缅者,恐缅未破而害先及于皇上尔!为今之计,令多方委蛇,使缅送驾出来为稳著。” 永历帝此时在缅甸可谓是度日如年,在读罢二王的上疏后,他不禁感慨万千,遂在玺书中恳切地盼望定国和白文选能够迎驾成功,并反复叮嘱二王道:“当以奇兵来,切嘱,切嘱!” 玺书刚送出五六日,就有附近缅甸百姓传言说,巩昌王白文选已在距此七十里处搭建浮桥,准备率军渡江迎驾。永历帝大喜,连忙传谕宫眷及朝臣,命他们尽快收拾家当,只待白文选大军一到,便立刻启程。 万万没有想到又过了几日,消息再度传来,说缅军砍断浮桥蔑缆,明军无法渡江,已经撤营而去。永历帝听后大为失望,颓然呆坐在茅屋中,久久没有言语。 为了防止明军再次派兵前来营救永历帝,缅军在砍断浮桥之后,立即派兵将流亡朝廷驻地团团围住,不让永历君臣再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黔国公沐天波见状知道情况不妙,连忙邀请原晋王麾下总兵王启隆前来自己住处商议应对之策。 待至入夜时分,王启隆应邀悄悄来到沐天波的住处,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周围,确定四下无人,连忙有节奏地轻轻敲了敲柴门。很快门就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王启隆于是闪身钻了进去。 沐天波正坐在屋内闭目养神,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在门口戛然而止,紧接着便传来了心腹家丁李成气喘吁吁的声音:“老爷,王总兵来了。” 听说是王启隆到了,沐天波连忙睁眼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说道:“快快有请!” 话音未落,就见王启隆快步走进茅屋,躬身行礼道:“总府大人!” “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本公正欲与你商议!”沐天波微笑着将王启隆拉至一张座椅前,“来,先坐下再说。” 直等到沐天波在自己对面坐定,王启隆方才向着沐天波抱拳言道:“请总府大人明示!” 沐天波收起笑容,面色凝重地直入主题道:“将军乃是我大明柱石,是陛下可以倚重之人,然如今朝堂之上奸臣当道,以至陛下坐困缅邦,日日坐井观天,依你之见,如何才能脱困?” 王启隆皱了皱眉:“有我等在朝,总能为陛下遮风挡雨,况且晋王大军就在不远,谅缅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沐天波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但有传言缅王正与吴三桂勾结,而陛下身边没有兵马,那缅王若是真起了歹意,想要谋害陛下,我等身死是小,但大明三百年基业就此断送,岂是我等能够担当得起的?” 王启隆也跟着发出了一声叹息,眼中带着几分哀痛之色:“总府大人所言极是,自从陛下继位以来,颠沛流离,每每想及此中所经受之苦,如何不让我等臣子汗颜?若非我等无能,怎会累得陛下遭此苦难?总府大人有何主意,但说无妨,末将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救得陛下脱离险境!” 说到最后,王启隆竟是热泪盈眶。 “本公心中已有谋划,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沐天波稍稍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如果想解救陛下,只有先行除掉陛下身边的奸臣马吉翔和李国泰,如此方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王启隆大吃一惊道:“文安侯和李公公?他们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未经陛下允准,万一日后陛下怪罪下来,又当如何是好?” 沐天是激动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凛然言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不瞒将军,本公目前已经暗中联络了一批敢死志士,打算寻机除了马吉翔、李国泰二贼,然后保护陛下和太子突围投奔晋王。如果将军答应,咱们这便细细谋划,若是将军不肯,尽管前去告诉二贼,不过一死,何足惧哉?” 王启隆听完沐天波之言,亦是热血沸腾,起身慨然言道:“承蒙总府大人看得起,末将又岂是怕死之人?一切全凭总府大人做主。” 沐天波大喜道:“好啊!有将军参与,咱们一定能够顺利除掉二贼,扈卫圣驾与晋王会合!” 旋即,沐天波命李成抱来一坛清酒和一只公鸡,然后提起匕首,一刀割破公鸡的喉咙,将鸡血滴入倒满酒水的碗中。鸡血很快便在酒中散开,二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而后把空碗重重往地上一摔,将碗摔得粉碎。 紧接着,沐天波焚香而拜,对天誓盟道:“明室不幸,皇纲失统,今有奸臣马吉翔、阉宦李国泰,挟持天子,不思恢复,匿于外邦。吾等惧社稷沦丧,纠合义士,共赴国难,凡我同盟,戮力齐心,以尽臣节,断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列祖神明,实皆鉴之!” 王启隆也跟着跪倒在地,对天起誓道:“大明历代先帝在上,我王启隆今日与黔国公歃血为盟,共诛权奸,扈驾归国,荣辱与共,如有相叛,当万箭穿心而死!” 待至誓毕,二人重新落座,继续商议起除奸扈驾的具体细节。 不想马吉翔本是锦衣卫出身,二人的密谋如何逃得过他的眼睛,马吉翔当即决定先发制人,与李国泰一同觐见永历帝,谎奏道:“臣近日得到锦衣卫密报,说总兵王启隆一连数夜悄悄潜往黔国公住处,一去便是一宿。臣心有疑惑,遂派锦衣卫秘密详查,这不查不打紧,一查却查出了一件惊天祸事!” 话说一半,马吉翔忽然把话打住,永历帝果然上钩,焦急地追问道:“究竟何事?爱卿你倒是说啊!” 直到这时,马吉翔方才不紧不慢地向永历帝禀报道:“锦衣卫现已查明,黔国公与总兵王启隆正私下串联,准备将皇上当作见面之礼,向吴三桂投降!” 永历帝听罢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说道:“黔国公素来忠心耿耿,如何会做此等勾当?王总兵更是晋王麾下的心腹爱将,又如何会投降吴三桂?爱卿怕是弄错了吧!” 李国泰在一旁煽风点火道:“皇上啊皇上,人心叵测,就连冯双礼、祁三升都投降了清廷,此二人当年对皇上的忠心与黔国公相比也不遑多让吧!现如今局势恶化,人心思变,又岂能保证黔国公与王启隆不会生出二心?” 马吉翔跟着继续补充道:“锦衣卫业已探明,黔国公与王启隆平日里皆靠家丁李成、何爱与清廷暗中联络,只要把二人抓来,一审便知。” 永历帝本就优柔寡断,在马吉翔、李国泰的匡骗和怂恿下,心中半信半疑,遂令锦衣卫将沐天波的家丁李成,以及王启隆的家丁何爱一并捉拿归案。 马吉翔对别人不放心,于是决定亲自审问。他带着五名锦衣卫来到关押二人的茅屋中,厉声询问道:“说吧,你们主人到底是如何与吴三桂勾结图谋陛下的?早早招认,可免受皮肉之苦!” 何爱跪在马吉翔面前,高声喊冤道:“总府大人和王总兵对陛下一向都是忠心不二,又怎会与吴三桂那个狗汉奸勾结?请文安侯明鉴!” 李国泰却是阴阳怪气地开腔道:“这些个顽皮赖骨,若不用刑,如何肯招?” 马吉翔听后忍不住连连点头称是道:“李公公所言极是!来人,速速把我的马鞭取来!” 很快,就有一名锦衣卫捧着长长的马鞭从外面走了进来。马吉翔旋即命左右将二人并排捆翻在地,然后高高举起马鞭,狠狠往下甩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二人身上瞬间便多出了一道血痕。 李成强忍着疼痛,怒斥道:你们这些畜生,我恨不得食汝之肉,饮汝之血,想让我栽赃陷害主人?哈哈哈,做梦去吧,呸!” 何爱也跟着大骂道:尔等屈打成招,草菅人命,老天都不会放过你们!”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又一记长鞭袭来,抽的在场众人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颤。 李国泰在一旁见二人迟迟不肯开口,于是尖着嗓门大喊道:“你们主人已是自身难保,死撑着又有何用,还不快快招来,只要如实招供,我可向陛下请求法外开恩,免汝等一死!” 李成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李国泰,嘴巴动了动,似乎在小声地说着什么,李国泰以为李成招供了,连忙探身把耳朵凑上前去,不想李成突然猛地向前一扑,照着他的耳朵便咬了下去。 李国泰惊恐万状地想把李成推开,奈何李成这一口用尽了十二分气力,死死咬住不肯松口,屋子里顿时响起了李国泰凄厉的惨叫声:“救命啊!快把这个疯狗弄走!” 马吉翔见锦衣卫还在一旁面面相觑,一动不动,忍不住怒吼道:“还愣着作甚?快将他们分开!” 直到这时,众锦衣卫方才如梦初醒,赶紧一拥而上,有的去拉李国泰,有的去掰李成的嘴,李成豁出命似的咬着李国泰,满嘴鲜血一直淌到了衣服上。众人好不容易才把二人分开,李国泰的半只耳朵却已经不见了,半个身子全都是血淋淋的。 李成咧着满是鲜血的嘴仰天大笑道:“老阉狗,你这是咎由自取!” 马吉翔皱了皱眉,命人将李国泰先行扶出屋去,寻医救治,然后下令继续对二人用刑。二人被打得是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昏厥了好几次,可却始终没有开口。 马吉翔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李成闻言,吃力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马吉翔道:“我可以对天起誓,我家主人并无勾结吴三桂之事,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马吉翔气急败坏,正欲继续动手,却见旁边的何爱打熬不住,一声长叹道:“也罢,我屈招了吧!” 然而尽管何爱被迫承认了勾结吴三桂之事,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攀咬沐天波和王启隆,只说都是自己私下所为,其他人皆毫不知情。李成见何爱竟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于是也抢着招供,说一切都是自己干的,与何爱无关。 马吉翔得到口供,不禁喜忧参半,但他也知道现在流亡朝廷需要仰仗沐天波的地方还有很多,自己不过是敲山震虎,并不是真的想要对沐天波赶尽杀绝,遂命锦衣卫待二人签字画押后,即刻押往另一间荒废的茅屋里监禁,然后将招状交给永历帝裁决。 永历帝看后勃然大怒,在没有弄清事情真伪的情况下,就下令把李成、何爱各付其主立即处死。沐天波与王启隆虽并未受到牵连,但他们为挽救明室所做的最后努力,却化作了泡影。 二〇九 袭船厂明军败走 弑兄长莽白登基 四月,在数次与缅方沟通无果后,定国决定再次渡江进攻阿瓦。然而此时,缅军已提前坚壁清野,撤掉了沿江的所有船只。 定国苦于无船渡江,只得派人前往四处询问,可附近的百姓由于担心遭到明军的报复,早已逃得是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名行动不便的老者被孤零零地抛弃在村落中。 在得到禀报后,定国当即决定亲自登门拜访,向老者虚心请教渡江之法。 老者见定国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并非传言中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的畏惧之情顿时少了五六分,又听定国说话和颜悦色,态度诚恳,老者终于放下戒心,对定国言道:“此江上游有一条大居江,该处地饶材木,住有数百户居民,皆靠烧矿冶铁为生,只要能够得到他们的帮助,很快就可以造出渡江所用的船只。” 听完翻译的复述,定国大喜过望,立刻采纳了这个建议。念及老者行动不便,生活难以为继,定国又命部下为其送来了许多柴米油盐等生活物资。老者没有想到定国竟如此大方,自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四月十二日,定国依照老者的建议,命靳统武与彭应伯二人各率五百将士前往马得狼江和井角江边造船。而定国则亲率主力驻扎于碎赛雍,并在南噶喇江上铺设浮桥,以部将王三才、徐继泰、丁仲柳率兵三百驻守桥头,不时派遣游骑过江,进至阿瓦城外围的木城附近,袭扰驻防木城的缅军。 五月十八日,定国又遣长宁伯雷朝圣、副将黄朝用、高三天领兵五百前往马得狼江接替靳统武继续造船,令靳统武返回中军大营,另有任用。 此时暂且按下不提,单说莽白奉缅王莽达喇之令从南方征调的五万勤王军,此时已抵达阿瓦城郊。在侦得明军正在上游造船的消息后,莽白当机立断,决定迅速发兵前往偷袭船厂,捣毁船只。 缅军先锋吞钦畏惧于明军的强悍战力,在听完莽白的计划后不禁忧心忡忡,连忙劝说其莫要轻举妄动,应当坚守待援,以逸待劳。 可莽白却是冷笑一声道:“明军久攻不克,已然军心懈怠,人心思归。此时,若我军趁势出击,定能够出其不意,将那些新造好的船只尽数焚毁!” 吞钦欲言又止,奈何军令难违,也只能是抱拳领命而去。待回到营中,吞钦立刻命人准备好二十余艘火船,并以铁索相连,船上多备硫磺、芦苇、干柴等一应引火之物,前方则以三只牛皮蒙好的小船开路,并挑选军中水性最好的三十名士卒负责在前方划船引导。 为避免引火之物被江水打湿,莽白又命人在物料上方加盖一层桐油布,以防不测。除此之外,另遣先锋吞钦在军中挑选出三千精锐,于岸边集结完毕,然后提前出发,沿江逆流而上,水陆夹击明军。 当日傍晚薄暮时分,莽白亲自坐镇码头,挥舞令旗,下达了进军的命令。二十艘火船在三只牛皮小船的带领下悄然离岸,逆流而上,很快就抵达了情报中明军造船厂所在的江湾,果不其然,大老远就望见数十艘刚刚建好的木船正整齐地排列在江岸边。 缅军士卒人人摩拳擦掌,只待火船刚一进入江湾便马上点起火折子,船上那些浸过油的芦苇、干柴瞬间被火引燃,借着风势冒起了数尺高的熊熊火焰。 二十艘火船几乎同时起火,直奔江岸冲去。由于地处偏僻,驻守于此的明军将士根本没有料到缅军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大多数人都还在岸上营寨中吃着晚饭,直等到火船冲到近前,方才被船上值守的明军发现,还来不及鸣锣示警,火船便已陆续撞进了明军船队,牛皮小船上的缅军士卒在即将相撞之时,纷纷纵身跃入水中,泅水而走。 船只撞击的声音犹如炸雷一般,火焰随之升腾,眨眼功夫就将明军新造的木船尽数引燃,在夕阳的余晖下,风助火势,一下子就烧红了半边江面。 长宁伯雷朝圣听到外面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急忙放下碗筷,匆匆出帐观看,此时天色已经渐暗,只见整个江湾火光冲天,火势已是一发不可控制,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滚滚黑烟更是直冲云霄,遮天蔽日。 雷朝圣大吃一惊,连忙喝令周围四处奔逃的众将士返身回去救火,谁知就在此时,吞钦率领的三千缅军也从陆路杀至。这股缅军趁着明军慌乱救火之际,一举突破了无人防守的寨门,并于寨内四处点火。 尽管明军将士拼死抵御,奈何驻守船厂的兵力本就不多,渐渐支撑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造好的船只在烈焰中尽数化为灰烬。而缅军在捣毁了马得狼江的船厂后,也敢不恋战,迅速撤兵退回了木城。 几乎就在同时,位于井角江边的另一处船厂也遭到了缅军的破坏,船只皆被焚毁。 消息传回碎赛雍明军大营,尽管定国心中颇为恼怒,但也无济于事。 此时,由于明军劳师远征,不熟悉缅甸的地理人情,加之没有后勤补给,已渐渐陷入困境,一连数月间众将士难以饱食,定国不得已,只得命令各营前往四处筹措粮草,以图继续围困阿瓦。而阿瓦城中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在明军的长期包围下,城内水陆不通,米粮难进,全城上下缺粮少食,不得不靠煮皮盔为食。 见双方陷入僵局,定国遂再次派遣使者入城,表示鉴于目前的情况,只要缅方愿意交出永历帝,明军便立刻退兵,绝不食言。然而缅王莽达喇畏惧定国,依旧坚持必须明军先行退兵,然后再商量永历帝的去留问题,迎驾之事于是又一次搁置下来。 回头再说清廷,吴三桂于顺治十八年正月派遣副部统何进忠、总兵沈应时、马宁等人率军出腾越,走陇川,历时两月抵达猛卯。另派数路使者,分头前往南甸、陇川、千崖盏、达车里等各处云南土司驻处,向他们颁发清廷敕印,要求各土司出兵协助清军剿灭永历流亡朝廷。于此同时,吴三桂又命人去往阿瓦与缅甸联络,告知对方自己的出师日期,命缅方尽快将永历帝擒来猛卯献俘,而后两军合力剿灭滇缅边境的明军余部。 哪知事到临头,莽达喇却又突然改变了原先的想法,不愿再引狼入室,一口回绝了吴三桂的要求。不想莽达喇的这一决定却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来自从永历帝被迎至缅甸以来,定国与白文选便屡屡兴兵迎銮,使缅甸境内战火不息,百姓流离失所。随着明军围城日久,城中军民更是将怨气皆撒在了莽达喇的身上,怪他不早将永历帝送走。就在暗潮涌动之时,莽白率领的五万勤王军,一举焚毁了明军两处船厂,迫使定国暂时停止了攻城的计划,撤围离去。 莽白率军凯旋而归,发现城中军民对莽达喇的不满情绪高涨,在窃喜之余,莽白认定自己的这位王兄已然彻底失去了民心,心中埋藏许久的野心顿时跟着膨胀起来。五月二十二日,在相国锡真的支持下,莽白悍然发动宫廷政变,废黜莽达喇,并将其捆缚于竹制的舆床之上,投入江中活活淹死。 在取代王兄自立为王以后,莽白立刻顺应民意,派遣使者前去猛卯,打算向清军解释背约的原因。 然而由于明缅双方交战,沿途道路阻塞,待缅甸使者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抵达猛卯时,何进忠等部清军却因遇上一年一度的瘴气季节,被迫引军回师,准备等到霜降瘴气消失后,再度进兵,双方于是失之交臂。 没过多久,缅甸发生宫廷政变的消息就被白文选安插在阿瓦城中的细作传递出来。白文选闻讯立即飞马赶往中军大营,向定国禀报道:“元帅,据可靠消息,缅甸祸起萧墙,缅王莽达喇已被其弟莽白所杀,此事对我军武力救驾,或许会有转机!” 听到这个消息,定国亦深以为然,他当即决定派使者入城向莽白递交国书,表明自己迎驾的意图,看对方究竟作何回应。 待使者走后,白文选又接着提议道:“元帅,以末将之见,无论缅甸新王是何态度,我军都必须双管齐下,和议与武力并举,缺一不可!咱们只有率先击破缅军防线,推近至阿瓦城下,以武力作为筹码,和议之事才能够水到渠成。” 就在二人商议之际,却见中军匆匆进帐禀报道:“元帅,缅甸相国锡真求见!” 听说是锡真来了,定国疑惑地望了白文选一眼,旋即开口言道:“快快有请!” 过了片刻,就见锡真带着一名汉人通事,手捧国书步入帐中。锡真先是向着定国和白文选微微一躬,而后将国书递至定国手中,不卑不亢地说道:“晋王殿下,巩昌王殿下,在下奉缅王之命前来与贵部交涉退兵事宜。” 听完通事的翻译,定国展开国书快速看了一遍,但见莽白在国书之上明确写了两点忠告,一是要求明军立刻退兵,待明军退去,他便将永历帝送返边关;二是如果明军继续攻打阿瓦城,他只能选择鱼死网破,砍下永历帝的首级悬挂于城门上。 尽管定国知道莽白这是在穷途末路下拿永历帝做的赌注,可他却根本不敢冒险,本来自己就是来解救皇帝的,要是再坚持打下去,万一莽白真的对永历帝动手,大明三百年基业就将彻底断送在自己手中。除此之外,随着夏季来临,明军将士因水土不服,军中疫病横行,病死者不计其数,军队战斗力锐减,已是无力再战。 念及至此,定国不得不答应了缅方的要求,暂时撤围而去,将大营转移至稍微荫凉些的渺赖山下暂驻,在此地休养生息,控制疫情。 再说莽白,由于他篡位为王,迫切需要得到宗主国的承认,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而现在的永历帝虽然失魂落魄,但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大明天子。因此,待至明军撤离,莽白便立即派遣使者前往流亡朝廷驻地,索要新王登基的贺礼。然而时至今日,永历朝廷漂泊海外已经一年有余,坐吃山空,根本就拿不出像样的贺礼。莽白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永历帝颁下敕书,正式册封自己为缅甸新国王。 对于寄人篱下的永历帝来说,正式册封莽白为缅甸新国王不过就是举手之劳,承认既成事实罢了,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永历帝却在诸臣得慷慨陈词下,以“事不正,遂不遣贺”为由,断然拒绝了莽白所请。 如此一来,明缅双方原本就十分紧张的关系变得愈发恶化了。 二一〇 缅君臣暗定毒计 黔国公力阻赴盟 七月盛夏,吴三桂于昆明整顿兵马,打算亲率本部藩兵大举入缅,并遣使第三次抵达阿瓦,向缅方传话曰:“速缚伪主来,不然我且屠阿瓦!” 在受到吴三桂的威胁恐吓后,莽白大惊失色,连忙命使者赶往昆明当面向吴三桂磕头谢罪。 望着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缅使,吴三桂心中很是得意,不但大度地原谅了缅方的失期之过,还向缅使承诺道:“本王听闻李定国与白文选二贼屡屡犯境,屠戮你家子民,本王亦是义愤填膺!清缅两国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只要汝主能够尽快将永历君臣遣返回滇,本王愿亲率大军帮助汝主剿灭你国境内的残明势力!” 缅使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当即忙不迭地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匆匆返回阿瓦向缅王莽白复命。 在得到吴三桂的承诺后,莽白终于下定决心投靠清廷,向暂驻于阿瓦城外的永历流亡朝廷动手了。 八月初六日,莽白将相国锡真召入王宫,与其商议道:“大清平西王已经做出承诺,只要咱们献出永历君臣,便可保我国太平无事,还将派兵助我彻底消灭境内的残明兵马!本王寻思着,明朝如今想要复国已是痴人说梦,与其脚踩两只船,两头不讨好,倒不如干脆正式尊奉大清皇帝为宗主!不知相国意下如何?” 锡真心中早有此意,今日见莽白主动提起,自是连声附和道:“大王英明,若是当初老国王早作此打算,何有明军围城之祸?” 话说到此,莽白忽然一声叹息道:“只是那李定国、白文选着实厉害,区区万余人,竟能够过关斩将,打败我数十万大军,使我元气大伤。万一联清抗明之事不慎泄露出去,平西王大军未至,而明室与李定国、白文选里应外合,再攻阿瓦,我又当如何抵御?此事还须谨慎行事,切莫引火烧身!” 锡真亦忧心忡忡地说道:“我王所虑极是,虽说李定国与白文选暂且撤围,但仍旧屯兵于我国境内,而明室在者梗更是心腹大患,这些人非但不能给我国带来任何好处,反倒会带来许多不安定因素!臣奏请我王,让臣以例行巡视之名,前往者梗一探明室虚实,再做打算。” 莽白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那就劳烦相国跑上一趟,若永历君臣稍有异动,速速回来禀报于我!” 在得到莽白的许可后,锡真匆匆离开王宫,顾不上回府,只带着一名汉人通事便径直出城,搭乘渡船,向着流亡朝廷驻地而来。此时,仍追随永历帝在缅的官员及随从尚有三百余人,另有宫眷及官员家眷数百人。 锡真此番到来,原本以为永历君臣会像往常一般为他送上贿礼,可没想到永历君臣这时候早已穷得是叮当响,哪里还有多余的金银相赠。锡真在驻地来来回回转悠了老半天,却没有得到半点好处,不禁恼羞成怒,当着永历帝的面,毫不客气地斥责道:“本相国已为汝等之事劳苦三载,前年五月,老国王欲杀汝等,若不是本相国力保不肯,汝等岂能活到今日,然而汝等却毫不知恩图报,从今往后,汝等且自生自灭去罢!” 一通抱怨之后,锡真也不听永历诸臣的解释,竟是拂袖恨恨离去。 回到城中,锡真还是无法解气,当即马不停蹄地赶往王宫向莽白复命道:“永历君臣虽暂无不轨的举动,然臣观衮衮诸公终日浑浑噩噩,根本毫无戒备之心,此时动手,大事可成矣!” 莽白听后大喜过望,连忙询问道:“相国可有妙计?” 在回来的路上,锡真早已成竹在胸,见莽白问起,于是摇头晃脑地说道:“现如今,明室中除了永历皇帝还算奇货可居,其他诸臣除了多一张吃饭的嘴浪费粮食外,根本毫无他用。依微臣之见,若想要彻底控制永历皇帝,就必须断其羽翼,先行铲除掉他身边的那些从臣,使其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臣有一计,就说我王将于八月十三日在咒水河举行新王登基盟誓大典,邀请永历皇帝身边那些随行官员全体出席,届时我王派兵在现场提前设下埋伏,只待盟誓之时骤然发难,将他们一网打尽,全数剿灭,如此一来,永历皇帝只剩孤身一人,岂不是听凭我王摆布?” 听了锡真的毒计,莽白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声,赞不绝口道:“好啊!此计甚妙!若是能成,便可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了!” 在详细商议了具体细节后,缅王莽白立即派人前往流亡朝廷驻地,通知永历诸臣过江议事。 流亡朝廷在阿瓦城外已经呆了多年,平日里就连见缅王一面都是难得,更别说缅王主动相邀议事了。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就连傻子都能一眼看出此事定有蹊跷,黔国公沐天波为人精明,又怎能不有所警觉,他自是忙不迭地劝阻道:“正所谓席无好席,宴无好宴,皇上不久前才刚刚拒绝了莽白册封之请,其必然怀恨在心,依微臣看来,这回相邀过江,一定是缅方设下的鸿门宴!诸位大人万万不可轻往也!” 永历诸臣对缅方与清军勾结的传言也早有耳闻,鉴于明缅双方目前的紧张关系,众人本就对此顾虑重重,现在又经沐天波这一提醒,更是心怀疑惧,纷纷推辞不肯前往赴约。 至八月十八日,缅王莽白见永历朝廷始终没有答复,又命相国锡真过江,送去咒水盟誓大典的邀请书信,并在书信中威胁道:“此行无他故,我王恐尔等立心不臧,欲尔去吃咒水盟誓,尔等亦便于贸易。不然断绝往来,并日用亦艰矣。” 永历帝读罢犹豫不决,遂让李国泰将书信交给一旁的黔国公沐天波观看,沐天波看完书信不禁勃然大怒,伸手指着锡真的鼻子,厉声斥责道:“你们缅甸宣慰司原本也是我大明朝所封之地,今我大明天子到此,乃是天朝上邦,汝之国王本应当在此应答,如此才是下邦为臣之礼!陛下宽宏大量,不与汝等计较,为何汝等却又行此诡计,想要将我君臣困死于此?” 锡真惧怕沐天波袖中的流星锤,又担心永历诸臣不肯过江使计划付之东流,只得强压住心头怒火,换上一副笑脸,向着永历帝毕恭毕敬地解释道:“皇帝陛下、总府大人明鉴,此次我王邀请诸位大人过江,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只不过是因为我王新立,天朝迟迟没有正式册封,也没有致贺,我王心中忐忑。为表示双方诚意,我王这才打算按照我国自古以来的习俗,请诸位大人一同喝咒水以盟誓,别无其他意图。” 沐天波耐心地听完通事的翻译,冷哼一声断然表示了拒绝:“册封之事,自有朝廷礼法所在,并非陛下私心可以应允。当今缅王继位名不正言不顺,朝廷自然不能轻易册封,否则此例一开,岂不是人人皆可以效法,人人都可以称孤道寡,如此将置礼法于何地?更何况,我堂堂天朝上国,又何必要遵守汝等下邦的习俗?相国大人,还是请回吧!” 当初莽白篡位之事,锡真本就是同谋,今日见沐天波如此不留情面地将此事搬上台面,锡真多少有些挂不住脸,当即气急败坏地拍案而起道:“黔国公不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大明已经不是往日的大明了,如今汝等寄人篱下,朝不保夕,没有一兵一卒,若是不听本相好言相劝。一旦我王动了雷霆之怒,派兵将汝等强行带走,岂不是让天朝更加颜面尽丧?” 沐天波亦毫不客气地直言相告道:“相国大人,你尽可以回去告诉缅王,就说我天朝皇帝,不过是天命所使,行至无生之地罢了,又岂能受汝等土人之欺?即便今日我君臣势穷,量汝主也不敢无礼。就算你国有百万大军,战象千头,我君臣也不过随天命一死而已!然我中华大地尚有亿兆臣民,若我君臣命丧于此,他日自有后人踏平缅邦,血洗耻辱!晋王只不过区区两万兵马,就几乎让汝撮尔小邦几近灭国,我泱泱中华兵马无数,看汝等如何与之匹敌!” 锡真见沐天波表情愈发激动,心中大骇,唯恐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不敢再多说一句,连忙匆匆向永历帝行礼告辞,而后悻悻而归。 在送走了锡真后,永历帝立刻召集诸臣前来共同商议应对之策。待诸臣齐聚茅屋之中,永历帝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道:“刚才缅相锡真送来国书,说新王欲在咒水举行登基盟誓大典,邀请诸位爱卿一同前往参加,是否应邀过江,还请诸位爱卿各抒己见,尽快议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御史任国玺念及明室流亡至此,缅方供给中断日久,近千号人的生活压力愈发明显,自是盼望新上位的缅王能够一改过去的做法,为明室提供相应的生活保障。为此任国玺当即表态道:“微臣以为理当应邀出席,当初老国王中断了咱们的生活物资供应,使我等生活举步维艰,现如今好不容易换上新王,正应当与其建立良好的关系!先前新王继位之时,我朝未送贺礼,未行册封之礼,已是将其大大得罪,若这次再不前去,恐怕不太合适!故微臣以为,还是去去为妥。” 永历帝心有所动,正欲开口说话,却见沐天波忽然站了出来,坚决表示反对道:“任御史此言大谬!据可靠情报,吴三桂已率大军兵临滇缅边境,逼迫缅王献出陛下,缅甸本就是化外之邦,诚信二字对其而言不过就是一纸空谈,值此紧要关头,我等如何能够轻信缅人的承诺,从而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臣以为不论此事究竟是真是假,都必须谨慎对待,保险起见,还是直接寻个借口,推辞不去,待大典结束后,臣独自进城,向当面向缅王解释也就是了!” 沐天波的话让永历帝心中更加犹豫难决,于是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文安侯马吉翔。 见永历帝望向自己,马吉翔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臣倒是以为,缅甸习俗敬鬼重誓,咒水盟誓之事或许不假,诸位大人还是去一去吧!若是不放心,可让黔国公同往,黔国公乃是西南各邦国、土司敬重之人,有黔国公在场,应当不至生变!” 在场诸臣听了马吉翔的一番分析,也觉得言之有理,相继表示了赞同。见大家都没有意见,沐天波也不好再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只得勉强同意与诸臣一同前往咒水,参与会盟。 二一一 咒水剧变诸臣殁 杀戮四起真龙困 在知会了缅方后,次日黎明时分,马吉翔只留下跛足的随扈总兵邓凯,以及年老内监十三人服侍永历帝及其宫眷,其余文武官员则一并离开驻地,搭乘缅方派来迎接的渡船过江前往咒水盟誓。 行至对岸,诸臣方才刚刚下船,缅方派来的使者却突然拦住了去路,然后将众人引至江边临时搭建起的军帐之中,向他们传达了缅王的最新旨意:“我王口谕,盟誓之地过于狭小,容不下你们那么多人,且令诸位大人自行挑选出四十人作为代表,其余人等暂驻江边等候。” 马吉翔不知其中有诈,自是满口答应,然后与黔国公沐天波一起从诸臣中挑选出四十余名职位最高的文武官员,随缅使一同前往参加盟誓大典。 至中午时分,众人抵达者梗之睹波焰塔,缅方早已在此摆下露天酒宴。这些明朝官员有好些时日没有吃上一顿饱饭,陡然见到面前这么多珍馐美味,自是垂涎三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朝上国的形象,刚一坐定,便直接用手抓起食物,忙不迭地往嘴里塞。 周围缅人望着明室诸臣狼吞虎咽的模样,嘴上虽然没有说些什么,但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不曾想,酒才刚过三巡,突然只听周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就见一员满脸络腮胡的缅将指挥着三千缅军,高举明晃晃的弯刀从四面八方冲杀出来,将这些明室诸臣团团围住。 一时间,四周皆是全副武装的缅军士卒,杀气腾腾,哪里有一丝想要和平相处的模样,众人见势不妙,不禁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胡子缅将顾及黔国公世代镇守西南,世受缅人礼待,不忍加害于他,因此派出两名缅军士卒上前,欲将沐天波父子先行拖出包围圈,以免待会儿动起手来,误伤到他。然而沐天波早在入缅之前,便已将除小儿子沐忠亮以外的其他儿子都入赘给了当地土司,既然沐家香火已有继承,他又有何可惧,事已至此,除了以身殉国,岂有他哉? 念及至此,沐天波抖擞精神,悄悄从衣袖中摸出那对流星锤,趁着上前拖拽他的两名缅军士卒不备,挥舞流星锤瞬间将二人击杀,随即快速拾起一把掉落在地的弯刀,甩给身旁的幼子沐忠亮。父子二人并肩作战,直取坐镇缅军阵后的大胡子缅将,打算擒贼先擒王。 跟随在沐天波身后的总兵魏豹、王升、王启隆三人曾是晋王李定国的部下,久经战阵,见沐天波父子身先士卒,大战缅军,他们也不甘示弱,抄起地上的石块柴棍,冲上前去,与缅军展开了激战。 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文安侯马吉翔和国舅爷王维恭二人,他们自打进入缅甸以来,一直都在诸臣面前横行霸道,干下了不少坏事,可时至今日面对死亡,他们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毫不犹豫地尾随上前,背对背,一前一后联手夺下近身缅军士卒手中的弯刀,奋起反抗。马吉翔毕竟是锦衣卫出身,武功不弱,只在眨眼间便砍翻了四五个缅军。 见沐天波父子、马吉翔、王维恭、魏豹、王升、王启隆诸人越战越勇,大胡子缅将终于失去了耐心,在气急败坏之下,他再也顾不上对方是不是黔国公了,立刻指挥缅军弓弩手对着七人乱箭齐射。沐天波等人身中数箭,终因寡不敌众,相继战死于缅军的乱箭乱刀之下。 李国泰见状吓得是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反抗的勇气,急忙带着他那帮徒子徒孙,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恬不知耻地对着大胡子缅将叩首哀求道:“将军饶命,奴婢是天子中官,与国家大事本不相关,这些时日也曾多次在天子面前提议要册封新王,奈何天子不允。奴婢诚心诚意帮助贵邦,这些官员都是奴婢怂恿带来,还请将军高抬贵手,容奴婢为贵邦效忠!若是能饶奴婢一命,奴婢情愿为将军带路,擒住天子,交由贵邦发落!” 大胡子缅将听李国泰跪在地上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话,还没等通事翻译完,便不耐烦地把话打断。平日里他就极度讨厌这个不阴不阳的太监,今日又见其如此卑躬屈膝,甚至还打算卖主求荣,心中更加看他不起,当即对着身后缅军士卒一挥手,众缅军立刻一拥而上,乱刀将李国泰及其党羽剁成了肉泥。 在杀死了李国泰后,缅军紧接着又对其余在场的明朝官员大开杀戒,自松滋王以下,黔国公沐天波、文安侯马吉翔及其弟马雄飞、华亭侯王维恭、绥宁伯蒲缨,侍郎邓士廉、杨在,御史邬昌琦、任国玺,部司邓居诏、王祖望、杨生芳、裴廷谟,学录潘璜、典簿齐应巽,总兵王自金、陈谦、龚勋、吴承爵,总兵改授通判安朝柱,锦衣卫掌卫事任子信,金书张拱极、丁调鼎、刘相、宋宗宰、刘广银、宋国柱,内官李国泰、李茂芳、沈犹龙、李崇贵、杨强益,吉王府官张伯宗等共计四十二名官员全部被缅军残忍杀害。 在残杀了这些文武官员后,三千缅军来不及擦拭弯刀口上的血污,又在大胡子缅将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冲往江边,将还在此处等候的其余明朝官员尽数包围在了军帐之中。 一名汉人通事在大胡子缅将的吩咐下从阵中走至帐前,高声对着帐内大喊道:“尔等还不赶紧依次出来饮咒水盟誓?若是再不出来,全部乱枪攒死!” 帐中的这些明室诸臣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于仓促间,手无寸铁可持,又怕惊动了对岸驻地的永历帝与后宫家眷,只得在通事的厉声催促下,乖乖排着队从帐中走了出来。 众缅军狞笑着,不由分说冲上前来抡刀就砍。诸臣中大多都是文官,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凭缅军宰杀,不明不白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得悉前往咒水盟誓的诸臣皆被戕害,江对岸的流亡朝廷驻地顿时乱作一团,由于担心缅军杀至,恐遭其辱,永历帝的刘、杨二贵人,以及吉王与妃妾等百余人全都选择了自缢而死。永历帝闻此剧变亦是惊慌失措,当即决定与中宫王皇后一同自缢殉国。 见此情形,扈卫总兵邓凯与仅存的十三名老内监慌忙跪倒在地,紧紧抱住永历帝的大腿,痛哭流涕地劝说道:“皇上万万使不得啊!君崩社稷,固然应当,可如今太后年老,飘落异域。皇上失社稷已是不忠,今弃太后又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何以见高皇帝于地下?不如姑且暂缓一步,等待天命!” 在众人的齐声劝说下,永历帝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丢掉了手中的白绫,像散了架一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没有了自缢的勇气。 此时,三千缅军在将明室随扈人员诛杀殆尽后,立即过江,蜂拥闯入永历帝住处,四处翻箱倒柜搜罗金银财务,并将捉到的后宫贵人、宫女及诸臣妻女占为己有,许多女眷不堪其辱,纷纷选择在树下自缢,一时间树枝上悬挂的尸体累累如同瓜果,令人不忍直视。 在完全攻占了流亡朝廷驻地后,大胡子缅将于是将俘获的永历帝及其太后、皇后、太子等二十五名宫眷临时关押在一间小屋内,并对其余幸存的随扈人员和家眷肆意侮辱,如同对待即将处决的犯人一般。幸存者们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究竟会是如何,纷纷相互拥抱在一起,失声恸哭。 直等到缅军搜刮已尽,一名缅甸官员方才在汉人通事的陪同下姗姗来迟。在一片哀嚎声中,一股股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望着眼前如同炼狱般的场景,缅甸官员不禁皱了皱眉,抬手捂住鼻子大声呵止道:“大王有令,不得惊害永历皇帝及黔国公!” 然而此时,黔国公沐天波早在吃咒水时便被缅军所杀,流亡朝廷驻地亦是一片狼藉,尸横遍野,触目惊心。缅王莽白得知沐天波死于乱军之中,自是惋惜不已,遂命人前往收敛尸骨,立碑厚葬于江边,与流亡朝廷驻地隔江相望。 八月二十一日,在莽白的授意下,缅方把原先黔国公的住处收拾出来,然后将永历帝及其宫眷二十五人迁入其中暂住。其余内官、妇女等二百四十余人则被聚集安置于另一处稍大的茅屋中。待至夜深人静之时,茅屋内的幸存者们饥疲交加,彻夜啼哭,其中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女哭其父,惊闻数十里。 附近寺院的众僧侣听到哭声,心中不忍,于是悄悄送来些粗茶淡饭,给他们充饥,这人方才得以苟延残喘,暂时度过了难关。 数日之后,永历帝惊悸成疾,竟是卧床不起,莽白闻讯也觉得自己当时的做法有些操之过急,唯恐永历帝死在自己手中将来无法向吴三桂交代,连忙命人将永历帝原先的住所重新修葺一新,并送来粮米器物、铺盖、银两、锦布等生活必需用品。 没过多久,莽白又派使者过江而来,厚颜无耻地向永历帝解释道:“缅王乃是小邦王子,岂敢行此悖逆之事,实乃先前晋、巩二藩杀害地方,以至当地缅民恨入骨髓,方才对诸臣采取行动,此举不过是泄其怨恨而已,请勿怪罪小邦。” 这些鬼话只不过是莽白在清军到来之前,为了稳住永历帝,防止其寻短见而编造的敷衍之辞罢了,尽管永历帝对缅方肆意杀戮诸臣的行径心知肚明,可事已至此,自己已是孤家寡人,又能说些什么?为了双方在面子上都能够好看一些,他也只能选择装傻充愣,默然无语。 随着永历帝病势愈发沉重,那些劫后余生的老弱眷属也都相继病倒。由于缺医少药,条件艰苦,很多人只能在病痛的呻吟中凄惨等死。另有部分人不愿坐以待毙,偷偷潜逃,可缅军早已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又哪里逃得出去,才刚走到半途,便被缅军巡逻队俘获,并当场处死。 死难者中包括了岷王朱蕴生以及姜世德、马九功、潘世荣、危存礼、向鼎忠、温如珍、刘九皋等人。 自咒水之难发生以后,明室在缅甸的势力已被彻底铲除,永历帝身边除了宫眷及个别幸免于难的从臣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的命运也都被牢牢地掌控在了缅人手中。 缅王莽白为了防止明军前来救援,战火重燃,立刻下令封锁消息,静候吴三桂大军入境。在莽白看来,只要能顺利将永历帝移交出去,李定国和白文选这两个天大的麻烦,自然以后也就不会再找上门来了。 二一二 救圣驾无力回天 遇哗变诸将闯帐 很快,驻军于渺赖山的定国与白文选就得到了缅甸方面传来的消息,听闻缅军以喝咒水之名,大肆屠戮明室,定国知道情况已是万分危急,永历帝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回想当初,朝廷原本打算北上入川,结果自己却听信谗言,带着永历帝转道滇西,以至今日累卵之势。 念及至此,定国不禁追悔莫及,一股气血瞬间涌上心头,只觉两眼一黑,竟是颓然跌坐在地。帐中诸将见状大惊失色,慌忙七手八脚地将定国从地上扶起,然后送入后帐歇息。 众人围在榻边,见定国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皆大哭道:“元帅,您可要千万保重身体!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军中不可一日没有主心骨啊!” 还是靳统武最先平复下心情,转身对着诸将言道:“我等还是暂且先行回营去吧,让殿下安息片刻,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反倒让殿下心神不宁!” 离帐之前,靳统武又转身吩咐军医道:“一定要尽快让晋王殿下康复,咱们数万大军可全都仰仗着殿下!” 军医忙不迭地答应道:“平阳侯放心,晋王殿下不过是急火攻心,旧疾复发,只需安心静养数日便可痊愈。” 听军医这么一说,靳统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尽管如此,但晋王病重的消息还是在军中不胫而走,将士们闻讯皆忧心不已,再加上咒水之变的双重打击,全军士气瞬间跌落至谷底。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定国总算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嗣兴坐在榻边,见定国微微睁开眼睛,连忙探身向前,激动言道:“父帅,您可算是醒了!” 定国强撑着病体从榻上坐起身来,焦急地对嗣兴说道:“快将为父的兵器战甲取来,传令各营即刻拔营起寨,迅速向阿瓦进兵,解救陛下!” 嗣兴担心定国病情加重,不禁面露难色,婉言相劝道:“父帅,刚刚军医反复叮嘱,说您这是旧疾复发,必须要安心静养,不可再劳累过度,如此方能够不落下病根。解救陛下之事让靳、白二位伯父领兵前去即可,何必劳烦父帅亲往。” 不想定国听罢却是勃然大怒道:“荒谬!如今吴三桂正在边境厉兵秣马,虎视眈眈,此番若无法解救出陛下,日后万一陛下落入吴三桂手中,再想要解救可就难上加难了!此时又岂是怜惜自己身体的时候?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吾等万死亦难赎其罪也!吾意已决,不必多言,再有劝阻者,吾必斩之!速去前往擂鼓,召集各营诸将,不得有误!” 见劝说不动定国,嗣兴无奈,只得含泪答应一声,而后转身离帐,擂鼓聚将去了。 在向诸将传达了作战计划后,定国随即下令全军拔营起寨,调集全部五万兵马,与白文选兵分两路,挺进洞乌。 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目的,定国亲率两万将士选择了一条罕无人烟的丛林密道。这条密道一路全都是原始森林,古木参天,不见天日,在这个阴霾潮湿的环境中,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腐烂的气息,加之遍地都是厚厚的落叶,许多深坑皆被落叶覆盖,仿佛猎兽的陷阱隐藏在暗处,稍有不慎一脚踩空,失足跌落,非死即伤。行走于其间,虽犹如走在软垫之上,却不免令人如履薄冰。 五百明军将士在当地向导的引领下,手持柴刀,走在最前面开路,他们一路披荆斩棘,路过独木桥时,还必须就地取材,加设原木拓宽桥面,方便大军通行。 然而没想到,才刚出发没几日,一场倾盆大雨便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这场雨自从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不是大雨转中雨,就是中雨转大雨,从晨至昏,从昏至晨,周而复始,没有止尽。许多原本可以直接通行的山沟,如今却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了瀑布,不得不架桥通行,然而由于水流湍急,往往桥才刚架好,很快就被激流冲垮,行军速度极其缓慢,每日行进距离不到十里。 密林可以挡得住阳光,却挡不住雨水,由于条件艰苦,明军将士们大多光脚穿着草鞋,在雨水的浸泡下,蚂蝗全都漂浮出来,专咬人脚。因为蚂蝗咬人时并不觉得疼痛,故而往往无法及时发现,一只只吸饱肚子的蚂蝗从人身上脱落下来,紧接着再被后面的人一脚踩烂,血水飞溅,很快众将士途经之处,就被血水染红,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血路。 在大雨中行军,饥疲交加,尤其是被丛林里那些毒虫叮咬之后,军中疫病横行,由于药物匮乏,许多人高烧不退,沿途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倒毙者。面对如此惨状,定国自是心急如焚,然而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传令各部加紧行军,尽快走出这片原始森林。 经过整整半月的艰难行军,这支明军终于历经千辛万苦,走出了丛林。 在大军出发后不久,靳统武便奉定国之命率领百余名将士先行走水路赶往洞乌,沿途寻找渡江之处。待大军抵达,靳统武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靳统武遂将定国引至洞乌江边,伸手指向前方,向定国说明道:“元帅请看,渡江点就在前方。” 定国顺着靳统武手指的方向张目望去,只见四周全是茂密的森林,前方不远处一座不大的山丘阻住了大军的去路,必须越过山丘才能够继续行军,而在山丘背后则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江道正好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江水经此变得平缓,的确是一处极佳的渡江之地。 江岸边此时正停泊着十六只大小不一的渡船,全都是靳统武利用这些时日从四处征召而来的。 定国收回目光,转头望向靳统武,谨慎地问了一句:“对岸是否有发现缅军?” 靳统武连忙回答道:“末将已派人先行泅水渡江,于对岸布置警戒,一旦发现敌情,立刻点火为号。” 听靳统武这么说,定国这才放下心来,传令全军尽快翻过山丘抵达渡口,争取在天黑之前渡过江去。 没想到第一批渡江的船只才刚行至半渡,一阵呜呜的号角声便在对岸的山谷间回响起来,没等明军反应过来,埋伏于岸边丛林中的缅军已然蜂拥而出,铺天盖地的箭矢随即如雨点般砸下。为了躲避箭雨,江中明军的船只顿时乱作一团,各自向着不同方向散去,更有五只渡船在慌乱中碰撞在一起,很快倾覆沉没。 见救援永历帝的行踪已被缅军察觉,定国心中暗呼不好,然而此时他也别无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下令将偷袭改为强攻。岸上的明军弓弩手在定国的指挥下立刻向着对岸放箭还击,掩护江中船只继续从正面强渡。而嗣兴率一千精骑沿江而行,绕至上游水流平缓处骑马泅渡过江,然后从侧翼对防守江岸的缅军发起突袭。缅军哪里抵挡得住明军精骑的冲击,很快四散溃走,明军主力于是迅速乘船渡江,直驱阿瓦城下。 得知明军兵至,缅王莽白急忙命人将永历帝押上阿瓦城头。定国遥望见永历帝,连忙翻身下马,率领全体将士对着城上叩拜。 在缅王的胁迫下,永历帝无奈写下一封圣旨,交由一名年老的内监缒城而出,送至城外明军阵前传谕道:“晋王,事已不可为矣!从朕之文武各官皆已遇害,城上所锯解者,即是黔国公,朕亦万无生理,还请晋王各自为计,否则城外有变,全军不能生还矣!” 听完永历帝旨意,明军上下顿时哭声一片,声摇天地,永历帝在城头之上远远听见,亦是悔不当初,低头默默垂泪。 次日,定国于悲愤之下,率军屠剿孟坑城外,鸡犬不留,而后罢兵退还洞乌。 随着再次救援永历帝失败,定国已是身心憔悴,无力回天。而在饥饿、疫病、作战失利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下,明军内部也产生了极大动摇,许多将士因人心无主,前途渺茫,纷纷选择脱离队伍,各自散去。 按照事先的部署,定国与白文选两军总是轮流前行三日,此时正好轮到定国所部在前,白文选所部在后。当白文选率军抵达门坎时,全军士气已经极其低落。 贺九仪旧部张国用、赵得胜一直都对定国当初杖杀贺九仪之事耿耿于怀,今日二人见此情形,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当即私下串通,密谋降清事宜,并毫不避讳地当众怂恿营中将士道:“此地烟瘴,已伤多人,若再继续深入,气候更热,非全军覆没不可!我等宁出云南,勿做缅鬼矣!” 明军将士本就怨声载道,如今又在主将这番言论的煽惑下,军心更加动摇,纷纷表示愿意听从二人的号令,叛离降清。 当夜子时,张国用、赵得胜二人一面命令各营将士连夜收拾行装,准备经茶山去往云南,一面带着数十名心腹披甲直入白文选的卧帐之中。 白文选在睡梦中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惊醒,才刚从榻上坐起,就见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卒已然闯入帐中,领头的正是张国用和赵得胜。 只见张国用快步走至榻前,向着白文选抱拳言道:“巩殿下,事已至此,不知打算如何带领弟兄们脱困?” 白文选见二人带兵闯帐,不禁厉声呵斥道:“尔等皆是朝廷兵马,又都是带兵多年之人,岂能不知朝廷章法?带兵擅闯帅帐乃是死罪,还不速速退下!” 张国用情绪激动地说道:“巩殿下息怒,我等并非贪生怕死之徒,想当年我二人追随老万岁自秦中起兵,战河南,下湖广,破中都,入巴蜀,后归附大明,转战西南各省,大小百余战,哪一次不是冲锋在前?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天子龙困浅滩,我等进退失据,衣食无着,如同草寇。殿下啊,大明朝已是行将就木,无力回天了,即便我等想要尽忠,但也要给跟着咱们这么多年的弟兄们留一条活路!今日殿下若不跟大伙儿说清楚,我等只能无礼了!” 白文选见二人去意已决,遂摆手言道:“你二人若有他志,本帅绝不强留,但有三条必须遵守,其一,不得带兵离去;其二,不得投降清廷;其三,不得与大明为敌。不知你们可否做到?”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赵得胜突然开口言道:“巩殿下恕罪,只怕末将不能从命了!” 白文选惊愕道:“莫非你们真要降清?若是如此怎对得起天子和晋王殿下?” 赵得胜冷哼一声道:“心力已尽,可见天意!非我等不忠,实乃大势已去,今深入瘴疠之地,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将来又有何人可知?殿下若随晋王,将来必步广国公之后尘!吾等感念殿下多年提拔,不忍相弃,方才来请殿下与吾等同往!” 此言一出,全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聚集在了白文选身上,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决断。 二一三 李晋王平息内讧 吴三桂夜袭茶山 赵得胜之言无疑是赤裸裸的要挟,白文选听罢脸色陡然一变,噌地一下从榻上站起身来,伸手指着赵得胜的鼻子,怒斥道:“尔等愿为贰臣,何必强加于我?来人,将赵得胜给本王拿下!” 谁知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从帐外进来,白文选这才发现军心已变,大为惊惧,无奈颓然坐回榻上,有气无力问道:“尔等今欲何往?” 张国用不似赵得胜那般言语偏激,他用眼神示意赵得胜退至一旁,然后抱拳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巩殿下,弟兄们可全都是为了您好,若殿下以此人马作为资本,投向云南,何愁不得到重用?切莫错失良机!” 见白文选一言不发,张国用和赵得胜二人就当他是默许了,当即命部下将其挟持上马。白文选估计很难阻止二人叛逃,若是不从,极有可能当场遇害,因此不得不虚以委蛇,被裹挟着连夜退走七十余里。 直至拂晓时分,定国方才惊觉白文选部并未跟上,去向不明,心中不由疑窦丛生,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大敌当前,巩殿下欲何往也?” 在不祥的预感下,定国立刻让人喊来嗣兴,吩咐他率领一千精骑前去追赶,并反复叮嘱若是追上白文选,只可一路跟踪,不准与其交战。待嗣兴带兵走后,定国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干脆亲率大军尾随跟进。 回头再说张国用、赵得胜二人,他们深知白文选素来与定国关系密切。这次虽然勉强跟着叛逃,可一旦定国率军来追,其必反悔,所以二人刻意让白文选走在前面,由他们负责断后。 五日之后,白文选部退至黑门坎,张国用和赵得胜见嗣兴率领的一千精骑始终跟在后面若即若离,心中很是不爽,于是商议道:“晋世子尾随在后,连日急行已是人困马乏,我等不如就借此山势回头与之决一死战,迫其退兵,如此我军方能继续前行。” 在拿定主意后,二人当即挥军扼守山险,利用地形设下埋伏。待嗣兴率部进入伏击圈,一时铳炮齐鸣,飞矢如蝗。嗣兴没有想到这些旧日的同袍竟会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盛怒之下立刻指挥着精骑发起反击,双方在这片狭窄的林间小道中展开了激烈的肉搏。 两军激战正酣,定国也率大军赶到了战场,见此情景不由惊愕万分,急忙派人前往传檄,令两军迅速脱离接触,各自后退五里。慑于晋王的赫赫威名,张国用和赵得胜二人不得不撤出伏兵,缓缓向后,退出了战场。 嗣兴正杀得兴起,却被定国鸣金紧急召回,心中大为不满,于是飞马来到定国面前,气鼓鼓地抱怨道:“父帅何故在此时鸣金,只要再给儿臣半个时辰,定斩叛将白文选之首级献于军前!” 定国却是长长一声叹息,心有不甘地说道:“罢了,当年与我同事的数十人,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幸存下来的就只剩为父与巩殿下两个人,为父何忍心再与他自相残杀?苟且贪生也是人之常情,事已至此,既然巩殿下决定另寻出路,一定是拿定了主意。为父之所以让你尾随于他,不过是希望其能够心生悔意,或许还可以重归于好。但看此情形,大谊已去,人各有志,还是好聚好散,任他去吧!吾自尽吾事耳!” 嗣兴还想再劝,定国却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又命人将作战时俘获的白文选部将士四十余人尽数释放,并赠给他们每人五两碎银当作盘缠。 众将士见定国如此宽宏大量,心中更是悔恨不已,纷纷跪倒在定国面前,叩首恸哭道:“吾等随本部将军临阵脱逃,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今愿誓死追随晋王殿下,与清军决一死战!” 不想定国却是凄然一笑道:“尔等皆是本帅旧部,何忍加害?你们且回去告诉巩殿下,就说时局艰险,眷恋故土也是人之常情。尔等与我出生入死多年,今日既然选择分道扬镳,本帅绝不阻拦。” 众将士闻言感动不已,齐呼一声:“晋王保重。”旋即尽皆返回白文选军中。 在送走了那些被俘将士后,定国于是下令全军重新折返回头,继续向洞乌进发,而白文选部则向着云南方向前行。 三日后,白文选率军行至锡箔江畔,偶遇吴三省从孟定而来,两军打了个照面。原来吴三省自溃败以来,便一直带着残部辗转于云南各地,希望能够与定国会师。奈何命运弄人,一连数次皆是失之交臂。时至今日,吴三省营中战马早已死绝,可众将士依旧不畏艰苦,徒步行走,一意入缅寻找定国的下落。 白文选良心不昧,见此情形自是感动不已,握着吴三省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垂泪言道:“本王负皇上与晋殿下矣!将军既已率军至此,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吴三省从白文选部的行军方向以及言语中判断他们意图前往投降清廷,因此故意扬言道:“巩殿下,末将从云南一路而来,见很多投降清廷的人都抱怨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人人都想着回归明室。末将正是顾及至此,方才坚决不肯降清,一路跋涉至此寻找晋王。” 听了吴三省之言,张国用和赵得胜二人不禁有些后悔起此前的冲动,担心若是降清,恐怕得不到妥善安置,为了前途考虑,终于不再坚持继续前往昆明投降。 恰巧就在此时,延平王郑成功的使者汪公福不远千里辗转来到白文选军中,带来了郑成功的约请会师表,表中言及他即将于东南兴兵伐清,约定国同时出兵两广,期待两军会师,重振中兴大业。 白文选读罢大喜,下定决心不再降清,随即率部屯驻于锡箔,并派遣总兵苏文携延平王之表文出木邦,将此事告知定国,希望能够与其共同进兵。 然而随着局势愈发恶化,此时想要传递消息已经十分困难,苏文一直都没能够寻到定国大军的确切位置,以至白文选在锡箔空等一月有余,始终没有回复。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单说顺治十八年九月,随着秋季来临,天气渐渐凉爽,令人畏惧的瘴气也已消退。吴三桂遂调动云南境内满、汉、土司兵及降卒七万五千人,加上杂役后勤共计十万大军,由大理、腾越入缅。清军入缅之后,当即兵分两路,其中吴三桂与征西将军爱星阿率军五万,出南甸、陇川、猛卯;总兵马宁、王辅臣、马宝领兵两万人出姚关、镇康、孟定,两军齐头并进,期会于木邦。 白文选在锡箔得知吴三桂大军逼近的消息,连忙派遣副将冯国恩前去打探清军虚实,不料才刚到木邦近郊就被清军伏兵所擒。 冯国恩先前跟随张国用、赵得胜挟持白文选时就已动了投降的心思,今日被清军拿住,自是毫不犹豫地当场投降,并向吴三桂泄露了明军的全部军情。 吴三桂欣喜若狂,当机立断派遣三千关宁铁骑,以冯国恩为向导,前往突袭屯驻于锡箔的明军大营。 关宁铁骑自木邦出发,昼夜疾驰三百余里,直抵锡箔江边,白文选在睡梦中得到清军逼近的军情急报,一时猝不及防,慌乱中他连忙命人前去毁掉浮桥,然后统领全军向着茶山方向撤退。 得知白文选已逃,吴三桂担心他会率军截断木邦的退路,当即命令全军编筏渡江,然后仍由他和爱星阿率主力直驱缅都阿瓦,马宁、祁三升、马惟兴、沈应时、高起龙等一干明朝降将则分道前往追击白文选。 面对清军的步步紧逼下,白文选被迫退入茶山之上。 当夜万俱籁寂,明军大营外没有一点儿光亮,四周的丛林全都被隐没在了无边的黑暗中,只能看到一点点轮廓。远处连绵起伏的大山更是黑黝黝地兀立于天际之间,看起来比白天更加高大险峻。 白文选带着一名心腹亲兵伫立于瞭望塔上,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心中充满了失落和惆怅。此时此刻,他不禁有些后悔不该脱离定国独自行动,如今麾下部众眷属近一万五千人皆被吴三桂大军团团围困,众寡悬殊,开战根本毫无胜算,可突围又能去往何方? 念及至此,白文选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白文选就要葬身于此了么?” 就在此时,陡然只见营寨外不远处丛林中星光一闪,紧接着一团火光蓦然冲破黑暗,忽明忽暗地燃烧起来。白文选身边的亲兵惊呼道:“殿下,林子里有人!” 白文选心中也是一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摆手言道:“不必大惊小怪,应该是山里的猎户生火罢了。” 话音未落,就听营寨外杀声四起,火光冲天。白文选正在惊愕之中,却见几名亲兵在其子白绘的率领下匆匆来到瞭望塔下方勒马停住,冲着上面的白文选大声疾呼道:“父王,不好了!清军已从南面突入大营,我军抵挡不住,溃败只在旦夕之间!请父王速速上马,随儿臣突围!” 白文选犹如一记闷棍狠狠打在头上,脸色瞬间大变,张目向前方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火把,明亮的火光更是照亮了整片夜空。一时间,战马嘶鸣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火焰爆燃声交织在一起,震天动地。见情况万分危急,白文选急忙快步从瞭望塔上下来,翻身跃上白绘早已为他备好的战马,可他却并没有选择逃跑,而是一马当先,径直冲向迎面而来的清军。白绘担心父王安危,也只得率领众亲兵,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吴三桂驻马立于山头,借着明军营寨内的冲天大火,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战局。此时,关宁铁骑已经势不可挡地冲进了明军大营,双方展开激烈的肉搏,而八旗军胯下的那些战马亦在他身后焦躁地嘶鸣着,渴望能够冲上战场,肆意驰骋。 爱星阿也有些按耐不住,当即扭头面向吴三桂抱拳请战道:“王爷,明军抵抗激烈,末将请以八旗精锐出战,给他们来个致命一击!” 可吴三桂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旧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火光将他黝黑的脸庞映照得通红,整个空气都好像在瞬间凝固住,惟有那面绣有“平西王吴”四个大字的盘龙大纛,在风中猎猎飘扬。 白文选不愧是征战多年的宿将,在他的带领下,明军将士在经过短暂的慌乱后,便很快稳住了阵脚。与此同时,白文选陡然发现营北并没有火光,也没有喊杀声。他立即命白绘集结兵力,随他向东冲击,又派出传令兵分别前往东营和北营,通知各营将士立刻向自己方向靠拢,准备三面夹击,将突入大营的这股清军尽数赶出营寨,然后在寨前与清军决一死战。 二一四 白文选无奈降清 黎维祚联络各营 统领东营的是白文选麾下大将陈国瑞,他在接到白文选的军令后,立刻集结了一千骑兵,向着西面的清军发起了反攻。拦截在陈国瑞与白文选两营之间的是吴三桂手下的猛将王永宁,两军刚一接触,就是一场硬碰硬的惨烈厮杀,虽然王永宁统领的兵马人数不多,但却都是关宁铁骑中的精锐,陈国瑞渐渐招架不住,只得被迫放弃了与白文选合兵一处的计划,拨转马头向东面突围,其身后将士也随之如同潮水般退去。 而西面的白文选也好不到哪里,由于军中有许多眷属需要保护,真正能够集结起来与清军作战的兵力十分有限,根本无法抵挡关宁铁骑如狂风暴雨般的猛攻。 随着王永宁率军一举击溃东面的陈国瑞,清军更是将全部兵力都投入到了围攻白文选的战斗中,而北营的张国用和赵得胜部早在战斗刚开始没多久,便已逃之夭夭,根本就没有前来会合。白文选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只得率残部拼死向北面突围。 待至四更时分,战场上喧嚣了整整一夜的喊杀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经过这场激战,白文选部伤亡惨重,待突出重围,聚拢各营溃散,清点人数后方才发现,全军加上眷属竟仅剩下了一万余人。白文选担心追兵紧随而至,不敢逗留太久,急忙下令各营继续向北退却。 而清军在吴三桂的命令下,由总兵马宁统率着马宝、马惟兴等一干原明降将在后紧追不舍,一连疾驰数日,终于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傍晚时分在猛卯追上了白文选。 见清军迫近,白文选急忙下令全军就山立营,准备依托地势,与清军做最后一搏。 马宝素来与白文选交好,不愿与其兵戎相见,于是自告奋勇,连夜携带吴三桂的书信,单骑进入白文选大营劝降。 此时,白文选军中粮草断绝,人心惶惶,要战不可,要逃不能,在进退失据间,只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作困兽之搏,全军尽殁,要么向清军投降,委曲求全,苟且偷生。白文选放下书信,环顾一眼四周,只见帐中诸将人人脸上皆写满了沮丧和疲惫,他心有不忍,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答应向清军投降。 当白文选投降时,所部尚有官员四百九十九人,士卒三千八百人,眷属七千余口,另有战马三千二百六十匹,战象一十二只。在眷属中有一名永历帝的嫔妃,当初因追随永历帝入缅途中不慎走失,被白文选救下,留于营中恭敬以待。如今她听闻白文选将降清北走,竟是宁死不屈,自散发髻,以发结喉殉节而死。 而自从咒水之变发生后,永历帝便已感觉到缅方与清廷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尽管如此,可他却根本无力抗争,也无法逃脱,只能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这一夜,在得到清军大举进入缅境的消息后,永历帝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心中更是思绪万千,情难自抑,于是干脆起身来到桌案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亲自研磨铺纸,提笔给吴三桂写下一封长信,将自己的痛苦、愤怒与哀怨全都倾泻于一纸,可谓字字血,句句泪。 信中言道:“将军本朝之勋臣,新朝之雄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逆肆志,突我京师,逼死我先帝,掠杀我人民。将军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原未尽泯也。奈何清兵入京,外施复仇之虚名,阴行问鼎之实计。红颜幸得故主,顿忘逆贼授首之后,而江北一带土宇,竟非本朝所有矣。南方重臣不忍我社稷颠覆,以为江南半壁,未始不可全图。讵鸾舆未暖,戎马卒至。闵皇帝即位未几,而车驾又蒙尘矣。闽镇兴师,复振位号,不能全宗社于东土,或可偏处于一隅。然雄心未厌,并取隆武皇帝而灭之。当是时,朕远窜粤东,痛心疾首,几不复生,何暇复思宗社计乎?诸臣犹不忍我二祖列宗之殄祀也,强之再四,始膺大统。朕自登极以来,一战而楚失,再战而西粤亡。朕披星戴月,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朕于贵州,奉朕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国无争矣。乃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勋,督师入滇,犯我天阙,致滇南寸地曾不得孑然而处焉。将军之功大矣!将军之心忍乎?不忍乎?朕用是遗弃中国,旋渡沙河,聊借缅国以固吾圉。出险入深,既失世守之江山,复延先泽于外服,亦自幸矣。迩来将军不避艰险,亲至沙漠,提数十万之众,追茕茕羁旅之君,何视天下太隘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竟不能容朕一人哉!岂封王锡爵之后,犹必以歼朕邀功哉!第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朕不能身受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能。将军既毁宗室,今又欲破我父子,感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耶?将军犹是中华之人,犹是世禄之裔也。即不为朕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身之祖若父乎?不知新王何亲何厚于将军,孤客何仇何怨于将军?彼则尽忠竭力,此则除草绝根,若此者是将军自以为智,而不知适成其愚。将军于清朝自以为厚,而不知厚其所薄,万祀而下,史书记载,且谓将军为何如人也。朕今日兵单力微,卧榻边虽暂容鼾睡,父子之命悬于将军之手也明矣。若必欲得朕之首领,血溅月日,封函报命,固不敢辞。倘能转祸为福,反危就安,以南方片席,俾朕备位共主,惟将军命。是将军虽臣清朝,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厚恩矣。惟冀裁择焉。” 吴三桂接到永历帝派人送来的书信心中颇感吃惊,待展信读罢,吴三桂更是两手不住地颤抖,心潮涌动,泪如雨下。一时间他心乱如麻,情难自禁,遂放下书信,起身离案,在帐中烦乱地来回踱着脚步。 永历帝的这封书信,字字震撼,句句戳心,让吴三桂不禁回想起当初吴氏一门世代受恩于大明,崇祯帝更是对自己器重有加,皇恩浩荡,不可名状。不料甲申年间山河剧变,闯逆李自成攻陷京师,崇祯帝煤山殉国,他吴三桂孤军悬于山海关,本欲效法申包胥哭秦庭之故事,向大清借兵平寇,为此不惜背负骂名,迎清军入关。万万没想到,自己终究不是多尔衮那个老狐狸的对手,自打上了贼船便再也无法回头,跟随着八旗铁骑从山海关一路打到了云南,成为了毁灭大明朝的罪魁祸首,时也命也?将来历史将如何记载他吴三桂?是助大清定鼎天下的开国功勋,还是祸国殃民的天字第一号大汉奸?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吴三桂左右为难,举棋不定,若就此放过永历帝,清廷必然对自己起疑,永镇云南的想法恐怕从此将化作泡影,可要是对其赶尽杀绝,固然能够得到清廷的信任,但自己却要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吴三桂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命运,偏偏就和明清两朝的命运交杂在一起,扯不断理还乱。他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帅帐中,冥思苦想整整三日依旧不得其解。 定西大将军爱星阿见吴三桂一连数日按兵不动,心中颇感奇怪,于是来到中军大营面见吴三桂。哪知才刚走到帅帐前,就被帐前的亲兵给拦了下来。爱星阿恼怒不已,立刻对着帐内高声大喊道:“平西王,大军劳师远征,粮饷供给极其不易,理应速战速决,为何却是按兵不动?如今永历小儿已成瓮中之鳖,切莫错失良机,悔之晚矣!” 尽管在名义上爱星阿是吴三桂的下属,但实际上却是清廷安插在吴三桂身边的监军,在爱星阿的催促下,吴三桂只得把心一横,将永历帝的书信置于烛火中烧成灰烬,然后装出一副大病初愈的倦容,缓缓踱步从帐中走了出来。 见到吴三桂这副模样,爱星阿忍不住关切地询问道:“王爷,您这是病了?” 吴三桂微微摆了摆手,自嘲般地发出了一声干笑道:“不打紧,就是有些水土不服,休养数日,已无大碍!” 爱星阿见吴三桂无碍,于是又追问了一句:“大军迟滞在此已有数日,不知王爷打算何日进军阿瓦?若是王爷身体不适,末将愿请为先锋,率八旗劲旅前往阿瓦,擒拿永历献于军前!” 吴三桂如何不知爱星阿的言下之意,见再无退路,他当即声嘶力竭地命令道:“不必!此战乃是大清定鼎天下的最后一战,本王岂能错过?传令三军,擂鼓出征!”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回头再说永历帝派遣的密使黎维祚在历经千难万险后,终于在九月十八日抵达了孟艮府。 黎维祚,字名远,江津人士,崇祯年间因中原大乱徙居贵州遵义,后在永历朝廷为官。永历帝进入缅甸后,残留在国内的各部明军纷纷转入边境土司管辖区,拥兵自守。在势同瓦解的紧要关头,黎维祚奉永历帝密旨前往滇中联络各处兵马。他愤惋号泣,遍走各营,晓之以大义,诸路藩镇皆被其感动,具表迎驾。 如今在见到定国后,黎维祚立刻将那些藏于挖空木棒中的迎銮表文取出,展示于定国面前。 定国看后很是感动,为嘉奖其大义,遂于十月初六日给予其令谕一道,其中言道:“今皇上入缅,势已危急,若能走通声息,懋建奇功,决不负若。” 黎维祚当即将令谕藏入木棒之中,告辞了定国,马不停蹄的返回缅甸,历尽艰辛抵达阿瓦城。然而此时永历帝被困于者梗,左右夹江,加之缅军看守甚为严密,因此并未能够见到永历帝,只能以重金相贿,托当地人转呈御前。 永历帝阅疏后不禁涕泪交加,立即悄悄写下一封敕书,仍交予当地人带回给黎维祚。 敕书云:“皇帝密敕沥胆将军黎维祚,据晋藩奏,尔忠肝贯日,义胆浑身,穿虎豹,趋辰极,烈风劲草,殊轸朕怀。兹授尔沥胆将军督理滇黔楚蜀,遍历诸勋将士,山林隐逸等,谨慎图防,枕戈以俟。候晋、巩两藩举师,四路策应,旦夕是图,勿迟勿忽。” 除此之外,另赐其空白敕书百道、印三颗。黎维祚遂将敕印藏在小船底部的夹板之内,然后换上一身道士的打扮,并于船头设置神像,一路大张旗鼓地敲击钲锣,肩唱而行,竟是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地回到了孟艮。 定国得知黎维祚归来,心中大喜,遂命其将此事转报各营将领知悉。 二一五 武功伯诓骗故主 永历帝怒斥吴藩 至十一月,联络初定,黎维祚于是再度动身入缅复命。 与此同时,远在缅甸的永历帝大病初愈才没几日,太后竟也跟着病倒了。永历帝一时身心俱疲,对前途已经彻底失望,剩下的只有悔恨和惆怅,他心情凄惨,遂召来随扈总兵邓凯,沮丧地对其言道:“太后复病矣!若天意不可挽回,他日鞑子来杀朕,汝务必使太后骸骨得以回归故土!” 邓凯听罢,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安慰道:“皇上吉人自有天相,定可以逢凶化吉!” 永历帝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当日朕为奸臣所误,未将白文选封亲王,马宝封郡王,是朕负了他们的忠心,悔将何及?我朝与清在滇、黔交战多年,更是苦了那些百姓,不知现在他们情况如何?” 听了永历帝这番肺腑之言,邓凯自是痛哭流涕,刚想再劝,永历帝却是摆手言道:“爱卿想说什么,朕都知道,不必多言。朕有些倦了,你且退下吧。” 邓凯无奈,只得悻悻而去。 十二月初一日,清军前锋抵达阿瓦城东六十里的旧晚坡,并派人送去吴三桂的檄文,要求缅方尽快将永历帝送至清军大营。缅王莽白大骇,立刻命相国锡真送出永历帝,以避免本国卷入明清之战。 次日傍晚,日已西落,永历帝才刚用过晚膳,忽有三名缅甸官员带着一队甲士来到驻地,哄骗他道:“清国有大兵来袭,我王发兵御敌,刀剑无眼,陛下宜速移去。” 还没等话说完,众甲士已经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永历帝连同座椅抬起就走。 见此情形,太后马氏以下,皇后王氏、太子朱慈烺、宫女十四人、太监七人,以及随扈总兵邓凯、被害文武诸臣妻妾子女百余人,还未来得及收拾东西便不约而同地紧随于永历之后,匆匆起行。方才行出二百余步,便有三乘轿子迎面而来,让永历帝及两宫上轿,其余人等则跟在轿子之后步行。见缅人眼神闪烁,鬼鬼祟祟,太后发觉势头不对,忍不住在轿中失声痛哭起来,太后一哭,跟随在后的众眷属也都齐声大哭,声震夜空。 约莫行走了五里路,一行人终于抵达江岸边,早有几只渡船在此等候。当渡船离岸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永历帝坐在船上不辨东西,根本不知道船正往哪个方向行驶,只能听见哗哗的划水声。 行至江中,隐约可见对岸人马异动,人声嘈杂,永历帝不禁大惊,急忙问向旁边的邓凯:“爱卿,对岸是哪里的军队?” 邓凯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连忙探头朝着对岸望了老半天,这才回头向永历帝禀报道:“皇上,臣看得不太清楚,好像并不是缅军。” 一听不像缅军,永历帝立马慌了神:“莫非是清军?” 邓凯听到“清军”二字也急了眼,随口猜测道:“该不会是缅王顶不住吴三桂的压力,想把皇上献给清军,以此罢兵休战吧!” 听说要把自己献给清军,永历帝瞬间崩溃了,他绝望地拉着邓凯的手,垂泪言道:“这该如何是好?看来朕只有一死而谢国人,告慰先帝了。” 邓凯急忙劝慰道:“皇上不要着急,一切都只是臣的猜测,等离岸近些,看清楚了再说!” 不一会儿功夫,船已近岸,由于水浅,船只能在离岸数丈处抛锚停下。 清军先锋噶喇昂邦担心永历帝得知实情后可能自寻短见,事先安排了不久前刚刚降清,还未来得及剃发的原明铁骑前营武功伯王会到江边等候。 等到渡船抵近岸边,王会立即带着两名亲信部下涉水来到船边。 永历帝见对方三人身穿明军甲胄,戒备之心不由大减,当即来到船头询问道:“来者何人?” 王会连忙抱拳答话道:“臣乃武功伯王会,奉晋王军令,率本营兵马前来阿瓦接驾,请天子勿惊,速与臣前往晋王大营!” 听王会这么一说,永历帝双眉一紧,觉得王会之言与刚刚缅甸官员的说法大不相同,心中再度疑窦重生,扭头问向旁边的邓凯:“邓爱卿,刚才缅人不是说清军来攻,给朕换一个安全的地方吗?怎么突然变成晋王迎朕回国了?莫非其中有诈?” 邓凯也是疑惑不已,忧虑地提醒道:“皇上,臣也觉得此事不太对劲,若是晋王迎驾,缅方应该热烈欢送才是,为何却是神秘兮兮,鬼鬼祟祟,其中缘由,臣虽然琢磨不透,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应当谨慎行事。” 王会见永历帝在船上与邓凯交头接耳,似有怀疑,连忙编谎道:“臣是担心皇上安居缅甸,不愿回国,方才出此下策,请缅方帮忙,派兵送行。请皇上念在众将士忠心扈驾的份上,宽恕臣等欺君之罪!” 听王会这么一说,永历帝终于放下心来,入缅这些年,他经历了许多屈辱之事,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念及至此,永历帝不禁笑逐颜开道:“王爱卿劳苦功高,忠心护国,朕又岂能怪罪于你?待回国之后,所有扈驾有功之人,朕必将大加赏赐!” 随行人员听罢也都愁云尽散,都道晋王真乃国之栋梁,虽周公、伊尹不可及也。 王会于是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背起永历帝,一步一挪着向岸上走去,另两名部下也分别背上太后和皇后,其他人员则自行涉水登岸。 永历帝趴在王会背上,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随口问了一句:“王爱卿,若是朕没有记错,你当年不是跟随蜀王旧部北上巴蜀吗?今日为何到此?” 永历帝的问话让王会心中一惊,他做贼心虚,慌忙扯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道:“不久前晋王听说吴三桂率军集结与滇缅边境,欲对皇上不利,于是主动出击,利用伏击将其主力一举歼灭,目前清军已全线溃败,退出云南,故晋王特令微臣入缅,迎皇上返回滇都!” 永历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虽然高兴,但对王会答非所问,还是有些不太踏实,又重复追问了一句:“蜀王旧部北上入川,为何爱卿却脱离队伍,来到缅甸?” 王会不知应当如何回答,只得一言不发地埋头背着永历帝继续一步步向岸边走去。见王会没有答话,永历帝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于是安静地趴在他的背上,闭目养起神来。在这片浓黑如墨的夜里,两人都清晰地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 直到王会登岸将永历帝放下,永历帝睁眼一看,这才发现四周围的甲士竟全都梳着金钱鼠尾辫饰之人,分明就是清军无疑。永历帝大呼上当,几近崩溃地大声斥责王会道:“王会,你这个无耻小人!汝为荣华富贵投敌,尚情有可原,然今日汝却欺君罔上,将朕诓骗至此,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有何面目面对我大明历代天子?” 王会心中有愧,不敢正视永历帝,低声言道:“微臣也是身不由己,皇上认命吧。” 很快永历帝及其宫眷便押入了清军大营。当夜,永历帝面南而坐,通宵没有合眼,胡思乱想了整整一夜,直至黎明时分,他念及必死无疑,心中反倒释然了许多,更是暗自下定视死如归的决心,绝不给历代先帝蒙羞。 待至天亮,吴三桂麾下原明旧官逐一入帐叩见,跪拜如礼。等到诸官礼毕,吴三桂方才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了永历帝面前,他并未跪拜,只是向着永历帝长长一揖,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桂王安好?” 永历帝没想到自己登基十余年,今日竟再度被人以桂藩相待。忍不住抬头用目光扫向此人,只见对方头戴暖帽,身穿蟒袍,足蹬皂靴,正神态倨傲地背手立于帐中。永历帝见其服饰打扮,心中已猜出了七八分,但还是明知故问道:“来人是谁?竟敢如此对待大明天子?” 在永历帝视死如归的帝王威仪下,吴三桂张了张嘴,居然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见吴三桂没有答话,永历帝又继续诘问道:“汝是何人,为何见到大明天子还不下跪?” 永历帝声若洪钟,惊得吴三桂是浑身发抖,不自觉地两腿一软,屈膝跪了下来。见吴三桂下跪,永历帝又继续发问道:“汝既能听懂朕言,必为汉人,快快报上姓名,朕不愿见无名小卒!” 吴三桂深埋着脑袋,不敢抬头,轻声答道:“罪臣吴三桂参见皇上。” 果然是吴三桂!永历帝再也按耐不住心头的怒火,伸手指向吴三桂厉声切责道:“汝非汉人乎?汝非大明臣子乎,何甘为汉奸叛国负君若此?汝自问汝之良心安在?” 面对永历帝的一连串发问,吴三桂惊惧不已,缄口伏地,如同死人一般。 在发泄完一腔怒火后,永历帝突然改变了语气,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朕并不奢望能够独活,然朕本是神宗皇帝苗裔,建藩于外,朕之宗庙尚在北京,欲回京拜十二陵后再死,汝可以满足朕最后的心愿么?” 吴三桂心中长吁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叩首答应道:“皇上放心,罪臣定能够做到。” 永历帝微微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出去,可吴三桂却是面如死灰,汗流浃背,如同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久久无法起身,左右侍卫见状连忙上前将其扶起,搀着他离开了囚禁永历帝的卧帐。 待吴三桂走后,随扈总兵邓凯当即匍匐于永历帝面前,流泪进言道:“今日事已至此,皇上当有最坏打算,老臣亦死得其所!” 永历帝何尝不知邓凯言下之意,但看了吴三桂刚才的反应,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幻想,求死之志又开始动摇起来。永历帝于是将邓凯从地上扶起,喃喃自语道:“爱卿之言不无道理,但太后仍在,而洪某、吴某世受我大明朱家厚恩,未必会赶尽杀绝,毒害我母子。” 见说服不了永历帝,邓凯无奈也只得作罢。 为避免节外生枝,吴三桂遂于十二月初九日,携永历帝离开阿瓦,北返云南。回滇途中,永历帝一行不论大小官员、男女老幼皆受到了吴三桂的良好待遇,所有人都配给马乘,永历帝吃饭用的全是金碗,两宫人手一套鲜服铺盖,至于其他宫眷也都各分给一件新衣。 尽管如此,但永历帝心中的凄苦却是有增无减,回想起三年间在缅甸那些数不尽的心酸往事,到头来还是逃不过成为吴三桂阶下之囚的一天,想到这些,永历帝不禁潸然泪下。 随着距离云南边境愈来愈近,为防止走漏风声,遭沿途明军截杀,每遇下营之时,吴三桂均将永历帝安置于附近的军帐之中,并由满洲镶蓝旗护军佐领邵尔岱率两千八旗军严密看守。而此时,仍旧伺候于永历帝身边的就只剩下五名小内官、三名相貌丑陋的小宫女,以及跛足总兵邓凯了。 二一六 昆明城天子蒙尘 金蝉寺真龙升天 话说永历帝天生便有帝王之相,如今虽身陷囹圄,可却依旧威风不减,举手投足间仍处处透着一股皇帝的威仪。 负责看守永历帝的镶蓝旗护军统领邵尔岱见永历帝头戴马鬃瓦楞帽,身穿纯绢大袖袍,腰束黄绸丝带,衣冠整洁,面如满月,须长过脐,日角龙颜,不论何人前来送饭或是观看,皆无动于衷,一概不问。忍不住大声惊呼道:“此乃真天子也,可以奉之为百世功!” 他当即纠集心腹阿尔必、岳得济、苏间色、对大拜、门都海、住厄西兔等四十余人,自称平汉王,刻印缮装,相约三日之后趁吴三桂在营中摆设酒宴,演剧唱戏之际共同举事,届时以剪辫为号,武装救驾,保护永历帝去往汉中,重建大明朝。 不料邵尔岱行事不密,很快就被吴三桂安插在营中的眼线告发,吴三桂与爱星阿闻讯大惊失色,立即下令派兵逮捕密谋起事的四十余人,并将他们全部公开处以磔刑,以儆效尤。 回头再说黎维祚,他才刚行至腾越便得到了缅方已将永历帝献给清军的消息。黎维祚不禁痛心疾首,连忙改变计划,经过一番乔装打扮,悄悄潜入清军大营,通过贿赂看守的八旗军,得以进入帐中。 见是故人到来,永历帝忍不住放声大哭,黎维祚亦是泪流满面,他知道情况万分危急,也顾不上安慰永历帝,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事已至此,臣惟有疾奔告诸营整顿兵马,于赴京要道设伏,中途解救陛下!” 永历帝止住泪水,低头用力扯下一片内襟,紧接着一口咬破手指,在上面用血写下密诏,然后郑重其事地交给黎维祚,叮嘱他道:“爱卿可去往夔东寻找十三家商议,此番若是能够救朕脱离险境,朕情愿从此剃发修行,退位让贤,绝不食言!” 黎维祚于是小心翼翼地藏好血诏,旋即匆匆拜别了永历帝,昼夜兼程赶往夔东,打算与蛰伏在此的十三家义军首领密谋去往贵州偏桥,设伏救驾。 与此同时,定国正在积极筹划再度攻缅,忽闻缅王已将永历帝献给吴三桂,定国只觉两眼一黑,踉踉跄跄差点儿没有栽倒在地。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缓过神来,他对着嗣兴愤懑欲绝地说道:“陛下身陷吴三桂军中,敌众我寡,怕是再没有解救的机会了!” 嗣兴的脸上也写满了沮丧:“父帅,事已至此,当如何是好?” 见到儿子这副模样,定国知道此事一旦在军中传扬开来,这仅存的六千兵马,怕是眨眼间便要做鸟兽散。想到这里,定国赶忙深吸一口气,收敛住心神,对着嗣兴正色言道:“此事必须保密,断然不可让将士们知晓!嗣兴,你且速速去传本帅军令,全军连夜拔营起寨,走九龙江向景线转移!” 景线背靠九龙江,东距车里百余里,北往孟艮不过两日路程,交通便利,易守难攻,早在大明立国之初,便曾在此设置八百大甸军民宣慰使司。定国选择移师景线,正是看中了这里即可以据江凭险而守,还能够向东由车里出普洱、沅江去往广西,或是转向东南,从老挝去往交趾。且又与南部的暹罗、西南部的古刺相通,若是战事不利,也能够很方便地退过边境,以图卷土重来,可谓是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屯兵之地。 永历十六年二月初五日,永历帝在清军的押解下终于回到了阔别数载的故土,由于一路车马劳顿,吴三桂旋即下令全军屯驻于腾越,休整数日后再继续北上返回昆明。 不料还没过上半天,驻扎于临安府的清军提督张勇便命人持函紧急来报,说定国移师景线,且大造浮桥,似有异动。吴三桂听后惶恐不已,一面命令全军即刻启程赶往昆明,一面遣使飞马急奏北京。 奏疏云:“李逆定国未知大兵进剿之前,已奔景线,但景线有路可由车里出普洱、沅江以达交冈;又一路,可由老挝以达交趾。臣恐李逆闻永历、白文选尽为我得,自揣势孤,窜走交趾,或谋范广,或图航海,皆未可知。臣于班师之日,确行侦探,侦者言:定国兵马五六千,在景线造浮桥渡江,此系通南掌走交趾之路。臣思行师以应变就机为利,如定国由普洱走交冈,我兵截剿或可奏效;倘由老挝走交趾,离内地甚远,此时边外瘴生,非用兵之日,未宜劳师远涉,以期难必之功,惟行间招携为可图耳。” 三月十二日,清廷以擒获永历帝昭告天下,诏书曰:“念永历既获,大勋克集。士卒免征戍之苦,兆姓省挽输之劳。疆围从此奠安,闾阖获宁干止。是用诏告天下,以慰群情。” 也就是在清廷颁布诏书的同一日,永历帝一行也在清军的押解下回到了昆明。城中百姓见天子蒙尘,皆黯然神伤,自发地汇聚至道路两侧,望着坐在辇中的永历帝,无不泣下沾襟。 回到昆明后,永历帝一家被圈禁于世恩坊原崇信伯李本高的宅院内。 这日,已经降清的原明户部尚书龚彝备了些美酒佳肴前来探视故主,哪知才刚到宅院门口就被守卫给拦了下来,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他进去。 龚彝忍无可忍,当即厉声呵斥道:“里面的是吾故主!吾为其臣,君臣之义,南北皆然,吾不过只是见故主一面而已,为何将吾拒之门外?” 守卫见拦不住龚彝,只好将此事上报给吴三桂裁决。吴三桂感念其忠义,破例允许龚彝与永历帝见上一面。 在得到吴三桂的许可后,守卫这才将宅门打开一条缝隙放龚彝入内。龚彝步入堂中,先是将酒宴摆好,然后才将永历帝从正房中请出,恭恭敬敬地向着永历帝叩首行朝拜之礼。 见是龚彝到来,永历帝心中很是感动,连忙上前将龚彝从地上扶起,一声叹息道:“爱卿快快平身,朕如今已是阶下之囚,朝不保夕,就不必再行此大礼了。” 龚彝转身斟满一杯酒水,重新跪在永历帝面前,将酒杯高高举过头顶,含泪言道:“罪臣斗胆,请皇上满饮此杯,恕臣屈节降清之罪。” 永历帝悲不自胜,两手颤抖着接过龚彝递过来的酒杯,见美酒溢出,洒落满地,永历帝竟是泪如雨下,哽咽言道:“爱卿能在此时探望朕,足以证明卿之忠义,倒是大明三百年基业毁于朕手,朕愧对先帝,如何饮得下这美酒佳肴?朕万分惭愧!” 听永历帝这么说,龚彝也跟着伏地痛哭道:“皇上,江山倾覆实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如今乾坤已去,与其追悔莫及,不如一醉解千愁。” 在龚彝的劝说下,永历帝勉强端起酒杯,一仰脖颈,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龚彝赶忙又捧起酒壶,再次为永历帝满上,永历帝连饮三爵,龚彝再拜不止。 待永历帝饮罢,龚彝接过酒杯放回桌上,随即又向着永历帝重重一叩首,用嘶哑的嗓音毅然决然地说道:“大明既亡,臣岂能独存于世?臣且先行一步,在地下等着皇上!” 没等永历帝反应过来,却见龚彝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尽全力将头狠狠撞向地面,霎时间血浆崩裂,竟是气绝身亡。 永历帝万万没有想到龚彝居然会做出如此壮烈之举,在悲痛中他再也顾不上帝王的身份,扑通一声跪倒在尸体前,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龚彝额头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忍不住长声恸哭,几近昏厥。 此事按下不提,且说在将永历帝押解回昆明后,吴三桂担心迟则生变,遂迫不及待地与定西将军爱星阿商议处置永历帝的办法。 爱星阿认为应当献俘北京,交由朝廷处置,可吴三桂却认为从昆明到北京路途遥远,除了李定国正在寻找机会解救永历帝,还有许多抗清武装正活跃于两湖、四川一带,万一中途永历帝被人劫去,这一功劳不但前功尽弃,还将承受不可推卸的罪责。 吴三桂深知清廷始终对自己存有戒心,惟有坚持主张就地处死永历帝,方才能够消除清廷对自己的猜忌,这一层意思他并没有对爱星阿言明,不过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爱星阿还是同意了吴三桂的建议,遂与其联名上奏朝廷,请示将永历帝就地正法。 很快,此议就得到了清廷的核准。 在接到朝廷的旨意后,爱星阿又试探着询问吴三桂,当以何种方式处死永历帝。吴三桂素来老谋深算,焉能看不出爱星阿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担心被人看出自己对故主仍存眷恋之情,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骈首!” 爱星阿皱了皱眉,不以为然道:“怎么说永历也曾是大明天子,堂堂一国之君若是身首异处未免太惨,不如赐其自尽得体一些。” 安南将军卓罗也跟着附和道:“不过一死而已,朱由榔毕竟也是皇帝,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存个全尸吧!” 见两人都坚持不斩首,吴三桂也乐得顺水推舟,当即改变主意,表示了同意。 四月二十五日,吴三桂命纛章京吴国贵率一队亲兵前往囚禁永历帝的宅院,将永历帝父子和国舅王维恭的儿子用辇抬至五华山西侧的蓖子坡金蝉寺。 昔日恢宏壮丽的宫阙近在咫尺,红墙碧瓦依旧清晰可见,但如今的一切都不再属于自己。永历帝只能顺着寺门外那条长长的土坡路往下望去,仿佛凝视着这十多年来自己走过的倾覆之路。 吴国贵抬头见时辰已到,遂命人出示弓弦,准备用刑。永历帝早已看淡生死,心如止水,可年方十五岁的太子朱慈煊却并不甘心,破口大骂吴三桂道:“黠贼,我朝何负于你,我父子何负于你,乃至如此!” 没等朱慈煊骂完,吴国贵等已一拥上前,将三人按住,然后用弓弦将他们逐个勒死。 待至三人断气,吴国贵随即命昆明知县聂联甲带领衙役搬运柴薪,将三人装入棺木焚化于北门之外。霎时间,熊熊烈火腾空而起,三具尸骸在大火中化为灰烬,随着滚滚浓烟直上九霄。 就在此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陡然乌云密布,风霾突地,屋瓦俱飞,旋即便是三声惊雷,倾盆大雨紧随而至。昆明城外归化寺边有一金汁湖,附近百姓惊见半空中有黑气如龙,蜿蜒升天,头角爪牙皆清晰可见,过了许久方才渐渐消散。 围观百姓正在惊愕间,忽闻永历帝遇害于金蝉寺,竟纷纷丢下手中农具,不约而同地奔向城中。随着永历帝的死讯传遍全城,城内各街市民皆如丧考妣,罢市哀恸。巡城清军无法制止,只得听之任之。 二一七 吴三桂晋封亲王 李定国一病不起 永历帝遇害次日,吴国贵带人前往北门火化处拾取大骨,呈予吴三桂以为证物,其余骨灰尽皆随风飘散。昆明城中百姓不忘旧主,遂以出城上坟为由,寻得些许未烬小骨掩埋于太华山上,并将永历帝殉国的篦子坡改名为逼死坡。 不久后,太后马氏及皇后王氏亦被吴三桂押解送往北京邀功请赏。行至黄茆驿,两宫不愿自取其辱,遂于当夜趁看守不备,相互用手扼喉而死。 当永历帝被俘的消息传至台湾,延平王郑成功听闻噩耗,加之在台将士水土不服人心惶惶,而其世子郑经又在澎湖与四弟的乳母私通,一时竟是气血攻心,突发急病。众将士见其狂性大发,无人敢近身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郑成功拊膺顿足,狂抓脸面,连声高喊着:“我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最终咬尽手指,伏地而亡,年仅三十九岁。 至于吴三桂,在绞杀了永历父子后,为清廷除去了巩固政权的最大隐患,清廷自然也是投桃报李,毫不吝惜地给予了他最高的爵赏。 康熙元年五月十一日,康熙帝依照索尼等四辅臣拟定的旨意,正式晋封吴三桂为亲王,并谕令礼部准备应行事宜,其中言道:“平西王吴三桂镇守秦、蜀,绥辑滇、黔,抚顺剿逆,茂著勋劳。伪永历朱由榔,以明室遗孽,煽集党羽,妄称尊号,窃据一隅,历年以来,屡烦王师征剿,疆圉弗宁。今王奉命统领满汉大兵,出边进讨,于顺治十八年十二月内进抵缅甸,擒伪永历及其眷属,又降伪巩昌王白文选,并伪官全军。此皆王殚忠奋力,运筹谋略,调动有方,遂使国威远播,逆孽荡平,功莫大焉。宜加殊礼,以示眷酬,著晋封亲王,应行事宜,尔部察例具奏。” 此时,定国由于军中极度缺粮,先后移营至猛勇、猛心一带筹粮,并于四月间抵达车里之勐腊,计划从交冈进入广东。 尽管定国深知大局已经很难扭转,但他却并没有丝毫气馁,才刚到达勐腊,便立刻派遣使者携带厚礼前往车里土司借兵。车里土司素来心向大明,不但隆重地接待定国派来的使者,对于借兵之事更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并派使者一同返回勐腊,与定国当面商议联合之事的具体细节。 而在此之前,礼部侍郎江国泰在跟随永历帝进入缅甸时,中途走散,他只得绕道进入暹罗,游说暹罗王与定国联姻,共同恢复大明。暹罗王对此颇为重视,表示愿意为定国提供力所能及的军事支援。 为表诚意,暹罗王更是派出了一支六十余人的庞大使团,携带大量粮饷补给抵达勐腊。暹罗使者见到定国后毕恭毕敬地自称明朝偏藩,并取出神宗皇帝当年赐予的敕书,慷慨激昂地向定国保证,永不背弃大明。 定国对暹罗君臣的帮助很是感激,盛情款待来使,又遣兵部主事张心和等十余人随同使团返回暹罗。双方很快达成约定,定国负责继续招兵买马,休养生息,至于战象、马匹及军械粮饷则全部由暹罗供给,待将来时机成熟,双方联合行动,以图恢复云南。 几乎就在同时,先前因与永历帝走散而辗转抵达古剌的四川官员马九功也派人前来联络,声称自己在古剌收拢溃散,已经集结了四千余众,愿追随晋王,以成掎角之势,共抗清军。 在诸藩的大力支持下,抗清形势颇有好转,只可惜好景不长,正当明军休整已毕,准备联合诸藩共同举兵之时,军中却又再次发生了疫病。由于明军驻扎之地人烟稀少,缺医少药且粮食供给严重不足,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明军减员十分严重,病死、饿死的竟占了将近一半,先前数月的努力再度付诸东流。 定国心中抑郁不已,尽管身体略有不适,但在军情如火下,他还是坚持于次日,在靳统武的陪同下前往各营巡视。见各营将士皆食不果腹,面黄肌瘦,定国心中更加难过,忍不住扭头问向跟在身后的靳统武:“老靳,现在各营还剩多少兵马?” 靳统武见定国面色苍白,满脸倦容,不忍告知实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元帅放心,虽有不少将士染病故去,但疫病已得到有效控制,定能够按期出兵。” 定国听后突然停下脚步,目光凌厉地回过头来,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厉声反问道:“果真如此?” 靳统武见隐瞒不住,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垂泪言道:“元帅,这些时日您太操劳了!再这样熬下去,若是把身子骨给弄垮了,却该如何是好?圣上已经龙驭宾天,咱们大明朝可全都指望着您了!” 定国何尝不知靳统武是为自己好,只不过自己身上压着千斤重担,挑着整个大明江山,哪里还有静养的功夫?事已至此也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念及至此,定国伸手轻轻拍了拍靳统武的肩膀,示意他起身,紧接着便是一声叹息道:“我军究竟还剩多少兵力?” 靳统武无奈,只得如实作答:“全军仅剩三千余人,且一半带病,更严重的是军中粮草难以为继,又无药材可用,军心堪忧啊。”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可是当真实的减员数字摆在面前时,定国还是忍不住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双眉紧锁,继续朝前走去,忽见一名老卒正靠坐在一棵枯树下,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前方。 定国于是走了过去,俯身询问道:“老哥哥,今年贵庚?是何处人?” 老卒抬头见是定国,忙不迭地站起身来,紧张地回答道:“回晋王,小人今年六十有一,是陕北延安府人。” 定国一听顿时起了兴致,他连忙摆手示意老卒重新坐下,随即又拉着靳统武一起在老卒身旁席地而坐,和颜悦色地继续询问道:“老哥哥,我也是延安府人,咱们还是老乡啊!现如今大西军的老弟兄,剩下的怕是不多了!不知老哥哥你是哪一年入的西营?” 老卒挠头想了半天,这才答道:“小人若是记得没错,应该是在崇祯四年追随八大王扯旗造反的,原本小人只是想在乱世中混口饭吃,不曾想最后竟成了官军,而当年的那些官军却都成了鞑子。晋王殿下您说说,这叫咋回事?到头来,保护大明朝的反倒是咱们这些流寇!” 定国苦笑着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老哥哥,您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听定国问起此事,老卒忍不住哽咽起来:“当初造反的时候,双亲皆死于饥荒,家中兄弟三人,全都参加了义军,后来大哥在攻打庐州时,与二大王一道被官军大炮给轰死了,不久小弟也死于朱阳关下,小人没娶婆娘,因此家中再没有其他人了。” 定国心中很是难过,垂泪言道:“老哥哥,都是我李定国对不起大家!如今还想着回家乡去么?” 老卒连连摆手道:“老家早就没人啦,还回去作甚?况且小人都这把年纪了,哪天要是死了,老骨头埋在这里,起码地底下还有些可以说话聊天的老兄弟陪伴,想必也不会太过孤单。” 在场众人无不潸然泪下,附近的将士见晋王在这里,也都陆续聚拢过来。定国抬首环视一眼四周,发现许多人都还拄着木棍,步履蹒跚,心中不禁微微泛酸。 忽然,从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声音:“晋王殿下,事到如今,这仗还打么?” 众将士也都纷纷跟着附和起来:“是啊殿下,咱们坐困于此,进退两难,现在该如何是好?” 定国扫视一眼围在身边的将士,心中充满了愧疚,他走到大伙跟前,一一为他们整理好身上的衣甲,哽咽道:“弟兄们,本帅知道你们中间很多都是大西军的老人,还有不少是在四川、滇黔加入咱们这支队伍的。过去打仗只是为了在乱世中混一口饱饭,能够活下去。可到了后来,清军入关,山河破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满清之罪行罄竹难书,剃发易服更是毁我民族千年传承,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的仗,咱们为的是天下人而打!这些年来,有许多人或是战死沙场,或是被迫降清。大浪淘沙,能够坚持到现在的,都是好样的,不论结局如何,你们都无愧于大明!都怪我李定国无能,没能够让大家重回亲人身边,本帅在此向诸位请罪了!” 在诸将士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中,就见定国突然单膝跪地,抱拳向着诸将士深深行了一礼。 “晋王殿下!”诸将士在惊愕间也都齐刷刷地跟着跪倒了下来,恸哭之声响彻云霄。 由于当时转战两广作战时那场大病落下的病根,定国在巡视过各营后,愤郁于怀,病体竟是更加虚弱,面对在军中肆意横行的疫病,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无奈之下,只好斋戒数日,于五月十五日撰写表文焚告上天,表中言道:“自陈一生素行暨反正辅明皆本至诚,何皇穹不佑至有今日。若明祚未绝,乞赐军马无灾,俾各努力出滇救主。如果大数已尽,乞赐定国一人早死,无害此军民。” 六月十一日,正值定国四十二岁生日,嗣兴与平阳侯靳统武、总提调马思良等文武诸将为了能让定国病体早日痊愈,决定为他操办一场隆重的寿宴。 待至傍晚时分,宾朋纷至,各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谁知定国方才刚刚接受完众人的祝贺,大宴尚未来得及开席,永历帝于四月初八被吴三桂绞杀于昆明金蝉寺的消息也随之而来。 惊闻这一噩耗,定国如遭雷击,一时竟是神情恍惚,跪地号啕大哭道:“臣李定国无能,臣罪该万死!皇上啊!大明啊!” 嗣兴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将定国从地上扶起,流泪劝慰道:“事已至此,为全军数千将士计,还请父帅切莫过度悲伤,保重身体为是!” 定国在嗣兴的搀扶下勉强站稳身子,强敛心神对着靳统武吩咐道:“传令各营将士即刻换上白衣,多备白旗白幡为皇上发丧!”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已然喷涌而出,定国只觉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定国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他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顾不上穿鞋,便披头散发地从帐中走了出来,张目四望,只见营中各处已经悬挂起了白旗白幡。 想到拥明抗清的旗帜既倒,恢复大业再也没有回天之力,定国一时情难自禁,双膝跪地,两目皆流血泪,痛苦地自责道:“我对不起大明,也对不起皇帝,该如何面对天下人?” 在满心愤懑下,定国再次吐血数升,随之轰然倒地。 二一八 擎天巨柱轰然倒 落叶飘零随风散 随着病情一天天恶化,至六月二十七日,定国自知大限将至,遂将靳统武唤至榻前,交代后事。 定国紧紧握住靳统武的手,垂泪言道:“你我相交三十年,我深知你嫉恶如仇,性情刚烈而不善回旋。往后还须平易待人,不可操之过急。待我死后,清军必定来攻,敌众我寡,不宜力敌。如今之计,惟有兵出四川,与夔东十三家联合,方能确保万全。” 靳统武泣不成声,叩首称是道:“末将记住了。” 定国顿了顿,又对着服侍在一旁的长随夏大柱说道:“去把嗣兴喊来,我有话对他说。” 靳统武正欲起身退出,却被定国一把拉住:“暂且留步,此事与你有关。” 说话间,嗣兴已然步履匆匆地走进屋来,定国强撑着病体从榻上坐起身,对着嗣兴言道:“我儿,速速拜见义父。” 靳统武大吃一惊,急忙推辞道:“此事万万不可!” 定国却是坚定地说道:“毋须多言,嗣兴,还不赶紧行跪拜大礼!” 嗣兴连忙跪倒在靳统武面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定国微微点了点头:“平阳侯在军中威望甚高,有他辅佐于你,为父可以放心了。从今往后,你务必像侍奉为父一般对待义父,不可有丝毫怠慢!” 见定国不住喘着粗气,嗣兴赶忙起身来到榻前,将定国重新扶躺平身子,关切地说道:“父亲歇息片刻,不要再耗费元神了。” 定国躺在榻上,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又继续嘱咐道:“日后遇事不决,记得多多请教义父,尽管现在时局艰难,但你伯父李来亨在夔东尚有数万兵马,若得其相助,天下兴亡亦难预料矣!” 嗣兴眼含热泪,连连点头道:“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定国仍不放心,死死盯着嗣兴的眼睛,严肃地说道:“切记宁死荒外,勿降清也!” 嗣兴忙不迭地重新跪倒在地,对天起誓道:“孩儿发誓,此生必不降清,若有食言,不得好死!” 直到这时,定国方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好啊,这才是我李定国的儿子!” 当夜,定国怀着满腔的不甘和对天下百姓的愧疚溘然辞世,终年四十二岁。出殡之日,全军将士皆跪拜一地,哭声震天,响彻山谷。 随着定国离世,明军军心更加涣散,靳统武心中焦虑,刚一操办完葬礼,便立即召集各营诸将,重申军令,若有出逃者,定斩不赦。 不想话音未落,定国的表弟马思良就第一个跳了出来:“平阳侯,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好似天底下就只有你一个忠臣,我等皆是贪生怕死之徒!” 靳统武本就不善言辞,一时语塞,其麾下数名总兵见此情形纷纷站了出来,拔出佩刀,针锋相对道:“马思良,汝是什么意思?平阳侯乃晋王亲定的托孤重臣,况且全军之中除晋王外,就数平阳侯爵位最高,又节制汝多年,岂容汝在此大放厥词,出言不逊?” 马思良的心腹胡顺都、王道亨二人也不甘示弱,拔刀相向道:“晋王虽已不在,但仍有世子,我等都听世子的!” 正在剑拔弩张间,却见靳统武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呵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晋王尸骨未寒,是要造反吗?还不赶紧都给我退下!” 见双方谁也不服谁,怒目相视,靳统武又接着说道:“刚刚你们说只听世子的,这样也好,那就请世子出来说几句吧!” 嗣兴抬头见帐中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自己,于是起身向着众人抱拳言道:“诸位都是嗣兴的长辈,追随先父征战多年。如今先父故去,诸位更因团结一心,共赴国难,岂能同室操戈?先父已有遗命,由平阳侯主持军务,并让我拜其为义父,一切大事皆由平阳侯做主!” 没等嗣兴把话说完,马思良已在一旁嚷嚷了起来:“世子所言差矣!我是你叔父,怎会不服晋王托孤之命?只是平阳侯借托孤之名,暗自安插亲信于各营,欲夺我等兵权,如此行径,我等岂能忍气吞声?今日正是为此事,向世子讨要一个说法!” 嗣兴面露难色道:“表叔,你多虑了!平阳侯此举也是为了能够尽快稳定军心!也罢,既然如此,还请平阳侯将人尽数撤回吧,总不能为此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靳统武无奈,只得抱拳答应道:“末将遵令!” 马思良见嗣兴都这么说了,也只好暂且作罢。 当夜,马思良召集诸党羽,忧心忡忡地说道:“今日我观靳统武面露杀气,怕是这几日就要对咱们动手了!” 王道亨面色煞白道:“如此说来,我等命不久矣!其既是世子义父,又是晋王托孤重臣,取我等项上人头,可谓易如反掌,今日咱们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事已至此,当如何是好?” 马思良也很是后悔:“怪我只顾争一时长短,没想到这层关系。也罢,大明已是无药可救,即便晋王复生也无力回天,若再留于此,早晚死无葬身之地!与其这般,不如早日降清,共享荣华富贵。” 胡顺都却是心有疑虑道:“可平阳侯已经盯上了咱们,军中到处是他眼线,一旦行事不密,大事休矣!” 马思良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胡顺都与王道亨二人相视一眼,几乎同时探身向前,异口同声地小声询问道:“大人有何妙计?” 马思良早有谋划,当即压低声音,附耳对二人言道:“事成与否,就看今夜,我欲遣一心腹扮作世子亲随,召平阳侯入府议事,只要将他诓骗出门,大事可成。” 王道亨困惑不解道:“可是世子府中戒备森严,我等又该如何下手?” 胡顺都猛地一拍王道亨后脑勺:“你傻啊!谁说要在世子府中动手了?咱们只需中途设伏,谅其插翅难逃!” 王道亨胆小怕事,仍心有疑虑:“可万一平阳侯带兵护送,又当如何?一旦让其抵达世子府,此事必泄!” 马思良成竹在胸道:“放心吧,去往世子府不过两三里路,其必不会多带随从,若果真有兵马护送,便是天亡我也!” 胡顺都也在一旁插话道:“一死而已,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放手一搏!”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王道亨也只能表示同意。 待至深夜,靳统武正在书房批阅公文,忽有亲兵来到门外,说世子派人传话,让他去一趟世子府,有要事相商。靳统武不疑有他,立刻起身返回屋更换官服。夫人在一旁听他说起此事,忍不住提醒道:“老爷,世子为何深夜召见,其中怕是有诈,还是先让人出去打探清楚,再去不迟!” 靳统武却是不以为意道:“妇人之见,世子为人素来光明磊落,岂会干此苟且之事?” 夫人还是不放心,又接着劝说道:“这两日我右眼皮直跳,可不是好兆头,既然老爷一定要去,不妨多带些兵马护送,确保万无一失。” 靳统武停下手中的动作,奇怪地说道:“夫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世子府距此不过两三里地,带那么多兵马作甚?若依你言,反倒让世子见疑。” 夫人正欲再劝,可靳统武已然扬长而去。 且说靳统武只带两名亲兵,骑马直奔世子府而去,眼瞅着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突然从两旁的树林中窜出百余人,挥舞着兵刃向三人包抄而来。靳统武大吃一惊,急忙调转马头,可哪里来得及,才刚走出没两步,便被一箭射中后肩,翻身跌落马下。 靳统武强忍疼痛,挣扎着从地上坐起,但见在火光的映照下,为首之人竟是马思良。靳统武惊愕道:“马思良,我与汝并肩作战多年,何至于此?” 马思良坐于马背之上,冷冷地说道:“大明气数已尽,如不降清,将来必成孤魂野鬼!平阳侯,对不住了!” 靳统武不禁大怒道:“呸,亏你还是晋王表亲,如何对得起晋王在天之灵?” 马思良并未答话,只是把手一挥,身后兵马当即一拥而上,乱刀将靳统武砍成了肉泥。 在杀死靳统武后,马思良等人惧怕嗣兴治罪,遂连夜仓惶逃往昆明,并将明军兵力虚实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吴三桂,吴三桂大喜过望,立刻派使者持自己亲笔书信前去招降定国旧部。 嗣兴在读罢吴三桂送来的书信后,不禁勃然大怒:“先父平生最恨之人便是吴三桂,若不是他引清军入关,国家岂有今日之祸?我家世受国恩,焉能与国贼为伍?” 使者却是恭恭敬敬地说道:“世子不必急于答复,小臣暂且告退,还望世子三思。” 待清使退去,嗣兴环顾一眼在场诸将,不想众人全都低头不语,偌大的屋子里竟是鸦雀无声。 见此情形,嗣兴忍不住喟然长叹道:“今无子房之谋,亦无淮阴之将,如何能有汉祖之兴?” 长宁伯雷朝圣听罢,忍不住挺身而出道:“不如与鞑子决一死战,纵使马革裹尸,又有何惧之?” 然而雷朝圣的话却并没有得到众人的响应,见诸将仍是一言不发,嗣兴无奈,只得宣布散会。回到屋中,回想起自从义父死后,如今就连想找一个能商量主意的人都没有,嗣兴一时竟是情难自己,嚎啕大哭。 就在此时,亲兵匆匆来到门外,禀报说有故人管嗣裘求见。 管嗣裘乃衡阳人士,曾在永历朝任中书舍人,定国复攻桂林之时,其应邀入幕,深得定国器重。然而不久之后,他却因对局势失望,剃发为僧,不知所终。 见到嗣兴,管嗣裘当即开门见山地劝说道:“晋王受天子恩遇,既是晋王之福,亦是天子之幸。然今天子已崩,明祚断绝,世子自问无愧于社稷,就目前而言,战,无非以身殉国,然数千将士也要跟着一起白白送命,世子安能忍心?为全军将士计,不如暂且归降,若果真天不绝明,他日时机成熟,再举兵反清也未尝不可!” 嗣兴忍不住失声痛哭道:“若是如此,我有何面目再见先父于九泉之下?” 在一番纠结与挣扎后,嗣兴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喃喃自语道:“也罢,那就降了吧。” 次日,嗣兴再次召集诸将,痛苦地宣布道:“诸位追随先王征战多年,今身陷绝境,不如顺应天意,我愿背负一人之骂名,保三军将士之性命。诸位若有不愿降清者,可自行返回故里,颐养天年。若愿随我降清者,仍不失禄位,也算是对诸位征战半生的一点补偿吧。” 听了嗣兴之言,在场许多人都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纷纷暗自抹泪。嗣兴于是命管嗣裘携带定国留下的册、宝和元帅印授,随清使去往昆明,约定降清事宜。 十二月十九日,嗣兴率明军余部及家眷一千二百余人抵达洱海,正式接受吴三桂的改编。至此,曾经纵横天下数十年的大西军,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悄无声息地湮灭于尘埃之中。 终章 湮灭 就在嗣兴被迫选择降清的同时,定国旧部张琦、张义泰、尹士镳、张发祥等亦暗中串联,围攻昆明,旋即遭吴三桂率军镇压。 不久后,熠峨王扬祖、王朔、新兴王耀祖及迤东诸土司禄昌贤、龙飞扬等又聚众十一万,打着大明晋王的旗号起兵反清,义军接连攻克临安、蒙自、弥勒、石屏、平彝等十余处州县,声势大振。奈何在清军的大举反扑下,最终很快败亡。 至于那些不愿随嗣兴降清的明军旧部,大多选择回乡务农,或是改名换姓,归隐山野湖畔。诸如副总兵王应举,不愿在清廷为官,遂返回合肥老家,逍遥于山水之间,渡此余生。而跛腿总兵邓凯也拒绝了吴三桂欲将其编入满洲镶黄旗下的提议,削发为僧,与青灯古佛为伴,日日诵读经文,为永历帝及那些客死他乡的文武诸臣超度亡灵。 另有数千滞留于缅甸境内的明军将士不愿降清,于是在阿瓦河东百余里聚集而居,与当地百姓一起垦荒开矿,渐渐形成了一个部落,人称“桂家”。他们将居住之地唤作“望乡台”,岁时凭眺,瞻望中国。 而在定国去世的勐腊,当地各族百姓更是将定国奉若神明,过其墓者皆顶礼膜拜,并于勐腊后山修建一座“汉王庙”,逢岁致祭,礼极隆重。 这时候,尽管台湾的郑经和夔东一带的十三家义师依旧尊奉永历年号,坚持抗清,然而其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在彻底平定云南一带的抗清起义后,清廷很快便调集大军对夔东十三家展开了大规模的围剿,经过数月苦战,至永历十六年十二月,刘体纯兵败自缢,郝永忠、袁宗弟亦被俘杀,夔东十三家元气大伤,仅剩定国的义兄李来亨仍在兴县苦苦支撑。 两年后,清廷再度征调十万满汉大军将李来亨团团包围于兴县境内的茅麓山上。 在苦撑大半年后,八月初五日,山寨终于被清军攻破。眼见大势已去,李来亨遂放火烧毁屋舍,旋即举家投火自焚而死。 同年九月初七日,大明王朝最后一名孤臣张煌言于杭州弼教坊被清廷公开杀害。临刑前,张煌言大义凛然,面无惧色,抬头遥望着不远处的吴山,慨然叹息道:“大好江山,可惜沦于腥膻!” 他拒绝下跪,坐而受戮,时年四十五岁。是日,骤雨昼晦,杭人知不知,皆恸哭。 至此,明亡,天下亡。 (下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