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王谢之交》 楔子·天上人 云雾飘渺,一容貌昳丽的男子摇着一把白面扇,晃晃悠悠来到那座恢弘的金殿,他身形挺拔,墨发垂腰,一顶金羽冠,一袭带云裳,端得是身带清风,公子无双。可要同这座金殿的主人相比,还是要略微逊色几分。 殿前侍立着两个手持金戈的护卫,盔甲遮住他们的脸,放眼整座天宫,这些金卫都长得一般无二,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金卫见着那男子,恭敬地唤了声:“月老。” 月老以扇遮面,瞥了眼紧闭的宫殿,问道:“怎么样了?” 金卫答:“闭门不出。” 月老一脸不争气地看着那金卫,阖扇敲了敲金卫的盔甲,道:“他若出了你也不知道,我是问你他情况怎么样,有没有说什么?” 金卫答:“闭门不出。” 月老扶额,扇柄点了点那金卫的额头,道:“也罢也罢,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说完,他扇子一摇,紧闭的殿门轰然打开,月老抬步,从容走进去。 殿中昏暗而静谧,月老走进来,只能听见自己的走动的声音,他打量了四周,叹了口气,破了殿中的术法,这座神殿原本的光彩冲出,如初日东升,仙气飘飖,凤鸟齐鸣。 月老凝眸看着,殿中云榻,这位素来洒脱不羁的仙君以臂遮目,仰躺其上,发丝散开,他身上如朝霞般的云锦凌乱,垂在榻旁,案前分明是堆积如山的文卷,可这人就这么躺着,无动于衷,身上的仙气也变得死气沉沉。可纵使如此,这画面还是给月老带来不小的冲击,赏心悦目,难得难得。 “风流倜傥司命君,就算失意也美得叫人难以自控。” 月老笑了笑,来到那人身旁,一挥衣袖,凝起一座云榻,他翻身坐上去,看着那被称作“司命”之人。见司命不回答,月老有些苦恼,他在脑子里搜索一番,笑道:“我听说你在人间假扮我,那么敢问这位月老君,你给谁牵的线啊?” 听到这席话,司命这才有所动作,他张了张口,道:“他。” 月老面皮一僵,用扇子将自己的脸遮起来,真该死,他只知有这回事,不知具体的,好死不死,扯到那凡人身上去了,这不是要司命的命嘛!月老偷偷看了司命一眼,果然,更抑郁了。 月老干脆破罐子破摔,收了扇子指着司命道:“我说你够了啊,你这出意外出的不小啊,以往神官下凡历练,未曾出现过你这样的,这样留恋凡间,情系一凡人的。” 司命闻言放下手,看着殿顶道:“对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司命脑海中浮现出一位少年的身影,这十日来,那少年的身影淡如薄云,倏忽即逝,却恒若星河,微弱却盛大,不肯从他神识中消去。 月老好奇极了,凑前去问道:“我是真好奇,什么样的经历,让你如此念念不忘,这都第十日了,潇洒公子司命神君,一点动静也没有。你说与我听听,我替你分析分析。” 司命回想起那段时光,弹指三十载,尽是苦涩,可这些苦难对他而言,就像是做了一场令人心悸的梦,在他经历的漫长岁月中,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有一种感情,融入灵魂里,那个凡人,只要想到他,司命就心痛,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忘不了他,心里很空。”司命道。 月老一愣,道:“不可能啊,凡尘一梦,不会干扰你的神魂。” “可他确实做到了,我弄不明白,也分不清,这是什么感觉,更不知这是为何。” 按道理,神官历练,回归神位时,凡尘并不能干扰神官神魂,无非是做了个梦,学了些东西,可如今这光景,分明出了差池。 司命坐起来,叹了口气道:“我去看了他。” 月老一听,惊得云榻差点散了,他手中两面白纸的扇子变成红色,月老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冲到司命面前,压低声音道: “你怕不是疯了!你会扰乱凡人气运的!你你你!完蛋了啊!趁着被发现之前赶紧补救一二!” 司命不理会,只是看着月老,一字一句道:“我去看了他。” 月老一脸恨铁不成钢:“谁和你说这个,我说…” 司命挑眉道:“我心悦他,我确定。” 月老一愣,双眼眯起,扇子“唰”地变成黑色,半掩面容,司命见他的反应,终于笑了,道:“你生什么气?” 月老声音冷下去,道:“凡人寿命不过弹指一瞬,他也只不过是你漫长生命中的灵魂碎片,你心悦他?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知道。” 司命虽然说着我知道,可他那表情分明就是没将月老的话放进心里,月老气结,道:“你回来这十日,凡间已过十年,不日他便会老去,随后死亡,那时候,你当如何?” “那便寻他来世。” “你真是疯了。”月老压住那黑到仿佛能滴墨的扇子,怒骂道:“你清醒点!就算你寻他来世,可是有什么用,他已经不是那个他了!” 司命沉默了,半晌,他道:“那又如何?是他就够了。” 月老终于觉出些不对劲来,他大惊失色,手中扇子在红黑间来回跳动,最后变回白面扇,月老看着他,问道:“你……莫非,想去找他?” 司命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人间此时,十年已过,我想去陪着他。” “你可知你一旦去了,凡人气运皆会扰乱,后果不是你承担得起的。再者,他有自己的机缘,你这样,是在破坏他的缘。” “我知道。” “知道你还一意孤行。” “岁祺,”司命唤出月老的本名。 月老一愣,便听见司命道: “他的缘,已经乱了。” 月老气笑了,喃喃自语道:“你在人间历练,都学了些什么?”随即他抬头,道:“我陪你。” “你别去,会连累你。” “这时候知道连累我了,”月老笑着,白扇子上绽开几朵紫华,他摇身一变,变成个身着鹅黄长袍的小少爷,问司命道:“司命君,可比你那人间的小情人还要娇艳三分?” 司命笑了,一挥袖,月老又变回神尊。月老知司命的意思了,他往后一倒,云榻接住他,他将扇子朝司命身前一扔,扇子化作白光缠绕在司命身上,变作一袭月色长袍,他指了指司命的衣服,道: “月华扇可以掩去神息,此去人间,望自珍重。你这玉雨殿,先归我管着了。你这一去,人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到时候铁定瞒不住。” “君玙!” 月老看着那风华绝代的神官,道: “保重。” 楔子·俗中尘 宁和的时代已经过去,开平百废待兴,正如帝王所愿:“太平盛世自吾开。” 开平是莫氏王朝最盛之时,可一个王朝的历程便如登山,到达顶峰后,四顾之下只余下坡路了。 ………………………………………………………… 开平十年,西北边城。 一布衣男子提着药包走在街上,晨光微薄,路上的行人也如天上星一般稀落。那男子停在一破旧的木门前,正要推门而入,街对面的门打开,一位满头白发的阿婆从里走出,一见男子,便亲切地唤道:“小陈回啦?” “阿婆。”男子闻言应道。 阿婆笑眯眯,道:“小陈年纪也不小啦,快奔四十了吧?也该娶妻生子了,你在这也住了有十年了,大家伙都喜欢你呢!” 被唤作“小陈”的男子叫陈焕,是战乱时从漠北孤身流亡过来,为当地人收留,在此定居已有十年。 因他读过书,便在这里当私塾先生,只是身子不大好,总要吃着药。为人儒雅谦恭,甚是讨人欢喜。 陈焕闻言,婉拒道:“谢过阿婆好意,在下半条命,不敢拖累旁人去。”说罢他朝阿婆点了点头,便开门进去,将门阖上。 阿婆正替陈焕感到惋惜,垂首叹气时,“吱呀”一声,刚合上的门又打开,阿婆凝眸看去,随即一脸惊诧地看着门里走出的少年郎,一袭白衣胜雪,玉面红唇,眼中似有星河三千,华彩非凡,笑容中又染上几分不羁来。 “你……你是……” 阿婆从未见过这神仙般的人物,怎会从陈先生家中走出? 她正要开口,却见那少年郎狡黠一笑,带了些诱导的意味问她道: “阿婆,您不记得我了吗?我随爹爹流亡于此,已有十年,我爹叫陈焕,我呢……”少年偏头想了想,随即笑开,灿若朝阳: “就叫资良瑜吧!” 那阿婆正皱眉想着哪来的小骗子,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可当那少年报出他叫资良瑜时,阿婆脑子突然一空,仿佛十年的记忆都慢慢浮现出一个人:资良瑜。 少年笑眯眯地看着那阿婆,似是玩味地问道:“阿婆还记不起来吗?” 阿婆愣了愣,看向那少年,困惑的眼逐渐清明,阿婆慈蔼地笑开,道:“原来是小瑜啊!” 见阿婆报出自己的名字,少年喜笑颜开,道:“对!就是小瑜!” “小瑜,你那便宜爹呢?” 少年略一偏头看向屋内,眸子略显清冷,随即笑道:“爹煎药去了!” “陈先生真是好命,能捡到你这么聪明讨喜的孩子,真羡慕啊!”阿婆赞道。 资良瑜笑意更深一分,他细细打量了眼前的鹤发慈颜的老人家,记住了她的模样后,突然问道: “阿婆,这里最高的山是哪座山?” “当然是无量山。” “那站在山顶向东望,可以望见帝京吗?” “傻孩子,再怎么看也看不到。”阿婆和蔼地笑着,问道:“小瑜为什么想看到帝京啊?” 资良瑜目光深深,轻声道:“我有所思人,远在帝京南,我有相思意,结在深深肠。” 阿婆“哎哟”了一声,小伙子这是情窦初开了,笑问道: “那小瑜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小瑜长大了,也该出去四处走走了。” “为什么呢……”资良瑜咬唇想了想,随即浅笑开,道: “大概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这里,一定会来。” 从天上的神偷偷看地上的人那时起,他与他的缘就纠缠在一起,纵使远隔山海,纵使跨越时光,缘分终会将他们送到对方身旁。 第1章 人前为人人后为鬼 宁和二十六年十月,帝诏曰:“休养生息。” 岁末,改元“开平”。 以使相谢玿为首,率百官躬行力任,谢玿能谋,善治人,收整六部,重修律法,升迁贬谪,谢玿尽立规矩以遵循,帝尤是亲善之。 ——《国记》 岁渐寒。 谢玿素服侍坐于帝旁,与六部尚书共商国事,刑部尚书抱怨了一句:“朝中无人,尽让王玢贼人诛锄殆尽!”又提议重开科举,广纳人才。 帝询问谢玿:“爱卿怎么看?” 谢玿淡淡应道: “在理。科举会、殿试因战乱延岁,明年固然重开,却无法解当务之急,不若寻诏昔时见污、屈居县城之官员回京,厚礼抚慰,既纳人才,又安民心。” 帝闻言爽朗大笑起来,赞许地对谢玿道: “爱卿所想与朕不谋而合啊!明年殿试出题,便交由爱卿吧!只是爱卿不知,他们现下就在京城中。” 谢玿心中一动,问道:“谁?” 帝笑了笑,拍拍谢玿的肩道:“忠贤之士,你的授业恩师也在。” 谢玿恍惚了一下,李执啊…… 他忽然想起他与王玢第二次正式的相遇,那时他被李执罚站,然后他的相爷,就这样浅笑吟吟地朝他走来,声音柔和动听,带着些许惊诧地唤他道: “谢玿。” 也正是在李执堂上,王玢突然闯进来,向众人宣示他的特殊…… 想到王玢柔和的笑,谢玿的心弦被触动,眼中泛出柔光,是啊,往事与今,已有四年之久了。 他想告诉李执,您那个天资聪颖的学生,从来,从来就没有迷失初心。 朝议结束,听说恩师回京,谢玿立即到李执下榻的客栈拜访。伙计引谢玿至李执房前,谢玿敲门,里头传来李执的声音: “请进。”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玿又是一阵恍惚,定了定心神,他推门进去。 谢玿的目光落在榻上坐着的李执身上,李执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可是记忆中的另一人,却不在了。 谢玿敛了敛目光,恭敬地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学生谢玿,拜见恩师。” 李执抬头看来,眼中瞬间绽出光彩,他没想到来人是谢玿,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刻起身迎上去,欢喜道: “阔别近四年,你果然不负我所望!” “老师过誉。” 李执引谢玿落座,为他沏上一杯茶,主动提起道: “当初王玢派人送信来,我便知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一等,就是阴阳两隔。收到他的信,我连忙动身回京,府中尚在修缮,暂居于此,没想到,让你给找着了!我本打算复官后再寻你的。” 谢玿却是抓住了话里的关键,疑惑道:“王玢?”他脑海中不自觉跳出常彗的话: “为保良臣不受迫害,他将他们远逐地方。” 混沌中忽又响起王玢的声音: “谢玿,我是在保护他,你信吗?” 谢玿怔住,眼帘下垂,便听李执道: “王玢虽逐我出京,却派人一路打听我的落脚点,最后派人来同我说,不过是权宜之计,要我休养生息,待尘埃落定再归京。” 见谢玿目光有些呆滞,李执以为他不信,以为谢玿与王玢仍是政敌,便同他道: “王玢这孩子,其实付出了很多,我曾说他有辱师门,我现在万般后悔与愧疚。” “谢玿,是老师错了,身为他的老师,我从未信他,遑论护他。” 末了他神情悲戚,道:“他活得太苦了,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谢玿心里顿时难受起来,好不容易忽略的伤疤此刻又被人揭开,反复揉搓,鲜血淋漓。再待下去谢玿怕是会在李执面前失态,便起身道: “老师,学生身子不适,恐不能陪您了。” 李执本想寒暄几句,见谢玿面色不善,便改口道: “莫累着自己,好生休息。” 谢玿出了客栈,抬头望着天空,强忍着泪意,感受着心中的酸涩。 王玢,所有人都知你一片苦心,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我不怕危险,我只想为你分担。 我现在有能力了,你在哪? 他当时在牢中对王玢说的那席话,怕是伤透了王玢的心,思及此,谢玿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痛,帝利用王玢对他的感情,杀人诛心,王玢当时是有多痛。 在之后的十年间,谢玿都在浑噩中度过,饱受折磨,痛苦不堪。 爱着一个人,恨着一个人。 谢玿时刻企盼着王玢能入他梦,哪怕在梦中,让他跪在王玢脚下忏悔也好,可是王玢从来没给他机会。 谢玿曾在醉时去翻阅史册,见史册上潦潦草草一笔带过: “王玢,奸佞祸国者也。” 他笑出声来,口中弥漫开一股苦味,他伸出手指,反复摩挲着“王玢”二字,一声声轻柔又痴迷地唤着:“王玢……王玢……”正巧被一位史官撞见他对王玢的痴情,那史官大呼不妙,既惊于谢玿与王玢之间暧昧的情愫,又深感小命不保,正欲偷偷开溜,却被谢玿厉声喝住。 那史官哆哆嗦嗦跪倒在谢玿脚下,谢玿阴郁的眸子下垂,目光落在他身上,寒声问: “你看见了什么?” “回大人,下官……下官什么也没看见……” 此时的谢玿,宛如恶魔,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失去理智,心中的阴暗被放大。 “你没看见?”谢玿冷笑一声,“那我告诉你,我痴情于王玢,我与他行过周公之礼,云雨巫山,缠绵悱恻。他吻我爱抚我,我取悦他,你说,你没看见?” 那史官抖若筛糠,心中叫苦不迭,妈的,难得勤快一把,遇上个疯子! 谢玿轻轻抬起那史官的脸,动作虽轻柔,可那小官员只觉得犹如一把尖刀抵在喉头,下一秒便会见血。 龙阳之好,上不来台面的东西,士官之恋,更是隐秘而禁忌,何况,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奸臣,一位是人人称道的贤相。 那可怜的史官全然没有心情去探听谢玿的禁忌,他在心中问候谢氏祖宗,他知道的越多,不是死的越快,而是越有理由被弄死。 以谢玿如今的地位和权势,要杀了他,易如反掌。他正要开口求饶,谢玿已是冷冷开口: “我不想在京城中再见到你。” 那史官涕泗横流地给谢玿磕了好几个头,感恩戴德地逃离了此地。 谢玿,有病!脑子不正常!所有人都瞎了眼!他竟然喜欢王玢!恶心!去他的狗屁丞相!去他的素衣贤良!就一个神经病! 翌日,那史官找好托词,忙不迭地辞了官,收拾好家当便携妻儿还乡,一想到谢玿那副魔鬼降世般的样子,他就浑身发抖。 买通了守官,他连夜出城,一支箭从暗处射出钉在马车上,发出一声脆响,引得车中人浑身一震。 车夫递进一封信来,史官双手颤抖,躲着妻儿阅毕,便匆匆下了马车,留妻儿在车上,孤身进入小巷,这一去,再也没有出来。 暗处,谢玿掏出手帕,动作轻慢地擦拭着手中的刀,刀刃上还残留着温热的血,他的脸上尽是冷漠,可轻颤的手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从巷子里走出来,谢玿与正探身出来观望的女人打了个照面,两人目光相撞一瞬便分开,谢玿面无表情,随即信步离开。 女人看不清那人笼在阴影下的脸,无端觉得此刻他的目光是冰冷的,随即视线落在他一身华服上,不觉艳羡,静静等着自己那得了失心疯莫名要辞官的丈夫出来。 辞官也就罢了,硬是大晚上赶路回乡,女人对谢玿这种贵人的艳羡更甚几分。 夜色愈发浓厚,突然,一声惊怖的尖叫撕裂天幕,惊醒梦乡中的人,女人凄厉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飘荡,如幽灵般笼在人们心中挥之不去。 谢玿再也不是当年的谢玿了,人命算什么,妨碍他的,都该被清理。 他可不会像王玢那么傻,王玢教他如何温柔,也以身死告诉他如何去狠戾。 背着凄惨的月色,谢玿推开了谢府大门,端明如鬼魅般跟在他身后,闪身进了谢府消失在墙下阴影中。 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谢玿只是腰别那血刀,发梢上挂满落寞,身形略显单薄,踽踽行过月色铺满的路,笼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直至中堂,温暖的烛光驱退黑暗,谢玿顿住,有些恍惚地看着堂下静静等他的罗姶,曾几何时,她也这般坐在雪夜里,等的,却是另一人。 见谢玿回来,罗姶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立即退下,而是等着谢玿走到她面前。 她仰面看他,目光是淡然的,比月色还要淡上三分,她鼻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罗姶大概猜到谢玿去做什么了,但她不能过问,她只是寄人篱下一个可轻可重的承诺罢了。 “去沐浴吧,热水一直备着,身上的衣服给我处理。”罗姶并不自称“妾”,谢玿同她强调过不必如此。 谢玿并未感到意外,只是点了点头道: “有心了,以后不必如此,你等的人不是我,等不来,等错人,徒伤心。” “大人说笑了,在这府中尚未迎入主母之前,服侍大人,打理相府,这是我的本分。” 谢玿盯着罗姶面上不卑不亢的表情,忽然感到心力交瘁,他不再强求,只丢下一句“随你”便拂袖而去。 泡在浴桶中,谢玿的脸隐在弥漫的水雾中,看不真切,他闭着眼假寐,眉头却紧锁着,忽而他睁开了眼,谢玿苦笑一声,王玢啊王玢,真是一笔风流债啊!我也在等你,我怕等不来,等不到,徒心碎。 爱着一个人,恨着一个人。 在仇人手下尽心尽力,谢玿眼中多晦色,一片暗自流转的恨意。 自从知道王玢与帝的渊源后,萦绕在王玢身上所有的谜团似是全部解开,为了帝王,王玢活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一个丧尽天良的禽兽。 可帝是如何回报他的? 帝狠下心肠,抄家没族,甚至连全尸也未给王玢留下。 帝利用何公公对付王玢,更利用王玢对自己的感情,逼他下了一盘两败俱伤的棋。 殷勤为帝,衷心肺腑,最后只落得个权高震主,乱葬尸骨,何其令人心寒。 谢玿每与帝论起王玢,帝便会冷言讥讽,甚至勃然大怒。 谢玿表面恭顺,心中却在冷笑,帝有愧于王玢,心虚有鬼,连一个死人都要忌惮,何其可笑。 若非这狗皇帝是天下之主,是王玢一心维护的社稷之主,谢玿必将手刃仇敌。 谢玿记恨帝王是一码事,心怀天下又是一码事,这是他与王玢共同的理想,他与王玢约定共同守护的天下。 时局造人,身不由己。 无论是英杰,还是鬼雄,是忠臣,还是佞相,成于这八个字,败于这八个字,是箴言,也是警语,轻易控制不了,轻易摆脱不得,是一道缠在所有人命数里的魔咒。 第2章 觅良婿淑妃满心欢 然而皇帝对谢玿的变化一无所知。 作为帝的准驸马,谢玿可谓是被帝寄以厚望,自他病愈复出朝堂,不出半月便坐上中书令的宝座,兼吏部侍郎一职。 任命伊始,谢玿便着手大整吏治,严格规范恩荫,又亲制一套官员升降的标准。借职务之便,重启被贬的李执等人,调任陆失等可为他所用的忠良参与机要机构。 一时之间吏治清明,因其雷霆手段,行事毫不拖泥带水,被官员戏称为“霹雳丞相”,谈笑时眼中无不流露出惊叹之情。 不久,谢玿再进侍中,同领尚书令,权势之大,风光无限。 帝常常在议政堂当着众卿的面大肆夸赞谢玿,笑称谢玿为“开国第一相”,谢玿每此时都只是笑而不应,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紧紧攥着衣袍,指节发白,这些,本该是属于王玢的。 而许配给谢玿的天玑公主,是皇帝的第六子,乃是淑妃所出,深得皇帝喜爱。 淑妃对这位年轻的丞相早有耳闻,天玑公主是她的心肝宝贝,她自然是对公主出降的待遇不满,没有公主府,百年后不入皇陵,什么样的绝色,配的上她的宝贝女儿?听到皇帝大肆称赞谢玿,淑妃内心愈发不满,对这位丞相的好奇更甚一分,立即央了帝将谢玿召来。 “陛下,您怎这般轻易地将嫄媗许配出去,还这般委屈她的身份,叫她在一众兄弟面前抬不起头。” “欸!”帝故作愠色,“食邑一千户,规格便胜寻常,加封五百户,总一千五百户,如何便抬不起头了?” 淑妃自然是说来唬帝王的,好叫他心中怀愧,答应她接下来的请求。 “如此马虎便许了,又怎么抬得起头?” 淑妃哼了一声,道: “妾知道您看重那谢家孩子,对他是赞不绝口,可嫄媗也是您的掌中珠,是妾的心肝儿,妾总是忧心,不知他品性如何,是不是个温和良善的……您瞧瞧妾,就是这么喜欢杞人忧天,您安排的自然是最好的,可妾总想亲眼瞧上一眼,才肯放下心来。” “不若您将他召来,可好?” 帝看着面前的女子,纵使已是半老徐娘,却依然充满青春活力,娇艳动人。她噘嘴同帝撒着娇,不停地闹着他,纤纤玉指抓住皇帝的一片衣袖摇啊摇,帝龙心大悦,宠溺道: “行,都依你!” 淑妃听罢,立即喜笑颜开,灿若春风,一双瞳眸端得是清澈澄明,眉似细柳,面上微红,更添几分水乡女子的灵动与柔婉。若是宫中的老人,便会看出来,这位淑妃笑起来时,像极了当年初入宫的常美人。 谢玿应诏入宫,在宫人的带领下前往御花园。正是秋末冬初,御花园里百花凋碧,谢玿不卑不亢地朝亭中端坐的皇帝行了一礼,随即转向帝身旁华贵俏丽的女子,恭声道: “臣谢玿,见过淑妃。” 淑妃本以为谢玿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没想到来的是个清俊少年,举止从容,含而不敛,刚而不烈,她凝眸看去,瞬间惊叫出声,掩唇惊讶地看向帝: “竟是他呀!那金銮殿上流金逐雀的少年!” 帝欣慰地点点头,眼里满是傲色,仿佛他确实真心实意为天玑寻了一门好亲事。 淑妃只道天玑有福了,心中更是欢喜谢玿几分。 “快快请起!” 淑妃亲自起身,双手将谢玿扶起,眉眼弯弯,眼中尽是慈爱,拉着谢玿坐在自己身边,脸上的笑意自见到谢玿起便没散去。 帝瞧见这幕,故作吃味道:“爱卿好福气,昤昽都不曾这般待过朕!” 淑妃回嗔了帝一眼,谢玿淡声道:“陛下,折煞臣了。” 淑妃一听谢玿这话,轻轻推了帝一掌,嗔怪道:“陛下,别闹啦!”帝笑开,淑妃故作生气道:“妾同这孩子聊聊,您别打岔!” 帝听罢,叫道:“好嘛!人是朕给你叫来的,反倒是朕的不是了!” 淑妃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转向谢玿笑道: “谢玿啊,今日我寻你来,是想和你聊聊,谈一谈你和嫄媗的婚事。” 谢玿自见到淑妃,便知真正要见自己的不是皇帝,传闻帝偏宠淑妃,连带她所出的小公主也极为宠爱,赐号“天玑”。谢玿略一垂眸,原来她叫嫄媗吗? “还不知你年方几何?”淑妃柔声问道。 “二十已满。”他答。 “弱冠了啊……”淑妃思量着,“嫄媗亦有十六,倒是年龄相仿。”她看着谢玿,问道:“可取了字?” 听闻谢大夫战死沙场,淑妃尽量放柔声音,以免触及谢玿的伤心事。 “眷伊。” 顿了顿,谢玿补充道:“自己胡诌的,倒也称心。” 他很喜欢淑妃给人的感觉,很温柔,像母亲。 淑妃眼窝子浅,虽说谢玿语气温和平淡,她听了却忍不住心酸,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再坚强,也总会有难过的时候。她抬手轻抚谢玿的发,柔声道:“嫄媗能嫁与你,是她的福气。” “淑妃谬赞,公主高贵,是臣高攀。” 谢玿垂首应道,他期待这桩婚事吗?不期待,不是意中人,怎生欢喜心。 淑妃握住谢玿的手,摇了摇头道:“若是你,便是嫄媗高攀了,她自幼被宠着,还有很多事情不懂,孩子心性,待你们喜结连理,若她做的出格的地方,还望你多担待,多教教她,让让她,包容她。” “这是臣分内之事。”谢玿应道。 一宫女出现在亭外,来回徘徊着,淑妃见状,将人招进来。那宫女贴着淑妃的耳畔低语,皇帝好奇地看着,却见淑妃面色一沉,带着薄怒道: “胡闹!” 谢玿揣测着来人的意思,见淑妃如此不悦,再想今日淑妃召见的意图,顿时猜到了七七八八。想来是淑妃让人去将天玑公主请来,天玑公主对自己不满,拒不相见。也正好,少了些弯弯绕绕。 淑妃恢复了方才的笑容,略有歉意和遗憾地对谢玿道: “本想让你和嫄媗见见,可惜了,她身子不太舒服,无可奈何便也作罢了。想来她见到你,定会喜欢你的。” 谢玿微笑回礼,帝适时打断,对淑妃道:“好了,你也让他休息会儿,一下朝便被六部请去,忙不迭又辗转于此,待他旬休再聊亦不迟。”又转向谢玿道,“回去罢。” 谢玿行礼告退,淑妃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容易见外臣”,这才恋恋不舍地把人放走,对帝道:“妾真心喜欢这孩子!” 帝自然也喜欢谢玿,他的才学身世,以及他的品性,不似王玢柔中带刚,谢玿就是一潭静水,无为时寂静却不可小觑,欲为时必激起万丈惊涛,然而他心思澄澈如赤子,这样的人,是一颗完美的棋子。 帝现下完全不担心谢玿会像王玢一样权倾朝野,且不说谢玿有没有这个心思,帝对他可是时时防备,不日他的宝贝天玑公主便会下嫁谢玿,有公主监视着,帝可谓是高枕无忧。 然而,世事难料,当那天最终来临时,回首往事,满眼荒唐可笑,一言一语中,镌刻着他的无知与愚昧。 …… 说什么“身子不大舒服”,其实都是幌子。 这不,少女粉面樱唇,柳眉墨发,目若朗星,鼻翼玲珑,头戴一副翡翠镂金花蝶头面,嫩黄短衫,外着一件晴鸟浅滩短褂,腰缠豆绿腰带,末梢挂金鹊下着一条流纹孟春百褶裳;耳上明月珰,颈上掩翠红玛瑙金圈,碧色玉玦腰上挂,罗袜碧鞋,端得是佳人一朵未开苞,枝头青涩含羞笑。 这位便是帝的掌中珠,天玑公主了。 天玑公主此时正扑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中的山川集,两足翘起,足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 她面带愁容,满心怨气: “阿娘想让我去见那劳什子谢玿,我才不去呢!我才不要嫁,我是阿耶的心肝宝贝,他怎会舍得将我许配人家?” 一想到两年后自己将离开疼爱她的阿耶阿娘,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天玑的火气就“蹭蹭蹭”地上来了,手中的书似是变成了谢玿,天玑顿时将书往旁边一丢,气呼呼道:“我才不要去!谁要嫁了?阿娘这么想让我嫁,我不嫁!我……” “是谁惹我们家嫄媗不高兴啦?” 淑妃笑着走进来,一旁侍奉的宫婢见状行礼,天玑回头看了眼淑妃,随即置气地将脸别开,头上的蝴蝶随着天玑的动作一颤一颤,灵性至极。 淑妃在天玑身旁坐下,轻叹了口气道: “嫄媗,该懂事了,陛下为你寻的是位良人,女孩子大了,我和你阿耶就留不住了。” 见天玑不理会自己,淑妃又道: “我今儿看了看谢玿那孩子,沉稳大气,气质从容,难得的少年才俊,和你最是相配。本想让你们见见,相识相知再到相守,你这孩子偏偏与我作对!” “若你见了他,便不会不喜欢他了。” 见连淑妃也这般夸赞谢玿,天玑对谢玿的厌恶更甚,她心中暗骂谢玿“小人!”“妖精手段!”,丢下一句“我死也不会喜欢他”便提起裙子跑出寝宫。淑妃无可奈何,也便由她,反正日子还长,两人磨合之下日久生情,倒也令人欣慰。 淑妃前脚回到寝宫中,天玑后脚便来了,她面带愧色,跪在淑妃面前,闷闷不乐地请罪道: “女儿不该对您撒气,心浮易怒,娇躁无礼,有失皇室威仪,请淑妃责罚。” 淑妃自然舍不得罚她,柔声道:“傻嫄媗!起来吧!” 天玑起身,委委屈屈来到淑妃身边,径直坐在地上,趴在淑妃腿上,轻声哼唧道: “可我不想出降,他待我,怎会有你们那般好?” “小傻瓜!只要他能爱上你,你在他心里便是唯一。” “可若是他不爱我呢?” “怎么会有人不爱你呢?就算如此,你是公主,他也不敢轻慢了你去。” 天玑不想出降,她去求过帝,可帝驳回了她的请求,现下连淑妃也被谢玿“收买”了,可见此人是有手段的,将二人迷得团团转。天玑很惆怅,也许只有让谢玿无德配公主,阿耶才会收回成命。既如此,她势必要去打听谢玿此人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天玑心中顿时雀跃起来,可这雀跃不出一日,便被泼了一盆冷水。天玑十分郁闷,她朝无数宫人打听谢玿, 听到的都是无边无际的赞美,天玑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寝宫。 “自夸自答,傲慢无礼的小人!” 天玑骂骂咧咧,颓废地倒在床上,头昏眼胀,心里却忍不住地想: 谢玿,他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好吗?他真的,会是我的良人吗…… 想着想着,天玑不觉沉沉睡去。 第3章 大兴改革尽揽朝权 谢玿并不记挂与公主的婚事,公主生于皇室,于他而言,公主出降谢府不过是一道枷锁,是帝放在他身边的棋子,一颗他需得谨慎对待的棋子,一颗他不敢轻易除去的棋子。谢玿必须做一位合格的驸马,他可以待公主好,前提是公主莫要触碰他的底线,否则,他会毫不留情地做掉她。 皇室中人,城府极深,肮脏龌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是薄情寡义之人。一想到王玢因这样一群人而死,谢玿便觉悲愤,郁结在心,谢玿厌恶皇室中人,除却太子。 但是,一想到王玢,谢玿心中便一片柔软,目光温柔缱绻,滟滟生辉。外头的江山,枕在他的尸骨上,谢玿要守住他的心血,就注定要陷入皇室与朝堂的尔虞我诈、波诡云谲之中,他甘之如饴。 重开科举的日子一天天推进,各道报考举人名录已送达朝廷,大小事宜,皆由谢玿一一过目,制定方案,总携全局,最后交由帝审阅,得帝首肯则分发六部。 帝由是信任谢玿,称其才智过人,又道自己得沧海遗珠一枚,今后定当光耀山河,格外开恩谢玿: “亲定诸事,事无大小,无需奏报,但由卿自斟酌损益,察嘉而行。” 令朝臣艳羡无比。 谢玿从容领旨,一心一意投入到筹备科考当中。 科举虽繁,但若细分条理,行之则速。然而谢玿却调出历年陈卷,下头人也弄不明白这位不苟言笑的大人意欲何为,奉命行事便好。 谢玿此举,事出有因。 谢玿尽览国家概要,尤其关注西南巴蜀一带,那正是王玢变法之地。谢玿有意将王玢的改革推向天下,以利民生,以善国事。在王玢变法的基础上,参照其他模式进行革新,推广到其他领域。 谢玿此次总领科举,正是为即将推行的改革进行人才奠基,亲自提拔一批志在改革的亲信。 谢玿深知,良法若只局限于弹丸之地,则无大益,异于全国,积久成弊。惟有天下同法,方才行之有效,不然,西南不会出现巨贾外流,分铺逃税,百姓不安的乱象,在王玢回京不到一年便勒令废除新法,重回旧制。 谢玿暗中筹划,密谋天下,机关算尽,大局尽在他掌握之中,闲暇时他会想起王玢,越往前走,越知你当年的苦涩心酸。同时他利用帝对他的信任,诱之以利,取得了帝对变法的支持。平静的帝京,暗流涌动,酝酿着一场不见鲜血的你死我活的较量。 开平元年,元夕,帝召曰: “新元纪象,大兴民事,广赦天下。” 战乱结束不过短短数月,朝廷里已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派欣欣向荣,风清气朗之景。 三月,礼部会试。 四月,同岁殿试。 五月,高悬金榜。 殿试时,帝亲临考场,由谢玿给出考题,问曰: “何为一国官吏?” 为官者,忠贞贤良为良臣,邪恶奸佞亦可为良臣,良臣不在何所为,而在所为何,所成何,所就何。科举殿试出题,是为王玢的不平之鸣,可惜无人能解其味。 谢玿任主考官,亲自阅卷,中意者交呈陛下过目,及朔日,放金榜,状元者寒门薛弁星,榜眼者柳道御,探花者苗儒川,其余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三百一十一人。薛弁星授翰林修撰,柳道御、苗儒川授翰林院编修,其余各不等。 借助科举,谢玿迅速在朝堂及地方建立起自己的关系网,一些老臣本就因谢玿为人“刚正不阿”“素有贤名”而亲近他,又因着前御史大夫的情,谢玿只需打打感情牌,便笼络了一大片人心。 八月,谢玿宣帝令,曰:“大化天下。” 法令繁多,内外兼顾,以税为重,概如下: 以县为界,设贷农司,春播之时,借贷农事,曰积金,息二十一,秋收即还,歉岁当别论。 丈量土地,相地定赋,虽有增余,三年则固。岁末征粮,每逢年馑,平价粜米,以赈灾情。 鬻田有度,超部由官府购入,低价售无田地者。凡主动内官府者,索税从轻,由官府强内,依其违令程度处罚金不等。 于商事,货额上限,下限同农,超部收所得之十三,鼓励微商,以抑巨贾。 于关税,各关隘量地方农税而定,取农税之十三,界定税、货上限。税限以货定,达而不加;货物超部取本金之十二。 制定地方律,威同国法,护驾改革。凡枷足栲手者皆服徭役,生者减刑,将死者慰亲。 朝野官吏,不问大小,每岁审核政绩,与考劣者,待审半年,实在未及,慰金还乡,鼓励从师,或习农商。 御史台设巡抚司,陛下直任,按察各州。吏部起草案卷,与御史台同卷考核;地方由巡抚司设卷,内容时政,上达吏部。 至于文化,谢玿编六乐,曰“兴劳”、“乐礼”、“谨行”、“勇战”、“诚商”、“忠毅”,自庙堂至江湖,谨庠序之教,广习乐章,大兴礼乐,开民智,以教化。 有言曰: 人亦有阙,法亦难全。 败絮之本,莫有金玉。 因情惑心,终为自毙。 改革既行,祸必将临。 改革初期,群臣反对,然而谢玿面不改色,从容淡定地面对群臣痛心疾首的责骂,他向反对声最激烈的官员府上递了拜帖,从容优雅地走进去,云淡风轻地走出来,那官员便彻底在朝堂上噤声。 坐在马车上,谢玿眼中尽是寒意,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人无完人,再怎么冰清玉洁之人,也会有把柄,谢玿不过较常人聪慧一点,看见了,抓住了,抓紧了,适当提醒,浅浅威胁。不必用力过猛,免得鱼死网破,给自己留下一身腥味。 他有什么好怕的?没什么。没有人可以阻止他推行改革。 他有人有权,背后给他撑腰的是皇帝,谁若挡他的道,除掉便好了,交予下面人去做,他依旧是林下之风千古贤相,谢玿兵不血刃,干净如初。 只是,谢玿目光悠远,望向朝堂外高邈的天空,充耳不闻四周低靡如鼠呓的反对声,他在心里轻声问道: “王玢,这样,你会开心吗?会原谅我一点吗?” …… 解决了多数,剩下的就好办了。 便是再不满于谢玿强势变法损害他们利益的官员,也不得不与谢玿假意交好、虚与委蛇,他们面对的是权势滔天的驸马爷,自然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帝犹如不知谢玿所为一般,亲之更甚于此前。 为君者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为臣者鞠躬尽瘁,忠民之事。一时之间,朝堂内外,风清舞弊,国境之内,四海升平。天下熙攘,微商云涌,遍地良田,桑林葱郁,市井繁华,八方来朝。巨贾豪强,苟营于重税,怒气郁积,然无可奈何。改革虽不足,胜在随机应变,因时制宜。 自改革起,府库殷实,国力日盛,至开平七年,真正迎来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史称“开平中兴”。 当然,这是后话。 谢玿利用权势和身份,悄然潜入朝堂,里里外外的人都被他贴上了“谢氏标签”,而他依旧是那个清廉正直的丞相大人。二十七个月内,谢玿悄然掌握大半朝政,而帝勤政爱民,也不是那般可憎。 也许就保持现状,就挺好。 谢玿理想化地想着,只要帝励精图治,谢玿必然尽心辅佐,仇恨便也淡去,这样也是对王玢的交代,王玢那么护着帝,谢玿又怎会让他为难?只要帝今后贤明,就够了。 在为先考守服的二十七个月内,谢玿在不动声色中,权倾朝野。 第4章 行下策却把聪明误 “谁将胜景换今秋?萧瑟枯荣,萧瑟枯荣。凤鸟啼尽心字灰,不栖梧桐,不栖梧桐。 君肯真情易寸心?为结绯衣,为结绯衣。春裳未取绵绵意,空授余情,空授余情。” ——天玑公主 《梧桐苑》 ………………………………………………………… 开平二年十二月,谢玿除服。 在此之前,帝与淑妃已将大婚诸事宜准备好,谢玿亦尽心筹备,只是面无喜色,心无波澜,只在看到大红喜服时愣了愣,回过神来发觉眼眶发酸,眼下两行清泪。 曾几何时,他也与王玢合卺相欢,喜服同庆,可如今,物是人非。 而宫中的天玑却没那么心平气和,她越发清秀俏丽,模样像极了淑妃,性子也较之前更加沉稳,不变的是,她对这门亲事的抗拒之心。两年来淑妃多次召见谢玿,都被天玑找各种理由搪塞过去拒不相见。天玑对帝软磨硬泡了两年,无果,眼见着大婚将近,天玑便也死了心思。 大婚前一月。 天玑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谢玿在守服前便低调纳了个妾,一直藏在谢府,而那妾室却还正是佞臣王玢之妻,嫄媗气不打一处来。 好嘛,我贵为公主之尊,下嫁于你,谢玿你竟敢如此怠慢我。 可转念一想,天玑立刻唤来知情者,详细过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听罢天玑大悦,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于是天玑立刻让人放出消息: 谢玿尝与王玢交好,期间玷污王玢之妻,王玢身死后千里寻回,除其奴籍,纳为妾室。 帝京无聊太久了,人们缺少点像样的乐子,谢玿等人呕心沥血让百姓安居乐业,然而他们亦要知道: 温饱思淫欲。 天玑才让人将谣言散播出去,整个帝京便炸开了锅。 街头巷尾人们津津乐道的便是千古贤相“混乱”的私生活。上一秒,还在为谢玿立牌坊,下一秒,“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男盗女娼”等等等,什么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的话都骂出来了,铺天盖地地砸在谢玿头上。人们不禁想起那位即将下嫁的公主,一时之间叹惋不已。有好事者甚至整日在谢府门口乱转,只想一睹传言中的狗男女,可惜了,除了素服出府的谢玿,就是素服入府的谢玿,那人大失所望,败兴而归。 而谢玿呢? 早出晚归,神情淡然,对外界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好似舆论中心不是他,他只作壁上观罢了。 而始作俑者天玑公主,在听到宫人传回来的消息后乐开了花,她笑容灿烂,连忙追问那宫人谢玿的反应。 “他有没有气得黑了脸?有没有和他们吵起来?他是不是正想办法压下去?” 那宫人如实答道: “相爷或深居简出、不问俗事,或早出晚归、朝乾夕惕,一如既往,平静依然。” 天玑有些错愕,诧异道:“他当真什么反应都没有?” “回公主,未曾。” 天玑笑不出来了,她既震惊于谢玿异常的反应,又因污蔑他而愧疚,更多的是气恼,气恼谢玿的平静与不在乎让她所做的一切变得幼稚可笑。 那宫人打量着天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普: “公主,您这样做,太过分了,平白污蔑,叫相爷受辱,公主可知众口铄金?这很有可能会毁了相爷的前途,听说今早朝会便有多位大人弹劾相爷。何况,相爷还是您的驸马。” 天玑抿唇不语,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那宫人识趣退下。 那宫人说得没错,天玑心里很是愧疚,可事已至此,如何挽回呢?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将这门亲事退掉,至于谢玿,他是相爷,定有法子解决这件事,大不了,往后多帮衬帮衬他罢了。 天玑到太极殿外时,正见一个将领模样的官员战战兢兢地退出来,天玑望着那人仓皇离去的背影,问殿前的禁卫道: “那人任何职位?” “启禀公主,此人乃金吾街使。” 听罢天玑心里一沉,金吾街使……对啊,她忘了,谢玿对此事满不在乎,可是有人会在乎……她确实,玩过火了。 天玑惴惴不安地走了进去,脸上余怒未消的帝瞥了她一眼,目光有些冷冽。天玑瞬间胆怯,却还是沉了沉气,缓缓跪下去,吞吐道: “女儿闻之,驸马失德,背亲叛友,为淫弄娼,不忠不洁,不配为皇亲。天玑斗胆,请求陛下,敕夺前旨,收回成命。” 帝冷眼看着这个平素他最喜爱的女儿,不免倍感失望,他知天玑不愿出降,他亦不舍得,但天玑此举,诽谤他人,侮人名誉,着实令他气恼。何况,那人是谢玿。 天玑等了半天,帝一语未发,天玑心里忐忑,正要抬头去观察帝的神色,却闻帝道: “你竟还敢提驸马失德?” 帝开口,语气里满是失望: “天玑,身为一国公主,却不顾公主威仪,散播谣言诬陷他人!如此颠倒黑白,令当朝丞相遭此非议,更是污蔑自己的驸马来推掉这门婚事,你简直荒唐,幼稚可笑!” 天玑面色发白,阿耶何时像这般吼过她? 随即天玑思绪一顿,嘴唇嗫嚅,紧张地唤了声“阿耶”,心中却无比慌乱: 陛下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思及此,天玑面色更白上几分,颤声问:“阿耶……陛下,陛下将呼晴……怎么样了?” “怎么了?” 帝冷哼, “散播如此污言秽语之人,自然是斩了。暗通款曲……分明是血口喷人!你可知他谢玿不仅是你的驸马,更是我大汉的宰相,是百官之首,是我朝门面!而他最不值得提起的,就是你驸马的身份!天玑,你可知你犯了多大的错?” 天玑垂下头去,眼眶中有泪水在打转,她死咬着嘴唇才不让眼泪落下,她真的,不想下嫁,不想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仅此而已,为何要逼她呢? 帝见天玑尚思悔改,便放缓了语气,道: “你自写一份罪己书,亲自送去给驸马,以求原谅,身为公主,敢作敢当,其余的,朕会替你解决。” 天玑猛抬头,脸上尽是不可思议,阿耶竟为了一个外人,不顾她公主的颜面,罪己登门,亲求原谅? 天玑委屈至极,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掉,虽不知帝是否铁了心,却也知帝不会轻易回心转意,哭了一阵子,便谢恩告退了。 淑妃听闻此事后,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天玑,淑妃思来想去,自己不便出面,便带着厚礼去寻左贵妃,求她去向帝为天玑求求情。 左贵妃拿人手短,又要顾忌些面上的姐妹情深,便亲自求到帝面前,道: “陛下,到底是贵为公主,她的颜面也便是皇室的颜面。登门谢罪,岂非是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一国公主,污蔑朝廷重臣,叫皇室的颜面往哪搁啊。” “颜面?” 帝哼道, “皇室还有什么颜面可谈?皇室颜面早在她让人传出那些虚妄之词时就败光了,何愁她面上这半寸东西。” 左贵妃诧异于帝竟真因天玑大动肝火,不免又劝慰道: “瞧瞧陛下又在说气话呢!陛下,妾身知您亲厚于谢玿,可毕竟,谢玿是外臣,您的天玑,却是心尖尖上亲的,况且,此事关系皇家威仪呢!” “您且想,若天玑当真放下身段去向一外臣谢罪,且不说天家颜面,便是天玑出降后,想来也会被他看轻几分,少不了踩低天玑,贬损皇家。何况,” 左贵妃掩了掩唇,似是不便说出接下来的话,斟酌一番,道: “公主,于陛下而言,可是大有用处呢。都说人少年时亲近母亲,可若成家立业了呢,亲谁也没有枕边人亲,陛下您说呢?” 此时帝的面色已有缓和,若真要堂堂公主罪己登门,帝心里亦是万般不情愿,何况左贵妃说的没错,天玑到底是要拴住谢玿的,若真因此时被谢玿拿捏,那便麻烦了。 左贵妃见帝神色动摇,笑吟吟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谢玿纳了那王夫人,是事实。且不论这两人是政敌,这王夫人怎么就入了谢府,便是陛下不疑,信任那谢玿,有心人也难免多想。再者,谢玿既已领旨迎娶天玑,未得公主首肯,怎敢留下妾室?” “要妾身看来,谢玿亦有罪,他到底,是天玑的驸马。” “你到底是不清楚,”帝接过话来,“虽说谢玿是驸马,却也不是天玑的附庸,是天玑入他谢府,他……” 帝叹了口气,面带疲惫道: “淑妃说的没错,确实委屈天玑了。” “朕确实不清楚那罪臣之妻是如何勾搭上谢玿的,但是他亲手替朕除去王玢,他对王玢的怨恨,朕也看在眼里。谢玿这两年来为朕做了许多,朕离不他,这点信任,朕还是要给他的。” 帝看上去十分头痛,却也顺着左贵妃给的台阶下,询问她道: “但到底,是天玑做错了,就算不必如此,形式上还是要罚一罚的。依爱妃之见,该如何处置为好?” 左贵妃垂眸,唇角勾起一抹笑,这个人情,淑妃欠下了。 “不若便将公主禁足思过,大婚时再放出来,也好叫她安分些,安心待嫁。” “那便听你的,叫她禁足思过,直到大婚。” 左贵妃这才大方地展了笑颜,行了一礼便退下了。不愧是以姓封号的贵妃,若非是有些真本事,也坐不长久这个位置。 帝命左右巡使抓了几个最闹事的人,小惩大诫了一番,又命说书人在各大场合说谢玿与王玢曾经亲如手足,虽道不同终反目成仇,而谢玿终是怜惜以往情谊,不忍朋友之妻沦落在外,故寻回,纳入府中善待之。 帝为天玑加封一千户,又是厚慰谢玿,赏了许多宝物,民间这才安定下去,谣言也便随之而破,百姓对谢玿又是讴歌又是赞美。 第5章 世无常故求梦中欢 天玑虽被只是象征性地禁足于宫中,但她心中始终是郁闷的,她对于这门亲事,更甚于迷茫惶恐,惶恐到一直逃避。 再过半月,便是元夕,亦是公主出降之日。 天玑善奏瑟,袅袅如仙音,却不善女红,嫁衣由淑妃为之缝制,一针一线,细腻情深。 天玑看着宫人展开的褕翟,滞在原地,连呼吸都不由得放缓,眼中流光溢彩。 褕翟按礼为青,饰九行翚翟纹,领口为黼纹,内配素纱单衣,蔽膝同下裳色,饰二行翚翟纹,金饰舄鞋,佩绶俱全,华而不艳,雍容大方,这是她的喜服。祥云呈喜,凤鸟齐鸣,天玑心中升起异样的情愫。 她将穿上这钗钿礼衣,走向她未来的夫君,与他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天玑微敛目光,走到桌旁缓缓坐下,撑着脑袋,神情却有些发愣,望着虚空,痴痴地露出一丝笑意。 大婚前三日,喜服亦送到谢府供谢玿过目。谢玿看着漆盘中的大红衣裳,指尖冰凉,轻颤着抚过那柔软的面料。侍奉的婢子偷偷抬眸,想瞻仰一下驸马爷的风采,却在触见谢玿脸上泪痕时慌忙垂首,满心震惊。驸马爷,这是怎么了…… 除了谢玿,无人知晓,曾有对新人也共唱白首,同饮金杯,红衣缠绵,无限欢愉,现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谢玿自觉亏欠王玢良多,更是对不信任王玢而悔不当初。 谢玿心心念念便是与王玢再见一面,哪怕是在梦中,没有王玢,何来如今的谢玿? 谢玿愿虔诚拜过三千长阶,匍匐在王玢脚下,为他当牛做马命若草芥,恳请他的原谅。可是,王玢许是对谢玿寒了心失了望,长夜八百,他从未入过谢玿的梦,从未。 谢玿很惆怅,他痛恨,他祈盼,最终认命,无可奈何。 婚期将近,谢玿清闲下来,对王玢的思念便显露出来,一草一木,人来人往,皆可牵动谢玿的思绪,求之不得,思之如狂。谢玿整日沉湎于过去,精神恍惚,越是思念,越是悲痛。 原以为他可以平静地接受天玑,可如今谢玿才幡然醒悟,他做不到淡然,他心有隔阂,满腔怨毒,他对王玢的愧疚与日俱增。 同一个死人,还有什么承诺可言? 可对于谢玿而言,王玢在他心里,从未离去。 端明看不下去自家主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硬是请动谢玿出府散心。无论他王玢是何方神圣,无论自家主子有多爱王玢,端明只知道一点,这种爱已然变作枷锁,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将栲在谢玿心头,叫他挣脱不了又苦不堪言。 端明撤了车夫,亲自上阵,请得谢玿上了马车,兴致冲冲地驾车出发。 马车进入闹市,车内神情恹恹的谢玿听见车外此起彼伏的吆喝,想来街上定是人群熙熙攘攘,不免心神微动,坐近了窗边,修长的指微微挑起车帘,目光有些迷离地望着。 曾几何时,他与王玢也并肩在这街市流连,每一帧都牵动着谢玿的思念,谢玿睫毛微垂,目光染上一分落寞。 忽地,谢玿的目光定格在一处巷口,眸光暗了暗。外头的端明兴致高涨,正偏头对里头的谢玿叫道: “爷,我带你……” “停车。” 谢玿略显急促地打断他,端端明忙勒马,不解谢玿何意,但爷有感兴趣的东西,他到底是高兴的。 端明停稳马车,连忙跳下车,谢玿正掀帘而出,端明伸手恭敬地请着,谢玿便借力下了车,动作从容,丝毫没有语气里的急促。 端明恭候一旁,好奇到底是什么惹得谢玿在意。可谢玿下了车,却似定在原地,迟迟未动,神情晦暗不明。端明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兀自扫了扫周围,并无特殊之处。 端明正四顾,谢玿却忽然迈步离开,端明木了一瞬,随即抬脚跟上。 巷口处挤满了小摊,旧物簪花等等各式各样,然而谢玿注意到的却是摊贩里处,最是偏僻的一个摊位。 老先生摊前冷冷清清,摆着一把破椅子和一只破旧的铜香炉,脚下随意丢着一只麻袋,身旁竖了一块牌子,上书“溯梦”二字,笔力雄浑,却也泛着陈年旧味。而摆摊的老先生鹤发羊须,正在闭目养神。 谢玿停在他面前,一掀衣袍,在老先生面前坐下。端明瞧着那老先生,忽然很不是滋味。 得,主子出来散心,还是为了他,这王玢到底有什么魅力?不就是一个大佞相吗? 端明是谢玿两年前收的心腹,两人共事许久,谢玿虽从未同他多说有关王玢的一个字,但端明心里通透,发现了其中猫腻。起初端明吃了一惊,可越与谢玿相处,端明便越是心惊于谢玿的深情,不是天天寻死觅活的深情,而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感情。 因此端明越发心疼谢玿,王玢是谢玿的爱人,帝杀了王玢,可如今谢玿要迎娶仇人之女,心里定是难受至极的吧? 而谢玿起初不知端明发现他与王玢的关系,在端明挑明后,谢玿一度想杀了他,可最终没狠下心,留下了端明,于是有了主仆二人心照不宣的相处模式。 端明垂首立在一旁,谢玿看着那老先生,正要开口,假寐的老先生却突然开口道: “伦晚。” 是他的名字。 谢玿愣了愣,伦晚已是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澄明透彻。 “不知痛苦的人,不会坐在这,坐在这的人,总想寻个解脱,或为思念,或为执念,到底躲不开一个情字。你呢?为什么?” 老先生的语气平淡,却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谢玿静默着,思量着,开口道: “我想再见一位故人。” 伦晚不看他,只淡然一笑道: “那便是执念了。” 谢玿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想问伦晚何出此言,可又觉得在这种江湖术士面前,多说无益。通灵之术,神鬼之道,信便是真,不信便皆为虚妄。 谢玿不问,伦晚却有意告诉他: “梦中寻人,不是不敢见,便是不能见。公子贵胄,上自有神灵庇佑,什么样的人,是你见不到却只能在梦中求的呢?故去之人,何必再寻?公子贵气非凡,却执着于逝去之魂,如何不是执念呢?” 谢玿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显然伦晚的话已经触碰到他的逆鳞,权势滔天又如何?换不回他。 “先生可知多说无益?我只求一梦,做的好,报酬自然多。” “我既然在江湖飘荡,钱财什么的便已看淡,若非你我有缘,千金也不为你寻梦。” 伦晚听出谢玿的不悦,自顾自地说着,着手从麻袋里摸出一片香,放入香炉点上,开口道: “有些人,纵使在梦中,也是求之不得的,公子莫要太期待。” 谢玿面色不善,却并未反驳。若真能借梦圆满,那八百个夜晚,为何一梦不予呢? 香烟袅袅升起,带着安定人心的魔力,谢玿紧绷的思绪被香气舒缓,四周嘈杂渐息,周边渐渐腾起雾气,伦晚孤单的身形逐渐隐匿在雾中,谢玿看不真切,朦胧中听见伦晚的声音从云端传来,空灵而飘渺: “公子,入梦来。” 谢玿只觉眼皮沉重,缓缓闭上了眼。 伦晚见谢玿闭上眼,亦随之闭目,口中喃喃念着术语。 一旁的端明看着心急,想问伦晚谢玿如何了,却又生怕打断他们会出什么意外,只好隐忍着,心里却不免紧张起来。 此人看着高深莫测,想来也是有些真本领的,江湖之大,能人异士不少,若真是江湖骗子故弄玄虚,谢玿怎会轻易信了去。 第6章 梦中欢亦是梦中囚 谢玿在一片浓雾中穿行,周遭悄无声息,他只能听到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他每一步都似走在云端,失重感令他整颗心忽上忽下,面色不免有些发白,焦急地向四周寻觅,想要找到那人的身影,可四周除了静谧,便是化不开的浓雾。 王玢,你在哪? 谢玿愈发迷惘,他寻觅着,却什么也找不到,在大雾四起的世界,谢玿甚至不知道他跑出多远,是否在移动,谢玿的意识逐渐模糊。 突然,谢玿猛地顿足,眉目间尽是迷茫,他,到底在找什么…… 谢玿的双目逐渐失焦,他已辨不清他的目的是什么了,这迷雾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再待下去,谢玿怕是会彻底迷失,化作迷雾的一部分。梦中的世界边缘生出黑暗,将迷雾点点吞噬,逼近中心像木偶人般失神站着的谢玿。 忽而,一声轻叹,阻断那不断涌来的黑暗,黑暗如潮水般迅速退下,四周明晰起来,谢玿脑中断掉的弦再接上,神识逐渐清明。 待谢玿反应过来,他猛顾四周,却不见那人的身影,他气血上涌,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 除了浓雾,便是浓雾。 谢玿彻底慌了,几近崩溃地喊道: “王玢!我知道是你!你在哪?你在哪?” 谢玿慌乱地跑起来,不断唤着王玢的名字: “王玢!你在哪?你出来啊!你出来啊!” “我知道你来了,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见我一面好不好?” “王玢,我错了,你救救我好不好?你让我再看你一眼,好不好?” “王玢……求求你,再怜悯我一次,好不好……” 谢玿声音嘶哑,步履逐渐放缓,心口骤疼,喘不上气来。 就在他快要绝望时,又是一声轻叹。 谢玿猛顿足,身子先僵住,随后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声轻叹就在身后,那么清晰,可谢玿却不敢回头,他想见他,又怕见到他,怕看到王玢看他时怨恨的眼神。 可谢玿想见到他,那么那么想,他慢慢转过身,视线未定,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身后,依旧是浓雾,浓雾中有一个清瘦的身影,看不真切,可谢玿一下便认出,是他! 谢玿只觉得心快要疼死,身子微躬颤的厉害,纵使泪水模糊视线,纵使心口疼到他站不住,他依然望着那人,不住地落泪。 他想看清王玢的脸,哽咽着,朝王玢伸出手,步履竟有些蹒跚,他想过去,看看王玢,跪在他身旁,祈求他原谅。 可眼前的雾却是浓了几分,迅速流动起来,谢玿心下一慌,急声唤道: “王玢!” 谢玿隐约看见那人远去的身影,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谢玿的五脏六腑似被人攥紧搅动,抽疼,喉头涌上腥甜,被他胡乱咽下。 谢玿疯了一样想跑到那人面前去,可四周的雾猛地汇集,竟化作一堵雾墙,阻挠着谢玿靠近他。 眼泪狂涌,谢玿疯了一样叫道: “王玢!王玢!别走!求你了!” 可回应他的,是远方的脚步声,以及两句飘渺又无奈的话: “别寻了,回去吧。” “是心甘情愿,你不欠他,放过自己吧。” 谢玿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泪流尽,目空洞,心字灰。 直到大雾散去,谢玿缓缓睁开双眼,睁开眼的瞬间,似隔着千年的风霜,令人发怵。 眼前,伦晚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一旁的端明亦是忧心忡忡地唤了声“爷”,谢玿这才有了反应,伸手揩去自己脸上的泪,强颜欢笑道: “先生这方法,不太灵通呢……我终究,没能见到他。” 后半句话中,包含着太多失落心酸,端明不觉心中酸涩,主子,真可怜。 明明是笑着说的,却苦涩地叫人心疼。 伦晚敛了敛目光,神情依旧复杂,他斟酌了一番,开口道: “公子可知为何你看不见你所念之人?” “为何?” “世上凡人万千,每日死亡者甚众。凡逝者,魂灵入地府,先入南柯乡。而凡人轮回,日不过百,故魂灵滞留南柯乡,十年之后,方入轮回。故而逝者托梦,唯在南柯十年间。” 伦晚毫不掩饰眼中的探究,语气略带了些迟疑和不可置信: “引不来的魂灵,只怕不在南柯乡,梦中迷雾,身似云端,公子这位故人,恐怕不是肉体凡胎,死后,自然回归神位。任你如何呼唤,神是不会回应的。” 端明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看向谢玿。 果不其然,谢玿的脸色瞬间冷下来,那伦晚却是直视谢玿,语气中难掩兴奋,道: “公子这位故人,是天上的神明啊!” “一派胡言!” 谢玿面若寒冰,拂袖起身,丢下一锭银子,阔步离去。 伦晚眼中深意不可测,不急不慢说了句: “信或不信,公子都再也见不到这位故人了,神明无情,公子欲在梦中寻解脱之法,却不知解脱之法在自心,不在梦。梦中欢,何尝不是又一座囚笼。” 随后他抓起谢玿留下的银子,掂了掂重量,“嘿嘿”笑道: “公子出手阔绰,不过我说过,你我有缘,你给我钱我不要,不过你送的花,我倒是乐意接受。” 端明闻言回头,大惊失色,只见伦晚手中正拈着一枝梨花,那锭银子已不翼而飞,而伦晚双眸明亮,直直地望着谢玿。 谢玿袖中的手成拳,流步登车。 坐在车上,谢玿睫毛闪了又闪,最终垂下,眼中寒意褪去,取而代之是无尽的悲伤。 他冷不丁想起曾在净眼寺遇见的疯老头,那老头见着王玢,直叫着喊着,说他是什么、天上的什么神君?王玢当时怒不可遏,拂袖离去。 他又想起和王玢在净眼寺问姻缘,王玢的判词是: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 谢玿神情落寞,他曾最信神佛,可遇到王玢后,神佛成了笑话。伦晚所说,谢玿亦觉得好笑,神鬼之说,迷惑世人罢了。 王玢,怎么可能是天上的神明? 若真是天上的神明,这么久过去了,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 马车悠悠驶向那片蓝瓦屋舍,谢玿拎着一坛酒,身形落寞地上了净眼寺。 寒夜独酌,一醉方休。 火光映着谢玿酡红的脸,照出他的孤寂。谢玿倚在榻上,望着那帘帐,眼前似有人影交叠,帘帐轻晃,鱼水相欢,或共立窗前,月下拥吻,云端浮沉……谢玿苦笑出声,仰头,眼泪混着酒水下肚。 谢玿想着发生的一切,忽得想到自己的判词,他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小心翼翼地想着: 若真是神明,那便许我愿望成真。 王玢,若你真是神明,那便来许我愿望成真。 第7章 久别重逢情语凝噎 大婚前一日,端明随谢玿去码头迎接自苏州来的族中长辈,以及谢府老小。 本不该临着大婚前一日才到,只因上月林妤张罗着为谢奉聘娶苏州一小家之女,虽说是小家,祖上亦是官宦,身世清白。谢府几经丧事,谢奉因此尚不成家,婚约也是一拖再拖。如今丧期结束,自然忙不迭替他求娶。 又因天寒,林妤身子骨自三年前便弱下来,经不起漫漫水路折腾,同行的族中长辈,是谢太公那辈的二房,谢玿见了尊唤一声“姑祖母”的,本就缠绵病榻多年,这次却也坚持来了,因此速度被拖慢不少。 与这位姑祖母随行的,还有一位谢氏宗族里的优异青年,唤作谢如沐,轻谢玿一岁,字明度。说是来庆贺小辈,却单单带着谢如沐,这位老祖宗的心思,昭然若揭。 巨船悠然靠岸,甲板“碰”地一声放下,林妤两手搀着老祖宗慢慢走下,后面跟着几位叔叔婶婶,以及谢嬛等人。待林妤扶着老祖宗登上码头时,谢玿快步上前,正与林妤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中都包含着太多情愫,但是掩不住的,是对骨肉至亲的思念与牵挂。 谢玿躬身拱手,恭敬道: “问姑祖母安好,母亲安好。” 老祖宗略显浑浊的眼将谢玿的脸端详了一番,暗道真是个芝兰玉树富贵通达的贵人命,随即和蔼笑道: “玿儿都长这么大了!这都要成家了!” 谢玿接替了老祖宗的手杖扶住了她的左手,乖顺地跟在一旁,老祖宗笑得合不拢嘴,感叹了一声道: “想当年你祖母常抱着你与我看,她常说‘玿儿啊,注定显贵’,如今倒真是灵验了。可是你那亲亲祖母,却是瞧不见了。” 说罢,老祖母的眼圈竟有些泛红,人老了,难免喜思往事,触景生情,眼窝子也浅了许多。 “想来祖母泉下有知,定是很欣慰的。” 谢玿安慰道,却忽然想到,祖母,现下也在南柯乡吗? “定是很欣慰,定是……” 老祖宗轻声感慨,却又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一声,面上尽是自责,抱歉地看着谢玿,语气十分内疚道: “你与你祖母甚是亲厚,你是她的亲亲祖孙,她是你的亲亲祖母,我这般提起,怕是惹你伤心了。” 老祖宗当真是内疚了,人老了心善了,也更糊涂了,总挂念着小辈,却又好心办坏事。 林妤连忙看向谢玿,见自家儿子并未有什么异样,放下心来。可她自己,心中却泛起阵阵苦涩,那位老祖宗啊,真是待她亲如己出,老祖宗去了,林妤一个人操持偌大的谢府,心中却总是空落落的。 “姑祖母见外了。姑祖母还能时时记挂祖母,金兰情深,是孙儿的福气,祖母泉下有知,亦会暖心。” 谢玿一番真心话,让这位老祖宗重新展开了笑颜,她与谢林氏,当年真是情同姐妹啊…… 谢玿将老祖宗扶上马车,马车早就被他安排垫上厚厚一层软垫,生怕老祖宗伤着。随后,林妤就着谢玿的手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瞬间,谢玿瞧见了母亲眼里对自己的亏欠与深爱,他愣了愣,冲林妤宽慰一笑,林妤见状,更是面带难过。 林妤知当初未曾与谢玿好好告别,便离开京城躲到苏州,独留谢玿一人守着偌大的谢府。她自觉亏欠谢玿,这两年来不曾陪在他身旁照顾他,让他独自面对京城的风雨。在苏州时她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远在京城的谢玿,可这几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 谢玿转过身,端明已是引着马车停在众人面前,谢玿上前,一一见礼,从容大方,族中叔婶称赞一片。问候过了,端明则引他们一个个上马车。 最后下来的,是谢嬛和一位高瘦的青年,谢如沐。 谢玿朝谢如沐微微颔首,谢如沐奉揖回礼,看向谢玿的眼神中难掩惊艳与崇拜。 谢玿知族中的意思,却装作不知,不曾多给谢如沐一个眼神,转向谢嬛道: “母亲信中说你是吵着闹着要来的,明年开春便要及笄成为大姑娘了,怎还是像个小娃娃一般爱折腾?” 谢嬛看着眼前拿她打趣的二哥哥,心中既欢喜,又酸涩。 祖母去了,父亲也长眠沙场,母亲身子骨不好,一年四季汤药不断,大哥哥不爱说话了,说亲时眼里并无欢喜,还要照顾一家老小,二哥哥远在京城,无人知冷暖……现下再见二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喋喋不休,只是他已挽发束冠,再不似当年少年鲜衣怒马,转眼间也要成家。 谢嬛看着谢玿,只觉得重逢真好,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欢喜道: “二哥哥迎二嫂嫂,做妹妹的不来,可说不过去!” 说罢,她猛地扑入谢玿怀中,像小时候一样,将脸埋在谢玿胸口,轻声道: “哥哥,我好想你……” 谢玿心中涌起伤感,回抱住谢嬛,轻轻拍打着她的肩头以示安慰,目光转向一旁的谢如沐,略带歉意地笑道: “见笑了。” 谢如沐对上谢玿的目光,和煦一笑,亲兄妹久别重逢,本该是这副光景,可惜他这一房福祚浅薄,人丁稀少,未有亲出的兄弟姊妹。他不禁感叹一声: “真好。” 谢玿安排两人另乘一辆马车,他则与老祖宗和林妤同乘。谢奉有公务抽不开身,谢颖临行前害了场病,留在苏州静养。回首往事,偌大一个谢府,如今,也只剩几人,堂前弄残影罢了。 谢玿将来宾尽数安排在谢府斜对面的一处院子里,那是早先皇帝御赐的,谢玿不欲受,奈何陛下执意相赠,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谢玿早早命人扫出厢房,却留着主屋不动,至于为何,他自有打算。 夜中不能寐。 谢玿推开窗,看着落雪无声飘扬,轻轻落在他掌心,融作相思泪。 谢玿怔怔然,忽忆起王玢归京那年的雪夜,两人执手,互诉衷肠,美好又温情,短暂地像一场梦。 几片雪花飘转檐下,栖在他发顶,谢玿久久发怔,任由寒风吹红他的鼻尖,他忽而开了口,一字一句,轻声唱起王玢爱唱的词,悠扬,又缱绻。 寒了三千飞雪,默了天上玉颜。 第8章 成诗二首美人转意 开平三年元月元日,公主出降,谢府大喜。 一场雪绵延数月,却在今日放晴。 更漏未断,天玑便被嬷嬷们从帐中唤起来,洗漱更衣,盘发上妆,簪钗定冠。天玑本就因激动紧张而一夜未眠,现下九玉钗簪上发,天玑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整个人都犯迷糊去了。 此时一脸幸福的淑妃来到她身后,看着镜中的天玑,眼带泪光,怜爱至极。淑妃将手中香笺递给天玑,天玑抬头看向淑妃,淑妃道: “谢玿派人送来的,催妆诗。 ” “他不亲自来吗?” “陛下留他说话,便当场成诗送过来了。” 天玑面上发烫,低头看着香笺上的字,瘦劲清峻,独具一格,想来谢玿也如其字一般,清冷磊落。 淑妃也凑近来看那首小诗,写得正是: 禄存未必男儿身,星君东来胜百春。 本是清水一佳人,芙蓉露时媚更娇。 香粉熏风蹙小山,左踱右趋望欲穿。 莫教诸天失颜色,羞罢姮娥羞羲和。 阅毕,天玑脸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她双目如星般明亮,为一首催妆诗而脸红心跳,淑妃见状打趣道: “我们天生丽质、羞罢诸天神明的禄存星君,快快梳妆,你的夫君正翘首以待呢!” 天玑羞恼至极,连忙收起那香笺,她垂首,轻声问淑妃: “阿母,谢玿,他,真是这么想的吗?” “傻孩子!” 淑妃扶着她的肩,欣慰又不舍地感叹道: “我的好嫄媗,真美!” 天玑端详起镜中的自己,褕翟为衬,她肌肤如雪,温软如脂,美眸顾盼,异彩神飞,十八岁的天玑脱去当年的稚嫩,取而代之是含苞待绽的青涩,青涩的恰到好处。 原来自己这般好看。 宫人适时提醒:“公主,时辰到了。” 淑妃亲自托起天玑的手,含着笑,引着天玑缓步而出。天玑深得皇帝宠爱,按长公主规格出降,尽享无上荣誉。团扇遮面,天玑将与驸马一同面圣,恭听圣训。 谢玿早已入宫,他站在朱墙下,身后是大红张扬的迎亲队伍。 谢玿静静地看着逐渐走近的公主仪仗,表情淡然,双眼微眯,久违的阳光落下,落在谢玿身上,像是笼了一层神光,却暖不了他的心。 离谢玿越来越近,天玑不免紧张起来,心跳加速,又是忐忑又是期待。她的眸子不安分地转着,想要透过团扇去看清谢玿的模样,却只能看见谢玿喜服的下摆。一旁的嬷嬷瞧见了,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道: “公主,莫失仪。” 天玑这才不甘心地作罢。 天玑停在谢玿面前,谢玿垂眸看着天玑,平静道:“公主,请。”便伸出手,作势要扶着她。 乍一听见谢玿的声音,清冷动听,带着年轻男子陌生又富有侵略性的气息,天玑心下一慌。她听惯了帝的雄浑,中人的尖细,听到这般好听的声音,脸上不由得烫了几分。 天玑在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她明明很抗拒这门婚事,她明明不喜谢玿,怎如今,被他一首小诗和声音拿下? 天玑定了定神,从容地将手轻轻搭上谢玿的掌心,却不由得一惊,驸马的手,冷得像块冰。 天玑心房颤了颤,想斜眼看一看这位相爷驸马,可除却大红的喜服,什么也看不到。 谢玿这才扶着天玑,慢慢拾级而上,可每上一步,他心里的痛楚就增添一分。 王玢,请原谅我。 …… 扶着公主上了轿辇,谢玿骑上高头大马,迎亲队伍悠悠从皇宫走出,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障车讨彩。帝携宫妃于宫门上相送,十里红妆,好不风光。 彼时天玑正为离开父母而伤感,又对未来略感忐忑,满怀期待。只是她不知,嫁给谢玿为妻,是她最喜之处,亦是最悲之源。 轿子晃了晃,落了下来,外头有人恭请道:“公主,请下轿。” 随即响起谢玿清朗温润的声音: “公主,臣扶您下车,请。” 天玑顿了顿,心跳快了几分,由丫鬟扶起,搭上谢玿的手,借他的力下了马车。 天玑内心不安,她还不信任谢玿,行走间生怕踩空。而谢玿略显低沉的声音总是适时响起,提醒天玑该怎么做,在一片嘈杂人声锣鼓喧天中显得尤为清冽。 天玑的心逐渐安定下来,便由着谢玿牵着自己完成各种仪式,在最后拜堂时,当司仪高唱“夫妻对拜”时,天玑愣了一下,而谢玿已躬身拜下去。 天玑站得笔直,空气刹那间凝固,高堂上的林妤面色瞬变,来宾神色各异,谢玿却是面容平淡,无半点反应。感受到气氛沉重起来,天玑知自己失态了,连忙拜了下去。 礼成,人声再次沸腾,盛京十里红妆,漫天烟火绚烂。 天玑被人扶下去,心里空落落的,一滴泪划过俏丽的脸庞。 谢玿应付着诸位权贵,酒一杯一杯下肚,众人见他面红如霞,神采飞扬,不觉叫着笑闹着起着哄,直道: “新人醉了!送入洞房罢!” 然而醉没醉,只有谢玿清楚,笑容是虚伪的,苦涩才清晰可感。 欢声笑语直至夜幕,谢玿才在众宾的推搡簇拥下来到洞房前,端明只觉得欣慰至极,主子的幸福啊,押公主身上了! 谢玿站在房前,眼神略显迷离,夜风吹散他身上部分酒气,谢玿眯了眯眼,再不看身后那一大群男人,轻轻推开门,缓步而入。里头的喜娘见了谢玿,喜笑颜开,便要开口,谢玿却先道: “出去罢,此间不宜有你。” 喜娘面皮一僵,便要露出不悦,想到什么后,喜娘笑得花枝乱颤,一副“我都懂”的表情,边往外走边道: “其实合卺什么的,都是噱头,虚啊!这洞房,还是讲实的好!” 退出门外,喜娘还不忘鼓励谢玿,喜笑颜开道: “大人,好将息!” 谢玿点点头,瞥了外头挤成一堆笑容猥琐的男人们,径直将门关上。 谢玿朝桌前走去,上面摆满了花生、红枣、桂圆等,以及合卺酒。谢玿拿起合卺酒,慢慢走到天玑面前。 察觉到谢玿的靠近,天玑一颗心立刻悬起来,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她知这一夜会发生什么,若对方是个粗俗野蛮之人,她便是死也不叫他碰,若对方温润有礼,她……还是不愿让他碰。 谢玿在公主面前站定,垂眸和声道: “何幸聘倾国,红鸾香车动。 娉婷又袅袅,蛾眉月上梢。 羞将绝色展,团扇入帷来。 将心比明月,只待桂花开。” 天玑听着这却扇诗,脸红垂首,咬住下唇,似是挣扎许久,才缓缓将手中团扇放下。 谢玿瞧着眼前容貌昳丽的女子,轻声唤了句: “公主。” 天玑一顿,缓缓抬眸,风华入满眼。 第9章 新婚一夜同床异梦 天玑呼吸一滞,入目长而白皙的颈,鲜红的唇,微醺的脸,迷离似秋水的瞳,“小人得志”烟消云散,“公子如玉”径直撞入她眼中。 这这这这真是传闻中的丞相大人吗?为什么会这么好看…… 长在深宫,天玑鲜少接触外男,整日与太监为伴,未开情窦,不思风月,可一想到便是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为她提笔作诗,她便燥从心起。心跳加速,脸上越发滚烫。 “公主,饮酒罢。” 天玑闻言让开一点位置,让谢玿坐下。谢玿将酒瓢递给天玑,两人对坐,共同饮下,约为夫妻同心,相敬如宾。 谢玿将酒瓢放下,站在天玑面前,垂首看着她。 “驸……驸马……” 天玑十分紧张,两只手不知往何处放,只能放在身前死死绞着手指。 对“驸马”这个称呼,谢玿不置可否,他垂眸看着天玑,好一会才道: “公主天真烂漫,未经人事,臣不敢冒犯,不知公主,可愿?” 天玑面色火辣辣,心里不愿,嘴上却倔强道: “驸马言重了,新婚燕尔,理应如此,怎可因我而废置?” 说完天玑便后悔了,不知如何去面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既如此。” 谢玿笑了笑,修长的指抚上腰带,轻轻一拉,腰带松开,谢玿目光迷离,似是酣醉。他的目光胶着在天玑脸上,看得天玑面如火燎,天玑略有些慌乱道: “驸马,尚未合髻……” 谢玿忽笑开,面若初桃,他低声解释道: “不过虚礼,公主何必介怀?长夜漫漫,臣不敢怠慢公主。” 谢玿说着,已是除去外衣,天玑不免慌了,坚持道: “驸马不可,夫妻岂能不合髻?” 谢玿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玑,再次问道: “公主可是不愿行房?” “非也……只是,我只是,觉得古制不可废罢了。” 天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浑身发烧,只想逃离。 “古制可易,可时光易老,良夜可爱,何不及时行乐?” 顿了顿,谢玿的手伸向天玑的腰带,道: “公主羞涩,便由臣来代劳。” 天玑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打开谢玿的手,护着衣襟暴起,勃然大怒道: “放肆!” 谢玿目光略显无辜,天玑此时正在气头上,方才的旖旎退尽,对谢玿的厌恶复卷上来: “不知廉耻!好色无礼之辈,衣冠禽兽之徒!罔居相国之位!” 天玑脸上毫不掩饰地厌恶,谢玿瞧着这样的公主,突然笑开,走到衣柜前拿出一身妃色长袍,慢条斯理地将其穿上,取下发冠,散下长发,以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身后,边系腰带边戏谑道: “公主既然不愿,方才臣问公主时,何不坦率些?” 天玑的火气一下被浇灭,甚至觉得有些羞愧,她正欲开口挽救一下僵死的气氛,谢玿却是将一盘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道: “公主一整日未曾好好进食,吃些点心垫垫,臣让人去备下热水,公主沐浴后,便歇下吧。” 看着谢玿离去的背影,天玑羞愧难当。 哪有新婚之夜就把新郎官赶走的?哪有新婚之夜不行房的?她明明学了很多,可是……天玑一想到谢玿那个戏谑的笑,便知谢玿此番行为不过是在逼她说出真话,谢玿什么都知道,知道她讨厌他,知道她想悔婚,甚至,他会知道流言之事。 天玑甚是烦恼,只觉得无法正视谢玿,因为心中有愧。 婢子服侍天玑沐浴完,天玑穿着雪白中衣坐在床边,一头柔顺的长发放下。谢玿推门走进来,与天玑两两相望,他顿了顿,随即朝门口走去。天玑认为自己应当挽救一下两人的“感情”,连忙道: “驸马留步!我虽不愿行房,却并非不愿与驸马同床共枕。驸马,不必去他处,留……留下来,亦可。”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蚊蚁,天玑略微紧张地看着谢玿,谢玿却是笑了笑,调侃道: “臣不过是去吹盏灯,公主便以为臣要走——公主不愿与臣同眠?” 随即他朝天玑行了一礼,道: “谢公主开恩。” 天玑看着谢玿的笑,脸上滚烫无比,暗中叫苦,真是出了大糗。 谢玿吹熄了灯朝她走来,脱下外衣,天玑乖乖上床睡到里头,面红耳赤。感受到谢玿躺下来,天玑浑身的血都在躁动,心跳如雷。身旁就躺着她的驸马,万一谢玿半夜偷袭,可怎么办?她不知如何面对…… “公主。” 谢玿突然出声吓得天玑心尖一颤,不免抓紧了被子。 “公主睡得如此之远,只怕盖不妥帖,会受凉。” 天玑闻言,朝谢玿身边挪了挪,纵使屋里烧着地暖,可谢玿这么一说天玑只觉微寒,不禁靠近了谢玿。 谢玿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很好闻,天玑不免浑身不适,他们靠得太近了,她身子紧绷,闻着谢玿身上的花香,睡意全无。 谢玿竟喜欢熏花香吗?这该不会是,那个妾的香味? 味道经久不绝,还真是与那女人如胶似漆啊! 谢玿不会真喜欢那个女人吧?说不定,他们还有孩子? 天玑顿时心里不是滋味,昔者公主散播谣言,如今自己却被这谣言困住,真是庸人自扰。 谢玿所熏乃梨芳,只因他喜爱梨花,在那山上小院种满梨树,曾与谢玿一同欣赏。 天玑思绪纷杂,身旁传来浅浅呼吸声,天玑轻声唤了句: “驸马?” 无人应答。 “谢玿?” 得不到答复,她这才偏过头,借着雪色去看谢玿的模样。谢玿侧脸俊美,肌肤在雪色映衬下泛着暖玉的荧光,天玑不觉看得痴了。男人原来可以生得这般好看,还这般年轻有为。 相爷?好年轻的相爷!好俊美的相爷!他会不会对自己好?会不会……喜欢上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对那妾室情有独钟?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天玑撑不住,陷入沉睡。 天玑睡着后,谢玿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透亮,表情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在思念王玢,回忆他们的点点滴滴,既觉得温暖,又觉得痛彻心扉。八百个日子里,他把心事藏起来,不喜形于色,只在醉时才敢流露。 同床异梦,大概便是如此。 忽然,身旁的异动打断谢玿的思绪,将他从回忆中拉出。谢玿略一侧头,原来是天玑整个依偎在他身旁,一臂缠抱着谢玿,小脸紧挨着谢玿的肩,蛾眉蹙起,朱唇一开一闭,似在梦呓着什么。 谢玿木着脸,毫无情绪起伏。皇宫污浊,从里头出来的人,又能干净到哪去? 虽是这般想着,谢玿还是抽出手,替天玑掖好被子,防止她着凉。 其实天玑,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第10章 宗族之情血光之祸 翌日天玑被丫鬟敛荷叫醒时,一半的床已空了,天玑她问道: “相爷呢?” “回夫人……” “莫唤我夫人。”天玑有些不悦地打断她,“本宫是公主。” “回公主,相爷一早上朝去了。” 天玑不免吃了一惊,这么勤快?难不成,是去私会美妾? 天玑有些生气,虽说她与谢玿尚无情谊,可好歹是自己的夫君,竟敢如此轻慢于她。 “他当真是上朝去了吗?” “回公主,相爷一贯如此,怕扰公主清梦,故未曾告知。相爷挂念着公主的身子,早早吩咐厨房备着早膳,相爷是体贴公主的。” 天玑半晌不说话,是她错怪谢玿了。婢子端着水盆入内供天玑洗漱,天玑正要下床,丫鬟贴心地问: “要奴扶着些吗,公主?” 天玑略感奇怪,道: “不必,我没那么弱。” 待天玑下了床,一回头,瞧见床上赫然一点殷红,不由得愣了愣,葵水? 见天玑望着床单发愣,敛荷解释道: “宫里已差人取走落红帕,这点落红应是渗的。” 天玑默了默,哪有什么落红,谢玿真是心思缜密。 天玑洗漱更衣后,便要去见谢氏长辈。天玑传了早膳,不急不缓慢条斯理地吃着,左右不过是一个一品命妇,有甚可急的,她可是公主之尊。天家威仪,自然是无人能比,若天玑去了,那是对林妤的抬爱。她便是不去,硬要给这个婆婆一个下马威,旁人也动不了她,不过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上几句。 天玑正用着早膳,宫里来人了,公公将一碗汤药呈到天玑面前,道: “谢夫人,陛下御赐,叫夫人好生将养。” 一听到“陛下御赐”,天玑终于露出一抹笑,心里尽是甜蜜,也不追究这太监唤她“谢夫人”。她捧起药盏细品,味道并不好,可天玑却很高兴,道: “去回陛下,说我很喜欢。” 可天玑到底是去见了林妤,因帝倚仗谢玿,她还是要去替陛下笼络人心的。 府中下人引着天玑往林妤院中走,天玑才知谢府的模样。山石竹桥,水榭长廊,瓦院错落,行走其中,只觉清幽隽美,雅致隐贵。与皇宫的恢宏大气迥异,谢府带着江南的柔美,天玑不觉心神大悦,这便是她往后一直生活的地方了。 到了中堂,天玑尚未入内,堂上林妤遥见天玑,连忙撇衣下堂,朝天玑行礼道: “臣妇见过天玑公主。” 周遭谢氏宗亲连忙起身行礼。 天玑很是受用,礼数却不可废,伸出手虚扶起林妤,将她引上座,道: “夫人请坐。我既已嫁作谢玿之妻,按理,当唤您一声母亲的。” “不知臣妇可有这个福气,受公主这一声母亲。” 林妤笑了笑,心里却忧上了。 天玑公主这是不愿认她作母亲的,往后她借着公主的身份,少不了压谢玿一头,家宅难安,于谢玿的仕途可无半点好处。可是啊,皇命难违,她只希望她的孩子幸福。 天玑浅笑回应,在林妤身旁跪下,为林妤奉上香茶。林妤接过新妇的香茶,微抿了一口。丫鬟上前来,不动声色地将天玑扶起,天玑从容落座,趁着林妤喝茶时,打量起林妤。 林妤皮肤保养的极好,只在眼角可见几道细细的皱纹,然而她两鬓却银乌交错,倒是奇了怪。 想来这位夫人年轻时定是风华绝代,否则也生不出谢玿这般惊为天人的儿子,现下仍然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的大家之气,天玑不由得对这位夫人好感增一分。 天玑坐在林妤左下方,视线自然地扫视堂下,咦?怎么不见谢玿那个小妾?好大的架子!想来也是个恃宠而骄的东西,可见谢玿也好不到哪去。 林妤为天玑介绍了一番族中长辈,天玑看着他们脸上略显谄媚的笑脸,心里颇是不屑,不觉无聊疲惫,疲于应付。 正在天玑琢磨着如何委婉退场时,谢玿扶着一老妇人徐徐入堂来,天玑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打消了她欲退去的心思。 天玑端坐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夫君,看他扶着老妇人进来,看他与林妤一同扶老妇人入座,看他与族中长辈见礼,然后他看过来,儒雅风度地朝他行了一礼,唤了声: “公主。” 天玑的心狂跳起来,脸上有些发烫,她想起昨夜的谢玿,魅惑诱人,甚至敢挑逗于她。今日的谢玿,却是恭谦有礼,温文尔雅。同是一个人,却给人极大的反差。天玑因昨夜之事而热意沸腾,又因眼前的君子而春心萌动,哎呀,真是糟透了! 谢老祖宗因谢玿一句“公主”,才注意到一旁低调的天玑,立刻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天玑若受这一拜,无可厚非,可天玑不觉想到: 若谢玿认为我不怜惜敬爱长辈会如何? 于是不待老祖宗行礼,天玑立刻起身扶住老祖宗,道: “老夫人免礼!而今我非为公主,而是谢玿内室,万万受不起老夫人这一拜!” 谢玿看了天玑一眼,继而看向老祖宗。 “多谢公主!公主果然宽宏大量,厚以容人,公主自谦,倒是抬爱老身了!老身不才,未能看着玿儿长大,他如今尊唤我一句‘祖母’,我都自觉愧对我那好姊妹。公主若不弃,亦请随谢玿,唤一声‘祖母’!” 老祖宗慈爱地看着天玑,语气里无半点谄媚,倒是格外亲厚。天玑心里一柔,温声唤了句“祖母”。老祖宗立刻笑得合不拢嘴,硬是要拉着天玑的手慈蔼地看着她,连连感叹:“好!好!” 天玑留在堂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谢玿同族中长辈交谈。 谢玿虽年轻,却处事老成,应付起族老来可谓是从容不迫。谢玿对待长辈十分恭敬有礼,在与老祖宗交谈时,他又显出孩子气的一面,逗得老祖宗笑得合不拢嘴。 天玑看出谢玿珍视热爱他的家族,看着谢玿脸上的欢喜,眼中的光彩,天玑不觉看得入迷,只觉得冬日暖晴,这人嘛,也不是很讨厌。 好像,还有点……讨人喜欢。 谢玿答应举荐谢如沐,但能走多远,要看谢如沐自己的本事。 老祖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样便够了,如沐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家族兴旺,是他们毕生所求。 天玑一直看着谢玿,不觉开始想象往后的生活。她隐隐期待谢玿会看过来,可谢玿一直在与长辈交流,压根没注意她。天玑有些小失望,心里不痛快,以至于她忽略了小腹传来的隐痛,一直固执地留在那。 待天玑察觉到不适时,已经晚了。 天玑只觉得腹中绞痛,猛烈的痛意让她叫出了声,天玑一脸痛苦,面色苍白,冷汗直流,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撑着桌子试图站起。可她刚有所动作,便感受到下体流出大量血,不停地流,压根止不住,天玑心中无限恐慌,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立刻慌了,林妤叱道:“还不快扶公主下去!” 谢玿却快步上前,打横抱起天玑,朝外头小跑去,喝到: “请郎中!再派人去宫中请太医!” 众人心中担忧,老祖宗面带忧虑,连忙叫林妤扶着追去。 谢玿抱着天玑回院子,天玑疼得惨叫出声,她满脸是汗,血越流越多,渗到谢玿衣袍上。极痛之时,天玑只觉得眼前模糊,她痛苦地唤了声: “谢玿!” “我在。” 谢玿柔声回应,抱着天玑冲入房中,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 “我好痛……血……血……”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怎么会呢?公主福泽深厚,自有神灵庇佑,只是有些不舒服,不打紧的。” 谢玿一手紧紧握着天玑的手,一手轻轻将她的湿发别至耳后,声音温柔至极,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 天玑真觉得不害怕了,却疼的左右滚动,直到没有半分气力。谢玿一直安慰她,温柔有力,纵使天玑感受到生命在流逝,却觉得安心。她失了太多血,昏过去前,她撑着口气对谢玿说: “我其实,不讨厌你……” 第11章 阴谋现方知计深远 郎中先太医一步到,谢玿立刻将人请进去查看天玑的情况。 郎中初步判断是天玑来葵水食用了活血之物,至于具体是什么,还有待查验。 谢玿面色阴沉,命人将天玑吃过的所有东西送上来,恰好此时张太医到,谢玿顺势请他入内为天玑诊治。谢氏族人皆感忧惧,谢玿更是面露阴翳,若天玑在谢府出事,谢府就大难临头了 郎中细细检查了所有的吃食,都没有问题。众人一筹莫展之时,敛荷道: “公主还喝了一碗汤药。”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般射向她,敛荷吞了口唾沫,吞吐道: “是宫里送来的。” 谢玿的眼神瞬间变了,林妤看上去快要急出泪来,拉着谢玿道: “玿儿,这可怎么办啊,总不能去问陛下要药方啊,可是没有东西,怎么查呀!” 谢玿用手拍拍林妤的肩以示安抚,眉毛却拧成一个结。 这可如何是好,问题出在那汤药上吗?若真是如此,宫里有人要谢府为公主陪葬。 敛荷见主人们如此不安,道: “汤药是在府里煎的,公公说是不知公主何时醒,便奉命带药材在府里煎了。” 天助谢府。 谢玿立刻命人将药渣寻来,郎中查看许久,眉头紧了又紧,最后,指着那药渣,语气沉重道: “大人,此中含有红花、麝香,以及微量砒霜。” 老祖宗面色遽变,林妤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人不约而同看向谢玿。谢玿一愣,眼带戾气,红花麝香,活血化瘀,疏通血气;砒霜,剧毒,适量服用可美容。寻常服用倒不至于此,坏就坏在葵水,想来那人并未料到二人未行房。 不是要天玑的命,那是为什么? “由此,便等张太医出来,再作打算——传我令,此事,一律不许声张,违者,割舌发落。” 这时老祖宗拄杖上前,沉声道: “红花麝香,避子之药,此剂量虽小,然若经年累月,必至不孕——这是有人要公主怀不上你的孩子。” 谢玿不说话,他并不在乎他与公主会如何,两不相干最好,他担心的是公主的安危,担心会不会波及谢府,谢玿只怕难逃一劫。可是,谢玿皱眉,避子之药的话,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个猜想。 谢玿知会张太医此事,待张太医从屋内退出,老祖宗连忙问: “公主现下如何?” 张太医朝老祖宗、谢玿等人奉了一个揖,道: “公主已无大碍,只是血气亏空,现下需卧床静养,切不可受风寒,食忌温凉,常虑干暖,忌大喜大悲,舒缓心情,臣便写下一副药方,吃上三月将养。只是……” 张太医顾忌地看了旁人一眼,对谢玿道: “臣有些话,想与相爷私讲,还请诸位避退。” 众人识趣而散,只留谢玿与张太医二人。张太医谨慎地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请到: “相爷还请移步。” 谢玿心下通透,怕是不可让天玑知道。 “郎中说,公主是服下红花、麝香等药物,此本良药,何至血崩之景?” 谢玿抛出砖头,引导张太医接着说下去。 “这便是臣要与相爷说的。” 张太医目光深沉,看着谢玿道: “臣服侍公主已有八年,八年来,公主调养方面皆经由臣,躬亲养护,未尝假他人之手。臣待公主,视如己出。公主出事,臣自然万般忧心,究其前因后果,可与相爷耳语一番。” “公主素无大疾,鲜有小病,可方才臣为公主把脉,见其脉象虚浮、外强中干之象。依公主的情况来看,臣敢断言,公主至少服用此方两年。” 两年内,天玑尚在皇宫,而能令她两年摄入此药之人,只能是那位,如此,便也证实了谢玿的猜想。 “今日公主遭此大祸,实乃意外。出降之事,公主难免忧扰焦躁,以致葵水提前。而……而不曾想,公主尚是清白之身,饮下此药,才致小腹痉挛阵痛,出现崩血之症。” 张太医面露尴尬,定了定心神继续说下去。 “若臣没猜错,此药本为公主避子,以防公主怀上相爷的子嗣,送药之人必定熟知公主生理作息,未曾想失误害了她。” 言语至此,张太医面露哀伤,道: “丞相大人,多年服用此药,公主只怕已是难有子嗣、不孕之症,如今气血大亏,却是连一丝机会都不留给她,这是那位不愿看到公主生出您的孩子呀!” “臣知那位在顾虑什么,臣心有愤懑,更心疼公主,臣……” 张太医悲难自禁,为这帝王忌惮权臣、处处防备、时时小心的戏码而悲伤,为帝王牺牲亲生骨肉来达到目的而悲伤,谢玿忠良正直,却也难逃此等命运,而公主若知真相,又该何等伤心。 谢玿自然明白帝的用意。 若是因各种原因导致帝王后代子孙绵薄,皇权旁落公主之子、权臣之后手中,这江山,便要易姓了。这是帝下此狠手的原因,在为二人赐婚起,算计便开始了,以永绝后患。 谢玿面色平静,他并不难过,只是心寒。 陛下也曾这样对待过王玢不是吗?甚至要更狠上数百倍上千倍。谢玿问自己,到底值不值? …… 天玑醒来时,谢玿正守在床榻旁。天玑一睁眼便见撑着头闭目小憩的谢玿,她很渴很饿,却不想出声吵醒他。 可谢玿一下便睁开了眼,见天玑醒了,谢玿露出舒心一笑,悬着的心也落下去,问道: “公主可要饮水?” 天玑点点头,谢玿便将天玑扶起,亲自端了盏温水勺给她喝。待她缓过来后,谢玿又唤人拿了一盏温热的红糖莲枣羹,亲力亲为用勺子盛了吹凉些喂她。 天玑眼眶泛热,她开口,声音沙哑: “谢玿……” 谢玿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我……到底是怎么了?” 感谢的话在口中转了一圈,还是没能说出口,天玑不禁懊恼。 “无碍,公主只是月事不调,加以歹人加害,张太医已为公主瞧过了,公主的身子已无大碍,好生调养便可。” “月事?” 天玑不敢相信,她月事很规律的,尚未到时日。回味过来,她吃惊道: “歹人?” “嗯。别有用心者在公主的汤药中加入了微量毒物,不过此人已伏诛,陛下派太子殿下前来慰问,只是殿下事务繁忙,厚慰公主而去。” 天玑点点头,问道: “何人有心害我?” 谢玿面露犹豫,只得承认道: “公主甚是熟悉此人,是公主在宫内的管事嬷嬷。” 天玑大吃一惊,显然不肯相信: “嬷嬷?怎么可能?嬷嬷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是嬷嬷呢?” 语罢,天玑的眼圈便红了,被亲密之人背叛的感觉,并不好受。 当然不是嬷嬷,皇帝总要给谢玿一个交代,自然找了一个替罪羊。不过,这位公主,似乎缺少点心机,抑或是,真正的猎人。 “人心不古,未有不可。” 谢玿如是道。 “公主需卧床静养,我亦不多叨扰。” 说罢他扶着天玑躺下,起身欲离开。 “谢玿!” 天玑唤了声,谢玿回头,天玑道: “谢谢你。” 谢玿浅浅一笑,行礼告退。 天玑躺在床上,心中颇不是滋味,人心不古,果真如此吗? 第12章 论朝堂公主为筹码 天玑卧床静养期间,一直是罗姶在照顾,谢玿时来探望,却也不久作逗留。 天玑终于见到了这位谢玿金屋所藏的娇,却略有些失望。此女容貌上乘,性格温婉,不喜多言,绝无惊艳之处,不知谢玿看上她哪点? 容貌比自己,好像还差些,性格嘛,也不讨喜,何况曾是别人的糟糠之妻。天玑打心眼里不喜欢罗姶。 于是天玑拿出公主的架势,处处找茬,说不上苛待,却也难为罗姶了。凡事都要罗姶亲力亲为,罗姶却不抱怨,只受着她的气。 起初天玑心里惴惴不安,见谢玿并未插手,天玑便越发肆无忌惮。不过久而久之,天玑却郁闷住了,谢玿与罗姶皆不理会自己,她活像个跳梁小丑,于是天玑便也作罢。 天玑可以下床四处活动时,正是谢氏族人离开之时。 天玑裹着狐裘,跟在谢玿身旁,于城门相送。水路不通,一行人借道商洛。 谢玿这边扶着老祖宗登车,天玑则站在两步开外,怀里紧紧抱着汤婆子,寒风凛冽,天玑不禁感叹道: “真冷啊!” 老祖宗本上了车,却忽然转身对谢玿道: “玿儿,如今如沐便托付给你,只在危难时帮衬一把即可。” “如沐字明度,你们这辈,本有位字‘玄珒’的哥哥,你可知是谁?” 谢玿垂眸略一思索,并未听家中长辈提起有这位哥哥,哥哥们都已或将各自成家,也只有谢如沐比他小,可亦是及冠男儿了,都已赐字,如何有‘玄珒’之…… 谢玿猛地看向老祖宗,见老祖宗一脸慈爱的看着自己,谢玿顿悟,鼻头微酸,道: “我字玄珒。” 老祖宗笑得慈祥,感叹道: “好孩子,委屈你了,我族中喜丧,却是未顾及你了。本想修书与你,可我们心中的羞愧之情,叫谁人都落不下笔。” “天平有玉,沉深渊,色玄幽,收于世,虽出寒潭,内温润,珒也。” “玄珒、玄珒,你父亲曾念念不忘,期待你加冠之时,他亲自授于你,现如今,他此心已安。” 谢玿心里一暖,暖意中却泛出些苦涩来,既已走上这条不归路,如何能收于世?他要辜负父亲一片心意了。 从此,少了个谢眷伊,多了个谢玄珒,号眷伊先生。 目送马车离去,谢玿立在寒风中,久久不能释怀。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他的手,谢玿一愣,偏头垂目,看着身旁的天玑。天玑把脸别在一边,脸颊泛了红,傲娇道: “驸……驸马手冷,本宫不苛待自己的人。” 谢玿愣愣地看着天玑,忽而笑了,扭头去唤端明,却正见端明扭头望着城楼强行压嘴角,谢玿无语了一阵,叹了口气道: “你先送公主回去。” 天玑闻言一愣,扭头看向谢玿,问道: “你呢?” “臣有些要紧事。” 天玑垂首不语,气氛一时僵住,天气也似乎冷上几分。 端明见形势不妙,立刻笑吟吟地迎上公主,恭敬道: “公主,请移步!” 天玑松了谢玿的手,谢玿感到手上的温暖散去,便闻天玑委屈道: “驸马寒冬时节城门相送,依依惜别,可见极爱家人。可驸马却不愿送我回去,我也是你的家人啊!” 谢玿一时愣住,他从未将她视作过家人,她是天玑公主,如何会是谢家人? 看着少女面露不悦,谢玿心思转上几回,思量之下,还是不开罪皇家公主为好,正要松口答应时,天玑却突然将手中的汤婆子往谢玿手心一推,温暖又回到谢玿手中。 天玑略有些生气道: “驸马许是极忙,罢了,本宫自己回去——端明,我们走。” 看着天玑气呼呼登车的背影,谢玿眼里闪过迷惑,这公主,当真是懵懂无知吗? 天玑公主是工具,是皇帝欲牵制谢玿的筹码,公主此番表现,倒是叫谢玿惊疑不定。 谢玿将疑虑抛诸脑后,悠悠行在寒风中,朝那雪中山寺走去。 …… 公主失了汤婆子,纵使马车里放着暖炉,天玑仍觉微冷,在马车里打着寒噤。一到谢府,天玑立马雀跃起来,只想快些回屋里待着。待她下车,便见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一旁,天玑眼皮一抬,甚是眼熟啊: 皇宫来人了? 一位公公见着她,冻僵的脸挤出笑容,立马迎上来恭声请到: “陛下甚是思念公主,召公主入宫一叙。” 天玑由公公迎着上了马车,马车里垫着毛毯,设下香炉,空气温暖,还贴心地准备了甜点,纵使如此,天玑还是受了寒。 天玑入御书房面见皇帝。 皇帝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来了,立马扬起笑脸,天玑刚欲开口,便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皇帝一脸心疼,道: “怎如此不小心,这是受寒了?” 又见天玑手上空空如也,皇帝皱眉,不悦道: “怎不带个汤婆子?谁服侍的你,如此不尽心!朕回头给你派几个称心的丫头过去。” 天玑干笑两声,糊弄过去,还是不出卖谢玿了,这也算谢玿欠自己一个人情,天玑美美地想。 帝拉着天玑在暖炉边坐下,吩咐宫人去煮姜汤,道: “你大病初愈,身子骨弱,朕还叫你入宫,是朕考虑不周了。” “我已无大碍,哪有阿耶说得这般娇弱。只是……” 天玑神情黯淡下去,道: “为何嬷嬷要这般加害我?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何时愧对于她,淑妃说宫里最廉价的便是感情,可我竟因此郁结于心,是女儿无能。” “那罪妇自白,道是她姐姐的女儿过世,她素来疼爱此女,恨苍天不公,见你富贵通达,遂起了歹念。” “最不经猜的,便是人心。” 说罢,帝微微愣住,他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即使身死,皇帝都回答不上来,他到底有无不臣之心的故人。 说来也是可笑,帝给天玑留下诫言,可这诫言在他自个身上证实了。人心易变,也许那人早已看破,却还是豪赌一把,最终,输得一败涂地,死无全尸。 于是帝对天玑道: “我儿,永远不要去赌人心,因为你输不起,从你单押那刻起,就输得无比惨淡了。” 天玑看着帝,若有所思。 “阿耶唤我进宫,可是有要事?” “我儿可知前丞相王玢?” “知,出了名的佞臣,太子哥哥偶尔说起,左贵妃常常教诲。”想了想,天玑眸子微垂,略有些羞涩道,“淑妃常与之比谢玿,以示丞相贤良,是为良人。” 帝点了点头,略有些语重心长地对天玑道: “我儿,自古皇家最忌,非为外敌,而为内患。外敌虽强,上下一心可御;内患若生,岂非朝夕可除?阿耶谋划多年,才荡平后宫之乱、王玢之祸,对于权臣,不得不防。” 天玑略一思索,笑道: “阿耶是指相爷吗?” “可是阿耶,权不权臣,不是天子您一句话吗?女儿愚钝,不识朝政,若说错了话,还望阿耶见谅。” 帝对此话很是受用,道: “聪慧,可这朝堂之事没有定数。昔者太后、王玢倒台,外强当前,朝中无人可用。谢玿有才,素有贤能,因功封赏,后又受御史恩荫,实已为当朝百官之首。朕欲兴朝事,必借谢氏,谢玿当轴,大势所趋。” 天玑听罢,笑了笑,一针见血道: “阿耶此举,养虎为患。” “朝中势力当相互制衡,一家独大,到底多生事端。女儿明白阿耶的困局,太后一党倒台,群臣失了重心,难免方寸大乱,而谢玿锋芒毕现,自然成为诸臣的主心骨。” “难就难在,当时,无人可与谢玿匹敌,阿耶不得已顺势而为。再者,” 天玑抿了口茶,眼里带着柔光,道, “阿耶信得过他,故将朝堂托付于他。女儿不知阿耶将作何防备,却知阿耶至少信任倚重于他。” “阿耶眼中,谢玿是良人,否则,怎会趁着大好年华,赐婚于我。若我猜得不错,我亦是阿耶的筹码。” 皇帝深深地看了天玑一眼,道: “我儿可教也。” “我儿要时刻关注丞相的动向,若能抓住他的心,取得他的信任,接近相府核心,再好不过了。” “可若他防备于我呢?若他知晓我心不纯,我又该如何自处?” 皇帝的面容变得严肃,对天玑道: “记住,你是公主,除了天子,无人敢奈你何。” “你是阿耶手中的利刃,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做,你若欢喜于他,便随你欢喜,时机到时,他也只会是你的驸马,做你的臣子,你要他如何他便如何,现下先委屈你些。” 天玑并未深思帝此话中的深意,只是眼睛明亮,面露羞赧,轻声道: “儿并不觉得委屈,谢玿此人,确是良人。” 帝面露厉色,警告天玑: “嫄媗,你是皇族的公主,当为皇族着想,你可以背叛谢玿,却不能背叛皇室,否则,万劫不复。” 顿了顿,他语气柔和下去,道: “阿耶希望你幸福。” 天玑笑开,仿佛帝说的事全然不会发生,她答应道: “我最亲的便是阿耶了!嫄媗自有分寸!” 可惜天玑低估了感情,此时她应下了帝,并付之行动,可待她回首时,才发现,她早已万劫不复。 第13章 前缘再续此情不渝 天玑回府时,谢玿尚未回来,天玑挂念了一番,便将其抛之脑后了,一个人睡下了。 先前天玑静养,谢玿便自己搬去书房睡,现下天玑病愈,两人却也保持这样的距离,故谢玿何时回,无人来报,天玑全然不知情。其实,谢玿彻夜未归。 谢玿送别了族人,便又提了壶酒去看王玢。他将马安置在山下人家,自己踏雪进山。 那是个极美的地方,谢玿悄悄建了座小屋,他知道王玢会喜欢的,王玢曾亲口说过,寻一处桃花源,带上父亲母亲,没有什么君君臣臣,没有什么尔虞我诈,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若安眠于此,想来王玢也会开心。 谢玿依然坐在碑旁,像往常一样,边喝酒边同王玢絮絮叨叨说着话: “王玢,近一月未来看你,因为我尚公主了。她叫嫄媗,不知道你熟不熟悉她。” “我自知对不起你,我亦不是什么良人。可我总觉得,她无半点好,却留在我身边,你那么那么好,我却留不住你,算不算是命运弄人?” “先前我遇到一个江湖术士,他叫伦晚。王玢大人手眼通天,听说过他吗?” “伦晚说,你是天上的神仙,天上真的有神仙吗?我不信。可我忍不住去相信,我画了你的像,供你的香火,你若有感,来看看我好不好?” “今日送别姑祖母和母亲,我才知我字玄珒。你字珏,我字珒,同为美玉,你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顿了顿,谢玿轻叩墓碑,低声问道: “同为美玉,为何不同途?” 说罢,谢玿忽而沉寂下去,神情多落寞,眼里多寂寥。半晌他扬起笑容,这般面对王玢,他会担心的,不妥。于是谢玿扯出笑容,仰头喝酒,道: “朝堂清明,天下兴盛,国泰民安,你所期待的,不正是这些吗?只是代价有些大了,我怎么……怎么也接受不了。” “老皇帝防备于我,狠心起来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手,我厌他至极,每想到他是如何对你的,我便恨不得将他凌迟!” “……可是,他终究,还算是位好皇帝。” “他只当我厌弃你,对我尚且亲近,我得以把持朝政,做我们想做的事。” “你我之事,是个秘密,若叫他知晓,疑心必生,他不会放过我,如此一来,前功尽弃。” “我好想昭告天下,你无罪,我想告诉天下,你才是贤良,我想不必顾忌世人的眼光,不必如此躲躲藏藏,缅怀你、歌颂你、爱慕你。” “你当得封赏,受万民景仰,当名传千古,你本不该沉寂于这方寸之地。” 谢玿伏倒在墓碑前,声音哽咽: ”我好恨啊……“ “相濡以沫……不敢相忘……” “王玢,我好想你……求求你,来看看我,可好?” …… 酒劲上来,谢玿说着说着,竟在这冰天雪地中抱着墓碑睡着了。 树后面,那人背对着谢玿,长久地沉默着,心里又苦又涩。他就躲在树后,听着他的少年自言自语,他站着,听着,以神的悲悯。 一袭云袍不染世俗凡尘,可那颗心,却误入了俗世。 这时,天上悠扬飘起了雪,那人缓缓走出来,在谢玿身前半跪下,修长的指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庞,拂去他眉上的雪,目光痴迷又眷恋。 他动作轻柔地将谢玿打横抱起,缓步走进小屋,将谢玿放在床上,替他盖上棉被。他便坐在床榻旁,目光眷恋地望着谢玿,指尖轻抚过谢玿的眉目,久久停留,不愿离去。 屋中的暖炉不知何时燃起,大概是抱谢玿入屋时,衣摆拂过,暖炉中闪过火光。 暖空气渐渐充斥整个小屋,他只是坐着,贪婪地望着他的少年,好似怎么也看不够。他没有开口说话,天上的人会听到。他知他是时候该走了,他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谢玿一眼,俯身,在谢玿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便起身,开门。 临行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榻上之人,最终走出,朝外面缓步而去,身形逐渐模糊在漫天的大雪中。 那日他只觉得困意浓重,一不小心入了梦。梦里大雾四起,他穿行在雾中,少年的声音指引着他,隔着浓雾,他看见了那位令他心生忧烦的少年。 他有些高兴,却又有些悲伤,他不能去见谢玿,本该不留念想。在梦里,他忍不住开口说话,可是好难过。待他醒来,竟有些虚脱无力,一抬手,脸上尽是冰凉。 谢玿啊谢玿,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来过,谢玿一无所知。 一夜好梦,天光微明。 谢玿从一个悠长的梦中醒来,梦里的谢玿,云袍束发,双目微眯,手里提着一壶酒,倚在船头,顺流而东,祥和又美好。 谢玿睁开眼,脑中一片混乱,眼带迷茫,梦游寻仙么? 许久,谢玿神台清醒,他坐起,目光微垂,梦中是少年时吧?当真美好。 谢玿擞衣起身,心头忽掠上一丝疑虑,他似乎,是靠着王玢的墓碑睡着的,如今这是……果然酒劲上来,人就会不清醒。 谢玿感叹自己当真是个酒蒙子,醉后一点也不记得。他走到门前,刚拉开门,风雪就撞了他满怀,谢玿打了个寒噤,大雪铺满大地,掩盖所有气息。 谢玿走入风雪中,拂去墓碑上落的雪,拂去,又再落,反反复复。 像个傻子。 天已泛白,谢玿的身影出现在山口,山脚下主人家遥见风雪中走来的人,连忙丢下手中的活计朝他奔去,拉着他入屋,一边拍落他身上的雪,一边叫妻儿将炉火生旺,推着谢玿在炉火旁坐下,嘴里直骂道: “傻孩子哟!真是个傻孩子哟!怎么搞成这样哟!哎呀……” 谢玿置若罔闻,火光明晃晃,很安心。 主人家捧着热粥送到谢玿面前,催促他快些喝下去。这两年来,他们早已习惯将谢玿视作自家人,是个善良亲和又有些傻气的孩子。 他们也不知道谢玿到底是什么身份,见他衣着华贵,只知道是个贵人;见他温和有礼,只知道是个善人;见他总入山去,只知道是个奇人;见他总提着酒,只知道也是个世间的可怜人。 第14章 只道此情不知所起 天玑起了个大早,却没见着谢玿,天玑一言不发,默认下人布置早膳。天玑坐在桌前,优雅从容地为自己布菜。端明被他唤在一旁侍候,虽说有点憋屈,但端明不敢以下犯上。 端明偷偷打量着安静用膳的天玑,公主难道不过问主子的行径?放往常,公主便问了。正想着,天玑突然将手中手中的银箸往桌上重重一放,沉着脸问道: “驸马呢?” 哦,公主终于沉不住气了。 端明瞧公主今日的架势,似是要开罪谢玿,立刻给谢玿找了个借口,道: “大人上朝去了。” 端明不由得腹诽,主子一夜未归,他哪知道主子上哪去了。 “是吗?真勤快。” 天玑明讽了两句。 “自本宫出降以来,驸马从未陪本宫用过一次膳,驸马可真是大忙人。” 端明苦着脸不敢接话,可不是嘛,丞相嘛,可不是很忙嘛!公主今儿个怎么火药味这么浓?昨儿明明还关心爷来着? “怎么不说话?” 天玑看向端明: “纵本宫是嫁入谢府,本宫仍然是公主,是君,身为臣子,怎敢,蔑视君上?驸马平日里未教过你什么是规矩吗?” 端明立即跪下,惶恐道: “回公主,属下深以为然。” 天玑无话可说,忽而问道: “昨夜驸马,可是宿在罗姶那?” “回公主,大人独宿书房。”端明一本正经地撒谎。 天玑点点头,面色有所缓和,又问道: “罗姶呢?怎不见来问安?” “回大人,大人特许罗姨娘免去问安。” 府中一切事务由罗姶操持,又逢新春,自是忙碌,故谢玿特免了问安。天玑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叫人撤了早膳,带着端明在府中闲逛。 天玑领着端明在偌大的谢府“瞎转”,走过各处院子,处处井然有序,未有何乱处,路上所遇下人,或唤天玑“公主”,或唤天玑“夫人”,天玑不由得戏谑道: “又是‘公主’又是‘夫人’,不若唤‘公主夫人’?” 端明惶恐: “属下深以为然。” 天玑瞥了端明一眼,问: “你只会说这句?” “属下……” 见天玑快步往前走,端明立刻跟上去,试探性地唤了声“夫人?”,见公主不应答,又唤了声“公主?”,天玑猛顿足,气道: “好了!便唤‘公主’吧!” 这才规范了称呼。 公主“无意”来到谢玿的书房,四顾无人,不免诧异,连个洒扫的人都没有吗?便要推门进去,端明见状立刻蹿到门前,陪笑请罪道: “公主,爷的书房,无令不得进。” “为何?莫非这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天玑目光灼灼。 “爷不喜。” 端明找了个借口,心中惴惴不安。 “不喜?我为君,他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莫说这小小书房,我今儿个硬要闯,他也奈我不得。我便是要他将谢府拱手相让,他又可置喙什么?” 端明一愣,主子说的不错,皇室之人,果然干净不到哪去,这公主在主子面前那叫一个乖顺,原来是扮猪吃老虎。这公主说的是没错,她是君压主子一头,可到底主子是丞相,她也不敢这般对待重臣。 端明琢磨不透天玑的心思,只当她真要硬闯,便立即拔刀跪倒在地,双手捧刀呈于天玑面前,恳请道: “公主要入,端明不敢拦,相爷怪罪下来,端明亦无话可说。是相爷救了端明,爷的再造之恩,端明不敢忘,端明发誓一辈子尽忠于爷,故端明只能对不起公主,公主若要强闯,便先杀了端明。端明此番尽力一试,好叫相爷知端明忠心来,得饶端明全尸。” 天玑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端明,拂袖离去。 好端明,她本就底气不足,谁晓得她当真进去,谢玿会如何看她,端明此番倒是给她个台阶下。 端明见公主离去,才抬起头来,他真以为天玑气极而去,心里苦哈哈,保住了主子,得罪了公主,害。 …… 谢玿一回府,门口徘徊的端明便似看见救星一样扑上来,着急道: “爷!公主大怒,拿了罗姨娘问罪,正要赶她出府!” 原来是天玑回去后,越想越气,只觉得自己是在向谢玿服软,公主之尊的她,咽不下这口气,便叫人拿了罗姶,捉到中堂来问罪。 谢玿一听,眉头一拧,领着端明便快步赶去。路上端明仔细汇报了今日发生之事,谢玿神色如常,端明也不好多嘴什么。 一进中堂,正见天玑坐在太师椅上,脸上挂着高高在上的神情,睨着跪在堂下的罗姶。 谢玿稳步上前,定了定心神,拱手行礼,平静地问道: “不知姨娘所犯何事,惹得公主要将她赶出府?” 天玑听见谢玿的声音,面上的表情还未收回去,抬头一看谢玿面无表情,心中不由得忐忑: 他是不是生气了? 不管他生不生气,天玑气势上不能输。 “我是这家中主母,她不过区区妾室,为何罔顾礼法,不向我问安,置我于何地?” “府中诸事,事无巨细,皆有罗姨娘操持,颇为劳累,臣便许她免去问安。” “那为何我入住谢府,却还是由她当家?” 天玑生气地问。 “公主若想,随时恭候。” 天玑没说话,算是默认,只是,她低声道: “我是公主,你是驸马,未经我的允许,你是不能纳妾的,她的去留,全凭我一句话,这我是知道的。” “公主不能赶她走。” 谢玿缓缓道,语气坚定。 “为何?” “故人所托,未敢背离。” 见天玑沉默着,谢玿走过去将罗姶扶起,吩咐下人扶下去熬姜汤好生伺候着,莫要受寒。然后转向公主,道: “公主若要入臣的书房,可以,只是愿公主在臣在时入内,各自相安。” 言尽于此,谢玿行礼告退。天玑气极,瞪了一旁告密的端明一眼,抬步跟上谢玿。谢玿淡淡问: “公主这是何意?” “跟你去书房。” “请便。” 谢玿走路生风,天玑迈着小步子紧紧跟在谢玿身边,感觉天玑跟得有些吃力,谢玿放慢了步子。两人挨得很近,天玑闻到谢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不由得好奇,这人是去寺庙佛堂了吗? 天玑如愿进了谢玿的书房,房内飘着一股浓浓的香火味,天玑不由得皱眉,一边浏览书架上的书卷,一边道: “你熏的什么香?” 谢玿戏谑道: “梵香,清心寡欲用的。” 他将“清心寡欲”四个字咬的很重,天玑指尖一顿,面上微微发烫,透过书架缝隙偷偷去看谢玿,见谢玿已埋首工作,天玑一时分不清方才谢玿是否算是在戏弄她。 谢玿坐在案前务公,由着天玑在屋内探索。天玑随便取出一本册子翻看,上面大概记载着某年某月某人的上书,有人用朱笔在上面圈圈点点,附有评述观点。天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识得这个字,与那张花笺上的字神韵一般无二,只是这上边要更为随意些,是她的驸马所注。 女子不干政,便是公主亦不例外。 天玑对政事不感兴趣,可她知道,这一圈一线,皆为民生。若非身份限制,她或亦可成就一番伟业。天玑低头看着谢玿的批注,略感无聊,中途偷瞄了好几次谢玿,见他只是安静专注于自己的事,天玑看得有些出神。 好看。 谢玿,或者应该尊称为丞相大人,别具魅力。 至少,他是个好相处的人,也是位好丞相。 天玑原路放回册子,继续探索书房。当天玑晃到一面挂着长长的阔幅山水画的墙前面时,一直专注事务的谢玿微微抬眸,目光随即落在天玑身上,盯着天玑托颌品画的背影,眼中有些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天玑出声,谢玿的心瞬间揪起来,但听她道: “这画上的香味未免太浓了些,你熏的不会是驱虫防蛀的香吧?” 谢玿悬着的心才落下去,天玑盯着谢玿的脸,奇怪道: “驸马的表情像是要吃人,这画莫不是什么珍贵之人所赠,轻易碰不得?” 谢玿缓了缓面色道: “家父。” 天玑闻言,默默后退了一步,是谢玿的父亲啊,那果然是极其珍贵的。见天玑从画前走开,谢玿才收回目光,垂头做事。 “抱歉啊,我本非有意调侃。” “无碍。” 对话结束,天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继续刚才的话题道: “御史大人的写意画甚是美,技法炉火纯青,那你呢?” “尚可。” 天玑眼睛一亮,刚要开口,谢玿便补充道: “不擅仕女图。” 天玑眼睛又黯淡下去,她闷闷不乐,干脆在书案旁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玿。 “驸马,我有些渴了,你这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你平时不渴吗?” “不说话便不会口渴。”谢玿应道。 天玑知谢玿意有所指,轻轻嘟囔了句: “我不说话也会口渴啊!你便是想叫我安静点嘛,做什么拐弯抹角说我。” 谢玿听见天玑的抱怨,不由得笑开,目光投向天玑,正见她趴在桌上,枕着双臂,撅嘴不满,无聊至极的模样,不由得愣了神。 好眼熟的场景。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趴在王玢案头抱怨,也曾目光灼灼、眼角含笑地看着他心悦之人,他们废弃礼法,缠吻于案头,恣意又美好。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你我相望,情深似海。 “驸马?” “驸马?” “……谢玿?” 一声“谢玿”,唤回失神的谢玿,他有些迷茫地看向天玑,天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解释道: “你方才,看上去很奇怪,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你难过之事?我是犯了你什么禁忌吗?” 谢玿看着天玑神情担忧,掩饰般地笑了笑道: “适才瞧见公主,想起了些陈年往事罢了,臣有位妹妹,不日便要出嫁,难免伤感了一番。” 天玑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 谢玿复低头批奏公文,心情却不复方才宁静。天玑则撑着脑袋,一瞬不眨地盯着谢玿,他刚才,到底想起了谁?果真如他所说,是位妹妹吗? 第15章 以我真心换尔真心 天玑答应谢玿留下罗姶,却要求他将罗姶送出府。谢玿自然不愿意,天玑便与谢玿置了几日气,不闻不问,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气什么,她只是觉得,她的夫君,为何要对另一个女人如此上心。 然而天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没过几日,她便一如既往地跑到书房看谢玿处理政务,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美其名曰: “怕驸马无我相伴不适应,一个人待在书房,冷冷清清,好生寂寞!” 可谢玿却不这样想,他难得享受几天清闲时光,天玑又“卷土重来”,在他身边聒噪个没完没了。 他知道天玑一直与宫里通信,他看着天玑一遍一遍浏览他的书架,乐此不疲,谢玿不在书房设防,只有傻子才把机密摆在书架上。他对天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因为他并不想把自己和皇室的关系搞得太僵。谢玿对天玑很好,只要天玑不生事,他可以一直对她好下去。 两个人在书房磨过了一个冬月,孟春已出,晴日见多,谢玿终于忍受不了天玑的聒噪,主动提及将府库钥匙交给天玑,让她掌家。 “季春之时,初定初七,兄长迎亲,你我无缘列席,惟精心挑选礼品,以示心意。此事看似微小,但手足情深,望公主走心操办。” “公主若有不懂之处,可去请教罗姶,她持家多年,经验丰富。” 天玑如此骄傲,断不会向罗姶低头,叫她笑话。虽在谢玿面前应承,天玑心中甚是没底。 二月,天玑主谢府诸事,浑然不知何所为。不出五日,府内便鸡飞狗跳。 端明憋着笑,把这些说与谢玿听,谢玿不由得吃了一惊,好歹是公主,不至于这般无用吧?可他转念一想,天玑是皇帝最受宠的小女儿,养尊处优,这些琐事,她自然不会,倒是自己为难她了。 无奈之下,谢玿吩咐下人知会罗姶帮衬一把,自己则亲自去采买礼品。 天玑不服,硬是要跟着去,谢玿知劝不动她,便默许她同行。 坐在马车上,谢玿闭目养神,天玑倍感雀跃。她挑起车帘,睁大了眼看着外头车水马龙、繁华之景,十分新奇。她几番偏头,想叫谢玿看看,可见谢玿在小憩,又不忍去打扰。 她做什么要处处为谢玿考虑呢? 可她早已习惯待在谢玿身旁,习惯了他的音容笑貌,习惯他专注于公事的神情,谢玿垂首静思时,天玑专注于看他,她忍不住去靠近这样一位男子。有时天玑觉得自己不是出降两月,而是陪伴他两年。 天玑几番看见新奇的小玩意,又碍于谢玿,便隐忍不发。闭目养神的谢玿轻叹一声,睁开双眼,朝外头赶车的端明吩咐道: “停车。” 端明不明所以地勒了马,扭头大声道: “爷,金玉斋还没到呢!” “无碍。” 谢玿理了理衣襟,掀开车帘朝外走去,道: “便是走着去,逛一逛也无妨。” 天玑心思一转,谢玿不是个喜欢多事的人,若非是察觉到天玑的心思,才圆她这个愿。 天玑心口甜蜜,面带娇羞,跟着起身。端明替她挑起帘子,天玑弯腰走出来,一抬头,正见谢玿略显清冷的脸庞,心跳漏了一拍。 “来。” 谢玿朝天玑伸出手: “臣扶公主下车。” 就是这种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却愿为她拂开一层雪。 天玑将手搭在谢玿掌心,他的手不似初见时那般冰凉,现下是温暖的。天玑借力下车,受惯性倚上谢玿的胸口,谢玿则伸手虚揽住她的腰肢,动作有情,眼底无情。 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又是那熟悉的香火味,却令天玑脸颊发烫。天玑猛地后退,与谢玿拉开距离。谢玿拱手,道: “失礼了。” 叫天玑顿觉窘迫,撞谢玿怀里的是自己,却要他来道歉,好生不是滋味。谢玿直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回头对天玑道: “公主,走吧!” 天玑稳住慌乱的心神,跟上谢玿与之同行。天玑偏头偷瞄谢玿的侧颜,五官立体大方,又觉清冷孤傲。 丞相大人总是一副与世无争、平静从容的表情,他很少露出笑意,纵使笑,也只是嘴角略微勾起,神情还是冷的。他的目光悠远深邃,叫人看不穿猜不透,似在追忆往事,又好似沉思当下。他身形落拓,静立一方时,倍显孤寂,身影里染上无边的寂寞。 这样的丞相大人,似是很难相处,可他本身就像一座宁静无波却深不可测的潭水,吸引着天玑。 在天玑眼里,谢玿看似无情,却温柔缱绻。她想靠谢玿近一些,走近他、了解他、分担他的忧愁。天玑时常想,以前的谢玿,是怎样的?以后的他们,又会是怎样的? 天玑自己也发现了,她对谢玿,情愫已生,可她甘之如饴。 …… 谢玿带着天玑在街头信步而行,郎才女貌,引得无数人驻足回首,观望惊叹,艳羡不已,左右交互,窃窃私语。有人认出丞相谢玿,便立刻辨认出天玑公主,果然是雍容华贵,为了叫公主与丞相瞧见自己,挤上前来躬身行礼: “草民拜见公主、丞相!” 旁人见了,震惊之余,亦慌忙行礼。 瞧着人们脸上的尊敬,天玑心头被自豪感填满,对皇族的自豪,自豪在此姓氏的治理下河清海晏,面上不觉扬起灿烂的笑容,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谢玿眼珠微转,瞥见了公主脸上的笑容,随即将目光收回,眼中却多了几分阴翳。 他看懂了天玑的笑,她本身长相甜美,这般笑起来,更是宛若天仙。但谢玿只觉得这样的笑残忍至极、嘲讽至极。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皇族荣耀? 以血开路,枕骨为基,皇族荣光万丈,忠臣死无全尸。有人受万民景仰、四海爱戴,有人却被千夫唾弃、尸骨难安。凭什么? 谢玿复看了眼天玑,她依旧笑容灿烂。 ……罢了。 再如何恨,也困于当下。 传闻这被皇帝放在心尖上宠的六公主天玑长得那是花容月貌,连驸马爷,都是朝堂上势头最猛的新贵、这两年来声名鹊起的公子谢玿,两人在一起,胜过天仙。京中之人闻讯赶来,争着抢着要一睹二人的风姿。 眼见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谢玿无可奈何,给端明一个眼神,便朝手足无措的天玑伸出手,道: “公主,臣带您逃。” 天玑呼吸一滞,眼前之人眉目柔和,言语温柔,叫春光失色。天玑心中对谢玿最后一层防备也崩塌,只剩下一片柔软。 不待天玑反应过来,谢玿已是牵过天玑的手,拉着她冲出人群。周围传来一阵艳羡之声,端明拦在众人面前。暴喝一声: “谁敢跟!” 两人向前跑去,恍惚间,天玑听到一女子说: “两情相悦,莫过于此。” 天玑面上发烫,看着眼前拉着她跑过长街的男人,锦衣玉冠,身修如竹,衣袂翻飞,天地苍茫,可天玑眼中只剩他一人。 两情相悦,我若心悦你,你亦会欢喜我吗…… 第16章 苦情僧劝解心头结 此时京中因二人闹得沸沸扬扬,采买只能先搁置,为求清净,谢玿租了一辆马车,带着天玑来到净眼寺。 站在山脚下,天玑举目,入眼是古朴的石刻,百余长阶,青灯引路,梵香净身,周遭鸟鸣清越,山神送来徐徐清风,沁人心脾。 天玑看了眼谢玿,目光落在他的衣袍上,心中忽而升起一个想法: 谢玿带着一身香火味,来这会不会有一种归宿感? 天玑想到谢玿削发出家,身披袈裟,站在她面前双手合十念到“阿弥陀佛”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一旁的谢玿清咳一声,提醒天玑道: “公主,入寺吧。” 天玑这才敛了笑。 谢玿先她一步往上走,在前方带路。天玑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难免有些失落。可她忽然想到: 寺院清修之地,如此这般,想来是不成体统的。 思及此,天玑心中有了一丝安慰。可怜公主不知,正是她眼前这位君子,当初与王玢在这清修之地云雨巫山、缠绵悱恻。 于是天玑乖乖跟在谢玿身后,可当她看到一对执手谈笑的男女走过时,天玑郁闷了,她望着离她数步之距的谢玿,唤道: “谢玿!” 谢玿身形一顿,回头看她。天玑瞧见他眼中莫名的情绪,像是……失望?天玑忽而心生退缩,话到嘴边变成了: “……你且等等我。” 谢玿依言,站在原地等候,待天玑跟上后,谢玿放慢了脚步,与之同行。天玑悄悄去看谢玿的神情,果然又是那失了魂的表情。 天玑不免郁闷,她到底哪点犯了谢玿的忌讳,令他沉思不已。这种神情,她只在失了宠的宫妃脸上见过,悲愁掺半,平静的眼神里裹挟着落寞。 为何?为何会如此? 天玑猜不透,她忽而意识到,她完全不了解谢玿,完全。 而谢玿不知天玑心中所想,他亦未察觉身旁人情绪的变化。几年来,这百余长阶,皆他独自一人走过,那与他结伴而行的人,早已不在。故地重游,神思恍惚,忽闻身后一声“谢玿”,宛若故人。失神回望,满心遗憾。 入了那重梁雕画的大殿,天玑跪在蒲团上,虔诚合掌,余光瞥见身旁有人下拜,天玑偏头看去,确非谢玿。目光寻找一番,见谢玿静立一旁,天玑不免问到: “驸马不拜吗?” 谢玿答:“无可为拜。” 天玑闻言替他细数道: “国与家,亲与民,皆可为之拜,为何不可?” “不愿拜罢了。” 天玑不再强求,闭目虔诚下拜,愿家国同兴,亲友无虞,百姓安乐。天玑拜完,起身,正欲与谢玿去祈愿,一老方丈拄杖而出,胡髭尽白,形若残烛,眼球略显浑浊。老僧在谢玿面前停下,天玑好奇地打量着他,谢玿见状奉揖道: “思吉长老。” 天玑吃了一惊,连忙行礼,眼前这位,便是那德高望重,帝王三请而不入的思吉长老。 思吉长老微微颔首,盯着谢玿,话却是对天玑说的: “公主,老衲有些话,与相爷单独一谈。” 天玑知这是要她回避,便知趣地行了个礼,朝殿外走去,而谢玿,则随着思吉长老进了耳室。谢玿刚坐定,一杯苦茗便被思吉推到他面前,思吉开口道: “老衲一直在等你。” 谢玿面无表情,道: “可惜,谢某不愿长老等。” 当初思吉让他等一等,叫他莫负有缘人,可到最后谢玿还是负了他。现下思吉说在等谢玿,他这又是要负谁了吗? 思吉道:“若是五年前,老衲等的便不是你了。” 五年前,一切尚未开始。 “世间安有‘如果’?逝者如斯,长老不必多言。” 谢玿淡声道。 “是没有如果,一人身死,带走两个人,一个是老衲的徒儿,王繇,一个便是你了。相爷,你现在,何尝不是行尸走肉?” 谢玿不作回答,思吉便又道: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谢玿,放下仇恨,放过自己,你心中有怨,已成枷锁。纵使你现在能护住这家国,长此以往,终将自缚,又有谁来护你?莫要……” “莫要再负有缘人?” 谢玿嗤笑一声,道: “长老,我连自己都恨,又如何能放下?如何能不负?这世上我最想护之人已去,纵是枷锁又如何,我心甘情愿。您为何唤‘思吉’,您自己也放不下,不是吗?” 末了他道: “我已无有缘人可负。” 思吉盯了他半天,才叹了口气道: “非也,老衲只希望,你莫要伤害爱你之人罢了。” 谢玿一愣,不是莫负,而是莫伤害。 “你放不下,老衲亦无能为力,本是飘渺一缘,浮萍之人,幻梦之身,今已根植心间,日后穿肠破肚。孽缘,当真是孽缘。” 谢玿听罢,面色一沉,孽缘?他与王玢,怎么会是孽缘?而思吉却垂首摇头,喃喃自语道: “错了,全都错了……” “长老,这是何意?” 谢玿沉声质问。 思吉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 “你既不信,何必多问?” 谢玿并不因此而恼怒,反而面色和缓,淡声回应道: “既知我不信,长老何必多言?” 思吉知终究是劝不动他,复叹了口气,闭嘴不再多言。谢玿便行礼告退,行至门口,谢玿驻足,略微偏头侧眸,有意道: “长老,您真是……糊涂了一世啊。” 思吉闻言一怔,心里苦笑不已。原来,谢玿都知道了啊,他和谢玿一样,都明白最好的路该怎么走,可都愿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像谢玿放不下王玢,他亦放不下那墙头花丛上,言笑晏晏的杜英吉。 思吉长叹一声,呼去胸中尘浊,他定定地坐着,神色安详,心事随往事而去。窗外春色迷人,却唤不起思吉眼中的清明。弥留之际,他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女音问他: “那你呢?叫我放下你,你又为何不放下?你又何苦叫思吉?思吉长老,你为何放不下她……” 英吉……英吉啊…… 待谢玿听到端明来报:“净眼寺的思吉长老,昨日圆寂了。”他右手一颤,在奏折上留下一大团墨团。谢玿淡淡地应了声,垂眸盯着那团墨迹,目光略有些凝滞。 天玑照常坐在书案一旁,她早已忘却昨日与谢玿的不愉快,现下听到这个消息,想来谢玿与思吉长老算是故交,她立刻小心观察着谢玿的表情。见他虽面色未变,眼神却透着悲伤。 见谢玿无半点表示,天玑也琢磨不透谢玿的心思,但她总想为谢玿做些什么,比如,红袖添香? 天玑起身,伸手,欲替谢玿磨墨,谢玿突然问道: “公主,是想练字吗?” 这谢玿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天玑干笑两声,道: “久坐有些乏了,不过是起来伸展一下筋骨。” “公主日日待在书房,的确需要多加运动。不若公主到院里散散步,花开得正好,无人欣赏,空自落罢了,倒是可惜。” 天玑被谢玿说得心动,于是,六公主被顺理成章地请了出去。 天玑前脚刚走,端明后脚即来,去而复返,必有要事。谢玿淡声问: “如何?” 端明答:“事无巨细。” 谢玿手中笔一顿,好一个事无巨细!不由得嗤道: “皇宫里出来的,怎会是善类?陛下正乐着吧?他生养了个好女儿。” 端明有些担心: “爷,咱对公主,还是稍做防备吧!” 谢玿闻声挑眉,问道:“我偷了吗?” 端明老实答道:“没。” “我抢了吗?” “没。” “我贪了吗?” “没。” “我是结党营私、还是觊觎他的江山了?” “……没。” “那有何可防?我不偷不抢不贪,连这权力,不亦是他们一点一点吐出来,送到我手上的吗?谢某身正不怕影子斜。” 端明欲哭无泪,这样才可怕嘛,爷!您这城府和手段,鬼见了都要畏惧三分,让人不得不防啊!何况是独坐高台的帝王,日渐成疑。 当然,这番话,端明打死也不会说出来,人生苦短,爷那阴晴不定的性子,他早摸得透透的。至于天玑公主,若非身份特殊,爷不至于同她虚与委蛇。 谢玿摆摆手,端明行礼退下。谢玿垂首办事,听见门开的声音,谢玿气笑了,只当是端明忘性大,有事落下未曾汇报,抬头道: “你怎么……公主?” 谢玿不解地看着天玑,随即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茶盏上。天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解释道: “我怕驸马渴了,就……就……” “公主何时过来的?” 谢玿这话问得没由头,天玑不得其解,如实回答道: “才刚。” 谢玿听罢“嗯”了一声,双手接过天玑手中的茶盏,温和一笑道: “有劳了。” 天玑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笑眯眯地看着谢玿捧盏微抿,内心生出成就感。 对于谢玿而言,日子平淡,不过是家中多一人,枕头分一半,责任多一点。如今他能理解王玢对罗姶的感情,是照顾,就如同他照顾天玑一般。 而对于天玑而言,生活新奇充实,心悦之人在身旁,日子再平淡也别有趣味。 第17章 赴宴簪花惹人喜爱 暮春时节,迟芳才绽,却已是落英缤纷之景。 天玑收到了淮远侯夫人的请帖,邀请她参加侯府簪花宴。 天玑兴奋得两腮飞起红晕,趁着晚膳时,告知了谢玿。谢玿听罢只道:“公主是该多走走,多到府外散散心。”末了加上一句:“我会让端明跟着去,他可护公主安全。” 天玑心中甜蜜,听谢玿的语气平平淡淡的,好似不甚在意,却舍得拨他最喜欢的心腹端明跟着自己,他到底是在意自己的。谢玿并未想太多,天玑身份特殊,保护公主是职责,交给端明他放心。 翌日,谢玿一早起了,他正在穿衣,天玑亦跟着坐起,两眼惺忪,呆呆地看着谢玿。只着亵衣的他,体长背阔,动作间腰显得劲瘦有力,若披上长衫,则显得他身形修长,气质清冷。天玑红了脸,此人,是她的夫君。而她,是谢玿的夫人,谢夫人。 婢子伺候着,天玑慢腾腾地下了床,谢玿已经离开,天玑依然浮想联翩: 若是与谢玿肌肤相亲…… 天玑立马驱散心中的想法,非礼勿念,非礼勿念!可是,他们已是夫妻,于情于理,念一念也无可厚非…… 婢子瞧着天玑脸上的红晕,赞道:“公主气色真好!” 天玑略感羞赧,那婢子又道: “相爷待公主真好!相爷在各地搜罗奇珍异宝,天下的奇珍异宝都被爷寻来送给公主!您与爷郎才女貌,又恩爱如此,外头的人都称赞您与相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天玑红着脸问: “真的吗?他们果真这么说?” “那可不!相爷常嘱咐我们陪着您给您逗趣,带您出府散心,这是怕您闷坏啦!相爷对您可真上心,真真是羡煞旁人!” 天玑心下甜蜜,又问到: “那他待罗姶,可也是这般?亦或是,他可曾这般待过旁人?” “未曾见过爷对何人如此上心,您还是头一个。虽说罗姨娘是位娘子,却与爷生疏得很,鲜少见着二人相处。” 那婢子认真看着天玑,道: “公主,容奴说句真心话,这府里头,总归是要有位夫人的。您是帝都的公主,亦是相府的夫人,如此一来,与爷可是更加亲近,与府中奴仆,亦更亲厚,不是么?公主意下如何?” 天玑心动了,她看着那婢子,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奴唤初韵。” “那好,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伺候着,做我的大丫鬟,我不会亏待了你。” 初韵大喜,连忙行礼谢恩道: “谢夫人!能在夫人身旁伺候着,是初韵的福气!” 天玑厚赏了初韵,她未带陪嫁丫头,一来是淑妃不乐意,她知天玑的性子,若叫丫头爬到主子头上,天玑必然委屈,倒是宁可叫她回皇宫回得勤些。二来,经过上次毒汤一案,陛下为给谢玿一个交代,对天玑身旁的人做了一次大清洗,谢玿理所应当地遣回了宫里送来的奴仆。天玑是公主,在谢府受不上委屈。 天玑身穿藕色绣金短袄,下着碧色芙蓉裙,头戴云翠金步摇,端得是清秀温婉,楚楚动人。初韵打趣道: “夫人果真国色天香,此去赴宴,定能艳压群芳!” 天玑羞赧一笑,不禁想到谢玿,若他见了自己,可会觉得好看? 天玑出府,端明正候在马车旁,见天玑出来,立马上前恭敬地迎着。天玑在初韵的搀扶下登了车,端明高喝一声,马车直驱长街,奔侯府而去。 天玑下了马车,一抬头,便瞧见几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地写着“淮远侯府”四个大字。朱门漆柱,无不彰显着主人身份显赫。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正候在门口,一瞧见天玑,立刻笑脸迎上来——她奉侯夫人之命特来迎接天玑公主。 天玑瞧着她面熟,却不知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究竟是何人。那夫人察觉到天玑面带惑色,热情似火地向天玑行了一礼,而后添了一句: “妾身正是奉了侯夫人之命,代我家世子爷,特来迎接公主莅临的!” 不消讲,这位便是淮远侯世子妃李慕之了。 天玑神色从容,报以微笑,举止大方得体,微微颔首以示回礼,提点道: “世子妃不必多礼,我现在却不是公主,但愿你唤我一声‘谢夫人’。” 李慕之一愣,笑容里带上一丝暧昧,道: “谢夫人,请随我来。” 天玑从容迈入淮远侯府。 早闻淮远侯卸甲之后,生活富贵奢靡。今日往那府上一看,倒真是了,金银珠宝,比比皆是,雕梁画栋,贵比皇宫。天玑轻啧,相比之下,相府显得格外风雅清贵。天玑并不欣赏淮远侯府的奢靡,但亦知这是其一种自保手段罢了。 直到李慕之将人引入堂中,天玑才知自己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不免有些尴尬。天玑望着那一张张妆容各异的脸,有的瞧着面生,有的却是眼熟的紧。随后目光落在她们的衣着上,无一例外是长袍,天玑上衣下裳,倒是清新矜贵,别具一格,叫人眼前一亮。 为首两鬓斑白、风韵犹存的老妇人拄杖行礼,道: “臣妇,见过天玑公主。” 周围人都跟着行礼道:“妾身见过天玑公主。” 天玑哪里敢受超品夫人的礼,正要叫免礼,一旁的李慕之却是笑出了声道: “错了错了!今儿个请来的可不是公主,而是丞相夫人,谢夫人呐!” 反应过来的夫人姑娘们红了脸,暧昧地笑开。天玑不觉脸上发烫,走到侯夫人面前,行了个礼道: “见过侯夫人。世子妃说得不错,今日我以谢夫人之名前来,我这诰命夫人,万万受不起侯夫人一礼。纵是公主,对您亦是要恭敬。” 侯夫人犀利的眼中染上一丝笑意,看着眼前清雅秀丽的谢夫人,拉过天玑的手,慈爱道: “公主自谦,臣妇也不做作,还请谢夫人,陪同老身前往后花园。” “夫人请。” 天玑扶着侯夫人往花园走去,众人随同,沿一条鹅卵石小道,有说有笑地走着,两旁正是奇花送香,沁人心脾。 天玑的目光四处流连,百芳暮色,靡而不颓,奇草异卉,香乱迷蝶。或是寻常春芳,清新亲切,或是落梨吹雪,自俱风雅。桃花灼灼,夭而不艳,或富贵如牡丹,或淡雅如竹兰。竹林阴翳,杨柳依岸,画桥栏杆,贵女嬉戏其中,相互赠簪,浅饮微醺。 天玑几欲醉死在这春色里,只是对于其中暗藏的勾心斗角,天玑充耳不闻,装作不知,不愿参与各路显贵的斗争。 天玑手捻一支做好的桃花簪,来到独坐亭中、静观众女的侯夫人身边。 “要为夫人簪上吗?我手艺粗鄙,这簪子也显得拙劣,但愿侯夫人不嫌弃。” 侯夫人笑了笑,道: “憨直可爱,有劳谢夫人了。” 这一句,不知说得是簪子,还是人,或许都有。 天玑便仔细着替侯夫人簪上,在侯夫人身旁坐下,远望着那边嬉闹的贵女们。 “侯夫人不去凑凑热闹吗?” “老了,不思此类游戏,但此惯例,我也只消看上一天,便满足了——夫人何不参加?” “盛宴之上,难免鱼龙混杂,有些东西,不听也罢。在此谢过侯夫人美意,邀我共赏佳宴。” 侯夫人笑开,道: “倒是你来令这宴会别有趣味,往年都是些熟面孔,我早也乏了。你长在深宫里,身边最不缺的便是这些尔虞我诈,厌烦了罢。不过我倒是喜欢你喜欢得紧,人都道皇宫深似海,依我看呐,未必没有清莲开。” 天玑浅浅一笑,道: “夫人过誉,虽未精通,广有涉猎。” 侯夫人惊讶了一瞬,见天玑浅浅笑着,叹道: “你这孩子,倒是坦诚。” 天玑笑意更深,道: “诚如侯夫人所言,那晚辈便更坦诚一些。实不相瞒,晚辈早听闻侯夫人雷霆手段,治内有方,稳而不乱,井然有序。晚辈不才,对此一窍不通,自惭形秽,特向夫人请教治内之法。” 天玑话中处处谦敬,不盛气凌人,不仗势欺人,毫无公主架子。侯夫人不免好奇谢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能让高傲的金凤凰低下她高贵的头颅。 侯夫人笑意深长,目光落在天玑脸上,似一团火,快将天玑灼熟。侯夫人笑问道: “在你眼中,丞相是怎样的?” 天玑思忖着,谢玿是什么样的呢?清冷?孤傲?或许,还有点温柔…… “雪域孤松。” “为何?” “遗世独立,风华独一,我心悦之。” 侯夫人吃了一惊,这位丞相竟能将堂堂公主迷得神魂颠倒,究竟是怎样的绝代风华? 不过,她倒是很乐意结交六公主的,何况,这孩子俏皮讨喜,又跟自家侯爷有着亲缘,何乐而不为? 于是侯夫人细细与天玑讲起,天玑听得认真,是抱定了心思要将“谢夫人”做好的。侯夫人十分满意天玑,连带着对谢玿都高看一眼。 日暮时分,整座帝京都浸在粉色的晚霞中,相府的马车才悠然驶离淮远侯府,蹄声清越,一路散落。 天玑似有些不舍,心情却很雀跃。谢玿因宫中有要务缠身仍未归,天玑便独自用膳,而后坐在窗台前,托腮望庭,等着谢玿归来。 第18章 马上长枪良人模样 当清冷月色使满庭覆上一层白霜时,谢玿才披着月华入院来。他看见屋内烛火依然,小窗支起,窗头的天玑却睡着了。谢玿不免放轻了动作,走到天玑身边,垂眸看了一会,柔声唤醒她。 天玑睡眼朦胧地看向谢玿,嘟囔了一句:“谢玿?” 谢玿微颔首,问道: “今日可是累了?何不早点沐浴休息?” 天玑缓了一会,现下已是完全清醒,她解释道: “我在等你。” 谢玿走向桌子的步子一顿,回头看向天玑,道: “近来政事繁忙,归无定期,公主此番,或成徒劳。往后便不必等了,早些休息,莫要过于操劳。” 天玑听出他话里的疏远,又见他神情生冷平淡,不免心里来了气。雪域孤松,雪域孤松,真是孤个鬼哦! “我有什么好操劳的?吃了睡,睡了吃,日日游戏,一事无成,一无是处,如何能当好这家中主母,治理好这府上?” 天玑见谢玿面带惊讶地看着自己,声音弱下去,道: “相爷披星戴月而归,分明是你更操劳。我安坐堂上,甚是闲散,只是想等你归来,却自己先睡着了。你却叫我莫要操劳,可是要折煞我了,叫我好生愧疚。” 谢玿仔细看着天玑脸上又气又愧疚的表情,心生异样。有一人会在深夜等你,这个人是他名义上的妻,很别扭,却不反感,也不讨厌。 谢玿一言不发地吩咐人伺候天玑沐浴睡下,自己则独立庭中,望着天上那一弯弦月。 月色清冷,云气飘荡,朦胧了夜幕,亦朦胧了他的眼。置身于这无边的凄清与静谧中,谢玿忽觉时光流转,仿佛看到当年江亭下凄惨的月夜,他一人坐着,等着他的心上人。 心上人迟迟未至,他独酌大醉,在那人踏月而来后,不顾一切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他全都记起来了,记起了王玢予他的回应,生涩的一吻,却久久回甘,如蜻蜓点水,却掀起万丈惊涛。 往事如马上刺出的长枪,撕裂时空,呈至眼前。遗忘在忆海之事,在月光下却无比清晰地回想着,谢玿心中欢喜,眼眶却湿润了。 谢玿被勾起思念,只觉得酒瘾又犯了,浑身难受,便想去山寺中大醉一场,沽一个好梦。他回望屋子,忍了忍,最终作罢。 夜晚与天玑同床而眠,天玑均匀的呼吸声传来,随即那小小一只便开始寻找他的怀抱。谢玿只望着窗头清辉,寂寞难眠,他轻轻推开天玑,披衣启户,就着月色行过长廊,最后入了书房。 谢玿点了灯,待在里头,一夜未出,而那经久不散的香火味,似是更浓上几分。 谢玿踏着第一缕晨辉出门,星星稀稀落落地碎了满天。小雨季将至,空气变得湿重,天玑的春困也重上几分,日上三竿,天玑才堪堪睡得餍足。 自觉懒散,天玑羞愧难当,红着脸叱初韵道: “怎不叫我起床?身为一府主母,这般懒散,成何体统!说出去,倒是要叫人笑话。” 初韵并不惶恐,她知天玑这是佯怒,又知她性子宽容活泼,便不怕诓她道: “是相爷特意吩咐,叫莫扰了夫人清梦,奴这才不敢来唤。” 这一招果然管用,天玑呆了一瞬,面露娇羞,目光似游云飘忽,最后才落定在初韵身上,小声道: “那你也该唤我……” 初韵笑将起来,为天玑梳妆,又提醒道: “夫人莫忘了侯夫人所言。” 天玑有一瞬间的凝滞,后恍然大悟。 侯夫人说,每一位当家主母,首先要管的便是库房钥匙和出入账簿。如今府中是罗姶管事,钥匙自然捏在她手中,今日不是罗姶前来问安的日子,天玑少不了亲自去一趟,虽然,她极其不待见罗姶。 思及此,天玑立马叫初韵给她打扮得有气势些,连早膳也未用,风风火火地往西院去了。 西院并非在相府西边,而是相府扩来的地,建在东北角。 西院地阔,环境清幽,山石草木,竹树环屋,鸟啼虫鸣,小潭游鱼。饶是天玑,也不觉羡慕几分。区区一个姨娘,住得比主君还要好。可若天玑去过王氏相府,便会知此西院与彼西苑一般无二,连名字也如此相像。罗姶是个念旧的人,谢玿也是。 对于天玑的到来,罗姶并未表达出太多的悲喜,她的目光沉着如潭水,波澜不惊,倒是与谢玿怪有夫妻相。天玑心里不痛快,但一码归一码,她还是坐在上座,将自己的目的说出来: “罗姶,头先我不懂掌家,故这个家是你在管,可我才是主母,这权力,你自当交还于我。” 直入主题,简明扼要。 罗姶神色并无什么反应,她只将天玑静静地望着,道: “听闻夫人昨日受淮远侯夫人之邀与宴簪花,今日便于西院问权。夫人若欲学习掌家之术,可与妾身商讨,妾身定当尽力辅佐,以便夫人独掌大权。夫人,何必假他人之手。” 天玑自然不愿,她本就勉强容下罗姶,仍与她心有芥蒂,怎么可能与她共事? 天玑轻笑一声,道: “罗姶,你这算盘,打得真是响啊!” 罗姶无视天玑的嘲讽,道: “妾身并无他想,只想以此来回报相爷,庇护之恩。” 天玑冷哼: “我可不信你会如此单纯。” 似乎是为了叫罗姶难堪,天玑故意道: “也是,毕竟你曾嫁给了一个乱臣贼子,耳濡目染,或多或少学到些。饶你不死,已是陛下网开一面。而今你如此轻贱,如何配得上相爷?逆贼之妻,有何可信?” 罗姶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眼神无措,笼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一口银牙咬碎,生硬地挤出字句: “夫人……您没有资格,说他半句不是。是不是乱臣贼子,不由您说了算。我的夫君,我了解他,若非是走投无路,何必……” 罗姶声音带颤,再说不下去。 她是妇道人家,不懂朝堂的弯弯绕绕,忽有一天主君入狱,她张皇失措,四处砸钱求问,企盼得到一点儿王玢的消息。才抓住一点眉目,狱中传来王玢畏罪自杀的噩耗,全家都被没籍流放。 她如一只惊弓之鸟,夜夜噩梦,恐惧不安环绕着她,她整日以泪洗面,还要被官兵粗鲁蛮横地催促着赶路。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相信王玢会是通敌叛国之人。 流放路上,失踪月余的高忆突然出现,托官兵好好照顾她。她哭着求问王玢的消息,高忆神情隐忍,望着她,半晌才道: “夫人,爷从未对不起天下。” 高忆来如鬼魅,去如残风。她怔愣半晌,跪倒在地,垂首流泪,指甲掐进手心。王玢不负天下,可王玢负了她。王玢护了国,国可曾护他的家? 之后,有人携敕书将她带回京城,她本心如死灰,可当谢玿急匆匆入堂来时,她忽而明白王玢的苦心。王玢自始至终保不住的,只有他一人。恨也好,怨也罢,心系他这许多年,怎轻易放得下? 如今听当朝公主言语诋毁王玢,罗姶心痛难耐,神情冷然道: “您没有资格,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放肆!” 天玑目光骤冷,罗姶竟敢如此以下犯上!罗姶被婢子压着跪下去。公主的傲气一下冲上来,天玑怒火中烧,她冷声吩咐: “掌嘴。” 一旁的婢子面面相觑,踌躇着要不要动手。相爷对罗姨娘的礼敬她们有目共睹,可夫人的吩咐,也不得不听啊…… 下人的反应,让天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天玑虽生气,却也不是真心要打她。 这罗姶着实令人生厌,又轻易打不得她,天玑的气焰消了一半,少不得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罢了,看在相爷的面子上,便饶了你这回。” 天玑不解气地嗤道: “相爷待你亲厚有加,你却仍惦记着你以前的夫君,用情至深,竟敢以下犯上。他本就是乱臣贼子,我如何说不得他?真替相爷不值,护了个包藏贰心的货色,怕是家宅难安。” 罗姶毫无血色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她慢慢站起,轻拂衣裙,稳了稳身形道: “夫人伶牙俐齿,字字如刀,相爷许是还未曾见过这样的您吧?” 天玑一愣,便要怒斥,罗姶却嗤笑一声道: “在他面前便是那般柔顺乖巧的模样,夫人这是对相爷动心了。” 天玑不悦,冷哼道: “怎么?只许你独霸他,不许我喜欢他?” 天玑神色一滞,想到什么,气急败坏道: “看到我喜欢上一个处处护着你的人,你很有成就感,可对?你在取笑我?” 罗姶瞧着天玑这副样子,心下生出几分畅快,但到底眼前之人,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年长天玑这么多岁,倒还是怀着些长辈的怜爱。于是道: “谢玿从未倾心于我,我亦不曾爱上他,我与他本两不相干,只因故人之托,我得其庇护,苟且余生。” 天玑将信将疑,谢玿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谢玿太过维护罗姶,处处留心她,叫天玑误会。现下再次听到,天玑有些迷了,不觉问道: “故人是谁?” 总不会是王玢吧?一个乱臣贼子。 罗姶垂眸掩去悲伤,道: “夫人不必知道。” 天玑不悦地撅了撅嘴。 罗姶看她终究是孩子心性,心思单纯,也坏不到哪去,算是对天玑的怜悯,罗姶好言相劝: “夫人,最好是莫对相爷动心。夫人不知相爷的为人和手段,亦不知他的心肠,绝不是和善的主。以前是,可如今的相爷心中了无情分,若夫人一意孤行,到时莫是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而悔不当初才好。” 天玑勃然大怒,指着罗姶怒声道: “滚出去!本宫与他如何,不必你来置喙!” 罗姶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那便看看,公主是如何惨败给她口中的乱臣贼子,她拭目以待。 天玑见罗姶走得潇洒,气急败坏地朝罗姶的背影吼道: “相爷如何,本宫有眼,不必你在此挑拨离间!” 天玑当真是气极了,这罗姶什么意思?她很懂谢玿吗?让自己死心?无论如何,天玑都讨厌罗姶教育她的样子,尤其当着她的面说谢玿的不是。 谢玿是谢玿,是天上月,是崖间松,是枝头雪,是温润如玉,亦是清冷如秋霜。总之,是良人的模样。 第19章 若未动心莫承人情 天玑一如既往朝宫里递着信,不过不似之前那般频繁,一是谢玿忙起来一天到晚不着家,她没什么好告诉帝的。二是掌家之后,天玑才知当家主母的难处。从刚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如今被她治理的差不多称得上井然有序,天玑虽累,却有莫大的成就感。 谢玿从端明那听说了天玑掌家之事,并无异议,只是让端明去提点罗姶让她帮衬一下天玑。 端明自然没敢告诉罗姶,他听下人说了天玑和罗姶之间的不愉快,却没告诉谢玿。主子一天到晚为了改革之事忙得茶饭不思、寝不按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别让他操心了。 端明既当护卫又当管家,却也是毫无怨言,心甘情愿。 …… 淑妃有月余未见着天玑,常常挂念,便派轿辇去将天玑接入宫。一见到天玑,淑妃满心欢喜,拉着天玑的手在小榻上坐下,含笑的眼一直端详着天玑。天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道: “阿……阿娘,您总是这般看着我作甚?” 淑妃笑得温柔,道:“我看我的孩儿,许久没看到了,怎么看都好看!” 淑妃抚着天玑的脸,眼中流露出心疼,问道: “怎么瘦了点?我的好姑娘,最近可是胃口不好?还是太操劳了?” “不是的,阿娘!” 天玑笑着,颇为自豪道: “我当家了!如今整个相府,都归我管!早先我不是同您说了嘛,是那个妾室掌家,如今我收权,难免累些!” 淑妃高兴,道: “这是好事啊!嫄媗,你好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天玑笑着低下头去,眼中尽是温柔,轻声道: “我,我只是想为他做些什么!” 淑妃欣慰地看着自家女儿,她的嫄媗这是对谢玿上心了,瞧瞧,这都变得贤惠了! 夫贤妻慧,相夫教子,温柔以伴,平安一世,这种生活,是少女时期的淑妃向往憧憬的。只是,一入皇宫,这些便成为泡影。帝待她好,可是君恩如流水,她所贪不多,她真心替自家的女儿高兴。 淑妃拉着天玑聊了下谢府事宜,眼中尽是赞赏。不过天玑三句不离谢玿,倒是叫淑妃有些吃味。听天玑说罗姶的事,淑妃皱眉,她琢磨不透谢玿对罗姶的感情,只叫她看紧了罗姶。 但眼下有件事更为要紧,淑妃拉着天玑,严肃问道: “嫄媗,你这肚子,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天玑一愣,脑中闪过谢玿更衣时的情景,修长的指解开腰带,散下长发,从容地褪去衣袍,只剩雪白柔软的亵衣,在烛光下隐隐勾勒出谢玿劲瘦的腰肢。他侧颜俊美,曲线平滑刚毅,波澜不惊的面色,略显清冷的眼眸……天玑的脸瞬间红了,目光躲闪道: “我……我也不清楚。” 淑妃从天玑的反应中嗅到不正常的味道,她立刻抓住天玑的手,警觉地问道: “怎么回事?嫄媗,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天玑目光闪烁,不敢正视淑妃: “我有什么瞒着您的,您太过多虑……” 开玩笑,她和谢玿,都还未曾圆房! 淑妃脸上大写的不相信,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撸起天玑的衣袖,吓得天玑花容失色抬手去捂,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点守宫砂在雪白的手臂内侧红得刺眼。天玑不敢正视淑妃山雨欲来的表情,只尴尬地笑着。 淑妃万万没想到两人尚未圆房,她厉声问天玑:“怎么回事?你怎么还有守宫砂?” 天玑失了笑,有些丧气道: “诚如你所见,我和谢玿,压根就未行房。” 淑妃皱着眉,脑海中浮现那少年的形象,倒是个温润如玉的主。她脸色一变,带着些惊惧,语气迟疑地问天玑道: “他………是不是,嗯,就是……不举?” 天玑愣了一瞬,随即憋不住笑了起来。淑妃有些羞耻,但事关女儿的幸福,她必须得问清楚。奈何天玑笑得花枝乱颤,满不在乎的模样,淑妃忽而有些生气,道: “你若不说,待会儿谢玿来,我亲自问他。” 天玑一听谢玿会来,坐直了身子,问道: “谢玿会来?您差人去传唤了吗?” 淑妃见天玑丝毫不在意那个……嗯……不举的问题,只关注谢玿,气笑了。她推了推天玑,道:“说正经的!” 天玑清咳一声,道:“没有啊,阿娘,您多虑啦!” 这下淑妃心里泛起了嘀咕: “不是啊……那为什么他不碰你?莫非他喜欢男人?” 天玑看着淑妃脸上满满的担忧,哭笑不得道: “阿娘,您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他若喜欢男人,那罗姶算什么?” 淑妃转念一想,也是哦!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忧: “你和谢玿那夜当真没同房吗?明明送了落红帕来啊……” “真没有!”天玑解释道,“那帕上的,是我的葵水!” “你!” 淑妃气结: “你们那是欺君之罪!” 随后她又生气道: “他为什么不碰你?他不想碰你?他不喜欢你?” “不是的,我的好阿娘!是我不让他碰的!那时我对他尚无好感,他看出我不愿意,征求了我的意见,便什么都没发生。后来他太忙了,或留宿宫中,或很晚归来,便不了了之了。” 淑妃一听,快气疯了:“你可真是胡闹!”淑妃气呼呼的,“我倒希望他强来!” 天玑一下瞪大了眼,气道: “那还不是因为您总在我面前夸他,叫人好不反感,心生厌恶,我才不喜欢他。” “倒是成我的不是了!若非阿娘我旁敲侧击,你能许到这么好的人家吗?” “本来就是!” 天玑不甘势弱: “我与他素未谋面,怎会喜欢他?” 淑妃气笑了: “素未谋面?我给你创造了那么多机会,你不是无暇便是称疾,怪素未谋面做甚?” 天玑一下噎住,嘟囔道: “反正就是您的错……” 淑妃面色柔和下来,劝天玑道: “嫄媗,你和谢玿要多加把劲,总要攥个孩子在手中,才能让他对你死心塌地。” 天玑哭笑不得,可她突然想到,谢玿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他是否,也喜欢自己? 见天玑不为所动,淑妃叹道: “罢了,等下谢玿来,我好好和他聊聊,提点提点。” “母亲!” 天玑害羞了。 淑妃眯眯眼笑着,看着天玑,忽伸手推了推天玑,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方才说的那个,嗯,不举,你切莫告诉谢玿,他少不了要生气。” 天玑哭笑不得,安慰淑妃道: “放心,阿娘,相爷很大度的。” 淑妃嗔怪地看了天玑一眼,这时宫女来报:“淑妃,驸马求见。” “哦!快请他进来!” 谢玿从容入内,施施然行了个礼,道: “见过淑妃、公主。” 淑妃一见到谢玿,面上露出柔和的笑,亲昵地上前拉过谢玿的手。谢玿面上闪过不适,淑妃全当没看见一笑了之。孩子嘛,近着近着就亲了。 “你看你,操劳过度,都有些憔悴了。瞧这你现在的模样,与上回比,又更瘦了些。” “多谢淑妃挂念,为人臣,为国分忧乃是分内之事。” 淑妃越发喜欢谢玿,心疼道: “我倒希望你多个心眼,多替自己想想。前些日子皇上赏了些人参,回头让嫄媗炖了给你补补。你母亲不在身边,嫄媗又是孩子气,难免照顾不周。你也是我的孩子,我看了都心疼,何况你母亲呢?” 谢玿不好拒绝淑妃的好意,只得谢过道: “多谢淑妃,谢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淑妃温柔地笑着,道: “嫄媗初为人妻,多有不善,还望你多担待。” “不,公主做得很好。” 不给他惹大麻烦,可不就是很好么? 淑妃摇摇头,笑道: “我的孩子我最了解,你不必太惯着她,毛病惯着惯着就出来了。我不担心你,就担心她不懂事给你惹麻烦。” 谢玿笑了笑道: “公主,本就该是被人惯着的,否则不成其为公主。” 天玑在一旁看着淑妃对谢玿说话不要不要的温柔,气呼呼的,一听谢玿此话,立刻赞成道: “驸马说得在理!” 淑妃戳了戳天玑的额头,嗔道: “你这般,如何为人母?” 谢玿闻言目光一动,神情却无变化。 天玑委屈,淑妃转向谢玿道: “你和天玑年纪也不小了,正是好生养的时候,也该要个孩子了。看到你们幸福,我和陛下啊,甚是欣慰。” 谢玿心里嘲讽,面上却是淡淡地笑着,并不搭腔。可怜淑妃还不知帝对天玑做了什么,若有可能,谢玿也不想伤害淑妃。为人母者,柔中带刚,令人心生敬畏。 淑妃又拉着谢玿说了好一会家常,对谢玿那温柔疼爱的模样,好似许久未见的孩子回乡,母亲牵肠挂肚,不住地唠叨一样,谢玿则耐心乖巧地陪着她。 天玑陪在一旁,只觉得眼前场景十分温馨,叫她满心欢喜。 天欲晚,淑妃才恋恋不舍地放他们离开,又差人送了好些东西进相府,多是补品,还有几匹新得的绸锦,给二人裁新衣。 谢玿让下人把补品放入库房,私下里却嘱咐端明叫人变相地给天玑吃下去了。天玑对此一无所知,还在愁小雨季来了,她是否新长了二两肉,是时候裁新衣了。 端明不解,问谢玿道: “爷,明明是淑妃赏赐给您的,您怎么都让夫人吃了?” 端明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叫道: “哦!哦!我知道了!爷,您对夫人上心,您是喜欢上夫人了吧!” 谢玿瞥了端明一眼,淡声道: “早知你这般咸吃萝卜淡操心,我便不会留下你了。” 端明立刻垮了脸道: “我这不是为了您好嘛!您先前那副样子,看了都叫人心疼。现在若有一人可让您敞开心扉,倒也是件善事。” 端明无心地说着,忽瞥见谢玿的脸色,立马噤了声。 谢玿冷眼看着端明,寒声道: “我与他之事,不必你操心,纵我如何,是我应受的,百倍千倍,仍犹不及。” 听谢玿将话说这么重,端明十分后悔自己嘴贱,说话不过脑子。那位分明是爷的软肋,也是爷的逆鳞和禁忌,跟了爷这么久,也知道只要提起那位,爷会是什么尿性,他怎么还是明知故犯! 谢玿眼球转动,触到端明一脸懊恼的神色时,滞了滞。 他是不是把话说太重了? 于是谢玿将语气放软,将端明方才的问题解释了一遍: “我并不想承公主太多情,有些情谊,你给不了,也给不起。你若承情,如何去等价?若无法偿还,负罪太多,终累余生。” 他与王玢何尝不是这样?谢玿这一生,都用来抵王玢的情了。 端明惊讶了一瞬,随即腹诽开了。您都快把全天下的宝贝送到夫人面前,待夫人的好也是独一无二的,合着您只是不想承人情? 端明理解谢玿的想法,可他不免叹气,他的爷这样,太容易叫人误会了。傻子才看不出来夫人的心意,称呼换了,还替您掌起了家,堂堂一国公主,为您洗手做羹汤。若是夫人知道爷的初衷,怕是要伤心死。 谢玿不曾多想,天玑是特殊的,她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对她与旁人不同,仅此而已。 第20章 累卵之下只片温情 雨季来临,整个江南笼在弥漫的水云烟气当中,离奇又梦幻。绵延的雨帘下,不安分的因素在躁动着,蠢蠢欲动,眼见着要势动京师。 不知怎的,江南数段河流决堤,多地发生汛情。此雨大有几月不休之势,洪水损地伤人,新芽抽花,将要结穗,便溺亡在仲夏的美梦中。家家户户愁无地可种,今年必是歉岁,故而人人争购,户户囤米。 长期在明面上被谢玿新税法压制的巨贾联合官府,趁机作乱。官府放出余粮,转眼被巨贾低价买入,随即高价放出,粮价飞涨,且供应不足。 民无余粮,市无米粜。一月不到,江南已形成数十万流民,北上要地要粮,且规模在不断扩大。 事有蹊跷,结症在民。 豪强巨贾虽不敢明面上横,却在背地里使了不少手段。他们斥巨资买通地方官,将大商号分作小店铺,记在不同人名下,以来减少税收,对抗新法。他们怎会无粮?如今在市场流通着少数粮,大部分还捏在巨贾手中。他们便是要发一发这灾难财,顺便震一震京城里那位胡来的宰相。山高皇帝远,你奈我何? 同是富贵人家,他们就不信那劳什子丞相家里的钱都是干净的,说不定,比他们还要更脏些。既然是同道中人,又何必赶尽杀绝? 不知是谁给他们支了一招,巨贾们大出血,竟叫江南灾情延迟了半月有余才传至帝京,帝京君臣尚且不知江南受灾一事。 风欲起。 雨季一开始,帝便命察天司夜观天象,开坛祭祀,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谢玿身着朝服,神情庄严肃穆,目光落在飨神的帝身上,随帝的动作起伏。 “但愿如此,”谢玿心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王玢,你看得到吗?愿得你庇佑,尚飨。” 祭祀繁琐而劳累,谢玿走出宫门,一脸疲惫。近来夜里难眠,心神不安,待会归途便叫端明抓一副安神的药方,看看可有效。同行的几位大人看见谢玿,勉强打起精神,笑着打招呼道: “相爷,今日可是累了?” 谢玿淡淡一笑,道:“多谢诸位关心,天色渐晚,早些回家休息吧。” “相爷也是,早点休息。” 目送几位登车,谢玿的笑容消下去,神情恹恹。端明将车驾过来,神采奕奕地凑上前请示谢玿: “爷,咱回家?” 一见谢玿的神色,端明又开始心疼了,放下车凳,便小心翼翼地扶了谢玿要他上车。谢玿一脸嫌弃地拍开他的手,道: “什么毛病,我又不是夫人,那么娇气做什么?” 端明心情低落,又是被主子嫌弃的一天。外人面前的相爷,清冷矜贵,借他的手登车,优雅从容,别有一番风味。可相爷私下里扶了车壁踏阶而上,端明不过是一个摆设。 摆设端明暗自伤心,谢玿倦意浓浓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端明,去舒和堂。” 端明一下来了精神,大声问道:“爷,去那做什么?” 车内谢玿倚在车厢上,一手揉着太阳穴,疲惫道: “抓副安神的药方子。” 端明惊讶了一瞬,眼中泛起心疼,心中颇不是滋味,不觉放慢了速度,生怕颠着里头的谢玿。 到了舒和堂,端明急冲冲跑进去,找掌柜抓了药,又另要了几副安神香,想着让夫人给爷点在屋内,才赶着马车悠悠回府。 不长的一段路,足足走了平时两倍的时间。马车缓缓停下,车里悄无声息,端明偷偷掀开一角,随即傻笑开,轻轻放下帘子。端明不忍叫醒车内浅寐的谢玿,就坐在车头,看着青瓦白墙。这是一条贵人巷,行人一般不惊扰,徒生出几分冷清与高不可攀。 车里的谢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怔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揉上太阳穴,他梦到了当年王玢出巡地方的往事,王玢不在京,他与怀王周旋,那段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子。好一阵无奈的笑,怎么会梦到这个? 谢玿起身,掀开帘子,正见端明坐在车头,凝神望着朱门大院。听见动静,端明回头,见谢玿看着自己,他咧嘴一笑,语气轻快道: “爷,醒啦!饿了吗?咱回家吃饭吧!” 端明的笑容驱散梦里的无助,谢玿心中充满暖意,他浅浅笑开,道: “我们回家!” 谢玿走在前,端明跟在后,两步之遥,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端明陪着谢玿走过长廊,便默默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谢玿至中堂,抬眼望去,天玑坐在堂中,同下人有说有笑地吩咐着什么。初韵站在一旁,见谢玿走来,轻咳一声,提醒天玑道: “夫人,爷回了。” 天玑立刻抬头去看谢玿,明媚的笑容绽开,挥手吩咐下人上菜,天玑站起来,迎上谢玿。谢玿垂眸看她,天玑笑道: “回来啦?可是累了,先用膳吧!” 谢玿应道:“是有些累了。”顿了一息,他道,“公主也甚是操劳,倒是有些出乎臣的预料。” 饭菜被一道一道摆上桌,天玑笑问: “何出此言?” “臣以为,公主金枝玉叶,不会屈尊纡贵做这些事。” 天玑一边替他布菜一边笑着道: “你莫将我抬太高了!”顿了顿,天玑的笑容淡了淡,声音也放轻了些: “我是你的妻,谢玿。” 谢玿夹菜的手一滞,垂着头,神情隐忍,随即道:“明日臣休沐,公主许久未曾出府散心,臣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天玑有些受宠若惊,想到之前出行被围观,天玑与谢玿商量到: “就你我二人,带上端明,去没人的地方可好?” “都依你。” “一整日吗?” “嗯。” “那说好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天玑心情愉悦,胃口也变好了些。谢玿瞧着她的模样,内心忽而有些松动,她对帝做的事一无所知,若非她时常流露的娇憨,谢玿差点忘了,除去公主身份,她也不过是年华正好的小女子。 不过,谢玿不是什么大善人,轻易放得下仇恨。是真可爱还是有城府,谢玿不敢赌。天玑虽说是帝拿捏自己的筹码,可留在他身边,或许可为他所用,来拿捏拿捏那高高在上的天子。 第21章 有山长惜有亭不忘 翌日,谢玿起了个大早,打点完公事,他特意嘱咐大厨房做些滋补的吃食。谢玿站在庭中,问婢女道:“夫人还未起吗?” 话音刚落,那婢女来不及回答,便闻一声: “谢玿!” 温柔缱绻,极尽爱意。 谢玿闻声回首,抬眼望去,神魂一震,周遭嘈杂霎时烟消云散。他怔在原地,鼻头发酸,心里发涩得厉害,那人一袭红衣,逆着光,目光温柔,眼角含笑,朝他走来,柔声唤他: “谢玿。” 谢玿很想哭,眼底瞬间红了,这是他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他涩然开口:“王……” 声音尚未出来,谢玿猛然清醒,心口一悸,立马垂眸,目光偏向他处,掩去他的反常,哑声唤了句:“公主。” 他记得的,王玢死了,早就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 天玑并未看出谢玿的反常,她走到谢玿面前,略微羞赧地问道: “谢玿,我好看吗?” 谢玿目光闪躲,不敢叫天玑察觉异样,顺承道:“好看。” “只是公主不适合着红色,公主性清婉,色温丽,若是着红,容颜却要逊上三分。青粉鹅黄,配与公主,娇媚可爱。” “红有万状,脾性万千,色张扬,夺人目,非倾城绝色、一眼沦陷之姿,莫能与之相配。世人可与者,寥寥无几。” 在谢玿心里,只有那一人,可与之相配。 天玑绽开笑容,道:“听你的。” 她走近谢玿,见他神情黯淡,疑惑凑上前,分明瞧见他眼圈微红,愣了愣。谢玿则别过脸去,道: “公主,用膳吧。” 天玑“嗯”了一声,没刨根问底。谢玿不愿,她不强求,只是,谢玿是哭了吗?又为谁而哭? 谢玿陪着天玑去郊外青山游玩,绿树成荫,鹿跃虫鸣,别有幽趣。端明知不可打扰主子,便留在山下,守车喂马,目送二人沿小道而上的身影。端明手执缰绳,立在车旁,目光追随着那抹颀长的背影,许久才垂下,抬手走神地抚摸着马头。 端明……不敢奢望。 天玑从未有过这般新奇的体验,山林之景,无处不成趣,无处不吸引着她。而谢玿告诉她,落花时节,才是真正的美不胜收。 天玑像出笼的金丝雀,自由散漫,漫无目的地在人迹罕至的山中翱翔,一身红衣似火,轻盈灵活,亦融入这景色中。谢玿信步跟在后头,行也悠悠,目光悠悠,凝在那道红色的身影上。一动一静,怅然失神,太多往事涌上心头,此番滋味一言难尽。 天玑几番回首,想招呼谢玿来看新奇的东西,可那句“谢玿”就卡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来。谢玿就站在她身后,几步之遥,可他却失了神,目光那么悠长。天玑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他在看谁? 走了许久,见一破旧的小亭子,谢玿低声询问天玑是否需要休息,天玑欣然应下。 坐在亭中环顾四周,夏日明媚,阵阵清风徐来,天玑闭目感受,忽而问道: “谢玿,这座山叫什么山?” “是座无人问津的野山,鲜少有人来,山里有野户,渔樵为生。” 天玑却不信,道: “若是无人问津,为何道无杂草、山腰设亭?” 谢玿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杜撰道: “公主聪慧,此山确实有名,且听臣慢慢道来。” “有一游仙,四方云游,忽来一空山,偶遇一道士。两人洽谈,大悦,引为知己。道士久居山林,有一云间馆,当晚于云间设宴。 酒过三巡,道士问游仙,‘此山如何?’,游仙答,‘甚清幽’。道士又问,‘此水如何?’,游仙答,‘甚清丽’。道士大笑,醉眼指地,问道‘此间如何?’,游仙答‘甚清净’。道士得三答,召来仙鹤,得道而升天,赠游仙以云间。” 天玑听得认真,问谢玿道:“此山与二人有关吗?莫非叫得道山?” 谢玿摇摇头,道:“非也。方才不过前言,现下臣要讲的,才是正戏。” “嗯哼,愿闻其详。” “游仙畅游山林,久而孤寂,醉卧林间,复答三问,道是‘清寒’、‘清凄’、‘清静’。 有一少年郎,梦入此地,窥见仙容,惊惧不已,又闻仙语,满心怜惜。游仙动容,梦中相邀,少年郎得仙人指引,入山林,遇云间,二人相伴甚愉,遂动真情。 本是两情相悦,两心相知,若能就此得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便好了。 好景不长,天下不虞,苍生疾苦,游仙入凡救世,挥袖成亭,抵额低语,约定不忘,然不复归来。徒留少年,春去秋来,苦苦等待。” 话到此处,谢玿垂眸,轻声道: “故而,此山名为长惜山,此亭名为不忘亭。” 这是天玑从未听过的故事,三问三答,梦入云间,此情不忘,此等怪异诡谲、仙凡之恋,叫她内心无比动容。她回味着: “长惜山、不忘亭……山中果真有云间馆吗?可真是那道士留下的?谢玿,你……” “山中确有云间馆,不过生了变故后,人走木至,庭院已芜,成了座孤魂野鬼才偶尔造访的荒草青坟。” 天玑顿住,看着眼前眼尾泛红,目光哀伤,却勉强笑起来的谢玿,天玑内心满是难过。直觉告诉她,谢玿便是那话中人,谢玿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谢玿,你究竟……” 天玑问不出口,她有些害怕,害怕知道真相,她直觉自己承受不起谢玿的答案,像现在这样,互相陪伴,就很好。于是天玑调整表情,强颜欢笑道: “你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改口,不唤我‘公主’?我想要你唤我的名字。” “尊卑有序,贵贱有别。”谢玿答道。 “你不比我低贱……算啦,不强迫你了,左右不过一个称呼。” 天玑故作大度地说。 谢玿起身,低头看着天玑道: “山有野兽,昼伏夜出,天色渐晚,可启程归家。” 天玑用力地点了点头,来掩饰内心的失落。 “山路崎岖,易上难下,叫人为难。” 天玑点头附和,强忍泪意。 “野兽出没,而我会护着你,山路崎岖,而我会扶稳你,信我,我们回家好吗,嫄媗?” 两个字如磐石落入心潭,掀起惊涛骇浪。天玑错愕抬头,谢玿的脸在阳光下清晰柔和,带着淡淡笑意。天玑心中一时悲喜交加,不是滋味。 “……好,我信你。” 谢玿和天玑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时,端明几欲喜极而泣,他快要无聊到长蘑菇啦!虽然他一直在和马兄说话,可马兄鲜少回应他,他忽然后悔,他就该死皮赖脸求了谢玿跟着他们一起去的。不过,现下看到谢玿回来,他什么怨气都没有了。 回城的路上,端明心情轻快,连马车也行得轻快。 不知是沿途的风景太迷人,还是同行的人太可人,端明扯着嗓子唱上一曲乡野民歌,车内的谢玿眼角染上笑意,连听惯了宫廷雅乐的天玑也觉得新奇悦耳。车外的少年执缰御马,歌声悠然,一曲接一曲。 唱到兴致高涨,端明竟大吼一句: “爷!您快看看我!” 谢玿竟也听话地扶了车壁去把车帘卷起,端明闻声回头,谢玿手扶车壁,躬身屈膝,笑容真诚地看着他,好似在问他:“然后呢?” 端明兴致大涨,高声道: “爷!快坐回去!坐稳咯!” 爽朗地笑了两声,端明扯着嗓子更卖力地唱起来: “暮春尽,流云意,白水碧山,清响出深林。借风行,绿苏新,四月当时,生机满田畸。男在野来女育蚕,孰荷锄担,夜织竹筐。又是一年勤到底,绫罗满室,穗满枝丫!” 春欲尽,此少年一番,意兴风起。 第22章 灾情露丞相难辞咎 五月下旬,江南灾情终是纸包不住火,燃到了帝京,帝龙颜震怒,即刻宣谢玿入宫。 谢玿一入殿,一本奏折便被摔到谢玿面前,谢玿捡起那奏折,帝怒声道:“你自己看!” 谢玿皱着眉头展开奏折,道是江南暴雨,扬子江于多地溃堤,洪水泛滥,哀鸿遍野,米价飞涨,民不聊生,遂形成数十万流民,北上要地,各州长官甚惊惧,联名请示帝京。 “谢玿!朕就想问问你,六部之事,皆经由你手,江南受灾,为何不报?如今竟有数万流民北上,饿殍无度,必致祸乱,于国必有大伤!你为什么压着不上报?你这是欺君之罪!” 谢玿掀袍跪地,拱手道: “回陛下,六部并无人上报此事,臣于先前并不知江南受灾,非臣有意欺瞒。” “你不知道?难道要朕知道吗?谢玿,你如今是把官做大了,愈发放肆了!” “陛下!” 谢玿高声道: “陛下,早先大皇子率部治理江南水患,兴修水利,功效显着,得数年安稳,无水患之扰。如今多地溃堤,皆为巧合么? 再者,灾情延误,六部失职,究其缘由,乃是无一受灾地方官府上报;市价失衡,则必是无官府调节;民不过腹,遂成流民之势。直至流民北上沿途州府上报,帝京方知晓,岂非太荒唐? 陛下,此事必有蹊跷,臣恐是地方官府内部生了祸根,陛下如今当安抚流民、治理水患,并指派派要员进驻江南,调查缘由,对症下药,方为良策。” 此话不错,然而帝余怒未消,听着帝在上头一通宣泄怒火,谢玿只是跪在地上,平静着一张脸。直到帝将矛头对准新法,谢玿心里一沉,眼中闪过戾气。帝怒道: “朕看你那新法便是漏洞百出!你若不将此事平息下去,此法,断没有继续施行的必要了!” 新法是谢玿的心头血,听见帝如此道,谢玿带了薄怒,连带着语气也冷硬几分,他道: “陛下,新法广涉士、农、工、商,便有弊处,只需改进,何必尽废?且新法施行三年,其中成效,陛下亦有目共睹。江南灾情,根本在地方吏治,若新法施行得效,如何会有此等忧虑?否则不会拖延到此时,若早日上报朝廷,便不会使其恶化至此!” 谢玿一语罢,一个茶杯便在谢玿腿边炸开,茶水打湿谢玿的衣袍,帝怒不可遏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谢玿,你敢忤逆朕!” 谢玿伏下身去,冷静道: “臣不敢,臣一时心急,方才口出狂言。请陛下准许臣亲自督办江南灾情,若效,愿陛下少假新法弊处,臣自会尽力完善。若不效,臣自当伏罪,然恳请陛下,保留新法。新法施行,终归益大于弊,权衡之下,望陛下三思。” 上头的帝砸了个茶杯,也渐渐冷静下来,道: “便依你所言,江南灾情事态严峻,现数十万流民北上,你切记安抚。此事若督办不力,你罪无可赦!” 谢玿叩首,道: “谢陛下,臣自当尽心尽力,以报陛下信任之恩。” 帝摆摆手,谢玿躬身退下。 一出宫殿,谢玿的表情便冷下去。此一次,凶险万般,若成功,则置之死地而后生,若败,便是功亏一篑。 谢玿深知,这是机会,亦有风险。一旦他力挽狂澜,便可借机插手地方,将自己在地方的势力埋得更深。可若他督办不力,他在朝堂中的地位岌岌可危。朝堂之中,不乏趋炎附势之辈,他一倒,便有千万人来踩,树倒猢狲散,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王玢,保佑我。 谢玿提拔薛弁星、柳道御二人,命他们持令出巡地方,层层查处,肃清官府。同时提拔苗儒川为户部侍郎,与京兆府尹安置入京流民,开仓济粮,奖励帝京商户施发善粥,有序疏导分散流民入京师附近城池。 其余州府派督察使,与地方知州县令安顿流民,待江南局势稳定,再有序引流南归,给予扶助。故数十万流民北上,却并未造成沿途城池及帝京治安混乱。 流民好安置,可江南灾情才是源头。 谢玿派大量工部能工巧匠随行,可暴雨持续一月余,道路泥泞,车马难行,有些经山林而过的官道遇塌方泥流,抢修道路拖慢了薛、柳二人的行路速度。 不知江南具体情况如何,而薛弁星、柳道御被困于路,此事必有贼人暗中作乱,恐日久生变。谢玿心下着急,思索对策,一连几夜宿在宫中值班房,便是回府也来不及吃饭便又钻入书房,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许多。天玑看着,万般心疼,立即进宫去找淑妃,求淑妃让帝宽限谢玿。 淑妃瞧着自家女儿那着急的模样,又是心疼天玑,又是心疼谢玿,便依言去求见皇帝。见帝亦是眉头紧锁、表情严肃,心生退意。可一想到两个孩子,她还是勇敢地开口求帝宽限宽限,莫把谢玿逼得太紧了。 果不其然,帝当即发了一场大火,怒道: “朕宽限他,谁来宽限朕?朕不逼他,可百姓在逼朕!若有人趁机作乱,朕当如何?妇人愚见,不足为听!朕只当你聪慧,不想也是个庸人,滚下去!” 淑妃面色白了几分,中人来请淑妃回宫,帝难抑心中火气,又加了一句: “往后淑妃,无召不得入!” 淑妃身形一晃,却还是礼仪俱备地谢恩道: “臣妾,领旨。” 淑妃是帮不上谢玿了,悻悻然回了自己的寝宫,瞧见天玑迎上来时眼中的期待,淑妃一下红了眼眶,暗骂自己真没用。天玑见淑妃的泪眼欲滴的模样心里一紧,柔声问道: “阿娘,可是阿耶为难您了?” “没有,你阿耶只是在气头上,你也要体恤他,身为一国之君的难处。” 淑妃强行扯出一抹笑容,随即愧疚道: “是阿娘没用,帮不上忙。” “怎么会呢?阿娘,女儿真心感谢阿娘愿意帮我,倒是我连累阿娘,心里好生不是滋味。女儿只要您和阿耶好好的,就够了。” 淑妃面带难过,却还是笑了起来,搂过天玑,摸着她的头道: “我的好孩子,我的小嫄媗。” 淑妃送天玑至宫门,又塞了一大堆补品,叫她给谢玿补补营养。 天玑走后,淑妃暗自抹了抹眼泪,她不敢告诉天玑帝说了什么,她怕天玑会难过。后宫,就是这样,多年的尔虞我诈、人情冷暖,她已经习惯了,只有两个孩子,是她的软肋。 第23章 怪道士为卿指明津 谢玿坐在书房内,两指揉着眉心。他目光凝重,落在书案那叠陈纸上,这是尹卿遗物,王玢死后,他的亲信高忆托人送来的,说是尹公子留给自己的,里面关于水利农事,详备至极,其中不乏一些甚是眼熟的措施。 谢玿扶额苦笑,这不正是当年呈给陛下的治水良策吗?王玢竟是与尹卿也有着他所不知的交情,他了解王玢了解的太少,太少了。 谢玿在其上稍作修改,便有望解决江南水灾。可如今,却是连去江南的路都通不了。江南如今人心惶惶,在当地百姓看来,朝廷是彻底不管他们了,放任他们自生自灭,现下急需一颗定心丸。 正沉思,端明走进来,禀报道:“爷,一切准备就绪。” 谢玿问:“水路情况如何?” 端明答:“南方河湖暴涨,码头被淹,水涨流急,江上船只几欲绝迹,鲜有往来。唯有些靠水运的老商号,船长经验老道,敢驱船行使。” 谢玿略微颔首,直视端明的眼睛,问道: “你有几成把握?” 端明目光灼灼,道: “爷若信我,便是十成;爷若不信,惟余五成。” 谢玿笑容浅淡,和声道: “若是端明带人走水路直下江南,持我印施令各州,救助灾情,定无大碍。” 话虽如此,可谢玿望进端明的眼中满是担忧。 端明望着谢玿,眼角流露出笑意,又闻谢玿柔声道: “平安回家。” 端明咧嘴一笑,带上图纸相印,即日率部出发。 …… 这头谢玿在为江南灾情愁虑,那头天玑在为谢玿担忧,忧来忧去,却发现除了内务,天玑有心无力。 谢玿又是一夜未归,天玑坐在中堂,口中无味,只觉得胸口淤塞,倍感烦恼,便招呼初韵出府散心。 方走近门口,便见门房小厮端着一只茶碗从府外走进来,见着她立刻行礼问安道:“见过夫人。” “这是打哪来?”天玑眼神示意小厮手中的茶碗,“何故端着一只茶碗?” “回夫人,门外躺了一个破烂道人,我等瞧着他风尘仆仆又一脸倦色,不吵不闹,便也由着他在门口歇着了。不料这一歇便是一上午,正是晌午,奴瞧着他可怜,便端了碗茶水与他润润喉。” “府院门口,岂非闲杂人等可随意滞留之地?糟污相府,莫叫人诟病。且不知他底细如何,可带了病晦之气,你便敢叫他留下,如此滥善,该罚。” 天玑语气略显严肃,那小厮面色一变,立刻跪下以头抢地道: “是奴愚笨,奴有错,还请夫人责罚!” 天玑叹气,给初韵使了个眼色,初韵便唤那小厮起身。天玑叹道: “既然已施善心,何不助人到底?你既知他疲累,何不赠他席卷?知他口渴,何不知他亦会腹饥?善而不善,有时候,反倒会招人记恨。” 那小厮一时不知天玑是何意,左右为难,天玑便道: “请他进来歇歇脚,为他备些吃食,问问他可有什么难处,能帮则帮。” “是。” 小厮转身去准备,天玑则带着初韵朝外走去,方下阶梯,便听见一如清泉般悦耳的声音道: “多谢夫人美意,能得方寸之地歇脚,再得碗水润喉,小道已是万分感谢。” 天玑驻足,循声看去,只见石狮下坐了个高瘦的白袍道人,屈着一条腿,揣着两只手,白袍沾满灰黑,手面却很干净,束着一把高马尾,用两根细长的竹枝固定一枚发黑的银发冠。只是这道人眼上缠着块粗布条,遮住了他的眼,可他却面朝天玑,咧着嘴笑着。 天玑盯了他许久,好奇之心顿生,她迟疑地问道: “你能听见我方才说什么了?” “有耳便可听。”道人回答道。 “这不一样,你的耳力简直,不可思议。” “多谢夫人夸奖。” 天玑忍不住被这道人吸引,听闻江湖有奇人,眼前这道人怕不是江湖人士,耳力如此过人,不由得与他攀谈两句: “你可是遇到什么难处?我瞧你风尘仆仆,不若在府中休整两日,我可尽我所能帮你。” “哇!”道人惊叹一声,笑道,“小道真是受宠若惊,不过小道急着赶路,路途遥远,恐延误已久,无奈谢绝夫人好意。夫人若有心,请小道吃一碗面便好。” 天玑虽感叹此人好生奇怪,却嘱咐初韵去命厨房下一碗面,然后转向道人道:“还请入府稍作等候。” 道人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指着地下道:“小道便在这吃。”随后直指天玑,一字一句道,“你为我煮。” 天玑何等身份,这道人算是不知天高地厚,多少有蹬鼻子上脸的嫌疑。奇怪的是天玑并未感到不妥,她莫名地对这来历不明,又能力过人的道士心存敬畏,犹豫一二,反而真转身入府去为他下面,只叫他稍作等候。 这道人何德何能!一国公主亲自下厨,亲自将面端至他面前,而后在他面前蹲下,亲自守着他用膳。 道人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笑容灿烂,随即拔下头上竹枝,握在手中,香喷喷地捧碗,大口吃起来。初韵的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天玑亦瞪大了双眼,能人异士,都如他这般……不拘小节的吗? 天玑只觉得新奇,不由得认定此人必定不凡,心生要将此人留下的想法。 道人大快朵颐之后,用袖子细细擦净他的发簪,插回头上。 “人间美味。” 道人欢快地点评道。 天玑自知这不过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面,她望着那道人的脸,准确来说,是盯着他本该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的地方。天玑正欲开口,那道人却好似知她将要说什么,出声阻断天玑的话: “想看吗?我的眼睛。” 天玑一愣,好奇道:“你莫非,‘看’得见?” 道人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的眼睛道: “这里本就不盲,却也不好看。这双眼睛瞧多了世间的尘浊,久而久之,便也跟着脏了。我甚是嫌弃它,你若看上一眼,要难受上一整天。” 初韵听着他这玄乎其玄的言论,半信半疑,天玑却完全信任于他,被他的话语深深吸引。 道人笑够了,方才正色道: “夫人于我有恩,如今我助你一臂之力。” “你本有良缘,然而这正缘,却被人夺去。如今你心有忧虑,郁积天庭,乃是所念之人困于当下。你只消往城外去,入栖云寺,求得平安符,可斩孽缘,亦可护时运。求谒者十有九空,然若你心诚,它自来相见。” 天玑为道人所言心惊,正缘被夺?这是何意?她心跳加速,且这道人知她为谢玿心忧,真有些神通。初韵亦是震惊,这道人玄乎其玄,道中夫人所忧,说不定他说的是真的。 天玑连忙追问: “道长,正缘被夺何意?还请道长为我指点迷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道人淡声道。 梦中之客,意有所指。 天玑一头雾水,那道人却突然起身,手中如变戏法般变出一把白面扇,在身前轻摇着,错开天机,闲庭信步般随意朝一个方向走去。 天玑见道人要走,连忙大声问道: “不知道长尊讳?有如此神通,不若入我相府,与相爷一见,相爷定不亏待你。” “不尊,无讳,小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小道散漫惯了,这座金丝笼,不适合我。” 道人的语气随意而又悠闲,随后他边抬手,取下那粗布条,侧身回首,那双漂亮的眼睛便径直与天玑对上了: “我目若明,私心不明。我目虽盲,道心不盲。” 天玑刹那失神,那道人的眼分明美极,看进他的眼中,是一地清冷的月色。待天玑回神,那道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玑连忙询问初韵那道人的去处,初韵亦是一脸迷茫,天玑无奈作罢。可她对道人所言念念不忘,脑海中总是浮现那一片月色,不妨按那道人所言,去寻一寻那栖云寺,为谢玿祈福来。 栖云寺何在?那人只道心诚则灵。 第24章 谒灵庙求得神明符 天玑欲按那道士所言去寻一寻那栖云寺,便告诉谢玿她有东西要采买,谢玿应下,招了一武功上乘的护卫随行。 马车走西面金光门出了城,一出城门,那护卫便犯了难,高声问到: “夫人,您要往哪去?” “官道向着西南方吗?” “是。” “且沿官道先走下去吧。” “是。” 马车往前跑了一段,来到一个岔路口,护卫停下车询问,天玑问: “两条路分别通向何处?” “一条可达凤翔,另一条属下不知,或往山南西道。” 天玑随口道:“便走第一条吧。” “是。” 天玑坐在车内等着,马车却迟迟未动,外头响起护卫的声音,像是在驱逐什么东西。天玑掀开帘子探出头来,那护卫急忙道: “夫人,这有天籁鸮挡道,属下怎么也赶不走。” 天玑瞧了瞧道路正中央淡定地捧着坚果啃食的天籁鸮,丢下一句“精灵奇宝,此物有灵,换道吧”,便钻回车内。那护卫看了眼那天籁鸮,坐回车前调转马头。 这护卫也说不准这条道将通往何处,他是大户人家的护院,两眼一睁便是大院高墙,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或许是新添了条官道,瞧着方向与山南西道大致无差。 马车越往前走,路越窄,林越深,遮天蔽日,冷气阵阵。然而沿途生灵却活跃起来,倏忽兽影,四面禽鸣。那护卫抖了抖身子,精神戒备起来,还道是条官道,原来是条野径。恐有野人袭击,又患山野精怪。 天玑亦感受到了周遭环境的变化,此道上甚是阴凉,她心中祈祷能寻得栖云寺,两只手不由得绞在一起。 天玑内心正焦灼,便感受到马车缓缓停下,外头传来护卫略显迟疑的声音: “夫人,没路了……?” 天玑一顿,掀帘而出,刹那内心激动,几欲喜极而泣。 那道士说的是真的! 只见这条道断在眼前,直冲山门,山门破败,圮于道,遍布青苔,隐隐可见“栖云”二字。抬眼望,茂密深林,云蒸雾绕,仙鹤起舞,啸声直扼青天。山门之后,是一眼望不尽的青石长阶,蜿蜒而上,于云端出露,窥见暗沉一角。 栖云寺隐于雾中,今日一见,方知非为尘埃之流,而是仙气氤氲。 天玑神情激动地下车,来到山门前,虔诚合手,初韵打了个寒噤,一脸担忧地道: “夫人,让奴替您去吧。长阶绵延,夫人攀行多有不便。” 天玑笑了笑,点了点初韵的额头,道: “小丫头片子!我只想为我的夫君求个平安,哪能叫你代劳?” 于是天玑连初韵也没带,臂上挎着装贡品的篮子,独自走上长阶。青苔满地,落足湿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上九阶,她便虔诚伫立,双手合十,为谢玿祈祷。初韵在下头看着,即羡慕又心疼,忧心天玑的安危,又艳羡如此金枝玉叶愿为相爷这般放下身段。 长阶共有两千九百九十九级,世人曾有传说,若攀爬仙人布下的仙阶,三千可得教化,得道升仙,享长生不老。 越到后面,天玑抬起的脚步便越沉重,速度越慢,鬓发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雾气打湿,天玑微微喘着气,望着前方好似无穷无尽的长阶,呼出口气,继续向前走。高处不胜寒,这青石长阶格外湿冷,打湿重台履,寒气直逼双足,而天玑上方却在冒汗,冰火两重天,好不煎熬。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见着栖云寺。栖云寺虽说和净眼寺一样被称作“寺”,却远比不过净眼寺的规模,只有一座里外都褪色的金殿。寺里清冷,毫无人气,若非天玑到此,天玑只怕寺中访客皆是山鬼精怪。 香火驱散天玑浑身的疲惫,天玑站金殿外的香火炉前,从炉旁取了三支香,炉内还燃着几支香。天玑借明烛点燃高香,将香插进炉内时,扫落几段灰烬,瞧着炉内满满的香灰,天玑心生无比的敬畏。 拜了拜,天玑理了理衣裳,确定自己衣着得体,方才步入殿中。殿中陈设古朴简单,便连侍奉的佛像也是泥身而非金身。天玑定睛一瞧,未曾见过这位佛祖,再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哪里是什么佛祖,这上面分明供着一位仙家。 和尚为寺,鬼神为庙,这哪里是一座寺,当是栖云庙,那道人可将她诓惨了。 一位蓝袍小道跪坐在一旁,闭目喃喃,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他已占去一个蒲团,殿中便只剩了一个蒲团。 饶是这般,天玑也不敢轻视这庙去,反倒心中更加虔诚,献上贡品。只是跪下时,她双腿绵软,径直跪倒在地。天玑双手合十,闭了眼,在心中祈祷,虔诚下拜,长久不起身。 殿中那低声喃喃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天玑直起身时,那小道已不在,她身前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漆盘,里面安安静静躺了一只小小的平安符,上面绘着繁复的铭文,一张纸条被压在下方。天玑小心拾起,上面墨迹未干,隽秀的字体写道: “施主诚心如此,即是有缘,此符贴身放置,可护施主想护之人,时下顺遂。” 天玑诚惶诚恐,他怎知自己为他人求符?接过平安符,天玑再次拜下,临行前点了十三炷高香,功德圆满,来敬神明。 只是苦了天玑下山,左右无攀扶之物,不好借力,每下一步,两腿打颤,一不小心便会摔下,甚是折磨。然而,诚心至此,又有何惧? 天玑走后,那小道不知何时复跪坐原地,闭目凝神,低诵道经,候着下一位有缘人。白衣道人出现在殿前,朝殿上遥遥作揖。小道睁眼瞧着他,微微颔首。 白衣道人以扇遮面,有些事他不敢插手,怕被上头知晓,符元仙翁云游在外,不受上头管束,借他之手倒不失为一妙计。不管是他,还是那凡人,该回到正轨了。 …… 当天玑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内,山下等候 初韵又是欣喜若狂又是心疼,瞧着夫人像只小笨熊一样缓慢而笨拙地往下走,初韵抬脚便要冲上台阶去扶。天玑连忙喝住她: “且站住别动!凡事求个圆满,不过几步,你若扶了我倒是要介意了,让我有始有终吧。” 夫人发话,初韵堪堪止步,看着天玑干着急,一颗心紧紧揪起,随着她的脚步起起落落。 “夫人!” 天玑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直扑入初韵怀中。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初韵身上,两条腿控制不住地发颤。初韵连忙掏出手帕,细细为天玑擦汗。天玑露出一抹笑,半开玩笑道: “下次,一定不穿这么多出来了!” 初韵扶着天玑,朝马车上走去,边走边道: “夫人,快上车歇息!瞧您累的,奴瞧着好是心疼,巴不得这苦这累受在奴身上。您本是天仙般的殿下,哪里吃得了这种苦!爷若见了,指不定得多心疼。” 那侍卫不敢碰夫人尊体,故全程候在一旁,看初韵扶天玑登上马车。侍卫才执缰启程,速度远没有来时快,生怕颠着里头的夫人。 天玑果真累极,瘫坐在座上,倚着车壁。初韵将茶水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便蹲下身子,掀起天玑的裙摆,替她捏起腿来。 初韵一捏小腿肚,天玑“嘶”了一声,条件反射性后缩。初韵面露心疼,动作轻柔了些,万般怜惜道: “夫人,您忍着些疼,劲过了,便舒服了。” 又道: “夫人这般为了爷,爷知晓了定是会内疚心疼,不舍得叫夫人遭罪。 “为了一番不知真假的话,夫人何必折磨自己?府上哪个不敬爱爷,您便是随便使唤一个,都心甘情愿真心实意为爷求得符来。” 天玑适应了初韵下手的力度,疼痛之后,便觉得舒爽多了,听着初韵的埋怨,天玑不免笑道: “傻瓜,这不一样。他是我的夫君,再者道长道是我与他之缘,这符,合该我来求。” “左右是我懒散惯了,不常活动,体力不行,才落得如今这般两腿难过的下场。怨不得旁人,更怪不到你们头上。” “哦,对了,你倒是点醒我,此事不宜让相爷知晓。他本就因政事心烦意乱、茶饭不思,人也憔悴了许多,莫叫他再担心。” 初韵一脸艳羡: “夫人,相爷能娶到您,真是爷的福气!” “嘘,莫胡说,我与他,当是金玉良缘。” 天玑看着初韵,笑将起来,道: “待你到年纪了,我也为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情投意合,白首偕老,绝不叫你吃亏!” 初韵一下羞红了脸,满是羞躁地嗔道: “夫人!” 一路欢声笑语,气氛倒也轻快。 只是天玑在心里思索着,如何在谢玿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贴身带着这小小平安符。她不想让谢玿分心,更不想以此邀功。 且谢玿曾不拜神佛,想来是不信鬼神之说。此符来历看似荒诞不经,她不想让谢玿多想。 思来想去,天玑举起手端详着手中小小的红符,她似乎想到该怎么做了,不免心情雀跃,眼带笑意。 锦囊妙计,善哉善哉! 第25章 时来运转倾心为君 天玑回府后,立刻拿了谢玿常穿的常服去找府中绣娘出身的嬷嬷,逢姑,请她将符绣进去。 逢姑是相府里的老人了,本就是谢表在时,招来的从宫中出来的娘子。逢姑为人热情大方,虽是半老徐娘却仍有一番韵味,一手绣活更是巧夺天工。听闻逢姑尚在宫里时,差点做上尚宫,只是遭人暗算,一直是个小绣娘,二十五岁后便放出宫,入了谢府。一直不曾婚嫁,最喜人唤她一句“绣娘”,她算是看着谢玿长大的。 一听天玑的请求,逢姑笑着答应下来,多问了一句缘由。好在天玑待下人温和,便也告诉了她。逢姑不禁问道: “既然要贴身放置,何不做一小荷包,叫公子日日带着。衣裳总有换洗的时候,功效怕是要折半。” “公子”的称呼乃是在谢表做主的谢府时,逢姑对谢玿的称呼,叫惯了,便不换了。 “若是突然送荷包,太过刻意,若他有意知那荷包中有何物,岂非便被他知晓了,难免要多心。还是缝进衣边,莫叫他察觉,虽然不能时时带着,此物有灵,跟了他便护他。” 逢姑了解,看着天玑脸上流露出的娇羞,打趣道: “不过一件小事,便是夫人不开口,老奴也是万般愿意,只是夫人何不自己替公子做一套衣袍?假他人之手,终比不过亲手缝制的心意。” 天玑听罢,心动不已,若是谢玿穿上她亲手缝制的衣裳……想着想着,天玑的脸便红上几分,她略带羞愧道: “可我不善女红。” 天玑这双手,是用来抚琴作画的,幼时练女红扎破了手,天玑一哭一闹,竟真哄得帝免去她的女红之习。左右是皇家公主,要什么自然有下人替她干。 “夫人,您可以跟着学啊!以夫人的聪慧,要不了多少时日,定有所成!” 逢姑笑道: “只要看着夫人与公子琴瑟和鸣,我们这些老人心里,别提多高兴呢!” 天玑暗下决心,便应了下来。 翌日,谢玿穿上缝有平安符的常服,一如既往去上朝。天玑早早醒了,却一直装睡,暗中观察谢玿的举动,见他没察觉到异样,天玑松了口气。 逢姑,好样的! 不知是谢玿谋略得当,还是那平安符果真起了效果,端明持图纸相印飞赴江南,号令群官,示以公文,助其救灾,使江南民心安定。街头巷尾,妇孺老壮奔走相告,喜而呼曰: “京官入城,毋忘我!家有丁壮,皆出其力,为我救灾来!” 寻十日,薛弁星、柳道御二人率师挺入江南,大助端明。 二人得谢玿指令,遣工匠勘察所溃堤坝,果然大有猫腻。原是有人蓄意破坏,引来此等无妄之灾。端明立刻持相印差人捉来一众贼人,斩首徇众。 薛、柳二人霹雳手段,整治官府,惩戒奸商,颇有丞相风骨。谢玿则联手吏部举荐贤才,填补官员空缺,又力使陛下下旨拨款安抚民众,声望立于民心,根基扎入江南。 不日,雨过天霁,万民高呼,重振农桑,江南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机。 端明交接完诸事后,火速回京,向谢玿报平安。凶险灾情,就此化解。 谢玿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又趁机请示帝,将薛、柳二人暂留江南,帝准。事后论功行赏,谢玿为最,然将功折过,帝如是道。 总之,谢玿的手,借薛柳二人,伸向地方,不失为一件幸事。 …… 在此期间,天玑也没闲着,她专门开出一厢房,跟着逢姑学习制衣。 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逐渐上道,天玑一双手不知遭了多少罪,逢姑看了也心疼,直叫天玑慢慢来,莫累坏了自己。 天玑却是笑笑,将手指放在唇边吮去血珠,道: “不打紧,我想在大暑之前给爷赶一套薄衫,夏末初秋,穿着舒爽。” 逢姑欣慰,更加尽心尽力地教天玑。 然而天玑整日与逢姑待在屋内,无暇分心,府中事务难免落下。全权交由下人去做,天玑又不放心,于是她想到了罗姶。 罗姶自与天玑不欢而散后,在府中过起了隐居生活。 豪门大院,添丁少人,亦可做到神鬼不知,这是常有的事,遑论一不受宠的姨娘。西院地阔,又只住了罗姶主仆,其余下人来西院,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时常要疑心姨娘当真住在里面么。 除了定期向天玑请安,罗姶几乎从不踏出西院。便是去请安,因天玑不想看见她,早早轰她走,罗姶不过是走个过场。然而她也乐意过这种生活,悠哉悠哉,乐得清闲。 谢玿来过两次,来看看她过得如何,陪她聊聊天,讲些外头的趣事与她听,最后劝她多走动,莫要总闷在府里。坐不到几刻钟,谢玿便要走了。当真是难为他了,百忙之中抽身,确实是看重与王玢的情谊。 罗姶想,这府中,最挂念她的,只有谢玿。最厌她的,只有天玑。 故而当天玑屈尊来寻她时,罗姶难免吃了一惊。 罗姶请天玑坐下,又吩咐婢女看茶,随后坐在天玑下座,笑道: “妾身还以为夫人永不会再踏足西院,哪成想……不知夫人有何贵干?” 天玑脸上露出窘迫,她不想去求罗姶,可罗姶是最佳人选。不过是放下身段,堂堂公主,能屈能伸! 尽管这样想,天玑还是扭捏地开了口: “罗姨娘,因我最近有事缠身,不得空闲,府中事务繁杂,恐难以兼顾。故……故我想请你,代为掌家。” 天玑的脸腾地红了,目光下垂,不敢去看罗姶。她可没忘上回西院问权,她对罗姶刁钻刻薄来着。 罗姶看着天玑这视死如归的神情,弯眸一笑,爽快应下: “好。” 天玑略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去,她没想到罗姶会这么爽快就同意,她本以为罗姶至少要挖苦讽刺她一番才肯答应。 见罗姶微笑着看着自己,天玑心中升起异样的情绪。罗姶确实比她要沉稳,大方知性,不斤斤计较,倒显得她小家子气。或许谢玿就喜欢这一款? 天玑撇撇嘴,她讨厌罗姶的笑,虚伪。 然而讨厌归讨厌,礼数还是要周全的。天玑给初韵使了个眼色,初韵得令,手捧一檀木盒,上前,呈至罗姶面前。罗姶顺势将其打开,里面是一柄玉如意,天玑解释道: “这是昆山纳雪玉如意,权当作是谢礼。” 天玑没告诉她,这是毋宁太后,即常太后,当年赐下的,道是她长了一张讨喜的脸。 罗姶本可说些“纵使夫人不这般,为府上效劳也是妾身分内之事”,诸如此类讨喜的话。可天玑厌她,说这些怕是会适得其反。罗姶便也不矫情,收下了天玑的礼。 天玑见罗姶收了礼,便带人离开了。于是翌日起,罗姶重执库房钥匙。 这件事自然传到谢玿耳中,他只是笑了笑,不予置评,两个女人的事,分分合合,他不多干涉,不过还是多问了句: “夫人近来,都在做些什么?” “回爷,夫人近来与逢姑亲近,详情奴并不知,爷可传逢姑一问。” “罢了,你下去吧。” 谢玿不需要知道天玑在做什么,江南事未尽,端明还未归,盯着天玑与宫里的动向之事交由下边人。 不过天玑与帝联系倒是没那么频繁了,说来也是,他为水灾焦头烂额,她又有什么好告诉陛下的呢。 第26章 衣不成或是情不就 忙过了江南灾情那段头不落枕寝不除衣的日子,帝为犒劳补偿谢玿,无关紧要的事务尽量付与他人去做,谢玿一下便清闲下来。 上完朝后,搬了公文便回府。宫中府中,到底是府中舒服,总归在宫中,批阅公文也坐不了多久,不如一并打包带走。故谢玿闲暇下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府中。 天玑就不同了,她习惯了早起巡视全府,纵然把权力交到罗姶手中,她还是忍不住去操这个心。 罗姶在管家这方面也算老人了,比天玑有资历的多,颇有造诣,天玑完全是自讨苦吃。罗姶也不刻意讨好托着她,左右是她自找的,说多了还讨人嫌。 夫妻两个也真是奇葩,前阵子这个忙,那个闲的慌。此番这个闲了,那个又高速运转起来了。 可是呀,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却是不比之前少。 天玑纵使忙忙碌碌,但总是会抽空陪在书房,有时在一旁安安静静练字,有时与谢玿一问一答无心地说着话。天玑总说,谢玿身上和书房的香火味,很安定人心。 静女其姝,此刻用在天玑身上一点也不为过。 天玑简简单单挽了个发髻,着一件常服,端坐在书案一边,占去一小块地方,并不妨碍谢玿。她手执毛笔,神情安静肃穆,一笔一划,姿态认真。 这般神情,谢玿无数次看过。 他也喜欢坐在那人书案,静静地看他务公。 天玑有时候挺像王玢的,不是容貌,而是不经意间流露的气度。明明是两个无论性格容貌都天差地别的人,却轻而易举勾起他的思念。 谢玿每每凝眸看她,她察觉到,都会抬头柔和一笑,像极故人。谢玿则是一愣,将目光移开。 见谢玿移开目光,天玑心下有些难受。她不是蠢,她知道谢玿看她的眼中没有对自己的情,那是属于别人的。如果不是那道赐婚的圣旨,坐在这与谢玿谈笑,得谢玿温和眉眼的,应是那人,那位谢玿的心上人。 是夜,谢玿才走进房内,正要更衣。床榻上的天玑立刻下来,快步走到谢玿身边,红着脸说: “我替你更衣吧!” 谢玿垂眸凝视天玑,见她面露羞赧,眼神似小鹿般不安地乱转,心道奇怪。 既然这般害羞,何必为难自己? 不过,谢玿不会让天玑下不来台,便应允了她。 天玑没有谢玿身量高,为他宽衣要踮足尖,也不及他肩阔,免不了的肢体相触。天玑面上更红了一分,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手忙脚乱地替谢玿除去衣物。谢玿也好不到哪去,他对于天玑的亲近,心生抵触,却要装作从容。 之后几日,天玑没有第一次这般狼狈,半月下来,已成习惯。 成衣在八月初制出,先后做废了好几套,才做出一件连逢姑也称赞不已的衣裳。 天玑喜上眉梢,恨不得立刻飞到谢玿面前去让他穿上。尺寸应该刚好吧,天玑想,毕竟是她亲自为谢玿量的,量了很多很多次。 天玑期待了一整天,一整天心情都不错。在书房候着时,谢玿看了天玑好几眼,才问道: “嫄媗,你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错。” 天玑冲他笑笑,满眼星星地对谢玿道: “我明早有惊喜给你!” 谢玿不觉笑了,问道: “你就因为这个高兴?” 天玑脸红了几分,没回答。于是谢玿转移话题道: “淑妃近来可好?” 也有两月余没看望她了,倒是天玑去看了两回。 天玑一听谢玿问起淑妃,脑中不自觉响起淑妃的声音: “什么?你们还没有同房?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谢玿……” “哎呀!阿娘,这种事本来就急不得!这本来就讲究个你情我愿。” 再说了,这也不是她不情愿啊,她倒是有这个意思,只怪谢玿不解风情,总不能她主动吧! 淑妃一听,眼都瞪圆了: “谁不情愿?你?还是谢玿?” 天玑咽了口唾沫,吞吐道:“我吧……” “你这孩子!”淑妃火大,“人家玿儿有什么你不满意的?你喜欢他吧,你要想抓住他,就得有个孩子。你不与他行房,哪来的孩子?” 淑妃拉着天玑苦口婆心地灌输着行房必得子的思想,大概是进了后宫的女人,总希望靠孩子抓住什么。 天玑彼时不以为意,现下谢玿一问,淑妃同她说的话哗啦啦全涌进来,让她面上发烫,她是没好意思同谢玿讲,只答道: “她很好,劳你记挂。” 是呢,活蹦乱跳。 谢玿点点头,道: “明日我休沐,你去看看她,我见过陛下后,便去寻你们。” 天玑欢喜道: “那阿娘不得开心死!” 转念一想,不对,淑妃是开心了,她可要惨了。她是生怕淑妃在谢玿面前胡说,贬损自己,一个劲地夸谢玿。要不是在皇宫生活了十八年,她都怀疑她才是外人,而谢玿是皇室遗珠了。 “母亲呢?近来可有信来?听闻小妹要许人家,不知是哪户人家?何时定下?你我也好提前准备。” “今日来信,道是一切安好,我待会取了与你瞧。至于谢嬛,” 谢玿目光微垂,道,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长姐尚在说亲,她不急。那人虽老实,却着实庸碌了些。” 天玑明白地点了点头,笑道: “嬛儿要许天下最好的,谁来了都是攀附。” 谢玿幽幽看向天玑,嘴角挂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天玑顿了顿,干笑两声道: “除了你,和太子哥哥。” 当然,谢嬛是不可能嫁给太子的。 翌日早,谢玿一起,天玑就跟着坐起来。谢玿惊了一瞬,问道:“我吵醒你了吗?” 天玑不好意思说她一夜未眠,只是快速穿鞋下床,“噌噌噌”跑到衣柜前,眉飞色舞道: “我说了有惊喜要给你!” 说罢,捧出一件蓝白配色的水纹游云飞鹤长袍,跑到谢玿面前,红着脸,为他更衣。谢玿不免疑惑: “新衣服?” 这也算惊喜?一年下来,惊喜可多了。 天玑脸更红了,麻利地给谢玿穿上,随后她上下打量一番,十分欣赏。果然,谢玿穿上真是好看,公子无双,莫过于此。 谢玿轻咳一声,唤了句“嫄媗”,天玑回神,这才发现谢玿正玩味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去看袖子。 天玑不明所以,目光下移,只一眼,就闹了个大红脸,两只广袖对谢玿而言,太短了些,整个手腕都露出来了,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啊啊啊啊啊啊!怎么还是出了差错!她没量错啊……衣服版型的问题吗…… “是今年的新款式吗?是挺让我惊喜的。” 天玑的脸瞬间爆红,连忙叫谢玿脱下来,收进衣柜最底下,另拿了一套衣服让他穿上,一边解释道: “是一家新开的裁衣店,我瞧着这匹料子不错,拿了样衣去,没想到他们还是搞错了,真是让人头大。” “那下次别找那家了。”谢玿道。 “嗯,下次不找了。”天玑有些失落,应了下来。 谢玿走后,天玑一脸挫败。害,搞砸了,万幸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告诉谢玿这是她做的,否则丢脸丢大发了。天玑不想用一件残次品去向谢玿讨赏,她要送,便要送最好的。届时再告诉他,也不迟。 第27章 真情难抑迁怒于人 罗姶掌家,自然不能再窝在西院,常在府里走动,也听见了一些风声。她叹息复叹息,真是个被情爱蒙蔽的傻丫头。 同为女人,罗姶终究不忍心看天玑犯傻,她再次找到天玑,想劝她莫要对谢玿太过上心,权当是为自己积阴德。 “夫人,妾身近来听闻了些事情,有些话,想劝劝夫人,助您看清些。” 天玑一听,内心疑惑,罗姶听到什么了,又与她有什么好说的。 “但说无妨。” “夫人,妾身想劝您,莫要执迷不悟飞蛾扑火,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您看不出他心中无您吗?” 天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罗姶在说谁,瞬间怒从心起。 天玑被人戳中伤疤,反问道: “那又如何?纵使他现在心中无我,那以后呢?你敢笃定他就不会对我动心吗?” 罗姶笑了,她曾经也以为陪伴可以换得一个人的真心,可是漫漫八年相伴之情,打不开他心扉,敌不过突然闯入他世界的谢玿。 会不会动心,罗姶清楚。 谢玿和王玢,是一类人,见证了二人的情,天玑与谢玿,注定无法善始善终。 “夫人,妾身不想把话说绝,他回应过您吗?他对您上心吗?他待您好,不过因为您是公主,他不敢怠慢。” “说得难听些,一切不过是您一厢情愿,无论您做再多,他的心也容不下您,他就算再爱上别人,那个人也不会是您。” “你住口!” 天玑很受伤,气红了眼道: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凭什么笃定他不会喜欢我?” “纵使如此,那又怎么样?” “是,文君新寡他便纳了你,替你销去戴罪之身。你特殊,你不一样,你仗着他护你,几番离间,你敢说他心中就一定有你吗?” 罗姶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平淡道: “您是天皇贵胄,何必为了一个男人,伏低做小。” 天玑眼眶通红,气得冷笑出声,道: “你高贵,你了不起,可你还不是跟在一个男人身后,蹉跎了八年时光。” “罗姶,我不会放弃的,你休要再胡言乱语。之前的事我不追究,从今往后,你若再挑拨离间,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罗姶无语,她知天玑是半点听不进去,只嗤了一句道: “你的事,往后我不会再置喙。同为女人,我不想你沦为你二个我。公主的身份,让他给了你温情,也注定是悲剧。” “只是有句话你说得对,他心中无我,我从来知道。” 罗姶将库房钥匙留下,转身离开。天玑听着她那没由头的话,慌忙追出去,冲着她的背影质问道: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你别走!” 罗姶毫不停留,径直离开。 罗姶走了,徒留内心难过的天玑。罗姶提醒了她一件事,谢玿心中无她,她早发现了不是? 可是,不管怎么说,陪在谢玿身边的,是她莫嫄媗。她相信日久生情,她会让谢玿心甘情愿为她驻足回首。 …… 早先因为灾情一事,谢玿无暇他顾,错过了王玢的忌日,拖着未曾去看他,只在心里挂念着。 转眼八月至,谢表忌日又到了,谢玿又忆起那年那段时间,屋漏偏逢连夜雨,接二连三的打击,痛苦又折磨。因而谢玿的心情变得十分低落阴郁,闲下来常在两处转。 天玑察觉到,只觉得谢玿心情变得十分没由头,便处处寻开心的事,想方设法去逗他。 不见成效,天玑只当是朝堂之事令他烦心,故与帝通信通得频繁了些,想从帝口中套话。 谢玿又是一整日不在府中。 此日天玑特意央着厨娘教她做了几道小菜,忙活了一上午,到了饭点却寻不见谢玿。 天玑想着他一会便回来了,然而这一等,直等到翌日下午。而谢玿才回了府,便又将自己关在书房。 天玑做的菜无奈赏了下人,心情自然低落,叫门房看着,谢玿回来通报她。 门房确实带来谢玿回来的消息,天玑仔细询问谢玿的状况,门房道: “爷身上带着酒气。” 天玑蹙眉,谢玿去喝酒了?在哪喝?跟谁喝?为什么两天才回来? 越想越气,天玑一边吩咐厨房去做醒酒汤,一边去寻了端明,开门见山问道: “端明,我信任你,你也别瞒我。你说,相爷这两日干嘛去了?” 端明见天玑来势汹汹,思量着怎么糊弄过去。 爷嘛,每年都这样,他都习惯了,不过是悼念死去的爱人,祭奠仙逝的父亲,悲伤过度,偶尔消失个两三天,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是,爷跟那位的事,他是真不敢捅到天玑面前去。 端明正组织措辞,天玑便道: “端明,你若敢骗我,我便将你赶出相府,便是求到陛下面前我也在所不惜。” 端明一听,那还得了!只能招来: “爷近来心情不佳,去当月垆买醉,后宿在净眼寺,这才迟归。” 他省去了谢玿去王玢墓前之事。 天玑听罢,疑道:“为何心情不佳?” 端明面不改色,道: “近日正逢谢大人忌日。” 天玑一下噤声,嗷——情有可原。 然而她瞧见端明两眼直视前方,站的板正,疑窦顿生,转念一想,她认识的谢玿可不是这么多愁易感的人。 再者,平素提起谢表,谢玿面色如常,现下这般,定然还有其他原因。 于是天玑将语气放重了些,一字一句问道: “说,到底因为什么不开心?” 端明坚持:“就是因为谢大人。” 天玑脸色变冷,目光直逼端明,端明扛不住,他是真怕天玑告御状把他赶走,于是嘴比脑子快: “端明不知,夫人何不亲自去问爷。” 端明随口一说,天玑思量一番觉得有道理,左右端明是个死脑筋,不如直接问谢玿来得快。于是便高抬贵手放过端明,快步离开。 端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天玑已不在。他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懊恼地揪着脑袋狂捶。 啊!他都干了什么?!完啦! 他忘了夫人是皇室成员,这时候还让天玑在谢玿面前晃,这不是给爷添堵嘛! 端明在心里痛哭流涕,跪地请求,千万别生出什么事端! 天玑敲了敲谢玿的房门,道: “谢玿,我端了碗醒酒汤,喝了会好受些。” 等了一会,里面才传出一句:“进来。” 天玑推开门,接过初韵手中的托盘,示意初韵退下,自己端进去。 书房里充满香火味,还混杂着酒气。天玑不免担心,这是喝了多少酒? “谢玿,喝了吧。” 天玑柔声道,将瓷盏轻轻放到谢玿面前。 谢玿看了眼那碗,左手扶上前额,温声道: “嗯,我知道了,多谢。嫄媗,你先出去。” 天玑自然不想出去,她满心担忧,蹲在谢玿面前,劝慰道: “谢玿,我知你心情不好,但是还是要顾虑自己的身体。端明说你在当月垆买醉,一整日未归,你可知我会担心?父亲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若是因为朝堂之事,你尽可以和我说,我虽是女子,但我想若是说出口,心里也会舒畅。再者,陛下这边,我可以帮帮忙。陛下仁厚,体恤臣子,他会理解的。” 谢玿按揉太阳穴的手一顿,手上隐隐有青筋爆出。 仁厚?这个词,他也配? 谢玿按捺火气,声音低了一个度,道: “嫄媗,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出去。” 天玑一听这话,哪里肯依。她本就因着谢玿两日未归而不悦,知他在外买醉,虽然生气,但更忧心他的身子。如今谢玿这般,她只当是他不肯听劝,又什么都不愿与自己说,语气陡然转变,带上怒意: “谢玿,我是你的发妻,你事事不与我商量便也罢了。便是我说话,你可曾用心听过?” “你是丞相,是百官表率,你在那等鱼龙混杂之地买醉,不怕落人口舌,到时候便传出你沉湎酒色,遭人弹劾。你若当真遇到难处,你说出来啊,我好歹是公主,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还是说,你真想像那王玢一样,酒池肉林,为天下唾弃吗?你是丞相,受天子器重、万民爱戴,你不该如此。” “呵呵,像他那样,像他哪样?” 谢玿突然冷笑两声,抬起头,双目有些猩红,面色透出狠厉,他嗤道: “天子器重?万民爱戴?不像他,难道就是好官员、好丞相了吗?那伟大的公主殿下,你该载入史册,后世百代千代传颂。” “忠臣扬名,奸贼不齿,碌碌者无闻。嫄媗,你以为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天玑被谢玿的模样吓到,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让方才还很温和的谢玿突然发怒,她呆在原地,眼眶中有泪花闪烁。 谢玿此刻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踉跄地站起来,他平静不了,他装不下去,什么忠义,什么礼节,都滚一边!他只知道哪怕他的爱人死了,还要在世人唇舌上,反反复复辱骂嘲弄。 “全是狗屁!宅心仁厚?体恤宽容?他可曾放过他?他可曾生出一丝悔意?” “仁厚……呵,只道是杀人诛心、卸磨杀驴、毁尸灭迹吧?” “什么狗屁丞相!到头来不过尸骨无存、天下唾弃,我要这虚名有何用?斗不过你们翻脸不认人,满盘皆弃子。” “嫄媗,你告诉我,当真,有那么简单吗?” 谢玿声音渐渐弱下去,他整个人瘫坐在地,垂首,神情笼在阴影之下,书房一下变得死寂。 而嫄媗红着眼,后退几步,转身跑出去。她不明白谢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像是再挂不住平素温和的笑,撕下伪装,变成一个阴狠毒辣的人。 她不明白谢玿为什么要冲自己发火,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这般讨厌自己吗? 天玑被谢玿吓到了,也被他伤到了,她后知后觉,品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谢玿厌恶她。就算厌恶她,却还是忍着她,因为她是公主。 至于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是因为赐婚吗?夺走了本该属于他心上人的位置。 第28章 负罪动情业火缠身 难过之下,天玑将自己关在房内,哭肿了眼,滴水未进。 端明闻讯赶来,都快急疯了,跪在天玑门前,好说歹说求她出来。 天玑无动于衷,带着哭腔的声音自房内传来: “你让我静静。” “我不明白,他心情不好,我便一直陪着他、讨好他。他看不见,还出去宿醉,他为什么要冲我发火,我说错什么了?他真的,很讨厌我吗?” 端明急得要死,张口道: “夫人,爷,爷不讨厌您!他就……就不讨厌哎呀!” 他很想说谢玿并不讨厌她,谢玿只是怨恨陛下,故而迁怒于您,他没有针对您啊,我的夫人! 无奈之下,端明去找了罗姶,大概讲述了谢玿近来如何无视夫人的努力,方才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夫人黯然神伤的事,求她去开导天玑。 “姨娘,女人的事,还是女人更专业,男人不太懂,相爷就是典例。”端明如是道。 罗姶皱眉,虽然她说过不会再管天玑,听闻出事了,却还是二话不说去找了谢玿,端明拦都拦不住。 端明内心叫苦不迭,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往枪口上撞?姨娘诶,劝夫人不是劝爷呀! 此时谢玿已完全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他说的太过了,想到天玑红着眼跑出去,谢玿就心烦意乱。只要一沾上王玢,谢玿就会方寸大乱。 谢玿精神疲惫,罗姶便闯了进来,谢玿抬头看着她,不明所以。 罗姶直截了当地问谢玿: “大人,您是否对夫人有意?” 谢玿答: “否。” 罗姶又问: “为何对她这么好?” 谢玿疲于应付,便直接告诉她: “因为她是公主,她亦是我的妻。” “她会变成第二个我吗?”罗姶问。 “会。” 没有一丝犹豫,谢玿斩钉截铁地答道。 罗姶愣了愣,忽而笑开,语气略有些惆怅: “大人若是迟疑片刻,我都觉得有戏,可大人的反应,真叫人寒心。” 她敛了笑,神情是有些悲切: “您知道夫人在乎您,爱着您吗?若大人不喜,大可以生疏冷落,而不是温柔以待。到头来,真相大白,太伤人心。” 就像王玢对她一样,她抱着微弱的幻想,去接受那残酷的现实。 谢玿垂下眼眸,语气低沉: “又不是没爱过人,怎么会看不出她眼里的情。” “你既知我对她好是因为她的身份,便该知道因为身份,我便做不到生疏冷落。” 话已至此,罗姶难掩情绪,道: “我知道你爱他,我也知道他无辜,所以你恨陛下,连带着仇视皇室。娶天玑为妻,非你所愿,但是你也要知道,生在皇室,非她所愿。抛却身份,那些阴谋算计她一无所知,她与你无仇,既然不爱,那放过她,不折磨。” “少女情窦初开,便遇上了世上最冷的心。” 罗姶无话可说,转身离去。 谢玿颓废地坐在原地,许久怔怔然,这些话砸在心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天玑对他的情,不知何时起,天玑的一切都围着谢玿转,平日里种种,天玑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曾质疑那真心,渐渐也明白那些真情实意。 天玑为他做了许多,他是个人,不是草木,半年多的陪伴,他对她总归是有情谊的。 仔细想想,天玑何尝不受身份的束缚。谢玿扪心自问,他可能放下隔阂吗? 谢玿顿觉身上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让他心情沉重,他无法回应天玑的爱意,放过她,不折磨么? 也许罗姶说的对,长此以往,真相大白后,太伤人心。 谢玿来到天玑房前,低声唤了句: “嫄媗。” 无人回应。 “嫄媗,抱歉,是我心烦意乱,迁怒于你,是我错了,对不起。”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近来忽略了你的感受,是我之过。下人说你滴水未进,你的身子重要,莫同自己置气。” “厨房备着吃食,初韵将送来,她若来,莫再赶走了。” “你若不想见我,我便先离开,不惹你伤心了。” 谢玿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天玑站在门口,谢玿回头,见她脸上泪痕未干,胸口闷闷的。他沉默地走上前,一手虚揽,另一只手掏出手帕为她拭去眼泪。天玑一咬唇瓣,低骂了一句: “你混蛋。” 谢玿来房前温声细语道个歉,天玑便原谅了他。 初韵送来吃食,谢玿则留下来陪天玑用膳。 他为天玑布菜,神情较以往更沉寂,待天玑吃下小半碗饭,谢玿放下筷子,平静道: “嫄媗,莫要再喜欢我了。” 天玑整个人如遭雷劈,动作一僵,面上的欣喜神情一点点消失,心中的欢喜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她消化了一下谢玿说的话,诧异、委屈、不可思议一并涌上心头。她强忍内心的委屈,强颜欢笑道: “为什么啊?你,你是什么意思啊?” 谢玿不想骗她,便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我早已心有所属,我早有心上人。” 顿了顿,不顾天玑霎时汹涌奔流的眼泪,谢玿继续道: “爱了很久的人,非他不可的人,永不能忘的人,长愿等待的人,若有一生一世,我只想与他共度。所以嫄媗,抱歉。” 天玑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她憧憬的美好尚未开始便几欲夭折,听着谢玿在她面前,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深情的话,却不是对她说的。天玑没有勇气问“她”是谁,她顿觉自己在自取其辱。 天玑啜泣着,两眼红肿,她抬手,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却是无比固执地告诉谢玿: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凭什么你有心上人,我就要退出?” “爱一个人,是不会轻而易举就放弃的。爱上一个人,可以简单到一眼千年,也可困难如水滴石穿。但是爱上了,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说不爱就不爱?” “谢玿,我承认我一开始对你有偏见,我喜欢你,不是一眼千年,不是日久生情,就是没有道理的,你走进我心里。”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上人对你有多重要,可是于我而言,你是我的心上人。你可以忽视我对你的喜欢,但你为什么,连我喜欢你的权利,都要夺走。” “在你面前,我就只剩那么一点骄傲。” 天玑见谢玿眉头微蹙,似要开口说话,天玑心中一慌,连忙堵住他的话道: “我相信日久生情,谢玿,我若不试,必是输家。” “你敢说,你对我一丝情谊也没有吗?谢玿,你必定是我的正缘,我也必定会是你的。” 说罢,天玑扯出一抹勉强的笑,苦涩如点墨入潭,在内心晕染开。她害怕谢玿会再说出什么令她难堪的话,故她飞快起身离去,背影狼狈至极。 时有词《频点香》,道尽心酸: 翠映珠帘芳映楼,无边丝雨不知愁,残烛断照几时休。梦中游,三更初醒夜正浓。 谁言青春能尽兴?长恨人生不胜意,莫效先贤作北林。怎生易?君与我逾千万里。 第29章 初窥天命矢志不偿 谢玿心口忽生烦闷,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因嫄媗的活泼可爱、憨直蠢萌而心生欢喜。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 他为自己的转变感到害怕,他隐隐察觉王玢在他心间淡去,他不要。他发狠要将那人留在心里,如果连他也背叛了王玢……谢玿心口绞痛,他不会让王玢孤苦伶仃。 他对天玑没有情爱,他向来分得清楚。谢玿喜欢嫄媗,可厌恶天玑公主。 然而情这一字,本就说不清,也道不明。 两人不欢而散后,谢玿抑郁了两日,此时他的神经格外脆弱又敏感。 沐浴时,谢玿自顾自脱着衣袍,心思却飞远,手指拈在交领处,他动作一顿,捻了捻,视线聚焦下垂,他确定这里头有东西。 他不禁想,是何物?何人所为?目的何在? 谢玿紧锁眉头,万般警惕。他寻来剪子剪开衣领,正当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性时,那枚小小的平安符赫然出现在眼前。 谢玿微怔,目光凝滞在那小巧的布符上,上头的符文还很新鲜,背面是一片祥云,谢玿一时之间,不知是惊讶更多,还是感慨更多。 这种菱形的平安符,小时候祖母也为他在寺里求了一个,年岁大了,那枚小小的符便被收起来了。 谢玿再愚钝,也知放此符之人是为他请福转运。 谢玿两指捻着那平安符,目光未曾从上面移开,他沉思着,直到水变凉,谢玿才收起那平安符。烛火明灭,他的脸半笼在阴影中,神情晦暗不明。 白面扇遮蔽之下的唇角微微勾起,被发现了呢,不过,无所谓。 一切都回到正轨了,都结束了。 …… 翌日,逢姑刚起,倒腾好自身,正准备出门。 外头天色微蒙,逢姑一转身,见门上赫然映出个人影,逢姑一惊,警声问道: “谁?” “是我。”外头人声音低沉,带着些干涩沙哑,似是一夜没休息好,声音里透着疲惫,“逢姑。” 逢姑一颗心稍定,连忙把门打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喜,笑着要将谢玿迎进来: “公子啊!快请进!” 乍一听“公子”二字,谢玿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面色如常。 谢玿摇摇头,道: “我有事相求,不过几语,便不必麻烦了。” 说罢,谢玿示意就在门口说了。 逢姑也不强求,打量了下谢玿身上的公服,关心道: “公子这是要上朝去啊?” 谢玿点头,逢姑随即看见谢玿手中拿着的紫色物件,不由得细瞧去,自觉十分眼熟。 “这是……” “这是我另一件常服,昨日发觉有蹊跷,便拆开交领一观,今日特请你为我还原,叨扰了。” 谢玿将常服送到逢姑手中,逢姑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翻了翻,果然,被发现了。 “公子哪里话?公子有吩咐,老奴便照做,这是我们分内事。” 谢玿看着逢姑,见她翻看着衣物,谢玿抬手,那枚平安符在他指上。逢姑明显愣了一愣,便闻谢玿道: “逢姑,落东西了。” 逢姑反应过来,接过那平安符,干笑道: “是,是落下了,老奴多谢公子提醒。” “这么多年了,逢姑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幼时许多衣裳,都是经逢姑的手。” 逢姑一边观察谢玿的神色,见他似乎毫不上心,不免有些抓心挠肝,一边称是道: “老奴多谢公子抬爱,老奴定令其复原如初,不负公子所望。” 谢玿神情不明,目光闪烁几番,最终垂下,声音轻如呓语道: “如此,甚好。” 便作势要离去。 逢姑轻叹一声,眼里流露出几分无奈,出声叫住他: “公子,您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老奴吗?” 谢玿顿足,却未回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是夫人吗?” 逢姑揣紧了两只手,和声道: “夫人比您想的,或许要更好上千倍万倍。公子可听过栖云寺?传闻中是座神隐之寺,太祖时成寺,后破败,有仙踞寺为庙。求见者十去九空,非有机缘善果、诚心所至者不得,逐渐不为人所知。” “这是栖云寺之符。” 谢玿开口,语气肯定。 “正是。符是夫人求的,她道您彼时忧扰,得人指点,才会亲自为您去求符。公子或许真该去走上一走那长阶,一位金枝玉叶,为您低入尘埃。” 谢玿立着,既未开口,也未离去,逢姑继续道: “夫人对您是真上了心,为了给您制一套衣裳,拆拆缝缝,昼夜兴劳,指上尽是针眼。夫人平素的好,我们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夫人一心为您,我们更是欢喜,只是衣裳不尽如人意,夫人便又开始做新衣了。” “为何你们都不告予我?” 谢玿侧头,低声问道。 逢姑立刻反问: “若告予公子,公子又能上心几何?” 见谢玿沉默着,逢姑叹道: “既然如此,何必、为一时之快,徒留事后伤心。” 若付出被人忽视,那么宁愿叫他是不知你的付出的。 逢姑道了几声逾矩,瞧了瞧天色,婉言劝谢玿时候不早了。谢玿回眸看了眼逢姑,见她面上挂着慈祥的笑容,暗道有颗七窍玲珑心,是叫谢玿另眼相看了。能从宫里全须全尾出来的,也不会简单到哪去。 不多时,谢府的马车从侧门转出,快驰向那红墙高阁的宫殿群,那曾是那位贵胄的囚笼,府院楼台,何尝不是她的另一道枷锁呢? “莫嫄媗……?” 谢玿暗忖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冰冷空洞的名字,逐渐变得有血有肉。她的喜嗔怒笑,初见时的张牙舞爪,再见时的脆弱,她的柔情,她的小心……使这个名字变得如此生动鲜明,谢玿一念起这个名字,便不自觉天玑的音容笑貌。 谢玿眉头微蹙,这简直,太荒唐了。 谢玿忽忆起婚后两个月,天玑瞧见了他供着的剑,当即问了府中老人,方知谢玿亦是位剑士,便欢欣鼓舞地寻来与少年剑舞相适配的曲谱。天玑一双只会弹清风明月儿女情长的手,却也抚得了铮铮之音。 只可惜她满怀期待邀请谢玿,谢玿不假思索便拒绝了她,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天玑还颓废了了两日。 每次被传唤入宫,天玑都会在淑妃和帝面前极尽溢美之词维护他。淑妃视他如己出,亦是多多美言,有此番枕边风在,少不了是仕途一大助力。帝亦视其为宗亲,较之以往,也算是亲厚相待。 在外人面前,她既是左右逢源的丞相夫人,无形中为他拉拢了一批人。她亦是亦是一只高傲的孔雀,无需靠谁傍身,拿出上位者的气势与姿态,睥睨众人。 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胄,也是统辖府内的夫人,她是一身傲骨的公主,亦是体贴贤惠的妻子。 她抚琴的手拿捏起绣花针,尊贵的足踏过三千长阶。她浅笑晏晏,满眼是他…… 谢玿闭了闭眼,强令自己停止回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他的思绪,左右着他的想法,引导他不断靠近天玑,而后逐渐遗忘……王玢? 王玢……? 春光明媚,那人逆着光走来,一身红衣张扬热烈,他温和一笑,柔声唤了句: “谢玿。” 谢玿一瞬间神台清明,心跳如雷,长久的悸动,他的指抚上交领,目光冷冽。 他怎么可能会忘了,他的王玢。他爱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那么,究竟是谁,抑或是,什么东西,插手进来了呢? 谢玿想起逢姑的话,她话中提到了第三个人,得人指点……何人指点?目的为何?看来那个平安符,可不止是转运这么简单。 谢玿抬眸,冰冷的目光骤然锁定空中,似是落在谁身上。那人摇扇的动作一顿,侧头回首,双眸微眯,落在谢玿身上。 嗯? 谢玿紧紧盯着,然后,抬手朝虚空抓了一把,手掌摊开放在唇边吹了吹,面色如常,转而目视前方。 那人见状神情一松,白面扇又悠哉悠哉摇起。 年轻人,不要一惊一乍,他还以为,被发现了呢。 也是,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又什么能耐。命不由己,尔等,谁能逃得过? 那人起身,摇着扇子,晃晃悠悠离去。尘埃落定,他也不必随时盯着。 谢玿这边眉头骤然凝起,放在腿上的双手握紧成拳,微微颤着,青筋爆出。 天玑是他的妻,他也不是这般不明事理、铁石心肠,若有可能,他亦可以相安无事,与她相敬如宾。可他们万万不该,把主意,打到王玢头上。 若那当真是非人之术……那便顺了他们的意思,给他们看。但他会告诉他们,王玢,是他违抗天命也要爱的人。 第30章 真心瞬息真情有度 “爱卿?爱卿?” 龙椅上的帝连唤两声,盯着谢玿深思的神情,眼里写满了探究。 谢玿后知后觉,望向帝,眼中是询问。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道: “朕的丞相,方才众卿所议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看法?自然是无的,他方才神游天外,压根未听诸臣议论之事。谢玿两手一捧,声音听不出情绪: “全凭陛下定夺。” 帝听到这回复,不免多看了谢玿两眼,谢玿鲜少这般顺着他,然后宣布道: “既如此,此事暂搁置,待议政堂商榷后,再行不迟。退朝。” 皇帝起身,何公公尖声叫道: “退朝——” 诸臣皆跪,恭送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玿自然看懂了帝眼神中的深意,好奇、探究他难得没发表观点。谢玿定了定思绪,才将神游的心思完全收回,他走在六部尚书后头,从容移步议政堂。 到了议政堂,谢玿安静入座,足足一个时辰,听着诸位各执己见、争辩高下,暗自将事情弄明白了七七八八。原是六部机构微调一事,有人认为改革要彻底,主张自机构设置到官员选拔,一一变通;有人则认为六部革新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过错无需大刀阔斧操作,恐其元气大伤,维持现状便好。 谢玿安静了许久,见诸卿渐渐将问题引至自己面前,谢玿瞧着他们一个个拿着期待的眼神看向自己,不免勾了勾唇,取了那中庸之道。 “诸位平素就职于六部,与诸卿丞交接,若有不便,何处不便,若有阙处,如何整改,想来诸卿早有想法。与其争执要不要改,不若直接将问题拿到诸位面前,就事论事,对症下药,便知从何改,如何改,既优化机构,又无伤大体。” 诸臣转念一想,认为可行,各作让步,便将目光聚集在帝身上,帝笑了笑道: “瞧你们争了半天也没争出个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谢卿提点。改革本就不是一句空话,要改,但也不是胡改,纠结改不改、改到什么程度有什么用呢?” 诸臣面露羞愧,人有时候,就是会脑子转不过来,集体宕机。 “那便把问题摆到台面上,再来讨论,商讨对策。”帝如是道。 诸臣连连称是,新一轮的讨论又开始了。 天色渐晚。 谢玿看着诸位尚书的谈论变得轻松自在,而后个个起身辞别皇帝与同僚,不觉心情愉悦,唇角上扬。 而一旁的帝,自谢玿入座起便一直注意着谢玿,眉目略显严肃,直到谢玿发表见解,他锁着的眉头才舒开。现下看见谢玿笑,帝心情亦变得十分晴朗。 谢玿起身辞别帝,帝点头,又叫住他道: “国之肱股,位极人臣,天下巨细,皆为辛劳。朕看你今日似是状态不佳,你……” 帝顿了顿,思考了一番,道: “你这两日便好好好休息,好生将养,要知道丞相,朕离不开你。” 谢玿心中略有触动,然而谢玿一想到王玢为他一无所有,却被他忌惮尸骨无存,而自己不过恪尽职守,做了个乘龙快婿,倒叫他上心。 谢玿心中不是滋味,拱手道了句“谢陛下”,便阔步离去。 帝王心计,刚柔并济,不得我幸,得之需惕,王玢便是得这点滴恩惠,宁做飞蛾扑火。 谢玿回了府,便直奔主屋,打开橱柜,亲自将那件长袍从柜底翻出时,谢玿恍惚了一下。他两手捧起那件衣裳,指腹轻轻摩挲过上面精致的花纹,心中百感交集。 偏偏是这个最不像王玢之人,让他感受到王玢的气息,早先他只看到故人的影子,现下,他真正看到了莫嫄媗。 天玑听闻谢玿回府,却未曾传膳,天玑以为谢玿是在与自己闹别扭,心生难过,却还是决定去劝慰。他可以不喜欢她莫嫄媗,但是饭还是要吃的。 天玑一路上都在给自己打气,当天玑鼓起勇气迈进主屋时,与屋内正好看过来的人四目相对。天玑愣在原地,随即红了眼眶,心里的欢喜还未表现出来便被奔涌上来的委屈埋没,竟是落下两行泪来。 谢玿那方身着她亲手做的衣裳,笑容温和,如沂水春风。 谢玿看着天玑的眼泪,心头一软,随即他笑开,张开双臂,柔声唤道: “嫄媗。” 只此二字,温情款款,缱绻至极。 天玑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扑进谢玿怀里,她委屈道: “我只是喜欢你,也没有蛮不讲理,我做这些,也不是要你如何对我另眼相看,我只想为你做点事,想对你好而已。” “我知道。” 谢玿打断天玑的自白,柔声道: “是我亏欠你良多。” 天玑在谢玿怀里,闭了闭眼,他愿意接纳自己了。 于是俩人关系更加亲厚,谢玿更愿意伴在天玑身边,陪她游戏。他不否认他动心了,感觉是不会骗人的,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爱的是王玢,纵使他想放下,也放不下的人。 谢玿把玩着那枚平安符,随即放到火上,火舌才舔上来,谢玿便将手收回,紧紧捏着那枚平安符。罢了,心似金坚,何惧怪力乱神。 谢玿趁六部改革,不动声色中拉拢安插了一批亲信。 与此同时,太子与谢玿同游,本就称兄道弟,现在在朝堂上更是形影不离。 谢玿尽心对天玑,尽职对国事,一切都向好。只是他疏忽一个人,端明,端明近来似乎情绪不高,与他也生分了些。 “近几月来,夫人当真是与宫里通信少了吗?” 谢玿倚在太师椅上,慵懒随意,大书案一角的暗黄铜炉上升起一缕白烟,袅娜多姿,淡淡的梨芳浸在书房浓郁的香火气中。谢玿眉头微蹙,视线落在站着的端明身上。 “近半月多,内容多是向陛下讨教政事,前几月确实少了。” 端明目光下垂,盯着谢玿的鞋面,不敢看他。 “嗯。” 谢玿轻嗯一声,以示明白,神情显露出他正在思索,随后他轻笑了两声: “便是对她好,便可令其‘倒戈’,那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端明闻声抬头,心下诧异。恰谢玿将目光移回端明脸上,视线相撞,端明眼神一晃,敛了神情,目光又垂下,行了个礼便要退下。谢玿却叫住他: “端明,你素来勤快,行事机灵,最得我心。这两日我看你甚是疲惫,倒是我跑疏忽了,我给你休几日假,经费去账房领。你也去散散心,调整一番。” “爷这是……准我出游?” 端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谢玿眉头舒展,扬起一个笑容,道: “随你去游,玩得尽兴。” 端明的眼眸亮起来,有些希冀地问道: “爷一同去吗?” 谢玿含笑,微微摇头。端明亮起来的眸子随即黯下去,他随意道: “那便罢了,休了也没什么意思。” 谢玿自觉好笑,身打量着端明,慢慢绕到他身后。端明不得已转身,神情紧张。 谢玿凑前去看端明的眼,端明避闪不及,被逼得后退几步,一下撞在书案上,脚下一踉跄坐了下去,矮了谢玿几分,他有些慌乱道:“爷……”便要将头低下去。 谢玿眼疾手快一把钳住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谢玿看着端明的眼睛,和声问道: “端明,你躲我做甚?你这几日心情不好,是也不是?” 端明尝试挣扎,谢玿不松手,他也不敢真忤逆谢玿。可这个姿势真令他难堪,谢玿将他逼于此,一手钳着他的脸,与他靠得这般近,他活像个小倌! 于是端明心中来了气,他有些愤愤地看着谢玿,口中却倔强道: “没有!” 谢玿的神情逐渐冷下去,他松开端明,后退了一步,步履从容朝书房另一端走去,声音却有些冷然,十分确定道: “你在同我置气。” 端明脸色有一瞬间变化,随即抿唇不语。谢玿这边已走到栅足矮案后,跪坐下去,不解地问道: “你同我置什么气?” 沉默了几息,端明才低声道: “爷与夫人交好,我在意。” 谢玿奇了怪了: “我与夫人要好,你较什么劲呢?” 端明幽怨地看了谢玿一眼,咬牙切齿道: “我高兴!” 谢玿看向端明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带着十足的审视。端明受不了自家主子这种眼神,直视谢玿的眼,认真道: “是,我看着爷与夫人要好,我既高兴又难过。我高兴爷可以走出那个人的阴影,又难过现下有夫人陪在您身边,我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谢玿听到端明的话后,表情有些错愕,随即他笑开,轻叹了一声道: “端明,你还不太懂,有些人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的。就像他,永远是我心头所爱,他在这……” 谢玿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表情变得柔和,语气也非同一般的温柔。 “留给我满腔痴恋与炽爱,他就是他,无可替代。就像你就是你,于我而言,也是无可替代的。” “那夫人呢?夫人算什么?” 端明第一次听到谢玿这般郑重地告白王玢,心里不知是难过多一点还是惆怅多一点。 谢玿沉吟了一番,开口道: “心有欢喜,仅止于欢喜。情债也是债,我亏欠她良多,量力来偿。” 端明无言,心中却平衡了。谢玿忽而嘲讽一下,道: “加之,待之以情,确实有良多益处,这是手段。” “何况,皇室中人,又有几分真心?又能持续几时?” 端明看着谢玿,见他神情有些落寞,端明亦跟着消沉下去。 爷总纠结皇室真心,是因为,那个人,那个恶名昭彰的人,不止丧命于皇室手下,而是,曾遭皇室背叛吗? 第31章 醉不识错把真情表 最猜不透的便是帝王心,水患之事后,帝有意拉拢谢玿,频频示好,却引得谢玿抑郁苦闷。 中秋佳节,端明照常去当月垆把谢玿捞回,多看了眼谢玿摊在桌上的纸,上头洋洋洒洒,墨迹未干,那正是: “以君相思情,去我相思疾。明月应是有意,千里还逢迎。击箸高歌传唤,舞罢独倚栏杆,清辉玉面寒。兴尽卧江楼,醉眼窥玉容。 念故人,昨日身,今安求?皇天不亲,浩荡更比东风疾。陈王尚喜宴乐,三闾犹爱美卿,何必苦长情?清冷似人间,微君将何意。” 端明定在原地,长久地看着那首随意写下的词,一字一句看完,用的“水调歌头”的词牌名,谢玿为它取名“离恨天”。 端明心生羡慕,苦笑两声,字字相思,行行苦情,谁可比? …… 重霄之上,那人一笔一画,将那词原封不动誊抄下来,目光黏在纸面上,整个人呆若木偶。 月老摇着扇子出现在他身后,看着云案上的词,“啧”了两声,打趣道: “堂堂星君,强说愁绪。” 见他没反应,月老一愣,抓起那张纸,仔仔细细品味一番,呵呵,看错了,这哪是星君写的,手中的扇子隐隐要发生变化。 月老强按火气,看向他,满腔话语突然堵在喉头。月老不知所措地抬手,拭去他脸上滑落的泪。 “别哭,马上就好了,一切都会结束。” “只是做了一场浮华大梦,不日你便会遗忘。” 那人一抬手,那张写着词文的纸化作云烟散。纸张是消失了,可那些字却钻进心里。那人颓然地倒在云榻上,下了逐客令: “岁祺,你走吧。” 月老不放心他,再次强调: “你切莫冲动,凡间那边我会处理,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张了张口,“嗯”了一声。 月老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惊觉自己已身处殿外,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在他转身瞬间,身后那座金殿,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 本是中秋佳节,天玑却操碎了心。此日淑妃派人传话,道是听闻谢玿告疾,辞了宫宴,问她可有大碍。 “我知玿儿母亲现在江南,玿儿是个苦命的孩子,虽有富贵荣华,此前却总是孑然一身。我最欣慰,莫过于你们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中秋团圆之夜,谢玿难免伤感,我征得陛下首肯,特在宫庭设宴。你与玿儿同往,我们家人团坐,闲谈月色,笑聊灯花。若谢玿身子难禁颠簸,我便来照顾一二。你年纪尚轻,懵懂无知,好以教导。 阿娘亲书。” 天玑坐在铜镜前,初韵正替她梳妆,她看着手中信纸,颇有几分郁闷,她并不知道谢玿辞了宫宴,谢玿道是赴约,原来不是陛下之约。她还满心欢喜裁好新衣,特意梳妆打扮一番,现下倒是成一场空。 “相爷可回了?” “回夫人,尚未归,但相爷传话来,要夫人先行入宫,许是有事耽搁了。” “这么晚了,想来他是不回了,叫马车撤下吧。” 天玑神情恹恹,想叫初韵作罢,可转念一想,万不能辜负淑妃一番苦心,便叫初韵换了个简单的妆发,独自入宫去。 天玑见了淑妃,淑妃诧异: “玿儿未与你同来?可是身子确实不舒服?早知如此,你便该让我去看看的。” 天玑难过了一瞬,却还是笑着道: “不敢劳烦阿娘。近来政事繁忙,他操劳过度,疲倦不已,便早早歇下了。女儿不忍心扰他清梦,便未将阿娘的信与他看。” 淑妃十分通情达理,赞同道: “身为天下宰相,宵衣旰食,你切要多注意与他滋补,补充气血,早先我便觉得这孩子太过清瘦。” 清瘦?不存在的。 天玑回忆了一番谢玿脱下衣裳的情景,那是精瘦。当然,这话自然是不敢同淑妃讲的,故她只好胡乱应下。 因心中挂念着谢玿,怕他回府时无人相伴,天玑显得心不在焉,与淑妃聊了聊家常,便心猿意马起来。 淑妃自然看出自家女儿有心事,叹了口气,打趣了她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惹得天玑脸上一片臊红。淑妃被她的样子逗笑,便放天玑离去。 天玑朝前走了两步,回头,淑妃站在原地目送她,眼角含笑,面容慈爱。见她回头,淑妃挥挥手,赶她道: “快回去!快回去!莫留他一人度中秋。” 天玑心中忽生不舍,她深吸一口气,冲淑妃笑了笑,便快步走出宫廷。一轮明月高悬,照着她离开的路。 天玑回到府上,招来下人一问,才知谢玿仍未归来。 天玑心中生出几分愤懑,谢玿日中出门,此刻未归,亏她一直念着他,他,他……他就一点也不挂念她吗? 七夕那夜开放宵禁,谢玿陪她去游街。他们并没有做什么逾矩之事,谢玿愿与她执手在灯火璀璨的街市漫游,她已心满意足。 可未高兴几天,谢玿便亲口告诉她自己心有所属,让她颜面扫地。 现如今,天玑觉得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又将被谢玿亲手打碎。她到底哪点比不上那姑娘? 天玑万般惆怅,她卸下装束,挥退下人,便独自托腮坐在窗前。夜风微凉,天玑望着天空,只觉今晚月色格外清冷,隐约照出她眼角闪烁的泪光。 不知坐了多久,天玑隐约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人声,仍在靠近。她顿时警觉,眉头蹙起,望着院门。路的那头飘来一盏小橘灯,照出个略显庞大而又佝偻的身影。 待那灯火夜行人走近些,天玑辨认出那是端明的声音,便急忙飞奔出去,迎面艰难走来的,正是端明和谢玿两个。 端明扶着酣醉不省的谢玿,一路教训开导道: “爷,该放下放下,该过去过去,该向前向前。今日中秋,您别闹腾了,大家都闹心。” 这些话放平时,端明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谈何容易。” 谢玿半晌反应过来,低语了一声。 “他到底有多好?值得您……” “端明!” 一声惊呼打断端明的话,端明抬头,正见一脸怒忧交杂的天玑,以及天玑看着谢玿时,逐渐归于平静深沉的表情。 端明暗道不好,没想到夫人还在府中。 本想替谢玿开脱,但谢玿这副鬼样子,端明愣是扯不出一句谎,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 “夫……夫人,爷只是喝了一点点,是这个酒它后劲大……” 天玑面容严肃,眉头紧锁,端明识趣闭了嘴。天玑并未如端明想象中那般大发雷霆,相反,她平静地对端明道: “端明,帮我一把,扶他去沐浴。” 端明惊讶了一瞬,随即应道: “是。” 谢玿站在浴桶旁,乖巧得像挨训的小孩子,微垂着头,一双桃花眼半阖,身形有些摇晃。 天玑站在他面前,为他宽衣解带,只剩亵裤时,天玑对他道: “好了,你快自己脱了下去,莫叫水放凉了,我先出去,叫下人准备碗醒酒汤给你端来。” 谢玿闻声抬头,弥漫的水汽模糊了天玑的脸,对方温润的嗓音似从云端传来,好熟悉……见对方要走,他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慌乱地拉住对方将人扯入怀中。天玑一愣神,谢玿便掰正她的头,温暖的唇瞬间压了上来。 天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她还未反应过来,谢玿已张开了口。 唇上的湿润,唇瓣摩挲轻咬让她的思维变得黏重迟钝,谢玿鼻腔喷出的热气灼得她满脸通红,浑身的血似乎都沸腾了。神经在狂欢,心跳加速,如雷般喧动叫嚣。 酒气从谢玿的唇齿间传来,天玑脑袋晕乎乎的,仿佛也是醉了。 酒劲确实大,天玑想。 正迷离时,谢玿离了她的唇,紧紧拥着她,带着浓浓鼻音道: “不要走,你不要走……” 天玑的心一瞬间软的一塌糊涂,她双目迷离,正欲开口:“谢……” “我后悔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不信你……我后悔了,我好难受,你不要走了……” 这番谢玿语无伦次地说着,天玑却如大梦初醒,浑身热血瞬间凉透,铺天盖地的难过害怕霎时将她淹没,她眼圈瞬间红了,身体轻颤,声音破碎,问道: “谢玿……我是谁?” 谢玿只是沉默地抱着她,半晌之后松开了她,他目光迷离地望着天玑,见天玑脸上血色褪尽,眼角落下一行泪。他看着神情迷糊,却抬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满是怜爱道: “你不要哭啊……嫄媗。” 天玑身躯一颤,又颤声问了一遍: “我是谁?” 谢玿收回手,头微垂,嘶哑着声音道: “嫄媗……莫嫄媗。” 天玑一瞬间泪如雨下,她的喜欢得到了回应,仿佛是苦尽甘来,天玑喜极而泣。有一瞬间,天玑以为谢玿在说那位他深爱的姑娘。 天玑心头狂喜,擦干眼泪,破涕为笑,轻声问道: “那她呢?你的誓言,不作数了吗?” 谢玿的头垂得更低了,略微偏向他处,天玑未曾看见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痛苦的神情,亦未注意到他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谢玿沉默了两息,才道: “别提他……” 天玑正想问为什么,谢玿低哑的声音传来: “难受……” 说罢,谢玿便将身子背过去。天玑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多混账,纵使谢玿接纳自己,但那位女子,于谢玿而言,是一场爱而不得的遗憾。 “对不起……我……我只是太高兴了,你别放心上。” 天玑略有些无措道。她察觉到谢玿的悲伤,故她垂了垂眸,轻声道: “我出去了,你快沐浴吧,水要凉了。” 天玑退出去后,谢玿才转过身,脸上竟已是满脸泪痕。他此刻已恢复了清明,双颊酡红,眼中蓄满了眼泪。 天玑一走,谢玿便如脱力般倚着浴桶缓缓蹲下,双手掩面,纵横肆意的泪从指缝溢出,顺着腕臂流下,心如刀绞般疼痛。 一声声压抑的悲鸣自他喉头发出,有一瞬间他以为那人回来了,可他恍然发现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在此刻得到释放,他无尽的悔意,他疯狂的思念,难以言说的爱意与悲情,尽化作泪水汹涌。 “……王玢,我好想你。” 一声轻喃,除他之外,无人闻知。 夜中难眠,谢玿扭头,直愣愣望着窗头。纱窗散出一层清冷的光晕,外头定是明月高悬。 谢玿一想到方才发生的事,便心乱如麻,此刻却是比醉前还清醒。 天玑越陷越深,现下已然误会,谢玿只能假意温柔,虚与委蛇谈不上,只是他的喜欢是浅浅的,远比不得天玑对他的喜欢。 也许真的有一天,东窗事发,天玑遍体鳞伤,谢玿不会放过她,而他自己也不会好过。人心是肉长的,他会难过,会愧疚,但他不会后悔。此生他只后悔一件事,一件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事。 “嫄媗,抱歉。” 谢玿闭上了眼,口中喃喃道。 若能与君先相知,定为君倾心。只可惜,他先遇见他的红衣卿,漫漫此生放不下。 第32章 劫帝姝丞相遭弹劾 丞相劫帝姝,有不和者闻帝,陡然祸端现。帝忧之,顾谓左右曰:“宗室之贵,尚不及一人之重,是朕忧也。” ——《开平通鉴》 …… 相府新人,郎才女貌,如胶似漆,出入成双,形影不离,这是世人眼中艳羡的爱情。 天玑公主成为帝京贵女交际圈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或是为攀附关系,或只为领略神仙眷侣的风姿。 最令人难忘的便是拂明长公主举办的游园会,群贵络绎而至,皆结伴而游,惟天玑公主形单影只,虽容貌昳丽、妆容新颖,却难免得人闲言碎语。拂明长公主当众刁难天玑公主,令她难堪。 天玑公主面露羞愤时,丞相谢玿踏着传报声从容而至,容貌清俊,磊落如长松,叫人眼前一亮。众人的目光皆被谢玿吸引过去,只见他走到天玑公主面前,温柔一笑,眼中含情脉脉,温声道: “我来迟了,久等。” 众人发出暧昧的笑声,谢玿执过天玑公主的手,令公主心安,转身便护在天玑面前,与拂明长公主对峙,眼中尽是冷冽,嘴角却挂起一丝轻蔑的笑: “拂明长公主,别来无恙啊。此厢有礼,敬天玑公主之姑母。谢某素来护短,若有失礼之处,望长公主……海涵。” 拂明长公主当场变了脸色,却有碍于谢玿权势之大,不敢妄自连累了夫君和儿女,只能咽下这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 “相爷言重了,此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本宫便不叨扰了,愿您尽兴。” 谢玿笑意不达眼底,陪天玑入座,经方才一遭,群贵云集,天玑公主应接不暇,好不忙碌。谢玿坐在一旁自斟自饮,双目微眯,神色似是惬意,偶尔投喂天玑些吃食。 后因欲结交公主之人太多,谢玿起身,牵过公主的手,冷淡的目光扫过与天玑攀谈的众人,语气却格外温和: “抱歉,公主近来甚是辛劳,谢某不忍公主受累,便携公主先行离开。” 哪方面辛劳?众人面面相觑,眼中调笑,迫于谢玿的威压,连忙道: “公主身体为重。” 谢玿朝众人微微颔首,未曾通报拂明长公主,便带着疲倦的天玑径直离去,在场女眷不免黯然神伤。因谢玿与天玑率先离场,众人后觉无趣,也陆续离开。 宴席结束后,拂明长公主气得摔了狂摔滥砸了一通。国子司业范勖闻讯赶回,见到拂明长公主的模样,气骂道: “泼妇!” 便要离开。 拂明长公主气极,追在司业身后大骂道: “范勖!当初你尚主的时候,像条狗一样讨好我,现在呢?你得势了?四品又如何?不过是个破教书的,敢瞧不起我了。再怎么样你也只是个司业,靠女人上位的走狗!比得过中书令吗?” 司业不欲与她纠缠,骂了一句: “好比东市泼妇,瞧瞧你,简直罔顾礼法!” 语气里尽是无奈。 范勖一拂袖,转身离去,一只脚刚跨出大门,拂明长公主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 “范勖!你就是个窝囊废!若不是跟了你,我至于在他面前这么低声下气吗?” 过路人被拂明长公主的声音惊到,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长公主却是不管不顾,发也散了,衣也乱了,眼圈通红,眼泪不停地流。 范勖也不顾路人的眼光,停步回首,神情也不似方才愤怒,意外的平静,望着拂明道: “我也曾是清贵之家,三代承爵,得天子礼遇。虽说人丁稀疏,不如当年,可我亦是状元出身,你何必将我说得如此不堪。” “你是长公主,品阶之大,无人不尊,你没有自己想的这般凄凄惨惨。” “长娆,平心而论,是你因与淑妃不和,处处为难天玑公主。你尚且不饶小辈,何怪小辈不饶你。” “你若是觉得跟着我范勖没盼头,大可与我和离,我范勖没有轻贱到这种地步。” “你想要的荣华富贵风光无限,我给不了。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教书育人,浴乎沂,风兮舞雩,咏而归,我不觉得窝囊。相反,树人之业,我觉得很高贵。” 末了,范勖看着拂明长公主,问道: “你可还记得我们曾是两情相悦,我曾爱过你,在我们都风华正好的年纪。” 说罢,便转身离去,再不回头,不管身后的拂明哭得如何撕心裂肺。 这件事也成为帝京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人们直道天皇贵胄不过东市泼妇,可怜司业,尚了位母夜叉,哪像丞相,与天玑公主恩恩爱爱。 此事被有心人拿到帝面前去,多疑如帝,立刻警觉起来。 本因着姻亲的关系,加之谢玿的确能力非凡,为人称赞,帝又自信于天玑,对谢玿不再防备。现如今,谢玿之重竟可以威胁到天子的妹妹,宗室贵女拂明长公主,不禁令他汗颜。 帝心中升起不安,立刻唤来何公公,与之低语一番,何公公了然,领命退下。 翌日早朝,在何公公的授意下,侍御史出班奏报,直指谢玿,言辞激烈痛斥谢玿身居当轴,势压宗室,拂了长公主的颜面,请陛下严惩。 帝故作惊讶,随即面容严肃地看向谢玿,问道: “谢爱卿,可有此事?” 声音不怒自威。 谢玿低眉垂首,似乎默认了此事,帝的眉头尚未舒开,刚一张口,一旁的太子熠便捧手道: “陛下,儿臣有奏。” 皇帝瞅了眼自己的儿子,开了尊口: “准。” 太子看了眼斜下面的谢玿,他依然视线下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子皱了皱眉,为之辩解道: “陛下,此事大体如侍御史所言,然其中缘由,却是长公主心高气傲,率先发难于天玑公主。言辞刻薄,步步紧逼,谢卿迫不得已,出言相护。 依臣所见,谢卿此举,不过是维护妻子,试问妻子见辱,在场诸位都要坐以待毙吗?二来天玑公主亦是皇室宗亲,此一来维护天玑公主,二来又可保全长公主长者的颜面气度,不叫他人诟耻。 是以臣以为,谢卿此举,实为顾全皇室颜面,应是有功。然而侍御史却将此后隐情隐瞒不报,以蒙蔽圣听,又是何居心?臣请以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侍御史闻言惊出了一身薄汗,看着太子微躬的身影倍感惶恐,跪伏道: “臣冤枉啊,陛下!” 一个说拂了皇室颜面,一个说护全皇室颜面。 帝带着几分惊讶看着莫熠,太子平素在朝堂上鲜少驳斥他人,只是发表自己的观点,今日怎么…… 不过,帝确实不清楚其中缘故,听到是拂明为难天玑在先,帝心中的天平便偏向了天玑。 帝一下便想到了当年拂明与淑妃有积怨,现下拂明竟是为难他的女儿,帝心里对这个妹妹所受委屈的重视便淡了些,罪有应得不是? 然而纵知其中原委,纵知是拂明无礼在先,谢玿拂了长公主颜面、威胁长公主一事非假,帝作为莫氏宗室的家长,亦是这天下的家长,自然要对谢玿“小惩大诫”一番,顺带敲打敲打谢玿。 “既然是长公主失礼在前,丞相所为倒也情有可原。长公主赐金抚慰,至于丞相,” 帝顿了一息,思忖了一番才道, “丞相身为百官表率,自当躬亲竭力,忠于皇室,忠于天下。今造次犯颜,降秩削俸,侍中宋益,暂代其职,行中书令,兼尚书令,谢玿仍权六部,与之共事,位同六部尚书。至于长公主那边,谢玿,你自当登门谢罪。” 诏令一出,群臣皆惊,左右顾盼。这个惩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降一品,削其中书令兼尚书令一职,然而仍统领六部,却无名分。 这惩罚看似仁慈,但对这种小事来说,未免太过,依陛下之言,虽手握重权,无官印傍身,谢玿形同庶人,不少臣子在心里直呼荒唐。 于是太子欲进奏:“陛……” 而宋益与谢玿已抢先出班谢恩道: “谢陛下。” 太子心怀愤懑,担忧地看向谢玿,见他面色如常,不免更加忧心。 何公公高唱退朝,百官行退。 太子见谢玿转身要走,连忙追上去,拦住他,压低了声音道: “你怎么回事……” 太子尚未说完,已有官员前来慰问谢玿,见莫熠在,他们道了声“见过太子”,也就识趣地与谢玿说上一两句劝慰勉励的话,便先行告退。 太子见人走远,才急切开口道: “你怎么如此莽撞?再怎么样,长公主也是长公主,何况还是你的长辈。” 谢玿未回答,只将目光望向太子身后。太子欲回头,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再怎样莽撞,人家不还是权领六部,太子何虑之有?” 太子转身,才惊觉一直站在身后的少府少监卫邈。太子闻言不觉有些气愤,正欲开口叱咄,卫邈已是行礼告退,他对谢玿的敌意没由来的明显。 “这卫迩未免太过放肆,玄珒大可不必理会。” 迩,是卫邈的字。 “仕场新秀,自是看不惯我这等高居宦位之人,我自然不与他计较。” 太子“啧”了一声道: “至少轮不到他来坐。” 他对卫邈的印象可谓差极,好妒之人,可堪何任? “殿下何出此言?身为储君,意气用事,是为大忌。有才而屈就者,难免心有怨恨,倒也是个真性情。” 太子接受了谢玿之言,却也道: “官场之上,最不需要的便是真性情。” 谢玿想到当年的自己,莽撞的少年,保持沉默,心里却认可。 真到太子送其出了宫门,谢玿都未谈起他冒犯长公主的原因。其实没什么原因,真性情罢了。 第33章 万水千山再闻君语 天玑公主闻谢玿见黜,因愧怍,厚谢玿甚,亲持资物登门谢罪。 才及阶下,遇司业,司业问:“公主何来故?”天玑俱告之。司业面露愧色,固辞不受,但曰:“内子无知,累及旁人,断不可受。”公主无奈,因辞去。 ——《开平通鉴》 十月,宋益上表,自言愚钝,难以胜任中书令一职,举谢玿,帝漠置。 十一月,宋益上表,再举谢玿。廷议之时,悉附议,帝无奈,复起谢玿。谢玿辞曰:“微臣不佞,难堪大任,望陛下再虑旁人。” 帝知其心有恚忿,下诏以慰之,才允。谢玿复为丞相,朝堂之上,或喜或忧。 ——《廷说》 于是帝急宣天玑,严辞要求其勤递书信。天玑一心偏向谢玿,故悖逆道: “丞相忠心,日月可鉴,阿耶亦有知,广闻亲见,如此忠臣不见厚待,反而处处提防。此番做派,未免叫人寒心。” 帝既气恼又无奈,质问天玑道: “长公主之尊,尚且受其胁迫,其余百姓宦官,又有谁能不顺服?” 天玑哑然,帝语重心长道: “嫄媗,你背负的不只是丞相一家,更是莫氏天下,要知道冠以国姓,责任有多重。朕再也不想再出现一个常贼一个王贼了,臣子权高欺主,祸乱的是整个天下。” “阿耶,您是在怕谢玿吗?” 帝摇了摇头,目光放得悠长: “朕怕的不是他,而是握在他手中的权力。若真有一天,江山易主……” 帝适时止住话语,天玑已是垂下了头。 帝心情愉悦起来,表情却依旧凝重,他挥了挥手,让天玑先退下了。 黄昏时刻,帝收到天玑的来信,靓丽的小楷写下谢玿的近来动向。 帝望着手中的信,嘴角上扬。“适可而止”也是一门功夫,留足想象的空间,有时候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而谢玿似乎也从长公主案中得到“教训”,他出去应酬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亦总有些衣着低调的生面孔求见,暗悄悄、急吼吼地被领入谢玿的书房,又不知几时离开的。 天玑总觉得在其中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那是官场上的腐朽味。天玑有意在府中游走,欲探明真相。 同时在给帝的信中,天玑隐瞒了这件事,在未知全貌之前,她私心希望谢玿是好的。 直到天玑在府中撞见一个熟人,天玑才确定谢玿或许真有所谋划。 府院之大,多有偏僻小径,或是少有人息的庭园。 那是一条主人家鲜少涉足的小径,设在后园,只有仆从从此过。天玑无意发现,便沿着这条路往下走。 天玑低着头,缓步而行,险与匆匆走来之人迎面撞上,对方亦是一个急顿步,立马拱手道歉: “抱歉,是我冲撞了……” 待天玑将人看清,忽大惊道: “少尹!你怎么在这?” 鸿胪少卿左敬闻言身子抖了抖,抬头看向天玑,面露难堪。故人重逢,他竟是连礼数也顾不上了。 说起来,两人也有过一段情缘,不过是左敬那时正年少,去宫里见姑姑,偶遇六公主,惊为天人,执意要娶六公主为妻,想方设法接近天玑。最后迫于几方压力,才不得不断绝与天玑的联系。 去年三月,他迎娶了大都护府长史之女为妻,现如今那左闫氏已是五甲之身。 天玑见他这反应,忽而忆起那些年左敬对她的死缠烂打,自然有些尴尬,呐呐道: “哦,我忘了你已不是少尹,而是鸿胪少卿了。” “你这是……” 天玑目光示意他那身低调的行装。 左敬解释道: “我与谢玄珒,也算是至交。” “如此啊……我倒是未尝听他提起过。” 天玑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 左敬酝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 “你……近来过得可好?” 话一出口,他猛然想起外头盛传相府一双璧人,伉俪情深。不待天玑作答,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应是好的”,便朝天玑长作揖,道: “谢……夫人,左某有事缠身,先行告退,愿您时下顺遂。” 说罢,左敬快步离去。 天玑站了许久,心情略微复杂。左敬也算是她的故交,或许他真心爱那闫门烈女,总归天玑希望他好好的。 再者便是,身为谢玿的至交,来见谢玿却是躲躲闪闪,令天玑内心生疑。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这般从后园悄然离去? 日月其径,周而复始,始而再周。 时光悄然穿行在复杂的情绪中,有人伤感,有人欣欢,也有人喜中带涩、笑不达意,蹉跎着岁月。 除夕将近,帝上完开平三年之后一个早朝,君臣忙碌的一年就在何公公尖细绵长的声音里落幕。 除夕之夜,帝京张灯结彩,万人空巷,处处是欢声笑语。深远的夜空中陡然绽开的烟火映着百姓眼中的光彩,照出纯朴真诚的期待: 愿明年,风调雨顺,事事如意。 帝携重臣登摘星楼,受万民瞻仰。百姓目光如炬,望着楼上明黄的身影,欢声如雷。 帝心中一片舒畅,许久无波澜的心再次鲜活激荡起来,豪气在胸口冲撞,帝顿觉山河无恙,天下通庇,自豪油然而生。他微一偏头,脱口而出道: “谢爱卿……” 一旁的宋益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略微迟疑道: “臣在?” 帝恍惚了一下,扭头看了他一眼,见是宋益,颇有些无奈道: “朕还真是……习惯了他在身边。” 宋益腹诽陛下待谢玿确实,非同一般。 “若是丞相在此,你可知他会生出什么样的感慨?” 宋益迟疑片刻,试探道: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错!” 帝眉眼带上笑意,道: “他会指着百姓告诉朕,‘看,陛下,臣之力有竭,然民生无竭。山河无恙,天下通庇,为人君者,不应耽于当下,自当感激于此,而致力于太平盛世。‘” 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想到那时谢玿的模样,他定然是强捺嘴角以显得严肃,可怎么都掩不住他眼里含笑时的风采。 宋益羞赧,谢罪道: “臣愚钝,愧不如丞相。” “没什么好愧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是’谢玿‘。” 于是帝着人吩咐下去,赐谢玿玉如意一对,愿他长辅君王,如民心意。 何公公带着无人通报的疑惑走进相府时,相府里好不热闹。 火红灯笼挂满了满处,中庭搭起编席,设下满庭圆桌,相府的下人及其亲眷围在桌前,满是笑语喧声。 直到何公公停在中庭,众人不明所以地看过来,这才渐渐消了声音,纷纷朝人群中传话: “爷,宫里来人了。” 谢玿从人群中站起来,表情看上去十分诧异,见是何公公,谢玿便整理衣裳,快步迎上来。 天玑亦不明所以,随之出来。 主人起身迎客,宴会暂停,众人皆站起身,齐刷刷看向何公公。 何公公惊讶了一瞬,公公的素养让他露出一抹得体的笑,随后对谢玿道: “相爷果真仁厚,与下人同席。” 谢玿笑道: “公公谬赞,在座的,无一不是谢府几代积累下来的家生奴,以及一心向着府中之人。相府便是他们的家,在自己过年,没什么好拘束的——不知公公夜访,所为何事?” 何公公眼睛笑弯了弯,道: “好事。” 他示意一旁的小公公,小公公便立刻叫到: “陛下赐祥云鹿章玉如意一对!愿长伴君侧,使君如意,使民如意。” 另一名小公公则将捧着托盘呈上来,谢玿看了眼,何公公道: “相爷好福气,便是相爷不在陛下身边,陛下登楼时还是想到相爷。丞相,可莫要负了陛下一片心意。” 谢玿跪谢皇恩,众人皆跟着跪下去。谢玿起身接过托盘,端明立刻起身,小心翼翼从谢玿手中接过托盘。 何公公欲走,谢玿要送客,何公公立马止住谢玿,道: “丞相留步,除夕之夜,自当陪着家人。” 便带人离开。 何公公一走,相府下人都连声祝贺道: “恭喜爷!” 天玑亦是一脸欣喜。 端明捧了托盘,一脸稀罕,凑到谢玿面前,两眼明亮,雀跃地对谢玿道: “啊呀呀,爷,此生无憾啊!天子如此看重,非常赐颜色~” 谢玿瞥了他一眼,端明自觉消了音。 宴席欲尽,谢玿允了众人出府游玩,天玑则带着女眷张罗着要放烟火,谢玿含笑看着这一片乐景。 “今年的除夕,倒是比往年不知热闹多少倍。” 罗姶不知何时来到谢玿身边,感叹道。 “都是嫄媗的主意。” 谢玿浅笑着。 罗姶偏头看着谢玿,笑了笑道: “谢玄珒,你真寂寞啊。” 谢玿闻声,眼中笑意淡下去,垂眸掩去眼里的一丝伤感,回她道: “我与姨娘,彼此彼此。” “亲人远乡,恋人隔绝,我早已习惯,但这样的日子,往后玄珒年年都要受着。说到底,玄珒真是个悲苦之人。” 罗姶以困乏为由退下去,留谢玿独自一人神伤。 谢玿多饮了些酒,脑中一片浑噩,拒绝了端明邀他出游的好意,一个人回到书房,点上几炷香,欲将玉如意摆上书案。 谢玿思维迟钝,手脚也变得粗重,一不小心碰倒了书架上一个檀木盒。盒子翻倒在地,里面的匕首掉出来,正是王玢之前赠予谢玿的“骐”。 谢玿望着那把匕首,怔愣了许久,那夜激情、甜言蜜语似乎还在眼前翻涌。 谢玿垂首,俯身将匕首捡起,当他将盒子翻正,才发现盒子有夹层,经刚才一遭,夹层松动,露出一角东西。 谢玿平定情绪,用力拔出夹层,从盒子底部抽出一张纸来,上面的字迹谢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谢玿突然觉得浑身力气被抽空,多年之后,他收到当年王玢想与他说,却未能开口说出的话。他有些畏惧,但他更想知道王玢有什么想与他说。 谢玿捧着那张纸,席地而坐,目光落在那一个个用心写下的字上,唇瓣轻颤。 读罢,谢玿忽将手中纸丢出去,神情悲戚地大笑两声,好像这样可以否认一切。 他笑着笑着,没了声息,手脚并用爬过去,小心翼翼拾起那张纸,按在心口,痛苦地闭了闭眼。 苦涩在心口蔓延,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拉扯着他早已血淋淋的心。 王玢的一颦一笑如潮水般狂涌入谢玿的脑海中,印象里的他那么鲜明,谢玿痛苦万般,他只能看着无数个王玢逝去。 温柔的王玢,强势的王玢,笑起来,又蹙着眉,眸光流转,秋水长波……最终定格在阳光下,王玢认真的侧颜,发着光,继而一双温柔的手执起他的手,殷切教导他如何编好络子。 王玢偏头看过来的刹那,岁月失色,全世界都只剩他一人,笑着唤他道: “谢玿。” 一刻回眸,一生倾心。 谢玿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苦涩,不住地念道: “原来你早知如此,原来你早替我谋好一切!” 滚烫的泪模糊了纸上的字,上书: “长愿君行早,春花秋月好。 莫道前路渺,日月云外昭。 青山垂不老,白虹贯未薄。 此去千山杳,祺意寄迢迢。” 他的爱意,他的纠结,他美好的祝愿,尽数溶在点点墨迹中。 王玢所谋,不过江山与你,愿山河无恙,而你安好。 王玢,王玢,温柔是你,深沉是你,世间万物,皆不如你。 屋里谢玿撕心裂肺,屋外端明独立寒风,他神情落寞,手中的姜汤早已凉透。 寒意爬上端明的心头,他不知在门外陪了谢玿多久,才悄然离去。 夜晚就寝,天玑窝在他身边,睡得正香甜。 谢玿失眠了,只要一闭眼,耳边就会想起王玢千万遍的呼唤;睁开眼,又控制不住去想他。 王玢,他什么都替谢玿谋好了,他未曾给自己留退路,却替谢玿铺好了康庄大道。 他总说自己傻,而他又何尝不傻呢? 第34章 缘似正莫如缘交错 转眼便到了上元灯节,天玑早早备好了新衣,她特意挑了大红色,喜庆。 而且,天玑红着脸想,谢玿说过非倾城绝色,配不上此色,她倒是觉得,谢玿穿正红,一定美极。她是谢玿的妻,亦随他一起。 天玑抱着衣服傻乐,时光过得真快啊,她嫁给谢玿,已经有一年了。谁能想到,她会这般去爱一个,她本厌烦不屑之人。 府里准备了一天,热热闹闹,嘻嘻哈哈的,傍晚时分,府里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吃了晚饭,天玑便遣了众人去耍。 天玑一转身,谢玿又不知去哪了,她无奈,问了端明,端明神情恹恹,似是不愿回答,有气无力道: “定是在书房……” 天玑谢过端明,捧了新衣亲自去请。 天色已全暗,此刻正飘起了些许小雪,初韵挑灯打伞,跟在天玑身侧。天玑遥见朦胧雪幕后,书房透出温暖的橘色灯光,天玑心下一喜,果真如此。 谢玿无心良辰美景,也对外头热闹提不起兴趣,谢府剧变后,他过的上元佳节,都是那般清清冷冷。 热闹眼前,难免勾起他的思念,念故人,忆亲人,沉湎于过去,便照例回了书房,窝在火炉旁写写词,喝点小酒。 天玑敲了敲门,书房里传来谢玿的声音: “进来。” 天玑推门而入,正见谢玿端坐矮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开门瞬间,寒风灌入,片片雪花飘进屋内,落地即化。 谢玿不禁打了个寒噤,兀自斟满一杯仰头喝下,凉酒顺着食道灌下去,凉意过后,十足的暖意自胃里直达四肢。 不知他已是喝了多少酒了,谢玿面色有些泛红,显然人已微酣。 天玑在谢玿对面跪坐下,抬手拿起谢玿的杯子,为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嗔怪地看着谢玿,道: “何不叫下人拿下去温热?天寒不宜生冷。” 谢玿冲天玑笑了笑,道: “无妨,倒是凉酒,更合我意。” 天玑抬手将那壶酒放在火炉上,笑道: “我倒喜欢,火炉温出的酒香,混着你这书房的香火气,别提多惬意了!” 谢玿笑了笑,默许了天玑的行为。 天玑从谢玿面前抽走纸张,看他在写什么,是一首前人的小词,末了一句: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什么嘛,这么喜庆的节日,写这般哀哀怨怨的词。 天玑仿佛看到那些年,谢玿独自伏案,外头风雪飘摇,屋里烛火闪烁。 天玑有些心疼,也有些生气,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跑来书房,能不孤寂嘛! 于是她一手夺了谢玿手中的笔,将衣裳塞进谢玿怀中,带着气性道: “你真是,明明是你一个人窝在书房,大家伙都在外头热闹呢!” 随即她声音放柔和,道: “今年不一样,我陪着你,我们都陪着你。” 谢玿尚在怔愣中,天玑已是催促到: “好了好了,你快去把衣服换了,趁着雪未下大,我们一起去逛灯会呀!” 又听她笑着,声音似莺儿般清越,再次重复道: “上元灯节,我陪你过就不孤独啦!” 谢玿有些失神地望着笑容灿烂的女子,最终眉眼柔和下去,温声道: “嗯,是呢,有你陪我。” 一双璧人,红衣似火,漫步灯市之中,谢玿举起一把青色纸伞,阻隔飞雪。 天玑眼中带着新奇,流连在花街灯巷。这是她嫁给谢玿的第二个上元佳节,初嫁与他,二人谁也没有打扰谁,清冷地过完了节日。这个日子,意义非凡。 谢玿望着天玑的侧颜,看着她眼中迸发出的万千星光,心中一片柔软。 那年故人,眼中也曾有万丈霞光,隔着流光山水,他的身影隐在迷雾中,不知不觉,他失了神,迷了眼,可眼前之人,他知道的,是他的妻子嫄媗。 天玑一路雀跃,谢玿则慢慢跟在她身旁,耐心地陪她挑选花灯,提供意见。付钱时,老板脸颊红红的,一脸憨笑道: “公子可真疼这位娘子——娘子你可真有福气,你相公可真温柔,他看你的眼里都是情。” 天玑红了脸,谢玿笑了笑,将较大一块碎银递给老板,道: “新年彩头,老板生意兴隆。” 憨厚的老板哪敢收,这小小一个花灯能值几个钱,连忙要将碎银还给谢玿,连连说“这收不得,收不得”。 谢玿则是温柔地看着天玑,对老板道: “老板手艺高超,这花灯精巧可爱,我还要多谢老板搏我娘子一笑。” 一语双关,天玑听懂了,脸又红了几分。 老板知这是夫妻之间的情趣,也知这是贵人,自然瞧不上这些钱,也不再推辞安心收下了。 天玑红着脸,忙拉着谢玿跑开,至少在这一刻,她还认为自己真的是有福之人。 两人一路小跑着,笑声落了沿途。来到帝水旁,天玑望见那桥,谢玿来不及阻止,天玑就已经冲出伞外,提着裙子奔上桥。 雪不知何时下大了些,漫天雪花飞舞,谢玿缓步走向她,天玑似一团燃烧的火,又似温热的血,无边白雪映着她。天玑转身冲他嫣然一笑,眉目温柔,开口唤道: “谢玿!” 她的声线跨越万水千山,从遥远的岁月传来,与另一人的声线重合。 飞扬的雪中,谢玿望着那人眉目清俊,红衣胜火,身形挺拔,伫立桥头,笑得温和。他的唇一开一合,眼中的笑意那么深,谢玿可以清晰地听见那两个字。 谢玿笑着,看清眼前之人,望着眼前之人,她也笑着望着他,呼唤着那两个字。 谢玿眼中尽是柔情,可视线却不知怎么就变得模糊了,鼻头发酸地厉害。 他快步上前,将天玑拥入怀中,轻声回应道: “我在。” 天玑心乱,思绪也跟着乱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的手不自觉抚上谢玿的脸,谢玿低头看着她,天玑一点点靠近谢玿,最后唇瓣相触。在漫漫大雪中,融为一抹艳色。 白面扇长久挡在唇前,只余一双眼半眯着,望着那抹绝色。看来是木已成舟,可他心口闷闷的,如果可以,他希望好友能幸福。 那夜微醺,谢玿打横抱起天玑,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小心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房里熏着香,地暖驱散寒气,也升高了二人的体温。 谢玿的眼神略显迷茫无辜,他看着天玑,抬手去解她的腰带。天玑似只被狩猎的兔子,眼波荡漾。 谢玿手一顿,看着天玑的眼,眼里泛起雾色,他开口,声音嘶哑: “你愿意吗?” 天玑并未回答,却主动靠近谢玿,微仰着头,在他下巴上轻轻落下一吻。只此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衣带交缠,红帐轻曳,春心似水,轻吟生媚。 天玑的手触摸着谢玿身上狰狞的疤,一怔一难过。谢玿则吻上她的唇,拿离她的手,道了句“陈年旧伤,莫看便好”。 天玑却挣开谢玿的手,执拗地轻轻抚摸着那些伤疤,她俯身,发丝扫过,谢玿身子颤了颤,温热细密的吻落在胸膛、肩上,又流连于唇上,声音酥酥道: “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谢玿愣了一下,随即更热情地回应她。 情动之时,两人意乱情迷,薄汗湿了鬓发,御下之人柔媚无骨,令人脸红身燥的声音断断续续。 谢玿的唇贴在天玑耳旁,眼中尽是迷雾,似水汽氤氲。他张了张唇,那两个字在唇边转了一圈,最终化作一句无比柔情的“嫄媗”。 有冰凉的水珠落在天玑颈间,落在灼热的肌肤上,转瞬不见。 一室春光。 屋顶上,谁人身上落满寒霜,一遍遍仰头灌下烈酒,直叫五脏六腑灼得抽痛,才觉心上之痛减轻一分。 你终究是对她生了情意,对吗? 你不是深爱王玢,非他不可吗? 为什么? 谢玿,我不懂你,我真的,一点也不懂你…… 第35章 不舍私情安坐龙廷 次日,谢玿醒来,大脑过了好一会仍是空白,只怔怔地望着床帐,昨夜的旖旎浮现上来,犹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一会儿似回到净眼寺那夜,一会儿又变成嫄媗的呻吟。 谢玿顿觉难受,他愧对王玢,也愧对天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昨夜对天玑的情不是假的,可现在面对她却不似那般感受。 可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现在他分得清楚,可昨夜呢?如果不是爱,他对嫄媗都做了什么?难道是酒后乱性? 谢玿脑中一片混乱,他既背叛了对王玢的爱,也践踏了天玑的感情,愧疚与羞耻涌上心头,谢玿在心中疯狂唾弃自己。 天玑悠悠转醒时,正见谢玿面色复杂坐在床头,他不敢去看天玑的眼,只是低喃道: “对不起,我不该这般对你,我……” 天玑想到昨夜,谢玿最初的温柔,到后来完全展示他的力量与侵略性的气息,确实粗鲁了些,不禁红着脸道: “无妨,我适应便好了。” 谢玿目光微垂,神情不明,只听他道: “热水已经备好,你先沐浴,这样身子会好受些。” 谢玿手中抓着一瓶药膏,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手指微僵。天玑看见了,立马懂了这是什么,脸红了几分,她只当谢玿是害羞,便主动道: “我自己可以上药,你先去忙吧。” 闻言谢玿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句: “上了药,若仍觉不适,便叫初韵替你揉揉。” “好。” 天玑乖巧应下。 谢玿这才出了门,可身子还是有些僵硬。 他并非害羞,他只是,做不到。 那人曾温柔地圈着他,温暖的手掌覆在他腰上,替他缓解酸痛。他并非害羞,他只是做不到在清醒的情况下,为天玑上药。 谢玿两日内见到天玑,都略微慌乱,借口有事离开。如今已是纠缠不清,谢玿抬手给了自己几个耳光。 谢玿在心里安慰自己,嫄媗是他的妻,这本无可厚非……可他依然耿耿于怀,好生折磨。 白面扇摇了摇,那人将谢玿的反应尽收眼底。 便是如此也不行吗?看来是要添一把火了。 …… 日子渐回正轨,两人相处十分客气,好似那夜旖旎只是一场梦。 不曾想,十余日后,天玑来了葵水,吓得她魂飞魄散,梨花带雨地找到谢玿,扑入他怀中,轻轻颤抖着,哭着道: “谢玿,我的孩子,没有了,不见了……” 谢玿一头雾水,有些懵道: “什么孩子?” 自那件事后,嫄媗便再不能有子嗣。 天玑哭得断断续续: “阿娘说,只要……只要男女行房,就一定会有孩子,如今我怎么会来葵水呢?谢玿,我们的孩子,是不是……” 谢玿柔声安慰天玑,告诉天玑此事不一定,天玑这才止住哭声,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谢玿心里有些疑惑,便问端明道: “端明,你说,男女合欢,一定会得子吗?” 端明脸色有些发白,思绪一下回到那雪夜,他仓皇地笑了笑,道: “不一定,有的一次便中,有的屡战屡败。” 谢玿悟,不免无奈一笑,淑妃教了些什么歪理。 端明看着谢玿的笑,鬼使神差道: “只可惜夫人此生再无子。” 谢玿敛了笑,神情沉重,嘱咐端明道: “切不可与夫人说。” 谢玿确定地告诉天玑,好让她安心。天玑听了谢玿所言松了口气,捂着肚子一脸憧憬。 谢玿扭过头去,面露不忍,她永远,也不可能为人母,生养自己的孩子了。帝王心狠,便是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尚未出正月,廿九,帝召谢玿,欲让其离京历练。 说是历练,实则是帝从天玑和线人的来信中得知了只言片语,对谢玿疑心顿起,换个方式削权,免遭众臣进谏。 谢玿自然不愿,他在朝中的布局,他尽心推行的改革,他不能走。 君臣不欢而散,临别前,帝直言不讳地对谢玿道: “谢玿,你是否有不轨之心?朕不希望看到第二个王玢。” 谢玿转身,眼神瞬间变了,眼中闪过滔天的怨毒。时间已经久远到,陛下自己麻痹自己,信了王玢是逆臣反贼,呵呵。 他不会成为王玢,傻傻地飞蛾扑火,为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断送了性命。多可恨,多可悲。 谢玿自上马车起,便面色阴郁。端明看出他现在情绪十分糟糕,定是那九五之尊又作了什么妖。 端明不想让主子难过,便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使出毕生才学讲笑话给谢玿听,可马车里愣是没有一点儿动静,更别提回应了。 端明有些气馁,却依旧欢快地询问谢玿可要去哪游玩。不待谢玿回答,他已似竹筒倒豆子般将探听到的好去处一股脑说与谢玿听: “爷,西池旁梅花开了,游者络绎不绝,您去吗?” “爷,云中楼出了一款新酒梨容露,咱去吗?您不是最爱梨花吗?” “爷,现已春晴,净眼寺水清山俊,满目青绿,正是好去处,您也有一段时间没去了。” “爷……” “端明,够了。” 端明一下沉寂下来,笑容渐渐消失,眼里流露出哀伤。 谢玿坐在车内,神情忧郁,他一开口便意识到自己语气差极,端明平时看着笑嘻嘻的,实则心思敏感,定要难受了。 然而现在谢玿自顾不暇,更别提去哄端明了,他脑海中一团乱麻,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闷闷的。他逃避不了,只能忍受。 谢玿一下车,便快步朝府中走去,他想看到王玢,现在立刻看到他,待在他身边,只有这样他才会好受些。 孙管家恰好从长廊走来,面色焦急,步履匆匆,一见谢玿,孙考勤犹如见着救星般快步上前,将手中的信呈上,道: “爷,老夫人亲书。” 谢玿接过,刚想让他退下,孙考勤连忙提醒道: “爷,信几日前便到了。门房小厮忘了呈上来,老奴只怕老夫人有什么急事,怕是要耽误。” 谢玿足下一顿,手中的信变得沉重,心中好生烦躁郁闷。 年关时母亲便来信问候,嫂嫂谢吴氏产子,兄长喜得麟儿,又说了许多体己话。短时间内再来信,只怕真有什么大事,那小厮虽罪不至死,可谢玿断不想再留他。 谢玿冷着脸,对孙管家道: “工钱结了,发卖出府,莫再用了。” 便快步朝前走。 孙考勤心中一惊,扫地出门?爷这处罚,未免太狠了些。何况,那小厮是家生奴,如此绝情,怕是叫老奴不满。 于是孙考勤快步跟上谢玿,善意提醒道: “爷,随意发卖奴仆,甚是不妥,况且是家生奴,其父母双亲对太爷亦是忠心耿耿……” 谢玿瞥了孙考勤一眼,冷声道: “叫他管好自己的嘴,你知道该怎么做。” 家生奴不可轻易发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们知晓府院辛秘,若发卖出去后恐其心有怨恨,出卖原主。 孙考勤沉默了一息,才停步躬身,朝着谢玿远去的背影高声道: “老奴定不负爷所望。” 孙考勤秘密安排下去,将那人割舌发卖,告知其父母那小厮犯下重罪被爷驱离,给了一笔抚慰金。 那小厮的父母虽以头抢地痛哭流涕,更愧疚自己的儿子犯下罪行给爷添了麻烦,此事便也揭过。 谢玿来到书房,展信细读,眉头越拧越紧,最后拧成一个结。 信上说,谢嬛说亲,这本是件好事,可坏就坏在说亲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于利。 谢玿是万般不赞同的,然而林妤在信中说亲事已定下,且于利正赴京城,欲来拜访谢玿,顺便看顾于家产业。末了林妤委婉地问起谢玿与天玑子嗣一事,谢玿是嫡子,他合该要早早打算继承人一事。 信上日期显示是年初,路上耗时,加之滞留不知几天,算下时间,于利不日将到京城来。 谢玿正愁帝要将他下放地方,现下又是一件烦心事。 恰好此时端明来向谢玿汇报天玑动向,知天玑信中提到不轨有关言论,多疑如帝,自然给谢玿扣上这顶帽子。 谢玿听着,按揉太阳穴的手指一顿,鼻腔中逸出一声冷哼,似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如此,夫人真是……功不可没。” 端明斟酌一二,道: “爷近来未曾过问夫人,想来是与诸位大人来往时叫夫人撞见了,夫人向来冰雪聪明。” 谢玿忽而低笑一声,沉吟道: “是我大意了,我并未想着太避着她。” 顿了顿,谢玿垂眸,低声笑了笑,唱了一句: “不舍私自情怎能高高坐龙廷?” 帝既然一改往常的斡旋,直言谢玿有不轨之心,想来天玑也是这般认为的,谢玿苦笑着,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那么当初王玢呢?面对天下的背叛,他是怎么坚持走下去的? 天玑确实告诉了帝,她犹豫再三,在廿十将信递出去,告诉帝王谢玿有异动,叫帝留心。 帝立刻警觉,点了几个线人盯梢,疑心遂起。 谢玿此番长了个教训,可不敢再放任天玑自流,便叫端明插手其中。 天玑心里雪亮,自然察觉出谢玿今日的反常,心里隐隐有了猜想,当即慌了神,连忙修书,含蓄地替谢玿辩解。 可惜信在中途辗转两番,便被截下,端明展信一观,怒火中烧,又是不轨! 端明一把火将信件烧成灰,夫人可真是将爷给害惨了。这种信,断不可入宫去! 第36章 人事非亦有殷勤语 翌日谢玿一入朝,一封圣旨从天而降,直将谢玿调出西南边陲,美其名曰“丰富阅历”,边防重地,大任以委,惟丞相可胜任。 然而谢玿知这是帝在对付他,此去路途遥远,可能一不小心,丞相就在路上“遇刺”,或在西南“病逝”,谢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诏令一出,群臣反应很大,各个进谏,大呼不可,哪有当轴被调个猝不及防的?朝堂大事,尚无交接,就这般放任不管了吗? 谢玿亦不舍朝堂基业,现下却无办法,只能先硬着头皮抗旨,探帝口风。 帝果然龙颜大怒,先痛斥朝臣尸位素餐,离了谢玿就活不得了,再大骂谢玿公然抗旨,实属大逆不道,威吓着要降秩削俸。 诸臣心有退缩,还是硬着头皮谏言陛下。 帝甩袖离去,廷议不欢而散。 谢玿站在原地,太子立即前来慰问,见谢玿没什么反应,太子都快被他急死了。 谢玿思量着对策,一回头,扫过几位大臣那虎视眈眈的神情,心中一沉,烦躁顿起,目光越发冷冽。 他尚未离京,便有人蠢蠢欲动,这般,如何离得? 卫邈停在谢玿面前,笑得肆意: “陛下有眼,看出你居心不良,我主圣明啊!” 太子气结: “倒是比你良些!” 卫邈毫不在乎,笑吟吟地劝太子道: “果汁储君,一叶蔽目,极其危矣!” 太子上去便想给他一拳,幸好被谢玿拉住,太子不悦道: “玄珒,我可是在为你出气!” “殿下不必为旁人伤了自己的贤明。”谢玿道。 太子嘟囔了一句: “如此贤明,未免太憋屈。” 谢玿被他逗笑,忽而问道: “殿下,您是否也认为,我有不轨之心?” 太子沉默了,谢玿忽而笑了,太子心中一慌,看着谢玿的眼睛黯淡下去,他连忙道: “我虚长你几岁,早将你视作亲弟弟,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你断不是这种人。” 这是实话,却又不尽然,比如“相信”二字,世间最难托付。 见谢玿只是看着自己淡淡笑着,太子轻声道: “毕竟我姓莫。” 谢玿闻言,笑容淡去,微垂首,道: “殿下以前是洒脱不羁又不失沉稳大气的性子,现下斯人已去,倒是多了些虚情假意。” 太子脸色微变,想到青阶上的姑娘笑靥如花,转而化作冲天大火,他心中不是滋味,道: “连最爱的人都不可信,谁又值得全心全意?” “说得也是……” 谢玿赞同,只不过,我爱的人,值得全心全意。 谢玿请辞,太子回过神时,谢玿的声音犹似回荡在殿中。太子知谢玿不会真的生气,便也径直离开。 谢玿心中郁闷,走在宫道上,脑中不断闪过帝愤怒的脸,太子的躲闪,天玑的遮掩,臣子眼中的讥讽,流言、耻笑、指点……一幅幅,一帧帧,谢玿沉溺于思想的旋涡。 王玢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我不会再骗你。” “我亦不会再伤你。” “尽己所能,我辅佐君王,你匡正世常。” “可你也要答应我,不可鲁莽,凡事三思而后行,莫叫人担心……” 谢玿低声笑了笑,真是: 无人再为殷勤语,片点真心寻不见。 忽而,谢玿脚步猛地一顿,抬头看着眼前之人,干涩地开口,唤了一句“前辈”。 陆失逆光站着,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约莫是悲悯。 陆失也是个可怜人,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御史中丞。谢玿有意提携,奈何帝时常顾左右而言他,避开话题。谢玿没辙,便放任自流。 虽同朝为官,两人职务不同,却又事务繁忙,鲜少相聚,逢年过节,谢玿便会派人送礼探问,算下来,两人约有大半年未曾在一起好好说话。如同谢玿举荐谢如沐做了淮远侯的幕僚,两人便没再见过,只是逢年过节会收到谢如沐的家书与礼品。 “一起走走?”陆失问。 “嗯。” “我听说了,你这一年过得很不好,一定很辛苦。赈灾抚民,或只是本职工作,没有哪个是轻松的,难为你了。” “前辈言重了,多是仰仗同僚执行,才得以控制,可见成效。” 陆失感叹了句: “你父亲在天之灵,会为你骄傲的。” 提起父亲,谢玿顿觉亲近,心里也有了暖意,责任感油然而生,他不觉露出真诚一笑。 然而,陆失接下来的话,却让谢玿好不容易恢复的心情,再次低沉下去。 “然而陛下做出的决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你也莫太怄气,执意悖逆。我是相信你的,但你要时刻记住,你姓谢,满门忠贞的谢,你的父亲是谢表,忠于陛下的谢表,我自不多说,你好自为之。” 谢玿不敢相信这会是陆失说出来的话,他深深地望着陆失的眼,这双眼也曾洞察一切,现在却蒙上了一层俗世的浊气。 谢玿声音沙哑,问道: “前辈,这是何意?” 陆失直直地看着谢玿,直言道: “你不该在朝堂之上触怒龙颜,现下满朝文武尽知,这于你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况且,陛下是君,你是臣,君臣之礼,断不可废。” 谢玿看着曾是那么通情达理的长辈,心中忽然来了气,带着愠色道: “可您知他是如何对我的吗?他又是如何对王玢的吗?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王玢的真心,他凭什么妄自揣度我有不轨之心?他残害了王玢,现在又不放过我吗?” 说到后面,谢玿语气里带上一丝委屈。 陆失这是第一次见谢玿如此失态,不免有些惊愕,久而久之才消化谢玿话里的意思,目光复杂地看着谢玿,语气肯定道: “你还是忘不了他。” 谢玿别开脸,掩饰眼里的难过。 陆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 “咱行得端坐得直,就没什么好怕的,公道自在人心。陛下年岁渐长,青天也会有阴云蔽日的时候。我总当你当众触犯龙怒,是因为你自觉位高权重,不免敲打你一番。现下看来,是帝不信任你。这京城离不得,你是个好孩子,你做事有自己的道理,只是要有分寸。” “若真不能叫陛下易志,此去,恐永无翻身之日,我会打点人,护你平安南下。” 谢玿不说话,心情却明显好转,他的陆前辈,还是以前那个支持他、关心他的陆前辈。 “还有那已逝之人,便让他随风飘散,你并非无朋友,你如此挂念他,总不……” 陆失话语一顿,脑中灵光闪过,他既惊讶又不可思议地问道: “等等,你……你做的一切,都与王玢有关?” 谢玿飞快地看了眼陆失,微微点了点头,陆失不觉大为震撼,脑海中不觉闪过所有与谢玿有关的事:举止、变法、以下犯上……这些,都是因为王玢? “好孩子,告诉我,为什么一定不肯离京?” 谢玿好一阵思量,最后决定告诉陆失: “为护改革继续施行,纵使万劫不复。” “纵然变法是错的呢?” “我亦将它护到底。” 对错又如何,奈不过一句“他所愿”。 谢玿坚定的态度刷新了陆失对谢玿与王玢感情的认识,最开始认识谢玿时,他只知谢玿会因一个人轻易郁闷惆怅,后来知那人是出了名的佞相王玢。 他知二人交游,应是知己挚友,也看见王玢在官场上对谢玿的回护,是真情而非假意。 他见证了两人真挚的情感,现下看来,那并非只是友情,那是凌驾于友谊之上,世间最纯粹的情感,多少人苦苦寻觅而不得,现下就这样展现在陆失面前。 情语万千,抵不过他一句“我想”,他蹉跎了余生来回答:“我偿。” 陆失自然不会挑明二人的关系,他心里触动,可却不免担忧,这样的谢玿,过于感性偏激。 陆失邀着谢玿同出宫门,一条不是很长的路,两人心照不宣,慢慢地走着,一路无言。谢玿愁离京,陆失愁谢玿。 直到将谢玿送至马车旁,陆失拍了拍谢玿的肩,叹了口气,道出了自己会来找谢玿的真正原因。 “我昨夜里,梦见了你父亲。” 谢玿望着陆失,眼中情绪不明,一旁的端明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 陆失道: “他很不安,很忧愁,他一直在叹气。” 谢玿垂了眸,端明看向谢玿,十分在意。 “他说,‘我看见了,玿儿过得很不好,他不开心,他很不开心’” 谢玿忽而将脸偏过去,向着一旁,端明的心沉了沉。 “他托我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开导开导你,所以我来了。谢玿,好自为之。” 陆失话还没说完,谢玿就已将身子背过去。陆失看着谢玿微微抽动的肩膀,行礼告退,端明则默默递给谢玿一张手帕。 回去的路上,两人心思皆沉重,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第37章 神仙儿愚戏人间子 谢玿现在不可不谓心乱如麻,他下车,快步朝府中走去,他那低靡的模样将迎面走来的孙管家吓了一跳。 谢玿无视孙管家,直奔书房,只有在那,他才能心安。 孙考勤冲谢玿的背影喊道: “爷,夫人有请!” 那个匆忙甚至略显慌乱狼狈的身影一顿,折向了另一个方向。孙考勤眼神示意后头走进来的端明: “爷这是怎么了?” 端明无甚心情,深深地看了孙管家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做自己的事去了。 孙考勤百思不得其解,这一个两个都干嘛了? 但他知道,他能做的就是做好本职工作,不给爷添堵。于是孙大管家斗志昂扬,雄赳赳地去巡视了。 谢玿找到天玑时,天玑正坐在堂中,眉头紧锁,一脸忧思。谢玿心中忽然生起了烦躁,对了,眼前之人,是帝的六公主。 天玑察觉到有人来,一抬头便看见了谢玿,眉头有一瞬间的舒展。 谢玿走进来,扫了眼天玑揣着的两只手,道: “虽天晴,雪初融,此时正寒气逼人,怎不穿件披风,抱个汤婆子,莫要冻坏了。” 却不似平时的温声细语。 天玑站起来,走到谢玿面前,直视谢玿,语气亦不算温和: “谢玿,我知道阿耶要你离开京城,是何缘故我不知,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鸿胪少卿会等人频繁地出现在府上?你是否……暗自谋划些什么事情?” 谢玿心里好生不是滋味,他知道他怪不得天玑,频繁私会臣子本就叫人容易误会,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起王玢的下场,韩平赋闲在家,老臣一个个黯淡,而帝从未完全信任于他。 猜忌,猜忌,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只要从皇宫中走来,背上鲜血累累的国姓,信任便不值一提,不断权衡的只有权力与利益。 窒息感涌上喉头,谢玿深呼了口气,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将眼睛直直看着天玑,无声控诉。 见谢玿不说话,天玑略感失望,开口道: “谢玿……” “不曾有。” 谢玿突然出声打断,天玑死死地盯着谢玿,问道: “那那些要臣呢?” “不过是政要论述。” “为何不在宫里谈?为何要私下请他们来?你在隐藏什么?” 语气略有些咄咄逼人,带上些许怒意。 天玑也不知怎的,就是心中不安与愧疚交杂,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摆在明面上说,与其在明处被人处处限制,不如暗中操作。嫄媗,你不懂,莫要再纠结了。” “我是年纪轻,可我从小便听着政术长大,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不蠢。谢玿,你知道陛下忌惮于你,要将你贬出京城,你……” “够了!你莫要胡乱猜想,我自有分寸。” 谢玿心烦意乱,说罢便要抬步离开。 “分寸?你真的有吗?谢玄珒,你若真有分寸,就知道怎样做是对的,一个合格的臣子,不会做这般惹君王猜忌的事情!还是说你真有贰心,你真想成为像王玢那样的奸臣,人人喊打吗?” 谢玿足下猛地一顿,天玑则怒视着谢玿的背影。可当谢玿满脸愠色朝她走来,天玑瞬间就馁了,神情无措,心生害怕。 谢玿带着火气,冷笑道: “我做什么,公主不是一清二楚吗?公主与陛下父女同心,相府还有什么秘密呢?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当我眼瞎心盲。你错了,眼瞎心盲的从来不是我们,而是你们。” 天玑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被揭发的尴尬与慌张齐齐涌上心头,她嗫嚅着想开口,谢玿却道: “合格的臣子不惹帝王猜忌?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在你们眼中才是合格?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受猜忌?他呢?你们对得起他吗?不得善始,不得善终,他做错什么了吗?” “到底要害死多少忠良才能罢休?便是我辞官交印,远赴岭南,命丧中途,皇族又会轻易饶过谁?” 说到后面,谢玿已是双目猩红。 “对不起,谢玿,我……” 天玑眼尾泛红,轻轻拉过谢玿的衣袖,张口想要解释,却哑口无言。 是啊,从一开始,她就背叛了谢玿,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触见谢玿满是讽刺的眼神,天玑心头一颤,垂下了头,语气苍白无力道: “对不起……” 她是高傲的公主,是枝头凤,是人上人,此刻却低声下气,毫无尊严。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可是我心悦你,我深爱你,我甚至想要背叛我的家族,安安分分留在你的身旁,做你的妻。” “谢玿,我真的好害怕,我好怕你出事,怕你犯傻,怕生变故。我割舍不下血亲,更放不下你,我不要你高官厚禄、声名赫赫,我只希望你永远是当年那个谢玿,这样,就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谢玿,我只是怕,我太怕了,我害怕不得善终,我害怕两难的抉择。” “谢玿,你原谅我,好不好?” 谢玿紧抿双唇,沉默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是臣,骨子里不想让这位天皇贵胄如此低声下气来求他,他也会难过。可他说不出一个劝慰的字,他开不了这个口,他不想低头,也不想原谅。 或许是他太累了。 陆失说得对,他不开心,从那时起,从未真正开心过。 谢玿的沉默让天玑心中一痛,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砸落,她颤声问道: “若我帮你渡过难关,留在京城,你就原谅我,可好?” 谢玿看着天玑,依旧没说话,面上尽是冷漠。那右手微微抬起,最终放下。 天玑红着眼,抬手拭去脸上的泪,转身冲了出去。谢玿心中一慌,抬手想去抓她的手,却只碰到一片衣角。 谢玿恍惚了好一阵,怅然若失,捂着脸,缓缓蹲下,心乱如麻。 后来谢玿常常想,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或许他不该这么自以为是,或许他不该对天玑这么好,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入仕,或许他本该庸碌一生。这样,他们是不是都会好好地活在世上,纵使他们的生命里不再有谢玿。 谢玿正抑郁,忽闻外头传来尖叫,呼声一片,下人四处奔走,甚是喧闹。谢玿一抬头,端明猛地冲进来,气息不稳道: “爷,夫人坠湖了!” 谢玿心脏骤紧,便如旋风般卷了出去,她绝对不能有事! 冬寒未尽,湖水冰冷刺骨。 谢玿到场时,天玑已被救上来,只是面色惨白,浑身冰凉。 谢玿顿时心生悔意,他没想到天玑的办法竟是投湖,她若出事,谢府大难临头,当即怒道: “愣着干嘛,请郎中!” 天玑发起高烧,婢子端着水盆进进出出,谢玿眼看事态严峻,一咬牙,吼道: “备马!” 端明瞬间明白了谢玿这是何意,他这是要入宫去请太医,不免担忧道: “爷,郎中快到了,此时入宫,还要奏请陛下,怕是……” “来不及”三个字还未出口,谢玿已是快步走出去。 无论如何,他要天玑活下来,纵使天威震怒。 谢玿飞身上马,一路狂鞭,闯入宫中,竟不请示皇帝,直接将张太医提上马,旋风回府。帝自然震怒,大骂谢玿无法无天,当即遣人拿他来问话。 隐在白面扇之下的唇瓣弯出一个弧度,嗯哼,一出好戏,美救英雄,这般总归是欠下了,还不能打动你吗,谢玿? 第38章 逢贵人特别赐颜色 张太医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便已在相府中,当他看到床帐内面无血色的天玑,瞬间了然,立刻上前去检查天玑的情况。 不太妙,显然是救助及时,保下一命,但现下公主浑身发颤,手脚冰凉,然额头发烫,这是体温失调,能量流失之症。 张太医即刻吩咐下去,升起火炉,准备凉水敷额,速速煮一碗糖水,喂公主服下,一面着手写治风寒及时候疗养的药方。 谢玿在一旁守着,内心祈祷。 一刻后,禁军已到,在府外高声叫道要请谢玿出去。谢玿命人紧闭府门,端明见机行事,出去与禁军周旋。 直等到天玑情况稳定下来,禁军逼开端明便要破门而入时,相府大门轰然打开,谢玿从里头从容走出来,冷声道: “我随你们走。” 禁军统领板着一张脸,道了声: “请。” 脸颊却红扑扑的。 谢玿上了马,侧目看了眼那禁军统领,不料那统领正看过来,谢玿回以面无表情。 禁中守卫来抓他这一位文官,未免,太高看他了。 这禁军统领与谢玿一样,是位二十出头的优秀青年将领,才提拔上统领之位。寒门出身,却得贵人青睐,举荐入禁军。 谢玿御马走在队伍前列,那统领在一旁频频看向他,似是想要同谢玿搭话,却又被谢玿周身寒意逼退,面上露出苦恼。 直目送谢玿朝那金銮殿走去,那禁军统领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 他面容严肃,脸颊却泛起红晕,领着部下离开,眼里的光采怎么也遮不住,整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怎么办! 好想快点回家告诉叔父,他见到活的丞相大人了! 啊啊啊啊!太兴奋了! 谢玿从容入殿,一掀衣袍,跪了下去,俯首谢罪。 帝坐在高位上睨着谢玿,挥手让旁人退下,宽阔的大殿,一时只剩他俩人。 帝睥睨这底下跪着的谢玿,略显沉思,他的确对谢玿起了些许杀心,可又舍不得此等良才,尤其一看到他低眉顺首的模样,便心生烦躁。 “说吧,你犯了多少罪,该怎么罚。” “回陛下,臣……” “罢了,你直接告诉朕,为什么。” 帝突然出声打断谢玿。 “你知道朕问的是什么。” 谢玿不傻,当然知道帝是在兴师问罪,可他装作没听懂,回答道: “臣纵马禁中,实因此事十万火急。” 他一开口,帝便皱起了眉头,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臣一时疏忽,公主金贵,却不慎落水……” “什么!” 帝惊起,看起来,他还是心疼这个女儿的,不过这个反应之大属实是出乎谢玿的预料。 顾不上逼问谢玿什么,帝直接吼人上殿,带上谢玿和太医,便装匆匆出了宫。 谢玿惊讶之余,勾唇笑了笑,他好像抓住了什么有趣,且有力的筹码。 …… 相爷回来了,还带回几名御医和一个神秘人,府中人讨论着,有人大胆猜测是那九五之尊,有人认为是公主的青梅竹马,总之,他们庆幸相爷平安无事。 两人到时,天玑已醒过来,脑袋仍有些浑噩,她看见坐在床边一脸担忧的帝,以及他身后看不出情绪的谢玿。 天玑唤了声“阿耶”,声音虚弱又沙哑,帝连忙应她。 “阿耶,这件事,不怪谢玿,是我自己贪玩,不慎落水。” 帝心疼至极,满口答应道: “好嫄媗,阿耶答应你,你受苦了,快好好休息。” 帝守了天玑一阵,临行前,天玑叫住他: “阿耶。” 帝回头,天玑眼角滑落一滴泪,道: “我爱他。” 帝心中五味杂陈,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帝走后,谢玿在床头坐下,面上带着愠色,道: “莫嫄媗,你便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份吗?我是男子,天大的事也落不到你头上,何况你是公主,是天下的君,你竟为了一个男人,如此践踏自己!” “你可曾想过后果?若你……有多少人爱你的人会悲痛欲绝?便只为一个男人,值得吗?” 谢玿是真的生气了。 天玑顿感委屈,她伸出一只手,拉了拉谢玿的衣袖,道: “我不是故意的。” 她确实不是故意寻死,她本意主要去寻陛下,不料途经湖边,冥冥之中仿佛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惊呼一声便载了下去。 “谢玿,你信我好不好,我不会再骗你了,不会再伤你的心了,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谢玿不忍,叹了口气,神情复杂道: “太傻了太傻了,压根就不值得。” 谢玿拂开天玑的手,要她好生将养,便退了出去。 站在屋外,寒风让谢玿的思绪清晰起来,他料想陛下不会再将他外放,为了天玑公主。只是对天玑而言这代价太沉重,谢玿自觉不值得。 不过,他早先想的用公主牵制陛下,现下看来确实可行。 在政治这盘棋上,人人皆棋子。 翌日,帝收回了此前的圣旨,但鉴于谢玿护驾不力,且屡犯禁制,降为尚书左丞,罚俸半年,又厚慰天玑,要求谢玿好生照顾公主。 谢玿领旨谢恩,拥护谢玿的朝臣此刻也无话可说。 丞相荣光一夜打破,朝内一片唏嘘,那些平时畏于谢玿权势,又觊觎改革之人,立刻露出凶恶的面貌,谢玿一日之内被连参四本。 太子与大理寺卿及一众心向谢玿的朝臣力保,此事才被揭过。 走出朝堂,谢玿微抬头望天,忽笑了笑,只要他还在京城,就一定有一片天空是属于他的。 谢玿与前来慰问的同僚一一告别,行过宫道,远远见一禁军打扮的人站在一旁,朝他这边张望,似是在等人。 待谢玿走近,谢玿认出此人正是昨日的禁军统领。 谢玿瞥了他一眼,见他看着自己,便点头示意,随后径直走过他身旁。 那青年忽然唤了一声“丞相大人”,便又赶到谢玿面前。 谢玿看着眼前的小青年,见他红着脸,两只手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才壮着胆子开口道: “丞相大人,我叫禤蔚,字诫中。” 谢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知这小青年要干什么。 小青年佯咳一声,严肃开口道: “大人,禤蔚仰慕大人高义已久,昨日一睹大人风采,果真天下无双,拜倒于大人风姿之下,还请大人与我交游!” 叮咚,你收到来自禤蔚的好友申请。 谢玿不免被他的样子逗笑,还真有人仰慕自己,还傻傻地凑上来要结识。 于是谢玿笑道: “谢玿,字玄珒,你唤我名便好,我更喜欢别人唤我名。” 青年呆呆地看着谢玿,随即欣喜若狂,不由得狂点头。 “我有事傍身,先行一步,告辞。” 谢玿奉了个揖,小青年连忙回礼。 他尚且沉浸在结识谢玿的欢喜之中,却突然听到谢玿唤自己: “诫中。” 小青年猛回头,谢玿冲他一笑道: “我现在已不是丞相,莫要叫错了,还有,谢谢你的仰慕。” 目送着谢玿离去,小青年捂着胸口,面色潮红。 啊啊啊啊啊! 叔父!丞相大人,他冲我笑了诶!他笑了诶!他笑得好好看! 禤蔚立刻修书一封送至虔州,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他的叔父,一个和他一样狂热地崇拜谢玿及其变法的男人。 他的叔父,亦是举荐他的贵人,捡到他,收养他,教他武功,然后让他带着一封信入朝面见天子,成了如今的禁军统领。 第39章 故友重逢悲喜交加 谢玿与天玑也算是冰释前嫌,只是天玑大病一场,身子受两次大病摧残,竟一夕之间弱下去,缠绵病榻,常靠药物养着。 谢玿既要养偌大一个谢府,又要供着天玑的药,只能缩减府中开支,并由十分能干的罗姶接管府中财务,从相府到谢府,物质水平可谓一落千丈,却无一人有怨言。他们体谅爷,何况有不少是看着谢玿长大的老人,更多的是心疼谢玿。 只是,自天玑生病以来,心情便未曾明媚过,她能感受到谢玿在疏远自己。 他的笑里少了几分温柔,多了些许疏离,他依然对自己好,却不似从前那般,好像从前的他们都溺亡在那个湖里。 她很愤怒,亦很抓狂,却无能为力。 端明察觉到天玑的异常,抱着对两人都好的心思,他去找了谢玿。 谢玿站在窗前,听他汇报天玑的情况,叹了口气。 他喜欢嫄媗,但是这种喜欢是浅浅的,而他对王玢的爱是真的。正如一个人有很多种喜欢,却难有一个深爱。一旦爱上了,便如天玑所言,不会轻易放下了。 许久,谢玿才道: “我去看看她。” 谢玿来时,天玑正坐在院子中闭目晒太阳,整个人宛如一个瓷娃娃。 早春气温还有些凉,好在太阳很温暖,晒一晒很舒服。 谢玿静静地在她身旁坐下,未曾出声打扰天玑。初韵端着茶点过来,一见谢玿,吃了一惊。 谢玿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挥手让她退下,可还是惊醒了天玑。谢玿看着天玑,道: “你瘦了许多。” “没有办法的事,这身子骨,说弱便弱了。” 天玑浅笑着道。 “明日去踏青吗?听闻山林桃花开了,蔚为壮观,想来美景使人心情愉悦,对你的身子恢复有好处。” 天玑点头应下,望着谢玿,似隔着万水千山。她笑问道: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谢玿,我们可能会有我们的孩子吗?” 谢玿沉默了一瞬,转移话题道: “下月初有一苏州好友至,是父亲母亲好友之子,与我是表兄弟,童年时起的交情,唤作于利,字盈。” “母亲先前来信,道是将小妹许给他,不日来拜访。先前太忙,一时忘了同你讲。两天前收到他的信,道是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下月才能到,届时引你们相见。” “可是那位苏州做金石生意的于家独子?” “正是。” 见谢玿看着自己,天玑笑了笑,解释道: “先前听逢姑提起过,你与那于公子甚是要好,想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谢玿垂了垂眸,轻声道: “那可未必,多年不见,多是变故。” 天玑敛笑不语,回味着“多是变故”四个字,对啊,多是变故。 半月以来,天玑患得患失,却也冷静了许多,忆起了许多东西。 她忆起每提到王玢,谢玿都会不悦,几次争吵,细想下来,那话中,处处是维护。 她不禁想到罗姶,罗姶亦是王玢的妻,她记得谢玿曾说,“故人所托,未敢背离”,现下看来,他似乎与王玢,并非是政敌,反而关系十分要好。 谢玿说过,他有一心上人,他的悲喜,一颦一笑,曾经都离不开那个人。 冥冥之中,天玑仿佛抓住了什么联系,却又道不出这种感觉。 …… 于利终于到来,谢玿招待了他。 天玑与于利互相见过之后,天玑便称身子不适,离了正厅。然而,却并未真正离开,而是坐在偏室,听二人谈话。 “近几年,你过得怎么样?”谢玿问道。 于利笑了笑,道: “还能怎么样,我是一个商人,有很多方法活得逍遥自在。倒是你,很让我担心,宦海浮沉,很累吧?” 谢玿看着于利,答案写在眼中。 于利了然,笑了笑,抿了口茶。 于是谢玿问他: “我的改革,让你们损利不少,你可曾怨过我、恨过我?” “怎么说呢?” 于利也不遮拦,放下茶杯看着谢玿道: “起初自然是有的,觉得你太不留情面。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们家在苏州也有类似的营生,何况大多官家或多或少都与商人有直接利益关系,你大刀阔斧地改革,是让百姓高兴了,但也基本上把天下的富商啊大族啊得罪了个遍。” “我当时就想来京城指着你的鼻子大骂一通,奈何老爷子喜欢你喜欢得紧,直道你做的好,损几家之利,益天下之民。我当时和老爷子闹脾气,老爷子干脆不理我,我那叫一个伤心。” 谢玿笑起来,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眼前的少年万般嫌弃,喋喋不休地抱怨。 “后来呢?你怎么样了?” “后来啊,我也想明白了你的做法,我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大家都在称赞素衣丞相时,我忽然觉得,值了!我老于家,要利,更要义。” 听到这,谢玿依然放心,于利啊,还是没变,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况且,我知道,你有苦衷。” 谢玿看向于利,问道: “怎么讲?” “还记得好久之前,好久好久,好几年前,你同我讲过一个人在西南改革吗?” 谢玿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去西南做买卖的时候,从当地人那了解了一些东西,我想他们口中的神明‘络公’,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人。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改了个名字,但是我也发现了一些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猫腻。” 于利沉思了一番,却又怕惹谢玿伤心,斟酌了一会,叹道: “你的改革,是那个人的精进版,我恐怕除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天下人都被骗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玿。” “你想把他的改革推向天下,你在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 “谢玿,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评判他的功过,但是,我明白你的心意。” 谢玿并未注意其中暗藏的信息,却陷入了沉默。于利拍了拍他的肩,道: “当年我来京城,我就看出你对王玢不一样,那种感情,超乎友谊。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放下他,对吗?” 于利已然猜出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为谢玿的情谊而惊叹触动。 谢玿沉默了几息,才道: “如此一段情谊,痛彻心扉,怎能放得下?遗愿未竟,天下未定,我便永不可能放下。” 于利起身,走过去,搂了搂谢玿,道: “我理解你。” 谢玿冲他宽慰一笑,问道: “你会对嬛儿好吗?” “我不对我的妻子好,难不成对你好?你能给我暖床还是能给我生大胖小子?说得什么废话!” 于利忽而十分嫌弃谢玿,读几年书把谢玿读傻了!谢玿则开怀一笑。 “那你呢?你和你夫人,就是公主,怎么样?看上去是个挺好相与的。” 谢玿摇了摇头,道: “我不想拖着她,她是凤凰,不该停在我这棵枯桐上。” “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 于利大概懂这种喜欢,是欣赏一个人身上的某种品格,是觉得一个人确实可爱。 “那……” “于利,喜欢和爱,终究不一样。” 偏室的天玑何时离去的,无人知晓。 晚膳时,天玑称不适先睡下了,谢玿便去看了看,果真是睡下了,便轻声离去。 黑暗中,天玑睁着一双眼,脑中不断回荡着谢玿的那句话: “喜欢和爱,终究不一样。” 天玑已经从于利与谢玿的对话中听出了些端倪,天玑不敢相信,不愿承认。 于利提到了王玢,不是吗? 那个她从未见过,现在却让她感到痛苦的人。 于利走时,天玑没来相送。 谢玿不免担心天玑的身子,来看她时,她只是笑着坐在院中晒着太阳,和他聊着家常。 谢玿松了口气,欣慰一笑。若日子就这样过去,那也挺好。 然而谢玿一走,天玑就红了眼眶。 第40章 山穷水尽无路可退 那是开平四年五月,山花烂漫,凤鸟长眠。 谢玿一早上了朝,天玑怀揣着无边心事,悄悄来到谢玿书房。 这是谢玿最常待着的地方,如果有什么秘密,必然在此吧? 她违背了与谢玿定下的约定,有些答案要自己亲自去找。 书房依旧是浓郁的香火味,和谢玿身上的味道一样,书房的每一件器具,都浸染上这佛香。 天玑几乎是急切地翻找着证据,她找遍了书架柜子,却什么也没找到,除了一首未落款的诗: 长愿君行早,春花秋月好。莫道前路渺,日月云外昭。 青山垂不老,白虹贯未薄。此去千山杳,祺意寄迢迢。 这是一首送别诗,却非谢玿所写,那会是谁写给谢玿的呢? 天玑想到了那个名字,却又固执地否认,她几乎是庆幸自己什么也没找到。 天玑在书房中漫步,走到那幅挂画前,指尖轻轻抚过画布,这是谢玿父亲的墨迹。 山水之间,这画上的香火味格外浓郁。 忽而一阵眩晕袭来,是心口多日郁积所至。她抬手便要去扶画壁,却扶了个空,险些跌倒。 天玑心中一惊,这画后,别有玄机。 天玑的心极速跳起来,这有一个暗室,却不是很遮掩,是笃定了没有人会独闯书房。 她有些紧张,心跳如雷,这后面或许是政坛机密,或者是别的。 好奇驱使着她缓缓将画掀开,露出一个狭窄通道,里面一片黑暗,但香火味却扑面而来。 天玑心里一咯噔,这正是书房香火味之源! 天玑寻了一根火折子,弯腰进了暗室。她寻找了一阵,将里面所有的烛台点亮。 没有想象中的政要机密,只有一方供台,一只积满香灰的铜炉,下置蒲团,上悬挂画,画上画着一人物,着一身红衣。 谢玿是在这里供了哪位仙家吗? 待天玑走近,火烛照亮画上人物,天玑一下惊愕住了。 画上之人一袭红衣,面如暖玉,眸光似星,眼带笑意,款款而立。 风华绝代。 天玑一下便想到这四个字, 可当天玑看清画上小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天玑犹如五雷轰顶,愣在原地。火光摇曳,映着她红透的眼眶和闪烁的泪。 “吾毕生挚爱之王玢,若真为至上仙家,必为积功德无量。” “毕生挚爱”这四个字犹如一把尖刀直插入天玑心口,心中一直坚持的信念被这四个字击得粉碎,来来回回把她凌迟了无数次,心口痛到麻木。 天玑浑身剧颤,双眼猩红,遍体生寒,长久以来患得患失的痛苦,羞辱,不齿涌上心头,她像一头困兽般喘着气,心口在滴血,喉头发出痛苦的低吼。 “吾毕生挚爱之王玢。” 这句话回荡在脑海。 天玑猛地扯下那幅画,疯了般将宣纸撕下,撕了个粉碎。 “吾毕生挚爱之王玢……” 天玑双目猩红,如同疯牛一般,将供台推倒,香灰撒了一地,在空中弥漫飞舞。 “吾毕生挚爱之王玢……” 天玑抄起一个烛台,疯狂地砸向那供台,应声而断的支架飞弹开,锋利处划过天玑的额角,留下一道血口,天玑却无视了它。 “吾毕生挚爱之王玢……” “吾毕生挚爱之王玢……” “毕生挚爱……” “王玢……”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缠着天玑,天玑痛苦地嘶吼了一声,冲出书房。 她跑到院子,正见迎面走来的谢玿。 谢玿被天玑的模样唬住了,一旁的端明也呆了。 谢玿刚想问天玑发生了什么,天玑却如见到杀父仇人一般,眼里带着十足的恨意,冲到谢玿面前,使尽浑身力气,狠狠地甩了谢玿一个巴掌,哭喊道: “滚开!” 便错开谢玿跑了出去。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力,直将谢玿的头打得偏向一边。 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端明,打醒了谢玿,他几乎瞬间明白天玑做了什么。 谢玿心里一沉,不顾脸上火辣辣,快步到书房去。 端明站在暗室入口,错愕地看着满地狼藉。谢玿将熄灭的烛火再点起,一言不发地收拾小小的暗室。 端明一眼看见了那被撕碎的画,纵使它破的七零八落,他还是认出画上之人。 除了王玢,别无他人。 难怪夫人会发疯了,只是…… 端明蹲在地上拼画的谢玿面前,出声唤了句: “爷……” 借着烛火,端明总觉得爷眼中闪烁的不只是火光,可他没办法验证,只听谢玿语气低靡道: “一切都结束了,我留不住她。端明,陪我走一条不归路,好吗?” …… 马车朝皇宫驶去,天玑坐在马车上,眼泪无声地流着,一颗心几欲破碎。 他说他不善仕女图,可他为王玢立像,日日供奉。纵使天玑没见过王玢,也知画上风华绝代,定是倾注无数心血。 他不愿为她舞剑,却风雨无阻地带着剑出门,现在想来,或许是舞给那天上人看了,上天入地觅故颜。 他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只因当年未取字时,王玢曾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亦或是以这种方式,缅怀被世人遗忘了字的王玢。 他宿醉,他低迷,他忧郁,他悲伤……他的眼里没有她莫嫄媗,只有那一道血色的残影。 他是没骗自己,他坦言有一个心上人,却不曾想是个男人,却不曾想竟是王玢。 从头到尾都只是天玑痴情错付,一腔真心付诸东流。 若是败在女人身上,天玑自信可以令谢玿回心转意。 可对方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死人,一个声名狼藉的死人,她连一个死人都争不过,遑论王玢活着时? 可是王玢,偏偏活在谢玿心里。 天玑顿觉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若非皇命难违,他又怎会娶自己? 天玑入宫,在淑妃怀中大哭一场。 淑妃不明所以,却心疼万般,一边小心翼翼地处理天玑的伤口,一边问她可是谢玿对她不好,可是谢玿欺负了她。 天玑抽噎着,埋在淑妃怀中,她想把自己的委屈一股脑说给淑妃听,可她开不了口,她还是舍不得。 于是她闷闷道: “他待我很好。”却无待那人一分好。 “他对我很温柔。”却不及对那人十分之一温柔。 “我只是太想你们了,太伤心了,就回来了。” 淑妃看破不说破,两个孩子闹别扭,却还是处处维护,他们的事,她不插手,也不好插手。 待天玑平静下来,淑妃嘱咐她与谢玿好好的,便遣人送她回家。 谢府。 谢玿坐在书案前,已不似方才失态。他冷静思索,天玑已然撞破他与王玢之事,若此事被陛下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怪他,太自信,太自以为是,也太相信天玑。 帝若知晓,必定不会放过他,故他,只能在帝知晓之前,不放过天玑了。 第41章 凤鸟泣血枯桐成灰 “如今这世道,要一个人活着,很难,但要一个人死,宛若吹灰。” “为何?” “权高可以压死人。” “叔父,若此人比你权势更高呢?” “弄死一个人,还不简单吗?人如蚍蜉,亦是蝼蚁。动点脑子,只要死了,就够了。” …… 端明见谢玿覆满寒霜的脸上露出的深思熟虑的表情,知谢玿在想什么,一咬牙,竟跪下来,求谢玿放过天玑,并道: “爷已对夫人动心,何必?” 端明心里清楚,自他在暗室看到供台时,便知王玢在谢玿心中无人能敌。供君香火,朝夕相伴,此情如此,无人能摧。 端明虽气天玑背叛谢玿,却真心不希望夫人出事,并将希望寄托在天玑身上,希望天玑的爱可以挽回他的主子,予他欢愉。 谢玿神思一顿,看着端明道: “这不一样。” 喜欢是浅尝辄止,爱是静水流深。 “命运弄人,叫我负了她。” “仇人未诛,事业未竟,山河不安,民生不定,若此身死,此心抱憾。我只有一个选择。” 谢玿想了想,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不是万全之策。 “端明,你可喜欢夫人?” “整个府里,没有不喜欢夫人的。” 端明老实回答。 “若你将她带离此地,隐于偏僻之城,安乐一世,富贵一生,可护她周全,你可愿?” 端明动容,谢玿则强调: “只能是你,我只信你。” 端明沉默了,谢玿了然,亦不会强求。 谢玿起身,道: “走吧,我们去接夫人。” 俩人一出房门,便见了庭中的天玑,谢玿一愣,端明适时退到谢玿身后。 天玑红着眼道: “原来你们之间,如此不堪,原来你爱的,从来是他,你不该如此。” 谢玿道: “没有什么不可以,如你所见,我爱他,生死如一。” 天玑抓狂: “他是奸臣,你是贤相,你们不为陛下所容,更不为天下所容!” “这本是一个秘密,瞒着陛下,瞒着皇宫的秘密,不过你现在知晓了,于你而言便无所谓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他不是奸臣,我不是贤相,是你们杀了他。” 天玑细品了一番这句话的意思,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恨我们?” “如何不恨呢?” “你想复仇?” “如何不想呢?” 天玑从谢玿平静的眼中读懂了什么,她突然疯狂道: “我若将此事上报陛下,你只有死路一条!谢玿,你该知道陛下有多恨王玢,你们狼狈为奸,狼子野心,陛下不会放过你!” 若平时有人这般威胁谢玿,他只会觉得好笑,可如今他却笑不出来。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天玑,叹道: “殿下,您还是这般天真。” “我说了,我非贤相,您知晓了我的秘密,我岂会放过你?” 谢玿命端明拿下天玑,将其囚于西院一角,下令公主抱恙,他奉皇命亲自侍疾,下人无令一律不得进入主屋。 平素谢府之人便对谢玿言听计从,故未尝多疑,听令行事,只在内心为公主祈祷。 天玑初被关起来,拍打着房门,质问道: “你打算困我一辈子吗?” 外头守着的端明闻声低头,心生难过。 不,公主,没有一辈子了。 天玑被关了一天一夜,闹了一天一夜,早已没了动静。 谢玿对外宣称公主感染风寒,玉体抱恙,特意请陛下遣御医来替公主诊治。道是怕传染,便隔着红帐,御医三指搭上丝帕,感受“公主”的脉象,的确是久病亏空,不治之症。 御医叹了口气,开了副方子,嘱咐静养,多注意公主的情绪。 谢玿谢过御医,亲自将人送出府,转身回到书房内,他仍有些犹豫。 “爷,弑君之事,一旦泄露,便是死罪!”端明仍不放弃劝阻谢玿。 “横竖都是死,我又有何虑?”谢玿反问。 “既无所虑,为什么一定要……一定要……”端明说不出口。 谢玿沉默了。 端明哀声道: “爷,您鬓角新添几根白发,您在意,不是吗?” “那又如何,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 如今的他,倒是心慈手软了许多。 “去寻一个与公主身量差不多的口技者,速度。” “……是。” 御医回了宫,帝的赏赐便如流水一般下来。 果然如谢玿所料,帝亲自来看望“天玑”,好一场父女相惜的戏。帝痛心疾首,他从御医那知晓了天玑时日无多,本就身子骨弱,一场风寒,如今却也挺不过去了。 谢玿面露哀伤,帝看了看他,并未怪罪,世上有很多人无法控制的事,生老病死,人各有数。 毕竟料谁也没有想到,谢玿竟真敢做出弑君此等诛九族的事情。 是时候了。 谢玿端了一碗黑色的药汁,推开门,阳光争先恐后地闯进来。天玑披着长发,坐在床榻之下,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她抬起头,看着来人,他面容有些憔悴,眼里布满血丝,神情却很平静,叫天玑捉摸不透。 当天玑的目光落在谢玿手上时,她身子颤了颤,悲怆地看向谢玿,瞬间红了眼,声音低哑地问道: “你要杀我?” 谢玿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忍,他静静地看着天玑,看着从前灵动活泼的姑娘,如今只剩苍白的面若,和盛满痛苦的眼。 她以为,谢玿至少是舍不得的,看来她猜错了。 天玑蓦地尖叫,便要挣扎着站起,一旁的端明立刻上前,将她的双手强行扣在身后,逼迫她坐在原地。 虽说是逼迫,可端明眼圈发红,于心不忍,手下也没敢用死力。 热泪打湿了天玑的衣裙,她尖叫着: “你不可以杀我!我是公主!你是臣!你弑君,你不得好死!” 天玑拼命地挣扎着,嘶吼着。谢玿放下药碗,蹲下身子问天玑: “殿下,您可以逃离此处,代价是口不能言,废去右手,改头换面,永不回来,可好?” 天玑顿住,这比杀了她要更为残忍,她双目猩红,盯着谢玿,吐出两个字: “贱人。” “谢玿,我恨你。” 天玑死死地盯着谢玿的脸,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情绪,然而没有。他只是看着天玑,静默着,安然受下天玑的辱骂。 天玑忽而笑了起来,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流,语气里满是不甘道: “从前我以为我们就是两情相悦,你待我,就算欢喜。近几日来,大梦初醒,我才知我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杯水之量,较之瀚海,宛若笑话。” 天玑深深地看着谢玿,语气忽然软下来,问道: “你喜欢我吗?” 谢玿表情有些猝不及防,可他还是如实回答: “喜欢。” “那你爱我吗?” 谢玿不答,天玑自嘲一笑,语气里满是讥讽道: “真可笑,爱一个死人爱得死去活来,他爱你你便爱上了?我也曾这样爱过你,你可曾正眼看过我,哪怕一瞬?” 天玑眼神示意放在桌上的那碗药,冷笑道: “满满一碗,是怕我吐出来,毒不死我吧?准备得可真周全。” “为了他,你可以杀我。” 谢玿平静的表情终于裂开,他再难抑心中的不忍,眼尾泛红,抚上她的脸,强颜欢笑道: “不疼,一下就好了。” “骗子!我后悔了!你放开我!你不得好死!” 谢玿一下捏住天玑的下颌,天玑含泪摇头,挣扎着要跑。谢玿怒喝一声: “端明!” 端明立刻加重力气,压得天玑动弹不得。 天玑不停地摇头,眼泪不停地流,端明再忍不住,闭上眼将脸别过去。 谢玿强行灌药,天玑挣扎不已,药汁或洒出来,或被吐出来,眼见着空了半碗,天玑却没喝下多少,反而呛进鼻腔,差点窒息,谢玿不得已停下来。 “嫄媗,你逼我的。” 谢玿忽端起那药碗仰头喝了一口,捏着天玑的脸便吻了上去,强行将药汁渡过去,堵着不让她吐出来。 这个吻那么冰冷,带着绝望的气息。 天玑忽而停止了挣扎,主动接受了药汁,泪水止不住地滑落。谢玿这是铁了心要她死,就算今日不喝下这碗药,也会有别的死法等着她。 一碗药见了底,端明也松开了嫄媗。 嫄媗泪眼婆娑,忍着阵阵痉挛,道: “我撒了谎,我不恨你,但我好后悔,后悔嫁给你,后悔爱上你。我恨造化弄人,你我缘断于此,若有来世,我不要再爱了,我受不起了,谢玿。” 谁说不痛的?谢玿果然是个骗子。 泪流尽,生机也流尽。 谢玿抱着像睡过去的人,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冰凉的泪滑过脸颊,耳畔响起天玑最后同他说的话: “我死后,不入谢家祖坟,一把火烧尽,风灰天涯,这样,来世便遇不到你了……” 谢玿挺直的背显得更加单薄,他枯坐着,腹中传来剧痛,喉头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咽下去。 端明察觉到他的异样,顿时大骇,定是误吞了毒药,着急要谢玿吐出来。 谢玿摇摇头,道: “不要紧,不足以伤人性命,我还要靠它演一场戏,你听我说……此毒必损心脉,且说夫人仙逝,我悲痛至极,思念成疾,搏那人几分同情……可明白?” 等不到端明的回答,谢玿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端明立马接住谢玿倒下的身子,将他抱离此处,秘密传了郎中。 毒素不多,清得也及时,却仍不可避免地伤了脾脏,需卧床休养。 谢玿初醒,恍如隔世,忽忆起第一次杀人的夜晚,云气遮蔽了月光,他手上沾上温热的血,手在颤,心也在颤。如今,他手上沾的血,来自君主,来自发妻。 谢玿遍体生寒,抱紧自己,喃喃道: “冷。” 再醒来时,入目是端明大喜过望的脸,谢玿看着他,耳边传来相府众人欣喜的传报声: “爷醒了!” “爷醒了,太好了!” 对于这些下人而言,夫人经上次坠湖后,缠绵病榻,一场小风寒便夺了她的性命。而爷受夫人仙逝的打击太大,竟也猝然病倒,夫人的仙体还在灵堂停着。他们已经失去爱戴的夫人,爷不能再有事情了。 当日消息传入宫中,帝初闻噩耗,神伤不已,一觉醒来,新添白发无数。 淑妃得知此噩耗,险些昏倒,强行稳住身形,欲召谢玿入宫问话,才知谢玿悲伤过度,昏迷不醒。淑妃不禁嚎啕痛哭,一病不起。 帝心疼谢玿,又带着对俩人的愧疚,赏了一众好东西,叫他好生休养,节哀顺变。 谢玿早已谋好了,公主玉体金安,仗着无人敢验公主之身,且准备充足无人生疑,此事便被隐瞒过去。 自那日后,谢玿又回到了以前寡言少语的模样。帝本就怜爱才子谢玿,现下爱屋及乌,待谢玿痊愈,帝与其冰释前嫌。 不日,谢玿殊荣重归。 谢玿一身黑袍,寻一瓷窑,重金租下,放火焚尸。 烈火灼得谢玿的眼发干发痛,他直愣愣地看着,一言不发。 端明守在一旁,看谢玿将骨灰小心翼翼捧入瓷瓶,驰马海崖,一挥手,风灰天涯。 那一生困囚于宫府的金凤凰,终于自由了。 谢玿休假,扶棺南下,谢氏族人莫不心哀。林妤好一阵安慰谢玿,众人面露悲伤,将那棺木葬入祖坟。 惟有谢玿心知,葬的不过是天玑的嫁衣,棺材中放满陪葬品,故谁也未曾生疑。 天玑不入谢氏祖坟,来世莫相见,他应允了。 第42章 漫漫岁月许君安好 夫人仙逝两月有余,谢玿自苏州启程回京。他坐在马车上习惯性地挑起车帘,好叫身旁之人看街景繁华。 忽想到什么,谢玿手指一僵,却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街市如故,一阵风吹过,一朴素的马车自旁边驶过,车帘被风微微吹起的刹那,谢玿瞳孔一缩,内心震惊。 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她有着一张与天玑有七八分神韵的脸,尤其那一双眼睛,只是她手脚被缚,口被布团封住。 谢玿放下帘子,沉声让端明跟上。 那辆马车驶进了京城最大的青楼——含怡馆,的侧门。 青楼大多数是官营的,并不似乡野的勾栏瓦肆,里头的姑娘们各怀绝技,或舞艺,或弹唱,皆能文舞墨,有的甚至身世良好,故而官营青楼亦是文人墨客云集的风雅之地。 谢玿下了马车,走近侧门,门口的两个护院凶神恶煞,脸上仿佛写着“闲杂人等,一律勿近”几个字。护院见谢玿靠近,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从人非富即贵,却也犯了难。 其中一个护院开了口,道: “官家,嬉戏往前院走。” 谢玿却不理会,一只脚已踏入门槛内。 两个护院立马面露凶相,端明已率先出手,将二人打倒。动静大得惊动了后院的正在卸货的老鸨,老鸨略带惊恐的目光瞬间抓住了谢玿这一身行头——紫金绶带! 这气质,这模样,官!还是个大官! 老鸨命人看住刚送来的货,堆满了笑便朝谢玿迎了过来。 不待谢玿开口说话,老鸨将香帕一甩,娇笑道: “奴家知道了,官人是嫌前院的腌臢,这后院的,含苞待绽,新鲜着呢!” 许是老鸨的话太露骨,一旁的端明皱了皱眉,虽然不知道爷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但他很想叫那老鸨闭上她污浊的嘴,莫要污了爷的耳朵。 谢玿一听老鸨这话,忍不住瞥了眼那老鸨,面露厌恶。 看来这含怡馆,打着官家的招牌,却做着见不得人的买卖。里头的姑娘,在暗地里被明码标价,做着皮肉生意。 恶心。 谢玿收回目光,视线在刚卸下的货——几个缩在一起的姑娘,身上一一扫过,不见方才那姑娘,定还在车上。 于是谢玿道: “我要个人,在车上。” 老鸨一想,车上只剩下一个姑娘,年纪可小了,才十岁,出落的倒是水灵。 果然当官的,再怎样道骨仙风,根子里还是衣冠禽兽。不过她不就是挣这些禽兽的钱的吗? 有钱拿,老鸨却不顾那么多,立刻百媚千娇地笑了,道: “官人真是好福气!姑娘才死了家里人,活不下去了,她表舅才将她卖来,出落得水灵标致,声音也甜,莺儿似的,定能搏爷欢心!” 随即有意无意道: “奴家都查了,这姑娘身世清白,也算是个有来头的,咱这青楼可不比那些拉皮条的,在官家底下办事,讲究的就是个清清白白,入这楼里的都是正经人家!若非遭了变故,也不必自谋营生。” 那老鸨谨小慎微,毕竟是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眼前之人虽是个官,到底要提防他的来意,就怕是个来查案的大捕快。 若是来寻欢作乐,见着面开口第一句话,也算透个信儿给他。 谢玿听罢,不妨诈一诈她,从容道: “你不必同我拿乔,你家主子特意给我放的风,不然我也不会亲自找来。” 老鸨一听,转念一想也是,这种阶品的官,怎么可能亲自来查案?多是个酒囊饭袋,一张嘴糊弄糊弄皇上就得了。 谢玿尚且不知老鸨在心里怎么编排他。 老鸨陪笑,道: “官人若是早说,奴家也不必如此废话浪费官人的时间,定把您要的货洗干净了给您送去!只不过啊……” 老鸨忽将语气一转,痛惜道: “奴家本想将她养成花魁的,奈不过爷喜欢,奴家怎会拂了恩客的面子?” “不过这未开苞的价钱,自然也是往高里涨,可这滋味啊,可是比神仙还逍遥快活!” 老鸨笑得风情万种,端明强忍了上前抽死她的心,什么混账东西!才十岁啊! 不过…… 端明偷偷看谢玿。 爷不会真要……?啊? “价钱不是问题,我只要赎她出去。” 老鸨清了清嗓子,故作惊讶道: “哎哟!奴家眼拙,还以为是一次雨露恩泽,原来是要呵护了!这价钱嘛……” “你开。” 老鸨也不含糊,张口便是: “二十两黄金。” 端明气得差点吐出血来。 二十两?还黄金? 你这黑心的死妖婆!买那姑娘都不要二两白银吧! 见谢玿不说话,老鸨找补道: “官人,值这个价!您看,若她出了名,能挣多少个二十两,不委屈,况且……” “成交。” 谢玿的爽快让老鸨准备好的长篇大论打了水漂,不免懊恼未将价钱报高。 不过老鸨常在这种场子混,还是端着笑问道: “官人,这账啊,记哪家啊?奴家好派人去取。” “相府。” 老鸨一听,不得了了!眼前此人竟是那名扬天下的少年丞相! 素有贤名又如何?还不是走进了我这含怡馆。 不过是人面兽心,表面上衣冠楚楚,背地里手段厉害着呢!当大官的,都是玩得花的。 不过人还是要好好捧着的。 老鸨立马变得殷勤且狗腿,道: “原来是相爷!奴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相爷尊驾,叫奴家这腌臢之地都蓬荜生辉了……” “不会说话别说。” 谢玿出声打断那老鸨的吹捧。 “是是是!奴家嘴笨,望相爷海涵!奴家不敢劳烦相爷,待给那姑娘好好梳洗一番,便送去您府上!您……” “不必,我现在便要带她走。” 说罢,谢玿掀帘上车,那姑娘缩在墙角,那极似天玑的眼死死地盯着谢玿,带着惧与恨,显然俩人的谈话一字不落传进她耳中。 谢玿上前,扯下她口中的布团,怎料那姑娘猛地一低头咬在谢玿的手指上,谢玿惨叫一声,肉眼可见的血从姑娘嘴边溢出。 不待老鸨尖叫,端明已出手一拳砸在姑娘胸口,姑娘吃痛地叫出了声,松了口。 这一口当真狠,皮肉全断,露出碎裂的小指骨。 端明立刻扯下布条替谢玿止血,谢玿疼得脸都要变形了,痛意一阵一阵直冲天灵盖。 老鸨吓得花容失色,又恐谢玿一怒之下不要货物,迁怒于她,当即怒骂道: “贱蹄子!真是欠教养!” 说着又转向谢玿,赔笑道: “相爷,不若让奴家好好调教几天,再送去您府上?” 谢玿强忍痛意,控制脸上的表情,字从牙关里被挤出来,警告道: “我的人,不必你费心。” 只不过,那面上既带着痛苦,又强作不悦的模样怪滑稽的。 剧痛退下,习惯了这痛意,倒也可以忍受。于是谢玿转向那姑娘,安抚道: “你不要害怕,我并无非分之想,我带你离开。” 端明瞪那姑娘一眼,上前去解了她的绳子。 姑娘看着谢玿,眼里的惊惧渐渐退下去,稍作安定,视线又落在谢玿手上渗出鲜血的布条上,神色不明。 谢玿垂眸看她,问道: “还能走吗?” 端明阴阳怪气: “痛的又不是她,怎么走不得?” “你刚刚打了她一拳。”谢玿提醒道。 端明噤了声。 姑娘点点头,挣扎着要站起,一只节骨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她抬头,看着谢玿,带着些许畏惧,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谢玿从含怡馆带走了那酷似天玑的女孩,因为心中有愧。 若非心中有愧,也不会有后来的谢皦。 谢玿令端明先去药堂抓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他没忘端明那一拳打在姑娘身上,却忘了给自己抓药。 端明无奈,拉着谢玿给郎中看,又抓了一副药。 上了马车,谢玿看着那缩在角落的姑娘,看出了她的害怕,于是他将从老鸨那拿来的卖身契,给姑娘展示了一下,当着她的面撕了个粉碎,道: “你长得像极了一位故人,叫人难以无视,故而伸出援手。我不夺你自由,但你尚年幼,怕也难在外活下去。” 谢玿叫端明靠边停车。 马车正停在河边,外头正是一片大好风光,杨柳婀娜多姿,水波粼粼,画船往来,笙歌不绝。 “我可以照顾你,你想离开时,随时可以离开。我会照顾你到送你风光出嫁,寻一好人家。这段岁月,我许诺你。” “或者你现在离开,我会备好你的盘缠,给你置办一处庄子。” “我不强迫你,选择权在你。” 她猛地抬头看向谢玿,谢玿回以微微一笑。 最终马车启程时,她安安静静缩在马车一角。 谢玿不再看她,掀帘去看外头的风光。她则偷偷看着谢玿,记住恩人的模样。 他像一束光,照进她黑暗的世界里,笑着对她说: “这段岁月,我许诺你。” 他是她的神明,心怀至上敬意。 第43章 望族之女谢氏明珠 谢玿牵着她走进相府,召来所有人,将她推到众人面前站定,朗声宣布道: “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们的姑娘,冠谢之姓,乃我之长女。若有半分逾矩,出逐。” 众人尚惊于她酷似夫人的样貌,反应过来谢玿在说什么,又是吃了一惊,纷纷回应: “是。” 众人心照不宣,替谢玿感到悲伤。在众人心中,这是谢玿深爱夫人,才将情谊寄托给旁人。 众人散去,谢玿将她交给婆子去梳洗,便独自回了书房。 书房内,香火味淡去,暗室尘封。 谢玿有些怅然,有人敲了敲门,随即罗姶的声音传来: “大人,是我。” “请进。” 罗姶手里端着一盅汤,在谢玿身旁坐下,开门见山,讽刺道: “你们男人,一个比一个狠心,您对夫人有情,我知道,可您却还是狠下心肠杀了她。大人,您这里,” 罗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不会痛吗?还是说,你没有心?” 谢玿语气平静道: “姨娘大可不必特意前来奚落,恶果之类,日久必食。” 说着他略带讥讽一笑: “姨娘初进府时,倒是乖巧,如今却是刻薄了许多,专挑人痛处撒盐。” “哪比大人,出手就送人上西天。” 顿了顿,罗姶才低声道: “我没有奚落你,我只是,太伤心。此间烛火彻夜长明,谢玿,我只想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那还真是多谢姨娘美意。” 罗姶静静地看着谢玿,谢玿笑,戏谑道: “姨娘还不走?莫不是想红袖添香?那……” 话未尽,罗姶已摆好身姿,抬手替他磨墨。 谢玿沉声道: “姨娘这是何意?” 罗姶只是研着墨,姿态略有些低眉顺首,道: “我不过是尽己之责。” 而后她眸子闪了闪,才道: “夫人不在,你会不适应。” “随你。” 谢玿提起笔,罗姶见状道: “伤了右手便不要写字了,我可为大人代劳。” 谢玿没理会她,略显吃力地写下八个字: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随即又在其下添了八个字: “便知如此,不悔当初。” 下人突然来告,道是姑娘不愿旁人碰她,不停地尖叫,闹着要见爷。 谢玿闻声站起,快步离去。 一见到谢玿,惊恐万状的姑娘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那般,径直扑入谢玿怀中,一声不吭,浑身发颤。 她想起那些女人是怎样强行将她绑了,任凭她怎样尖叫挣扎,她们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笑容下流,道是个肤若凝脂的好货。 整整十日,她第一次知道女人也可以这样可怕,她们珠光宝气,却下流龌龊,她们给予她的只有羞辱和绝望的深渊。 她们厌倦了,反手将她卖给含怡馆。婢女来抓她手的时候,难堪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不要,不要她们再碰她。 谢玿的目光洞悉一切,他温声安慰怀里的姑娘,道: “姐姐们不是坏人,她们很温柔。” “让姐姐们照顾你更衣沐浴,洗掉身上污浊,亦洗掉过去,你是我相府的嫡小姐,从今往后,无人再敢欺你。” 说罢唤人来为她沐浴更衣,谢玿则退出门外,隔着门道: “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谢玿的话似有魔力一般,姑娘不抖了,渐渐放松下去。一旁的婢子见机上前,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再吓着她。 水汽蒸腾,眼前的小姑娘倒真似个出水芙蓉一般,一双美眸羞中带怯,灵动非常。可细看去,那眼中却含着深深的忧郁,生生折了她的风采,添上几分死寂。 一切收拾妥当,谢玿亲自牵她去自己的院子,与主院毗邻,是曾经谢嬛住过的院子——棠容苑。 谢玿说,她是嫡小姐,自然同嫡小姐规格。 她躺在床上,睁大了一双眼盯着顶上青帐,烛火摇曳,她的手抓着锦衾,手指愈发收紧,关节发白。 才被她压下去的痛苦与恐惧被昏暗放大,她仿佛又听到那靡靡吟声。 烛火明灭,投在红帐上的影子错落庞大,群魔乱舞,少女惊恐万状,歇斯底里地尖叫,混杂在那些人长扬不尽的笑声中。 那些声音里带着兴奋与战栗: “果然是小姐出身,与那些刁民养出的就是不一样!” “啊——妹妹的皮肤真好,让人忍不住——嗯哼。” “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 “啊!” 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夜空,带着无穷无尽的恐惧。 周围灯火亮了一片,相府中人猛地惊醒,慌忙起身去查看。 “啊!不要!不要!” 被子被人掀开,来人将尖叫挣扎的女孩抱进怀中,连声安慰道: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义父会保护你。好了好了,不怕了,不怕了。” 女孩渐渐安静下来,她将头埋在谢玿胸口,压抑地哭了起来。 下人围在门口,正见姑娘趴在爷怀里痛哭,爷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她。众人触景生情,眼眶有些湿润。 若是夫人还在,他们的孩子出生,亦是这般温馨的吧?他们的相爷,执念成魔。 翌日谢玿休沐,才用过早膳,便在书房作画。端明叩门入内,问道: “爷,您找我?” “那姑娘的来历、遭遇,查清楚。” “是。” 端明往外走了两步,却又倒回来,对谢玿道: “爷,我知道您心里难受,可她到底不是夫人,若您今后再看到一个神似夫人的,有了一个,就有一百个,一千个,您当如何?” 谢玿停了笔,对端明抱歉一笑道: “端明,让你担心了。” “我确实心中有愧,救下那姑娘确实是因此。然而我亦有自己的谋划,陛下不日便会问罪于我,不妨赌一赌陛下看到这张脸的反应,我押宝。” 端明愣住,谢玿冲他笑了笑道: “就算不成功,你也陪我任性一回。” 端明只瞧得见那人笑起来的风华,他难抑心性,单膝跪地道: “端明此生,想您所想,忧您所忧,伴您左右,永不背离。莫说一次,千千万万次,从一而终。” 谢玿眼里有了光彩,冲端明柔和一笑,他收留的少年,终于成长为他身后的大山。 端明方退下,婢子幼桐便来告,道是姑娘已用了早膳。谢玿点头,让她带人来书房。 幼桐是他特意点来做姑娘的大丫鬟,心思细腻,体贴温柔,确实称心。 不多时,幼桐将人带到,行了礼,便退守门外。 姑娘一见是谢玿,心生亲近,又害怕昨日那番折腾,恐怕是要赶走自己,内心不安,不由得垂下头,颇有些手足无措。 谢玿瞧着她,叹了口气,见吸引了姑娘的注意,便朝她招招手,道:“来。” 姑娘踌躇一番,迈着小步上前,学着府中人的样子,怯生生地唤了一句: “相爷。” 谢玿笑了笑,问道: “你今年几岁了?” 她神思好一阵恍惚,这灾难般的十一岁,一想起,便有太多辛酸不堪。 她不开口,谢玿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她。许久,她才道: “年方十一。” 谢玿从她略显灰败的眸子和对年龄的抵触中察觉出她经历的凶险,便放柔了声音问道: “可有名字?” 她不答,咬着下唇,头垂得更低。 两人僵持了一会,谢玿知她是不愿意说了,便开口道: “你莫怕,我只是问几个简单问题,我尚不了解你,怕疏忽了你。” 她看了谢玿一眼,她不敢将自己的名字告诉谢玿,她怕谢玿知道她的名字后,会查出她所受的所有不堪,会觉得她脏,转而像丢破烂一样丢了她。 在她心里,名字已不洁,一撇一捺尽是血污与耻辱。 “可会写字?” “家父曾请过私塾,略知一二。” “不错,想继续学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想麻烦谢玿,她怕自己笨手笨脚惹他生厌,相爷的千金不是这么好当的,她怕她下了谢玿面子,从而被赶走。 谢玿笑了笑,牵上她的手,将她拉至案前。 她的目光落在谢玿包着的小指上,满心愧疚。 谢玿将毛笔放在她手中,执过她手,沾了墨,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写着,道: “你既不愿说自己的名字,我亦不强求。我予你一个名字,从今往后,你便唤我义父。” 她看着纸上写下的两个字,她识得,是“谢皦”。 皦,莹莹玉石,透洁明亮。 她内心发烫,这是谢玿要她告别过去。 “过往如烟云,倏忽即逝。亦如捧卷读书,翻过了一卷,便是新的一卷。” “你不必再低头,皦皦之意,玉洁光明,名门之女,望族之后,是我谢玿之女。” 谢皦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笔峰凌厉,斩断过去,她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眼里闪着泪光,轻声道: “谢谢你,义父。” 谢玿笑着,牵起她的手,朝外面走去: “去祠堂吧,你该见见你义母。” 谢皦由着谢玿牵着她,每走一步,便走出黑暗一步,眼前便是光明。 亲人背叛,害她双亲锒铛入狱,百年根基,一朝落入他人之手。她被迫携乾坤八卦向西流亡,投奔叔父。 经卷散佚,她自顾不暇,只余痛心。却不曾想再次遭到亲友背叛,身陷囚笼。她的才情,她的骄傲,她的天真,尽数泯灭,唯余绝望。 不过幸好,她遇到了谢玿。 从今往后,没有琅琊诸葛之女,只有帝京谢氏明珠。 第44章 当年少年不复年少 祠堂内,谢玿拉着谢皦给列祖列宗跪下,又指着天玑的牌位,让她磕头,告诉她这是义母。 谢皦看着那牌位,上书: 先室莫氏天玑公主之灵位。 谢皦一惊,原来义母是位公主。而牌位能放在祠堂受供奉,也是因为公主身份吧? “你与义母样貌相近,你便是我们的女儿,记住了吗?” 无怪乎义父会收留自己。义父这般年轻,想来义母亦是正逢花季,可惜红颜薄命。 她不禁对这位公主殿下充满了好奇,到底多相像,才让丞相对自己生了恻隐之心? 谢玿让她上了三炷香,她听见谢玿轻声道: “嫄媗,你喜欢孩子,这个孩子,名唤谢皦,是你我之女。” 谢皦偏头看去,正见谢玿嘴角带着笑意,目光温柔,对着一块死气沉沉的牌位,好似义母就站在他面前。 谢皦心生羡慕,由衷地感动,义父定是爱极了义母。她不免想到自己,连亲情都得不到,真是可笑。 不过,她再次看向谢玿,或许,她已经得到了,一个温暖的家。 “你放心,她会很幸福。” 谢玿再次柔声开口,谢皦心头一跳,暖意自心间涌出,驱散长久以来的阴霾。只见谢玿目光下垂,淡淡勾了勾唇角,道: “比你我都幸福。” 一句话,谢皦听出了无边的落寞。贵如相国,也会不幸福吗? 次日谢玿去上朝,吩咐幼桐带谢皦在府里转转熟悉熟悉。 幼桐大致领着谢皦在府里转了转,见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幼桐猜姑娘是心情不佳,便带她去买甜食。 谢皦坐在马车上干坐了一会,一掀帘子,正见一个身形伛偻的男人走过,谢皦心头一跳,“父亲!”便立刻追下车,却未追上那人。 谢皦四下张望,心头乱跳。幼桐抱着桂花糕走开,问道: “姑娘,您在找什么人吗?” 谢皦冷静下来,她的父亲,早已死了,她的家族,早已灭亡。她的父亲身形落拓,怎会似那般佝偻?她认错了罢。 “没有,走吧。” 皇宫。 谢玿走过汉白玉阶时,一旁的官员笑着同他寒暄几句,转而又同其他官员咬耳朵去了,目光频频朝谢玿这边射来。 谢玿自然注意到,微微侧目,余光中偏见后者的脸色从震惊,到兴奋,还有一点……不齿?谢玿了然,在心里冷笑一声。 朝臣在大殿上站好,帝带着何公公阔步而来,百官跪,帝面上还带着些忧郁,道了句“众卿平身”。 帝将目光转向谢玿,露出一丝笑,刚想开口慰问一句,便听见一声惊雷自殿上炸起。 “陛下,臣有奏!” 帝被他吓了一跳,凝眸看去,正是殿中侍御史朱化才。 谢玿饶有兴趣地将目光投过去,便见那朱郎官用眼将谢玿一瞪,义愤填膺道: “陛下,臣要状告丞相谢玿,身居百官之首,行为不端,难作表率!” 帝瞥了眼谢玿,问道: “那么朱爱卿说说,何为行为不端?” 朱化才一张脸涨得通红,好似气得不轻。 “我……臣要状告此人衣冠禽兽,尚值丧期,流连烟花柳巷,且人面兽心,他……他还奸淫幼童,简直畜生之流!” 此话一出,朝臣皆惊,窃窃私语声四起,帝更是直接沉了一张脸,一拍桌案,龙吟震天: “放肆!” 朝堂一下安静下来,呼啦啦跪了一片。 “陛下息怒!” “朕如何息怒?谢玿你真是无法无天!” 一直暗中观察的御史大夫付肴强按扬起的唇角,出班道: “陛下息怒,天玑公主方才仙逝,谢大人此番作为,或是沉湎悲伤、难以自却、不禁之举罢了。陛下切莫动怒,龙体为重。” 此话一出,群臣中有人发出了不屑的嗤声。 付肴看似为谢玿说话,实则提醒陛下,公主才刚仙逝,谢玿便背叛公主狎妓。 这付肴嘴脸丑恶,他的心思尽数写在脸上,太过猴急,反而会适得其反,是个十足的蠢货,不知怎么坐上御史大夫的宝座,和谢大人完全比不得。 帝睨了付肴一眼,冷声道: “付爱卿好肚量,然而朕却没这个好肚量,这一口气着实咽不下去,既然爱卿如此胸怀,不若杀你泄愤?” 付肴立刻伏地哀嚎: “陛下息怒!” 后知后觉捂住了嘴,心中叫苦不迭。 谢玿搞的事情,杀我做什么? 不过也够谢玿喝上一壶了,凭什么他年纪轻轻就安坐丞相之位?最好是陛下震怒给他贬了,思及此付肴心情又明朗起来。 帝哼了一声,放过了付肴。 压力给到谢玿。 帝一想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才……才……这狂徒谢玿竟敢到秦楼楚馆去寻欢作乐,还狎戏幼童,畜生不如! 于是帝怒目而向,却在触及谢玿的表情时火气全消。那方谢玿面露哀伤,似是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 “谢爱卿,你……朕准你开口解释。” 谢玿直起身,忧郁万般的眸子望向帝,面带忧郁,这张脸倒显得楚楚动人,叫帝心生垂怜。 唉,以前怎么没发现谢玿也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其实帝当年便是看中谢玿一身气质,不过这几年愈发防备,只见权力不见玉容罢了。 谢玿面带哀色,恸然道: “陛下,您该瞧瞧那孩子,谢皦,像极了公主。” 谢玿苦笑了一下,道: “皦皦,是臣与公主之女。” 随后谢玿刻意点陛下道: “公主尚在世,多次谈起子嗣一事,想来公主喜爱孩子,只可惜……臣一见皦皦,心生怜惜,自那等腌臢之地将其救出,收为义女,亦是全了公主子嗣之愿。” 帝神情一滞,怔怔地看着谢玿。 孩子……他的天玑想要一个孩子…… 帝颓然,缓缓倚在龙椅上,不知勾起了什么回忆,目光凝滞,形容苍老。 诸臣大气不敢出,便听见帝有些虚弱的声音: “此事就此作罢,都平身吧。诸卿,可有再议?” 众人起身,瞧见龙椅上倾颓的帝,有事也不敢再议,免得触天子的霉头。 天子之怒,普天之下,几人能受? “退了吧。” 等了一会,帝如是道。 何公公提高嗓音: “退朝!” 诸臣皆跪,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玿方起身,便听见高台上的帝对他道: “明日带皦皦来见见朕吧。” 语气之间,满是怜惜。 谢玿应下,转身,悲意全无,目光骤冷。 含怡馆,付肴,乱吠的狗和它的主人。 纵知付肴定不会亲自出马,然而能捉一只虫是一只虫。 靠官撑起的楼,还要官压下去,辗转碾压,方能斩断不轨之人的根系。 马车在相府门前停下,谢玿扶壁下车,手指一勾,召来端明,一番低语。 端明猛作揖,叫小厮停好马车,自己转身离去。谢玿面容平静,从容入府。 不日谢玿一封奏书直达天听,上陈京城教坊青楼之流暗渡陈仓,于全国大肆整改,废黜官员甚众。 翌日。 谢玿坐在马车上,谢皦端坐谢玿侧边,略显局促不安。 “你莫怕,陛下不会将你怎样。有义父在,你可尽作小儿姿态,陛下会喜欢你的。” 谢皦点点头,放松下来。 谢玿看着她,不禁猜测,谢皦应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她平日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气韵便可看出一二。虽不如京都贵女那般讲究,却别有世族大户清幽雅致之风。 如此千金,怎沦落到那般境地? 端明消息还未探到,谢玿并不指望谢皦会回答,随口一问道: “皦皦,你原姓什么?” 谢皦愣了愣,不回答。谢玿便也作罢,正闭目凝神,便闻姑娘道: “诸葛。” 谢玿吃了一惊,看着谢皦问道: “琅琊诸葛?” “正是。” “可是那位先生之后?” 谢皦垂了眸,唇色有些发白,道: “小女正是诸葛先生之后。” 原来是诸葛后人。传闻中诸葛氏乃是神机妙算,深伏浅出之族。 曾有卧龙在蜀,一吟天地惊变。后人更是麒麟辈出,动辄遣兵拿将,谈笑八荒生死、九州局势,是个当权者爱之又畏之的姓氏。 谢皦平民之身,或是雏凤之才,若经年,未必不成大器。 只是,如此族氏,竟落得如此地步…… 谢玿脑中灵光一闪,好似一年前,听闻齐鲁一大族一朝倾颓,当家的犯了事,连累百余族人,嫡系没落,那家族落到了旁系手中。 到底是旁系,挑不动一个百年大族,那家族迅速走向衰弱,牵连南北商运往来。原来,竟是诸葛氏吗? 纵如此,这个背着百年风霜的大族,仍不可小觑。 不过,有一点谢玿非常在意,为什么谢皦对自己的姓氏讳莫如深?这本是个令人骄傲的姓氏。 “皦皦,你拥有一个令人无比艳羡的姓氏,岁月悠悠,史册厚重,诸葛生辉。无论如何,在回答姓氏之时,义父希望看到自信的你。” “我知道。” 谢皦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谢玿,浅浅一笑道: “义父,我姓谢,昨日诸葛,今朝谢皦。” 谢玿一愣,看着少女的笑脸,浅浅笑开。 当谢皦随谢玿走进皇帝眼帘时,这位狠厉的帝王一下老泪纵横,不顾仪态要去抱抱她。 谢皦躲在谢玿身后,帝才如梦初醒。 谢玿看着帝,心情复杂。 谢玿还以为帝王是不会爱人的,原来他的心还有一处是软的、暖的,知道去爱一个人,可为何,他狠得下心,去折磨一心向他的王玢? 帝温声问: “你可愿做朕的公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随你挑选。” 谢皦看向谢玿,到底年纪轻,又是第一次面圣,她有些不知所措道: “义父……” 帝看向谢玿,眉头一挑,眼中带着讶色,义父? 谢玿此时识趣,并未插嘴,否则倒要落得个教唆之嫌。再由帝敏感的神经一延伸,搞不定就给他定了个蔽惑君主之罪,他谢玿受不起。 “可愿做郡主?” 谢皦摇摇头。 “县主呢?” 谢皦面露难色,向谢玿投去求救的目光。 谢玿接收到,眉头一皱,瞅着帝道: “陛下,何必呢?” 帝有些颓废,道: “朕想补偿补偿嫄媗。” “补偿?” 谢玿笑了笑, “何必补偿呢?就这般怀着对公主的愧疚活下去,不是最好的赎罪吗?您说呢,陛下?” 皇帝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谢玿,正见谢玿挂着笑,唇角略勾出讥讽的弧度。帝摸不准谢玿的意思,他知道避子汤的事吗?还是通信? “你都知道了?” 帝试探道。 “知道什么?” 谢玿此刻表情略显迷茫。 帝将唇一抿,心思暗转,转移话题道: “你对嫄媗的感情朕都看在眼里,朕欲觅良人,左看右选,唯你最得我心。朕舍不得你的才华,故而令你以相尚主。” “谢玿,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离不了你。朕志在天下,若身旁无你,这天下谁来图?” “如今你不只是臣子,更是朕的亲人,是朕的孩子。若亲人离心,左右背叛,又怎能天下顺治。” “谢玿,与朕一起,共创盛世。” 谢玿在心里鼓掌,好一番肺腑之言,无怪乎当初王玢对他死心塌地。 “臣知陛下一片苦心,必将殚精竭虑,匡扶天下,以报陛下知遇之情。” 帝挥手让谢玿退下,谢玿带着谢皦回家,转个身帝的赏赐如流水般进了相府。 谢玿心中闷痛,他利用天玑博取帝的好感与信任,至少接下来,他的仕途会顺利很多。 果真是机关算尽,不复昔日少年,再回首,只剩谢玿孑然一身,深宫困顿,眉目不柔,厉从心起。 (“梧桐苑”卷完) 第45章 十年生死两相茫茫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邶风·击鼓》 ………………………………………………………… “我喝个酒的功夫,怎么就生了这么大的事!” “我没想到他会杀了她!明明回到正轨了,怎么还……乱了,乱了,这简直,有违天理。” “哦?你问他命数如何?” “这当寻司命,我只是个管姻缘的神官,命盘如何,司命最清楚。只是如今他闭门不出……罢了,我去寻他。” 月老破除殿中仙法,神光逸出。见司命满身颓气,他又恨又心疼,强压情绪,月老问道: “你……莫非,想去找他?” “你说得对,人间此时,十年已过,我想去陪着他。” “你可知你一旦去了,凡人气运皆会扰乱,后果不是你承担得起的。再者,他有自己的机缘,你这样,是在破坏他的缘。” “他的缘,已经乱了……你我心知肚明。” “你!我!唉……你当初若听我的,别胡闹,或许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司命不置可否,月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此去人间,望自珍重。” “君玙,保重。” …… 开平十年,西北异变,星象大移,命格颠倒。 南方,一族旦夕覆灭,妖道横空出世。 漠北,神明叛出九天,以人之姿入世。 人世间,似乎酝酿着一场浩劫。 帝京,相府。 “义父,我已收拾好行装,随时可以出发。此去西北,路途遥远,我来照顾义父。” 谢皦双眸明亮,期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原来是谢玿因边贸之事,奏行西北,帝允,不日将出发。 路途遥远,不宜负重累赘,加之沿途城池可供行李往来。谢玿带着端明,领着帝拨下的一支二十人数的禁军,这禁军都是禤蔚精挑细选出来的,谢玿决定轻车简行。 谢皦得知此事,执意跟去。 如今谢皦已及笄,家中无主母,无人与她相看。谢玿事务繁忙,虽有心留意,然而无一称心。故谢皦虽年近十八,却仍待字闺中,谢玿不免有些发愁。 然而谢皦并不在意此事,随军出行的吸引力胜过许一户好人家。谢玿不免头疼,西北苦寒,路途艰难,怎能叫她跟去? “你要到西北去?皦皦,是你来照顾我,还是我来照顾你?” 谢皦脸一红,谢玿笑了笑,道: “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者,还有端明。别小瞧了他,我们端明,能文能武,生活上也绝不含糊。” 谢玿看着眼前的女孩,她长大了,张开了,倒不像天玑了。不过也好,她只是谢皦。 “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谢皦有些失落,却亦知自己会增加谢玿的负担,于是她浅笑道: “义父,万事小心,我等您回家。” 西北。 资良瑜正躺在床上小憩,屋外,他的便宜爹正在劈柴。心中忽一动,资良瑜突然睁开了眼,穿好鞋子推门而出。 陈焕听到动静回头,笑道: “良瑜,怎么不多睡会儿?是爹不好,还要你替我抄书抄到大半宿。孩子们可怜,少有书读,好不容易借来一本,否则……” “阿爹,您别说了,我都懂。” 十九岁的少年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明眸皓齿,叫人眼前一亮。 陈焕不由得一晃神,这孩子果真是跟了自己十年吗?在西北,果真养的出这般可人的模样吗? 资良瑜牵过马,上好鞍鞯,将驼铃挂在马脖上。 陈焕不免好奇: “良瑜,你要出去啊?” 又望了望天,担忧道: “风沙要来了,不出去了吧?快进屋去。” “没事,我待会就回来了!” 少年笑嘻嘻,牵着马走出院子。 陈焕还追在身后想说什么,左邻右舍的人瞧见资良瑜,一口一个“小瑜”打着招呼。资良瑜欢快地应着,翻身上马,策马而出。 飞沙走石,黄沙漫天,蔽人耳目。 风沙起得突然,虽不至于将众人掩埋,却也叫谢玿的车队难以前行,不得不停车休整。 外头群马嘶鸣,狂风呜咽,端明掀帘而入,狂风卷着细沙一股脑灌进来,拍在谢玿脸上。 “爷,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容易迷失方向。” “大概还有多远?” “先前算来还有十来里路到边城,若风沙不止,再两个时辰便要天黑,天黑之前我们怕是进不了城。” 谢玿沉默了,眉头紧锁。他端坐着,佩剑正平放在腿上,闻言他拔出剑,手指轻轻抚上剑锋,下令道: “就地扎营,让弟兄们好好休息。天黑之后,恐有野兽出行,安排人守夜。” “是。” 端明领命,正欲退出马车,谢玿唤住他: “等等!” 端明顿住,见谢玿侧耳细听着什么,不觉屏住呼吸,侧耳聆听。狂怒的风声之中,似乎夹杂着别的声音。 “叮铃铃”,“叮铃铃”。 两人对视一眼,驼铃? 谢玿掀帘而出,呼啸的风沙一下迷了他的眼,端明取来幕离与他戴上。 谢玿旋身上马,眯眼望进风沙中,隐约可见一人一马,停在不远处,似乎在等他跟上。 马上之人,微侧着头,仿佛是在看着谢玿。 谢玿心口一悸,他总觉得,那人一定是带着一丝笑意的。 谢玿一夹马腹,喝道:“跟上!” 端明立即朝队伍高吼: “收拾行装,跟紧了,一个也别掉队!” 风沙中的人似乎将头转过去,缓缓前行。 “叮铃铃”,“叮铃铃”。 一行人在风沙中艰难前行,却无人抱怨半句不是。 多亏了那引路之人,谢玿等人终于在天黑前进了城。 只是众人从喜悦中回神,却不见那引路之人。众人虔诚地朝当地信奉的神明——艾兹罗阿腾格里下拜,感谢他指给迷途的人们一条生路。 谢玿回想着风沙中的身影,若有若无的一丝笑,不免皱了皱眉,难以释怀。 那人,是特意前去迎接的。 那人是谁?有什么目的?谢玿十分在意。 好似这场风沙在十年前吹起,过了十年,迷了如今谢玿的眼。 谢玿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那人,若如故人。 第46章 巡视边塞欲为婚姻 刺史姚全文接见了谢玿,谢玿拿出文书,说明了来意,一行人在城主府下榻。 简单梳洗一番后,姚全文在城主府设宴,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 西北果真环境苦寒,除了正逢时节的波斯菜,宴上少有绿叶蔬,尽是牛羊乳酪。谢玿惯吃关内饮食,今日这一桌甚是新奇。 胡姬踏歌舞,谢玿一看,确实是舞姿跳脱欢快,舞女明艳动人,不由得欣赏了一番。 “我知朝廷会派人来,没想到丞相会自己亲自来。” 姚全文看着眼前鬓角染上几许银白,却仍俊朗无双的男子笑道。 时至而立,谢玿再没有当年少年的青涩,看上去成熟稳重,少了以前书生儒雅,多了权贵官味,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谢玿笑了笑,道: “事关两国邦交,一招不慎,便并非贸易上小打小闹,总要亲自前来,才叫人放心。” “丞相所言极是。” 姚全文赞同,然而他眉头紧锁,说出自己的忧虑: “五年前您提出设榷场,开放边贸,互通有无,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于北人、中土皆大欢喜。” “可近来,榷场上多发纠纷,有多数往来两地的客商报官,道是货物被劫。这本不该惊动朝廷,但距上次相战,可是安逸了十年呐。我恐怕这不止是纠纷,匈奴狂傲,更不会安居人下,我只怕这是一个讯号。” 谢玿举杯示意姚全文放松,道: “刺史谨小慎微,有您驻守边城,实乃国家之幸。实不相瞒,谢某此番前来,边贸是其二,这其一嘛……” 谢玿笑了笑,目光清冽,望向姚全文。 姚全文起先不解,一联想方才二人所谈内容,恍然大悟,立马叫停歌舞,屏退四周,凑近了谢玿,压低声音问道: “边防?” 谢玿微颔首,笑道: “谢某正是代上头的意思,巡视边防,以备不虞。” “可有文书?” 谢玿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递过去,道: “陛下手谕。” 姚全文双手接过,展开览毕,看到印玺,姚全文放下心来,对谢玿道: “卑职这就去安排。边防图,定会亲自交到您手上。” 谢玿点点头,手指轻叩桌面,嘱咐道: “切不可引人耳目。” “是。” “儒书先请坐下,陪我多喝几杯,也不迟。” 儒书,是姚全文的字。 “是。” 酒过三巡,谢玿问道: “儒书,不知边城可会在风沙来临时,派人给困在风沙中的行人引路?” “没有这个习惯,一来风沙毕竟多发,二来风沙起时,谁有那么大能耐,敢到风沙里头去闯?我们一般在风沙过后,派人去大漠里寻寻,看看有没有人被困住。” “哦,对了,今日风沙来得突然,玄珒竟能日暮抵城,令姚某钦佩不已!” “谬赞,侥幸而已。” 谢玿笑着,眉头却蹙起。 “若真是风沙起时,您这侥幸,可不是谁都求得来的!尤其天黑之后,若是碰上狼群,那就真是惨了!” 城主府笙歌又起。 陈焕的小院里,少年趴在窗前,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焕推门而入,见少年尚未睡下,招呼道: “良瑜,关上窗,多添件衣裳,夜里寒,莫要冻伤了。” 陈焕拿来一件外袍,给少年披上,问道: “良瑜在想什么?” 资良瑜看向陈焕,问到: “阿爹,城主府里,是不是有很多美娇娥?” 陈焕脸一红,道: “良瑜问这个做什么?” “今日丞相来,城主会让她们跳舞给丞相看吗?” “有贵客来,那是自然——你怎么知道会是丞相来?丞相在京城好好的呢,来这里做什么?” 陈焕好奇,他只知有朝廷官员来,可没说是什么人来。 “那丞相会看上她们吗?” “这可说不准。”陈焕挠头。 “丞相这般好看,又怎会瞧上她们。” 少年自顾自道。 陈焕哭笑不得,推着少年来到床边,将窗子关上,道: “好了好了,别胡说了,快睡了!” 随后将灯吹熄,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将门关上。 …… 谢玿醉了,姚全文安排个美娇娥扶他下去,端明忽然冒出来,扶过谢玿,对姚全文道: “失礼了,让属下来吧,爷不习惯别人碰他。” 姚全文表示理解,撤退众人。 端明扶谢玿回房间,拿热水擦了擦他的手脸,安顿好谢玿,便自觉退了出去。 月光如水,直泄入房内。少年倚坐窗台,目光眷恋,直望着床上熟睡的人儿。 夜风微凉,吹动少年的发,他仿佛看到三十年前的王玢,那十六岁的少年,同样坐在窗台上,他们念着同一个人。 他是他,也不是他。王玢一直在提示他,他们不一样。 许久,他来到床前,垂眸看着日思夜念的人,轻喃道: “十日之思,尚且断肠,十年之思,比之如何?” 少年俯身,唇瓣将碰到谢玿,却又堪堪止住,最终他只是抬手轻轻碰了碰谢玿的脸,便直起身子。 “是我一己私心,甘受万劫不复,你会原谅我吗,谢玿?” 谢玿与姚全文商议边贸之事,借着游览的名义,谢玿拜访了驻边将领卫茗。 见到剑眉英目、英姿飒爽的卫茗时,谢玿恍惚了一阵。镇守西北的,早已不是身经百战的将军韩平了。 卫茗与谢玿一人一马,从日出到日落,方才转遍几个要塞。卫茗指着龙虎关道: “我们素来守在龙虎关,这里最为险要,也最为易守难攻。” 谢玿略微思量,缓缓问道: “龙虎关与边城,同为一道关卡,属西北大防。边城守军甚少,龙虎关甚重,厚此薄彼,边城失防如何?” 卫茗笑了两声,道: “你知道什么叫取舍吗?” “龙虎关离下一座城池朔城最近,我们的大军主要驻守在朔城、离人坡、至阳关一带,这一带北面有高山为阻。” “若龙虎关一破,敌人大军沿山阴前进,草木丰美,不日便可到朔城。若朔城被攻破,阳关不敌,贼人挥师南下,便可直取中原。” “边城固然重要,好在与龙虎关相距不远,每有敌情,龙虎关会先派部分援军,同时往朔城报信,戒备敌袭。敌人大军若走边城,势必过大漠,苦寒之地,对于敌人而言是不明之举。” “况且,你真以为,西北要防的真的只有匈奴吗?” 谢玿望向卫将军,大将军大笑三声,扬鞭喝道: “呼——嗬!” 谢玿随即策马跟上。 取舍,谢玿当然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接下来的几天,卫茗又带着谢玿在各处要塞转了转,同时犒劳三军,鼓舞士气,安抚人心。他们也只是远离家乡的苦孩子。 远离营帐,谢玿骑马与卫茗并行,忽而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卫将军可有婚配?” 卫茗忽而勒了马,笑了笑,目光清澈,看向谢玿,问道: “谢玿,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在替哪家姑娘说亲?” “我有一女……” 不待谢玿说完,卫茗已笑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停下来,将谢玿上下打量一番,随即笑得更欢快了。谢玿也不气恼,等着他笑完。 “你有一女?哈哈哈,你才几岁?你女儿几岁?怕不是个总角大的娃娃,你在想什么!” “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儿子?” 说罢,卫茗朝谢玿挤眉弄眼道: “不过你生得这般好看,想来女儿也差不到哪去,我愿意等她几年,你看怎么样?” 谢玿知卫茗在开玩笑,如实告诉他道: “是我义女,早已及笄,一直未寻到中意的。我看卫将军年纪轻轻,风华正好,未免动心。” 卫茗,字境,年二十六,武将世家出身,十二岁便跟着卫老将军驻守西南,后取得军功,自请漠北。 卫茗抬脚朝谢玿那方虚踹了一脚,笑骂道: “你就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大丈夫风华正茂,当保家卫国,戍卫边疆,谈什么儿女情长!” “况且,我常年在外奔波,哪家姑娘嫁了我就是倒霉!你真舍得你那义女?” 谢玿闻言摇了摇头。 “不过,”卫茗垂眸,低笑一声道,“能得谢玿青睐,卫某三生有幸。” “婚事就作罢,往后若有用得着我卫茗的地方,尽管开口,卫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玿笑开,应下。 “嗯,一定。” 第47章 得至宝将以窥天命 谢玿办完公事,受邀在边城游玩两日。谢玿不好推脱,只应了一日,看看此处风土人情,民生质朴,倒也不错。 谢玿坐在马车内,卷起车帘,看向车外。 正处闹市,人群熙攘,一抹白色蓦地撞入眼帘,看身形,是个少年。人影交杂,那少年微微侧首,唇角略勾起。 王玢…… 谢玿心口一悸,瞳孔骤缩,急喝道: “停车!” 谢玿立刻跳下车,着急地四处张望,唯独不见那白衣少年。 端明奇怪,凑上前来问道: “爷,出什么事了?” 谢玿忽而有些无措,喃喃道: “我好像,看见他了……” “他?谁?” 端明一头雾水。 谢玿并未理会端明,他内心无比慌乱,环顾四周,处处不见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 于是他快步走到小贩面前,问道: “打扰了,你可知方才走过的白衣男子,他是谁?” 那人瞧着谢玿这一身非富即贵,又听闻贵人们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故不肯将资良瑜的身份告诉他,只推脱道: “不知不知,没见着什么白衣男孩子。” 谢玿见他矢口否认,猜他是对自己有戒心,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我并无恶意,我只是……” “不听不听,都说了我不知道。” 谢玿见对方目光闪躲,心知是问不出什么,心里一阵失落,又不气馁地转去问别人。 “我给报酬,我想知道刚刚那个白衣男子是谁,你们告诉我他是谁……” 周围人都被谢玿这样吓坏了,急忙避走,连端明也被谢玿的模样吓到了。 谢玿的手微不可察得地轻颤着,抓着荷包,无措地转向旁人,一遍遍执着地重复: “我知道你们知道,我没有恶意。” “我给报酬,你们告诉我他是谁。” 端明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拉住谢玿,恳切道: “爷,咱回吧。” 谢玿看着端明,如梦呓般道: “我好像……看到王玢了,我不敢确定,我怕我看错了,又怕我没看错。你说他会不会没有死,隐姓埋名来到这里……” 谢玿说得语无伦次,端明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甚是心疼,低声道: “只是长得像而已,爷,王玢死了,死了十年了。” 谢玿浑身一震,看向端明,忽而笑开,却比哭还难看,语气无奈道: “我真蠢……对啊,他,走了十年了。” 谢玿彻底冷静下来,环顾四周,触见众人避闪的目光,朝众人拱手道: “抱歉,失礼了。” 转身便回到车上。 谢玿一只脚方踩上马凳,一旁踌躇不定的人连忙叫住他,是一开始那个小贩。 他看着谢玿,为难地问道: “你们当真没有恶意?我看他方才那模样,好像挺着急的……” 端明上前一抱拳道: “我们确实没有恶意,我家主子误以为是故交,故而失态,见笑了。” “害,没事,人之常情嘛。那孩子,叫资良瑜,陈焕捡来的孩子,住在城东那块。” 说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我以为你们没什么好事,这才隐瞒的。” 端明郑重地点点头,掏出几块碎银放在小贩手上。小贩面色一变,连忙道: “使不得使不得!” 端明坚持要他收下: “替我家爷谢谢你。” 端明等着谢玿上车,小贩收了银子,怪不好意思的,最后看了谢玿一眼,车帘放下,遮住了他的视线。小贩心里不由得感叹: “这贵人定生在一个钟灵什么秀之地,养出的人都这般俊气。” 随即他想到,城东资良瑜与他差不多俊俏,莫不是那位贵人流落于此的亲弟弟?难怪方才这般着急,若真是如此,那他可真是积了阴德。 哎呀,今天又是做善人的一天。 端明将那小贩所言俱告知谢玿,谢玿失望至极,却不甘心。 风沙中的引路人,与方才所见白衣少年,应是同一人。 他回想起那惊鸿一瞥,与记忆中的红衣青年身影重叠。 或许……王玢并没有死。 回京后,谢玿令端明去查那少年。看到端明呈上来的资料,谢玿沉默了,不是王玢,与王玢毫无瓜葛。 也是,十年过去了,王玢怎会是这般少年的模样? 是他多想了。 可他仍然忍不住想起那少年,心里总有一股去见他的冲动。 谢皦察觉出谢玿的异常,不禁拉住正在忙活的端明问: “端明,怎么义父去了一趟西北,回来之后便魂不守舍的?可是发生了什么?” 端明听罢有些落寞,对谢皦道: “属下不知。” 便快步离去。 谢皦好一阵思量,莫不是心忧国事?在她心中,义父是不会为儿女情长所困扰之人,他的心里尽是家国天下。 谢玿尽心照顾她七年,毫无保留,的确是将她视作亲女儿。她无比感恩谢玿的养育之恩,故而她处处为谢玿考虑,希望以此来回报恩情。 正闹心,孙管家派人来传话,说是门口有人找姑娘。 谢皦奇了怪,她鲜少交际,亦无闺中密友,谁会来找她呢? 谢皦领着幼桐出了府门。 台阶上,站着个身披黑色斗篷之人,身形伛偻。 谢皦一眼认出此人,过去几年里,她总能看到他,有时候,擦肩而过,有时候,就远远地跟着,甚至替她解过围。 这是谁? 谢皦示意幼桐进门去等着,自己则走过去,问道: “这位先生,你找我?” 对方慢慢转身,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看上去已过花甲之年。他开口,道了一句: “末芳……” 谢皦看清他的样貌,瞳孔骤缩: “父亲?!” …… 朝堂之上,帝王沉湎于自己开辟的盛世局面,日渐昏庸。 趁着谢玿离开京城之际,付肴立刻跑到帝面前,一通天花乱坠地谄媚,并顺势提到: “陛下,臣近来,得了一位神人。年纪轻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通古今,造化非凡!尤其是此人可窥见天命。” 帝自认他能创下如此盛事皆靠其自身,故而对这种神棍不感兴趣,不过随口问了一句: “什么人?哪有这样的人?朕乃天子,尚且不见天命眷顾于我,他又算什么东西呢?” 付肴故作犹豫,道: “这……那位大人极有脾气,不肯将名字轻与别人。” 帝来了兴致,饶有兴趣道: “什么牛毛,这般牛气冲天?朕乃天子,难道他也敢瞧不起朕吗?” 于是帝立即下令宣人进宫。 那人却拒绝了,宣旨的公公回话道: “陛下享极一时,何需草民这根牛毛辅佐?只怕是陛下愚戏草民,草民不自取其辱。” 帝一看,有个性。 又听闻此人美貌异常,凡人莫敢直视。 帝暗想,还有人能胜过自己的丞相么?便派何公公亲自去请。 第二回,又辞,并回话道: “陛下喜爱草民之姿,非草民之能,草民虽卑不自贱。” 帝询问何公公此人是否真的宛若神颜,何公公直道无能,未尝见着他面,此人有神技,可隔空传音。 帝直叹有个性朕喜欢,大手一挥,命人好生准备,朕要微服私访。 听闻此人行踪不定,出没于山林之间。 帝一行人便装出宫,行于山麓,天色忽变,阴云密布,便要来一场暴雨。 众人正忙着护驾,远远地出现一人一牛,那人骑在青牛背上,身着白袍,头戴幕篱,衣袂飘飖若仙。甫一出现,天空立刻放晴,众人叹以为神迹。 他对帝一行人视若无睹,自顾自离去。付肴立刻附在帝耳边轻语: “陛下,正是他。” 帝连忙出声叫住他: “先生留步!” 他停下,帝又问: “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道: “苟非神明与天子,吾自不除帽。” 帝笑了笑,故意道: “不过是些故弄玄虚的谎话。” 那人却道: “若让旁人退下,我必除帽。” “为何?”帝问。 他答: “天子在此,言不敢违。吾心如此,亦不敢违。神明为大,故悖天子以遵吾心,神明之意也。” 帝立刻叫旁人退下,那人才将幕篱缓缓摘下,露出一张精致绝尘的脸。 肌肤如白璧无瑕,眉似柳叶,又带着棱角,平添英气。一双吊梢美目,深邃动人,好似繁星,目光却平淡。鼻梁高挑,在人中处投下一丝阴影,衬得他薄唇如血,却带了几分圆润张扬之意。 帝倒吸一口凉气,竟真有如此貌若神明之人,难怪不可叫凡人亵渎。 “既见天子,为何不拜?” 帝从对方容貌的惊艳中回神,此人既已算出自己的身份,从始至终都没有要拜见他的意思。 那人淡淡道: “神明之使,承天地气运,非真神不拜。” 帝听罢,也不恼,平素不信神明的心,对此人生出几分敬意。 帝从他手中接过幕篱,亲自为他带上,或许,他捡到宝了。或许,真可以通过此人,去窥一窥天道气运。 第48章 非常人行求非常道 帝回宫后,一道圣旨下来,拨下仪仗,浩浩荡荡地将人迎入宫,又命工部造听道楼,为他重组钦天鉴,享国师殊荣。 于是此人盛极,然无人知晓他的名讳,无不恭敬地唤一声“天师”。 帝问其姓名,他推辞不语,帝拿出天子之威,无奈之下,天师才极其难为情道: “司乾。” 话一落,一口血自天师口中喷出,溅在龙袍上,星星点点,倒是骇人。 帝大惊失色,连忙询问这是为何。天师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目光平静道: “有违神明。” 帝心中信了他七八分,未免自责内疚,更加信任他。 天师独居听道楼,夜观星象,日卜人命,所言所为,均灵验。 一日天师得一卦,便请出宫,帝好奇其去向,天师只道寻见一道中人,有辅星之象。帝欲拨一支禁军随行护卫,天师道: “凡夫俗子,等闲伤不得我。” 帝看着天师戴上幕篱,气质出尘,仿若遗世独立的谪仙,便作罢。 天师归,带回一人,约莫花甲年岁,身形佝偻。帝闻其名,那人道:“无名无姓,是为正道。” 正道精通八卦祸福、奇门遁甲,天师曾自叹弗如,于是留正道在身边差遣。 “你叫正道么?” 天师的脸藏在一张素色面具之下,只将一双眼露出来,他语气平静,问道: “所正为何道?” 正道闭着眼,手中掐算着,半晌开口道: “天下有何道,我便正何道。” 天师略一勾唇,轻笑道: “我瞧你之道,不过百人。” 正道反问: “难道你就能走天下之道吗?” 天师敛了神情,眼中寒光一闪,道: “未尝不可。既是道,无论归途,总是有人走的,芸芸众生,随波逐流之辈层出不穷。非我走天下之道,天下归我道。” 正道手指一顿,睁开眼看向天师,哼道: “野心不小。” 虽有通天本领,只是可惜了,前路如夜雾。 “你我彼此彼此。” 天师笑了笑,目光深幽,问道: “你究竟算到了什么?才致如今这步田地?” 正道自然不愿告诉他,只道: “既是你的道,又非你的道,总归是天机,不可言说。一旦点破,众生不虞。” “可笑。” 天师冷嗤: “点不点破,这天下,已然不虞。” 正道十分平静,淡淡开口: “可我不愿做那恶人,我的道,不止是百人,是天下众生。” 天师不想戳破正道的心思,说什么众生皆苦,不过是为自己的私心开脱罢了。 “总之各取所需。” 天师垂眸,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窥见天机又如何?我知你那卦象上,有我一半便够了。” 正道抿唇不语,天师所言非虚,他已然知晓一些因果,亦知眼前之人举足轻重。 “那伴星如何?”天师忽然问。 “异变。” “也是,否则,你不会来找我,毕竟,在你眼里,我也是个异数。所以呢,那曾经大耀紫微的伴星如何了?” “祸星。” 听到这两个字,天师低笑两声,语气轻蔑道: “原来如此,这便是你寻来的原因吗?诸葛氏。” 正道猛地抬头,心中一悸。天师却笑得开怀,幽幽看了正道一眼,拂袖离开。 正道忽想到那卦象,神情凝重……妖道临世……吗? 与虎谋皮,正道在心里苦笑两声,为了他的道。 天师的来历,无人知晓,帝派出前后数批人马,都未曾探得分毫消息,更为天师增添神秘色彩。且天师所言,皆灵验,叫帝震撼不已,拜为至尊。 妖道戏陛下于鼓掌之间,连带着举荐他的付肴,都沾了荣光。而这一切,都是谢玿去西北时发生的。 待谢玿回来,听闻陛下宠极天师,置之一笑,并不挂心。他忧心的是社稷,只要不出格,无论帝宠的是天师还是地师,都无可厚非。 左右一个凡人,顶着些牛鬼蛇神的噱头,能翻起多大的浪?还能将这天顶破了去吗? 然而,天师却未曾想着放过谢玿,芝兰当道,不可不除,那些个什么忠贤之流,通通挡了他的道,尤其是谢玿。 当然,这是后话。 谢玿回京当天,天师告予帝: “神明借道,自当盛宴以迎,若神明心悦,福运自来。” “如何得知神明是否心悦?” 帝问道。 “彼有流萤,将坠东海之滨,保一方水土,十年安定。” 帝大手一挥,于宫中大摆宴席,一夜笙歌,好不热闹。 天师却未出席,他站在问道楼上,亲眼见着荧光破空,勾了勾唇。 中人奔走入殿,跪在宴乐正酣的帝面前,大喜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星坠东海!福佑四境,泰开八方!” 帝龙颜大悦,豪气地一挥手,道: “赏!” 当日宴上所有人皆得丰厚赏赐,当然赏赐最重的是天师。 “谢陛下!” 此起彼伏的谢恩声盖过丝竹,然而在场臣子亦有面色怪异者,谢玿抿了口酒,在一片嘈杂中他敏锐地捕捉道一个声音: “陛下真是鬼迷心窍,许是巧合呢?劳民伤财啊劳民伤财。” 谢玿回头,正见卫邈垂首摇头,饮尽杯中酒,脸上尽是郁闷。 能预知流星,确实犹如神迹,只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太子皱眉,看向谢玿。谢玿冲他笑了笑,一言不发,垂首喝酒,忽地忆起那红衣青年白衫儿,嗤笑一声,感叹了一句: “当真是荒谬至极。” 却不知,指得是谁。 …… 西北生变,沙盗猖獗,谢玿再请行西北,连帝不免好奇了一把,打趣他道: “爱卿怎舍得着偌大朝廷?对西北如此念念不忘,爱卿去一趟西北,把魂丢那了吗?” 谢玿想到那白衣少年,不免起了玩弄的心思,点点头,笑道: “是把魂丢那了。” “爱卿,现下正是多事之秋,你……” 天师适时开口,语气平淡道: “陛下,我瞧相爷在边城有机缘,折人缘分,会损阴德。” “那好,便准你西北寻魂!” 帝一挥手,准了,朝堂之上,唏嘘不已。 于是谢玿再入边城,然而他却并未去寻那少年,倒是出乎端明的预料。 端明犹豫再三,开口询问缘由,谢玿道: “我不欲去打搅旁人的生活,一面之缘便是一面之缘,何必强加因果。左右你说得对,王玢,死了十年了。” 谢玿语气淡然,好似真的不在乎了一样。 端明心里郁闷,不在乎为何慌张?不在乎为何心乱?只是谢玿不想再与旁人扯上莫名其妙的缘分,当年思吉大师所言,一语成谶。 中秋特辑 十五月儿明 睡梦中隐约听到鸭群喧闹,夹杂着几声鸟鸣,有东西在谢玿脸上搔弄,谢玿一把推开,嘟囔一句“太平别闹”,翻个身继续睡。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接着谢玿脸上一痛,他迷迷糊糊地想,太平怎么还咬人?便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道: “谢玿,小懒猪,别睡了,快起来了,还要去见父亲母亲呢。” 谢玿睡眼惺忪,睁开一条缝,正见王玢坐在他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谢玿抬手拉住作恶的“太平”,原来是王玢的手,放到脸旁蹭了蹭,完全睁开了眼。 周围的声音清晰起来,他听见窗外鸭群嘎嘎叫,苗熜正说着“别急别急,都有吃”,不觉笑了起来,撒娇道: “阿娘怎么都喂了啊,不是说好我来的吗?” “你再多睡一会,我就该抱着你去见长辈了。” 屋外传来王修的声音: “牛喂好了,收拾一下就可以进城了——小玿起了吗?” “玢儿叫他去了,孩子要腻歪会儿,你别进去,过来搭把手,把鸭圈鸡圈扫一下,今儿中秋,干干净净喜庆些。” “放着我来扫吧,你去摘点波斯菜茼蒿什么的,拔些萝卜,我撵几只鸡鸭,给亲家带过去。” “行,我去了,你小心些。” 屋里两人侧耳听了一会,面面相觑,忽而都笑了。 一大一小两只黑犬跑进来,王玢笑着对谢玿道: “太平和小太平来叫你起床了。” 谢玿弯腰,伸手,小太平摇着尾巴上前来舔他的手,逗得谢玿直笑。 竹屋简朴,坐落在山脚下,环境清幽。 屋后是菜园,种些时蔬,养着一群鸡鸭,太平母子在院里追逐,屋檐下挂着许多平安结,红红的小巧玲珑,是王玢与谢玿一个一个亲手做的。 谢玿梳洗一番,坐着看着穿着粗布素衣的王玢在柜子里拿钱,赏心悦目。 王玢则边取钱边同谢玿商量: “咱们上回卖竹筐野味还剩了些钱,拿去城里买些月饼,给父亲母亲拿去,再买些首饰给妹妹们,你看怎么样?” 王玢回头,见谢玿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不觉心情愉悦,扬了扬手中的荷包,笑道: “当然还有给你买花灯的钱,都在这呢。” 谢玿看着王玢,脸上笑容不减,突然道: “你好丑。” 王玢走上前来,无奈又宠溺地看着他,回道: “你也是。” “你黑了好多,你是丑八怪。” “我是丑八怪,你是小怪物。” 谢玿与王玢,半斤八两,家里的田地基本上是二人在打理,风吹日晒,早看不出是曾经的贵公子。 “我变丑了,你还喜欢吗?” 王玢眼里含笑,问道。 “当然喜欢了,最喜欢你了。” 谢玿说完起身,王玢顺势搂住他的腰,亲了亲谢玿的唇,便分开。王玢看向窗外,一道身影出现在小路上,他笑道: “繇儿回来了。” 王繇手中提着一只山鸡,背着一把草弓,面色红润,朝小屋走来。 “父亲,我猎了一只山鸡,一并拿去吧。” “好好,繇繇有心了。” “二位兄长呢?” “还在屋里。” “父亲,我今日便不去了,与姊妹有约,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道声不是。” “父亲知道了,你去吧,和哥哥们说一声。” 见王繇朝屋里走来,谢玿与王玢迎出去。 王繇一见二人,便扬起灿烂的笑容,随后看着谢玿,打趣道: “让我猜猜,你定是睡过了头。” 谢玿略微羞赧,王玢则笑起来。 “让你打叶子戏打这么晚,哥哥不舍得凶你,我可舍得。” 王玢见状,和声道: “好了,你莫惹他了。你要去寻友人玩,我们听到了,万事小心。” “多谢哥哥,我见过母亲,便出发了。” “不同我们一道入城吗?” “不了。” “那好。” 说完,王繇转出屋去寻苗熜。 一切收拾妥当,谢玿去将牛牵出来,套上套缨子,拍拍牛身道: “老伯,辛苦你了。” 便驾着牛车出来,跳下车,帮忙把东西都装上,又扶着苗熜上车。 一行人坐好后,谢玿在前面驾车,王玢坐在他身边,几人有说有笑,入了苏州城。 采买一番后,牛车来到谢府门前,谢表和林妤早在门前迎着,见众人到来,两人笑开了花。 “亲家!快,快请进!” “玿儿,阿玢,快往里走!一早就开始准备了,就盼着你们来呢!” 谢玿与王玢拱手,行礼道: “见过父亲、母亲。” “诶诶!好好! 王父王母上前,欢喜道: “中秋团圆呐!” “那是那是,团圆,必须团圆!” 长辈在门前寒暄,下人将礼品拿下去,赶着牛车从偏门进。谢玿则拉着王玢先进去,一到中庭便看见闻讯前来迎接的谢嬛与谢颖。 两个小姑娘一见着二人,立马欢喜地扑上来,叫道: “玢哥哥,二哥哥!” 王玢笑吟吟地看着她们,比了比她们的身高,笑道: “隔段时间不见,你们又长高了。” “那是,我们将来定比你们高!” 谢玿“噗嗤”一笑,道: “好好好,哥哥等着。” 说罢谢玿用手肘撞了撞王玢,王玢了然,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托在掌上,打开,是两枚喜鹊造型的珠花。 “给你们的礼物。” 二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欢喜道: “谢谢玢哥哥!谢谢二哥哥!” 谢玿十分受用,王玢看着他脸上满足的笑,眼中尽是温柔。 “大哥可有信来?” “有呢,一封给咱们的,一封给你们的,我这便去给你们取来。” 谢嬛取来谢奉的信,自京城送来的。 谢玿与王玢一同展开,凑在一起看,信上写道: “吾弟、阿玢: 展信安。 中秋佳节至,恕吾官务傍身,不可与同行。人虽不至,心意可至。祝尔等欢度佳节,年年欢喜,岁岁无虞。 吾近来双喜临门,愿与君同乐。一喜升迁,陛下委以重任,进余为礼部尚书。” 谢玿与王玢看到这,相视一笑,由衷地替谢奉感到高兴,宏图大志以展,君臣一心,天下顺治。 两人迫不及待地看下去,想知道这第二喜是什么。 “二喜子嗣,吾喜得麟儿,嫂静姝与吾议,为其名伯远。” 看到这,谢玿和王玢欢喜地抱在一起,谢玿直叫道: “生了生了!嫂嫂生了!天哪!啊啊啊啊我好开心啊!” 谢家两姐妹不禁笑出了声,王玢则含笑看着谢玿,随他去闹。 王玢抬手刮了刮谢玿鼻子,笑道: “继续看吧。” 却不曾想接下来谢奉给王玢与谢玿抛了一个十分刁钻的问题: “吾甚悦,念及尔等,与君同享。然则吾之侄儿,再见之时,吾将问之。 顺颂时祺 谢寿拜上 宁和二十八年七月十八” 谢玿看向王玢,王玢回看他,谢玿挠挠头,犯了难。 “侄儿啊……我们,怎么生啊?你生还是我生?” 王玢被谢玿的反应逗笑,捏了捏他的脸蛋道: “笨。” 他温和一笑,语气愉快道: “来年平安若产子,便当作你我之子,小小玿,小小玢,你看可好?” 谢玿脸一红,微微点了点头,王玢笑容愈发灿烂。 谢嬛和谢颖抬头看天,腿不自觉就迈起来,赶快逃离此地。 她们算是看出来了,要不是她们碍事,这两人怕是能直接洞房。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堂内一团和气,欢笑声不止。 夜里有灯会,全城开放宵禁,处处张灯结彩,烟火漫天,人群熙攘,好不热闹。 谢玿与王玢嘱咐王父王母先驾车回去,二人则携手游玩。 “王玢王玢!我喜欢那个灯!小兔子,像不像你?你替我赢来好不好?” 谢玿拉着王玢挤到花灯摊前,指着其中一只兔子花灯叫道。 王玢点点头,在谢玿耳旁低语道: “那你别乱跑,我去赢灯。” 说罢,在谢玿脸颊上亲了一口,便松开谢玿的手,走上前去,取下那盏花灯下的字条。 一旁的老板见状,笑着对王玢道: “小伙子,揭了这条儿,若能猜出这谜底,再写下一谜面,便送你这盏灯。” “若猜错了、猜不出,或是不写谜面,那对不起,便要收钱了。” 王玢笑了笑,道: “我尽力。” 说罢他低头看那谜面,上道: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 王玢将纸条交给摊子老板,道: “老板,这谜底,是圆月。” 老板眼前一亮,爽朗一笑道: “原来是位饱读诗书的公子,不知可写得出谜面?” “劳烦纸笔。” 老板拿来纸笔,王玢抬手写下: “庭中闲坐,一度春风,与君白头雪。” 老板看着,笑道: “是梨花吧?甚好甚好,可是为娘子所写?” 王玢摇摇头,诚实道: “不是娘子,是心上人。” 王玢小心翼翼地护着花灯走出人群,处处寻觅谢玿的身影。 忽而一张面具覆上脸,透过眼孔,王玢看见了笑靥如花的少年。 心中无比悸动。 少年笑着道: “兔子面具,我就说很适合你。” 王玢看着他,将手中的花灯递过去,谢玿惊喜道: “你赢来啦!我就知道你可以……” 话未尽,王玢摘下面具,吻上谢玿的唇。天空之中,烟火蓦然绽开,漫天华彩。 老板看见了,笑了笑,将带着王玢谜面的花灯挂起,又托腮欣赏了一下,叹道: “好字,佳人,美愿。” 两人在灯会玩了许久,最后共点了一盏天灯,各自写下自己的愿望。 谢玿收完“亲友无虞,王玢与谢玿长命百岁”的最后一笔,探出头问王玢: “王玢,我写的要和你在一起很久很久,你呢?” “和你一样。” 谢玿开心地笑了,两人一起将天灯放飞。 二人出了城,徒步回去。路途遥远,谢玿玩疯了,现下疲倦袭来,不免苦着一张脸。王玢笑着打趣他,随即将他背起。 圆月高悬,清辉洒落一地,兔子花灯散发出柔和的橙色光,王玢背着谢玿走过田间。 谢玿看着收割完的稻田感叹道: “真好,今年也是一个丰年。” “嗯,真好,愿年年都是丰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定会的。” 远处出现一点橙光,是王修和苗熜留给二人的灯,等着二人归来。两点团黑影朝他们飞奔而来,是平安和小平安。 天灯悠悠飘上夜空,一面是谢玿写的: 亲友无虞,王玢与谢玿长命百岁。 一面却只有四个字,然而苍劲有力: “美梦成真。” (祝大家节日快乐哦!) 第49章 再相见良瑜言无尽 谢玿骑在高头大马上,背着箭筒,手握长弓,腰佩利剑,率部出城巡视。 半空一声鹰啸,吸引了谢玿的注意。 谢玿凝眸,见那只鹰飞在低空,不急不缓地在他们身边盘旋,神色一凝,两指向后搭上箭羽,一抽,箭搭上弓身,拉满,白芒破空,那只鹰凄厉一叫被射落。 谢玿收弓拔剑,喝道: “全体戒备!” 果不其然,鹰眼被射杀,惊起蜇盗,端明立马护在谢玿身边,两方人马交战,仗着骑兵的优势,盗贼被悉数绞杀,唯一人夺马逃脱。 谢玿制止了端明,孤身追逐,抽箭拉弓,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将那人射下马。 那人肩头中箭,从马上翻落,捂着伤口正要逃,谢玿已追上来,停在他面前。 谢玿看着对方粗糙的面庞,一时感慨万千,他的眼里早已没了当年的光彩。 谢玿开了口,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让步孤,好久不见。” 对方猛抬头,愣了许久,眼中光彩转瞬即逝,他神情有些慌张无措,咧开嘴,强颜欢笑道: “没想到再见是这般场景,我的朋友。” 谢玿言语里尽是疏离,道: “匈奴蹄踏边关,祸害生民时,你我便只是敌人。” 让步孤笑了两声,瘫坐下,声音发涩: “我看不到族人南下的那一天,我只知满目疮痍,民生疾苦,每到冬日,便有新出生的孩子死去,汉人得天独厚,可知什么是忧?” “我当年踌躇满志,磨灭在风沙中。” 十年不见,让步孤的中原话倒是长进了不少。 谢玿背对着黄阳,让步孤看着他,微眯着眼,问道: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七年?还是八年?” “十年。” 让步孤闻言笑出了声,嘟囔了一句“这么久了啊”,随即问谢玿: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们来比一场,你赢了,我跟你走,我赢了,你便走。” 这是一场生死较量,谢玿忽不忍,道: “你已经输了,身负一箭,或血流尽而死,或葬身兽口,你自求多福。” 谢玿说完,便策马离开。 回城之后,谢玿沉思良久,原来时间改变的不只是谢玿一人,还有千千万万人。 当初少年赠刀而笑的模样,太过美好,现下只剩一片唏嘘,不久便听闻让步孤被族人救走。 为替王报一箭之仇,胡骑伪装商贩,于城门暴起,杀了盘查士兵,驰入城中屠杀百姓,城门守卫奋起反抗。 来的人不多,约莫三十余人,谢玿下令关闭其余城门,戒备敌袭,派人警戒龙虎关,持刺史令调动边城守兵,增援东城门。 胡骑不管不顾,见着人便砍,尖叫声四起,场面十分混乱。 谢玿赶到时,城东靠近城门处一片乌泱泱躺了一地尸体,有守军,有匈奴,更多的是平民百姓。 在一片尖叫与混乱中,那道仓皇失措的身影格外明显,宛如蔽日阴云中破开的一道天光。 谢玿一眼锁定了那白衣少年,匈奴举刀而向,资良瑜惊慌失措,目光触及谢玿,朝谢玿大喊道: “大人救我!” 谢玿瞳孔骤缩,那张脸,谢玿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了十年。 那张脸,与王玢,一模一样…… 千钧一发之际,谢玿拉弓,一击穿喉,瞬间,那张日思夜念的脸上便溅满温热的血。 援兵至,将余孽清除。 谢玿亲自出手,擒了领头,斩下贼首,又吩咐手下将贼人首级一一割下,高悬城门以徇众。 事竟之后,众人打扫战场,充耳悲声。 谢玿来不及收拾身上血污,他抬步朝坐在一具尸体旁的白衣少年走去,他要亲自确认。 世上怎么会有两个毫无血缘关系之人,却生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少年坐在一具尸身旁,抬起那张血污的脸,看着朝他走来的谢玿,藏在睫毛下的目光镇定,而那具尸体,正是他的便宜爹陈焕。 慌乱与害怕,都是装出来的,凡人伤不了他,不过是为了吸引谢玿的注意罢了。 谢玿在他身边蹲下,拿出手绢替他擦拭脸上血迹,看着这张越来越清晰的脸,谢玿的呼吸愈发急促,好似要窒息,眼里被刺激着,微带水光。 真的……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 有故人之颜,却非我故人。 谢玿说不出这种感受,他内心有些愤怒,很抓狂,又很无力,怅然若失。 他着实是被这老天爷恶心到了。 老天像和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一个与死去的爱人一模一样的、毫不相干的人出现在眼前,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偏偏是这张脸? 谢玿内心快被逼疯,表面却异常平静,只是一开口,却有些哽咽: “这是你的谁?” 资良瑜看着谢玿,内心情绪翻涌,许久开口道: “是父亲。” 谢玿强压情绪,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少年。 有一瞬间他怀疑王玢没死,又怀疑王玢借尸还魂,可他查到的资料分分明明地写着,资良瑜,十年前战乱时,被陈焕捡到,流亡于此。 十年前,这个人便九岁了,不可能是王玢。 可那抹笑,那种熟悉感,对了!风沙,风沙中,那个人,是他吧?资良瑜。 谢玿抿了抿唇,眼前之人一切正常,却又处处透着古怪。 他垂眸,看着少年苍白的面色,少年直直地看着他,神情有些发怔。谢玿的思绪一顿,他在胡思乱想什么?眼前之人还只是一个孩子。 “吓着你了吧?战争爆发的时候,比这要更恐怖。” 血腥味在空中弥漫,谢玿虚虚抱住资良瑜,一手揉着他的发,道: “人各有命,你若难受,哭出来会好受些。” 谢玿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衣领,他忽而心软了。 资良瑜抱紧了谢玿,得到渴慕已久的东西,他本想笑一笑,可却突然哭出了声,抽噎了两声,竟化作嚎啕大哭。 他本以为再见时会满心欢喜,可当谢玿抱住他,他却越来越难受,越来越心痛。 他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抑制不住神魂的悲伤,他感受到灵魂在悲泣,迫不及待地想抱紧谢玿,好像要牢牢抓住他,融进他骨血。 那是王玢,也是君玙,如今的资良瑜。 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心脏传来的阵阵抽痛,他不是在哭久别重逢,而是难过谢玿十年之苦,他心疼自己的少年孤身走过这十年。 十年来挣扎在权力的旋涡,手上沾满鲜血。 少年在谢玿怀里哭得肝肠寸断,谢玿只当他是痛失亲人,不禁感到悲伤。 谢玿与少年相拥的一幕,尽数落入端明眼中。端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从指缝溜走,再也抓不住了。 谢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少年别有一分怜惜,或许是因为他有故人之颜,鬼使神差地谢玿便陪着这孩子。 本想着待资良瑜平静下来,再问他些家事,好安顿他的去处。 而接下来少年的一句话,让谢玿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说: “谢玿,带我走,让我来陪着你。” 谢玿猛地推开少年,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你……” 资良瑜什么意思? 不对,他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自己,他不信资良瑜一个普通人能调查自己。 除非……谢玿盯着少年的脸,这张和王玢一模一样的脸。 那一瞬间,谢玿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谢玿的心开始狂跳,他站起身,拉起资良瑜道: “你跟我来。” 随即谢玿一顿,视线落在陈焕的尸身上,资良瑜现已平静下来,道: “无碍,人各有命。” 那个总是柔声唤他“良瑜”的男人,事无巨细照顾他的男人,本该命绝半年前,因他的到来,偷得半岁光阴。 到头来,命里该绝终会绝,纵使是司凡人命数的神官,面对此事亦无能为力。 少年的语气略显凉薄,可细观他的神情,带着些许落寞。 谢玿强压下心头的惊疑,转向一旁,唤来端明,吩咐道: “通知姚全文,准备抚慰金,寻家属收尸,好生安抚。” 端明的视线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神色不明道: “是。” 谢玿微颔首,拉着资良瑜来到马前,示意资良瑜上马,而后坐在他身后,圈着他,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马撒腿朝城主府的方向跑去。 端明的视线一直落在那资良瑜脸上,恰逢资良瑜偏头,视线相撞,端明忍不住感叹真是公子颜如玉。 可是,像他吗?有几分? 资良瑜只看了端明一眼,目光深沉。 身首异处,埋骨沙场,无人问津,这侍卫本来的命数,简直,糟透了。 如今气运大改,或许,别有生缘。 第50章 近在咫尺触不可及 谢玿一拉缰绳,马嘶鸣一声,在城主府前刹住了。 资良瑜一下马,还未站定,就被谢玿一把扣住手腕,拉着便朝府里快步走去。 谢玿几乎是粗暴地将人推进自己房间,关上门,转身看见那张和王玢一模一样的脸,周身暴戾忽而就平息下去。 谢玿就这样与资良瑜相对站着,眼中情愫万千,眼眶逐渐湿润。 他开了口,试探地唤了一句: “……王玢?” 沙哑的声音把谢玿自己都吓了一跳。 资良瑜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坦白道: “我是他,也不是他。” 见谢玿表情有些错愕,资良瑜解释道: “王玢是神官转世,死后回归神位,而我,便是那个神。” “我记得凡间发生的一切,虽说他是我的历练身,可我和他,到底不一样。” 谢玿只是怔怔地看着资良瑜,似是在消化资良瑜说的话。 资良瑜怕谢玿不信自己,他将语气放缓,柔声道: “我知你与王玢相识相爱,知你们之间的约定,所有一切,我亲身经历,我爱你是真,念你是真,我是他是真,我从来放不下你。” “谢玿,信我。” 说罢,他靠近谢玿,抬手想去触碰谢玿的脸。然而谢玿红着眼圈,眼神闪了闪,侧头退开一步,躲开了资良瑜的亲近。 资良瑜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好半晌,才垂下。 资良瑜看着谢玿,他的少年,不过而立之年,鬓角已斑白,眼角被岁月刻上几道细纹,脸上再没有那般生动的表情,眼神也不再灵动天真。 那个张扬恣意的少年郎,死在了十年前。 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曾经最是嫉恶如仇的人,成为了当初最厌恶的模样,机关算尽,不择手段,人命如草芥,却还要装一副活菩萨模样。 资良瑜心中一痛,忍不住朝谢玿走了一步,却被谢玿眼中猝不及防滑落的清泪打得不知所措。 资良瑜胸口发闷发疼,他慌乱地抬手,轻柔地拭去谢玿的泪,却被谢玿抬手格开,谢玿哑声道: “别碰我。” 资良瑜闻言手一缩,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谢玿此刻几欲呼吸不上来,面对资良瑜,面对他所说的化神归来,谢玿并没有丝毫爱人归来的欣喜,相反他心里很难受,整个人都是乱的。 老天真的像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企图甩掉脑中的混乱,捋顺自己的思绪,可是一开口,他的情绪便全盘崩溃了。 谢玿哭红了脸,面容哀伤,眼泪不断滑落,对资良瑜道: “所以呢?所以呢?你到底是谁啊?” “你说你是天上的神,我也不知为何你会来到凡间,成为王玢,从懵懂无知的婴儿,到权势滔天的丞相,他的一生,就那么短短三十余年,一下就走到了头。” “好,王玢死了,又变成了你,你回到天上,继续做你的神仙,但是你因为王玢的原因,爱上了我,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你是他,又不是他,你因在人间的经历爱上我,可是你们本身就不一样……” 谢玿泪流满面,视线下垂,两只手无措地在胸前挥舞着,似乎要精神错乱了。 “若你是神,从前的岁月,千年万年,都是你自己度过的,没有我、没有凡间、也没有王玢,这是你所经历的和王玢不一样的。” “这注定了,你和他,就不一样。” “你是神,与天齐寿,在你眼里什么是生命?” “生命对我们这种凡人而言,是漫长一生,可对你而言,是看不到尽头的明天。” “你是神,你或许活了千年甚至……万年。那王玢的一生,不过是你漫长岁月里的弹指一挥间,王玢的一切,不过是你浩瀚忆海中的记忆碎片。” “对,你是来到凡间,成为王玢活了一世,但是……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是自由仙,你如何去体会王玢一生的痛苦?对你而言,那就像是……是一场……一场梦。” “神明那样潇洒,哪来家?哪来国?要服侍什么狗屁君王?讲他娘的什么人情世故!” “忠、孝、仁、义,王玢这一生就这四个字了,你呢?你的一生,是怎么样的?” “你敢说,你能理解王玢……王玢吃过的所有苦吗……” “你不是神吗?你不应该垂怜世人吗?单单一个王玢的苦,伟大的神你理解吗?” 谢玿闭了闭眼,哽咽道: “这是他苦苦挣扎的一生,你凭什么说……你就是他?” “他的全部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却不完全是他。” “就算你曾经是王玢又如何?你终究不是他。” 资良瑜看着谢玿哭到整张脸酡红,涕泗横流,哽咽着,说话断断续续,几乎不成句的样子,心疼与窒息一起涌上心头。 他从未想过自己来找谢玿,谢玿的想法会是如何的,他从来都是自私地认为谢玿需要他。 可搞笑的是,他连自己的定位都不清楚,他既认为自己不是王玢,又一边理所应当地觉得谢玿会欢欣鼓舞地接纳他。 可他猜错了,错的一塌糊涂。 “谢玿……谢玿你不要这样,我不是他,我承认我不是他,你冷静好不好?你不要这样……” 他企图上前安抚谢玿,可他的靠近却更加刺激到谢玿,谢玿不管不顾地推开他,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你怎么就喜欢上我了?” “你怎么就回来了?” “你爱我?你心疼我?来陪我?” “如果神会心疼,为什么丢下我十年?如果神会心疼,为什么从不垂怜垂怜他?” 随后他仰头大吼: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拿走了王玢的一切,却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我不会!凭什么戏耍我?我是蝼蚁,你凭什么戏耍我!派个赝品来算什么东西?” “啊哈哈哈哈,你他妈恶心谁呢!我们吃的苦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这样来折磨我?好难受……我好难受……” 随即他恶狠狠地盯着资良瑜,直指他门面,怒道: “你不是他!你永远都不是他!” “你他妈的凭什么?你拿走了他的一切,你对我的爱是你偷来的,老子不稀罕!” “假的就是假的,你有他的一切又如何?你无法共情,你不可能成为他。” “你走!你现在就走!滚回天上去!我不需要你的垂怜。” 三十岁的人了,此刻却像个小孩子一般,毫无底限地发泄自己的委屈、愤怒,以及对天道的怨恨。 谢玿猩红着一双眼,大口喘着气,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 好搞笑啊,怎么可以这么搞笑? 七年前企盼王玢化作神君,下凡来见自己一面,如今他来了,谢玿却受不了了。 谢玿觉得自己就像有病一样。 可是在谢玿看来,就好比一个人突然来到自己面前,对他说: “我做了一场梦,在梦里与你同甘共苦几年,我醒过来,发现我还是爱梦里的你,所以决定来找你。” 这个人,他确实自己经历了那场梦,可对他而言,这也只是一场梦和一个印象深刻的人,他有着自己正常的现实生活。 而对于梦里的谢玿来说,他爱上的是梦中的那个人,梦中那个人有自己的完整的人生,而非现实外这个人。 可老天爷偏偏这般荒唐,叫那现实外的人拿着梦的经历来找他,道我爱你,我来陪你。 好似谢玿爱的不过是他梦中残影。 可是啊,他们又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明知此人是曾经的爱人所变,也分明地知道他们的区别,故当资良瑜拿着王玢的脸和记忆出现在他面前,谢玿才会觉得是这般难受。 就好像,资良瑜拿走了王玢的一切,却妄图以王玢的身份来爱他。 那王玢算什么?王玢吃的那一辈子苦算什么? 谢玿难受到心理扭曲,一遍遍在心底咆哮着质问苍天凭什么。 资良瑜站在原地,红着眼看着谢玿,他不敢再说话,怕再刺激到谢玿,可他心里好难受,五脏六腑都在发痛。 谢玿看着资良瑜含泪的眼,忽而十分颓废地坐倒在凳子上,双手捂着脸。 “对着这样一张脸一个人,怎么会不触动?” “可是,如果连你也走了,我的王玢……我的王玢,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我好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如果我能就这样把你当成他就好了,可是……可是……你们,不一样,我做不到无视。” 泪水从他指缝溢出,有多少年没有这般痛哭一场,有多少年没再体会到这种情绪,麻木多年的心,此刻明明白白地感受到痛苦,叫他既忍受不了又苦苦挣扎。 谢玿想麻痹自己,告诉自己眼前人便是王玢,想就这样接纳他,爱他。 可两人共有的回忆一帧帧浮现,所有的一切,才造就了王玢,独一无二的王玢,逃不出宿命的王玢。 彷徨,痛苦,苦苦挣扎。 资良瑜在他身旁坐下,强忍难过,和声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谢玿,在我眼里,我真真切切与你经历过一切,我就是这般不可救药地爱上你。” “我回归时,满脑子都是你,我记得我们的过往,我发觉自己是如此难受,那些苦痛,与你别离,都叫我肝肠寸断。” “你说的对,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是神君,潇洒自在,遨游天地间,我确实不懂世人的苦,我与王玢,天差地别。” “那一世就像一场噩梦,爱世人,世人不爱我,敬君王,君王忌惮我。可偏偏大梦初醒,我心悲悯,我亲眼看见苍生疾苦。” “可偏偏,我遇见了你,相识相知,再相爱,我放不下你。” 一滴泪砸落,冰凉,刺骨。 “你当我不曾质疑过吗?你当我不曾否认过吗?” “我无数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一场梦,梦醒了就过去了。” “可是谢玿,你我再否认我不是王玢,在我这,我真真切切度过凡间三十载,真真切切与你相爱一场,你叫我如何忘却?你叫我如何释怀?” 资良瑜抓住谢玿的手,低声问道: “在我眼里,你我真真切切,爱过一场。” “十年之苦,我亦心疼……你叫我……怎么去放下你?” 这次谢玿并没有如刚才那般癫狂,他依旧保持着捂脸的姿势,保持沉默。 资良瑜心里生起一丝希冀,他小心翼翼道: “谢玿,不要急着否认我,不要急着推开我,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陪着你。” “请你,给我一次机会,再爱我一回,不是王玢,而是爱我。” 资良瑜屏息,小心翼翼地等待着谢玿的答复。 他很害怕,害怕谢玿拒绝他,他像一条涸辙之鲋,期待谢玿的水源。 爱人近在眼前,他怎么舍得放开?他不可能放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颗心都在煎熬。 许久,一道沙哑的声音自谢玿口中传出: “你名为何?” 资良瑜一愣,随即眼中绽放出无比光彩,内心狂喜,嘴角忍不住上扬,强按内心的激动,道: “资良瑜。” “不,我是说……” 谢玿停顿一下,放下手,抬起头看着资良瑜,两只眼泡红肿,鼻尖通红,问道: “你,神明大人,名为何?” 资良瑜心尖一颤,他有些想哭,却被生生忍住,颤着声音告诉谢玿: “我乃司命,名君玙。” 谢玿“嗯”了一声,调整情绪,然而失败了,他有些语无伦次道: “你可以留下,但我……我还是……做不到……” 资良瑜却如获珍宝般抓着谢玿的手,将脸埋下去,低声道: “已经够了。” “我私心如此,未曾考虑过你的感受,抱歉。可我不会走,我不想一开始就输了。” “谢玿,这样就够了,能陪着你,就够了。” 第51章 以刀喻人顾念旧情 谢玿安排端明负责照顾资良瑜,端明并无异议,领了这份差事。 谢玿则与姚全文接洽,整饬防军。调查之下,发现防军内混入了细作,调开守兵,大开城门,引贼入城。 谢玿当即命人拿来正收拾行装欲潜逃的叛徒,从他那了解到游荡在边城附近的正是让步孤一族。随后将其斩首示众,悬尸城门,连同那三十余个首级,曝晒十日。 一方面谢玿与卫茗商议调将增兵之事,局部微调边防。另一方面限制边贸,对延卜让步孤施压,不日让步孤派来使者,希望与谢玿进行谈判。 谈判地点选在城主府,让步孤部下千万个不同意,让步孤倒是无所谓,对部下道: “我信那谢公,那是个明事理的,不会做出出尔反尔之事。你若不放心,多叫几个能干的,跟我去便好了。” 谈判桌上,谢玿盛气凌人,态度强硬。 “尔之族人,自北荒跨过天屏,却将手伸向边城。” 让步孤耸耸肩,用带着口音的中原话道: “哪里有水草,哪里就有牛羊,牛羊在哪,王庭就在哪。不过一座边城,却有着我们梦寐以求的物资,你们汉人,真是占尽天时地利。” “诚然,这也不是你劫掠旅商、侵犯边城的理由。” 让步孤不服输地轻声嘟囔: “我们有最精良的骑兵,我们可以拿下边城。” 谢玿闻言嗤笑一声,道: “拿下边城又如何?进大漠,迎风沙,筋疲力尽,与驻北坡大军一战,你有多少胜算。” 让步孤被谢玿轻蔑的态度刺痛,咬着牙道: “我们的骑兵骁勇善战,你们的先祖是如何开疆拓土的,我族也可以。凭什么汉人独占益处,却将我们拒之关外?” 谢玿目光冷上几分,讥讽道: “骑兵?不过是马上耍刀弄枪、散兵之流,帝有王师几十万,良侯将相,不胜枚举。天朝粮草丰裕,兵马充足,便是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何惧?匈奴打哪来,便回哪去,纵你横跨东西,我朝疆界,寸土寸兵,一毫不让。” 让步孤将眼一瞪,急吼吼道: “你们十个兵,干不过我们一个骑兵!” “那边百个来挡。” “我早听说了,汉人金玉其外,败絮其内,贪官污吏、作奸犯科之人辈出,不过是外强中干、大厦将倾之势。有朝一日,我族必能叩开皇宫大门。” 谢玿目光直逼让步孤,眼神冷若寒霜,嘴角却勾起一丝笑: “王可真是耳听八方,什么话都敢信。就算如王所言,那又如何?到那时,我谢玿第一个提枪上阵,总有万万人,赤子丹心,护这河山。” 让步孤猛地起身,一拍桌子怒道: “谢玿!” 让步孤眼睛瞪若铜铃,一个一个字从牙缝崩出来: “百姓可不会管,这天下谁做皇帝。” 谢玿直视着他,毫不退缩,淡声道: “那也轮不到你们。” 谢玿目光直击人心,语气变得沉重缓慢,道: “这真要真刀真枪地打起来,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你父亲,我父亲,不都是死在战场上吗?战争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这种苦,还要叫多少人吃?” “百姓又怎会关心,这天下谁当皇帝?可每一次的改朝换代,都伴着血雨腥风。我们这些在上边的人,总要留一念,顾着苍生疾苦。” 两人相望,无声对峙着,最终,让步孤败下阵来,颓废地倒回椅子上,言语里尽是沧桑: “我可以保证我这一族不犯西北,至于单于,我干涉不了。我部族在这一带活动,我是他们的王,他们总会听的。至于其他地方,我无法保证,其他部落的王,他们……总之,我们都听从于单于。” 谢玿心里稍微松了口气,道: “已经够了,只是你要为先前的行为付出代价。” 让步孤惊愕抬头,迟疑道: “你想要什么?” 谢玿笑了笑,抬手示意让步孤别紧张,道: “赔偿,赔偿亡者。” 让步孤闻言浑身笼上一层颓废之气,语气低落道: “可以。” 游牧部落可谓身无长物,要他们赔偿确实是为难他们了,可他们造下的孽,必须得偿。 “不过,”让步孤道,“我有一个请求。” 谢玿看着他,让步孤咽了咽唾沫,道: “重开边贸。” 他的神情有些悲戚, “既然抢不了,有些东西,我们只能和汉人交换。我会严加管束,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 谢玿点头: “可以。” 而后补充道: “若你愿意,可以来城里谋生。” 让步孤笑了笑,他知道谢玿只是客气客气,也是叫他安心,边城子民和善,不多为难。 “多谢,若真能一起生活倒好了,只是怕单于疑心,叫一众兄弟部落笑话,徒惹是非。” 随后他略有些局促地问道: “那些尸身,我能带走吗?把他们送回家人身边,我定会把赔礼送来,我想叫他们团圆。” 谢玿点头表示理解。 让步孤一行人离开时,谢玿叫住走在最后的让步孤: “让步孤。” 让步孤回头,谢玿走近他,低声问道: “为何带着部下来西北,你原在北原,水草丰美,而此处遍地黄沙,明明什么也没有,你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让步孤看着他,愣了会神,内心说不触动是假的。他刚想开口,又顿住,二十多岁的脸上尽是沧桑疲倦。 让步孤朝谢玿笑了笑,含糊地说了句“做错了事罢了”,便要转身离去。 谢玿冲他的背影高声道: “记得你赠的刀吗?宝刀若闲置久了,便如同废铁。可话又说回来,若借砥磨砺,且试锋芒,无论多久,亦无法掩其华。” 让步孤足下一顿,半晌,他转过身,低垂着头,朝谢玿郑重拱手,道: “谢公美意,我记下了,多谢。” 谢玿还站在原地,姚全文走上前来,看着让步孤离去的方向,问道: “这个王年纪蛮大,怎么还毛毛躁躁。” 谢玿目光有些悠远,叹道: “为子民谋福利罢了。” 姚全文“哼”了一声,嘟囔道: “是他侵犯边城在先,边城百姓便不是百姓了吗?” “这话不错,不过你说他毛毛躁躁,倒也莫要笑话他,说起来,他比我年纪还要小些。小小年纪便接管一个部落,身上的担子可想而知,他如此虚张声势,生怕被你我欺负了去。” 姚全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心地看向谢玿,问道: “大人与他是故交吧?方才那是……念旧情?” “算是吧,这情,只希望他永远不接为好。” 姚全文复叹一口气,道: “都是命数,大人虽有意帮扶,但卑职还是提醒大人一句,敏感时期,还是莫要沾惹些是非在身上。” 谢玿闻言莞尔一笑,朝姚全文作揖道: “谢某多谢儒书提醒,我会注意的。” “哪里哪里,玄珒七窍玲珑,我定是多言多虑了。” 姚全文辞了谢玿,去安排边贸一事。 谢玿独自在庭中站了一会,一回头,便看见了一身白衣资良瑜。 谢玿心跳漏了一拍,垂下睫毛,没有开口,也没有做什么动作。 资良瑜走上前来,站在他身边,道: “天寒了,是时候该添衣裳了——我方才,吓到你了吗?” “嗯,西北的冬天来得早,未到月份便见寒了。” 谢玿不敢去看资良瑜的脸,目光垂落,道: “确实心里惊了一下,习惯便好。” 资良瑜笑了笑,安安静静地站在谢玿身边,陪着他。 谢玿有些不自在,垂着眸朝资良瑜行了一礼道: “我有事在身,恕不能相陪,告辞。” 资良瑜目送谢玿远去,神情略显落寞。 他在等那一天,等谢玿愿意接纳自己那一天,现在不过是寻常。 第52章 前往后来夜中私语 西北诸事尘埃落定,资良瑜着一身月色长袍,头系白绳,随谢玿回京。 临行前,左邻右舍来相送。 阿婆拉着资良瑜的手,眼中带泪,道: “京城好,京城好,胜过边城。你在那里,才有出息,让你爹在天之灵,也高兴高兴。” “那位大人赏识你,你便好好干,莫叫他不悦,大人物抬手便可要了你一条命。还有,万事小心,小瑜还小,要知道外头的世道,人心险恶。 “小瑜啊,保重。” 阿婆吻了吻资良瑜的脸颊,朝谢玿郑重行了个礼,含泪挥挥手,送走大漠的孩子。 谢玿将马车让给资良瑜,自己骑马走在最前边,不过说是让,倒不妨说是避着他。 在边城多待了些时日,耽误了归程,恐不能及时回京复命,谢玿少不得要加紧行程。才拂晓,天微光,便要启程,酉时才下令休息。 一方面是顾着陛下的情绪,一方面是京城传来消息,道是天师现插手朝政,蒙蔽圣听,要谢玿回来稳定局势。 此夜里,仙人揉碎星光,漫天散布。 莹莹微光透过帘帐,谢玿无眠,望着虚空,微微出神。外头传来轻敲树干的声响,三响一顿,富有节奏。 谢玿披衣,掀帘而出,便见端明倚着树干,抬头望天。见谢玿出来,端明连忙起身,站直了身子,等着谢玿走近。 守夜的士兵见着谢玿,连忙欲起身行礼,谢玿摆摆手制止,来到端明面前,指了指远处的林子,示意端明到那边去。 两人并肩行于夜色中,步履缓慢。 直到离营地够远,谢玿才出声道: “怎的还不睡?没惊动弟兄们吧?” “没有,我轻手轻脚,个个都睡熟了。” 端明回答道,然后看了眼谢玿,道: “睡不着,便来找爷说说话。” 谢玿歉疚一笑: “麻烦你同兄弟们挤着,良瑜毕竟生疏,照顾着他些。” 端明本来有自己的帐子,为顾着资良瑜,端明主动让出来,叫谢玿于心有愧。 “属下知晓,亦不会因此与他置气,爷在乎他,属下便对他上心些。” 谢玿笑了笑,道: “现在只你我二人,别什么属下主上的,你平日也不是这般拘礼的人。不过说到在乎,你也该在乎在乎自己的事,也老大不小了。” 端明忽而停下来,谢玿亦跟着他停下脚步。端明朝谢玿一抱拳,郑重道: “能跟着爷,便是端明最大的福气。” 谢玿看着他的模样,浅笑着摇了摇头。 端明直起身,看着谢玿,夜色朦胧,看不清他的神情。谢玿略低下头思索着,什么也没说,等着端明开口。 “我也跟了爷十年了,爷的变化,端明瞧得一清二楚。” “哦?” 谢玿疑惑,偏头看向端明: “不知是什么变化?” “爷近些年,倒是心慈手软了许多。” 谢玿闻言来了兴致,笑着问端明道: “近些年我明里暗里除去不少人,手上沾了不少血,旁人畏我三分,你怎么就觉着我心慈手软了?” “再说了,”谢玿笑容深深,“弑君、杀妻者,怎么会是你口中心慈手软之辈?” “爷自己没觉着,端明却瞧得一清二楚。” 谢玿略一思索,敛了笑,问道: “你是说我不该带走资良瑜吗?” 端明语气肯定: “不止。” 谢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虚作了个揖,语气和悦: “愿闻其详。” “您对夫人上了心,一时心软,有了皦小姐。您念及夫人的情,对陛下愈发宽容。” 谢玿笑了笑: “倒也不是为了她。” “爷,您没发觉吗?您得到了您梦寐以求的,处处安逸,亦放松了警惕,您对敌人已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您忘了当年举步维艰的时候,也忘了朝堂是如何风高浪急。自七年以来,您不是愈发觉得朝廷乱象丛生吗?怎么您却还是安于现状?” “如今,您亲手给自己打造了一个软肋,爷,您过分心善了。” 末了,趁谢玿尚在怔愣时,端明低声道: “当年王玢,从头狠到了尾,连他自己也没放过。” 凉风骤起,吹得谢玿心尖颤。 回首过往,正如端明所言,他太安于现状。 本就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因别人称几句“贤相”,倒真把自己当风高亮节的善人,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 “端明,我真庆幸有你陪着我。” 谢玿言辞恳切道。 端明看着谢玿的眼,犹豫了一会儿,道: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那个人,有多像王玢?” 夜风吹着两个人,两人相对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谢玿倒也不想欺瞒端明,诚实道: “一般无二。” 端明的呼吸重了几分,他问谢玿: “带着他回京,或者,带一个‘王玢’回京,您想过会生出多少事端吗?” 谢玿无奈: “端明,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何况,他也只是资良瑜,空有容貌,到底不是王玢。” 端明不领情,固执地问: “您想过您会有多麻烦吗?” 谢玿抿唇不语,端明一目了然。他忽而笑了两声,喃喃道: “原来你真的没有想过。” 谢玿并未否认,而此刻端明已忘了尊卑,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看着谢玿,有些语无伦次道: “他不是,又怎样?陛下怎么想?旁人怎么想?” “只是因为像他,你便可以不管不顾,如何苦心孤诣,到此却是一场空谈,在他面前什么都不是……包括我。” 话一出口,端明一下顿住,怎么就说出来了,可端明也想不管不顾一回,他声音低下去,道: “我陪了你十年,却仍比不过一张脸。你明知那不是他,却仍然这样做了。” 端明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抬起头直视谢玿道: “谢玿,你明知……” “端明。” 一直沉默的谢玿突然开口,打断了端明即将说出口的话。 端明愣愣地看着谢玿,只见谢玿面色平静,微微摇了摇头,端明明白谢玿想说什么了,他想说: “不要说。” “端明,”谢玿再次开口,语气平静,“你跟了我十年,忠心耿耿,这份主仆情谊,我很珍惜。” 言外之意,端明懂了,他若将话说出口,这份主仆情谊便到了头。 “资良瑜,并非是一张脸那么简单,我带着他,有自己的理由,叫你多虑了,回去好好休息。” 端明看着谢玿,张了张口,视线落在谢玿身后,便闭嘴一字未语。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谢玿回头,便见一人缓缓走近,星光照出少年的模样,谢玿便听见来人唤了一句: “谢玿。” 谢玿看着来人,微微失神,忽反应过来,扭头去看端明,却不想正与端明擦肩而过。谢玿看着端明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轻叹了口气。 若他那夜仔细看了端明的脸,便会知他满脸泪痕。十年相伴,到头来,连一句“心悦你”都不能说出口。 谢玿这一生欠了许多债,偏偏一个情字,最销魂难耐。 谢玿还望着端明的背影出神,资良瑜已来到他面前,再开口唤了句“谢玿”。 谢玿将视线移回资良瑜脸上,只见资良瑜浅笑着问道: “聊聊?” 谢玿点头,两人席地坐下,望着星空。 谢玿先开口: “怎还不睡?” “睡不着。” 资良瑜回答,夜风吹动他的发,这一幕恰好落入谢玿眼中,叫他看痴了去。 “第一次见你束发的模样。” 这句话说得极闷,可言语里,尽是惋惜。 资良瑜有感,笑了笑,叹道: “是啊,再与你相遇,我已加冠成人,往后十年,倒是苦楚。” 谢玿听出了端倪,好奇地问道: “再相见?往后十年?” 资良瑜看向他,眉目柔和: “你不知,可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满周之喜,缘分就此结下。再见你,正是我大婚时,你十岁,从此,便时时关注你。再后来,你也便知道了。” 谢玿试图回忆,可他记不起半点。 资良瑜瞧出了他的困境,浅笑着,宽慰道: “无碍,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你那时小,不记得也正常。倒是挺可惜,你能记事的时候,我已不是那般少年人。” 谢玿看着他,这位少年郎,鬼使神差,低声接了句: “我觉得,倒也不可惜。” 说罢,谢玿别开脸,余光中见资良瑜还看着自己,他有些局促道: “虽缺席王玢的少年时,可如今,也算是弥补缺憾?” “我一直觉得,他年少时,定是十分美好。年少成名,美名盛传,天子宠爱,风光无限。” 谢玿望着天空,眼中尽是神往,仿佛已看到那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模样。 “只是我没能亲眼看到。” “我总觉得,世人辜负了他,而害他至此的,是天子。天子弃他于不忠不义之地,他的苦难,皆因那九五之尊,可偏偏此人,曾是他挚友。” “我只是想想,若我是他,该有多心碎。” 谢玿回忆着,眼中已湿润,长久说不出话来。 资良瑜在一旁听着,苦笑了两声,果然,他和王玢确实有区别,这种跗骨之痛,他甚至不如谢玿那般能体会到。 资良瑜心里生出几分落寞,想了想,他低声宽慰谢玿: “可对你,是心甘情愿。” 谢玿看向他,压了压情绪,问道: “我记得你说自己是司命,凡人命数,皆归你管吗?” “我不会问你我的命数,我知道这是天机,你是断断不能说不出口的。” 资良瑜笑了笑,道: “你终于愿意过问我了。” “我司凡人命数,只是现在是偷偷下来的,已看不见命数如何。” “偷偷?” 资良瑜笑起来,格外好看: “放不下你,便来了。” 谢玿大惊失色,抓着资良瑜的手说: “我本以为你是有事在身……我真是糊涂了,你必然有自己的职务,竟也还留下你。” “你也真是胆大包天,快快回去,见你一面,我已心满意足,知你念我,我便满心欢喜,莫要耽误正事。” 资良瑜却不肯,看着谢玿道: “我不舍得,你莫赶我走,偷偷下来了,有事偷偷回去便好。” 谢玿闻言生了气,带着怒意道: “你是神,怎么弃天下于不顾?若是王玢,断不会如此糊涂。” 资良瑜定定地看着谢玿,道: “王玢也曾不顾一切来爱你,他那亦是天下,我这亦是天下。” 谢玿火气降了大半,却还是皱着眉道: “人与神,怎么可相提并论?你若走了,天下命数皆会大乱。” 资良瑜浅笑着,满眼柔和,道: “谢玿,我来不来,天下命数早已乱了,如今乱上加乱,也解不开了。” “其实自我回归,便看不见凡人命数了。” “我早已失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谢玿整个人愣住,许久叹了口气,随即笑了笑,刹那风华,从容道: “有没有命数,这天下,不都是要往前走吗?” “偏我生了些私心,叫天下人来殉你,尝一尝被负的苦。” 这是句气话,也是句实话。 谢玿看着资良瑜,笑道: “君玙,来陪我。” 第53章 回京初雪言说三事1 回京时,正赶上京城第一场雪。 谢玿早与随行将士换上棉衣,在外行走数月,抬眼望,满目苍茫。远远地见着城门,将士们个个难抑心中的激动,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谢玿先回相府休整,沐浴更衣后再入宫面圣,以示尊敬。 相府门前,只积着一层薄雪,台阶上,立着等候多时的相府主仆。 谢玿裹着披风,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小跑,身后跟着端明及一辆马车。 马尚且未刹住蹄子,谢皦便撒了幼桐扶她的手,下了台阶,快步走到谢玿面前,满心欢喜地唤道: “义父!” 谢玿下了马,宠溺地看着谢皦,道: “数月不见,迎接我的竟只有一句义父吗?” “义父惯会拿我说笑。” 谢皦面上露出微恼的神情,一边低头摘了谢玿的手套,将手中的汤婆子塞入谢玿手中,道: “听闻义父今日可至,我可是给您备好了接风宴,一早就开始准备,就盼着您回。” 谢玿眼里满是欣慰,道: “念昽有心了,只是陛下今日在宫中设宴,我怕是回不来了。” 来不及失落,谢皦疑惑地问道:“念昽?” 谢玿见她如此,不觉开怀一笑,柔声解释道: “我在西北路上想了想,你已及笄许久,既未说亲,我想便为你取一个小字。皦皦为玉,昽昽为日,盼你正大光明,灼灼如日。你可喜欢?” 谢皦大喜,连忙谢过谢玿道: “念昽多谢义父垂爱,义父美意,我自然欢喜。” 随即她心疼地低头看着谢玿的手道: “天寒地冻的,有马车怎么还骑马?” 谢皦朝马车看去,正见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角,一张脸一闪而过,随即帘子又放下。谢皦多看了两眼,转而问谢玿道: “义父,马车里是何人?” 谢玿笑了笑道: “是位许久不见的故人。” 谢皦思索开了,自顾自念道: “许久未见的故人?可是那位于小叔叔?” 谢玿走过去,心情愉悦道: “良瑜,出来吧。” 众人翘首以盼,谢皦好奇地探头看去。 一只修长的手挑开车帘,随即一位裹着银色狐裘的少年从车中从容而出。他五官精致,姿态绝美,周身清贵非凡,举手投足带着点仙气,偏生了一双含情的眼,多了些世俗韵味。 资良瑜扫了眼在场中人,又看向谢玿,带着笑。 谢玿此刻也看痴了去,是人是仙,是他非他,总归心里生出几分臣服,自愿朝他抬手。 资良瑜一手搭上谢玿的手,借力下了车,发尾轻晃,束发少年,最是风流。 谢皦在看到资良瑜的刹那,便被他的气质折服。不过此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怎么便成了义父的故人? 资良瑜下了车,谢玿松开他的手,顺势将汤婆子放入他手中,低声道: “冷,莫冻着。” 随即谢玿招呼谢皦过来,道: “见过你良瑜小叔叔。” 谢皦未有异议,得体地行了个礼道: “谢皦见过小叔叔,问小叔叔安好。” 资良瑜还了个礼,看向谢玿。谢玿以为他是要自己解释,便道: “是我义女。” “我知道,皦皦,甚是乖巧,你把她养得很好。” 谢皦瞧着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奇怪,不免更加好奇这位小叔叔是何方神圣。 天上零零星星又飘起了雪,谢玿道: “进去吧,莫杵着了,外头风雪寒。” 谢玿带着资良瑜朝里走,谢皦召来神色怪异的孙管家,边走边低声问道: “姨娘还是没动静吗?” 孙管家摇了摇头。 谢皦有些不高兴,想了想却也无所谓道: “罢了,左右瞧她对义父也无情,来不来迎着,也没什么意义。” 说完,便跟紧了谢玿的步伐。 家仆站在中庭,恭迎家主归来,其中不乏有府里的老人,一见着资良瑜,神情又惊又惧,惶惶仿佛见着鬼一般。 谢皦看见了,斥责仆人如此失态,众人强压心里的惊疑,低下头,姿态恭顺。 谢玿亦瞧见了,开了口,语气平淡: “听说府里新招了人,小姐和善宽容,但有几条规矩我还是要说的。若想在府中待下去,管住手,管住口。尤其是口,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最好心里放明亮点,莫要惹出什么是非。” 谢玿面向众仆,看了一圈,道: “瞧着人未来齐,你们回去也口口相传,互相提点提点。你们要是叫我为难,我也只好为难你们了。” 旧仆心里明白,这哪是说给新人听的,这分明是在警告他们。 众仆回道: “谨遵老爷教诲。” 谢皦未疑有他,只当谢玿是在教训下人。见谢玿带着小叔叔离去,谢皦才道: “都散了吧。” 西院。 自从府里多了位小姐,罗姶便再未主动去过谢玿的书房,她尽日窝在西院,管家大权也落到林妤派来的林妈妈手上,随着谢皦长大便转交给她,林妈妈则协助管家。 罗姶对谢玿,又恨又怜,恨他夺去王玢,恨他杀了天玑,却也怜其身不由己,也顾念他庇护之情。 今日一早棠容苑便遣人来,道是老爷回京,要她梳妆相迎。 数月不见,也不差这一时,罗姶便借口身子不适,怕带了晦气,坐看棠容苑的人又气又无奈地离去。 罗姶呆呆地坐了许久,谢玿,该回了吧……又是半晌,她忽然出声对侍奉的婢子道: “焕宾,替我更衣。” 焕宾一喜,连忙道: “是!” 缘分,当真奇妙。 当谢玿带着资良瑜走上长廊时,长廊那头,小径旁,罗姶素净的身影显现出来。 谢玿远远瞧见她,待走近,凝眸看去,果不其然,罗姶脸上满是惊愕,一双眼此刻泛红,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 谢玿足下一顿,下意识唤了句“端明”,却想起端明近日与他少在一处,不由得沉了面色。 资良瑜并未瞧见罗姶,不明所以地往前一步。谢玿却忽而牵过他的手,拉着他并行,挡住那灼人的视线,快步离去。 谢皦满心疑惑,看见了罗姶,自然也看清了她的神情。 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 谢皦朝罗姶颔首示意,便快步跟上谢玿的步伐。 罗姶跌跌撞撞地回了西院,泪流满面,慌不择路,她妆也花了,发也散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好不狼狈。 问她却又什么也不答,倒是吓傻了焕宾。 谢玿将资良瑜安顿在湘君院,与棠容苑苑一般,离主院近,只不过棠容苑在西,湘君院在东,是谢玿做公子时住的院子。对这处院子,资良瑜自然熟悉得紧。 带资良瑜去了自己的院子,谢玿便回了主院更衣,而后去了书房,拟好奏折。 谢皦来敲门,端着碗热汤进来了。 “皦皦,坐。” 谢皦坐下,笑道: “怕您路上受寒,我不放心,还是端碗热汤来给您暖暖身子。” 谢玿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捧着汤喝起来,赞道: “汤暖,人更暖。我有一女,如有一宝。” “义父,这汤可不是免费的,您得拿东西来换。” 谢玿一听,装模作样地放下调羹,将汤盏推远了些,嗔道: “我只道是碗暖心的孝顺汤,原来是碗黑心的逆子汤,不喝了,这身子啊,不暖也罢,就让它冻着。” “义父!” 谢皦被他说得好生羞赧,谢玿见状笑起来,继续喝汤,道: “说说,想要什么?” “女儿没去过西北,想听义父讲讲在西北的见闻。” 谢玿了然,挑着些与政务无关的与她讲了,谢皦听着,眼中尽是神往。 谢玿却带了个心眼,着重提起卫茗。他左思右想,还是最欣赏卫茗,可他常年驻边,也不得不考虑,先与谢皦提两嘴。 谢皦聪慧,哪里听不出谢玿的意思,不禁红了脸,嗔他道: “义父适才还说有一女如有一宝,怎么现在听着,义父是要给那卫大将军献宝?” “胡言。” 谢玿打住她的话,道: “就算嫁,也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风光送嫁,什么献不献的,皦皦是无价宝,不是物件。” “是女儿失言,可义父这心思,也暴露了。义父这是欣赏卫将军吧?” 谢皦笑了笑道: “纵他千般好,与我非良配。” 谢玿闻言感叹: “卫茗为人磊落大方,其人也气宇轩昂,有勇有谋,心怀天下者,难能可贵。且他身后的卫氏,武将世家,百年大族,尊贵显赫,抛却他常年驻边之事,确实是良配。若你嫁去,风光无限。” “女儿却不在乎他驻不驻边,大丈夫为国献身,此乃无上荣耀,女儿倒是喜欢。若真嫁了,女儿觉得与他一起戍边,倒是件妙事。” 谢玿一听,脸上大写的不乐意,正要开口,谢皦连忙道: “可女儿觉着不是良配,不是因为卫将军,而是女儿自身的原因。” 这句话成功转移了谢玿的注意力,他问道: “什么原因?” 谢皦略有些羞赧地笑着,眼中流露出光彩,神情向往道: “我不想嫁人,我常读诗书,诗中描绘山河景象、国计民生万般好,可我却不曾亲眼看到。我也想像圣贤那般,四方游历。” 谢皦越说越带劲,看着谢玿,一双眼明亮如星: “女儿尤其喜爱曹孟德,太行山,‘艰哉何巍巍’、‘雪落何霏霏’。而又见‘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亦或是‘日月之行’‘星汉灿烂’,女儿也想一观碣石沧海,也想如他那般临江赋诗。” “义父,女儿当真喜欢,四方游学。” 谢玿看着她,眼中满是慈爱,缓缓开口道: “女子游学,古来未有,其中艰辛,你要知道。” 谢皦闻言眼神黯下去,难掩失落道: “我知道,男子游学,尚且艰辛,何况女子?外头的世道,对女子多有不善,不说匪盗之类,单是我本身,便多有制约。” “所以你从来未与我提过你想去游学,是因为觉得难以实现。” 谢玿问道。 谢皦看向谢玿,微微点了点头,谢玿叹了口气,道: “傻孩子,游学再难,有心便可成。何不早与我说?待到陌上花开,义父为你拨一队人马,你想去哪,便去哪,只是有一点,时常书信,我要知道你一切安好。” 谢皦内心感动,却还是犹豫道: “太过繁杂。” 谢玿则道: “安危为要。” 第53章 回京初雪言说三事2 谢皦走后,谢玿不免忧思,他一边不想拂了谢皦的兴致,一边又担忧她的安危,若是能早早说户好人家,也算美事一桩,只可惜家中无主母,无人为相看。 思及主母,谢玿想到罗姶,瞧她那样子,断不能留她在府中,将她秘密打发到庄子上去,遣两个人好生伺候,也不算辜负王玢所托。 于是谢玿高声唤道: “端明!” 无人应答。 谢玿忽想起端明近来的反常,这是同他置气。 端明也跟了自己十年,谢玿想着他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有意为他相看良家女子,成就一桩美谈。 二来也是因为端明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他有意换掉他。只是如今端明仍在他手下办事,他便要管管他。 谢玿找了个家仆,寒声道: “让端明来见我。” 端明可以同他置气,但不可以忘乎本职。他可以放任端明闹,但不是放纵。除非,端明不再是他手下人。 谢玿吩咐完,继续完善折子,才堪堪停笔,门房便来报: “爷,太常卿宋大人求见。” 同时递上名帖。 谢玿接过来,低头一看“宋益”二字,心下疑惑。他与这位宋大人交情并不深,除却朝堂上的针锋相对或顺时附和,他们私下里话都不说。 如今他一回京,宋益眼望着门便来了,怕不是京中生了什么变故,连他这种权高位重的大臣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才来求见。 谢玿起身,整理衣裳,顺手将折子揣入怀中,入堂迎客。 谢玿阔步走向中堂,堂中的宋益远远见了谢玿,立即起身,理了理衣裳,朝谢玿深深地行了一礼。 谢玿迎上来,还了一礼,请他坐下,笑着直入主题道: “不知宋大人此番前来,所谓何事?但说无妨。” 谢玿笑容温和,笑意却不达眼底,略扫了眼宋益未动的茶盏,谢玿心道,果然是怀着心事来的。 宋益见谢玿问得直接,一路上打的腹稿寒喧此刻都失了价值,心中生出幽怨,却又无可奈何。 眼前这位,性情如水火交融,阴晴不定,传言太多,真真假假,倒叫人难以分辨。 “此番冒昧求访,实乃无奈之举。大人可还记得那国师?” 谢玿故作一番思索,才道: “自然记得。” 他抿了口茶,等着宋益往下说。 关于那道人,数月来,从京中往来书信中,已有些了解。不过是蒙蔽君主,极尽豪奢,不知如何让宋益无奈了。 “那国师自入了宫,陛下为建听道楼,重组钦天鉴,国师往寻奇人,亦招得一子,名曰‘正道’,二人观星测象,无不神灵,陛下大喜,复建灵宫,征发壮丁,误了农时。” “偏生今岁大旱,收成大减,民多有怨,吏上疏谏奏,国师一句‘以民道压天道么’,吏便被削去官职,贬出岭南。” 谢玿听着,此事他早已知晓,那灵宫之大,好似再建了一个皇宫,平了西山,改道护城河,四处征发壮丁,少说要三四年方能竣工。 群臣上书,帝不好再贬谪官员,便逐一削俸,圣心坚定。 谢玿心思转动,帝从未在民生方面这般胡闹过,如今这般,不知是因人,还是因岁月。 “此乃其一,”宋益道,“其二,那国师借天象之便,唆使陛下大设宫宴,美其名曰‘飨神’,极尽奢华,淫乱后宫,糟污前朝。” “便在半月前,帝设‘酒池肉林’,美酒万斤,肉……肉是……美人肌。” 宋益气红了脸,回想起那一幕,十分不齿。 “一宫女失足跌进酒池,醉倒溺毙,一身骨肉泡得绵软,尸骨弃于野,酒香三日不散。” “美人躺席上,身涂香蜜,供人舔舐,一派淫光声色,诸位妃嫔见此呕吐不已,我等朝臣亦大觉荒唐。” 谢玿此刻全然失了饮茶的心思,他紧抿双唇,眉头紧锁。宋益见状,连忙声情并茂道: “工程浩大劳民伤财,酒池肉林尽是民脂民膏,可怜我等忠臣,上疏规劝却远谪他乡。妖人当道,左右圣上,我等心有愤懑,却无可奈何。” “大人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任,想来大人谏言,陛下定会听从,也好与那国师掣肘。我等几位官员便举我来与丞相一叙,好叫丞相知晓,诸事小心。” 谢玿的目光冷得出奇,却微笑着道: “增逾有心,某记下了,如此祸国殃民之物,当真可恨,不得不除。” 听见谢玿唤自己的字,宋益心中一喜,听见他后一句话,宋益心中又是一惊,连忙道: “怕是难于上青天,这国师与正道,是有能耐的,可未卜先知,更可左右天象,深得陛下重视。” 谢玿微惊,道: “果真?” 转念一想,神君都在自己身边了,这国师说不定真有些鬼神之术在。 “国师妖心,借鬼神之名,我等只怕,他意在染指朝廷,玄珒,你要万般小心。” 谢玿心里轻看那国师几分,又看重他能力几分,恳切地对宋益道: “承蒙增逾这份信任,多谢相告。” 宋益摆摆手,笑得舒心,好似放下了什么负担,眼角绽开几条深深的纹路,眸子里却泛着光,一手扶上凉透的茶盏,一边对谢玿道: “家国之大,岂是一人之肩可以扛起的?虽说我平日与玄珒素有口角之争,然事关社稷,我又岂是那般是非不分、胆小畏缩之辈?” “我知玄珒贵为相国,权盛言重,可是丞相,这天下不止你一个臣子,我等绵薄之力,亦为家国。” 谢玿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十年来,谢玿未曾轻视了谁,也未曾看重谁,总归官场上的惺惺相惜犹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今日听这一席话,谢玿心下颇为感动,心里生出些暖意,谢玿笑了笑,笑得温和而灿烂,道: “嗯,我知道,我们呐,都是为了这个家国。” 笑会传染,谢玿笑着,宋益也笑着,扬起的嘴角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驱散了宋益递上名帖时心里的忐忑。 他不畏谢玿,可他畏丞相,畏丞相与那妖人同流合污,现下,他彻底放心了。 “茶凉了,增逾,换一盏吧。” 宋益举杯欲饮时,谢玿抬手按住他的茶盏,浅浅笑着。 宋益一愣,见着青年的笑,点点头,微勾起唇角,将头偏向堂外,目光悠然。 清汤落入白瓷,激起层层洋花,热气蒸腾,盏上氤氲,宋益忽地感叹: “下雪了。” 谢玿偏头朝外看去,依稀飘起几片雪花。 “嗯,下雪了。” 堂外雪忽起,片片悠扬,随风而动,悠悠地打了一个旋儿,转而落下,好似做了个轻飘的梦。 帝京的雪,真迷人啊…… 宋益要参加晚上的宫宴,谢玿作为主角自然也要,谢玿便邀宋益与自己一同入宫。 宋益受宠若惊,继而欣然接受,这是丞相的态度,是要他放宽心。 如今的朝堂不比以前了,暗地里的尔虞我诈不胜其数,明面上还有谢玿这座大山压着,倒也无人敢造次,除了付肴狗贼。 宋益与谢玿久居高位,看得通透,对其中利害也更为小心谨慎,帝王最忌朋党之事,一不留神,惹得天子猜忌,便是死路一条。 表面上风光,实际上也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为不落人口舌,他宋益本不该坐上谢玿的马车。 可,丞相向他伸出橄榄枝以示安抚,他宋益求人办事,再拒绝,便是不知好歹了。 马车从偏门赶出,停到相府门口。地上已积了层薄雪,台阶上立着宋谢二人。 马车停了一会儿,便驶走,车轱辘轧在雪上留下长长的印迹,一直延伸到皇宫。 雪越下越大,天色愈暗,帝京,也愈寒。 第54章 真假相依伊人如故 湘君院已点上烛火升起炉子,把屋里照得亮堂而温暖。 在边城过惯了夜里一支烛的生活,眼前的明晃晃倒叫资良瑜不大适应,坐在桌前,恍惚了好一阵。 烛火晃动,照着他的脸,总叫他想起从前在王氏相府时的生活,秉灯务公,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带上了些许人气,更像一个人。 而他被领到这处院子后,便无人理会他,谢玿很忙,忙到来不及嘱咐下人好生安顿他。资良瑜心里明白,却忍不住失落,这个,或许就叫落差。 资良瑜在屋中游走,打量着谢玿曾经住过的屋子,属于谢玿的东西都已搬去了主屋。谢奉陪着林妤一下苏州,倒似分了家一般,难得回京。 资良瑜神情惫怠,目光一一扫过屋中陈设: 曾经放着细布的衣柜、一个书橱、挂着竹笺的窗……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一个声音忽而响起,资良瑜看向来人。那声音继续道: “一个清冷的屋子?” 资良瑜不答话,反问道: “你来做什么?” “带你回去。” 来人语气诚恳。 资良瑜神情倦倦,张口吐出一个字:“不。” 来人无奈,语气里有些不悦道: “我早说过,你不是他,你瞧那凡人不认你,对你如此冷淡,还要坚持吗?不若尽早随我回去。” “我甘愿留在他身边,哪怕受尽冷眼。” “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子,你别胡闹了。” 对方语气已是气急败坏: “会乱套的,再放任下去,要是露了馅,你就完了!” 资良瑜笑了笑,道: “已经乱套了,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届时,还要仰仗你周旋。” 对方知资良瑜会破罐子破摔,可他仍然坚持,强调道: “可以弥补。” 资良瑜笑容淡去,垂眸不语,两人就如此僵持着。 最终来人似是没辙了般地看着资良瑜,无奈问道: “你在此间,叫什么?” 资良瑜抬头,缓缓道: “资良瑜。” 来人尚未开口,立即化作一阵轻烟散去,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 “良瑜公子?” 资良瑜无动于衷,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你现在方便吗?” 那女声再度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衣物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 收好伞靠在栏杆下,抖尽身上的落雪,罗姶方才动作轻缓地推开门来。一进屋,便与屋内的资良瑜四目相接。 罗姶的心跳漏了一拍,恍惚了一下,纵使来之前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可在见到资良瑜的刹那,罗姶还是神魂一震,脱口而出一句“夫君”。 资良瑜笑了笑,神韵有十足像王玢,淡淡的,却叫人倍感阴冷,问道: “夫人可是认错了人?” 罗姶回神,分明瞧见资良瑜眼中的戏谑,像,太像了,这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我并非夫人,这府里的夫人七年前便仙逝了,我只是府上的罗姨娘。”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资良瑜脸上,一瞬不移,好似要从他脸上找出不是王玢的痕迹。 好半晌,她咬咬牙问道: “你……是不是王玢?” 资良瑜一顿,抬眸看她,搭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道: “王玢?这是何人?便是姨娘口中的那位……夫君吗?” 罗姶注意到资良瑜的小动作,心尖一颤,王玢每每说谎紧张或是不自在,手指便会蜷在掌心虚握着。 再看到他脸上熟悉的、毫无温度的笑容,罗姶心下大乱,声音带上一丝颤抖,语气肯定,甚至隐隐有些癫狂道: “你是王玢,你绝对是王玢……” 资良瑜沉默了两息,忽而轻嗤了一声。 “姨娘,这是你特有的风趣吗?” 或许是资良瑜嘲讽的语气、毫无温度的眼神刺痛了罗姶的心,王玢,可从未用如此面色对过她。她心里的对王玢的怨恨瞬间如火山爆发: “世上不可能有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却长得如此相像!连举止、神情、气质都一般无二!你是王玢,你就是王玢,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罗姶红着眼圈,双手在前胸用力成爪状,小幅度地挥舞着,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资良瑜脸上。 她似是想到什么,猛地双手撑上桌子,身子前倾,怒视着资良瑜,语气失控: “你不承认自己是王玢,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既然死了十年,为什么不继续死下去?你怎么回来了?怎么活过来了?还是你从来没死?” “因为他吗?他,谢玿?因为那个小你十多岁的男人,你喜欢他?你们行过床第之事吗?怎么样啊?滋味如何?比我更有趣是吗?你从来没碰过我,却搞上一个比你小十五岁的孩子,你真恶心。” 资良瑜面容平静,面对罗姶的污言秽语表现得波澜不惊。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令罗姶有了一瞬间的呆滞,随即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心里翻江倒海似地难受,疯了般地哭诉道: “你真恶心,你听见了吗?你真恶心!” “你一死了之,你倒好,走了十年,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是对得起天下,你对得起我吗?我做你的妻子近九年,我做错什么了吗?你要这样来报复我!” “我凭什么谅解你!我凭什么不恨你!明明我才是你的妻,你明媒正娶的妻!” “还有谢玿,你知道你也逼疯了谢玿吗?我现在不人不鬼地活着,谢玿也变成了你,他比你更狠毒!更狠厉!” “你死了没变成鬼,却让活人变得比鬼更恐怖!” “既然销声匿迹十年,既然十年过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既然你没死,为什么要躲十年?你多可恨,走了十年,逼疯故人,一朝改名换姓回来,你究竟要干嘛!” “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王玢?为什么?已经抛弃我一次了,还要再抛弃一次吗?你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不反驳!你说话啊!你说啊!” 罗姶已然哭到崩溃,半个身子伏在桌上,浑身发颤。她双手攥紧,用力之大,指甲嵌入肉里,渗出丝丝殷红。 她只觉得积压十年的情绪一下找到突破口,任凭泪水肆意,也流不尽心中的酸楚。她俨然将眼前人当作王玢,那个薄情郎、负心汉。 正当罗姶哭得不能自已时,她听见对方平静的嗓音: “罗姶,你失态了。” 罗姶骤然身子一紧,慢慢直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看着资良瑜,泪水汹涌,仿若要窒息。 那种难受,令她想破开胸膛,挖出心脏,将它狠狠捏碎,才能止住心口那如万蚁爬噬的感受。 他承认了,若是素昧平生,怎知她名罗姶?怎会安然唤她为罗姶? 资良瑜此刻也不装了,神情坦然,语气平静,道: “是我亏欠你良多,但你大可不必迁怒诋毁谢玿。” “还记得我曾多次与你说过和离之事吗?你我本就是强加的婚事,我对你无意,新婚伊始,我便与你说开。” “你不愿和离,不管是重名节也好,倾心于我也罢,我也不可随意打发了你。你我互不打扰,除了感情,吃穿用度,你的一切都是好的,我将你视作妹妹。” “是我先对谢玿动了心,是我先招惹了他,你若要怪,便怪我,不必说那些难堪的话。” “你恨我耽误你九年,辜负你真心,可我亦从未想将你捆在我身边,细说是非,你我又怎能理得清?” “以你的家世品性,你我和离,我修书解释,厚礼以慰,亦可许户好人家。” “是我德行有失,可我并未辜负你。我不爱你,不回应,我未曾欺瞒,未曾拘你,如何到头来,就成了辜负?” “我愧疚于未曾好生安顿你,叫你担惊受怕,承蒙谢玿庇护,得一容身之所。” “身死那日,我便与你前缘泯灭,十年不见,非我有意如此,然其中关窍,你不必知晓,我早非王玢,如今与你亦无交集。” “你怨恨我许多,我便受着,然我只有一言: 一切因果皆在你我自己身上,既有天命不公,亦有自作自受。” 有些话,死人尚在世时没说明白,叫旁人日久忘却,继而生怨。资良瑜不想叫谢玿知晓从而为难,故他此刻替那故人解释清楚,莫结下怨怼。 罗姶听明白了资良瑜的话,她此刻茫然无措,红着一双眼,视线四处晃荡,却不敢再落在资良瑜脸上。 哀莫大于心死,罗姶一连说了好几句“抱歉”,流着泪狼狈地逃出了湘君院,慌乱间撞上外头正朝这屋子走来的谢皦。 谢皦被撞得七荤八素,幼桐连忙扶稳了她,谢皦皱着眉朝那抹在风雪中跌跌撞撞的身影看去,担忧道: “何人如此冒失?怎么看着身形颇像罗姨娘?” 幼桐回道: “姑娘,正是罗姨娘。” 谢皦一脸惊诧地朝雪中看去,疑惑道: “当真是她?我还只当是我眼拙。怎么这会子从湘君院出来了,连伞也未撑一把,风雪这般大,我一时不知是怪她自己,还是怪她的侍婢。” 随即她转向幼桐,问道: “可瞧清了她的神色?” 幼桐答: “姨娘走得急,奴婢瞧着似是哭了一场。” 谢皦内心疑惑不已,瞧着透着灯光的屋子,喃喃道: “倒是怪了,这两人莫不是有什么交情?” 谢皦眼尖,瞧见了檐下立着的伞,指着那伞道: “你莫进去了,拿着那把伞,替我去瞧瞧姨娘,顶着大雪回去,恐要伤身,问问姨娘出了什么事,仔细点。” “是。” 幼桐将伞递给谢皦,上前去捡起那把伞离开。 谢皦思量开了,伞下一滩水渍,显然罗姶在这待了有一阵子,这般急急忙忙,伞也未带,还带着哭容,这位良瑜小叔叔,恐怕不简单呐。 资良瑜刚送走罗姶,此刻门外又来人问候: “良瑜小叔叔?在吗?” 资良瑜听见是谢皦,立马扬声道: “请进。” 谢皦一走进来,朝资良瑜露出一个得体的笑,一边说一边来到他面前坐下: “小叔叔,莫怪皦皦冒昧,义父先前信里未曾提及小叔叔会同行,这湘君院一直空闲着,虽有定时打扫,却还是冷清了些,义父若提前说,我也好提前准备着。” “不过小叔叔也莫怪义父,信是头一个月送来的,指不定多久前才写。现下他方回来,又急着入宫,这才没顾上小叔叔,但他嘱托我好好安顿您。” “只是皦皦不知小叔叔喜好,您又是义父看重的人,我也不敢擅自做决定,此番前来,正是来问小叔叔缺了什么,立马便补上,明日还带小叔叔去前院挑两个丫鬟仆从伺候着。” 资良瑜看着眼前的女子,貌美是她最不值得一提的事,她得体大方,又细腻周到,和她说下话来,很是舒服,看她行事,也甚是体贴有度。 闺阁女子多温婉娇羞,谢皦却独有雷霆之势,可不骇人,她本身便如春风般温润,两者遇上,取那中庸之道。 这般张弛有度,气韵独酌,想来谢玿当真用心养她,将其视若亲女,而谢皦自个儿更是品性上佳,资良瑜甚是喜欢她。 “皦皦姑娘有心了,我甚是喜欢这屋子,并不缺了什么,保留旧制便好。” 谢皦瞧资良瑜笑得这般好,与他也亲近许多。 虽说他们年龄相仿,可她仍不自觉将其奉为长辈,不是因为称呼,单是他的周身气质。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义父和小叔叔站在一起,十分般配,看着舒服。 谢皦有意打探二人的关系,于是笑道: “小叔叔,既然我唤你一声小叔叔,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的话,自然是没什么顾忌的,您说是吧?” 资良瑜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看来这丫头要使坏了,便顺了她的话道: “一家人,确实没什么好顾忌的。” 谢皦闻言一喜,凑到资良瑜跟前,煞有介事地说道: “不瞒您说,方才皦皦来寻小叔叔,看见罗姨娘正从您屋里出来,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皦皦深受姨娘照拂,甚是心疼,特来向您请教,问问是怎么个事。” “小叔叔,您与罗姨娘,可是旧时相识?” 资良瑜浅笑道: “正是。” “那义父知道吗?” “他知道。” 谢皦一听,直起身子,皱着眉头思索着,嘟囔道: “奇了怪了,小叔叔瞧着年方十八,怎么既与这个是故人,又与那个旧相识?” 资良瑜闻言笑了,点了她一句: “世上事,本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细究起来,真亦作假,假亦作真。” 谢皦看着资良瑜,叹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小叔叔这么一说,我更是糊涂了。” “敢问小叔叔,与义父是何等关系?” 见谢皦殷切地看着自己,资良瑜不免起了逗弄的心思,思忖道: “诶,你方才说一家人无需顾忌,话虽如此,可这话又说回来……” 谢皦一听,连忙止住他的话,嗔怪道: “小叔叔!”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只是我与他的关系,太过复杂,等到他愿意告诉你时,我便全盘托出,毫无保留。” 资良瑜说罢温和一笑。 谢皦看着他,好半晌,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小叔叔的性子倒与义父挺像的,怪不得一眼亲近。” 资良瑜闻言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哦?是吗?” 不是新人如伊人,而是伊人似故人。 谢皦见资良瑜神色有些不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 “瞧我这记性!觉得小叔叔亲近,光顾着和您谈天去了,忘了我来的头件事,是请您去前堂用餐呢!” 资良瑜果然收起那副神情,看向她,谢皦笑道: “本是为你们接风洗尘的,义父是无缘列席,可宫里的自然也是好的,倒也不可惜。只是这府里的宴,主人公没到,那可就办不起来了,您说是吧小叔叔?” 资良瑜表示赞同: “正是。” “所以啊——” 谢皦一边起身一边去拉资良瑜,笑容灿烂道: “小叔叔您现在是主角,快些走着吧!让大家伙好好为你接风洗尘,天这么晚了,大家都饿了,都盼着小叔叔你呢!” 堂前风雪不断,堂里谢皦听着资良瑜谈各地见闻,厨房内下人们团坐进餐喜气融融,整个相府上下一团和气,橘黄色的灯光在京城风雪里倍安人心。 第55章 言语如何最动人心 话说谢玿与宋益一同入宫,黄门前遇见几位同僚,见二人共乘一车,心中又惊又疑,面上却挂着得体的笑容,夸赞谢玿山高路远,功名迢迢。好一番寒暄下来,才相邀往里走。 谢玿笑了笑,朝宋益招了招手,宋益见状附耳过去,谢玿则与他耳语道: “大人现下,当真是要与我共进退了。” 宋益愣了愣,随即低声回话: “愿与家国共进退。” 谢玿看着他,拱手,郑重道: “定不负所望。” 一旁几位大人一时摸不清二人说了什么,以致谢玿有此行为。而谢玿则朝他们都虚行了一礼,道: “谢某还要去御书房面见圣上,便不与诸位同行,先行一步,告辞。” 大人们连忙回礼: “相爷慢走。” 谢玿来到御书房拜见帝王,反馈情况。 然而座上的帝王似乎对边防提不起兴趣,神情恹恹,既无疑惑,也未肯定,倒是问起西域的神明,眼中都带上光彩,整个人又似活过来。 眼前的君王,已经五十有六,三十余载帝业,他也变了许多,不复当年。 谢玿失了汇报的心情,本想好要讨论的巨细被草草收尾,最后才提醒道: “陛下,边防兹事体大,陛下不可怠慢。匈奴野心,不安一隅,《诗》云,‘靡室靡家,猃允之故’,若再战,受苦的还是百姓。” 帝却不甚在意,嗤道: “十年前,妖后当道,那些胡人便拿不下我们。如今,我朝国力强盛,且又得上苍庇护,这个‘猃允’,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谢玿垂着眸,一声不吭,帝等了一会,惊诧地看向他,问道: “爱卿为何不言语?” 谢玿答道: “自耽于梦境之人,无言可使其清醒。” 帝好一阵无语,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现在倒是敢这般与朕说话了。” 谢玿就差明面上告诉他: 您在做梦了。 帝有些愤懑,自开平七年以来,国富兵强,迎来开国以来最为繁盛的盛世时候,如何要惧怕一个手下败将呢?难道谢玿当真如此不看好他吗? 帝吃了亏,总要在言语上讨回来,于是帝道: “爱卿,前些日子付肴递了个折子,道是现行税法,损富捧贫,不利于社会安定,朕私心把这折子搁置了,想先听听爱卿的意思。” 谢玿听出帝这是在变相地威胁自己,倒也平静,就事论事道: “臣以为,天下局势,贫多富少,扶贫则得众心,得众心则根基定,根基定则天下平。圣人有是言:‘得民心者得天下。’民为其众者,斟酌损益,臣认为此税法当行。” “可是谢玿,”帝忽而笑了,“这天下的权势,恰好就掌握在那少数权贵手中,你我,便是其中之一。” “先人有崇法者,道是治国三要,法、术、势,此君王治国平天下之义也。” “国之法度,自有群吏修正;术之精妙,当为尔之谋臣;然而这势,非君王一人之所役,而众徒所共使。无非二者,一曰强,二曰豪。” “损富捧贫,犹如高顶之上筑围墙,穷困而危弊。” 谢玿自然知道这一点,然而他并不完全赞成,而是道: “治国之要,在邦在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臣幼时常读经典,对其中一句印象深刻,如今与陛下一品。” “正是荀子所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不知陛下有何感悟,臣见此却有万语千言。陛下当然可强强御下,然食民膏脂,当为民谋祉。” “天子不怿,惟有以下御下,威吓震怖之效。倘若御下者不怿,下下一心,未必不可犯上。” “谢玿!” 帝一拍桌子,带着点怒气道: “你放肆!” “你就非要和朕过不去,就你喜欢和朕顶嘴。” 这话里听着,倒还有些委屈。 谢玿奉揖,道: “臣不敢。” “其实臣以为,税法好不好,不仅和制度有关,归根结底,还是吏治。” “若是吏治廉正清明,赋税合理,民可减负而余富,豪强大族亦可繁荣不息。如此一来,上下相宜,纵有怨而不得反。” “可若吏治黑暗,官员皆阳奉阴违,以此上行下效,强摊租税,巧取豪夺,激起民愤。而豪强大族趁机造势,因而作乱,天下则危在旦夕。” “虽说当初是臣提出并鼎力施行超部税,甚至为此与陛下多有龃龉,可若当真税法不行,臣必革故鼎新,为民谋利。” “臣年少意气用事,多有莽撞,打磨十年之久,总归是有长进的,陛下大可放心。” 谢玿清楚地知道,开平繁荣的树冠下,腐烂的根须便开始露出地表。 十年之久,于改革方面他也想开了,或许是时候改变了。 可是往哪改?如何改?吏治不明,改了也是徒劳。 谢玿只是想多留住这部法一会儿,叫天下多记住它一会儿。 陛下设宴,为谢玿接风洗尘。 宴前,谢玿象征性地在文武百官面前汇报了下工作,走走流程。帝又是好一通赞扬,赏这个赐那个的。 加官? 加不了了,已经权压众臣了。 帝似乎很高兴,大手一挥,奏乐!上菜!歌舞!尽兴尽兴! 犬马声色,谢玿坐在帝下首,看着眼前一片香艳,面无表情,自顾自喝酒吃菜。 的确,比以前的宫宴更加奢侈,以及……开放了。 谢玿视线扫了一圈,并未看见那位传闻中的国师及神算子正道,也未见预留的空席,想来今晚是不会露面了。 随他,左右谢玿回了京,有的是时间陪他玩。 帝宴饮正酣,忽而朝谢玿方向叫了几句“爱卿”。陪同出席的左贵妃嗔怪地看了谢玿一眼,谢玿顿觉无辜,陛下自个醉了,可与他无关。 帝眯眼看着谢玿,笑得像一只狐狸,他突然俯身凑近了谢玿,一开口,尽是酒气: “爱卿有一女,年方几何?及笄否?” 谢玿面色不改,应道: “已及笄,年十七。” 帝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谢玿在说什么,随即他朝谢玿靠近了些,口齿含糊道: “可说了亲事?家中主母,朕的好嫄媗,替她说了哪家好儿郎?” 谢玿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一双深邃的眸子看向帝,语气平静道: “陛下,您醉了。” “林最乐?这是谁?京中不曾听过这个名号。” 帝努力想了想,才后知后觉道: “朕醉了吗?朕没醉。” 帝笑将起来,道: “朕记得,谢家好儿郎,朕把嫄媗指给了他。嫄媗,嫄媗……” 帝念叨两声,恍然大悟道: “哦,朕的嫄媗已经不在了,你没有了当家主母,亦无人为你们的孩子说亲了……看来朕真的醉了。” 帝像断片似的,神情有些呆滞。一旁的左贵妃忧心忡忡地看着,伸手去拉帝的手臂,柔声道: “陛下,缘何谈起不开心的事?” 帝并未理会左贵妃,他忽然起身,连带着左贵妃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幸而何公公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纵有乐声掩盖,可动静不小还是引得下座臣子注目,眼中带着探寻。 见左贵妃面露尬色,而帝却直接坐在谢玿身旁,就一闭一张说着什么,臣子们心下各异。 正与继续张望,那清冷的丞相忽将目光扫过来,他面色平静,可唇瓣紧抿,一双眼透着寒意,叫众人心下一惊,胡乱移开目光,抬手往嘴里灌酒,强压心思去看歌舞,却总觉得食不知味。 帝说: “朕看见你,就想起朕的女儿。朕有三个女儿,第二个女儿早夭,最小的是个痴儿,她是朕最疼爱的女儿,天仙似的好,可朕……朕……” 帝的神色悲戚起来,他眼角带着些泪光,嘴唇哆嗦着,似是心有苦衷,却不知从何说起。 谢玿却只是重复那句话: “陛下,您醉了。” “佩顼其实很喜欢她,除了鹤儿,她最喜欢的就是嫄媗了。” 提及常太后,帝面上泛起一丝笑,他声音很低很沉,除了谢玿,无人听及。转瞬帝面露痛苦,颤声道: “佩顼……太后……朕为了成为朕,杀了太多人,挚友、亲人、爱人。佩顼……不,太后,逼我……为什么要逼我?” “泗察……对了,泗察,他从前很爱笑,唤我‘太子哥哥’。” “还有他,阿珏,阿玢,是阿珏吗?不是……是王玢,王玢……” 帝神智不清,语无伦次,却令谢玿的心揪在一起,一点点收紧,绞碎。 谢玿偏头,垂眸看着眼前酩酊大醉的帝王,低声问道: “陛下,您还记得他吗?在您心里,他是阿珏,还是王玢?” 帝一时懵懂,看着谢玿问道: “你知道阿珏?你见到他了吗?他何时再入宫来陪朕?” 说罢,他口中呢喃着“阿珏”两个字,念到“阿珏”会笑,提及“王玢”又欲哭,几番挣扎,帝低低道: “王玢,王珏啊,阿玢啊,是我的挚友,这天下,是他拿命换的。” 谢玿眼尾泛红,眼前之人,垂垂暮老,追忆半生,如何不叫人动容? 可谢玿不明白,既然是挚友,既然心系他,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为什么不放过他呢?陛下,您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要这般赶尽杀绝呢?” 帝的表情呆了好一瞬,许久,他低下头,喃喃道: “因为他是王玢。” 谢玿深深地闭上了眼,才强忍心中的酸楚,他又问帝: “王玢做错什么了吗?” 帝摇了摇头,声音低迷: “他不该是王玢。” “那我呢?谢玿呢?为什么放过谢玿?为什么陛下如此厚待他?” “谢玿是谢玿。” “陛下待他亲厚,为何?陛下不怕谢玿是王玢吗?” 帝神色迷离,却抿唇不语。谢玿等着帝的回答,神色固执,眼里是偏激。 好半晌,帝才道: “因为他是谢玿,因为他是朕的孩子,因为……嫄媗爱他。” 强装镇定的青年丞相,心中高高筑起的铜墙铁壁刹那被击破,漫无边际的酸痛浩浩荡荡,淹没了他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心弦。在情绪崩坏的前刻,他猛然提高音调道: “左贵妃!” 左贵妃面上闪过不悦,却又闻谢玿道: “陛下醉了,贵妃伺候着歇息吧。” 左贵妃一愣,后知后觉应下,与何公公一起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帝王,退离了场地。 末了左贵妃回头看了眼席上坐着的青年,他面向前方,坐得端正肃穆,挺直的腰背却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与那宴上的纸醉金迷格格不入,让人顿感孤寂,倍生怜惜。 方才谢玿开口,贵妃听不错的,他在哭。 左贵妃心里对谢玿的不满尽数烟消云散,她的哥哥视谢玿如己出,按辈分她也算是谢玿的姑姑,然而她对这个侄子并无好感,她在后宫从来只关心自己的哥哥和亲侄子。 如今,左贵妃对谢玿也心生怜惜,到底也是个可怜孩子。左豫常嘱咐她多帮衬帮衬,孩子太苦,左贵妃从来都是置之一笑,今日,这话她听进去了。 伺候着帝歇下后,左贵妃便自行离开了。何公公进殿来挑灯芯,对于陛下,他总是亲力亲为。 正当他欲再熄两盏灯时,帐后突然传来帝的声音: “点着吧,朕喜欢光明的感觉。” “诺。” 何公公小心翼翼地护了那烛台,静候一旁,帝随即道: “下去歇着吧,此等小事,交由下头人做。” “诺,老奴惯把陛下当作太子,惯守在此处了。” 帐后沉默了一息,再道: “幸有你还在朕身边,大雪重,夜里寒,早些休息,莫伤了身体。” “多谢陛下厚爱。” 何公公行了个礼,便要退下。帐中人忽而问道: “你说,言语如何最动人心?” “奴以为,甜言蜜语最动人心。” 帐中人却不认同,他冷静道: “你错了,半真半假,最动人心。” 何公公俯首: “陛下英明。” 帝忽而掀开帘子,面容一半隐在阴暗中,眼神却犀利无比,对何公公道: “王玢与谢玿有私,你去查证。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地试探,或许朕早该明白。” “陛下,” 何公公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问道: “可是要这般?” “不……” 帝摇了摇头, “不必,谢玿尚有用,眼下还有一个麻烦。未到鱼死网破那一天,莫要轻举妄动。” 何公公面色森然,劝解道: “陛下,祸患常积于忽微,您现在仗着谢玿的忠,可人心这东西最是善变,防不胜防。既已生疑,何不除之后快?” “您现下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贻害无穷。况且,谢玿大有与王玢相媲之势。” “何绪,” 帝看着他,面容平静,声音里却带上几分悲伤。 “朕对朕的女儿,是真。” 何公公一时语塞,垂下了头,道了声“陛下节哀”便退下了。 每每见着谢玿,他都会想起天玑,想起她苍白的面容,流着滚烫的泪水,说着最动容的话,告诉帝王她的爱。 见着谢玿,帝王心中,却也升起一丝温情,几分牵挂。 帝看着摇曳的烛火,眼眶逐渐湿润。 第56章 约他年还作旧时人 帝的离席,让宫宴立刻变得轻快许多。 太子见状,立刻捧了酒杯来到谢玿身边,面上却无喜色,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絮絮叨叨,无非是关于那妖道。 “自高祖以来,励精图治,人定胜天,除却社稷宗庙之祭,鬼神之说在这宫中近绝。然此番父皇所为,确实令我忧心。” “不论真假,能得陛下欢心,便是王道。” 谢玿接过话头,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一直垂着眸,未曾抬头与太子对视。 太子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置在桌上,眼中尽是不齿,咬牙切齿道: “不过是妖言惑众罢了!” 随即他敛容,面色和缓,看向谢玿关心道: “你近来如何?西北苦寒,身子可还舒爽——你的嗓子似乎不大舒服?” “多谢殿下关心。话虽如此,臣一番打听下来,那国师确实有真功夫。” 太子将眉一蹙,冷哼道: “不过是花言巧语。” “那正道,自称神算,却尽算些无关痛痒之事,父皇却好似乐在其中。” “先前,他秘报父皇推得一卦国运,神经兮兮的,父皇只能好生哄着他,来套取他口中的‘天机’。” 谢玿摇摇头,道了声“无妨”,然后道: “殿下,臣此次西北之行,确实有一收获。” 谢玿抬头,见太子正一瞬不移地看着自己,于是他一字一句道: “匈奴狼子野心,不日必有一战。” “匈奴内部生变,王位易主之时,往往以战立威。” 太子俊眉一拧,长叹一声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南方也不安定,侯爷来告,南方临南诏边地,有兵马流通。我派出去的探子,尚未有音讯。” “兵马?南诏吗?” 谢玿沉思,南诏蕞尔小国,以及南疆边境其余小国,相安数十年,许是太过安逸忘忧了。 然而太子却问道: “你知道南方尚在世的领主吗?” 谢玿想了想,细数道: “淮远侯、质南侯、缇章侯、平王、邻南王、禄王、曲阳大长公主、慕明长公主。其实要论封地,拂明长公主也有块封地在南方,只是她未去罢了。” “是不错。” 太子却叹了口气。 谢玿皱了皱眉,看着他,却不开口询问,只等着太子自己说出来。 “其实南方还有一位,却也算不得领主,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即我的小皇叔。” 一听最小的儿子,谢玿疑惑: “泗察亲王?怀王已薨,且封地在北。” “非也。” “我这位小皇叔,他封号离京时尚在襁褓之中,封号‘濯’。” “闻所未闻,岂不荒谬。” 谢玿心中大骇,搜遍了脑袋也没找出个什么“濯王”来。 “果然连你也不清楚。” 见谢玿面露疑惑,太子解释道: “濯王生母是位不起眼的常在,若说不起眼,可她有因容貌有几分像孝德慧光大皇后,与先帝有过一段时间的真情。” “濯王刚出生那阵子,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镇守西北,恰好西北生变,连累常在母家满门抄斩。” “濯王身有残缺,母家又遭此大难,先帝下旨将他与常在一同赐死。可先帝仁厚,到底舍不下这孩子,私心留他一命,却也不愿再见他。” “于是封土赐爵,叫乳母秘密带其出宫,并许诺:只要他活着到达封地,便许他自由身。” 谢玿沉吟: “所以这位濯王活着到了封地,从此隐姓埋名?可为何,我从未听过他?” “差不多。”太子掂量了一番,道: “这位濯王离开京城时还是初春,天寒地冻,往南去又适逢雨季,若非乳母不离不弃,怕真是活不到封地。” “不过,也是那位乳母到达封地后,含泪上书请求先帝就此忘了他。” “先帝听闻幼子在世,心生歉疚,道他造化非凡,仍将其写入宗碟,密发圣旨,免去濯王职权,不必治民、不必觐见、不必述职,此后朝廷几乎失去了这位王爷的讯息。” “他的封地在何处?” “交州?还是桂州地界?总之他行踪成迷,是个漂泊在外闲云野鹤般的闲散王爷。” 濯王出生及离京是在当时太子戍边时发生的事,而后濯王之事一切从密,与朝堂断了联系,谢玿不免好奇: “陛下可知濯王的存在?” 太子说出自己的思量: “我猜父皇一开始是不知的,不过现在可说不定。” “父皇践祚后,与太后周旋心力交瘁,无暇他顾,旧宫下人所剩无几,濯王如同子虚乌有一般,渐渐为人所遗忘。” “我还是先前祭祖,宗碟上瞧见濯王,可真是吓了一跳,派人四处打探,传回来的消息却少得可怜。这个濯王,在南方活动范围很广。” 谢玿仍觉不可置信,万般不解先帝的行为,叹道: “一个有封号的王爷,竟如此放任自流。且不说皇室血脉流落在外,他有名有分,不受朝堂管束,这分明就是埋下一个隐患。” 太子道: “或许是先帝对他心怀愧疚,也不愿他卷入斗争。先帝也是存了份侥幸,濯王之名,天下几乎无人知,故而无人信服。” 谢玿却不赞同,皱着眉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无人知,他的身份摆在那,若他有意拿自己的身份做文章,未必不会聚集一批拥趸者,乱这天下。” 谢玿忽而明白了什么,看着太子问道: “殿下,您特意与我说起濯王,莫不是怀疑兵马是他所为,恐其意图造反?” 太子点点头,忧心忡忡道: “濯王有名分,逍遥自在,又有一块封地,财力不算弱。且其不受管束,可能因当年事对先帝怀恨在心,如何不叫人生疑?” 谢玿抿了口酒道: “殿下,莫要先入为主是好,要论野心,禄王、岭南王,也不遑多让。” 太子有自己的理由: “禄王、岭南王不和,同封南方,相互掣肘。” 谢玿笑了笑道: “殿下糊涂了,人心朝夕易变,既有抗衡,又岂知他日两人不会回心转意、相互勾结?” 太子还要再说什么,见谢玿举起酒杯,太子伸手将他的酒杯截下,皱眉道: “你身子不好,莫再饮了。” 谢玿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么,眸子黯淡了些,道: “不过是次小伤。” 太子却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 “若真是小伤,你也不会卧床数月,伤及根本。” 见谢玿神色有些落寞,太子放柔了声音宽慰他: “是我唐突了,没事,都过去了,六妹在天有灵,是不愿看到你这般糟践自己的。” 末了太子略有些责怪的韵味道: “你身子不好,瞧你的嗓子,哑成什么样了,整个人神情恹恹,声音虚浮。” “殿下,”谢玿无奈,“您又夸张了。” 太子却不以为然,继续道: “你这身子骨还比不上父皇,父皇不嗜酒,酒量却好的出奇,鲜少喝醉。父皇身子硬朗,酒于他是良药,于你而言却是是毒药。” 谢玿却立即抓住了太子话中的重点,怔了怔,皱眉问道: “陛下酒量极好么?” “是。” “陛下可曾喝醉过?” “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两次。今日却奇怪,尚未尽兴,父皇倒先醉上了。” 随即太子想到什么,愤愤道: “定是让那妖道迷惑了心智,拖垮了身子。” “殿下——” 谢玿颇是无奈道: “您有些醉了,当心祸从口出。” 太子却露出轻蔑一笑,手指了一圈宴上之人,嗤道: “你瞧,这才是真正的祸。” 太子浅笑着起身,拍了拍谢玿的肩道: “皇长孙还有劳你多教导,他与你亲近些,先前还想着让你当少傅,只是父皇必定不会应允罢了。” 谢玿笑了笑,道: “多谢皇长孙厚爱。” 太子冲谢玿笑了笑,端着酒杯离开。 宴会接近尾声,谢玿眼见着雪要下大,率先请辞离席。 夜已深,满城人声寂静,只听见车轮轧进雪地的挲挲声 谢玿端坐在车内,双目轻阖,脑中闪过帝与太子之语,他长呼一口气,不安的情绪躁动着。 谢玿睁开眼,抬手掀起车帘,冷风卷着雪花如洪涌入,狭小的车厢里霎时被寒气灌满。 几瓣乱飞的雪飘落在谢玿颈间,凉意吹散他身上的酒气,安抚他的情绪,使其清醒了许多。 十年来,小心翼翼的试探,尝试放下,想要释然,苦求解脱,却怎么也做不到。俞想忘,记得愈发清晰,俞不敢忘。 谢玿吐出一口气,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原来是假的,只是想博取同情。 陛下字里行间,无一不是情,可惜无一是他装出来的。 陛下应当猜到王玢与自己关系非凡吧?不然,何必刻意提起他。 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害怕陛下发现,却又释然陛下发现。 终于不必费劲心思去伪装,终于可以在听见旁人诋毁王玢时光明正大地护着,哪怕接下来动辄身首异处,他却可以让陛下知道: 你弃如敝履的人,我视若珍宝。 有人费尽心思忘掉一个人,有人拼尽所有记住一个人。 两行清泪落下,苍白的手掩上面容,压抑的吐气声被风雪吞没,藏住了那一声声令人心碎的哽咽。 他在席上唤你阿珏,声声动容,我便当了真,我忍住流泪的冲动,好似终于看见你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可转眼,发现只是一场骗局,什么酒后真言,不过是刻意为之。 帝王捧出的心是假的、黑的、腐烂着,散发恶臭。 若再看见陛下因提起王玢而露出的惶恐的神色,谢玿会像胜利者一样笑出来。 是的,你杀了一个王玢,却又造出一个王玢,我在试探你,你也在试探我。 你害怕了,我如愿了。 谢玿下了马车,眼圈还有些红,一抬头,就看见门前撑伞站着的资良瑜,虬梨青伞的伞面上已落上一层雪。 两人对视着,谢玿心里忽有些庆幸。 资良瑜走下来,来到谢玿面前,为他遮去风雪,仔细地看着他的脸,眼里满是心疼。 谢玿有些难为情地把脸别过去,资良瑜想碰碰他,却又不敢抬手,想开口安慰,又怕没有立场。 资良瑜再仔细瞧他,还是这张熟悉的脸,却失了曾经的明媚,染上时光的冷峻,目光凌厉,薄唇紧抿,清冷至极。 谢玿的眼角爬上细微的纹路,眉宇间也透出沧桑,资良瑜久久凝眸看着谢玿鬓边的白发,心痛无比。 好难过,曾经才束发的少年,转眼已至而立,青丝染上寒霜,年少一去不返。 注意到资良瑜的目光,谢玿难堪道: “别看了,难看,我已经老了,这白发吓到你了吧?” 资良瑜强忍心酸,摇摇头,道: “不难看,好看,像枝头的梨花。” 谢玿低头笑了笑,资良瑜看着,忍不住在谢玿鬓角落下一个轻吻。 谢玿一愣,资良瑜自知失礼,垂眸掩去神色,开口道: “抱歉,我……” “无碍,真情使然。” “你等我很久吧,外头这般冷,真是傻傻的,进去吧。” 资良瑜心里一暖,与谢玿并肩而行。 资良瑜想,谢玿或许是有点接纳自己的吧?他在意谢玿,斟酌了一番,略有些迟疑地问道: “可是陛下说了什么,叫你伤心了?” “陛下他……” 谢玿欲言又止,心里五味杂陈,语气复杂道: “我只是不甘心,他不值得你……帝王哪有真心,伴君如伴虎罢了。” 见谢玿肯回应,资良瑜笑道: “既然你都知道,何必为他生气?” “我不是为他,我是……” “你忘啦?王玢早死了,为一个死人,不值当,气坏自己。再说了,王玢到死也没恨过他。” 谢玿听着,闷闷不乐道: “所以说,你傻,从前是,现在也是。” 话语一顿,谢玿继而道: “不过幸好,你还在。” 资良瑜心里欢喜疯了,面上却只是浅笑,他怕他一下乐而越界,故而克制自己。 “良瑜。” “嗯?” “我这般厌弃帝王,你会怪我吗?毕竟你曾经视他为挚友。” “你糊涂了,我只为你而来,旁人如何,与我无关。况且,就算是王玢站在你面前,同样的问题,他也会回答不会。” “为何?” “因为在他心里,你不比帝王分量轻,你亦是他的唯一,是他全心全意去爱的人。” “无论如何,我永远支持你。” 谢玿不争气地红了眼眶,偏头抬手克制眼泪。 两人在风雪里缓缓而行,谢玿忽而想起当年他对王玢说的话: 年年岁岁,世世生生,恋我如故,爱我如初。 “得遇君,三生有幸。” 第57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翌日。 朝会之后,谢玿随帝一同前往御书房。 帝挑了个舒坦的姿势坐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坐着说。” 谢玿不为所动,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淡然道: “臣还是站着说为好。” “随你。你要和朕说什么?不在朝会上提,却要和朕私下商量。” “自然是听到些趣事,与陛下分享。” 帝坐直了身子,好奇道: “什么趣事?” “世有居安国,国师妖心祸国,君王亲之信之,自取灭亡也。” 言官谏臣,皆忠言逆耳,动辄触怒龙颜,身首异处。无论天威如何,君王有过,不可无视,此一番项庄舞剑、意有所指,乃是谢玿为人臣者之职责。 何况,此人到底是君,君不贤,苦难的是这天下。 好在帝没有发作,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谢玿,接了一句“确实有趣”,然后道: “此国仅居安而不思危,国师一人之下,却妖心祸国。幸而朕则不然,朕自以为朕之国师,尤善也。爱卿意有所指,若有言,不妨直说。” “陛下认为是幸事,臣却为此心忧。” 谢玿拱手,谏言道: “陛下,臣素闻天子之真,不闻鬼神之善。天子有德,上天闻之,则四海平顺,奸恶息攘。鬼神不善,自古使然,圣人犹耳提面命‘敬鬼神而远之’,怪力乱神,望而生畏。” “殷商以鬼神立,而终亡矣。商王于鬼神,不可不谓之诚,然不足以承天命,足见矣,此为君不贤明而鬼神不善。” “故臣以为,天下之大德莫过于君善而贤、雅而闻、敏而聪。君如此,则选贤举能,讲信修睦,四境相安,天下乖顺,故可行大道、至大同。” “如今陛下反行其道,以鬼神之说,蒙蔽圣人之明,以不善之道,易明明之德,以天子之真,从灵媒信言,纵使享极一时,然民多衔之,信不善也。” 谢玿神色略显凝重,语气诚恳: “愿陛下从天下之德,勿轻信鬼神之说。” 帝突然笑将起来,感叹道: “朕最喜欢你用这般方式谏言朕,听来舒服,也颇有启发,朕格外偏爱像你这般的文士。” 说罢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颇有些戏谑道: “爱卿所言不假,不过朕倒是觉得,爱卿所言鬼神,不过方士之属,妖言惑众者尔。今国师之神灵,实乃上真仙人,非灵媒之流可相比拟,朕欲从之。” “然而,爱卿有心,朕自然欢喜。” 谢玿见帝如此维护那国师,反问道: “陛下信为何?” “国师所言,一一灵验,天下大事,尽在国师掌握之间。” 谢玿固然生气,十年来陛下也算勤政爱民,如今国力强盛,为君者却开始放纵,耽于妖道,谏言多采而不用,坐吃山空的道理,人人都懂,偏偏至尊者不懂。 现天下盗贼横起,边境不安,而天子却信奉妖道,纵于声色,叫谢玿如何安心? 谢玿连官腔也不打了,冷言讥讽道: “国师如此神灵,可安四境吗?可平内乱吗?可逆水旱吗?可岁丰登吗?” “流荧坠东海之滨,可保东海十年太平,可陛下可知半月前,东海才刚平定盗乱。” “陛下,天子视听在八方,而非上天,上苍有好生之德,而以民众为耳目。四境之所睹,乃上天之所闻,陛下若真要上达天听,不若殷勤治民。” “您莫只知听道楼之巍然,独不见四境之飘零。” 帝再容忍谢玿,也不喜谢玿总揪着国师之事,指点他安于现状,不兴政事。 他是老了,也愈发力不从心,可他自认不糊涂,他的盛世才刚开始,怎么会圮于朝夕? 这是他打下来的江山,他是天下之君,身为臣子,如此僭越,不妙。且谢玿未免太杞人忧天,他不爱听。 “丞相若没有那通天的本事,为何要指责国师的不是?这是小人的做派。” 谢玿冷哼: “若巧言令色、鱼肉百姓者为君子之派,那臣宁愿做小人之流。” 谢玿压低身子行了个礼,便要退去。 帝紧紧地盯着他,突然出声道: “谢玿,你站住。” 谢玿闻言驻足回首,帝的神情晦暗不明,颇有深意道: “国师之事,日后再议,朕有一事,积于心间,如鲠在喉,向……爱卿请教。” “爱卿,你对王玢有什么看法,除却他的身份?” 帝明明可以等一等再问谢玿,只是谢玿横眉冷对的姿态,令他忆起一位故人。纵使帝心里已有答案,却还是想听谢玿亲口说告诉他。 谢玿一顿,既然陛下已生疑,他也不想再瞒,坦然道: “王玢很好,臣心悦他。” 帝的心陡然一紧,追问谢玿: “如此奸臣,为何你独独觉得他好?” 谢玿到底知道些什么? 谢玿看着帝王,既然帝会这般问,想来还有转圜的余地,故而他道: “王玢待臣好。” 含糊的回答,令帝迷惑,十年过去,很多细节他已记不清了。若是谢玿因王玢待他好而喜欢王玢,倒也无可厚非;若是还有其他原因…… 帝转念一想,不会,谢玿怎么可能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他多想了,只是谢玿会喜欢王玢,确实令帝觉得不是滋味。 嗯…… 不行,若谢玿知道当年真相,恐其心怀怨念,只怕夜长梦多。 如此祸患,还是要除去他。 “那公主呢?你确实爱公主吗?” 谢玿拱手,道: “陛下,此乃臣之私事,恕无可奉告。” “纵使嫄媗是朕的女儿?” “纵使。” 帝盯着谢玿,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个洞来,意味深长道: “爱卿对王玢的心悦,朕颇为不解。朕听闻有男子交媾,合欢行云,抵足而眠,朕深感恶寒,如此有违人伦,实乃罪不可赦。不知爱卿以为如何?爱卿可否……” 帝刻意停下,等着谢玿回答。而谢玿面容平静,声音清越: “臣以为,两情相悦,非为罪过。” “那你与王玢,是两情相悦吗?” 帝如是问道,而后神情严肃道: “谢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两士相欢,必损其一,此一罪也。” “阴阳调和,天人之道,自创世而固然,阴阳失衡,此二罪也。” “夫妻人伦,男女纲常,祖制也,两男相欢,有悖祖制,此三罪也。” “恶习浸染,男风盛行,世无伦常,国无幼子,此四罪也。” 谢玿没有接话,帝又忽而想到什么,颇为难以启齿道: “朕听闻你与卫邈有染,你可认?” 谢玿抬头,直视天威,带上些怒意问道: “不知陛下从何处听闻此等荒谬之言,平白污人清白?” “卫卿与臣不过点头之交,除却朝政素无往来,如今却被如此诽谤,不知是臣连累了卫卿,还是卫卿连累臣,还请陛下明察。” 帝的声音里带上安抚,道: “是朕多心,朕定当严惩造谣生事之人。” “只是谢玿,你要记住你爱错了人,一个乱臣贼子,非为良人。你与公主如何,朕既往不咎,你莫要告诉朕,你对那逆臣尚有情。” “罢了,你退下吧。” 谢玿内心难过,却还是行礼道: “陛下明鉴,斯人已逝,臣自有分寸。” “甚好。” 谢玿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何公公上前来奉茶,帝的目光一直落在殿门口,神情阴冷如吐着信子的蛇,道: “瞧见了吗?他与卫邈清清白白,强行攀附,便会动怒。可王玢,呵呵,他说心悦,他甚至说‘两情相悦非为罪过’,好一个爱憎分明的谢玿。” “朕还心存幻想,怕朕曲解了他二人的关系,你说的对,养虎为患,早日除之,谢玿与王玢不过一路货色。” 何公公躬身,道: “陛下英明。” 帝心情愉悦,道: “多亏了国师指点,叫朕看清他二人的真面目,朕去瞧瞧国师。” “是。” 第58章 妖道之心深不可测 听道楼。 暮云叆叇,远空低迷,寒风瑟瑟,才吹去暮雪,又落纷扰于人间。 一袭素袍的青年凝眸望着苍白的帝京,白玉冠旁垂带乱舞,鬓发被两颗蓝珊瑚珠压在身前。摘下那张素色面具,分明是天上颜,却无仙人心。 他的眸光寒透十日霜,平静的面容下,心里落着漫天飞雪,不停不停,厚厚地积了一层,掩不去的断壁残垣,洗不净的满门鲜血。 天子为何?天下为何? 天子无道,天下负我,不叫这社稷大乱,如何叫我甘心?拿什么来平我满腔怨恨? 身后传来脚步声,司乾才将目光收回,戴上面具,转身,看着来人。 正道着黑色斗篷,身形伛偻,斑白的发在两鬓狂舞,他看着眼前的天师,道: “陛下分明知道谢玿的秘密,却轻易放过了他。” 点到为止,只等天师自己接话。 天师抬步,自正道身旁走过,道: “可见皇帝极其倚重谢玿。” “陛下也依仗你。”正道说。 “不,”天师眸子微垂,“不及谢玿。” 正道愣了两秒,随即面露狠戾,道: “国师,你必须除掉谢玿,他是这天下最大的祸星。” 天师停住,微抬眸看向正道,不觉在心里冷笑。 他自然会取谢玿而代之,可却不是为了这天下。既然谢玿是祸星,不妨留他一命,和这天下好好玩一玩。 而这正道,看似是一心为这天下,实则不过是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左右不过是利用关系。 “皇帝因天而畏我,可皇帝因人而畏谢玿。你可知,多少次,皇帝才贬了谢玿,又巴巴地追命复起。” 天师说罢,冷哼一声,眼神不屑: “他拥趸者众多,人言可畏,皇帝也要忌惮三分。欲除去谢玿,难上加难。” “那便以天道压之。” 天师闻言嗤笑两声,又闻正道说: “谢玿不是在变法么,你尽可借题发挥。” 天师略勾了勾唇角,抬手虚指了正道一下,问道: “正道子,怎么?变法不是好事么,你不是自称走天下之道吗,何不鼎力助之?” 正道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变法虽好,可若是谢玿,则必成祸事,天下已乱,不能再火上浇油了。” 天师却不吃他这套,嘲讽道: “所以你宁可置之不理,纵使白骨露于野,道路尸相望。” “你不懂!” 正道情绪激动,道: “若放任祸星不管,才会像你说的这般,生灵涂炭!” 天师轻笑,音色如清泉,啧道: “我不懂?正道子,我比你懂的多了。” 正道嘴硬: “我是为了这天下苍生。” 天师毫不留情地点破: “我早说过,你那道,不过百人,以一族之人均于天下,又何苦蒙骗于我?” 他笑了两声,饶有兴趣道: “我突然很好奇你卜的卦为何了,能让你一夜白头,年华不再,能让皇帝魂牵梦绕,格外看重。” 正道心里一紧,他当然不肯告诉天师他那卦象,他这一生,动用两次禁术,折去二十年阳寿,可到头来,却落得家族式微、前途未卜,都怪那谢玿! 可是,现下他已无力再卜天命了,他定要破这死局,哪怕赔上整个天下。 然而眼前人,这位国师,正道却什么也卜不出来。正道本欲深入窥探,然而卦象空空如也。这国师定然是颗异星,是敌是友,尚未可知,正道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正道并未因天师的嘲讽而恼羞成怒,他只是否认道: “百人亦是苍生,众生皆苦,我岂能不渡?不过是祸星一日不除,便一刻也不能放缓,唯有借助国师之力,方可除去祸星,庇佑天下生灵。” 天师的表情冷然下去,只是正道看不见,他什么也没说,丢下正道一人,转身离去。 蠢货,若无他这颗异星,谢玿又怎会从伴星变作祸星? 苍生苍生,不行大道,何谓苍生。 卖女求荣者,又能是什么好货色? 他改主意了,他便是要用这颗祸星,为祸天下。他倒要看看祸星是如何让着天下不虞的,届时,他定会捧场高呼。 天师回到自己屋内,静心打坐,预感到有客人来了,天师眼里闪过厌恶。 “皇上驾到!” 天师起身,揣手静立门前,见天子阔步走来,天师微微颔首,帝随即大手一挥道: “不必行礼!” 何公公无奈,天师大人也没有要行大礼的意思。 帝往榻上一坐,天师走过去想为他奉茶,帝立即阻止道: “天师身子金贵,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便好——何绪,给天师看茶。” 天师闻言放弃,回到帝身旁与他相对坐下,何公公奉上茶之后便自觉退离屋子。 帝环顾这简朴的堆满经卷的屋子,中间摆着一卦盘,旁边放着装箸草的竹筒,内间只设了一张小榻和小方桌,外间则有一张大方桌和数架经卷。 帝顿觉不妥,对天师道: “你这屋子什么都缺,太简朴,配不上你的身份地位,连熏香也没有。” 天师端坐,摘下面具,露出自己的脸,微微笑道: “修道之人,不追求物欲,清静些好。我这什么也不缺,陛下若想闻熏香,我这虽没有价值连城的龙涎香,却有千金不换的芸香。” “朕可瞧不懂你这满屋的卦文,有你在,朕放心。” 天师掩面饮茶,掩去冷淡神色,和声道: “陛下过誉。” 帝闻言“嗯”了一声,倚在小榻上,神色有些疲惫。 天师将帝的神情尽收眼底,语气平淡道: “陛下是为丞相之事忧心吧?” 帝赞许地看着天师,笑了笑道: “什么都瞒不过你。” “若非你告诉朕至上宝玉有十年因果未断,恐结恶缘,朕倒是想不到那方面去。谢玿之事,朕确实忧心,他越发在朝里朝外得民心。” 天师内心无比嘲讽,面上却挂着得体的笑,温和道: “丞相民心所向,陛下该心生欢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若天下顺服于丞相,便是顺服于陛下。” 帝闻言心一沉,面露阴郁,天师略微抬眸,瞧见了,起身端起帝的茶盏,道: “我为陛下添茶。” 转身刹那,天师唇角勾起,眸色深幽。 天师人出了外间沏茶,帝却因他的话陷入沉思。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天下顺服于他便是顺服于自己么?可若谢玿不甘于一人之下呢?那又该如何? 帝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红衣似火,驻足回眸,朝他温和一笑。 帝眼神一厉,忘不掉,根本忘不掉,如鬼魅一般,缠在他心间十年。 谢玿!朕已经,再也不能容下你了。 天师站在门口,静静欣赏帝的神情变化,看够了,微微一笑,缓步走来,将茶盏放在帝面前,道: “陛下神情甚是疲惫,若是不嫌弃,可在这小憩一会。” 这话似有魔力一般,帝当真觉得一股浓浓倦意袭来,他最后看着天师,嘟囔道: “也好,有你在,朕安心……” 语毕眼前一黑,帝倚着小窗,沉沉睡去。 天师悠然抬手,抿了口茶,回味了一番,神情享受。随即他将目光落在帝的茶盏上,十分嫌弃地啧了一声,道: “可惜了,上好的茶。” 待细细品味完一盏好茶,天师从容起身,将帝推倒,随意摆正身子,再从帝头上揪下一根头发,两指拈着,朝外走去。 行至门口,天师驻足回首,阴冷的目光落在榻上之人身上,手指收紧,颇为咬牙切齿地低吟道: “皇帝!” 第59章 神明难为缘分二字 谢玿满心疲惫地回了府,一进门,孙考勤迎上来,一边跟着谢玿,一边双手递信,道: “爷,老夫人来信。” 谢玿扫了一眼,吩咐道: “拿到书房去。” “是。” 孙考勤转身要走,谢玿叫住他,问道: “良瑜公子呢?” “回爷的话,公子和小姐在一块听先生授课,小姐说公子与她年龄相仿,正是发奋读书的好时候。” 谢玿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疲倦的心也有了一丝慰藉,语气也变得轻松些: “由他们去。” 走了两步,谢玿又转向孙考勤,从他手里拿过信,丢下一句“罢了我去书房”,便阔步离去。 孙考勤站在原地目送谢玿离去,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的少爷哟,自从老爷西去,夫人又丢下少爷,带着大半个家回了苏州,留少爷一个人撑着整个谢府。 他看着谢玿长大,也看着谢玿从无忧无虑的公子,变成不苟言笑的老爷。 朝堂之事,一府管家,怎么说得清呢?可他只知道老爷升迁贬黜,回来也没什么笑脸,他看得见谢玿身上岁月走过的痕迹。 他只希望老爷好好的,谢府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就够了。 谢玿穿过一条游廊,过了拱门,隐隐听见先生的声音,原来他不知不觉的,走到学堂来了。 谢玿的脚步放缓,最后停下,他远远地看着堂中的少年,埋首执笔,身旁坐着谢皦。 先生在堂上讲授诗书,资良瑜时而抬头应和,时而低头沉思,先生讲得高兴了,便眼带笑意,画面和美。 檐上积雪,堂下少年,谢玿心弦大动,只觉得好景迷人,痴痴然迈不开步子。 堂下清风,吹入心间,安抚他烦闷不安的心。 谢玿伫立许久,眼角干涸,心灵却湿润了。少年的王玢,也曾如此、如此美好吧? 有人如此,有景如此,此刻隽永。 不知站了多久,谢玿才舍得离去,他启步,衣袖带风,朝来路走去。 堂中少年忽抬头侧目,望着那一抹身影消失在一片苍茫中,少年抿着唇,眉头微蹙,不知作何感想。 先生不由得被牵引得朝堂外看去,只见满园雪色,不觉奇怪,执鞭轻叩桌面,唤回学生的神思,朗朗书声又起。 谢玿回到书房,传下人来生好炉子,他则坐在案前,书案上摆着那封信,却不曾拆开,保持着这个姿势。 有人推门进来,谢玿回神,抬头一看,正是资良瑜。谢玿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和皦皦在一起听课吗?” 资良瑜浅笑,在谢玿对面席地坐下,道: “我瞧见了你,见你站了许久,有些担心,找个借口来寻你。” 谢玿垂眸,掩去突如其来的一丝羞赧,笑了笑道: “你都看见了?本想回书房,不知怎么,就走到学堂去了,许是是有想见之人罢。” 资良瑜看着他,嘴角带着笑意,眼里满是柔情,却不敢接他的话。若他是王玢,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谢玿抬眸去看资良瑜的神情,见他看着自己,谢玿转移话题道: “对了,昨日匆匆忙忙,未曾好生安顿你,只和皦皦吩咐了一下。住得可还舒服?可缺了什么?” “一切都好,我很喜欢。” 这种语气,让谢玿愣了愣,很熟悉,内心微涩,却只余模糊的画面。 说不出的感受,谢玿低头苦笑了下,就此陷入沉寂,资良瑜也不离开,只是陪他干坐着。 屋子渐渐暖和起来,起初还有些寒气。现下整个人浸在温暖的空气中,心绪也会放轻松许多。 谢玿忽而开口道: “我有些烦闷,也有些茫然。” 资良瑜目光温和地看着谢玿,无声地鼓励谢玿继续说下去,谢玿抿了抿唇道: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你知道的,我与王玢的关系。然而陛下与王玢势如水火,不对,是陛下,害死了王玢,王玢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 “你都知道了啊?”资良瑜笑了笑,问道。 谢玿神色变得落寞,低声回答: “知道。” “他瞒我瞒得真好,像个傻子一样。” “因为我都知道了,所以我恨,恨帝王无心,恨我无义。” 资良瑜神色逐渐严肃,出声打断谢玿: “谢玿,这不是你的错,不怪你,他做的所有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过不了自己这关。” 资良瑜沉默了,伸出一只手,握住谢玿的手,越握越紧,他的手温暖干燥,充满力量。 谢玿先是一愣,随即回握住资良瑜的手,调整好情绪,道: “十年来,我从不敢将我的感情暴露在陛下面前,我每每提起王玢,陛下都会动怒,他真的恨极了王玢。” “我不敢叫他知道,我还有未竟之事,我与他共同的理想,为此,我杀了许多人,手上沾了许多血,包括,我的结发妻子。” “一个人到底要多狠心,才会亲手杀了对自己有情有义的妻子,我甚至……对她有情,可我杀了她。我曾想过,若我再藏好一点,若我再沉稳一点,她不必去死,可我亲手杀了她,我就是一个畜生。” 谢玿并未去看资良瑜的神情,自然也没发现他眼里满满的心疼,谢玿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可是到头来,还是被陛下发现了,我起初很害怕,之后释然了,我觉得,若陛下要杀我,那我便随王玢一起去了,我已经不想再藏着了。” “可是……” 谢玿视线上扬,偏向一旁,怕眼泪会流下来,他呼了口气,强颜欢笑道: “我已经做好最后一次面圣谏言的准备了,可是,可是你知道吗,陛下,他……他压根不在乎。” 谢玿的声音带上一丝哽咽,他一手掩面,强忍着,心里却越发苦。 “他不在乎我和王玢什么关系,他轻飘飘的,三言两语打发了我,我突然觉得我这十年,这十年我像个笑话一样,自以为是地躲躲藏藏,我甚至为此,杀了那么多人。” “我一遍遍安慰自己,不要心软,都是为了我们,可是他们哪一个不是无辜的?我为了一件蠢事,白白杀了多少人,多少人,曾经苦苦祈求我放过他们。” “后来,我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为了我和他的理想,还是为了我这一条贱命,为了这些荣华富贵,为了我自己能苟活于世。” “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藏这十年,藏了个笑话。” 眼泪打湿衣袖,谢玿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既觉得难过,又觉得委屈,他只是紧紧地抓着资良瑜那只手,低声问道: “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资良瑜重重地叹了口气,谢玿听见了,泛红的眼看向资良瑜,见他正看着自己笑,可那双眼里是无尽的难过。 谢玿不解,哑着嗓子问道: “你叹气做什么?” “我高兴,但是又难过。” 资良瑜看着眼前之人,明明是年至而立,可此刻他眼中看见的,是那个受了委屈一边自省一边难受的少年郎。 资良瑜语气怜惜,道: “怎么还是以前那个笨蛋,不怪你,谢玿,无论是你说恨自己无义,还是你说自己面目全非。” “王玢有意隐瞒你,你对他做了什么,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是解脱,你却困在当年了,若一定要拿什么来证明真心,十年守候,还不够吗?” “如果你真的面目全非,此刻做什么要这般哭呢?多大的人了,哭起来可真不好看。” “你若真的变得无情无义,只是为了荣华富贵与苟且偷生,何故天下皆闻你贤名,何故要这般为了天下鞠躬尽瘁,何故这般年轻,却白了头?” 资良瑜两手紧握谢玿的手,满眼心疼,语气诚恳: “何况,你的忧虑不无道理,皇帝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惯会演戏,是十足的两面三刀之辈。你现下声名正盛,只恐怕他早对你心有不满,有意打压你,只是忌惮你手中权力。” “如今知你与王玢关系匪浅,他疑心甚重,拿不准你是否因此对他怀恨在心,更不可能轻易放过你,只怕是起了杀心。不借机惩处你,一是因为你尚且有利用价值,二来也叫你放松警惕,待你犯错,他必定借题发挥。” 资良瑜眉头紧皱,目光锐利,看向谢玿时却只剩担忧,道: “谢玿,你并未想错,帝如今定是与你心存芥蒂,只是未显露出来罢了。” 谢玿此刻的眉头蹙起,目光凝重,思虑着资良瑜的话。 资良瑜见他这般凝重,故作轻松地打趣他道: “谢玿,怎么一到和王玢有关的事,就总这般渴望侥幸?如此却失了分寸。” 谢玿神色和缓,抱歉一笑道: “也许是因为我总希望他有至上气运吧,得遇明君,得其所地活下去,不必悲苦死去。” 资良瑜看着他,灿烂一笑,告诉谢玿: “不必祈盼,他已经有了。” 得遇君,三生有幸。 谢玿看着他的笑,也被这笑容感染,心情变得明朗,沉吟着: “是吗?我也是。” 两人对视着,忽然笑起来,方才阴郁的氛围一扫而去,现下各自心里都是轻松。 谢玿看着资良瑜,忽而很好奇资良瑜是如何看待国师的,便拍拍资良瑜的手道: “良瑜,你可知如今那国师的来头?” 资良瑜疑惑: “国师?” 随即抱歉一笑道: “自入世以来,便未曾动用神力,亦不知凡尘如何变化。” 谢玿悟,告诉他道: “那国师,旁人尊称‘天师’,自我第一次去西北,他被人引荐给陛下,为陛下赏识,册封为国师。” “此国师来历不明,却有通天法术,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用其所学所知,魅惑主上,荒淫无度,宴享豪奢,我只怕他有意染指朝堂,为祸苍生,实乃妖道。” 资良瑜听罢,陷入沉思,他忽有些后怕,颇为难为情地看着谢玿。 谢玿瞧见,担忧地问道: “怎么了?” 资良瑜面带歉疚,如实相告: “这妖道,恐怕与我脱不了干系。” “凡世缘分交错,如经纬,繁而有道,牵一发,动辄全局变化。我擅自入世,扰乱凡人之缘,这妖道来得这般蹊跷,又正与我时间对上,只怕结的是仙缘。” 谢玿大惊,见资良瑜神情略有些沮丧,他定了定心神,握着资良瑜的手,柔和一笑道: “那又如何,我与你同在。” “若要深究,你会这般做,原因在我,再往上推推,又不知要推到何处去,即使是神明,也理不清缘分二字,顺其自然便好了。” “况且,至少我已经知道了,那国师既结仙缘,必定不凡,是个有真本事的,要万事小心了。” 资良瑜愣愣地看向谢玿,谢玿则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对神明来说,岁月漫长,仿佛是静止的,当他第一次在谢玿身上瞧见岁月的痕迹,方解岁月无情。 可是瞧着眼前人,神明满心欢喜,悟出一个道理。 岁月无情,然人有情。 任尔倏忽,此情如故。 第60章 君知我悄然启心扉 谢玿见资良瑜一直看着自己,低笑两声,感叹道: “像做了一场梦,我从未想过会有与再你相会的那一天。” 他垂眸,清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忧伤: “在梦中,醒来时,怕那只是一场永远抓不住的幻觉。” 炉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资良瑜美眸含情,望着谢玿,呢喃着“谁又能分得清”。语罢他回神,略感无奈,暗骂自己竟这般患得患失,随即问谢玿道: “既然那妖道因我而生,又实力不凡,不若让我去会会他?” “不可。”谢玿当即拒绝,道,“国师精通术法,不知他可会识破你的身份。再者,他固守听道楼,陛下时常造访,若撞见他,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莫再因他而弃我而去了。” 资良瑜笑: “皇帝再如何,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伤不得我,你尽可放宽心。” “我不想你身处险地。” 谢玿略微摇头,嘴角带上一丝弧度,如是道,接着他说: “我有疑惑,还需你解答。” “愿闻其详。” “若我没记错,你说你是私自入世,你也曾说过,你是司命,想必是擅离职守。既如此,你在此间,想来不可随心所欲,是也不是?” “是。” 资良瑜一听谢玿过问自己,顿觉心情愉悦,语调轻快,与谢玿娓娓道来: “我身上的衣裳,乃是神器所化,可掩神息,叫上头不轻易发现我。故而我不可动用法力,亦不可造下杀孽,此时虽以人身入世俗,受天命约束,可我到底是神,稍不留神,便可断人生缘。” 谢玿心里一紧,自己都未察觉到内心的紧张,问道: “若被发现会如何?” “自然是会被抓回去,九重天有金甲卫,镇守执行,皆为他们。若事态严峻,或许有神明亲自擒拿,也算是一种排面。” “良瑜!” 谢玿语气严肃,有些生气道: “莫胡说。” 资良瑜笑眯眯,谢玿无奈地叹了口气,告诫他道: “千万,千万要小心。” 资良瑜笑着打趣他: “谢玿,你这是舍不得吗?” 谢玿本想挣扎一番,可他自己掂量掂量自己的心,老实承认道: “我确实舍不得,我想你陪着我,久一些,直到日子尽头。” 资良瑜莞尔,柔声回应: “我会的。” 谢玿点点头,思量了一会,同资良瑜商量道: “至于那国师,你莫出手,我想我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乃江湖术士,亦擅术法,或许可以镇住那国师。” “说起来,我会与此人结缘,还是因为你。” 资良瑜笑笑,眉眼弯弯,问道: “伦晚?” 谢玿略感惊讶,心思百转千回,道: “正是。” 顿了两息,他问资良瑜: “你……都知道吗?这十年来,有关我的一切。” “你可会怕我?”资良瑜问。 “只觉得有些奇妙,这十年,你也像我这般,糊涂地过着吗?” “谢玿。” 资良瑜突然唤出谢玿的名字。 谢玿毫无防备地抬眸看去,神色似有些懵懂,和声问道: “怎么了?” 资良瑜说: “我不曾体会十年思念之苦,于我而言,不过是过了十日,透过轮回目,像贼一般偷偷关注着你,我后悔我将你留在此十年。” 谢玿好半晌才消化资良瑜的话,他眉头皱起,沉思片刻,才舒展开,微微一笑道: “其实你已经受了,虽不知轮回目为何物,然而我想,你目睹这十年,不正如你亲身经历过吗?虽说是短短十日,心所承受的远比肉体更多。” 资良瑜愣住,不过闭目一瞬,沉溺轮回目中,清醒时不过须臾数日,镜中已过十个春秋。 原来早就命中注定,同受相思之苦。 “言归正传。” 谢玿的声音拉回资良瑜的思绪,谢玿道: “若能寻得伦晚,请他出手相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许可以制住那妖道——良瑜,你意下如何?” “全凭你做主。” “那便交给端明去做,只是我记着这伦晚脾气古怪……罢了,寻着再说。十年已过,江湖之大,或许再也寻不见。” 只要肯费心思,愿花时间,以丞相的能力,找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怕命数散尽,到那时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是回天乏术。 谢玿思虑深远,忽而瞥见案上的书信,对资良瑜道: “你稍等一下,我看完母亲的家书,同你一起去用膳。” 资良瑜甜甜一笑: “好。” 谢玿手拿信纸,垂眸看信,资良瑜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谢玿,眼神毫不掩饰,面上尽是喜爱与笑意。 见谢玿眉头渐渐拧在一起,资良瑜脸上的笑意消下去,目光落在那封信上,神色思索。 “母亲……” 谢玿放下信,无奈地扶上额角,目光一转,见资良瑜关心的神情,顺手将信件递给资良瑜,资良瑜接过,谢玿道: “你看看这信上的内容——自公主仙逝,近几年来,母亲格外催促续弦之事。我膝下无子,虽有皦皦,却非男子,母亲心里在意,因我忤逆之故,从不过问皦皦,实则不认可。” 资良瑜将信的内容看了个大概,原来是谢母即林妤答应不再强求谢玿续弦,但忍受不了大房无后,家业后继无人。 倒也不是不许谢奉之子谢伯远继承家业,但要将谢奉过继在谢玿膝下,作为谢玿之子,嫡出的长子。 此事谢奉与其妇谢徐氏已应下,谢伯远将改牒谢玿名下。 资良瑜看向谢玿,他心知谢玿与其兄长甚是亲厚,自然不愿意夺兄长之子,想来此番甚是恼怒谢母不与其商量便私自定下此事。 谢母一辈子循规蹈矩,想来是接受不了嫡出子后继无人,家业将落在庶出子身上,心有不甘,又不愿意太过为难谢玿,故出此下策。 至于谢奉,资良瑜自认他不是为了家产可以出卖亲子之人,若非顾念兄弟之情,又受谢母软硬兼施,不叫老夫人为难,才应下。 资良瑜看着谢玿,问道: “此刻回绝如何?” 谢玿点头,道: “我即刻写信回去,母亲此番所作所为,真叫我无颜面对兄长。兄长素来待我不薄,又为我放弃大好前程,自请离京。伯远是兄长长子,我怎做得出夺他爱子之事?” 谢玿虽面带愠色,可言语里却带着些许失落: “嫡出也好庶出也罢,都是谢家的孩子,何必分得如此清楚?母亲……是我不孝,让她在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还一直为我操心。” 资良瑜安抚地拍拍谢玿的手背,道: “老夫人爱子之心如此,你好言回绝,想来夫人善解人意,不会苦苦相逼。” 谢玿露出一个无奈又苦涩的笑,道: “但愿如此。” 谢玿即刻提笔,资良瑜着手为他磨墨,谢玿则写道: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母亲大人金安,儿已闻家音,立书以闻。 初闻家书,儿喜不胜喜,自南下一别,十年已过,其间少有会面。儿不能尽孝于膝前,常拊心懊恼,朝夕顾盼,希冀鸿雁于飞,传平安之音。 月前,儿出巡西北,初入孟冬,每日渐寒,儿顾念母亲贵体,未尝及时修书问安,此乃儿之过。 如今还京,恰得家书,幸逢其时,不知母亲贵体如何?可饭否?觉安否?家中一切好否?儿挂念于心。” 谢玿笔尖沾墨,抬眸与资良瑜对视一眼,资良瑜柔和一笑,谢玿嘴角弯出一定弧度,继续写道: “然母亲家书,儿细数珠玑,大失所望。 儿乃念旧之人,此身心有所属,故忤逆母亲,拒不续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子谢玿深谙此理,然儿不愿背弃吾心,望母见谅。 儿年少时,与兄长甚为亲厚,更遑论父亲去后,长兄如父,兄长待儿更为极致。伯远乃兄长长子,儿未尝与之相处,心有遗憾,然吾已将其视作亲子。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母亲如是,兄长与长嫂亦如是。母亲既知此理,何故忍心夺人爱子?儿又如何忍心对长兄长嫂如此? 嫡出庶出,何必计较?既冠谢姓,便为亲人。 儿膝下无男子,伯远必承家业,要论嫡庶,太伤人心,离间兄长与母亲之心,儿此后亦无颜面见兄长。 过继之事便作罢,若伯远有心来京发展,儿自当喜不胜喜,喜迎侄儿。 母亲素来疼爱儿与兄长,亦不愿叫吾二人为难,望母亲体谅儿之苦衷,儿虽远在千里,时时挂念。 不孝子谢玿拜上 顿首顿首再顿首” 谢玿收完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架好笔,将信纸递给资良瑜,问道: “这样如何?” 资良瑜认认真真,读罢,展开笑颜,道: “想来老夫人必定能体谅你的苦衷。” 谢玿神情放松下去,将信折好,笑道: “那便即刻发出去,走吧,去寻皦皦用膳吧。” 资良瑜沉吟: “皦皦——莹莹玉石,皦皦明亮。” 谢玿心头发热,垂眸一笑,道: “知我者,君也。” 他起身与资良瑜同行,问道: “你与皦皦相处的可还好?” 姿良瑜笑道: “谢皦,倾盖如故者也。你将她养得很好,聪敏,又机灵。” 谢玿听罢,笑将起来,意料之内。 资良瑜凑近谢玿,压低些声音,道: “她过问你我二人的关系。” 随即他身子离远了些,眼眸明亮,含笑看着谢玿。 谢玿偏头看向资良瑜,忽而低头笑了笑,而后仰首继续朝前走。 资良瑜细细品味谢玿的背影,总觉得那步伐有些雀跃。正思索,前方谢玿的声音传来: “你大可完全信任于皦皦。” 资良瑜呆了一瞬,随即笑开。谢玿驻足,等着资良瑜跟上,道: “走吧,皦皦等着呢。” 话音刚落,谢皦自游廊那边走来,笑道: “可惜皦皦等不及,特来请义父和小叔叔呢。” 行至二人面前,谢皦朝二人行了个礼,道: “见过义父,见过小叔叔。” 谢玿朝资良瑜走近一步,语气温和,对谢皦道: “皦皦,我未曾好好给你介绍这位小叔叔,他姓资名良瑜……” 谢玿顿住,谢皦期待地看着他,资良瑜亦将目光投向谢玿,谢玿笑了笑,道: “除夕夜,我再告诉你。” 谢皦一头雾水,谢玿道: “走吧。” 谢皦看向资良瑜,眼神询问,义父这是何意? 资良瑜冲她一笑,低声对她道: “无碍,走吧。” 也许谢玿还需要时间,好好思考资良瑜的身份,及二人的关系。 资良瑜启步,谢皦跟上来,低声说: “小叔叔,别难过……” 她还想继续说什么,见前方的谢玿停下来等他们,谢皦飞快说道: “回头和你说。” 便快步跟上去,三人同行。 第61章 不解君心道作无情 谢玿刚从地方回京,还有两月余便进年关,一年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做个了结,权责交接,诸事繁杂,谢玿自然忙得脚不沾地。 而自帝言语敲打谢玿后,便处处留意,好在谢玿处事规矩,帝一时之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过帝有意提拔他人,譬之如付肴,要事若能不交给谢玿则尽量不交,连带着与谢玿来往密切的官员也受牵连,意图一点点架空谢玿的权力。 不止谢玿,满朝文武都瞧出来了,只是如今才妄图制衡谢玿,是否太迟了些? 可转念一想,无论什么世道,都不乏趋炎附势之辈。无论帝王如何昏庸,只要手握权力,便可生杀夺予,若帝王有意打压,谢玿只怕难以翻身。 谢玿心绪难平,说不清是不甘还是怨恨。 与帝王博弈,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可骨子里的为臣之道,士人之心,叫他牵挂这社稷苍生。 走过这风雨飘摇的十余年,尽心为这家国,难道因帝王忌惮打压,便可坐视不管、潇洒弃之了吗? 谢玿一如既往,愈是风雨喧嚣之时,愈是挺直了腰杆,紫金绶带下,傲骨如青竹坚韧。 谢府。 谢玿召来端明,书房会面,谢玿坐着,抬眸看着端明,目光温和,端明站在他面前,视线垂落地上。 忽忆起那年,端明跪在泥泞里,希冀地朝那人投去求救的眼神,而谢玿撑伞站在雨帘中,垂眸看他,眼带一丝悲悯。 两人很久未像这般面对面交谈。 谢玿见端明来了,抬手沏了一杯茶,推向书案对面,又给自己沏了一杯,道: “端明,坐吧。” “……是。” 端明坐下,神色不自在地瞥了几眼谢玿,问道: “爷,您有何吩咐?” 谢玿笑了笑,抿了口茶水,道: “替我找个人。” 端明闻言松了口气,人也不似方才那般紧张: “爷尽管吩咐。” “此人不知你可有印象,八年前,我与夫人大婚前,见到的那位江湖术士,伦晚。” 端明瞬间回忆起来,只是记忆中伦晚的脸已然模糊,他还是尽职回应道: “属下记得,定为爷寻得伦晚。” 谢玿点头,道: “越快越好。” 端明闻言便要起身抱拳,谢玿抬手示意其坐好,和颜悦色道: “江湖路远,此去不知何时再见,望你平安归来,我会打点人四处接应。” “端明,待你归来,我会还你自由身,保你后世衣食无忧,你跟了我十年,本来早应成家立业。此次,便当是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端明猛然抬头,反应过来谢玿在说什么,他离席跪地,直视谢玿,眼圈瞬间红了。 “爷说过要端明一路相伴。” 谢玿垂眸,道: “端明,不必如此。” “十年来你劳苦功高,我也不曾格外开恩于你。如今局势动荡,前途未卜,跟着我,或是死路一条。” “你跟着我十年,听令而行,不若远走高飞,你当有自己的人生。” 端明眼里泪水滚动,他猛地磕头,难过道: “属下从不觉得成为爷的手下是耻辱。” “属下以此为荣,您是上天赐予属下的无上殊荣。能得您垂怜,已是上天给予属下最大的恩赐。” “便是前方死路一条,属下也会护在爷身前,旁人莫想伤到爷,除非属下先成为尸骨。” 谢玿叹了口气,道: “你既生了那般心思,再跟着我,倒是我拘着你了,徒惹不痛快,不若早早离开。” “况且,我自认没做什么格外厚待你之事,我亦想早日放你自由。” 端明抬头,泪水滑落,他痛哭道: “爷的救命之恩,端明没齿难忘,端明今后不会再有异心,请求爷留下端明!不要赶端明走!” 端明的额头重重砸在地上,谢玿扭头,不忍道: “不过举手之劳。” “可自那时起,端明的命就是爷的了,爷若想取,随时可以拿去。只求爷,不要赶走端明!” 端明以头抢地,起落间,大滴泪珠砸落地上,溅开水花。 谢玿心生恻隐,端明苦苦哀求。 谢玿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决定让端明去过自己的生活,端明不止是心腹,早已是谢玿的家人。 谢玿相信端明可以照顾好自己,他不会再拘着他,也不会再留下他。 于是谢玿起身,将不断磕头的端明留在书房内,自己独自离去。 端明则跪在书房前,天寒地冻,期盼可以跪动谢玿的心。 人来人往,少不了被人瞧见,心生触动,将要此事报给谢皦。 此时谢玿正在谢皦屋内坐着,原来是离开书房后便来寻谢皦,因眼下尚有一事未解决。 谢皦命人给谢玿倒上一杯甘酪,又端来点心,推荐给谢玿,道: “义父,这是新招的厨子做的贵妃红,女儿觉得味道不错,义父尝尝。” 谢玿顺着谢皦的意思拈起一块咬了一口,点头赞道: “确实可口,你若喜欢,多做些,但每次切莫多食。” 谢皦乖巧一笑,眼眸明亮道: “多谢义父关心——不知义父前来所为何事?” 谢玿放下手中的甜点,问她道: “罗姨娘近来可有异常?” 谢皦回忆道: “自义父归来,便几乎不见罗姨娘出西苑,女儿曾见姨娘在义父回京当晚去见了小叔叔一面,当时便觉姨娘状态不对,派幼桐去探听,姨娘闭口不谈。这几日听西苑下人来报,姨娘整日神情恍惚,像是离魂之症。” 谢皦面露担心,道: “女儿正想寻时间去瞧一瞧姨娘,只是不知姨娘与小叔叔有何渊源。” 谢玿神色冷淡,沉吟道: “原来如此。” 随后对谢皦道: “既然如此,再留在府中,恐姨娘与良瑜再相遇,更加刺激姨娘,不利于其修养——皦皦,你在郊外寻一处庄子,将姨娘送去,好生照顾,派人看守,叫姨娘安心养病。” 谢皦大吃一惊,看向谢玿。 这哪里是为了养病,义父分明是直奔姨娘而来,无论姨娘如何,义父的目的只怕是定要将她送出府。 相安无事这么多年,突然如此,变故就只有良瑜小叔叔。 谢皦应下此事,犹豫再三,开口询问谢玿: “义父,恕女儿多心,良瑜小叔叔年方十九,又是您的故人,又与姨娘相识,现如今姨娘因小叔叔发了疯,义父亦有意将他二人分开。皦皦实在不解,望义父告知。” 谢玿看着谢皦,他不想蒙骗自己的女儿,思来想去,谢玿挑了个稳妥的说法: “良瑜,是我曾经的爱人。” 一句话,把谢皦雷得外焦里嫩。 她想破脑袋也没理清楚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像很好理解,可饶她再聪明,也想不通其中缘由,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等等……义父,我怎么……听不明白了?” 谢皦一整个呆住了。 小叔叔与义父……曾经?爱人?好陌生的字眼。 抛开性别不谈,这个年龄…… 啊? 谢皦不死心地问道: “那姨娘……” “罗姶曾是他的结发妻子。” 谢皦足足愣了十来秒,才渐渐作出反应。 她的眉头控制不住地皱在一起,头脑正在进行思维的风暴。 义父与小叔叔是爱人?小叔叔与罗姨娘是夫妻?而且都是曾经? 可如今,罗姨娘成了义父的姨娘,小叔叔成了小叔叔…… ……??? 为什么义父会爱上人夫?为什么最后还纳了人妻? 不对不对!关键是,小叔叔甚至尚未及冠! 读了十余年圣贤书,谢皦愣是理不清三者之间的关系。 谢皦将惊疑不定的视线投向谢玿,心里想着: “义父不会是诓我吧……” 谢玿将谢皦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分明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谢玿此刻却被逗笑,语气愉悦地问道: “想知道为什么吗?” 谢皦立马点头如捣蒜。 谢玿无奈一笑,轻轻叹了口气,道: “那皦皦要替我保密。” 谢皦立即发誓: “我谢皦绝不将今日所见所闻说出去,若违背誓言,不得好死!” 谢玿朝她神秘地一勾手指,笑道: “附耳过来。” 谢皦几乎迫不及待地凑过去,谢玿则是嘴角一勾,悠哉悠哉道: “诓你的。” 谢皦一愣,随即谢玿哈哈笑开,她不由得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道: “义父!您怎可如此胡言!” 谢玿笑着打趣道: “如此荒谬,你也信,笨。” 谢皦羞红了脸,可她脑海中仔细闪过三人相处的画面,种种异常,说不定最荒谬的就是真相,说不定义父已经告诉她了。 …… 啊啊啊啊!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可细想,且不论此事如何成立,若当它是真,就不难解释为何义父与小叔叔关系略显亲密,为何义父会想赶走姨娘,为何姨娘见了小叔叔后会发疯。 等等! 她记得有人曾提起过姨娘亡夫,好像是谁来着……想不起来,回头找人问问。 若真如此,那岂非小叔叔就是那亡夫!亡夫随情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无怪乎姨娘会发疯。 这荒谬中带着合理性,谢皦由此存了个疑心。 正当谢皦决定继续刨根问底时,一下人匆匆来报,一进屋见着谢玿,立马慌忙朝二人行礼,然后道: “老爷,小姐,端侍卫正跪在书房前,此时已有两刻钟。” “什么?” 谢皦一惊,脱口而出: “天寒地冻,端明这是做什么……” 随即她触及谢玿的神情,谢玿略垂着眸,表情看上去十分冷淡,好似漠不关心。 “义父,您这是……” “我欲放端明自由。” 谢皦完全理解谢玿的意思之后,一时之间失去所有力气,眼前之人她有些不认识了。 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端明并未犯下大错,此刻跪在寒风中,便是祈求谢玿留下自己,他定然不想离开。 对于端明来说,这究竟是自由,还是被抛弃? 谢皦立即开口为端明求情: “义父,端明和我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亦友亦亲,他既然未曾犯错,为何要将他赶走?” 谢玿强调: “不是赶走,他只是该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直听凭差遣。” 谢皦一听,争辩道: “可是义父,您与端明初次结识,便定下主仆关系,端明他自愿接受,他现在跪在雪地求您,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若有一日他想走,您放他离开,那才是真正的还他自由。” “如果您觉得拘着端明,差遣他十年,过意不去,那满府上下,又被您控制了多少年呢?” “家生奴从一开始,就在您手下行事,您又是否对他们愧疚?是否也要还他们自由呢?” 谢皦替端明感到难过,对谢玿道: “义父,我并不知您与端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端明非走不可。” “若您的本意是为他好,那他想留下,您却执意还他自由,对他来说,这不是自由,是背叛,是抛弃。” 谢玿心里似被针扎一般,他眉头微蹙,言语里带上威严,带着隐隐怒气道: “皦皦!”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谢玿顿了顿,才道: “我意已决。” 谢皦眼圈一下红透,她看着谢玿,哀声道: “义父……皦皦有些不认识您了,自此您回京,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无论是姨娘,还是相伴多年的端明,您都如此……” 泪水掉落,谢玿神情微动,便听见谢皦道: “冷酷,又无情。” 谢玿的面色瞬间苍白,面上尽是不可思议,眼里闪过难过,这两个词砸在他心里,疼得厉害。 谢玿慌乱起身,逃也般地离开。 谢皦则连忙动身赶到书房前,见端明固执地跪着,身子打着颤,却挺直了腰板。 雪花悠然飘落,在他身上落了一层薄雪。 谢皦心疼极了,端明在她眼里是暖心大哥哥,她自然不舍得看他受苦。 谢皦冲到端明面前,抬手去拽他起来,红着眼道: “你起来,随我去找义父求情,义父最是心软,你快起来啊!” 谢皦气哭了,端明像尊冰雕一样,跪着不动。 他开口,唇瓣撕裂,血流出不一会便冻住,牙关打着颤说: “小姐,天寒,您回屋去。” 谢皦红着眼,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端明。此时一个小厮朝二人走来,谢皦面露喜色,端明眼里也燃起一丝希望。 那小厮朝谢皦行了一个礼,对端明道: “端侍卫,爷吩咐,端侍卫与其浪费时间跪着,不如即刻启程,莫要擅离职守。” 端明眼中最后一丝光破灭,万念俱灰地应下: “属下明白。” 谢皦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玿,见端明踉跄着起身,她上前扶了一把,不可思议地问端明道: “为什么?端明?” 端明打着寒颤,对谢皦道: “是属下犯了错,咎由自取罢了,属下这一去,不知何日是归程,望爷与小姐,千万安好。小姐,端明有要事在身,望小姐代属下向爷问好。” 端明挣脱谢皦的安抚,一瘸一拐地离开,谢皦顿时泪流满面,不解与难过涌上心头。 她有太多疑问,想要找人询问,想要向人倾诉,只是现下她不想见到谢玿,然而她心里早有人选: 资良瑜。 第62章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资良瑜认真听完谢皦对罗姶及端明遭遇的哭诉,这两日他想去寻谢玿,谢玿总在忙,他不便打扰。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理解为何谢玿会处置罗姶及端明二人。 “皦皦,你认为你义父做错了是吗?” 谢皦红着眼,道: “义父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全然不顾多年情分,这般冷漠的义父,叫我害怕。” “无怪乎你会这般想。” 资良瑜叹道: “在旁人看来,确实会觉得这般行事过于无情。可是皦皦,你只是在端明二人的角度看,你是否替谢玿考虑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是否有什么苦衷?” “若你只是从另二人的角度看待此事,武断地认为谢玿冷漠无情,我想,你定是会伤他的心。” 谢皦愣住,她确实,未替谢玿设身处地地想,只是觉得他不该这般对端明与罗姶。 资良瑜道: “在多数时候,两个亲近之人发生冲突,人们往往会为势弱者考虑,而要求势强者迁就。” “世人总有千条规则来约束他人,世人心中亦各有权衡,两者遇上,权衡便倾斜了,往往忽视另一方之公道。” 谢皦顿觉愧疚,资良瑜柔声道: “皦皦,谢玿绝对信任于你,你若心有疑问,何不找他问清楚?” “倘若有些事他暂时不想告诉你,还请你给他一些时间,回想你们相处这些年,他是如何包容你们的,如今也请包容包容他。” “小叔叔……” 谢皦落下泪来,道: “我方才,对义父说了些混账话。” 资良瑜温柔一笑道: “他会原谅你的。” “可我舍不得端明,我想要他们好好的。” 资良瑜道: “那便互相体谅,江湖虽大,然而无处不相逢。人生苦短,然而千次可回眸。此时离别,亦可约定再见。于端明,未尝不是新生。” 谢皦怔住,细细品味资良瑜的话,低头道: “皦皦明白了,多谢小叔叔教诲。我即刻去寻义父,向他道歉。” 资良瑜打趣道: “只是道歉吗?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然而两手空空,到底羞愧,何不精选礼物,来个锦上添花?” 谢皦会意,朝资良瑜行了一礼,道: “请小叔叔赐教。” 资良瑜灿烂一笑,如沐春风: “会编络子吗?” …… 大明宫,温室殿。 皇帝卧软塌,天师坐在一旁,殿里空气暖洋洋,皇帝惬意地眯上眼。 “冬寒,听道楼太过简陋,朕打算将这温室殿赐给你住,也省得你往返辛劳。” 天师和煦回应: “谢陛下厚爱,我乃修道之人,冬寒易于静心养气。” 帝“嗯”了一声,接过话来,道: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国师不愧为国师。只是国师清淡,也有需靠冬寒静心之事吗?” 天师笑了笑道: “到底是肉体凡胎,未能免俗。” 天师心里暗道,寒冷则头脑清醒,免得他头脑一热,忍不住就想弄死这皇帝。 皇帝住的宫殿,他嫌恶心。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上去了,笑得意味深长,问道: “修道之人,若有肉欲如何?” 此话一出,天师眼里闪过狠戾,神情未变,语气重了些,警告道: “陛下,慎言。” 帝识趣闭嘴,抬手佯扇了自己一嘴巴,道: “是朕失言,天师莫要怪罪。” 他对天师,到底是心怀敬畏。 帝正眼瞧着天师,暗暗称奇,笑容略有些小心地问道: “天师生得俊美,何故摒弃俗世,潜心修道?” 天师语气淡然,道: “佛门四大皆空,参禅悟道,行善积德,或可立身成佛。浮华世,虚苦劳神,我不愿为物所困,自认无活佛之心,故求去情去欲,清净无为,羽化登仙。” 帝听着天师那清泉般悦耳的声音,脑海中已想到佛子静坐,于金身般若下闭目诵经,转眼仙鹤伴祥云飞舞,天师乘骑青牛,微笑着,周身仙气飘渺,踏波蓬莱。 这是……长生! 长生……长生……此身若得长生法,不死灵躯,与天齐寿!这世间,再无人可奈他半分。 正适时何公公端着一碗药羹入内来,放在帝面前。帝坐正了身子,抓起勺子往嘴里一勺一勺送着药汁。 天师的眼中一片晦涩,细细看他的表情,便会发现那刹那闪过微不可察的窃喜与蔑视。 天师并未开口过问皇帝的身子,倒是皇帝主动将自己的情况说出: “这些日子总觉得身子乏得很,太医院那些个尸位素餐的,却是瞧不出半分问题,这方子,还是贵妃硬叫朕服下的。” 帝脸上流露出憔悴,有些自嘲地自言自语道: “到底是天寒倦怠,还是上了岁数了,身子骨不如从前了。” 帝瞧着天师,虽是笑着和他说话,可脸上写满落寞: “先帝驾崩前,也如朕这般。父皇,去得很安详。” 天师没说话,神色淡然,垂眸思索。帝忽而将笑容一收,殷切地看着天师,问道: “天师,朕有可能成佛吗?” 天师神情一滞,眼珠一转,视线落在帝身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而后脸偏向一旁,嘴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帝见天师这反应,不甘与害怕卷上心头,紧张地追问天师道: “不可吗?那成仙呢?” 天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莫名笑了两下,转回脸直视帝王,脸上笑容很深,那一双眼却格外凌厉。他笑道: “陛下,竟想成佛吗?” 帝品出了天师话语中的一丝玩味,不以为意道: “若是都不行,天师,这世上可有不老仙丹?” “朕从前总觉得先王苦求仙丹,欲得长生不老,是愚不自知。可如今遇见天师,朕忽而悟了,朕若想永固天下,须得长生。” “天师,这世间,果真有不老仙丹吗?” 天师笑道: “万千世界,有许多事我未曾涉猎,不过以天子之力,或许可得一线机缘。” 这下可把皇帝哄开心了,喜上眉梢道: “朕即刻安排下去,方丈、瀛洲、蓬莱、海外,总会找到的。” 广袖下,天师手指紧紧蜷在一起,他面色如常,温和道: “看来陛下因无源之疾而甚是苦恼。” 帝笑了笑,道: “人之常情。” 天师笑道: “陛下功勋卓尔,只是不曾上达天听,怕是上苍误以为陛下……德不配位,故而降下灾祸,以示警戒,这正是陛下体乏,而御医无从下手之元凶。” 皇帝大惊: “原来如此么……敢问天师,此劫何解?” “自然是叫上苍知晓陛下之功德。” 帝略一思索,大手一挥道: “那朕办一场无与伦比的飨神宴,迎八方神明。” “不止,”天师出声打断,“宴会之乐,只能传达敬神之心,若要表白功德,如此是不够的。” 帝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却还是虚心请教天师: “请天师指教。” 天师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 “封禅。” 帝深吸一口气,果然如此。 若要将自己的功勋德行上达苍天,唯有封禅,唯有他来祭祀天地,在大典上亲口告诉皇天后土,他如何开创这太平盛世的。 思及此,帝眼里显露出癫狂,他怎么会忘了呢,他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他最有资格举行封禅大典! 见到帝这般兴奋的神情,天师不急不缓地泼了一盆冷水: “陛下,莫要以为如此一来便可高枕无忧。” 帝瞬间紧张,急不可耐地看着天师,等他继续说下去。 “乾坤自有圣意,可唯独不见陛下功德,陛下可知这是为何?” “为何?” “自然是有人阻扰陛下真龙气运,叫天地瞧不见陛下罢了。” 天师说了句极具暗示性的话后便住了口,见帝眉头拧成一个结,天师从容起身,行了一礼,漫不经心地提点道: “天色已晚,正道子与我残局未破,先行告退。” “正道”两个字钻进帝耳中,帝如醍醐灌顶,挥手让天师退下。 天师出来后,并不急着回去,而是站在远处看着,见何绪被传入殿,后又匆匆忙忙出来,天师嗤笑一声,抬步离去。 这边天师一走,帝便命人去传唤正道,他记得正道说过,有一祸星,直冲紫微,而那人,正是—— 谢玿,他的丞相。 对啊,原来是谢玿,原来是他。也对,这天下,谁人不知素衣丞相之贤名,正因为谢玿,才叫上天看不见真龙天子。 不多时正道随何绪匆匆走来,正道行跪拜大礼,道: “臣,参见陛下。” 帝立马迎上去,扶起正道,请他坐下,正道屁股尚未落到榻上,帝连忙开口问道: “先生,不知朕近来运势如何?” 正道早知天师司乾被传唤走之事,想来他定是说了什么,叫帝王害怕,故来寻求解脱之法。正好,借此机会,除掉谢玿,于是他道: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帝面色一变,面色阴郁,带着隐怒道: “果然是谢玿!” 正道打量着帝的神色,心里有些害怕,面对手握生杀重权的天子,正道生怕自己惹天子不快而身首异处。可是一想到诸葛一族的命运,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于是他道: “运藏于祸,位东南,渐上,主女,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于仪也。” 帝皱眉,问道: “何意?” 正道答: “陛下,此福祸相倚,机缘就在祸星左右。位东南,寻此方位上之女子,且此女必为家中长女,为陛下所用,乃是消灾之法。” 何绪一听,思索道: “陛下,谢玿居亲仁坊,位东南。” 经何绪这一提点,帝脑海中灵光一闪,大彻大悟道: “谢玿之女,叫什么……谢……总之,运藏于祸,且又是长女,不正是如此么!” 正道一听帝想到谢皦,内心暗喜。帝高兴完,略一思索,心有顾虑地问正道: “会是此女么?不若派人将这方向上的女子通通查一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正道一听,连忙接话: “臣听陛下之言,此女完全符合,且卦文显示此人性坚韧,气势佳,若陛下心有疑虑,不若将其召来一观,臣一试便知。” 何绪立刻告诉帝: “陛下,谢玿之女名唤谢皦,京中少有言传,并不知其品性。” 帝沉吟: “也好,届时召来一观。” 而后转向正道,和颜悦色道: “有劳先生了,先生请回吧——何绪,你亲自将先生送回听道楼。” “是。” 待正道与何绪离开,帝起身,叫上门口侍候的小太监福宝,心情大好道: “随朕去水凝宫瞧一瞧左贵妃。” 福宝福至心灵,师傅不在,轮到他表现了,立马安排下去,皇帝摆驾水凝宫。 水凝宫,金玉殿。 左贵妃早早接到皇帝要来的消息,好一番梳妆打扮,瞧着天已完全暗下去,她吩咐侍婢悟秋: “皇上瞧着快来了,晚膳可备好了?陛下一来,便机灵点端上来。” 悟秋答: “回贵妃的话,都备好了,皇上既然来咱们宫,今晚,定时要留宿。” 左贵妃娇羞一笑,道: “留不留都无所谓,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去处,不是我便是她,这些年陛下也不曾选秀,说是太过兴师动众,我许久不曾见新人了。” 悟秋打趣道: “也就贵妃觉得不稀奇了,毕竟贵妃最得宠,若换了其他宫的主子,都巴巴地盼着呢!” “当心掌你这张嘴!” 左贵妃笑将起来,忽而想到皇长孙,惆怅道: “我有许久不曾见着猗猗,还有熠儿,我倒希望今儿个来瞧我的,是他父子俩。” 话音刚落,帝爽朗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看来朕来得不巧了,棠棠不想见朕,朕这就去把太子和皇长孙给贵妃请来。” 左贵妃惊喜回头,便见帝满面笑容朝她走来,悟秋见状退下传菜,左贵妃嗔怪他道: “皇上惯会曲解人意,妾身分明也盼着您,怎么就成不想见了?” 皇帝笑: “那倒成朕的不是了!” 皇帝拉着左贵妃在桌旁坐下,宫人将菜品全端上来,帝看了一圈,满意地笑道: “乍一眼看上去,全是朕喜欢的。” “棠棠,你有心了,平时管理六宫,也叫你费心了。” 左贵妃一边为皇帝布菜,一边笑道: “六宫无皇后,妾身身为贵妃,这是妾身应当做的。若连六宫都管不好,那真是忝居贵妃之位。” 帝点头表示赞赏,而后漫不经心道: “六宫妃嫔少,却是无一可替你分担,所以朕打算明年选些新人进来,同时晋你为皇贵妃,好叫你轻松些,只是到时候,还要你多费心。” 左贵妃夹菜的手一顿,随即笑道: “添些新人自然是好的,叫皇室子孙绵延,后宫也可添些鲜活气。只是,皇上曾说不必选秀,如今突然如此,可是诸位大人心有不满?” 帝只是专注吃菜,道: “非也。” “既如此,单为妾身减轻些担子,却要如此费力劳神,倒是不值当了。宫里剩下的姐妹里,倒也有几个聪明伶俐的,她……” “左贵妃,你管得有些多了。” 帝出声打断左贵妃的话,左贵妃连忙低头认错: “妾身失言。” 帝瞥了眼左贵妃,见美人失落,心有不忍,拉着她的手道: “是朕有意将一人纳入后宫,寻了个选秀的由头。” 左贵妃吃惊,心思流转,不敢再问此人是谁,只怕惹得皇帝雷霆震怒,只是心怀疑惑为其布菜。 帝满意,笑道: “梅园梅花都开了,朕瞧你在宫里一个人,莫要闷坏啦,回头便叫京中命妇、未出阁的姑娘,一并入后宫来赏梅,也陪你说说话解闷。” 左贵妃哪敢说不,识趣应下: “多谢皇上。” “腊月朕带你去华清宫,那里暖和,花开得更艳。” “谢陛下。” “你那侄子,左敬,做鸿胪寺卿也有几年了,朕瞧着还不错,过完年后,把他调到吏部,就先从侍郎开始做起。虽然阶品下去了,倒也不委屈他。” 左贵妃一听,两眼放光,虽说从三品降到四品,可吏部侍郎,可是个不得了的好位置,左贵妃面露欣喜,谢恩道: “谢陛下!” “嗯,棠棠,吃饭。” 帝宿在金玉殿,翌日一早,帝上朝去,左贵妃即刻召来悟秋,吩咐道: “去向福宝打听打听,皇上是要纳谁,为什么。机灵点,莫叫何绪知晓了。” “是。” 第63章 正面交锋不欢而散 上朝前,帝与何绪商量着封禅之事,帝道: “封禅,自古选在泰山,历朝先王能举封禅者,寥寥无几,于朕是功德圆满之事。” “如此盛事,自然要叫那些个王公贵族、威武大将都回来,叫他们亲眼见证朕的功勋。” 何公公一听,心下诧异,连忙道: “陛下功在千秋,德佑百代,我朝举行封禅大典,自然是好的。只是,陛下若要召回镇守地方的王侯将相及戍边大将,恐是不妥。” 帝挑眉,问道: “有何不妥?” “朕又不是要尽数召回,不过是将声名显赫者宣来朝觐,况且,将士无数,还愁无人吗?” 何绪心里暗骂,怎么陛下愈发糊涂了?国之大防,竟被说得如此轻巧,他是天子近臣,自然要替天子分忧,于是他搬出谢玿挣扎道: “只怕是丞相及满朝臣子不会同意。” “朕还需要他们同意吗?” “这……” 何绪无奈,帝不以为意道: “若是不同意,朕私下召回,又有何妨?” 何绪叹了口气,帝已起身去朝会,何绪跟在帝身后,只盼着帝能回心转意。 朝会时,百官觐见。 帝心情大好道: “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众爱卿可有奏?” 等了一会儿,帝笑道: “你们的折子朕都看过了,下朝后议政堂再叙,在此之前朕有一事,与众爱卿相商。” “自妖后乱政被平息,诸卿与朕共治天下,十年来国库殷实,百姓安居乐业,较之前朝,强盛数倍。如此功德,未尝敬告天地,故朕欲在明年开春三月,于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帝的目光扫了底下的朝臣一圈,问道: “诸卿若无异议,便请六部及诸臣,移步议政堂,与朕细说封禅事宜。” 诸卿面面相觑 ,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惊讶,却无人敢先开口。谢玿眉一皱,怒火直冲天灵盖,显然是不满封禅之事,立即出班奏报: “启禀陛下,臣有奏。臣以为,明年,不宜行封禅大典。” 话一出口,帝便沉了脸,诸臣眼观鼻鼻观心,有人眼中露出赞赏,有人眼中只有看戏。 谢玿明知皇帝会不悦,仍然高声道: “封禅大典兹事体大,筹备耗时长,所耗资物众。且不论仪仗东巡,沿途耗资,单论祭典需翻修驰道,上筑天坛,下筑地坛,召诸生着封禅书,命巧匠作石刻。如此一来,声势浩大,兴师动众,未免劳民伤财。” “此为不利封禅之内源,然臣所见,亦有外源之由。” “今岁天下祸乱频发,水旱不休,匪盗猖獗,无论农事,亦或商业,皆见颓势。农商不兴,赋税不行,虽说府库殷实,然赈灾济民,隐隐有亏空之势。” “再者,封禅乃大事,少则两月,若论筹备,远远不止,期间国事恐难兼顾。” “如今匈奴内部生乱,耶律单于落难,新任单于狼子野心,四处征讨其余部落。待其横霸草原,则剑指中原,而南方诸国亦蠢蠢欲动,不得不防。” 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可怕,诸臣也为谢玿捏了把汗,谢玿面不改色,眉毛拧成一个结,请求道: “值此内忧外患之时,臣以为不宜行封禅大典,恳请陛下,斟酌损益,三思而行。” 帝尚未来得及开口,户部侍郎卫邈已持笏出班,道: “臣附议。” 左敬亦出列道: “臣附议。” 陆陆续续有几位官员出来附议谢玿,帝沉着脸,仿佛下一秒便会将手边的砚台摔出去。 付肴见形势不好,立马出来,大声指责谢玿道: “丞相处处阻挠封禅大典,是何居心?” 而后义正言辞地对帝道: “陛下,臣以为,此时行封禅大典,乃是绝佳之计。” 皇帝的火气消下去一些,眉一挑: “哦?不知爱卿有何见解?” 付肴面上一喜,立马道: “臣与丞相恰恰相反,臣倒认为,值此内忧外患之时,行封禅大典,可见陛下受命于天,告太平于天,对上天护佑之功表示陛下感激之情,又颂扬陛下为政多年之丰功伟绩。” “此一来,告知天下太平,可安民心;承天之德,可佑社稷。二来可彰显我朝实力强盛,使北狄南蛮望而生畏,八方来朝。” “故臣以为,封禅乃大势所趋,既可安定人心,又可威慑外族。” 随即付肴面色一厉,矛头直指谢玿: “而丞相只陈其弊,处处阻挠,实则不认可陛下之功德,欲为祸天下,其心可诛。今文武百官有目共睹,还请陛下明鉴。” 付肴话一落,帝眼里闪过赞赏,而谢玿薄唇紧抿,面色不善。 卫邈站在付肴身后,用只有周遭一小圈人听得见的声音道: “丞相才见疏离,便有小人巴巴地来讨好陛下,妄图取丞相而代之。我说今儿个怎么这地硌得慌,低头一看,原来是付尚书这张老脸掉地上了。” 付肴气结,怒视卫邈: “你!” 左敬补刀: “嗷~难怪总闻着股臭味,原来是付尚书的嘴臭。” 三十岁的人了,说话可半分不饶人。 付肴气疯了,天子在上面,他又不敢造次,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气。 帝并不知底下发生了什么,他赞同地点点头,道: “付爱卿所言甚合朕心——谢爱卿,你还是觉得,朕不该封禅吗?还是说,你确实居心叵测?” 谢玿强忍怒火,呼出一口气,冷静道: “陛下,臣只为这苍生社稷,绝无不臣之心。” “付大人方才所言不假,然陛下亦需知事物皆利弊相接、福祸相倚。若天真地认为匈奴会因此而心生畏惧,又怎知他不会趁此国力大耗、守备虚弱之势进犯中原?若单说可安民心,又怎知百姓不会因劳财耗力而心生怨怼?” 付肴一听,立马和谢玿较上劲了: “那敢问谢大人,你又怎知外敌一定进犯?百姓一定怀怨呢?” 谢玿忽而转身面向付肴,那气势吓得付肴瞬间气馁三分,谢玿冷言道: “古来皆言居安思危,而不见居危只言安者,付大人今日倒叫谢某开了眼了。守备之事,绝无侥幸,若国处于危难,则民不能幸免,您又如何安然受这一声‘付大人’?” 卫邈适时添一把火道: “如此看来,居心叵测者,分明是付大人啊。” 臣子议论纷纷,而天子在上面冷眼看着,直勾勾地盯着谢玿,内心愈发怨毒。 果然如此,这十年来,一直阻扰他气运的,就是谢玿!事到如今,他仍然不肯放过朕,处处阻挠封禅之事。 可不论如何,朕一定要封禅! “肃静!” 天子一开口,满朝文武皆噤了声。 帝阴郁的目光巡视一圈,最后落在谢玿脸上,他略有些阴阳怪气道: “财力不够,便增加税收,现行税法不是弊端丛生吗,废了改回原法,将这些年少收的,都补交上来。这封禅之事,总归是利大于弊,朕定是要办的,今日起,各部便着手准备这吧。” 满朝皆愕然,而付肴笑出了声,像个胜利者一般睨了三人一眼。 帝的话,宛如晴天霹雳,打在谢玿身上,怎会如此任性妄为?怎会如此不识局势? 谢玿反应过来,立马高声叫道: “陛下!” “谢玿!” 帝怒声喝止谢玿的话: “你闭嘴!” “朕说如何便是如何,接下来议政堂论事,你不许去,朕瞧见你就心烦!” 议论声如潮水一般扩散开来,帝拂袖离去,何公公高唱: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玿站着不动,左敬拉了他一把,谢玿这才跪倒在地。 谢玿愣愣地站着,诸臣立马围上来,纷纷安慰谢玿,道是陛下圣心难测,也不知陛下怎会突然封禅,正此多事之秋,这部胡闹嘛! 也有人叫谢玿宽心,莫要硬刚陛下,陛下还是倚重他的。 付肴看着那边被朝臣围着的谢玿,朝地下啐了一口,讥讽道: “不与君心在一道,再怎么有理,凭他怎么舌灿莲花,那也是异心。谢大人,您真是叫付某开了眼了,啊哈哈哈哈哈。” “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左敬呸了一声,瞪着付肴远去的背影,又转向谢玿,关切地问道: “你没事吧?” 随即他叹了口气,道: “若是太子殿下在此便好了,还由得他在此造次。” 谢玿有些失魂落魄,朝众人一拱手,挤出一抹笑,道: “多谢诸位关心,各自去做各自的事吧。” 人群外卫邈站着,谢玿看见他,拨开人群,朝他走来,一拱手道: “多谢卫大人出言相助。” 卫邈不自在地别开脸,道: “不是为了你。” “那也多谢卫大人,为这天下操心劳累。” 卫邈冷哼,边朝外走边道: “丞相有这功夫谢我,不如留着功夫去对付真正居心叵测之人。一扯到天地神鬼,又叫帝这般强硬的,除了听道楼那位,还能有谁?” 谢玿顿悟,攥紧了拳头,转身风风火火地朝殿外走去。 听道楼。 谢玿刚至听道楼下,便被守卫拦住。谢玿亮出相印,冷酷道: “本相有要事与国师相商。” 守卫见状,即刻放行。 谢玿隐隐听见楼内传来悠悠笛声,不过在他进入楼内时,笛声戛然而止。 谢玿在顶层见着那传说中的天师,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天师戴着那张面具,轻笑一声道: “丞相,稀客。” 谢玿朝他行了一礼,天师嗤了一声道: “不敢,此刻丞相心里,只怕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谢玿没接这句话,他视线下垂,落在天师手中的笛子上,道: “广陵散,分披灿烂,戈矛纵横,愤慨不屈,浩然之气。可天师用笛子吹出来的,少了些阳刚正气,倒是变得憎怨愤恨。好好的一首曲子,用错了器具,也教错了人,变得面目全非。” 天师笑道: “丞相大人好口舌,这一语双关的本事,叫在下佩服。久仰丞相大名,今日领教到了。” 天师朝谢玿走近两步,笑道: “我想,丞相大人亲自前来,不是来与在下讨论曲子的吧?有话不妨明说,毕竟说了,你也无可奈何。” 谢玿冷着脸,透过那两个目洞直视天师的眼: “你意欲何为?唆使陛下举行封禅,你居心何在?” 天师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哈哈笑了两声: “丞相也会颠倒黑白呢,分明是陛下心甘情愿,怎么就成了唆使?” 谢玿强压怒火,一字一句道: “陛下从前也算勤政爱民,如今却变得这般昏庸,若非你妖言惑众,蒙蔽圣听,陛下怎会如此?” “呀,我是真没想到,丞相竟还没认清皇帝的面孔呢,竟还觉得他勤政爱民呢。” 天师讥笑道: “你又不是不清楚,他对你、对功臣,都做了什么。他本就是个烂人,做什么要推到我身上?” “就算我认下是我迷惑君上,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天师见谢玿眼里熊熊燃烧的怒火,继续火上浇油道: “在下不才,略懂些命数,分明是他害死你的爱人,此刻你却这般维护他,巴巴地围着他转,倒是我看走了眼。” “我知道你在恼怒什么,恼怒他毒害你竭力维护的天下,恼怒他废弃你呕心沥血推出的新法,恼怒他不由分说当众羞辱你,恼怒他明明功不至此,竟妄想效仿贤帝泰山封禅。” 天师的语气嘲讽到了极致,大笑道: “你又能做什么?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谢玿的怒气值到达顶峰,他抬手,一把打落天师的面具,冷声道: “也好过你,装神弄鬼。” 面具“啪”地一声摔落,谢玿与天师四目相对,一个横眉冷对,一个面带讥讽。 天师直勾勾地盯着谢玿,俯身将面具捡起,皮笑肉不笑道: “那我们拭目以待。” 谢玿直觉此人城府极深,不敢放松警惕,拂袖离去。 天师语气悠哉,转而冷冽: “慢走……不送。” 两人初次见面,各自引以为劲敌。 谢玿不敢小觑天师,天师则愈发期待谢玿会掀起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第64章 围炉夜话醉后交心1 谢玿带着满腔怒气回了府,他实在是想不通,天师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叫皇帝蒙蔽至此。 谢玿无法理解皇帝的转变,此时封禅分明不是明智之举,为何皇帝要执意如此? 若说皇帝忌惮他,谢玿倒还一笑了之,可面对如此昏庸之君王,他做不到坐视不管。 谢玿心里既愤怒,又怨恨,充满不解,又倍感无力。 谢玿一下马车,门房见着谢玿,先是吃了一惊,而后立马迎上来,问道: “爷今日怎这么早便回了?” 一下说到谢玿痛处,惹得谢玿更是不快。 门房是个心大的,瞧不见主子的脸色,笑呵呵道: “爷,小姐让奴候着您回,请您往中堂一叙。” 谢玿“嗯”了一声,快步朝中堂走去。 远远见着谢皦与资良瑜坐在堂中,身旁还坐着个孩子,约莫八九岁。 见谢玿满面戾气地走来,三人起身,谢玿扫了一圈,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问道: “是出了什么事吗?这是谁?” 不待二人回答,那孩子满是拘谨地上前一步,朝谢玿行大礼,紧张道: “孩儿谢伯远,见过父……父亲大人。” 谢玿眉头瞬间拧在一起,一开口,声音严肃,吓得谢伯远的身子抖了一抖。谢玿疑惑道: “父亲?” “伯远?你是谢伯远?” 不由得他多想,谢玿先上前,亲自将谢伯远扶起,示意他坐下,而后自己坐上座,问谢皦道: “怎么回事?伯远怎么在这?” 谢皦回话: “义父,伯远是上午到的,是上月启程。听伯远的意思,他已过继在义父膝下,故祖母将其送来京城。” 自谢玿一出现,资良瑜就注意到他的神色,想来定是发生什么不愉快之事,叫他内心担忧不已。 此刻面对突然到来的谢伯远,只怕谢玿更是心烦,故他立即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想来是老夫人的信发出时,伯远便启程来京城了,至于为何不带信一起来,想来是老夫人知你不愿,故而先斩后奏。” 他见谢玿眉头拧得更深,宽慰道: “回信尚未到老夫人手中,她若见了信,便会遂了你的意,不必太过担心。眼下重要的是好好安顿伯远,我瞧着伯远是要在此长住。” “可不是要长住。” 谢玿开口,将话接过去: “眼见着要大雪封路,我怎放心将他送回去?伯远是我亲侄子,他住多久我都欢喜。只是马上要除夕,要他与父母分离,我便气恼他们瞒着我,这般对一个孩子。” 听着二人的谈话,谢皦垂了眸。 小叔叔已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义父回绝此事,可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她敬爱义父,自然也渴望得到谢家所有人的认可。可是祖母往来书信,从不过问自己。 义父说祖母这是气恼他,故而将火气撒在自己身上,可她心里清楚祖母就是不愿接受她。 谢玿叹了口气,资良瑜来到他身旁,偷偷握住谢玿的手,谢玿抬头看他,资良瑜朝他一笑,谢玿顿觉心里的阴霾散去不少。 谢玿略一思索,道: “这样,伯远就先住在绿竹院,明日将其余院子收拾出来,再带他去挑自己喜欢的——皦皦,要你费心了。” 谢皦莞尔: “哪里,伯远亦是我亲弟弟,不用义父吩咐,我已安排下去了,今日便收拾着,明日一早就可去选院子。” 谢玿欣慰,朝堂纷扰抛之脑后,语气宠溺: “皦皦。” 谢伯远偷偷观察着这位叔父,听父亲说是位京城高官,小时候很是顽皮,然而才学卓越,是个好相处的。 可方才谢玿一来,谢伯远便被他的面色吓到,叔父一点也不像父亲说得那般灵动有趣,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谢玿一面,这位活在传闻里的叔父,看上去冷淡至极,叫他心生害怕。 听叔父的意思,是不愿接纳自己,这可如何是好? 现下见谢玿与谢皦父女情深,谢伯远如坐针毡,不禁想到自己的父亲,低着头偷偷藏起眼泪。 资良瑜捏了捏谢玿的手,谢玿询问地看向他,资良瑜朝谢伯远看去,谢玿目光随之而动,触见谢伯远的神态,微微叹了口气。 谢玿起身,掏出一块手帕,来到谢伯远身前,蹲下,抬手用手帕轻轻擦拭他的眼泪,问道: “可是想父亲母亲了?” 谢玿不问还好,经他这一问,谢伯远这一月来孤独之旅的不安忐忑,及内心的委屈都爆发了,忍不住啜泣起来。 谢玿瞬间心疼了,兄长的孩子,被迫离开双亲千里,眼见着要过年了,却要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还要被过继在陌生叔父名下,可想而知的委屈。他不抵触自己,已是万幸。 谢玿抬手将谢伯远搂进怀里,轻拍谢伯远的背,柔声安慰道: “都是叔父不好,叔父的过错,却要伯远来承担,叔父对不起你。” “过完年,春天到时,便送你回家,可好?届时你若喜欢这里,随时欢迎我们伯远,可好?” 谢伯远哭得一抽一抽的,谢玿心疼地替他擦着眼泪,抱着谢伯远给他认识谢皦和资良瑜: “你看,这是谢皦姐姐,叔父的长女,是位顶好的姐姐,温柔细心,才学过人,伯远定会喜欢她的。” 谢伯远泪眼婆娑地看向谢皦,谢皦朝他柔和一笑,蹲在谢伯远身前,拉起他的手,笑道: “伯远,姐姐会好好照顾你的,义父和良瑜小叔叔都甚是喜爱你!” 被点到名的资良瑜眉眼弯弯,谢玿顺势介绍道: “这是资良瑜小叔叔,是叔父最重要的人,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这是位顶温柔的、神仙似的人儿,忍不住就喜欢他。” 谢玿说这话时,眼里话里,尽是温柔,叫谢伯远忍不住多打量了资良瑜几眼,好奇此人的身份。 谢皦亦是忍不住看向谢玿,见他面上露出的温柔,谢皦冷不丁想到谢玿说: “是我曾经的爱人。” 这是七年来,义父未曾流露过的情绪。只有面对心爱之人,才会是那般温柔多情的模样吧? 资良瑜笑着,眼底悄悄湿润了。 资良瑜朝谢伯远笑道: “伯远,请多多指教。” 谢伯远不知不觉就止住了哭声,睫毛上挂着泪,倚在谢玿怀里,还有些抽噎,看着眼前笑容温和的三人。 好像,都是顶好的人,就连叔父,也不是那样冷酷。 谢玿见谢伯远放下心防,趁热打铁地告诉他: “伯远,我们都是一家人,叔父希望你快快乐乐在这生活。” 谢伯远看向离他最近的谢玿,见他面带慈爱,又忍不住哭出来,趴在谢玿肩头,委屈巴巴地嚎啕着: “叔父……叔父……伯远知道了,叔父……” 谢玿抱着谢伯远,连拍带哄的,逗得谢皦与资良瑜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可欢乐过后,悲伤慢慢席卷上来,堂前无声飘落的白雪,掩饰着两人心里的遗憾。 如果义母尚在,义父义母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会这般哄着他,看他牙牙学语,看他蹒跚学步,陪伴他长大,而不是尽心照顾一个弃女。 若谢玿不曾爱上自己,若两人从无瓜葛,若一开始命运的经纬不曾交织,谢玿定会娶一位心爱的女子,会孕育新生命,与她白首到老,一直、一直这般和美,直到地老天荒。 可偏偏,世事难料。 无声的叹息,随白雪一起,飘落在心底。 亲自领着谢伯远去了绿竹院,叫他自己熟悉熟悉,谢玿走出庭中,朝谢皦招了招手: “皦皦,来。” 随后看见跟出来的资良瑜,谢玿温柔一笑,道: “良瑜,你也来。” 三人围炉团坐,烹上一壶热茶,火光照得他们眼中明亮,心里暖洋洋的。 谢玿率先开了口,对谢皦道: “皦皦,义父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这么多年来,我也不曾好好陪伴你,还把这一大家子交给你打理,方才面对伯远,义父忽而意识到了,我亏欠你许多。” “义父糊涂。” 谢皦有些气恼地回道: “单是养育之恩,便值得皦皦一生来回报,何况您悉心照顾皦皦近乎七年,天寒添衣,一日三餐,无微不至。如今我只是才为义父做些什么,便要被义父拒绝了。” 谢玿试图挣扎: “皦皦,我没有。” 谢皦可不放过他,转向资良瑜,告状道: “小叔叔您瞧,义父总有些时候,迷迷糊糊的。这样的义父,可招人嫌!” 知道谢皦是在说气话,资良瑜柔和一笑,看着谢玿道: “我倒觉得,难得他这般迷糊,倒是可爱。” 谢皦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谢玿笑着,没说话,可谢皦总觉得他这是害羞了。 谢皦托腮,看着资良瑜道: “小叔叔满眼都是义父,那喜欢都要溢出来了。” “虽然你们谁也不曾开口,可皦皦不傻,还是看得出来的。平日里和小叔叔说话,三句话内,必有义父。” “若这都不是喜欢,那真是要羞煞世间痴情种了。” 谢玿羞红了脸,此时,火光下,他仿佛变回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被人说中心事,羞赧地看向自己的情郎,眼里尽是笑意,却迟迟不肯开口。 谢皦一瞬间看痴了,遑论资良瑜,少年心事,何其美好。 谢皦不敢想义父年少时是何等惊艳,而这位良瑜小叔叔……无怪乎会为君倾心,相知相守,这两位年少时,本就是卓然于世俗之上的。 “我想我理解了。” 谢皦突然开口,语气诚恳道: “义父,与小叔叔,两心相知,两情相悦,对吧,王玢?” 此话一出,谢玿与资良瑜俱将目光投向她,眼里带着十足的惊讶。 谢玿半晌反应过来,垂眸笑了笑,对资良瑜道: “我就知道,凭皦皦的聪明,定会有知晓的那天。” 见资良瑜还有些懵懂,谢皦笑道: “义父向我玩笑般地透露了些话,我向府中老人好一番打听,猜到这位良瑜小叔叔便是那位名动京城的王玢大人,罗姨娘,曾是您的结发妻子。” “资良瑜,便是王玢。虽不知这是如何做到的,可这世上,总有常人无法预料之事。” 谢玿心里无奈叹气,还是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看来老爷的地位要比不过小姐了。 资良瑜静静听罢,眸子微垂,低声问道: “不觉得我面目可憎吗?” 谢皦自信满满道: “义父可不会爱一个恶贯满盈之人,所有人都说你错了,那你便是错的吗?非也。” “我想,就算世俗让王玢声名狼藉,可到底错的是世俗。” 资良瑜笑着,眼尾泛红,他真诚道: “谢谢你,皦皦。” 而谢玿只是在一旁听着二人讲话,眉眼带笑,迟早会有那一天,眼下时机正好。 他最爱的人,和他心爱的人。 第64章 围炉夜话醉后交心2 资良瑜呼了口气,抬头,直视谢皦,开口道: “我是王玢,也不是他,我并非此间人。” “我以资良瑜的身份在此间行走,还望皦皦为我保密。” 谢玿补充道: “皇上害他身死,他将罗姶托付给我,我问罗姶她待如何,她即选择留下,我便给她一个名分,如你所见,她成了府中的罗姨娘。” 资良瑜冲谢玿一笑,转向谢皦: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谢皦好奇地问道: “小叔叔与罗姨娘,既不相爱,为何还生活在一起,直到身死?” “我与罗姶乃是太后赐婚,当年太后欲拉拢我为她所用,赐婚便是其中一个筹码,亦可以此来作为监视我的眼线。” 谢玿思忖道: “想来你对罗姶无感,又处处提防,故而这枚棋子便作废,坊间传闻你不近女色,太后也不便再用此等伎俩。” “正是。” 资良瑜点头,想到罗姶,他微微叹了口气: “她不愿和离,痴心错付,我便与她约定各自相安,只是后来步入死局,我顾不上她,便使计将她托付给谢玿。” 谢皦一听,心里有了疑惑: “小叔叔,当年你与帝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资良瑜回忆着往事,嘴角挂起无奈的笑: “我与陛下,年少相识,结为挚友。” 此话一出,谢玿亦看向资良瑜,静静地等待着,心情复杂。 “我为他入局,做了太后身边的爪牙,无恶不作,声名狼藉。说不上忍辱负重,我甘愿如此。” “我也曾后悔过,只是那时,我已没有回头路可走。我权势过大,渐渐为陛下所忌惮,诛灭太后之时,便是他取我性命之日。” 资良瑜的眼前浮现出那片熊熊大火,打翻烛台,身处烈焰之中,周身裹挟着火焰,忍受极致的痛苦,哭也哭不出来,泪水被高温烘干。 霎时回首一生,后悔过,怨恨过,最后放弃挣扎,任凭火光吞噬自身,最后一刻浮现谢玿的脸,他放不下的少年。 谢玿显然也想起那时的光景,面上流露出难过,他靠近了资良瑜一些,抓紧了他的手。 谢皦脑海中浮现一位风光无限的少年,甘愿为帝王落下神坛,堕入污泥之中,一路走来血雨腥风,忍尤攘垢,最后却被帝王背叛,挣不开逃不了。 天下之大,人人恨不得食他肉喝他血,众叛亲离,无人可解他此身无奈。 这样的一生,太累了,谢皦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谢皦泪眼婆娑地看着资良瑜,见他面上挂着温和的笑,谢皦哭得更难受了,接过手帕一边擦泪一边道: “怎么还能这般笑出来?换我我是要恨透这世道了。” 瞧着谢皦的样子,谢玿与资良瑜忍俊不禁,回首苦难,更多的是感慨与唏嘘,真是应了那句浮生若梦。 谢皦抽抽嗒嗒,随即转向谢玿,道: “义父,你好好对他,这真的……太难受了。” 谢玿先是一笑,而后连忙安慰她: “好啦好啦,不哭啦,良瑜还没哭,怎么你先哭上了?” “我难受……” 资良瑜声音温柔,道: “都过去了,我早已挣脱苦海,眼下只想陪着谢玿。” 谢皦用手帕掩面,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着二人,见他二人浅笑着,神仙眷侣一般,内心顿觉庆幸。 谢皦起身,道: “我有东西要交给义父,去去便回。” 谢玿点头,嘱咐道: “小心些。” 谢皦离开,屋里只剩谢玿与资良瑜二人。 谢玿叹了口气,轻声道: “世事难料,苦了你了。” 资良瑜回道: “你我谁又比谁轻松呢?” 谢玿望着炉火轻轻笑起来,资良瑜看着他,关切道: “我瞧你回来时心情不佳,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一提此事,谢玿的眉头就不自觉皱起,忧心忡忡道: “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妖道么?陛下今日突然提出要封禅,此时民生艰难,外敌虎视眈眈,如何进行封禅?况且,他又功劳几何?何来颜面泰山封禅?” “是那妖道提出的吗?” 一想到那妖道,谢玿眼里浮现出一丝疑惑,道: “封禅正是那妖道提议,我今日与他会面,此人言语间狂妄不已,可却不见对陛下的恭敬,倒是多有不齿之意。他甚至知晓我与王玢之事,实在令人不敢小觑。” 资良瑜听罢,也忍不住皱眉: “相当棘手啊。” “对了,对于封禅,陛下态度如何?” 谢玿垂眸,面色有些难过,道: “陛下执意如此,我谏言,被驳回,议政堂再叙,也没叫我去。” 资良瑜不禁陷入深思。 谢玿越想越气,怒道: “如此显而易见之事,陛下怎么就不明白呢?瞧他近来做过的糊涂事,你知道么,为了办封禅,他甚至要废除税法,还说要将从前未收取的尽数补回,他是疯了吗?” “今年本就歉岁,处处艰难,竟然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不待外敌攻进来,天下百姓率先揭竿而反了!” 此话一出,资良瑜连忙捂住谢玿的嘴,道: “笨蛋,慎言。” 谢玿抓着资良瑜的手放下,气道: “何不叫他慎行?我说的实在话。” 资良瑜瞧着他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扑哧一笑,道: “还是这般莽撞。” 谢玿反驳: “这可不是莽撞,只是在你面前,我可以随心所欲些。” 而后他面容严肃,目光深远,对资良瑜道: “皇帝如今,昏庸无能,德不配位。” 资良瑜愣了愣,谢玿这话听上去,危险至极。 “太子前两日去了南方巡视,便生出这等事。若是太子,断然不会这般糊涂。” 资良瑜笑,问谢玿道: “你这是,要造反?” 谢玿冷哼,眼里带上一丝轻蔑: “可我不是自己要坐这皇位,早就恨他入骨,在他手下做事,不过是看他姑且还算明君。既然他不贤,那便退位给太子殿下。” “什么时候有的想法?” 谢玿道: “回来的路上,亦或是更早的时候。” “那我陪你一起。” 谢玿看向资良瑜,内心感动,但是他道: “此路凶险无比,也要陪我走下去吗?” “只要在你身边,再凶险,我也心甘情愿。” 谢玿瞬间无比心动,低头浅笑,消化着情绪。而后他抬头,冷静分析道: “若要兴事,势必要取得太子支持,只是眼下殿下还对皇帝心有敬畏,难。” “不过殿下是明事理的,我想,权衡利弊,殿下会心动的。” 资良瑜点头,而后问道: “既然有太子支持,那就好办多了,只是军队呢?你如今再去招兵买马,可不现实,一旦被发现,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可若单靠太子十率,斗不过皇城禁军与各地领主。” 谢玿握紧拳头,压低了声音,道: “我心意已决,若能说动殿下,许多事都容易多了。” “禁军内禤蔚,千牛卫上将军,若是能拿下他,也算是有些助力。还有各地领主,他们手下多少是有兵力的,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那便好了。” 资良瑜摇摇头,道: “难。” “若无直接利益关系,此事冒极大风险,一不小心便是满门抄斩,只怕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谢玿面色凝重: “我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资良瑜好奇地问道: “谢玿,这天下究竟有何等魅力,值得你这般以身犯险?” 谢玿突然紧紧地盯着资良瑜,半晌才道: “你莫把我看轻,我不是‘何不食肉糜’之辈。” “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自我出生起,伸手便可够到。可天下百姓,就算在和平时,也避免不了忍饥挨饿。” “像我这样的世家子弟,自小读的便是圣贤书。家中长辈,师长先生,谆谆教诲,我会入仕为臣,辅佐帝王,治国平天下。” “可亲眼见爱人丧命帝王手中,亲眼见帝王为争权无所不用其极,我对那九五之尊感到失望,如今身为臣子,我只为这天下。” “还记得吗?哪怕自己身处险境,哪怕沦为不仁不义之辈,你也执着于变法利民,我想,你比我更明白这种心情。”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我乃儒士,此身为民,此心不悔。” 资良瑜并非王玢,他并不能完全体会到这种心情,不是小情小爱,而是爱世人,是仁与义,是在他力所能及范围内的大爱。 他忽而理解了为何神官皆要入世历练,不仅仅是体会七情六欲、人情冷暖,而是借以使神明体会到凡人口中那句话: 达则兼济天下。 神明并非爱世人,仅仅是履行职责,是强大的代价。 而神主要他们来人间一趟,或许是希望神明能真正做到,神爱世人吧? 资良瑜正陷入深思,谢玿的叹气声将他拉回现实,他看向谢玿,看见他脸上流露出不忍的神色: “如今外敌虎视眈眈,前有狼后有虎,攘外必先安内,若任由皇帝昏庸下去,安内如何能做到?” “不待外患,国家内部便会率先大乱,届时,尸山血海,哀鸿遍野。因一人不明,而叫天下殉葬,未免可耻。” “君王不贤,另立明君。” “我只希望能得到多一点、再多一点的支持,就算逼宫,也是不流血的牺牲,让他自愿退下来,这样,百姓也不会受过多的干扰。” 谢玿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望着资良瑜笑问道: “听上去是不是太幼稚了?” 资良瑜摇头,温和一笑道: “未尝不可。” 谢玿不禁开怀一笑。 而看着谢玿的笑容,资良瑜想,就算是爱世人,他也想,先去爱谢玿。 外头响起细碎的声音,是谢皦在门前抖落伞上的积雪,她的声音传来,听得不是很清楚: “义父,小叔叔,我来得迟了,叫你们久等。” 谢玿一听见谢皦的声音,便立马凑到资良瑜身旁,压低声音飞快道: “莫叫她知晓,会担心。” 说完在谢皦推门进来前,谢玿立马坐回原位,气定神闲的,好像无事发生一般。 见谢皦走来,谢玿笑道: “皦皦来了——你手上这是……” 谢玿打量着她手中的瓷瓶,越看越像酒壶。 谢皦兴冲冲地坐下,一边端起二人的茶杯往茶壶里倒,而后将茶壶提开放在桌子上,将酒壶放在炉上,道: “冬寒,该喝壶浊酒暖暖身子——这可是我特意向小占叔要来的,平日里喝不到的,据说这酒最是暖身子了。” 谢玿来了兴趣,却还是故作生气,对谢皦道: “你可不能喝酒,小心一杯就倒了!” 谢皦毫不在意,回敬谢玿道: “虽然未曾喝过,但我想比义父的酒量是要好的。” 资良瑜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忍不住笑起来,眉眼柔情地看着谢玿,却对谢皦道: “你义父,一喝酒就上脸。” 谢玿被他们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严肃道: “那也不行,最多让你尝一口。” “好啦义父!我不喝便是了,这本来就是拿来给你们的,我还要去与伯远作伴呢!” 说罢,谢皦取下腰间荷包,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条正红色的宫绦,上面串着温润的羊脂玉玦,谢玿一眼看清,久久愣住。 谢皦双手捧着,在谢玿面前跪坐下,道: “义父,女儿不曾了解您的苦衷,不曾理解您的做法,就对您说了那般糊涂混账话,女儿自省,深感后悔,这两日,一直想寻个时机向您道歉。” “如果义父悉心抚育我七年不是情,如果义父多年庇护善待罗姨娘不是情,如果义父救下端明、视为亲友真诚以待不是情,如果十年守望不是情,如果这都算无情,那天下真情何在?” “义父,是我错了,不曾看见您为我们的付出,一味地苛责您。” “在我心里,您永远是那般强大,却忽视了您心里的温柔与脆弱。义父,女儿知道错了,您原谅我好吗?” 谢玿伸手,指尖有些颤抖,轻轻抚摸着那枚宫绦。 这鲜艳的正红色,熟悉的络子,一下击中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叫他眼眶逐渐湿润,无法言说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 “这是……他教你做的吗?” 谢皦见谢玿神色不对,看了资良瑜一眼,而后回道: “是小叔叔教我做的,小叔叔与义父一人一块玉玦,而这个颜色,小叔叔说义父会喜欢。” 谢玿红着眼,轻声道: “何止是喜欢。” 殷红入骨,双玉成珏。 谢玿从谢皦手里接过这枚宫绦,谢皦见情形不对,适时行礼退下。 谢玿垂首,双手颤抖着,爱惜地抚摸着这枚宫绦,泪珠突然砸落,在上面留下深红的水渍。 “十四年了……” 他将宫绦递给资良瑜,起身,道: “良瑜,为我系上吧。” 资良瑜闻言照做。 系好后,谢玿低头看了两眼,丢下一句“稍等”,便朝柜子走去。 回来时,谢玿手里捧着一个檀木盒,他在资良瑜身旁坐下,打开,盒子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枚红色的佩络。 谢玿目光爱怜,语气温柔: “自那之后,睹物思人,太过伤心,它便被我藏起来,藏了十年。” 资良瑜见谢玿这模样,既愧疚,又带着些暗喜。 谢玿取出这枚佩络,俯身,为资良瑜亲手系上。而后他举起酒壶,问资良瑜道: “小酌一杯?” 资良瑜看向谢玿的眼里满是爱恋,微一颔首。 谢玿灿烂一笑,替二人满上,举起酒杯敬资良瑜,而后一饮而下。温酒顺着喉结滚动落入胃里,一直暖到心窝。 一杯过后,又是一杯,不知什么时候,谢玿已有了些醉意,面上酣态十足。 资良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是化不去的柔情。 直到谢玿要再饮一杯时,资良瑜抬手制止,道: “谢玿,够了,烈酒伤身。” 谢玿倒是听劝,将酒杯放下,而后面朝资良瑜,视线却落在他的衣襟处,过了几息才问道: “我可以将你视作他吗?” 资良瑜答不上来,他更希望这个答案,是谢玿自己想清楚。 资良瑜眼中带上了一丝落寞,道: “谢玿,你有些醉了,去歇息吧。” 谢玿却不肯,他突然抬手抓住资良瑜的衣襟,压抑着哭腔道: “对不起……” “此身不堪,承蒙不弃……感谢你,愿意再爱我一回。” “无论你是谁,我只想爱你。你的心,和我的心,紧紧依偎,不可分离。” “陪着我,直到我死去,记着我,永远不要忘了我。” 湿热的吻覆上唇瓣,混着泪水的苦涩,唇齿缠绵,两个人拥吻,两颗心没有隔阂。 发冠落在地上,烛火跳动,原先的两道身影融入光影里,那屋里,只剩一人红衣胜秋枫,一人束发及腰间。 似是还非终日叹,音容依旧,不是故人;心魂交融斩不断,与君初见,道是重逢。 相守相知难自欺,语未道明,心却识清;爱意绵绵何时尽,化作漫天纷落梨花影。 资良瑜的红绳结的不是络子,是那时春光正好,一人的情窦初开。 第65章 皇长孙所敬谢太常 开平十年十一月初,以丞相谢玿冒犯国师,迁为太常少卿。 天师得知这一消息后,嗤笑道: “真是小肚鸡肠,因谢玿不满他封禅,故意降为太常,来恶心他吗?” 正道面带嘲讽: “你与陛下,半斤八两,不过是打落你的面具,何至于此?” “你懂什么?” 面具下,天师面色不善: “既然一开始便在面具上做文章,那便一装到底。” 正道冷哼: “巧言令色。” 天师想到正道进言女子消灾,笑了笑道: “彼此彼此。” 随即天师敛了笑,面上流露出狠厉: “不够,远远不够。” …… 谢玿既降为太常少卿,自然要参与封禅一事。帝抱着玩弄的心思,召来谢玿道: “爱卿服侍朕多年,尽忠职守,虽说冒犯天师,但朕到底不舍得爱卿,便封爱卿为封禅使,主管封禅事宜。” 谢玿闻言,眉毛狠狠地挤在一起,他拱手道: “陛下,臣于祭祀礼仪,并不精通,封禅大事,只怕臣准备不周,还请陛下寻能者任之。” “爱卿这是何意?既为太常,务必要知晓礼仪典章,与礼部共进退。且以爱卿的能力,想来此等小事不在话下。” 谢玿心生烦躁,直白道: “陛下,臣依旧认为,此时不宜封禅。如今……” “好了好了,封禅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多说无益。” 帝不耐烦地打断谢玿的话,他瞧着谢玿眉间的郁结,顿觉爽快,于是道: “朕记得,爱卿当年以文章入仕,爱卿的才学,满朝文武大臣有目共睹,既如此,便由爱卿来攥写封禅书,录封禅大事,颂朕功德,告皇天后土。” 谢玿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较为平和地答道: “臣才学浅陋,文章粗鄙,作不出动听的封禅书。且臣为封禅使,精力有限,恐无暇他顾,作封禅书本为史官之责,若陛下要寻旁人代之,还请再虑旁人。” “臣见付肴付大人,伶牙俐齿,若是由他执笔,定能写出陛下想的封禅书。” 帝冷眼看着谢玿,哼了一声道: “朕听你这话里,满是不情愿。到底是作不出,还是不想作?” “臣不敢,陛下明鉴。” “罢了,你退下吧。” “微臣告退。” 谢玿退出两仪殿,才出两仪门,远远听见中人的呼声: “小殿下!小殿下!您慢着点!” 谢玿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便见一身着五爪龙纹服的小孩朝自己跑来,立即站在原地。 见谢玿停下来,小孩面露欣喜,唤道: “谢大人!谢大人!” 待那小孩跑到跟前,谢玿行礼,语气恭敬道: “皇长孙殿下。” 皇长孙莫文泰见谢玿这般疏离,小脸一垮,道: “谢大人,不是说好唤我文泰即可吗?” 谢玿语气平和: “君臣之礼不可废。” 此时皇长孙的随侍才气喘吁吁地赶来,先给谢玿行了一礼,而后嘴甜道: “哎哟,谢大人啊,您去西北这几月,皇长孙殿下是日夜盼着您回。这不,今日听见您进宫,马上撇了崇文馆的课,着急忙慌地跑来,就等着见您一回呢!” 莫文泰闻言傲娇地抬起头,心想着回去就好好赏元宝一番,而后殷勤地看着谢玿,等着他夸奖自己。 谢玿无奈,拱手道: “谢皇长孙殿下厚爱,只是臣微薄之身,何以令殿下弃了课程,于宫廷禁内狂奔,有失体统。” 莫文泰一听,小脸苦巴巴的,道: “我知道了,这是怕与您错开,还好赶上了。” 喜欢谢玿是真,怕谢玿也是真。 见皇长孙如此神态,谢玿也不忍心苛责,蹲下身来,与皇长孙差不多高度,问道: “小殿下近日在学些什么?” 莫文泰又充满精神,快活地回答道: “在学《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么?” “正是。” 谢玿笑,吟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他笑了笑,问道: “殿下,可知为何宗室子弟,皆要习经典?” 莫文泰答道: “为了修养自身,使人明智,故而能治人。使人有力,正大光明,故而能服人。” 谢玿能得到这样的答案,也算满意,道: “人者,民也,不错。” “然而并非仅仅为治民服民,你现下学的《大学》中,便有答案。” “开篇第一句,意为大学旨在发扬正大光明的德行,并将此推广向百姓,使人达到至善至美之境。” 话说到这份上,莫文泰皱眉思索,回想着其中的内容,忽而悟了,面色激动: “谢大人,是‘明明徳’,从而使‘至善’!” “而为君者,乃天下人之榜样,故而可做到‘亲民’。故无论何人,欲明明德于天下,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谢玿接话: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莫文泰几乎要高兴地蹦起来,道: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如此一来,我等宗室子弟,首先需要先格物致知,从而使自己明德,故而使天下明德,一路细推,又是格物致知,有始有末,始末相合。” “而在此过程中,已然做到治国平天下。” 谢玿欣慰一笑,还算不错,小殿下聪敏,非为纨绔子弟,那便够了。 “殿下,为君者,不止在能治民,也要能使民知。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贤明之君,饱览经典,习治民之术、智民之术。一为治理,二为使明智。” 莫文泰重重点头,语气坚定道: “谢大人,我明白了。” 谢玿点头,拱手道: “殿下,时辰不早了,臣先行告退。” 谢玿抬步走,莫文泰自然地跟上他的步伐,谢玿脚步不停,目视前方,问道: “殿下不回吗?” 莫文泰答道: “我跟你走。” 谢玿拒绝: “不可,殿下并未带护卫,危险。” 莫文泰问道: “你会保护我吧?” “护殿下安全,乃臣之职责。” 莫文泰一脸的心安理得,昂首阔步走在谢玿身边,道: “那走吧,谢大人。” 谢玿瞥了莫文泰一眼,没再吭声,总之前方会有人将皇长孙拦下,他不必多费口舌。 离宫门还有一段路,莫文泰一路叽叽喳喳,对谢玿道: “谢大人,听闻皇爷爷将你降为太常卿。” 谢玿纠正: “殿下,是太常少卿。” 莫文泰不管这么多,大大咧咧道: “总之谢大人如今不是丞相了,可以来做我的少傅了吧?” “这不是臣可以决定的,需得陛下首肯。” 莫文泰愿望是美好的: “或许我再去求皇爷爷,这次他应该会同意了吧?” 谢玿心里想,不会,却又不想打击皇长孙。 谢玿心里有一个疑惑,他好奇地问莫文泰道: “皇长孙殿下,为何您独独偏爱臣?” 莫文泰颇具气势道: “谢大人贤明之士,无人不知,古来从游者,皆寻名望,我亦固然。” “且我常听阿耶提及您,言语间多溢美之词,耳濡目染,与您交谈,受益匪浅,故而心生敬意。” 顿了两息,莫文泰面露羞赧,偷瞄了一眼谢玿道: “且谢大人生得俊美无双,亦非旁人可比。” 谢玿闻言,哭笑不得,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张了张口,才憋出一句: “不过是皮相,臣姿色平庸,与众人无异。” “谢大人这是太谦虚了。” 说着说着,两人已到太极门,监门卫将皇长孙一拦,铁面无私道: “皇长孙殿下,您若无诏敕,不得随意出宫。” 莫文泰咳了一声,装腔作势道: “孤与谢大人有要事相商,快快放行。” 监门卫冷酷无情道: “皇长孙殿下,为您的安危考虑,属下不能将殿下放出宫,还请殿下莫要为难属下。” 莫文泰气结,随后用商量的语气道: “通融一次,孤可是皇长孙,你我不声张,天知地知旁人不知,且谢大人会护孤安全,出了事孤不连累你们。” 监门卫沉着如山: “请皇长孙殿下莫要违令而行。” 随后其中一个人目光如刀,射向谢玿,道: “谢大人,还要作壁上观吗?” 谢玿笑了笑,对莫文泰说: “殿下请回吧,身为皇孙,便要以身作则,莫要坏了宫里的规矩,也莫要仗势欺人,无端刁难旁人。” 莫文泰闻言脸上尽是失落,他朝二位监门卫拱手,而后将谢玿拉到一旁,密语道: “你等着我去寻你。” 谢玿摇头叹了口气道: “殿下,今时不同往日,您已见着臣的难处。” 莫文泰皱眉,语气里满是不甘道: “往后要见你都难上许多,都怪那劳什子国师,我不明白他厉害在何处。” 谢玿面色平和,道: “巧言令色,自掘坟墓,殿下何必为此人气恼,伤得是自己的身子。” 随即谢玿弯腰拱手,道: “恭送皇长孙殿下——殿下,回吧。” 莫文泰转身朝来路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久久注视着谢玿阔步离去的背影,面色略显凝重。 谢大人,即使被陛下如此羞辱,也这般心平气和,以往谢大人态度很是强硬,如今这般,叫他内心满是不安。 他倒希望谢大人愤怒跳脚,而不是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好似满不在乎。 罢了,谢大人不会害这天下,莫文泰心里清楚,糊涂的一直是陛下。 第66章 花影依旧物是人非1 谢玿回了谢府,听说资良瑜与谢伯远又被谢皦自然地拘在学堂听课,哭笑不得。 伯远也就罢了,现在正是发奋的时候,怎么资良瑜也陪着胡来? 于是谢玿吩咐下去,往后资公子不必治学,随后轻车熟路来到学堂。 堂上先生瞧见了谢玿,正欲行礼,谢玿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自学堂后进入,走过资良瑜身旁时,与资良瑜相视一笑,最后在谢伯远身旁坐下。 谢伯远一偏头,便看见了谢玿,一惊,不由得有些紧张。谢玿轻声问道: “听得懂吗?先生讲课随着姐姐的进度,我想对伯远来说有些吃力。” 伯远不好意思说不懂,低声回道: “见过叔父,先生讲的,伯远虽不能一点就通,课下勤加练习,便可。” 谢玿笑了笑,道: “伯远勤奋,有心即可。” 说罢谢玿抬头,对先生说: “今日便先到此吧,有劳先生了。” 先生拱手作别,谢玿起身还礼。 谢皦自觉走上前,问道: “义父,您怎么来了?” 谢玿摸了摸谢伯远的头,笑道: “我来瞧瞧伯远。” 而后他道: “皦皦,明日再给伯远另请一位先生,将绿竹院旁小轩阁辟出来,与他治学。” “这是自然,今日已着人物色先生去了。” 谢皦答道,她略一思索,笑着对谢伯远道: “小轩阁好,旁倚竹林,后接碧鲤池,是个研读治学的清静风雅之地。前三季风林雅致,而冬日白雪,别有风趣。” 谢玿见谢皦面面俱到,倍感欣慰,感慨道: “皦皦思虑周全,是我不可比。” “那也是义父教导有方。” 谢玿笑了笑,蹲下身子,柔声问谢伯远: “伯远,可选好了院子,喜欢哪处?” 谢伯远略显拘谨,小声回话: “回叔父的话,伯远觉得绿竹院清幽宁静,绿竹院便好。” 谢玿知谢伯远可能并非喜欢绿竹院,只是怕麻烦,故如此。谢玿也不强求,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道: “你喜欢就好,叔父家就是伯远的家,你想如何便如何。” 随后他起身牵着谢伯远的手,对谢皦道: “我陪伯远在府中四处逛逛。” “也好,义父作伴,是最好不过的了。” 资良瑜在一旁静静看着,谢玿突然回头,笑着问他道: “与我一道吗?想来你我相识十余年,我未曾好好领你转转谢府。” 谢伯远抬头看着两人,见良瑜小叔叔笑容温柔,又不免看了看谢玿,叔父亦是如此。 谢伯远心道,君子之交,知音相惜,莫过于此。 若他也能遇此良人,此生无憾。 资良瑜朝前走一步,来到谢玿身旁,道: “走吧。” 晚膳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和和美美地用了膳。 谢玿与资良瑜回书房时,谢皦追上来,道: “义父,今日未曾寻着机会与您说,宫里左贵妃,请京城各家夫人与闺秀,入宫踏雪赏梅。” 谢玿疑惑,问道: “左贵妃吗?” “是。” 资良瑜道: “左贵妃素来不喜大肆宴乐,也向来安分,如今一请便是京城权贵,虽说是踏雪赏梅,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玿补充道: “恐怕这也并非是左贵妃的授意,只是不知他到底为了谁,意欲何为?” 宫里无太后,能使唤贵妃之尊的,只有当今圣上。思及此,谢玿眉头紧皱,心中隐隐不安。 谢皦瞧出了谢玿的担忧,安抚道: “义父放心,女儿会万事小心。” 谢玿语气沉重,叮嘱道: “千万要小心,皇宫不比自家府上,可以随心所欲,在皇宫,稍有差池便是要命的。” 他想了想,问道: “明日便要入宫吗?” “是。” 谢玿担忧地看向资良瑜,资良瑜自然而然地牵住谢玿的手,谢玿转向谢皦,自责道: “这么急吗?怪我,平日未给你请个教习嬷嬷,仓促入宫,只怕你礼数不当,开罪于贵妃。” 谢皦此刻心情也有些凝重,资良瑜笑道: “皦皦莫怕,左贵妃待人亲厚,且进宫有嬷嬷引路,途中也会与你说些紧要的事,不必过于担心。” 谢玿也反应过来自己让皦皦有压力了,调整状态,放松一笑道: “我竟忘了此事,那便无需担心,皦皦,夜深露重,早些回去歇着吧。” 谢皦闻言心里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谢皦一走,两人进了书房,才刚坐下,谢玿的眉头便皱起来。 资良瑜见状无奈一笑,抬手轻轻揉开他眉间郁结,声音平和,却不难听出心疼: “你皱眉叹气的时间,多了许多,自然得如家常便饭一般。” 谢玿看着资良瑜,道: “忧思不断,难免郁结于心。” 资良瑜摇头,视线下垂,道: “你以前,总爱笑,与你目光相接,那笑容如珍宝。” “我知道我变了许多,无论是容颜,还是性情。” 资良瑜抬手抚过他鬓发,语气温柔: “但你仍是谢玿,独一无二。” 谢玿内心触动,不由得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想到谢皦,他又不免忧心,与资良瑜道: “我担心皦皦,皇帝不喜我,我怕他是冲着皦皦去。” 资良瑜安抚道: “皦皦吉人自有天相,你若不放心,我可去护着她。” 谢玿好奇,问道: “怎么护?” 资良瑜眼中带笑,看着谢玿道: “你忘啦,我非凡人。” 闻言谢玿神情严肃,拒绝道: “不可,我虽担心皦皦,却也不要你冒险。你与皦皦,都要好好的。” 资良瑜眉目柔和,看着谢玿没说话。 谢玿强调: “不许去。” 资良瑜眉眼弯弯,仍不说话。 谢玿总觉得资良瑜这笑不安好心,凑上去亲了亲资良瑜,再次强调: “不许去,听见没有。” 资良瑜笑着,礼尚往来,回应了谢玿,随后道: “都依你。” …… 大明宫,清晖阁。 左贵妃领众女自梅园而来,于清晖阁设宴,落座便可遥观梅园红艳。 左贵妃时刻注意着谢家女子——谢皦,福宝道是陛下提及谢玿之女,莫不是陛下想纳的是这位谢皦么?她观察了半日,安分守己,样貌上乘,却也不够出众。 因为谢玿吗? 左贵妃想到那日席上故作坚强的男子,顿时心生怜惜,与左敬年龄相仿,心性却非左敬能比,叫人怜爱。 权当是帮他一回。 谢皦自入宫,见了左贵妃,便一路默默无闻,也无人因她是谢玿之女而与她交谈,谁人不知如今谢玿失势,为陛下所厌弃?不过她也乐得清静。 可惜事与愿违,她想求清净,有人却偏偏不叫她清净。 大理寺卿张飞予之妻高夫人,自谢皦出现,目光就一直黏在谢皦身上,目光惊疑不定。 此女身上有一种熟悉感,叫她想起当年遇到过的一个小贱蹄子,听说被人赎走,而那含怡馆不久也被勒令关停。 没想到,竟然是谢玿赎走吗? 许是高夫人的目光太过炽热,谢皦也注意到此人,当她将目光投过去,看清高夫人的脸,瞬间瞳孔骤缩,深埋心底的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谢皦有一瞬间几欲拿不住手中的酒杯,她仓皇起身,想避开高夫人,怎料高夫人察觉到谢皦的目光,端起酒杯径直朝谢皦走来。 “谢小姐,留步。” 高夫人面带笑容,来到谢皦面前。 虽如此,她心里仍然底气不足,怕谢皦将此事告诉谢玿,可她转念一想,谢玿已然失势,自己夫君位列九卿之一,还怕他? 且这小贱蹄子定然不敢将此时告诉谢玿,高夫人她有恃无恐。先下手为强,来威吓谢皦一番。 “谢小姐,虽是初次见面,可我怎么觉得,一见如故啊。” 高夫人虽这般说着,可靠近谢皦时,她语气骤然恶劣,压低了声音道: “贱人,没想到你摇身一变,成了谢府千金。” 谢皦面色瞬间惨白,双手有些发颤,童年遭遇,成为她的梦魇。 谢皦一咬牙,回敬道: “我如何,不是你可评判的。倒是夫人要小心,自己做过的腌臜事,莫被人知晓,荣华尽失。” 高夫人闻言笑出了声,讥讽道: “我要小心什么?要小心的不是你吗?” 谢皦眼里满是恨意,瞪着高夫人。高夫人眼神嫌恶地上下打量着谢皦,不怀好意道: “我腌臜?哪比得过你,供人玩弄又进了淫楼,谢玿不知道这件事吧?他若知道了,还会留你这等下流之人,做他的千金吗?” 谢皦胸口略有些起伏,死死地盯着高夫人,并未回话。 那高夫人来了劲,低声威胁道: “你最好是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过就算你告诉谢玿,如今他大势已去,又能做什么?就算他把你洗干净送给我,我也嫌恶心。既然能收留你,他谢玿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宴席嘈杂中格外引人注目。 周遭一下安静下来,众人齐齐朝二人看来。 高夫人被这发狠的一巴掌打得趔趄一步,左脸肉眼可见的泛红。而谢皦站在她面前,将眉一横,微抬起头,眼神冷冽,充满不屑地睥睨着高夫人。 此刻谢皦心里完全没有害怕,尽是愤怒与不齿,寒声道: “放肆。” “我不言不语,你便拿我当软柿子,我父亲乃朝廷要臣,我乃谢府千金,岂是你一无知妇人可言语冒犯的?” 左贵妃听到动静,顿觉不悦,在她的宴席上,何人敢如此造次? 人群散开,左贵妃款款走来,不怒自威道: “何事喧哗?” 第66章 花影依旧物是人非2 见贵妃来,谢皦立马低头行礼,姿态恭顺道: “臣女谢皦,见过左贵妃。” 高夫人万万想不到谢皦这贱人真敢动手引来左贵妃,一时间有些慌了神,连忙行礼道: “臣妇见过左贵妃。” 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咒杀谢皦千次万次,继而安慰自己谢皦不敢将此事抖出来。 左贵妃一看是谢皦,怒气消了些,倒是疑惑此女怎么突然生事。 不待左贵妃开口问话,安远侯夫人已拄杖上前,这位可是连贵妃公主之流也要礼让三分的命妇。 安远侯夫人道: “臣妇见过左贵妃,容臣妇说句公道话。” 左贵妃言语间充满敬意: “侯夫人请。” 侯夫人道: “臣妇乏累,凝神静气,正见张高氏言语无状,冲撞谢大人,冒犯谢大人千金,如此出言不逊,舌头都该割掉。” 此言一出,高夫人面色大变,众女皆恶寒,心道张高氏得罪侯夫人,完咯。 不过侯夫人竟会为谢玿之女解围,令人不解。 左贵妃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会拂了侯夫人面子,道: “如此胡言诽谤之人,正应如此。” 侯夫人满意,继续为谢皦帮腔道: “谢小姐一片孝心,不愿见父亲受辱,又年龄尚小,初次进宫,礼数不全,故而以下犯上,冲撞了贵妃,还望贵妃海涵。” 随即侯夫人面露哀伤,佯擦眼泪道: “只是可怜这孩子,母上天玑公主不在,否则,凭一介庶人,怎敢随意侮辱?” 说完,还轻轻瞥了高夫人一眼。 侯夫人话音刚落,众人连带着左贵妃都面色大变,天玑公主去得早,以致几乎无人记得,她是谢玿正妻,也就是谢皦名义上的母亲。 高夫人面色尤其难看,她完全忘了这茬,更没想到侯夫人会出面替谢皦说话。 不过这也提醒了左贵妃,可用谢皦的身份做文章。 侯夫人要的效果达到了,继续输出道: “若是公主尚在,这孩子本该众星捧月,深谙宫庭礼数,而天玑公主,本就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自然也会为她博一个郡主之名,哪会叫她受这等委屈?” 说罢,侯夫人点左贵妃道: “贵妃,您说是不是呢?臣妇见着孩子,便想起公主,触景伤情,才说了这许多,请贵妃见谅。” 左贵妃笑道: “侯夫人所言俱是,本是这贱人冲撞了公主之女——来人,将这下作之物掌嘴四十,丢出宫去,往后无召不得入宫。” 高夫人还想求饶,侍卫已冲入,堵上她的嘴便架走,庭外响起一声接一声的掌掴声,夹杂着高夫人的闷声哀嚎。 左贵妃正想上前去安抚谢皦几句,目光一转,便看见阁外站着看戏的皇帝及何绪,身旁还站着个身形佝偻的男子,应是那正道。 左贵妃心思一转,立马朝皇帝迎上去,嗔道: “陛下!” 众人的目光都被左贵妃吸引,正道适时退下,皇帝见状也不好再躲着了,只得走入阁中,众人见状皆行礼道: “臣妇(臣女)见过陛下。” 帝挥手让她们免礼,左贵妃来到皇帝面前,道: “陛下,您来得巧了!” 帝疑惑,问道: “哦?不知朕怎么就来得巧了?” 左贵妃嗔道: “方才有个不知死活的,言语无状,竟敢冒犯天玑公主之女,臣妾已经将她打发了去,好在是没污着您的耳朵。” 不待皇帝多说话,左贵妃招呼谢皦: “来,快上前来,叫陛下好好瞧瞧你。” 谢皦上前,行礼道: “臣女谢皦,见过陛下。” 左贵妃道: “陛下瞧瞧,她像谁?” 帝看着左贵妃,眼神十分耐人寻味。 左贵妃心里有些发怵,就要挂不住面上的笑了,安远侯夫人适时说道: “陛下,臣妇瞧着,这孩子像极了她母亲天玑公主。” “是了,” 左贵妃笑道,“这正是天玑公主与谢大人义女,虽说是义女,可我瞧着这容貌气度,像极了公主,连这谢大人的宠爱,也是独一份的。” 谢皦一时摸不准左贵妃这是何意,为何她突然硬将自己往义母身上扯。 而左贵妃已上前来将她扶起,语气怜爱道: “莫怪陛下这些年冷落你,陛下爱女心切,不忍见着你,怕徒增伤心。” 这句话,也算是给了皇帝台阶下,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份上,皇帝也是拉不下老脸纳谢皦入宫。 于是皇帝心里怨着左贵妃,不知她是知道了自己的打算故意如此,还是只是无心之过。 现在皇帝被左贵妃架在高台上,少不了要说几句话,只得道: “确实是像嫄媗,你是她的女儿,朕最喜爱她,不想也因此委屈了你,叫你今日受了委屈。” 皇帝这赶鸭子上架说出来的话,让他心生烦躁,语气也多不善。 左贵妃此刻却瞧不见陛下面色,道: “今日见着陛下,也不算委屈了,只是可怜了天玑公主,若她知晓女儿受人如此凌辱……唉。” 帝顿觉牙疼,无语地瞥了左贵妃一眼。左贵妃看见了,硬着头皮别开了脸。 侯夫人见着这光景,提议道: “陛下,臣妇斗胆,为天玑公主之女谢皦请封郡主,一来她虽是义女,到底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名下之女,亦算是宗室女,破例封爵也未尝不可。” “二来也是对谢皦及天玑公主的弥补,好叫他人知晓公主之女不是谁人都可冒犯的,彰显陛下仁厚之心,护全皇室威严。” 左贵妃见侯夫人已将自己想说的说出口,是时候给自己找补,于是左贵妃道: “依臣妾之见,不若封为公主,既然是彰显厚爱,又更为弥补缺憾,也好让谢皦知晓陛下待其亲厚,而更与陛下亲近。如此一来,陛下也可时时召见,宛如公主年少时。” 皇帝本十分糟糕的心情可算是有些好转,方才已由正道瞧过了,正是此女。 既然不能纳为后妃,倒不如封个公主,施以恩惠,更好为自己所用。 左贵妃,姑且是没搞砸这件事。 于是皇帝道: “那便依左贵妃所言,封为公主,赐公主府崇仁坊,封号……玉衡,也算随其母天玑。” 玉衡,廉贞星,性刚烈孤傲,然尽职尽责。皇帝这是要谢皦发挥破灾之效,故取“玉衡”二字。 旁人不知其中原委,故而未曾多想,纷纷跪地恭贺: “恭喜陛下,恭喜玉衡公主。” 帝叫她们平身,看了看四周,对谢皦道: “你便……先住在谢府,朕会命人翻修崇仁坊,建公主府,择吉日,行册封礼。” 谢皦跪谢皇恩: “臣女,谢陛下恩德。” 帝“嗯”了一声,带人离开。 谢皦直起身,一圈人立马围上来道喜,谢皦糊里糊涂,入宫一趟便成了玉衡公主。 只是此刻她还不知道,今日这宴会本就是冲着她来的,若非左贵妃,她此生都要毁在皇帝手中。 谢皦拨开人群,来到左贵妃面前,向她道谢: “多谢贵妃,未曾治臣女冒犯之罪,还为臣女说话,方得陛下青睐。” 左贵妃道: “莫要再失仪了,臣女臣女的,虽说未正式册封,但今时不同往日,论阶品你与我平起平坐,实则你倒是高我一些。” 而后左贵妃道: “我不是帮你,我与你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不过是依你父亲的缘故,救你一次。” 谢皦警觉,立马虚心请教: “不知贵妃此话何意,谢皦愚钝,望不吝赐教。” 左贵妃瞧她态度尚可,道: “陛下似乎要纳你为妃,今日宴会是专为你准备的相看宴。” “言尽于此,旁的我也不便多说,好自为之吧,玉衡公主。” 谢皦内心大惊,继而感到后怕,专为她准备的……相看宴?为何? 谢皦想起方才匆匆一眼,看见的人影,顿时攥紧拳头,眉头紧锁。若她没看错,那是她的……父亲。 想起父亲上回与她说的话,谢皦顿觉心痛,难道,都是她父亲的谋划,要她做皇帝的女人? 正失神,侯夫人拄杖走来,道: “恭喜啊,从今往后,你就是玉衡公主了,无人敢再欺你半分。” 谢皦见是安远侯夫人,连忙行礼感谢道: “安远侯夫人,方才多谢您替小女解围。” 侯夫人笑着摆摆手道: “你若要谢,谢你母亲去。” “您是说,义母吗?” 侯夫人和蔼一笑,道: “是她,这丫头娇憨可爱,甚得我心。” “她与谢玿,甚是恩爱,只可惜红颜薄命,若她见了你,定会欢喜你。我今日一见你,便想起你母亲,也便爱屋及乌了。” 谢皦想,天玑公主定然是位明媚可爱的女子,才叫义父动容,侯夫人不舍。 “无论如何,小女都要感谢您出手相助。” 侯夫人看着谢皦,不住地笑道: “好,好。” 宴席后期,皆由谢皦陪着安远侯夫人,旁人也不敢多搅扰两人相处,倒真有那年花影下,一老一少的影子。 可惜,花影依旧,物是人非。 第67章 谋篇布局映雪成趣 谢府,小清池。 漆红柱子的亭子下,谢玿与资良瑜两人对坐,圆桌上摆着一棋盘,旁边炉子上温着壶酒,淡淡的酒香萦绕亭间。 亭子外白雪纷纷扬扬,正似谢玿手中的白子,只是被他的手指拈久了,白玉子也染上谢玿的体温,莹洁温润。 资良瑜半张脸裹在狐裘里,周身清一色的白,只是手上抓着的那枚墨子,与谢玿的玄衣相映,倒像是乾坤八卦,阴阳两仪。 谢玿犹豫许久,才落下手中的白子,道: “趁着殿下尚在南方,我想将我的谋划与他说清,即便是他要问罪,他远在千里,也非一时可将我拿下,在此期间,尚有转圜的余地。” 资良瑜看着谢玿,问道: “此时书信,可来得及?” 谢玿呼出一口气,白烟腾腾,他着手为资良瑜和自己斟酒,道: “来得及,此时雪势尚算不得重,先走商洛道,后走丹江水道,此后水路无阻,便可将信送至太子手中。” “话虽如此,” 资良瑜落子,道, “需得是极为信任之人去做,倘若被有心人得知,后果不堪设想。” 谢玿笑,抿了口热酒道: “你放心,我会安排好。” 资良瑜点点头,面色柔和,道: “我信你。之后,便如你所说,需要兵力。” 他语气平和,与谢玿分析局势: “单是在皇城,皇帝手中握着南衙北衙两股禁军,南衙十六卫,北衙禁军,两者相互制衡,兵力合计五万数。” “其中十六卫遥领天下府兵,勤王之师,更是不可估量。若逼宫,只怕还没靠近皇帝,就被射成筛子——谢玿,你前两天说的,那位千牛上将军禤蔚,是何许人也?” “禤蔚此人,来历不明,其背后之人尚不可知,却是十分有来头。” 资良瑜笑了笑,道: “自然,禤氏,少见。能当上千牛卫之首,可不是平常人家可以办到的,只怕他身后,站着一位连皇帝也要忌惮三分的皇亲国戚。” 谢玿脑中筛选着南方的大领主,无一人符合禤蔚口中那位神秘的叔父,不过,谢玿想到太子提起的一个人,若是此人,并非不可能。 “谢玿,这位禤蔚,可信吗?” 谢玿想到禤蔚的笑容,回望资良瑜,肯定道: “可信。” 资良瑜松了口气,一手托腮,看着谢玿,一双眼灵动含情,嘴角挂着一抹温柔的笑,道: “那便好,御前侍卫,到手。” “而剩余的,我可以帮你,王玢可不是空有相名,拜相八年,手里也算握着些权力。我信任他们,正如你信任禤蔚。” 谢玿的眼眸亮起来,眼神里,夹杂着对爱人的惊喜与崇拜,他问道: “是吗,丞相大人还是这般可靠。只是,十年已过,权力交接,新旧接替,他们都还在吗?” “在的,都会在的。无论他们现在身在何处、身兼何职,都会成为你的助力。” “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你迈出一步,我便陪你走到最后。” 谢玿微微笑着,垂下眸子,只是一想到资良瑜的身份,谢玿再看向他的目光里染上担忧。 资良瑜如何察觉不到谢玿情绪的变化,他笑着,宽慰谢玿道: “你莫担心我,就算是为了留在你身边,我也不会胡来。” 谢玿乖乖点头: “好,我信你。” 此刻谢玿心里轻松许多,只觉得前途灿灿,他思量一番,道: “光是靠禁军,也是不够的,若有府兵相助,里应外合,胜算也会大一些。这样看来,我届时要到地方一趟。” 资良瑜面露赞同的神色,道: “可行,只是一定要快,人心朝夕易变,你身在地方,夜长梦多,怕京城生变。” “诚然。” 语罢谢玿落下一子,资良瑜低头,看清棋盘上局势后,笑将起来,看着谢玿道: “趁人不备,奇袭制胜。” 谢玿略有些调皮地笑着,双眼亮晶晶,道: “大人饱读诗书,自然也知道一个词:兵不厌诈。” 大局已定,这一局,谢玿胜。 谢玿心情大好,愉悦道: “难得赢你一回。” “再争取些朝臣的信任,想来,也会是顺风局。” 资良瑜收拾着棋局,提醒道: “那可未必,谢玿,你现在要做的事,犹如刀尖上舔血,无论局势看上去如何有利,可未到尘埃落定之时,仍有千万个不确定,你还是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只是有你在,我总觉得,我赢定了。” 谢玿笑着说完,资良瑜愣了愣,耳尖红透,他还是招架不住谢玿这厮。 突然一道人影快速接近亭子,谢玿抬头一看,是孙管家。 孙管家将伞一合,来不及拂落身上雪,着急道: “哎哟,爷,可算找着您了!” 谢玿问道: “何事如此慌张?” “那位小祖宗来了,就在前堂候着呢!” 谢玿面露惊讶,资良瑜不由得问道: “何人?” 谢玿为他解答,语气平静道: “是皇长孙殿下,莫文泰,有时他会偷溜出来寻我,如今我降职,他往来倒多了些不便,只是没想到他还是这般坚持不懈。” 资良瑜在内心感慨,太子莫熠,已有皇长孙了啊。 这些年未曾关注旁人,乍一听谢玿说起,印象里的莫熠,还只是为位血气方刚的皇子,等着他的妹妹王繇,一直未曾婚配。 人间都过了这么久了,十年,忽而间有了实质化的概念。 孙管家催促道: “爷,快走吧,小殿下还等着呢。” 资良瑜已将伞撑开,站在阶上等着谢玿。 谢玿自然地走进资良瑜伞下,一手握上资良瑜举伞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共同握着那把伞。 王谢二人走进飞雪中,远远看去,一黑一白,一把青伞,像幅水墨画。而孙管家则跟在两人身后,心里感慨万千。 “小姐还没回吗?” “还没。” “多留意些,小姐回来立马通知我,派人去皇宫那边盯着。” “是。” 孙管家就这样与二人分离。 到了中堂,谢玿刚停下,莫文泰便欢喜地扑上来,唤道: “谢大人!” 谢玿无奈一笑,行礼道: “皇长孙殿下。” 资良瑜将伞收起靠在栏杆下,朝谢玿走来,莫文泰立刻注意到他,正好奇这是何人,莫非是谢大人的族弟谢如沐? 待莫文泰看清资良瑜的脸,整个人看呆了去。 资良瑜身着一袭月色衣袍,身披狐裘,狐毛轻轻抚摸着那张矜贵绝艳的脸,漫天飞雪都不及他气质清冷出尘,沦为陪衬。 狐裘千金,不及此人贵气。 他莫文泰,偏爱好颜色,而眼前之人,更叫莫文泰心房大动,恨不得将此人立刻带回宫里日日膜拜。 “疑似九天谪仙,纤尘不染,冷艳绝世。” 莫文泰喃喃道。 资良瑜与谢玿都听见了,瞬间哭笑不得。资良瑜上前来,向莫文泰行了一礼道: “资良瑜,见过皇长孙殿下。” 不是谢如沐,也对,谢如沐做了侯爷的幕僚,在藩地上呢。 “免礼——谢大人,不知这位资先生,是何人?我阅人无数,第一次见到这般神仙般的人物,连谢大人也不可比。” 谢玿笑道: “知我心者,合我心者,良瑜也。” 莫文泰了然,拱手道: “原来是谢大人的知音,幸会幸会。” 资良瑜回礼,谢玿与他耳语道: “小殿下喜欢你。” 资良瑜则笑着回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只叫谢玿听清: “故我爱君,不无道理。” 莫文泰见二人耳语交谈,姿态亲密,心生羡慕,他也想要有这样一位气质举世无双的知音。 谢玿此刻不想皇长孙打搅他与资良瑜二人相处,正好伯远在,二人年龄相仿,相处起来应该会很愉快,便对莫文泰道: “殿下,臣带您去见一个人。” “哦?不知是何人?” “臣之侄儿,谢伯远,此刻他正在小轩阁。” 莫文泰一惊: “谢大人侄儿竟来了京城,那我必须见一见……那这位资先生,也住在谢府吗?” 谢玿笑答: “在。” 莫文泰突然有些扭捏,面上有些发烫,问道: “长住吗?” “长住。” 莫文泰顿时心花怒放,谢玿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这厮是想常来了,立马提醒道: “殿下,如今我地位尴尬,您能出来,已是极其冒险。且不论我无力为殿下掩饰,就是殿下安危,亦少了层保障。” 莫文泰面露失落,蔫蔫道: “好吧,文泰谨遵谢大人教诲。” 谢玿与资良瑜相视一笑,领着莫文泰朝小轩阁去。 “殿下,这边请。” 第68章 兄弟兴事三人成众1 一行人到了小轩阁,莫文泰却忽而抬手止住谢玿与资良瑜,谢玿刚想开口说话,莫文泰立马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朗朗书声从二楼传来,莫文泰回头,轻声问谢玿道: “他也在读《大学》,教以礼让,示以廉耻,谢大人,他八岁么?” “回殿下,伯远正是八岁。” 莫文泰顿时对谢伯远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口中念叨: “伯远,谢伯远……伯,长也,望成龙。” 皇长孙一笑,对谢玿与资良瑜道: “我自己进去吧,我有意与他结识,谢大人,资先生,文泰便不叨扰了。” 这正合二人心意,立马行礼告退。谢玿很放心谢伯远,他性子安静沉稳,最是不会生事。 莫文泰上到二楼,读书声变得更加清晰,莫文泰转过屏风,目光朝里头一探,便见一身着靛蓝锦袍的小公子,一手执卷,一手负在身后。 “谢伯远。” 谢伯远一转身,面如桃花,眉眼若星,脸上带着些疑惑,他身后是绿竹压雪,半壁留白的天空。 莫文泰心里一热,脑海中闪过谢玿与资良瑜的身影,面上有些粉红,他好像,也找到自己的知音了。 谢伯远看着眼前的小公子,面露惑色,开口问道: “你是何人?怎知我名谢伯远?” 不知怎得,这位小公子这般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好像……很喜欢自己? 莫文泰快步上前来,看着谢伯远,端端正正奉了个揖,道: “在下莫文泰,幸与君识。” 谢伯远虽未弄清楚眼前情况,却也如莫文泰这般行了一礼,道: “在下谢伯远,幸会。” 莫文泰大方道: “我前来拜访谢大人,大人引我前来与你一见。我乳名猗猗,你可唤我乳名,亦可唤我文泰,随你喜欢。” 谢伯远乍一听“猗猗”二字,不禁露出笑容,问道: “‘猗猗’二字,可是取自《淇澳》中的‘绿竹猗猗’?” 莫文泰眼里充满惊喜,笑问道: “你知道?” 谢伯远回答: “家父偏爱《诗》中《淇澳》篇,常与我同诵,‘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伯远以为此为君子之道,甚美。想来为你取名之人,亦望你人如君子。” 莫文泰笑道: “诗三百,美如是;知我者,君如是。” 谢伯远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发烫,面上泛起一片红晕,第一次有人这般告诉他,知心者,知音也。 皇长孙莫文泰第一次遇见合他心意的同龄人,于谢伯远而言亦是。 飞雪依旧,莫文泰坐在谢伯远身旁,两人一起看一本书,以彼此为师,亦以彼此为友。 …… 玉衡公主乘辇荣归谢府,赐公主仪仗,浩浩荡荡。 谢玿稀里糊涂被叫到府门前,公公宣读圣旨,谢府众人拜见玉衡公主。 谢玿跪下去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匪夷所思。 皇帝这是在唱哪出?皦皦怎么突然就成了玉衡公主? 公公一走,谢皦立马从辇车上下来,快步上前将谢玿扶起。 两人一边朝府里走,谢玿一边急切地问道: “皦皦,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如此突然?” “义父,待见了良瑜小叔叔,我们在书房细说。” 待谢皦讲完全部的过程,谢玿面色凝重,资良瑜亦陷入思索。 “皇帝怎么突然要纳你为妃?若非左贵妃与侯夫人相助,义父恐怕就要失去你了,也多亏了……天玑公主。” 谢玿神色有些许落寞,资良瑜知他心有愧疚,只是用力抓紧了他的手。 资良瑜猜测道: “或许皇帝想借着皦皦拿捏你。” 谢玿摇头: “不会是这么简单,我如今这般,他寻个由头便可解决掉我。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要纳皦皦为妃,莫非……又是与那天师有关?果真是混账!” 远在听道楼读书的天师无辜躺枪,他抬头,喃喃道: “总觉得好像更冷了些。” 谢皦心里有些紧张,她并未与谢玿说实情,在讲述的时候有意隐藏了正道之事,她想自己去找正道对峙,不麻烦谢玿。 最主要是,若谢玿知道正道便是她生身父亲,不知会如何厌弃她,谢皦不敢赌。 谢玿皱着眉,对谢皦道: “皦皦,你先去祠堂给你义母上香,若非她,你只怕是在劫难逃。之后你便下去好好休息,莫担心,一切有义父。” 谢皦顿时心生羞愧,她这般瞒着义父,义父却处处为她着想,从不疑她。 若义父知道正道的身份呢?若义父知道她身子腌臜呢? 最初的隐瞒,要无数谎言来偿,最怕是一步错,步步错。 待谢皦退下后,谢玿道: “我今日要出门一趟,去拜访左伯伯与安远侯夫人。” 他看向资良瑜,颇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左贵妃会助皦皦,大概是因着左伯伯的情,左伯伯疼爱我,在职时处处提携,我理应答谢。而侯夫人……想来是因着天玑的情,天玑乃是吾妻,侯夫人爱屋及乌,亦要拜访答谢。” 谢玿有些心乱,不敢去看资良瑜的神情,问道: “你怪我吗?” 资良瑜摇摇头道: “圣命难违,何来怪罪一说?” 面对资良瑜的理解,谢玿顿觉难受,他内心纠结,最后还是和资良瑜坦白道: “可我对公主动了情,我未曾告诉你,是一开始我不认你,后来又怕你嫌我、厌恶我,我不想骗你。” 谢玿话音刚落,就被资良瑜揽入怀中,资良瑜语气温柔,问道: “亲手杀死有情之人,一定很痛苦吧?” “谢玿,这本不是你的错,是我害了你。” “你可知,你与天玑,本是命定的缘分。你与她,本是姻缘圆满,白首到老,只是有人插足,阻扰气运,使你们命线错开,有缘无份。” 谢玿愣住,静静地听着。 “那个人,正是我,或许是因为我放不下,影响与我命线相连的你,使你对我情根深种,导致生了这种变故。” “我乃是神官,当修正天命,天命要你爱上她,我便一味逼迫你,妄图引你二人回正途。可惜你没做到,神明也没做到,才有了这场悲剧。” 谢玿怔怔然,难怪……难怪……谢玿眼圈有些泛红,其实他爱的,从始至终,都是王玢一人罢了。 资良瑜问道: “你可会怪我?你本该儿孙满堂,与妻子琴瑟和鸣,功德圆满……” 谢玿抬手堵住资良瑜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资良瑜垂眸看他,谢玿红着眼浅笑道: “命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准,不许你胡说。” 资良瑜摇摇头,道: “总归是我欠她,因果轮回,来世要偿还的。” 天行有常,报应不爽,欠情的偿情,欠命的偿命。 来生如何,尽在其中,各位看客自行品味,如今,只着眼于当下。 两人说开后,谢玿备礼前往左豫府上,留资良瑜在府内,等着他回来。 谢玿向门房递了自己的名帖,道: “晚辈谢玿,拜见左公,有劳传达。” 不多时,谢玿被人请进去,将礼品交给下人,谢玿穿庭过院,来到大书房。 谢玿本想着会见到左豫,不曾想进去后,屋内只站着一个左敬。 谢玿惊喜道: “左仁祉,竟是你!” 左敬爽朗一笑,道: “听你这语气,好像看到我,很出乎意料哦。怎么,谢玄珒,不想看到我?” 谢玿笑着走上前来,左敬请他坐下,又亲自为他斟茶。谢玿道: “哪里,本来是想求见左伯伯,多谢他与左贵妃,庇护小女之情。” 左敬饮茶,道: “老爷子不想见你。” 谢玿瞬间紧张,不解地问道: “为何?” 左敬悠哉游哉道: “急什么,老爷子不光不想见你,连我也不想见。” 谢玿本来心有疑惑的,听左敬这么一说,顿时疑虑全无,笑了起来。 左敬叹了口气道: “你可别幸灾乐祸,这事都赖你。你不是被高调降职了嘛,还有前两天,陛下不知抽得什么疯,非要封禅,封就封吧,给你骂一通,明眼人心里都替你委屈着呢。” 谢玿忍不住笑,他已经不稀得说左敬慎言了,仁祉此人,一贯如此。 左敬继续输出: “好嘛,得亏你是没去议政堂啊,能把你气死。陛下啊,九五之尊,九去五开二,就剩个二。” “咱们的好陛下,对封禅那是心心念念,还说要把外国使臣一并请来,就两个字,排面。” “请吧,陛下都开口了,银子是流水般地花出去,现在局势紧张,人家可不一定请得动,请来也不一定真敬重。咱们的好陛下,拿命封禅呢,顺道搭个天下。” 谢玿忍俊不禁,问左敬道: “你不会这般在左伯伯面前说的吧?” 左敬连忙否认: “那不能够,不过该说的我都说了。” 谢玿打趣他道: “无怪乎左伯伯会生气了,想来你是更加添油加醋。” 左敬一脸自豪,道: “谢玄珒,兄弟为你可是两肋插刀,自己老子都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左敬大手一挥,豪气万丈道: “干脆这么着,咱哥俩联合起来反了,兄弟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这差事干得窝囊。到时候你当皇帝,随便给我个公爵之位,我就是你的开国元老,肱股之臣。” 谢玿淡淡一笑,并未反驳。 左敬等了一会,见谢玿只是看着自己浅笑,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先跑出去开门确定人都被自己支开,而后凑到谢玿面前,道: “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换作往常你早跳起来捂我的嘴了,谢玄珒,你真要反?” 谢玿嘴角上扬,直勾勾地看着左敬,笑道: “不行吗?” 左敬脚下一趔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问道: “你是谢玄珒吗?谢玄珒这厮可是越长越古板,先帝造反的可能性都比他谢玄珒造反的可能性大。” 谢玿笑,问道: “那你瞧我几分像谢玄珒?” 左敬瞬间炸了,神情激动道: “我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我把这两颗眼珠子挖出来捧手上看,你也是谢玄珒!” 谢玿低笑出声。 左敬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问谢玿道: “玄珒,你是认真的吗?” 谢玿点头,和煦一笑道: “圣上不贤,而太子有德,我欲助之。” 左敬闻言感叹: “好一个助之,你想逼宫,如此有理有据。” 左敬见谢玿毫不避讳地告诉自己他的打算,心头一热,他心里一盘算,如今皇帝昏庸,德不配位,他倒是也想太子即位,至少不要让王朝葬送在昏君与妖道手中。且追随太子殿下,这胜算,可不小。 和兄弟一起兴事,想想就刺激。 于是左敬对谢玿道: “既然玄珒信任我,那我也表个态,你要干的是一件大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成,就是护国大臣;败,九族陪葬。我左敬,天生喜欢冒险,谢玄珒,我与你一道,誓死追随太子殿下。” 谢玿内心感动,朝左敬郑重地行了一礼,道: “谢某在此,谢过仁祉高义。” “只是,仁祉,你有妻儿,你大可为他们考虑,不掺和进此事。” 左敬道: “既然决定兴事,自然要先看顾好他们,我可不会傻傻地要他们牺牲。再说了,你是半点不懂我这字的含义,谢玄珒,你堕落了!” 谢玿抿了一口茶,笑道: “仁祉,人祉,民之福祉也。” 左敬一脸惋惜,暗恨谢玿一如既往,才学依旧。 “谢玄珒,我字仁祉,非为君祉。是兄弟,就永不分离。” 谢玿笑着,整颗心都被温暖的力量填满,年少时的玩伴,一直不离不弃,成了愿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何不会触动。 患难真情,难能可贵。 谢玿想,十年里改变了很多人,唯有左敬,还是那般少年意气,好像从不曾变过。 而他,此身腐朽,不堪回首,无论是心性,还是容貌,都回不到当初。 挺好。 他谢玿,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了。 左敬为谢玿添茶,而后又拿出一只茶盏,斟茶,放在另一旁。 谢玿察觉到茶盏数量的变化,心下生疑。左敬抬眸直视谢玿,冲谢玿一笑道: “谢玄珒,既然要反,单靠我们,是不行的,我这就再为你引荐一人。” 话音刚落,一道远天蓝的身影自偏室走出,步履如风,气度从容。 谢玿抬头直视着那人,那人也直视着谢玿,左敬笑着,眼中尽是坚定。 卫邈在谢玿身前停下,微一拱手道: “谢大人,别来无恙啊。” 第68章 兄弟兴事三人成众2 谢玿盯着卫邈,面色如常,眼中却是深深思虑,他先是看了左敬一眼,左敬眨眨眼,意在告诉谢玿卫邈可信。 然而谢玿心有疑虑,毕竟早些年卫邈处处针对自己,没少挖苦讽刺。这两年卫邈安分许多,也不见得就待见谢玿,两人关系依旧不咸不淡。 谢玿可不认为卫邈会帮自己,他不将今日之事上报给皇帝已是求神拜佛。 谢玿是真没想到卫邈会在此处,想来是先自己一步到来,听见自己要来,卫邈多有不便故躲到偏室去。 谢玿心下有些恼怒,左仁祉什么意思,竟真敢相信卫邈这厮? 卫邈保持着拱手的姿势,见谢玿久久不应答,卫邈也没什么表情,也不曾多看谢玿一眼,直起身子,在两人身旁坐下。 见气氛有些尴尬,左敬连忙打圆场道: “玄珒,卫迩兄是自己人,你不必这般警惕他。” “卫迩年纪小一些,平时看上去不好相处,以前也犯过蠢,实则面冷心热,他心里是留意着你的,我瞧得出来,他挺敬佩你的……” 两道目光同时射向左敬,一道充满疑惑,一道冰冷警告。 谢玿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卫邈,心道要卫邈敬佩自己,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于是谢玿向卫邈解释道: “仁祉贯爱说笑,卫卿,莫放在心上。” 卫卿眼神微动,垂眸抿了口茶,而后道: “无碍,我不介意。” 他又喝了口茶,忍不住转头问谢玿道: “你方才唤我什么?” 谢玿一下愣住,这么多年来,他甚至未曾与卫邈交换过表字,往常与卫邈在朝堂相见,都是以“大人”相称。 上回陛下提到卫邈,谢玿在陛下面前唤他“卫卿”,故而私下里相处,谢玿脱口而出的便是“卫卿”。 谢玿以为卫邈这是不乐意,连忙道: “某未曾与卫大人这般交谈,故称大人为‘卫卿’,若大人不弃,便唤某玄珒,不知卫迩兄意下如何?” 卫邈面容平淡,应道: “如此也好。” 左敬一瞧这气氛怪得很,笑着对谢玿道: “谢玄珒,你便唤他‘卫卿’又何妨?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欢喜得紧。” “再者,咱们卫迩兄可是要与我们患难与共的,当得上这个‘卿’字。” 卫邈面露不豫,有些急促地喝止了左敬: “左仁祉!” 他知谢玿进退两难,便对他道: “无妨,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而后他继续道: “我并非有意要听你二人交谈,我此番来寻左仁祉,亦是为家国之事。”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愚忠陛下之人,莫要觉得我会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我不屑如此。” “你也莫要觉得连累了我,朝堂上,我便与你说过,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天下黎民。” “都已不是孩童,做出的决定也非儿戏。往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卫邈鼎力相助,我亦会替你留意同伴,事关身家性命,若举事,决不能败。” 卫邈突然说了一大堆,叫谢玿和左敬二人有些猝不及防。 不过也好,不用他二人再多说什么,卫邈自己便已表明态度,省得二人再费些口舌。 谢玿拱手敬卫邈道: “谢玿在此谢过卫卿高义。” 卫邈看着谢玿,难得露出一笑,很浅很淡,却带着十足的欢喜。 左敬为二人添茶,笑着对谢玿道: “我说了吧,卫迩,信得过!” 又转向卫邈,敬道: “如此一来,你便要与我们同舟共济了,卫迩兄,今日我左敬忽觉你是真男人,胆识过人!” 卫邈冷哼一声,对左敬道: “大可不必。” 谢玿忍不住笑起来,随即内心感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将性命托付在卫邈身上,与他荣辱与共,确实是命运无常。 卫邈饮完茶,便自称有事在身,先行一步,与二人辞别。 谢玿只当卫邈是不喜与自己相处,并未像左敬那般百般挽留,只对左敬道: “卫卿要事缠身,你又何必强留?” 只是他心下生出些不痛快,卫邈似乎很厌恶自己。 两人聊着聊着公事,话题就歪到谢玿的私事上了。 左敬有些闷闷不乐,对谢玿道: “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只有一个养女一房妾室。像卫迩,至今未婚娶,前些年老母过世,留他一人形影相吊。这人丁稀薄,总不是什么好事。” 谢玿回道: “不想续弦,这样便好,我不比你有福气,儿女双全。况且,国事未定,家事难兴,想来卫卿亦是如此。” 左敬脸上露出一丝落寞,道: “想当年,你与公主琴瑟和鸣,可惜红颜薄命,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叫你就这般浑噩地过了几年。” “早知你情深至此,这门婚事,一开始便莫要定下。” 左敬想到一件荒唐事,把自己逗笑了,对谢玿道: “当初我和卢子都还只当你好男色,喜欢那时的丞相王玢呢!现在想来,还挺荒唐的。” “不过王玢,除了人有点怪,论样貌才情,那样不是世间一流?若非恶名昭着,怕是天下女子都要为他痴狂。” “我还记得,他对你,格外偏爱。为他倾心,也不为过。” “诶,说起这个,卢子都啊,在外领兵打仗呢,我今日便与他修书一封,他定是不会拒绝……” 谢玿听着左敬讲当年事,抑制不住地笑,半是唏嘘半是感叹。 不多时,与左敬叙完旧,谢玿也起身辞别。左敬长吁短叹,自知留他不得,道是回头领着妻儿上谢府去作客。 谢玿从左府出来,又提着谢礼来到安远侯府,拜见安远侯夫人。 安远侯府明哲保身,不参与前朝事,与朝臣自然少往来,谢玿表明来意,简单寒暄两句,便离开。 谢玿回家,资良瑜早早在门口候着,见谢玿的马车来了,撑着伞便迎上来,自然地伸出手,扶他下马车。 谢玿刚站稳,手中就被塞入一个汤婆子,谢玿看向资良瑜,资良瑜莞尔,道: “莫冻着。” 谢玿与他一同入府,好奇地问道: “你在门口等了很久吗?” “我才出来,感觉到你要回来了,便来迎你,或许是我与你心有灵犀。” 谢玿低头一笑,手中的汤婆子暖,心更暖。爱人陪伴,好友同行,好些年没这般舒心过。 是夜,湘君院。 资良瑜坐在桌前,静候着,一只手挑开珠帘,一道月色人影从里屋走出,轻笑声如月下清风。 “找我,是有事相求吗?” 资良瑜抬眸看着月老,道: “麻烦你了。” 月老感叹: “可不是吗,才回去,听见你心里千呼万唤,巴巴地就来了。” 月老将资良瑜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和声道: “君玙,看到你开心,我觉得值了,千百年来,终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说吧,你想要什么。” 资良瑜心怀感恩,声音和煦: “以月华,掩神息。” 月老笑起来,看着资良瑜道: “吾乃月神,司人间姻缘,此间行走,自由自在。月光所照之处,皆乃吾之主场。承认吧,你离不开我。” 月老笑着,身后窗子外飘雪不知何时停了,皎洁月光透进来,像轻纱流动。 资良瑜起身,打开房门,月光照在白雪上,处处生辉。他回头冲月老一笑,道: “多谢。” 君玙抬步朝外走去,身影消失在月光下。 月老目送着他的背影,无声叹气,他不懂人间的情情爱爱,可他懂挚友。 君玙既下定决心承担后果,便由他去做好了,左右仙途漫漫,千百年来一尘不变,乏味得很。和君玙闹上一闹,趣味横生。 威卫将军府。 钱军才梳洗完毕,察觉到天色有异,他来到窗前探头一看,方才还落着的雪,此刻戛然而止,而本遮蔽天空的阴云散开,一轮明月高悬,洒下一地辉光。 他心生诧异,打开房门,走出庭院里,朝天上看去,喃喃道: “怪哉。” 钱军怀着疑虑回到屋内,察觉到帘后有人,钱军神经瞬间紧绷,抓起案上宝剑,丢掉剑鞘,对着里屋,喝道: “什么人,出来!” “钱大人,好久不见。” 这个熟悉的声音,钱军先是一疑,随后心尖震颤,待那人从里屋帘后缓缓走出,钱军瞳孔骤缩,宝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面对来人,钱军一时分不清心里是惊喜,还是恐惧,浑身发颤,唇瓣嗫嚅,喃喃道: “爷……爷……” 君玙一袭红衣,墨发半束,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来到钱军面前。 钱军腿一软,便跪拜下去,又惊又惧,高声道: “属下钱军……拜见相爷。” 钱军汗流浃背,眼前之人,是人是鬼?莫非是冤魂索命,怪自己未曾救他? 王玢活着时,便叫他一众人敬畏追随,爷身死,他们心中充满遗憾惋惜。 没想到,爷如今会化鬼归来,钱军下意识表忠心,内心无比恐惧。 一只手伸到眼前,将钱军扶起,君玙温和的声音响起: “钱大人,起来吧。” “是……” 钱军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却不敢挺直身子。虽说他是将军,可面对非人之物,内心的恐惧还是出卖了他。 钱军偷瞄了几眼,见眼前之人面色和善,吞了口唾沫,大胆问道: “爷,您这是……当年逃过一劫,还是……” 君玙气定神闲,毫不避讳道: “王玢已死,不必疑虑。” 这句话比王玢活着更吓人,爷,果真化作厉鬼! 见君玙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神态语气宛若生前,钱军心里的害怕消弭下去,身子也慢慢直起来,倒是渐渐生出些怜惜。 看来爷不是来索命的,爷活着时礼贤下士,就算化鬼也是位好主子,自己却怕成这样,叫钱军倍感羞愧。 “爷请坐,属下为您看茶。” 君玙见钱军适应了自己,笑道: “不必,我来,是向你借个东西。” 钱军闻言,单膝跪地,鉴定道: “但凭爷吩咐。” “你手中羽林军,我要了。” 钱军稍作迟疑,而后铿锵有力道: “莫说羽林军,爷就是要属下这条命,属下义不容辞。” 君玙笑了笑,打趣道: “又不是厉鬼索命,要你命作甚?你只需主动去找谢玿,助他举事,辅佐太子即位,便可。” 钱军心下诧异,爷怎么和谢玿还有太子扯到一起去?他们这是要造反? 不疑有他,钱军立马应道: “属下明白。” “谭冠凌何在?” 钱军略显迟疑,答话时,语气里带着惋惜: “回爷的话,他如今,只是金吾街使。” 君玙想到牢狱外声泪俱下的男子,许是因王玢落难,故而他道: “我去瞧瞧他。” “如今我回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钱军一愣,立即道: “属下定为爷召集人马,助谢大人成事。” 君玙笑了笑,抬步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头,笑容真诚道: “钱大人,恭喜高升。” 钱军猛抬头,庭院空落落,只剩一地月色。 君玙来如鬼魅,去如轻烟,却叫威卫将军彻夜失眠。 第69章 除夕欢喜更甚欢喜1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临近年关,帝与天师都消停了,也没再生什么事端,只是大把大把地往外派人,寻方士,求长生。 而谢玿主封禅事宜,纵使心里八百个不愿意,他也不想此刻因渎职而治罪,还算是勤勤恳恳。 至于其他人,玉衡公主府尚在修缮中,谢皦进宫谢恩,特意请求留在谢府过年,开春再迁府,帝允。 皇长孙与谢伯远结为挚友,来得格外勤快,谢玿也拿他没辙。 好像临近新年,所有烦恼都被人暂时放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王玢旧臣陆续与谢玿接洽,谢玿虽不知资良瑜是如何做到的,但资良瑜朝他俏皮地一眨眼,笑一笑,谢玿就全然信任他。 谢玿修书一封,在信里隐晦地表明圣上不贤,愿拥护太子登基,递往南方。 书信送出之时,纷争,便揭开序幕。 …… 除夕,谢府。 天不亮,谢府上下就陆陆续续起来,洒扫庭院,铲去积雪,将大红灯笼挂了满府,大厨房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处处可闻欢声笑语,整个府院都洋溢着幸福。 连住在庄子里的罗姨娘,也一早派人去,除旧迎新,陪她过年。 下人服侍谢玿穿好新衣裳,谢玿站在镜前,前后打量着这身红色夹袄,难得开口问婢女道: “我这般穿,可好看?” 不待婢女回答,资良瑜的声音传来: “君美甚,莫可比。” 谢玿回头一笑,看着来人,眼里闪过惊艳。 红色,穿在眼前人身上,才叫绝世。 谢玿朝资良瑜伸出手,资良瑜自然地搭上,靠近,揽过谢玿的腰肢,在谢玿额上落下一吻。 只轻轻一触便退开,资良瑜看着谢玿笑着,眼里柔情似水。 婢女早在资良瑜来时,便识趣地退下去,此时只二人身处暖房中,谢玿不觉有些羞涩,脸颊发烫。 资良瑜突然“咦”了一声,谢玿有些不明所以,资良瑜的手抚上谢玿的鬓角,语气欢喜道: “你年轻了许多,你自己可有发现?” “是吗?” 谢玿有些惊讶,连忙坐在镜前,凑近去看,还是带着白发,不过镜中人面色红润,眼神灵动,较两月前鲜活了不少。 谢玿正打量镜中的自己,头上一松,谢玿抬眸看去,原来是资良瑜取下他头上发簪以及发冠,将长发放下。 资良瑜一手执梳子,一手抚长发,满眼爱惜,如对待珍宝一般,为谢玿束发,最后取来一枚银冠,与他戴上。 铜镜模糊,照出那束发少年的模样。 谢玿心间滚烫,好多年,没这样束发,冠成人立,少年死在岁月里。 谢玿看着镜中人,略带难过之色的眼里情绪汹涌。 “好了,乖乖。” 资良瑜话音刚落,谢玿再难抑心绪,起身扑入他怀中,紧紧地抱着。 资良瑜一愣,随即回抱住他。 年轻的不止是容貌,还有那颗沉寂多年的心。 脖颈间一阵湿热,资良瑜闭目,在谢玿耳边轻声道: “谢玿,我别无所求,只想爱你。” 回应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然而是世间最真诚的心: “我也爱你。” 这是第一次,不是心悦,不是喜欢,两人直白地告诉对方,我爱你。 短短三个字,跨越了十四年的时光。 用过早膳后,两人一同在府内行走,入眼下人皆穿得十分喜庆,见着二人,先是被惊艳一脸,而后朝二人行礼。 待二人走远,下人们聚在一起,又是艳羡又是欢喜,内心激动。 谢皦正在前堂布置,远远见着二人来,谢皦欢喜地迎上去: “义父,小叔叔!” “皦皦。” 谢皦眼尖,一眼看见谢玿发制的变化,眼睛都看直了。 第一次见这样的义父,宛若十八少年。 谢皦内心发烫,不敢多看,眼眸一垂,目光便落在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 谢皦先是一愣,随即欣慰一笑,如此便好。 “义父,您与小叔叔,感情真好。” 谢玿笑了笑,朝谢皦张开手,谢皦乖巧走过去,谢玿虚抱了她一下,柔声道: “皦皦亦是我心头挚爱。” 不过一个是爱女,一个是爱人,不一样罢了。 谢皦内心温暖,轻“嗯”一声,脑中灵光一闪,从荷包中取出一封折叠起来的信,交给谢玿,欢快道: “对了,义父,端明来信,说他赶不回来,祝我们除夕大吉,还送了好些礼品来。” 谢玿展开信一看,大概是说他在外无法团圆,祝愿谢府诸人除夕欢乐。 又说他在找伦晚的途中见识了许多,收获颇丰,他已理解谢玿的心意,山河秀美,找到伦晚后,他会自请离开,逍遥江湖。 之后亦会时时有信来报平安,也与他们分享沿途趣闻,只是尚未有伦晚音讯,要叫谢玿多等些时日。 最后一句话是单独留给谢玿的: 山水遥望再不见,愿君岁岁常安好。 谢皦早看到了,却什么也没说,这是义父与端明的私事,她无权插手。 谢玿的视线长久地落在那句话上,末了笑了笑,将信收起,心里默念: “与君同愿。” 资良瑜将这一情景尽收眼底,真心替端明感到高兴。 这次他不必凄惨死去,江湖之大,任尔逍遥。 虽说命里无时莫强求,怎乃别有机缘。 谢玿与资良瑜清点完烟花爆竹,两人一同挂灯笼,谢皦则在下面指挥,不多时被厨房叫走去看菜品。 那谢伯远呢? 谢伯远手握毛笔,身前摆着一叠红纸,如临大敌地提笔,又落下,笔尖转动,一个胖墩墩的“福”字便出现在眼前。 谢伯远收笔,看着眼前的福字长舒一口气,面露满意的神色。 卷起袖子手拿灯笼的谢玿从他身旁经过,又倒回来,认认真真地看着桌上一字排开的福字,笑容一展,夸奖道: “伯远写得一手好字,憨直乖巧。” 谢伯远脸红,不好意思道: “多谢叔父。” 谢玿顿时满心怜爱,腾出一只手在谢伯远发顶揉了揉,正好搅着糨糊的资良瑜走来,见状,也腾出一只手来捏捏谢伯远的脸,越捏越喜欢。 谢伯远被他二人揉的不好意思,小脸通红通红的,半是恼怒半是撒娇道: “叔父!小叔叔!” 谢玿连忙撒手,哄他道: “好了好了,叔父不欺负伯远,叔父最喜欢伯远了。我偷偷藏了一个大红包,专留给伯远的。” 资良瑜知谢玿这是在逗趣,看热闹不嫌事大道: “算我一份,都叫你亲亲叔父出了。” 谢玿嗔怪地瞪了资良瑜一眼,随后笑道: “你也有。” 余光中瞥见谢皦过来了,谢玿连忙朝谢伯远挤眉弄眼,道: “千万别让你皦皦姐姐知道。” 谢皦刚从厨房过来,听见谢玿这话,知他又是在逗伯远了,没好气道: “义父,您再大点声,整个京城都要知道了。” 谢玿笑眯眯,摸摸谢伯远的头,又看着谢皦道: “好啦好啦,你们都有大红包。” 而后谢玿转向资良瑜,脸颊有些泛红,凑到他耳旁轻声与他说了什么,便立马红着脸退开,视线躲闪。 资良瑜瞬间眼眸一亮,嘴角不自觉弯起,目光一直追随着谢玿,看向谢玿的眼神极具侵略性。 谢皦只觉得好端端被二人秀了一脸,正想说些什么,厨房来人,火急火燎地要请谢皦过去试菜品,谢皦谢天谢地,立马随那人去了。 此刻谢玿完全将朝堂之事抛之脑后,今日除夕,他什么事也不想。 怎料谢玿刚挂好前堂最后一个灯笼,一道既威严又略带气恼的声音在他身后炸开: “谢玿!” 谢玿不明所以地回头,这声音听着像太子殿下的,不是说殿下傍晚才能回来吗? “下面!” 那声音气急败坏地响起,谢玿闻言低头,正见风尘仆仆的太子殿下,站在梯子下,抬头怒视着他。 谢玿先是一愣,立马爬下梯子,放下袖子,朝太子行礼,语气郑重: “臣谢玿,见过太子殿下。” 写福字的谢伯远听到此话,立马将手中笔一丢,站在谢玿身后学着谢玿的样子,深躬身,手平举身前。 在侧堂贴福字的资良瑜听见外面有动静,端着一碗糨糊就朝外走。 谢玿心知太子这是来兴师问罪的,一回来连皇宫都不去就直奔谢府,还是恭敬问道: “殿下如何会亲临臣寒舍?” 太子正欲开口,视线就与走出来的资良瑜对上,两人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 太子大脑好一阵空白,资良瑜率先作出反应,上前来朝他行礼道: “草民资良瑜,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指着资良瑜,一双眼快要瞪出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玿反应过来,暗道不好,连忙起身半推半请着太子往书房走,嘴上飞快道: “殿下这边请,待到书房臣再与您详谈。” 太子就这样被谢玿拉走了,资良瑜也没想到莫熠会来,紧随其后,思量着对策。 谢玿请太子在太师椅上坐下,还不等他开口解释,太子就“蹭”地站起来,怒声道: “谢玿,你大胆!竟敢生出那种心思!” 随后手指一抬,直冲资良瑜门面,问道: “还有,他是谁?他为什么长得和王玢一模一样?” 谢玿掀袍便要跪下,太子怒喝道: “不许跪!除夕不许跪!” 话一出口,太子都被自己气笑了,看着谢玿道: “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谢玿站在太子面前,陈述道: “殿下,如今陛下信任妖道,荒唐无度,弃天下于不顾,殿下您亦亲眼所见,君王昏庸,国家必然葬送,古往今来,未尝听闻帝王昏庸而能守国者。 如今形势不利,为这天下着想,殿下您拥趸者如云,乃是众望所归。” 太子眉头紧蹙,嘴唇张了张,最后他无奈道: “玄珒,我是太子,而陛下,是我的父亲。无论是为臣之道,还是孝道,我都不忍这般做。” “我知你心系黎民,故而我收到你的信,虽盛怒,却也情有可原,并未将此事上报陛下,而是私心先回来见你。” “我相信陛下不过是被一时蒙蔽,现下不宜封禅,我会与陛下说,若他执意如此,还望你们多为之解忧,将封禅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往后你莫要再提出此等荒唐事,我把你视作挚友,故马不停蹄来见你,你也莫叫我为难。” 谢玿心如明镜,瞧出了太子内心的犹豫,知他有所松动,故而谢玿斩钉截铁道: “您会同意的,殿下。” 太子气结,张口便要骂,想了想,他泄了气,道: “算了,莫再提了,莫叫有心人知晓。” 谢玿见此,内心更加坚定几分,太子绝对会同意,思及此,谢玿内心生出欢喜。 太子与谢玿说清,随后他眼神示意资良瑜,问谢玿道: “他是谁?” 谢玿道: “这是臣在西北带回来的资良瑜公子,良瑜养父为沙盗所杀,臣与他一见如故,又见他孤苦伶仃,心生恻隐,便将其带回。” 太子万般不理解,问谢玿道: “难道你不知道他长得和王玢一般无二吗?” 谢玿理直气壮地回答: “正因如此,臣才与良瑜一见如故。” “王玢生前待臣不薄,且臣始终认为王玢案存疑,故臣待王玢之心不变。” 太子是知道一点谢玿与王玢的事的,他见谢玿这般执着,无奈叹了口气。 随后太子看着资良瑜,叹到: “世上竟真有如此样貌一致之人——谢玿说的,可是真的?” 资良瑜拱手,道: “草民不敢欺瞒殿下。” 太子紧盯二人,见他二人坦坦荡荡,最终妥协,道: “罢了,我信你。” 随后太子整理衣裳,对谢玿道: “玄珒,我要回宫向陛下复命,先行一步。除夕安乐。” 谢玿行礼送别,道: “殿下安乐。” 太子朝书房外走去,谢玿跟了两步,太子停下来,回头止住谢玿道: “不用送了,好好陪陪家人。” “我来之事,不许声张,此时我尚在归途中。” 谢玿颔首: “臣明白。” 说罢,太子一人快步离去,留谢玿与资良瑜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太子莫熠,仁义兼具,恩威并施,谋略得当,是明君的不二人选。 第69章 除夕欢喜更甚欢喜2 午饭草草应付过去,几人围在一起,面前堆满红绳,跟着资良瑜打平安扣。 平安扣积了一堆,资良瑜与谢皦开始筹备其他事。 谢玿将做好的平安扣放在筐里交给资良瑜,谢府下人排好队,一一来领平安扣,经资良瑜之手,为众人赐福。 领完平安扣,再去谢皦处领红纸包好的银两,孙管家在一旁帮衬,每个得到银子的下人,都得了谢皦一句“辛苦啦”。 谢府下人感恩戴德,面上止不住的笑,谢玿看着这一和睦场景,内心无比满足。 前堂热火朝天,一人从府外走来,高声道: “我道怎么偌大个府邸空落落的,连个下人也看不到,就两个看门的,原来全在这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谢玿惊喜起身,道: “诫中,你怎么来了!” 人群让开一条道,禤蔚款步而来,面带笑容。 谢皦放下手中活计,拉着谢伯远起身,朝禤蔚行礼道: “见过叔父。” 资良瑜亦起身,打量着禤蔚,这就是谢玿说的那位千牛卫上将军。 禤蔚笑呵呵,上前来道: “今日我不必当值,叔父不在,府中冷清,想着你府上热闹,我也来沾沾喜气,故不请自来——玄珒莫不是不欢迎?” 谢玿笑道: “哪里的话,你来,自然欢迎。” 禤蔚笑着看着谢皦,赞美道: “皦皦真是越长越漂亮!出落的愈发水灵,你义夫真是有福气!” “皦皦谢过叔父。” 他不曾提起玉衡公主之事,他心知会惹二人不快,除夕,就是要欢欢喜喜的。 随后禤蔚看向谢伯远与资良瑜,问谢玿道: “这二位是?” 谢玿摸了摸谢伯远的头道: “这是伯远,我亲侄儿。” 禤蔚顿时欢喜地蹲下身,捏了捏谢伯远的脸道: “呀,小家伙真俊气!” 又转向谢玿,一脸艳羡: “谢家出才子,更出美人啊!” 谢伯远脸一红,行礼道: “伯远见过禤叔父。” “好!好!叔父给你包个大红包!” 禤蔚起身,看着资良瑜,谢玿来到资良瑜身旁,笑道: “这是资良瑜,良瑜与我,亦友亦亲。” 禤蔚面上有些泛红,在资良瑜面前,有一种见嫂子的错觉。连忙朝资良瑜拱手道: “在下禤蔚,见过公子。” “在下仰慕谢大人高义,故与之从游。今日一睹公子风姿,果真是优秀之人身旁亦是优秀。” 谢玿扑哧一笑,资良瑜回道: “大人谦逊,良瑜远不及谢玿。” 随后资良瑜递给禤蔚一个平安扣,道: “大人若不弃,请收下此物。” 禤蔚双手接过,虔诚道: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可是新年福气,公子若不弃,便唤我诫中。” “良瑜记下了。” 谢玿笑着,指了指禤蔚手中的平安扣道: “这福气,远远不止呢!” 禤蔚瞧不出什么名堂,只当他二人一片好心。他想起什么,对谢玿说: “对了,我可不是空手来的,我请了戏班子来,晚上热热闹闹看大戏。” “那敢情好!” 谢玿笑道: “正巧我没请呢,快些请进来吧,也给诸位新年彩头!” 下人得令去请,禤蔚一撩袖子坐下,拿起红绳道: “我也来帮忙!” 除夕日,热热闹闹。 晚宴是最隆重热闹的,饭吃得差不多,谢玿喝了些小酒,眼下有些微醺。 他召来谢皦与谢伯远,一人给了一个大红包,禤蔚也凑上来,一人给了一个。 资良瑜笑着,变戏法般从荷包里掏出两个红包,交给二人,顺便摸了摸谢伯远的头。 两人欢天喜地道谢,招呼着要去放烟花。 资良瑜来到谢玿身旁,摊开手,掌心上躺着一个红包。谢玿一脸惊喜,问道: “我也有?” 资良瑜看着他,眼里尽是温柔,道: “笨蛋,往后每年都会有。” 谢玿欢喜地接下,飞快地在资良瑜唇上啄了一下,逗得资良瑜开怀一笑。 禤蔚愣了愣,摇摇头,他是醉得不轻了,他们刚刚是不是当着他的面亲了一口? 嗯?奇怪。 不行了,喝糊涂了,禤蔚起身,嚷嚷着要去歇息。 谢玿留他道: “诶,你请的戏还没看呢。” “不看了,只怕待会看着,一个两个都抱着亲……不行了,我醉了,我要去休息!” 谢玿呵呵笑,吩咐人送禤蔚去厢房休息。 突然奔来一个小厮,道门外来了个乞儿,讨口饭吃。 谢玿想了想,吩咐道: “请进来,为他换件衣裳,请他吃热饭,今日除夕,当作行善积德。” 禤蔚一听有乞儿,也不走了,倒回来傻笑着对谢玿道: “丞相大人好仁心,禤蔚拜服!” 随即他又哭了两声,道: “呜呜呜,不愧是丞相大人!禤蔚被叔父捡到之前也是乞儿,丞相大人把我捡走吧!” “丞相大人把我捡走,我就是大人的人了,我给您当干儿子。” 谢玿自个儿也醉了,瞧见禤蔚的样子,却拉着资良瑜笑道: “你看他,像个小孩子,傻死了。” 资良瑜看了一出好戏,心情愉悦,宠溺地对谢玿道: “他傻,你也傻。” 谢玿不乐意,反驳道: “我不傻,我傻可活不到今日。” 资良瑜心里一刺痛,搂过谢玿,柔声道: “往后你如何犯傻都无妨,做你想做的事,我一直在你身后。” 瘫在谢玿脚下的禤蔚呆了呆,方才亲了,现在又抱了,我是醉了,还是没醉? 他正在心里算着,下人已将那乞儿带来谢玿面前,说是要亲自答谢。 禤蔚抬头一看,酒顿时吓醒了一半,慌里慌张地起身,张口想说话,又硬生生憋回去,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乞儿瞥了禤蔚一眼,轻轻“哼”了一声,随即朝谢玿深作揖,恭敬道: “鄙人乌良枝,拜见谢大人,多谢大人收留之恩。” 谢玿见来人是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衣服有些破旧,看上去像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 看他谈吐,倒不像个平头百姓。乌良枝,这名字颇有曹孟德诗意,喻为良禽择木而栖么? 谢玿开口,道: “不过举手之劳,大喜的日子,既来之,则迎为座上宾。我瞧先生举止不俗,想来只是一时失势,帮你,也算是结良缘。” 一旁的禤蔚酒完全醒了,往那一站,像卫兵一般。 乌良枝笑道: “鄙人身无长处,然鄙人知大人所志,愿为大人一试。” 这是向谢玿自荐,想入他麾下做谢玿幕僚。 可惜,谢玿不收来历不明之人。 “只怕谢某无福受先生效忠,谢某所行事非常事,先生虽好意,谢某不敢赌。” “请先生在府中歇息一晚,明日谢某会资助些盘缠,天高任鸟飞,先生来日方长。” 禤蔚在一旁汗流浃背,却不敢多言。 乌良枝也不强求,微颔首算是应下。 谢玿倒了一杯酒,递给乌良枝,道: “敬先生。”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乌良枝随下人离开去用膳,禤蔚招呼也不打,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嘭——” 一朵烟花在谢府上空炸开,爆竹声也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随即满城烟花绽开,照亮一座城池,到处笑语欢声。 谢玿抬头,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目光,两颊酡红,眼里流光溢彩。 资良瑜看着他,温柔与爱意,在华光中愈发明显。 “谢玿。” 一回眸,话语堵在唇齿间,烟火下,有情人长久相吻。 第70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红烛高照,意乱情迷。 屋内粗重的喘气声未曾停歇,衣裳交叠,两人身下被褥凌乱。 “唔……等一下。” 谢玿一双眼中似蒙上一层水雾,两手抵上资良瑜光洁温热的胸膛,稍一用力,唇瓣分离,带出一道带着水光的银丝,随着他头抬起时断裂。 “怎么了?” 资良瑜声音沙哑,低声问道,他手扶着谢玿腰肢,满是情欲的眼中染上一丝不解。 “再告诉我一次你的名字。” 资良瑜略作迟疑,明白过来后惯性去衔谢玿的唇瓣,转而蹭了蹭他的脸颊,又顺势轻咬住他的耳垂,含在嘴里供舌尖拨弄,含糊道: “君玙。” 谢玿身上一阵酥麻,忍不住往后躲了躲。 君玙瞧出谢玿有心事,停下来,捧着他的脸问道: “你在想什么?” 谢玿别开目光,道: “我在想,我这般,犯了渎神的大罪。” 君玙睫毛下垂,那一双眼幽深晦涩,他没回应谢玿那句话,而是靠近谢玿些,手下探。 帘帐轻微晃动,谢玿抓紧资良瑜的手臂,虽紧咬牙关,可还是从鼻腔中溢出一声轻哼。 “不要这样……” 君玙直起身子,墨发垂落,扫过谢玿脖颈处,瘙痒惹得谢玿一缩脖子,喟叹便从唇边溢出。 君玙如毒蛇,诱惑地问道: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解决的?” 谢玿眼带水光,听见他的话,忽而双手勾住君玙的脖子,将他拉下来,随即对着他左肩狠狠咬下去。 “嘶——” 君玙虽吃痛,却不肯放过谢玿。 谢玿松口,唇瓣殷红,鲜血涂出来的口脂,衬得他更加楚楚动人。 鲜红的血自君玙伤口处缓缓流出,向下,停在心口,那红色刺激着谢玿。 “谢玿……” 谢玿表情突变,想抬手去挡,已经来不及了。 “不要!” 指缝湿热,君玙一顿,谢玿瞬间羞愤欲死,紧咬着下唇,那模样看上去要哭出来。 君玙低头,用两人剥下来的衣裳替谢玿擦拭,他面上流露出心疼,而后俯身吻去谢玿眼角的眼珠,低声问道: “因为一直忍着,才这般容易吗?” 谢玿面色潮红,眼里雾蒙蒙,清亮的泪快速滑落,他一把推开君玙,怒骂道: “你混蛋!” 君玙跪坐着,环抱住谢玿,强迫他坐在自己腿上,让他背对自己,也让他直面自己,炽热而有力的,无论肉体还是感情。 “你说这是渎神,我不这样认为。” “放松点,我来告诉你,这到底是什么。” 谢玿面露痛苦,腰瞬间塌下去,手指紧紧抓住了衾被。 他的唇瓣上,两人的血混在一起。 “饮鸩止渴,自甘堕落。” 谢玿忍不住叫出了声,君玙扶住他,安抚的亲吻如雨露落下。 君玙声音沙哑,语气却无比温柔,问道: “在你眼里,我是谁?” “我是君玙,还是王玢?” 谢玿顺从着,尝试开口: “君……嗯哼……君玙。” “你既识得我,何不唤唤我?” 谢玿不肯松口,君玙吻了吻他的背,低声恳求道: “求你了,唤我。” 谢玿眼中带泪: “君……玙……” 云雨巫山,忘时忘我。 外头传来人声: “义父,一起去城里看看吗?今夜可热闹了。” 无人回应,除了屋内燃着的烛火。 君玙压着谢玿,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捂着他的嘴,唇瓣贴在他耳后。 谢玿轻喘着气,任由君玙拿捏,不敢轻举妄动。 君玙笑了笑,压低声音道: “嘘。” “乖乖,忍着点。” 又等了一会,谢皦才转身离开。 君玙松开捂着谢玿的手,趁着谢玿最是意乱时,在他耳边轻声道: “谢玿,我爱你。” 情欲到达顶峰,两人翻云覆雨。 那夜情事,君玙贴在谢玿耳边说了无数次“我爱你”。 这反反复复的话,好像在向天道证明,他炽热浓烈的爱意。 神明动了凡情,愿与君共沉沦。 夜半,谢玿幽幽醒来,脑中空白许久,抬手猛朝旁边一摸,无视身上的不适,直到摸到枕边人的体温,才放下心来。 不是梦。 谢玿露出一抹笑,真好。 谢玿试图翻身,才发现自己被君玙圈在怀里。 “你醒了吗?” 君玙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随后谢玿感受到他的手落在自己腰肢上,替他轻轻按揉着。 “可有很难受?” 说实话,相比第一次,要好上很多。 虽然隔了十年,可那是谢玿最忘不了也不想忘的一天。 谢玿转过身子,凑上前亲吻君玙,问他道: “你一直没睡,就这样揉着吗?” “我不贪于睡眠。” 谢玿脸一红,君玙已自己寻上来,向他索吻,愣是缠绵了一刻钟,才舍得分开。 “君玙。” “嗯,我在。” “所有神君都像你一样,会爱上一个人吗?” 君玙认真解释道: “非也,神明大多清心寡欲,多数时候玩世不恭,最常见的情,是友情。鲜有伴侣者,亦非凡人。” “所以,你是我的独一无二。” 谢玿内心被极致的欢喜填满,他有些骄傲地对君玙道: “你会为我动情。” 君玙回应,语气宠溺: “我知道,我会。” 随后他看着谢玿明亮的眼,告诉他道: “我能感受到,我的心,越来越被他占去。” 谢玿一愣,尚且不理解这个“他”指的是谁,就听君玙道: “可无论是我,还是他,爱你不变。” 谢玿明白君玙在说什么了,王玢啊…… 只要想起他,心里便会疼痛。 谢玿认真地看着君玙的脸,长久地,注视着。 君玙回望着他,眼里深情依旧。 谢玿终于开口,道: “那你说,你会爱我,永生永世。唯一是我,永恒是我;生也是我,死也是我。黄泉碧落,约定再见。” 君玙松了一口气,笑起来,眼里似有星河万千,柔声道: “我爱你,地老天荒,此心不变。” 得到君玙的答案,谢玿将脸埋进他怀里,一遍又一遍地低声重复: “我也爱你,我也爱你……” “求你,不要再丢下我。” 轻柔的吻落在眼角,神明温柔地承诺: “好,都依你。” …… 春江滟滟,谢玿独坐江亭,自娱自乐般地饮着一壶清酒,眼眸迷离,嘴角含笑。 忽而起了一阵清风,水面波光粼粼,四周花影摇曳,惊动一片莺啼。 和煦的风直往人怀里撞,迷人春景,酒不醉人人自醉。 “春江,清风,花树,还有……你。” 谢玿笑眯眯,一双醉眼微阖,看着朝他款款走来的白衣青年。 青年在他身旁坐下,和声道: “谢玿,你醉了。” 谢玿笑容未减,撑着头,视线落在青年脸上,再移不开。 他也不曾开口说话,只是这样看着对方。 在心里,他深知,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此刻能多看一会是一会,谢玿美滋滋地想着。 白衣青年瞧出了谢玿的想法,只陪他静静坐着,任凭清风翻弄两人的心事。 心事成弦,反复撩拨。 可是梦里相逢,总会有离别的时候。 也许时候已至,青年起身,浅笑着,看向谢玿的眼里尽是温柔,道: “只要你想起我,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谢玿,我永远,永远爱你。” 谢玿想对他说,我已经失去你了,可这句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醉眼迷离,唇瓣上残存着那如虚幻般亲吻的温度,清风不息,江亭里,只剩下谢玿一人。 谢玿醉眼迎春风,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谢玿起身,朝远处走去,渐行渐远,身影渐渐化作一个黑点,隐在磅礴四起的大雾中。 江亭漆红柱,颜色艳如火。 谢玿走后,亭中只剩亘古不变的清风,翻动着石桌上被酒壶压着的宣纸。 墨迹未干,那人却潇洒离去。 “白发与君早,长愿同君老。 少年新知时,流光和衣好。 春从净眼行,逐日短亭西。 皎皎空月盈,泛泛帝水清。 悠悠曲江上,恍然何人惊。 十年如一夜,醉眠风露迷。” 题为:春醉江亭梦故人 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谢玿”二字。 一笔一画用心写下,但求收笔时圆满。 一行清泪滑落,谢玿睁开眼,外头天光大亮。 他一偏头,君玙安静睡着,以守护他的姿态。 谢玿悄悄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道: “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失去你。” 君玙睫毛微动,此时一只手摸索过来,与他十指相扣。 他听见他最爱的人,轻吟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第71章 乌良枝提点二三事 谢玿起床梳洗,资良瑜随后坐起来,略有些担忧地问道: “要紧吗?” 谢玿脑海中浮现昨夜的旖旎,脸红了几分,道: “尚可,不是那么难受。” 资良瑜替他正衣冠,传唤早膳,守着谢玿进食,笑道: “多吃些,要折腾许久,别饿着了。” 谢玿简单吃了些,推辞道: “我得赶紧去了,莫被御史抓住把柄。” 资良瑜笑眯眯,语气温柔: “去吧,此刻出发正好,莫要误了时辰,我在家等你回来。” “好。” 送谢玿上了马车,临行前,资良瑜紧紧握了一下谢玿的手,两人视线相撞,眼中情绪万千。 “我会一直守在你身旁。” 谢玿钻进马车,车轱辘转起来,轧进雪中,声音格外悦耳,一直朝皇宫而去。 元日大朝会,百官于含元殿觐见,谢玿不再是丞相,这位置叫付肴顶了去,自然代表百官单独向皇帝致意的差事也落不到谢玿头上,叫谢玿还有些不习惯。 “左相兼兵部尚书,臣付肴: 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开平神武皇帝陛下与天同休。” 说罢付肴代天下百姓行礼。 侍中宋益上前,高喝: “有制!” 付肴及文武百官皆等皇帝回礼,可迟迟不听皇帝开口。 付肴忍不住偷偷向上瞟,只见帝眼神游离,盯着群臣中某处。 一旁的天师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面带疑惑,这个方向上,那是……谢玿吗? 天师笑了笑,悠悠开口道: “陛下也是恋旧之人呢。” 帝瞥了天师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而后开口道: “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 群臣皆拜,天师站在皇帝身旁,眯眼看着谢玿,脸上神情颇是居高临下。 皇帝看你的时候,是留恋,还是想着如何杀你呢? 谢玿,十年之痛,你已经忘了吗?是否只有再失去,才懂得如何反抗?也许绝望之时,便是成魔之日。 天师看着谢玿随百官献礼,眼神愈发冰冷。 …… 之后群臣又去东宫献礼,忙活了一上午,谢玿饥肠辘辘,终于是解脱了。 这新年七日假,可一点没闲着。 谢玿刚坐上马车,气尚未捋顺,正想叫车夫启程,一道人影便敏捷地闪入车厢内。谢玿定睛一看,嚯,太子殿下,怀里还抱着小殿下。 “殿下,您这是……” 太子一脸严肃道: “没人瞧见我上来了,我们爷俩去你府上做客。” 小殿下则一脸理所应当: “谢大人,我是去给您拜年的,顺便与伯远一聚。” 谢玿欲哭无泪,又不敢直接拒绝,委婉道: “二位殿下未带护卫,怕是安全难以保障。” 太子一脸无所谓,拍拍谢玿的肩道: “莫怕,无人知晓我在此处,便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者,我对那位良瑜公子,可是好奇的很。” 莫文泰听见资良瑜的名字,一脸幸福道: “阿耶,资先生神仙似的好呢!” 太子伸手戳了戳莫文泰的额头,道: “我虽然不清楚那位良瑜公子,但我还是清楚你的性子的,但凡生得俊美些,哪个你不喜欢?” 莫文泰气鼓鼓,反驳道: “阿耶胡说,那位天师儿子就不喜欢。” “他不理你你才不喜欢吧?” “儿子才不是肤浅之人!” 谢玿看着眼前父子两拌嘴,笑将起来,今年可真热闹,说实话,谢玿心里是开心的,许多年不曾像这般热闹过了。 马车停下,太子先一步下车,而后将莫文泰抱下,一抬头,就看见阶上站着的资良瑜。 资良瑜见到太子,仿佛在意料之内,朝二位殿下遥遥行礼。谢玿来到太子身旁,请道: “殿下,请移步。” 太子与莫文泰走在前,路过资良瑜身边时,谢玿与资良瑜目光交汇,两人会心一笑,资良瑜立即跟上,凑到谢玿耳边轻声道: “辛苦啦,大家都在中堂,等着你一起用膳呢。” 谢玿笑将起来,微微点头,前方的太子忽而回头,二人立即各自站好,太子对谢玿道: “玄珒,你知道我每乍一眼看见良瑜公子,都觉得心漏跳一拍。” 谢玿笑道: “情理之中,殿下。已经备好午膳,请殿下移步中堂。” 太子疑惑,忍不住问道: “他知道自己和王玢一模一样吗?他知道谁是王玢吗?” 资良瑜回道: “太子殿下,草民都知道。” “嗷——” 太子点点头,却还是面露疑惑,他实在想不通,既非双生子,为什么长的一模一样。 一行人在中堂见面,谢皦、谢伯远及禤蔚皆没有料到太子会来,吃了一惊后连忙行礼。 太子摆摆手道: “莫要拘束,我与猗猗,来谢府拜年——欸?禤将军?你怎么也在这?” 突然被点到名的禤蔚有些不好意思道: “回殿下的话,臣也是来谢府拜年的。” 太子点头,转向谢伯远,问道: “这位便是小伯远吧?难怪皇长孙这般喜欢,看着聪明俊气,我也甚是欢喜,玄珒,有这样的侄儿当真是好福气。” “伯远聪慧讨喜,又得殿下赏识,是他自个儿有福气。” 谢玿回答。 太子转了一圈,招呼众人道: “都坐下用膳吧,莫要拘束,正日就该欢欢喜喜。” 禤蔚笑得比哭得还难看,话虽如此,可太子的身份摆在这,谁敢造次,免得殿下秋后算账,这一顿饭吃得规规矩矩,少了些趣味。 饭后太子拉着资良瑜谈天,谢玿作陪,小殿下自然地拉着谢伯远便朝外走,谢皦回了自己院子,禤蔚道是要去更衣,也不见了人影。 一仆从匆匆赶来,在谢玿耳畔低语些什么,谢玿眉一皱,对太子拱手道: “殿下,臣失陪片刻。” 太子问到资良瑜他的身世,兴趣正浓,便由着谢玿去了。 谢玿随下人来到南厢房,院子中的石桌旁,一个人坐着,静静等候。而禤蔚这厮,站在那人身旁,正说着什么,见谢玿来,禤蔚住口,开口解释道: “我回去的路上途径此地,见乌良枝先生一个人在此处,想来我与先生遭遇相似,故而上前来攀谈。” 谢玿看向乌良枝,见对方正看着自己,谢玿微一拱手道: “乌先生,有何指教?” 乌良枝指了指自己对面: “谢大人,坐。” 谢玿一坐下,乌良枝便开口道: “鄙人此番请谢大人一叙,是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二。谢大人说自己所行事非常事,又怎知鄙人会不知大人所求?” 谢玿摇头道: “这并非你知不知我这么简单,谢某并不想把无关紧要之人,拉入局中。” 乌良枝笑了笑,叹道: “无关紧要吗?” “大人知三人成众,大人若要成事,需得假他人之力,可鄙人想说的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或许我,就是那毫厘呢?” 谢玿轻笑两声,目光逼迫乌良枝,道: “可谢某并不差这毫厘,先生既找上门,又不愿已真面目示人,想来既对谢某感兴趣,却又不是出手的时候。故而用一个假身份,来试探我,或者说,借机告诉我什么。” 谢玿脸上的笑耐人寻味,看着乌良枝的眼神仿佛在盯什么猎物,悠哉道: “先生自己送上门的,谢某又何必作无谓的担心呢?” 乌良枝突然笑起来,看上去似乎很开心。一旁的禤蔚看着二人,表情紧张,不住地吞唾沫。 乌良枝笑问道: “你就不怕我转身投靠你的敌人?” 谢玿有些好笑道: “听你的口音,住在交州一带吧?你若对我不感兴趣,何必千里迢迢来找我?” “不错,”乌良枝笑道,“我常年在南方行走,关于南方,没有我不清楚的事。” “谢大人,我半生行走江湖,明白了一件事。若是一开始,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对你怀有极大敌意,那你要清楚,在见你之前,他绝对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不会傻傻地只是与你正面对抗。” “交州离边境不算远,那里什么人都有,我见得最多的就是商人和土人。如果想要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最方便的,就是通过两地商贩。他们有钱,也有自由通行的权力。” “鄙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商贩,来往各地,人脉广布。总有那么几位,与我意见相合之人,愿助我一臂之力,不为什么,单是心有灵犀。有他们在,生意会好做许多。” 乌良枝说了这一段看上去有些没头没脑的话后,对谢玿道: “谢大人,你既然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就该知道,天真,是最愚蠢的。这既是鄙人的奉劝,也是鄙人的警告。” “你会来找我的,你亲自来,而我会等着那一天,扫榻相迎。” 谢玿的眉头抑制不住地皱起,思索着乌良枝说的话。 禤蔚全程听下来,也是一头雾水,好像,没有说到什么特别要紧的事。 乌良枝起身,朝谢玿行礼道: “多谢大人款待,鄙人便不叨扰了,我等待重逢的那一天。” 乌良枝转身离去,禤蔚目光追随,刚想抬步跟上,又堪堪止住,朝谢玿一行礼,道: “玄珒,我去送送先生。” 说完,禤蔚便追了上去,与乌良枝同行。 谢玿则坐在原地,反复揣摩着那话中的深意。 素未谋面,又怀有极大敌意,谢玿第一想到的便是天师,只是天师似乎一心扑在皇帝身上,尚且未做什么伤害自己之事,不知可算得。 若当真是指天师,那么,恐怕天师布局,不止在朝堂。 乌良枝突然提起边境与商贩,谢玿联想到太子所说南方兵马流动之事,想来是乌良枝要提醒自己此事,且他强调商贩,谢玿第一想到的便是于利和谢嬛。 不行,他要写信确保二人安全,嘱咐他们在南方多注意些。不过弹丸之地,野心却是不小。 至于人脉,谢玿并不觉得里面有什么信息,乌良枝强调自己会去寻他,想来只是想告诉自己,他手上有势力罢了。 谢玿想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回去寻太子和资良瑜,待太子走后,再将此事与资良瑜说,看看他的见解。 第72章 似佛性实则罗刹心 小轩阁,屋子四角点上炭盆,谢伯远与莫文泰一人抱着一个汤婆子,趴在窗台上,身后的书案上,袅袅青烟自香炉中升起。 “猗猗,你没和我说过你是皇长孙,为什么?” 莫文泰偏头,脸朝向谢伯远,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不错过谢伯远任何细微的神情。他开口,问道: “你很吃惊吗?” 谢伯远自然地微微笑起来,视线下垂,手指拨弄着汤婆子上的绳结,道: “起初是惊讶的,你走后,叔父告诉我,你是皇长孙殿下,太子殿下的儿子。而太子殿下,是储君,未来要做皇帝的。” 莫文泰看着谢伯远,静静地听着。 “那我想,你以后,也会是太子殿下吧。原来你身份这般尊贵,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普通人,竟也与殿下平起平坐。” 谢伯远似乎想到那副光景,笑容里带上些羞赧。 莫文泰语气平静,问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 谢伯远突然面朝莫文泰,笑容明媚,莫文泰表情松动,视线不自觉偏向他处。 谢伯远笑着问: “那殿下为何要与我在一起?” 莫文泰眉头一皱,语气有些闷: “别叫我殿下。” “那好,猗猗,为什么与我交好?” 这似乎是一个很难的问题,莫文泰想了好一会,才道: “你知道我十分敬重谢大人,谢大人博学多才,谋略甚多,为人谦和,张弛有度,而谢大人身边,还有同样优秀的资先生,他们很要好,我很羡慕。” “伯远是谢大人的侄儿,我想,也会如同谢大人那般优秀。事实上,伯远和谁都不一样,伯远有伯远的长处。” 莫文泰垂首,闷闷道: “我只是想要一个真诚的玩伴,不是因为我是皇长孙,才愿意与我说话,我想要的只是文泰的朋友。” 谢伯远放下汤婆子,拉起莫文泰的手,温暖的手掌紧紧包着他,谢伯远莞尔道: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还和你在一块吗?因为我明白你的心,就像叔父明白良瑜小叔叔心中所想,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莫文泰心弦大动,脸慢慢红了,只是看着谢伯远的笑容。 “对了猗猗,你为什么喜欢叔父啊?” “阿耶欣赏谢大人,我听了许多关于谢大人的事情,与他接近,甚至欢喜。” 谢伯远了然,道: “我父亲、祖母,总和我谈起叔父,初见叔父,我内心是害怕的,可是慢慢的,我发现,叔父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是顶好的。” 莫文泰有些自豪地笑起来,道: “是吧,我的目光,向来是好的!” 谢伯远忍俊不禁,感叹道: “太子殿下与叔父君臣相惜,太好了。” 一只手伸过来,在谢伯远面前,小拇指翘起,其他四指屈着。 谢伯远有些不明所以地勾上去,莫文泰笑道: “我们约定好,将来我做太子,你便是我的近臣,我若做了皇帝,你便是唯一的丞相。” 谢伯远顿时受宠若惊,看向莫文泰便要推脱,但当他触见莫文泰坚定的眼神,谢伯远的心软了,眼神也变得柔和,笑着回应到: “好,一言为定!” 莫文泰的眼神顿时变得温柔,他可以听见胸膛里,有力又富有节奏的心跳,他在谢伯远耳边悄声道: “你一定要来赴约,为我留在京城。” 谢伯远则道: “我一定会来,这有家,也有你。” 童真是宝贵又可爱的,也是富有勇气的。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知何为忧愁,喜欢便是喜欢,也不怕什么命运无常,凭他什么世事难料,一约定,便可以是一辈子。 谢伯远和莫文泰做下的约定,如冬日的白雪,洁白纯净,同时也是脆弱的,转瞬即逝。 不多时,太子亲自来小轩阁寻莫文泰,原来是侍卫萧焱来接殿下回宫。 莫文泰心有不舍,却也知这会给众人添麻烦,只好与谢伯远告别。 太子在一旁瞧着,转向谢玿,笑道: “我瞧你地位不保!” 谢玿见到这番动人场景,心里触动,浅笑道: “殿下,知己难得,自然是世间唯一,您该替他高兴,做什么要争个高下呢?我瞧小殿下,是极重情重义之人。” 莫文泰脸上发烫,谢伯远笑容真诚,太子听了也笑将起来,连连感叹: “好!好!吾儿像我!哈哈哈哈!” 太子笑着笑着,目光流转间,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而谢玿回头去看资良瑜,却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目光温和,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谢玿心情大好,重情重义啊,王家出情种,一生一双人。 太子与小殿下在萧焱的护送下平安回了东宫,只是刚过崇教门,父子俩远远地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靠近。 那种从容不迫的步伐,高挑的身形,宽大的白袍,太子一眼认出这是天师司乾。 太子英眉蹙起,这天师不好好在听道楼待着,来东宫做什么? 于是太子示意萧焱: “带小殿下先回去。” “是,殿下。” 萧焱带着莫文泰往前走,路过天师时朝他行了一礼,便带着皇长孙快速离开。 太子见皇长孙走远,停下来,等着天师走到自己跟前,朝自己行了一礼道: “太子殿下。” 太子拱手,声音不冷不热: “见过天师。” 天师笑了笑,落在太子身上的目光深幽,淡淡道: “殿下拘礼了。” 太子却道: “不敢,天师为国分忧,劳苦功高,受人尊敬。” 这话只是听听就算了,天师还没有傻到分不清这是尊敬还是阳奉阴违,太子虽为自己折腰,嘴上说着华丽的话术,心里指不定怎么骂自己呢。 或许太子此刻就觉得,大好的日子,碰见自己,一身素像奔丧,晦气。 不过能让太子向自己低头,这滋味,确实爽。 天师脸上戏谑的笑容尽数落入太子眼中,太子心生不快,心里暗骂道: “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活像个奔丧的,做什么来我东宫?” 嘴上却较为恭敬地问道: “不知天师大驾,所为何事?” 天师笑道: “不过是应陛下的请求,来东宫驱邪祟,为殿下赐福。” 太子闻言呛他道: “东宫可没有什么邪祟,我瞧听道楼风气不正,才需要驱驱邪。” 天师也不尴尬,两人都笑起来,天师道: “殿下说笑了。” “殿下这是……打哪来啊?瞧着这是出宫去了,怎么身旁却不曾带卫队?” 太子此刻也不装了,冷哼道: “本宫去哪,天师无权过问吧?” 天师呵呵笑了两声,绕着太子悠哉悠哉踱起了步子,虚情假意地笑道: “殿下,人心复杂,人事难测,这不是怕您遇到什么危险嘛。殿下是储君,若是储君出了事……呵呵。” 天师的眼神阴冷黏重,落在太子脸上,无端觉得仿佛被恶鬼的锐利的指甲抚摸过,叫人汗毛直竖。 直觉告诉他此人很危险,太子只想离天师越远越好,便丢下一句: “不敢劳烦天师挂心。” 说完,太子朝天师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太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他能感受到那道阴冷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缠在他脖子上,附在他耳边幽幽地吐着蛇信子。 天师眼中一片晦色,哼笑两声,转身去寻帝。 温室殿,帝窝在榻上,目光盯着脚下燃烧的炭火,微微出神,沧桑的脸上神情略显忧郁,却又不是那般悲伤。 何公公时常上来拨两下炭盆,或是添上一两块银炭,红彤彤的炭心处,幽蓝的火焰左右摇曳。何公公忍不住看了又看帝的神情,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出声惊扰。 陛下近来发呆的时间多了,身子骨也惫怠不少。 “何绪。” 帝忽然开口,何公公惊了一下,连忙上前候着。 “玉衡公主府……修缮工作都做完了吗?” “回陛下,年前便备好了,只等公主入主。” 帝略微颔首,道: “叫礼部准备好,择吉日,迎公主。” 何公公贴心道: “陛下,礼部已拟好日子,正准备呈给陛下过目,正月初七、十八,下月初二,您瞧着哪个合适?” 帝手指一抬,道: “尽早。” “是。” 何公公行礼,退下,去传达圣意。 何公公一走,屋里只剩下帝与内屋守着的福宝,这为帝倒茶添炭的活计便落在了福宝身上。 福宝躬身垂首,为帝端上一杯蒙顶贡茶。帝接过,一打开杯盖,热气蒸腾而上。帝眉一皱,倍感嫌弃地放下茶杯,道: “烫了。” 福宝弯着腰,不敢吭声。 帝瞧着他,忽而问道: “你在御前,服侍了多久?” “回陛下的话,奴仅在御前服侍您仅一年零七个月。” 这句话取悦到皇帝,他笑起来,指着福宝,语气嗔怪: “你这奴才,记得倒挺清楚!就是未免贪心了些,才服侍一年零七个月,哈哈哈哈,有多少奴才甚至进不了御前,你呀你!” 帝一脸高兴,手指上下晃动,福宝连忙奉承道: “奴才贪心,愿一生服侍陛下。” 帝笑着笑着,眼里的笑意便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抿着唇,看着福宝,问道: “你也在御前服侍了一年半,朕的那些个心腹大臣你也都见过,不说三回,至少一回是有的。你说说看,谢玿是个怎么样的人?” 福宝心里叫苦不迭,这他哪敢说,他是往好说呢,还是往坏里说,他就一个阉人,真心不敢议论前朝。 福宝双股打颤,吞了口唾沫,豁出去道: “奴才平时低眉俯首,不晓得哪个是谢大人。” 帝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道: “你眼睛瞧不见,难道耳朵也聋了?” 福宝心里苦,嘴上却毕恭毕敬地立马改口道: “是是是,奴才自然听谢大人听得多,陛下平素召见谢大人多,故奴才也听得多。” “奴才不知道谢大人是怎么样的人,奴才只瞧得见陛下的脸色。有时陛下与谢大人温声细语,有时候宛若雷霆,谢大人是陛下的心腹大臣,奴才哪敢随意评价。陛下亲近就是好的,陛下疏远就是不好的。” 这段话挑不出什么错处,还顺便奉承了皇帝一把,福宝心里虽忐忑,却也自美起来。跟着师父,他可学了不少话术。 可帝却没关注福宝如何,只是在听到福宝说召见谢玿最多,帝神情有些动容,他垂着脑袋,想了好一会,才道: “亲近,不一定就是好的。疏远,不一定就不好了。” 福宝揣摩不出圣意,便自觉退回去,低眉顺眼地站着。 一声轻笑传来,天师从容入内,凌厉的目光直射皇帝道: “陛下近来可是没休息好?怎得伤春悲秋起来?” 帝抬头看着天师,语气有些虚浮,道: “你来啦。” 天师坐下,看着皇帝笑道: “陛下,您有些糊涂了,倒也分不清是非了。” 帝耷拉着脑袋,睨着天师,语气平静道: “朕可没糊涂,不过朕说得是真话罢了,与他谢玿却是没什么干系。” 那一瞬间,帝好像恢复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气势,两眼瞪大,语气狠厉道: “朕要他死。” 天师悠悠道: “陛下也没打算放过他,不是吗?” 随即天师轻笑两声,玩味道: “陛下可知猫鼠游戏?猫心狠手辣,在饱腹的情况下,最喜欢的就是抓到猎物后,慢慢把玩,直到折磨致死。陛下身份尊贵,自然是不清楚这些的,但您现在的所作所为,正是那只猫。” 帝不以为意道: “那又如何?他谢玿叫朕吃了这许多苦头,朕如何不恨他?在他死之前,他越是不喜什么,朕偏要做什么,直到朕杀了他。” 天师笑容愈深,眼里寒意愈发深不可测,他提出一个在他看来十分有趣的提议: “陛下,既然恨,为何要杀他,叫他这般痛快去死,您甘心吗?” 帝皱眉,解释道: “天师不是说谢玿阻扰朕的气运吗?” 天师笑: “话虽如此,可是陛下,正道不是为您迎入玉衡星吗,您何惧之有?” “陛下既想成佛,何必再造杀孽,只要压着他,凭他如何掀不起什么风浪。” 帝长久地看着天师,神情复杂道: “朕以为修道之人,不会这般心狠手辣。” 天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他恢复了那副淡然的神色,道: “世上腌臜事层出不穷,道心不变即可。” “朕倒是欣赏你这脾性。” 帝笑道: “你以为,朕该怎么做?” 天师手指沾了沾帝杯盏里的茶水,抬手在红木桌上写着字,从容道: “古来游戏,春蒐冬狩为佳。既是游戏,自然要搭台,好叫旁人看清楚。如此一番好戏,亦少不了不扫兴的看客,而我已为陛下物色好。” “我自东宫来,恰好遇到宫外归来的太子和皇长孙,太子方从谢府回,今年那儿可是热闹,就连小殿下,也寻到了志同道合的玩伴。您看,这便是不二人选。” 帝面色凝重,思索着天师说的话,而天师起身,轻叩两下桌面,淡然道: “天色已晚,不叨扰陛下。” 帝毫无反应,目光落在桌面的水渍上,显得格外沉重。 红木桌上,赫然几个黑红大字,写道: “亲者,攻心为上。” 帝许久才回神,抬手将茶水尽数泼在桌面上,那些字也被这大摊水吞没。 福宝吓一跳,连忙上前来收拾,帝重重地哼一声,吓得福宝一激灵。帝一脸不成器地看了眼福宝,吩咐道: “去把东宫宜春宫的领事太监、以及监门卫首找来。” 福宝心下疑惑,宜春宫,这不是皇长孙住的地方吗?天师方才说什么了吗?陛下怎么突然动怒? 不敢多想,福宝俯首应道: “是。” 第73章 苍生大义不拘于物 正月初七,仪仗浩浩荡荡,绵延两里街,迎玉衡公主。 从亲仁坊到崇仁坊,沿途围满了看戏的人群,仪仗两边金吾卫排开,千牛卫兵在前方开道,金甲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护卫手扶宝剑,严阵以待,帝京好久没有这样的盛事。 人人都道谢玿真是命好,官宦世家,祖上家业深厚,自己位极人臣,前有天玑公主下嫁,后有义女册封玉衡公主,是祖上积了百年功德,才叫他这一代如此辉煌,日子别提多滋润如意。 语气里,明显多了些唏嘘酸意。 谢玿就站在人群中,听着人们议论纷纷。 他答应谢皦会送她,只是难近其身,只能随着人群走,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好叫谢皦抬眸时能一眼看见自己。 眼下听着周遭的议论,谢玿面无表情,可逐渐黯淡下去的眼和放缓的步子出卖了他。 一旁的资良瑜也听见了,手如探宝灵鼠寻来与谢玿十指相扣,道: “别听。” 谢玿握紧了资良瑜的手,道: “他们也没说错,我确实命好。” 资良瑜笑不出来,心里倍感苦涩,他或许可以明白这种心情。 在世人看来,谢玿荣华富贵,声名显赫,自然是活得潇洒快活。倘若谢玿说,他并不如意,他背负了许多,他太累了,世人便会嗤之以鼻,怪他这是自作孽,与世人有什么干系。 从前谢玿还只是谢家公子时,人们看得见谢玿自己的努力,称赞他的贤名。 然而,谢玿若过于显赫,世人说这是命好。 谢玿若过于痛苦,世人说这是自作自受。 可若谢玿真的放下所有明哲保身,尽情潇洒快活,世人又将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为富不仁,坐拥家财万贯滔天权势,却丝毫不曾造福于民。 怎么到头来,都是罪过。 可明明,家世再如何好,也换不来这些。若非他自己优秀,如何能稳坐相位,破例尚主?若非心怀道义,顾念苍生,又怎么会一颗心千疮百孔? 资良瑜心情有些沉重,可此刻,谢玿更需要他。 “别在意,世俗的眼光,总是狭隘的,在爱你的人面前,你无需证明自己。” “你想走哪条路都可以,是独善其身,还是烈火烹油,我们不会怪你。即便你此刻放弃一切,辞官保身,余生富贵荣华,我也会支持你。” “芸芸众生,命里相逢的能有多少?于你而言不过是浮云,莫要勉强自己。” “普济天下之心,并非人人皆可理解。大义不拘于物,凭他们怎么去说,良心总需要勇气。” 资良瑜说话,总是开解人心,谢玿没那般难过了,心情也明朗起来。 谢玿偏头看向资良瑜,见他看着自己,眼里流露出心疼,立刻扬起笑脸,语气轻快道: “嗯,有你在,心里总是很安定。” 资良瑜也露出笑容,心情和美。 两人不知不觉随着人群到了崇仁坊,谢玿摇了摇资良瑜的手,道: “走吧,回去准备准备来送礼。” 资良瑜依了他,宠溺道: “好。” 谢玿与资良瑜火速回府,收拾一番提上两大车礼品便朝崇仁坊赶,是的,谢玿与谢皦约定他必定是第一个登门拜访的。 只是资良瑜容貌特殊,玉衡公主府官员命妇往来,不便随行去祝贺。 临上车前,谢伯远在车上等候,资良瑜看着谢玿,目光温柔。谢玿顿觉难过,上前去抱住他,资良瑜笑道: “待夜里我再去见皦皦,不打紧的,快去吧,莫要忘了你与她的约定。” 说罢,资良瑜朝他眨眨眼,逗趣道: “或许我会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 谢玿故作不悦,警告道: “你别胡来。” 资良瑜心情愉快,笑道: “不会啦,快去吧。” 谢玿走后,整个谢府瞬间冷清下来。 资良瑜有些落寞,百无聊赖地在府院穿行,往日热闹的府邸,此刻格外安静。资良瑜感到周身有些泛寒,他内心顿时生出恐惧,害怕他们一去不返,害怕他们就此分离。 这种不安在心里放大,资良瑜步履也不似平时平稳,他来到谢玿屋内,亲眼看着这里谢玿留下的痕迹,才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在谢府停留的日子里,他爱上这里的生活,这里有他最爱的人,有一群可爱的人,他留恋这里的气息。 凡人那般脆弱,他害怕失去,故而患得患失。 感受过温暖的神明,又怎会甘于回到万年如一的世界? 资良瑜在屋内乱走,视线不自觉被架上宝剑吸引,他忽而想起曾经一个约定,不自觉笑出声。 那个约定一直未践行,想到什么,资良瑜脸上笑容忽而僵住,未践诺……是因为一人身死。 资良瑜抽出宝剑,寒光照在他脸上,显得冷峻无比。 看了半晌,宝剑归鞘,资良瑜坐在窗台旁,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游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 初八,大朝会。 帝在朝会上宣布将举行春蒐,以祭祀天地,作为封禅大典前献礼。 太子反对,道是才过田狩,今又春蒐,接连祭祀,三月大典,如此多活动,国库再殷实,也经不住这般折腾。 帝不满,言语之间尽是责备太子不敬皇天后土,扬言此番为封禅,倾一国之力也不足惜。 谢玿站在下首,忍了又忍,还是从群臣中出班,谏言陛下暂不春蒐。 帝当即怒道: “封禅你不让,田狩田狩不让,小小一个春蒐,也不让,朕如今说什么都不管用了是吧?到底你是皇上,还是朕是皇上?这个位置,要不你来坐?”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乌泱泱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磕头道: “陛下息怒。” 谢玿垂着脑袋,声音平静,道: “臣不敢,既然陛下要行春蒐,望一切从简。” 太子瞬间紧张,努力偏头,斜着眼睛想去看谢玿,可惜实在是没办法向谢玿传达自己的意思,不免有些着急,开口替谢玿说话道: “父皇,谢大人一心为国,并无冒犯天子之意。” 皇帝冷哼,冷脸对着太子道: “他一心为国,朕难道就是祸国殃民了?” 太子内心焦虑,担忧皇帝会因此迁怒谢玿,吞了口唾沫,垂首道: “儿臣不敢。” 不过皇帝倒也没有对谢玿怎么样,谢玿并无过错,只是九五之尊当着满朝臣子面前发了一顿牢骚,他亦不好问罪。 故而皇帝生了一通气,便没再怪罪谢玿,叫底下一众人起身,道: “既然国库紧张,便向各地领主、知府知州索要期年阙税,晦日前,朕要看到各地贡上来的银子。这件事,就交给户部去做——付肴,朕是最信任你的,这件事,你一定要给朕办好。” 付肴板着一张脸出来,可那嘴角却在微微抽搐,眼里的得意都要掩不住了,声音洪亮道: “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甚好。” 帝满意至极,他苍老却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经过谢玿时多停了两秒,而后声音沉着,道: “往年狩猎前告圜丘,不是由朕,便是由太子来举行。今年,朕想弄出些新趣来。” 下面开始窃窃私语,帝停顿几秒,宣布道: “皇长孙,朕的嫡长孙,今年已满八岁,朕有意培养他,作为小储君,一些家国大事,他也是该参与。” “告圜丘本为大礼,但既然谢爱卿要从简,朕也确实觉得,祭祀消耗过大。今年,不在圜丘坛祭祀,便在南山下设小天坛,流程从简,由皇长孙代为祭天。” 此话一出,朝堂上到处响起“陛下圣明”之音。 帝等了一会,声音小下去,帝继续道: “故而,家有适龄童子,皆可带来,随侍皇长孙,之后朕也会在其中挑选皇长孙侍读,入崇文馆。” 皇长孙侍读的诱惑力可谓是大极,这意味着此人将成为未来储君最信任的心腹近臣,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故而此话一出,家有幼子的官员眼露精光,脸上喜色毫不掩饰,或许自家孩子就被挑中了呢? “若无再报,那就退朝吧。” 何公公高喝: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散朝后,太子来到谢玿面前,语气自责道: “我以为,若是我先开口,倒也无妨,不曾想陛下还是拿你开刀。” 太子面露难色,忍了忍才道: “你大可不必如此,你已经不敬陛下了,这么做只会引火烧身,非为明智之举,你只管三缄其口。” “殿下,此言差矣。” 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太子回头一看,原来是卫邈。 “谢大人可不是为了陛下,如今这天下之主仍是陛下,谢大人不过是为天下着想罢了。” 太子有一瞬间的怔愣不解,视线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而后吃惊地指着卫邈道: “你……与玄珒……你也参与了这场密谋?” 卫邈但笑不语,可那神情分明给了太子一个肯定的回答。 太子顿时火冒三丈,压低声音,拉着谢玿怒道: “好你个谢玿,你好大的胆子!你何时开始准备的?” 谢玿没回答,反问太子: “所以殿下,您回心转意了吗?” 太子有一瞬间的语塞,嘴唇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玿表情平静,语气毫无起伏: “殿下您也看到了,补交阙税,怎么能毫无愧意地做出这种事?” “陛下要领主及各州长官上交税钱,他们只能向百姓要,每年秋收后纳税,如今却荒唐到春季再纳,甚至是名之为填补前些年的税法缺漏。” 太子沉默了,谢玿声音有些哀伤,丢下一句: “民生辛苦,圣主为祸,前路渺茫。” 谢玿行礼,转身离去。 卫邈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那双如潭水的眸子里,盛着淡淡的忧伤。他扭头看向太子,对太子道: “殿下,如此荒唐之举,天下伐之。不久,便会收到各地的折子,指责陛下不知所谓。” 太子收回目光,看向卫邈,苦笑道: “我又何尝不知。” 卫邈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惋惜道: “臣一直想说,在这朝堂上,真正可怕的,不是妖道,而是日渐衰老的陛下。殿下,谢玿在等您,他私下做了许多,只是少了正统,师出无名。他需要借您之手,也会助您一臂之力。” 卫邈长叹一口气,颇有些无所谓地对太子道: “说句大逆不道的,殿下,臣从不觉得谢玿会输,哪怕师出无名。” “是否正统重要吗?得道多助,功必成之,只是要多流些血,多赔些命。殿下,您还不明白吗?” 太子双唇紧抿,垂眸不语,一双眉仿佛拧成一个死结。 卫邈看着,突然笑起来,两手一摊,一脸“拿你没办法”的表情,道: “殿下这是不情愿?那逆贼卫邈要杀要刮,全凭殿下做主。” 太子有些慌乱地看了卫邈一眼,一声不吭,拂袖离去。 卫邈站在原地,任凭殿上风拂动身上石绿衣裙。太子,会想通的。 第74章 怎言无欲入梦求欢 于是春蒐定在下月初二,南山围猎,无论是春蒐还是秋狝,都是供官僚贵族消遣的趣事。 先由羽林军圈场管制,若有凶兽一并驱逐,同时,由礼部与太常寺准备祭祀之事。 再由礼部挑选没有怀胎的野兽百余只,以吊睛白额虎为最,罴次之,彘又次之,其余走兽飞禽甚众,做好标识投入猎场,供达官贵族猎杀。 狩猎共五日,第一日进场前,皇长孙将告圜丘。而后,陛下及宗贵,将各出奇珍异宝作为围猎彩头,以来助兴。所有臣子可携亲眷,文武官员按阶品排序,轮流上场,皆可大展身手。 进场后,有羽林随行护卫,猎得之物亦由他们拾取处理。及至第五日,诸位显赫结算,所猎品质为上者胜。第一日上场的王公贵族,皆瞅准了巨兽猎杀,以博得声名,给陛下留下好印象。至于后来者,只剩些狐兔可猎,优胜无望。 留给有司的时间不多,皇帝如此重视,准备不当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无论六部或太常寺,皆卯足了劲。 宜春宫。 莫文泰趴在小榻上看书,太监来报,道是陛下要他祭祀,吃了一惊;又听太监道,春蒐时适龄幼子将随侍,并从中挑选侍读,随即欣喜若狂。 这意味着,伯远以后都可以在宫里陪着他了。 然而莫文泰转念一想,冷静下来,若是伯远不喜欢宫里怎么办?可他想要谢伯远做他的侍读,求人帮忙,都要送礼表达心意。 说来也是,相识以来,他从未送过伯远什么。 思及此,莫文泰从榻上弹起,大叫道: “见善!见善!快将我那串玛瑙手串找出来!” 一位小太监奔入殿,应道: “哎——殿下,您要什么?” 莫文泰眼中光彩大绽,一脸兴奋地指着柜子那边,吩咐道: “最底下,那个云山见鹤的螺钿漆盒,替我拿来。” “是。” 见善从善如流地转身,反应过来后顿住,猛回首,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莫文泰,问道: “殿下,您怎么突然要拿那个出来?” “我要将它作为定礼,赠予别人。” 见善被唬得不轻,脚下一趔趄,险些站不稳,他“扑通”一下扑倒在莫文泰面前,惊恐道: “殿下,那串血胆金莲,那里面可是有金仙真象,是您降生时太子殿下送的诞生礼,世间唯一,这可是无价之宝啊殿下,您可万万送不得啊!” 莫文泰有一瞬间的犹豫,随即他笑道: “既然是送给他的,自然是要送最好的,世间唯一,岂不是正合我意?” 见善哀嚎: “殿下……” “啰嗦,还不快快拿来。” 见善拗不过自家小殿下,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捧了那漆盒来到莫文泰面前。 莫文泰打开盒子,从中将那血胆金莲取出,抓在手上观察。一旁的见善一颗心随小殿下翻动手串的动作上上下下,生怕小殿下没拿稳,一不小心就摔了。 这可是价值连城……不对,无价之宝,磕着碰着可怎么是好? 莫文泰看着看着,有些怀疑地问见善: “你说,他会不会瞧不上这个?我看这手串平平无奇,却也不那般惊艳。” 见善内心吐槽,殿下这是在珍重的人面前,才觉得一切珍宝都黯然失色,配不上那人分毫。 “哎哟殿下,您就放一百个心,这您要是拿外面去,就算是王爷侯爷,也为它痴狂。” “这可是咱们太子爷殿下,得知太子妃有孕,跑遍天下寻来的宝贝,这成色,就这一件,别的都比不上。” 莫文泰这才安心,捧着手串傻笑,喃喃道: “那就好。” 那一日,小殿下躲在萝筐里,跟着杂役宫人,偷偷溜去了谢府。而他回来时,脚步轻快,一路雀跃,时不时摸一摸心口,低头看一眼,确认东西还在,欢欢喜喜跑回宜春宫。 见善一脸焦急,见小殿下平安归来,连忙谢天谢地,感谢各路神佛保佑。 小殿下一整晚都在傻笑,看书时也心不在焉。 见善眼尖,发现殿下脖子上多了根黑绳,便伸着脖子要看看,莫文泰连忙护住,不让他瞧见分毫,可吊足了见善胃口。 瞧着小奴才眼巴巴的样子实在可怜,莫文泰大发慈悲,将绳子挂着的那物小心翼翼地从衣襟内取出,极为呵护。 见善凑过去一看,顿时大失所望,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道: “殿下,您就用那无价之宝,换了块破石头??” 莫文泰闻言将那物收回,凶见善道: “要你管,这是我的无价宝,你当然不稀奇。” 在他心口上,贴着一块朴素而温润柔美的宝玉,这是一枚八年来,放在另一人心口前的护身灵玉。 温室殿。 天师与皇帝对坐,何公公站在下首,将皇长孙的动向一一汇报。帝面色不善,对天师道: “天师果然神机妙算。” 天师笑容和煦,温声道: “我毕竟修行多年,世间事,莫能瞒过我。只是我有一事不知,为何皇长孙这般亲近谢玿?” 帝冷哼: “随他阿耶,两年前他就提出要谢玿做他少傅,朕不准。朕还以为此事不了了之,不曾想他谢玿胆大包天,勾引皇长孙做此等冒险之事。” 帝猛地一拍桌子,看上去威严无比,可这一场景落在天师眼中却是招笑了。 他在心里阴暗的角落里咒骂皇帝,嘴上却和声规劝道: “陛下,何必动怒,徒伤了自己的身子。” 帝这一下用力过猛,整个手掌都是麻的,碍于皇帝威严,只好忍着,瞪着一双眼,面皮略微抽搐。 天师和颜悦色道: “也不能全怪谢玿,听去公主府道贺的大臣说,谢玿还带着他侄儿,谢玿那侄儿聪明漂亮,甚得谢玿欢心。那孩子与皇长孙年龄相仿,皇长孙如此,想来也有他一份功劳。” “原来如此……无怪乎天师要朕如此,竟是这个原因。” 帝的语气瞬间变得谄媚,看向天师的眼神里都多了些崇拜,不耻下问道: “请教天师,您这般安排,是要将那孩子收入宫中作质子,好以此牵制谢玿吗?” 天师的笑容乖巧温和,可再怎么温和的笑,都掩饰不了他眼中的狠毒,他开口,语气从容: “我倒是没想这么深,还是陛下思虑周全。” 帝疑惑,问道: “天师……这是何意?您不是指点,攻心为上吗?” “哦?陛下是这般理解的吗?” 天师故作惊讶,随即温声解释: “我只是算出小殿下将有一劫,而谢家那孩子有仙灵护体,可为殿下挡灾,故如此安排。只是借他仙灵,不伤其性命,叫谢玿受受惊罢了。” 帝一听他的宝贝孙子有劫,不顾三七二十一,全听天师的安排,并道: “能为储君挡灾,是他的荣幸。” 天师的笑格外意味深长,举起杯子低头饮茶,以掩饰他不堪的心思。 帝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庆幸道: “幸亏遇见您,否则,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对了,天师,今日可有传来不老仙丹的消息?” 天师摇摇头,道: “无。” 帝难掩失望,苍老的面容上显出疲惫,声音也虚弱下去,道: “朕能感受到,朕越发虚弱,朕只怕等不到仙丹。” 天师嘴角不经意间弯出一个弧度,随即体贴道: “陛下何必操之过急?您龙气正盛,莫说些颓废话。若您不弃,我也略懂些药理,可为陛下调养。” 帝闻言十分感动,眼神真诚,看着天师道: “有劳天师了,虽知您不喜浮名俗物,可朕总觉得亏欠了您,就当圆朕的心愿,可好?” 天师微颔首: “可。” 当日,帝传召下去,以天师品性和顺,能力卓尔,有功于国,封上柱国。 天下速度最快的,不是千里马,而是帝京的消息。宫里方有些风吹草动,转眼整个权贵圈都知晓了,一时之间,啧叹不已。 天师何德何能,封上柱国?这叫那些功名显着的老臣,如何自处? 权贵们一边瞧不起天师的身份,一边又忍不住为天师的高明手段连连称奇,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天师做了什么,能封上柱国? 这些聪明人此时已开始挑选礼品,准备亲自会会这位新晋权贵。 谢玿这边也极快得到消息,他不似其他人那般不解其意,一眼看出其中猫腻。 谢玿摇摇头,落子,对资良瑜道: “如此看来,皇帝突然要春蒐,又要皇长孙祭祀,是天师的手笔,想来没安什么好心,只是不知是冲着谁来的。” 炉子上暖着酒,整个屋子都浸在酒香中,两人虽未开怀畅饮,却也感觉身上发热,好似有些醉了。 资良瑜与谢玿分析道: “应只是普通射猎,然而皇长孙年纪尚小,又是祭祀,又是找侍读,实在可疑。往坏处想,是冲你来的,则目标便会是伯远。” 谢玿不再看棋盘,抬头,眉头微皱,思量着: “伯远……侍读……莫非——若是召伯远为侍读,伯远便要搬到东宫去,如此一来,拿捏伯远,便等于拿捏我。” 资良瑜微微颔首,眼神和声音瞬间冷下去,周遭事物瞬间暗下去,他寒声道: “质子。” 谢玿顿觉气愤,竟如此算计一个孩子,简直荒谬。 若真是冲谢伯远来的,谢玿一想到伯远被拘于东宫,与皇长孙殿下…… ……血胆金莲手串? 谢玿此刻竟无奈地笑出了声,没办法似得对资良瑜说: “血胆金莲手串。” 资良瑜先是愣了愣,随后想起今日晚膳时,见到伯远腕上那一串玛瑙手串,迟疑道: “伯远手上戴着的?” “正是,若我没看错,那是皇长孙殿下诞礼,极为贵重,恰好小殿下今日来了。” 谢玿语气颇是无奈: “只怕是要他入宫为质,能和小殿下在一起,他也会欢欢喜喜。” 资良瑜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沉重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两人几乎可以想象到两个孩子在宫里会多开心,日日腻在一起。 资良瑜此刻内心稍安,和声道: “想来小殿下极其看重伯远,定是会好生护着他,不会叫他出事。” 谢玿知道这一点,心里的忧虑减轻不少,却仍觉气愤,不平道: “可凭何叫我伯远为质,我不甘心。” 谢玿抚上心口,眸子微垂,道: “以伯远的性子,便是殿下不护,也不会惹出什么是非,可我这心口闷闷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伯远不惹事,不代表别人不招惹他,我担心……” 资良瑜安慰谢玿道: “皇帝忌惮你,故而以伯远为质,他不敢轻举妄动。再者,小殿下与殿下皆亲近伯远,不会有人这般寻死。咱们伯远聪慧,亦不会轻易中招,莫要太担心。” 谢玿强颜欢笑,道: “希望如此。” “往后行事,难免要顾着伯远,天师倒是聪明。” 资良瑜怀着一丝侥幸对谢玿道: “这也只是猜想罢了。” 谢玿认同,轻轻舒了口气: “只能见招拆招了。” 眼下两人下棋的节奏被打乱,也失了下棋的兴致,资良瑜见气氛有些沉闷,主动转移话题道: “暖春将至,不日江南草长莺飞,寻个日子,一同出游如何?踏青赏景,好久不曾这样一起走走。” 谢玿莞尔,眼里流露出向往,好似已经看到那副场景。他道: “待到京中白雪消退,山花烂漫时,你我携手同游,称上一壶好酒,走走停停,寻荫为屋,席地而坐,闲聊家常。” 资良瑜眼里只有谢玿,看得失神,不自觉道: “甚美。” 谢玿耳尖被这二字激得通红,他起身,左手刚提起酒壶,又被烫得一松,酒壶脱手,跌入炉中,一盆炭被浇熄,升起带着浓郁酒香味的白烟。 谢玿缩回手指抱在胸前,颇有些龇牙咧嘴,疼痛感让他忍不住耸起肩。 资良瑜瞬间凑上来,皱着眉拉过谢玿的手,还没看见那通红的指腹,他就满是焦急担忧,一看见红肿的手指,资良瑜别提多心疼了。 “你就是笨蛋。” 资良瑜有些气闷地说完,便将谢玿的手拉到唇边,小口吹着凉气。 看着资良瑜的样子,谢玿手上的疼痛减轻不少,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资良瑜,脸上的笑容起来了就没再下去。 资良瑜注意到谢玿的眼神,心瞬间软下去,要化作水了,他心疼地问到: “疼不疼?” 谢玿下意识点了下头头,随即又摇摇头。 资良瑜无奈,柔声道: “等我。” 便快步出去,不多时,他端着一盆冰水回来,抓过谢玿的手,掀起一点袖子,与他一起浸入水中。 资良瑜问: “冷不冷?” 谢玿微微打了个寒战,道: “冷。” 资良瑜似乎轻哼了一声,笑道: “忍着。” 谢玿看着资良瑜,随即视线下移,落在资良瑜衣裙上那一团水渍上。 一定是端着盆水走得太急,才泼了些到身上。 屋子里炭火熄了,良瑜比我更冷。 见谢玿有些走神,资良瑜问到: “方才怎么走神,这般不小心烫着自己,抹布就放在一旁。” 谢玿有理有据,直视着资良瑜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仿佛在勾人,如魅妖般摄人心魄,只听他无辜道: “因为你撩拨我。” 奈何资良瑜是个不中用的,架不住谢玿的眼神,眼下到底是谁撩拨谁,连忙投降道: “怪我。” 目光触及资良瑜泛红的脸颊,谢玿不禁笑将起来,逼近资良瑜一步,湿漉漉的手径直抓住资良瑜的衣服,微微仰头便衔住他那两片如桃花般的唇瓣。 轻咬,舔舐,舌尖缠绵,还想要更多。 此时哪里管得上手上烫伤如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至理名言,诚不欺我。 两人吻的难舍难分,后退时,资良瑜撞倒炭盆,身体一下重心失衡,拉着谢玿便往下摔。 屋里扬起好一阵尘灰,谢玿坐在资良瑜身上,周遭一片乌龙,却没影响谢玿半分,他看着变成一张花脸的资良瑜,忍不住笑出声。 随即谢玿压着资良瑜,便开始毫不顾忌地亲吻。 资良瑜一张脸通红,等谢玿亲够了,他推开谢玿,指了指四周道: “我来收拾。” 谢玿意犹未尽,坐在资良瑜身上,既没退开,也没继续。他的目光忽而落在那把剑身上,脑中灵光一闪道: “来舞剑吧!你还想看吗?” 资良瑜顿时诧异于谢玿跳脱的思维,这种状态,怎么像喝醉了? 资良瑜看向地上沾满灰的酒壶,瞬间觉得世间无奇不有。 此番谢玿已起身,拉起资良瑜,抽出宝剑,在手中掂了掂。 资良瑜朝院子里一看,空中纷纷扬扬,不是落雪又是什么? 于是他拉住谢玿道: “谢玿,下雪了。” 谢玿却挣开他的手朝门外走去,回眸冲资良瑜灿烂一笑道: “雪中舞剑,一定美极了,你信我。” 事实证明,世间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青年取了发冠,束起马尾,手执长剑,右手一抖,寒光一闪,剑尖直刺飞雪。此时白雪随剑而动,带起一阵一阵爽快的凉风。 橘色的灯光,照着飞雪,照着雪中铮然起舞的人,明亮的眼眸,成了寒夜唯一的暖色。 少许雪花,稀稀落落点缀在青年发上,这一舞,似从青葱到白发。 资良瑜站着,看得入迷,看得痴了,一滴清泪自左眼滑落,他却没有察觉,看着看着,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夜里入梦,见桃花三千,落英纷飞,剑光四溢,少年在桃树下翩翩起舞,他们在花海中相欢。 梦虽醒,那画面却刻入心间,他直愣愣地躺着,最终笑了笑,直面身下湿冷。 高高在上清冷无欲的神明,丢掉最后一丝神性,陷入欲望之沼。 第75章 狸猫偷换天坛遇刺1 二月初二,卯时初刻,天色叆叇,南风呼啸。 莫文泰此时已在梳洗,他召来见善,吩咐道: “现在就去谢府接谢伯远公子,轿辇阿耶昨日备好的,说是奉太子之命便好。” “是。” 见善退下去,莫文泰朝屋外一看,天色昏暗,无端觉得压抑。 他一低头,将玉坠拿出,指腹轻抚过玉身。总觉得胸口发闷,这玉坠,也怎么也暖不起来,凉丝丝贴在心口。 莫文泰皱眉,不详。 侍女捧着衮服入殿来,道: “殿下,更衣吧。” 莫文泰看也没看那华贵肃穆的衮服一眼,站起来道: “来。” 侍女拿着衣服要往莫文泰手臂上套,一道清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慢着。” 何人如此大胆,敢喝止皇长孙殿下? 莫文泰好奇回头,正见天师款款走来,身后跟着四个带刀护卫。他抬手轻轻一挥,另一个宫女捧着漆盘上前来,漆盘上叠着一件常服。 意思不言而喻。 莫文泰横眉冷对,天师眉眼弯弯,笑里藏刀,温声道: “您的友人已在路上了,皇长孙殿下,请。” …… 谢玿着墨绿朝服,站在资良瑜面前,转了一圈,问道: “怎么样?” 资良瑜笑道: “风姿更胜当年。” 谢玿笑了笑,探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心生疑惑: “方才就已三刻了,怎么还不见天亮,还是这般昏暗?” 资良瑜上前来理了理谢玿的腰带,道: “许是今日阴云。” “或许吧,我总觉得胸闷,不知你可有这种感觉?” 资良瑜轻轻摇了摇头。 谢玿皱眉,内心不安,眉头忍不住蹙起,道: “伯远方才被太子殿下接进宫去了,待在小殿下身边,应该无大碍吧?” 资良瑜心里掠过一丝疑虑,他宽慰谢玿道: “此刻各家童子都已进宫,有两位殿下在,不会生什么事端的。” 谢玿点头,强压内心的不安,喃喃自语道: “没由来的心慌……” 四刻,谢玿乘坐的马车驶离谢府,朝皇宫而去。 满朝文武,王公贵族,此时齐聚含元殿前。 群马嘶鸣,旌旗猎猎。羽林军开道,全程护卫。 皇帝辇驾在前中,千牛卫军环绕四周,后随宗室后妃辇车,再接官员辇轿,最后为亲眷马车,辇车夹层置炭火,不会冻着车中人。随行宫女太监千余人,浩浩荡荡,自含元殿出发。 谢玿与其他几位官员坐在辇车内,他伸长了脖子朝第三辆辇轿看去,除了晃动的人头与垂帘,什么也看不到。 坐在他对面的卫邈注意到谢玿的不安,问道: “在看什么?” 其他官员朝二人看来,谢玿朝他们笑笑,探身压低些声音对卫邈道: “卫卿,我在看伯远。” 卫邈闻言也探头看去,只可惜无功而返,对谢玿道: “太远了,看不见分毫。” 卫邈瞧出谢玿面带担忧,便对他道: “你若不放心,遣个宫人去前头传个话。” 此方法可行,谢玿欣然采纳,趴在扶手旁,将车马后跟着的小太监叫上前来,拿出一块碎银对他道: “这位公公,可替我向千牛将军禤蔚大人传个话吗?望他多看顾幼子,多谢。” 小太监应下,接过银钱便往前头跑去。 卫邈商量着与谢玿身边的官员换了个位置,坐过来拉着谢玿的袖子,低声道: “你这是无用功,今日禤将军并未跟来。” 谢玿扭头,一脸诧异,问道: “为何?他可是千牛卫之首,陛下出行,理应护卫左右。” 卫邈也不知道其中缘由,只将自己知道的告诉谢玿: “是陛下的意思,准他一日休假,至于原因……抱歉,我并不清楚。” 谢玿心生疑惑,此前种种,再加上帝的反常,令他顿觉仿佛身处迷雾中,也许此刻他已踏入局中,只是他分辨不出,犹如一团乱麻。 皇帝仪仗到了南山临时行宫,这是南山脚下辟出的一条绕山空地带,地带中心腾出一块空地筑天坛,天坛两旁散布着百余顶大小不一黄帐,划出功能分区,一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南山实则是山群,共六个山头,坐落在帝京东南角,无论山上或是山麓,皆是树木丛生,野兽横行,故而猎场只是南山两个山头的范围。 官员陆续往小天坛赶,谢玿即刻动身去寻伯远。 场地中人来人往,鼓声已响起,提醒众人各自就位,祭祀即将开始。谢玿加快步伐,朝宗室营地赶去,确认伯远无虑后,他还要在祭祀正式开始前赶回去。 然而他在半道却突然被人拦住,谢玿一看,是个小官吏,有点眼熟,可惜谢玿没记住此人。 那小官吏拉着谢玿道: “谢大人,祭品好像出了些问题,您快去看看吧。” 谢玿心里着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出了什么问题?” “就……就是出了问题啊,也许是祭品品相不行……” 谢玿打断小官吏,质问道: “祭祀一干物品早在昨日就全部清点好送过来了,这是礼部亲自操办,无论品相还是数量,皆由太常和礼部层层检验。你突然告诉我祭品出了问题,那你说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小官吏眼神躲闪,含糊其词: “我……下官……下官也不清楚,下官只是负责传话的,总之谢大人您快随下官去看看吧,祭祀马上开始了,要是……” 谢玿一把打开小官吏抓住自己的手,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一边朝营地走一边没好气地对那小官吏说: “找礼部!” 小官吏还想拦,谢玿拔腿就跑,直愣愣冲到皇长孙随侍住的营帐里,气都没捋顺,一个一个帐篷找过去,小公子们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可是所有人都在,唯独没看见谢伯远。 谢玿的心沉到谷底,此时他方寸大乱,喘着粗气,拉过服侍小公子们的宫人们问道: “可有见到谢家小公子?和皇长孙殿下差不多大。” 宫人们皆摇头,谢玿无奈,只能丢下他们,转身去了皇长孙居住的地方。 与随侍居住的地方不同,皇长孙的帐篷外便有千牛侍卫把守。 谢玿刚靠近帐篷,就被卫兵拦下,问道: “来者何人?” 谢玿一头的汗水,大口喘气,道: “太常少卿谢玿,有事求见殿下,可否通融,让我进去?” 卫兵面不改色,拦着谢玿道: “殿下不在,无籍不入。” 见善刚好出来,看见这边的骚乱,走过来问道: “出了什么事啊?” 卫兵刚要开口,谢玿抢先道: “这位公公,请问您见到谢府小公子——谢伯远了吗?我是他叔父,我找不见他。” 见善一听是谢府来的,面色一变,抬脚便要跑,然而他眼球一转,眼前之人浑身狼狈,可眼里的担忧不假,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对谢玿道: “谢大人,鼓点已停,快快回到场上去。” 谢玿太过心急,完全没有注意到鼓声已经停止了。 说罢见善凑前些,目光沉重道: “一定要快。” 谢玿先是一愣,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回跑,那速度快到几乎要跑出残影。 谢玿一走,见善对卫兵说: “若是这位大人再来,不必拦着,他是殿下敬重的人。” “是。” 谢玿一路狂奔,心急如焚,眼泪几次在眶中打转,无比的恐惧与不安将他整颗心吞没。他太过害怕慌乱,手脚冰凉发软,好几次险些摔倒。 阴谋,都是阴谋,一切都是冲着伯远来的。 谢玿不敢再想下去,他只求一切都还来得及。 小天坛上,火焰熊熊,青烟滚滚,皇长孙正从正面缓缓拾级而上。 小天坛下,以皇帝为首,领宗室大臣列成两个方队,神情庄严肃穆。太子今日并未到场,而是被皇帝留在皇宫处理些棘手的政务。 谢玿赶到,沿列队外周疾走,视线在场内搜寻。 忽而,他的视线被天坛上皇长孙的身影吸引,皇长孙和谢伯远身量相差无几,他们很像,不是吗? 而这位皇长孙走得很慢,步伐间显得格外犹豫。 谢玿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皇长孙身上,不管不顾朝前跑去。 谢玿动作如此突兀,自然吸引了带刀侍卫的目光,他们立刻围上来,想要擒住这个乱闯祭祀现场的人。 此刻皇长孙已登上天坛,面朝圣火与祭弓,顿了两秒,他忽而回首,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谢玿一边躲避卫兵,一边紧盯祭坛,当他看到皇长孙回首,谢玿心脏骤然紧缩,朝皇长孙大吼一声: “伯远!”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包括皇长孙,哦不,应该说——谢伯远。 卫兵脚步一顿,顿时恼羞成怒,冲上来便要擒住谢玿。 祭坛上的谢伯远听见谢玿的声音,目光捕捉到叔父的身影,仿佛流亡的雏鸟找到自己的依靠,眼泪“哗”地一下流下来,害怕地大喊回应: “叔父!” 谢玿企图往前冲,卫兵已擒住他的手,便要把他往地上压,谢玿紧紧盯着那道身影,大吼道: “跑!伯远!跑!” 众人一头雾水,视线随谢玿的吼声朝祭坛投去。皇帝紧盯祭坛上那道身影,面色严肃,这不是皇长孙。 那边谢伯远听到这句话,抬步便要往下跑。 破空之音传来,黑影转瞬入体,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热腾腾的血便溅了一地,谢伯远小小的身子被强有力的箭冲倒在地。 “啊——” 尖叫四起。 谢玿大脑瞬间空白,心跳骤停,浑身血液凉透,两颗眼球霎时布满血丝,好似被那溅出的血色染红。 只愣了那一秒,随后脑海中疯狂闪过与谢伯远相处的所有场景,谢玿刹那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开几个卫兵的控制,朝祭坛狂奔而去,撕心裂肺地吼道: “伯远——” “伯远!伯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刻场面一片混乱,无人再理会谢玿。 几个侍卫朝箭射出的地方追去,其余侍卫围在皇帝周围,臣子乱跑,中人大喊着“有人行刺,护驾,护驾”。 而谢玿跌跌撞撞跑上祭坛,冲到谢伯远面前,将他抱在怀里,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流。 “伯远……伯远……” 一支黑箭正中心口,没入体内约三寸,射穿心脏。 谢伯远身体还是暖的,鲜血还不断地从伤口涌出,衮服正面已湿透,可人已毫无生息。 谢玿抬手想去捂住伤口,却只是徒劳,巨大的悲伤将其淹没,那沾满血的手颤巍巍伸到谢伯远鼻尖。 手停了好几秒,谢玿深深闭眼,痛苦地仰头,泪水如汤,他忍着悲痛将谢伯远双眼阖上,做完时,谢玿面上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谢伯远,死不瞑目。 谢玿喘不上气来,抱着谢伯远的尸体,心碎成一瓣一瓣,浑身都被痛苦填满,说不出话,哭不出声,喉头干涩,只能发出徒劳的低吼声。不断流出的泪水滚烫到仿佛可以灼伤皮肤,视界一片浑黄,谢玿对周遭的混乱置若罔闻。 “伯远……伯远……” 皇帝被侍卫牢牢护住,他表情愕然,神色慌张,目光落在天坛上的谢玿和谢伯远身上时,眼里是深深的恐惧与后怕。 差一点,死的就是他的宝贝孙子了。 皇帝语气里满是害怕与慌张: “快,快撤退……” 众人簇拥着皇帝撤退,突然在离祭坛一里左右的林间,传出呼喊声: “侧边包围,别让他跑了!” 皇帝顿了顿,面露喜色,立马扭头对身边的侍卫说: “快去,去帮忙,把人给朕抓到。” 谢玿捕捉到这个声音,轻轻放平谢伯远的身体,抄起祭弓与一支箭,双目猩红地跳下祭台,便朝那边狂奔而去。 拉着卫邈找掩体的左敬最先注意到谢玿的异常,他一拍大腿,诶呀,忘了好兄弟,又拉着卫邈想去追谢玿。 然而刺杀实在可怕,左敬猛一顿足,在原地踌躇。卫邈瞪了他一眼,甩撒开他的手,独自去追谢玿。 左敬连忙跟上去,喊他道: “太可怕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谢玿怎么了啊,那不是皇长孙吗?什么伯远?死的到底是谁——诶,你等等我啊!” 人群中间的皇帝亦注意到谢玿的异常,见他手持利器,立马朝旁边怒吼道: “一群蠢猪,拦住他!拦住他!” 皇帝显然被突如其来的行刺弄得暴躁不已,一把扯过一个侍卫,刚想开口,不料从后方又飞来一箭,“欻”的一声,鲜血溅了皇帝一脸,那侍卫就软软地朝前倒下去。 可怜的侍卫,替皇帝挡了一箭。 各自逃命的大臣刚稍作歇息,腾出脑子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伯远什么谢玿的,这第二支箭就直接把他们胆给吓破了,疯了般朝营地冲。 第75章 狸猫偷换天坛遇刺2 人群再次恐慌。 皇帝一脸惊恐地撒开侍卫,面朝祭台后方,视线惶惶无措地疯狂寻觅,喃喃自语道“后面也有,后面也有”。 皇帝脚步连连后退,中人张开手挡在皇帝面前,将皇帝牢牢护在身后,掩护他撤退,侍卫则立马朝箭的来处追去。 那边谢玿追着刺客的身影,远远看见围追堵截的羽林军,中间一个身着褐衣草卦的人在慌乱逃窜。 这个距离,已经够了。 谢玿停下来,仇恨与怒火使他瞬间将弓拉满,充满血丝的眼紧紧盯着那人,箭脱手而出的那刻,弓弦随之绷断,弹过谢玿的脸,立马在颧骨与右眼角处留下一道血痕。 谢玿眼睛一瞬不眨,亲眼见那人中箭倒地,弓弦再偏一点点,他右眼就会作废。 羽林军一下围上去,又不知所措地朝谢玿这边看来。 谢玿将弓一丢,朝祭坛跑去,心里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冰冷与痛苦。 左敬与卫邈目睹谢玿杀人全过程,他们瞬间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是惊还是吓。 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品出一点,真的出大事了,谢玿他疯了。 “疯了……真是疯了……” 左敬喃喃道。 见谢玿朝二人靠近,左敬吞了口唾沫,立马上前一步,开口唤了声: “谢玿……” 卫邈也关切地上前,然而谢玿对此视若无睹,越过二人径直向前跑。 左敬面露惊恐,求助般地看向卫邈。 卫邈眼里尽是担忧,他望着谢玿渐行渐远的身影,问道: “谢玿侄儿叫什么?” 左敬愣愣道: “你傻了吧,谢伯远啊。” 卫邈面色阴郁,声音暗沉: “你说对了,谢玿疯了,好一出狸猫换太子,死的是谢伯远。” 卫邈双手骤然成拳,抬步朝谢玿追去。 左敬也回过味来,事发突然,来不及细想,光顾着逃命了,此刻就算卫邈说开了,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除了皇帝,谁还能这么干? 这简直……就是禽兽。 谢玿回到谢伯远身边时,谢伯远小小的身体已经被风吹冷,血已经不再往外流,地上的血颜色也变深,成为红褐色。 谢伯远整个人毫无血色,谢玿抱着他,将他胸口的箭头拔下,丢在一旁。 眼泪一颗一颗砸落,谢玿抱起谢伯远,走下天坛,他要带谢伯远回家。 卫邈此刻追上来,视线一触及谢玿怀里幼子的模样,他顿时两眼一黑,不敢再看。 惨不忍睹。 谢玿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劲,叫人看了心碎。 卫邈眼眶也红了,他拦住谢玿,对他道: “谢玿,你冷静,你现在还不能走。” “你若是走了,皇帝必定降罪。” 谢玿停了几秒,抬步就想绕开卫邈。卫邈立马挡在他面前,眼泪一下就流出来,哀求道: “谢玿,求你了……还不能走,求你冷静一点。” 谢玿终于听见卫邈的声音,他抬头,红肿空洞的眼看着卫邈,满脸脏污,浑浊的泪混着血。 卫邈于心不忍,却还是紧紧拉着谢玿的袖子,红着眼对他道: “求你……留下来。” 左敬赶来时,就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立马上前,看清谢玿的神情后,他的视线下移,落在那浑身是血皮肤僵白的幼子身上,周身血顿时如同凝固般,叫他窒息。 左敬也是有孩子的人,与谢伯远一般大,他见不得这种场景。 左敬嘴唇发白,低骂一声“荒唐”,而后对谢玿道: “谢玿,我知道你很痛,我……” 那句“不能走”堵在左敬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顿时发泄般的拽下头上乌纱帽摔在地上,该死的皇帝,吃人的皇权。 谢玿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整个人宛若失魂的木偶。 突然,人声躁动,原来是羽林军扭着抓到的另一个刺客过来。而另一边,羽林军亦将被谢玿射杀的刺客尸体拖过来。 皇帝确定周围再无危险,才又在人群簇拥下走过来,那些逃窜的臣子见状,也陆陆续续靠过来。 尸体摆在皇帝面前,皇帝凝眸一看,此人身材矮小,样貌猥琐,左胸中箭,而另一个刺客则被五花大绑丢在死去的同伴身旁。 左敬与卫邈的注意力被那边吸引,刚看过去,左敬怀里就被塞了一个冰凉的重物。左敬回神,谢玿已冲了出去。 皇帝睥睨着那刺客,开口问道: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话音刚落,一个人突然冲过来,拔下那尸体上的箭,扑在那个刺客身上,对着胸口就是一顿狂扎。 箭头入体的声音并不好听,每一次拔箭都伴随着血肉横飞。 人群尖叫着散开,皇帝吓得后退一大步,以为又是刺客,而后他看清了这个一脸狰狞的男人是谁,当即怒目圆睁,吼道: “蠢货!拦下他!” 左敬与卫邈暗叫不好,左敬要守着谢伯远,卫邈则立马挤上前。 场面一片血腥,谢玿被羽林军压着跪在皇帝面前,他周身浴血,冷风吹散血气,有几位大臣当场就呕了。 刺客抽搐了两下,就停止了动弹。羽林军上前检查刺客情况,对皇帝摇摇头道: “陛下,人已死。” 皇帝当即雷霆震怒,指着谢玿怒骂道: “谢玿,你混账!你竟敢藐视君王,蔑视国法!” 谢玿血目直逼皇帝,目眦欲裂,他一开口,就咳出一口血,质问道: “为什么?是你干的,为什么?” 谢玿此刻宛如恶鬼阎罗,众人纷纷被他的样子吓到,随即开始回忆方才发生的事情,众说纷纭,好奇的目光朝左敬那边投去。 皇帝被谢玿的气势唬到,他愣了两秒,反应过来谢玿在说什么,既有愤怒也有心虚。 谢玿则是挣扎着靠近皇帝,羽林军立马按紧了他,谢玿嘴里咳出更多血,他额上青筋爆出,大声质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这么做?你要杀我就杀我啊,你冲我来啊,你为什么要杀伯远?” 困兽般的嘶吼,每一字都伴随着血珠喷出。 一时之间,臣子的目光都变了变,他们猜出了个大概,看向皇帝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对谢玿生出一丝同情。 皇帝察觉到了,面色立马变了,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对谢玿说: “朕没有杀他!” “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能为皇长孙去死,是他的殊荣!” 谢玿不信,他想挣开羽林军的控制,却被更多人摁住,看向皇帝的眼中尽是恨意。 “畜生!禽兽!” 谢玿处在崩溃的边缘,口无遮拦地破口大骂。 “放肆!” 皇帝气得跳脚,侍卫立马上前将谢玿的头压在地上,按着他的脸,不让他说话。谢玿挣扎着,脸上沾满泥沙,皮肤也被冰冷坚硬的地面磨出一道道细密的伤口。 忽而,由远及近传来稚子的呼声: “伯远!谢伯远!谢伯远!” “殿下!皇长孙殿下!” 众人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一身常服的皇长孙朝这边跑来,身后一大群宫人在追他。 官员面面相觑,既然皇长孙在此,那么遇刺身亡的,就只能是谢玿侄儿,也就是他口中那位,谢伯远。 一个大臣顿时觉得恶心,朝地上大声啐了一口。 皇帝猛回头,却找不到方才是谁这般行径,耳边臣子们窃窃私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鄙夷,隐隐间仿佛听到诸如“禽兽”“不齿”的字眼。 皇帝的心态瞬间被击垮,朝四周发怒道: “闭嘴!都给朕闭嘴!” 而莫文泰也注意到现场一片狼藉,视线在人群中搜索,满面焦急。 当他目光触及左敬怀中人时,他先是愣了愣,不敢相信地停下来,视线瞬间模糊了。 宫人上前来拉着他要走,口中不住道: “殿下,走,此处危险。” 莫文泰的视线落在那怀中人的手腕上,一串美丽的血胆金莲玛瑙手串。 “伯远!” 莫文泰顿时嚎啕大哭,扑上前去,声音悲恸: “伯远!伯远!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闻者无不动容,心软者更是落下泪来。 皇帝瞬间暴怒,朝左右怒吼道: “还不快把皇长孙带走!” 左右上前,莫文泰疯了一般推开他们,哭着道: “滚开!都滚开!不要!不要!伯远,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对不起……” 中人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顿时不乐意,拨开人群,上前去扯着莫文泰便要走。莫文泰哭闹不已,皇帝怒骂道: “闭嘴!” 莫文泰哭着哭着,视线忽而落在谢玿身上,他害怕至极,竟一把推开皇帝,跑到谢玿面前,“咚”地一下跪倒,哭着道: “对不起,对不起,谢大人,对不起……” 谢玿停止了挣扎,任由侍卫压着,嘴里血丝不断,却丝毫没有要理会莫文泰的意思。 皇帝简直要被气死了,堂堂皇长孙竟然给一个臣子下跪,这成何体统!皇帝暴跳如雷,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气势汹汹朝莫文泰走来,刚抓住他的手臂,嘴巴还没张开,就听见一声愤怒至极的: “荒唐!” 侍中宋益挣开人群,阔步走出来,眉头紧锁,两手一掀衣袍便跪下道: “陛下,何故今日祭祀,皇长孙换作谢氏子,以致其遇刺身亡,望陛下给出合理的解释,莫叫忠臣寒心。” 随即他面朝众人道: “谢大人入仕以来,尽忠职守,忧心社稷,诸位同僚有目共睹。如今,遭此横祸,叫如此幼子无辜丧命,其后只怕是小人作祟。” 他转向皇帝,高声请求道: “望陛下,查出真凶,给谢小公子、谢大人一个交代。” 宋益话音刚落,便有一片臣子下跪,请求皇帝彻查此事,莫叫幼子无辜丧命,忠臣寒心。其中大多数人有自己的孩子,故而更能感同身受。 左敬也抱着谢伯远上前来,一脚踹开压着谢玿的羽林卫,将谢伯远的尸体小心翼翼交给谢玿,而后跪在地上,指着谢伯远声泪俱下道: “陛下,您瞧瞧,这孩子,他才八岁。为何明明是皇长孙殿下祭祀,却变成了谢伯远?为何守备森严的猎场,却混入两个刺客?啊,陛下!” “臣的孩子,和他一般大,甚至比他大一岁,为人父母,孩子便是软肋,臣不忍看这孩子。臣甚至不禁想,若是今日不是谢伯远,而是臣的孩子呢?亦或是钱大人的、张大人的……” 被点到名的官员心里一惊,忍不住想,若今日是他们的孩子呢? 左敬继续道: “陛下,小小幼童,如何能拿到皇长孙衮服,并避开人耳目,在众目睽睽下登上祭坛?其中必有奸贼作祟,臣不求别的,只求真相大白,望陛下——彻查此事。” 话音刚落,臣子尽数跪地,连素来与谢玿不和的付肴也被此事震惊到,他是真没想到其中手段如此下作,看着孩子的惨状顿时心生一丝怜悯,随着众人跪下去。这既是一个人的良心,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官员们异口同声道: “臣只求真相大白,望陛下彻查此事。” 皇帝被逼得连连后退,面如土色,胸口被气得剧烈起伏,却说不出一个字。 皇帝知这是引发众怒了,自知理亏,哼了一声,拂袖离去,走之前不忘吩咐太监道: “把皇长孙给朕拉走。” 语气颇为咬牙切齿。 皇帝走了,皇长孙哭着喊着也被人架走,众人纷纷围上来,面带哀伤地对谢玿道: “谢大人,节哀。” 谢玿谁也没理,抱着谢伯远,起身时踉跄一下,被卫邈扶住。 谢玿木然地说了一句: “伯远,叔父带你回家。” 说完,他抱着谢伯远朝出口走去。 左敬与宋益等人一脸担忧,左敬想冲上去,却被卫邈拉住。 左敬质疑地看向他,卫邈眼圈红肿,摇摇头道: “让他一个人静静。” 左敬瞬间炸了,怒骂道: “你就这么丢下他?没马没车,让他一个人走回去?” 说完,他眼中泪光闪烁,看着卫邈哽咽道: “孩子都僵了……你就要这样丢下他吗?” 卫邈亦不忍心,他烦躁回怼道: “你让他静静好不好?你去了又能怎么样?让孩子活过来吗?” 谢玿此时已走出去百米远,两个人眼见着要吵起来,宋益推推二人,指着前方道: “别吵了,你们看——” 远远的,一辆马车驶来,在谢玿面前停下。 因为发生这种事,猎场守卫尽数打乱,那辆马车或许就是这样进来的,也或许是用了别的手段。 几人凝眸,见车上跳下一人,虽有疑惑,可见他停在谢玿面前,都闭嘴静静看着。 “谢玿。” 马夫驾着马车而来,资良瑜一直掀帘看着,满脸焦急。一看见谢玿的身影,他便从车上跳下来,在看清谢玿的脸时,他眼里尽是心疼与自责。 资良瑜停在谢玿面前,低头看了眼谢伯远的样子,周身情绪又染上一丝无奈与悲伤。 谢玿听见资良瑜的声音,希冀般地抬头,在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无措的像个孩子。 资良瑜两手捧着谢玿的脸,眼角带上泪水,眼里的心疼要溢出来了。 他的额头与谢玿的额头相抵,抚摸着谢玿的脸替他擦拭污渍,安抚着他的情绪,而后低声对谢玿道: “谢玿,不哭了,我们回家。” 资良瑜从谢玿怀里接过谢伯远,孩子身体已经变得有些僵硬,他顿了顿,心情沉重,细细揉开僵住的关节,将谢伯远平放在车内。 而后他扶着谢玿上车,将他搂抱在怀里,谢玿则在资良瑜怀中哽咽痛哭。 资良瑜心都要碎了,对车夫道: “回家。” 马车走了,左敬等人目睹全过程,心情复杂。 “那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宋益没接这句话,只是道: “有人陪着,他会好受些,走吧。” 左敬点点头,拉着卫邈与宋益一同离开。 真好,至少在这个时候,谢玿不是孤身一人,至少谢玿信任那个人。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第76章 荒唐事终以不了之 车夫快马加鞭将谢玿带回谢府,他不瞎,看得出事态紧急,一路上,他心情沉重,马车里气氛低迷又压抑。 资良瑜要抱谢伯远,却被谢玿制止。 谢玿神情略显呆滞,推开资良瑜的手,抱起谢伯远的尸身,朝府内走去。 资良瑜愣愣地看着,忽而转过身,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痛,一手捶车壁,一手掩面遮泪眼。 不过很快,他吐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抬步跟上去,陪在谢玿身边。 管家孙考勤立马欢天喜地地迎上来,一看见谢玿的脸,他脸上的笑瞬间僵住,随即视线下移,看到家主怀中小小的尸体以及两人浑身的血。 孙管家踉跄了一下,随即奔入府内,高声喊道: “丧故——周知——” 那声音悲凉凄婉。 谢玿抱着谢伯远往绿竹院走,整个谢府内下人疾奔走,传递着这一悲伤的消息。 下人聚集在绿竹院外,神情哀伤,资良瑜一直默默地跟在谢玿身旁。谢玿将谢伯远放在床上,走出门,一抬头,便看见院子外站着的一群人。 下人们见谢玿出来,都探着头,看见老爷的神情,不禁面带哀伤,纷纷低声唤道: “爷。” 谢玿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嘶哑: “烧桶热水来。” 说完,他转身回屋里,坐在谢伯远床边,冰凉的手抚摸着谢伯远冰凉的脸,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哭。 资良瑜站在他身旁,搂着他的肩,感受到谢玿肩膀在颤抖,资良瑜将人搂入怀中,低声道: “谢玿,谢玿……” “别怕,想哭就哭出来。” 谢玿由着资良瑜抱着,压抑地哽咽着。 待下人将热水端来,谢玿亲自去谢伯远衣柜里将伯远最喜爱的一套衣裳拿出来,资良瑜帮着他把谢伯远身上的脏衣服剪落,谢玿则拧着布巾替谢伯远擦拭。 谢玿神情专注,细细替谢伯远擦干净脸,只是在看见谢伯远心口的血洞时,谢玿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抽泣声响起,一颗颗晶莹的泪滴落,他仍然固执地擦拭。 资良瑜心疼无比,拉着谢玿哀求道: “谢玿,停下……你停下,好不好?让我来,好不好?” 谢玿掩面哭泣,资良瑜则从他手中接过面巾,将谢玿安置在一旁,开始替谢伯远擦拭,之后又替他换好衣服。 资良瑜让下人再端一盆热水来,他换了条新面巾,来到谢玿身前,拉下他掩面的手,便对上了一双无比悲伤的眼。 资良瑜心里针扎般的疼,他柔声哄着道: “乖,来把脸擦干净,换身衣服好不好?” 资良瑜抬手轻轻替谢玿擦拭,谢玿右脸全是伤口,脸颊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他的眼睛肿如泡,嘴唇干裂,血痕深深,叫资良瑜的手止不住轻颤,心里充满悲伤与愤怒。 “他因我而死……” 谢玿开口道。 “皇帝不满我,才会这般对伯远。” “他才那么小啊,他那么信任我,他也许从来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情,站在上面,他是不是害怕极了?” 谢玿颤抖着,抽气声让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却不住地道: “他叫了,‘叔父’,他一定很害怕,他想我救他,可我救不了他……” “你说会不会很痛?他才那么小,他……” 谢玿一双泪眼直视资良瑜,哀戚地问道: “良瑜,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向兄长交代?” “我害死了兄长的孩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他们?我该怎么办……良瑜……” 现在说什么也无法消解谢玿内心的痛苦,在他眼里,若不是因为自己与皇帝的恩怨,谢伯远不会牵扯其中,更不会因此丧命。 他是这孩子的叔父,却没能护住这孩子,后悔,痛苦,懊恼,自责……每一个情绪都在吞噬谢玿的心,叫他无比痛苦,苦苦挣扎,直到坠入深渊。 资良瑜与他额头相抵,红着眼对他说: “谢玿,坚强点,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谢玿喘不上气,抽抽嗒嗒的,不住地摇头道: “我不要……我不要……我好难受……” “只要一想到兄长和母亲,我就会想起伯远的死状,就倒在我面前,上一秒还在喊着叔父,下一秒身上沾满了血,我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身上沾满了伯远的血。” “是我没护好他,我想不开……我不想这样,我不要……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们。怎样去面对伯远……” 谢玿红肿着眼问资良瑜,心碎道: “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去面对他们?” 资良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谢玿,只能握住谢玿的手,才发觉他的手冰的可怕。 资良瑜两手捧着谢玿的双手,低头给他哈气,又唤来下人灌个汤婆子来,把屋里炭盆点上,再拿谢玿的衣服来。 资良瑜又气又心疼,强行拉起谢玿,将他身上湿透的衣服脱掉,给他换上干衣服, 一边低头给他系腰带,一边闷闷道: “伯远出事我们都很难过,你是他叔父,心里难受,这是人之常情。” “是,他无辜卷入你与皇帝的恩怨,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没有人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谁也没有想到,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死局,任凭你再怎样厉害,意外,不可预测。” “我没有办法让你停止自责,因为我心亦有愧疚,我是神,我答应会保护好你,可我没有护下伯远。我问自己,如果一开始,我就使用法术,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谢玿闻言,看着资良瑜道: “不是这样的……” 资良瑜见他否认,微微皱眉直视着谢玿道: “那是怎样的?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逍遥自如,你现在又在自怨自艾些什么?” 他语气虽带了些责备,可到底是心疼居多。 谢玿显然被资良瑜的话给镇住了,他愣了几秒,委屈涌上心头,别过脸去,轻声道: “我只是……太难受。” 资良瑜也不再说他,谢玿心里不好过,谁也不好过,他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很重了,他再接下去只怕会叫谢玿更难受,现在只需要等待。 谢玿偏着头,默默消化着情绪,偶尔流出几滴泪,都被他自己擦去。 资良瑜蹲在他身前,一手握住谢玿的手,掌心的温暖相融,无声地支持着谢玿,宽解他的心情。 思考的时间是漫长的,谁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谢玿想通了什么。 许久,他扭过头,对资良瑜说: “准备丧事吧。” 资良瑜猛抬眸,见谢玿面色已如常,只是脸上伤痕累累,眼睛依旧浮肿。 “好。” 资良瑜起身,看着谢玿脸上的伤,语气温柔,试探地问道: “你的伤……我去拿药?” 谢玿微微点头,露出一抹极淡的笑,道: “有劳了。” 资良瑜如释重负,眼里露出欢喜,他抬手轻轻抚了抚谢玿的脸颊,转身去找药膏。 资良瑜一走,谢玿转身坐在谢伯远身旁,抬手,目光温柔,轻轻抚弄谢伯远额前的碎发,眼前渐渐模糊。 “对不起,伯远……” …… 南山行宫。 出了这么大的事,继续围猎是不可能了,帝即刻下令撤回皇宫。 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情,皇帝要亲自向某个人确认。 天师正坐在榻上打坐,可他嘴角的笑容如此得意,叫人无法忽视。正道在一旁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天师,见他气定神闲,正道不由得一脸焦急。 天师哼笑一声,睁开眼看着正道,笑道: “正道子,歇着吧,转得我头疼。” 正道见天师终于搭理自己,立马走上来,面露凶相,以手成刀,做了个斩头的动作,道: “谢玿未经审讯滥杀俘虏,趁此机会,你我联手,劝陛下做掉他。” 天师眨眨眼,笑着质问道: “我为什么要杀他?” 正道的表情变得匪夷所思,凑上去,压低声音道: “不杀他你做这个局做什么?” 天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正道,悠悠回答道: “当然是为了谢玿,不过,也不止是为了谢玿。” 正道被天师这不紧不慢的态度弄得腾起一阵窝心火,急得他弓着的背都要挺直了,他气急败坏道: “既然是为了他,那就干脆趁热打铁,除了这个祸星!” 天师略微歪头,一双凤眼斜睨着正道,嘴角带着一丝弧度,倒叫人生出一种他眼中多情的错觉,娇俏俏的。 “正道子,你不知道吗,经皇长孙这么一闹,陛下可谓是骑虎难下,大臣们心里跟明鉴似的,现在处置了谢玿,那可太难办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正道心里就来气,立马回怼道: “皇长孙是你放跑的!” “你若不放,这事情就要好办多了。你好好叫人压着他,他跑得了么?” 话音刚落,正道子脑中灵光一闪,错愕的目光直射向天师。天师笑眯眯的,像只老狐狸一般。 他近来倒是越来越爱笑了。 正道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你是故意的?” 天师笑容真诚,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正道子,聪明的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随即他起身,靠近天师,迁就地俯身,在正道耳边笑着道: “我要他……身败名裂。” 正道被吓得后退好几步,看着天师,目光惊恐万状。 帐篷外传来声响,是皇帝来了。 天师眸光顿时一厉,凑到正道耳边,寒声道: “管好你的嘴。” 门帘被人一掀,光亮打进来,落在天师身上,一半光明,一半昏暗。 正道看清来人,立马站好身子,恭敬地唤道: “见过陛下。” 天师则朝皇帝微微点头示意。 皇帝看都没看正道一眼,对他道: “先生能否留些空间,朕与天师有事相商。” 正道有些不情愿,奈何皇命不可违,行了礼,便朝外退去。 皇帝往榻上一坐,天师则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皇帝看了天师好几眼,见他神色自如,终于忍不住问道: “是你做的吗?将他二人调换?” 天师抬头,直视天威,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是。” 皇帝顿时坐不住了,感觉被背叛了一般,他起身来回走动着,甫一转身,指着天师的鼻子怒不可遏道: “你知不知道你害惨朕了!” “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要私自行动?为什么不和朕说?你让朕今日颜面丢尽!” 天师没说话,目光平静,看着暴怒的帝王。 皇帝愤怒不已,怒声问道: “刺杀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你安排的,还是意外?” 天师笑了笑,有一瞬间,他的脸和王玢的脸重合,那种无奈而又忧伤的神情,叫皇帝心头一跳,气焰瞬间消下去,怔愣了好几秒。 当初他质问王玢时,王玢就是这般表情,他如何也忘不掉。 天师开口,语气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 “陛下,草民没有那么大能耐,请来两位百步穿杨的刺客。” 皇帝顿觉难以面对天师,眼神躲闪,舔了舔嘴唇道: “天师……勿要怪罪,朕只是一时心急,才说了些重话。不知天师可否为朕解惑?” 天师点点头,语气和缓道: “陛下,还记得我说小殿下有一劫,而谢氏子便是生门吗?” “我便是预感到了今日必出大事,只是我算不出具体劫数,故而出此下策。那孩子本是有块护体灵玉的,那玉通灵性,可救他一命,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他早已失了灵玉。” 说罢,天师低头,脸偏向旁处,一脸愧疚道: “是我学艺不精,才叫陛下受辱,可怜那孩子又丢了性命。” 天师容貌世间难得,做出这般神态来,倒显得有些楚楚动人,又不矫揉造作。帝本是个好颜色的,又因为天师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他的宝贝孙子,故而立马消了气,带着些哄意道: “这怎么是您的过错呢?是那孩子命该如此,运气不好罢了,能为君死,是他的荣耀。倒是天师救了皇长孙一命,朕要好好感谢天师,天师想要什么,尽管与朕说。” 天师微微摇头,垂下的眸子中一片算计,口中却满是悲悯道: “如此奖赏,受之有愧。” 帝眼中尽是欣赏,天师斜睨见皇帝的神情,心里冷笑不已,为了更加塑造自己完美的形象,叫皇帝更信任自己,故而他提议道: “陛下,谢氏子护主有功,当赏,不如为其追封,表嘉忠心。” 皇帝稍作权衡,当即采纳天师的建议,并道: “念其护主有功,追封‘忠武’。” “陛下圣明。” 天师微微一笑道。 “至于谢玿,虽说其将那两个刺客未审先杀,可他这是护犊情深,情有可原,故而杀人泄愤,不若言语训诫,如此一来,也好安抚朝臣。” 这个提议皇帝并未立即采纳,而是皱着眉,一脸不悦地向天师告状道: “大臣们都要朕给个交代,朕怎么交代?谢玿触犯国法,理应问罪,只是有这么多人替他担着,叫朕进退维谷。” 天师心里憋着坏主意,故作为难地对帝道: “恕我无能,陛下,我并不擅长应付此事。” 随后他似乎灵光一闪,提议道: “陛下何不去问正道子?正道子于这方面颇有造诣,想来正道子较我谋略更多。” 然而皇帝并不希望能人异士过于干涉朝廷,故而听天师这般说,皇帝心里对正道不满,却也给天师个面子,顺应道: “那朕便去与他商量,看看他是否如天师所言,谋略甚多。” 皇帝朝外走去,天师颔首恭送,笑道: “陛下慢走。” 抬起头时,眼里尽是恶意。 正道子啊,他有什么建议呢?当然是……主杀啦。 不过皇帝倒是不会真杀了谢玿,只是天师想借正道这把刀,在谢玿心窝子上再补上一刀罢了。 皇帝与正道商议过后,当日便颁布了对此事的处置结果: “谢氏子谢伯远,护主有功,追封‘忠武’。” “皇长孙与谢氏子,乃是故友,情谊深厚,两人约为游戏,身份互换,落此恶果。皇长孙视祭祀大事如儿戏,禁足东宫,以示惩戒。” “至于谢玿,舐犊情深,情有可原,然其杀人泄愤,藐视天威,蔑视国法,亦不可饶恕。即日起,谢玿停职查办,日日于大理寺受训,直至悔过,方可官复原职。” “千牛与羽林,轮班值守,制度疏忽,以致护卫不力,刺客横行,一一问责,连坐千余人次。” “宫人看管主子不力,罚者亦百余数。” 不过禤蔚并未参与,故而皇帝并未对其降罪,只是口头教育一番。 禤蔚心知肚明,皇帝不过是忌惮他身后的人罢了,故而才会在一开始,就调开他。 满朝文武皆知皇帝这是将过错尽数推在两个孩子身上,归为游戏致祸,虽有质疑的声音,到底皇权至上,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谁也不知道真相到底为何,只是他们在心里也认清了高座上的君王一分。 至于刺客,死无对证,有司只能根据身体特征及凶器推断,刺客来自岭南、南诏一带。 一时之间,朝廷忧思不已,若是南诏刺客,只怕南诏野心之大,令人发指。 开平十一年春,龙抬头,行春蒐。蛮夷行刺,未遂;谢氏护主,故殁。 ——《国记》 第77章 浮萍一片乱世逢生1 时隔七年,谢府内外,又是一片素缟。 这处宅子,仿佛中了什么诅咒,自从老爷去后,少主当家,走的走,死的死,门衰祚薄,只怕到头来谁也留不住。 下人们虽不敢在明面上说,心里却叹息连连。 自南山回府当晚,谢玿一个人独坐书房,提起笔,想了很久,却始终写不出一个字。 桌上的茶早已放凉,然而白瓷盏中清汤不减。案上摆的那盏油灯,谢玿亲自添了一回油,又剪了几次灯芯。 等到炭盆中火光殆尽,留下一层灰白的灰烬,压在谢玿手下的纸上,也才写着寥寥几个字,甚至被晕开几朵涟漪。 寒夜里,有人安卧金殿,有人一夜未眠。 翌日早,谢玿便将封好的书信交给孙管家,要他派人快马加鞭送到苏州去。 谢伯远该叶落归根,回到故土去,葬入祖坟。 此时谢伯远灵柩停在灵堂,但若是等苏州来人,尸骨早已发臭腐败。 谢玿等不及苏州来人,他决定停灵三日,亲自扶棺南下。他不会大肆操办,他没有资格,这种事,合该是他父母做主。 资良瑜并未质疑,只是问他道: “大理寺那边要你日日受训,你打算如何?” 一身素服的谢玿目光一直停留在灵堂中的棺木上,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 “我打算辞官。” “想好了吗?” 谢玿没有一丝犹豫,态度坚定道: “想好了。” 谢玿面容憔悴,眼周尚有些红肿,唇色发白,脸颊上的小伤结痂,只是那道深长的口子略显狰狞。 他将目光转向资良瑜,笑了笑,那笑容里情绪复杂,无奈又心酸,道: “忠武,多讽刺啊。” “我父亲,谥号‘忠益’,我曾以此为荣,如今再看,只觉得令人发笑。无关人命无关天下,他在乎的,只是他自己罢了。” 谢玿问资良瑜: “我不打算等太子了,我就是乱臣贼子,无需正名。这可能是死路一条,你害怕和我一起吗?” 资良瑜看着谢玿,道: “我怕,也不怕。” “我不怕前路如何,我只怕无力护你平安。” 谢玿面容严肃,道: “死生有命,你只管陪着我便好了。” “这三日有些事情要了结,离开京城之前,这朝堂,还需再好好部署一番。一旦离京,我鞭长莫及,只能托付给左敬、卫邈等人。此后流亡各地,寻求盟友,你我便是草寇。” 无需什么华丽的话术,资良瑜点点头,应到: “好。” 谢玿刚准备收拾一番进宫面圣,门房便来报: 玉衡公主到。 谢玿难得露出一丝喜色,整理了自己的表情,抬步便往前院走。 谢玿到时,谢皦正跪坐在灵堂,一身素衣,哭得肝肠寸断。这一幕,叫谢玿好一阵感伤。 谢皦听见身后有动静,想也不想就扑入谢玿怀中,哭着道: “义父……义父……我对不起您……对不起……” 谢玿天真地以为谢皦是在自责伯远出事时,她并未陪在二人身旁,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皦皦,不怪你,你无需自责。皦皦是位好姐姐,怎么能怪你呢?做什么要道歉?” 谢皦抓着谢玿的手臂,泪流满面,听着谢玿的安慰连连摇头,哭着道: “不是……不是……义父,我一直骗了您,我一直骗了您……” 谢玿愣了愣,扶着谢皦,道: “皦皦,你在胡说什么?” 资良瑜此时闻讯赶来,正见谢皦“扑通”一声跪倒在谢玿面前,谢玿要扶她起来,她抓着谢玿的手痛哭,却怎么也不愿起身,哭着将她的秘密倾吐: “义父,我一直骗了您,我其实早已寻到我的亲生父亲,诸葛筠。而他,正是那位,一心要至您于死地的正道。” 谢玿顿时如遭雷劈,愣在原地,他松开谢皦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谢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资良瑜亦是惊愕不已,缓过来他连忙上前,扶住谢玿,给他作支撑。 “你……你说什么?” 谢玿脸上惊愕不休,愣愣地看着谢皦,好一会才如此问道。 谢皦痛哭,道: “正道,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本名诸葛末芳……” 第77章 浮萍一片乱世逢生2 我叫诸葛末芳,是父亲最小的孩子,也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 我的父亲叫诸葛筠,字青缇,其人高大俊朗,是琅琊县人人追捧的美男子,也是诸葛一族才智过人的大家主。 对了,诸葛一族,祖上出了位名扬天下的老祖宗,此后诸葛之名便响彻四海,子子孙孙,所求者趋之若鹜。诸葛一族似乎有着天生的优势,无论从政,还是经商,诸葛氏没有令人失望的时候。 而我的父亲,则是位经商鬼才,若说南有于家富甲天下,则北有诸葛富比王侯。 这还只是父亲诸多优点中的一个,我的父亲诸葛筠,精通卜卦之术,更是痴迷卦术,只是算些小事,从不轻易卜命。 故而家里每个孩子出生时,父亲都为他们算了一卦。而我降生时,父亲得了一卦,当即把我抱在怀里,乐得合不拢嘴。母亲说,父亲抱着我给众人展示,连连夸赞道: “此女,命里带皇,必兴我族!” 人人面露喜色,我也因为父亲的预言,成为族里最受宠的孩子。 父亲寻来最好的先生教习我,只盼着我能成龙成凤。 十岁那年,父亲为我重新卜了一卦,然而这一次,父亲并未露出喜色,而是神色凝重。 族人向父亲询问,父亲看了我一眼,避开我,与他们秘密商谈。 那一晚风雨大作,我到处都找不见父亲,母亲抱着我,坐在窗台下,神色悲戚,不住地哭泣,絮絮叨叨地对我说: “末芳,你要好好活下去,平安到他身旁。” 我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母亲却不愿过多解释,只是三日里,我都没有看见父亲。 三天后,官兵毫无征兆冲入府内,母亲让我逃,可我该往哪逃? 族里能做得了主的人都被抓了,包括母亲,还有哥哥姐姐们。我大概明白了一点,父亲也被抓走了,我哭着收拾好父亲最爱的卦文,从后门仓皇逃离。 混乱中,一个身形佝偻的斗篷人拉住我,说: “往京城走,去找你叔父。” 小小年纪的我,在家族逢难时,这句话成了唯一的依靠。 一路上,我带出的书籍散佚不少,可为了逃命,我已无力怜惜。 流亡路上,我听路人说,父亲是被大伯父陷害入狱,母亲病死狱中,父亲生死不明,估计也死在狱中,诸葛幼子疯癫,诸葛氏荣华不复。 我哭了好久,寻了块无人的野地,将剩余的经卷埋入土中,给他们立了衣冠冢,而后继续我的旅程。 父亲说过,我会振兴诸葛一族。 叔父接待了我,他和父亲一样,是位美男子。他看见我,一脸心疼,他对我很好,给我衣服穿,给我东西吃,给我地方睡。 五个月来的流亡令我疲惫不已,一躺下就沉沉睡去。 我在摇晃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马车内。 我有一些不安,大声呼喊叔父,无人应答。 我掀开车帘。赶马车的小厮瞧见我,一把将我推回车厢内,破口大骂道: “坐好!摔死了怎么办?” 我不愿缩回去,问他道: “我叔父呢?你要带我去哪?” “叔父?” 小厮似乎迟疑了一番,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回过头来,一脸阴险地笑道: “那个驼背是你叔父啊?他已经把你卖给我家主子了,别想了。你叔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跟着我家主人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如遭雷劈,叔父,竟然将我卖了?我从此,沦为奴籍。 我太慌张了,以至没有发现他话语中的疑点。 我以为,我从此便要成为他家主子的奴仆了。 然而,这只是我绝望的开始。 我刚到张府,那位主人来见了我一面,是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 她捏着我的脸,上下打量一番,又抓着我的手好一番揉捏,那种挑选货物的眼神令我倍感不适。 “嗯,不错,确实是位小姐,她会弹琴是么?” “她叔父说是的。” “很好,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好好养两个月,姐妹们都等着呢。” “是,夫人。” 我被关在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里,不许出门,吃食很好,沐浴用的是牛乳花瓣。我曾不解,我不是,沦为奴婢吗? 两个月后,更大的噩梦,真正开始了。 我从来不知,女人也可如同洪水猛兽,痛苦与耻辱,刻在我每一寸肌肤。 夫人们光鲜亮丽,手段却花样百出,她们命我当众弹琴,她们赏的不是琴,是无处可逃的我。 我从此不再碰琴。 两个月后,她们有了新宠,我再也不能引起她们的兴趣,便被二两银子,卖给了一位涂脂抹粉的娘子。 那段时间,我求死不得,生不如死。两度被背叛,流亡不休,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我听着外面的世界欢声笑语,一遍遍质问: 为何在太平盛世,我却犹如乱世浮萍,颠沛流离? 问了太多次,我已经没有力气再问,我已经彻底绝望。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温暖了,太阳的温暖,人情的温暖。 我被绑的严严实实的,塞进了满是人的车厢内,随着马车摇晃,车帘起伏,我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原来外面的世界,夏天过去,只余余热,秋季,百花凋零的时候。 我已经想好了,趁那老鸨放松警惕,我便寻死,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一阵风吹过,我最后看向外面,然而这一次,我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 好干净。 好满足。 车上的人被一个一个拽下去,我无视外头的骚乱,静静地等着。车帘被掀开,一只手朝我的脸伸来,嘴里的布条被扯下,我满心怨恨,本着死也要带一个的想法,一口咬上去。 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胸口一痛,我被迫松了口,我充满恨意地抬头,又一次,对上了那双眼眸—— 是他。 他很痛,语气却很温柔: “你不要害怕,我并无非分之想,我带你离开。” 他说: “我可以照顾你,你想离开时,随时可以离开。我会照顾你到送你风光出嫁,寻一好人家。这段岁月,我许诺你。” 这十个月来我没有选择,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可他不一样,因为他说: “我不强迫你,选择权在你。” 我一抬头,便对上他明亮温柔的眼睛,他笑着,温暖和煦。 有一道光,从裂隙照进,我再一次感受到人情的温暖,这一次,怎么样都不想放手了。 第77章 浮萍一片乱世逢生3 谢皦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个神秘的驼背斗篷人,可这是第一次,那个人主动来寻她。 “不知先生寻我何时事?” “末芳……” 听到这个名字,谢皦瞳孔骤缩,而斗篷人抬头,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可是这张脸,谢皦永远不忘。 “父亲……?” 谢皦将诸葛筠带到一茶楼内,两人坐下,谢皦再次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拉着对方形如枯槁的手,不禁喜极而泣: “父亲!” 谢皦看着对方这不寻常的衰老速度,好一阵心疼,问道: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来,您都守在我身旁,为却从不与我相认吗?” 诸葛筠却似乎并没有与谢皦相认的喜悦之情,而是一脸紧张道: “末芳,为父要与你说一件事,你切记按照为父说的去做。” 谢皦看着诸葛筠,忽而心生异样的感觉,驼背,斗篷,这个自家族没落时,就与她形影不离的人,如影子一般,出没在阴暗的角落。 她想起一些事,可时间久远,她不敢确定,只是相逢的喜悦消退,心里的热情凉了半截。 “父亲,您要吩咐什么?” 诸葛筠压低声音,面色却十分狠厉: “离开谢玿!若有机会,杀了他!” 谢皦眉头一皱,猛地撒开诸葛筠的手,严厉地质问道: “您在胡说什么?” 诸葛筠见谢皦如此抗拒,声音提高一个度,道: “末芳你……你听为父的!为父都是为你好,都是为了诸葛好!” 眼前之人,如此陌生,就算是亲生父亲,要她抛弃谢玿,甚至,杀了谢玿,这永不可能。 可此人,到底是自己的父亲。 谢皦挣扎一番,起身,郑重地告诉诸葛筠: “对不起,父亲,您依旧是我的父亲,可我亦是义父的女儿,如今我已不是诸葛末芳,而是谢皦,恕我……不能按您说的做。” “我不会离开义父,更不可能伤害义父,还请您离开,不要再来找我说这种话。” “若您还要执着于此,那我们……从此恩断义绝。” 诸葛筠没想到谢皦会如此绝情,当即大骇,起身后退几步,指着谢皦想要说什么。 谢皦看了一眼诸葛筠,低头,朝他行了一礼道: “也许您不知道,诸葛末芳早在七年前就死了,是义父给了我新生,抱歉,父亲。” 说罢,谢皦转身就走,心里却隐隐作痛。 之后,谢皦再也没有单独见过诸葛筠,直到谢玿告诉她有关天师和正道之事,她心存疑虑,直觉正道便是诸葛筠,然而无法确认。 谢皦私心不想将此事告诉谢玿,她怕谢玿因此厌弃她,故而一直瞒着谢玿。 直到赴左贵妃举办的赏梅宴,谢皦再一次看见诸葛筠,果不其然,他此时已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正道。 联想诸葛筠的异常,谢皦几乎可以确认封玉衡公主也是诸葛筠的手笔,谢皦心里有太多疑问,需要诸葛筠解答。 于是谢皦瞒着谢玿,迁府后,借着入宫谢恩的机会,以玉衡公主的身份,与正道见了一面。 谢皦等在偏殿,正道由宫人引入,一见谢皦,正道立马上前,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道: “臣,见过玉衡公主。” 谢皦看着诸葛筠头上的白发,佝偻的身形,听他给自己行礼,谢皦心里好一阵心酸。 她上前去将正道扶起,神色有些哀伤,问道: “父亲,您不必与我拘礼,我约您一叙,是有些事情,要向您问清楚,还请您解惑。” 正道恭敬如故,道: “臣不敢,公主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 谢皦看着诸葛筠,神情难过,问道: “陛下为何动了将我纳入后宫的想法?是您的主意,是吗?” 正道面色如常,稍稍站直了些,道: “是。” “是我向陛下进言,要他收了你。” 谢皦不理解,为何父亲会这样对她,多少红颜,埋骨深宫,他却要亲手将她送出去。 “为什么?您为什么这么做?” 正道看见谢皦眼里的受伤,却毫无愧色,皱了皱眉,对谢皦道: “你还不懂吗?这都是为了你好,只有留在真龙天子身边,诸葛一族才能过得了这一劫。” 谢皦心有不甘,忍住想哭的冲动,问他道: “是因为我命里带皇吗?为什么说是诸葛氏一劫,你们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正道却是摇摇头,语气颇是无奈地对谢皦道: “公主,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为父会为你做好一切,为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诸葛氏,还有你。” “若时机成熟,为父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你,你若还认自己是诸葛后人,那便至少,听为父的话,不要与为父对着干。” 那一次与正道会面,谢皦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她清楚了一点,诸葛筠这么做,是因为那卦象。 可,到底,那是什么?诸葛一族面临的劫,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谢玿?与她,又有什么渊源? 二月二,南山围猎。 谢皦虽贵为公主,却与所有宗室贵女一样,无权参与祭祀。她留在营地,自然有奴仆好好服侍她。 天色阴暗,空气沉闷,无论是待在外头,还是留在帐篷里,都叫人觉得压抑。 外头起了好大一阵骚乱,羽林军到处奔走,奉命清查猎场。 谢皦心里不安,派侍婢去打听情况,还没等侍婢回来,却收到拔营回宫的消息。 谢皦顿感不妙,恰好侍婢回来,一脸惊恐道: “公主,杀人了!” 谢皦一愣,连忙让她顺气,追问道: “什么杀人?” “祭祀上,皇长孙遇刺,不过死的不是皇长孙,而是另一人,叫谢什么远。有位大人当场发疯,将那两名刺客皆杀了。陛下下令撤退,此刻正与天师商议。” 谢皦当场如石化一般,好半晌才完全想明白侍婢说的话,谢……伯远,义父……怎么会……怎么会…… 来不及阻拦,谢皦扭头就冲了出去。 侍女大喊: “殿下,您要去哪?要收拾东西回宫了?殿下?” 谢皦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嘛,脑子里好像被人塞了一团浆糊,无法思考,仅凭本能行动。 她想去找谢玿,却被告知谢玿早已离开,带着谢伯远的尸身一起。 谢皦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站在原地惶惶不知所措。而后她听见几位大人在讨论此事,越听越心惊,她几乎要站不住,还好被宫人扶住。 怎么会……生了这种事? “我看,都是陛下的计谋。陛下越发疏远谢玿,故而……” “嘘!不要命啦?小心被人听到。” “害,我这心里不是滋味,太过荒唐了。” “也是,若真如此,谢玿这般冲动,只怕是难逃一劫。” 他们在说什么,谢皦没再听清了。 她下意识挣开宫人搀扶她的手,思绪很混乱,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向旁人询问陛下的去处,她似乎在无目的地游走,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直到来到一个帐篷外,她抬手制止宫人欲通报的动作,站在门帘前,刚准备掀帘进去,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陛下,谢玿乃是真正祸乱天下之人,如此祸害,不可不早日除之。眼下时机正好,必杀之。” 谢皦心里有根弦断了,她愣了很久,才分辨出,这是正道的声音,也就是,她的父亲。 为什么,一定要置谢玿于死地? 皇帝似乎沉思了许久,半晌才道: “朕再考虑考虑。” 谢皦回神,连忙往旁边一躲,帘子被人掀开,皇帝阔步走出来,门口候着的宫人也随之离开。 正道刚坐下,面色沉重,思索着皇帝会有几分的可能性采纳自己的建议,便听见身后有人进来。 正道只当是皇帝去而复返,站起身行礼道: “陛下,您……” “我不是陛下。” 正道一愣,猛抬头,下意识道: “末芳?” 随即正道收敛表情,抬步便要走,谢皦抢先一步堵在门口,眼中含泪地看着正道,质问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谢玿?他到底与你有什么血海深仇?他替你养了八年的女儿,尽了所有你未尽的责任,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正道似乎并不想与谢皦纠缠,他说着: “你无需知道,你只要好好地做你的公主就好了。” 一边准备绕开谢皦往外走。 谢皦浑身轻颤,一口银牙几欲咬碎,两手攥紧成拳,胸口大幅度起伏着。 在正道的手即将碰到帘子时,谢皦下定决心,开口道: “罪人诸葛筠,站住。” 正道的动作一顿,谢皦冷冷的声音传来: “皇上尚且不知你的真实身份吧,罪人诸葛筠。” 正道猛地回头,谢皦的话戳中他的痛处,他眼中隐隐有怒火闪过。 “你说什么?” 正道如鹰鹫般狠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谢皦,谢皦丝毫不畏惧,回以冰冷的注视,一字一句道: “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查过,诸葛落难,亦算不得无辜。” “母亲病逝,你本该被流放,收押牢狱内,却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从此人间蒸发。你化身正道,也是因为,诸葛筠,乃是罪奴,你不敢用这个身份。 可若是陛下知道了,是否还会将你迎为座上宾?” 谢皦眼角泪珠未干,语气却毫无起伏,说着这般看似无情的话。 正道略微眯眼,放弃离开的想法,转而朝谢皦走来,语气阴恻恻道: “逆女,你敢威胁我?你不要忘了,你也是罪奴之籍。” 谢皦眼神冰冷,冷哼一声,对正道说: “诸葛筠,是你不要忘了才对,我如今,可是谢玿之女,谢皦,当今玉衡公主。就凭你,也想拉下我?” 正道强压着眼里翻滚的怒火,尽量平和地问谢皦: “你想要什么?” “我要真相。” 不知这句话如何刺激到他,正道突然暴怒,冲到谢皦面前道: “你不要忘了,你是诸葛后人,身上流着诸葛氏的血!那祸星算什么,我才是你的父亲!” “父亲?” 谢皦冷哼一声,眼圈泛红,心酸道: “你若把我当女儿,为何要将我送给皇上,为何要杀视我如己出的义父?” 正道顿了顿,瞬间调整情绪,露出无奈的神情,对谢皦和声道: “末芳,父亲是爱你的,你要信父亲做这些,是为你好。父亲这么做,都是出于无奈。” 谢皦却笑出了声,视线朝上看,不叫眼泪落下来,问道: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对吗?那个斗篷人,是你吧?” 正道见状,以为谢皦有所松动,连忙应道: “末芳,你也知道为父身份特殊,只能暗中保护你……” “保护我,呵呵。” 谢皦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下来。 “如果你真的想保护我,为什么要让我去找叔父?为什么要把我卖掉?为什么偏偏是那天转卖?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什么看着我受苦,却无动于衷,甚至是你,亲手将我推入深渊!” 泪眼模糊中,谢皦看见正道错愕不已的脸,那种神色,令谢皦心痛如绞。 恭喜她,她猜对了。可谢皦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哭着质问道: “为什么啊?你是我父亲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为何从来不曾庇护我?” “如果不是遇见义父,我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如果不是因为那卦文,一开始,我也只是你的一个普通孩子。你没能给我的,他给我了,是他替你无私照顾我八年,你与他有什么仇恨,你要处处与他过不去? 你推我进深渊,他救我于水火。是你亲手毁掉了诸葛末芳,既然她由你造就,那便也由你毁掉,我不欠你了。我的命,是义父给的,谢玿,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响亮的巴掌声在帐篷中响起,谢皦捂着脸,被打得向右踉跄一步。 正道恼怒而压低的声音在谢皦面前炸开: “你怎么有脸,说你不欠我?你怎么有脸,说诸葛一氏不庇佑你?若非我暗中筹谋,你以为你能遇见谢玿吗?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拥有的,都是我让你拥有的!” 谢皦愣愣地听着,正道恼怒异常,低声骂道: “诸葛一族在你这一代将有灭顶之灾,你命里带皇,只有你,能破这一劫。我细心培养你,为的,便是如此。而这皇命,一开始,指向的是谢玿。” 谢皦怔住,愣愣地问道: “什么意思?” 正道冷冷地瞥了谢皦一眼,嗤道: “你以为我为什么大费周章把你送到谢玿身边。” “你十岁生辰,我忍不住,为你再算了一卦。你命里有劫,就在那一年,如果没能渡过,会死。” “我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你身负诸葛家族的希望,无论如何,我要把你送到命定之人身旁。于是,我折了二十年阳寿,终于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谢皦看着正道,眼泪滑落,喃喃道: “是义父……” “正是。” 正道颔首,道: “我果然猜得不错,谢玿尚公主,只要他们能诞下一子,则谢玿必将摄政,你与他命里相逢,去到他身旁,总会有转机。只是,不知是你先与谢玿相逢,还是先应劫而死。” 谢皦听着,思索着,眼泪不断往下滑,望向正道的眼里尽是心碎,她问道: “所以你说我对不起诸葛氏,是因为,你认为,那年诸葛一族落难,是应我的劫吗?” 正道凶相毕露,怒声道: “若非是为了应你的劫,我本可以杀了他,怎由得他来为祸家族?” 这个“他”,指的正是那位背叛诸葛筠的大伯父。 谢皦心里苦涩到想发笑,正道继续道: “只是,没想到公主突然病逝,谢玿膝下无子,除非他谢玿自立为王,否则他不会有帝星之象。亦或是,送一子给他。” “所以你设计让义父遇见我。你怎知,他一定会带走我?” 正道颇是自得地笑了笑,似乎是对自己的占卜技术很是自信,睨了眼谢皦道: “因为这就是命中注定。” “是我帮你遇见他的,你感恩他,便要感谢我。” 随即正道皱眉,陷入回忆: “只是没想到,天行有异,待我发现时,谢玿已经成为祸星,而紫微星大盛,你若仍跟着谢玿,不止你会死,连诸葛一族也会覆灭。” 谢皦笑出了声,倔强地抹着眼泪,心脏一阵阵地抽痛,颇为无语道: “这就是你把我往皇帝身旁推,并且要杀义父的理由?” 正道一脸的理所应当,指着谢皦的鼻子骂道: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围着你转,你还说什么不欠我?还说什么不欠诸葛氏?诸葛氏为你付出了这么多,连你母亲也是为你而死!” 谢皦几乎要崩溃了,她抓狂至极,哭着对正道说: “你有没有想过,诸葛落难是你造下的孽,不是我的劫。我的劫从来就是你,是你将我逼上绝路,生死不如!如果一开始你便错了呢?后面还会对吗?” “你真的是为我好吗?你真的爱我吗?” 正道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恼羞成怒道: “我不可能会错!” 谢皦哭着,反驳道: “你不要再执迷不悟。” “是你在执迷不悟!” 正道这一吼,把谢皦镇住了。 外头传来人声,问道: “先生,需要帮忙吗?” 正道面色稍稍和缓,应道: “不必。” 随即他转向谢皦,警告道: “你最好是安分守己,好好做你的公主,你流着诸葛家的血,你的命由诸葛家说了算,这是你的归宿。” “你以为事到如今,谢玿还能活吗?以你的能力,能护住他多少?今日之事,谢玿犹如蝼蚁,被玩弄的团团转,毫无反击之力。” “那个小孩子的命,就是他临死前,送给他的礼物。” 正道笑了笑,转身朝外走。 “你说什么……原来是你?” 谢皦整个人呆住,抬手慌乱地要去抓住正道,随即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义父?我们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 伯远……伯远……对不起。 如果我早一点告诉义父,告诉义父正道的真面目,伯远会不会,会不会就不用死了…… 第78章 仙府参道破迷解惘 谢玿长久地愣在原地,资良瑜亦是一脸不可思议,谢皦跪伏在谢玿脚下,声泪俱下。 资良瑜见谢玿愣着,走上来,拍一拍谢玿的肩,低声提醒道: “说些什么。” 谢玿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连忙弯腰去扶谢皦,道: “皦皦,快起来。” 谢皦不愿,哭着道: “义父,您罚我吧,您如何罚我,皦皦都没有怨言。如果我早些告诉义父正道的真面目,伯远就不会出事了。对不起义父,是我太自私,是我太懦弱,我怕我告诉您,您就会不要我了。” 谢玿眼里满是心疼和担忧,他见扶不起谢皦,便蹲下身,跪坐在谢皦面前,扶着她的身子,心疼又有些愠恼地问道: “皦皦,你为何会觉得是你的错?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不明事理之人吗?” 这句话成功激到谢皦,她抬头,看着谢玿,不停地摇头,道: “不是……” 谢玿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手绢,轻轻替谢皦擦拭脸上的眼泪,温声细语,对她道: “义父怎么会因为你找到亲生父亲,就厌弃你呢?又怎会因为此人是正道,而抛弃你呢?” “皦皦,你能找到父亲,义父由衷感到高兴,这意味着皦皦在世上又多了一位亲人。你告诉我也好,不告诉我也罢,你都是我的宝贝女儿,如何都不会改变。” “你父亲,也就是正道,此前我确实不知他对我怀有杀心,但我也知道他非为善类,我不算低估了他,你无需因此自责。伯远之事,始作俑者,恐怕并不是正道,他不过是想趁机除去我罢了。” 谢皦听着,眼泪再度流下,却被谢玿轻柔地拭去。她哽咽道: “可若是义父知道他心怀不轨,也许就会早有防备,也许就不会……” 谢玿心中一痛,将谢皦拥入怀中,低声道: “很多事,你我都无法预料,就算早有准备,也可能会无计可施。世上能真正运筹帷幄的人能有多少,即便是神仙,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我早有预感,此局凶险,可我总怀着侥幸,不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我侥幸伯远能逃过一劫,可我错了。” “义父……” 谢皦想去脱离谢玿的怀抱去看他的神情,然而谢玿只是抱着她,她起先不解,直到她察觉到谢玿在微微颤抖,她才惊觉,谢玿在寻求亲人的安慰,也许只有抱着她,才能让他稍作心安。 “皦皦。” 谢玿沉闷的声音传来: “我就算早知如此,也无能为力,这是我……最不放过自己的地方。” “只要一日处在皇权约束之下,我就做不了我想做的事。” 谢皦一愣,问道: “义父这是要……辞官么?” 谢玿“嗯”了一声,他松开谢皦,资良瑜蹲下身,陪伴在谢玿左右。谢玿看着谢皦,微微一笑道: “此路凶险,正道说得不错,你再与我牵扯过深,只怕有性命之忧。” 谢皦眼中滑出清泪,她已经预感到义父要说什么了,只听谢玿温柔道: “皦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缘尽于此,这场父女缘分,到此便做个了解吧。” 谢皦瞳孔一缩,随即浑身都疼起来,以心脏为最,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就算早有准备,就算情有可原,可当她听见谢玿的话,还是忍不住心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谢玿轻轻叹息,抬手拭去谢皦的眼泪,道: “皦皦,不要哭啊。” “从今往后,你就是玉衡公主了,与皇帝周旋,需得处处留心,也不便与我来往过密,方能保你平安无虞。” 谢皦扑入谢玿怀中,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唤谢玿: “父亲……父亲……” 谢玿微微愣住,随即温柔一笑,他抬手摸着谢皦的发顶,道: “皦皦,这话我来说,本不合适。你父亲,因为一虚妄之语,害你落得如此境地,口口声声家族大义,却不见幼女,此等人,不可信,你要万分小心。” 随即谢玿对自己无奈一笑,叹道: “不过他是你父亲,想来也不会太绝情。且他顾及你的身份,亦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谢皦面色哀伤,垂眸不语,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掉。 谢玿就像从前夜夜哄着如惊弓之鸟的谢皦入睡那般,语气温柔,庆幸地笑道: “能遇见皦皦,真好。你总说七年养育之恩,其实是皦皦,陪在我身边七年,你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是我的皦皦无限好,往后若你需要我,我会一直在。” 谢皦哭得肝肠寸断,谢玿柔声哄着她。 “不哭啦,不哭啦,天明了。” 资良瑜亦环住谢玿,三个伤心的人,互相慰藉。 谢玿叫下人扶公主下去歇息,他则与资良瑜坐在堂中,面色凝重,率先开口道: “正道其人,禽兽不如,因一不知真假的话,便对皦皦犯下此等罪行,枉为人父。” 资良瑜摇摇头,谢玿看向他,眼里闪过一丝考量,直接问道: “良瑜,你有不同的见解吗?” 资良瑜颔首,朝谢玿走来,与谢玿十指相扣,额头抵上谢玿的额头。谢玿不明所以,便听资良瑜一声: “来。” 随即谢玿感觉身形一晃,眼前一黑,那种感觉立马消失,身体轻飘飘的,四周十分静谧。 “谢玿,睁眼。” 谢玿睁开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摄住心魂,惊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与资良瑜,身处虚空之中,环境黑黢黢的,不知边界。 可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他们虚空中无数光点,有大有小,每个光点朝外延伸出数条细丝,与其他光点相连,一眼望去,如一片光的汪洋。 谢玿顺着一个最亮的点伸出的细线看去,才发觉它几乎与所有光点都有交集,谢玿震惊不已,伸出手,发现光点光线穿自己而过,丝毫不受自己影响。 资良瑜目光温柔地看着他,谢玿回头,惊异地看着他,问道: “良瑜,这是什么?” 资良瑜并不直接告诉谢玿这是什么,而是要谢玿猜: “你觉得,这是哪?” 谢玿环顾四周,老实道: “看上去像一个虚假的世界。”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种程度,必定是仙术。谢玿立马紧张,严肃地追问资良瑜道: “你不会是用法术了吧?会不会被上头人发现啊?” 资良瑜见谢玿误会了,连忙解释道: “不算,不会被发现,只是将你拉入我的世界。” 谢玿顿了顿,看向四周的光点,良瑜是司命,司凡人气运,他的世界,那这是…… “这个看似虚假的世界,却与现实密不可分。” 那一瞬间资良瑜的模样有些变化,羽冠云袍,眼神傲然,不过只闪过一瞬,他还是那一袭白袍的少年模样,面容略显肃穆: “这是司命内府,你如今看到的这些发光的东西,便是所有凡人气运。一个点便是一个活着的人,人与人之间因各种机缘相遇、生发、成为故事,表现在这里,就是一条细细的线。” 资良瑜指着几根缠绕在一起的线说: “缘分,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刻我若拨动其中一根,与之相连的所有线,都会受到影响。犹如一颗石子投入静湖中,涟漪不断扩大,影响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只要你作为活人入世,这里,便会出现你的命运。” 谢玿有些悟了,对资良瑜道: “这里面,也有你的线,对吗?” 资良瑜笑道: “正是。神的命运,并不拘于这一点一线,但我不一样。自我入世起,我的命运,就不由我掌控了。我若不用神力,则被天命控制,我若用了,亦逃脱不了被神左右的命运。” “但我是幸运的,我的命线,与天同寿,不知生老病死。但这也是可怕的,对一个神而言,未知,意味着无法控制。千百年来,神明自诩为主宰者,失控的滋味,并不好受。” 谢玿顿觉心疼,他问资良瑜: “若你此时回去,可以阻止一切吗?” 资良瑜见谢玿这是在担忧自己,走上前来,对他道: “命线一旦结成,无法抹去,我会依旧影响人间,直到有神介入拨正,或是与我相关之人全部死亡。” 谢玿不免疑惑,道: “你不就是司命吗?你有这个能力拨正命线。” 资良瑜微微叹气,看着谢玿,既欣慰又无奈,道: “谢玿,你在害怕,你此刻,想让我离开,对吗?因为你突然意识到,这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即便不舍,但你更害怕伤害我。” 谢玿不说话,资良瑜则无奈一笑,低骂一句“笨蛋”,对谢玿道: “别害怕,这是无法扭转的,我们只能向前走。记得我说过吗,我早已失格。” “从前我只需靠近这些命线,就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命运,唯有司命,知晓乱掉的命线为何,便可入世干涉,引导命线变化,回归正轨。” “如今,我只能看见这些命线而已,我甚至无法知晓,这里哪一个光点,是我。” “看不见命线,我便失去司命的一个职责,我已无力左右人间命盘。” 谢玿稍稍放下心来,随即眉头又蹙起,问道: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你简直……混蛋死了,好好当你的神仙不好吗?” “我舍不得。” 资良瑜道。随即他有些调皮地对谢玿眨眨眼,笑道: “事已至此,你再赶我走也没用了,就让我陪着你,你也需要我。” 谢玿说不过资良瑜,有些怄气,既气资良瑜这般莽撞,又气自己从来不曾细想过留在人间对司命神君君玙的影响,他要承受的,是整个天命运道。 “那你还能做回神君吗?你说你与天齐寿,我不过是小小凡人,不久之后,我不在了,你还能做回司命吗?” “当然。” 资良瑜笑着,抬手一拈,所有命线随他的动作聚集,又随他挥开的动作散开。资良瑜道: “只是看不见,我依旧是司命内府的主人。” “谢玿,你认为,既然天行有常,为何还需要有司命一职?” 谢玿看着资良瑜眼中的光彩,又看了看四周,灵光一动,他问资良瑜: “因为司命内府,对吗?” 资良瑜点点头,道: “不错,天道形成人间命线,你也瞧见了,它们是很散的,打个比方,需要有一个容器,来放置它们,好叫天命控制这些命运,于是伴随着司命内府诞生的那个灵,便成为司命神君。” 资良瑜思考一番,怕谢玿不理解,又打了一个比方: “我就像是狱卒,看守这些由天命形成控制的无形之物,不叫它们逃离,在它们生乱时,代替天命将它们控制,纠正为原来的模样。” “我从未参破过天命,天命有常,生灵万物,一呼一吸,都在既定命线上运作。所有神明,伴随着天道降生,各司其职,一旦命定之事出现异常,各路仙家,则会竭尽全力,使其回到正轨。” “然而有趣的一点是,天命主宰万物,无论命盘如何变化,一切尽在天命掌握之中。是福是祸,皆是天命,从未逾越。这天下如何大乱,天道都在注视,就算是神,也莫能违背。” 谢玿有些糊涂了,他捋了捋资良瑜说的话,语气疑惑道: “你的意思是,无论是最初的命运,还是如今混乱的场景,都受天命的主宰。” “宇宙洪荒,所有的一切,都随天命运作。平稳是天命,混乱也是天命,天命,就像并不存在一般,但又无处不在。有物即有天命,故而继续运行,生生不息。” 资良瑜开玩笑道: “谢玿,你很有悟性,考虑修道么?” 谢玿没好气地看了资良瑜一眼,面带不解地问资良瑜: “所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资良瑜看着谢玿,淡淡地笑道: “我参不破的,就是这。如果无论宇宙如何变化,人间多少磋磨,都在天命意料之中,那么,神明守天正道,意义何在?如果如今这般,也被天命注视,那将气运引回原路的意义何在?” “对于天命,不可违逆的,到底是什么?” 资良瑜睫毛下垂,声音也变得落寞了些。 谢玿见资良瑜有些不对劲,他看着资良瑜,又转向四周浮动的光球,指着那几个最亮最复杂的光球对资良瑜道: “良瑜,你瞧,这些光球所对应的人,定是帝王将相之类的吧?若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天子命线一动,影响的便是整个天下。” 资良瑜点点头,谢玿继续道: “也许如你所言,万事万物都在天命控制之下,那我想,你们的意义,就在于最优解。” “哪一条道路,是最有利于苍生之道,天命亦会权重。也许天命并不怕事物违抗自己,因为无论如何,它总能预知你的下一步动作,只是变中思定,寻觅良机。” “若是天命也是一位神明,那他一定有情,就像你一样,但也与你不一样。” 谢玿投入地将自己的看法说完,一偏头,正见资良瑜定定地看着自己,谢玿一顿,心里暗道完蛋。 他在神君面前谈天命?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不知道良瑜会怎么想。 谢玿不好意思笑了笑,给自己找补道: “有感而发,谢某愚见,良瑜不必介怀。” 资良瑜被他的小表情逗笑,每当谢玿心慌时,总会不自觉露出平时未有的神情,倒是可爱。 资良瑜将谢玿的话听进去了,笑道: “或许我已经参破天道奥义了。” “谢玿,一起走下去,便是顺应天命。” 谢玿愣了愣,转念一下,反正天命看着呢,往前走,何尝不是顺势而为? 不知是这仙人福地还是灵府受教的缘故,谢玿顿觉神台清明,内心轻松。他问资良瑜道: “你拉我进来,原本是想说什么?” 资良瑜显然也忘了这回事,两人一进来聊着聊着就扯远了。他清了清嗓子,道: “如你所见,天行有常,众生命盘虽然会变,但在某种程度上,它是可预见的。” 谢玿脑子一转,沉吟道: “你的意思是,那个正道,算出来的是真东西。” 资良瑜郑重道: “是的,想来也是因为我,才使命盘发生大偏移,所有人的命线几乎都发生了变化。” 谢玿思量着,忽而笑道: “有趣啊有趣,欸,良瑜,是不是你不来,我本来可以当皇帝?” 资良瑜颔首,面色凝重道: “我恐怕是的。” 谢玿忍俊不禁,看向资良瑜的眼里充满柔光,道: “真好,还好你来了,皇帝真不是人能当的。” “不过,” 谢玿脸上笑意突然变化,目光森幽,望向资良瑜,道: “那正道算准了一步,我便是祸星。” 资良瑜看着谢玿笑着,心里却有些忧虑起来,毕竟未到最后一步,谁也说不准。正道八年前预见的未来,是否会在不久灵验。 资良瑜好奇的一点是,若一切按原来的轨迹运转,谢玿的命运,究竟会是怎样的。他所知道的,只是谢玿会与天玑携手共度。 如果谢玿本是帝王命,他究竟,是如何成为帝王的? …… 厮杀、血腥、屠戮,烈火焚城,哭喊声不绝于耳。 画面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资良瑜面前闪过,零零碎碎,叫他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最后一幕,定格在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处。 那人身形挺拔,头缨随风而动,身着暗沉金甲,右手握着的剑尖,鲜血滴落,砸在尸体上。 他身旁,宛如人间炼狱,尸横遍野。 资良瑜的瞳孔被这血腥的一幕刺激的不停颤动,他是以第三人视角,目睹着一切。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可交战双方、战争结果,资良瑜一概不知。 耳边响起嗡嗡声,马背上的男人一偏头,目光冷冽,直逼资良瑜,那张熟悉的脸上沾满鲜血,顺着头盔棱角滴落,男人面无表情,仿佛地狱阎罗。 资良瑜猛地惊醒,大口喘气。他抬手一抹额头,全是汗珠。 资良瑜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原来现在才二更天。 神明几乎不做梦,若不是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幻象,那神明的梦境,不是预言,便是过去。 资良瑜回想那个梦境,仍然心有余悸。 梦里的那个人,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谢玿。 资良瑜握着水杯的手攥紧,眉头紧蹙,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这到底是什么梦?如果是预言,那么谢玿便会,变成梦里的模样。 可恶。 “呵呵,你再捏紧些,这个杯子就要碎了。” 第79章 永生之族怎舍别离 这熟悉而又戏谑的语气,资良瑜猛回头,果然是月老。 月老在资良瑜身旁坐下,一手撑头,眯眼看着资良瑜。 好一道惊悸不安之魂,也罢。 随即月老抬手,食指轻触资良瑜的额头,舒缓的气息渐渐安抚着资良瑜烦躁的内心。 “司命,你看上去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资良瑜抓住月老的手放下,道: “多谢,做了个噩梦,不打紧。” 月老托腮看着资良瑜,长叹了口气道: “君玙,我是真的心疼你,也是真的佩服你。” 资良瑜没接这句话,而是问道: “你来做什么?” 月老就等着资良瑜这般问他,立马摆开架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朝资良瑜抛了个媚眼道: “想你了,来看看你。” 资良瑜淡淡地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揭穿他道: “一会不见,你有这般想我?” 月老笑了笑,道: “不逗你了,我实话实说,上头注意到你了,恐怕不能瞒太久。” 资良瑜面色逐渐凝重,拜托月老道: “望你在上头多做斡旋。” “不不不,可别急着拜托我,我来一趟可不是为了这件事。” 月老摇头,难得面色严肃了些,道: “我通过轮回目,看到你在找一个人,一个叫伦晚的术士,是也不是?” “确有此事。” “你们是找不到他的。” 资良瑜不解,问道: “为何?” 月老笑了笑,抓起资良瑜的茶杯饮了口水,目光灼灼地看着资良瑜道: “这个嘛,嘿嘿,因为……我就是伦晚。” 资良瑜的表情变得疑惑,上下打量了月老一番,那神情分明是不相信。 月老有些心虚地笑了两声,抬手想摇扇子,却突然想起来扇子给了资良瑜。 果不其然,资良瑜表情变得严肃,向月老确认道: “我未与你玩笑,你是说,谢玿遇见的那位伦晚,并非凡人,一开始,就是你?” 月老心里盘算着资良瑜生气的可能性有多大,又盘算着他撂下话就跑而资良瑜不怪罪的可能性有多大,思来想去,还是尽量控制让自己臀部粘在凳子上,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 “君玙,你先别生气,听我给你解释。” 资良瑜面色不善,颇有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道: “说。” 月老清了清嗓子,将事情的原由娓娓道来: “你知道的,所有神君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平时也和你在一起混,你若出了什么事,我最关心你也最向着你。” “还记得你从前是什么样的吗?” 月老看着资良瑜的眼睛,如此问道。 资良瑜一愣,脑海中闪过从前司命神君的风采,明媚又耀眼,而在他身旁,总站着一位笑容灿烂的月下之神。 曾经的他,用月老的话来说,洒脱不羁,资良瑜一时竟有些不敢确认,过去的自己在记忆中成为一道模糊的影子,资良瑜忽而意识到什么,看着月老褐色的眼睛,沉默着不回答。 月老似乎预料到资良瑜的反应,浅浅笑着,一手顺势支着脑袋,看着资良瑜,道: “君玙,不用怀疑,那是你,如今这般,也是你。” “自你归来,确实有很多地方,都变得不一样了,但是呢,只要你自己接受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月老笑着说道,可笑容里却藏着别的情绪。 “你说你忘不了一个人,所以,我亲自去找了他一回,是个普通人,不知何处吸引到你了。我们这些老东西,习惯了一尘不变,最害怕变化,你是,我也是。” 月老低头一笑,有些无奈道: “我本意是要那凡人死心,只是,似乎起了反作用。君玙,说实话,我甚至不敢确定,是否一开始,因为我的介入,才使得一切都朝着我们无法控制的地步发展。” 资良瑜平静地看着月老,忽而笑了笑,道: “这种事,谁说得清。就算你介入,影响的也只是谢玿罢了,我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 月老倒是认可这个观点,有些无聊地用手指弹了弹杯身,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月老笑容深深,道: “我们一开始致力于将命途引回正轨,我嘴上说着是为天下苍生,害,我哪有那么伟大,苍生关我什么事,不过是为你也为了自己罢了。” 顿了顿,他道: “我想留住你,我害怕失去你。” “岁祺,我……” 资良瑜一开口,月老眼睛一亮,打断资良瑜道: “难得难得,亲切。”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此刻兴致上来了,收都收不住。”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壶酒,笑嘻嘻道: “喝两口?” 资良瑜看着那壶酒,一愣,偏头朝窗外看去,皓月无垠。 月老将资良瑜请到月光下,两人坐在庭院中,月老笑问道: “君玙,把扇子拿掉吧,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像这样在一起饮酒了。” 资良瑜笑了笑,手中出现月华扇,其人羽冠云袍,仙气飘渺,长发散落,真正的天神之姿。 两人曾在过去的千百年间,无数次在月下饮酒,不似那般端庄,他们豪放不羁,畅聊些仙家趣事,直到其中一人醉倒才作罢。 月老忽而抬手捶了君玙一下,破口大骂道: “见色忘友的东西!留我一人独守玉雨殿,你知不知道那些金卫真的很无趣啊!” 君玙笑着看他闹,月老见他笑自己,心里来了气,举着酒杯逼着君玙喝下去,嘴里嚷嚷着要惩罚君玙的无情。 月老有灵壶,甘醴取不尽,故名不尽泉。 胡闹了一通,君玙面色如常,倒是月老自己先有些醉了。 月老一喝醉,就喜欢变戏法,当然,他就算不醉也不是什么正经模样。 月老兴致大好,拉着君玙变来变去,一会是世家小公子,一会是俏丽美娇娥,一会又是白衣贫道士,最后他化作一位小书生,对君玙道: “诶,君玙,你可太有种了,我不禁跃跃欲试,也想来人间体验一回。” 他凑近君玙,神秘兮兮道: “你知道吗,我最想结识的,便是谢玿。你说谢玿啊,到底有什么魅力呢?” 月老这次没再称呼谢玿为“那个凡人”,君玙不禁温柔一笑。 月老偏着头,绞尽脑汁地想着,摇身一变,化作一位鹤发羊须的老人,君玙抬眸一看,这便是——伦晚。 月老抖抖手,一片白花瓣儿落下,被君玙抬手接住,君玙抬头看月老,原来是月老手中的不尽泉赫然变作一枝梨花。 月老晃了晃手中的花枝,道: “或许想靠近他,就足以说明他的魅力。” 他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朵梨花,小小的,拈在手中,动作熟练又自然地将花别在君玙发上,轻声开口道: “君玙,你们在找伦晚,若需要的话,我来相助。” 耍了大半天,月老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他认真打量着簪好的花,十分满意,才坐下身子,视线与君玙的视线相触,神情认真道: “我都看到了,君玙,让我来帮你们,我可以帮你们。我已经,不想一个人守着亘古不变的神殿。” 君玙的神情有一瞬间凝滞,随即恢复如初。他抬手轻抚发上的花,如此柔嫩,如此脆弱,可眼前之人,总习惯如此,然后笑骂他没有惜花之心。 记忆里两人的面容淡去,君玙放下手,保持沉默。 一直以来,君玙心里只有谢玿,事事以谢玿为先。在他眼里,月老虽行为轻浮实则恪守规矩,并不会像他这般做出出格之事,故而无需考量,只要不牵扯他便好。 可是方才,月老亲口说,他害怕孤独。 月老其人啊,确实害怕改变,但他更害怕,独自面对千年如一的生活。 好像一直以来,君玙都想错了。 君玙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无法立即应下。 迈出这一步,是需要勇气的,若不曾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如此轻率,只怕岁祺后悔也来不及。况且,君玙也有自己的私心。 于是他斟酌着对月老道: “岁祺,我并不想你牵扯入内,我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事情败露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你不一样,若你没下定决心,我不想你受苦。” 月老一愣,心有不甘,他看着君玙,内心挣扎,表情逐渐落寞,最后他低声道: “我……我确实,没下定决心。” 君玙看着他,目光柔和,声音温柔,道: “无碍,还请你为我多拖延一段时间,在被天君察觉之前,能陪他多久是多久。” 月老长叹口气,语气无奈道: “我若再勇敢些就好了,就不至于被你一句话堵的死死的——算啦,你最大,听你的。” 月华扇化作细碎的光芒,缠绕君玙周身,盘旋而上,一袭月色衣袍的凡世公子出现,他微微颔首,语气真诚: “多谢,吾友。” 从未承认过对方是朋友,可在长久的陪伴中,语言的认可已经不重要了。 月老神情触动,变回原来的样貌,嘟囔了一句: “肉麻死了。” 但是,好开心啊。 庭院恢复寂静,唯夜色依旧。 第80章 寻常之日非常之时1 此夜里。 谢玿从诡谲怪异的梦中惊醒,屋内一片昏暗,昨夜里难得入睡,才堪堪过了两个时辰,可再要入睡谢玿也是做不到了,于是谢玿躺在床上,直愣愣看着帐顶。 他想到很多事情,一会是昔日谢府的繁华,一会是谢伯远惨死眼前,一会又是再见兄长的情景……谢玿目光略显呆滞,面无悲喜。 好乱,好累。 谢玿坐起,动作放轻,怕惊醒隔壁熟睡的侍儿,摸索着前进,在床边的柜子里寻着火折子,拿起柜子上的烛台将蜡烛点亮。 火光亮起,映着谢玿的脸,面前的铜镜里照出他的模样,面色阴郁,明暗分明显得憔悴恐怖。 头有些晕沉沉的,谢玿看着镜中的自己,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手指从发中穿出,冰凉的触感,他一垂眸,抬起手往烛火前凑,指缝挂着几根头发—— 这两日脱发似乎较以往更严重了。 从被窝带出的暖意很快消散,谢玿汗毛竖起,起身想去衣柜里拿衣服。有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谢玿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却不慎撞上了凳子,撞击的声响在黑夜里格外突出。 谢玿僵了一会,随即便听见外室隔间里传来带着些睡意的声音: “爷,您醒了吗?” 谢玿心里有些懊恼,却不想回答,借着微弱的火光随意摸出一件棉袍穿上。 外室传来开门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团光亮出现在帘外。 帘子被掀开一角,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探进半个身子,担忧地看着谢玿,问到: “爷,您怎么醒了?要洗漱吗?” 谢玿顺势在桌旁坐下,对她道: “毓秀……把那边的烛台拿来,替我烧壶茶。” “是。” 毓秀将烛台拿到桌上,便行礼退了出去。 谢玿埋首,两手撑着头,整个人散发出颓废的气息。 他听见毓秀开门出去的声音,谢玿抬头,来到窗旁,支起,寒风一下灌进来,谢玿坐在小塌上,凝眸看着院外。 毓秀举着蜡烛,敲开了院子南边的房门,小厮兑元糊里糊涂被叫起,和毓秀说了些什么,随后他倒回屋内,紧接着灯火亮起,四个伙计全出来了,一个个钻进了小厨房。 南边一排屋子最靠里那个安安静静的,是另一个侍奉谢玿的丫鬟钟灵,两人轮流值班,平时就端水倒茶,打扫主屋,故而毓秀并未去烦扰她。 兑元端着炭盆快步跑出来,手里握着的一把竹屑堆在炭上,用火折子点燃后,躬着身子用衣服快速轻扇。 烟灰腾起,熏得兑元晃来晃去躲避。直到炭火稳定,他才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部,端起炭盆快步朝主屋来。 谢玿收回视线,面上一闪而过难过与不舍。屋门被推开,兑元端着炭盆进来,架在炉子上,而后抱着炉子进了内室。 见谢玿坐在小榻上,兑元贴心地将炉子放在小榻旁,恭敬地行礼道: “爷。” 见这屋里昏暗,兑元又去点烛台拿油灯,谢玿不加阻止,即是默认。 谢玿感受到暖意,问道: “几更天了?” 兑元答: “五更,快卯时了,爷吩咐?” 谢玿看着他,扣子都扣错了,目光带上一丝无奈。 “我瞧你们还没起身,想来还有半个时辰左右进卯时。” 谢玿如是道: “难为你们了。” 冬日谢府下人卯时起身,各处院子里的下人洒扫庭院及烧水,伺候主人洗漱更衣,若院子里开了小厨房,则还需为主人准备早膳。 其余下人则各司其职,大厨房、洒扫、马厩、园艺诸如此类,夜巡护院轮班制,一个时辰一轮,故而除外。 而资良瑜又特殊些,除了打扫负责茶水及传膳此类活计的下人,他院里没有贴身侍奉的人。 兑元得了谢玿这一句,顿觉值了,憨厚一笑,道: “爷这是哪里话,伺候爷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本分。” 谢玿忽而问他: “你是家生奴?姓解是吗?” 兑元连连点头,微躬着身子龇着大牙笑道: “回爷的话,是!奴才占了个‘解’字,别提多风光了!奴是俺老爹的头一个儿子,奴这名还是老家主取得呢!” 谢玿一听,原来是父亲为他赐名,想了想府上姓解的老人,倒是有一个,便问道: “你爹可是喂鱼的老解头?” 兑元点头应到: “是!是!爷好记性!奴那老爹知道了得乐开花了!” 谢玿在心里算了算,思量道: “你也二十又三了,也该说亲了,可有相中的姑娘?” 兑元一听,愣了一秒,爷这是,要给他说亲?他立马喜上眉梢,有些害羞道: “奴才觉得……毓秀姑娘顶好,稀罕。” 谢玿眉毛一皱,面露难色,他瞧毓秀对兑元没那个意思,便对他道: “换一个。” 兑元傻了眼,这……这这这……怎么能说换就换? 谢玿笑了笑,伸出手在炉子上取暖,愉悦道: “不逗你了,你若与哪家姑娘相看好了,我出钱给你撑场子。” 兑元一听,大喜过望,连忙跪地磕头道: “欸!奴在此谢谢爷!爷大恩大德,奴才过齿不忘!” 谢玿挥挥手让他退下,笑道: “没齿难忘。” “好!” 兑元一出去,正遇上端着热茶和汤婆子的毓秀,老脸一红,乖乖地掀着帘子,好叫毓秀进来。 只可惜毓秀对他毫不上心,尽职尽责将茶水放在谢玿面前,又递给他汤婆子,问道: “爷可要现在梳洗?” 谢玿端详着毓秀的脸,是个水灵灵的姑娘,早先伺候他几年的丫鬟嫁出去了,就没在身前伺候,他问过毓秀,毓秀倒是没这个心思,他也不强人所难。 “梳洗吧,干坐着也不是事。” 毓秀闻言点头,走到衣柜前扭头问谢玿道: “爷要穿哪件?” 谢玿道: “常服。” 毓秀有些惊讶,依旧拿出谢玿的墨绿官服,走过来,问道: “爷是要上早朝去吗?小公子……” 谢玿从毓秀手中接过衣服,道: “我自己来——盥盆。” 毓秀得令,出去一会儿,便端着盥盆进来,谢玿已穿好常服,披着发,端端正正站在镜前。 毓秀心跳乱了一瞬,随即掐灭不实在的幻想,温顺地蹲在谢玿面前,举着盥盆。 谢玿洗完脸,毓秀着手为他梳发束冠,虚握着谢玿的头发,毓秀在心里轻声叹气。 烛光中,铜镜里,谢玿的神情十分落寞,忽而问道: “毓秀,我白发新生几何?” 毓秀手一顿,继续梳发的动作,道: “光线昏暗,奴瞧不清,但知爷年华正好,前途无量。” 谢玿笑了笑,道: “借你吉言。” “毓秀,想从良吗?” 毓秀想也不想,回答道: “奴不曾想过从良,奴自打记事起,就在府上服侍主人,奴喜欢谢府,喜欢爷,奴觉得留在府上很幸福。” “而且,如今这世道,良人不一定活得比奴好。” 长发被束起,玉簪扶上冠,谢玿戴上乌纱帽,透过镜子看着毓秀道: “你倒是通透。” “只是,毓秀,身在奴籍,便要被主家随意挥使,啖肉吸血,虽说律法规定不可随意杀奴,但深宫大院悄无声息死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毓秀道: “奴好命,遇到好人家。” 谢玿叹了口气,视线垂落,道: “人不会一直幸运。” 毓秀还想说什么,可看谢玿的样子,似乎为什么神伤,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视线一转,看到炉子,毓秀低头道: “奴去添炭。” 便快步走出去。 走出院子,冷风使她头脑清醒。爷会突然这么问,是动了什么心思吧? 毓秀有些神伤,爷近来似乎遇到太多事了,主家不安,连带着奴仆也放不下心,爷突然提出放奴,是因为谢家要遭难了吗?这该如何是好?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若是突然失去傍身的大树,风雨飘摇中,该何去何从?又是否会因此受牵连?她不得而知。 毓秀去厨房取炭,伙计一见她来,从灶前站起身,两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道: “毓秀姑娘,早食快好了,您问问爷传膳吗?” 毓秀用小篓子捡了几块炭,心不在焉地应道: “嗷,行。” 毓秀回到屋内,一抬头,却见谢玿倚在小榻上,怀里抱着汤婆子,背后垫着几个软枕,静静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橘黄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暖融融的分外温馨。 毓秀不自觉放轻了动作,入神地看了几秒,转身去柜子里拿出毯子,轻轻盖在谢玿身上。 谢玿突然睁眼,坐起身子,伸手拒绝,道: “有些乏,靠一会便好,不必如此。炭火也不必再续,我呆不了多久。” “……是。” 毓秀有些无措地折了毯子抱在身前,想到伙计三旺说的话,询问道: “爷可要现在传膳?” 谢玿起身,一边朝外走一边道: “待会送到湘君院,我与良瑜公子一同用膳。” “是。” 已进卯时,天色仍旧昏暗,谢府灯火逐渐亮起,下人陆续起身忙碌。 兑元为谢玿备好一盏手提灯笼后,便着人去安排马车。 夜色朦胧,谢玿提着一盏灯笼,穿廊过院,被夜晕开的身形绰约,路上遇见往来下人,无不欠身向他行礼,得一句恭敬的“爷”。 谢玿到湘君院时,院子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擦石桌,见谢玿来,小厮立马站好身子准备行礼。 谢玿抬手制止他,看着一片黑暗的屋子,谢玿将灯笼交给小厮,自己抬步走进去。 屋门被推开,溜进一丝光亮,谢玿轻车熟路,走进内室,屋里空气温暖,静悄悄的,资良瑜似乎还在睡。 谢玿脚步轻缓,来到资良瑜床头,眼睛适应了这种昏暗,他也能看个大概,故在床边空处坐下,背对着资良瑜。 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覆上谢玿搭在床沿的手背,驱散他手上的寒意,谢玿知道资良瑜这是坐起来——他一开始就是醒着的。 “手这般冰,来我给你捂捂。” 谢玿侧身,资良瑜握着谢玿两只手,放在自己腹部,供他取暖。 昏暗的光线下,谢玿微垂着头,神色不明。 资良瑜知谢玿在想什么,夜里,忧思纷扰,无人可见,或是一个人最易脆弱的时候。 资良瑜想找些话题,谢玿却抽身站起,寻着将屋里烛火点起,火光亮起时,谢玿仍是那个谢玿,一如既往。 谢玿去外头让小厮传膳,折回来时资良瑜已收拾好自身,两人相对无言,谢玿坐下,半晌才道: “我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前路未知吗?” 资良瑜说着,在他前坐下,定定地看着他。 谢玿微颔首,语气沉重: “突然抽离如今的一切的害怕。” “我并无太多筹码,太子立场暧昧,我能利用的只有领主。依附领主兴事,风险太大,要么沦为领主的工具,要么事情败露致死,要与领主平起平坐,难。” 资良瑜笑了笑,道: “也不能这般想,如今的荣华富贵,于你而言,危如累卵,今早抽离是良计。” “相对于一个臣子,你可以更像是一位谋士,譬如曾经的那些纵横家。仔细想想,你拥有的比你想象的更多,你的名气远比你预期的更有用,只要有利可图,领主会为你折服。” 资良瑜无奈地摇摇头,看着谢玿道: “可惜你顾虑的东西太多,你的家族、亲友,瞻前顾后,连累自心,所以你害怕失败,会觉得累。” 资良瑜定定地看着谢玿,神情显得格外冷峻,语气平静道: “谢玿,你若敢,便抛弃祖上的荣耀,从族谱除名,与你的家族决裂,往后无论落魄与荣华,皆系于一身,从此与苏州谢氏毫无瓜葛,你不再接受家族的帮助,你所做的一切也与他们再无干系。” 谢玿瞳孔骤缩,表情错愕,看着资良瑜,嘴唇微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资良瑜继续道: “你若敢,眼下便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借伯远之死,将你的家族推离风口浪尖。同时这也意味着,你还需要等待,不急于此刻。” 谢玿猛地起身,头略微低垂,视线摇摆不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似乎下一秒就会落荒而逃。 资良瑜起身一把抓住谢玿的手,迫使谢玿与自己对视,谢玿不得已看向资良瑜的眼睛,却被他眼中的情绪吸引,微微愣住。 资良瑜的目光,不似平时那般温和,而像是将翻滚浓郁的情绪全部积压在如琥珀般的眸子下,是患得患失,是隐忍不舍,是自相逢起谢玿从没见过的情绪。 谢玿失态地移开视线,张了张口: “我……” 资良瑜抓着谢玿的劲不小,他这般对待谢玿时,全然没有身为神明的自在从容,有血有肉,情绪饱满,此刻他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道: “谢玿,你有这个心思,你与皦皦断绝关系,不正是想走上这条路吗?” 谢玿心间一颤,放弃对峙,视线垂落,与之一同落下去的还有他的神情。他开口,声音有些低迷: “很容易就看穿了,我的想法,我的怯懦。” “良瑜,我不想连累母亲,不想连累兄长,不想连累我所爱之人,你看,伯远,因为我,离我远去。皦皦说,是天师与正道所为,正道是为了家族,那么天师呢?他又是为了什么?陛下呢?他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你说陛下如此忌惮我,是否是因为他知道了所谓卦象?你说这不是空言,陛下愈发迷信神佛,多疑如他,怎么会放过我。” 谢玿笑了笑,自嘲道: “其实我还有一个选择,他们只是冲着我来的,如果我死了,一切就尘埃落定了,什么天下,什么民生,都与我无关。” 此话一出,资良瑜瞬间紧张,几乎要被气笑了,但是谢玿连忙道: “别急,良瑜,我很胆小,并不想这么快结束,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正如你所言,天命在注视,那我只管走下去。” 听谢玿这般说,资良瑜终于放下心来。谢玿道: “我来寻你,可不仅是吃饭这么简单,你说的对,我会这般做,但我还有些疑虑,也有些线索,待你与我一同抽丝剥茧。” 资良瑜的表情松动,有些愉悦地笑了笑,道: “我明白你的疑虑,无非是此时与谢氏断绝,仍无法断的一干二净,仍然会是你的软肋以及控制威胁你的筹码。但是,名不正言不顺,还是需要掂量掂量。故我说,你还需要一点时间,只是一点,让众人稍微淡忘这件事,而在此期间,你可以再试着去争取太子的支持,以及对京城的谋划。” “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来护送伯远回家,我向你起誓,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将伯远带回他双亲身旁。你只管留在这,做你的事情,我会在京城之外,与你重逢。” 谢玿见资良瑜目光坚定,笑了笑,道: “我明白了。” 第80章 寻常之日非常之时2 然后他一掀衣袍坐下,快速将倒扣的茶杯放正,倒了半杯水,朝旁边一勾手指,招呼资良瑜坐下,道: “来,我需要你助我拨云见日。” 资良瑜坐下,俯身靠近谢玿,谢玿一偏头,那一瞬间他的眼里野心勃勃,带着杀气,叫资良瑜愣了愣,脑海中瞬间闪过梦里谢玿回眸的场景, 像,太像了,不一样的是,梦里那个人,眼睛是死的,只有杀戮与暴戾。而眼前之人,嘴角忽然上扬,眼睛是生动的,跃跃欲试,带着兴奋与坚定。 资良瑜忽而想,梦里那个,绝对不会是如今的谢玿,绝对。 谢玿指着那只盛满水的茶杯道: “这是我。” 而后又指着茶壶道: “这是陛下。” 随后他又从茶盘里拿出两个茶杯,左手的敲了敲桌子,道:“天师。”右手的晃了晃,道:“正道,诸葛筠。” 谢玿将两个空茶杯推开,将盛水的茶杯与茶壶放在一起,看着资良瑜道: “好,现在,我想该来捋一捋线索了,一直以来我像只无头苍蝇一般。” “你看,在所有人都没出现之前,我和陛下在一起……哦,等等。” 谢玿将一只空茶杯靠近代表自己的茶杯一点,也就是“谢玿”一点,道: “正道,从皦皦出生起,就算出所谓卦象,也是他,推波助澜,让我遇见皦皦。在这近八年间,他一直徘徊在我与皦皦身边。” 资良瑜点点头,谢玿也点点头,他环握着“谢玿”与“皇帝”,对资良瑜道: “但是呢,在之前的九年间,我和陛下,一直保持着臣子与帝王的关系,有信任有猜忌,有利用有依靠,总之,还算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你,和我,你说命线乱了,缘分交错,但是我想这对那九年并未产生重大的影响。” 资良瑜点点头,稍作补充: “其实是大的,只是对朝堂格局影响似乎不明显。” 谢玿摆摆手,将代表天师的空杯子拿出来,磕在桌面上时,发出大大的声响。资良瑜的目光追随谢玿的动作,谢玿捏紧“天师”,看着资良瑜道: “变故,就在他,或者应该说,是你。” 谢玿指着资良瑜,语气严峻: “姑且视作是你的横空出世,导致这一切都变了,但是我不怪你。” 谢玿突然这般说,资良瑜猝不及防,看着谢玿,温和一笑。谢玿继续梳理: “自从你出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我去西北期间,妖道与皇帝会面,进入朝堂,故……等等!” 谢玿猛地顿住,喃喃道: “他在我带回你之前就出现了,所以至少说明……你早就入世了。” 资良瑜略一歪头,看着谢玿,见他经过好一番思考,如醍醐灌顶一般挥挥手道: “没事,我们继续。” 资良瑜笑了笑,谢玿神情严肃,将茶具都聚集在一起,道: “因为命线随你入世而变化,于是正道对我有了杀心,也正因为皇帝是真龙天子不变,所以他进入朝堂,希望借皇帝之手杀我,并且将皦皦推向皇帝。但是……” 谢玿抓起“天师”,问资良瑜道: “你说他因你而起,你可曾想过,他究竟是何来历,有什么动机,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知道我查过他,什么都没找到,真的会因为神临时,而凭空造出一个人来吗?” “天师,如今他富贵在身,却不享乐,名誉在身,却不骄横,他所求并非这些。结合他的所作所为,如此祸国殃民之物,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再者,在他出现后,皇帝变了个人似的,或许是因为卦象,故而怨恨我,那么那些荒唐的举措呢?为什么?” 资良瑜眉头微微蹙起,犹豫地开口问道: “你想说什么?” 谢玿道: “我想说,既然有神,便可能有其他非人之物,术法惊奇,或许是妖法,若他是妖,便好说通他的来历。只是,他的目的,仍然是个谜,他对我,似乎格外针对。” 资良瑜点点头,道: “或许,非人之物,并不稀少。” 谢玿却将眉一横,握紧茶杯,压抑着怒火道: “管他什么来历,他必死。还有正道,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资良瑜按住谢玿的手,道: “冷静。” 谢玿这才松开茶杯,但他心里还有许多疑惑。他手指在茶杯里沾水,在桌上快速写下六个字,左边是“禤蔚”,右边是“濯王”,最上面是“太子”。 谢玿先是指着禤蔚说: “禤蔚,他的来历很吸引人,禤蔚有贵人相助,他口中的叔父,一位连皇帝都要忌惮的贵人。能做到这份上的,只有王侯将相,但是有趣的是,我查他来处,他自鄜州来,但他只是借道,鄜州知州并不识得此人,遑论什么贵人。” “顺藤摸瓜,也只知他自南方来。南方几位领主,从未听闻有这样一位侄儿,或许是秘密培养的幕僚。而我真正发觉他叔父的非同一般,便是昨日。” 资良瑜皱眉深思,他对禤蔚的印象就是活泼的富家公子,如今听谢玿这么一说,资良瑜也不免疑心起来,沉吟道: “春蒐吗?为何?” 谢玿的目光紧紧盯着桌上的水渍,面容严肃道: “因为皇帝护下他。皇帝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禤蔚牵扯入春蒐的乱子里,皇帝一开始就知情,至少知晓部分,故而禤蔚甚至连场地都不曾去过,事发后脱身,不曾被问责。” 资良瑜的表情略显吃惊,讶然道: “他竟被如此看重?” 谢玿摇摇头,道: “不是他被看重,而是他身后之人,隐藏在南方的,真正的大人物。” 资良瑜顿悟,他的手移到右边,圈了圈“濯王”的名字,与谢玿眼神交流,道: “濯王?” 谢玿紧盯着资良瑜,点点头: “十有八九。” 接着他分析道: “濯王有先帝诏令,不受朝堂制约,但他确实是一位亲王,山高皇帝远,如此一位人物,想要在南方做出些事业来,易如反掌,甚至连皇帝都难以短时间内将其铲除。 而从皇帝对禤蔚的态度,不难看出,濯王,不可小觑。可以这般说,濯王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可惜不敢轻举妄动。” 资良瑜接过话去,道: “故而,禤蔚,是连接皇帝与濯王的纽带,也是二人制衡的筹码。禤蔚是濯王侄儿,相当深受濯王看重,推举入朝,竟短短几年就统领千牛卫,可见皇帝分外不敢怠慢濯王。 且禤蔚,亦是皇帝拿捏濯王的筹码,是质子。但也是禤蔚,使他二人维持微妙的平衡,通过禤蔚,皇帝对濯王有了些掌控,不会轻易发兵征讨。两虎相争,禤蔚既是受益方,也是一颗棋子。” 谢玿朝资良瑜投去赞同的目光,抓住资良瑜的话提出自己的疑问: “那么,濯王逍遥三十余载,是什么迫使他将侄儿送入朝堂?也许,一开始,就不是迫使,而是自愿。” 谢玿在桌上缓缓写下一个“兵”字,道: “皇帝如此忌惮濯王,他手上,一定有让皇帝畏惧的东西,南方有兵马流动,到底是谁的讯号? 就算是皇帝,想要空口无凭对濯王发兵,必然为天下指责,只怕是会被濯王借机反扑,皇帝这般精明,他不会冒这个险。所以,皇帝没有可以要挟濯王的筹码,那么禤蔚,更有可能是濯王自发送入京城的。” 资良瑜想通了,眼里流露出赞赏,笑了笑,手指轻叩桌面,道: “兵行险招,富贵险中求,濯王,野心不小。” “谢玿,你想说,濯王想要插手朝堂,故而他将禤蔚送出,是么?” 谢玿点点头,道: “我是这般认为的。一个手握大权的王爷,派亲信进入朝廷,这就是他野心的讯号。同时,这也是我的机会。” 谢玿问资良瑜: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如果我们以上假设皆成立,那此人就是令濯王为我所用的关键。” 资良瑜问道: “谁?” 谢玿答: “乌良枝。” 话音刚落,门帘晃动了一下,谢玿立即注意到,想来是下人已准备好膳食,注意到主子有事商议,故而未曾进来打扰。 只怕在先前的交谈中就来了,只是谢玿心事重重,故而未注意到。于是谢玿问资良瑜: “饿了吗?可要传膳?” 资良瑜思考着与乌良枝有关的一切,听到谢玿这般说,立马起身道: “我去传膳。你这两天不吃东西,那可不行,我端来了,你说什么也要吃点。” 谢玿笑了笑,资良瑜快步出去。过了一会,便端着一碗茗粥与一碟花折鹅糕回来,放在谢玿面前。 茗粥清香,谢玿这两天没胃口,喝这个再好不过。粥不稠不稀,入口即化,早上太稠抑制食欲,太稀口感欠佳,如此则刚好。而这糕点,是怕谢玿没吃饱,也是因为谢玿偏爱此甜点。 资良瑜将碗放在谢玿手上,严肃地催促道: “你憔悴了许多,早膳好好吃,才有干劲。” 谢玿拗不过,闻言依了资良瑜乖乖舀了一勺往嘴里送,问道: “你不吃吗?” 资良瑜摇摇头,道: “我不重口腹之欲。” 谢玿也不强求,边吃边趁机开口道: “乌良枝来得蹊跷,你瞧他上来就说知道我想做什么,又说能帮我,我本来只道这是个怪人,想来我府上混口饭吃。 但是经过这件事,联系到禤蔚,禤蔚与乌良枝像是旧识,若果真如此,那他知晓这些,便是通过禤蔚,乌良枝,一定是濯王的派来和谈的手下。” “乌良枝走之前,话里话外的提点,他在南方,有权,若是濯王,一切都能说通。且他一定知道一些我不曾知晓的事情,南方,边境——良瑜,你可知,春蒐杀手,极大可能是濯王派来的,或者,南诏。” “一切都能说得通,太子殿下也曾提及南方兵马之事,乌良枝,也就是濯王一方也提及边贸,我好像就要抓住什么了,到底是濯王在背后谋篇布局,还是南诏生出祸心。” 谢玿叹了口气道: “匈奴生乱,北方也不安生,南方局势不明,内忧外患,如何不忧?南方,濯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找到乌良枝,才能弄清楚。” 谢玿突然愣住,笑了笑,道: “乌良枝,他啊,他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找他。” 谢玿完全沉溺于自己的世界,皱着眉将“太子”二字又用茶水描了一遍,道: “太子,若能争取到,是最好的结果。他一定会松动,只是我等不了太久。” “这一月所有参加封禅的领主都将入京,今日开始便陆陆续续抵达京城,当然有些领主,如曲阳大长公主借口拒绝入京,无非是警示皇帝荒唐加税。 早些时候,皇帝便收到各地的折子,无一不是谏言,更有甚者直接痛斥,如曲阳大长公主,倒是有趣。领主因此对皇帝生怨,这也是我的机会,去与各领主接洽。” 谢玿转向资良瑜,问道: “良瑜,你说,天师,和濯王,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目的何在?也许只有亲自……唔唔。” 资良瑜夺过谢玿手里的碗,舀了一勺塞进谢玿口中,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笨蛋,先吃饭,要凉了。” 谢玿顿觉有些羞耻,想要夺回早膳的主动权,资良瑜却强势地将手移开,坚持投喂谢玿,看着他一口一口吃下去,和声道: “你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知道了疑点何在,也便知道了努力的方向。如今你先安置好伯远,我们再从长计议。只是眼下,你先给我好好吃东西。” 谢玿放弃挣扎,乖乖地接受投喂,目光未曾从资良瑜脸上移开,看见他专注的神情,心间隐隐发烫。 资良瑜见谢玿听话,慢慢开口道: “我会带伯远回去,向伯母传达你的心意,而后我先去南方打探消息,若能先找到乌良枝,也会省去许多麻烦。但是你一个人留在京城,要照顾好自己。” “你便如你所言,争取太子,谋划朝堂,与领主接洽。在皇帝启程去封禅前,就是二月底,不管怎么样,立马从朝堂抽身,辞官也好,逃命也好,给自己留好后路。我会在南方等你,在你想要见到我的时候,我答应你,哪怕在任何地点。” “可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锋芒尽收,安危为要,我不想你犯险,在我无法陪伴在你身旁时。” 资良瑜的声音有些低沉,神情也带上一丝难过,道: “我知道这里有你爱的人,甚至是一草一木,你想完完整整护住他们,拼了命也想。但是谢玿,我们做不到随心所欲,尽力就好。” 谢玿看着资良瑜的眼睛,后者却突然移开了视线,偏向一边,低头掩去神情。谢玿愣住,忽而明白,心便开始疼。 他抬手抚上资良瑜的眼,让他与自己对视,正见资良瑜眼尾泛红,谢玿不禁鼻尖发酸。 资良瑜察觉到自己失态了,眼睛转了转,努力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可他一开口,情绪瞬间绷不住。 眼泪慢慢划过脸颊,资良瑜脸上透着一股浓浓的哀伤,声音低迷,道: “可我真的很自私,我真的害怕再次失去你。我只想陪你终老,甚至永远永远。” “谢玿,你答应我,保护好自己,等我归来,与我重逢。我也答应你,无论结局如何,我都陪你走下去。” 资良瑜说着,脑海中浮现那副血腥的画面,害怕是过去,更害怕是将来。 “只要我在你身旁,就不会让你受伤,你不会孤单一人,更不会战死沙场,千难万难,都不分离,好不好?” 谢玿眼中难过与温柔夹杂,他接过资良瑜的碗放在桌上,将资良瑜搂进怀中,紧紧拥抱,轻声道: “我答应你……我一定答应你。” 第81章 厉兵秣马整装待发1 资良瑜情绪恢复地很快,谢玿此刻神台清明,身子宛如脱去一身泥沼轻松了许多,他歪着头去看资良瑜,竟也有心情调笑道: “你今日怎么怪怪的,什么孤身一人,什么战死沙场,我是个文官,怎么想也轮不到我吧?” 资良瑜躲开谢玿,眉头微微蹙起,声音有些僵硬道: “只是想到古今壮士,不由得胡言乱语,你莫当真。” 谢玿笑了笑,起身低头,理了理衣袍,扶正冠帽,神情肃穆。资良瑜坐着,抬头看他,忽而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感,是欣慰,还是自豪。 他的小少年,早已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那个满腔孤勇的仕场新秀,有挫折会手段,不变的是天地父母官。 这也是我,来时路。 谢玿确定自己衣着整洁后,对资良瑜道: “我要去大理寺听训了,若有客来访,还望你替我接待。” 无人应答,谢玿低头一看,只见资良瑜定定地看着自己,眼里情绪缠绕,说不出的难受。 谢玿愣了一秒,抬手在资良瑜眼前晃了晃,见他回神,谢玿开玩笑道: “神仙也喜欢发呆么?你很少这般深思,今日倒是怎么了?” 资良瑜站起身,回以一笑道: “也许是近朱者赤,在凡间生活久了,倒也像个真正的人了——你安心去吧,家里有我。明日便要南下,我再去确认一二。” 谢玿敛了笑,略显沉重地点了点头,抱了抱资良瑜道: “我会让孙叔跟着你,也好互相照应——良瑜,谢谢。” 资良瑜莞尔,柔声道: “去吧,这里有我。” 谢玿松开资良瑜,点点头,转而阔步走出门外,小厮见状行礼,谢玿吩咐道: “去确认马车已经备好。” “是。” 小厮向外趋,赶在谢玿之前去向马倌确认,而后立马赶到中庭,候着谢玿到来,恭敬地俯首道: “爷,马车已在门外等候。” 谢玿点点头,丢下一句: “干得不错,记名领赏。” 小厮狂喜,立马跪拜在地,朝着谢玿远去的方向高声道: “奴冬时,谢爷恩赏!” 冬时伏在冰冷的地面,一颗心却在狂跳。他不单单是在谢恩,而是趁机让主子记住自己的名字。 深宅大院里,奴仆成群,若是算上大户人家坐拥的庄子里头的奴仆,更是多如牛毛。 主子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有的人在宅子里干一辈子,甚至连主子的面都见不到,只能庸庸碌碌死去。 他冬时有幸替家主办事,虽是小事,却被家主赏赐,说明主子欣赏他行事机敏,虽不能因此就被家主重用,但能报上名号,便是一只脚跨入门内。 冬时生在冬天,从小爹娘就叫他阿敏,后来被招进来做杂役,可阿敏知道只有成为家主手下做事的人,才会真正出人头地。 冬时的心思谢玿怎会看不穿,谢玿停步,转身对伏在地上的冬时说: “很好,冬时,你做事倒是机灵,你便去孙管家那记个名,随良瑜公子南下。 见到老夫人后,留在她身边伺候,你家里能做事的,也都可以在谢府里谋个差事,不会亏待了你。” 冬时猛地抬起头,随即欣喜若狂,不住地磕头谢恩道: “谢谢爷!谢谢爷!” 谢玿见状笑了笑,转身朝外走去。 孙考勤按照谢玿的吩咐,从谢府及各处庄子里挑选了最聪明能干的一批下人,男奴十人,女婢十人,身强体壮且忠心耿耿的护院十人。 不过,现在变成男奴十一人了。 孙考勤看着眼前有些局促不安的人,此人虽说局促,眼里兴奋难掩,不由得扶额,问道: “叫什么名字?” “回管事爷,奴贱名冬时。” 孙考勤“哼”了一声,在手中一类似账本的册子上记下冬时的名字,道: “少油嘴滑舌,不管用,我可当不起这个‘爷’字,在这府里,就只有一位爷,你且记住了。” 冬时连连点头,赔笑道: “是是是,孙叔,孙叔。” 账房里人不多,除去孙考勤,还有两个在孙考勤手下做事的人,正在清点什么册子。 冬时未免好奇,他虽然得了谢玿的令,可他全然不知要做什么,便堆着笑请教孙考勤: “孙叔,这是在做什么?” 孙考勤眼皮一抬,看了冬时一眼道: “清点地契。” 冬时顿时要把两颗眼珠子瞪出来,指着其中一个小厮手中那厚厚的一沓纸,瞠目结舌道: “地……地契?这么多?” 孙考勤轻“哼”一声,有些自豪道: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以为谢家凭什么这么富,单凭爷的俸禄,可填不了这么大的开销。这都是谢家祖上积攒下来的,这富贵可是传了好几代。” 冬时傻了眼,孙考勤的话已经超出他的想象范围了,他并不清楚谢家私产多少,但是看眼下这光景…… 冬时吞了口唾沫,虚心请教孙考勤道: “孙叔,您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咱府上是怎么发家致富的?” 孙考勤就喜欢冬时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抬手用毛笔杆敲了敲冬时的脑袋道: “你懂个啥,谢家就没穷过,保不定还是百年前的贵族,这十几代传下来,中途不少和商打交道,你看那个于家,不就背靠谢家吗?” “只是上五代开始,谢家世代为官,得了个官宦世家,这才和商明面上断了往来,私下里谁知道呢?” 冬时震撼不已,原来有的姓氏,真的可以富几百代。他想了想平时谢府,未免疑惑道: “孙叔,爷这么有钱,为啥不享受?总靠着俸禄?” 孙考勤抬眸,笑了笑,爷这是给自己招了个小鸟进来,叽叽喳喳的,倒也有趣,便抬手戳了戳冬时的额头,道: “那你也得有命享受,外头多少人盯着咱们爷,你要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官场上的事咱可不懂。至少到爷这一代,手段纯了不少,对咱们这些下人,可不坏。” 冬时嘿嘿一笑,调皮地问道: “孙叔,平时都是你在管账吗?” “倒也不是,每五日要给爷过目一次,小姐走后,平日确实是我在管。” 冬时凑近孙考勤,眨眨眼低声问道: “孙叔,那这油水是不是很多?” 孙考勤突然重重地敲了一下冬时的脑袋,冬时“哎哟”一声连忙护住头,孙考勤瞪着一双眼,怒道: “我打你个滑头孙!你敢胡说!” “你有这念头只怕不知道死在哪,咱爷对你好可别把爷当兔子,真动起手来你骨头都找不到!” 冬时愣了愣,嘟囔了一句什么,孙考勤正想敲他脑袋,一道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怎如此喧哗?” 孙考勤一惊,抬头看去,见资良瑜逆光走来,孙考勤有些惴惴不安,连忙同三位小厮一起出来行礼道: “见过公子。” 资良瑜点点头,看着孙考勤道: “孙管家,都清点好了吗?” 孙考勤微微欠身,恭敬道: “回公子的话,除了京城周边两座庄子,及十二顷田地,以及洛阳等城周共十三顷田地,其余地契田契借条等都已清点好,皆散布苏州地界。” “库房已清点无误,公子请过目。” 孙考勤恭敬地捧上四本账本,资良瑜随手抽出一本,翻看起来。孙考勤道: “本应交给爷,由爷来定夺所携资物,既然公子来了,时间紧凑,还请公子先行定夺。” 资良瑜视线忽然定住,落在账本上陈旧的一页纸上: “文曲星临玉屏 苏州金玉商于满赠谢府公子玿满周礼 宁和九年六月十七” 资良瑜不由得往前翻,日期都是“宁和九年六月十七”,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列字,笑了笑,眼里盛满了温柔,谢小公子满周啊,那天确实是热闹的很。 冬时弯着腰,见半天没动静,不免视线上瞄,偷偷地观察资良瑜的神情。 奇了怪了,一页破纸有啥好看,这公子怎么看得这般入迷? 资良瑜笑了一声,将账本交还给孙考勤,愉悦道: “御赐之物、礼节往来、大宗物品,统统不要,其余的捡新奇贵重的带上,最多四箱,占一辆马车。” 孙考勤俯身,恭敬道: “是。” 资良瑜拍了拍孙考勤怀里的账本,和颜悦色对他道: “有劳你今日将账本制好。” 孙考勤连忙回到: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老奴的本分。” 资良瑜点点头,又问道: “随葬品、香料都备好了吗?明日时辰一到,便要封棺启程。” 孙考勤温顺道: “回公子的话,因为小公子所来时间不长,并不知晓他所钟爱之物,故按照爷的吩咐,放入小公子常着绸褂及发饰一套,玉席一副,玉枕一只,玉覆面一只,玉握一对,九窍玉塞,玉饰牲畜九,暖玉棋盘一副,投壶一套。” “香料为佳楠,共十两,成屑铺于身下,可除异味。” 资良瑜惊讶地挑了挑眉,问道: “佳楠?他何处弄来的?” 孙考勤答道: “重金之下,人情之下,虽是佳楠,不过如此。” 资良瑜一时无言,谢玿当真是在极力弥补谢伯远。 “人数都确定好了吗?” “回公子的话,都确定好了,不过爷方才推了一人来,老奴还要去向爷确认,若无差池,便可敲定。” 资良瑜点点头,随口一问: “谢玿推了谁?” “回公子,杂役冬时。” 资良瑜疑惑地一挑眉: “杂役冬时?谁啊?” 随即他目光一转,落在冬时身上,这不是自己院里打杂的下人吗?怎么在账房?便问他道: “你怎么在此处?你也在账房伺候吗?” 冬时欲哭无泪,恭恭敬敬地俯身,道: “回公子的话,奴才冬时,是来向管事报道的。” 资良瑜有些惊讶,打量了他一番,语气略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是你啊……” 冬时强颜欢笑,腹诽这么久了公子是从没给过他一个正眼,难怪不知道名号,如今也算是要出人头地了。 资良瑜见一切都准备地差不多了,便吩咐孙考勤: “叫他们准备好,所有,一切,要妥当,戌时前我要看到一切都就位,无论是人还是物。” 孙考勤俯身,恭敬道: “是。” 资良瑜一走,冬时朝孙考勤耸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孙考勤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去做你的事吧,公子眼里只有爷,别乱想了。” 冬时长叹口气,顿时又恢复愉悦,欢欢喜喜道: “是,孙叔!” …… 灵堂,白蜡燃烧着,柱体下堆着层层蜡泪,宛如腐烂的尸身。还未靠近棺材,便已闻到淡淡的幽香,仍然掩盖不了那令人灵魂深处颤抖恐惧的气息。 资良瑜垂眸看着棺中人,再怎样精美的妆容,也掩不了那张小小的脸上的死人气。 正如孙考勤所言,馆内放满了随葬品,可资良瑜的视线落在谢伯远交叠在胸前的手上,久久注目。 这是…… 纤细的手腕上,血红的手串如此刺眼,宛如地狱业火,好像谢伯远所有的生气都被这手串吸食殆尽。 “不祥之物。” 资良瑜喃喃道。 “为什么留下它?” 资良瑜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困惑,不会恨吗?不会不甘心吗? 他站在棺旁,慢慢伸出手,指腹一触及那串手串,便心酸得仿佛要窒息。 “原来如此……难得人间真情。” 此情真挚,献以祝福。 资良瑜站直,俯身,长发垂落在耳旁,被他用手轻轻拢住,左手放在谢伯远额头上,闭上眼,许久才睁开。 他已不算真正的神君,不知这能管用多少。 资良瑜眉眼和顺,声音柔和: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往生轮回,祝,一帆风顺。” 第81章 厉兵秣马整装待发2 孙考勤着人拿来一本空白册子,按照资良瑜的吩咐,他此刻要去库房清点出将随灵枢一同送回苏州的东西。 门口突然探出半个脑袋,去而复返的冬时一见着孙考勤,堆满笑容问道: “孙叔,我该做什么来着?” 孙考勤扶额,本意是想叫他去收拾收拾行装,不过看样子冬时似乎并不了解这趟行程。 孙考勤朝他勾了勾手,冬时像摇着尾巴的小狗立马走上前来,孙考勤指着一旁的账本,道: “来的正好,带上,跟我去库房。” 看着这一堆账本,冬时不敢有怨言,“诶”了一声,码整齐了抱怀里,站在孙考勤身后。孙考勤朝另外两人吩咐了些什么,便带着冬时往库房去。 冬时一路护着账本生怕掉下去,又兴奋难耐地追上孙考勤,问道: “孙叔,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不是要送小公子去苏州吗?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 “冬时……” “叫我阿敏就好。” 孙考勤回头瞥了冬时一眼,对他道: “不——知——道,也许是对大爷的补偿。” 冬时一脸失望,他歪头想了想,问道: “孙叔,大爷……是指爷的兄长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位大爷呢。” 冬时脸上露出一丝惋惜,随即好奇问道: “大爷是分家出去了吗?” 孙考勤摇摇头,许久没人和他闲聊这么多,只是聊这些话倒也不怕犯了家主的忌讳,于是道: “从未,谢家只有一位家主,那就是爷。不过嘛,苏州那边爷管不着,倒也像分家了一般。且苏州那边是另一系,家主是谢家祖宗那代分出去的二房,有他们在,老夫人和大爷不至于无可为依。” 孙考勤回忆起往昔,眼里泛起些水雾。身后的冬时一脸迷茫,听不懂,想象不出来,这是一个怎样的家族。 不过听着孙考勤的话,冬时有了新的疑惑,讨好地朝孙考勤笑笑,问道: “孙叔,大爷做什么要到苏州去呢?在这京城不是顶好吗?您瞧那地契,嚯,我白纸都不敢买这么厚。” 孙考勤睨了眼冬时,在心里好一番掂量,当年事太复杂,且爷并不希望下人多嘴,故而孙考勤装模作样地警告冬时: “少瞎打听。” 冬时挨了这一句,缩了缩脖子,不甘不愿地“哦”了一声,安安静静跟在孙考勤身后。 然而冬时是个喜欢蹬鼻子上脸的家伙,和孙考勤短暂接触下来,他发现孙考勤是个和善的主,又对他这种下人很包容,似乎也不讨厌性子活泼的人,就算冬时再问些什么,大概孙考勤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于是冬时先是长叹一声,见孙考勤扭头看自己,冬时心里一喜,对孙考勤抱怨道: “孙叔,您瞧见良瑜公子没,真是个怪人。我在他院子里伺候好一阵子了,完全看不出一点人情味。” 孙考勤嗤笑一声,反问冬时: “公子做什么要对下人有人情味?” 孙考勤想到那位公子,他的样貌,以及藏在他影子里隐秘渊源,有着那样前尘往事之人,又怎会是区区凡物?故而他带着些戏谑道: “良瑜公子的好只对着爷,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又在肖想什么?” 冬时辩解道: “这不一样嘛!” “您瞧其他几位主子院里的,时常打赏,也不至于记不住名。您再瞧瞧这位,啧啧啧,不像位公子,不对,压根不像个活人。” 孙考勤斜睨了眼冬时,没有出声。冬时便说得来劲,吐槽道: “我可打听清楚了,爷每月有五天在西苑射场练箭,闲时喜欢下下棋呀喝喝小酒。这位,您猜怎么着,完全、不带一点乐子。这位落单的时候,从没听他使唤我,别的主子要茶要吃食,这位不声不响的像……” 冬时正激情演讲,孙考勤突然冷哼一声,他算是知道了,冬时是个心思活络的,想攀龙附凤,因爷常去良瑜公子院里,故而仔细打听了爷的喜好,想着有朝一日得爷青睐。那他被爷推举过来,也是意料之中,迟早的事。 孙考勤既欣赏这种眼界,也厌恶这种心思,知道向上爬的,能耐也不会小,只是一心想着攀高枝儿,卖主求荣的事,也保不定少。故而孙考勤冷冷道: “你好大的胆子,敢妄议主子。” 孙考勤的语气格外凌厉,唬得冬时一下闭了嘴,惊恐地看着孙考勤。孙考勤目光不善,面色也变得冷峻,提醒道: “你这话被爷听见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你。你来得晚,不知道吧?想知道爷是怎么惩罚做错事的下人吗?” “以前有个家生奴没有及时把老夫人家书交给爷,爷就把他舌头割了,声带挑了,发卖到矿场上去了。” “妄议主子的,被爷知晓了,下场比这更凄惨。你记住了,主家要你死,轻而易举,官府又怎能护得住你?” 冬时咽了口唾沫,心虚地问道: “孙叔,您说的……是真的吗?” 孙考勤颇有些倨傲地扭过头去,目视前方,冷声冷语道: “我唬你怎的?” 冬时此刻步履放慢了些,脑子里已经脑补出那惨叫与求饶交杂,随着手起刀落,一切归于平静的场景,平时温温和和的爷,下达这种指令时,会是何种表情呢?那惯常温润的双眸,目睹一切时,又会是怎样的眼神? 冬时面色逐渐沉重,不禁打了个寒噤,只是他没想到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奴仆洒落的鲜血,根本没资格脏污谢玿的眼。就算事后他意识到责罚过重,也不会心生后悔,不过是多了些唏嘘与怜惜,再多些略带诚意的补偿罢了。 孙考勤偷偷看了眼冬时,见冬时面上显出深思不定,一颗心却沉了沉。 虽说此刻唬住冬时这小子,但只要时间一久,回头就忘,这小子指不定哪天为了荣华富贵就把爷给卖了。 其实孙考勤年轻时也不是个忠心耿耿满怀热血之人,也如冬时一般,是个有野心又能屈能伸的主,凭着他的小聪明,一路爬到了总管之位。只是谢家不倒,主子待他也不算差,他也乐得一直服侍这钟鸣鼎食之家。 他也算尽心尽力干了这么多年,该捞的油水一分没少,赚的盆满钵满之时,偶尔腾出眼睛来看看谢家的家长里短,瞧瞧柴米油盐酱醋茶,看一个姓氏的兴衰得失,里面处处有他自己的影子,慢慢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安定了,这里也成了家。 从孙考勤意识到,这里不仅是谢氏的一处宅子,也是自己的家时,他便收敛了,安心地,尽忠职守地,倾注所有心血去维护这个家。 如今看到冬时,就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谢家的兴衰走势,他只是一个管家,哪说得准?但他还是怀着希冀,想让冬时,认认真真对待谢家。 思及此,孙考勤的面色缓和不少,步子放缓些等一等冬时,然后拍了拍他的肩,问道: “你本来是良籍吧?怎么会想着来这里做事,卖身为奴?” 冬时的注意力被转移,听孙考勤这般问,他不假思索道: “人要死了活不下去了,就把自己给卖了。” 孙考勤没立刻回应,冬时瞥了他一眼,见他正看着自己,目光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像是怜悯,却又不是,总之叫冬时有一瞬间的心酸。于是他改口道: “我老爹老娘年轻时候,手上还有地,还可以供我读了两年书。后来打仗了,老爹怕被抓去当兵,就连夜带着娘和我跑了,躲到山里去,挖野菜打兔子,快要饿死在山里。一个猎户路过我们的茅草屋,见我们这一副痨鬼样,朝我们喊,‘甭躲啦,天下早就太平啦’,我们就重新回来了。” 孙考勤问道: “你是长安本地人?” 冬时答: “多大面儿!我洛阳的。” 随即他面带落寞,继续道: “回去之后,发现我们家的地,早就在乱时被官府收走了,成了陈老爷的地。我爹娘就去找陈老爷租地,还是原来那几块,他们说,有感情了。我们替陈老爷种了几年地,那几年官府对咱好,又给种子又不要交那么多税,听大家聊姓谢的丞相,我想他是个好官。” 冬时说着说着,想到了什么,竟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咧嘴一笑道: “陈老爷就不好过了,他哪有那么干净,我可听说他和别人的买卖亏了不少,陈老爷气疯了,偷偷地给我们加租,官府也没管,我们又不好过啦。越来越不好过,这几年年年歉岁,我们交不起地租,能卖的都卖了,还是欠了陈老爷一屁股债,我就只好把自己卖了。” 孙考勤听着冬时用轻松的语调说出沉重的话题,面带不忍,问道: “之后呢?” “洛阳那边不好谋差,我想京城好,地方大,来了这里给人喂马,看见一个穿戴整齐的马倌来买干草,和他唠嗑才知道他是谢家的。我想着来碰碰运气,刚好谢府招人,我齐整,就招进来了。” 冬时笑笑,对孙考勤道: “爷对下人确实好,我已经把欠陈老爷的还完啦,我爹娘还在种地,但是爷说,可以让他们来这里谋差,我想着回头告诉他们。” 孙考勤不禁问道: “你爹娘会同意吗?卖身为奴?” 冬时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能吃饱能穿暖,做什么不同意?” 孙考勤愣了愣,叹了口气道: “这可是贱籍,往后你、你的后代,都可能翻不了身了,世代为奴。” “我自己都顾不上,顾什么后代?我当然知道这是贱籍,可我们也要活下去啊。” 如今这世道,还有万万千千像冬时这般的家庭,冬时已经算好的了。 随即冬时反问道: “孙叔你呢,你做什么要来当奴?你的后代呢?” 孙考勤一时语塞,悻悻然道: “我无后……” 冬时有些想笑,却又觉得不合时宜,硬生生憋住了,脸上的表情显得滑稽。 孙考勤知道他想歪了,解释道: “我媳妇和我儿子,得了痨病,病得很重,太爷把他们移出去庄子上,请了郎中去看,郎中开了药就走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我想去照顾他们,太爷说我傻。等到太爷松口,我再去,就是收尸了,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冬时的表情有些僵硬,恨不能现在就腾出手来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十分歉疚道: “对不起啊,孙叔。” “无碍,陈年旧事。” 冬时好奇地问道: “孙叔,你不恨太爷吗?” “做什么要恨?太爷也不想他们得病,太爷不让我去,是为我好,我知道的,他没直接把他们赶出去,在庄子上还给请郎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感恩太爷还来不及。” 冬时了然,有道理,故而点点头。 说起这个,孙考勤问他道: “你恨不恨那个丞相?那个让你一家好过,后来又不管的丞相?” 冬时有些诧异地挑眉,问道: “孙叔怎么会这么问?我从来没这般想过,他至少做了件好事,和陈老爷比,是个顶好的人,为我们着想。” “孙叔你别当我傻,我知道的,京城的大官管不了小官府,你看陈老爷不就和官府勾结,我们都快死了,也不见官府来管。丞相他,至少让我好过过,至少为普通人考虑过,我知道的。” 孙考勤笑了笑,眉眼柔和,对他道: “你可知,那位丞相,就是爷?” 冬时愣了愣,嘴巴惊讶张成一个“o”状,结巴了半天,道: “原来是爷吗?” 孙考勤点点头,冬时仍觉得不可思议,原来两个谢,是同一个谢,瞬间兴奋道: “哇,爷原来是丞相吗?那是不是很厉害啊?天啊,我在相府当差,倍儿有面!” 孙考勤笑着问道: “你不知道吗?” 冬时把头摇成拨浪鼓,神情夸张道: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我只当相府是下人开玩笑叫的!原来爷就是那位,那位……叫什么来着?素衣丞相!” 孙考勤心情愉悦,如是告诉他道: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啦。” “孙叔,爷可出名了,你知道不?不过近两年我不知道,都在谢府呆着呢。” 冬时难掩兴奋,在名人府上当差,够他吹一壶了。谢玿的形象在他心里瞬间升华,冬时心里美滋滋,跟着爷,定能有一番出息。 孙考勤无奈地谈了口气,对冬时道: “没有人是那么的一帆风顺,爷这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我都看在眼里。外人只知他光鲜亮丽,又怎见他华服下血色掩映的阴翳。” 冬时听着,其实并不能理解,大概就是,爷也有爷的难处,具体什么难处,他不知道。孙考勤也不知道,不过是心有灵犀。 孙考勤此刻有万千感悟,趁着有一位听众,自顾自道: “他的善恶,单单凭一两件事,是评不出来的。是非之类,由自己评定,善恶之分,因人而异。我从不觉得爷是个十顶十的善人,但是是个难得的好人。他做了什么恶,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对我好,对我们好。” 冬时不吱声,静静地听着。 孙考勤突然对冬时道: “你问问我如何看待爷的。” 冬时愣了愣,反应了两秒后,不理解但是乖乖听话地问道: “孙叔,你是如何看待爷的?” 孙考勤目光柔和,脸上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语气温柔道: “我啊,敬爱他,如父如母,爱惜他,宛若亲子,侍奉他,毕恭毕敬,尽心尽力。谢府,就是我的家。” 冬时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被触动,软软的,像要化开,痒痒的,似乎堵着千言万语。 他再次认真看向孙考勤,这位花甲老人,岁月的光影在他头上投下斑驳的黑白,脸上严慈兼具,身形不算高大,却挺直腰杆,磊磊落落。他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适意,他是真的,把谢府当作自己家。 孙考勤在谢府当了多久的差?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生? 人何其有幸,在悠悠几十载岁月里,找到自己的归宿,找到自己想守护的地方。 冬时没说话,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库房,门前两个小厮恭候多时,两侧各排着两只长箱子。他看着孙考勤热切地指挥小厮拿钥匙打开库房,一边记账一边下指令,不觉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孙考勤突然回头,对他道: “别傻站着了,快上来搭把手。” 冬时灿烂一笑: “来咯!” 第82章 以诗试君言春未晚1 昨夜风起昨夜思,寂寞楼临寂寞人。 十四年赍未酬志,三十秋凭不死身。 良辰无计长宵短,天光初醒雾气深。 晓看堂前红消雪,若无芳心莫言春。 长夜将尽,静坐有思,抬见庭院南隅海棠花开,遥寄太子。 …… 天欲亮,雾蒙蒙,谢府门前,朝服在身的谢玿与一身素色的资良瑜相对站着,两只手紧紧地十指相扣,眼中情愫暗涌。台阶下,护送灵枢的队伍静候着,白色的身影模糊在黯淡的光线里,像垂首夜行的鬼,沉重寂静。 谢玿深深地凝望着这张最熟悉,而与记忆相比又过分年轻的脸庞,将有段时间见不到了,留他独自伫立在艰难之时。 视线昏暗,丧亲的悲痛、未来的迷茫如雾气散开,此刻谢玿只想紧紧抓住眼前之人,好遏制住在心里如涟漪般层层扩散的不舍。 他的眼中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凝成抓住温暖双手的力度与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保重……等我。” 资良瑜回望着谢玿的眼,眼里柔情似水,他没说话,只是带着丝浅笑点了点头,而后挣开谢玿的手,抬步朝阶下走去。 谢玿忍不住,跟了两三步,资良瑜驻足回头,冲他微微一笑,目光交融,只听他声音温柔,道: “寒露深重,回吧。” 资良瑜归入队伍中,站在灵枢旁,下令: “启程。” 没有丧乐,没有纸钱,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无人面带喜色,只是一味地向前走。 队伍走出这条贵人巷,在宵禁结束行人多起来前,他们便会走出城门。可随着队伍的走远,谢玿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那灵枢里也装着谢玿的心,随着资良瑜的离开也逐渐变空。 在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谢玿一抬手,便摸到脸上冰凉的水渍,不自觉地,眼泪就落下来,真是奇怪。 …… 好难受。 然而这种空虚感并未持续多久,谢玿便前往大理寺受训。 说是受训,其实主要以谢玿自己罚抄律法为主,一遍又一遍,抄上一个时辰。大理寺人人各司其职,实在没有什么闲职人员专门来说教谢玿,至多是在谢玿离开前,对所抄律法进行检查并提问罢了。 至于那所谓“直至悔过,方可官复原职”,更是一场空话,谢玿悔不悔过不重要,一切都得看皇帝的心思。不过左右都是五寺,于谢玿而言倒是行动少些拘束,只是大理寺设在宫外,他罪臣之身,不能随意出入皇宫,倒是头疼。 满怀心事地抄了一上午书,谢玿停下笔,眉头微蹙,扭了扭发酸的手腕。 有几位领主昨日已经抵达京城,淮远侯、屏燕王、平王、质南侯、以及皇帝的小儿子谦王,正在城外驿站休整,而扶摇长公主、缇章侯、岭南王、禄王将于明日抵达京城。 领主们沐浴过后洗去风尘,便可穿戴华丽入宫面圣,住在皇帝安排好的宫殿里。后日,皇帝将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为诸位远道而来的领主们接风洗尘。 濯王呢? 并未听见他的任何音讯。此次封禅,不知他是否会应召入京。濯王既然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是否会露面,还真说不准。 “大人里面请,您要见的谢大人,就在屋里。” “好,多谢。” 谢玿的注意力的被屋外的动静吸引,有人来了。 谢玿搁下笔,托腮,看着门口,等着那人进来。好熟悉的声音,卫卿? 薄棉帘子被一只手挑起,卫邈半个身子便探进来了,一抬头,便见谢玿托腮看着他,有些懒洋洋的,那双水润的眼睛仿佛在问他:你怎么来了? 谢玿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卫邈也便省去寒暄,这样也好,两人私下里,倒也不必过于拘礼,更亲近些。 只是一进屋,卫邈便察觉到屋里有些不对劲,他站住,环顾四周,忍不住皱眉道: “怎么连个炭火盆子都没有?这屋子这般冷,大理寺就是这般对你的吗?” 谢玿有些意外,随即心里一暖。卫邈何时对自己这般上心了?好像春蒐那日,他……也挺关切的。 “是我让人熄了,不是大理寺的过失。静坐不动,只是抄书,若再受炭火烘烤,便要昏昏欲睡去了。” 谢玿笑了笑,接着道: “你若觉得冷,我再点上便好。” 卫邈无言,倒也不是真冷,只是见不得大理寺如此怠慢谢玿,只是见不得谢玿受苦而已。 “无碍。” 卫邈说着,一掀衣袍,在谢玿对面盘腿坐下。他身下垫着棉垫子,倒也不会冻人。 待卫邈坐住,谢玿才问道: “卫卿,此番前来,可是有事相商?” 卫邈盯着谢玿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什么端倪,除了眼里带着的血丝及没有什么气色的脸显得谢玿分外憔悴,他的表情与眼神太过平静,没有什么悲伤,仿佛在卫邈来之前,只是在专注做自己的事,当下眼前的事。 这种反应,卫邈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倒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我们几位大人担心你,恰好我较为清闲,便托我来瞧瞧你。” 卫邈踌躇一番,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你……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吗?” 谢玿笑将起来,似乎是真心的,但卫邈此刻却犹豫了,他看不穿这个笑背后的情绪。 “多谢诸位记挂,我已经,好多了,还劳烦你跑一趟。” 卫邈听谢玿这般说,心里稍定,可听他说“劳烦”二字,卫邈心里生出些不悦。这两个字,太生分了,别人如何对他说“劳烦”,他都觉得理所应当,唯独谢玿,他不希望从谢玿口中说出这两个字。 卫邈垂眸,开口道: “你我之间,谈什么劳烦?你我同舟共济,如此言说,倒是生分。” 话一出口,卫邈就后悔了。 谢玿愣住,他是万万没想到卫邈会如此直接、如此明了地说出来,顿觉有些尴尬,首先,“劳烦”二字不是常挂嘴边吗?其次,他与卫邈似乎也没有这般熟稔。 谢玿尬笑两声,连忙找补道: “抱歉啊卫卿,我惯常将这二字挂嘴边,倒是未曾想过会叫你等一众亲友难堪,是我的错。” 卫邈听谢玿为自己圆话,搁置在腿上的手紧了紧,本是他说错了话,却叫谢玿揽过去了。难堪的是谢玿,不是他卫邈,却要谢玿来认错。 自己真是,从来都不讨喜。 卫邈绷着的劲忽而一泄,头垂得更低,低声道了一句: “抱歉,是我唐突了。” 谢玿没听清,问道: “什么?” 这下卫邈声音大了些,道: “不怪你,是我唐突。” “从前我百般针对你,你厌恶我,有意疏离我,也是理所应当。就算眼下我们一起兴事,说到底,你我不过只是在官场上打交道。明明不是你叫我难堪,明明是我唐突你,你做什么要揽下?” 这叫谢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卫邈好生奇怪,一会儿怪自己,一会儿又怪他。 “谢玿,我真的很羡慕你,也很嫉妒你,你是世家子弟,家境优渥,备受祖上恩荫,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金凤凰。你明明可以庸庸碌碌,靠着祖辈在陛下那里积下的功德,谋一个高官厚禄,尸位素餐一辈子。” 卫邈的手攥紧发颤,脸上神情颇为隐忍,谢玿心里又惊又诧,认真地听着卫邈说话: “可是你为什么不是这样的?你年纪轻轻入仕,年纪轻轻拜相,御史大人再如何功高,也没办法捧出一个有八斗之才、却能尚主的丞相。无论是蹴鞠围猎,亦或是琴棋书画,你总是出类拔萃。若真是纨绔子弟,做什么才名盛传?做什么为这天下鞠躬尽瘁,少年白头?” 这一番带着怨念的夸奖叫谢玿有些猝不及防,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合时宜,只是听着卫邈的声音越来越委屈: “这些我早看见了,这些我从来未曾拥有的美德,我早看见了。我太羡慕,太嫉妒,嫉妒到不断地抹黑你,挖苦你,贬损你,针对你,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你拉下神坛,好像这样你就是阴沟里的臭虫,就可以和我一样。” 谢玿想了想,早些年,这就是真实的卫邈。 “是母亲将我供出来,呕心沥血,她那么好的人,我本不该这般怨毒。可是我们费尽心血爬到顶峰,一抬头却发现,有的人,出生就在顶峰,我凭什么不去怨毒!” 谢玿心里五味杂陈,是无奈,是可怜,是羞愧。他干巴巴地对卫邈道: “卫卿,你冷静。” 岂料卫邈一抬头,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就对上谢玿的眼,叫谢玿心头一震,而卫邈道: “我很冷静,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 谢玿尊重卫邈的想法,点点头,拿出手帕替卫邈擦眼泪,道: “好,我听着,你慢慢讲,不要哭。” 然而受委屈的人一听见来自他人的关怀,心里所有的情绪都翻滚出来,哭得更是难以自抑。这可叫谢玿手足无措,眼前人呜呜咽咽,谢玿无奈,挪近卫卿,替他仔细拭泪。而卫邈深吸口气,忍了忍,才道: “你看你,这样的你,我怎么去怨恨?我怎么有脸去恨?我看见自己的丑陋,你的好,更照出我的丑陋,让我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年岁增长,我不再像当年那个满腹怨毒的毛头小子,我以为我变好了,但是我渐渐发现,我所有的一切,都像一个人,那就是你!” 谢玿有些吃惊,他完全不觉得卫邈在刻意模仿自己。不过听着一个不算很熟悉的人对自己说他曾经嫉妒自己怨恨自己,讲谢玿自己都不清楚的和他有关的过往,感觉还真是奇妙。 面对卫邈,谢玿完全讨厌不起来,本就不太投入目光的人,就算卫邈说的那些怨啊恨啊,过了这么多年,谢玿都无感了。 “我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模仿你的一言一行,模仿你的性格特征。只有左敬那个傻子亲近我,因为他是你的好朋友,而我是你的模仿者。” 卫邈此刻情绪稳定了许多,他在承认这些话的时候,羞愧地抬手推开谢玿替他净脸的手,低下头,别向一旁。 “我……仰慕你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你做什么要对我好?我明明对你这般过分,叫人生厌。” 谢玿因那一句“仰慕许久”而瞳孔一缩,而后听着卫邈这自暴自弃的话,顿时又是生气又是觉得好笑,把手一丢,颇是忿忿不平道: “你问我做什么?不是你说我们同舟共济吗?我们和那拜把子兄弟有什么区别?你问我为什么对你好?” 卫邈抬头看谢玿,脸上的表情委屈至极,问道: “真的吗?不觉得我面目可憎吗?” “哦?让我看看。” 谢玿闻言身子后仰,两手抓着卫邈的手臂扶正他的身子,眯着眼将卫邈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那目光叫卫邈忽然有些紧张。谢玿打量了半晌,忽而笑道: “这不是端端正正一君子吗?哪里面目可憎了?” “我……我……” “你,你,你什么你?可别说你像我了,我可不像你这样自暴自弃,而且我哭起来可比你好看多了。” 卫邈委屈巴巴,开口道: “谢玿……” 谢玿心里生出些欣慰,继续道: “你要与我找不同吗?且听我与你细细数来,首先,我姓谢,你姓卫,我字玄珒,你字迩,相去甚远。我有妻儿,你未婚娶,逍遥自在。你个子高些,我个子矮些,看得高远。最重要的一点,我比你爱笑。” 卫邈有些怔愣,谢玿则笑眯眯地对他道: “二十来岁的少年郎,莫要整天阴沉着脸嘛,你看除了左仁祉和我,谁和你做朋友啊。” 卫邈扁着嘴,“哇啦”一下哭出声来,抱住谢玿道: “哥哥,对不起,我错了。” 谢玿被这一声激得抖了抖,而后轻叹口气,抬手拍着卫邈的背。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卫邈如愿唤上谢玿“哥哥”。只是这声“哥哥”,却叫谢玿想起了一位故人,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满怀感激地唤他道: “哥哥。” 卫邈认谢玿做哥哥,人也变得可爱了些。他忽而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哥哥,若我成家那天,你能来,做我的高堂吗?” 谢玿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卫邈,却见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仿佛这是一个十分无理的要求。然而谢玿知道,不是这样的,卫邈对他的敬爱,他感受到了。 因为卫邈无父无母,所以他想让他的哥哥,在他成家立业的人生时刻,端坐高堂,为他献上祝福。 这是对谢玿的信任,对谢玿的爱戴,令谢玿倍感殊荣,又怎么会是无理的要求呢? “当然,我答应你,你若成家,我必坐高堂。” 卫邈脸红了几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谢玿有些好奇,问道: “可是相中了哪家女子?” 卫邈摇摇头,羞赧一笑道: “我太高兴了,只是想与你先约好了,只是想先让你知道。” 谢玿看着卫邈,忽而想到谢皦: 家中无主母,无人为相看。 卫邈,也是这样的吧? 卫邈虽是寒门出身,可年纪轻轻却也身居高位得陛下器重,自然有些老爷为他心动,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只是卫邈入仕没两年,唯一与他相依的母亲去世,卫邈披麻戴孝,为母守庐。 老爷们大呼可惜,卫邈本仕途正好,谁叫他母亲不争气死得早,以后只怕再无出头之日,便纷纷掐灭了心思。 然而卫邈怎么可能怪他母亲,他只后悔未曾好好陪伴母亲,后悔未曾尽早考取功名,毅然决然请求丁内忧,仕途空挡两年余。 可怜他母亲,从贫贱娘子变成官夫人,与从前的生活是云泥之别,却承受不住,没享几年清福,就一命呜呼。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皇上却没忘记卫邈,待丧期结束,皇帝一纸诏书,将卫邈召回朝堂,重新启用。诸位老爷追悔莫及,腆着脸再去说亲,卫邈已经没有这个心思,一心扑在事业上。而他无老母,也再不会有人替他去相看良妻。 谢玿看向卫邈,倒是生了一副好样貌,眉目细长,鼻梁高挺,铮然书生气,笑起来少了些凌厉多了些柔和,若他笑着看着你,那天下不会有比他更无辜的人了。 若卫邈成家那日,他必厚礼相赠,只是不知他们能不能迎来那一天。 第82章 以诗试君言春未晚2 卫邈在谢玿面前闹了好一通,眼下冷静下来,忽而倍感羞愧,不禁脸皮发烫,既暗恨自己口无遮拦在谢玿面前撒泼打滚,又欢喜谢玿竟也愿意接纳自己。 卫邈不觉沉寂下来,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连呼吸也放轻了许多。 诶,美好得像假的一样,怕不是谢玿在捉弄自己? 想请他去府上做客,玄珒哥哥从未来参观过。想和他一起下棋,如果有机会,和他一起骑马射箭……可是,我竟然能叫他哥哥。 那边卫邈安安静静地胡思乱想,这边谢玿终于松了口气,看着卫邈,心里有些高兴。 认一个这样的弟弟,似乎也不错。 本以为今日要陪着卫卿折腾了,不过好在卫卿自控力好,眼下终于能和他说些正经事。故而谢玿开口,打断卫邈的神游,道: “既然你来了,替我办件事吧,卫卿。” 卫邈略一颔首,眼里带上一丝笑意道: “但凭哥哥吩咐。” 谢玿翻开书册,从底下抽出他早准备好的一张薄纸,对折两下,递给卫邈,道: “替我转交给太子殿下……卫卿。” 他本想说“有劳”,临出口时想了想,换作了“卫卿”。 卫邈两手接过,也不多问什么,将纸放入荷包里,妥帖地拍了拍: “哥哥放心。” 谢玿有些不习惯卫邈这般叫他,掩饰般地笑了笑,点点头。然后他视线下垂,目光变得有些凝重,这是他最后一次,向太子表明心意,但愿太子,能做出抉择,无论结果如何。 卫邈带着谢玿的嘱托出了大理寺,便立刻进宫请求面见太子。黄门口,官员们纷纷往外走,唯独卫邈逆着人群。几位同僚瞧见他,停下来招呼道: “卫大人哪里来?快晌午了,不回家吃饭么?” 卫邈礼貌性地朝他们略一欠身,回道: “多谢关心,卫某有事在身,诸位好将息。” 几位大人自讨没趣,纷纷行了礼将卫邈抛之脑后。 穿过四道宫门,卫邈求见太子殿下。殿下近卫萧焱让卫邈在崇教殿偏殿稍作等候,他去请示太子,人去了大半刻时,才有一个小太监匆匆走来,对他道: “大人,殿下有请。” 小太监疾步快趋,连带着身后的卫邈都步履急切,眼见着丽正殿也在身后渐行渐远,卫邈捏了把汗,跟着小太监过了宜春宫门,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位公公,东宫内苑,我一外臣,似乎不便进入。殿下……当真在此处宣传吗?” 小太监头也不回,不冷不热地答道: “大人莫急,这是殿下的吩咐,奴才只是听令行事。” 卫邈噎了一下,悬着一颗心硬着头皮跨过宜春宫门,进入东宫内苑。 好在太子传召处就在宜春宫,并未继续深入,卫邈如愿见到太子殿下,只是眼前这光景,卫邈觉得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宜春宫主殿宣华殿内,太子一筹莫展地站着,面对着紧闭门帘的内室,帘前站着两个一脸为难的宫女,似乎是将太子拒之门外了。 卫邈有些不自在,不过既然得太子宣召,也没什么好顾虑的。故而他走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礼道: “臣卫邈,见过太子殿下。” 见卫邈来,太子的面色才缓和不少,有些有气无力道: “你来了。” 又命宫女看茶赐座。 卫邈愧不敢受,看了看闭锁的内室,关怀地问太子道: “殿下,可是皇长孙殿下出了什么事?” 这恰好戳中太子的痛处,他长叹口气,十分无奈道: “他不肯出来,也不愿意见我们,不吃不喝的,两天了,哭一阵歇一阵。” 卫邈听罢心里也不好受,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些劝慰又有些自言自语道: “挚友遭此横祸,且与小殿下密切相关,想来他心里愧疚不已,这滋味可不好受。” “我知道。” 太子的俊眉从事发起未曾舒展过,就算在梦里也紧紧拧在一起。 “所以我不想强求他什么。方才太子妃一直守着他,早已疲惫不已,此刻已回去歇着了。” 卫邈忍不住感慨道: “太子妃与小殿下母子连心,定是也不好过。” 太子眼帘垂落: “确实不好过。” “殿下,”卫邈突然朝太子拱手,“臣斗胆,请教殿下,春蒐那日,究竟是为何,本该是小殿下行祭祀,却突然变成了谢伯远?” 他怕这话会得罪太子,解释道: “陛下所言,在臣看来,未免荒唐,难以叫我一众信服。且臣与谢大人交好,亲如兄弟,他的侄儿,便是我的侄儿,见此悲剧,难免痛心,故臣斗胆向太子请教。” 他说这话时,眼里带上了少许难得的温柔。 太子有些诧异地挑挑眉,见卫邈神情真诚,虽带着些疑惑,却还是认可了卫邈的说法。只是想到谢玿,太子视线下垂,脸上流露出伤感,不觉将他知道的那日的情景娓娓道来: “文泰素与谢伯远交好,故而春蒐前几日,便央着我备好轿辇,要在当日速速将人接进宫来,封他作侍读。只是,那一天,人还没接进宫,天师,带着卫兵先一步到来。” 卫邈皱皱眉,引太子道: “天师?” “对,天师。天师率神策军,围住了宜春宫,我彼时在两仪殿,皇儿没办法向我求救,皇儿他……犯下这不忠不义之事。” 虽是早有预料,可听见太子亲口说天师率兵围住皇长孙,卫邈只觉得太过荒唐。天师,不过一介来历不明的妖道,他又有何等权力,号令神策军? 陛下,终是老眼昏花了罢。 卫邈的表情有些痛惜,朝太子开口时,语气里却又满是失落,无端叫人幻视一位垂首静坐,忧郁颓丧的美人,心也跟着那转瞬的轻叹低沉下去。 “怎么会……天师,他怎么敢?陛下又何以信他至此——殿下,他……究竟做了什么?” 太子回忆起见善同他说的话,面色不怿,却与卫邈娓娓道来: “天师要皇儿换上常服,皇儿不从,便叫下人来寻我,才知宜春宫早被天师控制住,面对此情况皇儿却也只能束手无措,直到谢小公子来。” 太子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咬着牙,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他痛心疾首道: “他要小公子换上皇儿的衣服,替皇儿祭祀。无论是谢小公子,还是皇儿,都拒不从,这可是,欺君罔上的死罪。于是他,以谢玿……来威胁小公子。” “这不可能!他没有这个能力!殿下他们不会信他的!” 太子话还没说完,便被卫邈打断。卫邈皱着眉,眼里尽是匪夷所思,语气却格外坚定: “殿下他们,怎么会被区区一句话唬住?” “他们是没有,”太子低声道,“可是天师对谢小公子说,陛下,他,他,他要……” 太子仿佛难于启齿,“他”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即便太子不说,卫邈也明白,怕是天师告诉谢伯远,是陛下要谢玿的命。谢伯远确实不知天师是谁,能耐谢玿何,可谢伯远知道谁是陛下,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上,怕也是不得不感到畏惧。 太子此时的神情,满是愧疚。 “天师说,谢小公子若应下此事,算是功劳一件,对谢玿有利,且他言语之间,无不暗示此事乃是陛下授意。故而谢小公子答应了,不过两个稚子,面对如狼似虎的凶恶之徒,又能怎么反抗呢?” 卫邈嗤了一声,说出的每个字都浸满了不齿: “不过是孩童,哪懂这些算计,天师这是算准了,无论结局如何,无论是欺君罔上,还是痛丧亲人,谢玿都要受这一劫。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为何一定不肯放过他?” 太子摇摇头,看向卫邈,脸上流露出一丝哀伤: “不是仇怨,天师,妖道,又怎能以正常人的想法,去揣摩他的心思。只怕是芝兰当道,才叫天师不得不除。只是我不知,我不知父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究竟是被蛊惑,还是他本来,就人至暮年,疑心病重,妒贤嫉能。” 太子的声音低落下去,情绪才愈发汹涌起来。 “玄珒此人,于公于私,无可挑剔,对我而言,他很好,好到我为我曾疑他而羞愧,好到……陛下疑他,我亦自责,不知以何等颜面面对他。” “我视其为挚友,因其正直而不古板,聪颖而不诡变,不是说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说他北击匈奴拓土开疆,只因他赤子之心,十年如一,尽心于家国。” 太子此刻竟有些感伤,感叹缘分,伤怀世事: “自然,朝堂上不乏如他一般尽忠职守之人,可是不一样,只因他是百官之首,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看,是改革时力排众议,统率群臣,是出纰漏时,首当其冲。与之同行,就是很安心,好像只要有他在,什么事都可以摆平,他就好像是那锦囊妙计,也是那定心一丸。” “他有什么特殊的?他像所有人一样,有心事,有情绪,会哭会笑,喜怒哀乐,痴嗔怨怼,会做错事,会招人厌,可他就是特殊的,他能站在这个位置上,能让所有人记住他,记住他的所作所为。你走出去,走出京城,走到天下去,你会惊讶地发现,整个天下,处处是他的信徒,但是转瞬你又不惊讶了,你只会觉得他应当如此。” 卫邈没吭声,只静静地听着,这种感受,他再清楚不过了,他一直站在谢玿身后,看着他,跟着他往前走,慢慢的谢玿身上发出光,他也变成了仰视。 想到了什么,太子难得地露出一抹极淡的笑,眉眼间尽是温和与幸福: “开平七年,风调雨顺,国运大兴,府库殷实,列邦来朝。良田棋划,桑林荫天,户盈罗绮,市列珠玑,无盗无娼,无灾无难,民欢欣鼓舞,各得其所,安居乐业,时人称之为盛世,我乃太子,天下之长,如何不动容?只瞧得见那山河图画上,处处写满他的名字,留有他的痕迹。” 当年盛况犹在眼前,太子几乎是急切地,朝卫邈走近一步,神情有些激昂地对他道: “如此盛世,前朝未有,宁和未有,独独开平。若非君成就臣,臣成就君,古往今来,如何求之?” 卫邈不禁退了一步,直视太子,又自知失礼,默默低头奉了个揖。 太子瞬间怅然若失,目光闪烁几下,才忿忿地自问道: “可为什么,如今,却是反目成仇?” 太子垂首站着,像犯了事的小孩,孤零零的,落寞的,进退维谷的,惶惶无措的。他偏头看着内室,低声道: “稚子纯真,是非分明,他苦苦求我,想去见一见谢玿,连孩子都知道该怎么做,我却不知。” 卫邈在心里叹了口气,宽慰太子道: “殿下,人之常情,但求问心无愧。” 太子抿唇摇了摇头,面色隐忍地说道: “我如何做,都有愧。” 卫邈一怔,太子半垂着眸子,无不忧伤道: “不敢见父皇,不敢见玄珒,我如何做,如何选,都有愧于心。” “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认清自己,优柔寡断,畏畏缩缩,从来如此。” 卫邈不知如何去评判太子这句话,太子是毋庸置疑的太子殿下,未做过什么错事,倒是为民解忧,人人心目中的明日之皇,可太子亲口说他自己是优柔寡断的,卫邈不知从何去开解,那便顺着他,举手推一把。 太子从来不似别人想得那般坚强果断,无论是当年站在王繇面前的莫熠,立于桃鹤身旁的二皇子,还是如今夹在谢玿与皇帝间的太子殿下。 太子的心太软,却包装地坚不可摧,可是他浑身是软肋,一但面对那些感情,就举棋不定,装聋作哑,自欺欺人的傻瓜。 “虽说如此,殿下,但臣想,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卫邈低头解开荷包,将谢玿的书信递到太子面前,对他道: “这便是臣此行的目,殿下,打开看看吧,谢玄珒他,有话对您说。” 太子看着那封信,目光停留着,半晌才抬手,接过去,又犹豫着。 卫邈看着太子的握着信的手,平静道: “殿下,踯躅不前,如何破局。” 太子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问卫邈道: “他可会怨我?” 而卫邈的回答十分简单,却有石破天惊千钧之力: “谢玿他,是非分明。” 太子闻言,抬起头看着卫邈,呼吸乱了,目光带着颤,那高筑心池的城墙,一击而溃,他用力地抓住了那个想法,这次,他不再犹豫。 卫邈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他知道无论太子看与不看,在决定展开那封信之时,太子的心已然坚定。 阅毕,太子的指尖久久摩挲着那句“若无芳心莫言春”,好像这般做,那些字便会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力量。 “卫迩,你喜爱春天吗?” 卫邈并不因太子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而诧异,反倒是认真地回答道: “喜爱,万物新长,雨润乾坤,万紫千红总娇艳,最是生机时。” 太子笑了笑,呢喃道: “惜春之心,春来,是希,要惜。” 他道: “我幼时,在宣华殿外,栽下一棵迎春,曾立誓要悉心照料,不许旁人插手。立太子后,便着人移去承恩殿,可惜运送时伤了根本,那棵迎春,在那年枯死。我不舍,留它于庭中。” 太子细细折好那张信纸,收于怀中,道: “昨日,我突然瞧见,它发了一支芽。” 卫邈眼睛睁大,过了十年,这是…… 卫邈心里那句话还未出来,太子自他身旁走过,便已道出: “时来运转,枯木逢春。” 卫邈尚站在原地回味这八个字,那边将要走出殿外的太子停下来,对卫邈道: “走吧,陪我去见谢玿,我要亲口告诉他,春未晚。” 卫邈内心大动,却不动声色地跟上去,站在太子身旁。太子又朝宣华殿侍儿吩咐道: “看顾好殿下,等我回来。” “是。” 云游影过,日月暗换。 宣华殿内室一片昏暗,莫文泰跪伏在床榻一角,将脸埋在衾枕内,眼睛肿痛,泪流了又止,止而又流,面下绵绸,从未干过,湿哒哒贴在脸上,刺痛着这位天皇贵胄金贵的皮肤。 外头宫女太监的劝慰声终于自不量力地停下来,可莫文泰脑中的一幕一影,却执着地放送着,刺激他的神经,将懊悔自责灌满他小小的身躯。 门帘晃动,有人进来了。 莫文泰开口: “出去。” 却发现哑的出奇,对方其实根本不可能听到,于是他提高音量道: “出去。” 那人径直走到床帏旁,带着一道光亮,熟悉又带着薄怒的声音响起: “若还知道自己是皇长孙,就站起来,如此天昏地暗,成何体统。” 听着他的声音,莫文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夺眶而出,狂涌不止。他慢慢抬头,偏头看向那人,烛光中,谢玿的脸,抿着唇蹙着眉,带着严厉,却叫莫文泰哭到不能自已。 明明那道小小的烛光对躲在暗处两日的他来说刺眼的很,莫文泰却执着地看着谢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谢……大人……” 莫文泰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他想靠近谢玿,可一起身,他才发觉自己浑身绵软得出奇,身子一晃,却被谢玿扶住。 在谢玿的搀扶下,莫文泰下了地站好,待谢玿一松手,他就跪伏在谢玿脚下,惊地谢玿朝后退了半步。 莫文泰瘦弱的肩膀耸动着,泣不成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谢大人,我……对不……不起,我……对不起……谢伯远,我对不起……谢伯远……” 他一声声,声嘶力竭,悲恸地、心碎地道着歉,好像这样可以唤回那个人,好像这样可以减轻他心里的痛苦。 室外,太子妃听见那声音,立马以手掩面,躲进太子怀里,低声啜泣。太子面露难过,紧紧握住太子妃的手,搂着她,无声地安抚,意在告诉太子妃,谢玿可信。 而谢玿见着本应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的小殿下如此卑微,如何不心痛,如何不动容,如何不歉疚? 可无论如何,谢玿还是会觉得难过,忍不住将眼前之人与谢伯远之死挂钩,会后悔,会怀疑,会怨恨,若是不曾结识,是否不会有如今的恶果? 谢玿薄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线,他弯腰,要扶起莫文泰,莫文泰却执拗地跪着,谢玿便强硬地拉着他,对他道: “殿下,您不当如此。” 莫文泰不起,谢玿顾及莫文泰的身份,也不敢真对他使全力,谢玿一拉动他,他又不知哪来的牛劲,挣扎着跪下去。只要没听到谢玿说那句话,他是不会起的。 然而谢玿不愿说,他知不能怪莫文泰,可他就是不想,轻易将那句话宣之于口,执拗又幼稚地和小殿下较起劲来,气急败坏时,谢玿怒声道: “你是皇长孙,将来是这天下的脊梁,你不许这样,你乱跪什么?” 莫文泰收声,心一颤劲一泄,便要被谢玿蛮力拽起,可一想到谢伯远惨死的模样,他泪水便更加汹涌,横着心如泰山般跪得岿然不动。 拉扯间,那块暖玉从莫文泰衣服内滑出来,垂在身前,反射的光晃了谢玿一眼,谢玿看清后一愣,手上的力瞬间就泄了,只呆呆地看着那块玉。 谢玿猛地松开钳着莫文泰的手,颓然地直起身,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块玉上。 护体灵玉,红莲手串,交换……信物。伯远,你是怎么想的呢? 谢玿愣了许久,思索着,最后他视线一垂,眼里尽是难过不忍。他单膝跪下,温柔地扶上莫文泰的手臂,莫文泰果不其然浑身抗拒,倔强地说着“对不起”。 一只手探来,不带半分强硬,莫文泰稍稍抬起头,谢玿便将那玉从他身前捞过,攥在手中,落在那玉上的目光,温柔,又痛苦。 他道: “殿下,起来吧,我不怪您。” 莫文泰身体抖了一下,听到了他想听到的话,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心里抽着、扭着、搅着,呼吸不上来地痛。 谢玿继续道: “您并未做错什么,那种情况下,即便您是皇长孙,亦无计可施。” “我是心有怨怼,可是,这暖玉……他既然,与你相识,无怨无悔,我又有什么资格,替他怨恨?” “殿下,起来吧,我不怪你,您是我的殿下,我是您的臣,起来吧,殿下。” 莫文泰忍了又忍,是在忍不了了,他悲嚎一声,扑进谢玿怀里,哭得不止不休。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他恨我,我只是,不想你恨我。与他相识,我亦,无怨无悔。我只恨,我无力护他。” 谢玿紧紧抱着莫文泰,由着小殿下涕泗横流,糊在他衣上。 那一刻,他好像,再次将谢伯远抱进怀里。 伯远,是叔父不好,要你留下来,要你把这里当家,却无力护你。你若恨叔父,叔父绝无半点怨言。 小殿下他……是你心里,最珍视的朋友吧?叔父刚刚,差点又犯错了。暖玉滑落,是你在守护小殿下,提醒叔父不要这般做吗? 伯远,是我不好,如若可以,原谅叔父,好吗…… 缘起缘落,转念一瞬,纵悔万千,不悔相知。 第83章 礼乐盛宴王公发难 舒和之乐奏起,天清气朗,幡旗飘扬,两列卫兵金戈铁甲,沿步道陈设。太极殿前,群臣肃穆,北衙四军控场外,披金甲,列旗帜。 踏着傧者的传报声,平王、屏燕王、慕明长公主、岭南王、谦王从西面依次拾阶而上,觐见皇帝;而禄王、淮远侯、缇章侯、质南侯则从东面拾阶而上,入朝觐见。 诸位王公在朝会面前依次向皇帝进行朝贺,无非是感激皇恩,简要述职,进献贡品,再由皇帝说些客套话,一来一往,礼乐大兴,按流程走了一遍,好叫群臣知晓他们的到来。 这么一折腾,隅时将尽,天色已晚。 皇帝似乎龙颜大悦,整个人也因喜庆而变得生动起来,他挥一挥袖,爽朗的声音传遍整个太极殿: “朕许久未见你们,朕的手足兄妹,至亲至爱,今日一见,朕只觉得有许多家常话,想与你们言说。故朕在两仪殿设宴,今日,尔等开怀畅饮,尽享歌舞,不醉不休啊!” 皇帝既然发话,王侯将相,文武群臣,随帝驾徒步两仪殿,由通事舍人一一延引入座,在正殿中与席的,皆是王侯皇子,贵妃公主,而群臣则在殿前设好的帷帐内与席。 如此普天同庆的日子里,而谢玿,得了皇帝敕令,自然也在席中。 五坊引姬献舞,太常卿引乐工献曲,殿外还搭起一座台子,此时歌舞俱备,两仪殿里觥筹交错,欢声不绝。 然而场中,并非所有人,都觉得开心。 此时有一双毫不引人注目的眼,巡视了一圈,将场中人来来回回看了个遍,没找到想见的目标后,那双眼有些不服气地眯了眯。 这双眼不大不小,形状较为圆润,长在一张同样较为圆润的脸上。 这张脸似乎没什么突出特点,五官平平,乍一眼看上去,只觉得此人憨厚可爱,和蔼可亲,此人也会如他的身材一般,并无棱角。 然而此刻,在看了几圈也没有找到目标后,这人的嘴角略微耷拉下来,圆滚滚的目光竟也变得刺人。 他坐在皇帝右下首,与太子相对,地位自然也低不到哪去。他坐得离皇帝这般近,自然有点风吹草动,便会吸引皇帝的注意,更别说是将酒杯往桌上一掷,直呼皇帝道: “皇兄,听闻你得了一位奇人,奉作国师,如此隆重的宴会,怎么本王瞧上这一圈,都没看见这位国师大人?弟弟我,本还想瞻仰国师的风姿一二。” 这声音并不小,语气也不算尊重,周围一圈人的目光,立即被他吸引过去。 太子亦看向他,随即皱了皱眉,小皇叔? 不错,此人正是当年与怀王并驾齐驱的一位王爷,皇帝的六弟——平王。 话说平王本是俊美之人,与怀王一东一西,镇守边疆,历经风吹日晒,更是阳刚无比,英气逼人。只是十年前与匈奴一战后,修得十年太平,皇帝趁机收了他的兵权,平王就此退下前线,在封土上颐养天年,才生出了如今这一身膘。 平王话一出口,自然有人觉得不妥,比如皇帝最小的儿子谦王,当即变了脸色,心里忿忿地想: 小皇叔是许久未曾入京觐见,怎么连谈吐的礼数也忘的一干二净?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觉得平王做得不对。 譬之如闻言鼻腔里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的岭南王;坐他旁边假装饮酒却暗中观察的禄王;以及丝毫不掩饰面上的幸灾乐祸的质南侯。他们巴不得平王去当这只出头鸟,他们也好闻声开炮。 座中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 皇帝却并不因平王的不敬气恼,而是十分包容地看向平王,笑容和蔼地对他道: “六弟,急不得,待会儿你就见到了。朕的这位天师,那可是有真本领的。” 不过平王却也没就此罢休,而是“哟呵”了一声,颇是阴阳怪气道: “可不是嘛,那是真有本领,逗您跟逗猫儿似的,他就这么张张嘴,唬得您是又兴师动众要封禅,又老眼昏花补交赋税,可不是能耐大嘛!” 这番话说下来可毫不留情面,皇帝是真笑不出来了,当即变了脸色,寒声质问平王: “六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平王两手一摊,满不在乎道: “皇兄,你糊涂的够可以啊,弟弟我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字面意思。” 皇帝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平王却丝毫不将帝的脸色放眼里,圆滚滚的身子瘫在席上,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有几分傻气,可说的话却丝毫不傻: “皇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怕再多说点。做弟弟的先给您提个醒,离那个劳什子国师,远一点,他不是什么好货色,皇兄你与他待久了,你也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皇帝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哪里听过别人这般侮辱过自己,当即气得脸变了形,处在爆发的边缘。 太子见状不免担心自家小皇叔,连忙开口替平王找补: “父皇,小皇叔他喝醉了,胡言乱语,您莫要介怀——小皇叔,您不如移步偏殿小憩?侄儿瞧您……” “诶,熠儿,别啊。” 太子话还没说完,就被岭南王出声打断道: “六弟驰骋沙场这么多年,早练就一副好酒量,区区几杯宫里的清水,还能灌醉了他不成?” 太子见岭南王一脸挑衅地看着自己,咬咬牙,不禁怒火中烧,三皇叔摆明了是想坑小皇叔。 不错,岭南王正是先帝次子,也是当年竞争皇位的皇子中,除去当今圣上呼声最高的一位。 岭南王也曾玉树临风,也曾功勋卓越,且他野心勃勃,自信满满,不甘居人后,自然也在当时得不少臣子的支持。 岭南王虽不是那般讲究兄友弟恭,可也不屑行宵小之事,其人也堂堂正正,确实得到先帝的青睐。 故而,面对如此强劲的竞争对手,皇帝一即位,他就被太后封到岭南去了,山高路远,为君不喜,岭南王心里自然怨恨。 岭南王笑得森然,直勾勾的目光盯着平王,不怀好意道: “六弟话还没说完,许久不曾与兄弟叙旧,我这做哥哥的,倒是十分想听听。陛下,太子,总不会不让吧?” 太子被堵得哑口无言,瞪了岭南王一眼,将目光投向皇帝。 而皇帝也想听听,他的好弟弟,究竟会说些什么,他好讨教讨教。 平王哪里不知岭南王这是故意要他往坑里跳,他只是冷笑两声,目光不屑地轻扫过岭南王,嗤了一声道: “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与你无话可说,倒也不妨切磋一二。” 岭南王看了眼胖成桶的平王,像听了个笑话般开怀的笑了两声,却也难得没反驳。平王也无意与他言语争执,故而他继续转向皇帝道: “皇兄,你莫怪弟弟口直心快,有些话,在折子里写了,您总丢一旁,不看不听,也没个回话,那弟弟我也只好,亲自到你面前,与你说了。” 皇帝抿着唇,看向平王的目光里尽是警告,平王毫不留情地啐道: “什么狗屁国师,不过是妖言惑众,黄口小儿尔。会使些妖术,就把堂堂真龙天子,当今圣上,耍得团团转。” “臣弟虽远在幽州,可皇兄,这京城里的荒唐事,我却听了不少。” 他面露无奈,以手捶桌道: “酒池肉林竟豪奢,亲小人,远贤臣,无视边境局势吃紧,无视天下民生丛弊,外有豺狼虎豹虎视眈眈,内有天灾人祸岁岁不休,陛下,这些您都不放在心上。您只专心致志,盯着星途命运,听道楼高起,耗资千万,于海外苦求方士,兴师动众,到泰山天地封禅,又在贫乏之年,改法易度,广收复税。如此看来,陛下确实是寰宇之内第一人。” “臣弟虽庇护一方,可见到百姓室无织物,甑无余粮,臣弟无可奈何。皇兄,臣弟自知冲撞圣颜罪无可赦,然臣弟此番应召入京,非为封禅而来,而是面谏陛下,以明圣听。臣,之所以来,是没想着要回去了。” 平王一腔肺腑之言,叫在场人纷纷动了心思。 皇帝沉着脸,看着平王不说话。 太子微微怔住,望向平王,内心无比感动,可又恼怒其竟是怀着破釜沉舟之志,为了谏言直犯龙颜,赌上自己这条命。 小皇叔,他不是这样的人,太愚蠢了。 谦王的目光在平王与太子身上来回转动,无声地叹了口气。 几位侯爷保持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岭南王自顾自吃着菜品喝着小酒,脸上却也没了喜色。 禄王只将在场人的脸色都看了一遍,托着腮,眼里尽是看戏的欣喜。随即他将目光放在扶摇长公主身上,笑了笑,微微抿了一口酒。 在这气氛有些焦灼的时候,一道不大,却极具威严的女声响起: “陛下,平王所言有理,并非空穴来风,圣听开明,还望陛下,察纳雅言,予以解释。” 皇帝看向慕明长公主,低喃了一句“长姐”。这是长他一岁的庶姐,有些迂腐古板,并无什么存在感,她治下之地,却也平和。 慕明长公主正襟危坐,头颅稍稍抬起,看向皇帝时毫不势弱。见皇帝不言,长公主继续道: “陛下,您知道姑姑的脾气,看不惯的事,也便不惯着,故而您虽有传召,她却拒不入京。眼下三方诘难,您当真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吗?” 这位姑姑,说的便是那位无视皇令的曲阳大长公主。 岭南王闻言笑了,在心里给慕明长公主点了个赞,不愧是长姐,有种。 平王却有些慌张,生怕皇帝怪罪她,连忙眼神示意慕明长公主,一边对她道: “皇姐,言多必失。” 慕明长公主凌厉的目光直逼平王,反问道: “不言便会得吗?我看不尽然。” 而后她又将矛头对准在场中人,目光冷冷地扫了一圈,道: “在场诸位,装聋作哑,自然可保一时富贵,可往后呢?” 皇帝的面色黑得能滴出墨来,左贵妃坐在他身旁,心尖不禁开始发颤,斜着眼偷偷去打量皇帝,暗自为长公主捏了把汗。 此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好像连鼓乐歌舞都冻住,这些个王公,此刻无一不绷着,等待着。 “陛下。” 又一道声音响起,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射向他,高座上,皇帝的眼神尤为凶恶。 不过,安远侯?他不是对朝堂天下事置身事外吗?怎么……今日这是,要当那出头鸟? 安远侯起身,低着头拱手,顶着那群叫人头皮发麻的目光,冷汗涔涔,虚着声音对皇帝道: “陛下,老臣不胜酒力,身体疲乏,想先行请辞,还望陛下体谅。” 皇帝闻言松了口气,和颜悦色地对安远侯道: “侯爷年事已高,本该在府上休养,宴席叨扰,是朕考虑不周——何绪,送安远侯回府。” 安远侯戚戚地行礼道: “谢陛下。” 便由何绪请着朝外走。 岭南王见此,不禁笑出了声。 安远侯,这是有多怕死,明明他身在京城,最是清楚皇帝的所作所为,他却宁可做那缩头乌龟,面对这场面居然还落荒而逃。当真有趣。 平王则明白,异姓侯爷,面对皇室内部纷争,也只能自保。走错一步,那便是万劫不复。 道理放在在场其他几位侯爷身上,也是一样。只不过其中有一位特殊些,那便是淮远侯,太子的外祖父。 因为安远侯这一小插曲,在场气氛缓和了不少,皇帝咳了一声,转向平王与慕明长公主,沉着脸质问到: “平王,长公主,你二人,想为何?” 慕明长公主要说话,却被平王抢了先: “皇兄,臣弟所言乃是臣弟一人所想,而臣弟所想很简单,灭妖道,易法令,立贤明,抚万民。” “谁是妖道?谁是贤明?” 帝目光阴翳,直勾勾地盯着平王,幽幽道: “那不是妖道,那是朕的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