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歌有柚未》 星空的守望者 1 时间:公元2002年,夏。 地点:孟姑集,中心小学。 实验室后面的那一排白杨树已经很高了,静静地站在那儿,给这个夏天稍稍带来了一股清凉。蝉声碎碎的,遗落在风中合成一段童谣,却没人能听得懂。 顾觉坐在教室当中,听老师在讲课。天气已经很炎热,连空气都是滚烫的。顾觉好想闭上眼睡会觉,老师说些什么也已经听不进,索性手托着腮,眯起了眼望向窗户外边。透过一面窗,还是那样蓝的天空,还是那样静的树叶。 同桌岚堇不屑地白冷了他一眼,嘟囔道,真是天生的混子。 顾觉没有听着,扭过头来,忽然坏坏的笑了,对岚堇小声嘀咕说,我猜,申宝成午睡后肯定又没梳头。你瞧,后面的那一绺头发,都翘了起来啊。 岚堇连看都不看顾觉一眼,嗤笑说,关你鸟事。 顾觉受她嗤笑惯了,没事样地伸展了个哈欠,却被岚堇狠狠打一下。顾觉说,干嘛打我? 岚堇白楞了他一眼,挑衅着说,你的胳膊,越界啦! 小学时的书桌都是一桌两洞,两人同用一桌,桌面正中间直划了一道界线,算是两个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顾觉不满的哼唧一声,嘀咕着说,妇人之见。 岚堇对顾觉的牢骚置若罔闻,只是不错眼睛地注视黑板,认真的听课。 这一节是地理课,申宝成坐在讲台桌前正口若悬河手舞足蹈的讲述着关于西藏的天高云淡,以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现象。 顾觉也不由得沿着老师的描述神游物外,想象着站在青藏高原上,仰望冰蓝色的天空,大声对着莽莽群山呼叫出某一个人的名字,为所欲为,召唤大风,当是另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丽。 顾觉自顾自异想天开,突然心血来潮,偷偷给岚堇传了个纸条。岚堇拆开一看,只有四个字:去西藏不? 岚堇在纸上问:干嘛?图谋什么不轨呢? 顾觉写:听说,那儿的夏天挺凉快。 岚堇写:不去,西藏又没有冰淇淋。 顾觉:你一个女孩家家的,怎么就这么馋啊? 岚堇:关你鸟事。 顾觉看着纸面上岚堇所写的“关你鸟事”四个字,不禁叹了口气,心里寻思着:一个女孩不仅说话这般粗俗,连字都写的这丑,还真是个不懂修行的小妖蛮。 岚堇忽然小声说,你在那儿嘀咕什么呢? 顾觉说:关你鸟事……你写的这四个字,真的太漂亮了。 岚堇语言一僵,表情顿时如风掠飞云般变幻莫测。 2 下课后,顾觉在教室后面那片操场上遛弯,双手抄在裤子的口袋里,嘴里轻疾地哼着一首歌,用着吐字不清的声调: “藤蔓植物,爬满了伯爵的坟墓,古堡里一片荒芜,长满杂草的泥土。不会骑扫把的胖女巫,用拉丁文念咒语啦啦呜,她养的黑猫笑起来像哭,啦啦啦呜,用水晶球替人占卜,她说下午三点阳光射进教堂的角度,能知道你前世是狼人还是蝙蝠。古堡主人威廉二世满脸的络腮胡,喜欢在吸完血后开始打呼,管家是一只会说法语举止优雅的猪,吸血前会念约翰福音作为弥补……辛辛苦苦,全家怕日出……” 悄悄地,时间溢过那面校墙,霜打了望眸,树叶也转眼成黄,簌簌落的没来由。这不请自来的深秋,候鸟怎么消受? 秋天漫漫来了,顾觉却很喜欢秋天。看着漫野杀气腾腾的漫天黄叶,与无边无际透彻的天空,很有一种放肆自由的冲动。他总是幻想着,在某一个秋天去亡命天涯,逃亡整个青春,从此浪迹一生,魂不归根。 3 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国怀雨,又在有声有色地聊着谁家的故事。他总爱回顾自己的过去,说自己那些峥嵘岁月,讲过去那些快意恩仇。其实他无非想告诉我们,他当年真的很牛掰。 顾觉在底下嘀咕着,切,你若真是牛掰,就给来段双截棍啊,不会耍,唱也行啊。 忽然岚堇传过来一个纸条,这让顾觉很是兴奋。半年以来,他已孜孜不倦前仆后继地传了无数多的纸条,却仍没能打动这位泰山般的同桌。难得她今天会给自己主动传纸条,肯定是被自己这种不屈不挠名垂千古的精神所感化了。 打开纸条一看,字还是那样丑的字,但是感情很丰富,字里行间所深含的感情几乎透穿纸背。虽然只有十个字另加两个标点符号,但语意深刻,催人泪下,纸条上写的是:你丫上课不嘀咕,会死啊。 顾觉大失所望,有种想哭的感觉,很委屈的回了两个字:不会。 岚堇又写道:今天是我生日,快跟我说祝我生日快乐!!! 顾觉写:你怎么凑这么荒芜的秋天出生了? 岚堇写:关你鸟事。 顾觉叹了口气,说,天天说“关你鸟事”,真怕未来的你嫁不出去。 岚堇白了白顾觉,哼了一声,始终没出声。 到了下课的时候,岚堇说,你还没对我说祝我生日快乐呢。 顾觉说,你脸皮可真够厚的啊……要不,我跟你唱首歌吧。 岚堇很是高兴,说,好啊。 顾觉郑重地咳嗽了两声,酝酿了好久的情绪,岚堇也做好了准备,满怀期待着顾觉会对自己唱那首《祝你生日快乐》。 但过了许久,等到黄花菜都凉的时候,却听顾觉对着岚堇轻轻哼唱着,娘子,娘子却每日折一枝杨柳。你在哪里?在小村外的溪边河口,默默等着我,娘子…… 岚堇打断顾觉的歌,红着脸说,你耍流氓。 顾觉坏坏地笑着,吹着口哨陶然自得。 4 那晚是个大晴夜,棒子地夹裹着的村庄,被月光温声细语地哄睡了。天上风吹过一朵云。顾觉跑到自家瓦房的屋脊上坐着,往远了眺,一重接一重的屋顶,像翻滚的山峦。隔着大半个村,他远望某一座院子,半棵红棉树溢出屋顶。 空气里浮动着乡野间清冽的植物香味。 “祝你生日快乐。” 小小少年轻声对着远方的院子说,微微笑了笑,眼里倒映星空。 4s 秋天渐深,很难再听得到蝉声,顾觉叹着说,好想去捉爬猹啊。 岚堇说,这哪是捉爬猹的时候啊,捉爬猹的时候人们还穿着短袖呢。 顾觉恍然大悟般说,哦,明天我就穿上短袖。 岚堇的眼神如看一个傻瓜,说,……。 5 秋天的田野里开始五彩缤纷,红的高粱,黄的粟谷,绿的棒子,一垄一垄的隔开,像画家用的调色板。 学校后头有一块红薯地,红薯熟了,甜香味浓馥地飘散进来。顾觉忍不住馋,翻越墙头跑去地里偷,一口气挖出来好几个,赶紧用校服兜了,跑回来向岚堇显摆。 岚堇边义正言辞谴责他,边去找麦秸垛,后来抱了一大抱麦秸回来,到操场角落里去烤红薯吃。 喂哪,总共就五个红薯,你都吃了四个半啦,也给我留个啊。 少年,我这是在帮你销赃呢,连句谢谢也没有。 顾觉万分沮丧,只能一个劲地咽口水,忽然岚堇把半截红薯塞到他手心里,连句话也不交代,就迅速跑掉了。 总算她良心发现了。顾觉喜出望外,捧着红薯刚啃吃了一口,便见一只布鞋已走进了贴近地皮的视线里,之后是另一只布鞋。抬起头,就看见了身穿中山装翩翩而来的校长。 顾觉顿时被红薯噎住,打着嗝说,额……校长,我说我是来……来救火的,你……你能相信吗? 6 转眼又到冬天,临近过年。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期中考试的时候。 那些年的小学考试,还只考语文和数学。 发了语文试卷后,岚堇捧着自己的答卷有种想哭的冲动,六十八分,位居倒数第二名。顾觉在一旁哼着小曲幸灾乐祸,岚堇白了他一眼,说,我考这么差,你还笑?! 顾觉见自己露了馅,赶紧转过脸去,努力酝酿眼泪,但毫无作用,只好用手揉眼睛,硬硬挤出了一滴泪,趁眼泪没干之前,顾觉转过头来严肃地对着岚堇说,其实,我也为你很难过。 岚堇很受感动,说,算你小子有良心,对了,你考了多少分? 顾觉两手摊开,耸耸肩,说,至今还未见到我的卷子,可能又被老师当做满分教材留下了。 岚堇当真了,满怀羡慕的看了顾觉一眼。 上课铃响了。 国怀雨走进教室,说,同学的试卷都已经拿到手了,这次考得还不错,及格率百分之九十九,只有一个人没及格,最高分九十八分,最低分十八分。我这儿有一份试卷,惊世骇俗,我给大家分析分析,让同学们瞧瞧什么才叫做绝世高手。 同学们登时竖起了耳朵,个个一副专心受教的神色。 国怀雨打开手中的试卷,说,这儿有一题问,我国当代最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的原名叫做什么?教科书上已经说了,鲁迅,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而我们这位高手却只把鲁迅先生的姓答对了,但所答的名字也挺押韵,他的答案是,周杰伦。 全班鸦雀无声,然后…… 国怀雨待大家笑完,又说,填写唐诗中,“人生自古谁无死,飞流直下三千尺。”少年你是想跳崖自杀吗?还有,孟子什么时候成为孟姑集人了,他老人家明明是邹城人。最可恨的就是,写作文不准抄歌词,更不准抄老师看都看不懂的歌词,“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兮。”“有什么不妥,有话就直说。别窝在角落,不爽就反驳。”“我想揍你已经很久,有话去对医药箱说。”我再次声明,不准用歌词威胁批卷老师! 岚堇小声说,这会是哪个无赖写的作文啊? 顾觉也装作不屑的模样,努力跟“无赖”这个词划清界限,蔑视着说,就是啊,这哪能算是作文啊。 国怀雨字正腔圆的说道,顾觉,十八分,上来领取你的卷子。 顾觉十分尴尬,转而又装作很无辜的样子,说,老师,你看错了吧。我的试卷在这呢。 说着顺手拿起岚堇的卷子举了举。国怀雨懒得搭理他,说,放学后来办公室找我。 岚堇不怀好意的笑了,说,哎呦不错哦,这个绝世高手写的作文也蛮吊的嘛。 顾觉侧过头去,很无辜的说,关我鸟事。 下一节是数学课,数学卷子也发下来了,岚堇七十六分,不好不坏。而顾觉又是两手空空,又没见到自己的试卷。 顾觉开始心发慌了,今天不会如此点背吧? 岚堇在一旁哼着小曲幸灾乐祸,满脸笑意的说,其实,我也为你很难过。 顾觉郁闷了很久,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一句话来。 上课铃又响了! 申宝成一步一步沉重的走进教室,每一步都走的很结实,每一步都走在顾觉的心弦上,顾觉知道,申宝成走路如此慢,说明他很生气。 同学们个个秉住呼吸,坐以待毙。 申宝成阴沉着脸,说,考得很不好,过九十的只有两个,不及格的却有一大片,我就纳闷了,今年的题目有那么难吗?真是让我大失所望,告诉你们,老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这儿有一份卷子,惊世骇俗,很典型。 当顾觉再次听到“惊世骇俗”这个成语的时候,心理承受力实在已经到了顶峰。 申宝成说,就是这一份,顾觉的答卷。 然后,意料之中的大笑声充满了教室,一时间笑声遍野人仰马翻。 申宝成出乎意料地一惊,说,你们笑什么?你们这是在嫉妒!纯粹的嫉妒! 申宝成顿了一顿,又说,顾觉,这回考了一百分,惊世骇俗。 顾觉总算平复了心跳,气回丹田,灵台一片空明,在他眼中看来,申宝成已不止是一个凡人,他身后的黑板也泛出了金光,衬着老师高大无比,就连老师那黝黑的脸膛也变的油光可鉴,眉心隐隐约约凸出来一个月牙形胎记,包公再世,真是一位关心同学疾苦明察秋毫的申青天。 7 这一夜,刮了一夜的北风。天冻地寒,路冰滑溜。风在田野中呼啸如鬼哭,毛月亮也绰约模糊的,几乎不现。到了后半夜就飘落起鹅毛大雪来,第二天大清早,放眼整个村落都白了。 孟姑集村子就这么大,一眼便能望到头。假若点一枝烟,从家西往家东走,人都到了,烟还没抽完呢。 顾觉裹得厚厚的,只余两个小眼睛露在外面,一路到学校。操场上好多人在打雪仗,顾觉没去凑热闹,却蹲伏在一个角落躲过了大风,手拾一股树丫在雪被上乱写乱画,渐渐意念恍惚,不由自主。 忽然听得一个女孩在耳边轻轻叹着说,你还真是喜欢岚堇呢。 顾觉恍然一惊,醒过神来,却看见雪地上写满了“岚堇”,斜着写的,正着写的,倒着写的,都是自己情不自禁随心所写。 站在旁边的女孩叫做阿叶,是顾觉的同学,只见阿叶满脸郁色,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痴心种子呢。 顾觉尴尬的笑笑,抵赖说,我……我……岚堇欠了我那个……欠了我五毛钱,半年都没还啦,我正寻思怎么跟她开口要呢。 阿叶眨着眼睛,说,你说的是真的? 顾觉踏脚踩乱雪被上的字,毁尸灭迹,边说,那是当然喽,对了,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阿叶说,嗯,我绝不告诉别人。 顾觉相信了阿叶的话,如释重负,于是整个学校的人在半天内都知道了顾觉在雪地上反复书写岚堇的名字。从此以后,顾觉之心,路人皆知。顾觉不禁感叹,女人都是骗子啊。 从此,岚堇再也不敢跟顾觉说悄悄话了,在路上遇见顾觉也是低着头擦肩而过,顾觉自食了苦果,白白修炼了千年。 从此,顾觉总是一个人托着颐,呆呆望着窗户外边永不解冻的风声,一个人不说话想入非非,一个人听着周杰伦的歌席地而坐,一个人漫步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无所事事,一个人坐在风中一如乞人,原来,这个冬天也可以很冷。 时光如水,没过了无数个四季。冬末,冰从江水上轰隆隆破裂,雪也从草地上远远褪去,但顾觉与岚堇之间的隔阂始终没有溶解。春天如约而来,带着温暖的风,却没能温暖一颗心。 这一天,顾觉发现岚堇的另一半桌面上被人用刀尖刻了一个“等”字,笔画挺丑,正是岚堇的手迹。 顾觉茫然不知何意,也学着用刀尖在桌面上刻字,却再也不敢写她的名字。从此以后,但凡顾觉心有所思,就悄悄刻在桌面上,字数越来越多。而另一半始终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等”字。 沧海桑田,逃不过末世的审判,深深一眼,是谁修炼了千年。 有些时候,阿叶也会过来陪顾觉说话。顾觉总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对她爱理不理,心里着实恼恨这个多嘴的丫头。 有一天,阿叶给顾觉一本小说让他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顾觉礼貌性的翻了几页,下午就还了给她。 而那天下午上课的时候,顾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同桌,岚堇仍在认真的听课,浑没注意自己如火焰的眼眸。这让顾觉倍感寂寞,望着窗外即将落山的夕阳,心思泉涌,于是就在桌面上轻轻刻划了一句话:「最痛的不是你说的寂寞,而是我一个人等日落。」 顾觉抚摸着桌面上的话语,似乎听见了心碎的声音。这已经是所写的第八句话了,看着一段又一段的痴言,不禁痛不欲生。 「我在屋檐下,轻轻地画沙,风带过了树梢,风铃着魔般沙哑。」 「凿开结冰的情话,假装傻傻的笑,谁还当真就像听童话?」 「怎么放下她,听不懂知了,只道当时年少,一人摇晃在天涯。」 「背上幼时的吉他,没有人是牵挂,就装作我已忘掉了她。」 「你的笑容没能倾国却倾了我,而我却不是你的国。」 「说好的誓言流进了脉络,是命运爽约了我的血。」 「如果连想你都是我犯下的错,那我宁肯一错再错。」 「最痛的不是你说的寂寞,而是我一个人等日落。」 但从那天以后,顾觉就再也没在桌面上写字。因为第二天岚堇就转学走了。有的同学说,她们全家人都移居到了上海,去了那个遥远的城市。 顾觉怅然若失,连最后一次的离开,她都没有搭理自己,不说一句话,就这样决绝的离了开。 春天过后,夏天拖着悠长的脚步赶来。小学六年终于画上了句号。 顾觉收拾好书本,离开曾经待了六年的校园,但他没有继续上初中,只是选择了外出打工,而打工的方向就是那个遥远的上海。 只是,这一去,他再也没能回来。 8 顾觉只身来到上海,找到一家小饭店刷碗盘,老板说,到过年的时候一块算工资。 其实,顾觉并不在乎工资,只要可以再次看到她,哪怕只一次,也就很满足了。可是在这么大的一个城市巧遇一个人,这种几率无异于百年一遇的彗星扫月。 当这一年的第一场雪落在上海的时候,饭店倒闭,老板卷铺盖跑路了,顾觉没得到工资,身上没有一分钱,一个人穿着单薄的寒衣溜转在风雪交加的车水马龙之中。饿了就忍着,困了就露宿街头,单薄的身影在路灯下一晃一晃,他怕家里担心,没敢跟家里打电话。 他并不是学会了坚强,而是学会了不在乎。他觉得什么都已无所谓,在他看来,富可敌国与一贫如洗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夜,北风大作,顾觉缩着身体冷冷地睡在路灯下,梦中又回到了小学教室,夏日昼长,树叶在微风里拂动,如风铃的叮咚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哗哗声。翻书声。蝉声。自己趴在课桌上晒暖阳,身旁坐着偷吃零食嘴里边正咔嚓咔嚓响的小岚堇。 可后来岚堇不见了,阳光消失了,连整个小学都隐去了轮廓,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这个梦好长,如一辈子那么长,当梦醒的时候,顾觉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个穿着黑色祭司袍的神父站在一旁为自己祈祷。 顾觉努力撑起身体,问,这是什么地方? 神父睁开眼来,满面虔诚,说,这儿是基督教堂,感谢上帝,你终于醒过来了。 顾觉说,谢谢。 说着下了床,就要离去。 神父说,是上帝拯救了你,你倒不用谢我。 顾觉想了想,说,神父,带我去神前祷告吧。 当顾觉跪在十字架面前祷告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好安静,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整个教堂仿佛整个世界,远离了地狱的尘嚣。 顾觉说,我愿意一生跪在这里,祷告,至死。 9 顾觉虔诚地翻看着《圣经》,一页一页仔细地翻阅,当翻到一半的时候,顾觉也已长大,这一年,2012年,顾觉二十一岁了。 顾觉穿着宽阔的祭司袍,站在一无所有但无比繁华的神殿里面,面目静谧,神态安然。 华美的教堂内,顾觉为众生解读约翰福音,他已成为一个年轻的祭司,看着满座的信徒,他讲说旧约,心如止水。 顾觉静静地说,摩西带领耶和华的选民,亚伯拉罕的后裔,以神的名义号召众百姓,离开埃及长老的魔杖,红海从中分流,路无阻碍,磐石上涌出可饮用之水,神照看着他的选民,并定下《十诫》让众百姓信守。 空荡荡的教堂,顾觉的声音在无限回荡,仿佛来自另一个国度。 夜黑以后,顾觉习惯每一个夜晚都去城市中央的广场上,坐在石沿上弹着吉他唱着歌,满目的霓虹灯,满目的人潮汹涌。 顾觉可以在熙来攮往的街头突然感受到一种安静,一种来自于灵魂的安静。他总是反复地唱着一首歌,顾觉把这首歌叫做《等》。 有时候会很多人伫足在那儿认真的听赏,有时候就只顾觉一个人在大雪中在月光下在风雨里静静地唱。很多人以为顾觉是个街头卖唱的歌手,所以当他唱完一首歌的时候,在他面前已经堆积了很多钱,但顾觉看也不看,每次都是背着吉他默默离开,任钱币在风中飘散。 这一夜,月光凝静,当顾觉背着吉他走回教堂的时候,却看见一个颓废的老头在教堂外面游荡,如同一个孤魂野鬼一般。 老头说他想进去教堂里面跪在造物主面前忏悔,顾觉说,神父已经睡下,我没有钥匙,不如明天白天你来吧。 老头很失望的“哦”了一声,托着缓慢的步伐渐渐离去。顾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却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顾觉在心里默默祷告,努力克制住这种感伤,爬上墙头跳进教堂院中。 第二天,白天,那个老头并没有来。 夜黑后,当顾觉背着吉他回来的时候,却又看见那个老头在教堂门外飘荡。 顾觉问,你怎么又是这时候来了? 老头没有说话,只深深叹了一声,又渐渐离去。 第三天,深夜,顾觉再次看到那个老头徘徊在石阶上,孑然可怜。顾觉不忍心他每次都失望,就爬墙进去,取了神父的钥匙,开了门锁,让老头进来祈祷。 老头跪在十字架面前轻声忏悔,直到泪流满面。 顾觉不知道他究竟触犯了什么罪过,以致于如此悔恨难当? 老头祷告完,慢慢站起来,说,以后我可以天天来这儿祷告吗? 顾觉说,若是白天,随时可以。 老头喃喃自语,却不知在说些什么,眼神中流过一丝失落。 顾觉说,至高的神无处不在,你倒不必非要到教堂里面祷告,只要心纯,无论在哪儿祈祷上苍,上帝都会称许。 老头略有所悟,说,多谢指点。 顾觉祝福说,愿神与你同在。 第四天,夜,顾觉坐在喷泉旁轻弹吉他轻唱歌,等待满天星座落下。 忽然一个人坐在顾觉身边,问,你经常在这儿弹吉他吗? 顾觉一看,正是那个虔诚晚祷的老头。顾觉说,每一夜,我都会来这儿。 老头又问,你叫什么? 顾觉说,顾觉。 老头叹了口气,说,我想跟你说会话,说一些憋了我心里好多年的话,你是否愿意听? 顾觉说,我一直都在倾听。 老头停顿了好久,说,你听说过威廉古堡吗?那是一座充满了幽灵的哥特式建筑,古堡的主人就是无恶不作的威廉二世。威廉二世是个吸血鬼,却拥有变幻莫测的魔法,可以用咒语操纵万千生灵,而我,就是被他所诅咒的一只猪。 顾觉一惊,问,你的前世是一只猪? 老头说,不是前世,而是这辈子。我本是一只猪,却被威廉二世施了魔法,成为一个吸血鬼,在威廉古堡内我的身份是威廉二世的管家,因为威廉古堡是威廉二世所有魔力的凝聚,所以他永世无法离开古堡,他把我幻化成人形后,想让我为他搜罗古堡外的活人饮血填腹。他喜欢在吸血后躺在坟墓内打呼,一直睡到第二天日落之后的夜黑。 有一天,我在打扫地窖的时候无意发现了一部古老的书籍,擦去灰尘,上面用法语写着《圣经》两个字,从那以后,我在吸血前总会默诵一段约翰福音,我本以为念完福音后就可以赎罪,可当我读到主耶稣为拯救所有人类而被钉在十字架上,直到流干宝血,成为人类的赎罪祭。 我才知道我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我虽然是一只愚笨的猪,但也是受造之物,该当敬畏主耶稣。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逃离了威廉古堡,从此飘离在世界各地。十年戒血,十年挨饿,直到今天。 顾觉说,怪不得你不敢白天去教堂跪拜,原来你是害怕日出。 老头说,不错,吸血鬼昼伏夜出,与人不同。我曾跟威廉二世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巫术,可以穿越时空,驰骋天地,只不过是代价太大了。 顾忌好奇的问,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 老头说,如果你想回到前世,或者回到西元前,就倒念三遍“法老黑经”,穿过凶险的黑夜森林后,就可以回到过去。但你若想再返程回来,黑夜森林就会呈现九九八十一劫,每一劫都会成为灭顶之灾,没有人可以经历,所以那些妄想穿越的人,现在全部困在了黑夜森林内,等不到黎明,至今未回。我也曾想回我的前世看看,可终究不敢涉险。 顾觉说,倒念三遍“法老黑经”?是不是埃及第九世法老用蛇杖刻在黑色玄武岩上的“太阳经”? 老头说,不错,但是千万不可倒念,免受无穷无尽的劫难。 顾觉半信半疑,说,以后我会留意。 风突然卷起了漫漫长夜,老头随风而去,第二天他没再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就像他根本从未来过一样。 故事一如既往,白天的时候,顾觉依然会静立在教堂内谦卑地念着某一段圣经,夜黑的时候,顾觉还是会坐在喷泉旁安静的弹唱着同一首歌。 白天的时候,成群的白鸽盘绕在教堂上空,久久不散去。而夜黑的时候,如潮的血蝠在月光下展翅怪飞,狰狞地饿号。 这一天傍晚,顾觉合上了圣经,虔诚地跪祷。然后背了吉他又来到了广场,坐在石沿上静静弹唱,对着淌血的夕阳自作多情。 顾觉用一种近乎泪咽的声音唱着那首始终如一的《等》:“我在屋檐下,轻轻地画沙,风带过了树梢,风铃着魔般沙哑。凿开结冰的情话,假装傻傻的笑,谁还当真就像听童话?怎么放下她,听不懂知了,只道当时年少,一人摇晃在天涯。背上幼时的吉他,没有人是牵挂,就装作我已忘掉了她。你的笑容没能倾国却倾了我,而我却不是你的国。说好的誓言流进了脉络,是命运爽约了我的血。如果连想你都是我犯下的错,那我宁肯一错再错。最痛的不是你说的寂寞,而是我一个人等日落。” 虽然歌词是年幼的时候随心写的,当时未经沧桑文采不扬,所写的文字也颇为稚陋,但却是一个血淋淋的传说。 一个少女站在喷泉旁一直在听着,待顾觉弹完了一曲,说,你唱的歌词挺凄美,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顾觉抬起了头,那少女长长的发梢舞散在晚风中,影子被拉得好长,站在那儿浅浅的笑着,顾觉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不禁砰然心动,说,你是? 那少女说,我叫anly,你呢? 顾觉失望的叹了口气,默默收起吉他,转身离去。 anly紧跟在顾觉后面,说,喂,你去哪?还没回答我的话就走,你好没礼貌啊。 这时候,一个男孩唤着anly的名字,anly,anly。 anly温和的一笑,说,我男朋友在叫我呢,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顾觉说,我在教堂做祭司。 anly说,你是祭司啊?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我好想去教堂举行婚礼,你可不可以为我主婚啊? 顾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anly笑着说,好了,不跟你说了,我男朋友都等厌了。 顾觉目送着她幸福地跑向她的男朋友,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咯咯的笑着,好像在说着什么好笑的情话。隔着这么远的空气,顾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忽然有一小片嫉妒在心田生根发芽。 这一夜月光大好,顾觉枕着胳膊躺在草坪上,静静的望着星空。每在寂寞时,他总会这样子守望斑斓的星空,他觉得星空是属于他的最暖心的风景。可是今夜,原本平静的心起了微澜,那个女孩轻浅的笑容还在脑海里挥散不去。只不过一面之缘,为什么会这样的牵挂? 顾觉忍不住又想起了十年前的岚堇,十年前的那些故事仿佛还在眼前,其实那些故事早就刻在了骨子里,但是关于她的音容却已记不清了,就算是一张照片,隔了十年也会泛黄,况且是回忆。 原来,念念不忘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某一段时光。 传说有一种蓝色雨,落在瓦片上会幻化为精灵,演绎着一段又一段回忆,形成最美的蜃楼海市,直到风干了回忆者的血脉,最终将活在回忆中的人,兽化为蝙蝠,绕着教堂伸展着艳翅。看来思念这种东西,凡人根本消遣不起。 顾觉却满期待着有一场蓝色雨,会突然倾落在这座城池的上空,然后一个人坐在天台,看那些精灵是如何演绎十年前的那章无可磨灭的回忆,演绎那章淌在血脉中最初的美好。 翌日,又到傍晚时候,顾觉还是背着那把破旧的木吉他,孤身一人寂寞地穿过空荡荡的巷弄,突如其来的风侵入骨髓,顾觉裹紧了黑色风衣的领口,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空。那一片干冽的天空被巷弄两旁高高的泥灰楼切割成了一道平行线。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好似回到了一九四三年的上海,溶成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 一群追风少年骑着单车吹着口哨呼啸而过,顾觉看着他们的背影,仿佛看见了蓝色精灵演绎着十年前的自己,飞扬跳脱无拘无束,而自己用了十年的时间,沿着大喜大悲的轨迹一路走来,最终懂得了不悲不喜。但他们的未来呢?是暗涌成河的悲伤,还是十里繁华的极乐? 广场上游人稀稀落落,顾觉坐在石沿上,一如乞人,白鸽围绕着他飞转,日薄西山,万物的轮廓渐渐晕开。 日复一日的铭心刻骨,已经慢慢柔化成淡淡的想念,不再似以前那样读到某一卷诗句后忽然就痛断肝肠,也不再唱着某一段歌词时轰然间泪流满面,而是学会了面带着微笑偷偷心疼,学会了面对着天崩地裂也不着一字。 等到星星洒满天空的时候,天地间无限安静,一如创世之初。 顾觉愣了一会,收拾好吉他起身,慢慢走开,忽然路拐弯处疾转出一辆蓝色保时捷,风行如电。顾觉闪躲不及,被重重撞倒在地上。 当顾觉再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粉白的墙壁,以及铺在身上粉白的被褥,屋里弥漫消毒水的味道,才反应过来是躺在医院病房里,依稀记得自己遭遇了一场车祸,然后就晕厥了过去。 这时候,一个女孩敲门而进,手里提着一个果篮,那个女孩的面孔很熟悉,干净清纯,正是anly。 anly说,你终于醒啦,可吓死我了。 顾觉说,是你把我送到医院的? anly尴尬的笑笑,说,不仅是我送的你,而且开车不小心撞到你的人也是我。 顾觉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并未在意。 anly解释着说,都怪我男朋友,谁让他把我惹哭了,还让我一个人气冲冲地开车在大路上,生气的踩着油门,我一边哭一边开车,眼里噙着泪呢,所以没来得及看见你,就…… 顾觉还是轻轻“哦”了一声,波澜不惊。 anly说,你在这好好静养,等出院后我会再赔给你一笔钱。 顾觉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anly为顾觉剥了一个橘子,说,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顾觉说,我叫…… 还未说完,一个男子又敲门进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进屋后直是道歉,说,这位先生,真是对不起。 anly哼了一声,说,你还知道来啊。 那男子对anly极为溺爱,陪笑着说,这不刚开完董事会就赶过来了,一分钟也没耽搁。 说完从皮包里面掏出一旮钱来,对顾觉说,请担待,这些钱先用着,不够再讲。 顾觉却无动于衷,淡淡的说,你先把钱收起来,以后再说吧。 那男子答应了一声,随即拿出一张名片,说,我叫华央,这是我的名片。 顾觉简单瞥了一眼,华央,中云金融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 下午,当anly与华央再来到病房的时候,床铺空荡荡的空无一人,桌子上摆满了华央送的物品,原封未动。 anly赶紧叫来护士问顾觉去哪了。 护士说他已办了出院手续,走了。 anly说,可住院费还没交呢。 护士说,放心吧,他自己已经交上了。 anly很生气的说,臭小子还真是摆谱呢。 华央却轻轻一笑,说,我倒挺喜欢他那无所顾忌的性格。 顾觉回到教堂的时候,下午三点的阳光正好射进了教堂,顾觉跪祷在上帝之前,背影贴在地面上宛如倔强的蝙蝠,恭敬的念完祷告词后,心如止水,灵魂得到无限的宁静。 第二天,神父说,今早中云集团派人来说,想要捐助教会三百万善款。 顾觉淡淡“哦”了一声,不惊不讶。 下午,写着三百万数目的支票送到了神父手中,他们说,希望下个月我们总经理华央的婚礼可以在这儿举行,华总特别嘱咐,恳请那位年轻的祭司可以作为婚礼的见证人。 神父说,神会祝福你们的。 一个月后,圣诞前一天。 华央与anly的婚礼在圣母教堂如约举行,顾觉穿着没有尘埃的祭司袍,双目清澈,表情干净。 anly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静静等着华央轻轻吻她的唇,一脸幸福。 华央穿着剪裁合体的燕尾服,轻轻走在红地毯上,牵着anly的手,柔情似水。 他们在上帝面前虔诚相吻,不带一点邪念,顾觉瞬间感到他们真的很美好,两厢情愿,天造地设。 顾觉自惭形秽的低下了头,翻开手中神父写的的宣言草稿,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楚念诵着:华央,你愿意娶岚…… 顾觉忽然楞住了,读稿本掉落在地上,歇斯底里怪喊了一声,如同兽般的哀吼,顾觉说,岚堇?你不是叫做anly吗? anly微笑着说,是啊,anly是我的英文名字,岚堇才是我从小的真名。 顾觉噙着泪点着头,压抑住内心汹涌的痛,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念将出来,华央,你愿意娶岚堇为妻吗?无论年轻抑或苍老,至死不渝? 华央温柔但坚决地说,我愿意。 顾觉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抽搐,痛不欲生。他每念出一个字,等于亲手把他深爱了十年的女孩渐渐割舍,直到彻底与己无关。他每念一个字,犹如深深挨了一刀一般,待受到爱的凌迟之刑后,顾觉早已遍体鳞伤。 顾觉又深深望了岚堇一眼,她却在深深望着华央,眼神柔弱,脉脉如水。顾觉狠下心杀死了即将涌出的眼泪,仍是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念着,岚堇,你愿意嫁给华央吗?无论富贵抑或贫穷,不离不弃? 岚堇毫不犹豫的说,我愿意。 于是,他们紧紧相拥在了一起,如同亘古以来就拥抱在一起般。早已血脉相连,心有灵犀,任谁也分不开。 顾觉悄悄离开了教堂,在经过岚堇身旁的时候,认真望了最后一眼,一眼就是一生。然后决绝离开,就像离开了自己的影子一般。 在岚堇身后手托婚纱的小孩惊疑的说,哥哥哭了。 岚堇猛地回身,顾觉已经离去。岚堇问神父,他究竟是谁? 神父说,他只是一个祭司,叫顾觉。 岚堇脑子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住,等到缓过神来,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任洁白的婚纱染满了地上的尘埃。 在一个转弯,顾觉正头也不回的走着,岚堇说,你给我站住。 顾觉站住,如一座孤独的雕塑。顾觉淡淡的笑着,说,我在这里等了十年,终于如愿以偿的看见了你。今天,我很高兴。 岚堇哭着说,干嘛当初不告诉我你是喜欢我的?你不知我一直在等你说吗? 顾觉恍然大悟,十年前的岚堇在桌面上刻写了一个“等”字,情深意切,乃至如此。 岚堇泪奔着说,我从未离开你,只是时间离开了我们,我们错过了十年,就活该承受这结果。 顾觉心如刀割,强忍住绝望的情绪,说不出一句话。 彼此成为彼此最伤的回忆,小学的那堵墙,圈住了决堤的悲伤。只道当时年少,其实已是根深蒂固。 岚堇见顾觉逐渐走远,问,你去哪? 顾觉坚定而模糊的说,十年前。 圣诞夜,上海市灯火通明,万千情侣在街头牵着手欢呼平安夜,雪花飘落,顾觉远离人群,一个人走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渐次路过一株株辉煌的路灯,顾觉在路灯下抬头,笑容惨不忍睹,口中默默倒念着法老黑经,义无反顾走向前面无穷无尽的黑暗。 当倒念三遍后,身后的路灯忽然全部熄灭,天地翻覆,风起云涌,面前竖立着一块石碑,碑上用古埃及僧侣文字写着:此乃极夜碑,惧者回头。 顾觉踏进一步,紧接着天地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温度,顾觉在黑夜森林中一路跌跌撞撞,就似逃亡。 10 真的回到了十年前的一天。 孟姑集,中心小学。 阳光温暖,春暖花开,那是幸福的味道。春天小心翼翼地踩在橡树的枝丫,风很轻,似乎没有。 透过教室的玻璃窗,年幼的岚堇一个人呆在教室,支颐深思,手指抚摸着桌面上那个流线挺丑的“等”字,口中却喃喃自语: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啊,你不知道吗? 顾觉的灵魂刹那间如遭闪电击,不禁浑身大颤,抖落了一辈子的眼泪。顾觉走进教室,温情地走近岚堇,但岚堇犹在发呆,浑没注意到自己。 岚堇突然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折叠起后夹在了顾觉课桌上一本书中,眼神一片憧憬。顾觉感同身受,好想切切的深深的疼她爱她,不禁伸出手指来揽她那柔软的发梢,却没能揽住。 顾觉大愕,又试探性的去碰摸课桌,却没有任何感触,手指如同空气般与桌面没有实体接触面,原来自己在这个空间里面竟是一个透明体,跟这段时光无关。 浏览着十年前的故事,但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十年的寂寞,那些悲欢离合,那些旦夕祸福,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该错过的也已错过了,演绎在面前的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悲剧,自己根本无法挽救。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那正是十年前的自己,年幼的顾觉坐在自己位置上,左右无事于是拿起桌面上的那本书,色咪咪的打量着封面上的一个旗袍女子。 岚堇见顾觉正在玩弄着那本书,不禁有点不好意思,真怕一会儿他发现夹在书中的纸条的时候自己会难堪,于是便出去了。 顾觉却在一旁大声告诉十年前的自己,打开书啊笨蛋! 但年幼的顾觉没能听见十年后的呼唤。这时候阿叶却过来问,顾觉,这本《倾城之恋》觉得怎样? 年幼的顾觉懒洋洋的说,一点也不好看,正想还给你呢。 阿叶哼了一声,说,不看拉倒,根本就不懂文学。 说完生气的接过那本书,回到自己的座位,顾觉彻底失望了,只能跟在阿叶身边,时刻注意着那本《倾城之恋》,因为他很想看看岚堇到底写了些什么。 等了半天,阿叶终于打开书,顾觉的心都快跳了出来,阿叶果然不负所望的意外的发现了那张纸条,展开一看,见写的是:放学后在操场等我。 阿叶的眼睛透出光芒,偷偷朝顾觉的方向望了一眼,耐不住心中的喜悦。 明明是岚堇写给自己的悄悄话,却被阿叶当做自己给她说的约定,由此可见,悲剧在所难免。或许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傍晚,学校的人走的差不离了,操场上只有两个人在游荡,岚堇,阿叶。 阿叶待不到顾觉,眼看天快黑了,就咬咬嘴唇回家去了。 只剩下岚堇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杨树下,苦苦等待着顾觉,其实顾觉就站在她身旁,正认真的注视着她,只是岚堇看不到顾觉而已,因为那是十年后的顾觉。 岚堇幽幽的说,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就要去上海了,以后我们天各一方,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彼此。但你若告诉我你是喜欢我的,我会等你,等我们长大,等你娶我,可是,你为什么都不来见我最后一面?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你是喜欢我的呢? 顾觉对着天空默默的久久的难过,仰着头想放肆地大号一声,喊出来的声音竟是无声的嘶哑。如同一匹绝望的野兽。想哭却没有泪,因为透明体是没有眼泪。 有一种悔叫做撕心裂肺,有一场绝望叫做后会无期,也有一段时光叫做十年之前。 转过身,一片漆黑,困在了没有边缘的黑夜森林内,不再破晓,不再黎明,找不到回去的路。 顾觉索性坐在了漫长的极夜之中,天方夜谭,一坐万年,以等待时间末端的烟火。 一万年后,顾觉说,我还是想念那年的眼泪。 眼泪,只是一种用以祭奠爱情的东西,哭过,才知什么叫做无法抗拒。 ———— “如果,不存在了下一个黎明,我还会坚守住末世唯美的日落,来等待你那倾国倾城的瞬间笑容吗?” “我会在每一座城市的每一盏路灯下抬头路过,斜背着我的木吉他,身形瘦削,风衣曳地,穿过我最后的一次夜黑,而抬头的刹那,是我惨不忍睹的微笑,以及节奏缓慢的心跳。我的世界不再奢望再次拥有那天光无限的黎明,因为我的执迷不悟,因为我已经学不会忘记。” ——完 后记: 小学毕业转眼间都十年了,时间真是经不起虚度啊。凡事都要有个十周年纪念日,写这篇故事,就当是纪念我的小学时光吧。但,故事里只有这座小学是真实的,其余的事儿全是瞎掰扯。不然我跟你说有人真的穿越十年回到了过去,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非得相信,推荐个医生给你认识,你这个病不好治。 期间曾经不断地竭力想我的同桌,但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了,更不用说姓名与模样,应该不是女的,因为我一直没有女生缘。我总是这么健忘,希望老师与同学也能同样健忘,不然小学时犯过的幼稚事太多,是一段不能提的黑历史。(如果有机会,要将昔日同学一个个去灭口的。[em]e400826[/em]哈哈开个玩笑,我连把刀都买不起的。) 我自己的事从头到尾没滋没味,幸好有五味俱全的顾觉。顾觉再不堪,至少还有个小岚堇互相喜欢,而我就只会没出息地玩暗恋。最笨的事,最后还把暗恋人的名字给整忘了,真是糗。顾觉从开始那个拥有着小幸福的话痨,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年,以及最后的永恒囚禁,或许只是因为我太嫉妒他了吧。 前几日去小学逛了圈,树木依然浓郁,只是教室很陈旧,房舍都剥落了墙皮,蝙蝠乱飞,荒凉的像断绝了香火的寺庙。但就是这样旧旧的小小的院子,载满了我幼时的大部分记忆。随便到个不起眼的角落,都能捡拾一大把往事。听说这所学校要拆掉重盖,心里终究有点舍不得,以后再不能跟它久别重逢。唉,没办法,学校又不是我家的,我说了又不算。 吸血鬼的故事来源于方文山的《威廉古堡》,文中提到的《圣经》段落是百度搜索。以先学西方历史,有了解过摩西,但愿没讹差。虽然我向来蒙昧,但写时是抱着虔诚之心,绝不敢亵渎,希望没有触犯基督教的禁忌。 至于岚堇,虚构的人物,我从未遇见过这种女孩。她身上那么多缺点,但我觉得她很好,嫁给华央的她应该会更幸福。若跟着顾觉去过另一种极致的生活,她总归要吃很多的苦,日后的柴米油盐会折了多余的浪漫。爱情是无用的。所以现在的女孩子越来越媚钱,未必不是为了维护幸福指数的稳定,每个人都有追逐幸福的权利。 而顾觉,肯为了重温片刻的年幼时的幸福,最终落了个永久在黑夜森林囚禁的结局。如果人真的可以有这种选择的机会,应该没人去选择做这种傻事——受尽无限劫难,只为了水中捞月。像他这么傻的人,不适合达尔文的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类不就应该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利己吗? 对于(十年后顾觉与岚堇怎么就互相不认识了呢)这个梗,聪明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像我这种脑子笨的人,经常会忘记一个人的模样,我原以为他俩个会同样的笨。再者,从幼年到少年,正好是容颜变化最明显的时期。 还有就是申宝成老师,真实生活中的人物,出口成章,风格幽默,放在如今绝对是一个段子手。小说中没有多体现,是我才力不够。可我对他的敬意却是真诚的。自小学以后再没遇到,挺念的。 记得国怀雨老师脾气很好,当年很喜欢他的课,也很喜欢听他讲“想当年,我怎样怎样的牛掰。”呵呵,这不是讽刺,是真觉得他是个有趣的大人。 很佩服那时候的老师,都是教育界的全才。体育老师,地理老师,思想品德老师,语文老师,竟然可以是同一位老师。学校真是把这一份工资发挥了最大的光与热。所以我们遇见老师打招呼都是说“语文老师地理老师体育老师还有思想品德老师早上好”。 同学们长大后都各奔东西,我也很少回家,已经习惯了世俗里的日子,校园生活就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倒有点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岁月这趟旅程,毕竟买不到回程的票根,但也没必要总回头追怀过去,回头多了会扭坏脖子的。 最后,借用一句莎士比亚的话结尾吧:“有些人只拥吻影子,于是只拥有幸福的幻影。” ——2012年6月8日。 蒲公英,夏至 [蒲公英,那年夏至。时光还在待续,魅惑的青春年华。摊开华美的左手,掌纹上时隐时现的伤痛,注定了一场大煞,看来我的忧伤是在所难免,欲盖弥彰。] ——题记。 ———— 有一座小城,叫嘉祥。 在这个已经被人忘记的小城的中心有所高中,叫一中。 立夏。 阳光温暖,散落着满地都是。 绿色的操场边,香樟树一株紧挨着一株,覆盖着被失去的记忆。 陆子蹊坐在树下的青石板椅上,抬头望着香樟树的枝桠交错的天空,额前的长发也遮住了眼,蓝色的耳机掩没在头发里,mp3里重复着一首旋律缓慢的歌曲,是周杰伦的《蒲公英的约定》。 陆随口低声哼着。 说好要一起旅行,是你如今,唯一坚持的任性……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操场上不知是哪个年级在上体育课。 读书声、蝉声,好安静。 这个学校,三面都是青山翠绿,好似要把所有如水的悲伤围绕住这个寂寞的校园,直到最后汹涌如海、泛滥成灾。 但是陆子蹊对这一切都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铃声突然响起来,恰好是放学的点。 人潮汹涌。 陆还是低着头,还在听着歌。 任由人群从身前的林荫道里海浪般地涌过去。 突然被人轻轻踢了一脚,陆回过神来,见是一个女孩,就无赖似地一笑。 女孩撅起了嘴,有些生气,说,我去你班找你,他们说你又逃课了。 陆摘下耳机,牵过女孩的手,说,走,去吃点东西。我饿了。 女孩不再说一句话。 ———— 古城街。傍晚。夕阳的余晖很好看。 陆牵着女孩的手,不放开,就这样一起走着,一起聊着天,一起望着人群穿流不息,然后就装寂寞。一起看着伤感的落日,直到沉默不语。一起看天上经过的飞机留下好看的轨迹。一起在梧桐树下仰头,等待着它能长出好吃的苹果。一起看到很好笑的广告牌,然后就突然一起忍不住的笑。 陆指着一块新的广告牌,说,看,周杰伦。 女孩不屑一瞧,说,去,长得还没我好看呢,还拍广告。 陆笑笑,也是啊,应该让我去拍的。 女孩说,也去你的。 陆没有答话,眼光却已被一个披发少女靓丽的背影带走了。 女孩不满,撅嘴轻轻哼了一句:小色狼。 陆回过神来,无赖的一笑,说,说我呢?嘿,我就是想看看她的皮包什么牌子的? 女孩在心里嘀咕着,说谎,人家根本就没带什么皮包。 陆转脸又砸过来一句,其实那女的也挺养眼的,是吧? 女孩使劲扭了他一下,说,走,回学校,今天再敢逃课我就捏死你。 陆说,你以为我是臭虫啊。 ———— 七点,晚自习。 陆子蹊坐在自己座位上,百无聊赖阅小说。别的同学都在低头写作业,沉浸于各自的题海世界,互不干扰。教室里一直很安静,如一座飞雪弥漫的森林,住着一大群失语的兽类。这让陆感到孤独无措。 陆只翻了小说几页,便不爱再读。忽然心血来潮,拿起碳素铅笔,开始在空白处素描。笔尖贴着纸面轻柔地转动,线条在指尖下游走,转眼间,女孩的面容便浮在了纸上。 陆原本是想画一张写实派素描的,可惜他画技太了了,越画到后来,越加没了谱。陆只好安慰自己,不怪我啊,谁叫你长了跟漫画似的。 终于撑到了下课,陆子蹊飞一般的跑出教室。 陆在文科班,而他当初选择文科的理由就很充分:文科班的女生比较多啊。 陆跑到理科班把女孩叫了出来,牵着手去了操场散步。 陆说,我不愿意再上学了。 女孩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傻傻站着。 陆转过身,看见女孩站着不走了。 陆笑笑,说,逗你玩呢。 女孩白了他一眼,说,去你的。 夏至。中午。 操场东侧,有一条倾斜的油漆小路,沿着小路两旁是高大挺直的杨树,却很有点白桦林的样子,遮住了这个小城空气中飘浮的喧嚣。 小路再东,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篮球场,高三的男生正在打篮球,纵高灌篮,而挥洒自如。 女孩在小路边留步,看着,笑笑,说,看,多酷啊!将来我找男朋友就是这样。 陆有点吃醋的感觉,喝口可乐,然后使劲咽下去,说,好啊,明天我就去打篮球。 女孩似笑非笑的,说,切,打什么歪主意呢? 篮球场再东,就是学校的东墙,墙立在山坡上,看起来很美。 坡上有个孤单单的琴房,但是很久都没有人在里面弹琴了。 陆和女孩就坐在琴房外的台阶上,陆说,等你死后,这就是我为你隐姓埋名而月下弹琴的地方。 女孩说,去你的。我死后阴魂不散,还会找个帅帅的鬼谈恋爱呢,哪有时间听你弹琴啊? 陆喝完了可乐,却把易拉罐上启盖留下,然后轻轻环绕在女孩的右手无名指,又无赖的一笑,说,带上我们祖传的陆氏戒指,从此就是我们陆家的人了,生是我们陆家的人,死也还是我们陆家的鬼,是赖不掉的。 女孩却一甩手,启盖滑落在地上,说,我才不当你女朋友呢,等你啊,家财万贯了以后再说吧。呵呵,你学习还这么差,没多大机会能遇上我这么优秀的女孩了。 陆说,等到家财万贯后我早就移情别恋了,可别在那时候后悔啊。 台阶的石缝里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蒲公英,在这个夏至极力绽放。陆突然想起了一首歌,蒲公英的约定,很好听。陆看着孤独的蒲公英,轻轻说,好想带你骑着单车去旅行,在这个夏至,我们可以在温暖的木棉花下抬头望着天,可以去最美丽的教堂许愿,可以去法兰西的梧桐路上牵手,还可以去北极看漫天的雪落在我们的脸上,我们就像蒲公英一样自由一样飞扬。 女孩憧憬着,却突然问,你知道蒲公英的花语吗?……是无法留住的爱情……就像这,经不得一吹,就已经飘散到天涯海角了,而许下的约定也已经随着吹散到每一个地方,无法留住。 陆又笑起,说,既然约定被吹散到每个角落,那我就带你走遍世界去拣回来我们的约定喽。 女孩的回复还是那句话:去你的。 每到周末,陆就会带着女孩去逛家乐佳超市(现在早已经倒闭),什么也不买,只为了捏碎袋装方便面,然后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陆子蹊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如果看到美女,他就会一直看着别人,直到把别人看羞。女孩却只在一旁偷笑。 逛街时,每当女孩发现商店门口摆放的大玩具熊,毛茸茸的,可爱的很。女孩就会拿起来端看很久,因为自己身上的钱不够,所以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而又故意发出无可奈何但又欲罢不能的叹声,就像是一个超级武林高手发出极其厉害的招式攻向了站在身旁的陆,让他不得不掏钱给买了。而陆却只是咀嚼着口香糖,慢慢侧过身子,然后抬头看天看看天气是否依然晴朗,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简直整个一太极高手,以柔克刚,轻易间就把对方的高招化解了。 一起吃饭时,陆总是看着女孩吃完后才敢大口吃,他不是疼女孩,他是惟恐自己先吃完了得付帐。有时候女孩吃得慢的时候陆就看着自己碗中所剩无几的饭粒装发呆,用筷子只叨起一粒,吟着唐诗“粒粒皆辛苦”观看很久,然后才肯小心翼翼的吃下,就这样一粒一粒的吃,直到女孩吃完付了帐,就拍拍桌子,说,吃饱了。 女孩撅着嘴,说,真是有够抠门的。 有一天,陆站在教学楼之间的天桥上,对女孩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女孩笑笑,说,去你的,你这么小气。 陆想想,也一笑,说,也是啊……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愿意的。 陆陪着女孩在温暖的阳光下呵呵傻笑,其实他的心却在分明的痛着。 原来笑着伤心才会感觉到疼。 因为他知道,他是爱她的,但是她好像并不爱他,他只是明白:她是喜欢他的。 翻过字典才知道:喜欢与爱,这两个词之间却没有等号。 又一天,女孩没来学校上课。 他好想她。 每一个班空他都会跑去女孩的班门口看看,依然是空荡荡的桌椅。 最后一班,他又逃课了。 坐在香樟树下听着同一首歌,《蒲公英的约定》。 不说一句话。 歌曲结束了…… 陆站起来走到一株香樟树旁,用小刀的刀尖使劲刻写了几个字,“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陆子西”,他名字中的蹊字太过繁复,所以就刻了个西字代替。他还想写上女孩的名字,这样就可以成就一个千百年来最美丽的承诺,但最后还是没忍心写下她的名字。 承诺纵然很美,但蜚语流长,人言可畏。 她的名字早就已经刻在了陆的心上,刻成了华美的伤口。所以每想到她,嘴角总会有一丝笑,但是心中的伤口却明显的裂开,流出忧郁的血液。 下午女孩就回来了。是患了轻度感冒,幸好很快就痊愈。 以后,陆还是会坐在树下守着那个承诺等待放学后的女孩,他们还是会在一起勾着手指头散步,一起吃饭,一起逛超市,一起看美女从身边经过,一起讲好笑的笑话,一起寻找草丛中的萤火虫。 而留在香樟树上的字却还没有人注意,好似要为陆子蹊留下讽刺而好笑的伏笔。 秋至,落叶沉沉,风凉了。 香樟树也不再茂盛如夏,但是树上的字却结上了疤,越来越清晰了。 于是每个从树下经过的人偶尔抬头都可以看到那十一个歪歪扭扭的简体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陆子西”,女孩撅着嘴,说,你到底想和哪个班的女生牵手到老啊? 陆笑笑,用自己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说,就这样啊…孤独到老。 女孩说,别人可不这么认为,整个学校都知道了,你可要惨了! 陆挠着头,说,谁会知道树上写字会结疤啊? 女孩无奈的一叹,说,唉,这道理连初中生都懂,你个文盲!没文化真可怕啊。 陆笑了,说,好啊,这样的话,此树为证,一百年以后的一中晚辈们也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你是注定逃不脱了,就为我留着你那漂亮的长发吧,好好等着我娶你的那一天。 女孩说,去你的。 晚自习的时候,陆被班主任叫了出来挨训。 在走廊里,看着班主任冷冰冰的脸紫得像个茄子,陆突然有点想笑了,茄子?不知是哪位天才人物给眼前这位起的外号,简直也太贴切了。 茄子看着陆,说,树上的字是不是你刻的? 陆说,是。 茄子冷看着陆,很久,才说,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做的,够能耐的,整个学校都知道了。校长不会轻易饶你的……检查主任如果来问,就说不是你弄的,你给他说你是这个蹊,不是那个西。 陆有点感动,说,知道了。心里却想,人家不会这般弱智吧。 茄子说,回教室看书去吧。 陆恩了一声,转身想走,却又被茄子叫住。 茄子语重心肠的说,拜托,想留字也留漂亮点,你看你写的字歪扭七八、潦草的样,还好意思追女孩? 陆忍着不笑,说,是,老师教训的是。 茄子一摆手,说,去吧。 第二天,午饭时候,陆和女孩去学校后面的萌山上,满山坡都种满了葱葱郁郁的柏树,在这个秋天沉默着。 虽然已经是立秋后,但夏意未净,还是热得难受,还有操场边热热的蝉声。 女孩就坐在柏树的荫影里吃着盒饭,大口大口的,吃得怪香。 陆看着女孩的吃相,忍了很久,说,喂,问你个问题…… 女孩停下筷子,抬头看着陆。 陆说,你说你一个女生,你吃饭这样…这…这…你就买了一份盒饭啊? 女孩说,是啊,怎么了? 陆说,拜托,现在可是中午,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知道饿啊。你还就买一份,做人用不着这么抠吧…… 女孩说,去你的,敢说我抠,乞丐都没有我大方。 陆无语。 突然被一件飞来物体砸到了脑袋,陆痛的龇牙咧嘴,捡起来,是一袋夹心面包。 女孩笑笑,说,现在该怎么谢我啊? 陆一笑,说,我今天才发现你的头发是越来越漂亮了,记住一定要留着,等着我娶你啊。 女孩说,切。 陆啃着面包。 女孩说,我听你同学说昨天你被老师叫了出去,是不是因为留在树上的字挨了训? 陆又是无赖的一笑,说,没有啊,他只是问问那个女孩漂亮不漂亮,我说不漂亮,老师又说,既然不漂亮也就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女孩说,去你的。 沉默了很久。 陆轻轻说,其实那是我写给你一个人看的。 女孩低着头,不说话,却从眼中流出了透明清澈的液体。 陆说,其实你本来就知道那是我写给你的,现在也用不着感动地哭吧? 女孩却放下饭盒,呼一口气,说,去他的,炒菜里面竟然还会有生洋葱,……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陆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说:拜托,你今天不要这么拽好不好? 第二天,陆被班长传唤到办公室。办公室里面,只有班主任茄子和检查主任在吵着,检查主任姓鲁,是个女的。 姓鲁的管的好严,很多混子都怕他,记得高一上学期时候有个哥们曾这样满有觉悟地说过,谁要想交女朋友就得交姓鲁的,这样的话,以后谁还怕扣分? 现在想想,道理倒是这个道理,但…… 姓鲁的看见陆进来,闪着犀利的目光,问:你就是陆子西? 茄子不让陆来得及答话,就说,我给你说多少遍了,他这个陆子蹊不是那个陆子西,不信?陆子蹊,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给鲁主任看看。 姓鲁的有点恼了,来了个河东狮吼,说,吴孝琛!你少给我打马虎眼,你当我傻子啊。西就是蹊,陆子西就是他,我们学校没有第二个。 茄子说,那也不能只说西和蹊一样,还有,陆和鲁一样,子和紫一样,咱们学校有没有叫鲁子西,或者陆紫西的? 茄子说到这,自己也估计着可能性不大,心里没底,又说,对了,还很有可能有人陷害,谁会傻到把自己的真名字写上去啊? 陆听到这,感慨万分,不禁叹服,心道:茄子真不愧是研究圆的。 姓鲁的也无话可说了,只得说,我只问他一句……陆子蹊,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记着,男人要敢做敢当,要不然连女孩都瞧不起你? 茄子刚想反击一句,陆说话了。 “是我做的。” 姓鲁的呵呵笑了,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等着开除吧。” 茄子无奈的一叹,说,你先回去,我去校长那里,看能不能再争取一下。 最后,陆还是被开除了,因为影响恶劣,所以校方不得不让陆当一回用来杀猴给鸡们看的那只猴。 陆又来到了女孩的班门口外,女孩正上着课呢,一侧头,正好看见了陆,女孩笑笑,朝陆扮了个鬼脸。 陆的心却猛一疼:“这张笑脸,不知道以后还可不可以再看到?我走后,她也未必会舍不得,毕竟我不是她要爱的人,算了,索性就这样走吧。” 中午放学后,女孩又去香樟树下找陆,陆已经不在。 女孩撅着嘴,却突然看到树干上歪扭七八的十一个字下面又有人刚刚画了一张小女孩笑时的鬼脸,画工很是一般,但是却很可爱。 女孩忍不住笑了,自言自语的说,这个笨蛋,还把我画得这么难看,看我怎么找你算帐。 下午,还是没有陆的影子,女孩去了陆的班打听,才知道陆已经被开除了。 女孩听后,又撅起了嘴想哭,但是终于忍住没有哭出来,女孩只是对着白色而安静的墙壁说,陆子蹊,你个王八蛋! 女孩果然都没有哭过,从那以后。每当女孩忍不住想哭的时候,女孩都会轻轻地告诉自己:忘掉那个王八蛋,你要学会自己幸福。 但是她也很少再笑。她一直都在认真地学习,学习,学习。 时间荏苒,袅袅如夕阳里操场旁边经过的风,不许任谁留住,隐约,空荡,飘然而逝。 一晃就是一季,流年擦肩而过,任谁不待,挥手却已在三生石上为某些单纯的孩子们刻留下无法磨灭永恒的忧伤,永世流传。 冬天,平安夜。这一个夜,平和,安静,可以让人忘记自己还有呼吸的存在。 女孩还在教室里上晚自习,教室外面下起了雪,绝美的雪花弥漫了苍蓝色的天空,舞姿奇幻,散落成一地的白色,装饰着整个一中的校园。 有的同学惊呼着:今天平安夜,竟然下雪了,好美啊! 女孩在心里说:切,平安夜下雪有什么好惊奇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不就死在了这场雪里。 想到这,写字的笔却傻傻地停留在原点,怔住,突然,女孩终于忍不住趴在课桌上哭了。因为她想起了陆曾经给她许下的承诺。 就是在这年夏天,她和陆穿着好看的夏装,牵手走在校园里那条杨树下的油漆路上,女孩偶尔抬头,会偶尔看到一只只孤独的白色飞鸟,孤独地飞过这个白色的夏天,陆用mp3一遍一遍回放着《七里香》,旋律亲切但是充满青春的活力。周杰伦抱着木吉它站在麦田边的盛夏里面,轻轻地唱,如同是这个夏天最幸福的麦田守望者。 女孩抬头看天,说,好想现在过一天的冬季,去听好听的风,去看好看的雪。 陆还是无赖的一笑,说,很久之前,我就在十字架前祈祷,许下我的愿望,在某一年的冬天,可以勾着你的手指,穿着夏装去巴黎过圣诞夜,怎么样,现在的你是不是感动得快要哭了? 女孩当时只是笑笑,说,去你的,你想冻死我啊。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嵌入了时间的齿轮,永不再重复。 女孩回忆着,哭着,同学们都惊得不知所措。 老师把女孩叫了出去,问她怎么了。 女孩说,没怎么,就是突然想哭了。 老师说,别哭了,回去吧……恩,对了,记得把你的头发剪一下,已经太长了。 女孩愣住,自从陆走后,她一次也没有理过发,一直都还留着,留着,女孩不禁问自己,是不是从内心深处就在不由自主地等待着那个约定,等待着留着长长的头发,等待着有一天陆来娶她。 最后,她还是听了老师的话,剪成了短发,因为她一直都是听话的乖孩子。 两年后,女孩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名牌大学,在大一下学期,女孩有了男朋友,她男朋友是学校里优秀的学习尖子,长得很高很帅,性格温和儒雅,他很爱女孩,在他的眼里,女孩就是他的一切,他看不到别的女生,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也同样喜欢周杰伦的歌,这也许就是女孩选择了他的原因吧。 对了,女孩的男朋友还有个很漂亮的名字,韩岚。 韩岚算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气质温和如是晶莹的和田玉,面容俊雅,白色的上衣,干净的头发,以及温柔似水的眼神,微笑时露出的一口明亮的牙齿,大学里的好多女生都在暗恋着那个在梧桐路口停步,不爱说话,安静的韩岚。 女孩经常会看见韩岚背着她偷偷撕掉别的女生给他写的情书,因为他害怕女孩看到会难过,难堪。 其实他却不知道,女孩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但女孩的心里却依旧没有一点的难过,除了无动于衷,只是有着清澈的孤独感觉,空洞而又强烈。 也许,她不是多么在乎着韩岚。 在韩岚身边,女孩依旧很少笑笑。也许是在默默等待着那个当世的周幽王,那个烽火戏诸侯以搏佳人一笑的幽王。那个纵然抛舍江山万里岁月千年,也宁愿换取佳人一笑的周幽王。 校园里的栀子花盛开如海,洁白的瓣散落在手心中,如同是碎掉的白色月光,女孩摊开自己寂寞的手掌,花瓣安静躺在受伤的掌纹上,女孩只是傻傻地站在花树下不说话,静静幻觉着自己还是那个快乐的小女孩,可以无忧无虑地牵手夏至,可以不厌其烦地听着某一个人在轻轻的风里对琴吹牛,可以什么都不顾忌的呵呵一笑,无奈往事成碑,都已经定格在了那个开满了蒲公英的夏至,记忆回转,却忍不住的难过。 春风三月,莺飞草长。 韩岚和女孩一起散步在长满了鸢尾的湖岸上,对着湖面云朵苍白的倒影,女孩一直都在沉默着,不说话。韩岚牵过女孩的手,女孩一惊,不说话,但是渐渐感觉到手与手之间虽然紧握,却好像有隔着千万里的陌生。女孩轻轻放开了韩岚的左手,说,对不起。 韩岚难堪的一笑,说,不必了。 年华非似水。 记忆死如秋木。 逛街的时候,韩岚总是会站在女孩旁边看着女孩挑完每一件衣服然后就掏出一张张崭新的钞票去柜台付钱,过马路的时候,只会认真地看着红绿灯和斑马线,却对过往的漂亮女孩视若不见,无动于衷。 女孩却又突然想起了陆子蹊,想起了那个惜钱如命、最最抠门的陆子蹊,那个一看见美女就流口水、不知所措的陆子蹊。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那么那么地想念着那个爱吹牛、浑身都是缺点的陆子蹊。 女孩祈祷:多么希望这一切伤人的想念都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三年都过去了,早就该把那个王八蛋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永不再寻回。 夜,未深。 很好的月光,照着。 教学楼后面的小路上满了青色的草,韩岚与女孩慢慢地走着,不说话。 韩岚低着头,走着,听着好听的歌,女孩则时而抬头看天,时而低头哼着歌,时而对着空荡荡的篮球场傻傻地笑了,又时而伫立在孤零零的橡树下伤春悲秋、低唱年华。 橡树枝桠上的绿叶,好美。女孩站在树下,仰头,望月想象着,假装陶醉了。 韩岚小心把耳机递给了女孩,说,听听,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蒲公英的约定》。 女孩一怔,断断续续地喃喃着,《蒲公英的约定》?……蒲公英…… 这不就是当年的他反复听着反复哼着的歌吗? 女孩静静地听着,旋律缓慢但是忧伤,周杰伦轻轻地唱着,伤感逆流成河,低下头又想起了那个在香樟树下有着无赖笑容的陆子蹊,笑容已经不太记得清楚了,女孩不禁心痛了。 周杰伦轻轻地唱着, “说好要一起旅行,是你如今,唯一坚持的任性。” 听到这,女孩的心脏突然一阵恍惚的悸动,那年的夏至,美丽而静谧的琴房边,看着满地的蒲公英,陆给的承诺却不知道是否还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等待着女孩去信守。 周杰伦还在轻轻地唱着, 女孩忍着滂薄的泪水坚持不哭,闭上眼不说话,渐渐哽咽着。但是忍到了结尾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泪如决裂的堤水,汹涌而出,千里奔流,却再也流不回那绚丽的时光。难过的哭了就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孩。 因为最后一句,周杰伦轻轻地唱着, “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女孩不顾一切地哭着。 三年前的陆在反复听着这首歌的时候,一定也是幻想着有一天会一起旅行,牵着手去浪迹天涯,可是歌已经唱到了最后,结局被命运打开,两个人之间分不清楚的感情早已经注定了这只不过是一场幻觉而已。 这首歌唱得这么心疼,听着却很心疼。 如今才明白,为什么陆无赖的笑容里面总是隐忍着些许忧伤无奈,为什么陆总是会站在空旷的夕阳里不说话,为什么陆总是骑着单车偶尔抬头看天的时候会傻傻地笑,却总是笑得那般狼狈。 女孩不顾一切地哭着…… 韩岚呆呆地站在一侧,却只能不知所措,在月光下,显得好无辜。 过了好久,好久。 女孩拭干了眼泪,在韩岚面前静静低下了头,说,谢谢你,韩…我们…我们…分手吧。 韩岚愣住,欲言却只能无言。一眉锋利的月亮,月光已经好冷,北风大作,银白色的云朵堆涌在头顶。 韩岚呆滞了很久,忍着深切的伤口不愿呻吟,只是说,好。 转过头假装没有受伤,闭上眼后却感觉到泪真的好烫。 但是三月的春天还是落下了寒冷的雪,落在了会痛的心田里,冻结成伤,永不释化了。 终于夏至,这个夏天一季忧伤的起点,然而这忧伤却没有了结束的终点。 女孩一个人坐在华美的橡树下面,反复地听着一首相同的歌,《蒲公英的约定》。长长的头发被轻风吹乱了,女孩不说话了,沉默着,难过了,想哭了,喝着饮料,咽不下去了,忍不住胡思乱想,幻想着时光逆流,能够再次回到一中琴房边,那个蒲公英幸福开放的季节;幻想着斗转星移,坐在单车的后座上跟着某一个人去日本富士山下看烂漫而纯白的樱花;幻想着坐着单车可以去韩国首尔最高的大厦顶头抬手摘星星;幻想着坐着单车路过台湾来等待冬天的雨,白色风车在雨中静谧了;幻想着坐着单车回到一中,守着那一株香樟老去,落叶凋零落满了脚下;幻想着坐着单车沿着赤道去兜风,然后再一路向北去看好看的北极光;幻想着坐着单车迷路在种满了苹果树的森林里,永远也不要找到出口,就这样乖乖地幸福地坐在苹果树下,与某一个人一起等待着天长地久,守着许下的誓言一起慢慢皓首,幻想着,幻想着…直到泪流满面,抱头痛哭,在橡树荫下,成就了夏至时分最美的悲伤。 泪如夏天的雨,倾盆而下,哭到最后终于也只能啜泣,女孩努力地笑着,然后小心翼翼把可乐易拉罐上的启盖带在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呜咽着对自己说,我很幸福。 流年如水,忧伤流过纯白的年华,谁的泪,流浪。受伤的魂,流亡。幸福二字,却早已被流放,不再属于这个季节的人类所有。 大二,暑假。 女孩回到了家,第二天,女孩的高三同学打过电话来想邀她去嘉祥,参加同学聚会,女孩随口答应了。 过没几天,女孩就去了。 她的同学说又想去一中校园里面照几张照片,女孩也去了。 一中,夏天,万物正茂。 她们在假山畔,石雕旁,绿树荫,左右徘徊,到处拍摄留念。 女孩独自一人走到山坡上的琴房边,朝花夕拾。温暖的七月,琴房安静依旧,蝉声依旧,轻风也依旧,都似是那年七月的夏季,但是那年的人却永远的不再依旧。物是人非,触目伤情,突然感觉到心疼了。说好的会遗忘,却为什么反而永世铭记了下来?伫足回首,匍匐在时间的末端,静静地祈祷。满地的蒲公英,满地的伤悲,却不知道来年会不会真的可以忘记掉。 香樟树下,女孩抬着头傻傻地看着,留在树上的字幸好还在,但是却不知道那一年陆子蹊写下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还在不在,是否还依然算数。 字下面陆画的那张鬼脸还是笑得那样灿烂,依稀还是那一天,女孩看到这,不禁又幸福的笑了,而这种幸福却让人感觉到心好痛。女孩想,我已经有四年都没有这般笑了。 彼此的左岸右岸,彼此望穿秋水,左岸月升月落,右岸生死轮回,虽然左岸右岸只有一岸的相隔,却彼此永远都不能隔岸相望,因为左岸是在河流的左岸,而右岸,则是在时间的右岸。 流泪,抑或是掩饰了眼泪的微笑,都已经于事无补。任何人都只能无能为力。 这就是天数。 中午,高三同学聚餐在一家饭店,女孩坐在窗侧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可乐,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看着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假装发呆。 一个服务生端着托盘走了过来,说,给,这是你们点的最后一个菜。 女孩一愣,转过头来,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板上,破碎。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偌大的房厅中不住回荡,延伸,最后山崩地裂。 那个服务生也愣住了,看着女孩不说话,沉默了很久,低下头只是说,对不起,…这位女士。 然后蹲下身子小心地拾起了地上的玻璃碎片,慢慢地转身走开。 女孩看着那个服务生的背影,眼里含着泪,轻轻说,陆子蹊,你个浑蛋。 等同学们吃完了饭,女孩去柜台上付帐,女孩对大厅经理说,那个服务生呢?服务态度很是不好,我想投诉他可不可以? 那个经理直是点头道歉,说,对不起。 女孩说,这样吧,你把他叫出来,我得当面训他几句。 经理无奈,只好对身旁的一个人说,去,把李强给叫了过来。 女孩一惊。李强?难道真是认错了人?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走了过来,问,经理,找我什么事? 经理假装很恼火,说,问这位女士吧。 女孩说,不是他,我要找的人绝不是他。 李强一笑,说,你是找陆子蹊吧,那个瘦瘦的男孩,刚才是我有点忙,他才帮我送的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多耽待啊。 女孩说,那就请你把他叫出来吧。 空荡荡的走廊。只有女孩和陆子蹊两个人傻愣愣地站着,一切都归于了沉静,连心跳声都很清晰。女孩看着眼前的陆子蹊,脏脏的工作服,已经剪短的头发,瘦削而且木纳的脸庞,不说一句话的站在那里,感觉是好陌生好遥远的一个人,只如初见。忍不住又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穿着纯白色而又干净的一身衣,留着飘荡的头发在香樟树下时而微笑的陆子蹊,无赖似的笑容。回忆流转的画面老是让人的心一次次的疼,很疼,也许会一直疼到天荒地老日月焕然。但是却不知道那年的陆子蹊还存在不存在,而眼前的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时光凝固,瞬间结成了冰。一切都已经回不到过去,隔在中间的,是一堵时光雕刻的墙,谁也无法穿过。 在时光墙的那一边,有那年的陆骑着单车在树下抬头,安静地听着《蒲公英的约定》,有那年的陆在琴房边许下的愿望,有那年的陆在街头牵着手时的温暖,有那年的陆看着过往的美女流口水,有那年单纯的笑,有那年似水清澈的青春,还有那年永不会忘记的夏至,但是这些所有的幸福都被隔在墙左,过不来;忧伤已经被隔在了墙右,如今也只能一人承受。 女孩抬头一笑,假装没事了,说,一共…多少钱? 陆登时一惊,好似刚从梦中醒来,说,啊?你说什么? 女孩说,算算吃饭的钱是多少? 陆低头看了一下帐单,很久,才说,四百八十二。 女孩给了陆五张一百的,陆找给了十八。女孩拿着十八块钱,刚想笑着说“去你的,还是这么的抠。”,但是抬头后又看到他那张木讷的脸,却再也找不到了给他开玩笑的借口,心就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样疼。 女孩想:“我和他,已经不再是四年前的我和他了。我,已经不是那个撅起嘴就会哭喜欢听童话故事的小女孩了,而他,也不再是那个笑着向我吹牛的陆了。” 转头又看了陆一眼,却发现陆正痴痴地望着自己,眼神忧伤而又迷离,浑似一种恍惚的错觉,又如同是漆黑夜空下破碎的星光。陆走近几步,站在了女孩面前,认真地看着女孩的脸,眼眶渐渐湿润了,陆伸出右手,想再次牵住女孩的左手,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左手与右手都错过了当年熟悉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再也回不来了。 陆的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了下来,一大滴一大滴掉落在地板上,积涓成流。 两个人如果相隔, 到底是隔着几万光年的距离遥远,还是仅隔着一个短短的去年更遥远些呢?如果面临选择,是选择左岸还是右岸呢? 陆低头痴看着女孩的眉睫,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女孩以为陆会轻轻地吻她的眉,慢慢闭合了眼。 陆转过脸忍着泪水,说,你…别睡着了啊。 女孩睁开眼,难堪地一笑,说,你过得还好吧? 陆好像有点了不知所措,说,还好…还好…你也还好吧? 女孩说,我不好。这四年我一直都过得不好。 陆无言,低下了头,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偷偷哭泣的好孩子。 女孩故作轻松的问,找女朋友了吗? 陆说,去年结的婚,孩子也刚刚满月了。 陆干干地笑着,说,是个女儿,等到下年就应该会喊爸爸了。 女孩顿时怔住,思潮汹涌,心开始纠结,似要拧出血来。 『爸爸』。这么一个沉甸甸的词汇怎么就可以和四年前的那个追风少年挂钩呢?造化纵然,但是命运,真的可以这样改写吗? 女孩欲哭却已经没有了泪可以流,只是哽噎着说,蹊,你一定要记得幸福。 说完,转身离开,空虚的餐厅里回放着一首伤感的歌,《说好的幸福呢》。 “时间过了,走了,爱情面临选择。你冷了,倦了,我哭了。离开时的不快乐,你用卡片手写着,有些爱只给到这真的痛了。 怎么了,你累了,说好的,幸福呢。我懂了,不说了,爱淡了,梦远了,开心与不开心一一细数着你在不舍,那些爱过的感觉都还深刻我都还记得。你不等了,说好的幸福呢。我错了,泪干了,放手了,后悔了。只是回忆的音乐盒还旋转着,要怎么停呢。” 歌已经唱到了终点,但是说好的幸福呢?下一站,真的会有幸福吗?用一生的等待,等待来生,相信我们一定会幸福。 陆子蹊摊开手掌,一枚易拉罐上的启盖。谁会知道,这就是那一枚,那年夏至从女孩右手无名指上滑落的启盖。 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伤心欲绝。泪水,汹涌而出。 不再相信童话故事了,幸福的结局是谎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原来只是一场迷信而已。 ———— 在后面要说的话: 离开一中已经好久了,说实话,是有点想念那时候的时光,但不很。那天我还给我的一个同学说起过,我很多时候做梦都是又回到了一中,但是在梦中我还是会拼命地往外逃,也许我本来就没有安静学习的天分。我妈妈就曾用过一个很经典的形容词形容过我:稳不住窝。 对了,故事里陆子蹊的原型可不是我,只是他碰巧和我在同一年考入了嘉祥一中,又在同一年离开了一中,碰巧他也喜欢周杰伦的歌,碰巧他也爱在女孩面前吹牛,碰巧他也喜欢一个人在树下席地而坐异想天开,碰巧他也会看到街头的美女就流下了口水,碰巧他也很抠门,还那么自恋。这么多碰巧的缺点碰巧在一起,但是我还是我,他还是他,因为我大概不及他有魅力呢。对了,喜欢听周杰伦的歌应该不算是我的缺点之一吧。 小说里面存有一个出入,故事刚开始的时候,陆坐在香樟树下一遍遍认真地听着《蒲公英的约定》,那时候的陆子蹊是不可能听到这首歌的,对此我只能说对不起了。哦,没听过的可以去听听,很好听的,还有故事里出现的另两首歌,《七里香》,《说好的幸福呢》。 此中情节,纯属虚构。 如有雷同,不胜荣幸。 最终解释权归……切,谁爱归就归谁吧。 要睡觉了,晚安。 2009冬 枫 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 八月,住了雨的黄昏,天空浓郁。在湖畔别墅里,裴叶偶然打开衣橱,看见一件子旧衣,他恍然若失地就愣住了。旧外套是褐灰颜色,泛着陈年的气息,有几块补丁,是很多年前用针缀的,搭眼一看针法就很拙。 裴叶用手指碰摸着外套,在想某些往事。后来,即使气候没有冷,他照旧是穿上了。他觉得屋里声太过寂静,厌倦寂寞的表情堆起,像雨前浓云堆积。 他走到屋子外的天空下,看见湖水间飘动的云岚,法拉利停在湖边公路。他摁醒车钥,想开车去热闹的地方。在敞打开左门的片刻里,他顿住了,凝神了几秒后又将门关了,脚步沿着湖堤走去。 沿湖边绕一段路,有公交站牌。他自己独行,摸了摸口袋,没摸到硬币。公交车来了,他只好投入一张整钞,找座位落了座。日头渐渐地下坠。 将夜了,邹平各街的路灯都亮起。盛夏的夜比如拉菲的醇厚。裴叶去酒吧里,点了一瓶古久的拉菲,偎在角落里独自轻酌。谜一样的灯光如繁雾弥漫。别人都在疯了般地戏耍,他却黯然地很不合群。 裴叶抬手腕看了看腕表,时针指在七点半的位置,他耳朵听的很好,能从嚷嚷吵闹声里清晰捕捉到秒针震颤时细微的弹动声。他总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所心悦的是什么。 去洗手间浣手时,不经意抬了一下脸,镜子里准确地影出自己落拓不羁的面容,没刈的微浅胡须,过时的外套,始终如古井不波的眼睛。 就在对着镜子的愣神间,有个女子忽然奔进来,冲到左旁的盥洗盆边,张嘴就呕吐酒。一股类似于橡树蜜酒的清淡香气弥漫着飘送入鼻里。裴叶皱了皱眉,从霜白瓷墙上的纸盒里抽下几张纸,厌恶地擦拭去被溅在外套上的秽物。 女子呕吐完,抬头呵了口气,眼边的几点泪珠闪着光,她对镜开始补起了妆,从镜子里看到了一旁的裴叶,见他穿着陈旧,和来这儿一掷千金的消费者不搭,猜测他准是才来的服侍生,便用吩咐的语气说:“给我拿一杯柠檬水。” 裴叶懒得搭理她,转身就走了。女子犯了疑,边又拿出唇彩抹着嘴缘,边喃喃私语:“谁啊,这么拽。” 女子妆颜好了,自个儿去柜台沽柠檬水。一口气酌到底,又要了一杯。她就倚贴着吧台边斜身坐,无聊地嘴啜着杯沿,边东张西望。远远看到裴叶坐在角落里,才晓得是误会了。他并不是服侍生。 但裴叶并没有往这儿张一眼,她的剩余醉意还没散透,她眯着眼,恍惚里觉得远方的裴叶很悦目。 “嘿,美女,能请你喝一杯么?”此时,一个颈里悬大金项链的胖子腆着脸凑了过来,手里还晃着一杯伏特加。 女子嫌他的大胖脸恰好截住了她遥望裴叶的目光,没好气地说:“起开。”说着把胖子推离出视线里,接着欣赏昏暗里那张春寒料峭的脸。 裴叶于偏僻角落里一樽接一樽地默默饮。女子手托着腮,花痴般地入了迷,隐隐听到胖子不满地咕哝说:“哼,不就是个小白脸么。” 其实,裴叶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发呆,根本没注意到有一个人始终凝视他。忽然之间,酒瓶被人从桌子上凌空拿走,裴叶抬起头来,见桌旁立着个胖子。胖子转着酒瓶询看商标,故意找茬,说:“拉菲,嗯,还是好年份呢……小子,你是用了几个月工资来这里买醉的啊?” 裴叶没心情去理会他的胡闹,将眼睛望向了别处,接着发呆想自己的心事。 胖子就像是用尽力气却一拳击入了软海绵里,莫名地怒火更烧狠了,将酒瓶往地上猛地一摔,瓶子轰然碎成千万片,大半瓶拉菲流散了一地。 裴叶被突如其来的摔瓶声深深打扰,从发呆的自我意识里醒寤出来,眼神不耐烦地闪了一下,显露寒秋颜色,寒冷的眸子如野兽久饥。 胖子对视到他无温度的双眸,背脊斗然地冒起一股凉气。裴叶强忍着没发作,以手指尖在高脚樽樽口一圈又一圈画圆圈,淡淡说道:“如果滚快点的话,我可以让你还活十年。” 说完他停止了指尖画圈,自内里散发出的万人之上的凌厉气质,并没有因为寒酸的穿着而有所减损。 胖子望着他说完话风云不惊的,心头微颤,一点儿不觉得他是在说大话。胖子本来想大笑三声来掩饰心底的恐惧,但笑出后却是干哑的声音,他说不出来话,愣愣地不知所措。 裴叶酌空了樽底仅剩的拉菲,心里蓦然间就觉得厌了,看来这里的热闹并不适合他。他没搭理胖子,起身去到酒吧外透气。外面已经很夜了,邹平夜里的街头倒是静谧,没大有人,他沿街向西漫无目的地走。梧桐树峭楞楞地站了一排。 多年了,他从没有余空这样子独处。今夜,月光下的一次散步,所享受的,竟然比酌用香槟更令人着迷。 街旁一株连着又一株路灯,光线泼向他,印出一个孤独的影子。 突然间他不走了,在一株路灯下停住脚。他注意到,有一台车始终缓速缓缓在后头跟着他。是一台淡蓝色的宝马迷你。 他想等那台车先走。 那台车开到他身旁,却熄了火,下来一个人,是那个在洗手间里吐酒的女子。 女子轻轻一笑,夜色里显得分外妩媚,她说:“我捎你一程吧?” 裴叶微微盯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并没有结识陌生人的爱好。 女子越过街围,袅袅走向他,挨着他右旁,同站在一株路灯下,月光很暖。裴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橡树酒和香橙花的味道。他低眉看了眼腕表,想借故走开,忽然觉得嘴唇一片湿热。是女子踮起脚,绵绵深吻了他。 裴叶默默地,没有杜绝这个吻,但也没感动,就这样心无波澜地被吻了。女子吻过后,肢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细微发香散入喘息里,如这夜色的美丽。她将嘴凑到他耳朵旁边魅惑地说: “我喜欢寡言沉默的男子。” 女子载裴叶去她家,是位于城东的某个小区。在电梯里女子又疯狂吻了裴叶,13楼到了,电梯门叮地打开,女子还在忘我地给着吻。不久后电梯门向内里闭合,裴叶却是清醒的,插在裤袋里的手抄出来一只,拦住了电梯门。 向右第三个门是她的家,手输完门锁密码,进到房间,她忽略了起居室,直接带他到寝屋里。床很大,却只有一个枕头。空气里弥漫着香水百合的味道。她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做ai。 她急促地呵着气,在不开灯的房间里。 “我已经有三年没喜欢别人。” 做ai时,裴叶像一头野蛮的安静的兽。女子在黑暗里的喘息声,让他的眼睛露起凶光。女子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索吻,她的身体滚烫,裴叶残忍地侧开脸。他像个暴君,对待她没有一点的温存。 他的手从不抚摸她的皮肤。 事后他去外间的窗台抽烟。女子裸脚走下床,脚心贴触到冷气浸凉了的木质地板,让她稍微醒酒了些。睡衣里的她依然新鲜。 她去到起居室里接水喝。自温壶里向杯子倾白水时,她看到了立在窗台边裴叶落拓的侧影,从他伶仃的指尖里向外袅袅冒着青烟。已经是凌晨。夜色黑魆魆地,颇有点吓人。 她回思起自己在酒后的燥乱,不禁热了脸。她以先并不是这样轻浮的人,今日之所以失态,或许是酒精作祟的缘故吧。 可是,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的后悔。 她目睹他一直望着一无所有的夜空,寂寞抽着烟。她过去跟他要了一根,点燃,熟练地吸入肺里,又将烟吐出。她对他说:“我叫尹。” 裴叶说:“嗯。” 尹说:“你叫什么?” 裴叶微微皱了下眉,说:“随便。”他没预备要和她互相了解,连个名字都吝啬说出口。 尹苦苦笑了一下:“那我就叫你枫吧。《枫》,是我始终爱听的一首歌。” 裴叶不着一字,随她的便了。他把烟熄灭,他要离开了。 尹看到他的外套这样子破旧,心疼地叫住了他:“枫。” 她去床头柜里取出两千块的现金,给他,说:“去买件体面的衣服吧。” 裴叶低眉瞥了眼鲜红色钞票,目光里先露了几分怒,后来他伪装成平静,把钱接过来,说:“谢谢。” 出来她家后,楼道里灯火明煌。向前左侧有一个垃圾桶,裴叶将厚厚一叠钞票全部扔进去,随后他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不知道他是在嘲讽着谁。 裴叶走后,尹倚着玻璃墙,在黑夜里默然,怀了不可言说的心情。 温白水在玻璃杯里逐渐寒冷。 翌日清晨,尹开车去上班,路途里照例是晴日绿肥的景色,但她的心分明在一阵又一阵涌动。 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批完几件文件后,她便发起了呆。 她从没有像这样惦念过一个人。枫,仿佛各个角落里都有他的气息。 秘书进来给她续咖啡,尹别着脸,望看着落地窗外的天空。秘书又收拾起了办公桌,目见到她面向这边的半张脸,目见到她眼底的妆颜晕开了,有一道水痕慢慢地滑落下来。 秘书一愣:“尹部长,您是哭了吗?” 尹转回脸来,笑了笑,说:“没有……对了,把下午三点的碰头会议推到明天吧。” “可是客户方已经抵达邹平……” 尹酌着温热咖啡,淡声说道:“那就让他们再等一天吧。” 秘书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日里一向尽职敬业的尹部长,怎么今天会这样子任性呢?但她究竟不敢驳对,只有听从,马上去致电客户方,诉知歉意。 整整一天,尹都在无声对着手机空等,手机响起无数遍,但都没有枫的来电。记在他手机里的号码,他真的就没兴趣拨么? 晚上,她又去了那家酒吧。枫不在。 好几天,她再没有见到枫。她开始怀疑,那夜的枫,莫非是存在于一个梦里,而其实他们压根就没有相逢过? 第八天,午后飘起了雨,尹组织的季度总结大会在七楼会议室举行。三点半,正讲到公司制度改革的关键点,手机里弹出一个陌生号码,她开了免提,是枫的声音。 枫漠然地说:“我们做ai吧。” 枫的口吻薄情,完全将尹视做了一个挥之即来的街头娼妓。 众目睽睽里,尹的尊严被他碾得粉碎。 尹迟疑了两秒钟,苦苦地说:“好。” 会议还有一大半议程没有讲,尹说:“散会。” 开车去接枫的路上,尹哭了,眼泪一大片一大片地飘落。她的十根手指使劲地攥着方向盘。她默默底在心里悲伤声发泄:难道这就是爱情,爱情就使人这样不要脸么? 雨刷来回的摆动,像极了她坠落又飘起的灵魂。 枫在北二路等她。森森的雨气里,枫打着一把伞,还是那一身破旧的衣服,像个执拗的流浪者。 尹下车去接他,枫蛮横地将她拽入怀里,凌厉地亲吻起她。伞落在地上,被吹远,雨意如苔藓浓浓地抹染了两人。 在她的寝屋里,枫与她反复地交媾。枫的表情分明是秋风萧瑟的。 夜里,天空起了雷,一声声,好像嘶吼。 枫又站在窗台边看天空。尹从背后温爱地抱住他,空荡荡的心仿佛得到了安慰。 尹知道他喜欢安静,便不说话,不去打扰他的沉默。 雷电破空闪耀,映照万里州府。 枫忽然说:“我们只是一夜情而已。” 他的语声很低,在尹耳里,却比窗外的雷声更轰隆隆。 尹用力咬破了嘴唇,使劲地不哭出来。 她抱住他的肢臂更加抱紧了一些。 枫的视线始终在窗外。 他又想起了今日午后,他在北二路的百盛门口,目睹到白樱在雨中跑向那个叫凉介的人,欢喜的样子叫他恨的发狂。 雨住了。尹在清晨里醒来,枫已经走了。给枫的钱也已经拿走。她感到肚子饿,走到厨房里找食物吃。开放式的厨房与起居室相接,厨具都过于洁雅,无一片尘垢。她很少在家做饭。孤独的人总是害怕在家吃饭。 无烟火气的冷冷清清的厨房让她隐隐底觉得胃内部抽搐,她才忽然明白,自从枫来了又走了后,她的家比寒夜里的沙漠还要荒凉。 地板上,忽然一颗泪落下来,摔的粉碎。 “我们只是一夜情而已。” 枫的话刺到尹的心里,她蹲在曲尺形餐台的空缝里,双臂用力抱紧了自己。 十一天后,枫又来找了她。 夜里十点多,尹起来给他煮面,锅里沸腾了开水,向外冒着热汽,使她恍然间有了家的感觉。 枫吃了半碗,他的眉眼没有以先冷峻了。 她暖暖地微笑着,心想,能有个他天天吃我做饭,真是奢侈啊。 枫看了看她的胸前,说:“那个吊坠是什么?” 尹说:“是蓝楹花的花瓣。” 枫嗯了一声,便不再深问。尹却很珍惜这个问题,这是枫第一次问她话。她絮絮叨叨地说:“蓝楹是很美丽的乔木,风暖时,一株又一株昌茂的蓝楹,如海潮漫过行人的路,一望去全眼都是蓝紫色。” 幻想能让人变得诗意,尹说:“有生之年,我要去一趟南半球,看蓝楹花覆盖的小镇街道。” 枫却截住了她的念头,漠然里邪气地笑了,说的话如淬了毒液的刀锋:“你逃不脱是个贱女人啊,怎么有资格去那么美的地方。” 尹的心猛地一顿,耳朵里轰的闷响了一声,手抖索着,攥不住了筷子。 枫不去管她的心痛不痛,站起身要离开,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对着伤心欲绝的尹说:“对了,这次你还没给我钱呢……别忘了,我是你养的小白脸啊。” 尹驯服地把钱拿给他,泪水落满了腮,她说:“枫,我是真的爱你了。” 枫说:“好啊,你想让我还给你多少钱的爱呢?” 尹怔住,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枫拿着钱开门,关门,走了。 裴叶出门后,独自站在过道里,没急着走。手里的钱币刃锐地刺痛了指尖。他似在默思着什么,难过的表情若有若无。 这时候,手机里有个来电响起来,俄顷间又令他变得凌厉欺人,他接了:“……嗯,我知道了……把那三千万存进第七个账户……合约怎样了……” 他边说话,边向前走路,路经垃圾桶边时,还是像以往那样顺便把钱抛进去。 电梯门打开之前,他抬头向西瞥了眼,过道的尽头有个摄像头。 出了小区,裴叶开着他的法拉利在夜色里飞骋,闪电般地掠过好几处测速监控,红绿灯也一并视而不见。交通罚单短讯一个接一个飞雪价袭击着手机。 裴叶不耐烦地将手机扔出车窗之外,开出一程后,又倒车回来,特意碾压了一次。 手机轧成两半,同时,也轧没了尹的号码。 回到公司里,他唤来段吹愁,叮嘱与秋四河商厦的合约事宜。还没说完,他的眼盯在一个地方不动了,他渐渐住了口。段吹愁沿着他的眼看去,说:“是我让小a给您取来的。” 裴叶的眼睛聚焦在室中央办公桌上的一枚车钥,是三年前送馈给白樱的玛莎拉蒂。 裴叶抿紧着嘴,脸如秋意浓,他低哑了嗓声说:“是谁让你们去惹白樱的?” 他的眼里有烈烈火焰,却不愿意向段吹愁泄愤,他站起来,走到玻璃窗边,无声地仇恨地看玻璃窗外,用眼神怒烧一整片夜空。 最后裴叶轻轻地说:“死神孤独需要人陪,让小a去吧。” 段吹愁说:“好,我这就去办。” 很多年以前,他并不是这么草芥人命的。 隔夜,裴叶去酒吧寻欢的时候,没遇到尹。璀璨的荧光灯繁花隐现。 他默默地独自喝威士忌。 一个画眉妆的陪酒女郎从他身边路过,特别捂了捂鼻子,仿佛是裴叶的那件破旧外套会散发难忍的气息。 不久,女郎又从远处绕回来,非要敬裴叶的酒。她眼认出了裴叶的腕表品牌。 “我喝一瓶,五百块,好伐?”女郎说。 裴叶默声地看了她一眼,默认了。她豪情万丈地仰起头灌酒,一瓶接一瓶地,不一会儿,空瓶子就相继垒成了长排。喝到第十二瓶时,女郎便觉得胃里烧灼如翻江。她皱紧眉头,五指用力紧握酒瓶,想将那股子恶心压下去,到后来还是没抵住,当场就呕吐出来。 她便不再启酒瓶。 裴叶把腕表撷下来,给已经泄气的她再添把火,疏漠地说道:“十八万的表,就当是五万块。” 女郎愣了一下,心里筹算着要喝足一百瓶的啤酒,才能赚取这块劳力士。她盯着酒桌上闪闪发光的腕表,眼睛里贪欲燃烧。她咬了咬牙,破开酒箱,心一横,把命豁出去了。 她喝着,吐着,眼泪飘零…… 裴叶始终淡然地看着,如是看一片树叶轻轻飘落般无关痛痒。 喝到二十几瓶,她跌在了地板上,磕破血了额角,挣扎着又爬起来抓酒瓶。 裴叶依旧还是那副秋漠漠的嘴脸。 又喝尽五瓶,她再一次跌在地板上,再没爬起来。 裴叶把腕表扔到她身上,就像扔给狗一根骨头似的那么轻蔑,那么目中无人。 他的心早已被冰冻成荒原,心里只剩下北风卷雪孤狼长嚎,没有春,没有夏,没有秋。所以他才会认为,人间万物都不值得厚待。 八月底的一天。晨肴过后,裴叶开车回湖边别墅,天气微微晴,像桃林初红的春时候。途里路过一家cd店,起初他没在意,后来他又掉头开回来,将车停在一棵树下,走进了cd店。 店里的光景大是萧条,cd架上落满了灰尘,没有人问津。毕竟cd这种老古董,在数字时代已经濒临淘汰。 裴叶不知道要买专辑的名字,便对店员说: “我要听《枫》这首歌。” 店员说:“稍等。”走到一台cd架前,从中挑出一张给裴叶,又加以阐述:“《枫》源于这张专辑,《十一月的萧邦》,抒情,惆怅,适合深夜里独听。” 裴叶接过来,果然见印有古体字“十一月的蕭邦”,封面上是一个抬头看天空的华衣男子,有鸟群彷徨地飞掠过黄昏里的没落城堡。 付了钱,裴叶走向他的车,他没急着走,先缓缓的车速往前。梧桐树的树影一片一片覆上车身。车载播放器播放着cd。这样的天气宜听歌,宜伤春悲秋,宜沉默。 他反复听起了《枫》。 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我点燃烛火温暖岁末的秋天。 越过三个街口,他忽然选择向左转弯,那不是去别墅的路,变道驰往云渡山庄。 云渡山庄在邻市,裴叶驶上高速路,九点许抵达淋漓湖。云渡山庄就匿在湖边的大片枫树林里,是一家私人会所。裴叶入会两年多,期间很少来。 夏日的枫叶还是青色的,比漫谷红染的深秋缺失了好大一截韵味,故来赏枫的人少,故山庄里颇是清静。 裴叶坐在薄纸屏风的屋檐下酌茶,看枫,林子里的风微微地拂来,茶女将团茶久久地碾磨成细末,山泉水煮开的声音汩汩如风涛。 屏风上用松香墨书写的两排字: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令人看了很觉得古味。茶女说:“秋天时先生一定再来,那时的淋漓湖水波冷碧,映着如大火烧般的枫林,其景极美。真像李煜词里所吟的——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她的话令裴叶想起了尹在叙蓝楹时的风采,细细地想来,其实尹很动人,但裴叶就是不爱她,他只是想找个人放纵。肆无忌惮地糟践她。 裴叶没答声,酌了几碗的抹茶,微风不燥,耳朵远远地听到一阵子琴声,裴叶初番来时就知屋舍后有座琴房,旧旧的,空空的,红砖房屋里只有一架钢琴。steinway&sons。 琴声潺潺如浅溪,这人弹的曲子有点耳熟。 弹到后来,曲子愈加的悲不可抒,裴叶听出来了,分明就是《枫》啊。 裴叶起了兴趣,穿过青枫林向屋后面走去,循着钢琴声。红房子的门半张着,裴叶止了脚步,从他的视角往里看,只能看到琴键上两只百灵鸟一样跳动的手,纤纤的,尖尖的,显然是女人的手。 房外枫树团绕,夏日昼长。这么近地听钢琴声,还原了耳觉,质感比起远听要纯澈。裴叶听到曲子弹完,便幽然走开了。 他又去读了会书,期间,用签字笔抄了句他认为好的。好久没感受了这种写字抄诗的适意。 晌午,在日式居酒屋吃饭时,他还在心心念念着抄在笺纸上的那句话。 我想对你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以先他也轻喜这样的句子,那时候,他也是有着清澈眼睛的少年,但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用猪口杯连着酌了好几杯清酒菊正,眼睛里萧索的如落叶纷纷。 虽然说是辣口酒,但酒味依然寡淡,没过几个小时,裴叶已散尽所有酒意,便去存车库取车返程。近黄昏了,淋漓湖浸在微薄水气里。开着车,沿从枫林间的油柏路曲线行驶,他又打开播放器,播放了那张cd。 我轻轻摇曳风铃,想唤醒被遗弃的爱情。 裴叶敞开了跑车篷,完全与入暮的森林湖气息肌肤相亲,风淡淡地吹,歌沉沉地吟……车行到枫林腹地,枫树最密的所在,便感到车身向左侧微偏,行起路来一顿一挫的,原来是后轮胎由于漏气而瘪了。 裴叶没有载修车工具,便靠边停车,索性沉住气看起了日落。夏日的枫树林里鸟语叽啾。黄昏时分,一台车也从云渡山庄出来,驰在这条路上。从后视镜里冷眼睛一瞥,是一台淡蓝色宝马迷你。他一呆,等那台车驰到与他并排时,果然是尹。 看到是尹后,本来想合封车篷或者加速驰开一走了之的,但裴叶想了想,什么也没做,面对微不足道的尹,有躲藏的必要么? 尹看清楚法拉利车里的人时,愣住了,她将车渐渐停到路右,开门从车里下来,迟迟地走到法拉利边。她还是不确定眼睛所看到的,她支吾着说,是你么……枫? 裴叶看到尹眼里水光潋滟的,尹绝望地又说道,原来你一点也不贫苦。 裴叶始终眼望着别处,默声以对。 尹听进耳朵cd里弹起的旋律,不禁心头颤动,如同叫巨大的闪电给罩住了,然后。淋漓地落了泪。 尹哭着说,谢谢你会听这首歌。 裴叶将她拉过来,火焰般的眼睛里,有亲吻她的预兆。尹便弯下腰,低头去深吻坐在车里的他,吻的缠绵悱恻之极。裴叶有一月余没有刈胡须,刺的尹脸疼,尹则觉得尘世种种都无如此刻了。 尹舌尖上的花,在他的唇里散发余香。 后来裴叶将脸庞向一旁别开,不吻了。 他关了cd。 尹说,我给你打过电话,但一直关机。 早前本来是停机状态,尹接连几次向号码里充值话费,依然无人接听。尹原以为枫是个需要照顾的贫寒少年,却没想到其实他比自己要富有的多。 裴叶说,嗯,近期我没有使手机。 尹将号码写在纸上,给裴叶,乞求的语气说,想要见我时,就给我打电话吧? 裴叶邪气一笑,轻声说,果然就是贱啊。 尹苦苦笑了一下,心里如翻山越岭,最后还是逼着自己问他,今天去我家么? 不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去。 尹一怔,她想哀求他,但是他漠然的眼睛并没有给她哀求的资格。在这场逐弈里,她从来都不是掌势的一方。他一会儿像春天的候鸟说来就来,一会儿像秋天的落叶说散就散。 尹注意到他的车况,便从车里去拿工具,裴叶不客气地全接手过来,卸胎,补胎,安装。在固定轮胎的时候,一不小心叫扳手划破了掌心。 裴叶把手一握,没让她看到。是微夜了,森林坠入在薄薄墨色里,月亮照出尹风吹薄衫的剪影。 血晕开他的掌,紧攥着的掌心里一片潮湿,他故作没事地坐进驾驶室,启动车子,在挂挡之前,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你是不是会弹钢琴?” 尹说,会啊。 琴屋里弹《枫》的女人确然是尹,裴叶心里这样想着,尹已将美丽的脸贴到他的耳朵边,眼睛里泫然欲泣,显然是动了情,她心里怀了月光般的温爱,她说:“并且我在弹钢琴时,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你来,好苦啊。” 动了情的女人如夜蔷薇,如赤霞珠,最易入心扉。 裴叶忽然魔了般手扼上她的脖子,五根手指越来越收紧,他红了眼睛锐利地说:“不要对我说这种话,我不想对你动心。” 尹被掐得几乎要窒息了,痛苦地声沙着,裴叶才放开她,将她狠劲地推出去。月光下她的脖子里染过裴叶的掌中血,如烙了一片秋天的枫叶。 尹用力地喘着气,好久好久才缓过来,法拉利已经急骋而去。觉得脖子里有股子粘湿,指尖一抹,呆住了。 “枫,你照顾好自己啊!” 尹奔出去好远,声喊着,但是枫早已听不见了。 树林里只剩得尹一个人,素来怕黑的她并没有觉得害怕,是悲伤满了她的心。 尹开着车,近光灯照着前方漆黑的路,仿如一场雾。 次日白天,秘书给尹送文件时,看见她脖子里掐深的指痕,已经淤青,关心的语气说:“尹部长,你的脖子?” 轻轻的一句安慰,宛如一根细针,轻易就触破了尹眼里的水布袋。 尹先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泪,后来,泪如倾盆大雨,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 “宜……我真是个很贱的女人吗?” 秘书宜其实早就听闻过,尹那次中止会议而去奔赴别人的床的丑闻,但是宜从未有轻视她。女人更能懂得女人,若不是因为爱情,心高气傲的尹,怎么会那般委屈自己呢? “所有出于爱情的沉沦,都应该值得体谅。” 尹轻轻地抱住了宜,她把头贴在宜的怀里,如同抱住了一个温暖的春天,她太寒冷了,她太需要一个拥抱了。 六点下班,尹开车出公司大门,发觉门口的少年保安长得很像枫,她停车放落窗子,呆呆地望起了少年。同样清晰的眉目,同样刃锐的嘴唇,宛然就是幼了几岁的枫啊。 少年保安见她看自己时的表情纷乱迷茫,走过来,礼貌而又不失尊严地说:“尹部长,有什么可以帮助的吗?” 他可比枫温润如玉多了。 尹仿如清晨的初醒,眼睛燥热,她抿了抿嘴,嗫嚅着说:“你……你能吻我一下吗?” 少年保安出乎意料地愣了半天,后来他微笑了,说:“您说笑了。”说完,他走向另一旁去指挥车辆,没有理会尹的无理取闹。 这天晚上,她又去酒吧买醉了。 以后的日子,一日接一日地浪费,还没来得及历数,时光就荏苒了。尹无所谓,对枫的想,也一日淡似一日。 后来,尹渐渐习惯了不见到枫的生活,吃饭,工作,睡觉,飞各种远方谈合同,生活又开始回到按部就班的轨道。就算偶尔在飞机上想起了枫,也会淡淡地一晃而过。有某些时候她忽然觉得,离开枫,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在某一天的黎明,月光还没有散去。她熄灭了一棵烟,决定了,以后要善待自己,远离枫,戒烟,戒枫,绝不让心里的城再一次沦陷。 她觉得现在清醒的自己,完全能够抵挡枫的强烈诱惑。 但是在夏末一个阴天的中午,尹接了个拨进来的陌生号码,便再一次沦陷了。 尹当时呆了好久,最后说,好。尹放下电话,感觉到眼里的温暖的泪水。 尹本以为当自己再听到枫的声音,她会若无其事地一笑置之,可她还是没出息地颤抖了心动了哭了。 连她都不自知的,爱枫,已是她戒不了的瘾。 枫说,一起吃个饭吧,我在潇府邸1号。 潇府邸1号是一家私家菜餐厅,在山南,尹曾在这家餐厅宴请来自南方的客商,菜由江北韩居士亲手烹饪,一点儿没折损大自然所馈给的丰沛风味。牧羊逐向遥远的水草,篝火里唤醒沉寐的味觉;染山麓的松茸菇,陪一碟春天的野菜;轻霜滋养火腿;江月诱惑鲈鱼;秋风低低吹着蟹脚痒;还有海棠树根底私埋着那年米酿的酒。 尹开车抵到潇府邸1号的时候,阴天更浓郁了,墨墨的云层压住北山上的那一排民居。她沿着石头路进屋,枫坐在落地窗边的一张桌子,枫对面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素颜清丽的女孩,宽大的男式白衬衫随意地散开两粒衣扣,露出精致的锁骨。女孩眨巴着眼睛,远远看见还没走到地方就发起了愣的尹,女孩很聪慧,一眼就了解了所有,她向尹招手,说:“你就是尹吧?来,坐这里。” 枫的左边有个位置,尹坐下,枫给她掇起一筷子春菜,尹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地望着突然就温柔入微的枫。 枫一笑,说:“记得你爱吃鹿肉炒瓜丁的。”说着又掇起一块麋鹿肉到尹的碟子里。 尹其实是第一次吃麋鹿肉,麋鹿是可爱温驯的动物,她从来不忍心吃。但枫给她掇了,她便夹起来细细嚼着,细嫩适口的肉质,掺入松仁的木柴般的香气,确是滋润朵颐的美肴。 枫又给她注了一盏绍兴黄酒用来佐餐,尹轻嘬了一点,酒味颇是厚,尹突然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枫看了看落地窗外头如水墨晕染的云色,说:“是阴天。” “阴天也好,晴天也罢,以后我肯定会一遍遍怀念今天的天气。”尹不无伤怀地眼望着窗外说。她又不傻,自然知道枫这样子对她好,是演戏给女孩看的。以后,以后的以后,再不会有今天这般与他一起吃饭的时候。 枫细微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就站起来,到后厨看餐去了。 “今天我在黛溪路街上与他碰着……”女孩趁他不在,便说开了话:“见他还穿着很久以前的旧衣服,我就觉得好难过,以为他还没有释怀。” “可他说他早就找了新伴,起初我还不信,嘻嘻,尹,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让他堕落下去。” “好啦,我得先走了。” 女孩说完,就拿了外套要走。 “喂,”尹怯怯地唤住她,张了张口,尹想询问枫的名字是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实在不愿意自取其辱,只好改了:“外面快下雨了,你拿把伞吧。” 女孩嘻嘻一笑,“我从来不打伞的。” 枫回来时,女孩刚走不久。屋外落起了细雨。远目看到女孩漫步走在弥弥的雨帘里,衣服淋湿了也不在乎,潇洒的无可匹敌。忽然她调皮地踩到路沿石上循直线走,还张开了双臂找平衡,倒反而如风摆荷叶般左右摇晃。 尹微笑了,一扭头,却见枫一语不发地坐了。枫不会再给自己掇菜,他又在默默地精骛八极了。 饭后,依旧是轻雨飞濛,枫载了尹去到一家民宿。在屋里,枫这次是轻吻着尹,淅沥沥的雨声里,那一整盆的水兰花气息很浓。 “今天是危险期,用安全套吧。” 枫不答声,尹便不说了。她总是这样无条件地迁就他。 一段缠绵过后,枫穿上衣服,厌倦地看了眼还在余韵未尽的尹,说:“你滚吧。” 尹无谓地起来,穿衣,心想,那个枫又回来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尹要去潇府邸1号的车库取车。看枫的意思,并没有打算送她。尹从民宿店家买了把伞,独自走入雨里。 她就是这么听话,枫让她滚,她就滚了。 雨落在伞上,滴答地响,很好听。尹看了一眼手表,15:38。为了这次见枫,本来要改签晚六点飞杭州的机票的,看来是不用了。 开车去遥墙机场的高速公路上,尹的心还在起伏不定。雨色覆盖着翠意逼眼的无垠的夏末田野,构成北方独有的粗阔的风景。 快到机场了,低空中有飞机刚起飞,飞在阴雨里显得就像是银亮色闪电。 尹存了车,去大厅取登机牌。坐在候机室等飞机时,尹看见一排空姐手拉着行李箱往前走,如走过去一排优雅的白天鹅。尹便戴起了鸭舌帽与口罩,遮住了美过一众空姐的容颜。 半小时后,飞机飞到云层以上,尹系了安全带,闭眼歇息。身旁有个陌生男人总爱搭讪,问这问那的,尹到底没搭理他。最后竟然厚颜向尹要起了微信号。尹烦了,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学着枫的语气说:“你滚吧。” 说完这句话,尹紧接着心里一颤——枫也是这样厌嫌自己吗?就如同自己厌嫌这个无聊的男人。 第二日,在杭州谈完项目,尹便坐地铁去到苏小小的西湖。夏尾了,西湖里群荷劲开,遥山空濛,尹就坐在苏小小的墓边看湖光山色。尹愿意心近这位占尽南朝风流的艺伎。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美丽的油壁车,飘逸的青骢马,一起飞驶疾驰,去松柏下约会。尹怀想着这般风采夺人的韵事,嘴角就不自禁微笑了。 尹就远不如苏小小活的潇洒,阮郎之于苏小小,不过是哭几场寤几夜就淡了,尚且不及对西湖的山山水水爱的多。但是枫之于自己,却是所有,是什么都比拟不了的。 想起枫,尹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她的枫,应该比那个跨青骢马的阮郁要好多了吧。 一大团薄雾从孤山上刮到湖上,风吹散了。 西泠桥边渐渐多起了人,尹就回了。 尹最后一次见枫,是9月25日那晚。尹在家里给枫煎牛排,醒了红酒。枫说,味道不坏。尹笑了,为了今晚的晚餐,她特意向米其林厨师学做的。从选择牛排,腌制,火候取舍的时分,椒盐的份量,到青蔬与柠檬片的佐盘,都做到了恰如其分。 尹和枫一起啜酒,两个高脚杯碰到一块,听到清脆悦耳的碰响声,尹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枫,让我嫁给你吧。” 枫不说话,红酒在他喉咙里缓缓地流下去。 久凝视着枫,尹眼里闪动的爱意烧成了冷烬。 吃完饭,九点左右,裴叶走出她的家。走到楼下,他低头编辑了一条信息,准备发出去的时候,尹打来了电话。 裴叶接了。 “枫,你抬头,再看我最后一眼吧。” 然后话筒里传来呼啸如海啸的风声,几乎撕裂了他的耳膜。裴叶抬起头。看到一个似人的物体从十三楼的窗台直坠下来。 紧接着,嘭地一声巨大声,砸到一台白色私家车顶篷上。 汽车警报声急锐响起,刺耳的。人们围过去,随后尖叫了 一声:“有人跳楼了!” 裴叶在人群外默然地看着,使劲攥了攥右手的五根手指,锐利指尖刺入掌心里。最后, 他拿起手机,逐个字逐个字删减去编辑信息里的每个字。 好,明天我们去民政 好,明天我们去民 好,明天我们去 好,明天我们 好,明天我 好,明天 好,明 好, 手机里终于空无一字,然后他,漠不相关地走开了。 第二天。裴叶被传唤到公安机关配合调查。 “裴先生,根据小区物业提供的监控信息,见到你曾于昨晚20:53从死者家中出来。” “是,我在她家用了餐。” “那你们谈过什么,或者说,你们有没有吵过架?” “你倒不如直接问我,有没有威胁她逼迫她或者侮辱她,致使她坠楼自杀。” “裴先生,我们有权利怀疑尹女士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说白了,我们是想向你调查——尹女士跳楼的时间,是在你离开之前,还是离开后?” “怀疑是我把她给推下去的么?呵,的确很像我的手笔啊。” “我们在记录,还请裴先生遣用准确的言辞。” “我是几点钟离开的?” “监控显示,20:53。” “哦,20:53……她在20:58给我打来电话……嗯,她的遗物应该存放在证据库吧,手机里有通话记录……如果没摔坏的话……能证明我离开时她还是活着的……我算清白了吗?可以走了吗?” “可以。……但我依旧是不理解,有人为了你坠楼——活生生的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而你还能够如此安定。你的冷静真让人可怕。” “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痛哭流泪。” “裴先生,”警员又叫住了裴叶,说:“我们从尹女士家中找到了这个……她怀孕了。” 是一张孕期检查结果。 裴叶忽然间感到眼睛好胀,他哦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往门口走去。 “希望您近期不要离开本境,谢谢配合。” 从警局出来,他在街上无灵魂地走着,也不知道走过多少条街道,越过了多少重人海。初秋,天气瑟瑟的,风涌过街头,吹乱他的头发。 他一直走。 黄山二路,风在这个城市的云层以上翻滚,天与地无限地分离,却寂寞了这座城郭,连同那些倔然而立的大厦。 “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裴叶如猛醒般一愣,站住不走了,转眼睛寻那说话的人,他的耳朵认为是尹在叫他。 “腾树,别丢下我。”——原来是有个女孩在哭泣着哀求少年留下来。 少年残忍地掰开女孩拉住他胳膊的手,说,滚开。 女孩赶快从皮包里往外掏钱,大把大把地掏,她边掏钱还边说:“腾树你看,昨晚我陪了个大款,喝了三箱酒,便挣了这么多的小费。你不要走,别离开我,都是你的,都给你。” 少年将钱一把全夺过来,一张一张地手数,数完说:“才三千块,你挣钱这么少,怎么够我花啊?” 他把钱收进粉色套衫的口袋,白嫩清秀的面容在秋风里分外美丽。 裴叶看着那个混账的少年,如同看着以先的自己,往事与眼前重叠,他仿佛看到当初的枫,一遍遍讽刺着尹,漠视着尹,伤害着尹。他走过去,狠狠给了枫一拳。 “我靠,你有病吧。” 少年无故地挨了一拳,接着就要扬手打还,被裴叶一把抓住,然后他看到少年手腕上的表。 怔了两秒钟,裴叶厌恶地将少年推开,少年顺劲坐倒在地,却不敢再起来。 女孩一眼认出了裴叶,说:“是你啊。” 女孩过去扶起少年,细细地给他拂去衣服上的尘埃。 裴叶痛苦而绝望地说,对不起……尹。 女孩转过头一笑,说:“我不姓尹啊,你不记得我了,亏得我敬了你那么多瓶酒。” 裴叶不再说话,掉头走开了。 萧瑟的街头,有风。 秋天的枫要落了,你却不在了,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让我余生歉疚呢? ———— 尾声: 机场大厅,空荡荡的大厅里风声飘荡,裴叶说:“给我出一张飞墨尔本的机票。” 飞机由香港转机,飞往南半球。北半球的山川城郭流影般向窗口后方退去。在清晨抵达墨尔本,裴叶从租车公司租借了一部车,驾车去昆士兰省的某个小镇。 到目的地时已经是昼尾,小镇以蓝楹花著名,一街连着一街的蓝楹花,仿佛整个镇子起了蓝紫色的大雾,每一棵树都美的像从虚幻里来。 昏凉了,在蓝楹树下,白色篱笆边,有若干的木椅。裴叶走过去坐下,远望,近望,尽够打发荒凉的岁月。 日头有大半个圆坠进地平线里去,十几头袋鼠从远方的起了雾的田野里,先后跳蹿到这条街上来,在蓝楹树覆落的剪影里安静竖立着,与路,与树,组成无法言说的美丽画面。 停息片刻后,这一大家子袋鼠又跳到另一端的田野里去了。 街又空荡荡的了。 在异国他乡,在风暖繁花的暮色里,裴叶感到了一种寂寞,是比屋大比屋空的寂寞。 “枫,让我嫁给你吧。” 莫名想起来尹说的这句话,尹说时,用的是卑微的口吻,眼睛里隐隐闪烁着光芒。 那分明就是尹厚积薄发的温情。 他不知道,那天他离开后的那几分钟里,也就是尹生命里尽头的几分钟,她都做了什么呢? 那晚的20:53到20:58,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是再挽回不来的五分钟。 哪怕是用以后的五百年五千年相换,也回不去那短绌的五分钟了。 微夜了,他在澳洲的小镇街头走着,手机里循环放了一首歌。 乌云在我们心里放下一块阴影,我聆听沉寂已久的心情。 《枫》 一首歌的时间,是四分三十五秒。 ————完。 谨以此小说怀念过去的人,深表我的歉意,那时候我不懂爱。 杨过 “我给你写的那首吉他,还从来没弹过。” 1 后段夜他又醒了,地下室照例是黑魆魆的,白天里也是比墨稠的这等。 他坐在黑里,发了霎忽的呆,默语声,汲饮着暗夜底散透遗尽的孤寂感。之后他侧了侧身子,从枕头底摸索出个手机,用的是他仅余的一只手。 左手。 手机屏淡蓝的光芒映上他的脸,面颊浮在黑里,青苍色如类饥兽。他轻淡地独手摁着键,一径摁至了短讯层。这是一款世纪初上市的直板机,溃旧古久地很。 他盯着手机短讯里早即熟于心的几个字,眸底的水意没过春林,眉角处的纹折风起北方大漠,四十不惑了,久久没有刈的络腮胡,细视底其实夹着一丝一缕的白。 确乎是颓颜了。 四十岁虽不惑,但,易换不来十四岁的惑。 而他的颓颜,又是如此地有迹可循,默默看着月升起,月坠落,默默看着沙漏滴尽,岁月悄无声息在秒针里消逝,默默里蚀了他初年时姣好的貌容。可疑是他的俩个眸,仍绝艳如春星,仍可以燎原。 眸仁里终底没熄种的爝焰,亦或许是短讯里潜匿着的神秘力量,魇使他心念了梦萦了十余年的缘故。 初收见这封短讯时,那一年,他还是翩翩的少年,风华正茂。 手机最末一次的震响,那么微,之后却十余年尽情波荡于他的体,若闪电的急轰将他屡次从熟寐里抓出睡梦。 2 “杨过,杨过。” 那一年,程英这样唤他,心焦且多情的唤声。他立于闹市之中,耳朵如九分的聋了,只将独手死劲攥着手机。 杨过平生没哭过,不怎么会哭,但絮在内里的悲伤那等大法,且没余地去倾泻。他抵压着胸腑间啸堤腾浪的愁海,喘不过气来,艰难苦恨地很。 杨过默语了,程英便伴着他,冻的伊脸颊通红。不论闹市间往来的人怎么奇视他们两个,伊始终没弃了他求独全,至尾都没显现丝缕的厌怠。入黄昏时,暮色郁蓝如凝结的海底,楼群皆黯着。 在日头完全沉没城市后,便听杨过如溃堤般地从嘴里淌出了一句:“为什么是十六年啊?” 纵使他说的淡,但厚积薄发的别绪离愁任谁都能耳认得,太浓太浓了,使他假意不了。 程英哭了。 杨过没哭,伊替他哭了,泪如瓢泼,仿似遭受离别的人是伊而不是他。最终伊蹲下来,微声地啜泣着,伊是心疼杨过,造化为何要这样子欺负人啊? 伊默爱着杨过,这件事,几乎众人皆知,独有他佯装地不知。从一开始,伊就别无选择地选了孤独,但为何,他也要从随着熬十六年的孤独呢? 两个人的孤独,如果不能互相弥补,便会二次方般地无限放大。 杨过只轻淡地一笑,独手拉起了伊,程英抹掉泪,杨过说:“你为何这等傻啊?”他俩个走出闹市区,找了条梧桐下的木椅坐,浅夜了,风很萧瑟,林荫路上人不多。程英哀忧着声说:“何时人生能不苦呢?” 杨过依然以笑掩盖痛,依然潇洒如风:“苦吗?不就十六年嘛,我等伊就是了。” 程英若有思地盯了眼杨过。他,还是初见时的那等桀骜不羁啊。记得彼时春风春水袅袅,三月正好,程英于桃花林里听春籁,忽听有人轻笑了声,向北微瞥,就见到衣袂的一角,衣袂飘飘,于绯红桃花影里忽隐忽现,是一个背着吉他的少年。 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呢——程英正在读《诗经·淇奥》,恰好读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蓦然间就忽逢这云林肃肃的少年,怎不如诗句的应景啊? 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少年去北林绕了一圈,无所获,复又绕回来,温声问道:“这位姑娘,请问一下,黄老先生不在吗?” “三日前,师父放舟去海上吹箫了,还未返。” 程英合上书,嚼着字句答这少年的询话。伊低着头,风卷花瓣簌簌地坠,坠得伊满衣满颈都是。 少年哦了一声,是无谓的表情,忽然浅笑说:“桃林太美,后会无期。” 程英愕然抬头,那少年已走的远了。 后会无期?是与我,还是与这无识无知的桃林呢? 程英莫名地愁起,向南望,眼见阴天了,郁青色的天空从海边漫上来,估摸着很快便要落雨天。 落雨?程英愀然担心起了少年,去屋里拿了把伞,飞步向少年追去。 在桃林临海的边角,遥看到少年逆风悄立在一块海石上,卫衣飘动,神采丰逸。旁不远,伴有一个穿吊带裙的女郎。程英疑心伊是少年的眷侣,便伤怀了,略泛酸味,依然走近过去,故作没事地说:“天要下雨了,给你把伞。” 少年弯了眼一笑,很明媚,说:“多谢姑娘了,放下伞,你走吧。” 程英见少年没向这儿瞥一眼,心纷乱地拗着,倔强别着脸,看天空,但并不听依他的言走。 忽然听吊带裙女郎笑说道:“真是一见杨过误终身哪!”女郎全然是一口讥笑的声气,耳觉得刃锐地很,而伊偏又笑得猖獗。 杨过,杨过。程英浑噩地低声呓念着这姓名。 女郎又媚声地说:“杨过啊,你家小龙女去哪了?” 没想到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如急轰下来的雷电,霎时间将杨过击溃摧毁。他用力搂头,弯下腰,努劲咬着牙,是在防御某种苦痛。 程英怔住了。 女郎则满脸享受地看着杨过如着魇般的痉挛,回味无穷地眼带笑意。忽然一瞥程英,说:“你也想要尝尝这种……思念的滋味么?” 说话时,女郎捻起的双指间现出一根纤细的绣花针,针尖寒芒绽眼——这时候,阵雨如花瓣纷纷般飘落。 海雨风急,程英淋湿了衣衫,风掠开伊的发,脚边的伞还没给杨过,伊也不记得撑开,双目只愣愣地看着那根令人魅惑的针。 任雨清怨,任风轻狂。 “这滋味……的确是爽透了。”不知何时,杨过已经恢复人模样,嘴角噙着不驯的笑,弄了个八叉手,又说:“李莫愁,如果你不尝尝,真是可惜了。” 女郎讥笑:“你呀,都没几时好活了,还耍贫嘴。” 听到这话,程英心顿时冷了半截,怀心绪地盯直杨过,见他仍说笑从容:“其实我的嘴很甜的啊,可惜你并没福气亲上一口。” 李莫愁气的脸白。杨过则择了块海石坐下,海雨瓢泼,他擦了把脸,将吉他打开,潇洒地等死。 杨过越适意,越轻看生死,李莫愁越拿他没办法。 雨越落越凶,杨过弹着吉他琴,唱一首民谣,面朝着漫长的海岸线琴声曼曼。风起桃花飘。渐渐地……他不唱了,五指用力抓住琴颈,全身收紧,额角的青筋暴起,看来他又很痛了。程英默视着,猛地奔近了他几步,忽又止住,咬着唇,想去帮他,却止于了矜持。 “过儿啊,姑姑好想你呢。” 李莫愁故意学说小龙女的口音,说的缠绵入骨。杨过忽地呕出了血,喋满大片石滩,比桃花还鲜艳。 杨过咬牙忍痛,抹去了嘴边的鲜血,挥了挥手,对李莫愁说:“这次不算,我吐血,不是因为思念,是被你恶心到了啊。” 程英本为他吊着心呢,此时却被他的话给逗笑了,轻声笑出了声。李莫愁迁怒于伊,眉眼一挑,说:“小姑娘,还没看够么?”左右手忽然挥起向伊弹指,两点寒芒铮地发出,分从两路射取伊的两眼。 程英万料不到此女这样子歹毒,两枚针击破重重雨帘,瞬间即至,伊忘了闪躲。突地,一片身影飘过来,如飞落的大鹰,一把搂住了自己。 针,全钉入那人背脊的蝴蝶骨里。 杨过距伊有一程的路,纵然心想救程英,毕竟比不了飞针去得急,之所以恰在最后关口赶到,全因着事先他一直关注李莫愁的双手,但见伊食指微捻,便预知飞针要发,早于发针前起身去挡,才使得程英免于刺目之厄。 程英被杨过搂着,心里被某种情绪塞满了。杨过渐感无力,身子滑下去,孱弱地跪在了伊的面前。 泪,飘出眼眶。 “姑娘,不要哭好不好?”杨过跪着,他面无血色,依然轻笑璀璨,说:“至少你要先扶起我来再哭啊。” 程英急忙扶着他坐在石上,杨过说:“姑娘,你还得再帮我个大忙。” 程英睁大眼睛看他,眼神里全是征询的神气。 “帮我臭骂她几句,我没了力气大喊。”杨过笑了笑,回答伊的眼神,又说:“放心,她手里没针了。” 程英打小不会骂人,自然没帮他,她说:“我给你把针取出来。”说着,屈指就要去捏露在蝴蝶骨外的针尾。 “别碰,针上淬有毒。” 程英一愣,随即又霖霖地哭了。 杨过知道她为什么而哭,便安慰道:“姑娘不用太在意,我杨过本就已缠染此毒,命不久矣,所以再加挨两针,也没什么妨害。” 但伊的哭依旧没止住,杨过只好苦笑了一下,任由伊的泪如小雨下,自己则到处找那把伞,箕坐着弯腰去捡,好费劲才够到,风度一点也不翩翩了。 “……我叫程英。”伊不哭时,说了这句话,不知为何,声气显得有点忐忑。 “嗯,程姑娘,你好。” “我写给你看。”伊捡起根桃树枝,在海石上一笔一划写起她的名字,但,成字时,却是一个“杨”字。伊红了脸,再写不下去。 杨过却丝毫没笑话她,反而认真地安慰她:“我会记住你的名字的,下辈子我长大后便会来找你,让你请我吃饭。” 伊哭着笑了。 伊不知道的是,他说这句话时,是费尽了无数的痛苦,每当他性情流露时,便头痛地厉害,只不过他忍住了,没让她看到。 3 “杨过,如果那天你没有救我,该多好啊。” 程英望着冬夜里的梧桐树,远不如那年春天海边的桃林美。 “那我岂不是少了个好妹妹?” 晚风吹乱了额发,遮了眼,杨过用独手撩了撩,好看清林荫路上来往的行人。但,没一个身影,像伊的那么仙姿卓荦。他心里的伊,自然是他的妻。 所以,有一丝笑凝结在他的嘴角,显得无比落寞。 “好妹妹……”程英在心里咀嚼着这称谓,苦苦地想:“可是我并不多么想做你的妹妹啊。” “那天的你虽然为我挡去了情花针,但,情毒还是没有饶过我啊。反而比情花针更深,无药可医的——你用命救下了我的身体,可我的心儿魂儿……也一并跟着你去了。” 程英越想越缠绵,尤其杨过就在身边,伸手就够得到,可是他,始终没属于过自己。 后来,伊说:“还是得谢谢李莫愁啊,至少是伊让我遇上了你,杨过。” 伊始终直唤他的名字,而不肯唤一声“哥”。 杨过皱着眼睛,月光遍地,如白白的盐粒,也忆到了那年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被李莫愁用情花针所伤。 说起李莫愁来,伊的故事是同般的悲惨,本来伊有一个花样的年华,只因魔怔般爱了陆展元。陆是医学博士,数年来研发某一种药剂,预期调控脑内部与情感相关的海马回路,届时施药者便可自我控制神经活动,以便掌控自身的情感。使人能选择性地去爱或者不爱,能更加理智地节制喜怒哀乐。 但没想到,试药剂时出了岔,刺激到海马回路,海马结构损死大半,反而南辕北辙,以致于每当情有所动时,便不受控制,脑部剧痛如裂,难以抗御。 李莫愁视陆展元胜于己,见他受罪,心百倍地痛,多地去寻医问药。陆展元患病时久,行止不便,不能够远行相随。李莫愁独身飘荡天涯,心为心上人苦,竟尔性情大变,用针淬了药剂到处扎人玩。使陌上人饱尝思念的苦,伊好幸灾乐祸。 有一天伊路过东海边的断肠城,听到了一个传说,在这座城市的东面有一片桃林,沿着海岸线茂密生长,春分时桃花弥漫海声暗哑。桃林里住着一个怪老头,他姓黄,生平有两大爱好,吹箫与配药。但,吹箫只吹给自己听,配药而极少医人,邪得很。所以,号称东邪。 东邪都不轻易医人,更别说上门诊疗了,可巧让李莫愁遇了龙杨二人,见二人情意互浓,不禁妒心大起,跟踪几日后,找机会针刺了杨过,所淬的药剂浓度极高,只留给他一日的活期,逼得他不得不去桃林向东邪求药。 听程英讲,东邪远在海上吹箫,杨过自知小命该绝,所以他在桃林说的那句“桃林太美,后会无期”,是真的后会无期了。 只是程英到后来才懂得,后会无期,是多么痛的一句绝望。 杨过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李莫愁待于桃林外,正预谋着怎么夺药呢,却见杨过空手而返,大失所期,就对杨过施加各种情感挑逗,折磨他,反被杨过各种回怼,气的没脾气。 杨过追忆到这儿,好好回味了一番,说:“幸好老天不愿收我这条小命,那日才赶巧,你师父趁着落雨天回到桃林……” “其实那日,我内心里也怕死啊。”杨过谈说起从前,拆穿了那年假装的坚强,他见着夜色渐渐厚,惨笑地说:“死了,就不能再陪着姑姑去北海道玩雪,去成都吃辣,去敦煌看天空,去找一座山城隐居。” “死了就死了,哪还有下辈子啊。” 之后,杨过执拗地仰头盯着夜空,久久地不再说话。 4 第二天,杨过便辞别而去,背了一把吉他,从此浪迹天涯。 但每年逢到寒冬月满的时节,杨过总会回来断肠城一趟,去地下室里小住几天,去闹市区等一等伊。小龙女便是在冬天里这样的月圆夜离开的,徒留一条短讯,从此再无音讯。 “十六年后,故地重逢,我还你一座城。” 为了这短讯,他从来没换手机,纵使十多年过去,诺基亚8210早已经过时。 为了等伊,他从来没换号码,纵使十多年来,手机再无号码拨进来。 手机沉静了十多年,他也沉默了十多年。 杨过把手机放入裤口袋,提起吉他,推开地下室的门。走出楼道去,冬夜里的风冷而且干燥,吹的脸疼。杨过踩着路上的冰碴,咯咯地响,去往绝情公园的街路没人,空荡荡的。过一段桥时,杨过站了会儿,风正对着他吹。 十六年,说的轻巧啊,可就这么一秒一秒地熬着,要熬足十六年,是如蝴蝶飞过太平洋般的漫长啊。 沧海十六年,蝴蝶难道就不倦吗? 夜渐渐地晓了,桥周遭还只他一个人。十多年前,他俩还经常晨来这座桥边吃豆汁,那时有很多早点摊,如今早没了。往往物是人非最伤人,但如今物都非了,人还能不非吗? 说好的十六年,到时伊真的会回来还城吗? 到了绝情公园,一样的人迹板桥霜,冬日的清晨素来是这样。杨过找了个幽地,开始练吉他。之前双手无缺时,弹吉他是他的强项。右臂截肢之后,自觉是天地一废人,没法左手爬格子配合右手轮拨,曾一度搁置不弹。当找不到小龙女了,他无所寄托,兼着倔犟气,非要单手练习弹吉他,此后十余年不辍,冀想再弹出往日的孤城飞雪。 本不是左撇子的杨过,却要用左手奉陪余生。 初练左手弹吉他时,杨过废尽三年才熟练,三年以后,他便能完整弹一首北方民谣。 后来,沿着三万里海岸线流浪,他面朝着烈烈海声一路弹,再五年,当他弹到a大调时,琴声可与晚潮声相平。 再二年,他随指弹过,琴声已大过潮声。听过的人都说,他的吉他拨起,有风雷之声。 再四年,弹低时如微风吹雪,弹重时如电闪雷鸣,写意或呐喊,存乎一心。 如今又两年过去,算来整好十六年。十六年来,他只与吉他相依为命,不谈曾经,不聊理想,不惹任何情事。 没有伊的日子,总算熬过来了。 晨风醒人,树影摇晃,杨过在公园弹了首旧时的歌,心想着再过十三天便是十六年之期了,届时与小龙女见面……一想到重逢在即,心就忍不住狂喜,手也发起抖来,弹错了几个音。 白桦林西侧的寒塘边,有一个少女正闭着目,练天鹅立呢,错音时,伊忽然睨起目,往这瞥了几眼。杨过没留意,又弹了几首,见公园里游人愈多,便收起吉他,准备走。 少女还差半式没练完,见杨过要走,便不练了,跑过来,说:“你是地下室乐队的吉他手吧?” 杨过没再听人提起“地下室乐队”,已经有十几年了,他不是揪住过往不放的人,少女又问:“你就是杨过?” 杨过犯了疑,当年他与小龙女琴瑟合璧,伊唱,他弹,组成“地下室乐队”,是发布过几首歌,但对外用的皆是艺名,本名从来诲提。这小姑娘,又何以得知自己叫杨过呢? 略微一转心思,便明白了,说:“小妹妹,黄药师是你什么人?” “你是说我外公吗?” 杨过一笑,胸中顿时暖起另一种温爱,他认得伊。 十六年前,这女孩出生时,他曾携小龙女同去桃林祝诞辰。黄药师不喜结友,生平能入他眼者并无几人,故,来賀诞的人也稀,加之杨过这个忘年交,刚好能凑一桌麻将。 但没人愿与黄药师搓麻将,往常轮到他掷骰子时,仗着弹指神通了得,指尖一弹,骰子得转上三四个小时方罢休。光看骰子转,都把人看困了。 准备午宴时,小女婴——也即是小郭襄,哭啼地很,又不吃乳。小龙女正在厨房帮厨,闻女婴哭,忙丢了所择的菜,过来哄孩子,轻哼歌儿给伊听。 哪知道小郭襄谁哄都不管用,偏就喜听小龙女唱歌,瞪着水汪汪大眼睛,不哭了,不闹了,还翘起了肉嘟嘟小手,抓伊的发梢玩。 从此,每当小郭襄哭,黄药师便往播放机里插入“地下室乐队”的音乐磁带。当吉他声弹起,孩啼声立止,屡试不爽。 地下室乐队只出专辑磁带,而从不在媒体大众露面,唯独黄药师知晓他俩的真实身份。 如今这小女婴已然很婷婷了,水一般的模样,伊说:“大哥哥,我做了你十六年的粉丝啊。” “乐队早散了,难为你还记得。” “记得啊,关于你的那张磁带,我还留着。” 杨过呵呵:“老古董了。” “大哥哥,我能去你们那间地下室看看吗?” “好啊。” 杨过非扭捏之人,少年时轻佻,而今人近中年,渐渐趋向清冷,比以前寡语了。 到了地下室,拉开灯,郭襄东瞅瞅西望望,见桌子上有一件玩偶,旧旧的,不禁拿起来细瞧,说:“大哥哥,这是你家小孩的玩具吗?” “不是。” 彼时,小龙女同样欢喜小郭襄,还特别抱回来养了几日,杨过没少跟着换尿布擦屁股。这件玩偶,也正是杨过买来给小郭襄玩的。 如果小龙女没走,他们也该有孩子了,大约比伊小不了多少年纪吧。 “大哥哥,过几日我要……大哥哥!”郭襄见杨过发起了呆,大声又唤了他一声。“我要在天台晚会上跳天鹅舞,你会来看吗?” “看看再说吧。” 十余年来,杨过过惯了冷冷清清的日子,着实不欲去纷扰人间凑什么热闹。 “我很想你能够来。” 郭襄说的认真,秋水般的眼凝视着,令杨过迟疑了,很久,他说:“好吧。” 郭襄怡悦地微笑了。 杨过带伊去吃晨肴,坐在店里,望着大玻璃外的街,几里外即是闹市区——十六年后,故地重逢。小龙女所说的故地,便是那儿。 郭襄坐于对面,边饮着豆汁边玩手机,忽地脑袋凑到前头:“大哥哥,我加你微信吧?” 杨过苦笑一下,拿出非智能的直板手机,给伊看。 郭襄很识趣地笑笑,不再提这事,伊戴了耳机听手机里的歌,只用右耳听,左耳留给杨过,偶尔伊哼飘出一两句,旋律轻扬。理所当然地,不是他的歌。 地下室乐队只存在于磁带听歌的年代,等到数字化音乐风靡全国后,任何媒体公司都未争取到乐队的授权,没能上传网络音乐库。以致于他的所有歌,手机没办法下载,近乎绝迹于这个时代。 不与时俱进,便将成为历史。 但,他宁可成历史,也不愿与凡人共舞。 孤独的人都是骄傲的,所以孤独地活该吧。 杨过瞄了眼墙上的时钟,针不缓不急地,走到八点二十三的位置。杨过有点儿苦恼地想,怎么走地如此慢呢,为何越逼近重逢的日子,反而越度日如年呢,不,应是度日如世纪才对。 这时手机铃响动,杨过过分紧张地摸了下自己口袋,并不是。是伊的手机响,伊接了:“喂……我吃过了晨饭,不回去吃了……与谁一起?呵呵,您老可万万想不到……他夹着菜呢,没法接电话……啊,您老真是厉害……好的,我会给他说。” 伊摁了电话后,对杨过说:“我外公想见你。” 杨过点点头,说:“好,我就去拜访他老人家。” 伊还在纳着闷:“我又没说是你,外公怎么一下子就猜到是你呢?” “夹着菜则不便接电话的人,除了我这个独臂人,还会有谁呢?” 郭襄忽然手捂住口,歉疚地,随后,话声从指缝间流溢出来,嗡嗡地声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过哈哈大笑,觉得小姑娘有趣的很,放下筷子起身说:“咱们走吧。” 一十六年来,杨过只身漂泊,谢绝所有故人,避谈所有曾经,只爱天涯,只抚吉他,成了他独家的风范。而今小龙女快回来了,杨过心如风吹云月,竟有了一见故人的好心情。 到桃林时,黄药师并不在林屋里,却从海岸边飘来一阵箫声,又一阵铁筝声。杨过奔到海边,见一人身影飘逸,衣卷海风,是黄药师。 而另有一个人,抱一把铁筝,髯极长,古衣如雪,好一副苍苍茫茫之概。却不认得。 黄药师吹箫,如海潮之涨,听得人醺了心扉。 那人弹筝,如万马跃谷,震得人耳疼心躁。 决战沧海,千浪叠岸。 杨过恨没能带吉他琴来,错失如此对手,实是平生大憾。 又听一阵,更觉得此二人乐技高妙,往往于腾舞九天时升一格后再升一格,不由豪气遄飞,忽感到有人牵自己的衣,回首是郭襄,伊恰好提着一把吉他,笑吟吟地并不说话。 杨过大喜,心想好聪慧的小妮子,接手吉他,调了调弦,便弹了起来。 一箫一筝间,又缠入一阵吉他声。 风吹万星散大漠,剑归斗牛动孤城。 十分钟后,白衣人摔筝不再弹,气的面如衣色。 十五分钟后,黄药师把箫一竖,拱手向杨过,哈哈一笑,倒也输得磊落。 黄药师转脸对白衣人: “有些时候,微风比大雪更令人着迷。” 白衣人低头,再抬头,如同僧的顿悟,说: “我明白了。” 说完,他不捡筝,不告辞,往西走去。 “你要去哪里?” “白驼山庄的夕阳,很久没有人看了,我得回去了。” 白衣人走远后,郭襄喜滋滋地笑了,特崇拜地说:“大哥哥,你好厉害。” 杨过淡淡一笑,随即向黄药师磕头:“晚生杨过,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原来黄药师适才吹箫认输,并非是不敌,而是察觉到杨过余毒未净,箫声有引人遐思的魔力,怕惹得他情毒涌动,故收箫不吹了。 黄药师见他能体谅自己的一番心意,甚是欣慰,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三人共向林屋走去,一路的桃树在腊月里显得萧瑟,路上杨过说:“前段日子,我走过峨眉,那里的悬崖飞雪,风荡残云,倒与这海边很像。” 郭襄听得心向往之,很想着一去。到了林屋,黄药师让女佣煮了白水,与杨过相对着坐在门口谈说。 郭襄老大不乐意了:“茶叶呢?大哥哥来了,就只给喝白开水么?” 黄药师酌一口白水,风度飘然,说:“他懂得。” 杨过轻轻举了碗,如清水般一笑:“淡有淡的味道。” 林屋的走廊下,吊了好几串风铃,海风吹过时,风铃响动,悦耳地很。 杨过问起程英,黄药师说伊去了西藏,十多年,没复回来。杨过听了,默然了好大会,他了解伊,伊爱仓央嘉措的诗,伊相信轮回,伊去西藏这么多年,可寻到了伊心底的六世达赖么?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爱情太苦,但愿伊能从拉萨的梵音里得到寂静。” 杨过这样子祝福伊。 郭襄却听得入了心,着了魔,嘴里喃喃着说:“可是,苦有苦的味道啊。” 虽然伊说的与杨过适才的话差不多,但一份是淡然,一份是执着,心境大不相同。 杨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小妮子,日后怕要为情所累。 大片的风灌入屋里来,冬意已浓,黄药师疼惜小辈,让郭襄去里间暖和,自与杨过说起话:“暌违了十几年,听闻你流浪三万里,人间可好么?” “风景太美,说不得。” 两人默然了,各饮各的水。黄药师放下碗,斟酌着某些话该如何开口,想好了便有的放矢地问:“伊什么时候归来呢?” 杨过知道他说的伊是谁,说:“快了。” 黄药师没再说下去。 杨过也不再说,朝屋外面望银白色的天空,不知道为何,他的心莫名地有点慌,有种没有着落的感觉,明明伊快回来了…… “别再等了。”黄药师看破了他的慌张,狠心地说破:“十六年的约期,是伊给你的遗忘伊的时限,伊不会回来的,你得放过你自己。” 杨过别着脸,默语着,不着一字,他起身走到屋外的屋檐下,站在墨墨的海风里,右袖子空荡荡的,往后面飘卷着。他望着天空,却视若不见。 午饭时,杨过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郭襄牵念杨过,想端饭给他,黄药师摇了摇手,对伊说,“不用了,他吃不下。” 在北国的天空下,他听了一天的风铃。 夜了,他用吉他弹起了歌,曲风抑郁而癫狂,是自度的一首新曲,用以倾泻心底的忧思孤愤。 郭襄听得入迷,不知道怎么就流下了眼泪。 黄药师吃了一惊,这吉他琴弹得,有如广陵散从此绝矣,问:“这是什么曲子?” 杨过低声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郭襄想追去,可看着他如野兽般的背影,立住了,心莫名地疼起来。 十二天后,郭襄的学校举办花火晚会,舞台设在教学楼的天台上。郭襄作为高三四班的代表,要表演芭蕾舞,跳天鹅,独舞,是最末一个节目,压轴的戏。 伊练了很久,如今踮起脚尖一转起来,真的轻逸美丽,仿佛真如天鹅般要飞去。伊很想让他看到伊飞翔时的那一瞬。 伊在后台一直往观众席望,一张脸一张脸地数过去,他还没有来。 伊盼着时间慢一些,或者再慢一些,好留给他缓缓归矣的余裕。 但伊要上台表演了,他到底是没有来。明明说好的…… 伊在聚光灯下立着,音乐缓缓地起,伊缓缓地曲起手来,翼着,身体缓缓地展,随着音乐的渐入伊越加轻盈,聚光灯下那小片的天地,有一只天鹅在轻描淡写地忧伤。 伊踮着脚,轻逸跃起,旋转着落地,舞着,舞着,有一滴泪水随着伊的转动飘出了眼睛。大屏幕里定格那一秒的特写,美的无与伦比。 所有人看呆了。 音乐渐播放到顶潮,却戛然而止。 伊愣了,伶仃无助着,看向搁置播放机的后台,有个人摁了退碟键,是同班的女同学,平素伊就嫉恨郭襄木秀于林。伊将音乐碟向郭襄晃了晃,衅视着,然后冷笑里折断了。 没有音乐相配的天鹅舞,将如失去灵魂的躯壳。纵使伊跳的很美,但底下这群凡夫俗子,倘若没有音乐的感染,要怎么领略高处不胜寒的境界呢? 郭襄注定要出丑了。 反正,伊不在乎的。 伊静了静心,接着跳,如一场默剧。 蓦然有一阵吉他琴声飘过来,低低的,如呢喃的倾诉,恰好与伊的舞合拍,丝丝入扣。伊笑了,伊的耳认得这琴声。 吉他弹得很温柔,伊跳得风采动人,当伊正想要跳快些时,吉他声已然一阵紧弹,当伊累了,吉他声便缓缓了。 不用任何提醒,吉他和伊很默契。 所有人站起来,鼓掌如潮,呐喊如雷,但吉他声依然低沉地绕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丝毫没被掌声呐喊声所掩盖。 郭襄谢幕后,匆忙去找杨过,但,观众席里依旧没有他。教学楼这边一片辉煌,斜对角的楼却一片黯淡,显得孤独地很,从这里往那看,什么也看不到。伊忽然明白了,乘升降梯下了教学楼,奔往斜对角的图书馆。 图书馆的空阔天台上,杨过自己站成了一道风景,隐在黑暗里,远眺对岸的灯火,见郭襄来,一点也不意外,伊很聪慧,自然能猜得到。 “大哥哥,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正好来母校看看,也没什么。” “你……”郭襄很吃惊。 杨过说:“是的,我也曾在这里上学,高二时,爱上了我的老师,高三时,就被勒令退了学。”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娶了伊。” “那么,伊去哪了呢?” “我不知道。”杨过说,眼里闪过一丝的黯然,又说:“但我知道,伊是半个我,我是半个伊,迟早我们会拼凑到一起。” 忽的夜空里绽放开一朵大花,是教学楼的天台放起了焰火,一朵,两朵,三朵,四朵。 郭襄仰起脖子看,满天空燃烧了,如此美的花火,绽放,刹那间美轮美奂,继而仓皇死去,落英缤纷,化作满地的冷灰。 伊突然很想哭。花火注定要熄灭的,他也注定要走。 “明天,我的妻子就回来了。”杨过凝望着炽热滚烫的天空,胸底一股子温热,说:“伊很欢喜你的。” 小龙女肯定想不到吧,那个小女婴如今已经这般大了。 花火落了,杨过陪郭襄说了会话,就送伊回了女生宿舍。 校园如往日般安宁,夜色芬芳,月几乎全满了,这一夜真的很美。 送到宿舍门口时,郭襄有点孩子气地说:“早晚有一天,我会去你说的峨眉看看的。”杨过笑了笑,没说话。 第二日,杨过一早就起床,漱了牙,浣了脸,赶往闹市区。 却早有一个丫头在闹市里等着了。 身穿粉色羽绒袄,近了看,从衣帽里露出一张秀丽的脸,是郭襄。 “我陪你一同等伊吧,你不说伊很欢喜我么?” 八点以后,闹市里便喧闹起来,人来人往,没有人留意他们俩。电视墙里播放着今日的新闻,说寒流将至,最南方大幅度下雪。 天气颇冷了,郭襄手抄进袄口袋,耳机听着歌,杨过立在来去往复的人群里,穿了一身十六年前伊做的衣服,显得很过时了。 步行街的尽头传来九声长响,那里有一座大钟楼,会整点报时,九点了,伊还没有来,肯定是伊还没有起。伊之前就总是眠不透,得久睡些才好。 北面,朝阳的一排屋瓦上零稀落了几只野鸽,怎么都不飞起;裹着冬衣累累的人从北风里一径穿行到地下铁的站台;巴士车来了去,去了又来;对角的花舍里飘出来百合花的香味。 十点时,伊依旧没有来,想必伊应是化着颜妆吧。 十一点——伊是忘了看日期了么,不然何以这样子姗姗来迟? 郭襄站乏了,找了个花坛的沿坐下歇会。十二点时,伊有点饥了,去快食店买回两份便当,就在闹市区的当街草草吃完。另一份便当,杨过始终没动筷。 午后,北风大作,铅云压低天空,整座城都暗了下来。郭襄冻得瑟瑟发抖,没大会儿,片片雪花从天飘落。杨过说:“小妹妹,你先回去吧。”郭襄扬着冻红的小脸说:“我不!” 风一阵阵紧,雪更大,纷纷地席卷过闹市区,雪花如棉絮般贴着地飞滚。杨过担心郭襄冷坏了身子,便说:“小妹妹,你去那家咖啡店,坐在落地窗边,帮我望着北边的来人,好吗?” “那你呢?” “我要在这儿……伊来时,便能第一眼看到我。” 郭襄深悉体谅人,知道自己若不去,他会很担心,伊不愿他分心挂念,不愿增他的烦忧。 去咖啡店点了一杯暖咖,坐于落地窗旁,捂着杯,先暖了手心,有成群的雪片簌簌地飞来,撞向落地窗,又无声地飘走。 行人大都急忙往家赶,大街上,只有他,茕茕一人,在飞雪弥漫里飘然孑立。 飘了一下午的雪,他的头发,他的眉额,他的肩膀,他的棉袄,他的棉鞋,都白了。郭襄送来的热咖啡,他没饮,渐渐地结了冰。 傍晚,钟响了六声,伊到底没有来。 纷纷暮雪,渲染了结局。 这一刻,杨过如箭穿心,五脏六腑都好苦,渐渐地,仅余的情毒开始发作,好几年没痛了,这次却痛的山河变色。 “过儿,弹的第一个音就错了,想什么呢?” “过儿,门匙找不到了,咱们去公园坐一坐吧。” “过儿,衣服缝好了,来试一试。” “不要闹,过儿,我要贴面膜呢,过会儿再让你亲。” “步行街的铁板鸭肠,我家过儿最爱吃了,哦老板,多加辣啊。” “一二三,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什么,不是今天,那这蛋糕……还能退么?” “过儿,我真的不是贪吃蛋糕才记错你的生日……哦好吧,我错了,可是蛋糕真的很好吃啊。” “过儿,姑姑想你了,过来让我亲一下。过来嘛,我数到三,一,二……嗯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啊——我很爱很爱你……没,我没偷吃你的便当……好吧,就吃了那么一点点……都说很爱很爱你啦,还打我,哼!” “过儿,以后你要是找不到我了,就来这吧,我喜欢站在闹市区里等你来找我。” 脑海里全是小龙女曾经絮絮叨叨的话语,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却有着十万倍的温情。 他痛地抓着脑袋跪在地上,几乎晕厥,呕的血染红了一地白雪,忽然他像一匹狼仰脖子向天空怒吼了。 郭襄在落地窗里面目见这一切,泪啪啪地往下掉,伊心里刀割般地想:“爱情啊,你不要欺人太甚。” 伊奔出咖啡店,去雪地里扶起杨过,杨过野蛮地推开伊:“不要过来!”眼里凶光大射,宛如兽。 见伊是郭襄,渐渐收敛了兽性,说:“你还没走啊。” 杨过心乱如麻,也不抖落身上的雪,一身的萧索。他不想敷衍伊说话,也不告别,踏雪往来路走去,踩地咯吱响,脚印盯入到雪里去,很深。 郭襄已是第二次目送他这样落寞的背影。大雪纷飞里,晚街黢黑,路灯亮起了,杨过走得远了。 5 病例诊断单 姓名:小龙女。 性别:女。 …… 诊断结果:确诊,感染hiv病毒。 顾问医师:黄药师。 诊断日期:2001年12月24日。 备注 原告方委托律师诉告如下:兹诊断结果应以保密,仅用于起诉尹志平强奸案的法庭取证。如有恶意传播,侵犯当事人名誉,追诉其法律责任。 6 “杨过,药方配好了。服药期间,需得你尽力追忆一切伊,药剂会根据大脑活动区域刈除相关记忆,药后便不记得伊。遗忘了,情毒也就痊愈了。” “不用了。郭襄不是说过么,苦有苦的味道啊。有伊可以怀念,我才觉得活着有味道,尽管会很痛……很久。” “我早猜到你会这么执拗,好,既然你喜欢享受痛虐,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7 春。 说春其实还有点早,郊尾墓园里的樱花树刚发出了苞,星星点点的红骨朵缀着枯了一冬天的枝丫,还不足以给人以惊艳,加上这草坪不太翠意浓,林间的鸟声又太寂静,怎么说好呢——这墓地的景色勉勉强强还凑合吧。 墓园里有多少墓碑就有多少樱花树。 一块碑旁,势必有一株樱花树相依。每年的清明时节,坠枝丫的樱花重影地荫着大片墓地,如一团绯云,叠着另一团绯云,扫墓的人在火烧云底下穿行。 但今日来扫墓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另一个是独臂人,头发乱糟糟的,还有那一大把胡子,也很有范,大约就是乞丐的范吧。 他两个人祭的是同一座墓,墓主是女性。 独臂人盯着墓碑上泛黄的照片,目眸湿了,说不出话来。 “伊走之前说,希望在这十六年里,你能够再成个家。伊以为,十六年那么久,足可以让你忘掉伊的。” 独臂人依旧无声以对。 “伊走时,嘱托我说,如果十六年以后,你还忘不了伊,就让我把这交给你。” 是一盘磁带。 独臂人识得这是伊之前用以录音的磁带。 老者将磁带放入播放机后,则借口去散步,远远地躲开了。他很懂得,某些事不能够被分享。 独臂人坐在了墓碑前,春的风那么柔和,将他几个月没有刈的头发轻轻吹动,如匝地的苍雪。 耳听磁带里放起十六年前的录音,说话的人如今在这座墓里头。 “好久不见,我的过儿,没想到你还没有放下我啊,你怎么这么傻呢,我的过儿。现在,你是在十六年之后吧,那时的你是什么模样呢,我好想去看看……但愿你不要那么瘦了。我这边现在是02年的除夕夜,过年了,你听,外面在放鞭炮,此时你也应该在看春晚吧。赵本山的小品那么搞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看着就止不住地哭了。近来我总是持续发烧,病况越来越遭了,呵呵,没想到说死就真的要死了。你不用担心我,过儿,当你听到我的声音,我已经成了一把灰,不会再痛了。听说人死了七天后会回人间再看一遭,过儿,你不会怕我吧?我好想再去看看你……真的好想。说好的十六年还你的一座城,对不起,我要失信了。其实,我多想去十六年后赴约啊,有你的余生……过儿,就说到这吧,我……” 录音里的人哽咽地难以成声,一直在努力忍着哭声,到最后,还是说不下去了。 独臂人面朝天空,泪跑出了眼睛,不受控地往外纷纷跑。 这是他第一次掉泪,泪滚落地坠,暖了指尖。 ————完。 后记: 我承认我确实亵渎了经典,但还是没忍住。金庸是我有生以来最尊敬的陌生人,《神雕侠侣》又是我很喜欢的故事,把这么好的故事篡改的面目全非,我的良心已经开始很痛了。我知道很多人想骂我,骂我不知天高地厚,骂我班门弄斧。唉,其实,我很想说一句:你们骂的对。 这篇拙劣的故事写在七月尾,但仅仅时隔三个月,金庸病逝于香港,悲伤的十月之尾,神州同悲,天地缟素。 老先生殁了的那日,夜了正看着《镰仓物语》,微博突然推送来噩耗,说先生走了。紧接着,心顿了一秒,下一秒,难过就涌了上来,心像是被谁揪着般疼,实在没了观影的心绪。 我难过了好久,给了我江湖的人啊,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其实像我这样默默无闻的人,连与老先生萍水相逢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为了一种情结不舍得让这位老人离开。他给过我太多太多的梦了…… 我喜欢杨过这个角色,尤其喜欢经过十六年清冷日子后变得越来越寂静的杨过。金庸用一枝笔给了他肉,给了他魂,让他的故事如酒一样耐得住岁月。 在神雕侠侣的结局,小龙女原来是活着的,与杨过在悬崖底团聚,有了好的归宿。 但这种结局并不是金庸的本衷,本来小龙女早在十六年前便死了,金庸给杨过的余生安排了一个小郭襄。但是万千读者的抗议阻挠,甚至结众到明报公司前抗议。金庸不忍心让读者伤心,改了初意,服从了民意,这才有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神雕侠侣》。 金庸是仁慈的,但我好像很残忍,到底是把小龙女写死了,而且是最难堪的死法。 安排如此清纯的小龙女,得了艾滋病,原来我是这么混账。(怪不得没有人愿意听我讲故事。) 这种残忍的结局,最先伤的人是我自己,写到最后,我也是噙着泪水码完所有的字,悲伤难以平抑。所以说,故事虽然我讲的平庸,起码我很用心在讲了。就算感动不了第二个人,起码感动了自己。 把杨过从南宋挪到21世纪来,是我的一厢情愿。即便杨过没有绝世武功,没有黯然销魂掌,照样魅力无穷,照样会让女孩子一见杨过误终身。但我的笔始终构述不来他的十足魅力,是我才气太浅,抱歉了。 彼年彼月 天空茂盛 阳光疯长,城市茂盛。阿傑住在夏天里,清晨,他做梦又梦到了遥远的故乡。在取悦自己的梦里,阿傑像是旧地重游,与几个老友在川店里吃着火锅唱着歌。欢乐从梦里溢出来,滋长出满满一床的幼朝颜。 他预定的梦是在喝第三罐啤酒的时候醒来,阿傑的酒量欠佳,陪老友总也陪不到第四罐。在梦的尽头,阿傑先醒了眼睛,盯着房顶上的白云慢慢飘过,躺在床上没有动,良久良久回味着这个梦,嘴里似乎还泛着虾滑与啤酒的味道。 以前有一次他没有预定梦的长度,只设计了梦景发生在老家的岩烧店,却被张力那坏小子多灌了几罐,导致醉梦,在梦中大睡了两天,差点坠入梦中梦里醒不来。 阿傑是有起床拖延症,想再赖一会床的,却听玄门那边起了一阵敲门声。阿傑只好坐起来,先扯尽去缠绕在半边身体的紫鲜幼嫩的朝颜花。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清晨醒来就被花朵堆攒的奇异感觉。梦就是梦,弄这么矫情有屁用,还从梦里钻出什么破花来,能当早餐吃吗?阿傑一边发牢骚,一边揪了几片花朵送了嘴里大嚼,嗯,还挺甜味的。 光脚去开门,嘴里还在不断咕哝:“是哪个小赤佬敲门,扰大爷的回笼觉。” 是阿成,家住斜对角的树屋里。阿成说,他要搭乘第9路沿森缓列,去看望住在冬天的父母,并想邀阿傑结伴成行,到冬天偏北的落风岭去滑雪。 阿傑一边礼貌地谢绝了阿成的邀请,一边没良心地腹诽起来:冬天那么冷,喊大爷去那里找罪吃,滑雪能有睡大觉香吗? 送阿成送到庭院外,忽然又将他叫住:“阿成啊,我屋里近几天断了冷风,你恰好去冬天,顺路帮我向阿美女士处取来一瓮啖风芷。” 啖风芷是一种神奇异草,在幼芽时期以吸食风为生,并能够全部存储于胚胎,至长出第一片叶子时,就开始向外释放所存储的风。所以养在夏天的啖风芷会在出叶后释放暖风,而在冬天的啖风芷则释放冷风。房子里的凉气来自于冬天,屋那头也有一座冬天的房子,需要夏天的暖风。两座房子间便互相给予,各取所需,冬天与夏天的居民都是这样互助的。 阿傑没好气而且小气地说:“你告诉阿美,如果她忘了给我培植冷气,我就把暴晒庭下的啖风芷幼芽给她掐了。冻死她。” 等阿成走了后,阿傑还在埋怨说:“这种破地方,连个手机都没有,真是落后。” 他本来想回屋子继续睡觉,路过庭院边的白色篱笆,见有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却不小心卡在了篱笆缝里。他就住了脚,观看了好大会儿,蝴蝶挣扎着,翅膀几乎破裂了,也没能脱身。 阿傑一边嘲笑着蝴蝶好笨,一边八叉着手幸灾乐祸地观赏,等观赏过足了瘾,就哼着小歌走了。 走回屋里,还没有坐下,他忽然恶作剧地微笑了,从抽屉找到一个小小木盒子,然后迫不及待跑到篱笆边,将蝴蝶解救出来,放置木盒子内。 木盒子纳入口袋,阿傑就沿街走向北一带的森林,夏天的街道树木茂盛, 隐形马 蝴蝶忽然被一只手解救出来。 三十岁了还幼稚 秋天的落叶往上飞,地心引力不稳定 服下最后一片梦境, 阿毛,阿娇,阿繁, 梦是被一阵子敲门声惊破的,是他的邻居,阿林一家人。阿毛从床上坐起来,扯开缠住了身体的紫鲜幼嫩的朝颜花,去开门。雏菊,鸢尾花, 见阿林行囊里准备了厚衣服, 阿傑阿傑阿傑阿傑阿傑阿傑阿傑 是他的邻居,阿林一家人。 货币。不哭森林 他喜欢滚烫热烈的夏季,所以才选择在夏天里买了一座房子。 路,取悦自己。 夏季区,爱四季。 阿芸,城市的倒影里。 水门汀 渣男 1薛裁风:“没有四个小时天就会亮了。”薛裁风:“泰山的日出超级美。”薛裁风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在发抖,为了装酷他穿得很少,他眼神其实我很爱你,你知道吗,春捂秋冻男人亦可可爱么 《听歌有柚未》渣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听歌有柚未》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荆奇(2008年) 峨眉山头,秋意渐深。风如刀,携无数萧索于人间。 巨松荫下,苍石棋盘旁,坐着两老者,俱是头角峥嵘世间卓越之辈。左首的是个光头和尚,面目沉默,长眉似剑,白须胜雪,僧袍却已洗得发白。于右首的是个童颜鹤发的老头,双眼精光闪烁,举手之间,微现慷慨磊落之风。 左首的光头和尚就是享誉江湖数十载的少林达摩堂首座“铁和尚”谛胜,而右首的青衫老者便是峨眉派的掌门人齐半崖。 齐半崖手拈棋子,踟躇不定,半碗茶功夫才将棋子置于入部二九位上,谛胜却只微微一笑,说道:“秋风过襟,禅意恰茂,何苦费神如此。”一拂袖,顿时弄乱了棋局。齐半崖捋须笑道:“老夫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仍将胜负萦于心怀,如此一来,大师又比齐某胜了几分。”谛胜合十道:“善哉!老衲耳闻荆奇荆公子要登临峨眉,其势将对齐掌门不利。” 齐半崖默言,许久,才道:“十三年前,齐某在沧州亲手毙了一个登徒子,没曾想到却就是荆奇的长兄。” 谛胜道:“手诛这等登徒子,乃我辈之必为,又岂顾了这许多。莫说是嫉恶如仇的齐掌门,便换了老衲,也会一掌了账了这厮!” 齐半崖惨然道:“话虽如此,可我峨眉一派,屹立中原,已有数百年基业,而今日却要废于齐某手中,唉!”说完浩叹一声,不胜落寞。 谛胜道:“齐掌门武功犹胜少年,又何出此言?”齐半崖道:“大师想必也听说过三年前飞鹰帮全帮在一日间就被灭门的事,其因就是飞鹰帮帮主上官玄朝荆奇的妹妹说了几句玩笑话。” 谛胜冷冷道:“荆奇轻功独步天下,还胜我辈,有『白鹤公子』的美誉。”眼望远山,淡雾朦胧间,一只雄鹰疾飞,便两指夹住了一颗棋子,放指尖一弹,飞向了远方云烟迷漫处,正击中了远处苍鹰。这一弹可真帅极了,指力和眼力并臻化境。 谛胜顾盼自豪,昂然道:“但白鹤之疾,仍不及苍鹰。” 齐半崖道:“大师久宿少林,对佛经早已耳濡目染。岂不知当年佛祖割肉喂鹰,大师此举,大违佛心。” 谛胜道:“齐掌门何苦如此冥顽,秋叶落非因秋风故。况一鹰若死,百禽皆活,老衲此番正如齐掌门手诛登徒子的本意相若。”齐半崖哈哈一笑,说:“有大师在,我峨眉又可高枕矣。”谛胜道:“齐掌门送信少林于老衲,原来其意在此。” 齐半崖道:“齐某自认愚笨,不及荆奇之术。齐某死不足惜,可我峨眉一派,又岂容丧于我手中耶!因此齐某求救于大师,还望大师援之以手。” 谛胜淡笑抬头,缓声道:“远思谛胜上人风采,当迈屈子,胜宋玉,尘埃不染,烟火不食。愚,一介俗夫,独坐峨眉,还倩大师屈驾,与愚对弈峰头,一壶茶,一曲琴,共望远山,怡然其中,得瞻上人风气,愚不胜荣幸。峨眉齐老二顿首。” 齐半崖听他将信中内容皆背诵了出来,惭然道:“齐某作此一书,实属无奈,瞒骗了大师,还请赎罪则个。” 谛胜道:“不怪,不怪,江湖救急而已。即无此信,老衲又岂能坐视不问,任峨眉灭于一夕之间。” 齐半崖肃立而起,深深作了一揖,道:“大师一席话,齐某不敢言谢。援手之恩,某深刻于心。” 谛胜道:“齐掌门恐怕还不止骗了我一个吧?” 齐半崖笑道:“纵观天下,与大师齐名之人,也就只有木头道人了。” 谛胜大喜,道:“庐山之上,与木头道人一别,已有半年未曾见面,今日得逢于此,幸甚至哉!” 齐半崖道:“木头道人仙履遍布天下名胜,仙踪难寻,还不知信已否送到?” 谛胜道:“老衲善弈,木头道人爱酒,齐掌门必是用酒作饵,钓他来此的吧?” 齐半崖笑道:“能有大师如此知己,齐某不枉此生!” 谛胜凝听片刻,忽道:“山下有人上来。” 齐半崖一惊,问:“是荆奇还是木头道人?” 谛听又凝听一会,道:“此人已到山腰,到底是何方神圣,恕老衲还没此本事闻出分晓。” 齐半崖一抖长衫,长啸一声,内聚一口气,将声音远远送了出去:“有贵客光临峨眉,齐老二未曾扫榻出迎,请恕在下慢客之道。” 山下有人答道:“齐掌门不必自责,我区区一个癫道人,又何足挂齿!” 齐半崖喜道:“原来是道长大驾,齐老二不胜涕零。” 山下人道:“峨眉名胜,奇冠天下,臭老道可真饱了眼福呀。” 谛胜也将声音传至山下,道:“老木头可还识得我?” 山下人沉吟了一会,笑道:“原来少林的和尚也来啦,有秃驴坐在山头上,大煞风景之至。” 谛胜微笑,轻声骂了句:“胡说八道。” 山下人朗声吟道:“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 俄顷,一个破衫老头肩挑了一支扁担,两头各厝一坛酒,迈步而来,步履轻快如飞。 齐半崖几步迎了上去,笑道:“道长真好雅致!” 谛胜仍坐在石头上,斜望老头一眼,沉声道:“半年不见,木头道人的脚上功夫精进不少,远胜前昔了。” 破衫老头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精进再多,也不及大师的一根手指头。” 谛胜“哼”了一声,冷视着木头道人。 齐半崖不知谛胜何故不悦,先压住心下疑惑,道:“道长请坐!” 木头道人哈哈一笑,将酒坛卸下,随意坐在一石上,两下就拍开了尘封的纸泥,顿时酒香四溢。清风一吹,更送山下去。 齐半崖道:“鸿鹄先生新酿的十里香,果然酒味纯冽。”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鼻子好灵,还请准备三只酒盏。” 齐半崖道:“自然。”一捋白须,清声道:“玉儿,拿过三只酒杯。”但听西北方有人应了一声,过片刻,一个青衣童子就端了一只酒壶并三尊铜杯过来。 木头道人分别满了三杯,与齐半崖一杯,又与谛胜一杯,谛胜冷冷道:“我怕酒中有毒!” 木头道人手执铜杯,送到谛胜面前,笑道:“鸿鹄先生又怎会酿毒酒呢?”谛胜顿时脸现愕然,不再吭声,木头道人道:“既然大师不愿意破了酒戒,老臭道也不好再相逼。” 齐半崖谢过道人,一饮而尽,当真是香飘胸间,无比清醇。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十三年前,荆怪为何会毙命在你的掌下,其中原由,还请原原本本的诉出来。” 齐半崖愕然道:“原来道长全都知道了。”木头道人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齐半崖放下酒杯,翘首远处,戚然道:“那年,我要上菊隐山去拜见青灯居士,路过沧州城,饮饱了酒食,正在路上行走,忽见巷子里荆怪正用一把刀威逼一个少女,那少女容姿颇是美,荆怪眉宇之间大蕴笑意。唉!齐某顿觉一腔热血往心头涌,二话不说,提掌上去往荆怪的天灵盖上拍了一掌,荆怪登时毙命。” 木头道人冷冷道:“如果老臭道没猜错的话,齐掌门应是从后面偷袭,趁荆怪不备而突下的杀手吧?”齐半崖面色苍白,说:“道长所言不错,只是当时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木头道人冷哼一声,道:“恐怕齐掌门若不是偷袭,未必是荆怪的对手!”齐掌门大叹一声,斟满了酒又饮,不胜愁闷。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只逞一时英雄气,而不问是非,也只能算个莽夫,又何以领袖峨眉?”齐半崖狠狠在石盘上击了一掌,顿时石块嘣溅,愤然道:“齐某身于江湖,对此等丑事又岂能过而不问,任登徒胡为?”木头道人道:“齐掌门应该听说过叱咤雪域的逍遥十三门的圣母『玉美人』。” 齐半崖惑然道:“当然听说过,此妖女危害中原已二十春秋,兼且鱼肉西域,为祸实深!”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也认为此女当诛?” 齐半崖道:“当然。” 木头道人道:“齐掌门不怕背上登徒子的骂名?” 齐半崖听这句话里有深意,一惊,长叫一声,道:“莫非十三年前,荆怪刀下所持之人……是玉美人?” 木头道人道:“正是!荆怪与玉美人斗了十七天,从西域一路斗到了中原,终于在沧州城里胜了她半招。奈何老天爷不收此女,恰齐掌门也在沧州。”齐半崖拊膺顿足,泣声道:“齐某真瞎了眼!”右掌一举,突然猛朝自己脑门上击去。木头道人马上扯住了齐半崖的手掌,沉声道:“齐掌门出意乃善,罪不当诛!”齐半崖道:“我误杀荆怪,若我不死,我峨眉一派必亡于荆奇手下!”木头道人眉头一斜,厉声道:“谁说荆奇要灭峨眉派?” 齐半崖道:“白鹤公子睚眦必报,当年飞鹰帮灭于一旦,荆奇扬威天下,道长莫非未曾听闻?” 木头道人道:“飞鹰帮多行不义,为害江湖,所以才会惨遭灭门之灾!” 齐半崖道:“荆怪可是荆奇的亲哥哥呀!”木头道人道:“我说荆奇不会动峨眉一草一木,荆奇就不会!”出手在谛胜肩头顿了几掌,道:“大师,你说对不对?”话完一拂袖,便要离去。 谛胜起身呼道:“先生请坐下再饮几杯!” 木头道人食指朝酒坛上一指,但听“嗤”得一声,酒坛顿时碎裂,酒水四淌,黯然道:“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吟毕飘然下山而去。 谛胜道:“荆居士果然器宇非凡!” 齐掌门惊讶非常,道:“刚才的木头道人竟是荆奇?” 谛胜道:“不错,他担酒奔到峰头时,我见他步履轻快,轻功已到无人可及的地步,就知道了他便是白鹤公子荆奇!” 齐半崖道:“怪不得大师一见他面,便十分不快。” 谛胜道:“我以为他易容而来,必行不轨,正要拆穿他的把戏,谁知他在劝酒之际以『指中剑』点住了我的穴位,使我口不能言,不能够再动颤半分,唉,老衲自认为艺超群伦,而荆奇竟于举手谈笑间将老衲制住,武功之精,一至于斯!” 齐半崖道:“那刚才荆奇在大师肩上拍的几下,必是解了大师的穴。” 谛胜道:“正是!”齐半崖锁眉道:“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唉,并非无人共斟,乃是荆先生不屑与我等共斟!” 忽见又一老头冲上峰头,破衣苍发,正是木头道人。 齐半崖道:“荆先生再度登临峨眉……” 谛胜扯住齐半崖的衣角,低声道:“他是老木头!” 只见木头道人奔到碎片边,酒水早已流淌了一大片,拊膺大哭,道:“我的十里香啊,这可是鸿鹄先生酿的十里香呀!荆奇,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给我留啊。” 谛胜和齐半崖对视一眼,不禁莞尔。 吴绣圃(2008年) 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江面上,很美。 风,断断续续地吹拂在人脸上,很冷。 江边一块棱角不平的石头上坐着一名钓翁,正注视着冷寂的天边,而雪,已落满蓑衣。 幽美如画的江边,寂寞如诗的老翁,此一刻,好似天地正凝结、凝缩,直至凝缩成那蹉跎的背影。 俄而数骑在天际雪原上奔来,突兀的马蹄声顿时就撕裂了凄美的静。 老头只“哼”了一声,依然在默默地垂钓。 须臾,一群马骋到江边,一齐勒缰,将老头紧紧围住。 老头当作不觉,依然在默默地垂钓。 一匹红马脱群而出,乘马客道:“吴先生别来无恙。” 老头沉声道:“你们几个小子是天剑门莫慈鹰的门下吧?” 乘马客下马,让其余人也都下马,道:“晚生正是师父门下的第三个不肖弟子,万滕川。” 老头道:“莫慈鹰遣你们几个来寻老头子,有什么事做?” 万滕川道:“家师酷爱先生神画,今还愿先生能够赐赏笔墨,以偿吾师夙愿。”伸手入怀,手执一沓银票,道:“这是十万两银票,请先生笑纳!” 老头道:“即是求画,为何又如此兴师动众?” 万滕川道:“画神面前,不敢造次,如此人等,只是为画神壮笔威而来!” 老头沉吟片刻,道:“你看,这江边苍茫寥廓,天地一白,岂不是一幅绝丽的画?” 万滕川道:“画神意境幽远独特,非我辈所能及。” 老头道:“既如此,这幅画便送给你了!” 说完收竿就要离去。 万滕川道:“吴先生还请三思,若先生不能赐墨,家师必然不会恕我等。” 老头子一笑,道:“我吴绣圃一身孑然,独啸莽苍,只要陋巷单瓢而已,从不问天下事。” 万滕川道:“吴先生,有僭了!”立时拔剑出鞘,一挺青芒,其余众人也皆齐刷刷地拔剑在手,向前一步,将吴绣圃围在剑阵中央,半步不能动颤。 吴绣圃嘿嘿冷笑不已,道:“莫慈鹰既深爱我画,又怎能不懂我心!”两眼一翻,露出秃鹫一般凶狠的眸光,手指迅速在万滕川剑锋上一弹,真气到处,崩山倒海,万滕川便抓不住了剑,投剑雪上,紧朝后退了数步,方才卸去了手臂上的外力。但饶是如此,虎口处仍然崩出了血。 吴绣圃道:“你即已耳闻吴某的微名,实不应如此!”拾起地上的剑,仔细打量片刻,喃喃道:“剑,也非好剑!”话未说完,剑已脱手飞出。 飞剑划过,将群雄手中的剑一一打落。 吴绣圃笑吟吟地走过马群。他走路的模样很怪,高低不平,一颠一颠,他,闻名天下的画神,竟是个跛子。众人神色焦虑。 忽然看见一匹纯白色的骏马,不禁心中暗赞:“好马!” 只见那白马一身如雪,鬃毛似银,十分潇洒。但却满身血痕,想必是累受主人所欺,目含浊泪,似有万腔委屈无处可诉,身负良才而无人省识。 吴绣圃深为怜惜,轻轻抚摸着雪白的马鬃,淡淡道:“笔墨伺候。” 众人大喜,迅速将一丈多长的纸铺开,研磨舔笔。 执笔踟蹰片刻,即霍然命笔,墨走匆匆,如刀纵横,大开大阖。俄顷画毕,画的是一大片雪原,其中一山独立,一水东流,山水之间,老翁独钓江畔,而茫茫天际,单马飞骋,恣意而跃。题字道:墨下江山。 吴绣圃沉吟道:“墨下江山,不容小人。” 突然纵上白马鞍套,道:“老头子不须十万两,只此一骑足矣!” 一夹马肚,蹄溅玉雪,霎时消失于天际。 留下一群茫然之客,均思:“天地之间,似如此奇人异士,又不知会有多少?” 囚在花海绝望 樱花落了,连绵不绝地落了。 静谧的风悄悄带走了花的誓言,而哭泣成为一场天长地久的花雨,纷纷扬扬,或飘或舞,漫天重重叠叠的花瓣,完美地渲染了血红色的夕阳。 叶岸坐在种满樱花树的山坡上,抱着一把破木吉他,指尖柔情似水,静静弹奏着一个人的忧郁,断断续续,或在不经意间走了神。 他的头发上落满了皎白晶莹的樱花花瓣,如同一个安静的王子,望着古老的落日默默发呆,不说一句话,但是眼神抑郁而又凄伤,衬得背后的那一片花海也如此寂寞。 —— 海角天涯也不是很近, 只隔着一个转身, 是谁在风起时忽略了吻, 你轮回在忆的立春。 夕阳终究辜负了诗人, 誓言早落叶归根, 你沿着我的泪远走高飞, 我囚禁在你的掌纹。 ——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卷散了堆积的花瓣,形成一场极致华丽的樱花雨,成群的花瓣旋转、流连、飞舞、却不知最终会散落至谁的天涯,如此美的瞬间,竟让人不敢再呼吸,唯恐一不小心就惊破了这一霎浮华里的幻觉。 浅落穿着洁白的碎花裙,梳着美美的发,安静地站在樱花雨里面甜甜地微笑着,如是一个满脸幸福却不愿长大的小公主,她伸出手来让花瓣在手心里面调皮地舞蹈,花瓣舞了一会也不停留,又随风远去,浅落咯咯地笑了,宛如风铃一样的笑声,宛如天使一样的笑容。 —— 阳光反射出温暖的弧度, 你站在麦田旁边, 勾着我的小指说你好想哭, 故事刚好才成熟。 爱你是丝丝入扣的幸福, 幸福是无解的毒, 仰望蓝蓝的天突然想牵手, 牵手去海边散步。 —— 浅落缓缓从樱花森林深处踱了出来,掂着脚丫轻轻走到叶岸身边,挨着他坐在山坡的草坪上,背靠背看夕阳,静静闭上了眼,听叶岸温柔弹抚着吉他,听了一会,故意倔起嘴哼了一声,说,“真是难听。” 叶岸抬起了头,柔软的刘海在额前一晃一晃,朦胧的眼神望向远方,说,“是啊,你瞧,樱花都难过的哭了。” 风起,风落,忽然又经过了一阵樱花雨,如潮水般汹涌地淹没了两个人后又匆匆而去,浅落留恋着那瞬间的美丽,轻轻喃喃着:“好美的花瓣啊……” “那不是花瓣,”叶岸说,“那只是樱花的眼泪而已。” 浅落呵呵一笑,说“樱花的眼泪?……就算是眼泪,可你说,樱花为什么会哭呢?” “那是因为风即将远逝,而樱花已经深爱上了风,”叶岸目送着那场早已远走的樱花雨,说:“风就要死了,樱花就只能用眼泪送葬了风。” 浅落说:“你是在说,这只是一场风的葬礼……咯咯,真是一个天方夜谭的穷小子。” 叶岸不说话了,手指轻轻拭去沉淀在吉他上的三两花瓣,悄然站起身来,将破旧的木吉他斜背在身后,朝着日落的地平线慢慢走去,渐行渐远,微醺的夕阳也渐渐拉长了他单薄的背影,就犹如一个寂寞而且黯然的流亡者,独自悲歌在黄昏深处。 只是,还未解这迟暮如此沦落,究竟带走了谁的萤火?还未解谁才是每一昼夕阳的过客,他是否已经遗忘了她曾最爱唱的那首歌?是谁路过花下的坟而从此没有笑过?又是谁浪迹了一生最终却泅不过回家的河? 浅落一蹦一跳的在后面紧跟着,一路踩着他的影子,嘴里还嘟囔着:“踩你的脑袋,踩你的鼻子……”使劲踏步,好像真想要把影子踩疼一样,然后自我感觉这样也很有趣,就一个人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听说,你的影子是我前世的魂,跟随你一生只为看一眼转世的人,只是你听不见影子叹息的回音,原来影子却没有瞳仁。 川城音乐学院,坐落于川城西郊近乎三千亩的花海里头,这一座躲在春暖花开眠去的校园,好似没染过人间烟火,宛如隔世般纯洁的水晶城堡,时刻都在酝酿着一个唯美的童话故事。 水瓶座与双鱼座首尾相连,重重叠叠的樱花树温柔地掩埋了红楼绿瓦,教学楼与花海缠绵地拥抱在春天里。四月中下旬,当花期初初来迟,校园就成为一片香雪的大海,经常会有学子留连在樱花小蹊深处读一卷诗,或者面朝枝丫故作沉思,也无人去叹掉落的花瓣,有人路见他和她相吻在樱花下,有人路见她和他牵手在晚风中,却是谁在绝望着星空只因卜出了来生的宿命?破落的琴房砖墙上刻满了彼此间自以为是的海誓山盟,而那些誓言经不过夏天就会被繁密的爬山虎匆忙埋葬,原来,千年万年的许诺也不过如此。 叶岸与浅落就是川城音乐学院大三的学生,主要学习钢琴谱曲,在如此美丽的大学里面学钢琴应该很闲适,可以在打春的时候随意拣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弄一架蓝色钢琴,一个人在樱花树下安静地弹奏着贝多芬的《月光曲》,最好能再遇见一场旷世的流星雨,就让流星随着淡淡的钢琴曲华美地坠入地平线,而曲终人散,樱花也落满了白色琴键,那会是一种多么奢侈的浪漫。 叶岸与浅落在一个路口分手后,就背着吉他回到男生宿舍楼,在宿舍里面收拾了一会,又去水房洗了几件衣服,忽然听见手机铃声响了,是浅落呼他让他去餐厅吃饭,叶岸挂了电话后,不禁望向了窗外,黄昏如醉,窗口边盛开的那一株樱花几乎已完全遮避了夕阳,让人感觉好静,好美,好凉。叶岸想,这个春天,应该也会很快过去吧。 餐厅门口,浅落在等着叶岸,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浅蓝色的休闲装,正好跟叶岸配成了情侣装,天色略带昏黄,也已经有了一些冷意,叶岸到的时候看见浅落单薄地站在黄昏里面,微微心疼了一下,不禁皱了下眉,说:“在这里站着,难道不会冷吗?”浅落哼了一声,说:“偏不冷,怎样?”叶岸接不上话了,无可奈何也只好默默走进了餐厅,浅落随后紧跟着。 叶岸打好晚餐后,坐在浅落的对面一直低着头安静地吃,浅落好像不太喜欢吃餐厅的饭菜,吃不两口就不时用筷子敲打着餐盘,眼睛却在整个餐厅里面东瞧西望,一会瞧瞧东边的帅哥吃饭时因为想入非非而被馒头噎得红了脸,一会又望望右边的美男对着一碗白开水当镜子竟然自恋地照了足足十分钟。浅落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喂,你瞧那个,用勺子吃面条的模样多滑稽。” 叶岸不说话,也不抬头,依旧是安静地吃饭,好似眼前纵然天崩地裂也与之无关。 浅落白了他一眼,哼道:“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忽然,浅落不说话了,也不笑了,而是埋头假装吃饭,因为斜对面有一个染发少年正很没有礼貌地看着她。 那少年端着餐盘走到浅落身旁的座位坐下,一副很流氓的笑容,道:“哈,浅落,今天老师讲课又没有听明白,可不可以现在帮我补补课啊?” 浅落哼了一声,道:“流氓,走开!” 少年不依不饶,依旧纠缠不休地跟浅落开玩笑,浅落不再搭理他,任他说笑。叶岸却安静地吃完了碗中的饭,很温柔的一笑,问浅落:“吃好了吗?”浅落道:“早就吃饱了,你却吃这么慢,笨蛋。” 叶岸道:“那,我们走吧?”浅落撅着嘴道:“早就该走了,笨蛋,没看到有流氓在这里吗?” 那少年满腔醋意,含怒不可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浅落跟随叶岸走出了餐厅。 浅落跟叶岸是邻班同学,而那个染发少年却是浅落的同班同学,叫司小秋。第二天,上午,教授在讲台上孜孜不倦地授课,司小秋却丝毫听不下去,只是看着浅落的方向一直在发呆。也许,她真的如此美,就如一轮遥不可及的月,无瑕,清泠。 司小秋也不禁自惭形秽,翻弄着书本暗自心痛,只因他心里明白,他配不上他的美,她也不会垂青于他的魂。不过,司小秋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执着与无赖精神,尽管明知没有后果,他还是要一次次地纠缠,他决绝地期望着他的纠缠会为他换回缠绵。不过,他却只能失望了,因为在浅落最温柔的眼神里根本容不下他。 司小秋用笔在纸上来来回回不知要写些什么,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很美的句子,他赶紧写在纸面上,生怕错过了这瞬间的灵感,写完后,认真修饰一番,又折叠成心形,让同学传递到浅落手里。 浅落收到心形信纸,愣了一下,拆开来看, “浅落, 约好一千年以后,在此邂逅。若能够,我白首,宁肯略过来生又来生的河流。 一直在你背后默默爱着你的秋。” 不可否认,司小秋的确尚有一点点那么微小的才华,浅落读完这一句话后,也不禁遐思忘我,神游物外,不过,她是在想,一千年后,是否还能与叶岸在此完成最美的相遇?她忽然笑了起来,拿起笔将纸上的两个名字匆匆划去,把“浅落”与“秋”改成了“叶岸”与“落”,重新将纸折叠成心的形状,她想,若叶岸收到如此一封情书时,该会是怎样的表情? 马不停蹄,送葬了彼此的一个立春罢了。低头是流水般无穷尽的伤感,仰起头却看见了日落月升般的一场轮回,低头仰头的一瞬间,繁花落尽众生老去,连同诗人仓皇的回首。 夏天没有从来,她也只不过是路过,听人说,忘川岸是风月过后最后的交错,而三生石上重叠了千年的传说,却无关与我。 下午,叶岸与浅落走在法国梧桐油柏路上,一前一后,始终形影不离。忽然,一群男生个个手拿板砖横挡在路前,气势冲冲,司小秋正在中间。 浅落很害怕,藏在叶岸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司小秋上前,说:“姓叶的,离浅落远一点,最好保持在五十步以外。五十步以外,你才会安全。”叶岸轻轻一笑,说:“可在五十步以内,我才能给她安全。” 司小秋莫名的一股恼火冒起,突然一脚狠狠跺在了叶岸腹部,叶岸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竟跌坐在地上,本来紧握在手心里的心形纸也散落身旁,司小秋拾起来一看,不禁醋意欲狂,眼睛红红的,看着浅落,说:“我为你写的情书,你就如此又给了他吗?”浅落白了司小秋一眼,说:“你真是个混蛋。”叶岸依旧坐在地面上,魅惑的一笑,很迷人,伸出手掌,说:“把那还给我。”司小秋怒气更浓,大声道:“好,我还给你!”一拳打出,重重击在叶岸脸骨,其余十数人见状都围了过来,欲以群挑一,叶岸的嘴角流出了凄艳的血,漫延在脸上,极尽诡异,叶岸受此折辱,非但没一点怒意,反而很邪气地一笑,站起来到司小秋面前,说:“我想说,我要谢谢你。”司小秋不禁一愕,道:“谢谢我?”叶岸说:“嗯,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证明的机会。”司小秋一片茫然。叶岸却已走到浅落身边,在她耳畔用最温柔而又略带诱惑的声音说:“一直以来,我都无法跟你证明我究竟有多爱你,可今天,我明白了,我要你了解,爱你的路无论有多少阻碍,又无论有怎样的威胁,我都不会放手你,我要让全世界知道,我爱你,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浅落听到这般完美的宣言,神魂恍惚,眼里噙着泪,突然拥抱住叶岸,紧紧不放,眼泪却终究撑不住而流浪,拳头不住捶打着叶岸的后背,哭着说:“笨蛋,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你不知我等这句『我爱你』已等了好久。” 拥抱,是最美的依靠。舍不得放开这一秒,躺在怀抱哭着微笑,勿须海誓山盟,也勿须天荒地老,只须记得我曾经在这里等苍了昏晓。 蔚蓝的天空无与伦比,高大的梧桐静若处子,一次契阔,泼墨了诗篇,而当这一段落完结之后,是否会承续出温暖的章节? 风铃着了魔 那一顾的魇。 一 夜,已深了,深得好深。 夜色笼络着海岸线,潮水如布匹般蔓延,涌淌在阒无人烟的白色沙滩上。在那儿,静挺着一株死了的树,伸出的枝丫上,挂着一串风铃,树的影子拓在沙滩上,衬托着斜上方的那一弯月牙,好冷,好静。偶尔有海风经过,风铃轻轻摇晃,一切都那么美好。 静悄悄地,只有风铃叮呤作响。在美如画面的沙滩上,却渐次凹现出一串脚印来,一个个脚印陷进白沙,深浅如一,似乎有一个隐形的人在上面走路,慢慢走向那一株枯树,靠近了那一串风铃。 脚印停在了树边,过了一会儿,竟听见微弱的哽咽声,然后有一滴液体坠落在风铃下。是那个隐形人哭了,掉下来的眼泪吗? 二 当聂细雪从这个静谧的梦境醒来的时候,已经早晨七点多了,风铃还在耳边响动,清脆如流淌的风声。聂细雪却呆在枕头上,一动也不动,睁着眼睛,看着系在晒衣绳上的那一串风铃,忍不住回想起了那个梦,琢磨着那片白色沙滩那么美,究竟是什么地方?眼前的这一串风铃,是否就是梦中那一串?而那个会哭的隐形人又会是谁呢? 起床后,聂细雪刷了牙,洗了脸,梳好了头发,出门而去。出了门便是一条人行街道,东行左拐一个路口,大橡树下有个公交站牌,上边标明着318路的公交路线,处在中间的一站叫做『风城美术学院南门』。 聂细雪站在站牌旁,等待着公交车,清晨的风带着远方的清香味道,吹动了长发。飘落的满地的树叶,在油柏路上随着风向舞蹈,被那些一掠而过的车辆卷带起叶的潮水,轰然间占领了这座风的城池。 聂细雪心想着,这个秋天,来得还挺浪漫。 坐在公交车上,挨着冷却了的玻璃窗,聂细雪望着外面,络绎穿过城市的一街一道,风景被秋色浸过后,开始凋零,萧瑟,略带着薄荷味,连天空都好似蒙着一层霜,但却越发透彻着美,透彻到了骨头。 公交车行到了繁华的街区,路上行人熙来攘往,汽车鸣笛声也格外刺耳,聂细雪偶尔抬起头,却看见天桥上的栏杆边靠着一个少年,面容一如深秋般萧索,眼睛专注着天空,充满了苍凉,显得那么落落寡合。 公交车渐渐从天桥下驶过,聂细雪转过头,忍不住往后看去,却只能看见那个少年的背影了,在天桥上,在风中,在寒冽的秋晨里,连一个背影都显得那么脆弱,让人感觉好心疼。 忽然,那个少年回转了头,似乎感应到聂细雪在看他,对着聂细雪轻轻一笑,却笑的那么冷,那么邪气。吓的聂细雪打了个寒噤,赶紧缩回目光,心想:“好冷的笑容,难道他是从冬天来的吗?” 当公交车行到风城美术学院南门,聂细雪从后门下了车,走进庞大的石头校门,突如其来的风回绕盘旋,舞乱了发梢,聂细雪却感觉好冷,似乎有一股汹涌的寒意钻进了骨髓,但绝不是因为风的缘故,毕竟深秋冷不过冬天,这个季节的风,还不会冷到叫人受不了。 聂细雪裹紧了领口,忍不住抱紧了自己,北风迎面吹着,寒意却是从背后袭来的。不禁转过头,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面容极白风衣破落的人。 那个人静静地站在不远的地方,却似亘古以来便站在那儿,好几千年也一动不动,大衣灌满了风,瘦弱的身影似乎经不起秋天,正是那个在天桥上仰望天空的孤独少年。 聂细雪笑了笑,说:“你也在这儿上学?”少年动了动嘴唇,但没有说出话。这时候,前头有同学叫“细雪”。聂细雪回身一看,是同班同学徐艳。 “我同学在叫我呢,不跟你聊了。”聂细雪边说着,边回头,可回过头来,石头路上空荡荡的,却不见了那个少年。 聂细雪嘟囔着:“还真是奇了怪了。” 三 聂细雪坐在教室里面,心却始终不能安静,脑海内不时闪出那个少年的画面,眼光聚焦在画架上却走了神。老师在讲台上解说着绘画技巧,聂细雪一直心不在焉,心想:“他到底特殊在哪了,为什么我会对他念念不忘?”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校门,聂细雪还不饿,一个人在校园的油柏路上散步。路的两岸种满了法国梧桐,金黄色的叶子铺满了地,踩在上面很容易就碎了。聂细雪闭上了眼,认真听起秋天的声音,竟然那么动人。 每间隔两株梧桐,树下都有一只木头长椅,上面落了几片叶子,秋天过于荒凉,已经很少人会坐在树下故作深沉了。聂细雪却擦去了落叶,坐在长椅子上,抬起头,看着辽阔悲凉的天空,望的很深切,却总也望不透,如同站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望着无穷岸的大海。 起风了,飞舞的叶子铺天盖地,聂细雪闭上眼睛,听着风的声音。这座城,每一个季节都是多风的季节,所以才叫做“风城”,但深秋的风,格外美。 在风声中,好似搀和着轻弱的脚步声,轻的如一只花猫。聂细雪想:“是他来了吗?人海茫茫,岁月无踪,不知道是否还能遇见那个少年?”生怕一睁眼看见的人不是他,便不敢睁眼了,只是静静地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连自己的心跳也清晰可闻。 脚步声果然停在了自己面前,聂细雪更为紧张了,心也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闭的死死的。过了一小会,感觉有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抚摸起自己的头发。我去,竟然敢轻薄老娘!聂细雪有些着恼,气的睁开眼,想骂他,然后却惊呆了。 在睁眼的一刹那,聂细雪看见了荒凉的油柏路,看见了失落的梧桐树,但就是没看见人,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她自己。 聂细雪从心里想:“可能那只是风,吹起了我的发而已,我不过心理作怪,耳边出现了幻听,却误会是他来了。” 站起身来,头发垂直地散开,如瀑布般流淌,披满了肩,系在头上的发卡却不见了,长长的发没了发卡的约束,在风中极致飞舞。聂细雪找寻了四周,但没找到,不禁愣住了。 难道刚才的脚步声真的存在过?而那个偷走发卡的人却是谁呢? 聂细雪不禁打了个激灵,大白天的,也会有鬼? 吓得聂细雪两腿忍不住发软,嘴里喊着好鬼饶命,赶紧落荒而逃,唯恐被过路的小鬼再来个鬼打墙。 其实就在刚才,聂细雪却忘了抬头看,在长椅旁的梧桐树顶,却站着一个人,风衣飞扬,面无血色,正是那个孤独少年。这时候,树叶簌簌地落着,少年低下头,看着手心中的发卡,忽然邪气地一笑,眼神却忧郁如水。 那个轻抚聂细雪头发的人也是他,就在聂细雪睁开眼的刹那,他的身子比鸟还快,用一种超乎风的速度,瞬间飞展到树顶,没发出任何动静,好似他本来就站在树的上面。 少年抬起头,零碎的刘海落了下来,深深埋葬了眼睛,但那双眼,比深秋的风更冷。 风,满了这座城。 天空,越发地冷了。 四 某一天黄昏,聂细雪抬起头看天的时候,正好有一排大雁飞过,天冷了,候鸟即将迁徙到南国,寂寥地群飞,跟这个城市无关无份。 坐在达芬奇白色石像旁的草坪上,将画板平放在膝盖上,专注着眼前的景象,开始用铅笔素描,一笔一划都画的很认真,画图渐渐成形。整个过程,聂细雪都如在做梦,等醒的时候,却不禁呆住了,图纸上分明画着一个少年的脸廓,眼神忧郁,棱角突出,不就是那个天桥上的他吗?聂细雪叹了一口气,自己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呢。 凝视着纸上的他,苍白的皮肤,倔强的脸庞,虽然不是很英俊,但却充满了诡秘,带着类似于罂粟的诱惑,让人有种上瘾的感觉。 聂细雪专注着那张脸,眉目清秀,线廓犀利,却忽然发现那少年嘴角上扬,竟在纸上笑了,那邪恶地一笑,好冷,好幽怖。 吓得聂细雪“啊”了一声,就像突然遭了闪电,等她醒过神的时候,才发现画面上的那张脸,依然安静的如圣徒一样,没有笑,也没有任何变化,可能是自己的幻觉在作怪吧。 五 这一天,万里晴空,天无片云。 聂细雪在晨肴店里面正吃着早餐,转头的瞬间,就看见了一个少年从落地窗外走过,寂寞的身影,破旧的风衣,又是他! 聂细雪赶紧穿上外套,冲了出去,站在大街上,却再也找不到那个落魄的背影。 聂细雪小声诅咒着:“还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天籁之音,那是风铃在响动。 走进一家精品店,里面挂满了风铃,稍微一动它,就叮呤呤个不停,聂细雪闭上眼,倾听着,金属轻轻碰撞的声音,玻璃轻轻碰撞的声音,贝壳轻轻碰撞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搀和在一起,却不显得混乱,反而那么迷人,真像歌词中唱的那样美,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 忽听见一个人说:“你也觉得风铃很好听?” 聂细雪睁开眼,就看见了那个少年,他也站在风铃边,聆听着。聂细雪笑了笑,说:“原来你也在这儿。” 少年还是冷着脸,望着风铃沧海,眼神中却充满了膜拜,说:“那些风铃,是我曾经误以为的风声,它们经常出现在我那还未记忆的小时候,出现在那场漫长的梦的边缘,是我听过的最原始的童谣。” 聂细雪听的不知所谓,说:“你的小时候,是在哪里度过的?” 少年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在很遥远的国度,一个灌满了风铃声的地方。” 聂细雪说:“被你说的那么美,难道你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人物?” 少年冷冷地一笑,充满了讥诮,说:“童话?我倒觉得那更似一场噩梦。”轻轻瞥了一眼聂细雪,转头却走了。 聂细雪追出门去,那少年却猛地转身,目光凶狠,说:“别跟着我!” 聂细雪吓得却了步,一句话刚想说出口,却冷冻在嘴里,说不出来了。 愣在那儿,风从身后吹来,头发放肆地向前飞扬,如同精灵的舞蹈。 六 又到了上课时间,在课堂上,讲台上挂着一幅蓝色背景的油画,画风奇特,天马行空。老师说,这一幅画,是印象派的代表作,叫做《星夜》,由绘画大师梵高创作。 聂细雪想,原来这是星空啊。梵高眼里的星空,竟是这般不可思议吗? 老师又说,梵高是十八世纪荷兰的优秀画家,深受印象派画风影响,创作了《向日葵》《有乌鸦的麦田》等杰作,这一幅《星夜》,也是梵高的代表作之一,当然,你们看到的这一幅,是印刷品,原画太贵,学校也买不起。首先,我们先了解一下作者的创作背景及思想变动。 聂细雪坐在讲台下面,听着老师唠叨着梵高的生平故事,心里想:“为什么大艺术家总会有些性格上的怪癖,或者心理上的变异呢?难道创作灵感来自于撒旦吗?” 忽然想起那个少年邪恶的笑容,以及如同饿狼般的目光,仍还有点后怕:“难道他也是个变态艺术家?” 旁边一个学生轻声地说:“聂细雪,你的手怎么在发抖,很冷么?” 聂细雪回头看,却是平常最讨厌的那个爱八卦的男同学,乔遇。 只见乔遇笑的像个无赖,说:“天天都看见你对着空白画板傻笑,活像一只猫……在发春。” 聂细雪哼了一声,说,“发春你个大头鬼,我在想念梵高,不可以么?” 乔遇幸灾乐祸地说:“哈,你想做他的老婆,好继承他的画稿?别白日做梦了,梵高只爱他的表姐,专一的很,哦不,听说后来他还娶了一个妓女,你是更没戏了。” 聂细雪恨得直咬牙,小声诅咒了这个家伙十八遍,最后还不忘问候了他的祖宗,不过聂细雪也在纳闷:“到底他的祖宗是谁呢?乔峰乔帮主么?可瞧他那邋遢猥琐的样,哪似乔峰的豪放风格,肯定是变了基因。” 乔遇却忽然站起来,对老师说:“老师,聂细雪总在下面犯嘀咕,吵的我听不下去了。” 聂细雪的脸唰的就红了,嗫喏着说:“我……我没有。” 乔遇继续打小报告,说:“她说她想嫁给梵高,想盗墓卢浮宫,我听的真真切切。对了,她还污蔑您的讲课肤浅幼稚,想让您去西部山区支教,好糊弄那些贫困小学生。” 聂细雪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刚想要辩白,老师的脸却先白了,说:“聂细雪,站到走道后面听课去,不准说话!” 聂细雪委屈地站了起来,在经过乔遇身旁的时候,恨恨瞪了他一眼,乔遇却挤眉弄眼,笑的好无赖。 聂细雪眼睛里冒出火来,忍不住祈祷上苍:千万别让这臭小子立刻死掉,我还想亲口咬死他呢。 七 风城,一座沿海的小城,海风会源源不断地来,覆盖了晦如徽墨的穹苍。 风城的大部分城市建构筑造在一座濒海的山岭上,那山岭走势连绵,一半抓牢了陆地,一半伸进了海岸线。 风城人根据地形,沿着山岭的起伏线修建了一条绕山公路,然后楼群商厦城市设施先后被建起,错落有致地排在郁苍的山坡上。所以这座海滨小城,也可说是一座山城。 不过,风城艺术学院却建在山脚下的繁华市区,背领着山脉,伸望着沧海,蛰伏了无穷个多风的季节。 聂细雪背着画夹,乘坐k23路公交车,沿着绕山公路到了山岭上的半城,望着车窗外,沿途那一片原始森林还是那么丰茂,潜在树木丛的楼房别墅突显出头角,露出来的红砖白瓦,夹在青翠欲滴的绿树间,在这儿,人类与大自然得到了最美的溶合。 聂细雪觉得这一切好安静,好想停下来,在这儿小憩一辈子。 公交车在终点站“山尖公园”停下,聂细雪下了车,背着画夹走进了公园,寻一处好风景,坐在草地上。 今天是周末,老师布置了作业,每个学生画一幅写生,她来到山尖公园,是为了找灵感。 取下画夹,把白纸固定在画板上,公园内游人稀疏,有白鸥从海上飞来,而山尖的风格外烈,吹的空气显得好干净,聂细雪捋了捋散了的发梢,拿出调色板,用画笔在纸上稍微勾出了轮廓,下笔很小心,但画的却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想象出来的画面。她来到这儿,不是为了应景作画,只是为了安静,为了有感而发。 画图成了形,最后一个步骤就是上色,只见纸上画了一大片的麦田,却被涂满了灼目的红色,有一轮庞大的火焰,连接着大地,那是蛮荒时代的太阳。 画面很明了,风格热情奔放,还透着几分狂野,聂细雪给它取了个易懂的名字,《浓妃色的麦田》。 完了画,聂细雪坐在山尖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更广阔的海洋,海平面无限伸延,直到与天交接,波浪微微地涌动,围住了海中的一块石头,那块石或许是座小山的尖,耸在海的中间,只露出那一点,形似佝偻着身子望海的老人,风城的人给它起名叫“鲛之父”,意思是美人鱼的父亲。大海,孤岛,还有海鸥,这一切,宛如一幅色彩鲜明的油墨画。 公园的草地上还坐着几个游人,其中有一男一女,一个可爱的孩子,男女相偎着,笑看着幼小的儿子在草坪上玩耍,显得那么幸福,幸福的叫人嫉妒。 聂细雪合上画夹,心想,将来的我,也可以这样幸福地度过我的周末么?陪着最爱的人,还有我们的孩子。但是,注定会叫我深爱的那个人,要在什么时候出现? 想到这儿,忽然想起了那个一身风衣的孤独少年。 聂细雪不禁着了慌,立即赶走这个念头:“不,我喜欢的人绝不是他,我只是对他好奇,不过有了解的欲望。我又怎会爱上一个喜怒无常的怪人?” 一片树叶落在画夹上,红的如血,那是枫叶,从山转弯处的那一丛枫林飘来。 或许这个城市曾也受过伤,伤口流出来的血,凝固成那一丛枫林。但,它也会痛苦的绅吟么? 八 坐着公交车回来的时候,留意地瞥了一眼那一丛枫林,好似冷了的但仍飞窜的火焰,红透了秋天,比失了火的麦田更让人感觉美。 这或许就是失传了的中国美吧。枫叶,永远是唐朝诗人歌颂的对象,也是山水画家描绘的主题。诗,已是绝唱。丹青,也已泛黄,但山上的枫叶却从未死去。 公交车沿着山路盘旋着山腰,在第三个绕弯处,忽然从山弯的那边转出来一辆跑车,飞行如电。眼见就要撞到,公交车司机急打方向盘,避开跑车。公交车贴着山崖边缘转弯,轮胎碾过一块石头,却突然打滑,车身一侧,由于车尾处乘客过多,重力下坠,公交车登时滑下山坡。乘客大声叫呼,聂细雪也害怕极了,难道就这样死去了么?禁不住紧闭起眼睛。 就在公交车滑出跑道的那一瞬,一个身影忽从远处飞来,用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那人扑到跟前,两手伸出,便抓牢了公交车,公交车立刻僵住,悬停在山坡上,那个人紧抓着前门,承受了整个车的坠力。 当车突然凝住的时候,聂细雪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还没死。车外站着一个人,脸色煞白,目光寒冷,又是那个少年。 少年冷视着自己,冷冷的说:“出来。”聂细雪发誓,她真的很讨厌他那冷蔑的眼神,但还是没出息地听了他的话。走到车门口,却发现脚下悬空。那少年腾出一只手,说:“抓住,跳过来。”聂细雪脸一红,但人命关天,还是抓紧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就像一只寒冷的冰爪子。 当聂细雪跳出公交车的时候,那个少年却放了手,用双手接住聂细雪。但公交车离开了少年的手拉,立即滚下山坡,夹着尖锐的求救声。 聂细雪吓的脸都白了,发着抖,说:“你……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少年轻蔑地冷笑,说:“他们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聂细雪觉得他好冷血,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那我的死活,也跟你没关系吧。” 少年愣住了,过了很久,冷冷地说:“如果你不乐意,可以从这儿再跳下去。” 聂细雪气的说不出话,过了会,少年忽又说:“我救了你一命,你反而怨我。就算我救了他们,他们也未必心存感激。你们人类的心,永远都是冷漠的。” 聂细雪一愣,说:“我们人类?难道你不是人吗?” 少年不想多说话,别过脸去,忽然皱紧了眉头,鼻子翕动,似乎嗅到了某种味道,猛地回过头来,露出邪恶的目光,却又极力仰头闭上眼,极力压住那目光,面孔也在痛苦地痉挛着。聂细雪吓坏了,惶恐地看着少年,忍不住退了两三步。 过了好久,少年睁开眼,瞳孔血红,面容苍白,故作平淡地说:“你流血了。” 聂细雪低头,才发现,小腿被山石划破,一些血还在不断地淌出,牛仔裤也浸成了红色。 少年帮聂细雪挽起裤腿,拭净了血,只见少年急促地呼吸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某一种欲望。在包扎伤口的时候,聂细雪觉得很不好意思,说:“我……那个……”少年颤着音说:“别吵我。” 聂细雪看着少年半跪在自己面前,认真地为自己包扎,心中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触,觉得他也没那么邪恶了,或许他只是孤独惯了,不懂得人情温暖。聂细雪心想:“你说话这么拽,不也跪在我脚下了么?是想向我求婚么?哼,想的倒美,本姑娘哪会那么容易点头?”其实内心深处,倒是蛮希望他会跪在自己面前,手心里藏着一枚求婚钻戒。 聂细雪小心地说:“喂,问你个问题,行吗?” 这一回,少年没在冷言冷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简单的一个“嗯”字,却让聂细雪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说:“刚才,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一个人就抓住了整辆车。” 少年听到这,凝住了动作,愣了一会,才又打了个结,算是包扎好了,却始终没回答。 聂细雪撇撇嘴,说:“不愿意说就算了,反正你总是怪怪的。” 九 往前走几条街,有一家西餐厅,少年进去,带着聂细雪。 聂细雪心想,你连衣服都这么旧,看来比我还穷,等会若结不了帐,那可糟糕透了。 不过,等到牛排端上来的时候,饿了很久的聂细雪便什么也不顾了,拿刀叉一切,张口就吃,心想,先吃饱了再说,反正等会他付账,没钱就让他去洗盘子。 少年只喝了一口红酒,什么也没吃,而对面的聂细雪两三口就吃完了,少年安静地坐着,看见她那不饱的期待的眼神,便把自己面前没动的那份推到她跟前,说:“你吃吧。” 聂细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嚼着牛排,一边窃想,其实他还蛮体贴的嘛。 但少年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改变了聂细雪的看法,少年淡淡的说:“你是猪的投胎吗?” 这也太伤人了!聂细雪恨的咬着牙,她真的很讨厌这个不可一世的骄傲冷血的家伙,从未有过的讨厌。 讨厌归讨厌,但还是没打乱嚼牛排的节奏。少年看着聂细雪用牙齿报复着牛排,不禁感慨,执着的吃货才是无敌的。 付账的时候,少年当然不会去洗盘子抵钱,但他的钱也少的可怜,刚好一顿饭钱,只多余出一个硬币。 聂细雪忍不住低声问:“你是上学,还是工作?” 少年说:“我什么也不做。”说完,站起来,走出门去。 聂细雪赶忙擦了嘴,紧跟着,自我介绍说:“我是学画的,油画,素描,都懂那么一点点,嘿嘿。” 少年不说话,只是往前赶路。 聂细雪却跟不上他从容的脚步,不禁着了急,大声道:“喂,你为什么不敢和我说话,胆小鬼!” 少年站住,背对着聂细雪,静了一会儿,莫名其妙的说:“我害怕我禁不起诱惑。” 聂细雪很迷茫,说:“你觉得我在勾引你吗?” 少年不说话。 聂细雪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少年深望着聂细雪,深深地说:“因为,你是我的猎物。” 聂细雪以为他是在比喻,嗤之以鼻,说:“切,猎物?你消化得了吗?” 少年面色阴郁,抬头看了看天空,深沉得像一个望断天涯的诗人。 聂细雪觉得他仍是孤独的,就像一匹被族群放逐的狼,在月光下落落地行走。忽然一怔:“糟糕,难道他把我当成了小羊崽?” 十 回到租房的时候,暮色已经爬满了窗格,聂细雪收拾完房间,洗了几件衣服,就感觉累的不行了,躺在床上休息。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动了风铃,一阵轻轻的摇晃,很好听。 听着零碎的风铃声,竟尔悠悠睡着了,而且还做了梦。 梦见一片白色沙滩,湛蓝色的海水涌上沙滩,淹没了自己的脚丫,却没有任何感觉。海岸上有一棵枯了的树,横枝上挂有一串风铃。这个梦,似曾相识。 还没来得及靠近那棵树,看个究竟,梦境却到此为止,聂细雪睁开眼,夜色降临,月光大好。 聂细雪心想,是否真有那一片纯白的沙滩,等着我去漫步? 十一 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感觉屋内好灰暗,从窗户望外看,也昏蒙蒙的犹似傍晚,天色阴的很。带了一把伞出门,抬头看天,漫天的乌云迅速地泼散,晕染在这个城市的上空。 来到学校的时候,雨还没下。上午只有两节课,很快过去了。快放学的时候,起了很大的风,枯败的树叶以及那些碎沙满地飞走,刮了一阵风,不一会,一场雨下起了。 秋雨不似夏雨,突如其来的冷还真让人受不了,聂细雪站在楼道口,抱紧了自己微微发抖,望着灰白色的雨,迟疑着该不该在这时候回去。 “嘿,聂细雪。怎么还不走?在等我吗?” 聂细雪回过头,就看见了那个最可恶的乔遇,他也避雨到楼道口,站在那儿一脸坏笑。聂细雪狠狠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乔遇好像并没有领悟到对方的厌憎,还笑的很自恋,说:“听那谁说,你暗恋了我很久?还写了情书不好意思给我?怪不得一见到我就这般紧张,是不是心跳的很厉害?” 聂细雪听到这,忍不住胃里恶心,感觉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说:“我暗恋你?呵,你想象力还真够丰富。”刚才还犹豫该不该走,这时候却毫不犹豫地撑开伞,头也不回地步入倾盆大雨里。 只丢下孤零零的乔遇,一个人躲雨,乔遇把手抄在外套的口袋里,目视着聂细雪一步步远去。他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神,竟渐渐变得深沉厚重,浓的像是深秋的雾。 看久了雨,都会成为哀伤的诗人。诗人会在墙上写:天是灰白色的面容,却从星星的缝隙,漏下了好多的泪。 我也发疑,这么多的雨水,倾覆了这座城,到底是谁哭了? 十二 等来了公交车,聂细雪找个挨窗的位置坐下,外面的雨下的好磅礴,落在玻璃上很有节奏感,望着大街上,那些忘记带伞的人慌张地奔跑,朝着各自的目的地,似乎努力逃避着世界末日的惩罚。 聂细雪忽地停了一秒钟的心跳,因为她看见了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没有打伞,却站在大雨中一动不动,很多着急回家的人在他面前匆忙跑过,活像一只只丧家之犬,而他却无动于衷,抄着风衣的口袋似在看风景,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格格不入。 那个人突然转过脸,对着聂细雪的方向轻轻一笑,虽然隔着苍茫的大雨,但那个笑容却清晰地笑在自己眼前,笑的很诡异,很阴气。聂细雪一愣,认出了那个人,就是他,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 车到了下一站,可还没到家,但聂细雪却下了车,打伞往回走。走过半条街,他还在那儿,如雕像一样站着,完全感觉不到身边瓢泼般的雨,就好像站在阳光明媚的田野中一样从容。 聂细雪走近了他,把伞举过他的头顶,替他遮住雨,埋怨着说:“在这儿耍酷,难道不冷么?” 少年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好像聂细雪只是一个路人甲,一个无关痛痒的跑龙套,跟自己的生命没有交集。 但雨水却淋湿了聂细雪,顺着头发滑落到颈上,那锋利的冷意,如刀子一样切入了皮肤。聂细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少年的肩明显地颤了下,似乎在心疼,但又克制住了情绪。 “呀,你的衣服怎么一点都没湿啊?啧啧,连头发都是干的。”聂细雪用手反复鼓捣着少年的头发,像是玩弄着小怪兽的脑袋一样好奇。 少年却一扭头,摆脱了她的手,眼光瞬间变冷,但终究没说话,转身向东走去。 聂细雪看见他那阴冷的眼神,不禁还是有点发怵,讪讪地放下自己调皮的手,见他走开,却又跟上去,说:“喂,你叫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停下脚步,伫立在雨中。聂细雪清楚地看见,那少年的身体周围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屏障,那些雨粒打不到他的身上,却被那层屏障挡住,四处迸溅。聂细雪心想:“他穿了透明雨衣吗?” 过了很久,少年说:“我叫席写。” 聂细雪料不到他真会告诉他的名字,不禁笑了笑,说:“我叫聂细雪。”觉得这样介绍自己也太过简单了,又接着说:“贤庐小倚春深处,聂聂细雪著绯衫。你一定觉得很好听,对不对?” 席写一愣,说:“聂细雪?”渐渐出神,好久才归了窍,说:“我先走了。”也不跟她打个招呼,说走就走。走了两步,忽又停下,稍微侧着头,淡淡的说:“对了,别再跟着我。” 聂细雪委屈地撇着嘴,嘟囔着说:“不跟就不跟,小丑八怪,你以为你很美么?” 风铃着了魔 一 好大的月亮,照到地面像一漾一漾的水纹,一切都显得那样安好,整座城市都沉浸在静谧的月光中,像是从未受过伤,发掘不了淤积在月光下的那些邪恶。 君仓刚跟女友吵了架,一个人开着车在大街上晃荡,心情非常郁闷,对路边的风景也是视而不见。 来电提醒声响起来,手机扔在了副驾驶位置,君仓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女朋友的名字。君仓不想接,任由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 “你哪里像个男人!”——女朋友伤他的话语又在脑海里激荡,君仓气头上来,踩死油门急速往前冲,手机仍旧固执地响,他抓起来就从车窗里扔了出去,然后是手机摔地的声音。再然后,是一声更大的碰撞声。 君仓紧急刹车,心中猛地打了个战栗,第一感应就是撞了人。 他下了车,果然见车身正前方的地面躺着一个少年。 “先生,先生。”君仓急切地呼喊他。 少年没有一丝回应。 君仓急的回去路边找手机,屏裂了,幸好还可以打电话,他给女朋友拨过去。 “老婆……你先别骂,出大事了……我好像开车……撞死了人。”他边哆哆嗦嗦对手机说着话,边又回到少年身边,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去确认少年的呼吸。“真的没气了,老婆,我可怎么办啊?” 而君仓却没有察觉到,此时,那少年正微微张开了眼睛,然后诡异地笑了。 “我的驾照上个月刚……啊!”君仓话还没讲完电话,那少年猛地蹿起,比狼更凶狠,更矫捷。 君仓在恍惚中就被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害怕,只觉喉咙一凉,已被少年那尖锐的牙齿刺破了大动脉,血液迅速从破口处汩汩涌出,离开自己的血脉,涌入对方的牙缝。 失血越来越多,呼吸越来越少,君仓的眼神开始涣散,死亡越来越近,终于,呼吸一软,再也不动了。 “君仓,君仓。”手机里的女人还在呼喊。 那少年跪吸着血,等到对方断了气,轻轻一扬脸,舌尖一舔唇角,斜起了嘴邪气地一笑,牙齿上却不带一点血色,依然白的如月光。 他半跽在地上一动不动,慢慢仰起了头,望着那一轮月,眼神中充满了恨恶,忽然对着月亮愤怒地一吼,露出上下四枚锋利的獠牙,那悲凉的声音,跟狼嗥没两样。 二 风城美术学院,大二课堂。老师讲着课,聂细雪又发起呆了,单手斜托着脸庞,望着外头那一排凋零的树,竟莫名其妙的伤悲了。 课间休息的空,同学徐艳凑了过来,突然问一句,聂细雪,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詹颜被迷惑住了,反问说,他们说了什么? 徐艳说,都在说你偷偷给乔遇写情书的事呢,几乎班上都传遍了。你看把那个乔遇得瑟的,手舞足蹈跟灰太狼似的。不过话说回来,聂细雪,你的眼光可也太逊了,瞧瞧乔遇那个怂样,哪配得上我们的聂大美女倒追?啧啧,你看,乔遇又在那儿得瑟呢。 聂细雪越听越怒,瞳孔突然就失了火,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直恨得她攥紧拳头,咬着牙切着齿,回头看向乔遇的座位。他正坐在那里,像说书人一样口若悬河,几个好事之徒围着他,都竖起耳朵听他讲叙着聂细雪暗送秋波明送情书,他自己却不为美色所动的英雄事迹。乔遇边口沫横飞,边手脚比划,似乎比当年的牛郎织女更为壮烈。 聂细雪冷眼睛瞪着他,但乔遇毫没发觉,还在滔滔不绝介绍自己的贞洁牌坊,而且还面带纯洁无辜的可怜样。聂细雪彻底服了他,真该判他个秋后问斩。这厮分明在搬弄是非,却还能摆出身蒙大冤的惨相,偶尔长吁短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他的脸皮更厚。哼!秋后问斩还算太轻,该当让他受那千刀万剐的极刑。 想象着乔遇被绑在木桩上,侩子手一刀一刀熟练地割着他的身体,流利的刀锋贴着皮肤稍微一划,就带下来一片薄如蝉翼的肉,喂了伺在一旁的秃鹰。他却疼的嚎啕大哭,大叫着“妈妈救命,我再也不敢了!”想到乔遇的衰样,聂细雪总算找到了心理平衡,轻轻冷笑了一声。 乔遇正大吹着牛,却隐约耳朵捕捉到一声极轻的冷笑声,转头看见聂细雪正望着自己,那两道怨毒的目光像毒箭射来。乔遇觉得一怵,接下来的大话登时缩回口中,不敢说下去了,神情像被捉奸在床一样狼狈,侧头躲开她的目光,讪讪地对周围人说,还不上课去,都围着我干什么? 聂细雪嗤之以鼻,抬起手掌对着乔遇作势一砍,权当把他千刀万剐了,一撇嘴,轻声哼道:“不得好死的家伙。” 乔遇假装没看见,眼光闪躲着,不知所措只好拿出一本书打开,却都不知拿反了。聂细雪大诧:“似他这样赖皮的人,竟然也会心虚?” 三 “听着那重叠了三世的悲歌,我噙着泪笑,下定决心去远方。我要把我们的歌,唱给一路的那些魂听。” 当席写睁开眼的时候,阳光从帘布缝隙漏进来,刺痛了眼眸,仿佛刚从隔世醒来般遥远。母亲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席写的脸廓,洋溢着满足的幸福感。席写说:“妈。” 母亲用指尖帮儿子调理着眉头前的碎发,始终都微笑着,不说一句话,目光那么温暖,就像破了冰的春水,温度刚刚好。 席写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目光却有了忧伤,咀嚼着心事,皱着眉头回想。 母子俩谁也不说话,但也没任何隔阂。 这时候,侍女敲门,说,夫人,咖啡已经煮好了。 母亲起身,走向门口。 “妈,我爱上了一个女孩。”看着母亲转身离开,席写突然说出了口。 母亲的背影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过了很久,母亲刻意用很平静的声音说:“那就慢慢学着忘了她吧。” 席写却毫不在乎地笑了,说:“不,我想和她在一起。宁可去触犯不可饶恕的诅咒,被地狱之火焚烧,我也要和她在一起,哪怕只拥有一秒钟。妈,你说,我该放弃我这辈子唯一的幸福吗?” 母亲静止了一刹那,没有说话。 “但,我却怕连累她,也受下那暗无天日的诅咒。”席写这样想着,却没把这句话说出口,眼神混着千年万年的伤,那么浓烈的伤,最终晕散在血脉里。 席写忍住了心事,装作风吹云散,只是淡淡的说:“我要爱的人,谁也不能碰。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唯有我任由肆虐。”说话的时候,不可一世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坚忍。 母亲回转,定定地看着他,脸上不喜不悲,最后化作一个微笑,温柔地说:“有妈在,没人敢抢走你的女孩。” 席写也一笑,笑弯了眉毛,像是被宠坏了的孩子。 四 风城的天空,似乎永是那么阴晦,因着靠海的一岸经常会起湿雾,兼风城的森林覆盖率极高,空气湿度呈饱和状态,两者兼合,也无怪这座城池拨不开云雾了。 艺术学院毕加索楼第三层,上课的铃声响起,聂细雪却迟到了,慌张奔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聂细雪弱弱地说:“老师,我……公交车堵车,所以来晚了。” 老师不耐烦地瞟了下聂细雪,说:“呃,原来是聂细雪同学。你说过,我的课讲得没档次,只配糊弄贫困小学生,迟到有什么大不了,就算不来,也没什么损失。” 聂细雪顿时红了脸,心里想:“这老师怎就这么记仇啊,不就一句玩笑话吗?况且我也是冤枉的啊。” 下课的时候,乔遇又过来找茬,说:“嘿,聂细雪,怎么今天迟到了?是不是夜里想我了,以至于想的失眠,早晨没起来。” 聂细雪白了他一眼,说:“是啊,我是好想你,想你什么时候才能滚出我的世界。” 乔遇依然厚脸皮的笑道:“干嘛说话那么无情,毕竟也是同学一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这辈子是同学,那都是上辈子的夫妻缘分修来的。就因为前世你在咽气前,说要与我来生再见,所以我才奋不顾身地来了。怎么,想赖帐吗?” 聂细雪听他这么能扯,彻底服了,说:“我还说过要与我的宠物狗来生再见呢,不过,你……你这副德性,肯定不是我的狗吧。” 乔遇一时语塞,怔了半天,刚想反驳,就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叫道:“聂细雪。” 回头只见一个瘦削的男孩站在教室门口,面目苍白,表情冷硬,所穿的风衣也已经很旧,真是个爱装酷的穷小子。 但显然可以看出,聂细雪对这穷小子很感冒,笑如花开,说,你怎么来了? 那小子却冷清地说,跟我出来。 平心而论,聂细雪并不想跟他出去,毕竟大庭广众下,男女有别,内心里虽反对,身却不由主地离开了座位,仿佛他身上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引诱着她不由得走向他。 乔遇见状,满不是滋味,对那小子叫道,喂,我跟她的过节还没解呢,朋友,你想英雄救美吗? 只见那小子猛地转过脸,斜了眼乔遇,眼神如狼般阴恶,不带一点人情味,令乔遇瞬间冷进了骨头,怔怔着,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和他离开的背影,乔遇才惊觉,聂细雪看他时,那曼妙如水的眼神,乔遇愣住了,心尖的肉慢慢地零碎,好细腻的疼痛。 五 大街上的风,如酒一样烈,卷起了席写的风衣,聂细雪跟在他后头,安静地走着,看着他瘦的可怜的背影,很想说几句话,但每次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因怕了他冷言冷语的回答。 转过几条冷清的街,来到风城电影院,席写停了脚步,聂细雪笑道:“原来你要请我看电影啊?搞得这么神秘,跟杀人越货似的。” 席写白了一眼她,说:“只是捡到了两张票,不想浪费,才叫你来的。” 聂细雪撇撇嘴,说:“真是好巧啊,不多不少,正好两张票,还被你这个走路从不低头的家伙捡到了。” 席写听到这儿,脸色更加苍白了,很久,才说:“就算我请你好了。”说完也不管聂细雪,走进了影院。 聂细雪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在乎,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叫‘就算’啊,本来就是嘛。” 走进影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放映,是一部外国电影,叫《暮光之城·破晓》,演绎了一个吸血鬼与凡间女子的爱情故事,情节不是很跌宕,却比较温馨。 当看到男主角爱德华忍不住欲望,而去吸人血的时候,不禁微微害怕了,转头看席写,他也不似以前的平静,眼球如失了火,嘴里发出“荷荷”的声响,双手也在轻微地发抖。 聂细雪以为他也是因为害怕,像拥抱孩子般抱紧了他,安慰道:“别害怕,电影都是假的,乖啊。”席写把头埋进聂细雪颈后的头发里,急切地呼吸着,他没听见聂细雪说了什么,只听到她体内血管暗涌的声音,带着无限的诱惑,冲击着他的欲望底线。他忍不住张开了口,獠牙暴出,牙尖碰到了聂细雪的脖子,他似已嗅觉到血的美味。 聂细雪犹抱着他,像情侣,也像夫妻,忍不住嘻嘻地笑了,自以为满幸福,却没觉察到自己的危险。她没发现此时的席写,瞳仁比血还红,牙齿比狼齿还尖锐,已经濒临失控。 席写用仅存的意志,拼命克制住自己,努力握紧自己的手,指尖插进了掌心,努力抬起头,离开聂细雪的脖子,闭上嘴,封住了尖锐的牙。过了好久,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正常,他推开聂细雪的拥抱,冷冷的说:“别抱我,以后也不准。” 聂细雪不屑于他,说:“切,怕成这样子,还看吸血鬼,真是比女孩子还胆小。” 席写略有所思,问她:“难道你不怕吸血鬼吗?” 聂细雪投注于电影,说:“吸血鬼多酷啊,像风一样奔跑,还可以长生不老。喂,快看,他和她要结婚了,嘿嘿,咬她!咬她!快让美丽的贝拉也变成吸血鬼!” 席写瞥了她一眼,轻轻地道:“恐怕你也只是叶公好龙罢了。” 六 等到电影落幕,走出影院的时候,聂细雪才晓得饿了,席写说,我带你去我家。 聂细雪羞的低下头,说,这多不好意思啊,咱们还只是普通朋友,让你爸妈误会了可怎么办呀? 听她的语气,倒好像巴不得他爸妈误会呢。 席写郑重地说,不,一定要去。因为今天,我要向你揭示一件秘密。 聂细雪望着严肃的席写,才知道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还没缓过神来,席写忽然莫名其妙的说:“你的同学跟着你走了一路,难道不累吗?看来,他很喜欢你呢。” 聂细雪讶然道:“谁?你是说……乔遇?那个总向老师打我小报告的臭家伙,怎么可能喜欢我?我们互相讨厌的不得了。你说他……跟踪我?他在哪儿?我怎么没见到他。” 席写轻松地说:“跟踪倒也无妨,只怕他跟到了我家,就没命回去了。”话还没说完,身子已化成一道闪电,倏地横趋了出去,比离弓的箭更快疾,到一面广告牌前,倏地立住,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才冷冷一笑而说:“呵,听你的心跳这么快,在紧张什么呢?放心,我不会占有你的心上人。我跟她,不可能会在一起。我发誓,绝不可能。”在说那“绝不可能”的时候,眼神痛苦,但坚决如铁。 这时候,从广告牌后面探出一个脑袋,眉清目秀的,却笑容尴尬,正是乔遇,乔遇讪讪地说:“呵,好巧啊,你们也在这啊。”席写微微笑了下,说:“好巧。” 乔遇故作东张西望状,说:“真是奇怪了,明明听同学说,这附近有一家图书馆的,怎么就找不到呢?”席写说:“沿着这条街走,第三个路口往右拐。”乔遇见有台阶可下,忙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落荒而逃。 席写目视着乔遇如老鼠般逃窜,心里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羡慕,不禁问自己,这种羡慕,会不会演变成嫉妒,最终演变成仇恨呢?席写不知道答案。 这时聂细雪也走了过来,乔遇早已跑的无影无踪,鄙视道:“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不知又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呢。哎!回校肯定又会抹黑我了。” 席写落落地说:“走吧。” 七 席写的家在原始森林的边缘,是一座欧式的红酒庄园,背靠森林,满院绿坪如地毯,建筑时高时凹,风格殊俗,显得古典而高贵。聂细雪彻底吃了惊,意料不到这个穿着破旧的穷小子,竟然是个富二代。聂细雪从心里琢磨:“怪不得让我来他家,难道这就是,他要向我说的秘密?” 席写沿着草中的曲路走,聂细雪在后面跟着,啧啧称奇,问他:“这就是你家么?你家也真奇怪,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不修条油柏路,好行驶车呢?” 席写不耐烦的说:“我家没有车。车速太慢,还不如跑的快,买车干嘛?” 聂细雪伸了伸舌头,偷偷在肚子里说,尽吹牛。 走到路的尽头,是一座古堡似的房屋,进去,大厅微暗,犹燃着烛台,外面的阳光似乎照不进来。 一个贵妇人坐在沙发上,正抬头对着屋顶发呆。席写走过去,叫她:“妈。” 贵妇人回过神来,看见了儿子,温柔地笑了笑,瞥眼间看到了杵在那儿浑身不自在的聂细雪,回头问儿子:“就是她?” 席写点头,说:“就是她……妈,记住她的模样,以后,不要伤害了她。” 贵妇人意犹未尽的笑了,转过头,打量着聂细雪,说:“到嘴的美味却不能享受,真是折磨人的诱惑啊。”忽然想到一事,皱起了眉头,说:“我可以保证不伤害她,难道你也不伤害她吗?不然你怎么与她相守?” 席写低下头,黯然说道:“我不会让她变成我们,哪怕我最终也得不到她,也不允许她成为我们,成为最邪恶的族类。” 贵妇人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是真的动了心。” 八 吃饭的时候,席写,聂细雪,席的妈,三个人坐在长长的桌边,分别隔得好远。 侍女问:“贵客光临,要不要开瓶红酒?” 席的妈用手帕擦了唇角,手势优雅,说:“四三年的路易十三。” 聂细雪吃惊道:“四三年?陈化期都将近七十年了,简直是路易十三中的极品,贵不贵?多少钱一瓶?可不可以别喝了,直接换成现金送给我吧?” 席的妈笑了笑,说:“对不起,不是一九四三,而是公元一六四三年。” 侍女视着吃惊的聂细雪,如同视着猎物,忍不住流下了口水,插嘴说:“桶贮了几百年的路易十三,远没现成的红酒鲜美,你说是吧?” 聂细雪没听懂她的话中有话,惑然道:“不是说红酒越久远,品质越好吗?” 侍女舔了舔嘴角,露出了尖利的犬牙,充满馋意地说:“路易十三,哪有你诱人?” 席写冷冷看了她一眼,说:“她让你很冲动吗?” 侍女赶紧低下头,惶然道:“没有,我的主人。” 席写轻轻一摆手,侍女如蒙大赦,退出大厅。 不一会儿,那侍女幽然而回,双手捧着一瓶红酒,连瓶身也极为精致,追求古典的巴洛克风格,以象征皇室的百合花为纹饰,彰显奢华。侍女将红酒依次为席写,席的妈,聂细雪倒入高脚杯。 席的妈摇晃着红酒杯,高贵如女王,微抿了一口,面无表情。 聂细雪也学着她摇晃杯子,故装高雅,却摇的过于用力,酒猛然斜洒而出,几滴酒落在白桌布上,浸成一抹刺眼的红。聂细雪难堪的笑了笑,小心翼翼的说:“这酒太轻了。” “既然洒了,就不要喝了。”席写忽然说了话:”反正女孩子喝酒也不好,尤其是我家的酒。” 聂细雪礼貌性地报以一笑,心道:“真是个抠门的家伙,不就一瓶破酒吗?老娘我还不稀罕呢!”但手指仍不舍得放开酒杯,瞧着那迷人的历经几百年的酒色,舌尖早已经蠢蠢欲动。 席写见她欲罢不能的咬牙切齿的表情,顿觉哭笑不得,说:“这么想喝?那你听说过路易十三么?” 聂细雪不屑一顾,立即反驳他的鄙视:“当然听说过,陈化期超过五十年的白兰地,就称为路易十三,也叫人头马路易十三。”说完,又补充一句以压轴:“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路易十三啊!” 席写摇了摇头,说:“你说的是酒,我问的是人。路易十三,是法国波旁王朝的国王,力图霸业,却英年早逝,死于公元一六四三年。懂了吗?” 聂细雪张着大口,道:“死于一六四三年,这酒也是那一年,你的意思是?” 席写淡淡的说:“你猜的没错,这不是纯粹的白兰地,而是路易十三的血,兑以酒的配方,经过几百年,贮藏而成的红酒。” 聂细雪听到这,忍不住胃里作呕,神情慌张地看着周围,如同误入了坟墓。 席写却端起高脚杯,细细地啜了一口,显得回味无穷,说:“所以,你不该喝这里的酒。”放下酒杯,擦了唇角,又补说一句:“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 聂细雪恐怖地指着他,骇然道:“你,你们……你们都是鬼?” 席写也眼神抑郁,沉重地说:“不错,我们是吸血鬼。” 九 聂细雪乍听到“吸血鬼”三个字,吓得胆都快要破裂,尖叫一声,慌忙起身,冲向门就跑,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跑的比兔子还快,几步就逃出古堡,又一路逃离庄园,但觉得还不安全,又继续疯跑。 这究竟是真是假?聂细雪边跑边寻思,他当真就是吸血鬼么?怪不得他那么出没无常,又那么力大无穷,我早该想到,他那么不正常,不是吸血鬼才怪呢? 聂细雪只顾着疯跑,忽地听到一阵鸣笛声,等转过神来,不禁慌然大叫,只见一辆大卡车对着自己正高速驶来,相距只有几米远,司机使劲踩着刹车,但为时已晚。 聂细雪本能的举起了手,如投降般,用手臂挡住了眼,既然难逃一死,就别再目睹这么惨烈的场面。 只听“哐”地一大声,大卡车划然停住。聂细雪傻了眼,就在即将撞到那瞬间,一个人倏地飞来,挡在自己身前,如山一般护住了她。车头顺势撞到那人身上,却像撞在一面坚硬的山壁上。那人的脚好像在地面上生了根,死死地站住了,绝不让卡车再往前一步。 大卡车也凹进去一个人形状,疾速转动的轮胎还没有彻底刹住,只是在原地打滑。司机见状,惊里又挨吓,慌不择路地开车就走。但见救自己的那人,身形瘦弱,一身破风衣,不是席写是谁?聂细雪吓得瘫软在地,两目发呆,犹心有余悸。 席写将聂细雪扶起,心中一阵疼,但面容仍旧是冷冰的,没说一句话。 聂细雪缓过气来,勉强笑了笑,说:“我没死吗?” 席写回答:“没死。” 聂细雪目定着他,说:“这一回,又是你救了我。”沉默一会,接着说:“我已欠了你两条命,你是吸血鬼也罢,反正你从未伤害我。即使被你咬死,也算赚了一条命呢。” 席写眼望别处,语气薄凉地说:“我们也只是陌路,两番救你,不过是我的心血来潮,你没必要记挂。我是十恶不赦的吸血鬼,是你们人类的天敌,之所以我没吸你的血,是因为当时我不饿,下次再遇见你,就不知饿不饿了。” 聂细雪笑了笑,知他刀子嘴豆腐心,道:“如果下次你饿了,小女子也宁愿割血喂你,就算报你的恩喽。” 席写忽地怒了,瞳孔酒红,低吼道:“难道你不知吗?吸血鬼是无法控制自己,你应当畏惧我!记住,永不要无视吸血鬼的尊严。但愿我们,没有下次相遇了。” 聂细雪委屈地说:“干嘛那么凶啊?吸血鬼有什么了不起,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吸血鬼多的是。”越说越气,肚子气鼓鼓的,如两条腿的蛤蟆,忽地站起来,赌气离开,沿着公路越走越远,却故意放慢了脚步,好给席写追赶的余地。 等走出蛮远,气也消没了,可席写还没追过来,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席写背对着自己,朝着来路,竟一个人走了。聂细雪咬牙切齿,对着他的背影骂道:“席写,你个王八蛋!” 席写站住,却没回头,只闭了眼,如入了魔的戏子,细微地说:“我也渴望成为人类,跟你厮守此生,可我却是随时会失控的吸血鬼,让我怎么敢爱下去啊?我斗不过命,只怪我不该深爱了你,正如那挨饿的狼,根本爱不起嘴边的羊。”这句话,说给聂细雪,也说给自己听,但聂细雪连一个字也没听到。 聂细雪见他立住,满意的笑了,谁料他头也没回,立了一会,又义无反顾的走了,真真太可恶了。 “待我长发及腰,肯定勒死你!”聂细雪诅咒道:“妈的!敢把老娘丢在这,你个臭吸血鬼。” 风铃着了魔 夜月氏家族 一 牧师,那一回晚祷,花海,城堡。而我孤独,戒墨,悲歌,拱手年华。一个人流浪。 二 从公寓租房安静地醒来,是一种惬意的享受。这句话对于聂细雪来说,只有在“睡饱了”之后,才可体会。 今天周末,聂细雪睡了个够。起床拉开窗帘,清新的空气扑面吹进,顿时感到头脑清醒,肺就跟洗了样,连呼吸也成为享受。窗格上缠络着几年的爬山虎,密密地盖住阳台下的红砖墙,好多叶片的边已染了秋色,如镀了金,秋的风一扫,就挣出了藤,旋转着,落在路边,被脚印踩碎。 面对大好风景,聂细雪也是陶醉了,立脚在窗边,如诗人般握着拳头抒情:“席写,你个小王八蛋,竟敢那么对我,我绝饶不了你!”神气却似愤青诗人,看来她还记恨着昨天的事。 发完怒后,聂细雪才觉得不那么闷了。刷牙,洗脸,吃早点,一如既往。然后出门,逛街。若不然,真是枉费了这美好的周末。 风城人口稀疏,即使周末,也从不拥挤。街上总就那么几个人,高楼大厦倒重叠相耸,加上永不止的风声,显得这座城好空。就像拍电影的导演,不舍得多请群众演员。 聂细雪蛮想从某一街口重逢席写,但事与愿违,绕过好几条街后,却不知不觉来到了影院前。 聂细雪立住了脚,想到昨天的电影。在故事的最终,女主角为了诞下吸血鬼的后裔,被折磨得骨瘦如柴,险些丧命。才知席写的用心良苦,他在用电影劝诫自己,人类跟吸血鬼,注定没好的未来,而受伤害的总是人类。 但倔强的聂细雪并不觉得人类是弱势群体,她自信脆弱的人类,也有让强大的吸血鬼惧怕的能力,只是还未发掘而已。 她买了电影票,进去,拣一个冷清的地方坐下。大屏幕上放映着《暮光之城·破晓》的下半部,接续着昨天的情节。 贝拉生下了女儿,自己也成为吸血鬼,却被沃尔图里家族得知,爱德华为了证明女儿并非吸血鬼婴儿,寻找地球表面各地的吸血鬼,为他作证。聂细雪突然想,如果发生在现在,他会来请席写做证人吗?不过似席写这么冷血,向来事不关己己不关心,肯定会对爱德华说:“不去,老子没空。” 聂细雪忍不住纳闷:“为何爱德华总那么温柔体贴,席写却会那么邪恶跟凉薄?同是吸血鬼,差异未免也太大了。哼,看来他也只是个没品味的吸血鬼。”但内心深处隐隐觉得,优雅如绅士的爱德华,也未必比一身破风衣的他高贵,而他身上那股天生的邪恶,才更让自己着迷。他像毒药,上瘾也致命。 电影完结,给了一个还算唯美的结局,聂细雪略觉得羡慕,但却一撇嘴,道:“嫁给吸血鬼有何了不起,姑奶奶我还不稀罕呢。” 三 走在空荡荡的路上,风呼声断断续续,布满了阴晦灰暗的天空。聂细雪路过一座巴洛克式的教堂,尖锐的十字架锋利地刺向苍穹,建筑怪诞而奢华,优美的藤蔓爬满窗格,白色花瓣凋零,堆满门口的街沿。聂细雪不禁放缓了脚步,静静聆听一场旋律古老的赞美诗。 正随着赞美诗的吟唱而物我两忘,聂细雪忽觉着眼神一抖,灵魂如遭闪电——只见从教堂内翩翩而出来一个绝世美男子。深褐色的头发闪着光泽,刘海遮住了额头,衬着精美如妖精的面孔,真比个女子更阴气。他穿着洁净紧致的礼服,肤白如月光,浑身上下都泛着贵族式的光芒。 那男子边走边瞥了聂细雪一眼,忽的一怔,鼻子微微耸动,皎洁的美眸掺杂着疑惑。等他与聂细雪走齐,不禁放慢步子,细细看起来聂细雪。 聂细雪被他如此凝视,忍不住面羞而红,刚想出口斥责他。只听那个人微笑着说话了,笑容充满邪魅与诱惑:“小妞,你很与众不同啊?”聂细雪微微愣,道:“与众不同?” 那个人如细嗅花朵般嗅起空气,眸中闪出晶莹的光芒,舌尖微舔着洁白牙齿,邪笑着道:“就跟窖藏百年的红酒一样,那诱惑让我难以抗拒……真叫我不知该怎么下口——才不会辜负如此芬芳的你。” 聂细雪受了惊,只往后退,怯怯地说:“你……你想干什么?” 那个人微笑着一斜嘴角,露出无瑕的牙齿。而那颗最美的虎牙,却突地尖锐而起,比狼牙更森然。闪着炫目的光芒。 聂细雪骇然道:“妈呀,你……也是吸血鬼?!” 那个人微怔,面容静美,道:“也是?难道你之前还遇到一个吸血鬼?……不对啊,你的血脉如此诱人,谁又能忍受住巨大的诱惑,而始终不伤害你呢?” 聂细雪道:“或许你们的口味不同,而我的血并不是多么适合他。” 那个人邪气一笑,道:“那是因为你不懂——绝没有任何一个吸血鬼,能够无视你那花儿一样的鲜血。” 他话没说完,身影忽地一闪,疾如闪电般,与聂细雪面对面,淡淡一笑杀机毕现,露出四枚美丽而狰狞的尖牙,道:“你好,我叫夜神皓。请记住我的名字,因为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聂细雪几乎零距离凝视他那张脸,眉目如画,妖魅般的面容一如红颜祸水,而他的眼白竟是琥珀色,瞳孔却如月光般洁白。不自觉屏住了喘气,渐渐恢复心跳,收起临到死还犯花痴的心思。 “她是我的……”忽听一个冰冷的声音冷不防地从街角处传来,“你应该远离她!因为我不想与你分享属于我的猎物。” 聂细雪一瞥,只见一个风衣少年就站在街对面,神情落寞,面容冰冷,眼神中溶着无垠的忧郁,正是出没无常的席写。 夜神皓杀气内敛,缓缓地转过脸去,侧脸无瑕,目光对上他的目光,神态挑衅,道:“可我却没察觉她的灵魂被烙下任何的印记……你说她是属于你的猎物,那么你在她的脖子所噬的齿痕呢?” 席写冷冷的目光,冷冷地道:“我说她是我的,她就是我的!你胆敢动她一根手指,你必死无疑!” 夜神皓却浑然不害怕他的恐吓,显出尖锐的獠牙,华美的面孔涡起一抹邪恶。聂细雪一步步地往后退,夜神皓步步紧跟。 忽觉眼前身影一晃,席写已如花豹般蹿过来,猛地将夜神皓横地里扑倒在地,双目怒然发红,对着他阵阵低吼,就跟一头野兽似的。 夜神皓虽被扑倒,却依旧风度翩翩,席地而坐,不禁灿然一笑,道:“吸血鬼生来都是优雅尊贵的,为何你却如狼人般野蛮而暴躁呢?” 席写却不管他的冷嘲热讽,只是从低吼声中刺出一句:“给我滚!” 夜神皓面容突冷,手掌一荡,指尖暴出,身子划然而起,直如一道闪电,击向席写!锐利而尖长的指尖上,泛着惨白的星光,似乎比刀锋更为锋利。 席写弓步蹿起身,也化作一道闪电,那速度以眼力已无法捕捉。与夜月镐缠在一起一决高下,手爪冷锋,獠牙犀利,各施狠招决战,影子倏离倏合。聂细雪虽说是袖手旁观,却旁观者迷,压根就难辨哪道闪电的影子竟是席写,更不知谁占了上风。 忽见闪电影子一收,两个人已定住,一人躺地,嘴角流血,笑容却完美而邪恶,正是夜神皓。而席写半跽着身子,手狠狠地扼住对方的咽喉,目光狠毒。 “记住,以后给我戒了她的血!”席写恶狠狠地道,将杀气目光盯入对方的眸子里。 夜神皓诡异地一笑,命悬他手却安之若素,微微地道:“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席写怒极,指尖掐进他的脖子,鲜血渐渐流出,竟然是银白色的血液! 当聂细雪目睹到那泛着星光的银白色血,不禁被它深深迷惑,眼神呆滞,而失魂落魄。原来这血液竟拥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是夜神氏家族?”席写心神沉寂,未被所幼惑,但也不禁惊诧,“夜神氏的势力分布在北陆雪海,怎么你会出现在风城?” 夜神皓轻蔑而笑道:“你这个小小吸血鬼,是惹不起夜神氏家族的!” 席写不禁黯然,放下了锋利的手爪,神态如废。 夜神皓站起身来,风度优雅地手弹尘土,语气却咄咄逼人:“她的血,终究是属于我!” 席写目光一恶,斩钉截铁地道:“休想!”红着眼,起身蹿出去,势如疯虎。但用力过了头,连卷着夜月镐已穿破墙壁,扑进教堂内部。 神殿内光芒辉煌,神圣而洁净。巨大十字架上圣子的目光怜悯而宽容,还隐然显出对于人类怙恶不悛的深哀。 “啊!”席写痛苦地跪在神殿之内,不禁双手抱头,全身痉挛。十字架上不可亵渎的光明,对于吸血鬼而言,那是永不敢触犯的刺痛,否则藏匿血脉深处的邪恶必被暴晒。 夜神皓却伫立十字架之前,满目虔诚而忧伤,竟似无半点切肤之痛,道:“记得我第一次进神殿时,也如你这般痛不欲生。吸血鬼罪恶深重,与撒旦共舞,难免被圣灵所厌弃。但我却坚忍着如被灼伤的疼痛,每朝每夕都会寻一处教堂,默诵一段新约,以忏悔我的罪。可渐渐等我已熟悉了我的痛,但我的罪终究未被赦免。” 席写抬起头,双眼赤红,面容狰狞,咬着牙忍着如火烧的痛苦,道:“我们都已犯下不赦之罪,与撒旦同流合污。你只知忏悔,而难以摒除罪根,怎么敢奢望能被赦免?” 夜神皓听到这,如逆鳞之怒,不禁邪气发作,蔑眼间目光如电,缓缓举起指尖锋利而晶莹的手爪…… 四 教堂之外,转眼间黑云密布,天空晦涩,冷风空街。 聂细雪一个人站在街头,见席写与夜神皓卷进教堂内,良久未出,不禁为之心煎。 神殿顶尖处的十字架,在黑色风中而异常皎洁,似在昭示着某一段预言,与启示录暗暗契合。 忽见一个闪电般的影子蹿出来,突地就到跟前刹住,翩然而立,却是风姿华美的夜神皓。 他微笑如花开,欠半个身子细嗅聂细雪,似在嚼着诗意,轻微而叹道:“要我戒掉你……真是难过啊。” 聂细雪噤若寒蝉,以为他要噬自己的血了。瞥眼却见席写一脸冷漠地站在教堂门口,正视若无睹地望着自己,也不来拦着点夜神皓,一副形同陌路的死表情。不禁气不过他的漠视,故意伸直了脖子,赌气说道:“不就想咬脖子吸血么?来来来,姑奶奶让你咬!” 夜神皓呵呵而笑,一摆手,翩然而去:“对不起,我对你兴趣已失。” 聂细雪道:“切!”回头白眼去白席写,却见门口空荡,落花堆积,而他早没了影子。 “吸血鬼,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聂细雪愤愤地道,狠咬着自己的嘴唇。 五 星期一。风城。一如既往的风,一如既往的阴天。 聂细雪坐在教室,呆着目光望窗外,耳听诲人不倦的讲课声而漫漫地出神,挥之不去的却是席写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喂,聂细雪。”那个死皮赖脸抢在自己旁位的乔遇突然说了话,却一脸没憋着好事的坏笑,“你也觉得这个魏老师讲课好无聊吧?” 聂细雪听他如此问,立时惊惕,以为他又要故技重施告恶状,小心翼翼地道:“不啊,魏老师讲课生动有趣,我很爱听呢。” 乔遇打个哈欠,道:“生动个屁?听老和尚念经都比听他有趣,连伟大的文艺复兴都能被他讲成了摇篮曲,真该派他去拯救那些失眠症患者。” 聂细雪却刻意板起了脸,不搭理他,收回目光看黑板,对某些同学的悄悄话非礼勿听,仿佛一个三好学生。 “靠!”乔遇深觉郁闷,小声嘟囔着:“我千辛万苦轮回到你身边,只为了你前世说过的让我娶你,而今却又这般对待我。” 聂细雪皱起眉微怒,小声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乔遇却满面委屈,狡辩道:“明明你就说过的……这辈子却赖账。” 聂细雪无可奈何,对他无语了:“乔同学搭讪的方式,可真是别出心裁啊。别人拿来生的事发誓,你却用前世的事讹人。” 乔遇更委屈了,嘴巴动了几下,却没说出口。忽听几下清脆的敲门声,全班同学都齐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面容惊艳的美男子,身穿黑西装校服,背着个书包,文质彬彬地站在那,笑容礼貌。 所有女生几乎同时倒吸一口气,不自觉地都犯了花痴,但除了聂细雪。此时的聂细雪已目瞪口呆,不是因为惊艳,而是因为惊吓。因为她认出了这个美少年,就是那个吸血鬼,夜神皓。 聂细雪忍不住嘀咕:“这个千年不死的老家伙,来这儿冒充什么小鲜肉啊!” 夜神皓向老师鞠了个躬,显得谦谦有礼,道:“你好老师,我是刚转学来的新同学,我叫夜神皓,以后还请您多关照。” “哇,以后就是同学了!”“怎么可以这么好看!”明显听到有女孩正极力克制着尖叫。聂细雪却深深皱起了眉头。 魏老师道:“嗯,我倒听说要来个新同学,原来就是你啊,怎么到现在才到?你叫夜神皓,对吧?先找个空座位坐。” 夜神皓点头一笑,缓步走进教室,对每一个花痴女都报以微笑,显得无比的平易近人,最后渐渐收步在乔遇——也就是聂细雪的邻座旁,对乔遇轻声细语道:“同学,我可以坐在这么?” 乔遇不耐烦,挥手道:“那不是有空位吗?干嘛抢我的位置!” 夜神皓微笑,用蛊惑灵魂的目光对眸上乔遇,说话若语带回音:“当真不可以么?……不可以么?……可以么?” 乔遇给他一对眸,回音总荡在耳边,顿时恍惚起来,神醺目饧,飘飘然站起,浑浑噩噩走到一旁的空座坐下,就跟丢了魂魄一样。 聂细雪见夜神皓挨着自己坐下,不由得毛骨悚然,深怕他到了吃午餐的时候,会突然咬自己一口。而夜神皓却浑若无事,对聂细雪礼貌性一笑,只当作初见,道:“你好,我叫夜神皓,很高兴认识你。”友好地伸出手,向聂细雪请求握手。 “小样,还在这跟我装蒜!”聂细雪在心里谴责着他,却不由自主伸出手,哆嗦着与他的手相握,颤着音道:“我……我叫聂细……雪。” 而她这种对于吸血鬼的恐惧,也被其他同学当成了花痴的激动。 课程继续。聂细雪提心吊胆,对课业心不在焉;而夜神皓则默默无语写笔记,耳边响起讲课声,只想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等临近中午,夜神皓放下笔,指尖轻揉太阳穴,肚子却发出几下咕噜声。聂细雪一听,不禁浑身打哆嗦。 夜神皓不由得内心好笑,却故意摸摸肚皮,对着聂细雪上瞧下看,唉声叹气道:“唉。肚子好饿啊!” 聂细雪于是打哆嗦打得更厉害了,牙齿上下颤击,几乎带着哭腔小声道:“我的血是苦的,不好喝的。” 夜神皓抿住笑容,故作糊涂,道:“同学你讲什么?是要请我吃午餐吗?” 聂细雪听他这么说,吓得眼泪儿都掉下来,一个劲地摇头,拉回目光不敢再视他。 没想到等到中午放学,他竟一个人收拾起书包就走了,随着走读生的潮流回家吃饭。聂细雪终于松了一口气,亏得他没拿自己当饭前水果。 下午。风和日静。这温煦的天气,对于风城倒难得一见。 第二节素描课,聂细雪正对着窗外刷刷掉树叶的几株白杨发呆。忽听见教室门被猛地踢开。 一个人阴着脸走进来,面容冷青,目光狠恶,却是席写。 老师也愣住,道:“这位同学,你哪个班的?” 聂细雪刚想张口给他说话,只见他看也不看自己,却径直走到夜神皓面前,勾手就猛地向脸一拳,手法狠暴,语气如狼:“给我马上离开她!” 夜神皓嘴角绽开一块淤青,却笑容诡美,风度未失,口气很阴柔地说道:“我又没违犯我们的约定,干嘛要听你的?” 席写神态凶戾,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你是在挑衅我的底限!” 夜神皓故作轻松伸了个懒腰,道“如果说这就是你的底限,那么我只好奉陪了。” 席写气到了极点,伸出手掌狠扼上他的喉,对眸而道:“你有你的逆鳞,我也有我的。若犯我逆鳞,哪怕是你,我也无所畏惧!” 夜神皓笑容一冷,拂开席写的手爪,站起来,道:“我只答应了你不会伤害她,可没答应你……不能拥抱她啊。”说着说着,伸手绕过聂细雪的肩,猛地把她搂进怀里,随后紧紧抱住挣扎大叫的聂细雪,对着席写挑衅而邪气地笑。 席写浑身的血渐渐冰冷,狠狠握紧拳头,指尖刺痛了掌心,獠牙也在唇内蠢蠢欲动。忽听一个声音炸起:“放开那女孩!”却是乔遇。 乔遇勇敢站出来,面对着夜神皓,凶巴巴的道:“小子,第一天就这么嚣张,给我放开聂细雪!” 夜神皓嘿然冷笑,说:“你这个不相干的家伙,又凭什么给她撑腰?” 乔遇厚颜无耻地道:“凭什么?就凭着昨天——她死皮赖脸地向我表白,而我终于答应了她,勉为其难成为她的另一半,所以我有权干涉!” 夜神皓一愕,席写却脸色更阴,他二人不了解乔遇,才会被他的信口开河所忽悠。席写面如金纸,目深如海底,不说一句话,闷头就向外面走,背影孤独而凄凉。 夜神皓放开了聂细雪,悠然而笑,道:“有趣有趣!原来你的故事,还可以这样反转啊。” 聂细雪却望着席写一去不复返的背影,愣住了。忽狠狠白了乔遇一眼,乔遇耸耸肩,赖皮地一笑,一副你奈我何的嘴脸。 忽心如电闪而想起一事,便问夜神皓:“你跟他到底合谋了什么约定?” 夜神皓分开眼前的刘海,眼神游离于她的颈与嘴之间,诱人地道:“想知道啊?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 聂细雪骇且愕,叉开手覆遮住脖子,真怕他会突然咬一口,道:“你想得美!” 六 放学后,已傍黑。夕阳西下,天空半边霞红。 聂细雪刚出校门口,只见一个人在马路牙子上席地而坐,身影瑟瑟,落落寡合。正是一怒而走的席写。 席写低头沉思,似乎能感应到聂细雪,本来低着的头,这时却怅怅地抬起,深望聂细雪的方向,目光哀绝如受伤的兽。 聂细雪朝他笑笑,走向他,道:“怎么坐在了地上?难道不凉么?” 席写冷着脸不说话。却站起,沿着马路向前走去。聂细雪则识相地尾随在后头,偷偷对着他的背后吐舌头,脸上带着调皮的笑。 一路走到海岸线,暮色沉沉地罩着沙滩,压着远方的海平面。海风洇人,席写站在海风中,风衣飞曳,怅望波涛之中那块形似驼背老头的石头——“鲛之父”,道:“传说美人鱼最爱这片海滩,每隔十年就会随着涨汐,涌上沙滩晒月光,歌声飘飞,苦等前世的情人能够相见。为什么人类的传说,总是这么美丽而幼稚呢?” 聂细雪弱弱地道:“传说是挺美的,可是……我还没吃饭,我好饿啊。” 席写神色微怔,嘴角一抹深深无奈,败给了这个大杀风景的吃货,说道:“好吧,我带你去吃饭。” 聂细雪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点头。踩在温柔的沙滩上向回走,背对夕阳的方向,一步就凹出一个脚印,如一朵朵随风落的花瓣。忽然聂细雪怔住,不再往前走,这似曾相识的风景让她深思,轻轻地道:“我经常会梦到同一片的沙滩,静美而无法形容……白色沙滩,一棵树,一串风铃,以及我从未见过的隐形人……这些对于我,是否在预言了什么?” 席写随着她发呆,忽地目光一黯,暗藏担忧地道:“你所梦到的人,恐怕并非是隐形人,而是与沙滩一样白的人,白头发,白皮肤,白衣如雪,所以才会浑然不见于白色沙滩上。” 聂细雪撇撇嘴,道:“你又不在我的梦中,何以见得就如你所说呢?” 席写怅怅地道:“听说吸血鬼紫沧王每食杀一个灵魂之前,总会给受害者托一个与此类似的梦魇,好让对方静静地等待死亡。而你所梦的那个隐形人,多半是紫沧王。” 聂细雪骇恐道:“有吸血鬼要追杀我?妈呀,紫沧王又是哪个家伙?厉害吗?……肯定没你厉害吧。”不知不觉间,她越来越依赖起席写。 席写黯然道:“我又怎能跟他同日而语,他却是我们的始祖——史上第一个吸血鬼。” 聂细雪骇恐更深,道:“那我岂不势必要被那个老家伙咬脖子了?” 席写忧伤而坚定地道:“以后不准离开我半步,由我来守护你!” 聂细雪嫣然一笑。只听席写又道:“记住要提防那个夜神皓,因为夜神氏家族,是紫沧王最忠诚的奴族,也是紫沧王亲封的吸血鬼三大贵族之一。夜神氏对紫沧王忠心耿耿,会不顾一切为他捕猎优质血源,当然也包括你。” 聂细雪一撇嘴,鄙视道:“夜神皓那家伙如此牛气哄哄,原来也只是别人的奴才啊。以后要是再敢碰我一下,姑奶奶我挠不死他!”说着气鼓鼓地勾指在空中狠划,神气凶巴巴,仿佛夜神皓就在面前被她抓破了脸。 “对了。”聂细雪念头一闪,忽说道,“你与夜神皓究竟立下怎样的约定?” 席写没说话,目光中现出一抹浅浅的怅惘,对着那轮新月发起了呆。 那天神殿之内,席写被十字架所慑,血脉如烧。而夜神皓却习以为常,因与席写一言不合,伸爪撩上他的头顶,指尖厉然,一下就抓出五个血痕。 席写被抓疼,怒如野兽般一吼,獠牙暴伸,瞳孔赤红,忍着剧痛而崛起,将夜神皓猛地扑在地下,凶怒如狂狮,手爪锁上他的喉,即将继而终结他的魂。 而夜神皓已任人宰割,却开心地笑了,说:“我猜你肯定不敢下手。倘若我一旦猝死,必将震惊整个夜神氏家族。到时他们任谁尝了我的血,就会知道我是为了谁而死。那时候,你觉得能够独挡整个夜神氏,而守护你的女孩吗?” 席写目光如火,额头暴筋,嘶哑着嗓子道:“那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夜神皓一笑倾城,道:“身为一个吸血鬼,血性的冲动而会使你致命。所以劝你多学会淡定,做一个优雅而翩翩的吸血鬼。” 席写渐渐收敛凶焰。夜神皓道:“如果我答应你,从此绝不伤害你的女孩。她的血,我绝不沾唇。你是否愿意赔上你的猎食领地——把整个风城让给我?” 席写沉吟再三,眉头都几乎皱断了,终于狠心一咬牙,决然道:“好,我答应了你。” 夜神皓见他抉择如此,倒是不禁一愕,忽然诧且笑,道:“你竟会为了一只羊,而放弃整片草原!她身上究竟何等的魅力,不得不让我好奇如猫啊。” 席写黯然不语。夜神皓起身向外走,将到门口处,潇洒地打了个响指,道:“以后风城就是我的了,若在我的领地捕猎,记得交租哦。” 七 席写对着新月茫茫地遐思,聂细雪不禁撇嘴而白眼他,嘴里咕哝着:“又故意装深沉,天天耍酷,还没完没了啦。” “哇,好美啊。”聂细雪忽被美景迷住,只见沿着海岸线的水域,粼粼闪着星星般的荧光,随着起汐而轻轻晃动,如童话世界般唯美而虚幻。 席写也把目光倾注到沿岸,瞳孔一闪,忽然惊然道:“是海萤!” “海萤?”聂细雪讶异道:“你是说海里的星光是一群萤火虫?” 席写点了点头,愁容阴暗,双眉深锁,抿着唇气势严肃。 聂细雪盯着他黯然的面孔,暗自不安,道:“难道这小小的虫子,很可怕吗?” 席写望着遥远的海平面,叹了一口气,道:“我担心的不是海萤,而是海萤所预示着的——美人鱼。” “美人鱼?”聂细雪张着大口,好久才合上,道:“这个世界真的有美人鱼?” 席写说道:“美人鱼也属于血族,为了与吸血鬼争夺领域权,曾攻占北欧沿海十多城,各自伤亡枕藉,尸满沙滩。最终美人鱼铩羽而归,潜入深海之底。根据美人鱼的习性,涌现之前总会让海萤笼住海岸线,造成美如幻境的夜景,诱惑人群趋岸来观赏。然后就可轻易地捕食人类。” 聂细雪道:“不会吧,安徒生告诉我们,美人鱼美丽善良,宁可伤害了自己,化为一朵泡沫,也不愿流王子的血。人鱼公主懂得自我牺牲,是多么伟大的精神,哪有你说的那么坏?” 席写冷笑,说道:“那就等着瞧吧——风城人即将迎来童话里美丽善良的美人鱼公主,但愿这些公主们肚子不是很饿。” 聂细雪撇撇嘴。两人离开海岸,寻到一家餐馆。吃了晚饭后,已经八九点钟,席写送聂细雪到公寓下面。聂细雪害怕席写会跟着进房间,就紧着先跑进楼道,噔噔噔爬上楼,开门而入,随即又迅速反锁了门。耳朵贴着门板细听外面的动静,小心脏怦怦乱跳。还好席写没跟进来,不然屋子里放一只吸血鬼,那还了得。 席写则漠然置之,伶仃地站在公寓房外的夜色里,目光如电般扫视周围,没发现有恶物埋伏的痕迹。便转身而去。 风铃着了魔 蚀城 一 自从夜神皓入校数日以来,聂细雪守着这位吸血鬼同桌,每一节课程都深感毛骨悚然,尤其当他故意露出尖锐牙齿对她邪气地一笑时。 不过夜神皓倒一直没显出嗜血的恶性,只掩藏在温柔的人皮里面故作文质彬彬,对外人笑容美好而无伤,撩拨着好多女孩芳心蠢蠢。但夜神皓那张唯美如神迹的面孔,以及纤尘不染的贵族气质,无形里令她们自惭形秽,所以她们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而夜神皓似乎没有觉察到——有一双锋利的目光总是怨恨地死盯着他。目光的主人咬牙切齿,时常低声咕哝诅咒,却带着满脸的委屈。表情就像毕加索的画作,抽象而又深奥。正是领地被占的乔遇。 下午课时,乔遇一会仇视夜神皓,一会又深情凝望聂细雪,眼神变换如翻书。教授正讲着意大利绘画大师——乔托·迪·波德涅的写实主义画作手法,忽然瞥到乔遇心不在焉的样子,教杆一指他,道:“乔遇,哦,碰巧你也姓乔,那就请你谈谈这一幅《犹大之吻》——乔托究竟向我们阐述了哪些绘画境界?” 乔遇根本就没认真听课,索性站起来瞎诌,道:“犹大是可恶的叛徒,背叛基督,成为历史上最丑陋的形象。而乔托的这幅《犹大之吻》,就定格了犹大臭名昭著的那个瞬间。” 教授脸色一沉,很难看,道:“乔同学,你似乎走错教室了。我在跟你讲授绘画,不是研究新约故事。如果你想听那些老掉牙的传说,应该去教堂找牧师的。” “难道这幅画的原迹,不就在阿雷纳教堂吗?”夜神皓却忽也站起,瞳仁中隐藏着一片蓝幽幽的火焰,他低沉着嗓子说道:“乔托留在教堂墙壁上的38幅壁画,风格细腻而虔敬,分明是在用灵魂向基督献赞美。这幅《犹大之吻》也不例外,以心理描写与性格对立见长,把犹大的虚伪残忍的性格凸显于纸上,而更反衬出耶稣的从容与圣洁。你只注重绘画的技巧,而忽略了灵魂的宣泄,难道你敢故意亵渎圣经么?” “你……”教师不由得被他凌厉的气势所迫,嘴巴凝结,为之一怯,随后却把怒火转撒到乔遇身上:“乔遇,你给我出去!罚站三小时!” “什么?”乔遇还没反应过来就成了替罪羊,低声抱怨声“我去”,耷拉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走出教室,无辜地窦娥般站在过道里。 班中同学从没想到一向温柔优雅的夜神皓也会发脾气,竟如此咄咄逼人,霸气从内而发,不禁都怔住了。尤其聂细雪,因为深知他的吸血鬼身份,更是吓的浑身哆嗦,似乎嗅出了整个教室内杀气腾腾,血腥味隐隐。 夜神皓坐下,却听到一阵嗒嗒声清晰入耳,侧脸就看到聂细雪眼神惶恐,牙齿颤抖而发出嗒嗒的声。夜神皓邪气地一笑,把嘴唇贴到她耳朵旁,小声道:“晚上我请你免费参观——吸血鬼是怎样噬血的。期待吧?” 聂细雪肩膀一震,恐怖地看着他,随即低头看画册,对着一幅充满喜乐的《约清和安娜之会见》瑟瑟发抖。 等放学铃声响起,聂细雪抱起画夹就往校外走,唯恐夜神皓兑现刚说出口的约定。走在晚风落叶的柏油路上,交错耸立的高楼,剪出犬牙差互的天空,把整条街反衬的好空。走过几个路口,忽然听到一声惨厉的尖叫。 寻着叫声望去,只见在前面的路口,有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而其中一个人正拼命挣扎,却渐渐软弱无力,最终脱离了那人的拥抱,废然瘫躺在大街上。 聂细雪走近,赫然看到那横躺的人脖子上血迹淋漓,瞪着一双死鱼眼,却已死透了。聂细雪吓极,抬头又看到另个人阴森森地一笑,吐舌尖舔去嘴角的鲜血,笑容诡异而冰冷。 怎么又冒出来一只吸血鬼?聂细雪忍不住头痛,心乱如麻。心底暗自惊惧:“席写说过血族属于夜行生物,往往都趁着夜色偷袭猎物。而这只吸血鬼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咬人!” 那吸血鬼瞅见聂细雪是个女生,不禁透出失望的表情,转身掉头就走。可走出没两步忽然又停住,回头切切地凝视她,眼眸中充满疑惑与惊奇。他索性转过身,面对面望着吓呆了的聂细雪。“你的血——为何令我如此饥渴呢?” “我从不敢也没兴趣品尝女性的血脉……”吸血鬼渐渐逼近聂细雪,目光里按耐不住热烈的欲望,“……但在今天,却想为你破戒一回。” “恐怕你的戒,还要继续持守下去。”一个冷漠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国度,语气模糊但字字清晰。 从秋风深处走出一个风衣少年,眼神萧瑟,面容落拓。正是如守护兽一般存在的,席写。 聂细雪长吁一口气,一颗快跃出的心终于沉落胸腔。露出一抹浅显的微笑,道:“我就知道,在最危险的时刻,你就会出现的。” 席写面孔如枯井,语气如止水:“你别误会,我只是碰巧路过。” 聂细雪一撇嘴,小声嘀咕道:“切,煮熟的鸭子——就知道嘴硬。” 席写转脸看那只吸血鬼,目光里显出淡淡的厌恶,道:“是谁允许你——擅自在风城捕猎的?” 那只吸血鬼冒出獠牙,进入待战状态,瞳孔闪过一朵灰白色火焰,一晃即灭,却被席写及时捕捉到。席写微微一怔,道:“你是吸血鬼奴隶?那么你到底效忠于谁呢?” 聂细雪忍不住插嘴:“那还用问,肯定跟夜神皓那臭家伙有关,要不然他怎么与夜神皓同样没素质?” 那吸血鬼讶异地瞅了眼聂细雪,又瞭了眼席写,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道:“威廉二世颁布《吸血鬼法典》,第十三条:禁忌吸血鬼对人类施舍保护,否则『破坏狩猎规则』罪名成立。而你这般庇佑她,已经触犯法典,是难逃威廉家族的审判!” 席写目光冰冷,气势猖獗,每个字都说的很淡然:“在我眼里,威廉二世连个屁都不是!” 那吸血鬼一愕,道:“你竟敢小视威廉家族?莫非……你是来自于夜神氏家族?” 席写摇摇头,道:“我伶仃一人,自生自灭,不属于任何家族。” 那吸血鬼狰狞一笑,瞳焰灼灼,道:“落单的吸血鬼,还敢多惹是非。找死!”忽而扬起脸向上尖声一嗥,声音锐利地刺入阴漠漠的苍穹。随即便听到几声亢奋的嗥叫,从风城各处叠起响应。 席写抖耳细听动静,屈着手指默算着人数。当屈到第四根手指时,只见四条影子如黑色妖精般飞越天空而来,络绎落脚在四栋高楼之上,分别占据十字路口周边的制高点,居高临下,呈狩猎之势。 那吸血鬼神气跋扈,嘴角上翘,用挑衅的目光嘲弄着席写。 席写沉默不语,最后只是轻蔑地一笑,拉着聂细雪的手就走,完全把他视为空气。 那吸血鬼为之一愕,尊严碎了一地,不由得怒气上冲,猛地蹿起,伸爪子往他背脊抓去。 席写镇定若恒,头也不回,挥掌向后微抓,时间拿捏的刚刚好,恰如其分抓住那吸血鬼凌厉的爪子,正似他将爪子自动送到席写掌心一般。席写得势不饶人,用力一折,反扣他的腕。那吸血鬼痛极,张口直号叫。另四个吸血鬼从楼顶上一齐扑下来,如四只展开翅膀的大蝙蝠。 席写目光斜视,瞄准其中一个,提起手中那吸血鬼向上飞掷,去势快极凶极。掷之前,已用暗劲摧折脊椎,令其无法动弹。只见两个吸血鬼在空中头对头猛地一碰,受力猛烈,脑骨尽皆碎裂。 两尸从空中坠落,砰然落地的那一声钝音,在街道上回响不绝,显得幽怖钻心。 另三个吸血鬼此时也已落地,分三角形合围席写。因着亲眼见同伴惨烈而亡,都惊骇异常。眼神努力淡定,可手脚免不得微微战栗。 席写见他三个还未力战,就先被夺了胆气,不禁冷冷一笑:“奴隶就是奴隶,永远成不了气候!” 那三个互对视一眼,瞳中焰隐隐灼烧。于无声处,突然都弹身暴起,同时袭击席写,若猎豹扑食,气势猛厉。 聂细雪受惊骇然尖叫。席写于瞬息间一展风衣,崩开一整排的扣子,将聂细雪裹在衣内。然后身子疾转,转出包围圈。 置聂细雪于墙根处。席写背墙而立,掩住聂细雪,免得旁人伤及于她。只见他站在冷风之下,目光森然,风衣失去扣子后更加放肆飞扬,衬得他桀骜不驯。眼珠子微微一转,神气冷傲。 三敌为他的凛凛杀气所震,东张西望,已然暗生临阵脱逃的念头。席写看进眼里,冷笑道:“这时就算想走,恐怕也已晚了。”飞扑向前,伸手即抓起一个,似苍鹰搏兔般迅捷,手爪微收,已抓碎喉咙,眼见不活了。随即挪身张掌,又趋杀下一个。 另一个趁席写无暇顾及他,直奔聂细雪,想以她为人质。席写眼角一瞥,怒极,眼睛充血,獠牙暴出。放开爪下那个不顾,化为一道闪电弹身掠去,赶在他触及聂细雪之前,从后面抱住他,张口就咬入他的脖子,犀利獠牙刺破他冰冷皮肤,直至血干而死绝。 席写一转脸,瞪向仅余的那一个,凶光大射,道:“你走吧,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再敢碰我的猎物,我绝不放过!” 那家伙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两腿发抖连走路都犯难,踉踉跄跄扶着墙转进巷子,狼狈而去。 席写待吸血鬼走后,敛神搜视周围,忽然眉头一皱,微嗅鼻子,嗅到人类的气味:“是谁!”闪身扑向路转角处,一抓抓出一个人来。 那人大呼“饶命”,吓的鬼哭狼嚎手足乱舞。却正是乔遇。 席写咧嘴冷笑,嘴角血痕直淌而下,格外狰狞,尖锐的獠牙突出齿列,锋利,皎洁,杀气腾腾。席写杀到兴头,兽性大发,正要咬死他灭口。忽听聂细雪大叫:“不要!” 席写一愣,收敛獠牙回头看聂细雪。聂细雪皱眉咬嘴唇,神色焦灼,眼神里夹带着恳求。分明似在恳求一只野兽放过她的同类。 那一个眼神,是她从未为自己流露过的不忍与哀怜,更使自己感到从未经历过的疏远与寒冷。 席写被她的眼神深深伤害,失魂落魄地放开乔遇,低头对着墙根发呆反省。身为与人类世仇的血族后裔,竟这般不知好歹而妄想守护她一生,到头来她终将视我为茹毛饮血的野兽,岂不是好笑么? “席写……你怎么了?”聂细雪见席写一脸哀伤,低头沉默,忍不住微微心疼。用手轻轻碰一下他的肩,试探着道:“你生我的气啦?” 席写抬头,转即自嘲地一笑,说:“你只是我的猎物而已,怎么配让我生气呢?”说完冷漠转身离开,风衣逆着风猎猎展开,像苍鹰巨大的翅膀。 聂细雪动了动嘴唇,想叫住他,但终于闭了口。转脸看到乔遇兀自扶着墙战栗,地下却湿了一片。 “你……”聂细雪吃惊地指着他湿透半片的裤子,吃惊之后反而忍俊不禁,道:“你尿裤子啦?” “我……我……”乔遇也为吓尿了而感到尴尬,厚脸皮竟难得白里透红,讪笑着找借口道:“我是尿急找不到厕所,实在憋不住才尿了裤子。啊对了,你怎么找了一个吸血鬼男友?”见机赶紧另找话题,免得她究根问底。 “你是说他?”聂细雪顿时愁上眉头,发起了怔,再也没说一句话。 乔遇见詹颜避而不谈,心事重重的,随即心软了,向她妥协:“好吧,回到学校,我绝不八卦你跟吸血鬼谈恋爱……但你也不许八卦我尿裤子的事。” 聂细雪怅怅地抬头,阴天的天空凝重肃杀,不带一片云。乔遇也随着她的目光望穹苍,正想抒发几句装逼的话,却陡地一愣,只见——一条条黑色人影从高楼上空汹涌而过,如一大群蝙蝠,覆盖住巨大的穹苍。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都禁不住露出恐慌——一批又一批吸血鬼出现在风城,注定一场电影情节似的末日灾难即将发生。 聂细雪恐慌之外,另觉得愤怒:“肯定是夜神皓那坏小子,将他的族人都召唤而来,想占领这座沿海的城市。” 二 风城出现了吸血鬼,从此不再是暗藏在黑夜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一拨吸血鬼明目张胆地在白昼捕猎,完全不顾《吸血鬼法典》中的守秘法则。满风城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出门,街上只剩下冷风,落叶,以及神出鬼没的吸血鬼。 席写对此倒不屑一顾,反正风城已非自己地盘,就任他们猖獗一时,互不相犯。于是固执地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不分昼夜守护在聂细雪楼底。像个深患孤僻症的少年。 早晨七八点时,有两只吸血鬼从这里经过,一只吸血鬼嗅到聂细雪的味道,刚想冲上去,却被另一只吸血鬼拦住,用眼色默指席写,低头私语一阵,然后绕过他匆匆去了。 聂细雪从窗口里见席写不眠不食,不动不语,已接连三天三夜,究竟于心不忍,几次唤他上楼避风吃口饭。他却理也不理,只风衣在风中猎猎飞扬,而他始终一动不动。 “不会已经饿死了吧?”聂细雪一边嚼着牛奶面包,一边嘴里嘀咕着,趴到窗户前津津有味地看席写。虽然他如雕塑般纹丝不动,落叶落满了他的肩膀,不过那双冷漠的眼神,足以证明他还是活着的。聂细雪一笑,感叹道:“吸血鬼就是耐饿啊。”转身走到卧室,想跟妈妈打电话报个平安。但电话依旧嘟嘟的响,无法接通信号,与昨天一样。 这一夜,农历九月十五。月圆。 满月出现在风城的上空,潮水涌上海岸线。到了后半夜,突然听见一阵阵惨厉的尖嗥声,无数吸血鬼仰头叫月,响遍风城每个角落,就像从十八层地狱传出的群鬼之叫。 聂细雪受惊,从睡梦中醒起,只穿了睡衣就光脚奔到窗前。只见树下的席写正拼命咬着牙凝望圆月,双眼发出烈日般灼热的白色光芒,两只手紧紧按向太阳穴,似在极力克制着某一种痛苦。喉咙中嘶嘶沙哑,紧咬牙齿,却始终忍住了那一声澎湃在血脉里的尖嗥。 随后听到城市中一群野兽似的尖嗥之间,夹杂着一声声人类临死前的惨叫。 席写难以禁止嗜血的欲望,这是来自于灵魂的熬煎,胜过一切皮肉之苦。尖锐的牙齿使劲咬着,咬破了嘴唇,脸孔痉挛,最后无力地跪在地上。竟没觉察到身后,已悄无声息出现了两只吸血鬼,正是早晨去而复还的那两个。 两只吸血鬼刚吸饱人血,灵魂不致于痛苦,即结伴而来,到了跟前分开一伫,气势凌人。其中一个蔑视着趴在地上因为戒血而虚弱的席写,诡异地一笑,笑容里充满讥诮。 “小心你身后!”聂细雪在窗前看的分明,大声提醒席写。 席写抬起狰狞的脸,回望那两个吸血鬼。其中一个从容不迫地微笑道:“你好,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兰奴。”说完还不忘向楼上的聂细雪微笑招手。另一个则冷冰冰地道:“我,昆奴。” 自称“兰奴”那个笑容阴冷:“因为我们即将成为你最爱女孩的主人。当然,也会顺便终结你的灵魂。” “你们这两个肮脏的吸血鬼奴隶,休想!”席写虎落平阳,被小人算计——对方特意避开白昼,直到月圆之夜才来邀战,那是料定自己不肯离开聂细雪去猎食,以致未能在月夜饮血,灵魂就此饥饿而虚弱——满腔怒气从齿缝间迸发,能杀人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两奴,喉咙里低声吼吼如野兽。 兰奴疾步一闪,瞬息间晃到席写跟前,一爪下抓,直抓头骨。席写自然而然举臂一挡,却使不出半分力道,没能拂开来爪,那一爪顺势插进臂膀,几乎及骨。席写痛极,紧咬牙没有呻吟出声,额头上沁出的汗滴直流下来。 兰奴一抓未中,反正也不急于了结他,就好整以暇地抽出爪,悠悠然看着指尖上鲜艳的血滴,神情似在玩弄一个受缚待杀的猎物。笑道:“吸血鬼爱上了人类,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一旦当真了……”说着一把抓起席写的头发,横着拖拉几步,边拖拉边说着未完的话:“就注定万劫不复!” 席写被扯着头皮在地面上拖行,而提不起半点反抗之力,双手抱头,背脊弓起,血痕涂满一道。聂细雪见他如此骄傲的一个人,竟然受如此凌辱,不禁感同身受,心疼之极,眼泪随着淋漓而落。 昆奴冷哼一声,显得不耐烦,道:“跟他啰嗦什么,及早弄死得了。”过去飞起一脚对准席写头部,席写整个身子便如足球般弹向墙壁,墙上顿时石屑纷飞,凹进一个窝。席写头部受此一踢又一撞,神智断续地模糊,眼眶边起了一大块淤青。 聂细雪惊叫,刚叫出半声,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掩住了口。聂细雪惊里又受惊,随后听到耳畔有人温柔地轻声说:“别害怕,跟我走吧?”那人已从后面抱住了她,正是夜神皓。 聂细雪挣开他的怀抱,慌忙逃到墙角处,拾起一根断桌腿当武器指向他,叱道:“你别过来!” 夜神皓完全不把她的威胁放入眼,幽然走到窗前,目视着不堪一击的席写,道:“他已经无力再保护你,圆月会吸干他所有的力量。直到黎明朝阳升起之前,他都会是这般……形同废人。” “他们是你的奴隶吧?”聂细雪含着怒气质问他,“是你派他们来难为席写的吧?” “他们?”夜神皓优雅地冷笑,道:“你以为谁都可以成为我的奴隶吗?就凭他们两个,魂魄污秽,俗不可耐,也配服侍夜神氏家族?” 聂细雪讶异道:“城中这许多吸血鬼,难道不是你请来的?” 夜神皓摇头道:“我比你更纳闷,这群家伙背后的主人究竟是谁……哎呀,怎会这么笨!罩肩这一抓凌厉虽凌厉,可惜失了准头,若是偏移右下方五寸处下爪,一抓刺心,他肯定就一命呜呼了。” 聂细雪关心则乱,抢到窗前往外视,果见席写被折磨的血肉模糊,几乎奄奄一息。登时急哭,哽咽道:“席写,你怎么这般傻啊?” 夜神皓幸灾乐祸,笑道:“他就是傻……所以才会悲哀地爱上了你。” 聂细雪泪眼淋淋,愤气上冲,踊身就从窗台上跃下。夜神皓一惊,怕她会摔死,紧也闪电般弹出窗子,伸手抓住她衣领,凌空一越,然后若苍鹰收翅着地。 兰奴与昆奴陡见横地里又出现一个夜神皓,互相望一眼暗生惊惕。夜神皓把聂细雪往旁边一推,目显厌色,道:“你疯了!”忽又神气一转,淡淡地道:“别认为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只是担心死了的你,鲜血可不如何美味。” 聂细雪充耳不闻他的话,起身扑到席写跟前,察看他伤势。席写微睁眼睛,血已模糊了视线,只见到一张焦急哭泣的脸,拼命呼唤着“席写!席写!” 夜神皓也走过去,兰奴赶紧撤到一旁树下,全神戒备。夜神皓理也没理他,只低头蔑了一眼席写,漠不关心的道:“死了没?要死就早点咽气。等你死了后,咱们所协定的契约,也就自动失效了。” “你起开!”聂细雪听他话语刻薄,火上浇油,不禁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将他推开。 夜神皓只是微微一笑,闪在一旁,不跟她一般见识。昆奴一直忍气吞声,竭力不发作,此时再也忍不下,喝道:“你究竟是谁?哪来的胆子劫我们的猎物?” 夜神皓白他一眼,傲然道:“让你的主人来与我谈话!就凭你,也配问我话吗?” 昆奴怒不可遏,拳头紧握,道:“那就叫你看看,我到底配不配问你话?”说着挥起尖利的爪子,揉身一跃向他袭去。 夜神皓只是悠哉地用指尖弹着衣服上的尘埃,完全无视于昆奴的进攻。 但昆奴那一抓,还未及夜神皓三步之内,就已被见机极敏的兰奴及时挡下。只见兰奴身子如弹丸之跃,截住昆奴,伸手就扣住他的爪子,溜到十步之外。 昆奴兀自没转过弯,怒道:“你为何阻我!” 兰奴脸色惨淡,慎然道:“你瞧瞧他的脸。” 昆奴微愕,眼珠转去。只见夜神皓的皮肤在月光下皎然发亮,荧荧若夜光人,一张脸泛出晶莹剔透的银白色光芒,显得魅惑而美丽。吃了一大惊,骇然道:“你是夜神氏家族的?” 夜神皓冷哼一声,道:“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满大街公开狩猎!难道不知《吸血鬼法典》第二条律约:禁止暴露吸血鬼的存在吗?” 兰奴道:“主人吩咐我们,十日之内即将屠城,到时候风城沦为一座空城,鸡犬不留,怎还担心有人泄密?” “你们要杀光满城的人?”就算夜神皓视人命如草芥,猎人无数,但乍闻屠城之说,也不禁一震。 “是啊。”兰奴见夜月神皓面现异色,以为他怕了,不免得意忘形,昂然道:“我们早已经封了城,切断所有通讯设施,占领了机场。向外通行的全部路口,皆已驻扎了我们族人,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风城去。”詹颜这才明白为什么给妈妈打电话,总也无法接通。 夜神皓沉默半晌,忽然道:“可风城东南部面朝大海,随处都可乘船而去。难道你们族人有这么多,竟能封锁海岸线吗?” 兰奴越说越胆气壮,道:“不用担心,沿海处的海床上,潜伏着一群饥饿的美人鱼,正等着人类自投罗网呢。这一战,我族人联合人鱼族,瓜分风城所有生灵,势在必行,绝不允出现任何差池。希望夜神氏家族能够只作壁上观,毋要妨碍我族的围猎大局,不然我家主人也不是好惹的。” “在我的领地上围猎,而没分我一杯羹。”夜神皓丝毫没被唬住,语气很悠然,道:“未免欺我太深了吧?” 兰奴听他话语中留有商量的余地,心念微动,毕竟不愿树敌夜神氏,道:“那足下有什么吩咐?” 夜神皓冷笑,道:“我的吩咐就是……让你俩滚!” 兰奴及昆奴受此般轻辱,不由得气满胸膺,拳头紧握,额头上凸起的青筋突突跳动。直到最后兰奴深知实力悬殊,只得忍气吞声,低头向夜神皓一揖:“我俩悉听足下吩咐。”转身扯着昆奴,黯然离开。 关于夜神氏那些古老的噩梦般的传奇,已成为每个吸血鬼心底挥之不去的魔咒。因为吸血鬼始祖——紫沧王曾经赐予夜月氏一种神秘的力量,传闻那力量足可以吞噬苍穹,任谁都不敢轻易触犯。 夜神皓回头一瞥,见席写兀自神智不清,聂细雪落的泪水一滴滴洒在他脸上,不禁心中一烦,咕哝道:“真是噜苏!”踏步踱转到那棵梧桐树下,席地而坐在凸出地面的树根上,抬头安静望圆月。浪子般潇洒而富有诗意。 “喂,同桌,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了吗?借给我抄抄吧?”夜神皓望月亮终于望腻了,于是找话跟聂细雪搭讪,浑不似适才那个只言片语就吓走吸血鬼的冷峻少年。 聂细雪泪眼迷离地瞭他一下,嘟嘴擦着鼻涕,嫌弃道:“你怎么还不走啊?” “我得亲自等到他灵魂封锁,如此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夜神皓邪恶地一笑,露出尖锐而好看的獠牙,道:“……啮你的喉!” 聂细雪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白他一眼之后不再理睬他,轻轻抚去席写脸庞上的血迹。 圆月照到了席写苍白的脸上,他已完全进入休眠状态,一丝丝的能量似光线般从他身体里抽离,蒸发,直到被圆月吸收。聂细雪被那些逆光般存在的能量轨迹吓住,只发呆了一瞬的空,垂眼再看向席写的时候,发现他显然消瘦了,脸颊深凹,眉骨突凸。 聂细雪急忙用手去挥赶那些从身体内部透出的光线,终究于事无补,光线还是不疼不痒地穿过她的掌心,然后不着痕迹地消失不见。聂细雪彷徨无奈之下,转身求问同为血族的夜神皓:“他到底怎么了?”说话时已带着哭腔。 “要怪就怪满月太美丽,让吸血鬼无法抗拒,所以只能以身相许了。”夜神皓袖手旁观,神色间漫不关心,闲来无事,就对詹颜轻描淡写诉说起古老的渊源:“起因则是我们血族的始祖——紫沧王被魔鬼引诱,叛弃造物主,抵押灵魂跟魔王签订《圆月契约》,就此成为第一个吸血鬼。魔鬼在契约上应允紫沧王,赐予吸血鬼超越万物的力量,以及闪电的速度。但作为回报,吸血鬼即要噬食人血,扼杀人类灵魂,助纣魔王祸殃人间。双方歃血誓圆月为约,每当轮到月圆之时,吸血鬼务必饮食人血,立为作恶之证据。不然月光会灼痛吸血鬼之灵魂,继而收走魔王赐予的魔力。受害者失去力量以后,会慢慢再失去理智,失去记忆,血肉风干,直到沦为一具封锁了灵魂只知饮血的丧尸。这就是违背契约,魔王惩罚失约之人的下场。” 聂细雪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丧尸?” 夜神皓喜滋滋地笑着,道:“是呀,等到月亮落下夜空的时候,他若还未沾染人血,就会彻底疯癫而成为丧尸。连你也不认识了,说不定张口就先咬你呢。” 聂细雪噤若寒蝉,低头只见席写越发消瘦,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只感到心疼之极,便咬破手指伸到他嘴边,忍痛将自己的血一滴滴喂入。 夜神皓嗅见她流出的迷人的血味,刺激到灵魂深处的嗜血欲望,瞬间瞳孔充血,獠牙突出,变得异常暴躁,喘着粗气吼道:“你干什么!” 聂细雪置若罔闻,继续滴血喂给席写。夜神皓被血腥味逼到极限,美丽的脸孔显得狰狞,忽地怪号一声,豹子般扑去,抓起聂细雪的肩将她推及墙边,喉咙中吼吼着低叫。聂细雪对视上他那野兽般的目光,不禁头皮发冷,满心骇怖。 夜神皓强制压住汹涌的血脉,勾起头贴近她的脸,距她的唇只在呼吸之间,看似暧昧却杀气殷殷,威胁道:“不想死,就收起你的血!” 聂细雪赶紧把流血的指尖含在嘴里,不使味道外泄,睁大眼睛瞪看着近在咫尺那张华美而邪恶的脸,小心脏怦怦急跳。就怕他说话不算数,说好的收血不杀,再突然反悔而咬自己一口。 夜神皓别开脸,努力屏住喘气,凶恶的眼神慢慢淡了下来,收起尖利寒冷的齿。忽然身后传来一片窸窣声,还没回头去看,就听到聂细雪大声笑道:“你可醒了啊。” 席写食了几滴血后,从休眠里醒来,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聂细雪奔过去扶他,却被他凶巴巴一把给推开。席写的眼睛里一片白色光芒,野兽般喘着气,喉咙里发出野兽的闷吼声。聂细雪一屁股坐地上,起身又想去安慰他。 夜神皓横开臂,截住她,说:“不要惹他,他还没有饱食血,是血瘾最猛烈的时候,而他的意识仅是恢复了一点,你守在他身边,他会失控的。” 席写痛苦地抓着地面,忽然仰头对着明月长长地一嗥。聂细雪吃了一惊,忍不住向夜神皓靠去。 夜神皓趁人之危,偷笑着搂了一下她的腰,搂完后,还嘲弄声说道:“哇,好多肉啊。” 气得聂细雪啊啊大叫,赶紧跳开他身边,嘴里还骂骂咧咧着。咬破手指的地方又开始流血。却见夜神皓眉头一皱,过来就抱住了自己,聂细雪受惊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夜神皓忍着血瘾,哑着声说:“不准我噬她的血,你也休想。” 聂细雪适才只顾着骂夜神皓,浑没留意到席写嗅见她指头上的血味,已经完全失控,差点就扑食到自己。幸好夜神皓及时抢到了聂细雪,使席写扑了一个空。 席写喉咙里呜呜个不止,眼睛迷茫茫的,他在树下,狠劲甩了甩头,想唤醒仅存的理智。他痛苦之极,用指尖狠狠抓着树皮。聂细雪不落忍,问夜神皓:“他还会变成丧尸吗?” “不会了。”夜神皓漠然看着自虐的席写,说:“拜你所赐的那几滴血,让他不至于违背魔鬼契约。但是仅仅几滴血,还不足以让他一饱血瘾。” 聂细雪咬着嘴唇,望着生不如死的席写,忽然心下一横,说:“那就拿整个的我来喂食他吧。” 说完,她视死如归地走向他。 夜神皓莫名感到一股怒气,反而冷笑了,说:“你想找死,就去死吧。” 聂细雪走到了树下,疼惜地抚着席写痉挛扭曲的脸,轻声说:“席写,咱不忍了,这样受苦,多叫人疼啊。我的血都是你的呀,你咬我就是了。” 夜神皓气的直咬牙,狠声的说:“煽情你个头啊。” 席写抬起来脸,用白色眼神望着她,獠牙从嘴里凸出来,他用仅有的理智认出了聂细雪,他浑身发着抖,哀伤地说:“你能起开吗?” 聂细雪知他不舍得咬死自己,泪水淋了下来,反而紧紧抱住了他,说:“不,我不起开,就这样死在你怀里,我就足够了。” 夜神皓撇了撇嘴,不屑地哼了一声:“肉麻!” 席写望月一嗥,忍住猛烈的血瘾,推开聂细雪,却用恳求的眼神深深咬住了夜神皓。夜神皓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自己守护好聂细雪。 夜神皓悠悠地说:“我可不做亏本的买卖。今天算你欠我的,来日记得还。” 席写听他答应了,只用眼神感激了一下,却没说任何话,纵身跳上屋顶,翻着一片片屋脊远去了。 用手指编起了她头发。 找蝴蝶 我认识,是因为他是我初中同桌。那座初中是我们镇上的最高学府,拥有镇上唯一的三层小楼。别看升学率不咋样,却照样是附近十里八村的风尚标,引领着乡村潮流。 史林是从外校转来的,被老师安排在我旁边,与我坐同一个桌子。头几天,我净欺负他了,他新来的,又是外地人,长得文弱白净,看样子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课间,我把水喝完,杯子给他,用眼神告诉他:“打水去。”他倒怂的狠,秒懂我的眼神,乖乖去打水。我猜他是怕了我的杀马特发型。 轮到我值日的时候,我就让他替我打扫教室,自己则坐在座位上磕瓜子,瓜子皮到处飞。 后来有一天清晨,他没写作业,想借我的抄抄,我很不屑地从鼻子里冷笑出来。我把作业本从书包里拿给他看,还朝他晃了晃,我确实写完了,可我就不借他。 他很复杂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我嘴里恐吓他:“再看!就挖出你的眼!” 课间我再让他去打水,他不去,反而对我说:“滚一边去。” 我一下子就怒了,这个小白脸是想造反哪,我狠狠地说:“放学别走。” 没想到他并不害怕, 有次周五下午,校门口来了很多乡村古惑仔。 风铃着了魔 有狼人出没 一 我是一匹亡命天涯的狼,挨饿了九百年,盼不见黎明。一低头是巫师与巫婆的爱情,因为麦田中的一个转身,触犯了祭司的咒语。而永世流放,陪葬法典一千年。 二 聂细雪独身进去公寓,夜神皓可不像席写那样绅士,肯在窗底下不即不离地守着。他跟着进去屋,潇洒地往沙发上一坐,指使聂细雪:“去给我做个宵夜。” 聂细雪早就不怎么怕他了,白眼他,说:“想喝我的血,就自己过来,还想让我送上门?” 夜神皓无语了,说:“我说的宵夜,是泡面啊。莫不是你很想被我吸血?” 聂细雪听到“泡面”两个字,也觉得肚饿了,就去厨房。煮面的时候,聂细雪忍不住发疑,问他:“你是吸血鬼,也吃泡面?” 夜神皓说:“光吸血多无趣,人间美味,还是要沾沾的。” 泡面熟了,夜神皓果然吃的津津有味,吃尽了自己的,还把聂细雪没来得及吃的半碗给抢过来,边往嘴里送,还边很好人地说:“我是为你好,女孩子,少吃点宵夜。” 聂细雪懒得跟他争,她心绪乱纷纷,还在担心席写。夜神皓瞥见她飘浮的眼神,便说:“不用担心,他不吸你的血,却绝不会对别的人客气的。” 聂细雪想到席写食血别人的画面,浑身颤抖了一下,忽然有种很罪疚的感觉。弄不准内心里是希望他猎食成功,还是希望可怜的人类能够逃脱。 甜甜的 在春最甜的四月,温暖风里袅不断着花瓣香味。于是沿北回归线的城市,一个接一个的坠入童话。 夏以城驾车去海边的家,春风涌在街头,沿路如潮起很多阵樱花雨,不时地袭到敞篷车里头。 夏以城用手掌拂开迷眼睛的飞花瓣,却总也拂不尽,气的他直摁喇叭,企图让花瓣雨乖乖让路。 径过葵微路时,有一家臭豆腐店,他时常偷偷来光顾。臭臭的味道让他无穷上瘾。 他忍不住又停车,瞅了瞅附近,想确认有没有熟人,他从渺茫的樱花雨里看见一个粉红色的大兔子,在路上发着传单,走路还一蹦一跳的,怪可爱的。 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良久后,当他察觉自己在笑时,转而就寒起了脸,抹去了笑意。 大兔子也发现了有一辆敞篷车泊在一棵樱花树下,紧蹦跶几步就过来了,手里还挥舞着传单。 夏以城 江东行旅图 谁言秋来万类愁,河山入图成一轴。三湘风烟连吴楚,城边有猿哀北斗。断云半蔽巫峡鬼,秋风新熟南国柚。吾疑月出匡庐窟,谁悲禽落衡山头。俱曰江东姿质丰,千峰清发互轩秀。美裘换醉趁年少,匹马西风搏壮游。历块过都何处卧?洞庭落月属高秋。浩渺波连八百里,气吞乾坤割斗牛。北串长江呈胜状,中拱君山生风流。袖潜巴陵云勾岳,衣染秋暝枫如酒。听猿月夜欲登高,云中重临岳阳楼。昔者魂来风同冷,惆怅依旧洞庭秋。古来贤达谁肥美,怀璧畏谗早白头。永夜魂去共孤月,犹余今人发棹舟。遍目山河全秋色,木满潇湘一回首。 楚天寥落秋波迥,忽闻岸上马蹄稠。蹄声如雷卷草根,但见飞驹连成群。沿岸疾踏头衔尾,仓惶不识烟波韵。萧瑟秋风凄凉夜,鞍上鞭指是何人?冥冥洞庭清风诱,中有一人弄扁舟。月照青袍一剑挂,手中纸扇草书绣。渐近又见缓带飘,三寸纶巾一襟后。贴江几点归鸿稀,月落乌啼一片愁。 数骑驻马排岸上,遥领对望风中樯。其中一骑提马趋,乘者启齿神色伤:“庾乔吾兄丰采犹,一剑天下无敌手。惜哉胞弟卢青璧,技疏亡于君剑底。卢鹊自识剑艺陋,弑弟之痛难忍受。故邀江东七剑侠,聊欺庾兄孑然瘦。” 唯听庾乔侧身笑,白衣飘舞折扇摇。斜睨群豪不入眼,冷然一瞥轻声言:“江东七剑美名传,赫赫称誉满中原。可怜月照轩辕台,惹我一锷鲜血满。”低头见月叹微微,横眉侧目复低言:“江东七剑第一剑,方厄大侠但示见。” 一人闻言策马出,长眉入鬓目如电。手按缰绳湖风里,背倚鞍鞯提玉泉。大笑而语声如雷:“何敢自夸第一剑?久闻令名震两耳,梦中曾与君笑谈。今夜幸甚谋一面,泽上论艺了吾愿。” 庾乔一揖水中央,语未出口先一叹:“今见足下已蹉跎,忆汝雄姿正当年。当年一剑血峨眉,月挂弓背峰头寒。惨云封天山河沸,锷淬秋霜暗重峦。以喉磨锋颖渐出,但为脱匣气冲天。而今君携玉泉来,寂寞我辈值人羡。棋逢对手竞汉楚,今朝瑜亮相攀战。” 方厄怅望一弯月,飘身下马复兜转。只影徘徊引峰群,锁眉入思始初言:“方某挥剑十余年,赢取江东第一剑。如今昂藏存于世,犹记幼时家贫寒。父母见背无定所,年少漂泊谁见怜。天冻风冷布衣僵,嚼冰挨饿饥肠断。卧雪寒寐满肩霜,冻死之骨谁收葬。但有卢公施黎粟,一饭之惠不敢忘。功成未敢怠故人,方某不是中山狼。卢公有裔名青璧,昨夕魂碎坠湘江。我与庾兄本无仇,欠人之恩终须偿。今夜携剑催马至,无奈之处君体谅。” 片言虽衷不为倾,庾乔平生最薄倖。冷肠不悲人事损,目送断雁却失魂。蹙额一瞥洞庭角,满岸青枫如片云。至若秋深枫似火,筏上相望必已醺。庾乔弄扇指残月,感此良夕作清吟:“泛舟凌虚三万顷,疑似东溟生巴陵。更有凶龙蟠云根,风来吐涎染枫红。”诗兴方罢月犹美,纤指忽拂一扬眉。拂出秋泓三尺剑,足尖轻点掠水飞。 乍遭发难方厄惊,也拂玉泉起风声。剑气一吐化成爪,啄魂抓魄如饥鹰。 庾乔伸剑轻刺之,剑未及身却横骋。引身横飘犯群马,飘步不落如风筝。影子似魅倏趋西,扑转如电又赴东。突听月下一声啸,庾乔已伫孤帆中。回睨冷看秋草岸,中有三骑猝落鞍。仆尸魂走黄泉黑,血染庾乔手中剑。 方厄悲怒作虎吼,提步引纵就孤舟。凌波荡剑散鱼群,秋水寒月俱汶汶。 庾乔示暇若无视,犹弄轻指掸衣尘。顾水自赏己之影,清风徐引垂纶巾。但觉剑风侵肌理,信手挥剑遏飞云。 方厄见机变招迅,抢身入舟攻势紧。 庾乔不屑贴身斗,乘风旋舞避猛秦。飞升落足白帆巅,衣袂翩跹如洛神。 方厄引剑怆清秋,悄立帆下空举头。轻功不及庾乔逸,刃斩帆绳落帆席。 庾乔伸指勾桅杆,忽荡轻躯扑横岸。如鹫擒食来者恶,风叫马嘶谁胆弱?动若幽鬼步无痕,剑似秋风催人魂。挥步递招神技殊,晃影连风倏然伫。斜瞅残月忽觉寒,拔身如箭射桅巅。遂复三骑落马死,死于一剑疾如电。 堪哀六骸遗荒草,独余庾乔意气高。抱膝横倚听寒声,下睨方厄斥青蝇:“江东七剑唯活卿,技陋实愧滔滔名。以群凌寡欲何为,匣中有剑为我鸣。常恨飞驹遭狗吠,每哂鸡雀欺大鹰。劝君抛剑从蓬蒿,莫使名裂悔何恸!” 方厄罹厄吞声涕,悲大何如失兄弟?缔结金兰誓犹在,缘何一夜俱死离?回见卢鹊如畏狮,收鞘凝噎一劝之:“我为君死君且走,勿教卢公无后嗣。” 突听山猿悲一叫,吓散宿鸟欲飞迟。鹜扑秋波弄秋声,庾乔为此又伤思:“方兄不必学杞人,遣君一赏洞庭姿。鸿来南国及春返,月欠可待三五时。天道犹不绝万物,庾生岂为断嗣事?操戈杀人非吾意,身适江湖不得已。” 方厄裂目突一啸:“死则死矣竟何惧!手足皆亡偏苟活,岂非相负金兰义?愿逐荆轲赴秦宫,虽败不辱胸中气。劳君勿食吐口言,且为卢公存孤裔。” 庾乔临风俯洞庭,惜揾剑锋两眸冷:“吾剑出鞘君必死,问君有何未了事?” 方厄闻言更心哀:“愁萦曲肠羞启齿。燕渭夺妻走吴都,极辱不雪怎瞑目?” 时为更残下白露,孤月轮转入玉壶。偌大潇湘静无人,风动佩环如鹧鸪。庾郎从来轻礼法,秀目轻瞥斥流俗:“男欢女爱本天性,聚散无关荣与辱。古来一妇事一夫,鲜闻一夫缔一妇。蛾眉也为女娲造,我悲妾卑因谁误?汝妻有识非汝衣,亦可择君心所慕。古有异女卓文君,解意《求凰》奔相如。谁识菊花嫁秋风,枳北橘南意各殊。” 方厄提剑复茫茫,月旦风露染秋裳。极目远峰语带叹,更因何事剪愁肠:“今若早逝愧吾师,师曰‘《凤笈》已失亡。前朝凤媪著斯笈,图传气诀及剑方。吾派藉此据武林,中道失窃引人怆。夜窥梁上盗者谁?吴中秀才成飞炀。成生参图习剑诀,名成‘剑神’莫可挡。自从剑神遽然匿,未知《凤笈》何处藏?及今俱已百三载,璧不归赵不可忘。’身负师命从兹始,鸡鸣催马古道长。饥走荒山随雁徙,九秋霜草马蹄苍。遍踏峰群何处是,空悲落月满河梁。索尽五岳不可得,吾师夙愿何以偿?烦君替入风尘寻,焚之师坟为祭觞。君共季子挂剑意,古贤遗风何清尚!” 庾乔听此攒眉问:“汝师之骨何处葬?” 方厄感极泪已哽:“大龙湫间连云嶂。” 湖风入衣月暗人,庾乔掣剑动星文:“吾为汝师觅遗笈,汝可赴义以成仁。对棋从此少周郎,牢落惟我月同存。”挥影如镝忽飞坠,鹰击大地吓狐遁。 方厄抗招一扬手,灵蛇反噬须戒慎。庾乔荡剑身一折,步落舷上不彀纹。剑尖一挑入中宫,方厄疾转剑护门。 庾乔收剑只冷睨,忽发奇招捣“缺盆”。刃带霜雪鸣凤哀,斩崩天柱落北辰。此为“伏象”第一招,批亢亦可碎昆仑。 方厄未羞江东誉,缩肩挺剑如剪梅。师传“剪衣”有九变,意为并刀裂蜀锦。青锋如练披风卷,鹭立秋江啄跃鳞。 庾乔拂衣犹自赏,一剑即可覆乾坤。旋步飞舞似谪仙,掌抹指勾剑曲伸。猝发一爪散六魄,忽拨剑脊琵琶吟。疾招攻如秦兵袭,动极而静更慑魂。“伏象”“枯诀”复“挠羽”,剑声飒飒惊卧禽。求天索地谁相似,琴棋剑画各出尘。理琴愧死嵇中散,争楸呕煞王积薪。泼墨敢睨吴道子,扬剑呼出项将军。今观使剑舞清影,丰姿逸美欲乘风。诡魅兮如野上鬼,夭矫兮若九天凤。一沾即走不伤衣,狼伺鹰窥待时攻。忽见方厄出破绽,两指一剪挟剑锋。剑入指间似生根,龙拽虎扯浑不动。方厄弃剑一声叹,自言技疏非如卿。 庾乔收指递剑还,负手折衣沾秋萤:“君乃燕赵真豪杰,死报漂母有古风。虽败犹胜淮阴侯,但悼乌江起悲声。项羽刎颈染江草,屈原抱石投龙宫。英才岂容他刀杀,自决不辱生前名。请君引刀效古人,庾生不夺君子命。荆璧可碎不可垢,伯夷采薇凤栖桐。” 方厄一揖意从容:“会向黄泉待相逢。”语罢挥衣无所畏,引颈横刃了平生。人落洞庭何夜回?魂没潇湘随秋水。俱叹人间营营事,魑魅谁憎九幽黑? 庾乔施手整衣衫,仪态冷蔑未感悲。兔死无关狐狸哭,秦人不忧楚城毁。散游江湖独飘飖,重挂白帆任风吹。闲来取琴横膝上,抚曲远对君山美。弦说心事意未了,不觉鸡鸣夜已没。 初曙铺江催人发,晨风弄彀唤枭归。撇舟上岸步无痕,轻游囊负剑与琴。信步所至抒旅怀,飘类转蓬人无根。旦餐陈酿窃古店,暮眠破庙乘酒醺。放步山河大胸怀,步量天地之无垠。破雾晓登峨眉兀,披月疑望天门分。挠首马嵬叹倾城,投诗汨罗吊冤魂。贪游不畏蜀道险,调琴云栈周遭峻。 闻言蜀中多秀色,青城郁苍古堰深。九月十八嫌衣凉,时属暮秋下寒霜。此夕孤卧七盘岭,以待破晓入川疆。子规扰寐及更残,瞥月忽忆邻女裳。故人已往不堪忆,空垂白发三千丈。十年一离作异客,京洛风烟俱茫茫。胜迹登临遣愁怀,谁识恶狼曾断肠?庾乔生来不洒涕,自抑忧思佯轻狂。夜忆旧女寐不成,披衣闲步绝思量。盘以登高放鸿目,千里无人如大荒。风急断雁渐于干,骚人几曾真惆怅?虽非文士亦嗜诗,对此风宵能不唱?蜀鸟啼秋悲心肝,袖怀新月吟诗章:“寂寞夜宿七盘关,古木瑟瑟催衣寒。秋风出城从蜀道,落月横峦疑天栈。鹰愁危峰碍北辰,猿咨峭涧接忘川。我讥太白何足畏,会当轻生搏天险。” 念及前路之绝胜,飞岩黏云枯松盘。每闻险景即心痒,上负危壁炼豪胆。为历蜀道方蜀游,不览异域负少年。 庾乔挥目送悲鸿,游思至此忽欲眠。披草偎松席地卧,合目浅寐邈星汉。寐至曙鸡一声鸣,惊破逅仙履烟梦。神游仙境不可得,魂返人间无须恸。三泽广辽自可游,五岳险秀各不同。 起身负囊踏步去,一历九峡十七峰。巴山逶迤并崎岖,险处感叹秦五丁。翻山越岭真如天,攀缘穿雾入苍穹。 秋末途经神宣驿,暮霭侵衣崖断风。忽闻猿叫天气哀,一人衣白从东来。狭道蜒折逢庾乔,问路何处绵竹隘。 庾乔自言未曾闻,言讫更不瞥一睐。冷容秋貌不亲人,目接远峰愁山霾。 斯人一笑不以绌,绕走崖缘践石苔。一瞥琴囊突变色,上绣字纹曰“桐黛”。步立寒风伫凝久,惊其龙髓凤凰概:“囊藏名琴之桐黛,兼有越剑琴腹埋。江湖名士虽万千,独有庾郎领风采。唐笛无学愧虚名,惭掌蜀中鸿爪派。于今一睹先生容,仪姿翩然莫能逮!” 庾乔闻言亦惊疑,回眸久望不识彼:“蜀汉鸿爪武功绝,前人遗下降龙技。飞刀轻取将军头,铁爪钩刺悬崖壁。阁下既为唐掌门,必负吓鬼之惊诣。我剑困匣长寂寞,不若一战决高低!” 唐笛摇头不欲争,眸定琴囊却轻语:“高山流水各有籁,斗武那似弹琴逸?我质虽蠢也好学,平生善研宫商律。早慕桐黛声名馨,欲以千金易古琴。月圆峰头一抚之,妙美胜却西施顰。” 庾乔解囊不释手,目惜桐黛如情人:“清风入琴解我意,纵卖千金终不忍。” 唐笛见琴意更妒:“‘鸿行八渐’复何如?”蜀中鸿爪奇功多,庾乔摇首不屑顾:“何须授我鸿行功,轻功未必让于汝。”唐笛磨牙两目赤:“‘鸿爪入云’复何如?” 庾乔裹琴以背负,仰天冷笑哂之俗:“焚琴煮鹤真大煞,卖琴更比焚琴殊。琴如妻妾许一世,谁肯卖妻做他妇?若君深谐七弦意,岂可夺人之爱物?桐黛虽美发古调,清冷瑟瑟恐伤汝。” 唐笛爱琴已失魂,目痴口吶形容损。夜色袭人忽施问:“缘何近冬入剑门?”庾乔眺山发遐目:“欲往蜀中觅牛粪。” 唐笛低眉长叹息,月升山头风正曛:“蜀道入冬行更险,马蹄滑溜君当慎。君若碎骨不足惜,桐黛坠谷难再寻。” 庾乔平素冷言惯,闻人冷言亦不嗔。夜寒忽觉曲月孤,自伤薄命黯极目。凄凉无人为添衣,旦饥暮寒被霜宿。守贫不劳纨绔怜,怀瑾偏遭权贵妒。寂落无负明月魄,冻饿不改清风骨。 今夕月高风凉人,合该取道逾陵谷。急发不与唐笛辞,意至神会步即出。三折五曲倏不见,轻疾如雁睨天柱。峰群颠连如沧海,回峦叠嶂大起伏。鸿夭无视峡缝凹,猿矫好攀崖背凸。 夜未三更窜几峰,裂坳一转山更蹙。突见山缘石欲坠,石上有叟坐如枯。此人卧石衣敝衣,垂垂老矣白发疏。支颐望天神态痴,意或阑姗或肃肃。 庾乔不知何所意,星汉迷眼并未殊。风袭山叟忽大笑,舞手挠背憨态足。庾乔茫然更窃疑,问言发癫因何故。 山叟敛态回头觑,翘指云汉说棋谱:“天分星宿二十八,各如弈形相逐鹿。星缠斗连银河邈,天工造物谁相如?坐石观天已三夜,欲参星轨之棋路。思至玄微已忘形,行乱无状莫疑误。” 庾乔讶其异思绝:“三宵不寐何所悟?”山叟喜逢识玉人,夜评三昧意返璞:“天公神思真无敌,巧布棋局廿八图。北斗七星互有仇,玉衡势长压天枢。朱雀白虎起烽燧,织女牛郎遥相呼。猎户拉弓逐天狼,潜龙勿用反占主。昴牵斗牛玄武僵,井鬼夺先翼轸蹙。角逐三垣犹未决,惊天一弈始太初。”至此言尽意未断, 词锋如醴馋酒徒。 星聚斗合皆欲活, 横窜纵骋使人怵。 弈略通玄从中痴, 学究天人未逾此。 庾乔平生不折腰, 于今折腰一拜之:“ 先生因棋而丧魂, 小可亦为烂柯人。 横楸不畏莫棋魔, 拈子也蔑王积薪。 而今听君之高谈, 庾生狂意当一哂。 棋业专攻君真绝, 使我始识人外人。” 山叟性本惯争棋, 一失必较非大器。 是时耳听庾乔语, 突侧鹫目冷言讥:“ 枰上汝敢蔑棋魔? 我即棋魔莫老七! 井中之蛙真无识, 可敢与吾论一弈?” 庾乔一愕双眸定, 久而成睨狂气生:“ 弈赌性命最堪豪。 惜哉腰畔无棋枰。” 莫七博弈未曾败, 总叹无人共狂疯:“ 棋分黑白势各异, 手中无枰心有枰。 谈棋纵横十九路, 负者投崖胜者生。” 庾乔称诺意慨然:“ 我为后辈当先攻。” 莫七摇头口不允:“ 落子为先当推翁。” 朔风吹星夜如洗, 恨煞庾奴棋瘾涌:“ 凡不遂己皆可杀, 山野老儿敢不从!” 莫七牛性亦格格:“ 纵死不从奈我何。” 庾奴从来轻君子, 性本多诡逞狐略:“ 子落平部六二处, 我棋已下君奈何?” 弈风何以至如此, 莫七叹息古风绝:“ 早我一招又何妨, 老夫反胜唾手可。 入部五三落吾子, 此地消魂卿三思。” 弈思怪绝真入魔, 庾奴讶然未可驰。 口述异棋入一品, 狼烟忽直互仇视。 秦犯楚地两地劫, 魏颠西蜀同族血。 神思美似右军笔, 妙想捷若鸿一瞥。 酒罢乌骓弄飞电, 忽尔慎步遏如鳖。 对弈入照贵远虑, 思至辰落似须臾。 风云商略山河晦, 乌白马角方落棋。 一招可伏十七步, 黄河犹屈九回曲。 莫七毕竟臻三昧, 恍恍无敌名不虚。 庾奴虽狂岂对手, 兵囚孤城降幡出。 仙姥不见徒惘然, 骊山千寻恨未遇。 庾奴倔然一斜眉, 投身悬崖浑不惧。 人言蜀道古来险, 崖下骸堆年年积。 男儿重诺轻昆仑, 决绝离崖不顾身。 身如一鹤欲翩翩, 忽觉衣裳瘦然紧。 如鱼吞钩挂于半, 原来莫七挥索练。 庾奴提气略一展, 身飞崖石衣冉冉:“ 斗弈而败合该死, 北国庾生岂食言?” 风啸蜀道夜星冷, 莫七怅惘而望天:“ 春去每伤落花减, 就中谁不惜少年?” 庾奴向不称豪杰, 何曾轻生为肝胆? 格于誓诺方一跳, 如今岂还寻短见:“ 庾生不忘今朝事, 赊君一命来日还。” 言罢耸身飞步急, 别袂蜀道夜过半。 路转三曲凹一坳, 就此卧身可以眠。 天晓昏昏朔风烈, 庾奴不禁五更寒。 天低云块堆如墨, 秋尽回寒落大雪。 负琴逆风苦行早, 雪封蜀道猿声绝。 背贴峭壁脚下滑, 等闲深涧死生决。 起身踏雪又几峰, 轻功一窜如鸿掠。 雪如鹅毛行处满, 逸然谁咨蜀道难? 须臾赶近明月峡, 古称蜀道第一险。 下临急流难收骨, 冻雁啾啾使人烦。 云栈谁敢冒雪来, 险处殊不逊于天。 古木倒挂猿出没, 风啼空峡厉鬼多。 庾奴意气为此遒, 云栈孤立蔑飞雪。 琴于囊中犹凤吟, 风起脚根未胆怯。 四顾危乎疑天门, 人迹罕见空萧瑟。 风雪忽闻刀声唳, 一刀飞来如鸣镝。 庾奴旋身避刀疾, 弓步收肩慎待敌。 刀未伤人直入壁, 不见刀主何诡异。 睇搜空谷寻来处, 万籁过耳皆寂历。 忽见一刀又一刀, 刀刀掣电稠如雨。 奈何云栈窄而险, 缩背窜伸若猱猿。 大雪茫茫尽愁色, 飞刀相逼步步赶。 豹掷凤舞蜀道折, 凭仗轻功捉飞电。 回首但见刀来处, 峡空雪旋风声断。 两崖夹谷纵相向, 彼崖森列怪松圆。 冷哂料得来者谁, 无非公子嫉七弦。 解囊拿琴横入抱, 飞刀倏止恐琴残。 提剑于手琴为盾, 掠向对崖轻如雁。 剑挑壁缝倒挂松。 就中匿人捉刀锋。 一招即入刀客喉, 刀未及出反断命。 人落如叶谷底深, 急水横涧愁秃鹰。 忽见白衣一一展, 引刀搏孤各离松。 夺琴刺客凡廿九, 飞若鸿群比人轻。 圆翔盘回两崖窄, 轻功蜀地谁伯仲? 刀法也绝见古人, 庾奴拂衣据一松。 剑敌千兵将军畏, 刃拂头颅一阵风。 撩锋蔑杀燕南客, 无谁击筑为悲歌。 刀客如蝗纷纷死, 惜身岂奈薄命何。 为图一琴伤几魂, 空谷回风惟乱雪。 忽听一人怪啸长, 手猎弯刀出白裳。 沾衣即破刀如水, 庾奴疾闪挥剑挡。 主人回刀脚步轻, 掠上一松伺于旁。 风仪都雅衣如雪, 旧夕路人是唐郎。 庾奴弹剑若等闲:“ 一遇何必重诉肠?” 唐笛郁然眸子青, 空对古木情更惘:“ 断火取桐为焦尾, 奈何羡琴入痴狂。” 庾奴抖剑掣疾电, 猝杀袭者与刀亡:“ 杀人岂仗吴钩利, 拂琴何须绿绮香?” 唐笛凭风衣落雪, 峡半书空愁欲张:“ 鲈鱼起思江南回, 季鹰未曾怨秋风。 将军多为江山死, 谁疑莫邪肝胆雄!” 孤吟自言是痴种, 庾奴蔑目不苟同:“ 古来谁不惜美人, 身许裳红几个能? 江山如画但有主, 将军死战惟一陵。” 唐笛划然一圈刀, 曲步飞盈忽袭攻。 庾奴收肩剑风凉, 冷睨来招若寻常。 眸子忽毒抖剑直, 唐笛险为剑气伤。 撇身斜刀变招疾, 身法柔若鸿翅张。 庾奴勾剑贴崖趋, 矫似猩猩不起裳。 刀乱残云啼夜雨, 剑射孤辰惊秦皇。 来如鬼魅去如电, 云遮连绵断太行。 麾下刀客欲迷眼, 幻里还真两茫茫。 雪大风盘看不见, 无非凤舞与鹰扬。 项羽未逢霍骠姚, 公瑾犹恨诸葛亮。 忽听一人怪叫惨, 血垂玉面是唐郎。 不禁剑快失一目, 旋向松巅气不扬:“ 感卿剑下留一眸, 倩谁唤琴诉离殇?” 庾奴收剑抹点红, 罢若处子冷如霜:“ 蜀中山川天下秀, 怜君何忍两眸盲?” 起琴于膝相对坐, 轻寒未使桐黛僵。 风过忽发古调远, 指若兰花个个纤。 捺手何似人间味, 荒谷如见绿生烟。 猿听浑忘危峰苦, 雁过欲降天空断。 就中最痴惟唐笛, 孤眸呆直忽长叹:“ 桐黛未肯离卿衣, 离卿谁复嵇中散。” 一瞥魂失不禁愁, 展衣如翅出曲涧。 恨事多少此中消, 余者引刀各飞转。 庾奴罢琴向西风, 回睨空留一声猿。 窜身彼崖逐蜀道, 且行且伫雪未减。 剑门崔嵬魂不胜, 三巴寂寞一青衫。 关山迢递入夜沉, 雪定更冻僵衣寒。 怪峡狰狞星辰出, 过涧忽惊剑阁轩。 夹峰衔月嗟蜉蝣, 曲峡蹙川畏老天。 饿则逐兔风射耳, 寻窟夜宿火边餐。 历极蜀道入川中, 夕出蚕丛月流转。 雄然回看万峰落, 此忆关人忍鼻酸。 异客西游不思归, 一琴一剑自飘冉。 惜月闲过峨眉根, 赊舟叹古都江堰。 雪压锦城全瑟瑟, 词忆三苏又阑珊。 太白一别入五泽, 老杜飘零此宿泊。 莫道文人不丈夫, 胆铸何惧鬼魅多。 孟昶亡国留芙蓉,刘郎分鼎赖诸葛。 锦城自古称重镇,花衢灯巷对江左。 庾逍厌入灯火肆,城外黄昏独待夜。 月夜独寻武侯祠,秋风未老寒柏色 殿匿云丛鸟唳幽,草衰青阶萤冷灭。 操琴飨魂更无泪,余音空绕风前铎。 夜阑无人秋声寂,古殿鸣蛩夜色虚。 独向蜀丞声声诉,夜抚吴丝以自怡。 忽闻瓦上脚步轻,庾逍抖耳蕴杀气。 挥指呵弦风雨惊,秋月古柏何离离。 一人降步在殿外,手执梅花风姿细。 白衣科头书生似,诗心绣口吐珠玑:“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李贺空言丝竹妙,不及我聆君之奏。” 庾逍罢琴冷眼瞥:“残技竟入谁者眸?” 书生欠身烟月胧:“贱名兰蝶何庸庸。” 庾逍惕然目如电,手向琴底摸剑锋:“ 『蓉城公子』天下闻,诗剑双绝冠川中。 诗夺李杜三分魄,剑入匪巢半江腥。 六中解元不爱侯,提剑杀魑江湖横。 而今月明武侯祠,公子白衣为谁红?” 兰蝶飒沓弄梅花,月下柏深照孤影:“ 飞檐夜逐『白脸煞』,辜负秋月一夜明。 只为听琴误失道,索性折头向此行。” 庾逍而立抱琴斜:“曲终与君即永诀。” 兰蝶急见庾逍走,伸梅虚点巨阙穴。 庾逍如惊鸿飘回,抱琴侧立目光邪:“ 『蓉城公子』剑名盛,敢以梅枝溅吾血?” 兰蝶收招不禁哀,黯然为此凋颜色:“ 一旦分襟各天涯,期尔续抚慰吾魄。” 庾逍冷笑起如凤,推琴为招斫肩井:“ 长闻公子剑法绝,剑气横斜见疏影。 以弦试剑检妙招,绿绮弹予高士听。” 兰蝶斜肩避其锋:“哀吾久负江湖名。” 庾逍竖琴似箜篌,张爪拨弦内力涌。 声若振玉慑心魄,泣若神妪悚睡龙。 芭蕉垂雨海棠肥,风斩满月损如弓。 鼓琴丁丁挑心弦,气血回逆冲紫宫。 兰蝶微骇急掩耳,蕴功渐入无聪境。 梅枝斜刺琴旁爪, 甍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