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 第一章 上世纪的三十年代初的关外东北。 辽河九曲十八弯,遇到一座大山便转了两道湾,这大山就是地处辽北的盘龙山。盘龙山下有个盘龙镇,今天正是盘龙镇的大集。 这盘龙镇依山傍水,交通便利,是方圆百八十里数得着的大集镇,五天一小集,半月一大集,再加上快到年根底了,因此这大集便显得格外热闹。 一九三一年沈阳九、一八事变后,满州国跟着成立,东北已俨然是日本人的天下。但其鞭长莫及,县城以下的村镇一级政权基本还是老样子,不过是增加了保甲制度。正所谓天高皇帝远,象盘龙镇这样的山区就更是如此,再加上东北自古就是多民族杂居的地方,绝大多数是关内闯关东的移民与后代,外来人口,流动人口多,人们的政治概念和乡土意识不强,谁当政,老百姓也得交税纳粮。亡国奴的滋味尚未深尝,自然感受不深。所以日子还得照样过,总体变化和事变前并无多大变化。 这天一大早,当地乡民郑找乐父子带着一些蘑菇、木耳、袍子皮等山货早早便在镇中大道上占地摆下了地摊。关外的冬天来的早,天也冷,这爷俩身穿厚厚的山羊皮袄,头上带着狐狸皮帽子,身子臃肿,但人却精神头十足。他们在地上还用干树枝拢了一堆火。前些日子,有媒人为年过二十的儿子郑大有提亲,过几天媒人就要带人来相看门户。为此,总得有点零花钱吧?于是,这父子俩把家里山货的老底子全都抖搂出来了,期盼着能在大集上卖个好价钱。这郑家父子俩是本乡本土的一对活宝,都有一副唱蹦蹦戏的好嗓子,吆喝起来果真与众不同,不仅合辙押运,而且还有一股蹦蹦戏味,比如什么“好山货货真价实,懂行人立马成交……,食山货延年益寿,用山货福寿绵长……”之类,倒也吸引了不少人围上来观瞧,但真格掏钱买的不多。有人跟他们开玩笑说:“这爷俩在这说蹦蹦戏说口呢?” 吆喝了一阵,见效果并不显著,爷俩都有点无精打采哑了嗓子。老爹找乐感叹道:“别看今年收成好象不错,可家家还都是罗锅上山前(钱)紧哪!” 儿子大有年少轻狂说:“卖不出去,咱就自己用,咱就不兴给自己来个延年益寿,福寿绵长?” “你就不怕媳妇延绵没了影?”父亲半真半假问。 “该你的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甭想。”大有倒挺开通。 远处响起了锣鼓点,大多数人也往那边涌。 “听说没?刘大户刘兴魁的大烧锅今个开张?” “这谁能不知道,爹,我可真想看看热闹去?”大有到底年轻,也想开开眼去。兵荒马乱年月,本来热闹就不多,何况这还是个大热闹,十有八九还能请个关东人不说人人喜爱,也差不多的蹦蹦戏班来唱出好戏。 “就知道看热闹,卖不出钱来,相看门户那天看你凉快不凉快?”找乐嘴上嘟嘟囔囔,脸上倒没不乐意的表示。 大有趁机嬉皮笑脸泡蘑菇说:“爹,你不是常说人活着不就是图个乐呵吗?眼见蹦蹦戏就要开场,我可要去赏光,备不住能学两招做幌呢?” “去吧,知道你小子心早就长膀了……”找乐通情达理道。没等他话音未落,大有早就笑着一溜烟跑了。 这时,三个年龄不等,模样俊俏的女人走了过来。年长的是找乐的邻居,寡居不久的高桂芬,年少的是她的十来岁的女儿淑云,年轻的也最引人注目的是本镇大财主刘大户的宝贝姑娘刘玉珍。高桂芬笑着向找乐打招呼,“找乐大哥,卖山货呢?” 找乐眼睛一亮,笑着回答,“是呀,不卖不行,卖又不好卖……你们这是去看蹦蹦戏吧?” 小淑云插嘴问:“大有哥呢?” 找乐说:“早看热闹去了”。 高桂芬指着刘玉珍说:“我这也是陪着玉珍妹子去凑热闹去。”刘玉珍微笑着冲找乐点了一下头。 找乐给刘大户家扛活,但与东家的宝贝小姐可很少接触。他笑着回礼说:“看热闹好,热闹不看不热闹,可我这摊儿离不了,只能在心里长干草,可惜它不是乌拉草,不能卖上几毛……” 女人们都被他的滑稽幽默逗乐了,边往前走,刘玉珍小声说:“这人真逗!” 高桂芬说:“他名叫找乐吗,人也最会逗乐子。” 她们身后的找乐目送高桂芬的背影,眼里流露出爱慕加怅然若失的神情。 盘龙镇中心的刘记贸易货栈门前,披红挂彩热闹非凡。村镇里的头面人物胖镇长等都已到齐。刘记老板,也是镇公所的文书刘兴魁满面堆笑地在张罗。这是个一脸精明的中年人,穿戴讲究,在镇里是一等一的大能人。看看差不多就绪,他笑着向大家做揖说:“欢迎众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来给我刘记大烧锅捧场。我刘记大烧锅不敢说名扬关东,但方圆百八十里倒也闻名……传到我手上已是第三代,虽说老父因精力不济,停办了几年,但本人从今起要重振祖业,重振家声……” 胖镇长等带头叫好鼓掌。 刘兴魁接着说:“为庆贺刘记大烧锅重新开张,我特从黄家窝铺请来两位蹦蹦戏名角给大家助兴……” 刘兴魁话音未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董作宾和陈招弟夫妻俩从货栈里扭出来,引来一片叫好声。随着鼓乐响起,这俩人按惯例先唱了一个小帽: 男唱:秋天里收黄金呀, 女唱:家家户户喜开颜呀。 男唱:刘记大烧锅重开张呀, 女唱:乐得俺屁颠屁颠……… 这略带土腥味的唱词,引起了更响的巴掌声和叫好声,也充分体现了民间蹦蹦戏的特色,唱词的随俗与粗口,不可或缺。 小帽过后,正戏唱的是《西厢》。这夫妻俩表演动作夸张,挤眉弄眼挑逗,使出浑身解数。这是蹦蹦戏的另一个上不了大雅之堂的特点,荤黄搭配。只听掌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在看热闹的人堆里,郑大有和在镇初小学校当教员的铁哥们韩先勤凑在一块。韩先勤的因高度近视,戴了一副厚瓶底的眼镜显得与众不同。 大有表情复杂说:“这俩人唱得可够浪的!”行家看门道。 先勤撇嘴道:“除了浪,别的滋味还真不咋的。要我看你们爷俩无论唱跳比他俩强多了?!”他也是一副行家口气。 大有笑道:“你可别竟捧着唠了,呆会儿我都不知道北了……” 演出间隙,刘记贸易货栈里的人为了助兴,放了几个大爆竹,振耳欲聋。突然,离此不远处土路上一辆马车的驾辕马受了惊吓,一个蹶子尥起来,车老板没防备被甩下马车……受惊的马车咆哮着向着看蹦蹦戏的人群冲了过来……刹那间,人喊马嘶乱做一团。没等先勤醒过味来,只见大有身手矫健一个箭步蹿了出去,一把抓住了马笼头,使劲把马车别转了方向,马车又跑出十好几米,才嘎然停下。 看热闹的人们先是惊慌失措,目瞪口呆,这会儿才如梦方醒,发出如雷的惊呼和赞叹。高桂芬白着脸说:“太吓人了!没事了……大有这小子可真行!多亏了他呀!” 小淑云兴奋地竖起大拇指自豪说:“大有哥是这个!” 险些吓昏过去的刘玉珍紧紧拉着高桂芬的手说:“吓死我了!那小伙可真勇敢呀!” 淑云提议说:“妈,咱们看大有哥去!” “好。” 可她们根本就挤不上去。大有已被人们团团围住,问长问短。大有的手因紧勒马笼头受了点伤,出了点血,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媳妇毫不犹豫拿出自己的手绢给他包扎。有人认识大有,有人不认识。于是郑找乐和郑大有的名字被人们反复呼叫。此时人们议论的唯一话题是小伙长得如何漂亮,身手如何矫健,再加上如何勇敢……胖镇长和刘兴魁也走过来相见。胖镇长大咧咧地拍着大有的肩膀夸奖说:“好身手吗!”他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说:“我这阵是不行了……倒退二十年,我的身手也不差的……” 旁边的众人发出嘻笑声。 胖镇长摇头晃脑说:“你们不信那就没办法了……”。 刘兴魁似乎不大相信大有和找乐的关系,他问:“你真是给我爹扛长活的郑找乐的儿子?” 大有满面红云点头。 刘兴魁说:“你不要走,我这人最喜欢胶结英雄豪杰。你今天可是咱盘龙镇上最风光的人,小伙长相、身手也确没说的,今晚我要为你和我请来的蹦蹦戏名角大摆庆功宴”…… 有人大声说:“大有也会唱蹦蹦……唱得还好着呢……”。 “是吗?那可太好了……记住,不许走。”他再次叮嘱。 大有未置可否。等刘兴魁等一走,他拉上先勤赶紧溜走了,“走吧,我可已经不知道北了……” “你就不怕我瞎摸糊眼的把你带阴沟里去?”先勤这人最爱开玩笑。 “反正我也没乘船,翻不了。”大有自然也有话对付。 一场虚惊过后,蹦蹦戏继续开锣。可刘玉珍已没心思看戏了,她问高桂芬道:“那个郑大有可真是我家扛活打头的郑找乐的儿子?” 高桂芬笑说:“那还有假?不是他儿子,是谁儿子?” 刘玉珍纳闷说:“他可比他爸俊气多了!” 高桂芬笑道:“他那是年轻。郑找乐年轻时也俊着呢。这些年,死了媳妇,日子又穷,再加拉扯个孩子不易,才把他造这样的。” “那郑大有干什么营生呢?”这个财主姑娘显然对这位勇敢小伙挺感兴趣。 “别看人穷,这小伙心气高着呢,他爹说他不愿受人指使,除了种自家几亩山地,也经常上山,打猎或弄点山货啥的……”。 大有拉着先勤往自家摊位走,迎面碰上了慌张赶来的找乐。找乐问:“没出啥大事吧?” 大有说:“没事,一辆马车受惊了,我拦了一下惊马……” 先勤得意说:“找乐叔,这回大有可露脸了!要不是他拦住惊马,真不知要出多大事呢!” 找乐说:“没受重伤就好。我听说你拦惊马负了伤,就赶紧跑来了……”他拍着肚子笑道:“行,你小子在乡亲跟前露了一小脸,你老爹我不吃不喝也混个肚儿圆。” “也顾不得看摊了?”大有笑问。 “看我这记性?”找乐受了提醒,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大家赶紧回到摊位,一查看,果真就少了一张狍子皮。找乐心疼得拍着自己的脑袋直嘟囔,“谁说看不见傻狍子?瞪眼就是个大大大大的傻狍子!” 先勤故意问:“说谁呢?” 找乐苦笑说:“说你你认吗?” 倒是大有为人大方潇洒,给父亲找台阶说:“没事,丢就丢了。谁让咱们爷俩都是傻狍子呢……俺拦了惊马,连惊马的主人是哪个村,哪个店的都不知道呢,要说俺不也是个小小小小的傻狍子?” 先勤笑着拿了两张狍子皮给大有父子披身上。找乐问:“你干啥?” 大有说:“这小子想让咱爷俩真当傻狍子呗”。 “这不更名副其实吗?”先勤笑着挤眉弄眼。 刘大户是镇里大的财主,家有几百垧土地,基本上是老辈人开铁匠铺、开大烧锅攒下的家底。到了他当家主事后,由于性格谨小慎微,干脆关闭了大烧锅,只当地主。因他过日子仔细,成了远近闻名的土财主,他反倒乐在其中。为此,他和雄心勃勃的大儿子刘兴魁没少发生争执,他索性把大部财产分给刘兴魁,让其另过。自己则守着珍爱的小女儿刘玉珍度日。听说玉珍看蹦蹦戏热闹险些出事,他颠颠来到女儿房间询问:“没受惊吓吧?” 玉珍显得有点心神不定。她故意说:“就差被马蹄子踢身上了,能不受惊吓吗?” 刘大户急了,转身要走,“那我得到药铺去抓点小儿惊吓散去……” 玉珍忙把他拦住说:“给您个棒槌就当针(真),我都多大了,还吃小儿惊吓散?” 刘大户憨笑道:“你想要啥压惊,爹这就筹备去?” 玉珍拉父亲坐下说:“等我想想再说吧。我想跟你说,真想不到咱家扛活打头的郑找乐竟养了这么好一个儿子?” 刘大户说:“这我听说了,全镇可说是已无人不知……他爹找乐那人就不错,人能干,心思也巧,要不我就能让他当打头的?有点小毛病就是没心没肺,一天到晚穷乐呵。” “听说这父子俩还会唱蹦蹦戏?” “唱得还好呢,要不我咋说他没心没肺呢……玉珍,我要提个醒,以后少往热闹堆里凑,多危险哪!” “人家喜欢听蹦蹦戏吗,再说了,我大哥也喜欢蹦蹦戏,全镇人有几个象你这样不喜欢蹦蹦戏的?”玉珍撒娇道。 “爹不是不喜欢,年龄大了才好了静。爹也知道咱这乡间没个热闹,好不容易唱一出蹦蹦戏。可爹不是怕你出事吗?要说没出事,还真得谢谢人家郑大有。” “咋个谢法?” 刘大户看出女儿在故意给自己出难题,嬉皮笑脸道:“你大哥不是代我道谢了吗?要我说,还该谢我呢?” “谢你啥?”“谢我调教出一个好长活,好长活又调教出一个好儿子呗……” “爹,你可真抠门抠到家了,不说东西,连句好话都要讨价还价?” 刘大户只是看着心爱的女儿嘿嘿笑。 傍晚,盘龙镇数得着的阔气的大宅院里,刘兴魁在家大摆山珍宴席招待客人。掌勺的是他的远亲表妹寡妇高桂芬,自丈夫死后,为养家糊口加还债,她就来刘家帮工,用家传的手艺,在后厨掌勺。蹦蹦戏艺人董作宾、陈招弟给客人当场伴唱蹦蹦戏。 胖镇长嘴吃得油汪汪说:“刘老弟,今个过得可真有点神仙味道了!” 刘兴魁得意道:“今个应该说是双美。一个是董陈两位蹦蹦戏名角让咱们过足了戏瘾,可说是精神大会餐。另一个是我这山珍宴掌勺乃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人家可是独家真传,这叫物质大会餐。” 众人举杯敬酒叫好。 刘兴魁接着说:“要说今个能平平安安,还真亏了郑大有,可惜这小子不识抬举,不来赴宴……”他皱了一下眉头。 胖镇长不以为然说:“少提那个穷小子,他也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赶上了。扫兴!”他拍了一下刘兴魁的手说:“今个可让老弟破费了?” 刘兴魁爽快道:“没事,谁让咱就喜欢蹦蹦戏这一口呢?对不对招弟?”他向陈招弟挤咕眼。 陈招弟笑盈盈走过来给大家斟酒说:“那是了,听了一场好蹦蹦戏,保你舒筋活血,益寿延年……”说着还给胖镇长在身后按摩,胖镇长趁机色迷迷的偷摸她的手。 有人惋惜说:“咱盘龙镇上咋就没个好蹦蹦戏班呢?” 刘兴魁道:“其实我表妹年轻时唱得就不错,只是家境不顺,又死了男人,少了兴致……听说郑找乐也会几口,只是没亲见他唱过?” 胖镇长挥手说:“一脑袋高粱花子,能好到那里去?”他笑眯眯地拉着陈招弟的手说:“要说长得漂亮让人快活吗?还真得咱招弟小妹不可!” 众人哈哈怪笑。 盘龙山远山山影暗淡,村庄里家家房顶上的烟囱炊烟缭绕,一天就要到头。郑找乐父子住在村东头三间草房里也有了热乎气,父子俩正忙活做晚饭。大有往灶坑里添柴火想起来什么说:“不管咋说,当了回傻狍子也好,活了二十多,总算在乡亲们面前亮了一把?!”火光把他的脸映得一片喜色。 找乐正色道:“人活着是为了找乐,可找乐的道多着呢?最当紧的是走正道,在正道上找乐……我今个就觉得特别乐呵,别看丢了一张狍子皮,就是把山货全丢了,咱也不在乎……”大有笑道:“就是咱喝糊涂粥也乐呵,何况咱还有大饼子呢?” 找乐收起笑容皱着眉头道:“可话又说回来,才卖了一点点山货,相看门户的来了可咋办呢?” 大有不以为然说:“反正我年龄也不算大,不行就算了,再说就咱这个家……” “那不行!你想打光棍,我还想抱孙子呢?人活着除了找乐,除了走正道,还要留根不是?没有你妈,能有你吗?没有你媳妇,能有我孙子吗?” 大有嗅着鼻子说:“什么糊了?” 找乐赶紧揭锅,“光顾了说话了,看把大饼子糊的?” 大有做着鬼脸说:“我看呢,我看未来的媳妇比这锅更厉害?” 找乐不解问,“你啥意思?” “还没咋的,就把咱爷俩烤糊了呗?” 找乐一脸苦笑。 这父子俩的日子就是这样,何时缺吃少穿,就是不缺精神依托逗乐子。 盘龙山脚下坐落着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这是盘龙镇供奉香火的地方。以前曾有过出家人驻守,现在已无人看管。除了刘大户、韩先勤的老爹韩大先生等善男信女经常光顾之外,可说是门庭冷落。大有和先勤把这当作了练唱蹦蹦戏的地方,一是图清净,二来不打扰别人。 大有和先勤拢起火盆烤火。他们不仅从小交往,而且情趣相投,志同道合,都特喜欢蹦蹦戏,一个演唱,一个拉弦伴奏,珠联壁合。 先勤拿出他新写的名叫《逛花灯》的本子让大有练唱。 大有象模象样的哼哼了几句。 先勤笑着说:“我咋觉得你唱上装更有味道呢?” 大有说:“反正我唱上装也不费啥劲。” “啥时候咱也能在全镇人面前露个脸,亮个相呢?”先勤向往道。 大有问:“你就不怕你爹反对?” 先勤不以为然道:“听喇喇蛊叫唤还不种粳子了呢?他那么道学,张口孔子,闭口孟子的,我干啥能让他看上眼去?” “也是的,你好歹也是一个教书先生,整天不务正业,搞啥子让有身份人看不起的下九流蹦蹦戏,难怪大先生要打你屁板了……”大有故意逗先勤。 “你以为我愿意当那个小孩王呢?你要真能挑头成立蹦蹦戏班,我干脆就不教书了……” “行了,你也别扔那个大个了,赶紧拉你的胡琴吧……”。 这时,村里的铁杆蹦蹦戏迷,外号小磕巴的笑嘻嘻的走进来说:“算……算……我一个……我给你……们烧火盆……”。 大有说:“哪有热闹也少不了你是不?” 先勤逗道:“小磕巴要是唱蹦蹦戏能咋样?” 小磕巴果真亮起嗓子连舞带跳唱了一句,“正……月……里来闹新春……”逗得大有和先勤哈哈大笑。 清晨,大有到井台先给自家水缸里挑满了水,然后又挑着一担水来到邻居高桂芬家。小淑云笑着迎出来,“大有哥,又给我家送水来了?” 高桂芬也迎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大有,前天你挑来的水还没用完呢,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大有笑嘻嘻往缸里倒水说:“桂芬婶,我要是不挑,我爹肯定也要挑,我不挑来我爹挑,还不是往一个缸里倒。” 淑云灵牙利齿说:“这么说大有哥给俺家挑水是为了孝敬找乐大爷了?” 高桂芬说:“小丫头,又瞎说上了?” 大有冲淑云做着鬼脸说:“那我说孝敬你成不成?” “看看你们兄妹俩,一见面就逗个没完?不管咋说也得谢谢你,谢谢你爹……” 高桂芬要留大有吃早饭,大有说家里正做着呢,说着告辞。 大有走后,淑云说:“娘,找乐大伯和大有哥对咱们可太好了! “那是当然……谁让咱们是邻居,又都是穷人啦……各家又都缺爹少娘的不齐整啦……”高桂芬感叹道。 “娘,我知道还有一个理由。”淑云灵机一动道。 “啥理由?” “咱们两家都喜欢蹦蹦戏,又都会唱蹦蹦戏……” “好你个小鬼精灵?”但高桂芬也不得不点头承认说:“你说的也是。这就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谁让咱都喜欢这一口呢?记住,咱能帮帮人家也要好好帮……” “娘,你不说,我也懂。” 找乐父子边吃饭边唠嗑。 大有说:“那天看了刘记请来的黄家窝铺的名角唱蹦蹦,虽说有点粗俗下作,但女上装的舞技和男丑的说口还真有得学……”他完全是一副行家口吻。 找乐说:“我那天忙着做生意,没来得及看。这董家班我倒也听说过,风格就是浪。虽说我不喜欢,但咱也不能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只要是能成名的演员或班子,总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或者叫绝活,这也正应了那句老话,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切不可当井底之蛙只看见一条线……”似乎是觉得儿子口气太大,他马上提醒。 “爹,以后你早起练功也叫上我?” “你年轻贪睡能起来?” “我要想做的事可就没有做不成的。”大有自信道。 天刚蒙蒙亮,找乐就起炕了。他想叫儿子起来。看他那熟睡的样子,又有点于心不忍。于是,他自己来到辽河边,对着冰封的河水喊嗓。这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已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大有醒了,一看爹已不见,赶紧穿衣爬起来,跑向辽河边。 “爹,你不是答应喊我一起来练嗓吗?”大有抱怨道。 “你睡得象头死猪,我忍心不让你打呼噜吗?” “爹,你还别说,我还真做了个咱爷俩唱蹦蹦大受欢迎的好梦呢?” “得,你别做梦娶媳妇就行。” 爷俩边说笑着边喊嗓。找乐一边示范,一边教练如何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由低到高喊下去,怎么再折回来。他说:“你知道我为啥要来河边练吗?一个是不打扰人,也就不烦人。再有就是这里空气新鲜,对肺有好处,不用吃糖,嗓子也甜……” 大有认真听教。 “喊嗓的目的是打开嗓子,练习声音,使发声清脆,圆润,好听。尤其对着水喊,还能说水音呢……我的嗓子先天没你好,我是练不出来了,就看你青出于蓝了!” 大有故意逗道:“眼下河水结冰,咱们就练冰音呗?” 找乐叮嘱说:“反正想成事,你就得下苦功。” 父子俩一直练到冬日太阳从冰封的河面升起,象一个黄黄的鸡蛋黄。 猫冬是东北农村人的老习惯。一般人家干脆睡上了热炕头懒得起来。而找乐父子与众不同,一大早就在自家小院里练舞功。 找乐边示范边说:“蹦蹦戏虽说以说唱为主,但演员要跳着唱,转着唱,这是最大的特点,所以人们才管它叫蹦蹦戏……想要跳好蹦蹦,必须练好手、眼、腿和腰,要不非得抽条……” 爷俩练得浑身出汗,高桂芬隔墙打招呼说:“好家伙,爷俩一块练上了?” 找乐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苦人找乐就是不怕苦,咱才有一身好筋骨。” 大有笑道:“让桂芬婶子见笑了?” “不是见笑,而是高兴的笑。找乐哥,我也不是个外行,不是我夸大有,我见过的唱蹦蹦戏的艺人也不算少,早年在奉天看了不下几十场演出,象他这么有天赋的好料子可不多,眼下又这么用功,将来必有大出息呀?!” 找乐苦笑说:“这小子比我天赋好我承认,可能比我活的强也算中。可一个唱蹦蹦戏的臭戏子能有多大出息?能混口饱饭,不让人家瞧白眼就算我给他烧高香,我老郑家祖坟冒青烟了……” 高桂芬也苦笑道:“谁让咱们都喜欢蹦蹦戏,又都会唱蹦蹦戏呢?大有还有我家淑云这么聪明机灵的孩子要 第二章 韩家住在村西头,一个小四合院,一家四口。韩大先生和儿子先勤都在镇初小学校教书,在盘龙镇可算得上是书香门第。韩大先生尤喜钻研易经,也经常为人算命,看风水。遇事则喜欢有备无患。眼下,最让他头疼的他五、六年前有备无患为儿子先勤讨来的名叫春花的童养媳,年过二十的先勤说啥也不肯圆房,这已成了他一块心病。 傍晚。家家户户的烟囱缭绕着淡淡的炊烟时,韩家的晚饭却因先勤在大有家帮着忙活而吃得少滋寡味。 韩大先生喝了两碗稀粥,让春花再盛一碗。 懂事的春花把自己跟前的干粮推过来说:“爹,您吃点干粮吧?” 老伴也说:“光喝稀的怎么能行呀?” 韩大先生苦笑说:“我可不是图省粮,我是真吃不下,气都把我气饱了……” 老伴道:“先勤这孩子从小就爱吹拉弹唱,这跟你好打卦算命还不是一个样?他跟大有对脾气,好的象一个人似的,也不是做坏事呀?大有在集上拦惊马救人谁不夸呀?!” “你只看表面……不说咱家是啥书香门第,他先勤也是个教书的,咋成天跟一个唱蹦蹦戏的混在一起,有啥出息?真是辱没门风呀!”韩大先生摇头叹息。 “听说他这几天正在帮着张罗大有相看门户的事呢,这也得算是正经事……” “你就别替他打掩护了,自己在家的媳妇不圆房,却跑人家去帮倒忙去了,真是的自家的祖坟没哭完,却哭上乱坟岗子了……我今晚非要问他啥时办自己的事……”韩大先生拉下脸来撂下筷子。 春花的脸被他说得有点红。 深夜。先勤蹑手蹑脚经过堂屋往自己屋里走,但还是被韩大先生的一声咳嗽叫住了。他一脸严肃道:“又上哪鬼混去了?” 先勤嬉皮笑脸道:“您说话也太难听了吧?……我好歹也是韩小先生,不过是闲着没事找点乐子。” “你还知道你是韩小先生?反正你是一点正业也不务?……我今天先不说你。我问你,大有是不是要娶媳妇?” 另两屋里,住在对面炕上的春花和先勤娘都在侧耳倾听。 先勤说:“娶亲还说不定,先要相看门户。” “你也不小了,打算何时和春花圆房?” “您这是说的哪呀?我不是说过,我可是从来把春花当妹子的,我咋能和她圆什么房呢?!” “你……你这个混蛋……”韩大先生气急败坏地举起了手中的旱烟袋,作出要打的姿势。 “打吧,打死我就更娶不成了……”儿子把头探过来,来上了倔劲。 韩大先生无可奈何地方下旱烟袋道:“你……你让我把春花咋办?” “我不是说当妹子吗?”先勤一溜烟走开。 先勤娘在屋里长长一声叹息。 春花在自己屋里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韩大先生在堂屋里生气地抽起了长管旱烟袋,烟袋的一闪一闪的烟火把他的拉长老脸照得阴森难看。 穷人得有穷人的活法,整景也得有整景的用处。相看门户的头一天晚上,高桂芬母女到郑家来帮助包两种馅的饺子。一种是肉馅的,招待客人用,一种是素馅的,自家人陪着客人吃,不兴吃错,也不能吃露了馅…… 别看小淑云年龄小,可手也最巧,她特意把没肉的饺子包出了画边,还直让大有哥欣赏。 “小小年纪,就这么心灵手巧,长大了肯定是个人精子!”找乐夸赞说。 “谁要能娶上这么个小媳妇,可是八辈子烧高香了?”大有跟着打趣。 “那你别相看门户,等着我长大呗?”小丫头词更硬。 高桂芬撇嘴说:“说你胖就喘是不是?你这么包饺子,不是一下就露了馅吗?” 淑云一下醒过劲来,红着脸说:“人家改还不行吗?” “真就没想到这一出?”大有笑道:“我咋越来越觉得这相亲象在演戏呢?” 高桂芬感叹道:“不是常说人生如戏吗?” 找乐叮嘱说:“你听你桂芬婶的,千万别把戏演砸了就好?” “我就喜欢大有哥演蹦蹦戏,大有哥演什么象什么!” 两家人象一家人似的在一起忙活,老郑家的光棍堂显得是那么有生气,那么亮堂。可惜,这活儿在灵巧的高桂芬母女手里根本就不算活,很快就干完了。小淑云恋恋不舍不想走,被她娘拉走了。剩下两个光棍一时还缓过神来。之后,这爷俩又犯起愁来,不知把包好的饺子往哪放好,真怕老鼠啦猫了把饺子叼了去。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把饺子装到咸菜缸里。找乐小心翼翼地往缸里装饺子赞叹说:“你桂芬婶这手艺可真没治了!这饺子包的,不说馅咋样,看着就让人流二两口水。” 大有深有同感说:“那是了。论长相,论人品,论手艺,十里八村也少这么整齐的人,就可惜命不好……爹,我娘活着跟桂芬婶比咋样?” “要说实话,那可没个比。你娘普普通通,人家不说百里挑一也是千里挑十万里挑百……” 大有开玩笑道:“老爹啥时能给我娶个象桂芬婶这样的后娘呢?……”当他看见找乐的脸一下子变了色,赶紧收住了舌头。而找乐手里的一个饺子掉在了地上,他心疼地去拣饺子,嘴上说:“一个丸的肉馅饺子谁不想吃?可你也得能吃得到呀?” 老郑家出奇的热闹。相看门户的人还未到,门外边就围上了不少爱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和老太太。她们对大有注目观瞧,不时又品头论足,弄得唱也唱得,跳也跳得的大有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相看门户的人终于被盼来了。 上回来过郑家,吃了个沟满壕平的小脚媒人,灵牙利齿,扭扭哒哒,一个劲夸自己保媒百八十个,个个手拿把掐。她还夸大有小伙漂亮,屋子收拾得干净,家具好,是个过日子人家……女方的爹始终扳着张长脸不多说啥,顶多点个头。倒是女方娘舅问大有是不是会唱蹦蹦戏?大有一紧张说唱不好……女方娘舅还要问啥,被媒人打岔夸起了那张从先勤家抬来的八仙桌如何古董如何有年头…… 酒菜上桌,媒人带头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那个娘舅吃的最急,被一个饺子卡在了嗓子眼,喝了两大碗饺子汤后又打起了连串饱嗝,弄得大有直想笑。 日落西山,好不容易把相看门户一行送走。虽说女方家人并未表态,但听媒人的口气还算顺利。于是郑家父子决定让乡亲们把完成表演任务的家具各回各家。先勤开玩笑道:“我家这张八仙桌随时听令……” 家具刚搬得差不离,小磕巴慌慌张张跑来通风报信,磕嗑巴巴说:“回……回……来了……” 大有问:“谁呀?你说明白点?” 外边已响起急匆匆地脚步声,找乐往外一看不好,只见小脚媒婆和女方家人杀了个回马枪。原来,女方娘舅对老郑家有张只是有钱或讲究人家才有的八仙桌就有点疑心,后又发现饺子两色两味。出了村口,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于是,也不管媒婆咋说,非要回来再看看不可。找乐心里明镜跺脚说:“这下可不只是饺子露了馅,还砸了锅……” 真相大白,原先的家具摆设已经没了踪影,女方娘舅见状愤愤不平道:“果真是唱蹦蹦的!可演魔术变戏法火候还差点?” 媒婆讪讪道:“谁有脂粉也想往脸上搽,可这……这脂粉也搽得太厚了?” 找乐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明明是猪八戒,偏要扮孙悟空, 结果还是逃不过真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看热闹的人们又聚拢了,还真就看了一出全须全尾的好热闹。 大有盯着地上的一条地缝,羞红了脸,恨不得一头钻进去。 相看门户的一行再次扬长而去,这门亲事肯定是没戏,砸了锅。大家议论纷纷。有说不该弄虚作假,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有骂女方家不是东西的。不一而足。 等人们渐渐散去,父子俩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找乐摇头叹气道:“你爹我对不起你……连为你讨房媳妇都象赶鸭子上架——瞎折腾啊!” 大有这时已恢复正常,他笑嘻嘻安慰父亲道:“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咱包饺子不放馅也就不露馅不就得了?” “你小子,就能哄你爹开心”!可他心说不开心又能如何? 大有和先勤在山神庙里拉唱。 先勤心事重重地拉了一段悲伤的调子,试着看大有的脸色。却见大有毫无戚容。大有反逗他说:“人家说兔死狐悲,我这个兔子还没死,你这个狐狸悲啥劲?” “你可真会装?真的一点打击都没有?” “娶媳妇的事,我眼下还真没工夫想,但老爹非要搞传宗接代,我也没办法……说实在的,那女的长的瞎瘸麻傻我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能上啥火?再说了,我就不信我这辈子就找不到意中人?!” “惨了!惨了!”先勤叫道:“你小子啥事也没有,我可遭了秧……我爹听说你要娶媳妇,拿着旱烟袋砸我脑袋,非逼我和我家那个春花圆房不可……” 大有笑道:“这不正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吗?再说了,春花既好看,又贤惠,哪点不好?我真纳闷了,你小子为啥死活看不上人家?” “你看上了,我让她嫁给你如何?” 大有看出先勤有点不对劲,说话不好听,笑道:“瞧你这小心眼样?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了?你打算咋办?” “我能咋办?我家老爷子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脑子里一根筋,你想让他改主意——没门。他说我和春花的八字是天作之合,说是还要来山神庙来为我俩再求一次签呢……” 大有转着眼珠说:“你要是真心不同意,我倒有个办法……” “真的?”先勤不大相信。 “你把耳朵伸过来……”二人嘀咕了一阵耳根子。先勤禁不住面露笑容,推了大有一把道:“真有你的!你小子要是多念点书呀更成精了!好,我就等好戏看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韩家眼下为儿子圆房就是最大的经。韩大先生、先勤娘和春花带着贡品来到山神庙。摆好贡品,上完香,三人虔诚跪拜。韩大先生一脸的神圣与虔诚,嘴里念念有词。忽然,山神显灵了,从他巨大的手里飘落下来一张黄符纸。韩大先生简直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让他相信,激动万分地从地上拾起来神纸,只见上面写着红字:“切勿乱点鸳鸯谱”。他一下子惊呆了。 不识字的先勤娘和春花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 等他们匆匆离去后,大有和先勤从山神后面闪出身来,不禁相视而笑,大嚼起贡品来,嘴里还说好香。正在得意时,他们听到有人走进庙来,赶紧溜走了。 韩大先生带着刘大户等人走进山神庙。韩大先生激动不已地向大家述说经过。 刘大户发现贡品被吃的痕迹,众人为之惊讶。刘大户忐忑不安地说:“咱们来早了!耽误仙人吃贡品了!仙人不会见怪吧?” 韩大先生说:“老东家不要担心,要怪也只能怪我……” 有人提出要看黄符纸。韩大先生吱吱唔唔。 刘大户为他解围说:“那是神仙的东西,不是肉眼凡胎都能看的?” 韩大先生连忙说:“是 ……的……刘老东家德高望重,也最敬重山神。为保我一方水土五毒不侵,人民安康,您看这年久失修的山神庙是不是应该修一修了?” 刘大户赞同说:“理应如此,兄弟愿尽绵薄之力……只是还要仰仗众位善男信女一齐施舍才是……” 众人纷纷道好。 躲在暗处的大有和先勤忍不住窃笑。 夜。韩家。韩大先生虔诚无比翻看天书似的在翻看那张黄符纸。先勤回家走进堂屋,韩大先生一机灵,赶紧把黄符纸藏进一本他经常带在身边奉若神明的易经书里。 先勤笑嘻嘻问:“爹还没睡呢?” “你有事?”韩大先生显得挺警觉。 “听说山神庙里的山神爷显灵了?” “你听谁说的?” “这样的大事,一传十,十传百的,谁能不知道呀?听说山神爷还下了黄符纸呢,就是不知上面写的是啥字?” 韩大先生一脸严肃道:“我看你这脱缰的野马,也该收收心了……该备课就得备课,不要整天蹦蹦唱唱的成何体统?等过了年一开学,我看你拿啥教学生?睡觉。”他从牙缝里挤出最后这两个字,捧起易经,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天刚蒙蒙亮,盘龙镇的村路上就出现了一个背粪筐拾粪老者的身影。这个人就是镇里有名的大财主刘大户,这是他一年四季每天雷打不动的必修课。 当刘大户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家名叫龙兴的客栈时,刘兴魁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父子俩都想躲对方,可已经躲不开了。刘兴魁尴尬地叫了一声爹。 刘大户咳嗽了一声说:“也好,正有一事想问你呢,你听说山神庙显灵的事了吧?” “听说了”。 “山神可是咱这一方水土的保护神,可山神庙已年久失修,早就该好好修缮一下了……你如今有公差在身,是不是帮助张罗张罗?” 刘兴魁摇头说:“我一向不信鬼神,也不相信什么显灵。” “别人你可不信,你连正人君子韩大先生也不信?” 刘兴魁道:“我这阵子正忙着大烧锅的生意呢,别的事我是实在插不上手……” 目送儿子远去的背影,刘大户无可奈何地挑起粪筐。这时,打扮得挺妖艳的陈招弟从客栈走出。尽管刘大户并不认识她,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苦笑着摇头走开。 进入腊月里,家家户户为准备过年开始了忙活。吃晚饭的时候,找乐和大有商量上山打猎,弄点年嚼裹的事。先勤进门,自报奋勇说他要为郑家写对联。 找乐说:“这会儿写,早了点吧?” 先勤把头摇成个波浪鼓故意装作挺神秘的样子说:“不早,不早,写对联能赶早就赶早,要不好词会被人家用完的。” 大有逗他说:“这正好说明你小子理屈词穷?” 先勤说:“找乐叔,你听着,我今年给你家写的对联保证好,不说 蝎子屎,盘龙镇上毒(独)一份也差不到哪去……” 大有在一边瞎逗,“你可别是茅坑里去划拉粪茬子,臭词(瓷)乱用? 找乐说:“你们还让我吃饭不?” 先勤正色道:“好了,闲言少叙,你们爷俩好好听着,我写的上联是”找乐为人找快乐自己也快乐,‘下联是“大有别说啥没有其实啥都有’。横批是”新春快乐‘。“ “好!好!不愧叫韩小先生,果真是满腹经纶呀?”找乐拍着先勤的肚子说。 先勤得意道:“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要成了春蝉?” 大有笑道:“那我可要吃茧蛹了。” 刘兴魁哼着蹦蹦调兴冲冲来到自家厨房来找高桂芬。对这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远房表妹,他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有事没事总要过来打打链链。 “桂芬妹子,我这调哼哼得有点味道没有?”他不无得意地问正在摘菜的高桂芬。 高桂芬含笑点头道:“兴魁哥这么机灵人,学啥不象啥?” “我跟你说,我看上次大集我用蹦蹦戏搞宣传,效果不错。这回我打算在正月十五连着闹花灯,在本乡搞一回蹦蹦戏竞赛……你说咋样?” “这我可不好说……我想会很热闹……” “只要你喜欢就好!真的,每当我一想到你年轻时唱蹦蹦戏的样子……” 高桂芬红着脸连忙岔开话说:“又提那陈芝麻烂谷子干嘛?你今晚喝不喝酒?” “当然喝了,就凭我能想出这个好主意也得多喝它两杯”。刘兴魁笑着往外走,一女用人迎上前来通报说:“老爷,太太又发烧了。” “她好几天没起炕了,咋又发上烧了呢?你忙你的去吧,我去看看……”刘兴魁脚步沉重地往他老婆房里走,嘴里自言自语叨咕,“摊上这么个病老婆,真他妈的遭罪!” 下雪了,盘龙镇成了雪世界。与天地的洁白相比,镇公所里乌烟瘴气,抽烟的,玩纸牌的,喝茶水的,干啥的都有。各村村长,也是保甲长们陆续报到来开会。胖镇长先和刘兴魁小声嘀咕了一阵,然后,清了清嗓子说:“今个把大家找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正月十五闹花灯的事。兴魁兄本是文人,又是内行,让他跟你们说说。” 刘兴魁说:“去年咱盘龙镇的年景还不错,沉闷了好几年的盘龙镇也该热闹热闹了。镇长的意思是今年的正月十五不仅要闹花灯,各村还有出蹦蹦戏到镇里打擂,谁唱得好,我刘大烧锅奖他一缸酒……” 胖镇长笑着说:“听到没,这回兴魁兄可是又出血了?” “这哪是出血,这叫出酒?”有人笑着起哄。 “反正就是图个兴头,图个热闹吗?” 众人纷纷叫好。 得到消息的先勤一进大有家门就嚷嚷起来,“找乐叔、大有,这回你们也俩可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找乐说:“你是说正月十五唱蹦蹦戏的事吧?” 先勤一楞说:“你们听说了?” 大有说:“等你上菜,黄花菜早凉了。” 找乐愁眉苦脸说:“村里找我了,说我是能人,非叫我出一台蹦蹦戏不可。可我上哪去淘换上装呢?桂芬妹子倒能成一副架,可淑云爹死还不到一年,她可是当着大家的面发誓说一年之内不唱蹦蹦戏的。” 先勤想都没想说:“你们爷俩上呗,大有的上装戏一点都不差?” 大有白了他一眼说:“又瞎说上了不是,哪有父子俩一起上的?” “这事等等再说吧,不管咋样也得先和你们桂芬婶子打个招呼?”找乐沉吟道。 大有点头。 “听说这回搞蹦蹦戏打擂是刘大烧锅一手操办的?”找乐提起新话头。 先勤说:“他只是个镇文书,他能说了算?” “这你就不知道了,胖镇长是个大草包,也是个大酒包,刘兴魁既有脑子又有酒,还不把他玩个滴溜溜团团转?” 找乐说:“只是不知这姓刘的图个啥?” 大有说:“他好这一口是没说的,其他就不好说了……我想也未必就有所图?” 找乐说:“反正你是啥事都往好里想……” 先勤说:“这叫乐观。” 找乐说:“我啥是也不敢往好处想那叫啥?” 先勤笑道:“我说您该改个名叫不找乐”。 抽空找乐去找高桂芬。他开门见山说:“大妹子,听说没,镇上正月十五要搞蹦蹦戏比赛呢?” “听说是听说了,这回你们父子可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啦?” “我可是想和你搭一盘架的?”他话中有话。 高桂芬苦笑道:“我是有孝在身的人,不便抛头露面……” “大有唱上装倒能凑合,就是爷俩唱一副架有点那个?”他解释道 “这有啥呢?我看好大有,你的丑角功夫也十分了得,你们父子搭配,我看准没问题。” 找乐半真半假说:“大妹子,我可是实心实意想和你唱一出蹦蹦戏呀?日里想,夜里想,就差没悬半空想……” 高桂芬道:“看你说的……我知道的……我答应你,早晚咱们会唱上的……”她的表情明显带着幽怨与无奈。 回来找乐跟大有和先勤说:“赶鸭子上架,咱父子俩也得一起上了?” 没等大有说啥,先勤笑嘻嘻道:“我看大有这只鸭子不用赶自己就能上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是一只会飞的野鸭子。”他还做着鸭子张膀飞的动作。 找乐笑道:“好你个先勤呀!我看你以后不用拉胡琴了,改学唱丑角得了?” 先勤又正色道:“我说这叫天可怜见,助大有一炮而红!” 大有心里跃跃欲试,嘴上却说:“又吹上大牛了是不是?我真想给你来个五指煽红?” 找乐和大有、先勤商量决定排练一出丑旦戏《高老庄娶亲》。找乐说:“我的嗓子一般,但身手还行,说口,逗笑还不差,演猪八戒也算拿手。最主要的是这出戏能逗人笑,能吸引人。” 大有说:“我是头一回正式演上装,《高老庄娶亲》上装的戏份不算太重,不至于顶不住。” 先勤赞同道:“我也觉得这出戏最能体现咱蹦蹦戏的特点,也符合正月十五的喜庆劲。大有的戏虽说少了点,但男的演上装本身就相当打人……但咱们还得有出备用戏,万一观众不让下台呢?” 大有说:“用不着吧?” 找乐说:“先勤说的对,啥事还是多留一手好”。他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只唱蹦蹦戏用的道具小手向大有他们抓挠。 打这之后,找乐和大有、先勤没事就开始排练。老郑家光棍堂里老有人来看热闹。小淑云就是其中最热心的小观众,不光看热闹,还帮着清场,跟着学唱,不到最后散场不走。 这天淑云从郑家回来,见她娘高桂芬换了一身漂亮的戏装正在冲镜子出神。 “娘,你可太好看了!”她惊赞道 “干啥呀你,吓了我一跳?” “娘,你真的太好看了……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好看过?……”淑云仍在惊叹。 “傻丫头,我还没化妆呢?何况我也老了……我年轻那阵……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吗?”高桂芬往下脱衣服。 “你怎么想起穿它来了?” “大有不是要唱上装吗,我这东西压箱底也没用,不如借给他穿……” “娘,太好了,大有哥穿上一定更好看……我这就告诉他去……”小姑娘转身又跑了。 过完小年,一大清早,郑家父子俩就上山了。 在山神庙前,碰上了刘大户和他的掌上明珠刘玉珍。刘大户笑着打量着大有说:“找乐,你可养了个好儿子!小伙长得也不赖。”而刘玉珍则星眸闪烁盯盯看着大有。 大有被这父女俩的目光和夸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老东家过奖了!其实他不过是小苗出土,还是个小秧…小毛驴伸蹄,还不知道路有多长。”找乐笑呵呵说着顺口溜。 “你这个找乐,可真能逗?” 最让找乐感到意外的是刘玉珍主动和他说话:“找乐叔又要上山哪?”找乐受宠若惊连连点头说:“是的,不是说靠山吃山吗?吃不着山怨不得山,更不能怨天。” 两家人分手。找乐父子走远了,玉珍仍然在恋恋不舍地遥望。 上山时,找乐还余波未断对大有说:“东家姑娘还是头一回跟我说话,叫我叔呢……真惊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大有打趣说:“所以,我真担心您这会上山会迷路的。” “啥意思?我一个老山里转会迷路?” “我是怕您高兴过头,连北都不知道了?” 找乐这才听出儿子的弦外之音。他说:“又耍贫嘴?不过,你得承认玉珍姑娘长得可真好看!不知谁有福气能娶上她呦?” 大有说:“反正小门小户平常人家是别想,那可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在山上,父子俩打猎,采摘山货。傍晚下山时,收获还算颇丰,打了两只山鸡,一只兔子,还有一串鹌鹑。找乐笑道:“这下过年总算有点荤腥了。” 大年三十晚上,高桂芬和淑云端着一盘煮熟的饺子来到郑家,刚要敲门,听到里面传出父 第三章 刘兴魁在家大摆宴席,为他特意请来盘龙镇观赏十五花灯和蹦蹦戏的县上有名的大商家马金鸣接风洗尘。掌橱的仍然是高桂芬,菜也仍然是她最拿手的山珍宴。 二人细斟慢饮。刘兴魁问:“味道如何?” “好!”马金鸣竖起大拇指道:“难得的美味佳肴!” 刘兴魁吩咐用人说:“把桂芬妹子给我请上来看赏。” 高桂芬笑吟吟上来领赏。 高桂芬下去后,马金鸣感叹说:“有这么高手艺的女厨子,我还是头一回看到!?” “要不然我咋会让你见识了?”刘兴魁不无得意道:“此人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其父曾在奉天开过山珍饭馆。因家无男丁,把手艺传给了她。她命不好,先是父死家道败落,嫁的男人也是个光会唱蹦蹦戏的败家子,男人去年死了,看病发丧欠了一屁股债,这才不得已到我这来打工还债。” 马金鸣怪笑道:“怪不得呢!正是徐娘半老,风韵尤存吗?” “你不知道,她不仅有作菜手艺,蹦蹦戏也唱得没个说……还是我年轻时候,听了她唱一回蹦蹦戏,至今仍然难忘……” “这么说她十有八九是老兄年轻时的梦中情人喽?” 刘兴魁含笑不语。 “也是的,嫂子有病足不出户,也够难为老兄喽!”马金鸣感叹道。 “正是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呦!来,喝酒。”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刘兴魁说:“离十五还有两天,马老弟贵客远来,我当然要尽地主之谊,领你到山上转转,打打猎。” 马金鸣打断他的话说:“有工夫,我倒想先拜访一下伯父。” “说实话,我们父子并不很亲……” 马金鸣道:“没关系。我主要想见一见这个远近闻名节俭成癖的大财主。听说他终年清早拾粪,一天不拉……还有在外要内急,都要尽可能跑回家方便?” 刘兴魁苦笑道:“没办法。他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马金鸣又说:“我还听说你有一小妹国色天香,你老爹对她可是大方的很哪?” “那倒是。小妹从小没娘,老爹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为怕她受气,连个填房都不娶。” “这我更得见了,何况还有美人令妹呢。”马金鸣话里有话。 郑家光棍堂里正在热热闹闹彩排蹦蹦戏。高桂芬把她最心爱的一套戏装给大有穿上,并亲手给大有化妆。妆还没画完,在一旁看热闹的淑云和小磕巴已连声叫好。 先勤得意道:“要我说盘龙镇蹦蹦赛这头一名非咱莫属,手拿把掐……”他还用手做了一个掐人的动作。 大有回敬了他一句,“你别得意忘形,要是拿不到第一名,大家伙就掐你的大脖。” 小磕巴说:“你……你当……你是……谁呢?” 淑云笑弯了腰,差点笑出了眼泪。 先勤挺胸凸肚说:“我不是如来佛,也不是山神爷……”他忽然发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闭上了嘴。 找乐不明就里说:“先勤这张嘴呀,还会急刹车?” 先勤掩饰道:“我……我……咬了舌头了。” 小磕巴抗议说:“不……许……你学我……”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正练上装的大有把一只手中抖动的红手绢顺势扣到先勤头上。 淑云喊:“先勤哥要当新娘子了……” 排练中,高桂芬给大有当指导。指点他如何对眼神,如何让扇子和手绢辅助剧情需要等等。找乐感叹说:“真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啊!” 小磕巴指着窗户发现了什么,正要喊,被先勤制止了。原来外面有人把窗纸舔了一个小洞往里看。先勤含了一大口水,用一个烟袋杆悄悄对着小孔吹了出去说:“叫你扒眼!”只听外面一声怪叫,“俺的眼睛啊!” 大家赶紧跑了出去,只见四赖子摔了个仰八叉。他捂着一只眼说:“俺的眼睛啊……” 先勤说:“你瞎叫唤个啥,不过是挨了一口水,帮你洗洗。” “这么说,眼睛没事?”四赖子爬起来。 找乐笑说:“我说四赖子,你眼睛着水,怎么屁股拉拉尿呢?” 有人说:“吓出来的……” 大家忍不住都笑。 淑云鄙夷说:“还淌坏水呢” 找乐又说:“我说四赖子,这里正热闹,你要看就进来看吗?何必弄得诡诡祟祟的呢?” “我还有事……”四赖子干嘎巴嘴,在一片哄笑声中赶紧溜走。 正月十五临近傍晚时,盘龙镇的主要街面就热闹起来了。刘记贸易货栈门前搭起了一座戏台,四周挂上了彩灯。各村的蹦蹦戏演员们三三两两在戏台旁边聚拢,唠嗑的唠嗑,练唱的练唱,显得十分热闹,也最引人关注。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观众们则尽可能地抢好位置,因为天冷,又不能坐下,只能站着跺脚。靠近戏台的第一排摆放着桌椅,桌子上还细心周到地放了供取暖的炭火盆。胖镇长、马金鸣等贵客和镇里的头面人物在此就座。高桂芬陪着刘玉珍也坐在了前排。马金鸣主动与刘玉珍攀谈,不时逗得她开怀大笑。 演出开始前,胖镇长委托刘兴魁致辞。他也索性当仁不让说:“……盘龙镇的老百姓喜欢蹦蹦戏,下面这些黑压压的观众就是证明。听说还有外村镇的人前来捧场,在此表示欢迎……当然,对蹦蹦戏,本人也喜欢。赶上正月十五闹花灯,再品味一下蹦蹦戏,也算是为今年风调雨顺开个好头……”接着,他介绍了比赛规则和董作宾、陈招弟等评委。 演唱兼比赛在掌声和欢叫声中开始了。 找乐父子出场被排在中段,正赶上天色已暗,所有花灯点燃之时。父子俩一亮相就令众人眼睛一亮。 丑:正月十五闹花灯 旦:小女子我好心情 丑:花灯是那么耀眼明,牵出你心中一根绳 旦:干啥用啊? 丑:系上个绣球抛给那个嫩生生、白净净能文能武有情有意知冷知热的小后生 旦:是你猪八戒变的可不行 丑:你可别小瞧了盘龙镇,盘龙镇上有高明 …… 随着二人对唱舞蹈,掌声和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暗中始终关注刘玉珍一举一动的马金鸣发现她兴奋得脸色潮红,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上盯住唱女装的郑大有不放。他不禁和刘兴魁相视苦笑。 先勤伴奏拉二胡拉得如醉如痴。小磕巴等铁杆戏迷已拍红了巴掌,喊哑了嗓子。观众说啥的都有。有说“这小伙扮相也太俊了!这明明是个俊姑娘吗!?”有人赞叹“真象一枝花呀!”有人叫好“好个一枝花!”也有人说大有“人品还好呢,年前就在这拦过惊马呢!”……赞扬找乐的也有不少,有说找乐把一个猪八戒眼活了的,有说找乐的丑角功夫实在少见的…… 幸亏找乐他们准备了两出戏,要不观众根本就不答应。 董作宾和陈招弟对大有的表演赞赏有加。董作宾说:“这个男上装是要嗓子有嗓子,要身段有身段,要扮相有扮相,我还真是大姑娘上骄——头一回看到……。” 陈招弟赞叹道:“这小伙长得也太靓了!” 大有父子得了盘龙镇正月十五蹦蹦戏比赛头一名,老郑家摆宴庆贺。由高桂芬亲自掌勺做了一桌简单抽条的山珍宴。大家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比过年还热闹。先勤给大家劝酒说:“不喝白不喝,反正这酒也是刘兴魁奖赏的……” 找乐显然有点喝多了,他大着舌头不停地向大家敬酒说:“喝……好好喝……活了快五十了,没想到我老郑家还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真象是搭梯子登天,才知道上天虽好,下梯子可挺难……”他流下了眼泪。他用衣襟擦着眼泪说:“我不是说我郑家父子得了个第一名就咋的了?我高兴的是我儿子大有的人品和才艺让乡亲们认可,我是光脚专看不穿鞋的……我是真知足了……” 听到此处,大有禁不住叫了一声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着泪说:“爹,儿子谢谢你二十多年又当爹又当娘的养育之恩……”说着,他往地上磕头。 高桂芬等被感动得唏嘘起来。 找乐扶起大有说:“都怪我……今个本是个喜庆日子,大家都该高高兴兴才是……我是喝多了,你替我敬乡亲们几杯……你要好好敬你桂芬婶几杯,这些年来,咱父子俩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多亏了人家……” 大有举杯来到高桂芬面前动情说:“婶子,真的,这些年咱们虽是两家,但我一直觉得您就象我的亲妈,淑云就象我的亲妹子……” 小淑云抱住大有的腿感动地哭起来。 两辆豪华马车往盘龙镇外走。刘兴魁为马金鸣送行。 马金鸣说:“真是不虚此行呀!乡间还真有蹦蹦戏人才,难怪这里叫盘龙镇,山叫卧虎岭,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呀!” 刘兴魁不以为然道:“乡野村民,雕虫小技,不过是找个乐呵而已……老百姓有乐呵,社会就多些太平,咱们经商治家之人就好伸展了,也不用处处提防,心惊肉跳过日子不是?” 马金鸣点头赞同道:“高论!说的有理!……”沉吟了片刻他说:“我一直有一事想问,只是不好启齿……” 刘兴魁道:“你我兄弟,通过这次交往,感情更上一层楼。不必客气,有话尽管说就是了。” “你知道吧,在下夫人去年仙逝,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填房,不知令妹有无婚约?” “这么说你对家妹有兴趣啊!家父和我也一直为她高不成低不就的婚事发愁呢?”……刘兴魁喜形于色道。 马金鸣苦笑摇头说:“可惜……既是我有心摘花,却也敌不过无心插柳。” “此话什么意思?” “我看令妹似乎已心有所属……” 马车遇坡颠簸了一下,把二人颠了起来。“你是说那个被众人捧成一枝花的蹦蹦戏子郑大有?” 马金鸣自信点头说:“但愿我的眼睛看错了……” “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说那小子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我家的鲜花无论如何也不能往牛屎上插呀?你果真对家妹有心,就等着静候佳音吧。”刘兴魁拍胸脯,打保票。 马金鸣举手做揖说:“拜托。” 春天来了。下小雨了,细雨纷纷扬扬,盘龙镇一片风雨茫茫。高桂芬在刘家做了一天活,打着雨伞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曾想四赖子浑身水淋淋的忽然从旁边窜出来,吓了她一跳。“干什么你呀?” “上哪去呀,桂芬大妹子?”四赖子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嬉皮笑脸问。 “你这不是废话吗?回家。” “家里多冷清呀!高老弟没了也快一年了吧?凭大妹子的长相和手艺,也该找个可心人了吧?” 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三句话不离老本行!高桂芬脸都气白了说:“你……你想干什么?” “生啥气呀,大妹子,我这可是为你好呀?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四赖子哼哼着”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没人补;光棍苦,光棍苦,炕头凉了没人捂……‘“的蹦蹦戏腔调,摇头晃脑消失在雨雾中了。 高桂芬苦笑着往家走,心里只能感叹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狗还真就改不了吃屎,没过几天, 四赖子挑着一担水乐颠颠来到高桂芬家。 大有看见对找乐说:“这阵子,这个四赖子盯住桂芬婶家了,这不又来献殷勤了……” 找乐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呀!不过这四赖子也不洒泡尿照镜子瞧瞧自己,这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隔壁那院里,四赖子正被高桂芬和淑云象轰鸡似的往外撵。说她们家水缸满满的,不缺水。四赖子磕磕绊绊往外走,到了门口,不小心被水桶绊倒,一桶水从头浇到脚,象只落汤鸡。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找乐说:“四赖子,多少日子没洗澡了?洗得舒服吗?” 四赖子嘴里小声嘀咕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脚底抹油灰溜溜溜走了。 天气一天一天在转暖,爱干净的高桂芬母女在家里用大盆洗澡。 四赖子诡诡祟祟在外边把窗户纸用嘴舔了个洞往里看,被找乐发现。他悄悄跑过去,把他从窗户上揪下来,厉声喝道:“你小子干什么你?” 四赖子一机灵挣脱跑了。 高桂芬赶紧穿上衣裳出来,只见找乐一个人在,红着脸迟疑地看着他。找乐也有点不好意思说:“让你受惊了?四赖子在偷看,被我撵跑了……可惜这家伙尾巴太短,没让我揪着……” “是吗?”高桂芬显得有点不大相信,砰的一声关上了自家的门。 找乐明知被误会了,可又无法解释,只好闷闷不乐回家。 此后,找乐和高桂芬再见面都有点尴尬。找乐很想解释解释,可就是觉得无从开口。 发现情况不对的大有问找乐,“爹,桂芬婶子怎么见面不爱说话了呢?” 找乐叹了口气说:“别提了,你爹我成了个拔蕨子的傻瓜了……”他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 大有愤愤不平说:“这个四赖子,不能便宜了他?” 大白天,四赖子悄悄来到高桂芬家,见家里没人,又来到郑家。见其家也没人,一只老母鸡刚下完蛋,从柴火垛上下来。他窃笑着过去一摸,摸出了一个大鸡蛋,见没人发现,赶紧溜走。 大有到他家鸡常下蛋的地方去找鸡蛋,没找着。他进屋对找乐说:“真见了鬼了,好几天都没见鸡蛋了?” 找乐随他来到柴火垛连摸带看说:“这刚开春下蛋,不应该歇伏呀?” 老母鸡似乎是抱屈似的冲他们咯咯直叫唤。 找乐拧着眉头说:“这鸡蛋自己也没长腿,不会跑没影……是不是被人偷了呢?”父子俩都觉得有这个可能。 四赖子又悄悄来到郑家院里。找乐见他进来赶紧躲了起来。四赖子见没人,到柴火垛里摸出了鸡蛋,转身就走。找乐挺起身想喊住他,想想又忍了回去。 改天,四赖子又来郑家如法炮制。没曾想他从柴火跺里摸出的不是鸡蛋,竟是个驴粪蛋,气得他狠狠摔在了地上,引来找乐父子和先勤等的一片欢笑。 大有和先勤来到高桂芬家做解释。大有笑嘻嘻地说:“桂芬婶子,你是不是有点误会了?” 高桂芬吱吱唔唔说:“没……没什么的……” 小淑云想说什么,被其母用眼神制止。 先勤笑着说:“你们肯定是误会了,不过不要紧,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 大有说:“你们就等着看出好戏吧,不过得配合配合……”他悄悄和高桂芬耳语。 高桂芬将信将疑。 先勤和小磕巴请四赖子在小酒馆喝酒。四赖子显然喝多了。大家分手后,四赖子在回家路上遇到了打扮成高桂芬的大有,他被假高桂芬牵魂似的牵到了高桂芬家。高桂芬等在外面听声。 大有装做高桂芬的声音问,“我说四赖子,你真喜欢我吗?” 淑云在外面说:“娘,大有哥装你装得可太象了?!” 高桂芬示意她不要说话。 屋里的四赖子色迷迷地说:“你不知道我想你都想得睡不着觉……” “那你可得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偷看过人家洗澡?” “我那是喜欢你吗?……” “你还干过什么缺德事呢?” “我就是偷了老郑家几个鸡蛋,我也是给你留着吃的……你跟我好可是找对了人了,郑找乐一个臭蹦蹦戏子有啥好的……”四赖子得意忘形动手动脚。大有一把掀下了假发套,大声说:“好你个四赖子,你看看我是谁?”吓得四赖子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外面的众人哈哈大笑。 众人散去。高桂芬似乎自言自语说:“险些误会了好人……” 淑云恨恨说:“这个四赖子简直太可恨了!” 高桂芬想了想笑道:“这家伙也说不上怎么坏,有点象赖蛤蟆跳脚背,不咬人虼应人。” 淑云想想也笑了,“真是的,他长得也象个赖蛤蟆。” 郑高两家好邻居又恢复了往日的交情。大有用野鸡毛做毽子。他问先勤,“这毽子比用鸡毛做的好看吧?” 先勤说:“那当然了,这可是飞龙毛。可你多大人了,还玩这个?” “我这是给淑云做的,这小丫头灵巧着呢!” “可惜小了点,要不你俩还真象戏文里说的那样,是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先勤笑嘻嘻说。 “看看,说说就下道,又吐象牙了吧?” “你才是狗嘴呢?” 大有得意说:“狗嘴可吐不出象牙来?” 大有到高桂芬家送毽子。听到高桂芬和淑云在哼唱蹦蹦戏,他拍手喝彩道:“好唱!好唱!” 淑云迎出门说:“大有哥来了?” “你看我给你送啥来了?”大有踢起毽子来。 淑云欣喜说:“给我做的飞龙毛毽子?太好看了!” 高桂芬也出门说:“我就知道是你?要不,我家淑云也不会这么快活。” “师傅,难得听一回你唱蹦蹦戏,可惜就是声音小了点?” “你想让我变成大喇叭呀?再说要不是叫你父子俩勾的,我的嗓子能痒痒吗?” 淑云边踢毽子边说:“我娘都馋出蹦蹦虫了!” 大有笑嘻嘻道:“我可等着桂芬婶子何时能和我爹搭副架,正了八经唱上一回蹦蹦呢?” 高桂芬若有所思说:“但愿能有这样的机会吧……” 刘玉珍到刘兴魁家串门。刘兴魁惊讶道:“小妹可是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大哥知道小妹一向腿脚懒惰,再说,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走东家串西家的……嫂子身子咋样?” “还不是老样子,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不愿见人”。 “我用不用去看看她?”刘玉珍眼波流动,似乎在找什么。 “不用。这么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有事尽管说,只要大哥我能办的,保证没问题。” “我没事……就是想桂芬姐了。” 刘兴魁笑了,“真不巧,前些日子帮我招待贵客有功,加上开春忙活春耕,我给了她几天假。” 刘玉珍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又不好意思起身就走,只好和刘兴魁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 刘兴魁打量着刘玉珍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妹今年已十九岁了吧?” 刘玉珍点头。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妹的婚事用不用哥哥帮忙?”刘兴魁试探问。 刘玉珍脸色发红,吱吱唔唔。 “是不是有了意中人了?” 刘玉珍连忙否定说没有。 “那好!”刘兴魁道:“你看我的朋友,也是我经商的大主顾、大靠山马老板马金鸣如何?” “刘玉珍不无疑虑地看着哥哥说:”他……他好象比我大许多……难道他没娶亲?“ “大是大了些,也不过三十五六岁……这正是男人的好时候……他当然娶过亲,不过原配去年去世……你要知道此人不仅相貌出众,风流潇洒,而且有万贯家财,县上的一条商业大街,少半条都是他家产业……” 刘玉珍满脸流汗,垂下头说:“大哥……我现在还不想谈婚论嫁,以后再说吧”。 春耕眼瞅着就要开始了,找乐今年还去不去刘大户家扛活可还在犹豫。依大有的意思是不去,父子俩既然已经搭配唱蹦蹦戏,且已有了些名气,加上自家还有几亩山地,还可弄点山货之类,足可过活,用不着再给别人打工。找乐被儿子说得心活,一时又拿不定主意,有点闹心,索性在家制作唱戏用的扇子解闷。他精工细作,十分用心。 大有问,“前些日子不是做好了几把了吗?怎么又做上了?” 找乐笑说:“多做几把也没坏处”。 大有眨巴眨巴眼睛说:“这回做的可精致多了,是不是给哪个心上人做的?” “可惜你爹我不是孙悟空,专不到人家心里呀!……” “那你还做它干吗?这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大有故意说。 “我还瞎子外甥点灯笼照舅(旧)你又能咋的?” 大有笑着走开。 吃罢晚饭,大有在自家小院里练功。这是他每日的必修课,为唱蹦蹦戏,也为上山打猎健身。 这时,刘玉珍经人指点向这边走过来。两人不期而遇打了个照面,先是一楞,又都有点不好意思。她略显激动问:“你家也在这住?” 大有含笑点头说:“是的。刘小姐不是走错了道,或许是迷了路吧?怎么走这来了?” “我是来看桂芬姐的……” “哦,桂芬婶子是我家邻居。”大有指着旁边那两间房说:“她家就住这。” “你在练功吗?”刘玉珍显然不想马上走开,在没话找话。 “就算是吧。”大有又踢起腿来。 “你的蹦蹦戏唱得可真好!” “你太客气了!可我还没成气球,自己能给自己吹上天,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 刘玉珍不大情愿道:“那我走了……” 大有冲其笑着点点头,喊了一嗓子,“桂芬婶,你家来客了!” 喊声过后,高桂芬从自家走出来,一见是刘玉珍又惊又喜,“你咋来了!?太让人意外了?赶紧进屋吧。”她拉着刘玉珍进了其家。 高桂芬把刘玉珍让到炕上,给她去烧开水沏茶,好一通忙活。刘玉珍拉着淑云的手,打量着简陋的房子说:“白天我去我大哥家找你了,可惜你不在……。” “找我有事?” “想你了还不行吗?” 高桂芬对这句话并不相信,但也没应答。 刘玉珍颇为兴奋道:“我听你说过你家和郑家是邻居,可没想到你们两家住的这么近?” 水烧好了,高桂芬把水盛碗里端上来说:“你别笑话,家里连个茶杯都没有,不过我保证这碗和水是干净的……” 刘玉珍接过碗说:“我不嫌,我要嫌就不来了……”她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一直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她的淑云,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高桂芬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对淑云说:“去你大有哥家玩一会去吧,我和你玉珍姨有事要说……” 淑云和刘玉珍说再见,跑了出去。 大有和先勤来到山神庙。进了庙门,先勤不由分说拉大有跪在山神象前。大有还没明白是咋回事,“你小子喝多了呀?你这是干嘛呀?” 先勤振振有辞道:“干什么?没山神爷保佑,你小子能在盘龙镇一炮而红?!” 大有只好跟着先勤规规矩矩给山神象磕了三个头,嘴里则嘟嘟囔囔道:“给山神磕头的是你,跟山神玩恶作剧的也是你……” 二人刚要拉弦练唱,小磕巴鬼头蛤蟆眼的跑进来说:“听说……没,老张家……要娶亲……想请你们……去唱蹦……蹦……说是……要给二斗……好高粱……” 大有笑问:“真的,假的?” 小磕巴说:“假……的……” 先勤打断他说:“假的你还说个屁?” 小磕巴说:“我是说……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大有和先勤都笑了。大有说:“瞧你这个长腔拉的?” 先勤逗他说:“都赶上我拉屎了……” 小磕巴追打先勤。 大有 第四章 找乐思谋再三,决定今年不给刘大户扛活了,一是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干重体力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二来既然有人请他们爷俩一盘架唱蹦蹦戏,如能对付糊口,不妨试试,不行再说?最让他可心的是能有个自由身子,何乐而不为呢?他去刘家辞工,刘大户客气不说,虽觉不舍,也没说什么。找乐说以后他混不上吃的,有可能还会回来扛活的。刘大户满口应承没问题。心思已定,找乐别无所顾,在蹦蹦戏上更上心了,抓紧给大有说戏。 找乐说:“咱这蹦蹦戏虽比不上京剧那样的大戏,但也有文戏、武戏、喜剧、悲剧和闹剧之说。演什么戏,一是要看情况,喜庆日子最好不要演悲剧,给有文化的人演戏最好不要演闹剧。至于适合演什么戏得看演员的自身条件和造化。最好是在通的路数上还有精……” 大有听得聚精会神。忽然想起要拿小本记。找乐连连摆手说:“这可使不得,你不记,我还能说,你要记,我肯定说不出来……” “为啥?” “我这些也是师傅口传心授的,有的是自己偷艺学的,摆不上台面。你要是一动笔,我肯定会心慌意乱,到处打转,你想让我成冰嘎呀?” 改天,高桂芬让淑云去郑家看大有不在,特意过来和找乐说事。见她一脸神神密密欲言又止的样子,找乐问:“你是有事呀?” 高桂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呀……这事我得先向你透个风……刘大户的闺女刘玉珍你知道吧?” “咋了,全镇人谁不知道呀?” 高桂芬说:“我估摸她……她是看上大有了……” “什么?你说啥,我的耳朵没出差吧?”找乐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高桂芬点了点头。 “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雀蒙眼吧?” 高桂芬沉吟道:“那倒也说不准,只是眼下可有点疯,有点狂……” “她爹他哥肯定不知道吧?” “我估摸是……她让我先探探你们的口风,我看暂时还是不让大有知道的好”…… 找乐点头说:“活了多半辈子,我还没看见过太阳从西边出来是个啥光景呢?!” 这时,大有哼着蹦蹦戏调回家来了,正要进屋,听到里面有爹和高桂芬说话的声音,他不愿打搅,笑着悄悄走开。 夜。郑找乐躺在炕上却睡不着觉。一会点燃了旱烟袋,一会下地找水喝。大有起夜回来问:“爹,你咋还不睡呢?” “睡不着呗……我问你,你的婚事可该咋办呀?” 大有说:“不是黄了吗?” “黄了一宗,还能宗宗黄啊?” “又有人提亲了?” “那倒还没有……我是想趁你这会有了点名声趁热打铁为好……” “那咱从今往后不唱蹦蹦戏,改开铁匠铺了?” “我可跟你说正经的呢?” “爹有目标吗?” “就……就没有哪个大姑娘给你点动静啥的?”找乐沉不住气问,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后悔了。 大有笑了,“我说刘大户的宝贝女儿刘玉珍似乎对我有意思呢,你不会说我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吧?……要我说,你就不用为我的事吃咸盐淡操闲心了……我早就想好了,我看不中的人,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去会什么月下老……你有功夫还是合计合计自己的后半辈子鸳鸯配吧?” “我一个土埋半截子的人鸳鸯想找一个同样土埋半截子的鸳鸯?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其实那只鸳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全文完) 第五章 第五章 刘兴魁在家给马金鸣写信。为郑重起见,他使用了毛笔。 他家一只他喜爱的小花猫跳到桌上,写了一多半的信被小花猫用蘸了墨汁的爪子弄脏。他又气又笑的想打又舍不得打说:“你这小家伙,也想帮我写信呀?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帮倒忙?”……他把小花猫抱出门去,关上了门。自言自语道:“还别说,这些日子不知为啥竟遇上怪事了,我咋会喝多了酒睡到山神庙呢?真他妈的见鬼了?!” 他连摇头带伸懒腰,铺开纸准备再写,可小花猫在门外又叫又挠。他索性开门说:“好了,我也不写了,看你还能玩什么鬼把戏?” 有人上门来邀请郑家父子去唱蹦蹦戏了。邻村有一财主给孙子办百日庆贺,酬劳丰厚。找乐父子俩一合计当即答应下来。 先勤因学校已开学不能跟去。 临走那天早上,先勤、小磕巴等都来送行,一直送到村外。大有说:“也不是出多远的门,用不着送的,不过是为了躲躲清净。” 先勤一语双关说:“也好,正好避避风头。” 小磕巴不明就里问:“避……避什么风头?” 大有故意逗他说:“你就是个风头?咱们走到哪,你都破裤子缠腿……如今就是要避开你这个大风头。” 先勤拍着小磕巴的肩膀说:“以后你的外号除了小磕巴,还有大风头。” 找乐笑道:“又拿人家小磕巴当开心果是不是?” 小磕巴也不甘心示弱说:“好……我这个……大风头 ……是当定了……你们是……休想避开……”他还做着刮风的动作,把大家都逗笑了。 刘兴魁很快便接到马金鸣的回信,可见对方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他把马金鸣的生辰八字先送给父亲刘大户,然后来到小学校找韩大先生。他先开玩笑说:“我说大先生,我弄不明白,你这个老学究如何把韩小先生栽培成蹦蹦戏高手了呢?” 韩大先生红着脸做揖说:“让刘校董见笑了。老朽不才,犬子负义,有辱斯文,实在惭愧。” 刘兴魁见其来了真格的,忙解释说:“大先生不要多心,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而已……我今来有一事相托。” “请说请说。” “家父恐怕要为家妹和马金铭测生辰八字是否相合。马金鸣是本人的好友。请大先生手下留情,以促百年好合。” 刘兴魁没想到韩大先生不为所动正色道:“测生辰八字乃天地之使命,我当然会竭尽绵薄之力全力做好。” 刘兴魁见话不投机,对这位以正派固执兼迷信的老先生也别无他法,只好悻悻离去。 刘大户在韩家看韩大先生给刘玉珍和马金鸣测生辰八字。二人喝茶聊天。 韩大先生道:“刘校董白天来学校找过我了,关照我力促百年好合……” 刘大户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也是临时抱佛脚,才来看这副八字的……家门不幸,一言难尽,务请大先生好好测一测,合与不合,悉由天命。” 韩大先生安慰道:“老东家尽管放心,请神卜卦,老朽我决不会有丝毫马虎。”他拿出易经等书一丝不苟测起来。 刘大户在一旁耐心等待。 “还好……二人之命并不相克,但也不是最合,只能说是尚可……” 刘大户长抒一口气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刘家父子商量了一阵后,一齐去看刘玉珍。高桂芬跟他们打个招呼,知趣退出。 刘兴魁表示关切问:“小妹,身体可好些了?” 刘玉珍果断回答:“我本来也没病呀。” “那好……那好……可你心里?”刘大户赶紧加了一句。 “心里是有些不舒服,我想做的事你们不是不赞成吗?” “你话中有话是不是说你的婚事?”刘兴魁索性单刀直入。 “这……”刘玉珍迟疑了一下说:“你们说是就是了……” “你告诉大哥,你相中了谁?爹在场可做证,只要是合适,我保证全力支持,绝无二话。”刘兴魁慷慨激昂地拍着胸脯。 刘玉珍一咬牙说:“这个人大哥也认识,而且还挺赏识呢”。 “盘龙镇上居然有这样的人?我怎么就不知道呢?他是谁?他在哪?” “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唱蹦蹦戏的郑大有?”刘大户实在忍不住问。 刘玉珍红着脸点头。 刘兴魁嘿嘿冷笑道:“我倒想问小妹几句话,郑家是否找媒人来向刘家正式提亲?” 刘大户先摇头。 “再退一步说,他郑家父子是否向你表示过娶亲之意?” 刘玉珍不得不摇头。 起先觉得儿子问的唐突的刘大户不禁露出赞许的微笑。 刘兴魁继续说:“男婚女嫁,终身大事,老郑家一点表示都没有,怎么能谈得上婚嫁?小妹你不是开玩笑吧?” 刘玉珍被说得满面通红。连躲在门外偷听的高桂芬都不得不连连摇头又点头。 “我……我想他家会……会同意的……”刘玉珍忍不住抗辩说。 刘兴魁说:“那你也得有证明呀?小妹,我有个主意你看好不好?我这就去叫人把郑家父子找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如果他们敢说娶你过门,我和爹并无二话,不管他家多穷,哪怕是去当要饭花子,也把你嫁过去,你看咋样?” 刘大户见儿子信口开河,伸手去拉他衣襟。刘兴魁给他递了一个放心的眼色。 刘玉珍一下子被问懵了,她没有底气敢保证郑家父子会在自己父兄的高压下敢说娶她……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她捂着头说:“我头痛……容我再好好想想……” 刘家父子对视了一眼,刘兴魁冲父亲会心一笑道:“好吧,那我和爹就等你消息了。” 父子二人退出。在门口,刘大户叮嘱高桂芬说:“你快去看看玉珍……” 高桂芬一进屋,刘玉珍就扑进她怀里哭丧着脸说:“桂芬姐,你说我该咋办呀?” 高桂芬长叹一口气说:“我在外面听了个大概其,你大哥他说的也太有理了,真真让人没办法……” “他们要当面锣,对面鼓,你看能行吗?” “肯定不行!郑家那爷俩哪见过这阵势呀?要我说他们来都不敢来……玉珍,你要是信得着我,我看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桂芬姐……”刘玉珍痛苦失声,“为啥?为啥?……我就不能按自己的法子活人呢?” 春耕已过,农村活路不那么忙了。找乐父子在邻村连唱了三天,惊动了十里八村的人前来观看。因为是独家演出,受欢迎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镇上的正月十五花灯会。看一枝花唱蹦蹦戏成了不少乡民的口头禅。接连还有旁村前来邀请。找乐父子俩忙得不亦乐乎,似乎已忘却了刘玉珍的这档子事。大麻烦暂停,小骚扰却不断。令大有叫苦不迭的是他唱蹦蹦戏用的手绢和扇子接连丢失,以至于都没有可手的东西可使。房东大嫂是个明白人,半真半假对他说:“你呀也不用找,找也找不着,恐怕是被悄悄喜欢你的大姑娘小媳妇摸走了……” 大有苦笑说:“那我以后演出的手绢用破抹布做。” 找乐笑道:“你还用臭袜子做呢?” 一天晚上演出结束后,父子俩收拾东西时,发现了好几条新手绢。他们心知肚明是咋回事。大有苦笑道:“总不能拿这个当道具吧?” 找乐说:“为啥不能?”他拿着手绢看着感叹道:“这可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没有人接头呀!?” 马金鸣又来盘龙镇了。他在刘兴魁陪同下,先拜访了刘大户,执女婿之礼对其恭敬有加,令人较为满意。他还给刘玉珍带来了一件新奇玩意做礼物,一台大喇叭筒手摇唱片机。在刘玉珍的闺房,马金鸣亲自做示范,唱机里发出的美妙声音令在场的人大开眼界,惊奇不已。高桂芬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居然有此神物?刘玉珍也眉开眼笑,兴奋地向马金鸣表示感谢,只是稍有遗憾道:“这个唱机要是能唱蹦蹦戏可就更好了!” 马金鸣随声附和说:“我和玉珍小姐情趣相投,也最喜欢蹦蹦戏了。可惜蹦蹦戏只在东北……现在叫满洲国流行……能灌唱片的上海、北平尚无人问津。将来,等我考虑清楚,备不住也能灌它几张蹦蹦戏唱片呢。” “那可太好了!”刘玉珍鼓起掌来。 当天晚上,刘家父子趁热打铁向刘玉珍提起与马金鸣的亲事。刘玉珍大吃一惊道:“原来……你们?” 刘兴魁说:“小妹,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啦!” “可……可他的年龄也太大了?” “三十五六岁,正是男人的好时候吗?”刘大户在一边帮腔溜缝。 “我头痛……我要躺一会……”刘玉珍捂着脑袋躺下了。 刘兴魁临走时不甘心说:“你得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刘玉珍是真病了,发起了高烧,不时还说梦话。刘大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请医问药。高桂芬也连着几夜未合眼在身边照料。 刘兴魁没办法也只好向马金鸣赔礼道歉说:“看来还要等待时日喽……” 马金鸣尽管觉得失望垂头丧气,也不好说什么。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刘兴魁设宴为马金鸣送行。他特意从黄家窝铺单接来陈招弟清唱蹦蹦戏凑热闹。果然,在陈招弟的歌舞兼劝酒下,马金鸣的情绪渐渐好转,与其对唱起来。意外的惊喜还在后面。当马金鸣回客栈就寝,浓装艳抹的陈招弟竟主动悄悄来到他的房间,投入其怀抱。 刘玉珍发高烧折腾了两天两夜终于开始好转,体温渐渐降下,还有了胃口,想吃东西。高桂芬煮了小米稀粥给她喝。刘大户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高桂芬问她想不想听大喇叭手摇唱片,她摇头说不。 高桂芬问她想吃什么想干什么尽管说话。她苦笑说:“我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是咋了,一个劲做恶梦……” “我的好妹子,你不知道你多吓人呦!?” “这么说我是在阴朝地府里走了一遭了?” “你这么说也差不多吧……” 刘玉珍情绪低落说:“我真要是在阴朝地府里不回来就好了,省着活着遭罪……” 高桂芬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说:“不许瞎说……你怕不记得了,过两天就是你二十岁的生日啦?” 刘玉珍苦笑无言。 高桂芬以为她没听清,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 刘玉珍喃喃自语说:“二十……我都二十岁啦?!” 刘大户亲自策划的女儿刘玉珍的二十岁生日活动相当热闹。 第一个节目是高桂芬亲自下厨掌勺做了一道正宗山珍宴。刘玉珍胃口大开,吃了不少,并冲高桂芬连连竖大拇指说好吃。 第二个节目是开席不久,刘大户从黄家窝铺特意请来的董作宾、陈招弟夫妇突然出场,载歌载舞演唱起了蹦蹦戏,给了刘玉珍以很大惊喜。 第三个节目是刘兴魁送给妹妹一件上好的貂皮大衣做生日礼物。 刘玉珍喝多了,一个劲傻笑,怪笑。刘大户爱女心切,女儿笑一次,他跟着紧张一次。 跟大有分别不过十来天,借宿在小学校的先勤已觉得度日如年。这天吃罢晚饭,他去找小磕巴想就伴一起去看大有。可小磕巴家人说其去外村串门去了。他只好一个人上路去邻村找大有去了。 当先勤匆匆赶到邻村张三家子,人们告诉他一枝花蹦蹦戏班已转场到杨士岗了。他只好继续前行,而夜色已越来越重了。张三家子到杨士岗有五里路,但要途径一处乱坟岗子。这里闹鬼的故事在这一带到处传说,而夜里鬼火闪烁则经常为人所见。很多人因此而不敢或尽量避开走这一段夜路。先勤上路时根本就没想那么多,等来到乱坟岗处才有所意识。心也顿时揪揪起来。也怪,心一紧张,怪事还真就来了,除了看见了闪烁的鬼火,他还觉得似乎有个不知人鬼的东西和他如影随形,几乎是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他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也顾不得去擦。他强自镇定,用打火石打火,想点燃一袋烟。等他哆哆嗦嗦点上烟,一回头,发现那个家伙嘴里也亮起了一团火,他大叫一声,“鬼……而对面那个东西几乎同时和他喊出了一样的惊叫……他楞住了,很快,他品出对方的声音似曾相识……他颤颤惊惊问:“你是……不是小磕巴?” “你……你……是先勤?” 两个人禁不住搂抱在一起苦笑大笑。 原来,小磕巴也要去看大有。他是前一天出来的到亲戚家串门的。本不想走夜路,可在亲戚家耽搁了,索性喝了二两酒才上了路。他也不敢断定前边的是人是鬼,只好仗着酒劲在后边走,没曾想那人竟是先勤。 二人结伴赶到杨士岗子,夜都深了。好不容易找到大有父子住处,那爷俩已睡下了。 大有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说:“这么晚上这来,你俩可真够神出鬼没的呀?!” 先勤笑道:“你好好看看,俺们是人还是鬼?” 为了能哄刘玉珍高兴,高桂芬小声给她唱自己有些时候没唱的蹦蹦戏听。刘玉珍特别喜欢,连连夸赞说:“桂芬姐,你的嗓子可太好了!这味道也太正了!好象那个郑大有唱蹦蹦就和你的味道差不多?” 高桂芬笑道:“那当然了,他是我没拜师的徒弟吗。” 没曾想刘玉珍听罢这话,脸上突然变色,“你说郑大有这小子是不是个寡情无义的小人?” 高桂芬没想到刘玉珍会转换话题,她一楞,想了想说:“我可不敢说瞎话……大有这小伙子可挺仁义的……” 刘玉珍听了更生气了,质问道:“那他为啥这么对我?!” 高桂芬就是能说明白也不能说,只是无言苦笑。 “这事不能算完!……”刘玉珍情绪激动道:“不管我是爱了一回也好,是单相思也罢,还不说我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说句不好听的,我就是个猫狗叫春,那对方也总得给个回音吧?!桂芬姐,我求你了,务必给我带封信去,行不行他姓郑的总该给我个回信吧?要不,我说啥也死不了这份心……” 刘玉珍最后这句话让高桂芬怵目惊心,她稍一迟疑,马上点头答应说:“好妹妹你可千万别上火,我试试看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兴魁吊着张脸子风风火火把高桂芬找到一僻静处说话。高桂芬以为他要问刘玉珍的事呢。没曾想他却说:“听说你要嫁给郑找乐了?” 高桂芬一下子被问懵了,她下意识地反问,“你听谁说的?” “有没有这事吧?” “没有……” “你敢肯定?” 高桂芬肯定点头。 “这么说是四赖子在造你的谣了?其实我也不信你眼眶子会那么低,看上一个给人扛活的臭蹦蹦戏子?” “这个可恨的四赖子!”高桂芬小声骂道。 “这家伙是不是也有非份之想呀?” 高桂芬点头说:“烦死人了……” 刘兴魁嘿嘿冷笑着离开。 高桂芬找到小磕巴要他帮忙跑一趟去给郑家父子送信。小磕巴爽快答应,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路。 本已打算很快就要打道回府的郑家父子听完小磕巴带来的信,临时又改了主意,决定再唱些日子再回村,目的还是躲避纠缠。至于与刘玉珍的亲事,他们一点也不敢有非分之想,自然仍是回绝。小磕巴按照高桂芬的嘱咐讨要字据。大有找来纸笔正要写,找乐多了个心眼说:“我看能不写还是不写为好,省得字据落在人家手里……” 大有想想说:“倒也是。” 小磕巴不愿意说:“你……不写字……我咋向桂芬婶交……代呀?” 大有笑道:“那你就当一回替罪羊呗?” 小磕巴回敬说:“那你 ……你是大尾巴……新(郎)狼啦?” 说笑归说笑,小磕巴远道而来,不能让人家白跑腿。找乐特意让房东做了两个好菜款待。 酒足饭饱,小磕巴又问正事,回去咋说? 大有想想说:“你让桂芬婶告诉刘家小姐,就说老郑家父子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只能回口信。说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成不了……纯属赖蛤蟆吃天鹅肉……” 小磕巴磕嗑巴巴把大有话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逗得找乐又笑。 大有笑他说:“给你个棒槌就当真(针),赖蛤蟆不提行不行?” 小磕巴故意问:“那……天鹅……肉呢?” “天鹅肉自然是没了……”大有也跟他卖关子。 “白给你……你都不吃……我想吃……也吃不着……哪……哪去了?” 找乐意味深长接话说:“赖蛤蟆是吃不着,可狐狸能吃着啊!” 四赖子正在街上闲溜达,被镇公所一个公人喊到了镇公所。门前站着一脸怒气的刘兴魁。 “刘大老板,你找我?”四赖子似乎有所警觉点头哈腰道。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我知道……不,我不怎么知道?” “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四赖子被问懵了,又摇头又点头的,惹得众人嘻笑。 刘兴魁指着地上一摊狗屎问,“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我……不认识……不,我认识……”四赖子已晕头转向。 “那你告诉我它是什么东西?” “它……它是臭狗屎……” “它好看吗?” “不……” “它好吃吗?” “不……” “那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 “你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人吗?”刘兴魁冷笑道。 “我……不是人,你饶了我吧……”四赖子扑通跪倒。 “你说你就是臭狗屎?” “我……我是臭狗屎……”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有什么非份之想调戏良家妇女的事让镇里知道,我非让你自己吃了自己不可?!”刘兴魁恶狠狠警告道。 尽管高桂芬把郑家父子的回话修饰了不少,刘玉珍听罢仍然勃然大怒,“我……我非得当面问问这个郑大有不可,是我人长得丑,拿不出手,见不得人呀?还是我不守妇道,已不是黄花大姑娘了?他……他凭什么看不起我?这么羞辱我?!” 高桂芬没想到刘玉珍仍然怒火中烧,只得劝慰说:“我看他们也是说的实话……再说了,他们也没资格看不起你呀?” “我活得可太没劲了,连一个唱蹦蹦戏的都瞧不起……”刘玉珍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好妹子,你别这样好不好?……”高桂芬已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头痛得快要裂开了……”刘玉珍忽然倒在炕上,打起滚来。 高桂芬一看不好,赶忙找来了刘大户。刘大户一面叫人去找医生,一面看高桂芬给刘玉珍往头上敷热手巾。他急得在地上团团转说:“这可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这可让我咋办呀?”他差点留下眼泪来。 老中医匆匆赶来了,给刘玉珍诊了脉,说是急火攻心。他开了药方,还给其拔了火罐,扎了针灸。叮嘱刘大户千万不要让刘玉珍再上火,否则还会再犯,而且还一次比一次重。刘大户害怕了,赶紧去找刘兴魁商量对策。 刘兴魁忿忿说:“小妹她可真是疯了!” 刘大户叹气说:“大夫说她恐怕要落下头痛病病根,不注意,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犯病……” “爹打算咋办?” 刘大户苦笑道:“我要是有主意,干吗还来找你?” 父子俩陷入沉默,一个劲抽烟喝茶水。 刘兴魁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要我看不妨让小妹她去见见郑大有,也好让她彻底死了心……” 刘大户先是瞪大了眼睛,后来才回过味来说:“你是说不用堵,而是用疏的办法?” “对!”刘兴魁颇为得意道。 “你敢担保他郑大有对玉珍就没一点点……?” 刘兴魁冷笑道:“我量他有这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 刘兴魁乘着自家的豪华马车突然出现在杨士岗村,令找乐父子大吃一惊。 在该村村长兼保长家里,刘兴魁起先还算客气问:“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们吗?” 找乐陪着笑说:“知道倒是知道一些吧……只是剃头匠用锥子——弄不太清路数?” “看你这吞吞吐吐的样?一看就是个老滑头?” 村长在一边溜缝说:“人老奸,马老滑吗。” “郑大有,你知道不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刘兴魁带有挑衅的口气直接问当事人。 大有涨红了脸说:“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呀还是假不知?” “说这个没多大用处,要我看你根本就不该来找俺们。”大有说话嘎巴溜脆。 “你小伙底气挺足吗?可我就是要找你们,而且还要一找到底!你们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吧?我实说了吧,我家小妹几乎成了废人,多半俩神经病,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找乐辩解道:“少东家,你这么说话可有点不讲理了吧?我家大有可是本分良民,没招谁,也没惹谁?你这大帽子一扣,咱可是高粱杆当柱子——真撑不起呀?” 刘兴魁打断他的话说:“你不用为儿子辩护,也被跟我用蹦蹦戏戏词?……先不说勾引不勾引的,我就不信一个巴掌能拍得响的?你们应该知道男女谈婚论嫁,必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就是拐骗,就是犯法,懂吗?” 在如此强词夺理面前,找乐知道自己再能说,说多少也没用。大有不听邪,反驳道:“这些我懂,可我没跟任何人谈婚论嫁呀?” “这小子比他爹还滑头!”村长在一边帮腔。 刘兴魁跟踪追击道:“这可是你郑大有自己亲口说的!如果刘玉珍来找你,你是不是也这么说?” 大有立刻表态说:“当然。” 找乐也说:“少东家,俺们父子是一点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呀!” “那好,我就索性信你们一回。既然说你们父子都属良民,量也不敢做出什么越格的事……但我丑话说在前面,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可别怪我刘某翻脸不认人?” “少东家放心……” 刘兴魁见收到成效,半开玩笑说:“你们父子不是会演戏吗?等我小妹来找,无论如何把这出戏给我演好了?” 刘兴魁是拍拍屁股走了。可连着两天,大有也没有好心情。找乐尽管心情也挺压抑,还是劝儿子说:“算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是有句老话说吗,忍一步山重水复,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欺人太甚!我真咽不下这口气!” 找乐苦笑小声说:“我的傻儿子,这年头,谁不得忍呀?咱们明叫满洲国,其实还不是当了日本人的亡国奴吗?吃大米饭都是经济犯……当然,咱也吃不起……” 大有想了想赌气说:“爹,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给刘大户扛活了。” “再说吧……刘大户可是个好东家,何况万一靠唱蹦蹦戏活不了命呢?什么事还是留个后路好”。 “爹,你说咱以后专唱蹦蹦戏行不?”大有又道。 “能够活?” 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 第六章 高桂芬发现回到盘龙镇的刘玉珍变得怪怪的。本来爱说话的她经常沉思,脸上还不时露出诡秘的微笑。高桂芬怀疑她是不是和郑大有见面受了刺激,很想从她嘴里掏出点什么,可她的回答不是无关痛痒,就是答非所问。 这天,刘玉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问高桂芬,“蹦蹦戏有没有孔雀东南飞这出戏?” 高桂芬迟疑着说:“我不大清楚,好象是没有……你问这个干啥?” “没事。你说郑大有会不会后悔?”刘玉珍又提起了一个新话头。 “后悔什么?” “后悔不要我呗。” “我看不会的。一般人明知想要也要不到的东西是不会后悔的。”高桂芬说的很干脆。 “我可觉得他郑大有不是一般人,否则,我咋能看上他呢?” “玉珍,你是不是还没完全死心?” “心都死了,人还能活吗?”刘玉珍笑着走开。 高桂芬觉得事态严重,赶紧向刘大户汇报。 刘大户大惊,急忙来见宝贝女儿并察言观色,他问:“我的宝贝姑娘,你和郑大有面也见了,你的心事也该了了吧?” “谁说我有心事了?我现在好好的,能吃能睡,一点毛病也没有了。” “爹不过是没事过来问问。”这个爱女心切的老爹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俗话说中国人信佛是临时抱佛脚,刘大户可是真诚来到山神庙为女儿刘玉珍祈祷。他跪在山神像前祈祷着,“山神爷,求求你,保佑我女儿无病无灾,早结良缘吧……” 先勤终于搬回家去住了。 一是找乐父子没少劝说。二是春花几乎天天都来学校给他送饭,帮他烧炕,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也不想欠她太多。三是源于一次偶然。一天,他与许久都没说话的韩大先生在校门口走了个顶头碰,韩大先生险些被他撞倒,父子俩的高度近视眼镜全掉了,两个人在地上开摸。学生们想笑又不敢笑,也没人敢去帮忙。好一会一人摸到了一副戴上时发现又不是自己的,只好再换回。韩大先生气呼呼地说:“你……你想撞死我呀?” 先勤关切问:“爹,你的眼镜没碎吧?” “我的眼镜没碎,可我的心早碎了……”韩大先生借题发挥。 “用不用我给你擦擦眼镜?” “先把你自己的擦干净吧”。 其实,两个人的眼镜全都蒙上了尘土。 “爹,我走了……” “你给我站住!” “爹,你还有话?” “我问你,你还打算在这住多久?这可是学校,是教书的地方,一旦出了点什么事我看你怎么交代?” 先勤扭捏了一下说:“我……我这就回家住。” 当晚,先勤夹了个小铺盖卷搬回家,进门时大声说道:“我回来了”。 母亲和春花脸上笑开了花,忙帮他收拾行李,给他倒水盛饭。 正在翻看易经的韩大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挺温和的。先勤娘小声笑着对儿子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细心的高桂芬又发现刘玉珍一个新秘密,她似乎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有要出远门的意思。鉴于上次告密的效果不好,她犹豫了半天,决定还是自己先试探问问。“玉珍,你莫非要出远门?” 刘玉珍笑嘻嘻反问:“你说呢?” “我咋知道,我要知道还用问你?” 刘玉珍似乎在自言自语说:“是呀,也该让你知道了……是的,桂芬姐,我不能再瞒你了,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 “你要去哪里?” “桂芬姐,你对我这么好,这些日子也多亏了你来照顾我……我不能再瞒你了,可你无论如何要替我保密,我……我要去找郑大有……” 高桂芬吃惊得张大嘴巴,差点喊出声来,刘玉珍手急眼快捂住了她的嘴说:“我的好姐姐,你可不能喊出声……” “你的心还没死?” “我是想死心,可也死不成呀?桂芬姐,你不知道,无论我对郑大有怎么个恨,可当我亲眼见到他,我再硬的心也一下子变软了……事先想骂他,甚至想打他几巴掌,可看见他后,骂也骂不出口,打也打不出手……尤其他临走时向我深深鞠了一躬,深深地打动了我,当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敢说,大有他绝不是不喜欢我,而是不敢喜欢我……这些日子我琢磨了好久,也好多,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图个乐呵吗?我刘玉珍活了二十年,第一回有了爱,有了爱的冲动,有了心上人,我为啥不能勇敢点,把大有的份也带上,按自己的意愿活一回人呢?……桂芬姐,不管你支持不支持,笑话不笑话,我的决心已定……” 刘玉珍一蕃话让高桂芬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她才回过味来说:“其实,我也看出来一些苗头……你这回是下了决心,而且是下了死心……我不再劝你了,劝你也没用……可我的好妹子,你想没想过,你爹和你哥对我这么信任,你一走,我咋象他们交代呀?” 刘玉珍脸上露出歉意道:“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能坑你呀……”她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一拍巴掌说:“咱们演一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咋样?” “你是说苦肉计?” “对,咱们假装吵架,我说不用你伺候了,我把你撵走,然后我再走如何?” “好主意!谢谢你,我的好妹子!我只能遥祝你和大有能情结同心,和谐美满啦……” 二人禁不住相拥相抱,流下热泪。 紧接着苦肉计开始实施。 刘玉珍假装发脾气,嗓门故意很大,而且越来越尖刻,非要撵高桂芬走不可。高桂芬也装做忍无可忍,说不伺候就不伺候。二人吵架的事终于惊动了刘大户。刘大户赶来百般劝慰。刘玉珍说啥也不听,还趁刘大户不备,偷偷用水点湿了眼睛,做流泪状。高桂芬只想笑,还得忍住说自己也是一肚子委屈说啥干不下去了。 二人的精彩演出十分逼真,令刘大户伤透了脑筋,只得把高桂芬放行。他心里也不无狐疑,这两人相处得情如姐妹,咋说翻脸就翻脸了呢?可一想到女儿近来的喜怒无常,他也只能长吁短叹。 高桂芬离开刘大户家没几天,刘兴魁就找上门来。他见到高桂芬的第一句话就以开玩笑的口吻试探问:“你家我来过没有?” 高桂芬脸微红道:“好象没……没来过吧?” “我怎么觉得好象来过呢?……这房子,这炕都有点面熟……好了不说这些过去的事了……你在我爹那辞了差事,也歇了些日子,也该完壁归赵了吧?” 高桂芬诉苦道:“这些日子可把我累坏啦,一直没让我缓过乏来……” 刘兴魁笑道:“你只是累点,我可是真苦啊!没你下厨,我一天到晚味同嚼蜡,馋得我天天淌寒溂子。你回我那,我保证不让你累着就是啦,你只管掌勺,摘菜切菜让别人干总可以了吧?” 高桂芬心里明镜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何况欠人家一屁股债还没还清呢,她无可奈何道:“我也没说不回去呀……” 刘大户、韩大先生等一干人在镇公所与胖镇长、刘兴魁等当政者商谈如何修山神庙之事。 胖镇长打着哈哈说:“本人也知道山神爷能保佑咱这一方水土平安,可镇里实在是没钱少财,无能为力呀?兴魁你说是不是?”他一遇难题就往刘兴魁身上推已成惯例。 刘兴魁说:“镇长说的确是实话。前几年让什么抗联啦土匪啦不得安生,这也是才消停,这不,正月十五就闹了回花灯,唱了蹦蹦戏……只要政府有能力,何乐而不为?” 韩大先生说:“俺们也不过是想借助一下政府的力量……” 刘兴魁摇头说:“政府,政府连今年的税收还没完成呢……真不知道怎么向上面交代呢?” 这时,刘大户的一个家人慌张进来,向其耳语了几句,刘大户听罢神情大变。刘兴魁也走过来询问,刘大户带着悲声说:“玉珍不见了……” “不见了?她能去哪?”刘兴魁问家人。 “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刘大户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幸被刘兴魁一把扶住。 郑家父子做梦也没想到,刘玉珍会独自一人带着一个包袱跑到杨士岗村来投奔他们。 刘玉珍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说:“郑大有,我这辈子就爱你一个,我是非你不嫁了!” “这……这怎么能成呢?……大有大吃一惊。 “我问你,你说你喜欢不喜欢我吧?” “我……我……”大有满面通红,无言以对。 找乐见大有已招架不住,只好发话说:“玉珍姑娘,这件事可非同小可,你必须要三思而后行呀?!” “我已经想好了,而且想了好些日子,反复想,再三想,才最后做出了决定,我既然离家出走,就已经没了退路……我背叛了父亲,背叛了家庭,我没脸,也不可能回去……你郑大有不收留我,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去死,去自杀……” 刘玉珍语气沉静,但让找乐父子心惊动魄。父子俩面面相觑,一脸的惶惑与无奈。 大有先安排刘玉珍洗漱吃饭,然后,父子俩来到院子里商量对策。 找乐说:“大有啊大有……我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啦……” 大有一脸苦笑道:“你活了快五十了,还没遇见这种事呢,何况我呢?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也只能豁出去了……” “咱是要饭的打算盘,穷也得有穷打算,你有啥打算?” “看玉珍的样子是铁了心了……先不说我喜不喜欢,她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也是一条命呀?她一个大家闺秀,被咱们送回去,她还有脸活吗?” 找乐点头说:“是呀,人活一张脸呀!就她这种不嫌贫爱富的劲就让人感动……” “爹,你同意了?” “命中注定,听天由命吧……可刘大户不说,那刘兴魁能答应吗?” 大有说:“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啦……” 找乐这时候反而镇定下来说:“也罢。你爹我做人的原则是咱们小民百姓尽量别惹事,可一但事到临头,咱也不能怕事。更何况是命中注定的事,想推想躲也没用!我看这样吧,我再去问问她,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你和玉珍连夜去黄家窝铺你姑奶家先躲一躲,我估量刘家的人明天一早就兴找来,刘兴魁那人可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咱们也只能搬着车轱辘山山——硬干了……也罢,再大的事由我一人顶着……” “爹……”大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此后,找乐单独来找刘玉珍,他开门见山说:“玉珍姑娘,我要再问你一句话,你跟大有真是铁了心了?” “是的”。 “你就不怕跟他受穷受累?” “不怕……” “好吧,既然这样,我是咸菜拌豆腐,也就不用再说啥了。” 找乐回来对大有说:“这姑娘看来是真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大有哭丧着脸说:“爹,我真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回盘龙镇……” “别说废话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他们也不会把我咋样的……事不宜迟,说走就走。” 大有再次扑嗵一声跪倒在地,给找乐重重叩了一个响头。 刘大户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女儿刘玉珍的房间转圈。家里的人,镇里的公人四处去找,该找的地方几乎找遍了,也没见有刘玉珍的身影。而从屋里的迹象来看,她确实带走了一些衣物和首饰。 刘兴魁愤怒道:“这是私奔,我敢肯定是私奔……她和郑大有把咱们全耍了……” “你说是郑大有谋划的?” “不说板上定钉,也十有八九……小妹她可真是鬼迷心窍,她怎么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呢?” “你埋怨她有什么用,要怪就怪我对她太娇生惯养了……” 刘兴魁想起来什么道:“这句话我可得说到前面,小妹这样辱没刘家门风,必须剥夺她的家业继承权”。 刘大户不满道:“还没到时候吧?” 高桂芬在家绣手绢,边绣边沉思。 淑云从外面跑进来,喊了一声娘,吓了她一大跳,手被针扎出了血。“这个冒失丫头?”她怪道。 “娘,你又绣手绢啦?” “明知故问”? “你这是给我绣的吧?” “我都给你绣了多少个了?” “那你是给谁绣的?” “又来刨根问底了?我不绣了成不成?” “你这是为和找乐大伯唱蹦蹦戏预备的吧?”小丫头精明地点到实处。 高桂芬叹了口气道:“刘玉珍和你大有哥私奔了,你找乐大伯还敢回来吗?” “为啥?” “你兴魁舅舅能放过他们吗?” “那他也太霸道了?他对你是不是也经常来横的?”淑云不平道。 “那倒不是……你还小,不懂这些,跟你说也没用……” 大有和玉珍投奔黄家窝铺走后,找乐也打道回盘龙镇。一进村,见到他的人无不惊诧,“你还不知道吧,刘家人和镇公所的人正在四处找你们父子呢?” “镇公所的人说你们父子拐骗人口……你还有心回家,赶紧出去躲一躲吧……” 找乐一脸苦笑说:“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犯法,我躲个啥?再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上哪躲去呀?” “那你就不怕刘家报复?” “我是盲人骑瞎马,管不了那么多了……” 找乐风尘仆仆到家,淑云闻声赶忙过来帮助收拾屋子。她说:“找乐大伯,你们走了这些日子可想死我了!大有哥咋没回来呢?” 找乐亲切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说:“他……不用做梦娶媳妇去了……” “真的是跟刘家小姐?” 找乐点头。 “我娘还说怕你不敢回来了呢?” 淑云略显失望地撅起小嘴,埋头干起活来。 “你找乐大伯我是不愿惹事,可真要是遇上了事也不能怕是不是?” 淑云说:“我想我大有哥肯定跟你一样不怕事!” 屋子刚收拾得差不离,镇公所的人也到了。“郑找乐,镇长让你到镇上走一趟。” 找乐一点也没慌张,他对淑云说:“夜里我还不回来,你就和你娘帮我锁好门。 淑云点头答应着抹开了眼泪。 刘兴魁和胖镇长在镇公所里等着郑找乐。 找乐一进门,胖镇长就厉声问:“郑找乐,你知道你犯了啥法吗?” 找乐镇定自若道:“我没犯法,我是大大的良民一个。” “好一个刁恶之徒?还敢狡辩?你不认也罢,我可得告诉你,你们父子已犯了拐骗良家妇女罪。你要是明智的话,赶紧把刘玉珍和你儿子交出来,我会从轻发落,否则,我可就不客气了!……”胖镇长连拍桌子带踢椅子的虚张声势,做出一种愤怒状。 找乐不为所动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去了,我只知道他们两情相悦……我要问镇长,哪条法律说男女相爱是犯法了?” 站在一边横眉冷目的刘兴魁终于忍不住发话了,“好个郑找乐,满口油嘴滑舌!我问你,你儿子郑大有和刘玉珍是明媒正娶吗?” “我知道这桩亲事门不门当户对,是武大郎攀杠子——上下够不着。其实俺们父子也不敢有非份之想,但玉珍姑娘舍命投奔而来,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此时,刘大户得到消息,赶到了镇公所,在门外偷听。他本想进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进去。听到此处,不禁咳嗽了一声。刘兴魁知道父亲已到,喝住找乐说:“你给我住嘴!镇长,对这样的刁民咋办?” “来人哪,先把郑大有给我押到后面去!” 大有和玉珍的私奔旅途颇不顺利。刘玉珍到底是财主家的小姐,才走了几里路,脚上已磨出了血泡,呻吟着走不动了,“大有,我的脚疼死了……” 这是一条通往平原的山路,很少有车通过,偶尔有早春往地里运肥的马车,目的地也是地里,脏不说,也借不上脚力。 "象你这么走,天黑恐怕也到不了黄家窝铺?"大有皱着眉头道。 "不是我娇气,我的脚真的磨破了,不信你看看?" 大有止住她道:“不用看,我也知道……你先前来杨士岗就走了三十多里了,何况你又很少走山路……可到黄家窝铺还有二十多里地呢,要是一二里,哪怕是三五里,我也能背你……这可真是的,骑了头骆驼赶猪——可把事情做了个苦。” “我不用你背……”玉珍露出娇羞的神色。 “那可咋办呀?” 到底是玉珍脑筋转得快,“能不能雇辆车呢?” “好吧,我去碰碰运气……” “大有,咱不怕多给点钱。”玉珍叮嘱。 正好有一辆送粪的马车经过,大有上去搭话。一听说多给钱,车老板便爽快答应了。车老板说:“这么漂亮小两口,也不嫌我这车脏?” 大有边帮其打扫车边说:“不是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吗?”说罢,他也知道自己说的驴唇不对马嘴,这是哪跟哪呀?索性也没人挑理。 大有搀扶刘玉珍上了车。 “你们是回娘家呀,还是串亲戚?”车老板话还挺多。 “去逃难你信吗?”玉珍笑着说。 车老板笑着摇头说:“要是逃难也是幸福的逃难对不对?”他话带羡慕,挥起了马鞭。 镇公所里,刘大户父子单独进行一场严肃的对话。 刘大户说:“刚才,你和郑找乐说话我听见了几句,我不赞成你和镇长的做法……这件事要怪也只能怪你妹妹不懂事!自你娘死后,我几乎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可我万万没曾想她会这么任性,这么不争气……可她毕竟是我的女儿,你的亲妹子,咱又能咋样?所以,要我说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不如放他们一马,更何况拍良心说话,这事也怨不得郑家父子……” 刘兴魁余怒未消地说:“我说爹,你怎么替郑家父子当起说客来了?你说不怨他们,难道还要怨我不成?” “你要这么说话,我要问你,你把人家郑找乐找到镇公所是公事还是私事?” 刘兴魁没想到有这一问,一下子楞住了,过了一会他强词夺理道:“不论是私是公我都有权过问。从私,我是小妹的大哥,我不能任她被人欺骗。从公,我好歹也是镇里的文书,是公人,我也不能任歹人目无法纪,诱拐良家妇女。更不能任人破坏民风,搞什么非明媒正娶和野汉子私奔……” “你……”刘大户心知肚明自己说不过能言善辩的儿子,生气地指点着儿子说:“我说不过你,可你这么扣着人家就有理啦?破坏法纪也好,纲常也好,是刘玉珍和郑大有,跟人家郑找乐有啥关系?你这叫株连!难道你要是犯了法或出了事,还得我这个老爹去顶罪不成?!……” “这,这可是镇长下的命令……”刘兴魁理屈词穷,干脆一推六二五。 “我看你们还是早点放人的好?”刘大户气哼哼摔门走出。 刘大户走后,刘兴魁来到胖镇长抽大烟喷溢云吐雾的房间与其密谈了一阵,然后,带着几个公人来到镇小学校。韩大先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出来迎接。刘兴魁问:“你儿子韩先勤呢?” “在……在上课吧?” “马上把他叫来,刘校董代镇长有话要说。”一公人冷笑道。 先勤很快来见。 “你就是韩先勤?”刘兴魁冷眼打量问。 “正是”。 “你挺用功吗?”话已不大好听。 “不敢……” “我可是说你为蹦蹦戏又拉二胡,又写本子的挺用功”。刘兴魁故意加重语气道。 一公人嘲笑道:“瞅他那眼镜片快赶上厚瓶底啦?” 先勤伸手扶正了正色眼镜道:“刘校董,我是喜欢蹦蹦戏,那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自由,可我身为教书人,并没耽误教书……” 刘兴魁根本就不想听先勤的辩解,他冷笑道:“从今往后,你可以一门心思搞你喜欢的蹦蹦戏了。我现在通知你,你被开除啦……” “凭啥?”先勤一楞,接着反问。 “你自己应该清楚!你不务正业,助长恶习,辱没斯文,根本就不配为人师表……”刘兴魁转对呆若木鸡的韩大先生道:“韩大先生,也顺便通知你这个校长了……”他带着公人转身扬长而去。 日暮时分,韩家的晚饭一片咳声叹气。韩大先生无心吃饭,借酒浇愁,两盅烧酒下肚,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这下可好,饭碗砸了!这可是我韩家几辈人赖以存活的饭碗呀?!看你能干什么去?等我两腿一蹬,你还不得饿得去喝西北风?” “先勤也不愿这样呀?你也说的太蝎虎了吧?”先勤娘不满道。 先勤尽管情绪低落,也心里不服小声嘀咕说:“我就不信天能绝人之路……” 春花见先勤饭吃没了,要为其盛饭,先勤说他不吃了。先勤娘安慰他说:“别听你爹的……我看不干那个孩子王,也没啥了不起。不是说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吗?” 韩大先生质问道:“那你说他往后干啥营生?” 先勤娘说:“干啥不行?你以为你这孩子王咋样呢?家里还不是穷的叮当三响……” 春花也跟着说:“爹,你就别说先勤哥了,他心里已经很不好受啦……” “那我心里就好受?他要是不跟郑大有在一起混什么蹦蹦戏,能有这一出吗?” 先勤娘感叹道:“这是受了连累呀!这是啥世道,非搞个鸡犬不宁呀!” 听到找乐被镇公所扣押的消息,高桂芬连着两夜都没睡好。她几次想找刘兴魁求情,都迟疑未决。 这天晚上,刘家清客。招待客人散去,高桂芬正要收拾回家,喝了不少酒的刘兴魁兴冲冲来到她房间说:“今晚的菜做的太好了!我可得奖赏。我的好妹子,你想要什么?” 高桂芬嘴里说着不用,用不着,她眼睛一转问道:“表哥,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了……我刘兴魁向来说话算话,何况又是对我的好妹子……” 高桂芬避开刘兴魁热辣辣的目光说:“我正有一事相求呢……你知道我和老郑家是邻居,这些年,他们父子没少照顾我家,求求你,能不能做件好事,把郑找乐放了?” 刘兴魁先是一楞,接着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果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他一把拉过她的手抚摩着,她想挣脱又挣脱不开。他喘着粗气,喷着酒气说:“我要是答应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这……只要我能做到的……” “你当然能做到了……其实你心知肚明,我早就喜欢你,想要你……因为你曾是我青春的偶像……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回看你唱蹦蹦戏……我的好桂芬……”刘兴魁扑上来,搂住高桂芬,又亲又啃。 高桂芬满面通红,手忙脚乱,“不行……被人看见了……” “你怕什么?这是我的家……”刘兴魁狞笑着山一样压下来。高桂芬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在自家,高桂芬若有所思地把绣了一半的手绢收起来。淑云好奇问,“你咋不绣了?” 高桂芬似乎自言自语道:“ 第九章,第十章 第九章 先勤好不容易在辽水河边找到了小磕巴。小磕巴正光着上身在河里摸鱼。 先勤说:“你可真能整,跑这来摸鱼来了。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媳妇睡?” 小磕巴嬉皮笑脸道:“这你……就不懂了……没饭……它就是饭……没媳妇……它就是媳妇……你管……得着吗?” “赶紧上来,我有正事跟你说?” “正事?……” “你想不想娶媳妇吧?” “那……那当然了……做梦都想……”小磕巴水淋淋爬上岸。 “你小子就是嘴巴有点磕巴,其他哪也不比别人差……我看你和我家春花就挺合适……你找个媒人赶紧去我家提亲去吧。” “春……花能看中……我?”小磕巴惊喜交加。 “行不行你总得造量造量吧?” “那……那你真……舍得?”这小子还是有点迟疑不决。 “说啥屁话?春花又不是我的啥东西。”先勤骂道 “那……那我可真……找桂芬婶……帮……忙啦?”小磕巴去提鱼篓里的鱼,一条大鱼突然从鱼篓里窜出跃进了河里,把他心疼地直咧嘴。 高桂芬受小磕巴之托,颠颠来到韩家。本来她不相信本分水灵的春花会看上磕磕巴巴的小嗑巴,可听说是先勤的意思,又不好不相信。没曾想,刚说明来意,韩家便炸开了锅。春花羞恼着跑了出去。韩大先生一边找眼镜,一边连说:“误会……误会,我韩家再不济,也不会嫁童养媳呀?” 高桂芬不好意思道:“小磕巴说先勤一直拿春花当妹子看待,也绝不会娶她……他怕春花误了婚事……” “这个畜生,他不喜欢就可随便送人吗?”韩大先生骂起人来。 高桂芬碰了一鼻子灰讪讪离开了韩家。她前脚走,韩大先生就大骂先勤不是个好东西。 先勤娘辩解说:“先勤他也是好意……怕春花成了老姑娘……” “也好,你韩先勤不是能耍花活吗?你就别怪我不客气啦……”韩大先生发出冷笑。 先勤听说了高桂芬提亲碰了一鼻子灰的事,本以为回家非挨顿臭骂不可,可韩大先生见到他象啥事没发生一样,这倒令他颇为意外。 吃罢晚饭,先勤娘迟迟疑疑地端上来一大碗熬好的中药汤。韩大先生说:“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古方,说是对治眼疾很有效,我都喝了,你也喝一碗试试吧。” 先勤笑道:“喝了这碗药,能把我的酒瓶底撤掉才好呢?”他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问:“还有吗?” 先勤娘埋怨道:“你可真是个傻小子,你当是喝水呢?” “我咋觉得有点困呢?”……先勤说着往炕上一倒,打起了呼噜。 韩大先生对老伴说:“快,把他弄春花炕上去,我就不信生米煮不成熟饭?” 老两口一阵手忙脚乱。 下半夜,先勤醒了。他觉得嗓子眼干干的,想要喝水。春花忙下地把水端了来,他咕咚喝下,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且不在自己屋里。他惊问:“我咋不在自己屋里?这是咋回事?” 春花羞红着脸吱吱唔唔说:“爹,他……” 先勤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你们串成一串来糊弄我是不是?……这个家我是说啥也不能呆了……”他匆匆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先勤哥,你回来……”春花掩面哭泣。 先勤跑到了大有家,才想起人家根本就没人。想了想。实在无处可去,看来只好去山神庙里先猫一宿了。黑灯下火加上眼睛不好使,踩了一脚狗屎都不知道,只知道有臭味,就是不知臭在哪。他卷缩着身子,躺在贡桌底下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先勤和小磕巴聚到了一起。小磕巴闻着什么说:“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呢?” 先勤憋着一肚子火说:“你才臭呢?……”他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 小磕巴连嫉妒带羡慕说:“这回……你可尝到禁果了吧?” “尝到了个屁?什么也没发生”…… “原来……是尝……了屁了,怪……不得你身……上这么臭呢?……”小磕巴阴阳怪气地嗅着,忽然惊讶道:“你看看……你脚上,踩了一……摊臭狗屎?” 先勤只能一脸苦笑。 两个人一商量,决定离开盘龙镇。对春花已不抱希望的小磕巴决定按家里的安排到县上去给一家山货行去当伙计。先勤则一咬牙,要投奔黄家窝铺去找大有。 先勤再次风尘仆仆来到黄家窝铺。 大有和先勤二人经过一阵商谈,决定搭自己的蹦蹦戏班子,名字就叫一枝花蹦蹦戏班。两人越说越兴奋。大有有些担心说:“咱们在黄家窝铺可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真真是白手起家!” 先勤信心满满说:“反正自己干别的也干不好,华山自古一条道,也就指望上蹦蹦戏了。” 大有说:“农忙时咱也不能闲着,可以搞点山货补贴补贴。” “你可别把我当成山货熊瞎子打就成了?”先勤开玩笑。 大有笑道:“当熊瞎子不可能,当傻狍子倒是差不多……” 两人哈哈大笑。 玉珍对大有唱蹦蹦戏与人插班,还是自己组班并不感兴趣。 一枝花蹦蹦戏班在大车店黄掌柜的支持下,很快就外出演出去了。 先勤离家出走,春花遭受的打击最大,有泪只能往心里流,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韩大先生被气得骂不绝口。发誓说再也不许这个逆子登家门。先勤娘已无话说,只能劝老头子别气坏了身子。 这天晚上,韩大先生想起了什么,悄悄问老伴,“你说,先勤这家伙不会不是个爷们吧?……要不你去问问春花?” 先勤娘白了他一眼道:“亏你想得出?……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他不过是象你一样,脑子里只有一根筋!”。 一枝花蹦蹦戏班果真挺有号召力,一经打出自己的旗号大受欢迎。可才走了两个村子,大车店黄掌柜就派人送信,说是玉珍病了,让大有马上回去。 大有二话没说赶回黄家窝铺。 玉珍一脸憔悴地躺在炕上。她吃啥吐啥,恨不得喝口水都吐出去。她一见大有便哭了,“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我看不见你了呢?” “说啥话呢?”大有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说:“我已经为你去请大夫了,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你……你说我会死吗?……” 大有连连摇头说:“不许你说死字,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夫被请来了。 大夫经过诊断笑着说:“不是病,是有喜了,反应是大了点。” “你是说是怀孕啦?” 大夫笑着点头。 大有兴奋地说:“玉珍你听见了吧?” 玉珍一脸茫然加不知所措道:“是吗?我怀孕啦……?” 大有则高兴得不知说啥好了。 怀孕的玉珍变得喜怒无常。一点点小事也会让她发挺大的火。 大有只得小心伺候,安抚劝慰。内心里却苦不堪言。让他最难忍受的是玉珍对怀孕的抱怨,她说她不想现在要孩子,她们连个家都没有,咋来养活这个孩子呢?……大有则说只要有他吃的,就亏不着孩子……。 大有是被玉珍死死地绑住了。她片刻也不许他离开,不是要喝水,就是要撒尿,再就是这痛那痛的。大有私下向先勤抱怨说:“我简直成了她的贴身丫头啦!” 先勤打趣道:“谁让你蹦蹦戏上装唱得好,装娘们装得象啦?”他觉得这个财主小姐太娇气了,大有也太惯她了。对大有是既同情,又抱怨,也暗中庆幸自己没成家。 刘大户把高桂芬请到了自己家。他说:“桂芬呀,你知道我为啥把你请来吗?”高桂芬说:“要我猜是不是和玉珍妹子有关的事?” “跟你实说了吧,玉珍怀孕啦……你可不能和兴魁说……” 高桂芬点头说:“你放心,我懂得分寸的”。 “我就知道你可靠,要不我也不能来找你……你知道玉珍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这下又怀孕了,说是反应的还挺厉害……很让我担心挂念,可我又不便去黄家窝铺,所以,我想请你代我去走一趟……你看能行吗?” “其实我也想见见玉珍和大有,看看他们过得咋样……可怎么跟兴魁说呢?编个瞎话就说我要带女儿淑云回趟娘家?……”高桂芬转动着脑筋。 “这样最好了!”刘大户赞叹道。 淑云听说要带自己去黄家窝铺看大有,笑得合不拢嘴,“妈,大有哥要是知道咱们去看他,说不定咋高兴呢!” “我可得警告你,不许乱说话,你玉珍姨可是大户人家出身,讲究规矩,要不我可不带你去。”高桂芬兜头给兴奋的女儿泼了盆凉水。 “人家听你的还不成吗?”淑云生怕不让她去。 这一宿,淑云笑着想着反来覆去都没睡好觉。 高桂芬和淑云的到来,令大有和玉珍十分高兴,也调节了这个小家庭的紧张空气。 当晚,大有和先勤一间房住,高桂芬母女则与玉珍同睡。 大有抻着懒腰对先勤说:“这下我可解放啦!” “还是打光棍好吧?”先勤故意逗他。 “你说,这才多会不见呀,小淑云咋都象个大姑娘啦?”大有感叹道。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吗!” “这么说来,你的眼睛还没瞎透?” 先勤问:“你啥意思?” “你能看出淑云好看,可楞看不到春花长得也不孬,说你眼神不好没毛病吧?” 先勤苦笑道:“谁道了,不管别人咋整,我对春花就是只当妹子看,真是瞎子闹眼睛——没治了。” 与此同时,玉珍和高桂芬躺在炕上唠嗑,淑云支个耳朵半睡半听。玉珍感叹说:“我真没想到这么快会怀上孩子……连个家都没有,我也没做好当娘的准备呀?!” “这是做女人迟早的事。你有困难尽管说,能办的我这就办,我不能办的,回去跟你爹说,他也会千方百计想办法的。” “你不是看到了,我这身子一天比一天重,反应又这么厉害,大有一个老爷们根本就伺候不好……” “你是不是想找个伺候人?” “一时哪有合适的呀?” “你看我把淑云留下行不行?” “那当然好了,可能行吗?” “明早我就跟她说。” 淑云半睡不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高桂芬住了三天,帮玉珍洗衣服,拆被褥,买应用物品,还传授自己怀孕与生育的经验,最后留下淑云回去了。 淑云是个人精子,既有眼力见,又爱说话。她的加入使这个家笑声明显增多。她还经常向大有和先勤求教蹦蹦戏的唱腔和舞步,心灵身巧,学得有模有样。 有一回,淑云边干活,边轻唱蹦蹦戏,玉珍以为是大有在练功呢。 玉珍闲着没事迷上了打麻将。镇里的大户人家的女人是她的常客。偶尔,陈招弟闲着没事也来凑趣。 淑云没人时曾笑着跟大有开玩笑说:“大有哥,嫂子也太爱打麻将了?等生出孩子,还不是一脸的麻将?” 大有笑道:“那样可好,我儿子可得天天挨打啦……” 两人哈哈大笑。 这天,陈招弟又来打麻将,她手气不错,心情自然也不错。她笑着对玉珍说:“你这个小保姆可是个美人坯子,你看她那眼睛脸蛋,还有那身段?” 玉珍说:“她妈年轻时就是个大美人,还会唱蹦蹦戏呢。” “是吗?淑云姑娘,你亮亮嗓子唱两句?”陈招弟就势道。 “我唱不好……”淑云不想给她们唱。 玉珍说:“淑云,你就来上两句吗?你大有哥成名,人家可是评委呢。” 别的麻将友也都嚷着要听。 淑云不得以说:“那我就在各位面前献丑了”。她亮嗓唱了一段,引得大家连声赞叹。 陈招弟不无嫉妒道:“这一枝花不是后继有人了吗?” 玉珍笑着推倒麻将牌说:“别提啥一枝花长花短的,我可和了。” 玉珍想要吃鲜蘑。她就是想吃人肉,大有也舍得在自己身上割,何况是山货。大有和先勤要上山去采蘑菇。 淑云一直把他们送出了好远。大有说:“回去吧,也不是出远门,你嫂子说不定又有事找你了呢?” “你们俩可要小心点?……”这小丫头特别恋着大有。 先勤笑道:“小淑云,我真不知你要是成了老太太时该是啥样?” “我现在就是个小老太太。” 大有和先勤都被说笑了,唯有小淑云没笑。 这里的山跟盘龙山一样是长白山的余脉,但比盘龙山高,林子也密。大有和先勤年轻,不拿爬山当回事。他们来到山上采蘑菇。当先勤蹲在一棵大树下因看不清楚,正在问大有这蘑菇有没有毒时,突然一只大黑熊从后面向他扑来。大有一见吓出一身冷汗,拿着扁担,大喝一声冲上前去。先勤也缓过神来,参加搏斗。黑熊被他们打跑了,大有被熊击了一掌,肩膀上被抓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二人只好撤退下山。 回到大车店,玉珍和淑云一见全哭了。 大有说忍痛说:“没事,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 先勤带着哭腔说:“他是为救了我……” 淑云红着眼睛一边为大有上药,一边说:“我就觉得心里怪怪的,担心要出事,果真……” 玉珍懊悔说:“我再也不吃啥鲜蘑了……” 大有的伤势不重,庆幸的是没伤到骨头。敷上了外伤药,半个月就好了,只是肩膀上落下了一道疤痕。经此磨难,玉珍的脾气似乎收敛了一些。大家都悄悄松了口气。 玉珍临产前两天,高桂芬又赶来了。这个精明强干,又有经验的女人指挥着收拾产房,买需用东西,找接生婆。大家忙得团团转,一切为了平安接生。 最后一天晚上,更是紧锣密鼓。最累的则要数小淑云,哪里都有她的身影,有些事还只能由她来干,大男人根本插不上手。累得她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大有见状心疼地给她身上披了件衣服。 第二天清晨,在大家的期待中,人们终于听到了小孩的啼哭声,玉珍产下了一个男婴,接生婆大声向外面报喜说:“生了个带把的”。 大有喜极而泣道:“我已经是当爹的人啦!” 小淑云含泪点头。 先勤笑嘻嘻说:“那我是什么?” 高桂芬喜盈盈走出来说:“你呀,还是你,一个光棍汉。……大有,你可以进去看看你儿子啦。” 八月十五闹中秋,董家班应刘兴魁之邀,又来盘龙镇演出蹦蹦戏。董作宾和陈招弟两口子演的挺卖力气,可观众们则有不少人拿他们跟大有的一枝花相比,贬比褒多。 晚饭桌上,陈招第向刘兴魁发着牢骚说:“这盘龙镇的观众是越来越难伺候了,还学会挑肥拣瘦了呢?” “你们可是我请来的,只要我满意不就得啦。”刘兴魁笑着安抚。 董作宾连连点头说:“刘老板说的是!咱拿谁钱,给谁服务。听喇喇蛊叫唤,还不种粳子了呢?” “反正让我心里不舒服……” 刘兴魁嬉皮笑脸道:“用不用我给你揉揉?” 陈招第回以挑逗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赖帐?” 董作宾对自己老婆与人打情骂骚见怪不怪,一脸的安稳泰然。 饭桌上的其他人,心里轻视,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刘兴魁问陈招弟,“你们在黄家窝铺见没见过郑大有那两个大活宝?” “岂只是见过,我和玉珍还成了好朋友,好麻友呢。”陈招弟不无自豪道。 “真的假的”? 董作宾证实说:“她们常在一起打麻将,互有输赢。” “郑大有打不打麻将?” “那小子脑子一根筋,除了唱蹦蹦戏,没别的嗜好。”陈招弟撇嘴说。 刘兴魁又问:“你们看他们的日子能过长吗?”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不是我诅咒谁,我看是没多大戏,他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陈招弟道。 “井水犯河水,难捏两和水呀!”有人发出感叹。 刘兴魁没说什么,心里则疑虑重重。 大有临时的家里因诞生了一个小宝贝充满了欢乐。这个新上任的父亲,整体乐呵呵地让干啥就干啥,一点没了脾气。高桂芬和淑云娘俩则一门心事,精心给玉珍伺候月子。 高桂芬给孩子换尿布,抱起孩子对大有夫妻俩说:“看看这个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长得多结实!这眼睛都有神,长大了,候选的媳妇还不挤破门槛呀?” 大有接过孩子眉开眼笑道:“好儿子,爹也不求你做官,也不求你有钱,只愿你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给爹多写几个蹦蹦戏的好本子就成……” 玉珍一听此话撇嘴指责他道:“看看,一说就下道,给你写个蹦蹦戏破本子也算有学问”? 淑云不服说:“本子写得好,学问可大了。我看先勤哥就挺有学问的。” 玉珍白了她一眼。 高桂芬忙说:“你个小孩子,懂个啥?” 玉珍从大有怀里要过孩子,看着他的小脸说:“你可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爹妈怀你生你有家不能归,生下你,妈又没奶喂你……你爹为给你下奶,上山采山货还险些丧了命……你呀,你呀,是真不该在这时候出生呀?……”说着,她的眼泪禁不住滴落在孩子脸上。 “别这样,孩子平安无事这是喜庆的事。我说你们俩也该给孩子起个名了吧?”高桂芬打圆场。 “让他当爹的取吧。” 大有也不谦让,想想说:“不是说你是个苦命的娃吗?可人活着就是为了个乐呵,我看就叫喜子,郑喜子。” 韩大先生独自一人来山神庙转悠。他一边看,一边叨咕着,“我的山神爷,何时才能给你老人家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哪?!” 突然他仿佛听到了有人啼哭的声音。他起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侧耳细听,果真听到了有小孩在啼哭。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在佛象下面发现了一个四五岁灰头土脸的小男孩。他把孩子拉起来,孩子对他说:“我饿……我饿……” 他还发现孩子身边有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几件破旧衣服和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慈善人家收养…… 显然这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韩大先生想了想,拉起孩子的小手说:“可怜的孩子,这里没吃的,你先跟我回家吧。” 小孩吃饱了,春花也把他洗涮干净了。从他嘴里问出的话不多。他只知他的爸爸病死了,他被妈妈带到了吓人的庙里,等他一觉醒来,妈妈也不见了…… 韩大先生感叹说:“这年月,孤儿寡母活命难啊!” 春花问:“爹,你打算咋办?” “我这么大年纪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能收养这么小的孩子吗?我把他送到镇公所,让好心人领养吧。” “爹,让他当我儿子吧?”春花脱口而出。 春花的话让韩大先生老两口大吃一惊。 春花郑重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是答应过要为你们二老养老送终吗?可我也得留个后路,有人为我送终呀?” 先勤娘道:“春花,你……” 韩大先生阻拦老伴道:“也好,凡事都得有个准备。” 先勤娘不放心问:“你一个妇道人家,自己未婚就收养孩子?这孩子可咋养呀?” 春花说:“我不管别人咋说……说我是媳妇也好,女儿也罢,反正我都是韩家的人……至于养活孩子吗,我有手有脚又肯干,有我吃的,我就不相信没他吃的。” 韩大先生没说什么,赞赏点头。 高桂芬对玉珍伺候的十分精心。但玉珍的身体没啥毛病,心情却始终不怎么好。 没人的时候,两个人常说些体己话。 玉珍说:“桂芬姐,我别的不怨 ,怨只能怨自己太年轻了……太不懂事啦……可现在一切都晚啦……” 高桂芬从她的话里嗅出了什么,她问:“你是不是有点后悔青春的冲动啦?” 玉珍没有直说:“当时简直就象疯了一样,就一个念头,就一个想法……别的全不存在啦……想想真觉得可笑死了……” 高桂芬说:“谁都打年轻时过过,我要不是任性,也不会嫁给淑云他爸……” “桂芬姐,你就从没后悔过?” “后悔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高桂芬反问。 “可我这才刚刚开头呀?” 高桂芬拉着玉珍的手安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嫁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初,我就不赞成你和大有在一起……如今木已成舟,我也只能祝你们白头协老啦……” 高桂芬也想试探一下大有的想法。私下里她问大有对这场婚姻感觉咋样? 大有笑问:“想听实话,还是听客套话?” “你个傻小子,我当然想听你说实话了?” “凑合。” “啥叫凑合?” 大有想了想说:“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千斤小姐,娇生惯养。我是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流浪汉,不凑合过日子能过下去吗?” 高桂芬说:“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虽说论感情当初我和你要比玉珍近得多,可我是打心眼里不同意你俩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你俩生活的环境和底子大不一样……但你俩既然已经成婚且有了孩子就得好好过下去。你说呢?” 大有低着头说:“我没问题……” 高桂芬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苦笑道:“这就好……” 小喜子的满月酒办得也算热闹。小喜子穿上了高桂芬为他做的一身红衣服,头上戴的帽子和脚下穿的鞋都是淑云一针一针亲手绣的,见到的人,没有不夸她心灵手巧的。 大有虽是男主人,但主要张罗人是先勤和黄掌柜的。 当天一早,门上和窗户上贴上了淑云剪的窗花。桌子上摆上了喜子老爷刘大户派人送来的寿桃寿面。宴席当中,先勤和淑云还上演了一出他特为喜子满月编的蹦蹦戏唱词,那诙谐幽默劲,引得满堂喝采。 先勤唱:小喜子喝了满月酒呀…… 淑云说:人家小喜子刚满月可不会喝什么酒? 先勤唱:我喝了满月酒呀…… 淑云又说:闹了半天,你还没满月呢? …… 唯有玉珍兴奋不起来,托故离开宴席,回到了自己房里。高桂芬悄悄跟了过去。 “怎么,身上哪不舒服吗?” “没啥,就是觉得没情绪……”。 “你的月子也做完了,明天一早我可就要回去了……” “桂芬姐,谢谢你!你真象我的亲姐姐……我也真舍不得你走啊……”玉珍拉着高桂芬的手忍不住掉下泪来。 高桂芬临走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女儿淑云叫到一边开导教训了一番。“娘明天早晨就要回去了,有几句话我得好好嘱咐嘱咐你。” “我知道你看不惯……要教训我……”。 “虽说咱们和大有和玉珍都有关系,人家对咱也很客气,没拿咱当佣人看,但咱自己得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我看你太爱说,尤其是太 第十一章,第十二章 第十一章 镇公所里,刘兴魁和胖镇长等人在喝酒。这些人除了没事找事,再就是想方设法找乐子。 有人说:“我看郑大有这小子好象要在镇里定居啦……” 刘兴魁感兴趣问:“何以见得?” “他又收拾房子,又整地的,还上山采山货呢。” 刘兴魁喝了一口酒说:“虽说我和姓郑的有点过节,但我打心眼里喜欢听蹦蹦戏,就爱这一口。姓郑的小子唱的又不错。据说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小淑云不在其下。只是好几年没听他们唱蹦蹦啦……”他话里带着遗憾。 胖镇长笑问:“想人家了是不是?” “人家可不想我……” “那还不容易?想听他们唱蹦蹦,是给他们面子?” 众人七嘴八舌道:“镇长一句话,叫个堂会不就得了……” “也是了,咱镇上有好些日子没啥热闹啦!正好热闹热闹……” 胖镇长半自负半讨好道:“只要兴魁兄有意,咱们就招他一枝花唱上一出,我就不信他们敢不来?” 刘兴魁苦笑道:“我这瘾头一上来还真压不下去。镇长这么成全,我出点血没问题。只是不要用我的名头就好。” 众人笑道:“大家跟着借光。” 胖镇长咳嗽了一声大咧咧说:“咱们没少借兴魁兄的光啦,这回我说让人家也借点咱的光,就说让一枝花回乡为乡亲们义演,全镇人给他们捧场,我就不信他们敢讨价还价?!” 镇公所来人找大有说义演的事,拿腔做调,连哄带吓唬,本以为大有不尥蹶子,不会很痛快就是。没曾想,这人二话没说,干脆利落一口答应了。 镇上的人一走,先勤不满说:“你答应的是不是太痛快啦?” 大有反问:“还能讨价还价咋的?” “明显是在抓怨大头吗?!” 淑云不无担心,“会不会是刘兴魁在搞啥鬼名堂?” 先勤也点头赞同。 大有跟他们解释说:“硬把子在人家手里,想咋治你还不是防不胜防。既然人家冠冕堂皇来找你,你也得给人家面子。咱们是吃这一碗饭的。这几年被迫在外面闯荡,有了点名气。但盘龙镇的乡亲们却难得在老家看咱们的演出。所以,即使镇上不提这件事,我也打算给乡亲们演上一回。这次正好不谋而合。咱们让乡亲们好好看看咱们的本事,你们说咋样?” “原来你是这么个小九九?” “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怯场了呢……”淑云笑道。 “那我弄不好非把二胡弦拉断了不可……”先勤做着鬼脸。 大有道:“咱们现在可是油梭子翻白还短炼(练)哪?要想在乡亲们面前露一手,不说加班加点,也得连跑带颠。” 一枝花蹦蹦戏班经商量研究决定,开始排练先勤改编的《天仙配》。 为了郑重起见,大有决定置办一套新行头。大有和先勤上县采买了布料,淑云和高桂芬等抓紧缝制。连春花都拖着还没好利索的身子赶来帮忙。淑云说:“春花姐,你怎么来了?” 高桂芬也说:“你的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呀?” 春花笑着说:“好得差不多了,再说我也是个呆不住的人,你们一枝花要为全镇人义演,我沾亲带故的,总得帮点忙不是?” 大有开玩笑说:“凑凑热闹可以,你可不许累着了?要不先勤非得尥蹶子跑…… ” 先勤说:“我干吗呀我?” “不是去药房,就是去茅房……去药房,去抓药,去茅房,原来是他吓得把裤子尿……” 众人哈哈大笑。 “先勤哥,是这样吗?”淑云故意问先勤。 先勤板脸说:“我可是铁路警察——管不着这段。” 众人又被逗笑。 高桂芬发现只有春花是不易察觉的苦笑。 自打《天仙配》开始排练,赶来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就不断。先勤安排小喜子维持秩序。小喜子得意洋洋上阵,还真有点小大人的样。当晚,他得到相当丰厚的奖励。淑云亲手给他炒了一个他最爱吃的葱花炒鸡蛋。先勤则给了他一个能逗人笑的手指木偶。 大有在为众人说戏并做示范,“咱们蹦蹦戏讲究的是唱、扮、舞、逗、绝。但不同的戏,得有不同的讲究和对待。就象见了和尚,你不能说秃头,见了当官的你别提老鼠偷油。但最怕的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也就是说全是双胞胎,全长一个模样。《天仙配》这出戏,七仙女是天上的仙女,她的舞姿最好的飘逸一些,董永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唱腔最好是浑厚点……” 淑云听得十分认真,并频频赞同点头。 接下来,大有和淑云上妆排练。大家拍手叫好。喜子喊的最欢,“淑云姑姑,你太美了!太象天上的仙女了!” 大家跟着滋滋称赞。 先勤笑问喜子,“你咋知道淑云象仙女?好象你上过天上似的?” “那你说淑云姑姑象啥?”喜子不服反问。 先勤一时反应不过来直翻白眼。众人也跟着起哄。 大有笑嘻嘻打圆场说:“先勤呀,你是不是打算今晚做梦到天上走一遭呀?”小喜子又来了一句,“他做梦也见不着七仙女呀?七仙女姑姑在人间呢?” 众人再次为喜子的聪明机灵叫绝。 没曾想先勤来了句更绝的,“你们都没说对,我用得着做梦上天吗?淑云妹子在我心里行不行?” 众人又是一阵起哄。 一枝花蹦蹦戏班在盘龙镇的义演轰动全镇。十里八村的乡亲们赶来了,连几十里外的黄家窝铺的黄掌柜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也驾着马车带了一大车蹦蹦戏迷赶来捧场。 因难得在家乡搞这么一回义演,再加上几年来在外奔波集聚的恋乡情节,大有和淑云把这次演出看得很重,也格外用心卖力。可以说使出了浑身解数,尽展技艺。再加上先勤为主的伴奏的神灵活现和恰到好处烘托气氛的帮腔,更是锦上添花。 开场,大有便来了一段说口,“今个,一枝花蹦蹦戏班来给父老乡亲献丑,大家可千万别看不完就走。除非你大姑娘小媳妇不想往头上抹点桂花油,除非你老爷们大小伙不想喝上它二两热乎乎的二锅头……” 人们被他逗得笑弯了腰。一枝花班除了演了《天仙配》、《西厢》、《杨八姐游春》等文戏,还加演了《孙悟空偷桃》等丑角戏,使大有的丑角技艺令人叫绝。博得了叫好声喝彩声不断。 高桂芬做为母亲可也是头一回看女儿正式演唱蹦蹦戏。本来刘兴魁在前面给她留了位置,她没好意思去。她悄悄站在一边看女儿演出。她万没想到淑云会唱得如此声情并茂,舞姿也是鲜活生动。忍不住流下了喜泪。 韩大先生和老伴及刚刚病愈的春花也来观看。看到先勤忘情投入地拉着胡琴,他们也不禁陶醉其中。 最受震撼的要数刘兴魁。他是欣赏蹦蹦戏的行家里手,见多识广。但演技如此精湛的蹦蹦戏班,他还是头一次领教。尤其淑云的嗓音和舞步可以说是天才展示,更令他心弦颤动不已。看得他如痴如醉。胖镇长跟他说话他都没感觉。胖镇长笑对别人说:“看到没,这才叫痴迷?” 胖镇长的儿子傻胖傻笑着说:“好看,好看,她太好看了……我要要她……” “说什么呢,我的傻儿子?” 傻胖的涎水都刘下来了,“我……我喜欢她……”他把手指向正在演出的淑云。 众人跟着傻笑怪笑。 戏散场了,人们却久久不愿离去。 有人说:“真是太过瘾了!咱盘龙镇出了个一枝花,这回可算在咱盘龙镇又开上了!” 也有人说:“应该叫两枝花才对,一个大一枝花,一个小一枝花……” 更有人叫真,“人家蹦蹦戏班名叫一枝花,拿出哪个都可称得上一枝花……” 有些人还围着大有和淑云问长问短。先勤竟被人挤掉了眼镜,急得他直喊,“我的眼镜……” 大有到家,先勤跌跌撞撞跟了来说:“我的眼镜被撞掉了,找不着了……我几乎是摸着回来的……” 大有开玩笑道:“怪不得走错门了呢?” 淑云拿出手绢给他擦脸和身上的泥土。 先勤笑嘻嘻说:“还是淑云疼我,我没了眼镜,还有淑云呢。” 大有自己也没想到这场演出在盘龙镇会如此轰动。经商的,种地的,还有打猎的,当公差的,以及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街谈巷议几乎全是一枝花的蹦蹦戏。以至于大有和淑云走到哪都有好信者跟随。 淑云说:“我可真有点不敢上街了?” 大有笑对伙伴们说:“这叫人怕出名猪怕壮呦!咱们可不能眼皮上翻找不着北,头重脚轻墙头草,让人说白给……” 先勤说:“照你这么说乡亲们虽说知道一枝花不是徒有虚名……可咱们也是傻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了?” “你就这么想吧,保你芝麻开花节节升……” “人家可是说芝麻开花节节高……再说升个什么呀?” 大有笑道:“反正是生不出来个大胖小子就是了”。 淑云瞥了大有一眼,红着脸说:“大有哥,说说就下道。” “别进下水道就好。”先勤加钢。 大有忽然怅怅道:“我爹要是能看到这一天该有多好呀!?” 刘兴魁看了一枝花蹦蹦戏班演出之后,也觉得挺兴奋。当晚他就去佣人房间去找高桂芬,扑了个空,这才想起她也去看蹦蹦戏了。 第二天早晨,高桂芬一到,刘兴魁说:“等候多时了。” “找我有事?” “你女儿小淑云几年不见。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呀!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你了……” “说实话,我年轻时可不如她……尤其是嗓子,还有舞步,这丫头比我有天分”。 “这么好的姑娘跟郑大有混在一起,是不是有点可惜了啦?” 高桂芬不无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说:“咱们小门小户的,有啥大指望?有口饭吃就得了。” “不管咋说,这丫头遭人喜欢。就是看你的面子,我也得好好为她盘算盘算。” 高桂芬一语双关道:“你别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就行。” 刘兴魁的话提醒了高桂芬。晚上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淑云问:“娘,你有啥心思啦?” “没啥……” “是不是在刘家受气了?” “不是……” “我说娘,我知道你的难处,咱家欠了他很大一笔钱,你不得不违心听人家的。可我现在长大了,也能挣些钱啦,你觉得不舒心就不要去他家了,我会养活你的……” 高桂芬坐起来一脸正色说:“淑云,这可是你误会啦。你大了,也该跟你说说了。刘兴魁这个人,不管你们别人怎么看他,他对我一直都是不错的。当年,你爹有病,人家主动借钱,没要一分利息。其实,他也挺不幸的,守着一个病老婆有名无实……我知道我跟他不会有结果的,可象娘这样的人还能有啥大指望呢?要说指望,也只能指望你不要象娘这辈子过的窝窝囊囊……” 淑云说:“你没受欺负就好。我看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快乐吗?” 母亲欲言又止。 思来想去,高桂芬决定找郑大有单独谈话。她把大有拉到没人的辽河边,神情凝重地说:“大有,你知道我想跟你说什么吗?” 大有轻轻摇头说:“我只知你有要事跟我说。” “我首先要谢谢你……”说着就向大有做了一个揖。 大有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忙说:“桂芬婶,你这是干啥呀?我可已经麻爪了……” “看了你们的蹦蹦戏,我很是喜欢。也发现淑云真的成了一个大姑娘啦!……我说要谢谢你,是淑云在你的调教下,学了不少东西。可你知道,人之常情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说淑云这丫头性格倔强,可我这个当娘的,总得替她打算打算,她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只唱蹦蹦戏吧?……” 大有挠着头皮说:“别说,你还真为我提了醒。要说感谢,我得好好谢谢你和淑云。这几年,如果不是你放心让淑云帮我照料喜子,我真不知我的日子会咋样?更别说啥一枝花蹦蹦戏班啦……桂芬婶,我一直把淑云当成我的亲妹子看待,我也打心眼里盼望她能过上好日子,能有个好归宿……” “我知道你是个实称人,否则,我也不会把女儿交给你的……” 大有想了想说:“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高桂芬摇头说:“一时还没有……” 大有苦笑说:“唱蹦蹦戏的艺人,尤其是女艺人,人人喜欢看,却未必想往家里娶……” 高桂芬也苦笑点头。 淑云带着小喜子上街买东西。走到井台跟前,一些打水的女人问她,“大有是大一枝花,你是小一枝花是不是?” 淑云说:“不能这么说。咱的蹦蹦戏班叫一枝花班。” 又有人问,“听说你的前世是花神?” 淑云笑问,“是谁说的?我咋不知道?” “那你们蹦蹦戏班咋会这么红火?” “看来你们只能去问一个人去了……”淑云笑着走开。 女人们盯盯还问,“那人是谁?” “花神吗……”淑云大笑,女人们回过味来也跟着笑。 上街回来,淑云把这件事讲给大有听说:“你说这事好笑不好笑?” 大有只轻轻滋了一下嘴说:“这是乡亲们夸咱们好呢!” 淑云有点费解道:“这么好笑的事你都不笑?” 大有打量着她说:“淑云,你真的长成大姑娘啦?!” “什么意思?难道我原来不是姑娘吗?” “可我一直把你当成小姑娘……” “是不是我娘跟你说了啥?” “没有……不过,从今往后,你不要把一门心思都扑在喜子和蹦蹦戏上了,也匀点功夫为自己打算打算啦?明白吗?世上没有不到站的车和船,也没有不散的欢喜宴”…… 淑云红着脸说:“大有哥,你说啥呢?” 大有夜里失眠了。因睡不着觉,他起身在屋外转,回忆起小时候天真浪漫的淑云,伺候刘玉珍生产时小大人似的淑云,还有挑起照顾小喜子象个小母亲的淑云……一幕幕往事在他眼前过电影。他自言自语说:“真是一个好姑娘呀,她的将来会是咋样呢?……”他把目光移向隔壁的淑云家。好象心有灵犀,属云家的门忽然开了,淑云从里面走出来,两人不由得一楞。 “大有哥,你找我?” “不……是……我睡不着……你这是?……” “我也是睡不着……” 大有故意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看这月亮多好看?象只小船,还是象块翘翘板?反正它是不能把我载也好,悠也好回到少年啦……知道为什么吗?它们怕受我的胡子拉杂牵连……”他自己摸着胡子嘿嘿笑起来。 “你不是在给我演戏吧?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我也是演员,我不想当观众……”淑云转身回家。只留下大有一人在月光下苦笑。 因眼镜坏了,几乎成了瞎子,哪也不能去的先勤只得借韩大先生的眼镜去县上配眼镜。 韩大先生说:“你把我的眼镜带走,我不也成了睁眼瞎子啦?” 先勤娘说:“瞎就瞎两天吗?要不也好不到哪去?” 韩立来说:“爷爷,我当你的眼镜成吗?” 本来一肚子不快的韩大先生,这才无话可说。先勤到县,先去一家山货行找小磕巴。小磕巴一见先勤就笑了,“你……咋……整的,带着眼镜……还拄拐棍?” 先勤叫苦说:“你不知道,我的眼镜摔坏了,借了我爹的眼镜,他的度数大,看得我迷迷忽忽的,我不拄拐棍哪成?” 小磕巴赶紧陪他一起去眼镜店配眼镜。 走到一百货商场门前,他们几乎与带着女儿上街的刘玉珍走了个顶头碰。小磕巴故意咳嗽了一声,可先勤根本就没看到。走过了,小磕巴才告诉了他。 先勤说:“没看见就没看见吧,反正眼不见为净……” 从县上配了新眼镜回来的先勤在村口碰见了正要上山的大有。大有说:“新眼镜配上啦?” “要不,我能这副模样吗?” 大有打量,先勤果然扔了拐棍,显得精神抖擞。 先勤问:“你要干啥去?” “我想去山上转转。” “咋样,我的新眼镜漂亮吗”?先勤得意道,他配了一副当时时兴的玳瑁框眼镜。 “挺舍得出手吗?……没事,你先回家吧。”大有和先勤正要分手,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叫住了先勤说:“你先别走,我有话说。” “又有人找咱们演出吧?我现在啥事没有啦”……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咱们以后得找一个或者是再培养一个拿得出手的好上装……” “我以为是啥事呢?咱们不是有淑云吗?又正红着呢,就差发紫啦?” 大有叹了口气说:“你跟我一样,都是粗心男子汉。淑云年龄也不小了,她就不嫁人啦?跟咱俩一样打一辈子光棍?” “我可没说我要打一辈子光棍呀?再说淑云嫁人咋了,嫁人就不唱了?”先勤反问。 “这……那可是倒骑驴看唱本,不仅走着瞧,还得往后瞧……” 先勤一脸自信说:“你别杞人忧天啦?我敢打保票,淑云是不会离开咱一枝花班的……” “你凭啥这么肯定?”大有将信将疑问。 “你还不知道我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顶次也够得上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先勤拍着胸脯。 大有笑道:“你要是瞎子吃饺子呢?” “咋讲?” “稀里糊涂。” 先勤穿得利利整整,戴着新配的眼镜来到大有家。 淑云打招呼说:“先勤哥配上新眼镜啦?” 先勤得意问,“咋样?” “挺时髦吗!” “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摸到县上的……这下我可不用拄拐棍了。淑云,你看我给你带啥来了?”先勤拿出一面精致的小圆镜子,递给淑云,“你不是老说化装没个好镜子吗?” “这可太漂亮了!谢谢你,先勤哥。” “多大点事呀,不用谢。” 喜子过来凑趣问,“先勤叔,你给姑姑带镜子,给我带啥啦?” 先勤被问得挺尴尬。他拍了一下脑门说:“都怪我,我咋就忘了你这个小精灵了呢?下回吧,下回好吗?” 大有笑道:“下回好,下回好,保管带来一袋子宝。只可惜不好扛来也不好找……腮帮子会气吹骆驼,就想懵你个傻小小……” “好你个臭大有?挑拨儿子逗老子……” “可惜儿子也不是真儿子,老子也不是真老子……” 喜子啥事没有似的想先勤伸出了小手,“先勤叔,你能让我看看你的眼镜吗?” “你想干啥?”大有忙问喜子。他抢先接过先勤递过来的眼镜说:“你小子不是存了什么鬼心思,想让你先勤叔再上县跑一趟,再重配副眼镜吧?……” 先勤笑骂道:“好一个人小鬼大的小坏蛋?” 喜子笑嘻嘻跑开。 大有把眼镜还给先勤笑着说:“不过,你也太偏心眼了吧?” “谁让咱们都是老爷们啦。” 淑云故意问,“喜子也是?” 先勤笑着说:“当然了,将来的老爷们。” 改天,先勤来淑云家找她唠嗑。他颇神秘说:……“你都想不到我在县上看到谁了?刘玉珍……” “你果真见到她了?”淑云也吃了一惊。 “只可惜我眼镜没配上,没能看清楚。小磕巴告诉我她比以前瘦啦,画了妆,挺漂亮的。她带着一个小女孩,估计是她生的。她好象没看见我们……”。 淑云关切问:“你告诉大有哥了?” “我咋能跟他说这事呢?” “这样好,他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呢。” 这时,大有和喜子来找淑云。先勤和淑云的谈话嘎然而止。 大有疑惑道:“在外面就听你们说得热热闹闹的,咋忽然鸦雀无声啦?……” “你听到什么啦?”淑云多少有点紧张问。 喜子问:“爹,谁是鸦和雀?” “问你先勤叔。” 先勤反问:“你说呢?” 小喜子想了想道:“肯定不是淑云姑姑……” 大有好奇问:“为什么?” “淑云姑姑是凤凰,是金凤凰。” 大有点着喜子的脑门说:“这也是个小偏心眼。” 麻烦终于还是来了。淑云有一天上街发现胖镇长的傻儿子外号傻胖的跟着她嬉皮笑脸。撵他也不走,甩他又难甩掉。一个劲说她好看,弄的她哭笑的得。 镇公所里。胖镇长对刘兴魁说:“我说兴魁兄,你说有意思没,我那个傻胖儿子看上小淑云啦……” “真的?”刘兴魁似乎有点不大相信。 “那还有假?” “你想咋办?” “那个傻小子,不吃不睡,还跟着人家屁股转……简直成了个花痴……” 刘兴魁笑嘻嘻道:“小淑云不说美如天仙,可在咱盘龙镇上可是独一无二,哪个带把的男人不眼馋?可一朵鲜花,总不能……”他没好意思往下说。 “你是说不能插在牛粪上是不是?”胖镇长拉下脸反问。 “我可没这么说……” “我儿子是差了点,但我毕竟是盘龙镇的老大?何况小淑云也不过是个唱蹦蹦的臭戏子,难道我儿子就配不上她?” 刘兴魁试探问,“镇长的意思?……” “你先跟我和她妈吹吹风,看看她什么意思。” 高桂芬一听到信就懵了。她说:“这几天淑云就为那个傻胖老缠着她闹心呢……胖镇长又有求亲的意思这可怎么好呀?” 刘兴魁说:“他还没说透,现在只不过是要探探你口风。” “你没跟他说,我这个当娘的根本就说了不算吗?” “你也不用太上火,我会想办法帮你化解的……”刘兴魁安慰说。 “你可一定得帮这个忙,胖镇长咱可得罪不起呀?” 刘兴魁眼珠一转拍着胸脯说:“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淑云在大有家说了胖镇长想娶她当儿媳妇的事,一下子便炸了锅。 先勤脸红脖子粗地说:“这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美出他鼻涕泡来了?!” 大有说:“你们还别说,这个傻小子擀面杖通肠子,还没傻透腔?跟他老子一样是个色鬼。” 先勤说:“我看哪是他爹胖镇长那家伙阎王爷找小鬼嘀咕——不知打什么鬼主意呢?” 淑云说:“我娘说了,刘兴魁已答应帮助摆平。” 先勤说:“姓刘的和胖镇长狼狈为奸穿连裆裤,他能有那好心?” 大有说:“也不能这么说,人家是看桂芬婶面子。” 淑云担心说:“我别的不怕,就怕那个傻胖子神出鬼没的,不知啥时候冷不丁就窜出来,吓你一大跳?” “姑姑,你别怕,有我保护你!”喜子象个小大人似的挺胸凸肚拍胸脯。 “好 第十三章,第十四章 第十三章 接到信后,刘玉珍很快坐着马家的豪华马车回盘龙镇。与马金鸣婚后,她很少在盘龙镇露面,不仅是拘于面子,也是拘于对往事的梦魇。可现在她最亲的亲人父亲病重,她才不得不回来。 还没进入盘龙镇,她就不时从车窗的纱帘望向窗外,毕竟这里是生养她的故土。快到娘家的时候,她惊讶地看到了淑云领一个小男孩在街上走。虽说淑云几年不见已变成了大姑娘,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来,而那个小男孩莫非是她的亲生儿子小喜子?……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能感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狂跳,她轻喊了一声,车夫把车停下了。 淑云和喜子见一辆豪华马车停在自己身边,有点不知所措。 车里的刘玉珍对车夫挥挥手说:“走吧……” 车夫莫名其妙地驾车前行。 喜子问淑云,“这马车是咋了?” 淑云若有所思说:“我答不上来,只有马车的主人才知道……” “那我可去追了?” “你能跑过马?” “你不信,让我试试吗?” “那可不行,你还是在梦里去试吧,我可怕你也变成了一匹小野马……”淑云紧紧拉住了喜子的手,生怕失掉了。 刘玉珍做在炕前的一张椅子上为父亲喂汤药。刘大户面色通红,发着高烧,不停地气喘,说话都很吃力。 “爹,你会好的。”刘玉珍喂完药,用手巾为其擦嘴。 刘大户苦笑道:“活了这么大岁数,我还不知道我自己?这回我恐怕是来日无多拉……”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女儿的手说:“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喜子,你的儿子,我的外孙,那孩子长得很好看,象你,也象大有,还挺机灵的……我觉得不管你和大有咋样,他也是你的儿子……” 刘玉珍轻轻点头说:“我知道的……” “知道了就好……我已立下了一份遗嘱,我要把我的财产留给喜子一些,你同意吗?” “爹,你想得是不是太多了?” “趁我还有口气,这件事非弄明白不可”…… 刘玉珍迟疑了一下说:“爹,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好象我与大哥争家产似的,他能同意吗?” “这个我不管。我知道他霸道,我不愿你和他闹翻,况且你也斗不过他……我不告诉他,我把东西交给你这个当娘的行了吧? 刘玉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人家要不要还难说呢?” 刘大户喘着粗气说:“我说多了,我要睡一会了……” 韩大先生得知老东家患病,也赶来探望。他蹑手蹑脚走进了刘大户的病室。只见瘦骨嶙峋的刘大户躺在炕上向他伸出了枯瘦的手,他赶紧上前握住,带着哭腔说:“老东家,才几天不见,你咋就病成了这样啊?!” 刘大户轻摇着头说:“老了……风烛残年的人……我找你来是有件事托付给你,就是修山神庙的事……玉珍,你把钱拿来……” 刘玉珍把一沓钱拿过来。刘大户把钱推给韩大先生说:“这笔钱你拿上……虽不多,可也许能给山神庙简修一下。这件事我也只能托付给你了……”他说着有些气喘起来。 “老东家,你安心养病……放心吧……我会尽力做好……”韩大先生禁不住热泪盈眶。 刘大户死了。 马金鸣也从县上赶来奔丧。 刘家搭起了巨大的灵堂接受亲朋好友的悼念。 韩大先生身上罩着白衫来了。在灵前,他哭倒在地说:“老东家,你可是我韩某人有生见过的大善人……你比我只年长一岁,你不该走的这么早啊?!……你一生行善积德,山神爷保佑,你会升入天堂的……”说着,他已泣不成声,被人掺起。 刘兴魁对一同守灵的马金鸣说:“这位名叫韩大先生,是盘龙镇的老学究,会测八字,懂些风水,爹一向最服他,老人家的墓地也是由他堪舆的……” 马金鸣说:“看他也不象个农民。” 淑云陪着母亲高桂芬来了。马金鸣不由眼前一亮,正要问刘兴魁,发现他的视线也正集中在此女身上。 “她叫淑云,是本镇新涌现出来的蹦蹦戏艺人中最出色的一个女上装。我敢斗胆说,县上也难有这样的人才……”刘兴魁小声和马金鸣嘀咕。 “和陈招弟相比如何?” “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是吗?!”马金鸣做吃惊状。 “我本想把她推荐给你的游乐厅,就凭此女色艺双绝,保你财源滚滚……可惜,这丫头和郑大有混在一起,又挺任性,恐怕还得等待时日……” “我相信你老兄的手段……”马金鸣干笑了一声,又觉得场面不对,马上收敛。 刘兴魁与妹夫咬耳朵说:“我还有个担心,怕玉珍不愿意呢?” “为啥?” “玉珍的月子是淑云和她娘伺候的,以后她又帮着伺候孩子,两人关系不麓,结下了梁子。” 马金鸣轻轻点头。 “我有一件事似乎不该说,好象我爹的财产事先给了玉珍一些……”刘兴魁这才露出本意。 “不至于吧?玉珍并不缺钱花呀?这事我问问她。” “那我就承谢啦。” 临睡前,马金鸣喝着茶水问玉珍,“大舅哥可问我了,说是你爹临死前给了你一笔钱?” “他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那是个人精子吗?” “有怎样?没有又怎样?”刘玉珍钻进了被窝。 “莫非你对我还要保密?”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呢?你和我哥都是一路货色,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恨不得把人吃了,你看看今天在灵堂看见淑云的那副馋相?” “你呀,哪点都好,就是嫉妒心太强啦……你要知道,我要不是个馋猫,能把你弄到手吗?……”马金鸣嬉皮笑脸,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钻进被窝,一把搂住玉珍。被其推开,“不行,这几天是守灵期,我可不能玷污我爹的灵魂……” “这么说我只好忍了……可那件事你总该让我知道了吧?” “我其实本想告诉你的,跟你商量商量……可看你看见淑云那样……” “我不是认错了吗?”马金鸣央求道。 “其实说了我也不怕你不高兴。我爹是给我留了一笔钱,但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我和郑大有生的那个儿子的。我爹挺喜欢他,总想给他点钱,可人家不要。我也知道这是件挺烦心的事……我也知道我哥他一直惦记着爹的遗产,所以一心让我嫁给你这样的富人……但我总不能违背我爹的心愿吧?何况,有一天那孩子真想要钱,我也不想拿你的钱去送人情……” “原来是这样?”马金鸣沉吟道:“你打算咋办?” “这笔钱我不想给我哥,我也不私留,何况不多,你也不在乎,我想依我爹的心愿,给郑大有送去,他实在不要,我给喜子存上,你看如何?” “这样好吗?” “那你说该咋办?” “看看,你又把球踢给我了……其实这是你的私事,你觉得咋办好就咋办吧……” “你不会怪我吧?” “我既然这么说了,还怪你个啥?”马金鸣搂住玉珍央求说:“我的好老婆,多少日子没见了,想死我了……求求你了……” 玉珍用手指点着他的脑门说:“你这个馋猫……”她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刘大户丧礼过后,郑大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前妻刘玉珍竟亲自登门找他来了。带孝的雍容华贵的刘玉珍下了马车,一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一边缓步走来。惊呆了的大有已经忘记了去接。喜子更是对这个他出世不久就分手的母亲一脸好奇与茫然,只是下意识地盯着院外那辆豪华马车。 刘玉珍苍白的脸上忽然涌上一丝潮红,她说:“你知道你不会欢迎我,但我必须来一次。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大有说:“脚长在你自己身上,我无法阻拦……”他指着喜子说:“他可以听吗?” 刘玉珍轻轻摇了摇头。 “喜子,你去姑姑家玩去吧?” 喜子看了他不认识的母亲一眼,无声走了出去。 大有关上了门。 “我还是开门见山说吧。我爹生前挺喜欢喜子的。为了这孩子的教育和将来,临死前托付我把这笔钱送来……”刘玉珍把一沓钱递给大有。 大有没有去接,迟疑了一下说:“我不能要……” “这只是你代你儿子接受?” “他也不能要。” “为啥?” “喜子还小,他还不知道应不应该接受……我也不能接受,这你心里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咱俩的婚姻,决不是我贪图你家的钱财……” “你……你真的拒绝?” “是。” “好吧,人不可勉强。但我要告诉你,即使你眼前不接受,我也不会花掉这笔钱,我会把它存起来,只要喜子想要,啥时找我都行……”她最后看了大有一眼,转身走出去,头也没回一下,上了马车。 淑云见马车走了,带着喜子回大有家。她问“大有哥,她来找你干啥?” “她是替他爹还愿来的,就是上次刘大户对你说的那件事”…… “她爹是谁?她是谁?”喜子问。 淑云说:“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不迟……” “我拒绝了她……” “大有哥,我佩服你!”淑云竖起了大拇指。 大有喃喃说:“他爹可是个大好人哪……” “那倒是。”淑云也点头赞同。 大有看了一眼喜子说:“至于喜子他想不想要,等他长大了由他自己决定吧……”。 马车载着马家夫妻离开盘龙镇。玉珍满怀惆怅地说:“这个伤心之地,我恐怕不会再回来啦……” “你就不再为你爹上坟?” “是呀,我还是要来上坟的……” 马金鸣说:“你别说,郑大有这小子还真有点钢?” 玉珍无言地望着窗外。 马金鸣半真半假道:“你也太不公平啦,为他能生个男孩,却只给我生了个女孩,让我马家香火后继无人……” “这你能怨我吗?” 马金鸣笑嘻嘻地拍了一下玉珍的肚子说:“让它争口气好不好?” 玉珍抓住他的手说:“我哥没跟你说啥吗?” “他能说个啥?将来,那喜子不要,你可以把钱给你哥吗?” 刘玉珍冷笑道:“就怕他等不到……” 一大早,先勤就兴冲冲地拿着他一夜未睡写好的蹦蹦戏本子来找淑云,淑云不在家,他又来大有家,淑云也没来。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失望地一屁股坐在了炕上。 “又咋了,象个泄了气的皮球?”大有明知故问。 “我为了赶写这个本子,昨晚可一宿没睡?” 躺在炕上的喜子嘟囔说:“你把人吵醒了……人家也没睡够呢?……” “你小子也敢有意见?”先勤拉开被子,打了喜子屁股一巴掌。 喜子故意嚷疼。 大有笑道:“你先勤叔这会儿比你疼多了……” “他的屁股也没挨打?” “人家可是心疼……叫你淑云姑姑揣了一脚。” “别瞎说了……大有,你先看看也成,我敢说这是我为淑云量身定做编的本子,保准招人喜欢,淑云肯定更喜欢……” “我喜欢什么?”淑云闻声走进来问。 “姑姑,你可回来了,你告诉我,你怎么揣了先勤叔一脚的?” “别瞎说?……”大有瞪喜子。 先勤眉开眼笑把本子递给淑云说:“你好好看看,我刚刚为你写好的本子……” 淑云拿过本子看了一眼说:“我本来就识字不多,你又写得象天书,我可看不懂……” “那没关系,我这就给你念……”先勤眉飞色舞地半念半唱起来。 淑云在辽河边洗衣服。春花也来洗衣服。春花问,“淑云姑娘,给谁洗衣服呀?” “有我自己的,也有他们父子的”。 春花笑问,“他们父子是谁呀?” “春花嫂,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你管我叫嫂子?”春花一楞,红着脸问。 淑云赶紧道歉说:“不,嫂子……不,春花姐,我不是故意的,你可别见怪?” 春花喜滋滋地搓着衣服说:“没事,我不怪你,我想当你嫂子,也当不成呀?……” 淑云顺水推舟说:“也真是的,先勤哥也不知错了哪根筋,连你都看不中?” “我听娘说,他如今有了新目标了……” “是吗,能是谁呢?” “应该说是和他相熟的人吧?……”春花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淑云。 淑云红着脸垂下头洗起衣服来。 洗罢衣裳,淑云在郑家院里晒衣服。正在收拾山货的大有要来帮忙,被淑云止住,“看你那双黑手,还想让我去河边再洗一次呀?” 大有笑了,“那就谢谢了。” 淑云不满道:“啥时变得这么客套啦?” “客气点还不好吗?” “不好,我不喜欢”。淑云说得直截了当。 “为啥?”大有也想探究她的心里。 “大有哥,不是我多心,我觉得自打回到盘龙镇后,你和先勤哥对我的态度都有点变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咋会呢?你说咱们哪变了?” “就说你吧,我觉得本来亲近的人一客套就是疏远了……而先勤哥对我忽然热情的出奇,简直让我受不了……”淑云摇头叹气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变得客气了吗?因为你长大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还能向对喜子一样对你吗?” 淑云不服地看着大有,又想不起来用什么话顶他。 大有笑道:“先勤对你好,你也有想法,你说这是你不正常,还是人家不正常?” “反正让人不得劲。” “先勤是好人,也有些呆气,一根筋。比如他对春花。你不是也一直羡慕人家有学问吗?” 淑云说:“反正我是说不过你就是了,可我不服,你知道吗?不服!”她攥起小拳头,向大有示威。 淑云周岁十八,毛岁十九的生日就要到了。 先勤给淑云买了一块花布料,说是生日的礼物。这可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近来先勤渐渐流露出的那种暧昧,更让她不敢轻易收下。“先勤哥,你饶了我吧,这是不是有点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用求援的眼神看着大有。大有却微笑着不置可否。 “这有啥呀?就凭你淑云小妹对我这个当哥哥的这么好,端茶倒水又洗涮的,我也该表表心意。再说了,我是当过货郎的,既识货,又会买货。最主要的是别看我眼睛不好,可我的眼光不差,你看看这布料配你这美人美不美吧?”先勤拿起布料在淑云身上比划上了。 大有发话了,“淑云,你先勤哥既有这份心意,你咋好不给面子呢?你先收下,以后有机会再还情吗?” 先勤向大有递眼色表示领情。 “那我就先谢谢啦……”淑云颇不情愿地收下了布料。 晚上,高桂芬回家,见淑云情绪不高。她问,“又咋了,眼瞅要过生日了,还不高兴?” 淑云掩饰着什么说:“没事……” 高桂芬看见了那块花布料问,“你买的?挺好看吗?做夹袄也行,做棉衣也不错?”。 “别人送的。” “大有吗?” “要是他还好了呢,是先勤哥。” “先勤他送你花布料?”高桂芬惊讶道:“不是他对你?” 淑云红着脸捂着耳朵嚷道:“别说了……他喜欢不喜欢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欢他……” “这丫头,你有本事再长两只手,把嘴也捂上呀?” 淑云来大有家。家里没人。淑云在屋里自言自语,“大有哥,你知道吗?你就是张生,我就是崔莺莺,可谁是红娘呀?…… 大有回家,听到里面淑云自言自语,停住了脚步倾听。 淑云动情地唱起了《西厢》: 张先生你想为奴就把琴抚 我想你花园里来降香 你想我在书房懒得把书念 我想你在书房懒得绣鸳鸯 你想我在书房笔拿倒,倒拿笔,反写字,字反写,反反正正,正正反反反把文章做 我想你在绣楼针拿到倒,倒拿针,反缝缝,缝反反,反反正正,正正反反反做衣裳 大有听到忘情处,身子动了一下,发出声响。淑云在里边问,“谁在外面?” 大有赶紧躲进柴火垛。 淑云出门,四处张望。 大有把身边一只下蛋的母鸡抓起,扔了过去。 淑云见是一只母鸡说:“原来是你在捣乱呀,我还以为是张生呢?” 大有偷笑,可他的笑容很快就变成了苦笑,他发现老母鸡往他手上撺了一手稀屎。 一枝花戏班在排练新戏《王二姐思夫》。大有边演边指导。 淑云唱到动情处,禁不住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大有,盯得他心慌意乱。他灵机一动,忽然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 淑云关切问,“大有哥,你咋了?” “没事,打了一只蚊子……” 先勤苦笑。 大家偷笑。 大有和先勤挑着山货去山货行卖货。两人出了山货行,先勤提议去小饭馆喝两盅,还说他请客。 大有故意逗他,“发大财了咋的?又送布料,又请喝酒的?” “那你就甭管了,我有话跟你说。” 二人进了小饭馆,找一僻静处落座。先勤要了一壶酒和两碟小菜,吃喝起来。他连喝了两盅酒,脸也红了,嘴里喷着酒气说:“大有,你今天必须老老实实,一点也不能马虎地告诉我,你对淑云咋看?” “咋看?一个长相漂亮,心地善良,学啥象啥,技艺超群,为人热情,又有点急脾气,怪脾气的好姑娘……”大有说话和喝酒一样,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先勤苦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喜欢不喜欢她?” 大有想和他捉迷藏说:“当然喜欢了。难道你不喜欢她?” “大有,你别跟我兜圈子好不好?我要问你,你爱不爱她?想不想娶她?”先勤有点急了。 “你先不要问我,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喜欢上了人家?”大有的神情已变得庄重起来。 先勤又大口喝了一口酒说:“我看出你对她好,她也对你好。如果你真心喜欢她,我不会和你争……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会有理由,有机会……” 大有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啦……可我还是要问你,你是真心喜欢她吗?” “那当然了,我敢用命来担保。”先勤拍着自己的胸脯。 “可你想到没有,淑云比你小许多………” “你是说我不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况我相信淑云也不是势利眼。但你觉得她对你如何?” “当然好了”。 “是那种好吗?” “这……我可不敢说……但只要你不阻拦,我想我会有机会的”。 “我当然不会阻拦。我是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看的,而对你也和亲兄弟差不多……你把担心放在肚子里就是了……我真心希望你俩能两相情愿……” 不等大有把话说完,先勤给大有斟了一盅酒,笑嘻嘻道:“行了,你不用说了,我全明白了,这客没白请,我还真怕小鬼门前告阎王——找错了衙门呢?这回我可是一嘴吃了个鞋帮子——心里有底了……来,喝干它”。他一扬脖把自己的酒喝干。 大有则若有所思,端起酒盅一点一点地抿着。 夜里,先勤躺在炕上兴奋得睡不着觉。半夜,他爬起来,拿上二胡来到山神庙。山神庙里黑古隆冬,把他摔了个大跟头。他只好拿着胡琴来到辽河边,对着一弯明月倒映的河水,刚一拉弦,这才发现琴弦已断。他只得懊恼回家。 与此同时,大有在家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方破晓,才昏沉沉睡去。 先勤的战术是向淑云靠拢,象块粘皮糖,粘乎乎往上贴。淑云去水井打水,他手忙脚乱跟了过去,非要帮人家提水不可。那个殷勤劲让其他打水人掩鼻发笑。淑云拗不过他。可他提水时,一不小心,把他从县上新配的眼镜滑落到井里,他大叫一声,“我的眼镜……” 一个挑水的混小子趁机拿其开心,跟着大喊,“不好了,小韩先生的眼睛掉井里了。” “是眼镜,不是眼睛……” 最后,还是大有找了几个人,费了不少劲,把井淘个半干,才把先勤的眼镜打捞上来。 大有告诫他说:“到井边你是不能低头的,明白吗?” 先勤自嘲说:“我的明白,我是井里蛤蟆,只能望天。 一直甭着脸的淑云忍不住笑了。 一天,淑云去菜地里摘菜。隐隐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她走,那人也走,她停,那人也停。她猛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她心里有点发毛,才摘了小半篮菜,就往家回了。到了自家门前,她悄悄躲在一隐蔽处,秉息静听。过了一会,先勤探头探脑的终于出现了。她气得鼻尖发凉,大喝一声走出来,“先勤哥,你想干啥呀你?” 先勤被吓得够戗,哆哆嗦嗦说:“我……我想找你说点心里话……” “有啥话不能说,非得躲在人家后面疑神疑鬼的?” “不是的……我怕你遇到坏人……” 淑云心里说你才象个坏人呢。嘴上不耐烦问:“既有话,你就说吧?” “我……我……”先勤红着脸吱吱唔唔。 “看看,让你说,你又不说了。我可要作饭去了。”淑云不再理他,转身进屋。 先勤的最后一招是精心写了一段蹦蹦戏新唱词。唱词里柔情蜜意,述说了一个男人追求他喜欢的女人的心情。在把唱词交给淑云时,他半红着脸说他写这个唱词花了多大心血,提醒淑云务必当心…… 大有在一旁偷笑。 过后,对什么感觉也没有的淑云他又追问看过没有?有哪些地方不明白他可以帮着解释。 淑云的回答让他哭笑不得,她说:“我文化太浅,看不懂,也就没怎么看。” 几经周折的先勤终于弄明白了,这件事根本不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黔驴技穷的他不得不向大有求救。他苦着脸说:“我打肿脸充胖子,满以为自己不厘不厘的呢……只好求求你帮我跟她说说吧……再这样下去,我的脸不用人打,非得自己急肿了不可……” 大有问:“你这是请我当红媒?” “就算是吧……” “那你可找错了性别了?”大有故意难为他。 “你不是要看我笑话吧?你想让我给你磕一个是不是?”先勤话音未落,双膝已经着地。吓得大有赶紧把他拉起来说:“给你个棒槌你还就当真(针)了呢?” “谁让你拉大架子啦?就说是红媒你也不差呀?不过是唱蹦蹦戏,再扮回上装吗?” “好,话我可以说,而且还得找机会,至于成不成,你可不能怪我?”大有把丑话说在前面。 第十五章,第十六章 第十五章 淑云母女住进了一处日式二层小洋楼。胡家锦说这是他家的客房,每有贵客都会被安排住在这里,他希望淑云母女能在此住得开心。淑云和高桂芬还从未住过楼房,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小洋楼,一切既觉得新鲜,又有点受宠若惊。 这里显然此前无人居住,胡老板派来了一些佣人打扫伺候。胡家的佣人对母女俩十分客气谦恭。这让高桂芬颇觉不大得劲,她小声跟淑云嘀咕,“这伺候人的人被人这么一伺候,浑身并不得劲!” 淑云本来涉世未深,随声说道:“这胡老板也太客气了!” 安顿下来后,胡家锦几乎每天都乘车过来,不是问需要什么,就是带来一些新东西。还带淑云母女乘车游览奉天城。去故宫、福陵、昭陵等名胜古迹游玩。去中街、小河沿、南市场、北市场等热闹地方开眼界。高桂芬几次提及开山珍饭馆的事,都被他以不急,先玩好,休息好了再说。 高桂芬有点不安地对淑云说:“这胡老板对咱们是不是有点好过了头了?” “人家对咱好还不好呀?”淑云显然没理解母亲的深意。 “但愿是真好吧?”高桂芬轻轻叹息了一声。 为了消泻心头之火,先勤在辽河边摸鱼。因心浮气燥令他一次次无功而返。他来了掘劲,又一次扎进水里。这回,他终于摸到了一条大鱼,可当他刚刚把鱼举到水面,鱼猛一甩尾,他手不由一松,还是让鱼跑掉了。 “我就不信抓不住你?”他气急败坏地又扎进水里。 河岸上,春花和几个女人在洗衣服。她不时关切地向先勤摸鱼的这边看。嘴里小声嘀咕,“跟鱼又膘上劲了?” 一女人说:“你家先勤都多大了,还是这么贪玩?” 另一女人说:“谁是谁家的?春花是他什么人呀?不是我说你,春花,你可真够缺心眼的,先勤除了会拉个胡琴,就是瞎的哄的,真看不出他哪点好?” 春花红着脸说:“你们说什么呀?” “人家春花是在感韩大先生的恩呢,对不对?” “我可不这么看,我看春花是受了韩家爷俩的传染,眼睛也变得不好使了……” 女人们嘻哈打趣,说啥的都有。 这时,春花发现一个猛子扎下去的先勤好一阵没浮出水面,不由得有点着急,放下衣服,慌慌张张起身就去找。洗衣的女人们望着她的背影感叹的有,摇头的也有。 先勤忽然从水里露出头来。春花松了口气说:“你可吓死我了!” “放心吧,我还没活够呢……”大有也在闹心。 每天早晨来院里练功,他都要看着淑云家的房子出神。甚至有几次恍惚间,觉得淑云从那里走出,他情不自禁迎上去,这时幻影消失了,他只能揉着眼睛苦笑着摇头叹息。 可怜的喜子更是想念淑云,常常夜里说着梦话喊着姑姑和小妈哭醒。大有于是也便睡不着觉,起身走出家门,绕着淑云家的房子走上几圈。 有一天,从不信山神的大有竟鬼使神差来到了山神庙,在山神像前打转转。经常来参拜山神的人们都颇觉奇怪。他不理会人们的诧异,在心里问山神,“你能告诉我她还好吗?她在哪里吗? 等参拜的人们渐渐散去后,他也跪在了山神像前祈祷起来。 胡家锦终于单独找高桂芬谈话了。 在胡家的小洋楼讲究的客厅里,胡老板笑容可掬地问高桂芬,“你们娘俩在我着住的还舒服吧?” “太舒服啦……可我天生是干活的命,没活干,反倒觉得浑身不得劲……”高桂芬苦笑道。 “你说我这人咋样?” “胡老板当然是大好人了……就凭你对我们母女这么好……” “你真的这么认为?”胡老板加重语气问。 高桂芬点头。 胡老板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说来,那你看我有资格做你女婿吗?” “你不是开玩笑吧?”她心里多日的疑团一下解开了,并不感到太突然。 “不是,我很认真。不瞒你说,我觉得你心里恐怕不是一点底数都没有我喜欢你的女儿淑云……” “可……她还小哎……” “那我就要问了,是你不同意淑云嫁给我?还是淑云本人不愿意嫁给我呢?” “请听我说……”高桂芬头上冒汗解释道:“不是我不同意,而是我这个当娘的恐怕做不了她的主……” “可你知道我是个商人,我从来不做亏本买卖。我也有这个自信,我相信她会同意嫁给我的。”胡家锦拿出一盒金玉手饰递给高桂芬说:“把这个带给淑云小姐,就说这是我的信物”。 淑云母女彻夜难眠。 这个消息对淑云来说真是来得太突然了。她这才明白胡老板为啥对她母女俩这么客气,这么大方,这么好……可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嫁给一个奉天的商人,大老板。多少年来,从她懂事开始,她心里似明似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地被郑大有填满,可以说已经没有了空间。尽管她对胡家锦的帅气、潇洒、热情存有好感,但绝不是爱情,也不是婚姻……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身来对高桂芬说:“妈,我想过了,不行……” 高桂芬说:“胡老板的条件还是不错的……我也能看出他是真心喜欢你……” “可……可我对他并没有那个意思呀?” “那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吗?” “我……我也说不好……反正不是他……” “你是不是心里一直想着郑大有?”高桂芬索性单刀直人,桶破这层窗户纸。 “妈,反正我对他胡老板没这个意思……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你还是赶快跟他说明,咱们赶紧回盘龙镇吧……”淑云说。 “你说淑云是那号眼皮子浅,见利忘义的女人吗?”大有在问先勤。 “虽说她拒绝了我,可我在心里觉得她不是这号人……”已冷静下来的先勤道 “难得你这么想,谢谢你先勤!”大有一把抓住了先勤的手说:“我说啥也不相信她会是那样的人……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信了……” “可……可她确实去了奉天,又确实没回来呀?”先勤又把话说回来。 “会不会出了啥事呢?” “桂芬婶子可跟着呢?” “你知道,这么些年,桂芬婶是不大愿意淑云跟咱俩在一起的,只是扭不过淑云……” “依你的意思,淑云有可能上当受骗了?” “我还没想好……不过,我觉得别看她平常主意显得挺正的,可她才刚刚十八岁呀?!”大有皱着眉头担心道。 高桂芬跟胡家锦婉言说明了女儿淑云的意见,并要退回首饰,当即遭到他拒绝。他冷笑着说:“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想过收回。” “胡老板……” “你不用说了。既然我能把你们请了来,我就要好好招待。不是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吗?我相信淑云迟早会回心转意的……” “可淑云说她要回盘龙镇……”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们既不是随随便便来的,也不能随随便便走。好了,我还有事。”胡家锦一转身走了。 当高桂芬跟着走到大门口,见胡家锦的汽车扬长而去。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竟被胡家的佣人拦阻,“请回吧?” “难道连大门都不许出了?这不是被姓胡的软禁了吗?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大有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淑云在向他哭泣求救。满头大汗的他再也不敢睡了,爬起来在地上转圈子。他一咬牙,下定决心去奉天找淑云。 先勤知道大有一但认准了的事,谁也休想阻拦。“我知道我拦不住你,可你想好了,奉天城那么大,人海茫茫,你可怎么找呀?” “姓胡的不是大老板吗,好打听。” “不是我不相信淑云,姓胡的那么有钱,万一淑云心活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她有可能嫁给了姓胡的。你我都心里明镜,咱们没权干涉她。也不能说她嫁给有钱人就不好,谁不盼着自己也有钱呢?我只是想,不管咋样也应该把她们娘俩的情况弄清楚。她要是真的嫁给了那个姓胡的,咱们是不是也该去贺一贺呀?” 先勤被说得没了话。 临走前,大有把喜子托付给春花。 春花一口答应说:“大有哥,你就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喜子的,我家立来还有个伴了。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喜子抗议说:“我可不是小绵羊?” “难道你是大灰狼?”先勤故意逗他。 先勤一直把大有送出村口还要送。大有说:“干脆你和我一起去算了?”先勤这才留步。 大有在路上,看见了刘兴魁乘自家的马车也向县城驶去。他的眉头画了一个问号。 刘兴魁此次上县一是有商务要办,再一个就是牵挂着一去便无音信的高桂芬母女。 听马金鸣说她们去了奉天,加之胡家锦的如意算盘。刘兴魁一脸苦笑摇头。 “咋的了?你不是希望淑云嫁给郑大有吧?”马金鸣问。 “我跟你一样。可你不了解淑云,这丫头性子烈着呢!其实,你连奉天这个姓胡的也不怎么了解。据说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万一淑云不从,他能饶过淑云娘俩?而你们是知道我和淑云她娘的关系的……” 刘玉珍有点着急说:“玉珍这丫头我了解,性子拧得很,桂芬姐根本就说不动她,可胡老板从表面看还是挺和善的呀?”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呀!”刘兴魁道。 马金鸣说:“依你的意思,淑云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啦?” “我看八九不离十……我最担心的是姓胡的出损招,那可真就不好向桂芬交代了?” “那可咋办呀?”刘玉珍也着起急来,“就怨你,一时利欲熏心,桂芬姐可是我最好的姐妹,对我有恩呢?”……她把矛头对准了丈夫。 “看你们说的,胡家锦是我请来的客人,虽说和我没什么深交,但总得讲点商界道义吧?” 刘兴魁不愿看他俩吵架说:“算了……事情如何发展还不确定,必要时不妨去奉天走一遭吗?” 大有风尘仆仆赶到了县城,登上了去奉天的火车。 在车上他遇上了去奉天公出的小磕巴,不禁喜出望外。 大有告诉他,自己要去奉天找淑云的事。小磕巴说他可以帮忙打听一下。但他认为淑云十有八久已成了胡老板的新娘子。因为小磕巴跟淑云打交道不多,成年之后,几乎没见过面,不怎么了解她,大有也不愿和他争辩。 两个人谈起了各自的生活。小磕巴颇感兴趣问:“上……回是先勤来找淑云……这回……又是你来找她,可见……这个淑云……很很不简单呀?……” “先勤跟没跟你说他追淑云的事?” “没……说,但我敢说,一定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不对?那位小……淑云是……不是喜欢你对……不对?” 大有笑了,“你小子在县里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不少时髦词?” “因为……我知道你永……远是女……人们喜……欢的中心吗?” 火车开到临近奉天时,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上车来搜查。一个乘客连晕车带受惊吓呕吐起来,吐了一地大米饭,当即便被日本宪兵抓走了。小磕巴悄悄对大有说:“国……人吃……大米饭是经……济犯……” 大有苦笑道:“我是当不成经济犯的,我想吃也吃不着呀?” 淑云万没想到自己在省城奉天竟会被胡家锦软禁起来,成了笼中鸟,网里鱼。她几次试探着离开这个日式小洋楼,都被监视严密的胡家佣人发现和阻拦。她愁眉不展地问高桂芬,“娘,咱这可得咋办呀?” “也好办,只要你同意嫁给他不就一切解决了?” “他使出这样的手段,可见不是个好人……我……我更不能嫁给他了……” “他可说了他这是因为喜欢你才被迫这么做的?” “他能对我这么做,哪天他再看中了一个比我更年轻漂亮的姑娘,他恐怕对人家也会这么做…?…”淑云气愤道。 高桂芬点头说:“我刚才是故意试你的。就是你现在同意嫁给他,我也不会同意的。可咱们怎么才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 “咱们要象鸟儿一样有个翅膀就好啦?!” “又说上梦话了?你就是有翅膀的鸟,也是个笼中鸟,飞不出去的……” 娘俩是心急如焚,一愁莫展。 到了奉天,大有和小磕巴住进了一家小客栈。 小客栈的掌柜的是个蹦蹦戏迷,和大有很谈得来。大有向他打听起了胡老板胡家锦的情况。 胡家锦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很快他又找高桂芬来问情况了,“你们娘俩想好了没有?” “胡老板,实在对不起,淑云这丫头太倔了……” 胡家锦打断她的话说:“你不用说下去了……你的意思是淑云仍未回心转意是不是?到目前为止,我姓胡的对你们娘俩可说是仁至义尽,既然仍打不动你们娘俩的铁石心肠,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知道吗,这些日子为了供你们吃喝玩乐,花了我不少钱。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给你们半个月时间还上,如果还不上我可就要拿淑云抵债了?” “这?……” 面对高桂芬轻蔑的目光,胡家锦明知自己的理由太牵强,可为了要得到美女,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半个月?我们可以回县里去借吗?” “那不行,你们跑了我找谁要去?” “我可以写字据,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还有马老板马金鸣担保呢?” “不行,我现在是谁也信不着……” “胡老板,你这可有点强人所难,不讲理了?” “你说我强人所难?是的,可只要你女儿同意嫁给我,不是一切都了结了吗?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他撇下这句话,赶紧走了。 大有从健谈的小客栈掌柜嘴里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掌柜的告诉他,这胡家在奉天城里至少有三四个宅院。胡家锦虽然在外好沾花惹草,但其妻相当凶悍,是个有名的母老虎,他家的正宅不可能住外来的女人,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是他在马路弯的日式小洋楼。 第二天一早,大有一路打听找到了胡家的日式小洋楼。只见小楼的灰砖院墙砌的挺高,根本看不见院子里边的人活动。这个院落只有一处正门,有两三个佣人把守。这是一般民宅绝无仅眼有的情况,也使他觉得淑云娘俩很有可能就被软禁在这里。他故意向一个看门人用外乡话打听说:“请问这里是哪家府上?” 看门人瞪了他一眼说:“闲的闹心是不是?这年头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大有伸出舌头装作害怕的样子慢慢走开。 大有绕着小洋楼转了几圈,也没发现有任何淑云母女的迹象。却引起了一个胡家家人的注意,他只好暂时撤退。 小喜子在韩家得到了春花的精心照顾。他和韩立来处的也不错。立来比他大几岁,也懂事,懂得谦让,更喜欢有个小玩伴。于是,韩家出现了少有的热闹。最让韩大先生满意的是他又多了一个小学生。他教小喜子百家姓,小喜子听的专注,写的字也漂亮。韩大先生抚摩着喜子的头说:“这孩子识教呀!” 春花说:“人家是啥爹娘呀?” “刘老东家疼这孩子没错呀!” “爹,别说这些……” 立来冷不丁问了一句,“娘,为啥我没爹,喜子没娘呢?” 春花尴尬地制止他说:“不许瞎问,好好学功课。” 喜子说:“你不是有先勤舅舅吗?” 春花的脸红了。 先勤和两个来镇上的瞎子说书人混到了一起。又帮人带路,又帮人捧场拉弦,还向人家学唱法,记唱本。 一个瞎子开玩笑说:“先勤老弟,干脆我收你做徒弟得了?” 先勤笑嘻嘻道:“我是想拜师傅,可惜我只是你的一半。” “摸你高高大大,圆圆胖胖的,咋只是我的一半呢?” “我是说我只是个半瞎……” “原来是这么个一半呀?”两个瞎子全乐了。 先勤正色道:“虽然我没正式拜你们为师,但我心里会把你们当师傅待的。” “也好。你这半拉徒弟,总该露上一手,拉个蹦蹦调让我们这半拉师傅听听吧?” 先勤笑着拉起来。 韩大先生讥讽先勤跟瞎子胡混,越混越没出息。先勤振振有辞说:“孔夫子不是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什么人身上都有可学的东西,这叫技不压身……”顶得韩大先生一点嗑也没有。 大有连续在胡家的日式小洋楼跟前转悠了两三天了。为了怕让胡家人发现,引起怀疑,他几乎一天换一套衣服。还一会装瘸,一阵装瞎。还要扮大胡子和乞丐之类。总之,他把蹦蹦戏演出中用的一些化装技巧能用的全用上了。 小磕巴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他打探来的消息是胡家锦确实把淑云母女软禁在日式小洋楼里,不准出门。即使在院里走动也有人跟着,盯的很紧,外人根本无法接触。而胡家锦隔三差五乘车来一趟,打问情况。 “这么说姓胡的还没来硬的?”大有说。 “看来……是软……的还没使……完呢,可……啥时使完就不好说了……” “咋能给淑云她们送个信进去呢?” “送信……不难,从墙……外趁人不注……意,往里扔个纸团就行。可也得……让淑云她们知……道是你大有投的……呀?一但纸条到了……胡家人手里,反倒打草……惊蛇,坏了……菜了?” 大有觉得有理,慎重点头。 在小楼里急得团团转,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淑云娘俩这天在二楼靠近大门的一个房间里终于有了一个新发现。淑云觉着一个在门前转悠的乞丐的身影似乎很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或象谁。而那个乞丐不时向小楼瞥目的神情也十分怪异。淑云问高桂芬,“你看这个要饭的,老向这楼上望个啥呀?” 高桂芬看了两眼说:“我咋觉得他象谁呢?” “是……可我有点不敢想……” “我咋觉得他有点象你找乐叔呢?难道找乐哥他没死?” “娘,你看他象不象大有哥?”话一出口,淑云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 母女俩秉息静气往外看。对此发现既大吃一惊又无比兴奋。 这一夜,淑云娘俩几乎通宵未眠。尽管还不敢肯定那个乞丐就是大有装扮的,但希望的火苗已在她们心中扑腾起来。 淑云说:“我……我敢说那个人一定是他……” “万一要是不是呢?” “娘,你为什么不往好处想呢?” 高桂芬苦笑道:“我的傻丫头,我何尝不想往好处想呢?可光往好处想能行吗?且说那个乞丐还不一定是大有,就真是大有,他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咱,你可知道这可是在奉天,姓胡的才大气粗着呢?”…… 淑云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敢肯定那人就是大有哥。你想咱们这么些日子没回去,也没音信,大有哥他们能不急吗?我还敢说,大有哥无论如何会想方设法救咱们出去的……” “不管咋说,咱们对姓胡的还得拖着来,不能硬顶他……” 淑云赞同点头。 先勤随着两个瞎子说书人去了外村。盘龙镇让他寂寞,盘龙镇让他闹心。似乎只有跟着瞎子艺人在一起,他才会忘记烦恼。 先勤离家时跟春花说托她带好喜子。春花点头答应。先勤走后,春花才发现他忘了带洗漱用具,春花要追出去送,被韩大先生拦阻说:“你不用跟着瞎忙活了,那是个天生的流浪丕子!” 大有的字条裹着小石子悄悄投进了小洋楼院里。 淑云母女假装散步,以掸鞋面上的灰做掩护,拾起了字条。 母女二人,强掩兴奋,回到房间,关严了房门。淑云心砰砰狂跳着打开字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明晚十时行动,后墙根出有人接应。” 高桂芬识字不多,忙小声问,“写了些啥?” 淑云把字条撕碎,扔掉后,才小声告诉了她。 高桂芬说:“那咱们可得吃好睡好再说。” “可我怕睡不着呀?” “睡不着也得睡。对了,姓胡的再来,你可得给他点好脸色,这叫缓兵之计。” 淑云轻轻点头。 胡家锦又来找高桂芬了。这回来小洋楼,他颇为满意。一是高桂芬告诉他,在她的再三说服下,淑云的心已有所活动,让他再耐心等几天。二是他亲眼见淑云已不象往日那样见到他不是横眉立目,就是一眼也不愿瞧的样子,甚至少许有了点笑模样。于是,他吩咐下人送去好水果,做好吃的,然后才洋洋得意离去。 第二天白天,大有和小磕巴托小客栈掌柜的租了一辆带篷的乘人马车。备足了草料和水及一些相应物件。天黑透后悄悄潜往小洋楼的后巷。与此同时,路见不平,热心相助小客栈掌柜的带着几个人忽然在小洋楼门前打斗起来,吸引了胡家下人的注意,纷纷过来看热闹。 马车上的大有爬上了墙头,放进一个梯子,早已准备就绪的淑云母女从梯子爬出。淑云由于太激动,险些跌倒,被大有一把抱住。淑云哭了。大有小声说:“不许哭,这也不是哭的地方……”他把淑云母女安排上车,一甩马鞭,驾着马车,很快便消失在夜色浓浓的黑暗中。 等胡家人发现淑云母女神秘失踪,报告了躺在床上做美梦的胡家锦,天已经快亮了。 气急败坏的胡家锦带着几个家人乘车来到火车站,在候车室搜寻。没发现淑云母女的踪迹。他带着家人进入站台。这时,开往县城方向的火车已经进站,他又带着家人到各车箱搜索。扯下了好几个似乎很象淑云的女人的头巾,遭到不少白眼和漫骂仍一无所获。胡家锦自言自语道:“难道她们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一家人说:“老爷,她们肯定没坐火车……咱们该下车了……” “那你说坐的什么车?” “会不会是乘马车跑了呢?” “那你为啥不早说?”……胡家锦正在发火,一家人喊了起来,“老爷,不好了!……” “你又乍什么尸?”胡家锦一看火车已经开动,想下车也下不去了,气得他眼睛差点没鼓出去。 大有驾着带篷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行进。他能不走大路就不走大路,宁可穿越小路绕行。 一个骑自行车的警察从后面跟上来。 高桂芬惊恐道:“大有,有个警察黑狗子在后面,是不是撵咱们的呀?” 淑云也白了脸问,“大有哥,这可该咋办呀?” 大有回头看了看说:“你们先不要慌……说不定是铁路警察。” 淑云又说:“大有哥,你快点赶车呀,警察狗子可快追上来了?……” 大有反而放慢了车速。 高桂芬问,“大有,你这是?……” 大有说:“车赶的越快,不是越让人怀疑吗?” 警察撵上来问,“我说车老板,你怎么不快点赶车呢?” 大有指着自己的耳朵装聋说:“老总,你说啥呢?” “原来是个 第十七章,第十八章 第十七章 八年之后。 日本人投降了,满洲国垮台了,东北三省又恢复了中华民国的称号。盘龙镇为庆祝光复,搭台连唱三天蹦蹦戏,一枝花蹦蹦戏班成了当然的主角。 先勤精心为大有和淑云设计的开场小帽加说口最受欢迎。 淑云唱:八月十五这一天, 大有唱:小日本玩了完,散了磺,滚了蛋 淑云白:原来是坏蛋! 大有白:更是汤锅里煮坏蛋——正了八经的混蛋! 淑云唱:欢歌笑语咱东北人笑开颜 大有唱: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 ………… 这天晚上,淑云在家下厨炒了几个菜,让大有和先勤喝酒,以示对光复的庆贺。她为大有生了个女孩,起名叫梅子,如今五岁,主要靠母亲高桂芬照看。如今郑、高两家已合为一家,拆了原先的院墙。而一枝花蹦蹦戏班也有了发展,淑云都已收徒了。 大有喝了一大口酒说:“太开心啦,小日本终于完蛋了!” 先勤并不乐观说:“日本人是走了,可国民党又来了,还和共产党叫着劲,今后的日子还是难太平呀?”他还是光棍一条。他母亲去世后,他几乎赖在了郑家,和喜子住在一铺炕上。认其为干儿子,捎带教其一些文章书法和拉胡琴,也算得上是其的启蒙老师。 淑云也不无担忧道:“别说大的,咱盘龙镇上胖镇长和刘兴魁不倒台,谁来了也是一个味……” 淑云的徒弟小霜说:“我看胖镇长他们挺喜欢看咱们的蹦蹦戏的”。这个女孩长得狐媚,嗓子好,唱蹦蹦戏调也正,家里穷,不愿养个丫头片子,多个吃口,是父母央求送到一枝花蹦蹦戏来学戏的。 跟屁虫似的一心要拜大有为师的文骏也帮腔说:“刘兴魁不仅爱看,他还挺会唱呢?”这小子是个流浪孤儿,长得挺精神,头一次看见一枝花蹦蹦戏班演戏就爱得离不开了,被大有两口子收留。 淑云感叹说:“傻丫头,傻小子,可惜这过日子可不是唱蹦蹦戏呀?” 大有的高兴劲已退去了不少。 馋嘴的喜子连夹了几口菜,被大有伸筷子打了一下说:“看你那馋样,我和你先勤叔还没喝完酒呢?” 喜子委屈地噘起了嘴。 “算了,算了,喜子多吃点饭。今个可是大米饭,以前要是吃了可是经济犯,何况咱也吃不起。”淑云打着圆场。 “混吧,到啥时候咱一个唱蹦蹦戏的下九流能有啥出息?”大有苦笑道。 “明知是下九流咋还要干呢?”喜子突然来了一句。 先勤道:“干儿子,你可不能这么说。即使有人说咱们是下九流咱也不认。咱这蹦蹦戏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全东北的老百姓,包括那些达官贵人地主老财有几个不喜欢?咱这叫艺术,我相信总有一天咱蹦蹦戏会被正名的……” “干爹,你没喝多吧?”喜子明显不服问。 “这孩子,越长越回旋,我看你才象喝多了呢?”大有瞪起了眼睛。 刘兴魁正张罗着往县城搬家。 日本人倒台了,刚来的国民党还没啥动静,但他还是觉得离开盘龙镇这个是非之地好。经马金鸣相助,他在县城买好了房子,还买了一个洗澡堂。唯一让他闹心的是高桂芬说啥也不肯随他去县城。他嘴皮子都磨破了,仍然未能让其回心转意。高桂芬的理由也算充分,一是她的年龄一天天老了,不想这动那动了;二是她在乡下过惯了,恐怕过不惯城里的生活;三是要替女儿淑云拉扯照顾外孙女梅子。 于是,在盘龙镇人欢庆光复,喜看一枝花蹦蹦戏班演唱蹦蹦戏的时候,刘兴魁家搬家的马车悄然离开了盘龙镇。 大有在家举办拜师仪式。经过几年考察,他看文骏人品不错,是块唱蹦蹦戏的料,终于吐口同意收文骏为徒了。 先勤主持。他故意板着脸,其实怎么板,也是一副笑模样说:“文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你师傅磕头吧?” 文骏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与喜悦忙给大有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大有忙把他拉起来,笑着说:“干吗那么使劲呀?想磕成个大苯头,增加我的额外负担呀?” 大家都被他说笑,小霜笑得直不起腰来。 大有收敛笑容说:“你既然有心学蹦蹦戏,又是块材料,从今后,你就是我一枝花蹦蹦戏班的衣钵传人,不仅要学好艺,也要学好做人……” 文骏郑重说:“师傅放心,徒弟我会好生学的。” 先勤说:“给师母、师叔行礼。” 文骏给淑云和先勤行礼。 小霜在一旁逗他说:“还有师姐呢?” 文骏白了她一眼,没理她。 大有又说:“咱们蹦蹦戏靠的是嘴,但真功夫却是心……” 文骏频频点头。 先勤拍着文骏的肩膀说:“你小子是个好苗子!有多少人想拜你师傅为师,你师傅可都没看上眼呀?!你小子说啥可要孙猴子剃胡须——给你师傅露露脸,灶王爷放屁——给你师傅添神气呀……” 众人又被逗笑。 夜里,大有和淑云躺在炕上说话。 大有说:“这下我也收了徒弟了,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淑云说:“拜你为师也太不容易了,要不是文骏苦苦相求,我看你非挑花了眼不可?” 大有说:“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宁缺勿滥。好在文骏这小子还算可心。” 淑云挑了一下油灯感叹说:“这日子过的多快,你我都是有徒弟的人了,你说咱们咱们能不老吗?!” 大有笑嘻嘻道:“你可不老,你走到哪,台上台下多少双贼溜溜的眼睛盯着直出油呀?” 淑云轻轻打了他一巴掌撒娇说:“说说又没正经的啦……” 大有一口吹灭油灯,把淑云揽在了怀里。 清晨的辽河边,淡淡的雾蔼之中,大有和文骏在叫嗓。多少年了,他一直遵循着父亲当年定下的老习惯。 歇气时,大有摸了摸衣口袋说:“忘了带烟了……瞧我这记性?” 文骏笑嘻嘻地拿出一包纸烟递给他说:“师傅,您抽这个” “你也学抽烟了?”师傅诧异道。 “没,我这是给你预备的……” “哪来的烟?” “我特意为孝敬师傅买的。”这小伙挺会来事儿。 “哪来的钱?” “师母给我的零花钱,我没舍得花……” 大有板着脸接过烟说:“这回我要了,我不抽,你也得学着抽。但下不为例。你小子会来事儿,我不反对。可绝不许刻意讨好。你能把我的技艺,我做人的规矩学到手,我比啥都高兴……” 文骏被弄得大红脸,频频点头。。 其实先勤这个师叔也不白当。在蹦蹦戏班里,象他这样当过小学教员,有这么高文化的主还真就不多见。表面上看,他爱开玩笑,老少不论,没大没小。而他对蹦蹦戏的研究琢磨,包括收集资料,可是最上心的,这一点包括聪明过人的大有也是自愧不如。文骏跟他一铺炕住着,免不了受其熏陶。 这天临睡前,先勤问文骏道:“你如今可是一枝花的正式接班人了,我可得考考你,知道这蹦蹦戏为啥受老百姓欢迎吗?” 文骏嬉皮笑脸说:“唱得好,扮相俊就招人喜欢呗。” “就这个?” “那还有哪个?”两个人开玩笑惯了,文骏在这个师叔面前没个正经的。。 先勤正色道:“你这可没全说到点子上,这蹦蹦戏你唱的再好,出了关外就未必好使,你多会儿看见南边人爱看咱们唱蹦蹦戏了?” 文骏点头。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咱们关东人,人高马大,性格粗犷,再加地方寒冷,没关里人,尤其是南方人那么温柔细致,喜欢个豪迈热烈,这蹦蹦戏便适应了这一特点,又说,又唱,又跳,又耍,又闹,悲是大悲,喜是大喜,幽默滑稽加上杂耍魔术样样全有。形式还多样,单人表演叫单出头,二人对唱叫二人转,大戏带情节的多人上场叫拉场戏。而且田间地头,屋里屋外,走哪唱哪,一句话,老百姓喜欢什么就来什么。明白吗,这才是根本?” 文骏听得频频点头,对这个师叔不由得心里敬佩。 如今的一枝花蹦蹦戏班是方圆百八十里少有的有名气,又相对正规的戏班,虽说还没完全专业化,但也以演戏为主,其它为辅。农闲和喜庆节日之类几乎都在演出蹦蹦戏。眼下,他们应邀来到黄家窝铺演出。 几年前,淑云在这里收了小凤为徒。小凤从小丧母,父亲又是个酒鬼,全靠奶奶抚养长大。后来奶奶也死了。她天生丽质,尤喜蹦蹦戏。一枝花蹦蹦戏班只要有演出,哪怕十里八村她也要跟去看。淑云早就发现并喜欢上这个小人精了,把她收在门下。从此她勤学苦练,技艺日臻成熟。先勤评价说她是天生唱蹦蹦戏上装的料,并且预计她是淑云最好的接班人。 此次,一枝花蹦蹦戏班来黄家窝铺,小凤迎出了二里地。淑云试探问她,“这几天我嗓子不好,你上两场咋样?” “我……我能行吗?” “你要是不行,莫非要我上场呀?”先勤故意打趣。 “师叔又逗人了?”小凤不好意思道。 “师傅,我能上。”小霜插嘴说。 淑云看了她一眼说:“这是小凤的老家,你以后机会有的是。” 大有接话说:“小凤,我看你也该露露脸了。凭本事你也该上回台了,我看好你。” 见大家都这么说,又对自己这么信任,小凤感激地答应了。 陪着师傅在黄记大车店落脚,吃了顿饭,小凤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大车店,回到她那个打心眼里不愿回的家。 小凤刚进门,浑身酒气的父亲黄富贵也跟进了屋,恶声问道:“今个大半天,你上哪去了?我想喝口开水都没人给烧?” “我师傅她们来咱镇上了,我去看她们去了。” “我当是谁呢?她是你亲爹亲妈呀?还是能供你穿衣吃饭?你这丫头和你那个死去的娘一样傻,分不清里表,还不会做事……你赶紧给我烧水沏茶,渴死我了……”黄富贵歪歪斜斜倒在了炕上。 “爹,烧水行,可咱家哪还有茶呀?”小凤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个茶毛。 “没茶?茶哪去了?” “上回你带回点茶叶沫,不是早喝光了吗?爹,师傅说这回让我在镇上唱两场呢……等我挣了钱,我会给你买茶叶喝的。” “让你唱?……唱个破蹦蹦戏,能挣几个钱?我早想好了,凭你的脸蛋,找个大户人家嫁过去,你亲事成啦,你娘的心愿了啦,我把债还上,还能有酒喝”……说着,他已打起了鼾声。 小凤万般无奈地给他盖上了一床破被。 刘记洗澡塘在县城隆重开张。 马金鸣前来帮忙张罗。也请来不少县乡的绅士名流。其中就有在黄家窝铺开酒馆的彭士云。 马金鸣在剪彩致辞中说:“……如今是民国了,民国当然要有新气象,刘兄来县里投资经营产业就是一个明证。祝贺刘记洗澡塘正式开业,把全县人洗得干干净净……” 众人鼓掌。 看热闹的人中有了解刘兴魁底细的人偷偷说:“把汉奸的晦气洗掉……” 另一人诡秘笑道:“把肮脏和罪恶也一齐洗掉。” 刘兴魁的老关系董作宾和陈招弟前来祝贺,主动要唱蹦蹦戏。刘兴魁似乎不大情愿又不好拒绝。 有人小声说:“董家班如今可是人老珠黄啦,你看陈老女人她脸上涂的粉足有小半寸?” 另一人说:“简直象驴粪蛋上霜……” 董陈二位得到允许,赶紧上场。可已今不如惜,老唱错词不说,抛手绢竟抛到了刘兴魁头上,惹得人们哄堂大笑。 有人开玩笑说:“刘老板这是开澡堂呀,还是当新娘呀? 马金鸣摇头叹气说:“这日子,还招来了这俩要饭的?” 刘兴魁说:“没办法……什么老了也不值钱,更何况是臭蹦蹦戏子呢……还好意思到我这来比划,这哪是给我添彩呀,这是他妈的给我扣屎盆子来了?……” 董陈两位很快就被打发走了。主人请来的一个蹦蹦戏新班当红的角开场演出,果真受到热烈欢迎。董陈二人讪讪地真就有点挂不住脸,可也没办法。他们当着刘兴魁的面千恩万谢的。出了门,陈招弟就变脸小声骂起来拿他们当叫花子打发了。 董作宾苦着脸感叹说:“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如今咱们还不是叫花子咋的?!……” 两人灰溜溜离去,主人连留都没留。这边在开张宴席上红红火火,马金鸣和彭士云坐在了一桌。两人显得十分亲热。 在黄家窝铺。小凤和文骏结对演出,颇受好评。众人象当年发现淑云一样发现了小凤,大力捧场。这令淑云和大有十分欣慰。黄掌柜兴奋地非要为一枝花戏班摆宴庆贺不可。唯有小霜显得不咋高兴,耷拉个脸不言不语。 淑云看在眼里,私下对大有和先勤说:“小霜这丫头,似乎比小凤还机灵,可没人家厚道……” 大有说:“她们还小,有个竞争也不是啥坏事。” 先勤说:“只要不过分就好。” 宴会开始后,大家热热闹闹。淑云发现不见了小霜。 文骏自报奋勇说他去找去。他在一水塘边找到了神情落寞的小霜。 “你来干啥?” “师母让我来找你参加庆功宴呗。” “你们庆功跟我有啥关系?” 文骏连哄带劝说:“你咋这么说呢?快点跟我回去吧,要不师傅师母会生气的?” “我还一肚子气呢?你说师傅她们是不是偏心眼,小凤哪点比我强?”……小霜一脸的恼意。 “这里不是小凤的老家吗?”文骏安慰道。 “看看,你还说你对我好呢?一到裉劲,马上就急转弯……” “我不是那个意思……”文骏知道这个尖丫头爱掉小脸子,可从小在一快学蹦蹦戏,耳鬓丝磨的,又被人说成是什么金童玉女的,,再加情痘已开,总得让她两三分的。 “得了,回去就回去,我可不喜欢你三斤半鸭子二斤半嘴——多嘴多舌。”小霜嘴上不满意,倒还是给了师兄面子。 说是瞧不起唱蹦蹦戏,黄富贵也偷偷来看女儿小凤演出了。他看见人们对小凤十分欣赏,叫好声,鼓掌声不断,自然也觉得脸上有光挺高兴。正在咧嘴笑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镇上酒馆的老板彭士云。 “我说富贵,你女儿小凤是越长越出息,简直是色艺双绝呀?!” “看你说的?会唱个蹦蹦戏有啥出息?”黄富贵故做谦虚。 “你就别跟我拽着胡子过河——谦虚(牵须)了……我看你女儿可是棵摇钱树,就看你想不想要钱了?”彭老板对这样的人也无须转弯抹角,索性单刀直入。 “我当然想要钱了,可欠你的钱?……” “没说的,到我那喝酒去咋样?”彭老板大方地拍着胸脯。 “真的?”黄富贵一听喝酒眼睛直放光,平常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彭士云一下子变得这么大方,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还有假,今个我请你喝个够。” 岁月不饶人,时间一晃,孩子都长大了。刘玉珍和马金鸣商量让女儿马家惠上县中读书的事。 马金鸣说:“我跟校长说好了,家惠去了保证特殊照顾。” 刘玉珍说:“我倒不期盼什么特殊照顾。这孩子本来娇生惯养的,世道说变就变,国民党跟共产党打的不亦乐乎,将来是谁的天下也说不准,我只希望这丫头能学点真本事,真学问……” “你又杞人忧天了不是?国民党有老美支持,共产党哪是对手?再说,一个丫头,学不学用处不大,你还想让她给人家当使唤人咋的?” 刘玉珍坚持说:“反正学点本事,总比不学强。” 马金鸣摇头叹气道:“过去可有句老话叫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惜我马某人多半生一帆风顺,就是没能耐有个儿子传宗接代。你的肚子要是能争口气有多好?……” “看看,又来了……你咋不说是你自己不争气呢?好了,送家惠去县中用不着你,我自己送去。”女人以不可质疑的口气道。 这么多年来,因一枝花蹦蹦戏班走南闯北的,大有对喜子的教育基本以家教为主,由当过小学教员的先勤主动承担。这其中,也有不愿去学校受日本人的奴化教育的成分。可如今喜子一天天大了,日本人也垮了,再这样放羊下去也不是个头。于是,大有思来想去决定送喜子去县中读书,得到了淑云和先勤的支持。他十分郑重对喜子说:“按咱家的条件,是供不起你到县中念书的。可我,你娘,还有你干爹宁可少吃少喝也要供你去念。为啥?咱们就是希望下一辈别象俺们一样没出息,靠着唱蹦蹦戏为生。如今世道多变,可到啥时候有学问也吃香。你这孩子,从小被惯着,越来越不象样啦……好了,我也不说你了,只要你能好好念书,不求光宗耀祖,起码将来有个着落……” 先勤也少有的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对干儿子说:“古话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没状元了,可你要是能上个名牌大学,你爹,你娘,还有我脸上不知有多风光呢?!” “我要是念不好呢?”喜子反问。 “为啥要念不好呢?看看你这孩子哪有出息?没等念呢,就先打了退堂鼓。” “行了,别老说他了,自尊心都让你给说没了,还能念好书吗?喜子,娘相信你一定能念好……”淑云笑脸鼓励。 “俺哥最聪明了,一定会念好书的!”连小妹梅子在一边都一个劲鼓励。 高桂芬也说:“喜子这孩子从小就机灵,再用用心,保管没错……”她心里说,这喜子一上县,可离他亲娘更近了? 韩大先生自老伴死后,就一直叨叨咕咕要为自己买棺木事先预备的事。一来他是手里没钱,自己办不了,二来因先勤不上心,加之不怎么着家,事情也就撂下了。这天,他去参加了原先也在镇小学教书的一个老伙伴的丧礼,一回家就冲儿子发火了,“我让你办的事,你咋还没办?” “您让我办啥事没办了?我可一贯拿您的话当圣旨看待呢?”先勤早把这预备棺木的茬忘到了九霄云外。 “你小子,也就能编编蹦蹦戏词,耍个贫嘴?!我问你,我的寿材说了多少回了,你全当耳旁风是不是?” “爹,你身子棒棒的,那事着哪门子急呀?”先勤自知理亏抓耳挠腮,陪着小心道。 “棒棒的?我都快七十的人了,不事先预备下哪行?象你娘那样事先说啥也不备,等到蹬腿再着急,我可做不到……” 春花劝慰说:“爹,你别生气,这两天我就和先勤哥商量着办……”。 “春花,这事我就交给你了。从今往后,我就当没这个儿子……”韩大先生气冲冲走出家门。 春花对先勤说:“你要是忙,就由我来办好了……” 先勤苦笑摇头道:“真没办法,一个大活人,非要先买个棺材看着……什么事都讲预备,也不管该不该事先预备?” 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县中是寄宿制,一切预备妥当,大有驾马车送喜子去县中念书。一路上,父亲千叮咛,万嘱咐教导儿子一定要争气,好好读书。喜子觉得大有格外罗嗦,皱着眉头,爱听不听。 与此同时,刘玉珍乘自家的豪华马车送女儿马家惠去县中报到。两辆马车在县中门前不期而遇。两人均一楞,喜子虽认出了眼前这位去过自己家的漂亮贵妇人,见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冲其点了点头,也不好搭话。而马家惠根本就不认识这乡下人打扮的爷俩。彼此很快避开。大有把喜子交给了老师后,先行离去。刘玉珍则一直把马家惠送进了教室。但这曾经做过夫妻的二人内心里均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养女兼准儿媳春花不负重望,想方设法为韩大先生买了一副松木棺材,谈不上什么贵重,但仍令其颇满意。老爷子戴上厚厚的近视眼镜,把自己未来的安居之所反反复复看了几个来回,然后亲自指挥着人把棺材一直抬进他住的屋子里。他爬进棺材里躺了一会,爬起来说:“好,挺舒服的……” 一抬棺材的人笑道:“你老这是搞演习呢?” “这是我死后的家,我不好好看看咋行?”韩大先生一本正经说。 送走抬棺材的人,春花一脸诧异说:“爹,这棺木就这么放你屋里?” “对呀,我看着放心。” “爷爷,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害怕?”韩立来也问,数年功夫,他如今已长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了,人懂事,学业也好。韩大先生和春花都觉满意。因先勤不怎么着家,小伙子倒有点老韩家顶门立户的架势。 “这有啥可怕的,我不是说过这是我死后的家吗?”韩大先生泰然自若说。 春花与儿子交换着眼色,不解地连连摇头。 傍晚,春花来韩大先生屋里给他送饭,发现他没在屋里。她喊了两声爹,才听见有人应,可就是不见人。她一回头,见韩大先生正人棺材里爬出,吓得她嗷了一声,把饭碗摔到了地上。“爹……你可吓死我了!?……” 韩大先生却笑嘻嘻地说:“我正躺在里边舒服呢,不信你来试试?” 大有送完喜子入学回家当时并没对淑云提及他看见了刘玉珍的事,怕媳妇听见了不高兴。有一天,夫妻两个唠闲嗑,淑云说喜子上中学是晚了一两年,按理说玉珍的女儿家惠也该上中学的年纪了,人家是城里有钱人,一定会供女儿念书的,不知这兄妹俩会不会在一个学校读书? 大有这才不得不说出了他与玉珍在县中门前碰面的事。 淑云有点不大相信问,“你们真的在那遇见了?” “真的,就在在县中大门口那”。 “这么说她是送女儿马家惠去县中上学了?” “我想应该是吧。” “说话没?” “没有……,就是点了点头,我俩都是大风天吃炒面——有口难开。” “她知道喜子在县中念书,会不会搞啥名堂呢?”淑云有点不安道。 “这可不好说。你记的不,有一年她来找我要给喜子钱,被我拒绝了?” “是有这事。所以我才担心她会不会搞名堂呢?” “行了,用不着想那么多,到时候再说吧……”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有那么一点忧郁。 马金鸣和彭士云在刘记洗澡塘洗澡。两人躺在床上接受佣人搓澡。 彭士云说:“好舒服呀!” 马金鸣问,“就你舒服?我托你的事咋样了?” 彭士云笑嘻嘻道:“正要跟你说呢,有了点眉目,就等你老兄试看了……” “不是逗我开心吧?” “瞅你那急猴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小子拿腔做调上了?我可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再不急,还能生儿子传宗接代吗?” “其实,你用不着看也能相中,这丫头不仅长得百里挑一,还会唱蹦蹦戏呢?” “那你可得赶紧给我送过来。” “嫂夫人那边?……” “这个不用你操心,她肚皮不争气,可 第十九章,第二十章 第十九章 先勤风尘火扑带着小凤和文骏上县先去贸易行找小磕巴。小磕巴一听吃惊不小。连忙问明情况,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住处先安顿下来再说,并答应为他们打听打听。 接着,先勤沉下心来写申辩状子。与小嗑巴商量过后,带着小凤来到警察局递状子。大金牙警长看也没看一眼就把它象废纸一样扔到了一边,和同事们吆五喝六打起麻将来。先勤气鼓鼓地想要争辩,被一警察连推带搡到了门外,还险些摔倒,被小凤扶住。 “这帮王八蛋!”先勤小声恨恨骂道。 一个乞丐老者对他们说:“衙门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小凤心急如焚哭丧着脸问,“先勤师叔,咱们现在可该咋办呀?” “等晚上和你磕巴叔商量商量再说……”先勤虽说在说书讲古中知道一些打官司的事,可那都是纸上谈兵,真格的他哪见过。如今也是发蒙。 晚上,先勤和小磕巴说了白天的事,小磕巴也把打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大家只能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之类。 这天夜里,小凤没怎么合眼。先勤更是睁着眼睛想了一宿。 天一亮,先勤就爬起来说:“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睡眼惺忪的小磕巴问,“啥……主意?” “我要写个蹦蹦戏段子,专门述说大有的冤屈,唱给老百姓听。小凤,你敢不敢唱?” “只要是为救郑大叔,让我干啥都行!”小凤毫不犹豫道。 “好,咱们还要到警察局和县监狱去唱,我就不信他们一点不哆嗦?” 刘玉珍悄悄来到县监狱给大有送来一些吃用物品,也给狱吏们花了一些买路钱。她都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反正不做就觉得闹心,做了又感到唐突。她有点不敢见马金鸣,故意躲着他。岂不知对方跟她是一个心思,也不愿见她。这夫妻俩的对台戏是唱到了一个调。大有以为是淑云托人送来的,也没深问。 本来对大有的态度就跟别的犯人不一样的狱吏们对其更关照了。 先勤和小凤加文骏在小磕巴住处排练新写好的蹦蹦戏唱词。小凤先用心把唱词记个滚瓜烂熟,唱腔上又选择了悲调,加上动用了真情,唱得声情并茂。当晚,小磕巴试听,被感动得哭了。 第二天,先勤伴奏,小凤和文骏演唱,在警察局门前拉开了首场。由于招法新鲜,又唱得真切感人,一下子便引起了轰动。不仅市民纷纷前来观看,就连警察也前来探头探脑。 小凤唱道:“窦娥冤六月天下雪, 文骏唱道:可见老天爷也不瞎眼。 小凤又唱:盘龙镇蹦蹦戏艺人郑大有, 是我师傅的当家人。 我爹贪财要把我卖给富人当二房, 是我师傅收留一副好心肠。 文骏接唱:可有人颠倒黑白把我师傅告, 郑大有侠肝义胆却遭祸殃…… 看热闹的人们议论纷纷。有人夸词编的好,曲用的当。有人说小凤不仅唱得好,人也长得漂亮。有人为郑大有打抱不平,骂世道黑暗,骂警察,骂黑心人。不少人还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大金牙警长闻听此事,这还了得。他气急败坏地带着几个警察轰散人们,把先勤他们赶走。在与人们的推搡中,大金牙警长一捂腮帮子嗷的叫了一声。几位警员不知怎回事。大金牙说:“快点帮我找牙……” “你牙掉了?” “不……是我的金牙套”…… 众警察满地寻找,好一通忙活。 有人看笑话一语双关说:“这可真是遍地找(爪)牙呀? 一个戴眼睛的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紧跟着先勤他们来到一僻静处。他主动介绍说:“我是沈阳某报的记者,我姓周,名叫周之良。听了你们的演唱,我是深受震撼,你们能不能把具体情况跟我说清楚,最好是能给我誊写一份状子,我好在报上为你们呼吁一下……” 先勤和小凤感激不禁地连连点头答应。 围观的老百姓都为此拍手叫好。 马金鸣、刘兴魁和彭士云聚在一起喝酒。 彭士云故做诡秘说:“你们说我今天来县里看到什么了?我看见小凤和一个拉弦的半瞎子带着小凤,还有一个男的在街上唱蹦蹦戏,为郑大有大诉冤屈呢?!……” 马金鸣神情一动道:“好家伙,真是来者不善,他们还挺会利用蹦蹦戏呢?!” “那个半瞎,我猜叫韩先勤,也是盘龙镇人,是郑大有唱蹦蹦戏的铁搭档……”彭士云补充道。 刘兴魁喝了口酒说:“这老小子跟郑大有好得能穿一条连裆裤,是一枝花的狗腿子。”说罢他有点后悔,心说他自己难道不是依附着马金鸣,也是一个狗腿子? “可有不少老百姓挺向着他们呀?” “老百姓算个屁?大金牙警长不放话,他郑大有除非自己盗洞从监狱里跑出来……”马金鸣一脸轻蔑道。 刘兴魁沉吟说:“不管咋说,让他们这么闹下去,败坏咱的名声可不好……更何况咱的主要目的是小凤。士云,你能不能让黄富贵上县来一趟,把小凤最好是叫回去,哪怕是拦她一拦也好?” “也对……”马金鸣想起来什么似的说:“还是大哥说的有理,我想的太简单了。小凤在县里这么招摇,万一让玉珍听到了,看到了,都不好……” “姓黄的那个王八蛋,得了点彩头,象没事人一样……我试试看吧?……”彭士云并无把握道。 大有在狱中每天早晨坚持练功。看得狱友们直发呆。 一狱友惊叹,“真是好功夫!好身手呀!?” 另一个说:“我要是有这身功夫,黑狗子们再长两条腿也抓不住我呀……” “你小子骂警察是四条腿的畜生是不是?” “那你说他们几条腿?” “我说他们是八条腿”。 “那是螃蟹。” “我说一枝花哥们,能不能教咱们一手?” 大有说:“只要你肯吃苦就行,那可得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那人一听就泄了气。 另一个狱友提议说:“我说一枝话,给咱们唱段蹦蹦戏吧?我的心直痒痒……” 一狱吏也过来凑热闹说:“一枝花,来一段,午饭我给你多加一勺菜。” 大有清清嗓子说:“来就来,我也正好叫叫嗓。” 淑云带着小霜也赶到县城来了。 她和先勤来到县监狱要求探望大有,遭到拒绝说非得有办理此案的大金牙警长的条子不可。 她们来到警察局找到大金牙。大金牙幸灾乐祸道:“你们不是会唱吗?我再会说也不如会唱的呀?……” 连续两次遭拒绝。小凤明显受了刺激。虽然淑云等谁也没埋怨她一句,可是她还是哭个不停,不停地叨咕是她害了郑大叔,她要去找马金鸣说理去,她说啥也要救出郑大叔…… 第二天早晨,小凤突然不辞而别。 马金鸣做梦也没想到小凤会自投罗网找上门来。 小凤开门见山说:“马老板,只要你让警察局放了我郑大叔,我心甘情愿给你当小老婆。” “此话当真?”马金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人都来了,你还不信?” “你人虽来了,心可未必在这?……” “我情愿在这当人质还不行吗?” 马金鸣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诡笑道:“好,你就在我这住下,不,是我家客房。只要你不出去就行。等郑大有放出来,我再和你成亲如何?” “可我必须亲眼看见他被放出来才行……” “放心吧,我会让你很快见到他的。”这个老男人一脸暧昧地看着小凤,不无得意地拍胸脯,打保票。 马金鸣乐颠颠来到刘记洗澡塘报信。“兴魁兄,你说有意思没?那个傻丫头主动找上门来啦……” “你是说人已到了你家?” 马金鸣点头道:“说是只要把郑大有放出来,她就情愿给我当小老婆。” “你打算咋办?” “我想把郑大有放出来不就得了……” 刘兴魁皱着眉头说:“你想过没有,这丫头为救郑大有可是一腔义气。等郑大有出了狱,她有了主心骨,难道就不会变卦?可再想把郑大有弄进去,可就没那么容易啦?” “这倒也是……你的意思?……” “要我说先忽悠忽悠她,最好是能把生米做成熟饭……” “真有你的!还是你老谋深算哪!”马金鸣向大舅子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 小凤失踪后,淑云带小霜和文骏四处寻找,均未找到。淑云和先勤、小磕巴等分析十有八九是去了马家。先勤急得直得直跺脚说:“这个傻丫头,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淑云一脸沮丧说:“小凤这姑娘,心思太重了,就人的心也太切了!她以为只要她舍身就能救出大有来,她想的也太简单啦?!” 先勤说:“当务之急是把小凤找到……” “事不疑迟,我必须亲自去马家走一遭了……”淑云一咬牙说。 大家不约而同问,“你……你能行吗?” “行不行也得去!我不会去找马金鸣,我要去找刘玉珍。虽说她受不了苦日子抛弃了大有,可心眼并不坏……” “也好,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先勤点头赞同。 马金鸣亲自到金店和百货商店给小凤买了一副金首饰和几套时髦衣服送了过去。“怎么样,还喜欢吗?” 小凤看都没怎么看问,“郑大有放出来了吗?” 马金鸣笑道:“警察局可不是我开的,我要找人疏通,请客送礼,总得用点功夫吧?” “那好,我等你信。你把这些东西拿走,我不想要,也用不着。” “你放心,很快就能用得着啦……”马金鸣得意走开。 淑云突然来马家登门拜访,似乎并未出乎刘玉珍意料之外。 “如果你觉得我还不至于是个坏人的话,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的……”刘玉珍不动声色说。 “你……咋会?……”淑云一脸疑问。 刘玉珍说:“大有入狱的事我知道了。既然我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也无力把他救出监狱,我只能尽我所能,给他送去了点吃用的东西,也让看守对他好一点……” “谢谢你,珍姨……”刘玉珍苦笑道:“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啊!本来我和大有就有缠不清的瓜葛,偏偏马金鸣又和你徒弟小凤牵扯,又连累上了大有,你说咱们两家还有完没完呀?……真象说书讲古说的那样巧啊!” “这也不怪你,你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 “你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让我帮忙呀?”玉珍话入正题。 “珍姨,我怀疑我的徒弟小凤已到了你家……” “你是说小凤姑娘被马金鸣扣留在这里了?” 淑云点头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十有八九……” “来,你跟我去找。”刘玉珍拉着淑云来到隔壁的客房院落。几个佣人见到她们脸上露出慌张之色。有个佣人还想阻止她们进去,被刘玉珍喝退。她们在一房间里果真找到了小凤。 小凤没想到师傅会前来马家找她,惊得目瞪口呆。淑云二话不说,向玉珍再次表示感谢,然后不由分说,拉着小凤就走。 淑云带小凤走后,刘玉珍本想离开,可想了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蒙头躺在客房床上。 马金鸣从外面回来,直奔客房,心里得意,见有个别家人朝他挤咕眼,他以为是嬉笑他与小凤的关系呢,没当回事儿。他悄悄走进安排小凤的房间。见有人蒙头躺在床上,叫了一声小凤姑娘,没得到回应,略微迟疑了一下,坏笑着扑了上去。当他掀起蒙头,刘玉珍一露脸,吓得他脸都黄了,“你……你,怎么是你?!”…… 刘玉珍一把推开他,冷笑道:“你不是走错了门吧?” “马金鸣四下看了一眼说:“没……没走错呀?……” “那你就是做梦想糟蹋人家黄花大姑娘吧?” “你……怎么敢不经我允许,把我的人私下放走了呢?”他这才想起了这茬。 刘玉珍满脸讥讽说:“你还好意思来问我?你说你无后,没有继承人,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娶房小的。但决不是靠搞阴谋诡计行骗,靠强娶豪夺得来?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哪,你把人家郑大有还弄进了监狱,这可是伤天害理,不得好报的呀?!……” “你……你还向着他说话是不是?……”马金鸣理屈词穷道。 “我是向理不向情。如果我不是向着你,我怎么会把小凤姑娘放走?你知道吗?我等于替你免去了多少麻烦?……你把一个不想跟你的姑娘骗到家里,不说她能真心替你生儿子,一但闹起来,你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你咋知道她不愿意?……”马金鸣小声嘟囔。 “我敢跟你一起去找她当面对质!”马金鸣象泻了气的皮球耷拉下了头。 小凤的莽撞之举遭到大家一致批评,她自己心里也有点后悔,她怎么会相信马金鸣那样的好色之徒呢?难道他就不会出尔反尔?要不是师傅去救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淑云也为小凤舍身救人的情怀所感动,这师徒俩的感情更加深厚了。淑云也加入了唱蹦蹦戏诉冤屈活动。她还和先勤商量又出一新主意,在一张大状子上征求支持者、同情者签名,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和声援。大家都为迎救大有忙得四处奔走团团转。唯有小霜还有闲心去逛百货商场,恰巧让小磕巴发现了,不禁摇头叹息。 一天晚上,小磕巴回家给淑云她们带回来一张沈阳出版的报纸。他兴奋地说:“你……们看,大有的冤屈……都上了报纸了……” 先勤拿过报纸说:“你磕嗑巴巴的,还是我来念吧。”他念了两句也不顺溜。 小磕巴逗他,“你……瞎吗乎眼的也……好不到哪?……” “小风,赶紧给我擦眼镜,要不我也得变磕巴了?” 报纸念完了,大家十分兴奋。淑云说:“这可真神了,咱们的冤屈沈阳的记者是咋知道的呢?” 先勤得意说:“还不是咱蹦蹦戏诉冤屈见了效呗?!看看,今后还有谁敢小瞧咱蹦蹦戏?” “先勤师叔,我想起来了,我猜一定是那天那个戴眼睛文质彬彬的小伙说是要替咱们打抱不平的写的?” 先勤兴奋道:“对!他还说咱一枝花蹦蹦戏班受老百姓欢迎,口碑好,技艺也不错,完全有资格去奉天演出呢……” “先勤哥,你说大有这下是不是有救了?”这是淑云最关切的 “咱们拿着这张报纸去警察局去,我就不信他们青光眼黑白不分,难道连中国字也不识?”先勤愤愤道。 淑云捧着报纸眼泪刷唰流下来。小凤抱着师傅也哭出声来。 大金牙警长派人把马金鸣叫到警察局。他把一张报纸扔给他说:“你好好看看吧……” 马金鸣看完报纸脸都白了,“这……” “真他妈的不能小瞧这帮蹦蹦戏的臭戏子呢?连沈阳都让他们惊动了……没办法,上峰说了必须放人。你可别怪我对不起了?” “是……是……”马金鸣不得不点头。 听说就要被释放出狱,大有和狱友们都百感交集。大家纷纷要求大有最后唱一段。大有想了想说:“也好,那我就唱一段我自己新编的蹦蹦戏小帽《黑乌鸦》:” 唱:武大郎玩乌鸦, 啥人玩啥鸟。 都说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武大郎却偏要给乌鸦洗个澡。 这可不得了, 武大郎后悔没地方去买后悔药…… 白:知道为啥吗? 唱:武大郎身上长了一身黑乎乎的乌鸦毛, 怎么洗澡也洗不掉…… 郑大有终于被释放出狱了。 县监狱门前,迎接他的淑云和小凤等哭做了一团。淑云边哭边说:“可苦了你了?……” 大有虽说胡子邋遢,但精神很好。他笑道:“我出狱了可是好事,你们还哭啥?我心里明白,你们在狱外为了救我出去,恐怕比我更难过……先勤你说是不是?” 先勤点头说:“反正我是至少掉了十斤肉,可你大有也没吃着。不过我事先跟大家说你是真龙出身,什么虾兵蟹将不是对手!” 大家被他逗笑。 “也好,历练了筋骨,长了见识。以后先勤再写什么狱中情之类的词,我唱起来可有切身体会啦!” 先勤苦笑道:“要是写啥唱啥都要体会,我从今往后只写《天仙配》……” 谁也没想到,小凤忽然给大有下跪,连磕了三个响头说:“大有叔,从今往后你和师傅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你们认我这个女儿吗?!” 淑云连忙把她扶起说:“瞧这孩子……” 大有朗声笑道:“也好,从今往后我可是又多了一个漂亮女儿了,还有什么不依足的?走,咱们回家去,我要美美的睡上一觉,好好地喝上它几盅。” 大有出狱回家,再次惊动了盘龙镇,乡亲们纷纷前来探望。有感叹世道不公的,有说活人艰难的,有骂黄富贵、马金鸣无耻的,也有夸小凤勇敢,先勤点子多的。 先勤拿出那张沈阳的报纸说:“我看呀,倒是这张报纸救了大有。我早就说过我就不信他们会硬把白的说成黑的?看看,这报纸正好是黑白分明……”。 大有笑道:“按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该向这张报纸磕俩响头呀?” 小凤说:“要不是先勤师叔编词、拉弦,文骏和我唱蹦蹦戏,那位戴眼镜的沈阳记者怎能知道冤情呢?” 大有赞同道:“还是我女儿说的对!我这所以能出狱,最应感谢的是咱这赖以为生的蹦蹦戏,道出了怨情,让人感动,才有了后来这一连串结果不是?” 众人拍手叫好。 韩大先生死了。头天晚上,春花还给他做了他最喜欢吃的嘎瘩汤。第二天一早,春花来服伺他洗漱,发现他身体已经僵硬了。 韩大先生年过七十,又是寿终正寝,在当地叫喜丧,与结婚称为红白喜事。一枝花蹦蹦戏班帮助料理后事。韩立来被紧急召回。 根据韩大先生的遗愿,他被葬在卧虎岭他自己选好的风水墓地。韩立来做为孙子打了灵幡。 上坟烧七结束,春花对先勤说:“做为养女,我曾对二位老人发誓要为他们养老送终。现在他们已先后做古,可说我尽到了责任,我也没有理由再在家里住下去了……我已决定搬到立来教书的地方去……” 先勤虽觉突然,也只能劝慰说:“你千万不要这么想。爹娘都是你亲手伺候着养老送终的,你比我这个亲生儿子做的多多了……再说,我成年在外唱蹦蹦戏,几乎很少着家……” 春花坚定地摇头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的主意拿定了。 听说春花要走的事,大有夫妇颇觉意外又不无遗憾。 淑云感叹道:“春花她也太可怜了!含辛茹苦这么些年……” 大有问先勤,“你就没劝她留下?” 先勤苦笑道:“她的脾气跟我一样倔。她想好的事,别人扳不动。” 大有说:“你已是快四十的人了……你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吧?你就一直没想和春花?……” 先勤无语,耷拉下头。 淑云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是还觉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爹刚死,我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想法?她一说要走,我是一点也没咒念了……” “用不用我去找她说说,劝劝她?……”淑云问。 先勤摇头道:“没用的。” 小凤的事让马金鸣竹篮打水一场空,心情特别灰暗。他和刘兴魁在一起喝闷酒。 刘兴魁说:“天底下也不就是小凤一个丫头,你完全可以重打鼓另开张再找吗?” 马金鸣摇头说:“象小凤这样长的好看,又会唱蹦蹦戏的姑娘,我这辈子是甭想找到了……这次对我的打击可太大了!我可是年过半百之人了,世道又这么不安稳,我也没心思再扯淡了……” 刘兴魁苦笑道:“这回可说咱们又败在唱蹦蹦戏的郑大有手上……” “这家伙命奇好,老走桃花运!就连玉珍对他一点也不恨……” 刘兴魁想了想说:“我倒有个主意。玉珍不是认下了喜子吗,咱们只要能生生把他从郑大有手中夺过来,既可报仇打击他郑大有,又可为马家找一继承人……” “也是的!”马金鸣一拍大腿说:“就是我娶个小的,也未必能生养个带把的。喜子又确是玉珍所生,调教好了,让他继承我马家家业也未尝不可……” 马金鸣从大衣柜的镜子里看着自己鬓角的白发感叹说:“你看看,我这白头发是越来越多了!……” 刘玉珍不无讥讽问,“是不是最近愁心事太多了?” “这还用你说?本想找个小的,生下个带把的继承家业,没曾想水中捞月,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本事你就继续捞下去吗?”妻子话带讥讽道。 马金鸣摇头道:“不了,既然捞不到的东西何必再费功夫?何况我也没那么多精神头了……我倒有个想法,你已经认了喜子,不如我也认他为子,好好调教,将来我马家的家业就由他来继承,你看如何?” 刘玉珍疑虑重重看着他说:“你不是又在打啥歪主意吧?” “你可真是门缝里看人,我看好你亲生儿子也不行?” “既然你这么说,我问你,喜子和郑大有是什么关系?” “他要继承我马家家业,当然不能有第二个爹了”。 “看看,我就知道你这主意的味道不正?我想喜子也不会听你的……” “我敢跟你打赌?” “赌什么?是赌水中捞月,还是竹篮打水?”玉珍不屑问道。 喜子来马家找母亲刘玉珍了。 刘玉珍一眼就看出他的局促不安,问,“马金鸣是不是找你说了认你为子的事?” 喜子点头。 “你咋想的?” “我……我不知该咋办,所以才来找你的……” 刘玉珍怜悯地看着他说:“你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按理说本不应该向你提出这样的问题……你要听我的意见,我不会说行与不行……但我觉得,这么些年来一直是你爹郑大有把你拉扯长大,他也很不容易,你能忍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吗?”…… 喜子的脑袋乱了套。一方面是马家继承人的巨大诱惑,一方面是郑大有十几年的养育深情……他不知该如何取舍。 县中的校园里,他在孤独的转圈。 县城的街道上,他在踽踽独行。 失魂落魄的喜子回到了盘龙镇。 刚出狱不久,仍在将养身体的大有对喜子的归来显得挺高兴,张罗着包饺子。 淑云也仍一如既往地亲切体贴,现去割了肉,买了芹菜包起饺子来。 先勤还是那样关切干儿子的功课,问长问短。 这天夜里,喜子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在黑暗中抽泣起来。 淑云在给大有按摩。她在他背部轻轻敲打。 先勤看见说:“好一个打是亲骂是爱呀?!” 大有说:“你也想挨打是不是?” “可惜就是没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