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笔:血里朝生》 第1章 号军列 1933年,长沙火车站。 寒夜萧瑟,凛冬将至。西风裹挟着湘江水畔湿润的空气,像一张绵密的无形巨网,笼罩在这座古老的西南大城,再丝丝缕缕渗入到每个人的每一寸肌理。 当值的站长顾庆丰裹紧了厚实的军大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今夜没有火车靠站,月台上空空荡荡,一弯冷月毫无遗漏地洒下满地清辉。 越是冷的时候,人越容易打盹儿。所以,当听到站台上传来火车洪亮的汽笛声时,顾庆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睁开眼,用力甩了甩头,确认是不是真的有火车。 还真有? 月台上已经有灯光亮起。 小座钟摆在办公桌上,距离凌晨三点还差几分钟。 “哪里来的火车咯?”顾庆丰嘴里嘀咕着,拿上煤油风灯推开门,“闹个鬼哦!” 火车头的灯光由远及近,过了一会儿,一辆通体漆黑的火车像一条巨蛇蜿蜒至铁轨上,在长而尖锐的金属摩擦声过后,停靠在了月台一侧。 顾庆丰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 昏暗的灯光打在车身上,奇怪的是,所有车窗、车门都被铁皮封得严严实实,布满了厚厚的铁锈和已经干涸的泥巴。 他用力抠掉了几块泥巴,看到熟悉的图案和076的字样——这,居然是一辆日本人的军列。 事情严重了。 因为他还看到了从粗暴焊接过的铁皮缝隙里,渗出来幽暗粘稠的液体。 他抹了一把,放在灯下一照。 是血。 张启山从电话里得到“鬼车拉人”的消息,到火车站时刚好是五点。 不怪他来得迟。昨晚上他去了临县开布防会,一来一回费了些时间。来车站前,他还绕路去铺子里接了齐铁嘴。 这位长沙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跟他有着过命的交情,逢着此等邪门的事儿,张启山理所当然想到了他。 尽管齐铁嘴本人并不愿意参与,远远地躲在后面,但他的意愿并不是很重要。 官兵戒严,亲兵开路。张启山从车上下来,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抬着担架,匆匆忙忙地把被吓破胆的顾庆丰抬上了救护车。 张启山皱着眉走上了月台。亲兵们齐刷刷行了军礼,而他的副官已在前方等候。 他注视着黑漆漆的车厢,简短地问:“怎么样?” 副官恭谨回答:“车身都检查过了,除了076这几个数字外,没有番号没有标示,像是凭空出现的。附近站点的通车记录也都查过了,没有关于这辆车的任何记录。单从车身的国旗看,里面的人恐怕是……” “日本人。” 张启山围着车身走了几圈,只有车头的玻璃上没有封铁皮,但也喷了一层红褐色的漆,上面有被人蹭开一片小小的透明区,估计是最先发现的值班人员从这里探看过。 他凑过去往里看了一眼,浑身都警惕地战栗起来。 身为长沙城的布防官,张启山也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见过的死人不计其数,但却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死状。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不知死去了多久,眼睛像是临死前看见了无比诡异恐怖的事物一般睁得老大,瞳孔已经涣散,脸上布满了衰老干涸般的深纹,但是他的年纪显然不会超过三十岁。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抽走了他全部的精气。 “目击者还说过什么别的线索没有?” 副官似乎有些为难,犹豫道:“他最后一句话是……长沙要来恶鬼了。” “封锁整个长沙。”张启山面色凝重,“今天不进任何火车……你把八爷带过来吧。跟他说,他不进来就一枪毙了他。” “……是。” 气瓶很快被送了过来,气割枪喷出橙红色的火束,火星爆裂飞溅,在厚实的铁皮上割开一个足以让成年人通过的入口。 张启山扭开手电筒,带着几个亲兵上了火车。 太阳已经从东边天空冒出了头,晨曦混着手电筒的光线,车内的景象便一览无余。 这是一辆军列,一般来说,军列上除了作战物资,还会有大批的士兵同行。 现在摆在张启山面前的,是整齐码放的棺椁,和面朝下死在棺材上的日本兵。 棺椁都叠放在铁架子上,从铁架四周的灰尘和蛛网来看,这些东西挖出来不是一天两天了。 单看形制,张启山一时不能确定它们的年代,不过看成色多半是陪葬的副棺。但每个棺椁上都用汉字写着简单的编号,如“四五”、“四七”这样,如果每节车厢都放了这么多棺椁,哪怕只是副棺,这座墓的规模也是相当惊人了。 就在这一刻,张启山终于知道了先前那种隐隐的不安来源于何处。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回忆起一些极力躲避的往事。 直觉告诉他,往前走,还有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 明知危险却还忍不住探求的欲望,是他们这行的大忌,却也是他们这行的通病。 下一个车厢是住宿车厢,每一个铺位同样都是面朝下死去的日本兵。副官很快跟了上来,扯着一路上叽叽喳喳念念叨叨个没完的齐铁嘴,顺便还拿了两个防毒面具。 “佛爷,你说说,我这可是……” “行了别废话。”张启山随手拿过一个防毒面具扣在他脸上,“跟着。” 齐铁嘴老老实实闭上了自己的铁嘴。 张启山早就习惯了什么尸毒,另一个防毒面具便给了副官。他自己走在前头,口中念念有词:“如果这节车厢是负责押运的士兵,那么再往前……” “应该就是墓主人的主棺。”齐铁嘴含混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好吧,他闭不上嘴。 踹开最后一节车厢,浓重的灰尘被震落下来,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映出细碎的光粒。 目之所及,果然没有了前面那些堆叠的棺椁,只有十多个黄铜锁背的楠木箱子,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箱子上趴着几个死人,跟之前的那些没什么分别。 这节车厢的铁皮封得最严实,手电筒的光线便有些不够用了。张启山四处扫视着,忽然齐铁嘴发出一声惊叫:“佛爷!” “怎么了?”张启山皱着眉回头。 齐铁嘴的手指着前方,眼睛里满是惊恐:“那边儿……有个面朝上的!” 第2章 倾国倾城貌 顺着齐铁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道网状栅栏,栅栏后则是一口巨大的石棺。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下,满层的浮雕繁复而精美,不出意外,那就是主棺了。 棺有皮,皮带铁,铁包金,哨子棺。 但令人恐惧的焦点并不在此。 光线上移,可以看到石棺上仰躺着一个人。张启山示意齐铁嘴后退几步,自己和副官缓缓上前。 满车都是面朝下的死人,陡然出现一个面朝上的,齐铁嘴飞快掐算着,连嘴唇都绷紧了,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 铁栅栏上挂着锁链,但锁链从中间断开,看起来就像是被谁暴力强行扯断的。张启山小心翼翼地拉开栅栏,光线照在死尸的胸前。 奇怪的是,这个人并没有穿军装,而是披着一件暗红色的和服浴衣,敞开的领口露出大半个雪白胸膛,肌肤依然是鲜嫩的,不见半点皱纹。 正当他想走近些时,副官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后拿下了面具,脸色异常难看,如临大敌。 多年扶持相伴,张启山只需看一眼副官的神情,便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他艰难地注视着这具死尸,另一只手悄悄扣住了扳机。 尸体的胸膛,竟然有微微的起伏,像是睡着了。 这分明是个活人! 不等他多想,那“尸体”忽然睁开了眼睛,从棺材上慢慢坐了起来。 军人的灵敏度还算够优越,两把手枪迅速抽出,然而不等子弹上膛,面前一道红影像蛇一样闪过。张启山只觉得手腕支沟穴一麻,手枪便脱离了他的掌握。 好快的身手! 齐铁嘴冲身后高喝一声:“来人!有情况!”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击中了他脚边的一个箱子,木屑飞溅如雨! 然后,张启山听见了一声笑。 那个笑声很难形容,如同鬼魅,像是从地下墓穴里爬上来的活尸,阴恻恻寒津津,却又透着几分洒脱与从容,仿佛是在死物身上强行加了几丝活人气儿。 “呦,这是谁呀?来打扰我睡觉还想动枪,这么没礼貌?” 张启山一愣。 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富有磁性,还带着少许的玩世不恭……好像在哪里听过。 而随着这几句话,这节车厢顶部的电灯忽闪忽闪地亮了起来,更加明亮的光线下,他看清了将两把手枪绕在手指上转圈把玩的人。 二爷的戏词里唱的好: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 诚然张启山并不是个多愁多病身,却不妨碍对面这人,活脱脱一个“倾国倾城貌”。 而且,他是个男人。 一个和张启山差不多高,身材精壮,却过分漂亮的男人。 那人容华朗俊,凤眸深邃,高颀挺秀,墨发如漆。艳红如血的浴衣敞开半个胸口,露出线条流畅的脖颈和白皙细腻的皮肤。 兵荒马乱的时节,一个男人长这么漂亮做什么? “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辆火车上?”张启山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问。 副官则默契地开始观察时机,计算能在不伤到佛爷的前提下制服对方的可能性,他自己受不受伤倒无所谓。 虽然枪声和刚才八爷那一嗓子喊来了帮手,但火车空间过于狭窄,对方手里有枪,投鼠忌器,亲兵们都不敢也没办法到这节车厢来。 “问别人是谁的前提是先自报家门,你家长辈都没教过你吗?”一股子说教的语气,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糟老头子。 “张启山,长沙城布防官。” 也许是他的错觉,对方似乎有短暂的停顿,继而笑道:“原来是军爷,难怪口气这么大。” 有哪里不对。 车里开了灯,他又穿着军装、戴了肩章,此人为何要说一句“原来是军爷”?这不该是一目了然的是么? 他的视线慢慢转移到了那双绝美勾人的丹凤眼上,很快发现了异样——这个人的眼睛,居然没有聚焦。 而且,这辆军列的顶棚并不算高,电灯几乎就与头顶平齐。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都没有眨过眼。 最重要的是,他夺了枪却没反过来对准他们,也并没打中齐铁嘴。张启山原以为他意在警示,但或许……他是根本就打不中。 张启山指了指对面,冲副官做了个闭眼的动作。 副官秒懂,转而思考退出去的路线和遮蔽物。 张启山继续拖延时间:“阁下还没有说名字。” “谢朝兮。”回答的很是干脆。 解?张启山凝神,莫不是同九爷有什么关联? “阁下是解家人?” “我不是谁家人。”朝兮摇了摇头,“我今日是谢朝兮,明日也可以是王朝兮。” “也就是说,不变的只有名字?”张启山颇觉趣味,猜测:“可是一朝一夕的朝夕?” 朝兮再次摇头,“是朝生夕死的朝,归去来兮的兮。” 朝生夕死,归去来兮。 朝兮。 张启山默念了一遍,记住了这个名字,记了很多很多年。 “刚才的问题,阁下还没有回答。”张启山重复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换个地方再说吧。”朝兮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如你所见,再不见见太阳,我这双眼睛就真的瞎了。” 他竟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 短短几分钟,他已经给了张启山大多震撼。 他恍然想起顾庆丰的那句话。 长沙要来恶鬼了。 第3章 恶鬼 第一节车厢的铁皮连同车壁,都被气割枪切除了大半,十多个亲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座巨大的石棺抬了下来,再搬上军用卡车,运往张大佛爷府上。 副官开车,亲兵押尾,齐铁嘴眼明心亮地挑了副驾,留朝兮和张启山一起坐在后排。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朝兮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阳光明媚,不云不雨。” “那真好。” 张启山侧过头看他,折射进来的阳光有一缕照在他的唇边,映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不由得晃了晃神。 是啊,倾国倾城貌。 张启山眸光一软。 车子拐了个弯儿,角度的变化让满溢充盈的日光全都打在了朝兮的脸上。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陡然如此,难免敏感地刺痛起来。 张启山瞥见他紧皱的眉,并没多想,伸出手去挡在了他的眼前。 陌生的气息侵入领地,不是杀意,朝兮便当作没察觉。 一直用后视镜悄悄观察后方情况的齐铁嘴看到了这一幕,惊讶地连忙捂住嘴,暗想佛爷今儿是怎么了? 真不像是他平常雷厉风行的作风。 长沙九门,张大佛爷,虽不是冷酷无情那一挂的,可也从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假以辞色。 搞不懂,不敢问。 有亲兵开路,张府大门洞开,汽车一路开进宅院里,稳稳停在洋房楼下。 那只为朝兮挡光的手很快离去,离开前顺手帮他打开了车门。 张启山家很大,非常大,大到可以在里面开车兜圈子。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要数院子里那座巨大的金色佛像,可惜朝兮现在看不见,不然一定会由衷地赞叹几句。 朝兮站在原地没有动,等着副官走过来,半是拉扯半是搀扶地将他引进门——刚才他就是这样下的火车。 副官脸上绷得紧紧的,盯着他的侧脸。 他第一次在活人身上看见这么重的死气。 要不是他的身手惊人,副官觉得他明天就死了也不奇怪。 两种可能,要么回光返照,要么沾染的死气太多,说白了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这谢朝兮是哪一种? 洋房内,张启山把所有人都遣散了出去,只留下副官和齐铁嘴,看着十分自来熟、舒服躺在沙发上的朝兮。 “军爷真会享受,这洋沙发就是比棺材盖儿好睡多了。” 张启山脸色有些阴沉。 朝兮穿着的是日式浴衣,脏些旧些也就算了,众所周知浴衣这东西穿起来有些像裙子……而朝兮毕竟是个高大的男人,沙发容纳他实在是勉强了,他索性一条腿搭在扶手上,一条腿撑着地,两条大白腿一览无余。 如果他是个女人,还可以说成“香艳”,但…… 张启山扭过头吩咐副官:“日山,先带他去洗个澡,再找件我的衣服给他换上。” “是。” 其实副官也觉得不舒服。他是军人,值此战乱年代,中国人穿着日本人的衣服坐在自己面前,怎么看怎么别扭。 张家的确很豪华,连热水器这种高级货都有,朝兮算是领教了。 副官把阀门打开,调好温度,就退出了浴室。不一会儿,浴室门嵌开一条小缝儿,一件皱皱巴巴的浴衣被丢了出来。 副官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叫来仆人,叫拿去厨房烧掉。 浴室里,朝兮仰起头,任凭喷薄如雨的热水滋润着全身干渴的皮肤,舒适妥帖得让他想要睡去。 脑子里却精神得很。 他在过滤今天遇到的各种信息。 长沙,九门,张启山。 大约过了十分钟,水声渐渐停息,浴室门被从里面推开。副官回过头,看见门缝里露出一只手。 “毛巾。”朝兮开口。 副官匆忙把毛巾丢过去,深觉自己就像个大少爷身边的小厮。 “衣服。” 副官又把衬衫递过去。 “裤子。” 副官咬咬后槽牙:该死的。 终于穿戴完毕,朝兮从浴室里走出来,西装革履小白脸,看起来像一个拆白党。 副官如来时一般扯着他的胳膊带他下去,冷不防听见朝兮问:“你叫张日山?” “嗯。”副官简短应道。 “日出东山,可是个好名字。” 这个人,又开始用这种爷爷跟孙子的语气说话了,副官很是不爽,所以没回应。 朝兮无声叹了口气。 稍后,会客厅里,张启山看着面前白衬衫西装裤的朝兮,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他的领口还是没扣好,露出的肌肤上凝结着水汽,把最正经不过的西式服装穿得洒脱不羁。 “这回可以说了吧。” 朝兮勾了勾唇,“其实没什么可说的。那群日本人把我抓过去替他们做事,所以我在火车上。不然就凭他们,把一车人都折进去也拉不出来这些东西。” 虽然现在一车人也都折了。 张启山消化着这句话,又问:“那些日本兵都是怎么死的?” “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你可以理解为他们被毒死了。” “那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命大,不然他们也不会抓我。”朝兮淡然道,笑容里隐然闪着光芒。 张启山看得心头突突一跳,旋即轻咳一声。 “就这么简单?” “当然没这么简单。” 在张启山等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朝兮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剩余的纽扣,褪下白衬衫。 张启山目瞪口呆。 朝兮的身材不错,细密的水珠将紧实肌肉凸显得淋漓尽致,但不像黑背老六那样虬劲饱满得吓人,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可称得上精美,恰到好处。 仍有些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地黏在他的脸上,明明看不见,那双空茫的眼眸却……有一种引人蹂躏的残酷美感。 但令张启山惊讶的不止于此。 白皙的肌理上,一只踏火焚风的麒麟凶相毕露,凛然注视着众人。 张启山骇然道:“你是张家人?” “不。”朝兮收起笑意,认真地说。 “我是恶鬼。” 第4章 哪有什么张家 “你也是从张家逃出来的?” 明明纹着东北本家的麒麟,却不承认自己是张家人,还改了姓,张启山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性。 “军爷这个‘也’字用得极妙。”朝兮重新换上无懈可击的笑脸,“我说了,我不是谁家人。” 张启山皱眉沉思。 换在以前,叛逃出本家的人不是没有,但大部分都死了。如张启山这样,能逃到长沙还当上堂堂布防官的,寥寥无几,更多的人,无非是隐姓埋名过得残生罢了。 而他借的还是爷爷张瑞桐的势力,赔上了他爹的一条命,才有这般气运。 不过现在,张家分崩离析,甚至本家早已搬迁出了长白山,趁乱叛逃的人不知有多少,何必执意隐瞒? 张启山暂时想不明白,准备换个话题。 “你跟着日本人的军列来到长沙,究竟有何目的?” 朝兮无谓地耸了耸肩,说:“搭个顺风车罢了。这辆军列最后会停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去处。” “可你偏偏就到了长沙。”张启山盯着那双无神的眼睛,“你信不信,我也可以把你关到牢房里?你想好了再来回答我。” “我信,当然信。”朝兮捏一捏拳头,骨骼发出咔咔的脆响,“那军爷信不信,就算眼睛看不见,我依然可以把你们三个都打趴下,哭着叫我爷爷。” 张启山和副官的脸色唰的一下就黑了,赛锅底一般。唯有从头到尾没开过口的齐铁嘴一脸煞白,霍地站起身,战战兢兢地往外挪步。 齐铁嘴心里嘀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三个张家人打架就打架,可别溅我一身血。 张启山一个眼刀过去,副官就一把拎住了齐铁嘴的后脖颈,像提小猫一样提了回来。 “要不要试试?”朝兮笑眯眯地问。 张启山压制着怒火,他很少与人在口舌上争一时之快,可朝兮摆明了要激他动手。就在这时,副官按住了他的肩膀。 “佛爷,我来试试。” 为免惊动了太多人,比试地点就定在了客厅里,副官把两侧的沙发和茶几都移到了角落里,留出一大片空地。张启山和瑟瑟缩缩的齐铁嘴仍坐在主位的沙发上,成为这场武斗唯二的观众。 副官的身手,放眼长沙城也是排的上号的。 但结果却是惊人的一边倒。 几分钟后,副官被反剪双手压在了大理石地板上。 齐铁嘴惊呼:“他不是看不见吗?这是……” “二爷的听声辨位。”张启山沉声道。 九门人家家都有自己的绝技,但这听声辨位对耳力的要求极高,唯有二爷二月红家这种戏曲名门,对声音极度敏感的,才能练有所成。 他想起在火车上时,朝兮在黑暗中,只凭着手枪轻微的机械响动就确认了他们的位置,打穴、夺枪、开枪一气呵成,一看就是练的炉火纯青了。 “听声辨位就听声辨位,什么二爷的三爷的。”朝兮颇是不屑,转而拍了拍副官的脸颊,笑言:“叫声爷爷来听听?” 副官忍着没吭声。 虽然看不见,但朝兮能想象出身下这个人瞳孔充血、脸色发青的模样。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后,有人在他身旁蹲了下来,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日山的确不是你的对手。若论单打独斗,或许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但你的身手再高明,也没办法躲过机枪扫射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朝兮反手也握住了张启山的手腕,不过被什么东西硌着一下掌心肉。朝兮想了一想,大概是镯子之类的东西。 他道:“我学的是武术不是法术,机枪扫射我自然躲不过。但我保证会拖着你们其中一个一起下地狱……要赌一赌么?” 张启山沉默了一瞬,继续劝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但我猜你来到长沙,不是为了跟我赌生死的。想想你的名字,你难道真要朝生夕死?” 朝兮有片刻的停顿,随即挣脱了张启山的钳制,放开了副官。 “开个玩笑而已,你们想死,我还没活够呢。”朝兮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张启山连忙把副官扶起来。 “到底是年纪轻。这位副官,怕还没有二十岁吧?再给你五十年,说不定也能打得过我。” 张家人普遍长寿,五十年,可能是多少人的一辈子了,说在他的嘴里便也如此轻松随意。 那他活了多少年? 深知张家人长寿不老的张启山注视了他半晌,忽然道:“做一笔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你帮我打开那口哨子棺,我帮你治眼睛,放你离开。” “我需要你放?”朝兮凉飕飕一笑,“军爷,我的眼睛又不是全然瞎了,可打开那口哨子棺,却是玩命的买卖。” “你不同意?”张启山瞥了一眼门口,做好了机枪威慑的准备。 下一秒却听朝兮道:“我同意,但是得加码。” 张启山失笑:“你还要什么?金条?女人?还是想当官?” 乱世之中,这几样是绝对的硬通货。 “呸。俗气。”朝兮啐了一口,“我要你给我找到长沙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给我算一卦。” 话音刚落,张启山和副官齐齐看向了那位“长沙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而那位算命先生脊背一寒,几乎要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成交。” 张启山拍板钉钉,齐铁嘴无语凝噎。但他还想再努力挽回一下,于是小声对张启山说:“佛爷你是知道的,他是张家人,我这三不看最要命的就是……” 这声音却瞒不过朝兮的耳朵,因笑道:“刚才一直不说话的这位,莫非就是长沙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 齐铁嘴拼命摇头,却被张启山转眼出卖:“正是。” “原来如此。不过我可得纠正一句,如今天灾人祸国将不国的,国家都危在旦夕了,哪儿还有什么张家?” 第5章 开棺见尸 张府后院的仓库里,石棺的顶盖被小心翼翼的移开,张启山的脸色却有些奇怪。 他现在盯着洗手消毒的朝兮,深刻怀疑对方将自己摆了一道。 说什么“开哨子棺是玩儿命得加码”,结果开起棺来完全没费力, 这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张启山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走过去,看见朝兮仔细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忽然一愣:“你没有发丘指?” 他会跟朝兮做交易,就是看中了本家“二指探洞”的绝技。这种指法需要从小练习,过程非常痛苦,包括将手指伸进火中夹东西等极端训练,所以会发丘指的人,食指和中指会比一般人要长,稳如泰山,力量极大,能够轻易破解墓穴中的细小机关。 先前他的注意力都在与朝兮的周旋上,又看见了麒麟纹身,便没有留意手指的长度。 “我可从没说自己有发丘指。” “那你刚刚……”张启山不解。 “嘘——商业机密,术不外传。” 朝兮随手把用过的毛巾丢到张启山怀里,张启山感觉自己脑袋里绷着的一根弦断了,在他发飙之前,副官体贴地把毛巾拿到了自己手上。 跟随张启山多年的副官心里明白,虽然今天佛爷为了这个叫朝兮的人破了很多的规矩,但不代表他就真的不会发脾气。 哨子棺哑了火,亲兵们上前撬开内棺盖,棺内的景象便尽收眼底。 朝兮提醒道:“小心点儿,喉咙里有机关,尸体身上还封了针。” 张启山拨开亲兵,那棺中的尸体与军列上的一样,都是面朝下的。可那些日本兵无人收殓,面朝下也就罢了,这样规模的墓葬,墓主人非富即贵,怎么入殓时还会面朝下? 他兀自疑惑,出手卸掉了尸体的下巴,喉咙里的机关并不难解决,倒是尸体身上的针…… “一共三十七根牛毛钢针,这是做什么用?” 朝兮轻轻一嗤:“这还不简单?以前有同行儿开过这哨子棺,但尸体里的东西他们解决不了,只好反打钢针,把东西重新封住,保命。” 这座石棺看起来保存完好,如果真的曾有盗墓贼光顾过,开了又封,外表却毫无异常,那一定不是寻常人。 他要了一副胶皮手套,在棺液里摸索片刻,忽然捞起了一枚戒指之类的东西,用水简单清洗过,仔细检查起来。 齐铁嘴凑过去瞄了一眼,奇道:“佛爷,这好像是个顶针?银子的,看起来也就三五十年的东西。” “这顶针应该也是之前的土夫子留下的。”张启山思索道,“这上面的花纹是……杜鹃花?” “杜鹃花开二月红……是二爷家?”齐铁嘴道,“这棺材里的陪葬品像是南北朝的物件儿,二爷家又是最好南北朝的东西,会不会是二爷祖上……” 张启山将顶针捏在手心,“看来要去问问二爷了。” “喂喂喂。”朝兮插嘴进来,扬声道:“你们爱去找谁找谁,只有一样:这棺材开了,说好的算命先生呢?” 副官面无表情地把齐铁嘴提溜过来。 齐铁嘴本能要躲,支支吾吾道:“我这……这……今天已然这时辰了,要不咱们改日……” 朝兮眨了眨一片白雾的眼睛,忽然笑起来:“说的也对。那你就等一个礼拜再过来吧。” 齐铁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他道:“那时我眼睛也能看见了。万一你算的不准,我还能看清楚你的脸,以后找你算账。” 我这都摊上了什么啊! 齐铁嘴敢怒不敢言,决定回家先给自己算算是不是流年不利。 在张启山的默认下,朝兮暂时入住他的府邸。晚些时候,有城里医院的大夫过来,说是奉了佛爷之请来给他诊治。 “张大佛爷”——朝兮每次听见这个称呼都觉得好笑。不过从大夫那副小心讨好的模样看来,张启山在长沙城混得不错,连带着鸡犬升天。 靠,好像把自己骂进去了。 该说不说,好歹大夫的医术还不赖,开了些眼药水、软膏,配合着一些消炎药,眼睛的状况缓和不少。 主人不在家,没人给他找房间睡,他也不愿意麻烦仆人——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他本来也不算挑剔,索性就在沙发上歇息。 所以张启山回来看见沙发上双眸紧闭、呼吸绵长的青年,微微一愣。 副官想要叫朝兮起来,被他拦下了。 白天潇洒无羁的凶狠人物,此刻仿佛锋芒尽敛,安睡如天真少年。 副官看在眼里,觉得这会儿的朝兮比较像个活人。 张启山站在一旁瞧了半晌,示意仆人悄悄关了灯。 翌日醒来时,张启山早就带着副官离开了。有仆人恭敬地过来请朝兮去用早餐,并表示奉命收拾出了一间客房,以后有事直接吩咐云云。 朝兮有幸享受一回富家少爷的待遇,并心安理得地领受了,甚至从仆人里挑了一个识文断字的,给自己读报纸。 虽然张启山把火车站围得铁桶一般,但报社记者总会有自己的渠道获得第一手新闻。因此,长沙城来了一辆装满棺材的军列这事儿,还是在一日之内传遍了大街小巷。 不过吧,有些事情经过了记者的笔头润色,就会和真相有些许的偏差。 比如朝兮。 那仆人哆哆嗦嗦地念道:“……据知情人透露,该军列上有一来历成谜的背棺男子,持枪与佛爷亲兵冲突械斗,后被张副官制服,暂于张府看押……” 如果去掉“背棺”这种明显离谱的事,倒还莫名地贴合了如今的情况。 报纸嘛,没有点儿戏剧性的诡秘奇闻,也没人爱看。 就着读报纸的功夫,朝兮三言两语,从仆人口中套问出一些城中状况。 主要是关于九门。 朝兮听过一些长沙九门的事,但仅仅是听闻,此前他并没有来过长沙,包括这次去地下,也只是从长沙边儿上路过,没有停留。 或许九门已是长沙大多数人耳熟能详之事,仆人根本没想着隐瞒。 朝兮看似随意实则认真地听着,心里更加肯定:张启山确实混得不错。 张瑞桐生了个好孙子。 要是让张瑞桐知道,也不至于死的时候都合不上眼了。 第6章 是的我有一个侄子 朝兮一共在张启山的豪宅住了七天。 七天里,张启山和副官两个早出晚归,而朝兮遵循早睡晚起的养生之道,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往往是张启山吃过早饭出门,他还在沙发上睡着。而等张启山带着一身疲惫从司令部回来,他早就去梦会周公了。 张启山有点费解,费解的不是他为什么总在睡觉,而是为什么他要睡沙发? “我不是叫人给你收拾了客房?” 朝兮答曰:“你家的床太舒服,我怕睡习惯了,以后没得睡会想念,沙发就刚刚好。” 当然,张启山家的沙发已经很“无与伦比”了。 张启山闻言一怔。 他们都知道,朝兮暂住他家是为了治眼睛。他没有任何理由主动开口留朝兮长住,而朝兮也默认了眼睛治好后就会离开,另寻地方落脚。 这是两个互相不知底细不知目的的人应有的距离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回客房去睡。以后那张床就送你,反正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也不准备留着。” 张启山坚持。 朝兮睡在客房,按照他那个作息,张启山大概一整天都见不到他。 睡在沙发上就不同了。张启山每日进出,第一眼就能看到他,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被一个人强行侵入了自己的生活,并且……开始慢慢习惯。 朝兮似乎不懂他的别扭,也不准备懂,当即摆了摆手:“心领了,不过我穷得很,以后我住的地方未必能摆下你的床,还是算了。” “你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这句话在张启山嘴边绕了半天,到底没说出口。 朝兮依旧夜夜睡在沙发上。 张启山也染上了那个习惯。 眼睛恢复的速度惊人,第八天的清晨,朝兮的视力已经与常人无异。 那一日长沙气温骤降,连绵不绝的冻雨让地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看起来要入冬了。 朝兮向仆人问清了齐铁嘴算命铺子的位置,从张启山的衣柜里扯出了毛衣和风衣穿上——这几天他很不客气地分享了张启山的衣柜。 要出门时却撞见了张启山进门。 “你要走了?” “军爷怎么回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难免有些尴尬。 张启山顾不得脱下湿漉漉的外衣,看见穿着自己衣服的朝兮微微笑着,那双已然复明的凤眸直直瞧着自己,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回来取些文件。”张启山道。 其实也没有急到今天就要用,但他突然想起今天刚好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回过神来,人就已经在门口了。 朝兮让开去路,道:“这衣服我就先不还了,军爷,咱们江湖再见。” 张启山没动,只说:“我派人送你一程。” 这么糟糕的天气,朝兮不准备跟自己过不去,遂欣然同意了。 原以为张启山随便派个亲兵送他就很给面子了,上了车才发现,开车的竟是副官。 朝兮从后视镜里看着副官的脸,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人,好像还在记那天打架的仇,一看见他就板起脸孔,跟他欠了八百吊钱似的。 朝兮懒得理会他。 仆人说过,虽然也是九门里的一门,而且尊称一句八爷,但齐铁嘴只有一个算命摊子,在一条巷子深处的小香堂里,给人解签算命,也卖地下淘澄的宝贝。 不过并不影响他生意红火。 半小时后,车停在巷子口,副官没下车,只冷着脸提醒了一句:“八爷有八爷的规矩,你既然来了这儿,就别坏了规矩。” 朝兮头也没回地说:“任何人在我面前,都没有规矩。” 当他找到算命摊子时,那个据说生意兴隆的八爷盘口却是大门紧闭。朝兮想都没想,一脚踹开门跨步进去。 迎头看见一个穿长衫带眼镜的年轻男人,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指挥着两三个伙计收拾东西。 四目相对,那个男人手里的话筒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电话里传来了通风报信的张启山有些失真的声音。 这算朝兮第一次“见”齐铁嘴。 看起来就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有点精明有点狡猾,身子骨不太强,应该不怎么会武,不知道他怎么会跟张启山混到一起去。 “呦,看来我来的正好。” 朝兮一边把淋湿的大衣脱下来挂在门边的衣架上,一边冲那个男人淡淡一笑,“齐老板这是要去军爷府上找我?” 齐铁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朝兮接着说:“我想来想去,这天气不好,就不劳烦齐老板亲自跑一趟了。顺便也好认认门,以后常来往。” 齐铁嘴已经快哭出来了。 就这么僵持了半天,齐铁嘴才接受了现实,让伙计们躲远一点,将朝兮领到后堂去。 客气地倒了茶水递过去,他问:“阁下想算什么?” 朝兮道:“算一个人的下落。” “算谁,生辰八字。” “我只有他的出生年月,1903年冬月。”朝兮的语气正经起来,“他是我的侄子。” 齐铁嘴一愣:“你侄子?1903年,今年刚好三十岁?你……有这么大的侄子了?” “你不是看过我的纹身?”朝兮鄙夷地瞟他一眼,“我有个三十岁的侄子很奇怪么?” “哦,也对,你们张家……”话到一半,齐铁嘴看到朝兮凌厉的目光,连忙打住,“咳咳,咳咳,但是你连你侄子的生辰八字都不知道,我这也没法儿算啊。” “要是容易算,我何必要找最有名的算命先生?” 那你这不是为难我嘛!谁家算人不看生辰八字? 齐铁嘴很委屈,但齐铁嘴不说。 朝兮见他这副纠结的样子,凝思须臾,道:“这样吧,那你算我,算我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侄子。” 这有什么区别? 齐铁嘴腹诽,但朝兮显然不是好惹的家伙,只能勉强应承下来,问了他的生辰八字,捧着卦盘开始推卦。 五行八卦一样一样看过来,手指越掐越快,卦盘越转越慢,齐铁嘴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分明是寒风料峭的天气,他的额头上却冒出一层冷汗。 朝兮见了便问:“怎么了?” 齐铁嘴没应,过了半天,他才放下了卦盘,深深地吸了口气。 刚要开口,忽听得房顶轰隆隆一阵响雷,随即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没一会儿就有伙计进来通报:“八爷,刚才一道闪电把……把咱们的招牌给劈了下来!” 齐铁嘴浑身一震,满目骇然。先打发了伙计去收拾,然后叹息着对朝兮说:“实在抱歉……您的命,算不得。” “这是什么说法?”朝兮耸了耸肩。 “天象示警,这是祖师爷救我一命。” 齐铁嘴擦擦头上的汗,心有余悸。 “您命格奇异,由生及死,由死及生,与之相比,鳏寡孤独天煞孤星都算不得什么了。按理说,你不该有血亲在世,恕我冒昧……你那位侄子,当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若他仍在世,你们二人还是远远分开为妙。” “离得近了会如何?” “运气好,能活下来一个,运气不好……” “……算了,不算也罢。” 第7章 劫富济贫 齐铁嘴目送着朝兮出门。 外面的雨势丝毫不见减弱,门打开,扑簌簌的雨点子就往屋子里灌,寒意萧瑟。门口的台阶上,还有没打扫干净的匾额碎片,有的已经变得焦黑,正是被雷击的痕迹。 齐铁嘴忍不住问:“这雨下得急,要不你在我这儿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走不迟。” “不必了,我怕我在这里,齐老板晚上睡不着觉。”朝兮侧过脸,“哦,有件事想跟齐老板打听。你们九门里谁家最有钱?” 这算什么问题?齐铁嘴摸不着头脑,随口道:“下三门经商,当然要数解九爷家里买卖开得最大,盘口也多。” 朝兮从仆人口中听说过这位解九爷,说他严谨沉稳、滴水不漏,是九门里唯一的知识分子。 虽然彼“解”非此“谢”,但猛一听来也让人觉得亲切。 遂问:“他家在哪儿?” 齐铁嘴狐疑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近来缺钱,当然要去混一碗饭吃。” 这回下地亏得很,上来得又急,现在朝兮囊中羞涩,无米下锅了。 “你要是缺钱,为何不同佛爷借一些周转?”齐铁嘴扶额。 反正都是张家出来的,同姓即是亲啊。 朝兮却摇摇头,道:“我又没钱,借了也还不上。这年头啊,人还是要靠自己活下去的。” 齐铁嘴的确没想到,朝兮看上去一个满世界里瞧不上规矩的人,居然还有这么热血励志讲道理的一面,难道之前都是错怪他了? 不由得起了几分善念,想给他指条明路。 “从这里出去向东,十字街最繁华的地段上,有一间解语楼,既是茶楼也是棋馆,九爷每日上午都在那里下棋,从不间断。你可以直接去找他,以你的身手……” “我找他做什么?” 朝兮回过头来,眸中有些迷茫。 齐铁嘴一愣,“你不是说要到九爷那儿混饭吃么?” “是啊,我只是要找他家,又不找他。” “找九爷……家?”齐铁嘴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做什么?” 朝兮认真道:“劫富济贫。” 齐铁嘴差点被唾沫给呛死。 “劫什么?济什么?” “劫你说的那位解九爷的富,济我的贫。” 这不就是偷? 如果换成别人说了这话,齐铁嘴大概会觉得那人疯了。但说这话的是朝兮,是一个能在哨子棺上睡觉,还能几次三番挑衅佛爷,却全身而退的人。 他不用掐算也能确定,对方是真的敢这么做。 “你怎么不说话?不想告诉我?”朝兮握一握拳头,用最云淡风轻的表情说出威胁的话,“你可以选择直接告诉我,也可以选择被我打一顿然后再告诉我。” “……出了巷子往南,第二个路口右转。” 齐铁嘴但凡犹豫一秒钟,他都不是齐铁嘴了。 毕竟他这身子实在不经打。 反正九爷家大业大也不差这仨瓜俩枣……再说了,九爷那么聪明,说不定还能让朝兮吃一点苦头,聊以安慰他这几日的心惊胆战。 “谢了。” 朝兮转身走入了雨幕之中,来去如风。 “话说,他为什么不直接从我这儿抢几样宝贝……”齐铁嘴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 站在他附近的一个伙计接了一句:“许是觉得您不算是‘富’吧。” “……” 齐铁嘴抬手赏了伙计一个爆栗,转身开始心疼自己几代人传下来的牌匾。 第二天雨霁云收,晴空万里,长沙城里却出了一个大新闻,震荡着初冬时节的湘江两岸。 大名鼎鼎的九门解九爷家里遭了贼,丢失了十来只老坑的翡翠镯子、两副金镶玉棋子和一把北宋宫廷的白玉手把壶。 那贼偷儿爱好还挺专一,瓷器摆件一样不碰,只往翡翠玉器上使手段。 偏偏眼光极好,拿走的都是些高级货。 解九爷自然不差这点宝贝,但他家居然被贼人光顾了,说出去实在丢人,以后他在九门里还怎么混? 于是解家门下倾巢而出,只用了一个上午,便在一间典当行里找到了其中一只翡翠镯子。 层层盘问下去,却只知道来典当的是个年轻男人,戴着帽子和围巾,穿着不凡,但看不见面貌。 负责接待的伙计回忆了半天,也只想起对方生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动人心魄,难以形容。 朝兮得到解家倾力抓丹凤眼贼人的消息时,正在收拾自己在城郊新买的小院子,指挥着书画店的伙计把采购的丹青古籍搬进来,布置在客厅和书房里。 他一边感叹解九爷的镯子的确很值钱,哪怕是急着脱手也能卖出高价;一边思量着剩下的几件货要找个别的门路,他不怕解家寻仇,但他没时间处理这些麻烦事儿。 长沙城三教九流,这样的门路不多,却也不是没有。 九门几乎把持着长沙城九成半的古董生意,但总有人藏在黑暗里,去分那剩下的半成。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有人帮朝兮搭上了一条线,约在三日后码头的一间旧库房里碰头。 临出门,他想起解家还在抓他,为免麻烦,遂寻了个墨镜戴着。 想了一想,又把枪别在了腰间。 这把枪还是离开张启山的豪宅前顺来的,用来防身最好,至少不用自己动手打了。 第8章 销赃 长沙紧邻湘江水,自古以来码头贸易兴盛,从广东、福建、江浙一带运往云贵川的货物,大多都要在此地中转。 尤其是现在战乱频繁,火车等陆路运输存在太多未知的危险,反而不如水路稳当。所以,尽管是生意普遍难做的战时,码头上的船来船往倒没受到太大的冲击。 做黑买卖的人也喜欢在码头交易。 这里三教九流熙熙攘攘,人多眼杂,有点子藏木于林的意思。旁边儿再放一艘船,但凡有突发情况,篙杆一撑就不见影子了,水道四通八达,到个野渡口悄摸上岸,追都没处追去。 晨起阳光灿烂,码头上早已人头攒动,趁着难得的好天气,各种各样的鱼货挤满了道路两旁,小贩沿街叫卖,行人摩肩接踵,与节庆集日无异。 朝兮戴了墨镜和围巾,穿过人流,拐进了约定好的接头地点。 库房门外没有守卫。 朝兮推开门,里面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货物大多要避光储存,所以库房只开了一扇窗,昏暗的很,透过墨镜去视物,确实不太方便。 观察了半天,确认只有放着灯火的长桌对面,坐了一个人,看来便是接头人了。 朝兮思索一瞬,从袖里随便摸出来一只翡翠镯子,像丢暗器一般扔了过去。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随手将那轻轻巧巧的镯子接住时,竟被力道震得后仰。他略含探究地打量打量朝兮,然后才低头检查镯子的成色,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充满讥讽的笑容。 眼前寒光一闪。 朝兮本能地偏头,躲过飞射而来的利器,那玩意儿却很是灵活,抓取了他的墨镜过去。 “九爪钩?” 朝兮下意识说道,随即响起几点破空之声,像是弹弓一类的东西。他来不及多想,游刃有余地旋身避开,将几枚铁弹子夹在了指节中央。 没了墨镜的遮挡,朝兮得以更加清晰地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看起来相当年轻,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一个男人,肤色有些阴郁的白,乱蓬蓬的短发下,藏着一双不见桃花的桃花眼。 眼里藏着阴鸷,唇边尽是凉薄。 “丹凤眼。果然是你。”男人冷冷哼气,眼睛里透着凶光,凶光里透着欣赏,“能偷到解九爷头上的小贼,有点儿本事。” 还是被认了出来,朝兮有些头疼。 “你是解家人?” “若我是解家人,打从你进门起,就会有人冲进来将你团团围住了。”男人颇为不屑。 “你不是解家人,又做了这行,刨根问底可不好。”朝兮摘下蛇皮包放到脚边,“刚才那镯子是给你的辛苦费,剩下的,你开个价吧。” “介绍你来的人,没跟你说我的规矩么?” 这语气,乖戾嚣张。当然,能干这行的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货留下,钱只能拿走一半。” “我若不守规矩呢?”朝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你就什么都拿不走,我也不介意卖九爷一个人情。” 朝兮无奈叹息。 “我这人是真的怕麻烦,但你这么说,我就没办法了。” 他拔出手枪,瞄准的是对方的手,一枪过去,却只打中了一枚铁弹子。 这铁弹子真快,他想。 索性丢了枪,直接用拳脚应对。 男人将九爪钩使得飞舞如鞭,招招凶险,直取咽喉,朝兮略微后退,这次是围巾被取了去。可朝兮也抓住了他的钩爪,用力一挣,连着钩爪的连环铁索便应声断成数节,落于地上。 几步上前,趁着男人愣神的功夫,朝兮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将他抵在了长桌上。 “这回听我的规矩吧。东西你留下,价格翻一番,就当买你的命。” 却没有回答。 朝兮低眉一瞥,见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似在出神。 不由得脚下用了更大的力,略感不悦:“怎么,舍不得钱财?” 男人闷咳一声,回了神,却道:“真的是你?” 朝兮迟疑一秒,“我们,见过?” “你……不记得我了?”男人似乎有些沮丧,眼中露出复杂的情绪。 这话说的,活像他是个负心薄幸的纨绔公子。 朝兮沉思片刻,摇头。 他活得太久,见过太多人,尤其先头儿在地下待了太长时间,人世间的一切他都觉得陌生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九爪钩?” 九爪钩……似乎有些印象。 他曾经也有过一个,是某个远房侄子送的,据说用黑金打造,一等一的杀器。后来他好像……送人了? 恍然想起点什么,他认真地瞧了一眼脚下的人,随后听见一个幽怨的声音: “谢朝兮。” “我是陈皮。” 耳畔轰然一响,经年的记忆流入脑海,朝兮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将那阴狠凉薄的男人与某个瘦小的少年重叠。 第9章 陈皮往事 说起朝兮与陈皮的初见,需要把时间暂时拉回1927年,那个寒风依然料峭的初春时节。 从浙江宁波到湖南长沙,整整一千公里,走铁路,在当时需要将近一个月,绝对是一段注定了无聊的旅程。 除了应付那几个难缠的日本军官,朝兮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从第一节车厢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然后随机从某个箱子里拿酒来喝。 那节车厢是专门用来存放食物酒水的,因为日本军方高层的指令,被作为“特邀顾问”而请来的朝兮,是车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随时进出取用的人。 车上的酒大多是日本清酒,也有少量红酒和中国的竹叶青。 酒能解忧,也能解烦。 说来也算巧合,就在发车的第三天,朝兮在一个装着红酒的竹箧里发现了陈皮。 当时的陈皮十三岁,实际看起来顶多只有十岁,瘦瘦小小脏兮兮,穿着单薄的粗布夹衣,饿得全身上下没几两肉,蹲在竹箧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战乱年代常有饥荒,逃荒者扒火车去到异乡求活路的事时有发生,但朝兮确实想不到有人会胆大到扒日本人的军列。 他们对视了足有五分钟。 陈皮一直没说话,朝兮还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不过后来陈皮告诉他,当时自己纯粹是饿得说不出来话,而且腿脚也蹲麻了,只能维持着那个姿势。 朝兮没说话则是因为在思考要不要把陈皮丢下去。 车里是奉了军令隐蔽行动的日本兵。 车外是冰雪未消的无尽原野。 选哪个,陈皮都活不下去。 五分钟后朝兮叹了口气,递给他一根肉料扎实的香肠,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进去,还体贴地把自己的军用水壶给了他。 但是,陈皮的存在很快就被巡逻的士兵发现了。 那个可怜又弱小的少年,在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时,有恐惧也有绝望,可在子弹上膛的瞬间,朝兮在他的眼底看见了一抹狠厉之色。 那个眼神,令朝兮动容。 朝兮阻止了巡逻的士兵,在万众瞩目下,带着陈皮去找了军衔最高的一位日本军官,要求容许陈皮待在车上,等到长沙城附近再放他下车。 长沙地处华中与西南的边缘,在当时尚未受到战火荼毒,而且紧临湘江,是富足安定的鱼米之乡。 陈皮在那里或许能活下去。 日本人虽然不满于他这种可能泄露机密的行为,但考虑到他是军方指派过来的,那陈皮又不过是个寻常少年,才勉强同意。 朝兮带着陈皮去洗了脸,又挑了一件外套给他当风衣穿着抵御倒春寒。 等到吃饱喝足,陈皮才终于开口问他:“你为什么救我?” 那声音是阴冷阴冷的,绝不像这个年纪能说得出口的,像是经历了世间所有真切的苦难,一颗心早已麻木僵冷了。 为什么呢。 大抵是有一瞬间,朝兮想起了失散的血亲吧。 如果他那个全方面都是天才、唯独生活十级残废的大侄子,有朝一日在某个地方落了难,朝兮希望有人能像这样给他一条活路。 不过当时的朝兮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你想活么?” 陈皮没有半分犹豫地点头。 朝兮便说:“那我教你活下来。” 从那一日起,陈皮开始跟着朝兮学九爪钩。 那件东西是他过五十岁的生日的时候,一个外家的远房侄子送的。 在本家,五十岁生日算不上大寿,也不会比周岁宴隆重到哪里去。不过因为朝兮平时最清闲,总被各处抓壮丁干杂活,所以人缘不错。加上他的辈分摆在那里,底下的小辈对他都算敬重,道贺送礼者如云。 具体是谁送的他早已忘了,但使起来很是顺手,因此,出门时也放在了行李之中。 此后,朝兮余下的旅程多了一样消遣,也多了一点乐趣。 陈皮是个天分极佳的少年,上手很快。等火车在长沙城停靠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用九爪钩抓取一节车厢外士兵的军帽了。 “这九爪钩送你了。”把陈皮送下车的时候,朝兮如是叮嘱,“以后日日都要练。等你什么时候能用九爪钩抓碎敌人的脑袋,就算你练成了。” 那日的长沙城,春暖花开。 陈皮重重点头,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泪光。 陈皮问:“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么?” “你如果能活下来,就一定能见到我。”朝兮矮下身,随便捡了一块小石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记住了,我叫谢朝兮。或许你下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不一定还姓谢,但一定会叫朝兮。” 谢朝兮。 陈皮没念过什么书,识字不多,但他用尽全力记住了这个名字。 汽笛声轰鸣,到了分别的时候。朝兮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要回车上去,却冷不防被他扯住了衣摆。 陈皮急忙说:“我姓陈,耳东陈。”然后垂了垂眸,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名字。” 是的,那时陈皮还不叫陈皮。 少年人的心思不难猜,他希望被这个救赎自己的人记住。 诚然,连日来的相处让朝兮对他抱有几分亲切,因而和颜悦色地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 “你姓陈,就叫陈皮吧。” “陈皮是一味中药,理气健脾,当别人这么叫你的时候,就能提醒你脾气不要太冲,以后活得平和安顺些。” “好,我以后就叫陈皮。” 火车开出去老远,朝兮还能看到那个小小少年跟着火车跑,挥舞着九爪钩,嘴里好像还喊着什么。 不过他没听见。 第10章 冤家路窄 长沙城似锦繁华,街道纵横交错,买卖林立,百业喧嚣,别有一种乱世下的盛世假象。 朝兮跟着陈皮七拐八拐,转进了一间小酒馆的后堂。 这里是陈皮私下里开的盘口,表面上是正经营生,实则是做地底下的生意。 一路上遇见的各个伙计,都恭恭敬敬地低眉顺眼叫他“陈爷”,可见他如今也有几分势力。 朝兮冷眼瞧着几个小时前还跟他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人,此刻简直称得上乖顺,还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极品的西湖龙井。 朝兮端着茶水,揶揄道:“当初给你取名叫陈皮,让你收着脾气,你是一点儿没听进去啊。” 陈皮面色一滞,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惭愧道:“这几年我,我……总之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就别说了,你能活下来,就不枉费我教你一场了。” 朝兮喝一口茶,含着缕缕清香,问道:“方才听你提到解家那位九爷的语气,好像与他相熟?难不成你也是九门中人了?” 陈皮老实承认:“前两年因缘际会……我拜了一位师父,正是九门里的二爷二月红。” 当然,陈皮私心里始终认为,他的第一位师父是谢朝兮,提起另拜师父的事儿,就有点儿底气不足。 朝兮倒是没在意,漫声道:“我听说二月红是梨园泰斗,你这嗓子却不像能唱花鼓戏的,想是只能打杂了。” 陈皮讪讪一笑:“我只是跟着师父打理些生意罢了,哪唱的了戏?” “这却可惜了,本还想听你唱两句儿。” 朝兮随口一说,陈皮却当了真,立即应承:“你要是想听,我就去学。” 朝兮诧异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这小子,六年过去真是变成大人了,看来那二月红将你教的不错。” “你教得也很好。”陈皮连忙说。 四目相对,笑语一晌。朝兮话锋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所以——你私底下的买卖,二月红该是不知道的吧?” 陈皮是九门中人,却干着替贼偷销赃的买卖,显然不会告诉他师父了。 更不用说背着师父偷开盘口这种自立门户的事了。 果然,陈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没言语。 “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提醒你一句,既然做了就做足全套,别藏头露尾地叫人察觉。”朝兮淡然道。 陈皮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去……拿九爷家的东西?” 朝兮心道这孩子还挺会给他留面子的,这会儿知道把偷说成拿了。 因笑道:“这有什么可问的?我初来乍到,缺钱。” 陈皮确实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直白的理由。 “你若无钱财立业,以后就留在我的盘口吧,凡我有的,随便你用。”陈皮思虑道,“九爷家的生意虽然大部分都洗白了,对外只是行商,但也犯不着为了钱财惹上他。听说解家伙计现在满长沙城找你,不如我替你将东西还回去,免得……” “呦,连师父都敢欺瞒的陈皮,这会子怎么怂了?” 朝兮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陈皮急道:“我只是怕你会……” “放心吧,我既然敢惹上他,就不怕他找上门。”朝兮撂下茶杯起身,意有所指:“小陈皮,你还是惦记惦记自己吧。” “你要走么?”陈皮有心挽留,“你好歹留下用了饭再……” 朝兮没回头,很快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将近午时了,大街小巷上传来阵阵饭香,朝兮的胃里咕噜咕噜响了两声。 该吃饭了,早知道该在陈皮那儿蹭个饭的。 而当他瞧见解语楼的巨大招牌时,他又想起一件要紧事:走得急,光顾着跟陈皮叙旧,忘记“销赃”了。 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后颈一凉,仿佛有一双带着寒意的眼睛在在什么地方窥视着他。 他环视四周,行人匆匆,并无异常,于是抬起头。 巧了不是。 解语楼的二楼都是雅间,只招待贵客,贵客喜静,又是冬日,临街的窗户一概紧紧闭合。 唯有一扇窗户开了一半,露出了一张朝兮熟悉的面孔。 张启山。 他转身要走,却被另一个熟悉的人拦住去路。 副官看到他时的表情似乎很古怪,声音倒是一贯的没什么起伏:“佛爷在楼上等你。” “他爱等谁等谁。”朝兮撞开他的肩膀,脚步不停。 副官太阳穴突突一跳,冷声道:“佛爷说了,你若不上去,他会把你的画像交给九爷。” 朝兮蓦然驻足。 看来他偷了解家这事儿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定然是齐铁嘴那个耳报神告诉了张启山! 他是不怕惹上那解九爷,但他现在缺钱,太早被解家知道长相,以后就不好再偷了。 没有钱,人皮面具很难做出来。 没有钱,就招不到好伙计,他光杆司令一个人下地,也没什么大收成。 然后,他就会更加缺钱。 朝兮认真思考了一下,扭头大步流星上楼。 把个副官看得一愣一愣的。 雅间的房门是被朝兮一脚踹开的。迎面是一张欧风团圆桌,张启山双手交叉于颚下,淡定安坐,一脸笃定了他会就范的神情。 但雅间里不止有张启山。 他身旁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一副斯文败类的商人模样。右手的虎口、指节和食指的指腹都生有老茧,那是玩儿枪的痕迹,也是下棋的痕迹。 朝兮隐约猜出这位就是“失主”,不得不感慨一句,冤家路窄。 第11章 买卖 “军爷真清闲啊,不在军营里演练,反而跑到茶楼里来喝茶。” 无须寒暄或客气,朝兮自顾自坐到了张启山的对面,装满了解家珍藏的背包随手往脚底下一放。 “失主”大概都想不到他会这么堂而皇之地带着偷来的东西四处走动。 实际上,解九也的确没想到。 他只是在看到朝兮那双惑人心神的丹凤眼时愣住了一下。 张启山只同他说了朝兮曾在鬼车上出现,因为二月红不愿出手,所以要借朝兮的力去查鬼车的来历。 他理所当然就觉得,张启山叫朝兮来纯纯是要为其所用的。 毕竟张启山也算认识朝兮,如果朝兮就是贼人,张启山怎么可能不告诉他呢?至于丹凤眼什么的……这世上生着丹凤眼的人多了去了,哪里能算作证据? 而隐瞒了此事的张启山,自觉是有些愧对解九,但这点子愧对在见到朝兮的那一刻便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好似没听懂朝兮的嘲讽一般,仍然含了几分关切问:“你如今在何处落脚?” 朝兮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不劳军爷费心,我这个人不挑剔,总归不至于流落街头睡墙角。” 朝兮好像习惯称他为军爷。 虽然他的确是个军官,但长沙城上上下下都叫他一声佛爷。每次听见朝兮这么叫,张启山都觉得自己是个吃饭不给钱强收保护费的兵痞。 张启山思量着换个谈话方式。 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缺钱。” 有些一语双关的威胁在里头。 朝兮的回答则出乎张启山的预料,他很是直接地点了点头,“我最近是缺钱,军爷是要周济周济我?” 张启山道:“有个买卖,不知你肯不肯做。” “说来听听?” “实不相瞒,我已寻得鬼车的来处是长沙城外的一座矿山。你乘着鬼车来到长沙站,想必也曾在矿山下待过……”张启山说及此处,深深地望进朝兮的眼底,“我需要你跟我一起下矿山,找到日本人在研究的东西。” 呦吼,鱼咬钩了。 朝兮挑了挑眉,“你出什么价?” “一箱大黄鱼。” 战争年代,什么货币都坚挺不了,只有黄金才是最值得信赖的。 朝兮满意地点头,接着问:“多大的箱子?” 别怪他市侩,箱子和箱子也不能一概而论。 张启山招招手,副官便提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手提箱上前,把闪耀夺目的金条展示给他看。 “军爷出手阔气。”朝兮心里已经开始计划怎么花了。 张启山却啪嗒一声合上了箱子,强调:“你可要听好,我要的不仅是你下矿山,还要找到日本人研究的东西。如果找不到,你也拿不到你想要的。” 朝兮腹诽: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既然是做买卖,还拿着性命做买卖,那就要有做买卖的规矩。”朝兮摊开一只手,“定金呢?” “你包里的东西,我买了。” “双倍价。” “……成交。” 咬牙切齿说出这两个字时,张启山心头只有一个疑惑:朝兮到底有多缺钱?他要这么多钱又要做什么? 朝兮麻利地把背包丢了过去,像丢过去一个烫手山芋,临走时还不忘了提醒他:“记得付金条,送到城郊杨泗庙斜对门的小院。” 扬长而去,潇洒如风。 “佛爷诚不我欺。”一直沉默的解九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张启山形容朝兮是说他有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随性。 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待自己,也不在乎会不会激怒别人。 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情绪很稳定,不是喜怒无常滥杀嗜血那一款,当朋友是有点儿危险,当个临时伙计、能办实事也足够了。 “从本家里出来的,多少都沾点恃才傲物的性子。”张启山不以为意,“这回下去只是先探探路,正好也试试他的才干。” “可是我总觉得,他不是傲。” 解九若有所思。 他最擅长设局、揣度人心,可是看不透朝兮心中所图——总不可能真是为了钱吧? 张启山冷笑一声。 “是什么都好,只要能为我所用。我连我那几个蠢货上峰都容忍得了,没什么不能容他的。” “佛爷说的是。”解九释然了,开玩笑说:“而且,佛爷的这位族人相貌出众,世上难得,就是放在眼前也觉得赏心悦目的,有些脾性不妨事。” 既是玩笑话,就没想过得到赞同,可解九没想到张启山居然点了点头。 他往窗外看了看,心道这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啊。 张启山摸摸那背包,隐然有些睹物思人的意思,心想,确实长得赏心悦目的。 睹赃物,思贼人,省略一下,怎么就不算睹物思人呢? 第12章 捡了只狗 走出解语楼好远,五脏庙的抗议声提醒朝兮,他又忘记蹭饭这回事了。 一摸口袋,空空的,他想起出来时没带钱。 本来嘛,他去码头就是把东西卖了换钱的,结果被陈皮搅和忘了。后来去见张启山,东西是卖了,却没给现钱。 早知道拿一根金条走也好啊。 真是倒霉催的。 他站在街上思索了几分钟,似做好了决定一般,果断往解家去了。 解家伙计都在外头抓贼,家里的防卫反而不那么严密。毕竟任谁也想不到,那贼人见了这般阵势,还敢偷到解家头上。 解九跟张启山在茶楼里吃了个便饭,又跟一位国手下了两局棋,才优哉游哉地回到府里。 第二天一早,满长沙城都知道,解九爷家里又被贼偷光顾了。 向来好脾气的解九爷脸都气青了。 就是薅羊毛也没有这么薅的。 好在这次的损失并不多,就一玉扳指,东西最后是在一东北饺子馆找到的。 是的,那贼人说自个儿出来钱袋子丢了,拿扳指就换了两盘酸菜猪肉馅儿的饺子。 饭馆老板贪财,也没打听底细,只当这是位挥金如土的大少爷。 问相貌,进出都用围巾挡着,看不见脸,就露出一双丹凤眼,匆匆忙忙,打包了饺子就走了。 哦,那围巾也是从解家拿的,法兰西的高级货,但那贼人不识货,后来在一个小乞丐身上找着了。 事后,解九总结两次被偷的经历。贼人第一次明显是图钱,第二次却有些随便,就好像顺路去他家偷一票,比吃饭喝水还简单轻松。 解九很是郁闷。 但此时的朝兮比他还郁闷,因为他被条狗给讹上了。 深感今日运势不佳,朝兮没留在店里享用热气腾腾的饺子,提着荷叶包走了老远,才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旁坐了下来。 荷叶包一打开,香喷喷的饺子还没入口,身后忽然响起几声犬吠。 回头一瞧,一只金色长毛小狗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舌头舔了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饺子。 朝兮没养过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不过看它小小一只,可怜见儿的,没多想,递了个饺子过去。 那小狗很是通人性,先舔了舔他的掌心,汪汪叫唤两声,才叼了饺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看它这吃相,应该不是寻常流浪狗,但四下里也不见狗主人,估计是还没养熟,自己偷跑出来的。 你一个我一个,一人一狗很快瓜分了所有饺子。小狗填满了肚子,高兴得满地打滚,朝兮坐在那儿瞧了半晌,眼看要变天了,才慢慢走往城郊小院去。 走到中途又听见狗叫声,回头一看,那只小狗竟也跟在他身后,不管他怎么驱赶,都摇晃着尾巴不肯离去,就这么一路跟他回到了住处。 这辈子,他就没养过活物儿。 看着自来熟地钻进屋子挑好位置就开始打盹儿的小狗,朝兮有些犯了难。 家养的狗,随便扔到外面实在说不过去,可他也不可能抱着狗满大街给他找主人去。 罢了,就先留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跑回去找正主儿了。 一时恻隐的后果就是,才过了一个晚上,朝兮就后悔了。 究竟是什么人能养出这种狗? 不,这已经不能说是狗,而是狗精了。 由于中午吃得晚,天又黑得早,朝兮本想把晚饭混过去就算了。谁曾想六点一过,那小狗呼噜呼噜地在他脚边兜圈子,一会儿咬裤脚,一会儿啃桌子,朝兮看了半天,忽然了悟:这厮要吃东西。 这时辰了,他上哪儿弄吃的去?他自己都饿肚子呢。 奈何小狗在地上急得直转圈,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没法子,他只好去了形同虚设的厨房,墙上挂着刚搬进来时邻居大娘送的腊肠,他煮了一根,简单切片后放在碗里,喂给小狗吃。 小狗叫了两声,好像很嫌弃的样子,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吃掉了。 天知道他是怎样在一只狗身上看到了嫌弃二字。 喂饱了小狗,朝兮就想早些休息了。哪成想小狗又开始汪汪叫唤,然后绕着厨房的水缸又跳又抓又咬。 这回他很快反应过来,小狗这是想洗澡。 靠,这是哪家大少爷大小姐养的吗?这么爱干净?但是你能不能有一点被陌生人收留的自觉? 朝兮气得戳狗背,可是临了又笑话自己个儿,跟一只狗计较什么? 他吐出一句脏话,认命地去打水烧水。 小狗跳进了水盆里,再次嫌弃了一下,不知道是水温太热还是太冷,但大概是猜测到朝兮不会再给他换,于是乖乖趴了下来,享受着“沐浴”服务。 次日清晨,想睡个懒觉的朝兮被“鬼压床”弄醒,一睁眼,就看见小狗叼着饭碗趴在他胸口上。 得,又到吃早饭的时候了。 朝兮的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啪嗒一声断裂,没有把狗一脚踹下去是他最后的慈悲。 解语楼上,人人自危。 解九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在下棋,白子迟迟不落,对面持黑子的棋友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忽然有伙计来报,说狗五爷求见。 解九的白子落回棋奁,冲对手抱了抱拳——胜负已分。 棋友暗自舒了口气,忙不迭地起身告辞。 棋盘撤下,换了茶水点心。 一个穿灰白色中山装的青年上了二楼来,解九起身相迎,扯出一丝笑容:“五爷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解语楼?” 两人寒暄几句,一同落座。因着二人一向亲近,吴老狗也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听闻九爷府上的伙计近日来都在长沙各处搜查贼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 解九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道:“难道五爷也遭了贼?” “那倒不是。只是想着九爷既然在四处搜寻,故而有事相求。” 吴老狗的脸色透出几分阴郁,而解九这时才发现,吴老狗日日不离手的那只西藏獚不见了。 果然听得吴老狗道:“我那只‘三寸丁’……丢了。” 第13章 秘密通道 三天后的清早,长沙城的初雪悄然而至,轻薄的雪花盈盈洒落,给院里的青石板路铺上一层白沙。 朝兮已习惯了“鬼压床”,迷迷糊糊地起来喂狗。 忽听见院门外响起尖锐的喇叭声,他举目一望,瞧见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门外。 估计是张启山派人来接他了。 朝兮低头瞧瞧欢乐进食的小狗,想着这一下去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转头去拿了好些腊肠腊肉,用大盆装了,又打了一盆水,搁在空地上。 靠,他居然还得惦记着小狗别被饿死渴死……等有朝一日找到了狗主人,他非得招呼那混蛋一顿拳头不可。 在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尖锐的喇叭声里,他换了身方便行动的劳工装,把几样东西往背包里一装,推门出去。 “天冷,你不想冻死就别出去。”他回头恶狠狠地对那小东西说道。 思来想去,还是留了一条门缝儿,万一小东西想通了回去找主人了呢。 小狗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叫唤两声,继续吃食。 他这才放心出门。 大门其实并没有上锁。朝兮从里面把门打开,迎面看见的还是副官那张充满少年气的脸容。 副官今日没穿军装,看打扮,等会儿他也要一同下去。 “佛爷给的定金。”副官绷着个脸递过去一只小皮箱。 朝兮笑着接了,转身随手就放到院子里,把门一关上了车。 副官惊讶得瞳孔放大,提醒道:“那可是二十条小黄鱼。” “我这院子不会有人过来。”朝兮无谓地耸了耸肩,“敢来的,冲的都不是钱财,我可比那玩意儿金贵多了。” 副官无言以对。 发动车子前,他隐约听到院中传来几声狗叫,冷不丁想起前几日五爷府上来信儿,说是丢了一只狗,让帮着找找。 方才,应该是野狗吧?毕竟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那狗也只有在五爷手头儿才值钱,朝兮要来何用?再说,他,也不像是会养狗的人。 车子轰鸣,疾驰而去。 副官将车开去了齐铁嘴的算命铺子。张启山坐在正堂里喝茶,齐铁嘴在对面神神叨叨地掐算。 朝兮没下车,把后排的车窗摇下来,冲屋里喊了一声:“军爷,时辰到了,你可别耽误我挣钱啊。” 张启山当然知道他在车上,偏等着听见这声“军爷”才肯抬起头。 一片琉璃世界里,片片雪花落在了朝兮的头上、脸上,风华惊世,恍如谪仙。 如果不开口说话会更像一点。 张启山隐隐有几分惋惜,随即招呼齐铁嘴一起上车。 齐铁嘴本来是想算算今日的运势,结果一看见朝兮,卦盘就乱的可以,显然是凶多吉少。 他叹一叹气,无力改变就只能欣然接受,加快脚步嗖地一下钻进了副驾,尽力缩小存在感——开玩笑,还是让他们张家人自己内部解决问题吧! 副官开车,齐铁嘴装死。张启山只好自己给朝兮介绍状况,比如二月红的警告,比如他们前几日去探查的结果,比如老矿工讲过的事。 朝兮大致听了一些,而后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 “我在下面待了三四年,虽不保证全知全能,但军爷既请了我来,等会儿下去,最好还是多信信我。” 下地最忌讳的就是内讧,意见不和的后果远比实力不济要严重惨烈。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你可以放心。” “军爷说笑了,我跟你们这类人做事,从来不会放心。” 张启山略感疑惑,问:“我们这类人,哪类人?” 朝兮突然凑近他,鸦羽般的睫毛微微扇动,一字一顿:“张家人。” 张启山脸色微变。 “那岂不是说,你连自己也不敢放心?你也是……” 一语未落,朝兮微凉的掌心掩住了他的口。 “军爷,当心祸从口出。” 张启山盯着他看了半天,试图从那双眼睛里看出某些裂痕,但失败了,或许是没有,也或许是他隐藏的足够好。 张启山慢慢拉下他的手,别开脸,重新坐好直视前方。 余程再无他话。 汽车开到了矿山附近时,雪就已经停了,但这时节居然飘起了浓雾,雾气缭绕在山间、林间,五米开外人畜不分,着实奇怪。 “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也起了浓雾。” 张启山开门下车,检查需要带下去的装备。 齐铁嘴机智地跟在了副官身边,生怕被“战火”波及。 “还没到地方呢。”朝兮张望了一眼,懒懒道。 “这附近常有日本特务出没,还是低调行事为妙。”张启山解释说,“也不远了,等会儿我们徒步过去。” “算了,既然要徒步,你们跟我走吧。” 朝兮跳下车,选了一条路往前走——既不是火车出来的那个矿洞的方向,也不是老矿工领着张启山他们走过的坟圈子,而是一条杂草丛生、偏僻隐蔽的小路。 张启山与副官对视一眼,赶忙追了上去。 “喂,你们等等我,别丢下我一个人啊!”齐铁嘴走在最后面,唯恐掉了队,也顾不得什么“低调”了。 这条路,朝兮其实也有好久没走了。比起上一回从这儿进出,路上多了许多乱七八糟形状各异的碎石,大概是军列离开时引爆的炸药,导致附近的山体结构也变得脆弱,才会发生这样的滑坡。 约摸走了十多分钟吧,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洞口,虽然塌了一小半,勉强还能通过。 张启山看着洞口问:“这里是……” “应该是在日本人买下矿山之前,满清矿工留下的通道。” 朝兮招招手,示意身后的人一起过来清理乱石。 “那时候的矿工很多都是服苦役的囚犯,他们为了逃跑,或是担心死在矿井下,就偷偷开挖了这条通道。不过通道应该在某个时候被朝廷监工发现了,我找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封了起来。” 张启山把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抛得老远,接着问:“你瞒着日本人自己挖开的?” “军爷当我愚公移山么?我倒也没那么离谱的本事。”朝兮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叫日本人帮我挖的。” 张启山不甚理解。 “日本人保密都来不及,怎么会帮你另开通道?” “他们抓我过来,自然对我深信不疑。我就跟他们的长官说,需要几个人去挖一面墙,他同意了,底下人也不会有异议。然后我暗中将他们带到这里,等他们把通道的封石全部挖开……” 说到这里,朝兮做了一个割颈的手势。 张启山道:“那你如何跟日本人交代?” “这种古老的矿山里,塌方死人是常有的事,就说他们运气不好被埋了。日本高层催得紧,挖掘任务繁重,甚至不会有人浪费时间去看看他们的尸体。” 朝兮很少展露出嗜血的一面,但杀几个日本人,与杀猪宰牛没什么区别,所以他说起来声音都没什么起伏。 第14章 墓室 人多力量大,通道口很快被清理干净了。朝兮扭开手电筒,打头进去,其他三人紧随其后。 因为是满清时期的工事,又是囚犯们为了逃跑临时修建,里面的木架结构并不算结实,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本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基本原则,朝兮好心叮嘱:“不要碰头顶的工事,也不要接触周围的墙壁。” 墙壁上遍布着和鬼车上相似的蛛网,白茫茫像盖着一层棉纱,这更印证了那些棺材的确出于此地。 这条通道七扭八扭,快步走了有七八分钟,他们拐入了一个隐蔽的转角,头顶的工事变得更加整齐有度。虽然仍是满清时留下的东西,但明显是正经挖矿时遗留下来的了。 这里的通道更是阡陌纵横、错综复杂,偶尔地上还会出现重物拖过的痕迹,副官在地上捡起了几片带有花纹图案的木片,说明日本人曾拖动棺材在这里经过。 朝兮走在通道里,就像自家的后花园一样熟悉,很快就到达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墓室。 墓室约有一百个平方,是陪葬墓里相对较大的了。入目所见,是大大小小的数十个土石坑,坑边堆着挖掘出来的沙土,随处可见帆布背包、烛火、洛阳铲、铁锹等土夫子常用的装备。 “这个比我常用的还沉实。”张启山从土里扒拉出一个已经生锈的洛阳铲,放在手里掂了掂。 朝兮瞥了一眼,道:“日本军方提供的装备,质量还算过关。” “这都是鬼车上那些日本人留下的?” “不全是,也有些更早,在我下来之前就有了。” 张启山思索一晌,瞳孔微震。 “你的意思,是以前就有九门中人下来过?” 副官插言道:“会不会就是二爷家的老前辈?” “看样子极有可能,而且那次行动规模不小,说不定还有其他几家参与。”张启山若有所思。 “你们九门内部的事儿,可以出去慢慢问,别耽误时间。” 朝兮打断他们的话,灯光一照前方,一扇敞开的巨大石门映入眼帘。 就在这时,一阵悠长而空灵的戏声传进了墓室里,在头顶上方萦绕不散。 朝兮在曲艺方面的造诣并不高,他只听得懂京剧和二人转,但现在这个明显两样都不是。 声音可能来自于更远的地方,在墓道里多次折射后严重失真。齐铁嘴也是根据曲调辨认出,那是花鼓戏的唱腔,还是二月红初次登台时唱过的一出戏。 二月红,陈皮的师父,九门的二爷,也是长沙花鼓戏的大家。 如今这墓室里的许多东西,都与之产生了关联。 据齐铁嘴说,这戏唱的远不如二月红,那么就排除了唱片机一类的东西。唱戏的,一定是真实存在的活人。 朝兮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里不会再有别人了。 但他目前没心思探讨这个人是谁。 主墓室近在咫尺,他回头看着副官和齐铁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见机行事,不要乱动。”随后看向张启山,“你跟我进去。” 张启山点头应了。 “佛爷……”副官有些不放心。 “你照看好八爷。”张启山拍拍他的肩膀,随朝兮走进门中。 —— 门后是一段向下的石阶,幽深得仿佛望不见尽头。 手电筒的灯光所照之处,有几具肢体扭曲的白骨,看样子是以前中招的土夫子。 这个主墓室可比陪葬坑大的多,蛛网也比先前所见的更为厚密,透着几分阴森恐怖。 墓室正中央有一个类似于祭坛的建筑,登上祭坛,可看见层层石椁嵌套于其上,最里面自然就是安放那个哨子棺的了,不过年代久远,来到这里的人也不在少数,石椁中的陪葬品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下一些瓷器或丝织品的残片。 这时戏声停了下来,朝兮往头顶上照了照,没有人影,唱戏的人并不在此。 张启山绕着石椁走了好几圈,说道:“这里空空荡荡,不像是日本人做秘密实验的地方。” “秘密实验?” “难道不是么?” “唔,也不算错,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用‘实验’来形容他们干的勾当。” 朝兮的话语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张启山听了出来,踌躇半晌,方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既然是被日本人抓到这里帮他们探墓的,那你一定知道他们究竟在这里做了什么,他们要找的东西又是什么。” “东西不是都已经在鬼车上了么?” 朝兮淡然地说,目光四处飞散。 “鬼车上的东西充其量只能算作辅助实验的工具。”张启山笃定道,“日本人不可能长途跋涉只为挖出几个棺材或陪葬品,他们为之付出这么大的人力物力,一定是想要得到更加可怕的东西。” “我想知道,你在这中间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以你的能为,从日本人手上逃脱并不困难,你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张启山在心底里藏了很长时间了,因为他潜意识里逃避着某些可能性。 他期待着朝兮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朝兮抬起头来微笑。 “军爷,如果真的有这么可怕的东西,而你得到了,你会怎么做?” 张启山微微一怔,道:“我……” “在你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回答我另外一个问题。” 朝兮修长的食指抵在他唇上,像恶魔一般低语:“你出自于张家,你……想要长生么?” 第15章 遇险 很可笑吧,同样是那个充满了封建和玄异的家族的叛逃者,拥有着相近的血缘关系,朝兮和张启山居然从未讨论过有关“长生”的话题。 张启山在听到了朝兮的问话后,表情变得非常凝重。 “我并不是张家嫡系血脉。” 张启山之父是他爷爷与外族女子私下所生,他血脉不纯,非张家嫡系,连长寿都做不到,何谈长生。 他没有说想不想,只说了现实情况,这是个很滑头的回答。 朝兮对他的机敏表示了一定赞许:“军爷是聪明人。这世上想要追求长生的最后都死了,秦皇汉武也不例外。少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命反而会长些。” “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说这里面的东西与长生有关?” 张启山捕捉到他言语间的某些讯息,问道。 朝兮干脆地摇头。 “那东西有什么用,端看落在什么人的手里。在日本人手里,它就是凶器。在野心家手里,它就是追寻长生的工具。在我手里嘛……” “如何?” “那它就不存在了。” 张启山愣了愣神,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朝兮是想毁了那件东西。 如果以这个目的去倒推,有些事情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朝兮故意被日本人抓到矿山来,就是为了毁掉里面藏着的东西。 因为日本人对那件东西觊觎已久,迟早会让它重见天日。不是朝兮,也会有其他人,就像死在墓室中的九门前辈,前赴后继,总会有人成功。 与其是其他人,那不如是他——大概朝兮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这样一来,张启山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你身负麒麟,是嫡系血脉,长寿不老,你难道不想长生?” 朝兮轻笑着摇头,眸光空蒙:“长生有什么意思?我啊,只图一个朝生。” 这股视长生如粪土的张狂劲儿,简直就像他早就拥有了长生之能,活了万千年岁,才会对之弃如敝屣。 张启山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架不住心念凌乱,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只好垂眸以做掩饰。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在百年后,朝兮的这种行为通常被称作“凡尔赛”。或许,他也没机会知道了。 过了半晌,才才接话:“你叫朝兮而非朝夕,是不愿朝生夕死。你分明对生命如此执着,为何不求长生?” “军爷这话问的,人想要求长生,或许有诸多理由,为名为利,不求长生需要什么理由?” 张启山答不上来。 朝兮见罢,也不想再争辩什么。他绕过祭坛,从包里拿出了一小瓶液体,瓶口处安装了一个类似喷雾器的小零件。然后仔细观察了四周的墙壁,确认好位置,将无色的液体喷洒上去。 厚厚的蛛网下有着不易察觉的点点荧光,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不那么明显。 喷完了这处,朝兮脚步移动,又换了个方位继续喷洒。 张启山不明就里,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闭嘴,用眼睛看。” 药水的味道在墓室里弥散开来,张启山瞪着眼睛看,约摸一分钟后,那些荧光点微微闪动,很快,有几个像飞蛾一样的虫子扑簌簌地掉落在地。 “这是什么?” 张启山警惕地握住了手枪,听见朝兮说:“要命的东西。” 越来越多的飞蛾掉了下来,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了,虫身上的荧光变得昏暗。 张启山忽然想起了鬼车上的尸体,问:“车上的那些日本兵,是不是就是碰了这个东西才……” 朝兮正要回答,忽然身后传来齐铁嘴有些兴奋的声音:“佛爷,那个曲子好像是从这后面传来的!” 朝兮愕然回首。 副官和齐铁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见副官正拿着手电筒东看西看,而齐铁嘴靠在墙边,似乎要伸手去拨开蛛网查看后面的东西。 “别碰!”张启山断喝。 齐铁嘴闻言一愣,却是手比心快,一大片蛛网被指尖轻轻一勾,便呼啦啦全都掉落下来,成百上千的飞蛾发出幽绿色的荧光,从蛛网中飞了出来,将他团团包围。 说时迟那时快,朝兮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液体喷向那些飞蛾。没有淋到液体的飞蛾经此躁动,也都苏醒过来,从四面八方冲向他们。 这个时候,朝兮已经没时间骂人咯,一把揪起齐铁嘴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丢给副官,喝命道:“跑!”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可副官不肯走,望着张启山大喊:“佛爷!” “先带八爷走!”张启山从地上捡起一根木头,用随身的打火机点燃了,挥舞起来。 副官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带着齐铁嘴退出了主墓室,关上石门。 飞蛾经了火焰,燃烧成灰。张启山就这样一点点接近了朝兮,高声道:“你快跑!我断后!” 然而那些飞蛾岂是一支火把就能抵挡的?张启山开了几枪,也没什么效用,嗜血的飞蛾啃咬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渐渐的,他眼前时黑时白,头脑也昏沉欲坠。 “没本事就别逞英雄!” 朝兮一脚将他踹到了门边,越来越多的飞蛾飞冲过来,瓶中的喷雾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丢掉瓶子,抽出了腰间的黑金匕首,用力划向了掌心。 一道红色的弧线飞溅在张启山背上,独特的血腥气弥漫逸散,所过之处,邪祟尽退。 朝兮看准时机,扯过张启山扛在肩头,撞开石门,迅速逃离墓室。 等候在门外的副官和齐铁嘴连忙将石门关严,防止飞蛾追上来。往朝兮肩头一看,张启山早已经神志不清了,把他们两个吓得不轻。 没有多说,朝兮扛着张启山在通道里飞奔起来,从进来时的通道口逃离。 山间云雾已散,日光充裕,朝兮回头看看,好在那些飞蛾习惯了墓穴下的黑暗,没有追上他们。 张启山命在旦夕,来不及喘口气,几个人赶紧往停车的地方去。 要不怎么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还没等车门打开,四周林木间突然出现了一群黑衣人,端起机枪一阵扫射。 “趴下!” 朝兮一声高呼,所有人匍匐卧倒,他先将碍事的齐铁嘴踹到了车底,然后把张启山也推了进去。 但他们身上只有手枪,在机枪绝对的火力压制下几无用武之地。朝兮用了一秒钟思考,然后看了一眼副官。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时间说话,就只是一个眼神,副官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朝兮掩护,副官杀敌。乱石崩裂,落雪飞扬。 不过片刻之间,黑衣人倒下了三五个。朝兮一个跟头翻过去,缴了两把机枪,其中一把丢给了副官,两人配合着将剩下几个人送上西天。 大难不死的齐铁嘴从车底下爬了出来,和副官一起把张启山抬上后座。 朝兮丢了机枪,仰头看向山林之间。 他的眼力极佳,很快发现半山腰上停了一辆吉普车。一个外国人站在车头前,隔着望远镜与他冷然对视。 他做了个口型,尽量放慢,让对方看得清晰。 外国人放下望远镜,在心底里重复着那四个字,突出的眉骨放大了他眼底的杀意。 朝兮说的是:“裘德考,滚。” 第16章 麒麟血 归程之时,副官将车子开得几乎都要飞起来,一地霰雪飞扬。 齐铁嘴在车里撞得东倒西歪,嘴里还神神叨叨地念诵着。 朝兮仔细一听,原来是在求各路神仙祖师爷保佑张启山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真是好气又好笑。 朝兮不由得皱了皱眉,冷冷道:“有这个求神拜佛的功夫,早干嘛去了?宁可事后抱佛脚,也不肯当初信我的话,好生在外面等!你们佛爷能活到现在真是祖宗庇佑!” 这话固然不中听,但齐铁嘴自知理亏,既愧疚又担心,涨红了脸,讪讪地闭了嘴。 “你不必针对八爷。”副官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躲开路中间的落石,“你跟佛爷一起进去,还不让我们跟着,谁能放得下心?” 齐铁嘴心里附和:就是就是。 他可还记得刚刚认识的时候,朝兮自称“恶鬼”的模样。 “你们信不过我,怎么不早些跟你们佛爷死谏,当什么事后诸葛亮?”朝兮冷笑道,“这会子就不怕我掐死你们佛爷了?” 此刻朝兮仍坐在后排,张启山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双眸紧闭,冷汗淋漓,四肢不安地踌躇挣扎,仿佛是在身体里关了一头野兽,横冲直撞着要破体而出。 他说这话时,手就放在张启山的喉咙上,只需微一用力就能捏断他的颈骨。 “别!别!”齐铁嘴吓得汗毛倒竖,慌忙认怂:“谢先生!谢大爷!朝爷!张副官不会说话,您千万别跟他置气!” 副官锤了锤喇叭,驱散挡路的人与车,沉声说:“你若有气可以杀了我,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 “可笑,我要杀他还用得着趁人之危?” 话虽是这么说,朝兮还是放过了张启山的小命,转而将手掌移至他的唇边,用力握了握拳。 稍微干涸的伤口再度开裂,暗红色的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流进了张启山的口中。 齐铁嘴惊讶得双目圆睁,几乎要赶上他那副圆眼镜了。 朝兮……在喂佛爷喝血? “这回我可亏了。等你家佛爷醒了,记得告诉他再给我添半箱金条,买他的命。” 沉沦于梦境之中的张启山不自觉地做出吞咽的动作,把那铁锈味儿的液体喝了进去,体征渐渐安稳。 他思索了一下,对着副官的后脑勺发号施令:“别回张府了,改道,去找你们说的二爷,二月红。” “二爷?” “他这副样子,无论是去医院还是请医生到家里来,明天一早整个长沙城都会乱起来。” 朝兮鄙夷地看着后视镜里的副官倒影,再次怀疑张启山是怎么教下属的,还是说只需要会当兵打仗就可以? “既然二爷家的前辈曾进过矿山,或许二爷有救佛爷的办法。”齐铁嘴在一旁帮腔,劝说副官。 之后的半个小时里,朝兮又给张启山喂了三次血,总算是把人活着送到了红府。 相比张启山家的奢华和齐铁嘴家的古朴,二月红的家院明显多了些风情雅韵,院中偏向江南水乡的建筑风格,一方荷花池占据了整个中庭,从大门到正房修了曲折的廊桥,行走其间,一步一景,甚有意趣。 副官和齐铁嘴把张启山抬进了红府的花厅里,朝兮没有进去,就坐在院中的石桌旁。 很快,一个身穿赤红长衫的男子赶来,径直往花厅里去了。 那人穿了红衣,眉目生得含情脉脉,身段优美,又是个难得的美男子,朝兮猜测这定是二月红没错了。 不过对方心忧张启山,行色匆匆,并没留意到他。 花厅里,仆人进出匆忙,端着热水、雄黄酒、医用棉花等物。不多时,里面就传出来了张启山杀猪宰羊一般的哀嚎,和副官等人忧心忡忡的安抚哄劝,间或还有几声斥责。 应该是二月红的声音吧,斥责声都这么动听,不愧是唱戏的。 一直等到午后,张启山的呻吟才渐渐停歇,朝兮瞧见副官和齐铁嘴把昏睡过去的张启山抬去了红府的客房里,看来是保住了性命。 二月红最后从花厅出来。 这次他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陌生人,扬声问道:“你就是佛爷说过的那个……谢朝兮?” 前番佛爷来戏院找他求教鬼车与哨子棺之事,就提起过在车上发现了一个男人,形迹可疑,身手奇绝,且来历不凡。 方才他检查时,发现佛爷口中有血,听八爷说过才知是有人喂佛爷喝血,稳住了佛爷的状况。 等出来见到朝兮,他想起佛爷之言,便隐然有所猜想。 朝兮并没有直接承认,而是说:“我是军爷请来夹喇嘛的。军爷既然没有性命之忧,我这便告辞了。” 起身便要离去。 二月红叫住他:“留步。” 朝兮头也不回:“阁下有事?” “多谢你相救佛爷之情。”二月红拱了拱手,“若非阁下以血相助,佛爷就算来我府上,也是为时晚矣。” 朝兮听说过张启山和二月红是至交好友,二月红这三两句话甚是诚恳。 但朝兮摆了摆手,道:“人是阁下救的,我什么都没做,些许小事,不提也罢。” “你的血……” “我说了,不提也罢。顺便转告张副官与齐老板,‘些许小事,不提也罢’。” 朝兮是一语双关,二月红略加思索其中深意后恍然明晰,颔首道:“红某明白了。” 朝兮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却不想在门口撞见了陈皮。 陈皮看了看府邸的匾额,再看了看朝兮,露出惊愕不已的神情,“你怎么会在……” 朝兮连忙捂住他的嘴,在二月红察觉之前强行将他拖走。 第17章 贤惠的陈皮 到了红府外的偏僻后巷,朝兮放开了陈皮。 没想到陈皮第一时间拉过了他的手,焦急道:“你怎么受伤了?” 朝兮一看,原来方才是用划破了的那只手去堵了陈皮的嘴。在陈皮挣扎的之下,掌心的伤口不出所料地裂开了,殷红的血液都沾在了他的唇上,就像涂了一层胭脂。 “夹个喇嘛,割破点口子有什么奇怪的。” 朝兮随口一说,想把手收回来,陈皮却拉着不肯放开。 “你下地了?这是在下面弄伤的?”陈皮惶急不已,转身要带他去医馆,“地下的东西不干净,必须找个大夫清理伤口,再包扎一下。” “大老爷们儿哪来的这么娇贵。”朝兮使力挣脱他的钳制,嗤之以鼻,“要是这点小伤就去医馆,我以后也不必在地下混了。” 陈皮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退一步道:“你不愿意去医馆,要不上我那儿?……我的意思是,你从地下回来,还没吃午饭吧?顺道吃个饭。” 朝兮看看天色,点头同意了。 陈皮不说他都忘了,他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更别说午饭了。 为了掩人耳目,陈皮的盘口离红府有些距离,索性就叫了黄包车来代步。绕过三四条大街,转过几个路口,一间名为“恒通”的古董铺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朝兮打了个呵欠,跳下黄包车。 一进门,陈皮就喊来伙计,颇有威严地交待:“去临街得意酒楼,叫一桌上好的席面送到后院。记住,不要酒,不要鱼,不要放辣椒……多要些猪肝红枣的菜色。” 伙计偷偷瞄了一眼自家老板和老板身边高挑俊美的年轻男人,缩了缩脖子,忙不迭地去跑腿儿。 闲人远走,陈皮侧首,迅速换上最完美无缺的笑脸,恭敬地往里一让:“进来吧,我给你上药。” 朝兮疑心陈皮没学到花鼓戏,倒学了四川变脸。 他颇感趣味地笑了笑,跟着陈皮进门。 其实这是他第二次来陈皮的盘口了,也算轻车熟路。论地界儿,这里应该有三个齐铁嘴的算命摊子那么大,前头是古董行,后面辟了一间会客室,再往后则是卧房。 不过陈皮明面上还是二月红的徒弟,日夜起居都在红府,所以这里的卧房只作白天休憩所用,并没有太多生活的气息,家具也不过简单几样。 开门就是一张顶好的红木圆桌,看起来也是老物件儿了。朝兮拣了一张圆凳坐下,陈皮去柜子里拿了药箱,认真地用酒精棉帮他消毒、上药、包扎。 他噗嗤一笑,说:“小陈皮,我从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贤惠呢?” 陈皮的两颊顿时腾上绯红云霞,嗫嚅道:“我又不是女人,什么贤惠不贤惠的……只是跟着师父久了,做惯了伺候人的活儿。” 戏班子里收学徒都是这样的,起先给师父当下人,端茶倒水伺候起居,等磨好了性子,便能学真正的本事了。 不过陈皮说这话时,语气平铺直叙,并不见半点怨气,想来二月红对他也不算差,他也犯不上为了这个才背着他师父做那些事。 或许另有原因,但朝兮自认也没有立场刨根问底。 他的目光在陈皮脸上端详片刻,忽然笑道:“你嘴上还沾着血呢,快去洗把脸吧,免得你的伙计见了,还以为你刚被哪位姑娘给轻薄了。” 陈皮摸了摸嘴唇,尴尬地摸摸后脑勺,慌里慌张地去找水井。 朝兮见此,笑得更欢了。 他心道,这陈皮终究还是少年心性,再怎么阴郁凶狠,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青涩。 * 水井旁,陈皮低头望着桧木桶里荡漾的水波,清澈的水面映出他被鲜血染就的红唇,弯起一个腼腆憨厚的笑容。 掬一捧水,又放下,反复几次。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红痕。 他早就见惯了人血,无非是腥咸的铁锈味,可是如今这种味道咽进喉咙里,他却忍不住想起朝兮微凉的手掌,和散发着耀眼光芒的笑颜。 谢朝兮……朝兮,朝兮。 陈皮是和酒楼送餐的几个杂役一起回来的。 唇边的血污已经清理干净,他指挥着杂役们把山珍野味摆满了一大桌子,再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自己舀了一碗白玉般的米饭放在朝兮面前。 “你尝尝这道土匪猪肝,补血。”陈皮把盘子移过去,“没放辣椒可能有些腥气,但你有伤不适合吃辣椒……” “我说小陈皮,我只是划了个口子,又不是断了只手。” 陈皮这超乎寻常的关心,让朝兮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陈皮知道他的性子,老实地闭上了嘴,只是默默给他夹菜。 “说你贤惠,你还真得越来越贤惠了。”朝兮小声嘀咕。 二月红是怎么把陈皮调教成这样的?以后再有机会碰到,他一定要跟二月红学一学御下之法,以后好带伙计。 一顿饭吃得也算宾主尽欢。 陈皮若无其事地问:“你今天夹喇嘛,是和佛爷一起去矿山?” 朝兮夹起一筷子炖牛肉,反问:“你知道矿山的事?” “……多少听师父提起过几句。”陈皮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而且,我在门外看到了佛爷的车……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小陈皮,你是想为自己问我,还是为别人?” 陈皮一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身上有股香水味儿, 你没闻见么?”朝兮做出轻嗅的动作,幽幽道:“还是日本香水。” 陈皮脸色一僵。 朝兮的笑容淡了一些,似在提醒:“我说过,有些事不做为好,若是要做,就千万不要被觉察。小陈皮,如今再教给你一句,最好不要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来,容易送命。” 陈皮噤了声,不再多言。 吃饱喝得,只剩杯盘狼藉,朝兮想起家里的小狗,不知道出没出什么意外,起身就要走。 “你要走了?” 陈皮大是遗憾,殷勤说:“我送你回去吧。你现在住在哪儿?” 朝兮摆了摆手道:“你应该急着回红府吧?我又不是小屁孩儿,溜达着就回去了。” 一个要送,一个拒绝,两边一拉扯,陈皮的九爪钩就从腰间掉落,发出一连串脆响。 朝兮低眸瞟了一眼,奇道:“我记得九爪钩上次不是……” “我找人修好了,几乎跟以前一样。” 陈皮俯身捡了起来,展示给朝兮看。 如他所说,九爪钩完好如初,只有锁链上隐约能看出一些焊接的痕迹,的确下了一番功夫。 “改日有时间,我再指点指点你。” 朝兮拍拍他的肩膀,踱步出门。 陈皮看着他寥落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感觉:谢朝兮好像……在有意无意地拒绝自己踏足他的生活。 第18章 二月红的信 开门之前,朝兮曾经期待过那小狗是不是跑回去找主人了。 万一走了,冷不丁他还有点儿不习惯。 开门之后,看到小东西趴在饭碗边睡得正香,他也不知道该遗憾还是该喜悦。 他扶了扶额。 他只离开了不到一天,究竟在期待个什么鬼。 白折腾一回,朝兮有些惋惜。 张启山元气大损,残毒未清,不得不对外说是在军队演武时受了些伤,从那天起就在府中养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能下地了。 他无奈,只能怪自己心急坏了事,仗着去过里面就有些大意。早知道张启山他们几个这么不靠谱,当初就该再等等,多设计些九门好手一起下去。 张启山闭门不出,副官却在两日后的傍晚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皮箱。 副官看起来很忙碌,连屋子也没进,只说:“佛爷性命无忧,这是你要的半箱金条。” 朝兮回想了一下,的确是那天给张启山喂血的时候,随口说了要用半箱金条买张启山的命,没想到副官还记得。 那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笑盈盈地接了过来,沉吟道:“这是军爷让你送的?” “你不是让二爷转告我们,不要告知佛爷?”副官的声音里透着寒冬腊月的寒意,凛然如有风雪弥漫,“虽则佛爷不知,但我们也不会欠你人情。” 看来这是副官背着张启山办的了。 一个副官,能在主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出这些金条,只能说明两件事:他有远远超乎寻常副官的权势,且张启山绝对信任他。 当然这两件事也可以归结为一点。 张启山就是张日山最大的权势。 “那就,钱命两清。” 朝兮转身进屋,打开古色古香的雕花柜子,把箱子丢进去,跟先前那箱放在一起。 副官站在门外,借着这空档,打量了一下屋里的装潢陈设。 书卷气,文墨香。 副官不敢相信这居然是朝兮的屋子。 他以为,像朝兮这么一个爱钱之人,说以金屋贮之也不为过,没想到他还挺有品味的。 不过……哼,住的再是风雅,也掩盖不了他趁火打劫的本质。 副官没有久留,也没有告辞。 当朝兮抱着小狗出来时,他已经发动车子离开了。 朝兮揉了揉小东西的脑袋,望着呼啸的车尾气惋惜道:“我还想问问他见没见过你,他走的倒快。” 副官毕竟是跟在张启山身边的,长沙城的豪门大户应该见过不少,本想问问他,有没有在谁家见过类似的小狗,快些送回去。 朝兮自知行踪不定,以后越发要忙碌,养着这么一条狗算几个事儿啊。 “罢了,去玩儿吧。”朝兮把它放下,小东西一溜烟钻进里屋去了。 副官前脚刚走,陈皮忽然闯了进来。 他脸颊鼻尖都冻得通红,却是满头大汗,看样子是跟踪副官的车找过来的。 “你原来住在这里。” 陈皮一边用朝兮给的热毛巾擦脸擦汗,一边嘿嘿笑着,看向他的眼眸里晶晶亮亮。 陈皮有一双桃花眼。 人都说桃花眼形似桃花,潋滟朦胧,最招桃花运。可陈皮的桃花眼里多数时候都藏着狠决的阴霾,不见半分温情,桃花干枯,自然招不到桃花运。 今次是例外。 “你怎么会想着要跟踪张副官?” 太师椅上铺了厚厚的狐毛毯子,朝兮懒懒地躺在里面,平声静气地问。 陈皮急忙解释:“我,我不是存心监视他的。是我师父让我去佛爷府上送点儿东西,恰好遇见张副官自己出门,我就……跟着瞧瞧。” 他敢发誓没有说谎。 不过当时他确然有一个念头,觉得张副官丢下受伤的佛爷独自出门,可能会与朝兮有关。 所以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好在朝兮没有追究戳穿他,继续问:“二月红让你送东西?怕不是关于矿山的资料?” 听闻二月红为了给患病的妻子积福积德,已经不再插手地下的事。不过他跟张启山交好,张启山执意进矿山且受伤归来,此事又关乎他的先辈,他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 陈皮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信封,点了点头。 朝兮道:“给我看看。” 陈皮面露难色,迟疑道:“这个恐怕……” “怎么,能给日本人看,却不能给我看?”朝兮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陈皮眼皮一跳。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 “我上次提醒过你了。”朝兮淡淡道,“日本香水的味道很特别,红府和张府应该都不会有人用。你这么快就忘了?” “不可能!我明明洗过……” 陈皮脱口而出的反驳才说一半,就戛然而止。 他对上朝兮那“果然如此”的眼神,先是惊讶,随即垂头丧气道:“你套我的话?” “是教你。”朝兮慢条斯理道,“矿山里的事我知道得比他多,不过是确认一下有无疏漏的信息。” 二月红的字迹很漂亮,是龙飞凤舞的王羲之行书。朝兮通读过一遍,小心折好塞回信封,交还给陈皮。 “怎样,有你需要的东西么?” 朝兮“唔”了一声,“算是有吧。” 信中说是二月红的二舅姥爷和一个日本学者,曾在矿山里看到一扇青铜门,门上刻着一句话,让他很在意。 『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那个日本学者叫鸠山美志。朝兮虽没见过,但昔年日本人知道矿山里的事并找上他,其导火索便是鸠山美志给日本军部高层的一篇报告。 可惜,关于那扇门,日本人并没给他交实底,而且鸠山美志走后矿山中发生过数次坍塌。朝兮在里面寻了多年,也没能找到那扇门。 如今看了二月红的信,他才敢确定,只要找到那扇门,就能够找到那件东西。 看着朝兮凝神沉思的模样,陈皮很想多问几句,但想了想对方多半不会回答,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该去送信了吧。” 朝兮终于回过神来,对陈皮下逐客令。 陈皮犹犹豫豫,道:“那我以后……还能来找你么?”他顿了顿,补充说:“你上次说了,要继续教我九爪钩。” 得,随口一说的话也未必就能招财,还能招债。 朝兮叹气,说:“若逢我无事时,你悄悄过来也可。不过我最近要调\/教几个伙计,不大得空了。” “伙计?你要开盘口么?”陈皮微微惊讶,“可有人选?” “还没有眉目呢。”朝兮道,“工钱无所谓,要紧的是身手好,我正琢磨去黑市瞧瞧。” 陈皮说:“你若信得过我,我从码头挑几个顶好的送过来。” “不必,我只信得过自己的眼光。” 陈皮很是难过,嘴唇扁扁的。 朝兮对他仍有年少时可怜巴巴的滤镜,于是带了几分安慰道:“我要的是身手绝佳的亡命徒,能真正豁出性命去的。你那几个伙计见了你就像耗子见了猫,哪里豁的出去。” 他要的是亡命徒,但陈皮自己就是个亡命徒,手下人怕得要死,自然少了点儿胆气,下地也是拖后腿。 陈皮只好说:“好吧……那我改日再来拜访。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来盘口找我。” 第19章 开张大吉 虽然说了无须帮忙,过得几日,陈皮还是给他介绍了两个犯过人命官司的土夫子。 朝兮亲自试过身手,还算得用,便暂且留下了,加上他亲自去黑市里挑的,也凑了十来号人。 ……再多了养不起。 张启山的尾款还没有着落,现下他只好自力更生。经过几番踩点儿,在长沙城一个不算惹眼的地段买了一间铺面,开了个书店。 名字就叫“谢氏书局”。 开业前三天,招牌上蒙了黑布,挂着一颗羊头。 这是长沙一带黑买卖的规矩,所谓“挂羊头卖狗肉”,开了书局却不卖书,只做地下的生意。 不必张灯结彩燃花放炮广而告之,九门各家都有自己的眼线,招牌一亮出来,有的是人帮他散播消息。 一日之内,全城皆知。 三天后,黑布撤下,书局开张。朝兮也刚好带着伙计从临县赶回来,把几大箱宝贝分门别类,等待顾客上门。 这次他端了一个北宋的油斗,收获颇丰,如果能顺利打开销路,后面的事就更容易些。 该说不说,捧场的人真不算少,大概有陈皮从中推波助澜。不过一多半儿都是来探听虚实的,真正做成交易的没几个。 伙计有些担心,怕第一炮没打响,往后便更加难做了。 朝兮却道:“无妨,自有人替咱们打响名气。” 外地人在长沙做这行买卖,都是从九门嘴里抢食,只要声势起来,迟早会有看不过眼的上门挑事儿。 而朝兮只需等着那个挑事儿的人出现。 一直等到晌午,终于有人打上门来。 与其说来人是谁家的伙计,倒不如说是专门选出的打手。总共七八个人,活活壮出了二三十人的声势,进门以后一半砸店,一半揍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谁的手下,一口一个“水四爷教你做人”。 九门四爷,人称水蝗。 九门九位当家,朝兮最看不上的就是他。听说他做事不讲规矩,酷爱黑吃黑,结了不少仇家,所以最是惜命,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大帮保镖,唯恐有人寻仇。 朝兮低估了这群人的破坏力,没想到他们不止砸古董,连几本古籍都给扯烂撕碎了。 被砸的古董都是他提前准备好的赝品,但那博古架和架上的书都是他从黑市淘来的明清旧物,着实可惜。 这么大的动静,想不惊动周遭是不可能的。 很快,书局外就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同行或顾客,他们中有不少人都知道打手们的底细,或好奇或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朝兮该如何收场。 朝兮明白他们的心思。 但有什么可收场的呢?收尸还差不多。 他脱下外套,换了件方便出手的工装,冷冷吩咐伙计们: “关门打狗。” 书局大门被早就等在门外的伙计迅速关上。围观群众惊疑地看着这副场景,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伙计只管守着大门,一脸严肃只字不言。 众人能听见门内先是喊打声,接着是拳拳到肉的斗殴声,最后则是痛苦的哀嚎和将死之时的重重悲鸣。 过了一会儿,门内渐渐安静下来,伙计打开门,那些找茬儿的打手已不见踪影,生死不知。只有几个伙计在整理残局,打水来洗地拖地,殷红的血混着水流出门外,触目惊心。 还有两个伙计没事人一样走出来,身上染血的衣服都没换,就摆出笑脸来迎客。 把所有人都唬了一跳。 初来乍到,明知对方是九门中人还敢开罪打杀的,放眼长沙城,几十年来也出不了一个。 不管这位“书局”老板是来头太大有恃无恐,还是干脆疯魔了的愣头青,这一炮都打得震天响了。 众人都作鸟兽散,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这回都没人敢进门了。 但长沙城里的事没有这样就算完的道理。 虽然不敢上门,谢氏书局四面八方的眼睛耳朵却不少。众人都在暗中猜测,水蝗究竟会怎么收拾异己。 朝兮也好奇。 当夜,水蝗的一个得力的伙计带了二十个好手来找场子,听闻冲杀之声响彻云霄,半条街的人家都不敢睡觉。 次日一早,这二十一人连同白天的八人一同被发现,在寒冷彻骨的湘江里种了荷花。 这么多条人命,难免惊动了警察署,黑皮们在湘江边上查了好几天,却最终无功而返。 原因很简单,无人认尸。 要认尸,要查起因,就得把前因后果说明白,无辜被杀和上门杀人不成被反杀,这二者可是天壤之别。 更别提这会儿的水蝗早已惊异于书局这些人的能耐,躲在府中不敢出门了。 但朝兮觉得,还不够。 还只是水蝗这一门,想要立足,还需杀鸡儆猴才行。 接下来的每天晚上,水蝗都会有两个盘口被挑翻,地点就像从棋奁里抓两枚棋子一样随机,无法提前布防,一点应对之策也没有。 更可怕的是,据幸存的伙计说,来的只有一个人。 黑巾蒙面,不知样貌,只挑盘口,不抢东西。 一连九夜,夜夜如此。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那人会一直挑下去,甚至做好了四爷一门改换江山的准备时,他的行动却突然停止了。 第十天,平安夜。 就好像一夜之间鸣金收兵,此后,水蝗的盘口再没出过事端,而那间“谢氏书局”名声大噪,强势踏入了长沙城的冥器行当。 秉承着东西顶好、价格合理的原则,书局的生意从此红火起来。 出人意料的是,尽管有这样“热闹”的开局,书局之后的行事却偏向于低调。 不同对手争抢买卖,也不加速扩张盘口,仿佛就只是规规矩矩做着自己的小生意,连幕后的那位谢老板都从不露面。 但,不论是谁想打它的主意,都是吃不了到九泉之下去吃。 除了四爷水蝗,霍家三娘也曾想探书局的底,在书局周围蹲守了三天三夜,终于等到了老板的影子。 几个霍家人一路追踪,却彻夜未归。 随即,霍家盘口被连着挑了六天。 霍家比水蝗幸运,每天只被挑翻一个,然后会有一个被五花大绑全身瘫痪的霍家伙计出现在那个盘口里,生死不一。 六天,六个追踪过去的霍家人,无一幸免。 再是迟钝的人,也能觉察到长沙暗河之下的汹涌波涛。 九门之中,各怀心思。 有人跃跃欲试却损失惨重,有人置身事外,有人冷眼旁观。 还有人暗中筹谋,思量着将掀起波涛者收为己用……譬如张启山。 第20章 陆建勋 张启山最近的日子不算太平。 前有谢氏书局开张长沙城命案连连,后有几位被挑了盘口的当家几次三番缠着他拿个主意,内有矿山之行毒伤未愈,外有中央来电通知,“老相识”陆建勋即将赴任长沙开展情报工作。 更不必说潜伏在长沙城里的日本特务,还有日本人的秘密实验,日益紧张的国内局势…… 一桩桩一件件,真是没有一个顺心顺意的。 就连二月红辗转送来的关于矿山的资料,也不能让他为之展颜。 “这个谢朝兮……” 送走警察署的副署长,张启山靠在沙发上,疲倦地揉了揉眼眶。 副官体贴地热了一杯牛奶给他,建议道:“佛爷,要不我去一趟他的住处,好歹敲打敲打他,也别太猖狂了。” “敲打什么?”张启山无奈地笑笑,一语双关,“你又打不过他。” 副官为之气结。 “那……就放任他继续在长沙惹是生非?您听刚才刘副署长说的,长沙城有多少年没死过这么多……” “他若真的是惹是生非,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四爷和霍家也不会吃这么一个哑巴亏,巴巴地请我拿什么主意。” 温热的牛奶熨帖着烦乱的心绪,张启山豁然睁开双眸,凝聚起明澈的精光。 “这几年趁着国难,九门有些人私底下诛除异己的事也没少做,只因没闹出大的祸端,我也不好过问。如今他们想故技重施却栽了跟头,顾忌着我的态度,不敢贸然闹大,这才来探一探我的口风。” 副官心领神会,道:“佛爷是想借着那谢朝兮的手,重整九门秩序?” 张启山颔首。 “现在是什么光景你也清楚,日本人的野心绝不是几个特务就能达到的,这种时候长沙绝不能后院起火。有些人只顾着眼前利益自毁长城,那就留不得。” 张启山眼中掠过一道凌厉如刀的冷芒,见血封喉。 副官鲜少见佛爷生这么大的气。 他自是清楚,在这国家兴亡的关键时刻,比起朝兮处事的狠决,有些人有钱有势却不顾大局,整日惦记着怎么对付自家人,才更让佛爷震怒。 不过……副官抿了抿唇,道:“佛爷,您信得过他?” 张启山想起在矿山里和朝兮的交谈,轻轻点头,继而摇头。 “无关信任。”张启山道,“应该说,互相利用罢了。” “互相利用?” 副官面露疑惑,没听明白。 张启山勾了勾唇,解释:“你当他为何都这般胆大妄为了,却从不主动招惹九门中人,而只是反击?” 旁的不说,就凭他挑翻水蝗的那么多盘口却分文不取,点到为止留足余地,便知道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做到什么地步,达到什么目的。 张启山看见副官眼底的迷茫,接着说:“他是看中了我这个布防官的身份。九门以土夫子起家,现下虽说各有行当,但说白了都是商人心态,唯有我掌了军权。” “他知道我职责所在,会不遗余力维持长沙局势的平衡。那余地不是留给水家和霍家,而是留给我的。” “我利用他整顿九门,他也利用我为羽翼,在长沙站稳脚跟。” 副官恍然如悟。 “他倒是真敢赌。” 他就不怕佛爷是个贪权夺利之人? 当然这句话副官不敢说出口。 张启山若有所思。 与其说是赌,倒不如说朝兮算准了他的心思。陆建勋即将来到长沙,此人汲汲营营,一向与他不睦,他自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希望长沙安定……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陆建勋的到来应该是军方绝密,朝兮是如何能算准这些的? 张启山立刻端肃面容,正色吩咐副官:“日山,你去查一查,自从谢朝兮出现在长沙后,陆建勋与长沙城内有没有信件或电报往来。” 副官一惊:“佛爷是怀疑……” “先去查了再说。” 世上的事不该有太多巧合。 朝兮尤其如此。 * 南京政府的特派情报员陆建勋于腊月初一抵达长沙,先至张启山府中会面,同事“叙旧”,后一一拜访九门,意图拉拢。 ……未果。 朝兮把信纸团作一团,随手丢进脚边的火盆里,继续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看伙计们在中庭里对打练武。 陈皮给他掖了掖狐毛毯子,随口问道:“你方才说这是故友来信,怎么还烧了?” “阅后即焚那叫行事严谨,小陈皮,你还嫩着呢。” 朝兮的笑容诡谲难测。 陈皮小声嘟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为什么一口一个小陈皮、小陈皮的。” “你刚成年,怎么不小?”朝兮端起盖碗来喝了口茶,老气横秋,“我要是早些娶亲,这会儿孙子都有你这般大了。” 平常不提,连他自己都没留意,今年都六十岁了。 而陈皮闻之吃了一惊,他初识朝兮是六年前,六年不长不短,朝兮若是精心保养,没有变老也不奇怪……不过有时候仔细想想,朝兮的六年跟昨天今天也没什么区别。 光听语气,的确听不出来朝兮是在开玩笑,但若是真的,未免也太过离奇了。 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长岁不老的人呢? 陈皮想不懂,索性不想了。 陈皮道:“听说城里来了一个南京政府的情报员,昨儿去梨园求见我师父,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那些事儿就让军爷自己去想吧。” 陈皮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朝兮说的“军爷”是指的张启山——一个不同寻常的称呼,就像他与张启山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交情一样。 陈皮略有几分不悦,道:“你同佛爷很熟识么?” 朝兮居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给出结论:“的确是比认识你要早些。” 这回是大大的不悦了。 陈皮懊恼地道了一声:“哦。” 朝兮没理会陈皮这点儿小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搁下了盖碗茶,嘴里念叨着“再松懈下去都得折在斗里”,下去中庭里一个个修正伙计们拳掌的力度和姿势。 连陈皮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发觉。 第21章 鸿门宴 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 人一出了名,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儿就会找上门来。 比如现在,朝兮看看自己面前的两份儿请帖,再看看万事俱备只等下地的几个伙计,有点犹豫。 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倒个北魏的斗,为着前天下雪才推迟的,再耽搁下去,往后越发天寒地冻的,就不好动手了。 谁知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都要出门了,忽然有人请客吃饭,而且一来就是两个,还是两个明里暗里互相不对付的人。 张启山和陆建勋。 一个是实打实的布防官,一个是南京政府派下来的“钦差”。 但让朝兮犹豫的不是选择去赴谁的约,而是要不要赴约。 毕竟张启山有钱,还欠他一大笔尾款,跟能让鬼神推磨的大黄鱼相比,陆建勋甚至都不算一个选项。 反正九门都不怎么待见那陆建勋,这些日子陆建勋也吃了不少闭门羹,不差他一个局外人了。 至于张启山……算了,别跟大黄鱼过不去。 “去告诉陆建勋,我不在家。”朝兮把陆建勋的帖子丢还给伙计,“至于另一位……你们先去做事吧,我吃个饭就回来。” 盏茶功夫后,他换了一身低调的衬衫长裤,披上风衣——这风衣还是从张启山衣柜里拿的那件,朝兮靠它扛住了长沙湿冷的冬天。 趁着伙计去打发陆建勋的功夫,他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叫了黄包车。 张启山设宴在北大街上的明月楼,也是长沙城数一数二的饭庄。 朝兮到了地方,一眼瞧见的仍是副官。他们俩见面,不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也差不许多了,反正副官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佛爷在雅间候着。” 副官简简单单一句话,随即转身领他上楼,不肯多瞟他一眼。 朝兮不愿意跟个十六岁的孩子一般见识,但不妨碍他对副官总给他脸色看的行为颇为不爽。 要说这张启山真是不如二月红会养孩子,副官都被他惯坏了,总觉得有恃无恐,还不如陈皮乖巧听话。 朝兮叹了叹气,道:“张日山,你站一站。” 副官闻声驻足,迟疑着回头。 这是真正意义上朝兮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听在耳中的感觉很奇妙。 朝兮只是勾唇浅笑,没有说话,在对方毫无防备之时,用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帮自己出气。 “咣当!” 肉体与地面亲密接触发出的巨响吸引了很多注视的目光。副官大抵是摔懵了,完全没预料到他的突然之举,躺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而朝兮单膝跪在他的胸膛上,轻佻地拍了拍他带着婴儿肉的脸颊,笑意清浅不留痕。 “年轻人别太猖狂,真惹急了我,你叫爷爷也没用。” 尔后站起来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随便扯住一个跑堂的,问清了张启山所在的雅间,径自上楼。 副官捂着后脑勺坐起来,迟来的窘迫与生气。 生气没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没用也气。 张启山定的雅间叫做“海棠厅”。 推开门,张启山一袭军装未退,眉目俊朗,英气逼人。他身后墙上是一卷横幅,画着海棠春睡,一看则令人顿觉寒冬消减,春意盎然。 故里青山,梦中海棠。 进门尚未开口,朝兮惊觉在场还有另一位,看起来与张启山年岁相仿,同样是军装挺括,只少了些凌厉的锋芒,而多了几分和善。 ……或者说伪善。 朝兮便没有急着落座,等待张启山给个解释。 而那生面孔未语先笑,向张启山揶揄道:“我还以为启山兄是诓我来着,没想到真的与人有约……相遇即是缘,小弟初来乍到,启山兄不替我引荐引荐?” 张启山的脸色阴晴不定,僵硬地站了起来。 他先指了指那个生面孔,对朝兮说:“这位是我的同僚陆建勋,刚从南京赴任的情报专员。” 他又指了指朝兮,对陆建勋说:“这位……是谢氏书局的老板,谢朝兮。” 朝兮挑了挑眉。 张启山居然没有隐瞒他的身份,实在有些出人意料。看来从此以后,他和书局都要翻到明面儿上来了。 张启山莫不是想断他后路,更好地控制他为己所用? 而那陆建勋……呵呵。 只见陆建勋那双比贼还精的眼睛在张启山与朝兮之间转了一圈,忽然笑了。 “原来这位就是谢老板。”陆建勋意味深长地看了朝兮一眼,“我今日给启山兄和谢老板各下了一份请帖,可都被拒绝了,小弟正惶恐有何处见罪于二位,原来是启山兄和谢老板也约好了今日见面。不过咱们三人在此地巧遇,可见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妨一同用餐?” 是巧,巧他爹给巧开门,巧到家了。 朝兮在心中腹诽,他和张启山竟然是同时翘了陆建勋的约,然后又被抓个正着,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回去他要顺便让齐铁嘴给算算,如果他近来运道不好,就先不下地了。 张启山也不知道是淡定,还是尴尬到了极点,声线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古语云:无巧不成书。陆兄如不介意,我自然没有意见……谢老板以为如何?” “军爷客气。” 朝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位长官都没有意见,他便只当蹭个饭吃吧。 顺便看看张启山还有什么花招。 不知道刘邦和项羽当年吃鸿门宴时是怎样的心情,是不是食不知味。 反正朝兮吃得挺香,尤其是最后上来的那盘组庵鱼翅,汤汁鲜美浓郁,鱼翅鲜嫩可口,有一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张启山和陆建勋基本没怎么动筷子。 他们两个一直在交谈,话里话外,都是在聊九门的事儿。一个是千方百计套问,一个是四两拨千斤敷衍,就差把他俩“面和心不和”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确实也不奇怪,毕竟九门都没给陆建勋面子。九门的人,自然也都循着张大佛爷的意思。 朝兮属于是被捎带上的。 张启山希望利用他重整九门规矩,而陆建勋希望利用他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新鲜血脉,给九门重新洗牌,好让自己掌控长沙大局,光耀仕途。 说来说去,他们终归说到了朝兮的头上。 陆建勋捧起红酒杯,向朝兮略作敬意, 温声道:“谢老板是长沙城的青年才俊,以后陆某必定有要烦劳谢老板的地方,还请谢老板不吝相助。” “陆专员客气了。” 朝兮用白方巾擦擦嘴,举杯回敬了一下,平声静气道:“我是个生意人。商人逐利忘义,陆专员只要给得起价钱,我必定倾尽全力。” 你我本无缘,除非你砸钱。 至于缘深缘浅,就要看你和张启山谁砸的钱更多了。 张启山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建勋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虽然这几日来他的面子早就折戟沉沙了,但至少都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当面下脸的。 他那和善的微笑就显得僵硬了些,稍微停顿后说道:“谢老板说的对,行商有行商的规矩,陆某明白,必不会……坏了规矩。” 吃饱喝得,朝兮起身拱手作别。 “军爷,陆专员,我还有事要出去,就不陪二位叙谈了。告辞。” 第22章 造谣一张嘴 新年将近,长沙的气候固然不如江南的水乡怡人,却也不似北地的寒风凛冽。冲着辞旧迎新的喜气,一轮红日早早地升起,一扫往日的阴霾。 国内局势维持着山雨欲来前的短暂平静,烽火硝烟尚未波及到南北要冲,大街上早早挂满了鲜红的绸带或灯笼,朝兮的书局自不例外。 自从倒了那个北魏的王爷斗,朝兮便通知伙计们年前不再下地,就好好在店里卖货,过个太平年。 伙计们在店里忙碌,顾客来来去去,他就搬个太师椅坐在门口,看街上行人匆匆,唇边带着宁静祥和的笑容,眼里是历尽世事的恬淡。 总有行人或顾客经过他的面前,打量打量他的面容,然后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朝兮暗地里咬咬牙,险些破功。 明月楼那场鸿门宴后,神秘的谢氏书局幕后老板就露了相,他的名字长相都不再是秘密,甚至“鬼车背棺”那事儿也被挖了出来,连初到长沙的陆建勋也抢不过他的风头。 至于泄露出去的究竟是张启山还是陆建勋,朝兮不得而知,或许说他们两个都有参与的可能性更高。 他清楚那两人的心思,倒也不在意这个。 毕竟,下棋的人不需要引人瞩目,但棋子必须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棋盘上。 可后来的发展让朝兮有些意外。 一些八卦小报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推波助澜,用了极大篇幅来描述朝兮的“美貌”,并振振有词地表示,朝兮是因为长得过于俊美,男生女相,怕被不懂事的男男女女纠缠,所以藏头藏尾不肯出门的。 还“男男女女”,还“纠缠”,还“美貌”……去他x的美貌! 就他这身高这身材这武力值,谁敢近了他的身? 可八卦消息像传染病一样弥漫在长沙城,从一个人嘴里传到另一个人嘴里,经过无限次的添油加醋,最终演变成连初创者都无法辨认的面目全非。 据伙计打听,最新的八卦是有记者采访到了张启山的仆人,言之凿凿地说谢老板曾被张大佛爷金屋藏娇,且仆人有一天发现谢老板从佛爷房中出来,还穿了佛爷的衣服。 伙计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而他竟发现自己无从辩驳。 事情都是真的,就是换了一种春秋笔法,要不是对方是张启山,连朝兮自己都要相信了。 早知道,那天就该找齐铁嘴算算的……不,是那天他就不该去蹭张启山的饭。 不知是不是因为信了这等鬼话,知道了他的身份长相的霍三娘和水蝗,居然没有来寻过事端,甚至都没假模假样地在他面前出现。 * 解语楼上,两人对坐。 张启山面色凝重地放下手头的报纸,叹了一叹,道:“九爷何必做到这种地步?那些翡翠玉器我纹丝没动,九爷若是恼怒,大可以……” “佛爷知道的,我不是散不起几样珍物。若早知我家遭逢的贼人就是佛爷的那位相识,让我双手献上也可。” 解九把盖碗往黄花梨嵌紫檀的桌面上轻轻一磕,笑得阴冷阴冷。 “可我两次失了面子,佛爷还将我蒙在鼓里,莫非是把我解九当外人?” 张启山自知理亏,被解九这般挤兑也不敢争辩,只温声道:“九爷这是哪里话?此事都是我做事不周全,光顾着拿捏谢……为此瞒过了九爷。九爷要如何撒气都使得,不过这报纸上所说未免太……” 解九眯了眯眼,拿腔作势。 “佛爷言重了。那谢老板是佛爷心尖看重之人,以后矿山的事少不得倚重于他。况且……” 说到这里,解九停顿须臾,犀利的目光锁紧张启山的眼睛。 “佛爷明知我肯定会猜到首尾,还将谢老板的底细泄露出来,想必是要下一盘更大的棋。” 九门解九爷,擅长设局,精于心计,将前因后果复盘一遍,自然就领会了张启山的用心。 张启山沉默半晌,似笑非笑地问:“所以九爷泄愤是假,顺水推舟助我一臂之力才是真?” 解九却道:“顺水推舟是真,泄愤也是真。” 解九爷沉稳多谋,可也不是没脾气。 他很清楚,那谢朝兮以后上了张大佛爷的贼船,顾忌着佛爷,他就不好再出这口恶气了。 这是他最后假公济私的机会。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张启山也无可奈何。 “能叫九爷解气,也罢。往后谢老板若有行事不妥之处,还请九爷多多担待。” 解九正色道:“佛爷安心。只是那谢老板,我前次见他一面,感觉他不是能安分听用之人,还请佛爷多存防备之心。” 张启山敛眉。 他比解九更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是张家人。 * 陈皮闯进城郊的宅院里时,朝兮正在逗狗。 小东西吃饱了腊肉,翻开肚皮在他手底下撒娇。 看着风风火火的陈皮,他正疑惑,还来不及问来意,却先听见陈皮惊声问道:“这狗你从哪儿来的?” 小东西听见这句话,似乎不喜欢陈皮的语气,冲他呲了呲牙。 朝兮愣了愣,道:“捡的。怎么,你认识?” 陈皮的脸色莫名泛青,迟疑道:“这狗,好像是五爷家的三寸丁,不过……” 毛色品种都对得上,唯独体形,好像比陈皮之前见的时候……肥美了许多。 现在叫“五寸丁”都不太合适了。 “五爷?那个养狗的九门狗五爷?” 陈皮点头。 朝兮恍然大悟:“原来是他的狗,难怪,那你等会儿帮我送回去吧。” 陈皮有些为难。 “送回去倒无妨,只是这狗……现在变了模样,只能偷偷送了,就怕五爷自己都认不出来。” “他一养狗的还把狗饿成这样,难道怪我?” 朝兮翻了个白眼赏给陈皮,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方才急急忙忙进来,是有什么事?” 陈皮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方道:“我,我是听说,听说你和张大佛爷……你们……”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朝兮随手丢了一颗小石子过去,正中陈皮的迎面骨,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若是清闲,就想法子把狗送回去,再帮我查查谣言都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张启山再是断他后路,也不可能拿这种事出来胡说八道,损了自己的官声。 陈皮不知怎么,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欣喜道:“所以,你的确没有被佛爷……” 回答他的是一记窝心脚。 朝兮愤愤然撸着狗毛,暗自寻思,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再说了,就张启山那点子能耐,真要金屋藏娇,也是被“藏”的那个才对。 第23章 狗主上门 夕阳西下,陈皮一瘸一拐地抱着大不止一号的“三寸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小院。 弄得朝兮还有点儿舍不得。 ……舍不得狗。 厨房里还挂着新买的腊肉腊肠,前些日子他单独给小东西买了桧木澡盆,甚至怕夜里太冷,还去裁缝店里做了个驼绒狗窝。 可以说,小东西身上长的每一块肥膘,都来源于他的慈悲。 这冷不丁就走了,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第二天早上,朝兮听着熟悉的狗叫声睁开眼。 哪儿来的狗叫? 他忽然精神一振,披上外衣打开房门。 院门不知是被人还是狗撞开的——把小东西养熟以后他就没了锁门的习惯。小东西正用锋利的爪子扒拉着房门,举目望去,还有个身穿长衫棉袍的瘦削青年站在门边,目光比狗还要锐利。 “原来是你偷了我的三寸丁。” 那人看起来有点怕冷,把两只手都缩在袍袖里,率先开了口,叫了一声“谢老板”。 如今长沙城好像人人都知道他的名讳样貌了,朝兮暗自发誓,等拿到张启山的大黄鱼,务必要抓紧做些上好的人皮面具来用。 不用猜,也知道这位就是那人称狗五爷的吴老狗了。 听闻九门当家里数这位狗五爷最仁善,好脾性人缘佳,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但他酷爱养狗,把自己养的狗视为眼珠子命根子。 朝兮固然不怕惹上他,但如果把他逼急了,叫上十几二十条狗来助阵,也总不能跟狗打架不是? 思及此处,朝兮清了清嗓子,耐心纠正:“捡的,不是偷的。” “捡的?”吴老狗的语调微微上扬,“看来我要感谢谢老板,这一个多月来帮我照顾三寸丁?” “倒也不必如此客套。”朝兮轻笑着靠在门板上,“这小东西虽然磨人了些,但也算好养活,不过是吃了我三十斤腊肉、二十斤腊肠和四十斤肉骨头罢了,不值得什么。” 其实这些东西还有一些没吃完,仍挂在厨房里,朝兮特地说出来,也只是想表明自己没委屈了小东西,给吴老狗顺顺毛。 “腊肉,腊肠,肉骨头……” 吴老狗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最后汇成一句怨念满满的问话: “所以就是你把三寸丁喂成这副鬼样子?!” 自从昨夜有人偷偷送了三寸丁回来,吴老狗惊喜之余,不免也心生疑窦:原来能放进衣袖揣着的三寸丁怎么会胖的像只猪仔? 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三寸丁回来以后就不吃不喝,给它洗澡也躲,那小眼神瞧着格外忧郁,也不知是谁给它灌了迷魂汤。 折腾了一晚上,吴老狗实在没辙了,不得不把三寸丁给放出门,然后悄悄跟在后头,一路来到了城郊。 他没想到,三寸丁这段时间一直跟着的人,竟然就是时下在城中混得风生水起的谢氏书局的老板谢朝兮。 吴老狗从不用阴险的心思去揣测别人,但偏偏是这位谢老板捡到了三寸丁,由不得他不多心。 哪有那么巧的事? 可事实上就是那么巧,巧到朝兮都觉得无奈。 “那你想怎么着?” 朝兮觉得为了一只狗跟别人一直叽叽歪歪是真的很蠢,遂耸了耸肩,道:“你的狗是我捡的,也是我喂的。你心里气不过的话,打架我也奉陪的。” 吴老狗回想了一下水蝗和霍三娘家的那些伙计,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想打?那就带着你的狗一起滚。” 朝兮“啪”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挠门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他想了又想,终归不落忍,晚些时候便叫了两个伙计到家里,把小东西用过的澡盆狗窝和没吃完的腊肉等物装车,送到了吴家去。 眼不见,心不烦。 “三寸丁”偶尔还是会跑来挠门,不过朝兮没再理会过它——到底是别人的狗,他总兜揽着也不是个事,不如早些撂开手。 吴老狗也来过几回。 朝兮没让他进过屋子。两人基本就是一个在屋外,一个在门口,都不说话,就看着狗在院子里撒欢儿,活像孩子妈哄不好孩子了,所以带出来串门子。 最后一回带狗过来时,吴老狗给他扔了两根金条。 吴老狗说:“这是三寸丁的饭钱。” 朝兮没推辞,收在兜里。 小东西以一只狗的思维能力,似乎误会了什么,以为自己被他给卖了——卖的还是它原来的主人。它走的时候义愤填膺,简直就是狗界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朝兮对此哭笑不得。 打那以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话可以乱说,但狗不能乱捡。 吴老狗的狗尤其如此。 第24章 裘德考 喝腊八粥的那天,朝兮给伙计们放了假,发了红封儿,让他们自去消遣。 这些人都是无家可归的亡命徒,所谓的“消遣”,其实就是去各自相熟的秦楼楚馆,会各自的小情人儿。 最后走的伙计瞧他形只影单的,或许是看不过眼,便问道:“老板,要不我叫两个知情识趣的清倌儿来陪陪您?” 清倌儿就是妓楼里卖艺不卖身的姑娘,一般都是风雅的读书人办诗会,才请她们去弹琴唱曲,因为才艺卓绝,更因为“看得到吃不到”的心态,价钱会比红倌儿高些。 朝兮倒不是点不起,只是觉得没意思。 随手丢个核桃出去,他啐骂道:“那成什么了?你们自去胡闹你们的。不干不净地请进来,也不怕脏了铺子?” 那伙计本觉得一番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冷不防想起这些日子的某些传闻,便露出个古怪的笑容,陪着小心出去了。 于是偌大的书局就只剩下了老板看家。 快过年了,客人不算很多,前厅冷冷清清的。 朝兮正觉得乏味的时候,陈皮来了。 他欢天喜地地进了门,把两手拎着的礼盒往账台上一放,左右一扫,奇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伙计们呢?” “温柔乡里打滚儿去了。”朝兮懒懒地回答,“你今儿清闲?” “师父陪师娘去做新衣了,给伙计们都放了假。”陈皮笑嘻嘻道,“今儿是腊八节,我特地从九如斋排了好长的队买的枣花酥和山楂锅盔,还有得意酒楼新出锅的腊八粥。正好铺子里没外人,咱们自自在在地喝粥吃点心。” 朝兮噗嗤一笑。 “呵,你倒分得清什么内人、外人的。” “我当然分得清了。”陈皮拍拍胸脯,“除了你和我,都是外人。” 朝兮忍不住笑,故意问:“那你师父师娘呢?” “师父师娘是自家人……不一样。”陈皮小声嘀咕着。 “什么乱七八糟的……罢了,你去把门关上,反正是节庆,就当提前打烊了吧。” 陈皮“哎”了一声,麻利地关了店门,又轻车熟路地去后堂支了饭桌,把吃食一一摆上,邀他一同享用。 朝兮并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以前老家也没有喝腊八粥的习惯,随便吃了几口,主要还是同陈皮说些琐碎闲话。 “你师娘不是一直病着,怎么今日却出门了?” 二月红的夫人卧病难医,二月红长年累月请了不知多少名医为内子诊病,也不见好,这是长沙人尽皆知的事。 陈皮毫不隐瞒,带了几分喜悦说道:“我给师娘请到了一位西医,是个外国人。他给师娘用了一种特效药,师娘用过之后,身子比以往好了不少,所以今日才有精神跟师父出去的。” 西医?外国人? 朝兮皱了皱眉,追问道:“你从哪里请到的医生,竟有这般神奇?” 陈皮眼珠子转了转,“就……就是在医院里。” 朝兮面色一滞。 他挑眉看着陈皮,眼底精光冷凝:“说实话,你不会是从日本人的商会里请到的吧?” 陈皮避开他的目光,没做声。 朝兮知道自己猜对了,叹了口气。 “日本人的药,你也敢给你师娘用?” “我不管谁的药,只要能治我师娘的病,我就没什么不敢的。”陈皮沉下脸,语气沉闷,“师父有师父的道义要守,那便由我来做这个卑劣不堪之人。如果哪一日你……” “呸呸呸,打住,我宁可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一日。” 朝兮打断他的话,狠狠瞪了一眼。 “我不过好心提醒你,跟日本人打交道,你得把心戳成个筛子。” 陈皮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多长心眼儿。” “……” 三两句玩笑话随风而逝,气氛似乎活跃了不少。 朝兮用汤匙搅动五彩斑斓的粥水,漫不经心地问:“给你师娘治病的医生,是日本人?” 陈皮摇摇头,说:“那倒不是。好像是个美国人吧,叫裘德考。” “裘德考?” 汤匙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 “怎么了?你认识他?” 陈皮露出疑惑的表情。 朝兮的表情从震惊到思忖再到忧虑,最后,变得阴沉欲雨。 “你若信我,明日把他给你师娘的药拿去医院里查一查,如果没问题,就当是我多虑了。” 陈皮呆呆地点头。 而朝兮凝神思索,心中默念着裘德考的名字,眸光冷峻如三冬飞雪。 第25章 二响环 朝兮在长沙的第一个新年,似乎尤其难过,好像怎么盼也盼不到似的。 一连等了两天,没等到陈皮报给他关于那特效药的消息,却等到了副官,说是奉了张启山的指示,要接他去张府议事。 副官这次长了个心眼儿,没有给他脸色看——准确地说,从城郊小院到张府,压根就没看他一眼。 难得的晴好天气,日光倾城,洋房外金色的大佛如浴西方极乐之光辉,华光 万丈,耀眼夺目。 这就是仆人所说的,被张启山一夜搬回府中的大佛。 古往今来之盗墓者有四大派,分别是发丘天官、摸金校尉、搬山道人、卸岭力士。而张启山搬运大佛一事被传得神乎其技,道上皆以为他懂得搬山卸岭之术,张大佛爷之名亦从此而来。 朝兮站在大佛旁边往下望了一眼,忽然一笑。 佛首与佛身之间有一道比其他地方的金色都要深一些的“线”,微微凸起,由于佛身处在低于地平面的洞穴之中,受光线限制,寻常人几乎无法察觉。 原来如此。 张瑞桐的孙子果然也继承了张瑞桐的精明,难怪他能后来居上,成为长沙九门之首了。 朝兮摇头感慨着,在副官终于忍不住的催促下进门。 客厅里,张启山仍居首位,齐铁嘴和解九坐了次座。朝兮没打招呼,也没客气,一个箭步占据了唯一空着的沙发,大半身子都歪了上去。 舒爽。 朝兮不得不承认,他很怀念这个沙发。等他有钱了一定也买一个。要是长沙买不到,就把张启山这个偷走……啊不,搬走。 因在场的基本都是熟人,知道他的性情,谁也没开口说什么。 只有解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张启山瞧了解九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他忍耐一二,然后简单铺垫了两句,才向朝兮说起了今日的所谓“要事”。 朝兮听他磨磨唧唧说了老半天,一环扣着一环,其实中心思想只有一点:北上求药。 陆建勋的到来毫不意外地给张启山带来了危机感,遑论对方这些日子对九门中人的多番拉拢。 为免夜长梦多,张启山决心尽快趟平了矿山里那座墓。 为保万全,他希望能得到二月红的帮助。因为二月红的先辈去过墓中,还进过那扇门,是除了朝兮以外最了解那座墓的人。 但这里又有个难处:二月红的夫人病重,二月红立誓不再碰地下的营生,想要他相助,就必须先治好他夫人的病,免他后顾之忧。 而要治他夫人的病,则需要一味奇药,名为鹿活草。这种草药世所罕见,据传,唯北平新月饭店将于近期拍卖鹿活草。 张启山的意思很简单,就算散尽家财,他也要买回那鹿活草,既为捣毁日本人的阴谋,也为朋友义气。 朝兮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些许异样,状似无意地套话。 “我也略通医理。现在西医那么发达,难道也治不了红夫人的病,非要寄希望于传说中的药材?” 齐铁嘴嘴快道:“快别提西医了。二爷府上先前请的那个西医就是,吹得天花乱坠,实则别有用心,居然敢给夫人用吗啡,那玩意……” “八爷。”解九轻咳一声,皱着眉制止他。 齐铁嘴止住话头,改口道:“……唉,若还有其他的办法,二爷也早都用了。好歹这鹿活草也是《酉阳杂俎》中有过记载的,总该试上一试。” 朝兮凤眸微冷。 这裘德考,果然…… 陈皮这几日没有出现,也没有消息,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他打定主意,回去后必得让伙计们去寻一寻,那傻小子,别是去日本人的地盘寻仇了。 朝兮抬眉看一眼张启山,道:“军爷跟我说这些,莫不是要我跟你们一起北上求药?” 张启山却摇了摇头。 “此去新月饭店只为拍得鹿活草,又不是强抢。我们三人与二爷夫妇同去,纵使散尽家财也绝不……” “说得轻松。你若是能拍得奇药固然如愿,可若是散尽家财也不能尽得天命,不还是要强抢?” 朝兮一语戳穿他们的盘算,然后果不其然看到三人全都表情僵硬了。 张启山沉默片刻,道:“即便有变故,我等自会设法应对。我要请你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说来听听。” “我等北上求药,长沙这里不能无人坐镇。我会留下副官,但他一人恐怕独木难支,所以我希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朝兮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再联系方才齐铁嘴所说,张启山担忧的绝不仅是指陆建勋,只怕也顺着查出了裘德考背后的人和事,内有政敌外有虎狼,的确难以放心离去。 正好,朝兮也不放心陈皮的处境,因笑道:“军爷开什么价?” 张启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夹杂几分涩然。 “新月饭店不是一般的拍卖会,只怕回来时,我未必付得起你想要的价钱了。” 朝兮挑眉一笑:“呦,军爷这意思是要我打白工?” 在场几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对朝兮爱财这件事深有体会。 齐铁嘴在旁劝说:“谢老板,这回可是为了救二爷夫人的命,不是寻常买卖。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也是积德行善的事儿,您要不通融通融?” 朝兮好似无动于衷。 “齐老板也知道那是红夫人,不是谢夫人?” 他这话其实有些尖酸了,新仇旧账在一处,解九强行压抑着怒火,冷声问:“你开价吧,佛爷付不起的,我来为他担保。” “解九爷这是做什么?”朝兮摆了摆手,“我是给军爷卖命的,同你要什么钱?” 解九翻了个白眼,腹诽:你从前偷我家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话? 而且还是两次! 要不是佛爷提前交代过,他这会儿都想去摸枪了。 “哎,不如这样吧。” 朝兮忽然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指了指张启山的手腕。 “我听说军爷手上这只二响环原是一对的,可军爷只得了一只,为此不惜千金求镯。” “不如,军爷把这只镯子押给我。等哪日我有事相求了,就拿这千金镯换军爷一诺。” 千金一镯,千金一诺。 朝兮想,也不算亏本。 解九和齐铁嘴都知道张启山对这只镯子有多喜爱,纷纷转头看向他,等待他的决定。 张启山的眸光轻轻摇曳,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朝兮的笑颜,脑中忽地闪过了八个字:瑶光贯月,灿灿其华。 蓦然,他去握住了朝兮的左手。 两种不同的体温在此刻达成交汇,就着这样纠缠的形式,张启山将二响环过渡至朝兮的皓腕间。 他道:“成交。” 第26章 锒铛入狱的陈皮 新月饭店拍卖在即,张启山等人连年都没过,便登上了北去的火车。 据说是解九替他全盘谋划好了,毕竟此行没有请帖,连门都进不去,路上他们还要想办法去抢别人的请帖……想想都麻烦。 这些事朝兮随便听了一耳朵,并不关心。 因为他正忙着满长沙城找陈皮。 为免多生事端,他和陈皮的联系肯定是要避着二月红等人的,直接向二月红打听是不现实了。奈何,他让手底下的伙计明里暗里寻了好多天,也不见陈皮的踪影。 活生生的一个人,难道人间蒸发了不成? 越是找不到人,朝兮越是疑心陈皮的失踪跟日本人和裘德考有什么关联。 思来想去,他决定亲自去探探。 裘德考是美利坚长沙商会的会长。美国商会在城南,原址其实是日本商会,后来中日局势紧张,在华的日本人很多都隐藏了起来,那块地盘便被美国人买了去,改头换面,成了日本商会。 虽说名义上换了主人,商会内外的装修布置基本没变,仍是大和风格,房屋都是纯木的榫卯结构。 他原本是准备趁着夜黑风高点把火,等商会里的人出来救火逃难,再趁机搜查陈皮是否在其中。 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就有人先动了手。 听说美国商会被烧的消息时,朝兮正在张启山的衣柜里挑换洗衣物——自从张启山等人离开长沙,朝兮便在副官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注视下,搬进了张府的洋房。 他的理由很充分。收了张启山的镯子,自然要为张启山做事,与副官“形影不离”,时时照拂。 虽然副官天天泡在军营里,他们一天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 跟先前一样,朝兮依旧睡在楼下的沙发上,不过沐浴更衣都在张启山二楼的卧房里。 他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从二楼向下望去,刚好能看到两车荷枪实弹的张家亲兵,副官命人押着一男一女从车上下来,进了洋房。 那男的是裘德考,女的是亚洲人的长相,他猜测应该是日本人的特务。 副官是用什么理由把这两人请回了张府,他不得而知。不过看这样子,陈皮应该并不在美国商会里。 朝兮唉声叹气。 还没来得及查,线索就这么断了。 一个小时后,亲兵客客气气地将裘德考和那个日本女人送出了张府。他掐着时间下楼,看到副官戴上军帽正要出门。 朝兮扬声道:“你烧了美国人的商会,我还以为你会趁机把那两个人收留在府中。” 语气是笃定的,而非寻常试探。 副官回首,警惕道:“你知道?” “很难猜?”朝兮慢条斯理道,“商会前脚被烧,后脚你就把人带回来,防护局都没你快。” “这与你无关。” 副官音色冷冽:“佛爷走之前已有交待,日本特务与美国商会勾结在一起,留不得。” 朝兮停顿几秒,凤眸微眯。 “看来,除了这两个人,商会里是不会有其他活口了。” 副官看着他的眼睛,默认了这件事。 “佛爷请你来只是协助我镇守长沙,其他事,你无需过问。” “我也懒得过问。” 嘴上这样怼人,朝兮一圈一圈地转着手腕上的镯子,大脑飞快地思索起来。 日本特务在长沙只有美国商会这一个据点是安全的,陈皮的失踪如果跟日本人有关系,就不可能在其他地方——哪怕是死了,也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这几天,伙计们也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仍一无所获。 陈皮虽然性情乖戾,仇家不少,但他总归是二月红的徒弟,不看僧面看佛面,无缘无故的,谁还能把他绑了? 眼看朝兮陷入了沉思,副官自觉无趣,转身出门。 而朝兮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地方。 监狱。 裘德考是陈皮私自做主请去给他师娘治病的。张启山等人即便知道了药的事,但想追查到美国商会头上,唯有撬开陈皮的嘴来审问。 所以,张启山和二月红夫妇一起北上求药,始终没有提起陈皮,而陈皮如此记挂他师娘,却不曾与他们同去。 因为陈皮在监狱里。 陈皮私自与日本人联络,无论是为了什么,在当今时局下,都是洗不清的罪过。 张启山将他下狱,名正言顺,或许还存了让他在狱里好好反省的心思,期盼他从此悔过。 但陈皮……估计是不能体会这番良苦用心的。 朝兮长吁短叹。 知道了人在哪里,他思考了一下自己去劫狱的成功率——如果有枪,或许可以,但必然会将此事闹大,陈皮以后在长沙也无落脚之地了。 如果没枪,那就是天方夜谭。 张启山说要机枪扫射他,可能只是威慑,监狱的守军却是来真的。 陈皮这死孩子,真会给他出难题。 朝兮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先命人在监狱周遭盯着,伺机而动。 第27章 过年 美国商会失火被焚一事,毫不意外地在长沙城激起了轩然大波。 次日的报纸上,刊登出了三十余名商会工作人员不幸罹难的消息,唯有会长裘德考一人“侥幸”逃出生天。 至于那个日本女人,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无人知晓,无人提及。 消息传到政府高层那里,有个叫宋玉明的长官特地打电话到张府,把副官骂了个狗血淋头。 挂断电话时,朝兮瞧着副官的脸都绿了。 其实也不难猜测缘由。 如今南京政府与美国结了同盟,裘德考能在长沙开办商会,还收留了那么多日本特务,自然早就把政府上下打点妥当了。 越是战争年代,越是不缺卖国求荣、贪污受贿的政客。 吉凶未来先有兆。一个家族的覆灭,往往从内里的根上先腐烂起来……一国亦如是。 好消息是,副官用一众日本特务的命敲打了裘德考和他背后的日本军方,短时间内,他们应该不会在长沙城搞什么小动作了。 朝兮算计着,他们这会儿都在查张启山的动向——身为布防官,张启山不在长沙的消息瞒不了太久。纵然暂且镇住了裘德考,只怕陆建勋也不是省油的灯。 副官依旧高兴不起来。 很快就是除夕佳节,副官代替张启山给手下兵将们发了红包,放他们三天假期。本地的都回家探亲去了,外地的则凑在一起,囫囵过个年。 张府的仆人也走了大半,只留下几个没家没口的,勉强支应府内的差事。 不过现在张府里就只有副官和朝兮,活计不算多。厨娘临走前把年夜饭都准备好了,放在冰窖里,吃的时候加热一下即可。 于是除夕之夜,副官和朝兮各坐在长桌两端,隔着一桌美味佳肴大眼瞪小眼。 张启山他们是从东北过来的,年夜饭上自然少不了饺子,而长沙本地人则会吃汤圆和八宝团圆饭。一桌子菜色南北合璧,应情应景。 守岁守到十二点,随着挂钟的精准报时,屋外传来了密如烟雨的爆竹声,绚丽多彩的烟火在夜空中炸开,照得人间如同白昼。 两人似乎默契地省略了互道新年的环节。朝兮夹了一个饺子入口,副官给自己斟满一盅白酒。 “小孩子不要喝酒。” 朝兮皱着眉起身,绕过了整张桌子,在酒杯即将沾到副官的唇时劈手夺走,自己喝了下去。 酒是从东北运过来的,朝兮有很多年没喝过了,一入口,熟悉的辛辣像火焰一般,一路烧到肠胃里去,再通过回味与呼吸翻上来透骨的浓香。 “你说谁是小孩子?” 副官十分不悦地看着他,很不适应他这种近乎越矩的管束,就差回敬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啊”。 “男子二十而加冠,你过了年才十七,怎么不是小孩子?”朝兮的嘴唇一张一翕,喷洒着丝丝酒气。 “现在是民国了,不时兴加冠成年那一套。” 副官跟着张启山来到长沙时才满十岁,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早就练成了千杯不醉万杯不倒。 他反观朝兮,只喝了一杯酒就眼光迷离,眼尾泛着妖冶的粉红色,不禁在心中嘲讽:究竟谁才是小孩子? 朝兮毫不客气地把整瓶白酒都拿走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张副官,军爷走了没几天,你怎么这般不争气,撞见点儿不如意之事就借酒浇愁?” 借酒浇愁愁更愁,这道理副官自然是明白的。 他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反唇相讥:“谢老板争气,怎么才喝了一杯酒就醉了?莫非也有什么忧愁之事?” 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朝兮呵呵一笑。 陈皮在监狱里,总归没有性命之忧,称不上忧愁。 矿山的事,只需等张启山归来,总有解决之日。 真正能让他忧愁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朝兮的酒量的确不算好,他以前也不怎么喝这种粮食酿造的高度酒。他是好风雅之人,国内的酒只喝竹叶青和清淡甘甜的果子酒,学那真名士自风流。 第二杯下了肚,他就已经连饺子都夹不准了。 副官看得越发忍不住笑,仿佛是过往在他身上受过的所有憋闷屈辱,在那一刻全都得到了疏解。 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就是这么容易被顺毛抚慰。 朝兮听见笑声,撇了撇嘴,索性丢了筷子,以手支颌,在桌上打盹儿。 副官见了,叫了他几声,只听见一连串呓语,没有回应。 秉承着几分善心,他走过去拉过了朝兮的一条手臂,酒后浑身疲软的人便晕晕乎乎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灼热的呼吸掺了酒气,透过轻薄的衬衫打在副官的胸前。副官脊背一紧,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也无法察觉的暗色。 谢朝兮真的是一个漂亮到过分的男人,虽然平时副官极其不喜欢见到他,以至于很容易忽略了这件事。 眼睛尤其漂亮。 有时候,副官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 忽然,朝兮含混地喊了一声:“张日山啊……” 副官浑身一震,竖起耳朵听着。 然而朝兮再无下文,似乎睡过去了。 他嗤笑,微微用些力气,把人横抱了起来。 寒冬腊月,又是新年,让朝兮宿醉睡在沙发未免有些可怜。他思量了一下,还是抱着人回了自己的房间。 就当略尽地主之谊好了。 他的房间就在张启山的隔壁,除了床小一些,格局布置几乎一模一样。 他把朝兮放在柔软的被褥里,顺手脱掉鞋子。 “新年快乐。”副官轻声道。 一声祝福,随心而语,并无深意。 朝兮无意识地往温暖的被子里拱了拱,嘤咛几声,便彻底陷入了深眠。二响环不经意地磕在床头,发出两声轻响。 副官好像突然惊醒一般,看了看沉睡的朝兮,又看看自己,心头腾起几分恐慌: 我这是做什么…… 第28章 敢动我的人 两杯高度白酒和守岁的疲倦,让朝兮一觉睡到了大年初一的中午,睁开眼时天旋地转,看天花板上一圈一圈的花纹就好像在看万花筒。 身下异常的柔软提醒他,这不是在客厅的沙发上。 ……也不是张启山的房间。 他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坐了起来,透过酸胀的眼睛左右巡视。 房间异常的整洁简约,几乎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床边一张办公桌,只放了一些文件夹,椅背上挂着一件黑白格纹外套,看着有些眼熟。 朝兮想了想,才记起是副官去矿山时曾穿过的。 这是副官的房间? 朝兮有些诧异,他和副官之间的关系一向在冰点以下,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让他睡自己的房间。 他笑着摇头。 桌上的台历还没换成新的,但无论公历还是农历,今天都是1934年了。 不知道大侄子又在何处过了一年,有没有酸菜肉馅的饺子吃,会不会有人记得往饺子里给他放铜钱,然后状似无意地夹到他的碗里。 洗漱干净下楼,仆人适时地递上一封信。 朝兮一边拆信,一边问:“张副官去军营了?” 仆人道:“一早就走了,好像是监狱里有什么急事。” 监狱? 朝兮瞳孔微震,立刻想到了陈皮。 信纸在此刻被展开,里面是伙计的字迹,只有短短一行:陈皮被陆建勋带走了。 朝兮看罢,沉默着将信纸连同信封一起,团成一团,丢进了熊熊燃烧的壁炉之中。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吓得仆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朝兮站在一栋双层洋房前,按了按腰间的手枪。 这对玩意儿是从副官房里拿的,美国产的高级货,以备不时之需。 陆建勋初来长沙,没有置办房产,一直住在警察署的公房里。 作为南京政府特派的情报专员,陆建勋的实际职级只比张启山低一级,黑皮们基本都对他毕恭毕敬的,门口甚至还有两个黑皮站岗。 朝兮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告诉陆建勋,故人来访。” * 几分钟后,陆建勋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且惊且喜地把人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把闲杂人等全都赶到了外面。 刚才还在手下们面前高高在上的高级军官,态度谦和地给朝兮倒了杯茶,陪着小心而讨好的笑容,堪称卑躬屈膝。 “陆某来长沙也有一个月了,谢兄总算肯拨冗一见,还亲自上门,真让陆某这寒舍蓬荜生辉。” “陆专员客气了。” 朝兮只低头看了一眼,上好的汝窑茶杯里盛着青碧如玉的茶汤,是待贵客的佳品。 但他一口也没喝。 “陆专员从南京到长沙,想必公事繁忙,我怎好打扰?” 陆建勋笑道:“看谢老板说的。凭谢老板和陆某的交情,谢老板什么时候过来,陆某都有空闲。” 朝兮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论交情嘛,的确是有的。 他与陆建勋结识于江浙一带。那时陆建勋只是个低阶军官,被当地帮派纠缠,朝兮碰巧救过他一次,从此有了往来。 市侩,钻营,阴险,无耻……陆建勋几乎拥有令人作呕的所有劣性,但在世道上,却有得以顽强生存的能力。 朝兮在某种程度上欣赏他的心性。 不过他当时只是路过,很快就离开了浙江,跟日本人去了矿山里。此后两人之间偶尔有些通信,彼此说说近况罢了。 虽然朝兮的“近况”都是胡编乱造的。陆建勋一直都以为他只是个有些厉害的土夫子,绝对想不到他在做什么危险的勾当。 如果不是鬼车停在了长沙,而陆建勋提起过与张启山的过往,或许他们也会慢慢相忘于江湖。 年岁荏苒,白云苍狗。陆建勋的官途直上青云,如今再见,倒还肯念一念旧时恩惠。 “陆专员说笑了,军爷现今不在长沙,您可是大忙人。”朝兮的目光落在他胸前一个不明显的暗色圆点上,“您难道不是正忙着审讯犯人?” 张启山偷偷离开长沙,于陆建勋已不是秘密,但他也没想到朝兮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毕竟据他所知,朝兮与张启山来往甚密。 再听了后一句话,陆建勋垂眸,眼底一暗。 那是……血迹。 应该是底下人鞭打陈皮时,飞溅到他身上的。 陆建勋尴尬地笑了笑,“职责所在,让谢老板见笑了。”他顿了顿,坐到朝兮的对面,结束了无意义的寒暄,问道:“谢老板大驾光临,应该不是单纯找陆某叙旧吧?” “怎么不是叙旧呢?”朝兮淡淡道,“我正是要借着旧情,让陆专员帮个忙。” 陆建勋略松了口气,付之一笑:“谢老板这就折煞我了,您有什么地方需要陆某效力的,直言便是。” 朝兮道:“我有一位熟人,前些日子闹了些误会,被关在您这里。陆专员行个方便,免得伤了彼此和气。” “谢老板的熟人,关在我这里?” 陆建勋凝眉沉思。他这里终归不是真正的监狱,只因为是警察署的公房,为图方便,才在地下室里隔出了审讯室和牢房,平常根本就没有囚犯会关在这里。 除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目圆睁,随即看见朝兮悠然一笑:“对,要是我没猜错,应该就是将陆专员的衣服弄脏了的那一位。” 陈皮! 陆建勋惊讶道:“谢老板认识陈皮?” 朝兮点头,“机缘巧合而结识,算我半个徒弟。” “陈皮不是九门二月红的徒弟么?” “所以说,机缘巧合。” 陆建勋抿嘴思索片刻,露出为难的神情,道:“谢老板,您有所不知,那陈皮涉嫌通敌叛国,在码头上与日本人交易往来,眼下时局如此,这个罪名……只怕不好宽纵。” “陆专员,您好像没听明白。” 朝兮挑了挑眉,笑里藏刀。 “我是在说,陈皮是我的人。” 陆建勋的瞳孔剧烈收缩。 当初朝兮救下被黑帮追杀的他时,亦曾面对着十多个刀枪加身的匪徒,轻飘飘地丢下威胁:“现在他是我的人了。敢动我的人,就得死。” 结果就是所有匪徒都死了,哪怕是跪地求饶也没能被放过。 而他捡了一条命。 从那时起陆建勋便明白,朝兮是真的说到做到,且有足够的实力能够说到做到。 但陆建勋没想到有一天这话会对他说出来。 他有些难以置信。 “谢老板,你要为了陈皮与我为敌?” “所以我说了,陆专员行个方便,不要伤了和气。”朝兮道,“你抓陈皮无非是想利用他对付张启山。与其利用一条养不熟的野狗,倒不如选择在我身上花些心思。” 陆建勋冥想须臾,道:“陆某还以为,谢老板传信让我务必来到长沙,就已经是要与陆某一同对付张启山的意思了。” 朝兮伸出食指来摇了一摇,幽幽道:“叫陆专员误会了,是我不该。我只是告诉您来到长沙有机可乘,来不来是您的选择,我可从没说要帮谁。” “谢老板不想帮陆某,却想用旧情来让陆某放了陈皮,未免也……” “陆专员,您是聪明人。” 朝兮敲了敲桌面,眼底掠过狠决之色。 “你抓着陈皮不放,未必就能有十足的把握扳倒张启山,但一定会惹上我,而我,会站在张启山那边。” “只要你放了陈皮,我们就依然是故人相交,旧情不改,我至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孰轻孰重,您自己掂量吧。” 第29章 少给我惹事 陆建勋带朝兮来到地下审讯室时,迎面看见一个十字架,陈皮只穿着里衣,浑身上下布满了鞭打过的伤痕,白色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这死孩子,着实吃了一番苦头。 朝兮几步上前,沉着脸,去解绑缚在他身上的绳索。 陈皮掀开眼皮,看见朝夕念想之人就在眼前,又惊又喜,因受伤虚弱而变得嗓音沙哑:“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来……救我了……” “以后少给我惹事。” 朝兮照着陈皮胳膊上的一块伤口狠狠一戳,陈皮立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还行,知道疼,没傻了脑子。” 陈皮艰难地陪着笑脸,绳索一松,他就整个人靠在了朝兮的身上,手脚早已疼到麻木了。 朝兮扛着他的一条手臂,慢慢往门口挪步。 走到陆建勋面前时,朝兮忽然停住了脚步,阴冷的目光一一掠过在场的几个士兵和黑皮,道:“是哪个把他伤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语气,平静中夹杂着阴森。其中一个士兵的脸色一白,还来不及放下的马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朝兮嗖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手枪,一声枪响过后,那个士兵眉心开了一个血洞,瞪大了眼睛,软软地向后倒去。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举枪对着朝兮,然而还是太慢,又是四声枪响,他们的枪便全都被打落在地,每个人都捂着手上或轻或重的伤口痛苦地呻吟。 有人想要高呼通知外面的守军,却被陆建勋制止。 陆建勋的脸色着实不算好,盯着浑不在意的朝兮,沉声道:“谢老板,得饶人处且饶人。” “陆专员放心,我只杀他一个。”朝兮踢了踢那个早已咽气的士兵的尸体,冷声冷气道:“顺便给陆专员提个醒,以后再动我的人,便以此为戒。” 陆建勋不发一语。 朝兮继续扶着陈皮,边走边说:“时局动荡,既当了兵,难保不会有殉职的一天。烦劳陆专员自个儿收拾收拾,咱们改日再叙。” * 朝兮早就告诉伙计在门外等着。一离开陆建勋的公房,书局的两个伙计就下来把陈皮抬上了后座。 陈皮伤得不轻,人还没到医院就陷入了昏迷。 好在只是皮外伤和失血过多,没伤了筋骨。医生将严重的地方进行了手术缝合,其他轻微之处也上药包扎,并嘱咐要静心修养。 眼下二月红不在,将陈皮随便丢去红府,朝兮也不能放心,索性将陈皮带去了城郊小院,留了两个伙计一起照料着。 再命人给副官带了口信,说自己要下地办事,这几日就不住在张府了。 虽然副官多半也不会问。 陈皮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睁开眼时,他认出了自己在朝兮的卧房里,有人正沾湿了帕子替他擦脸,是他之前替朝兮挑的两个伙计之一,因此也算熟识。 “陈爷醒啦!”伙计欣喜万分,“谢天谢地,您再不醒,老板就要派人把大夫给绑回来了。” 昨日被救的记忆回笼,陈皮哑着嗓子道:“他……你们老板……在哪儿?” 伙计笑着说:“老板守了您一夜,我和老九劝了半天,他才肯去睡睡,临走还给您换了药呢。” 一股暖流充盈着心田,陈皮觉得受宠若惊,一时忘了言语。 伙计看他如此,呵呵笑了两声,丢下手中的帕子起身,道:“我这就去告诉老板您已经醒了,他一准儿高兴。” “等……等等……” “怎么了,陈爷?” 陈皮压抑着心底的欢喜,断断续续地说:“让……让他……让你们老板歇着吧……我,我没事……” “哈,也好。”伙计赔笑道,“老板说了,等您一醒过来就要将您狠狠打一顿,长长记性。这会儿让您好好养养,别刚醒过来就再晕过去。” 陈皮也笑了一下,仅仅是这微弱的动作也牵动了伤口,然后他便不敢再笑了,可眼角眉梢尽是喜悦。 将近晌午的时候,朝兮才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 瞧见陈皮顶着鼻青脸肿惨兮兮地冲他笑。 好笑又好气。 朝兮随手丢了个橘子过去,正中陈皮最长的那道伤口。 看着龇牙咧嘴的陈皮,朝兮冷冷一笑:“知道疼就好。以后多长长脑子,免得再被人捉了小辫子。” 陈皮苦笑了一下,随后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跟陆建勋,也是……旧识吗?” “算是吧,不然怎么能这么容易把你带走?” 朝兮低头剥着橘子皮,耐心地取出丝丝缕缕的橘络,然后在陈皮期待的目光里,把橘子瓣丢进了……自己的嘴里。 冬天是吃橘子最好的季节,橘子汁水充沛,清甜可口。 朝兮对今天伙计买的橘子表示十二分的满意,随手把橘子皮塞进陈皮的嘴里。 陈皮“呜呜”着表示抗议。 橘皮苦涩难当,谁会吃这个东西? 朝兮一本正经道:“橘子皮晒干了就是陈皮,你吃了它正好,让陈皮给陈皮压一压脾气!” 陈皮幽怨地瞥他一眼,嚼了几下,竟真的把橘子皮咽了下去,再一张嘴说话,就是橘子皮那股独特的带酸清香。 “你跟陆建勋……也认识很久了?” “比认识你要久。” 朝兮是实话实说。救陆建勋的时候他还没有踏上那辆专列,自然不可能认识陈皮。 陈皮的小眼神儿变得更加幽怨了。想来想去,却只能怪自己太年轻,没能更早认识朝兮。 朝兮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地耽搁时间。 他一边吃橘子,一边嘱咐陈皮:“我和陆建勋的关系不能暴露,所以你记住,你是自己想法子从陆建勋那里逃出来的,只不过凑巧被我捡到。没事的时候自己想想,怎么才能骗过你师父……唔,等你师父回来,我再用这份救徒之恩趁机敲他一笔,让他觉得我是图财救人,应该能打消他的疑虑了。” “……你根本就是想敲我师父竹杠,顺便打消疑虑吧?”陈皮一字一顿地戳破他心中本意。 “小陈皮,全都说明白了可就没趣儿了。” 朝兮用最后一瓣橘子堵住陈皮的嘴,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阴险,“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骗你师父。我救你一命,他替你报答,天经地义。你如果替你师父心疼钱……” 说到此处,他凑近了陈皮的脸,凤眸中如有冰川崩碎,冷冽透骨。 “……记好了,以后少给我惹事。再有下次,我一定把你扔到斗里喂血尸。” 第30章 归来 为了不让副官发现异常,朝兮初五时又回了张府,留下伙计照料陈皮。只在白天副官离府后,才回来看看。 陈皮到底是年轻,且朝兮去救的及时,伤势恢复得很快,很快就能起床走动了。 如此过得小半个月,副官收到消息,说张启山将于正月十五一早,坐火车回到长沙。 鹿活草拍是到了,可张启山在拍卖会上连点了三次天灯,的确如去之前所说,几乎赔上了整个身家。 朝兮摸着手腕上的二响环,深感自己英明睿智。 他提前一天离开了张府,次日一早,候着二月红携夫人回府后,便把陈皮送了回去。 被关在监狱里反省的徒弟伤痕累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二月红不可谓不惊讶。先安顿好了妻子,又安排了下人去熬药,方在花厅里接待了朝兮。 朝兮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陈皮则乖巧又可怜地跪在二月红面前,说起自己是如何被陆建勋强行带走,如何被严刑拷问,如何趁人不备逃离,又是如何被恰巧路过的朝兮救起送医。 字字句句,也算合情合理。 但二月红仍有疑虑。 “……既然谢老板救了劣徒,为何不告知副官,或者直接送回我府上,直到今日才……” 朝兮放下茶碗,神情自若地说:“那陆专员既然能从监狱里把人带走,自然也能寻到红府来。副官都挡不住他,你府上的管家下人又能做什么?我与红二爷素无往来,留在我那里养伤,陆建勋再想不到的。只等军爷归来,我才敢送他回府。” 二月红接受了这个说辞,拱手致谢:“劳谢老板仗义相救劣徒,我感激不尽。” 朝兮虚虚扶了一把,凤眸微眯笑声泠泠:“红二爷说这话可是高看我了,我不是什么仗义之人。我这个人啊,做什么都要落在实处,你要是真想感激我,就来点儿实惠的。” 这年头,无尽的感激就是不如有尽的金条来得纯粹有用。 二月红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不过此去北上与张启山和齐铁嘴同行,也听说了不少关于朝兮的逸闻趣事。 与朝兮这样的人,做朋友难交心,不若明码标价的交易,彼此安好,两不相欠。 二月红遂让管家开了金库,取了十根大黄鱼作为酬谢。 朝兮毫不推辞地领受了,并道:“红二爷大方。往后长沙城里做生意,低头不见抬头见,还请红二爷多关照。” 二月红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说:“谢老板做的生意,我早已不沾染了,不过若谢老板逢着什么难处,我能帮得上忙的,谢老板尽可以开口。” “那我希望永远不会有向红二爷开口的一日。” 朝兮勾了勾唇,只用眼角余光瞥着陈皮,起身告辞。 * 出了红府,朝兮没有回住处,也没有回书局,而是让伙计把车开到张府去。 张启山自北平归来,顺利带回了鹿活草,预计出了正月冰雪消退,就会再去一次矿山。这回有二月红同行,当更有几分把握。 无论如何,也该去给张启山接个风。毕竟,买卖要做的长久,可不能少了人情世故。 朝兮自认为这就算很给张启山面子了——看在大黄鱼的份儿上——但让他在寒风凛凛的冬日去火车站亲自接风,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也算是张府的熟客了,门口的亲兵并没为难他,确认身份后,打个电话禀报一声,就客气地放了他的车进去。 伙计在车里等着。朝兮独自进了洋房,副官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迎接他。 越过副官,迎面瞧见解九和齐铁嘴。他们还没回去,正坐在客厅里喝茶,张启山在主座上,似乎有几分不耐烦的神情。 “军爷一路辛……” 一句话没说完,朝兮忽然留意到在场的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闻声转了过来,竟是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容颜娇媚,明眸皓齿,眼角眉梢透着一股子灵气。 他的后话便成了惊讶:“这位是……” 而那少女瞧见了朝兮,亦为他的容貌而有短暂的失神,迟疑道:“这位是……” 两人同时开口,问的也是同样的问题,不免有些尴尬。 齐铁嘴与解九相视一笑,站起来指着朝兮介绍:“这位是谢朝兮谢老板,是佛爷的……朋友。” 朝兮真想反驳一句:谁是他的朋友? 齐铁嘴又指着少女,道:“这位是尹新月尹小姐,北平新月饭店的大小姐……” “什么小姐?”尹新月回过神来,不满地纠正齐铁嘴,“我是他的夫人!” 作为被尹新月点到的那个“他”,张启山面色不豫,齐铁嘴却乐不可支,假装打嘴:“是是是,这位是佛爷未过门的夫人……” 朝兮听齐铁嘴说了此去北平的经历,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张启山在火车上抢了一个叫彭三鞭的西北豪客的请柬,却不知那彭三鞭本是要去向新月饭店的尹大小姐求亲的。后来阴差阳错,他们结识了尹大小姐,多得相助,又拍走了被视作尹大小姐陪嫁的三味奇药……总而言之,这门亲事算是稀里糊涂地定下了。 他瞧着那尹小姐对张启山的腻歪劲儿,想必是真得相中了,才不惜离家远行、千里追夫。 而张启山能得到新月饭店大小姐的垂青,且又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也算是艳福不浅。 当下,他便拱了拱手,含笑道:“军爷与尹小姐,啊不,与夫人这段千里姻缘一线牵,当真羡煞旁人,我在此道喜了。” 随着他的动作,没有扣上袖扣的衬衫衣袖滑脱至手肘,露出左腕上的二响环,银色的光芒倏然闪过张启山眼前。 张启山抿唇瞧了半晌,方沉声说:“尹小姐年少心性,你莫要当真,免得坏了女儿家的清誉。” 朝兮还没来得及回答,尹新月柳眉倒竖,快人快语道:“张启山,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点了天灯、拍了那三味药材,也是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打败了彭三鞭,如今全北平都知道你是我的夫婿,难道你想不认账么?” 张启山神色平淡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向你解释很多次了。我已许身家国,立志戎马一生,无力无心担待尹小姐的终身,尹小姐实在无须将大好年华蹉跎在我身上。” “张启山你!” 尹新月究竟是个女孩子,又急又气,白皙的脸蛋上腾起两朵红云。 看解九和齐铁嘴的神情,联系张启山的话语,这样的争执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朝兮瞧了瞧张启山,又瞧了瞧尹新月,不禁思索这世间,情之一字,令人费解。 按说这位尹小姐虽有些任性,但人品家世样样拿得出手,且于张启山等人有恩,怎么张启山好像一点儿也不把她放在心上? 纵使朝兮没有喜欢过女子,也要暗暗骂他一句“不知好歹”了。 转念一想,张启山既然能将尹小姐带回长沙,至少还是不讨厌的吧。或许是他当兵当傻了,真的一心报效国家,不想拖累尹小姐? 朝兮被自己脑补的剧情说服了,仔细想想他跟张启山也算沾亲带故,关照关照后辈的终身大事也是该当的——更何况是会给自己大黄鱼的后辈。 于是他笑盈盈地插进了对话里,一边安慰着气不打一处来的尹小姐,一边劝说张启山:“军爷何必如此绝情呢?尹小姐一往情深且不说,你二人的婚约在北平人尽皆知不可擅自更改也不说,单说尹小姐这份儿千里随行的气魄,就值得钦佩。” 一口一个不说,可偏偏都说了,张启山的脸色赛锅底黑,吓人得很。 朝兮继续说:“再者,尹小姐对军爷有恩在先,恩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之处,军爷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好歹把尹小姐在府中好生安顿下来不是?” 尹新月瞪了张启山一眼,欲说还休,仿佛在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朝兮清了清嗓子,笑容满面地续了下去。 “至于能不能成就美满姻缘,此为天定,我等闲人,只好等着消息喝喜酒了。” 第31章 鹿活人不活 不管怎么说,尹新月还是在张府住了下来,还勒令府中仆人全都改口叫她夫人,而张启山不知是默许还是懒得理会,总之没有提出异议。 而二月红那边终于首肯,同意与张启山一同下墓,只不过要等到他夫人痊愈。此乃人之常情,朝兮亦能理解。 张启山归来,自然要问起这些日子长沙城有无变故。副官便将裘德考和陆建勋的事说了说,继而查到了陈皮逃跑后被朝兮救下,以及朝兮挟恩图报要了二月红十根金条的事。 副官并没有多想,只是单纯对朝兮的爱财无耻又有了新的领悟,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趁火打劫了。 张启山生性多疑,虽然事情发展符合情理也符合朝兮的秉性,但事涉陆建勋,他总觉得哪里不让人放心。 他想了又想,提起另外一件事:“先前让你去查陆建勋与长沙城里的通信,可有什么结果?” 副官忙道:“陆建勋的确与长沙城有过往来信函,不过不是跟那谢朝兮,而是……美利坚长沙商会。” “裘德考?”张启山紧了紧眉。 “是的。那日我放火烧长沙商会,事后亲兵在火场中发现了一些往来信件的残片。虽然是用密码写的,但寄信方确实是南京方面的情报局科室。我还去查了邮局,商会时常会有信件寄去南京,时间上与陆建勋确有重合。” “所以……暗中联合陆建勋的不是他,而是裘德考和日本特务?”张启山沉思道。 若是如此倒也能够说得过去。 朝兮一开始就是跟日本人去的矿山,日本特务勾结陆建勋,被他察觉到了什么,进而被他利用来与自己交易,实属正常了。 张家人嘛,太正经刚直了反而是不走寻常路。 副官点头附和:“谢朝兮那样的人,连佛爷您都不当回事,是不会将陆建勋看在眼里的。而且,如果是他让陆建勋带走陈皮,后面也不会再救了陈皮送回二爷那里。” “陈皮怎么说?”张启山问。 “跟我查到的没有出入,的确是谢朝兮救了他。”副官道,“陈皮的性情佛爷应该也知道,除了二爷和夫人,他谁都不在意。哪怕陆建勋隐瞒了什么,他也绝不可能帮谢朝兮圆谎的。” “确实如此。” 陆建勋会伪装做戏,陈皮却是真正的阴狠凉薄。 张启山略微安了心,吩咐副官:“既然知道陆建勋与日本特务有往来,以后行事更要谨慎。让人盯着陆建勋的住处,他每日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都要了如指掌。” “是,佛爷。” “另外,分派几个人守着谢氏书局和城郊小院。” 副官微微一愣:“佛爷想要监视那谢朝兮?只是凭咱们的人恐怕很快就会被发觉……” “只要在他必经之路上监看即可,无须接近。”张启山沉吟道,“也无须跟踪。记下他何时经过、去往何方,还有他那几个伙计,也是如此,每周报给我一次。” * 一个正月很快就过去了,朝兮始终没有收到张启山的消息。 陈皮在红府养伤,不敢到书局来寻他,但从二月红一直没有去找张启山这点来看,应该是红夫人的病并没有痊愈。 朝兮也不能空等他们,索性又带着伙计们去周边探穴下地。 土夫子比不得正经行当,出去“采办”一次,少则几天,多则一两年都有。更别说一下了地,就几乎是与世隔绝,消息难免滞缓闭塞。 直到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朝兮回到长沙城,看到白色的纸钱漫天飞舞,方才得知……二月红的夫人病重不治,香消玉殒了。 在路边小饭馆喝口热汤的空档,他听小二说起了原委。 张启山手里有医治二月红夫人的鹿活草却不肯拿出来,二月红为救妻子,在残冬冻雨之日,于张府大门外跪地求药。张启山闭门不出,以至于红夫人不治身亡,而张、红二人情义断绝。 这个情况发展在离谱中透着些微的合理性。 只是朝兮不明白,那鹿活草本在二月红手上,就算治不了夫人的病,也是命数如此,怎么又扯到张启山身上去? 知晓传言往往会和真相有一定的偏差,朝兮索性让伙计们先回书局,自己去了张府探问。 如果真似传言所说,张启山与二月红恩断义绝,那让二月红一起去矿山的事就不用惦记了。 折腾了一大圈儿,还得是他们几个,浪费时间。 朝兮很是不爽。 闯进张启山二楼的房间时,朝兮看到了忧心忡忡的副官,悲伤且担忧却又不知所措的尹新月,和席地而坐,在落地窗前喝得酩酊大醉的张启山。 “你来做什么?”副官迎上来赶人,“佛爷今天不见客——” 看张启山这副消沉的样子,跟二月红绝交的事是没跑了。 朝兮叹了一声,压低嗓音道:“我是来确认我的尾款还有没有着落,军爷若是萎靡不振下去,我怎么赚养老钱?” 副官狐疑地瞪他一眼,问:“你想干嘛?” “你们若是没本事,不妨让让路。” 朝兮微微用力,抵着副官胸口将他拨开,沉静道:“你,还有尹小姐,你们到客厅去等着。且让我试试,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能办事的军爷。” “你?” “我。” 副官不甚相信,而朝兮目光坚定不似玩笑话。他们两个站在门口僵持了半晌,终于,是尹新月走了过来,劝副官道: “张副官,要不……就先听谢老板的?我看张启山他……他对谢老板很是看重的。” 尹新月还记得有一次去给张启山送夜宵,看到他伏案写字,一边写,口里还一边念叨。等张启山吃夜宵时,她偷偷掀开本子一看,满纸都写着同一个名字。 谢、朝、兮。 这是个很漂亮的名字,像他本人的容貌一样漂亮。 和许多人一样,尹新月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时,以为朝兮是姓“解”——解九爷的“解”。 直到看了张启山所写,她才知道此“谢”非彼“解”。 如果他不是个男人,或许尹新月会嫉妒他——也或许,即使他是个男人,尹新月依然在某个时候嫉妒过他。 但现下,她有一种直觉。 她愿意相信谢朝兮,也相信张启山需要谢朝兮。 房门被轻轻推上,尹新月和副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下楼,将一方天地交给了他们。 朝兮慢慢走了过去,抢走了张启山手里的酒壶。 张启山用充满血丝的眼睛仰望着他,隐忍而悲伤。 朝兮闻了闻酒香,声音低沉。 “张启山,你个怂蛋。” “张瑞桐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孙子?” “早知道你这么怂,我当年就该让你冻死在长白山。” 第32章 捡到一只小穷奇 虽然姓张,虽然身体里流着那个古老的家族的血脉,张启山少时去本家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因为他血脉不纯。 即便那时张家已经衰落,“禁止与外族通婚”的家规形同虚设。家族内部按照血统分成了好几个支系,彼此争斗不休。 但在那些老头子们看来,寿命与常人几乎没有区别的外家,远不如寿命长久的本家子孙尊贵。 所以张启山不能住在长白山的大宅里,也不能纹上代表着长寿和纯血的麒麟图腾。 他身上纹着穷奇,上古四凶之一,性情凶狠,不忠不信。 和被称为瑞兽的麒麟毫无可比性。 十岁那年的除夕,爷爷的忌辰,在他的连番恳求下,父亲第一次将他带到长白山的大宅里。 据说,爷爷死于家族内斗,在数千里外的一座古墓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他还不到三岁,爷爷死的那般惨烈,即使是尸身经过了清洁收敛,父亲也不敢让他看一眼。 听父亲说,以前本家对与外族通婚之事极为严厉,一旦被发现,就会有专门负责执刑的族人找过去,把犯戒之人连同那外族人就地绞杀,绝不姑息。 数年光景,人事全非。 如今他得以正大光明地来到本家大宅,不过,那些本家的嫡系族人,多数还维持着往昔的傲慢与偏见,人前人后总是自矜身份,瞧不上他这般掺了又掺的血脉。 唯一不会瞧不起他的只有日山。 和他一样的山字辈,四叔爷爷家的小孙子,才三四岁的年纪,成日追在他的身后跑。 那时张启山还不知道,日山就这样在他身后,追了很多很多年。 年方十岁的张启山是本家大宅里的异类,三天两头的脸上带伤。 大宅里收养着很多孤儿。有的是父母在地下落了难,有的是父母被家族处死,本家会对他们从小进行残酷的训练,将他们变成张家最锋利的武器。 他们大多会变得凶残而没有人性,且全然被那些老头子们洗脑,将血脉和家族视为一切。 他们都看不起张启山,而张启山刚好也瞧不起他们。 打架是唯一的交流途径。 很惭愧,张启山每次都输。 他一输,就会一个人去后山散心。一边走一边骂,骂那几个仗着辈分挤兑父亲的糟老头子,骂那些全无自我的孤儿们,骂家里的车夫怎么还不来接他和父亲回家。 ……家里逍遥自在,总好过受这等闲气。 正月未尽的某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带着伤去后山。不料遇上风云突变,一场大雪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山区,遮天蔽日,寒风刺骨。 在东北,这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雪天能见度极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不见来时路,也不见人烟,更糟糕的是眼前越来越暗——不只是天黑,还因为那要命的雪盲症。 最后他筋疲力尽,不知是冻晕还是累晕在雪中。 * 张启山是被打耳光打醒的。 极度的寒冷使身体的每一处皮肉都变得麻木,连脸上的痛意都显得不甚清晰,但从他被打的“摇头晃脑”来看,对方使的力气还不小。 他被痛觉神经唤回了残存的意识,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角膜处火辣辣的疼,像是灌满了沙子。 对方或许是看到他茫然而没有聚焦的眼睛,伸手蒙在他的眼前。 “闭上眼睛,不然你的眼睛就别要了。” 灼热的气息钻进他冻僵的耳朵里,带着一点点的安抚和不甚明显的威胁,是成年男人才能拥有的余裕和磁性。 如闻天籁。 睫毛划过掌心有轻盈的触感,男人移开手掌,解下脖子上的围巾,仔细地缠绕在少年的头上,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 然后,张启山感到自己被背了起来。那种透骨的寒凉减弱了许多,男人的脊背为他挡住了呼啸的风雪,他整颗脑袋埋在男人的颈项里,闻到了温热而令人安心的皂荚香。 “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男人突然问道,好像怕他失去意识。 张启山沉默了一下,道:“我叫张启山,是……外家的。” 男人想了想,笑起来——并不是张启山听惯了的嘲笑,而是轻松平常的温和笑声,抚慰着他躁动的心绪。 “你是张瑞桐的孙子?” 听到爷爷的名字,张启山心头无来由地腾起微微酸涩,闷闷地“嗯”了一声。 “难怪了,你的眉眼很像他,天生就带着睥睨天下的坚韧。” 或许是沾染了风雪冷意,这句话落在张启山耳中时,仿佛带着隐然的凉薄。 男人又问:“我看你身上有伤,是被谁打了?” 张启山抿着嘴,不愿意说这么丢脸的事。 男人便自问自答:“你爹肯定舍不得打你。连个小孩子都能动手……打你的是老宅里的那些孤儿吧?” 张启山咬着后槽牙默认了。 “没事儿,你输了不丢人。” 男人看穿他的心思,轻笑道:“你看他们比你大不了几岁,实际上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成年了,只是外形上长得慢。再说了,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把你扔进去训练几年,也一样能天下无敌手。” 张启山的脑袋蹭了蹭男人的脖子,瓮声瓮气地问:“你也是本家的人吗?” 男人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 “是啊。” 张启山又问:“你跟我爷爷很熟?” “那当然了,他是前任族长啊。”男人拍拍他的后腰,“你爷爷是我堂兄。按照族里的辈分,你得叫我二叔爷爷。” 张启山吃了一惊。刚才听男人直呼爷爷的名字,他就已经觉得奇怪了,没想到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年轻,实际上却是跟爷爷平辈的。 二叔爷爷——这个称呼在嘴边来了又回,但张启山实在叫不出口。 爷爷是本家嫡系,男人自然也是。除了日山,他是张启山这些日子以来见过的第一个不会因为血脉而轻视自己的本家族人。 而且日山还是个小孩子。 张启山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仿佛不叫出那声“二叔爷爷”,就可以把男人和本家区分开来。 ……和那个他厌恶怨恨的本家。 不过他嘴上说的是:“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欺负我看不见。” 男人听了这话,乐不可支,笑得浑身一颤一颤的。 “你这个精明劲儿也真随了张瑞桐,有趣,有趣。” 一直到把他送回住处,男人的笑声都没怎么停,真的像爷爷哄孙子一样问他问题。 张启山也怕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所以强打起精神回答,直到父亲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父亲的的确确叫了男人一声“二叔”。 一炉炭火燃烧正旺,整个屋子都暖暖和和。张启山喝了药,躺在热炕头,被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着心田。 父亲和那个男人小声地说着什么。虽然他极力想要听清,却无奈何困倦袭来,还是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被张启山念叨了许多天的车夫终于来山里接他和父亲了。 身边自然早就不见了那个男人。 父亲似乎很着急离开,嘱咐着几个伙计收拾这收拾那。 张启山想问问那个人,想着至少去道个谢,父亲却忧愁地看了他一眼,告诉他赶紧把昨天的事忘掉,一个字也不要提。 少年的张启山不知道缘由,长大了依旧不知道。 少年的张启山没有忘记那个男人,长大了依旧没有忘记。 第33章 原来是你 洋房前点起了盏盏明灯,像是人间的星子,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点点星光。 更有酒气三分,予人温热。 深埋于记忆深处十余年的声音与身边之人的重合在一起,张启山恍然想起初见朝兮时,那种直击灵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对面轻笑如浮云的“青年”,仿佛是耳畔轰然一响,三冬之雪尽数消散。心间有涓涓细水潺潺流淌,润泽着干枯的沼泽沉渊。 心头蓦然升起一点闪念。 张启山脱口而出:“原来是你。” “怎么,当初你便不肯叫我一声二叔爷爷,今儿可要补上?” 朝兮玩味地看着怔忡不已的张启山,踌躇半晌也无反应,不知在纠结什么。他笑了笑,转而道:“算了,不叫也罢。我如今姓谢,张家的辈分早与我无关了。以后你还是张启山,我还是谢朝兮。我来走这一趟,也只是想告诉你,别为了朋友义气而忘了苍生安危。” 张启山垂眸,自嘲地笑。 “苍生?苍生太重,而我,我不过是个在生死面前无能为力的寻常人……是我有负于二爷,有负于夫人……” “你的确挺废材的。” 朝兮居然很认真地赞同了他的话,然后在他因惊讶而抬头时,戳了戳他纠紧的眉心。 “你这一天天都想什么呢?这世上谁不是普通人?谁能掌控生死?张家人研究了三千年都没研究出一个长生之法,你才几岁?你凭什么觉得你就可以?” “你既然这么觉得,又何苦用苍生安危来劝我?” 张启山拉下他的手。 朝兮体温并不高,连掌心也透着微微凉意,就像久远前蒙住他的双眼之时。 但这种手与手的接触,用不同的体温来昭示了彼此的存在,足以让他觉得宽慰。 朝兮挑了挑眉,音色淡然若水:“因为你不像我。你是长沙城的布防官,军爷穿了军装,就有不可推卸的使命,我当然得用大义凛然的说辞劝你。” 张启山嗤笑一声,忍不住问:“那如果我不是军人呢?” 朝兮亦笑道:“那自然是将你打一顿,打得你头脑清醒了,再让你选,是乖乖下墓给我付尾款,还是被我暴打一顿,再重新选……” 像“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一样无穷无尽的循环。 但确实是朝兮能做出来的事。 张启山展了展眉,似乎放下什么一般松了口气。 他道:“你说了这么多,但一直没有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与我本来就没关系。” 朝兮看他冷静下来,也席地而坐,半边身子都靠在床上。 “我只知道,你应该不至于蠢到用全副身家拍了鹿活草回来,却又从二月红那里拿回来,摆在家里当收藏。” 这话说得张启山也笑了,只是笑容里有几分苦涩。 他慢慢地说了许多话,朝兮一边喝酒,一边慢慢地听。 大致上,跟饭馆小二说的差不多,只是省去了一些重要内容:比如鹿活草确实治不了红夫人的病,比如鹿活草是红夫人自己交给张启山的,比如红夫人之所以这样做,是担心自己亡故之后二月红随她而去,所以希望用张启山的朋友之义和“见死不救”之仇,留住二月红一条性命。 怎么说呢,朝兮听懂了,但不是很能理解。 不好评价红夫人的思维逻辑,也不好评价她这种明显是坑了张启山的行为是否正确,毕竟斯人已逝,或许只有天知道。 他听完最后一个字,也没有就此事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把酒壶还给了张启山。 “这酒真难喝。”朝兮口里念叨,“这时节该喝烫的温热的汾酒,口感柔和,回味绵长。” “这是苏联产的伏特加,酒性太烈,喜好风雅的谢老板怕是喝不惯。” 张启山仰头喝了一口,忽然想到方才朝兮也喝了这酒,他们……随后耳垂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 幸而室内昏暗,无从察觉。 “烈酒浇愁,你是这样,副官也是这样。”朝兮啐了一口,眼尾被酒气熏得泛出红晕,“一有点烦心事就喝酒,我还道他没出息,原来都是跟你学的。” 张启山其实想否认。当兵的人,基本都会喝个酒,在这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寻得心中片刻安宁。 副官喝酒这事儿真的怪不着他,分明是被亲兵里的几个老油条拐带的。 不过他看了看朝兮,一手撑着床铺,已经开始摇头晃脑了,不知道能听进去几分? 只是喝了点儿伏特加,就算是度数高吧,这人……原来酒量这么差的么? 张启山勾起唇角。 他终于发现了强大如谢朝兮,也拥有着最寻常不过的弱点,不可不喜。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烈酒如何能浇愁?” “呦,这会子倒出息了。” 朝兮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前眩晕迷离起来。 张启山拉住那只作怪的手,镇定地盯着那双明亮的凤眸,道:“你喝醉了。” 朝兮依旧在笑,却没有回答。他的脑袋向后仰着,没有好好扣住的衬衫领口被空余的那只手胡乱扯开,好像要借此疏解烈酒入喉后蒸腾的体温。 体温逐渐升高,血液加速循环,浴火而出的麒麟若隐若现。 张启山第一次觉得,原来本家的麒麟纹身这样美……美得令人惊叹。 他抛下了酒壶,一手撑地,缓慢地凑过身去。 灼热的气息里混杂着酒香与皂荚香,仿佛经年未改,是安心的味道。 张启山觉得自己肯定醉了。 但他和副官一样千杯不醉的。 除了酒精作祟,张启山没有任何理由来解释如今他体内前所未有的冲动——即便是和尹新月的屡次亲近,即便是被佳人投怀送抱,亦不曾有。 朝兮闭着眼睛,似乎放弃了与酒精的搏斗,彻底乘醉而眠。 上半身在重力的作用下摇摇晃晃,忽地向张启山倒了过来。 “说是来劝我,自己却先醉了……”张启山无奈地喃喃自语,看向怀里昏睡如少年的朝兮。 谁能看出他竟是与爷爷一辈的人? 张启山颤抖着抬起手,将他向着自己怀里扣得更加紧密,清晰的两种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和当年一样。 大概是要疯了吧。 张启山已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少年。他们这样的亲密举止,业已超出了他们如今的关系。 甚至还是张启山单方面的偷偷摸摸。 “谢朝兮……” 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念着这个在纸上写了千万次的名字,心底里油然而生出一种狂念。 想要……时光凝住于此刻,无问终期。 第34章 救陈皮 朝兮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酒量是个谜。 他一般只喝低度酒,清清淡淡,图一个风流儒雅。 前几年在矿山里,条件有限,能喝到的酒无非是低等的日本清酒和酿造年份浅的竹叶青,偶尔喝点儿美国货,也只是些不入流的红酒罢了,想要喝醉都不容易。 而在长白山那会儿,他性情随意,追求雅趣,没有文人雅士和他沽酒对酌,他自己就是唯一的文人,总是在屋里自斟自饮。 即使偶尔喝到了度数较高的烈酒,但因为不跟别人在一起喝酒,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喝到第几杯才开始醉倒的。 更何况,他喝醉了会断片儿。 不同于有些人喝醉了会耍酒疯,他喝醉了只会安安静静地睡觉。不过有个问题是,他会失去醉倒前后的少量记忆。 绝大多数张家嫡系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失忆症,据说寿命越长,失忆症就越是严重。 比如他那个失踪已久的大侄子。 朝兮这样的还算轻症。 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他便很少会同人一起喝烈性酒了,主要是一点儿防人之心,怕喝醉了酒顺便把命给交待出去了。 所以必须承认,这两次在张府醉酒,是他轻狂了,自恃同张启山和副官的过往渊源,而放松了警惕,他愿意反省。 可……当朝兮隔天睁开眼睛,看见自个儿趴在张启山宽广的胸膛上睡得安逸时,差点儿没一嗓子嚎出声来。 他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行动之间除了疲惫一切正常,略微松了口气后,打消了杀张启山灭口的念想。 但当他留意到张启山上半身遍布着某些不自然的红痕时,他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很多。 比如自己是不是在喝醉以后,不单纯睡觉,还会做其他事情,只是断片儿了失忆了自己不知道? 比如他如果真的做了什么,考虑到张启山是个男人,是不是可以不必负责? 比如张瑞桐泉下有知,如果知道他“欺负”了他的孙子……算了,能气气张瑞桐也挺好的。 ……比如前些日子长沙城大街小巷里的那些传言,万一成了真,传扬出去,会不会影响到接下来他的诸般计划? 虽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跑了是挺那啥的,不过考虑到楼下还有副官和尹新月,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朝兮都觉得赶紧离开才是上策。 掀开被子一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衬衫的扣子全都解开了,裤子还穿着,可也是腰带松脱、门户大开的暧昧状态,没办法以此作为凭据来推测昨晚的事。 朝兮无奈地扶了扶额。 迅速下床整理好衣着,他连头也没回,轻轻旋开房门。 身后却忽然传来张启山嘲讽的声音:“谢老板这是准备……提上裤子不认人?” 朝兮的身形抖了一抖,干笑着侧过脸,道:“军爷……真会开玩笑。” “哦?谢老板从前就是这么哄骗相好的?”张启山冷笑道,“需不需要我帮谢老板回忆回忆昨晚?” ……倒也不必。 朝兮站在原地冷静了半分钟,找回了出门遛弯儿的理智,淡定地回眸一笑:“军爷,谢某人一向是洁身自好的,哪来的什么相好?再者说,即便我真有那个贼心,军爷就真能让我如愿?怕是我还没得逞,就早被副官一枪打死了吧?” 张启山怎么也不像是能被轻易“欺负”了的人。 何况朝兮自认对张启山也没那个“色心”——毕竟还担着二叔爷爷的虚名呢。 现在想想,张启山身上的痕迹……说他喝醉了把张启山打了一顿倒有可能。 张启山听了这话,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平静道:“谢老板聪慧若此,往后可要记着,莫要贪杯。” “不需军爷费心。” 朝兮在心底发誓,矿山之事解决之前滴酒不沾了。 他平复了一下思绪,对着门口的立式梳妆镜确认好自己的形象并无异常,方才开门下楼。 望着高挑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张启山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的确是起了色心,不过不是朝兮,而是他自己。 对着谢朝兮这样的人物品格,有些特殊想法才是正常的吧。 要不是他喝醉了,不像平时那样出手狠决,只怕,张启山就不只是简单的失败、受些皮肉之苦,而是魂断九霄,一世英名尽毁了。 * 匆忙离开张府的朝兮,没有叫黄包车,脚步不停地往城郊去。 该死的张启山,居然敢趁他酒醉断片儿妄图讹诈他。 幸好他不傻。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就算是了了。二月红那边儿若派不上用场,或许可以借用陈皮…… 朝兮蓦然顿足。 光顾着忙乎张启山的事,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红夫人已红颜命殒,那陈皮呢?朝兮可是记得,陈皮很是在意他的师娘,为此还上了裘德考的阴船,险些把命赔给陆建勋。 这傻小子,可千万别又做出什么蠢事来。 朝兮真心觉得自己就是个操心劳碌命。从张启山到陈皮,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他转个头绕去了书局,让伙计出去打听消息。但伙计只出去了几分钟,就带回了一张通缉令给他。 通缉令上的人像画的逼真写实,带着少年稚气的一张俊秀面容,冷剑眉,桃花眼,眼里满是邪戾与乖张。 正是陈皮。 伙计支支吾吾说了原委。 红夫人临死前想要吃一碗热汤面。大雨之夜,二月红带着夫人在南河滩上敲遍了餐馆的门,想为夫人全了最后一点心愿,却无一人愿意开门。 红夫人出殡前夜,南河滩拒绝卖面给二月红的店主,一夜之间作了泉下亡魂。 据说,是陈皮干的。 据说,亡命之人的鲜血混合着雨水流入河中,连河堤都染红了。 据说,长沙城里有许多人都在找陈皮的下落,比如警察署,比如张启山,比如陆建勋,甚至还有日本特务。 有些人想要将他绳之以法,有些人想要利用他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朝兮先找到了他。 准确地说,当朝兮回到城郊小院,一开门,就看到了陈皮。 倒在院墙边上,浑身是血,有几处子弹的擦伤,也有拳脚淤伤,发着高烧,好在是无碍于性命。 看到朝兮终于出现,陈皮咧唇一笑,喃喃道:“对不起。” 朝兮恨恨地踢他一脚。 “又给我惹事,上次说你都忘了?还不管不顾地跑到这里来……也不知道把尾巴处理干净。” 说着转身出门。 陈皮挣扎着起身,道:“你……你去哪儿?” 朝兮头也不回。 “当然是去把外面那几个钉子拔了,不然等他们去跟张启山告状?” 第35章 血滴子 张启山派了人在书局和城郊小院附近盯着他的动向,这事儿于朝兮而言并不算秘密。 出于对大黄鱼的尊重,他忍了。 反正陈皮在养伤不能出门,陆建勋不可能正大光明地来找他,连他自己,很快也出去下地了,成日不在家。 只当是给张启山个面子。 但谁知道会出这么一档子事?红夫人说死就死了,二月红据说颓废到天天泡在青楼妓馆里,陈皮又招惹了人命官司,偏偏还不管不顾地逃到了他的居所。 局势乱成了一锅粥,这个时候,朝兮不想多生波澜。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算是陈皮给了他一个借口,把那些讨人厌的耳目处理掉。 即便张启山得到消息,也是他自己先做事不地道,就不能怪朝兮出手狠毒了。 一来一回大半个时辰,这世上多了几条孤魂野鬼。 回来时已经入夜,陈皮还在原地躺着。可能是连日逃跑担惊受怕,早没力气了,也可能是高烧烧坏了脑子,紧闭双眼,额头上青筋暴起,偶尔从嘴里冒出几句胡话。 朝兮认命地把他抱了进去。 陈皮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奔波逃命顾不上吃喝,两颊上的婴儿肉都塌陷了下去,尘土和血痕脏兮兮地混在一处,伤口必然是发炎了,难怪会发烧。 朝兮恍惚间想起第一次见到陈皮的时候,也是这么落魄。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方才去脱陈皮的脏衣服,很快,一具结实而匀称的年轻肉体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平心而论,陈皮不如副官身材高大,也没有张启山那么离谱的肌肉线条,不过宽肩窄腰,腹部平坦,肌肉紧实,还算过得去。 就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太多,新的旧的叠加在一起,有碍观瞻。 朝兮抚摸着一道陈旧细小但已有些微增生的疤痕,心道:这大抵就是久远前,陈皮被这个世界所亏待的证明。 世事多艰,不唯陈皮。 多年来音讯全无的大侄子,也是其中之一。 这世上有一种人,命数在出生之前就已落定,血脉被恩赐也被诅咒,不管身在何处,遇见好人坏人,都注定了要游走在刀山火海里,经受这样或那样的伤痛,望不见生命的收梢。 跟陈皮不一样的是,以大侄子的复原力,估计不会留疤。 但换言之,这个世界会亏欠他太多,却留不下一点点的证明。 忍不住叹息。 还好,小院里备用的医药箱,朝兮用酒精棉给陈皮简单清理了伤口,额头上蒙了湿帕子退烧。 做完这些,伙计也把大夫接了过来——是方才他去“办事”时,顺路通知的。 虽然陈皮的伤一看就不是平民百姓能承受的,但医者父母心,那个看起来精明强干的中年大夫救治得相当卖力。 ……收金条的动作也很迅速。 算陈皮命大,几处枪伤都只是子弹擦过,没有弹片留在体内。 大夫诊看过后,开了消炎药、白药和红花油等,还给写了几副中药方子,中西合璧,临走又告诫说务必让陈皮卧床静养,不可走动。 朝兮回头看看床上,被绷带捆成一个粽子的陈皮,心想他估计坐起来都费劲,别说走动了。 * 张府客厅,气氛紧张。 张启山脸色难看地瞧着副官,六具亲兵的尸体被担架抬了进来,他一眼认出,这是自己派去监看朝兮动向的那几个。 惨不忍睹。 副官强忍着悲愤说:“都是一击致命……杀人者身手强悍,每个亲兵的身上都没有留下反抗的痕迹。但是,所有人都在死后被剜眼、割耳、拔舌,明摆着就是……” “他在警示我,不要再想着监视他。” 张启山长吁一声,挥了挥手,命人将尸体抬出去厚葬,并抚恤家小。 “是谢朝兮!”副官眼眶通红,双拳紧握,“佛爷,您还要纵容他么?” 张启山疲倦地后仰,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不然呢?于公,以他的身手,现场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于私,此事原是我先坏了合作的规矩,他出手虽狠,却是占了理字的。” 怪他急于确认陆建勋和谢朝兮是否有过往来,没有仔细衡量对方的实力。 如今……就是可惜了那几个亲兵,为他的疑心填了炮灰。 “可是……”副官实在忍不下这口气,“那以后呢?” “以后,都不必派人监视谢朝兮了。”张启山闭了闭眼,“只盯着陆建勋那儿即可。” “是。” 副官无奈领命,似自言自语地嘟囔:“怨不得他那时自称是恶鬼,果然不做人事。自从他来到长沙,属下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张启山噗嗤一笑,继而想起了什么一般,沉吟道:“或许他并不是恶鬼。” 副官惊讶:“佛爷?” “恶鬼吓人,行事作风不循人理。在此之前,谢朝兮虽说张狂、贪财,可除了九爷那事儿,他从不主动招惹事端,因而能为我所用。” “可现在,他拼着要激怒我,也仍是杀了那些亲兵。与其说他是恶鬼,倒不如说他更像血滴子——诡秘凶残,杀人无形。” “日山啊,往后想要掌控他是不容易了,但至少不能让他成为我们的敌人。” 第36章 二月花开 那些亲兵的死,就如同石沉大海,并未在朝兮与张启山之间掀起过多的风浪。 朝兮对张启山的反应并不意外。 张启山想要利用他,自然也明白他和几个亲兵的命孰轻孰重。而张启山不主动过问,他自然只当是没这回事。 眼看二月过去了一小半,纵然张启山不说,朝兮也等不及了。矿山之行,刻不容缓。 想到此事,朝兮就忍不住充满怨念地瞪了一眼陈皮,手上喂粥的动作却没有迟疑。 按照大夫的要求,陈皮这段时间根本处于不能自理的状态,衣食住行都少不了别人伺候。 朝兮便给几个伙计分派了任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把陈皮当富家少爷照顾也不为过。 留给他的任务主要是给陈皮灌药喂饭。 倒也不麻烦,病人能吃的无非是些粥啊汤啊的,只是他总觉得心里有气。 这个不争气的傻小子,做事全然不考虑后果,掐灭了朝兮的最后一点指望,想用他代替二月红下墓的盘算是泡汤了。 但矿山的事不能再耽搁,等新的日本特务到了长沙,事情只会更加复杂。 思来想去,他只好回过头,把希望放回二月红身上。 他虽然自信于自己的能力,可也不傻。矿山里的事容不得过度的自信,去一次不容易,打无准备之战不是他的性情。 有二月红总归是比没有强。 想通了这个情理,朝兮嘱咐伙计照顾好陈皮,独自一人去了长沙城生意最红火的青楼——醉月楼。 据说二月红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了。 九门二爷二月红,成亲之前也是个浪荡公子。唱戏的名角儿嘛,多半沾着点梨园的陋习,不过二月红属于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种,就算弄出来什么绯闻,也无非背地里笑他一句“轻狂”罢了。 后来娶了夫人,二月红便收了心,夫妻两个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在长沙也是出了名的恩爱。 说起来,他娶夫人这事儿也挺传奇的,不过暂且按下不表。 爱妻故去,显而易见地抽去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与生气。当朝兮寻见他时,看到的是莺莺燕燕堆里一个颓丧萎靡的男人,形销骨立,面黄肌瘦,哪里还有半点初见时的风采? 给了足够的钱,老鸨子也不敢来碍事。 朝兮径直走过去,叹了口气,劈手夺走了二月红手中的酒壶。 二月红不耐烦地抬起头,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道:“谢老板?” “红二爷好兴致啊。” 朝兮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有两个机灵的妓女便娇笑着围了上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劝酒,便被那冷厉的目光一扫,打个寒颤,噤声退下。 吓跑了美娇娘,朝兮重新换上随性的笑容,说:“尊夫人尸骨未寒,红二爷便醉生梦死,当真是风流潇洒,不拘俗尘啊。” 二月红脸色一僵,用力握了握手中的杯盏。 随后仍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常言道:但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这也是寻常事,何况红二爷的旧人早已香消玉殒了呢?” 朝兮似乎并不在意二月红的反应,也不在意二月红是否理会自己,自顾自地说着,倒是把陪酒的妓女们吓得鸦雀无声。 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润润嗓子,他继续说:“都说红二爷与夫人情深似海,夫人临终前定是十分忧心红二爷会不会一直记挂自己,忧思伤神。幸好幸好,若夫人泉下有知,看见红二爷这般,约摸也能安心了。” 句句刺耳,字字扎心。 朝兮看了看二月红微微抽搐的面部肌肉,自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招不怕损,管用就行。 果然,二月红终于开口理他了。 二月红月眉微拧,瞟了他一眼,道:“谢老板既不是来醉月楼消遣的,究竟想做什么?” 朝兮勾唇浅笑,自袖中摸出一枝粉白如春雪的杏花,递给二月红。 “没什么,给红二爷送一枝花。” 正该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时节,粉白的杏花在嫩蕊红萼间静静盛开,婀娜多姿,如诗如画。 二月红抿唇看了半晌,不解其意。 朝兮却并无解释的意思,拱了拱手,就这么告辞离去。 来去匆匆,这么一个小插曲,二月红虽有疑虑,可也放下得干脆。 却不料,第二日朝兮又来了,依旧是先拿走了二月红的酒,说上几句刺心的话,然后送了他一枝梨花。 梨花一枝春带雨,叶片翠绿,花瓣雪白,清新而优雅。 而后,又告辞离去。 第三日,送了一枝玉兰花,第四日,是山茶,接着是水仙、李花、晚梅……一直送到第八日。 几天来,二月红早已没有了寻欢作乐的兴致,像是习惯了朝兮来送花一般,似笑非笑地问:“谢老板今日来送什么花?” 朝兮笑着摇头,摊手道:“让红二爷失望了,我今日是空手而来。” 莫名其妙地送花,又莫名其妙地停止送花。二月红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口道:“谢老板随性而为,日日送花,倒不如直接说明,免得别人费心猜测谢老板的意思。” “哦?原来红二爷一直在猜谢某送花是否别有深意?”朝兮故作惊讶,眼神往左右的妓女身上扫了一扫,“谢某还当红二爷的心思都在谈情说爱上呢。” 二月红沉着脸色,自感失言。 朝兮做作地叹了口气,感慨道:“原以为红二爷聪明得很,没曾想还要谢某自己说破……” “谢老板无须打哑谜。” 二月红沉声道:“红某愚钝,当不得谢老板如此恭维。” “呵,好吧。” 朝兮深邃的目光凝望进二月红眼底深处,言语轻盈:“我只是想告诉红二爷,二月花开了。” “二月……花开了?”二月红怔愣着重复了一遍。 朝兮的笑颜像春日里的二三月的东风,轻捷浅淡,却吹皱了二月红一池春心静水。 “二月花开——可缓缓归矣。” 第37章 小别离 山南海北几番折腾,张启山那儿总算传来消息,定于二月十四日再探矿山。 出发之前,张启山在自个儿的洋房里开了一场九门集会,邀其余几家的当家过府,名为议事,实为敲打。 议事厅的装修很是古色古香,和洋房整体的西洋风格显得格格不入。 堂上摆着九把小叶紫檀打造的交椅,对应着九门的位次。 三爷半截李坐轮椅,他那把交椅比其他人的后撤了一些,只是虚座。 四爷水蝗贪生怕死,从不出席这样的聚会。 霍家三娘与陆建勋近来频繁接触,压根儿就没给她下帖子。 另外,黑背老六一向独来独往,张启山对他也没什么约束力,不知道他的行踪,连请帖也没送出去。 所以,说是九门集会,实际只有六位当家出席。 朝兮是在场唯一的外人。 隔着一扇绣工精致的百鸟朝凤屏风,朝兮仰躺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屏风外的“唇枪舌剑”。 副官站在他旁边,板着脸,一眼不错地监看着他。 如果忽略刚见面时副官眼底那如同饿狼扑食的凶光,他们的相处还算和谐。 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被朝兮杀死的那几个亲兵,都是张启山从东北带过来的,是副官从前的袍泽兄弟。他们死得凄惨,不论张启山如何嘱咐要隐忍,副官也自认做不到无动于衷。 朝兮亦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不会觉得愧疚。 不管是什么冠冕堂皇的身份,有再多的正义凛然的说辞,只要做了土夫子、沾了黑买卖,就逃不脱“杀人人杀”几个字。 人皆有私心,没什么可惭愧的,何况最初把他们当炮灰的是他们的主子张启山。张启山做出了这样的安排,本就该做好他们一去不回的打算。 屏风外,张启山的意思很简单,暗示长沙城即将变天,让半截李和吴老狗近期不要扩张生意,也尽量不要离开长沙,以备不测。 其余几个假装不知,给面子地随声附和。 会议进行得很是顺利。 唯独有个小插曲,开会开到一半,吴老狗那只减肥成功的三寸丁突然躁动不安,从他袖子里钻了出来,迈着四条小短腿飞奔去了屏风后。 吴老狗眉目一凛,隐隐猜着几分缘由。散会后,他不顾张启山欲言又止的阻拦,径自走到屏风后。 紫藤躺椅上,连日奔波又忙于照顾陈皮的朝兮疲惫不堪,已不知不觉地睡熟了。 三寸丁亦趴在他胸前,蜷缩成一团,睡得安稳。 从锋芒毕露到锐气尽敛,原来是醒与眠的区别。青年安然入睡,俊美的面容仿佛闪耀着佛陀神子一般夺目的弧光,令人情不自禁为之沉迷、为之惊叹。 吴老狗一时看得痴了。 站在一旁注视半晌,忽然听见副官冷冷一哼。 副官压低声音,不无怨怼地提醒他:“五爷可不要被他的皮相所欺骗。佛爷说过,这位谢老板是血滴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取人性命去。” 吴老狗猝然回神,尴尬地别过头去。 “日山。”追随而来的张启山轻咳一声,示意副官勿要多言。 吴老狗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佛爷肯让谢老板旁听九门内部的集会,想必佛爷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会有谢老板参与?” 虽然方才半截李和他都没有询问,也没有插一脚的意思,但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 矿山的事,在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总要有个结果。 张启山垂眸默认了。 吴老狗沉默须臾,道:“谢老板的为人,我是看不透的,我只相信三寸丁的鼻子。佛爷若觉得他是血滴子,那就请佛爷万事小心,别让他见血。” * 出发前夜,朝兮也给自己的伙计们开了个小会,让他们照看好书局的生意,在自己回来之前不要下地,更不要与陆建勋或裘德考的人有什么接触。 陈皮送来的两个伙计,此次的主要任务还是照顾陈皮,次要任务则是看好陈皮,宁可给他的药里加麻醉药,也不许他离开城郊小院一步。 诸般布置都分派下去,安排妥当了,他才去跟陈皮告别。 奈何这倒霉孩子听完他的话,就开始生闷气。 陈皮知晓,朝兮和张启山的合作不会轻易更改,但就是有气。 气张启山先认识了朝兮,气张启山要和朝兮一起去矿山,气自己不争气只能在屋里养伤。 回过神来,又想起师娘因张启山而不得救治,不禁悲从中来。 虽然朝兮已经说过鹿活草并不能救命,也说了师娘的用意,但俗话说得好,尽人事听天命,师娘用了鹿活草却不能治病,和压根没有用,在他看来是全然不同的。 所以,他想杀了张启山。 为了师娘,却不仅仅是为了师娘。 思及此处,他幽怨地瞄了朝兮一眼。 他最气的是,朝兮明知他生气,却连哄哄他都不肯。 朝兮只会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摸摸他的头,微笑着威胁他:“记住我说的话,你胆敢乱跑,我就找个无名血尸墓,把你丢进去喂粽子。” 陈皮敷衍地应了一声,心里犯嘀咕:朝兮总是说得狠决,却从没有真得惩罚过他。 大抵是他的心思被看穿了,朝兮忽然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阴恻恻道:“是不是当我吓唬你?” 陈皮讪讪道:“没,没有。” “你最好是。” 朝兮没好气地白了陈皮一眼。 他似乎是有点娇惯陈皮了,才纵得这倒霉孩子惹是生非,做事不计后果。 但仔细想来,他能娇惯容忍的人并不多,陈皮也算不上祸国殃民,姑且留着也可解闷了。 第38章 下墓 二月十四,长沙城细雨纷飞,迎春花开。 春天到了。 若在东北,这时候还是朔雪连天,万里冰封。 南国的春天来得更早,但这时节下的雨,虽然不大,却可能一下好多天,走到哪里都是阴冷阴冷的。 锦簇花团经了风雨欺凌,也免不了玉减香消。 幸好前几日给二月红送花的时候,没赶上这样的天气,否则就成了“二月花落,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了。 朝兮辞别了欲语还休的陈皮,背上早就准备好的装备包。 不同以往,上次他只是抱着探墓的心思,这次是下定了决心,务必要走到最后,所以准备充分。 工装衣裤,口袋繁多,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枪支弹药,方便他随时取用。他还在后腰别了一把黑金打造的唐刀,那是先前在一所唐代将军墓里得来的,走起路来,活像是个武器匣子。 好在张启山等人也是一样荷枪实弹。 这回来接他的是军用卡车,因为有几个张家亲兵会跟他们进去。于是副官不用开车了,跟他们一起坐在车厢里,脸色阴沉得可怕。 张启山今日格外安静,连寒暄也没有,一直透过军绿色苫布和护栏间的缝隙,看向车外飞扬的尘烟和迸溅的泥点,不知想些什么。 二月红用一身皮衣换了平常文雅公子的装束,看着比那日醉月楼一见时精神了很多,只是仍然清瘦。 朝兮和他再见,互相拱了拱手,并无过多言语。 路上,朝兮听他平静地讲述了在自家祖坟里的偶然发现。虽然他几乎没有跟张启山说话,但话里话外,仍对张启山多有担心,应该是想通了。 齐铁嘴坐在角落里,小声的念叨就没停下来过。朝兮随便听了一耳朵,念的好像是伏羲六十四卦,手指都快掐算出虚影了。 在这诡异的氛围里,朝兮觉得自己是唯一的正常人。 卡车平平顺顺地到了矿山。 进去时,走的还是之前朝兮领路的那条通道,途经前清矿道、陪葬坑,进入主墓室。众人换上了防护服,朝兮适时地拿出了喷雾,指挥着亲兵们喷洒在墓室的每一个角落。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那些闪着荧光的飞蛾失了光彩委顿于地。亲兵小心地用伸缩杆清理掉一部分蛛网,很快,一道石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笨重的石门被用力推开,门后是一座崭新的墓室,看起来比之前的陪葬墓小些。 放眼望去,并没有陪葬坑,但墓室里空空荡荡,应该是用来摆放墓主人生前所用之物的地方,里面的东西自然是已被日本人搬空了。 朝兮第一个走上前,不忘了嘱咐其他人,“这个墓室里有很多机关,你们跟在我身后,不要动其他东西。”随后斜了一眼齐铁嘴,加重了口气:“尤其是你。” 齐铁嘴自知理亏,乖乖应承。 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一间墓室,众人来到了一个七拐八拐的地下洞穴。 这个洞穴就像一条天然的矿道,四通八达,头顶的是长短不一的类似钟乳石一样的石笋,宽度勉强能容下两个人同时通过,四周是与外面一样的蛛网,但没有荧光,应该没有那种飞蛾。 “接下来该怎么走?”紧跟着朝兮的张启山忧心忡忡地问。 朝兮摘下了面罩,看看左右,然后闭上了眼睛。 张启山连忙扶住了他的一条手臂。 “你闭着眼睛怎么……” “闭嘴。”朝兮蹙眉道,“有些时候,睁开眼睛反而看不到。” 张启山只好噤声。 在人为的无边黑暗里,久远前的记忆渐渐萦上心头。朝兮循着记忆中的方位,一边走一边数自己的步数,转过了几个岔路口,最终在一面石壁停住了脚步。 他睁开眼,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齐铁嘴凑了过来,疑惑不解:“怎么没路了?谢老板,你是不是走错……” 话音未落,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古怪的笑声。齐铁嘴只觉得后脖颈一凉,一只手便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丢向石壁。 “啊——” 一道拉长的杀破狼般的惨叫声过后,齐铁嘴像鬼魂一般穿过了石壁,紧接着是叽里咕噜的一串物体滚动的声音,夹杂着颇有韵律的惨叫,最后以一声“咚”的肉体落地的闷响作为结尾。 张启山等人全都看呆了。 “走吧。”朝兮拍了拍手上的尘灰。 “这,这是……”张启山指着石壁,瞠目结舌。 “别问我这是什么,我不知道。” 朝兮干脆地说,穿过“石壁”——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无法用言语形容或解释,想要合理化某样东西的存在,或许只能用最不合理的“幻象”了。 石壁另一端是个陡坡。朝兮纵身一跃,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齐铁嘴的腿上。 “啊!!!” 齐铁嘴再度惨叫。 可浑身的疼痛让他无从闪躲,然后跟在后面的每个人都精准地踩到了他。 齐铁嘴被押尾的副官搀扶起来,已是“遍体鳞伤”了,龇牙咧嘴地抱怨今天走背字儿。 却换不来朝兮的一次回眸。 张启山干咳两声,所有人都默契地转头望天,于是齐铁嘴觉得自己更加悲催了。 朝兮继续往前走了几分钟,再度驻足,在手电筒的灯光下,一道螺旋式向下延伸的台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台阶依着山势开凿修建,一眼望不见尽头。 不必多言,拾级而下,一行人且行且歇息,漫长而枯燥的大半天也就过去了。 台阶通往的是日本人的一个驻扎点。 朝兮只带了张启山进去。里面的发电机还没坏,张启山研究了一会儿,轮轴呜呜转动起来,随即头顶的几盏吊灯发出了哆哆嗦嗦的亮光。 驻扎点的概况便一览无余。 “你曾经来过这里吧?”张启山一边问他,一边搜寻着有价值的线索。 朝兮随手捡起一块积灰的白布,将手术床上的一具骸骨盖好,用力攥了攥拳头。 微弱的疼痛让他定了定神。 “来过。”他轻声说,“不过这里的东西要么被日本人搬走了,要么就地销毁,应该不剩什么了。” 两人翻找了半天,只拿了一张地图和几份勉强有用的文件出去。 朝兮把文件丢给副官,却留下了地图,见张启山等人皆露出不解的神情,他冷笑道:“这个东西给你们也没用,你们又看不懂。” 说罢,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第39章 险象环生 在张启山的默许下,余程依旧是由朝兮领路。 从驻扎点转出来,就没有台阶了,往下都是崎岖不堪的陡坡乱石,行动的速度不免受到影响而变得迟缓。 齐铁嘴的体格摆在那里,渐渐地跟不上大部队的步伐了,豆大的汗珠唰唰地往下掉,连嘴唇都开始泛白。 张启山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转头看了看明显体力不支的亲兵们,向朝兮建议:“原地休整一下吧,这样勉强走下去,体力得不到恢复,万一遇到突发情况,我们也无力应对。” 朝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同意歇息半天。 墓中无日月,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天。亲兵们三个两个凑在一块,挤在相对平缓的空地上,不多时,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朝兮独自坐在一块巨石上,扭开螺旋壶塞,仰头喝了几口淡盐水补充体能。 突然,一块压缩饼干出现在眼前。 皮肤细腻,手指修长,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二月红。 二月红是唱戏的,唱戏的角儿都有一双漂亮的手。 不过二月红的这双手能打铁弹子,不比枪差什么。 朝兮接过饼干塞进嘴里,含混地说了声:“谢了。” 二月红在他身后坐下来,轻轻开口:“佛爷说,谢老板曾被日本人抓到矿山中做事。可我今日看谢老板在这墓中行走如飞,应该比我家先人在这里待的时间更久吧?” “嗯。”朝兮努力吞咽着干涩粗粝的饼干,并无掩饰之意,“我在这里待了六年?七年?我自己也忘了。” “以谢老板的身手,这么久了,居然没机会逃走?” 二月红小心翼翼地问出了疑惑已久的事。 朝兮回眸瞥他一眼,嗤笑一声。 “我若逃走,军爷想要做的事、救的人,全都要死。我留在这里,他们才有一条生路。” 二月红微讶:“谢老板指的是谁?” 朝兮凤眸轻展,目光变得空蒙,仿佛无所凭依。 随即,一笑。 “或许,是芸芸众生?” 二月红微微一怔,芸芸众生?这可真不像是谢朝兮口中会说出来的话。 “你一定在想,我谢朝兮心里何时放得下芸芸众生?我何时管过众生死活?” 朝兮仿佛看穿了二月红的心思,一语戳破,引得后者一时尴尬。 他自己却容色平静,漫声道:“红二爷如果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那我也可以再回答一次: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我自己,我要找到一样东西,给我自己寻一条生路。” 这倒是符合谢朝兮性格的答案——二月红如是想。 “谢老板要找什么东西?”二月红思忖着说,“莫非,是在我家先人提过的那扇拱门之后?” “或许在,或许不在,但肯定在这座山里。”朝兮音色平和,“在不在的,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老板好打哑谜,红某虽然与谢老板面对面,却不知晓你说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二月红苦笑。 “红二爷何须费心猜我?”朝兮扬一扬眉,恢复了以往的玩世不恭,“人心难测,谁能做到全知全能?便如我与红二爷面对面,却依旧不能明白红二爷与夫人这般深情厚谊。世间情爱,总令人琢磨不透。” 提及亡妻,二月红面色一僵,眸光暗淡。 “谢老板好样貌好身手,难道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 朝兮诚恳地摇头。 “许久之前,我便已立誓永不娶妻生子。” “这是为何?”二月红颇为惊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谢老板怎会有这般想法?” 却不料朝兮语出惊人:“男女相悦,生儿育女,往小了说是为家族开枝散叶,往大了说是为苍生繁衍生息。可苍生本不缺我一人衍嗣繁茂,我也宁可我的血脉无人传承。” 二月红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应对,随口笑道:“谢老板这见解……的确不同寻常。但你既不愿娶妻生子,又想明白情爱二字,难道要寻一个男子相伴一生?” “若真有人能伴我终老此生,是男是女有何关系?” 这本是彻彻底底的玩笑话。朝兮的本意也是自己寿命长久,难与人相守终身。但他和二月红的谈话无异于鸡同鸭讲,这些话听在二月红耳朵里,就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二月红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何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远处,尚未睡熟的张启山和副官皆将这几句话听到了心里去,各自思索念想不提。 * 歇过几个小时,众人再度启程。 在坑坑洼洼的坡地上又走了小半日,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像长头发一样的怪东西,头顶和地面随处可见,在不甚明亮的灯光里,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都留神些,不要碰到这些头发,它们可要比外面的飞蛾厉害多了。” 朝兮加重了语气嘱咐众人。 作为在场唯一受过飞蛾之害的人,张启山至今心有余悸,于是帮腔道:“注意脚下,这都是要命的东西。” 二月红为张启山治病时,便从他的指甲缝里取出了类似头发的东西,此刻才知道头发的来源。而副官与齐铁嘴当时都在场,更加不敢轻忽。 只是说来轻巧,那些头发像一朵朵食人花开在路中央,想要避开还真不容易。 就连朝兮自己,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唯恐阴沟里翻船。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朝兮好不容易走过了这段惊险的路,转头看时,却听见某个亲兵的一声惊呼。 那亲兵光注意脚下,没提防头顶吊下来的一颗骷髅头,头骨上便生着诡异的长头发。 亲兵高呼一声:“有鬼!”随即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踩到一簇长发。 副官眼疾手快,长跨一步扶稳了那个亲兵。却在这时,那颗骷髅头上悬着的细丝线或因年头太久,“啪嗒”一声断裂开来,正好掉在了副官的肩头。 细长的发丝一接触到人类的身体,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延长,副官只觉得脊背一寒,就瞧见那东西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似要从裸露的手掌钻进血肉里去。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离死亡最接近的一次。 惊恐之下,他甚至来不及多做反应,旋即眼前掠过一道血光,滴在了那些头发上。 那怪东西就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滋滋啦啦地迅速脱离了他的身体,掉在地上翻滚起来。 “想什么呢?还不快走!” 这是来自朝兮训斥般的声音。 副官携着亲兵迅速通过了危险区,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时,正瞧见朝兮从背包里翻出了一卷纱布,缠在了自己掌心处。 原来是朝兮用血帮他驱散了那些头发。 副官想起幼时曾经听长辈提起过,本家嫡系里拥有优异血脉且服用过千年以上麒麟竭的人,他们的血拥有神奇的能力,可以破除一切邪祟毒物。 先前,朝兮便用血救过张启山的性命,如今对付那些头发,自然不在话下。 副官虽是纯血张家人,但他的血脉在本家并不算稀奇,且离开本家太早,哪里吃过千年麒麟竭那么金贵的东西。 只是他没想到,朝兮会不计前嫌地救了自己。 一句“多谢”在唇边晃悠了半天,还没等他说出口,朝兮忽然道:“你们听。” 他们的面前有许多孔洞,有些塌方了,有些则被人为炸毁,应该是日本人的手笔。 朝兮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幽深的洞穴四通八达,隐约有熟悉的戏曲声从通道里传来。 正是上一次他们听过的花鼓戏,据说是二月红曾经唱过的。 里面……有人。 第40章 活口 循着戏曲声,亲兵们在朝兮的指挥下打穿了一个盗洞,穿过盗洞,众人来到了一个满是脚手架的巨大空间。 应该是日本人建造的某些工事,用来挖掘搬运墓中之物。 在那里,他们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一个双目被刺瞎、身佩铃铛、蓬头垢面的“人”。 副官和二月红一左一右将他控制住,张启山检查了一番,发现他穿着统一制式的粗布衣服,应该是以前被日本人强征下矿的中国劳工。 矿山里居然还有活口! 但当张启山仔细询问过后,所得的结果却令人失望——这名老矿工不知是受了日本人非人般的虐待,还是被墓里的飞蛾、头发怪吓破了胆,已然神经失常了。 众人换着法儿地打探消息,但老矿工始终答非所问,只对二月红唱的花鼓戏有些许反应。 “或许,他曾见过我家先人,知道一些内情。”二月红沉思道,“我们先跟着他走走,看看有无线索。” 他们放开了老矿工,老矿工立刻攀上了脚手架,他应该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攀爬行动,如履平地。 跟随老矿工,众人来到了一个休息地,应该是专供矿工睡觉的地方,密密麻麻摆满了上下铺。 老矿工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就躺下休息。其他人见此情景,也别无他法,各自找了个床铺歇下。 好歹是不用睡坑坑洼洼、碎石硌人的地上了,往后也未必还有这么“好”的境况,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其中还有个小插曲:二月红在某个铺位的床头发现了先人留下的印记,更加确认了他们行走的路线是正确的。只是个中渊源,还是要落在老矿工身上。 自打遇见老矿工起,朝兮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其他人都入睡了,只有他坐在一个看起来像饭桌的长桌旁边,点燃了一盏煤油灯,借着微弱的火光,在那张地图上勾勾画画着。 如果他没理解错符号的意义,距离二月红先人去过的那扇拱门应该不远了。 而那里面的东西……若他所料不错,就只能是“那个”了。 朝兮把地图重新放回背包里,正欲去歇息片刻,突然,四面的脚手架轻轻震动起来,牵动着一连串的铃铛乱响。 众人皆被惊醒。 张启山噌地一下跳下床铺,想要去看看究竟,不料被一个苍老的声音阻止:“别动,矿里的东西进不来。” 张启山讶异回头,说这话的居然是那个老矿工。此刻他语气平顺,条理清晰,哪还有半点精神失常的样子? 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直等到铃铛的响声停了,才敢开口问询。 老矿工确认了二月红的身份,方叹了口气,说起当年之事,关于日本特务在找什么东西,关于二月红的先人如何破坏日本人的行动并因此被日本人残害,关于自己的眼睛是怎么瞎的,等等。 其实说来说去,要紧的只有一件事:老矿工确实知晓那道拱门的位置。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老矿工在前领路,将众人带到了一个遍布头发怪的矿道里。与这里相比,方才他们走过的那个地方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 此番是朝兮和张启山押尾。 张启山看着冥思苦想的朝兮,禁不住好奇地问:“谢老板为何一直不说话?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朝兮扬眉一笑,抬起头,望了一眼打头带路的老矿工,忽而提了提音量,说道:“我又不需要带路,有什么可说的?” 他的声音经过狭窄矿道的反复折射,无比清晰地传入了老矿工的耳朵里。 老矿工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虽然他的听觉早已训练得比视觉还要灵敏。 他突然顿足停在原地,像经历了什么重大打击一样剧烈地震悚起来。 离他最近的副官连忙搀扶住他,问他是怎么了。 老矿工回过身来,正好听见朝兮继续说:“这里面死过很多很多人,或许不比头发怪少。我可想的,无非是活得久一点……更久一点。” “啊!” 老矿工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如同听见了魔鬼低语,苍老肮脏的面孔上,每一块血肉都在抽搐着,仿佛经历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对周边人的询问置若罔闻。 就在此时,变故乍生。 老矿工像疯了一般挣脱了副官的手,随后脚下一软,向后摔进了头发丛中。 他在一分钟后,就停止了呼吸。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完全没反应过来。而老矿工临死之前,有一瞬的回光返照,嘱咐他们务必将自己用泥土封住七窍,否则他也会变成怪物。 被头发怪所吞噬,然后成为新的头发怪。 张启山痛心疾首,亲自将老矿工的尸体带出了被头发怪包围的矿道。但将他的尸体带出矿山并不现实,只好用工兵铲就地挖出深坑,埋葬了老矿工。 矿山里最后的活口,也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 朝兮收敛了笑容,郑重地在老矿工坟前鞠了个躬。 有些秘密,只能永远埋藏于矿山。 很遗憾,他不得不用这样的手段。 当他发现老矿工的听觉异于常人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老矿工极有可能记得他的声音。 这意味着,老矿工会对张启山等人说出矿山中的一些事……一些,与他有关的事。 虽然那些事,他并不觉得是自己愧对了什么人。但眼下,他需要与张启山维持相对良好的合作关系,直到他找到矿山中的那件东西。 接下来的路程,张启山再没有说话。 继续往前,路的尽头是被崩落的乱石所遮住的一个甬道口。亲兵们搬开了挡路的石头,后面是他们从未踏足过的一条矿道。 这条矿道修建得明显比之前的要晚,且作为支撑的木架也并不那么牢固,应该是匆忙修建的工事。 矿道的尾端,那道曾被好几个人提及却始终未得一见的拱门,终于以最直观的形式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第41章 放弃一切希望 说是拱门,朝兮觉得它更像是一座墓门。 相比起外面见过的主墓室和陪葬墓,这座拱门更加恢宏高大,青铜材质,门上雕刻着的花纹图腾显然比那些南北朝时期的棺材更为久远。 这意味着两种可能。 第一种,外面的墓只是障眼法门,而这道青铜门背后才是真正的墓穴。 第二种,两座墓都是真的,只是曾有南北朝时期的风水师先发现了这座墓,以“藏龙穴”的手法,在古墓的基础上修建了新墓。 但不管是哪一种,这道门背后才是他一直在追寻的东西,毋庸置疑。 朝兮近乎失神地触及了青铜门上突兀的纹路。 一弯一折,一点一横,都像极了他曾见过的那一处青铜门。 但与彼不同的是,这道门的右下角还雕刻着一段古文,写着“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朝兮暗笑,他能来到这里,凭借的就是那一点蒙昧缥缈的希望。 在他思索的这段时间,张启山已经带着人四处搜索了一番。 青铜门两侧是用巨石筑成的巍峨城墙,巨大的门垛上各悬着一只龙首,这也预示着墓主人的身份不同寻常,最次也是王侯。 此外,城墙下还有许多具骸骨,从他们的衣衫残片来看,各个年代的人都有,甚至有两个身上带着二月红家的徽记。 他们的死因,如今已无法推定。二月红踌躇着说:“当初我家先人在此受困二十七天,大家千万小心。” 他话音刚落,青铜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呜咽。 是朝兮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 张启山顾不得齐铁嘴在一旁念叨着“大凶、大凶”的,招招手命亲兵们过来,众人合力将青铜门推开。 十几道手电筒的灯光汇聚于一处,墓中景象一览无遗。 总算是来到了土夫子们最熟悉的地方。朝兮快走几步,将墓内情况大致扫视一回,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从培养品和里面种种布置来看,墓主人的身份必然非同寻常。 有几个亲兵摩拳擦掌,貌似对陪葬品很感兴趣。但张启山此次并非为了这些东西而来,当即喝令属下不得擅动。 朝兮冷笑一声,心道这算什么好东西?不由得加快脚步,迅速通过了长长的墓道。 穿越石门,他们来到了一个有些难以形容的房间。从形状上来看,很像是老外的“神庙”,四周墙壁呈多角形,每一根石柱之间都穿插着一个孔洞,而每一个孔洞里面又有着无数的岔道。 朝兮翻出地图,但很可惜,地图上并没有关于这个房间的标识,或许连日本军方也未必有准确的路线。 他们现在就像被困在九曲玲珑珠里面的蚂蚁,不知哪里是生路,也不知哪里通往墓穴深处。 为今之计,也只有一个个去试。 齐铁嘴从背包里翻出了几个钢丝球,递给朝兮一个,丝线尾端都放在了副官手中。 张启山平静地分派任务:“日山,你带着亲兵守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和二爷八爷、谢老板进去探路。” 被点到名字的齐铁嘴哀怨地点了点头。 朝兮没理会,随便选了一个孔洞走进去。 * 进去方知,这洞口处约有一人半高,但越往里走棚顶越矮,到最后高不足四尺。朝兮生得高大,就只能哈着腰勉强走路。 不出所料,里面还有无数岔路,这种时候,朝兮带着的手枪就派上了用场。他每到一个岔道,就向里面开上一枪空包弹,通过气流回声判断是死路还是活路,在洞口做上标记。 除了等会儿可能还要循着标记将其他人带进来,再有一个原因,他想着万一哪一天大侄子也到了这里,或许能由此找到逃生之机。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吧,朝兮来到了一条特别的岔道。 这条岔道的两侧石壁上都插满了黄铜材质的镜子碎片,经由手电筒的光芒一照,便闪烁起刺眼的金光。 ……不好。 当朝兮意识到是幻境时,已然迟了。 因为下一秒,他看到了白雪皑皑的长白山,后山上有他居住的小院子,一个高瘦的少年郎站在院门外,面目清俊白净,正在向他微笑。 大侄子。 朝兮咂了咂嘴,可却只想到了这么一个称呼。 虽然他从没叫过大侄子为“大侄子”。 大侄子有一个乳名叫“小官儿”,把大侄子抱回来的张也成说,那是大侄子的生母取的。 他觉得自己不配叫这个乳名。 后来,大侄子养在了本家的“孤儿院”,张瑞桐的老宅同善堂里。他有时会被张瑞桐抓壮丁,去那里教张家的孤儿们习武。 孤儿们多半没有名字,因为他们没有父母,而且谁也不知道他们中有哪些人能活过被当成血包和诱饵的年月。 不会有人无聊到给他们取名字,最多给一个数字代号。 大侄子在九岁以前,有个代号是“十一”。 这并不意味着他是第十一个被收养的。因为代号是可以循环使用的。前一个“十一”死了,就会有新的“十一”取代他。 他也从不会叫大侄子为“十一”。 不吉利。那些短命鬼,配不上他的大侄子。他的大侄子,一定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九岁以后,大侄子被迫换了新的名字——张起灵。 张家的族长才能叫做张起灵,但张家有许许多多的张起灵。这个名字,他觉得膈应,依然叫不出口。 朝兮摸了摸眼角,似乎是有飞雪融化,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轻轻擦去,然后冲着幻境里的少年郎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大侄子。” 少年郎甜甜地应答:“二大爷。” 朝兮有很多年没有这样高兴过了,高兴到即使他知道这是幻境,也希望能多留一会儿。 他知道大侄子已经长大成人,尽管张家人在成年之后就不会苍老,可也绝不会是少年时的模样。 他站在雪地里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前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像隔了一层水雾。 他终于舍得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他仍在岔道里。随手从石壁边缘抠下几枚小石子,击飞出去,无数铜镜应声碎裂。 朝兮叹息着走过去。 幻境如此美好,让人放弃“希望”,谈何容易? 就不知刚失爱妻的二月红能不能顺利通过了。 第42章 生死一线 破除幻境,离开岔道,的确费了些功夫。 可惜前方仍不是朝兮期待的那个所在,而是比进来时更大的一个空间,大概是某种防范土夫子的措施吧,里面并没有什么陪葬品,只有四尊镇墓兽守在四方。 四周的墙壁呈圆形,上面遍布着八八六十四个孔洞,包括他走过的这个,应该跟齐铁嘴提过的伏羲六十四卦有什么关联。 与其说下墓,倒不如说是走迷宫了。他敢确信,这个墓里一定不止一个这样的空间。 即便他们能够走出岔道,也未必就能到达同一个地方。 所幸他运气好,因为很快,他就听到了齐铁嘴惊喜交加的喊声。 “谢老板?谢老板!你可算来了!” 齐铁嘴欢呼雀跃着,旁边是疲惫加狼狈的张启山和二月红,看样子他们也是刚刚碰上头。 “呦,军爷还活着呢。”朝兮挂上一副气死人不要命的笑脸,大力地拍了拍张启山的后背。 张启山转了转脖子,脸色泛起青白,似乎十分不适,连眼神都僵硬了。 齐铁嘴快人快语:“谢老板还说呢!您要是再不出现,我们佛爷就要亲自去里面找您了!” 一边说,一边还啧啧几声,扯着朝兮让他去看张启山后脖颈上的伤口。 朝兮这才发现张启山满手都被鲜血染红了。伤口是在后颈处,用军刀割出了一道二寸来长的伤口,不算严重,但深度不浅,上面还残留着几根头发。 二月红看了一眼,说:“应该是刚刚把那名老先生带出去时粘上的,幸好佛爷发现的及时,要是被头发怪钻进血肉深处,只怕……” “你们让开。”朝兮沉声道。 二月红和齐铁嘴瞧了他一眼,虽然不解,还是乖乖退开。朝兮得以上前,不由分说地去解张启山的扣子。 张启山的瞳孔有一瞬的紧缩,但始终没有开口,任凭他施为。 看到那匀称而虬结的肌肉时,朝兮不可控制地暗自与陈皮的做了个对比,然后不得不承认,张启山的身材比陈皮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难怪那位尹大小姐非要嫁给他……从比较肤浅的角度来看,确实是挖到宝了。 张启山身上的伤疤并不比陈皮少,奇怪的是其中大部分都是鞭打过的伤痕,此外,还有几处枪伤。 张瑞桐的这个孙子,也没少遭罪。 朝兮叹一口气,举止却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柔,而是毫不客气地把张启山的脑袋往下按。 张启山闷哼一声,伤口在这粗暴的对待下撕裂开来。 “谢老板,你倒是轻……轻点儿啊。” 齐铁嘴不满地抗议,却收到了一个无情的白眼,下意识地声音越来越小。 “你有本事就自己来,没本事就闭嘴。” 朝兮低头解开左手上缠着的纱布,掌心的伤口是先前为了救副官而划破的,隔了这么长时间,血液早已经干涸了,连同最里层的纱布一起结成血痂。 他毫不犹豫地将纱布撕下,伤口瞬间崩开,汩汩流出殷红的血,然后握了握拳,让血滴在张启山的伤口上。 张启山一个激灵,那感觉就像一滴滚烫的蜡油滴在了血肉里,紧咬着牙没有痛哼呻吟,额头上流下大颗大颗的冷汗。 “扶住他。” 朝兮冷静吩咐,又从背包里拿出了镊子,将伤口内外的毛发仔细剔除。 最后,撒了金疮药,用纱布仔细缠好。 “出去之后记得去医院换药。” “……多谢。” 三言两语,别无他话。 齐铁嘴围观着朝兮与张启山的相处模式,心里就捉摸不透,好像剑拔弩张是他,挂念照拂也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 后面的路,因为有朝兮和二月红的通力合作,行动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他们又走过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遍布孔洞的空间,终于,二月红用铁弹子试出了唯一正确的道路。 朝兮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进去的。 他默默瞧着二月红和张启山争论了半天,才定下由二月红进去,张启山和齐铁嘴在外接应,以两个时辰为限,过时不留。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转身钻了进去,听见张启山的一句:“小心。” 不禁勾了勾唇。 这个孔洞里岔道不多,许是因为前方通往真正墓室,建造者反其道而行之,反而没有设置过多的障碍。 很快,第二道青铜门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道门相对小些,两侧没有城墙,门上只有浮雕没有字,上面描绘的应该是建造这座墓时的场景,看年代推算,是商周时期的制式,少说也有几千年了。 一般来说,商周时期的王侯下葬时,都会举行大型祭祀活动,而祭祀就需要祭品。除了牲畜、五谷,最重要的祭品就是由奴隶、平民或小贵族组成的“人牲”。 浮雕上详细记录下了这一过程。 与其说是祭祀,不如说是一场杀戮。 他招呼二月红过来,一同将门推开。 内里没有一丝光亮,黑的可怕,他们摸索着向里面走去,手电筒的光线四处飘忽,可他们甚至来不及汇聚到一处焦点,就听见了一种恶鬼吟诗般的声音。 变故乍生。 四面八方忽然传来破空之声,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向他们包围过来。朝兮听到二月红的哀鸣,同时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 是血。 手电筒很快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远了,本就晦暗的光线越发派不上用场。幸而此前一段时间朝兮习惯了黑暗,勉强能够镇定自若。 两个人在墓室中和那些东西缠斗起来。 朝兮掏出手枪,对着那些东西的方向放了两枪,听回音,子弹是嵌入了石壁上,并没有击中目标。 “二月红!”他这是第一次叫二月红全名,语气不善,“要命就滚过来!” 他用短刀在掌心划了一个十字,让鲜血流的更加汹涌,然后用这只手去握住了二月红的手腕。 特殊的血腥气在空气流通不畅的墓室里弥散,受此影响,那些“东西”也稍微安分下来,不敢轻易接近他们。 二月红没功夫在意他在称呼上的小小改变,焦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像是之前遇到的飞蛾和头发怪……” 朝兮在黑暗中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的确很难形容那些东西是什么。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鬼,那围攻他们的就是传说中没有脚的幽灵,穿着白纱漂浮在空中,没有实体,却能勾取凡人的性命。 记得以前,挖矿道的日本特务也遇上过一回,形容那东西是日本怪谈中的“镰鼬”,一种在伴随着旋风出现的妖怪,用像镰刀一样锐利的爪子袭击遇到的人。 当时他还以为日本人只是遇见了飞蛾或头发怪以后,由于精神错乱颠三倒四信口胡说的,没想到那东西真的存在。 要想对付它们,只怕将他的血全都放干也不够用。 但如果就此离开,就永远无法确认那件东西的存在。 就在这时,二月红忽然开口:“谢老板,你听,有缺口。” 朝兮一愣:缺口? 随即静下心来,在又开始躁动的破空风声里,他很快意识到二月红所说的“缺口”——是指某个方位里没有那些“东西”。 只要是活物,自然就会有惧怕的东西。 这说明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有更加恐怖、更加神秘的存在。 第43章 陨玉 接下来,朝兮用鲜血开出了一条路。 在那些“东西”的虎视眈眈之下,他用流血的那只胳膊抱住了二月红的腰身,步步后退。 听见滴答滴答的流水声,闻见浓重的血腥味,二月红也明白过来,忧心忡忡道:“谢老板,我知道你的血不同寻常,能救人能辟邪,但在这种地方,你一直放血会……” “闭嘴。” 朝兮利落地吐出两个字,已经感觉到脑子里袭上抗议般的眩晕。 他定了定神,继续说:“来到这里,我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一直走下去。” 二月红无言叹息。 为免惊动什么更要命的机关,他们以堪称龟速的速度后退,不过五六分钟的路程,却好像走了好几年。 突然,朝兮的后背撞在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巨石上。 他连忙握了握左手,以尖锐的痛觉刺激自己的神经,重新紧绷起来。 他把血往二月红的身上蹭了蹭,才放开了桎梏。从包里拿出备用的大号手电筒,开关一开,方寸之间被照得亮如白昼。 或许是畏惧他身后之物,前方响起一阵“嗖嗖”之声,听起来是那些东西远远地退开了。 朝兮放心地转过身,用手电筒仔细观察。 目之所及与目之不及处,是一块无法形容其大小的巨石,它大约呈椭圆形,深深地竖插于大地上,向顶部延伸。 巨石与山体之间有一道肉眼可见的细微缝隙,并不是紧密相连,这意味着是先有了这块巨石,后在地壳运动、山体滑坡等因素作用下,才形成了他们所看到的这座矿山。 经过粗略观测,巨石像是“戳破”了他们头顶的山体,如果考虑到他们一路下来的水平差和矿山的高度,这块巨石的最大直径能有几百米,中间看不到拼接的痕迹,绝不可能是纯天然的产物。 或者说,它并不是来自于地上,而是——天上。 “错不了……”朝兮的声音里难掩激动,“这是陨玉。” “陨玉?” 二月红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型冰镐,在巨石上凿下一小块。石头总体是黑色的,截面却很像是玉石结构,在灯光下能看到点点萤绿色的光芒。 二月红也曾做过许多年土夫子,对玉石颇有研究。他知道有一种“陨玉”,是从天上掉落的陨石中开采出来的,材质手感和正常的玉石十分相似,在古代是极端珍贵的东西。 “这么大一块……莫非都是陨玉?日本人就是在找这个东西?” 二月红有些吃惊,这已经超脱了寻常墓室里金银财宝的等级了,或许有些帝王陵墓里的陪葬品,也未必有这个东西来得珍贵。 然而仔细一想,玉石的珍贵程度也与储量息息相关。陨玉固然珍贵,但若是把这么一大块全都开采出来,就不符合“物以稀为贵”的原则了。 日本人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在这矿山里修建工事,总不可能是把陨玉卖了充当军费吧?除非,这陨玉还有什么其他的特别之处…… 他把陨玉小心放好,侧身再看朝兮,迟疑着问:“谢老板一直在找的,也是这陨玉?这陨玉还有其他用途?” 朝兮近乎痴迷地望着陨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略过了二月红的问题。 过了许久,他才舍得移开目光,说:“我会掩护你。你出去吧……把这个交给张副官。” 他把一个小巧的玻璃瓶子塞进了二月红手中。 二月红一看,瓶子是透明的,里边儿装着有些粘稠的暗红色液体,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该不会是……” “我的血。”朝兮直截了当,“转告张副官,军爷体内可能还有残余的毒素,务必让他去医院好好诊治。若是有什么万一,别无他法之时,记得带军爷回老家……我的血,能让他活着回去。” 二月红只知道张启山是东北人,并不知他的具体来历,但料想朝兮也不会告诉自己,便将这番话牢记于心,并说:“我会转告副官与佛爷。但谢老板你……怎么办?” “我说过,要去救我自己。” 朝兮的目光落在陨玉上的一个个孔洞里,神情无比坚定。 二月红问:“谢老板不随我一同出去?” “我从这里离开后,自然与红二爷还有再见之日。”朝兮道,“倒不是现在。” 二月红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与谢老板一同……” “红二爷莫不是忘了自己进来的使命?”朝兮瞥了他一眼,“军爷还在外面等着,你的身体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吧?跟我一起,你必死无疑。” 二月红自知方才被那些东西割伤,光线昏暗看不太出来,可里衣早已被鲜血浸透了。 以他如今的情况,的确无力与朝兮同行,而朝兮也决计不可能让他同行。 思及此处,他只好从命,但是将背包脱下来交给了朝兮,说:“谢老板方才救我,我无以为报,这里面还有些装备补给,希望能对谢老板有些用处。” 朝兮没有推辞,收下了。 随后,他将二月红护送出了青铜门。必不可免地与那些东西再次交手,好在这次二月红身上有他的血,围攻他们的数量明显减少了。 他顺手把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捡了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青铜门即将关闭的刹那,二月红忽然回头,问道:“有一件事,红某苦思不解已久。谢老板的名字是‘朝兮’——为何是归去来兮的兮,而非一朝一夕的夕?” 朝兮微有怔忡,随即粲然一笑,清朗的嗓音在阴暗的古墓与破碎的风声中,铿锵有声。 “蜉蝣弱小,朝生夕死。我叫朝兮而非朝夕,纵使微若蜉蝣,我也要赌一个朝生!” 二月红大受震动,然后不及再问,青铜门重重地合上。 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就像是谢朝兮关上了这道门,也将他永久地隔出了谢朝兮的世界。 那一刻,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在醉月楼里,有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冲他微笑如花,一双凤眸惊惑人心,尔后告诉他:二月花开,可缓缓归矣。 自爱妻死后,他再一次领略到了那种恐惧,怕门内之人,再无归期。 第44章 执念如影 送走二月红,朝兮在陨玉边上休憩了半天,给掌心的创口重新上药包扎,等到体力恢复了七七八八,才重新穿戴好装备,攀缘而上,从 一个较大的孔洞钻了进去。 这孔洞与外面那些人工修建的岔道无法相比,最宽阔的地方成年人也得弯着腰通过,而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人匍匐前进。 从体感上分析,他是一直在螺旋向上走的。 行进过程中,偶尔也能看到几条岔路,大概是延伸出去的其他通道。每经过一段岔路,他就会在旁边做上标记,发现是错误的路径时就把标记毁去。 是为路标。 陨玉内部弯弯曲曲的构造,像是被虫子蛀空了的大土豆。 而朝兮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蠕动的菜青虫。 说实话,即便是常年下地的土夫子,在这种逼仄的环境里,也会感到十分的压抑。 就这样爬了有一两个小时吧,空间才渐渐宽敞,他可以低着头直立行走。 这无疑是加快了他的速度。又过了几个小时,他终于到达了陨玉的中心。 那里像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陨玉褪去了外表面的黑色壳子,露出莹润温和的幽绿色内里,灯光在四面八方的玉石间反复折射、反复叠加,最终照亮了整个空间。 他所处的地方目测约有一个学校那么大,地势相对平坦,最引人瞩目的,是占了八成面积的一方湖泊。 天外而来的陨玉内部,居然会有湖泊。 那湖水也是幽绿色的,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反射了玉石的颜色。 水面是静止不动的,没有一丝涟漪。他蹲下身,试探着用刀鞘搅动湖水,那是一种比寻常的水更加粘稠的液体,温度偏低,他把刀鞘拿出来时,发现“湖水”甚至没有一滴沾在了上面。 像水银一样。 他的心头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跳下去。 他无法解释,这就像是一种特殊的感召。他没有任何证据,但却无端地相信那湖中有他一直在追寻的生机。 人已在此,不得不赌! 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去了全部的衣物,以最本真的姿态踏足湖中。 微微的凉意浸润着皮肤,脚下有砂砾般的触感,可能是玉屑。他向着湖中心一步一步走去,越走越深,直到水面与胸口平齐,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后倒去。 湖水的浮力很大,他的整个身体都漂浮在水面上,轻轻荡漾。 他闭上眼睛,耳边突兀地传来了风声,呼啸着,裹挟着大片的雪花,那冰凉的触感打在脸上,真实得可怕。 天旋地转,人世变幻。 他猛然睁开眼,看到了长白山间永不停歇的风雪,和风雪下安宁静谧的小院。 这不是幻境,而是记忆。 属于一个他勒令自己遗忘的另一个名字,张惊浪。 或可将之命名为——张惊浪浴血抗命的三十年。 * 1903年,满清光绪二十九年,冬。 长白山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封住了通往外界的几条道路。 呼啸的北风摧折树枝,卷集着地面上的积雪,扬起白茫茫的飞霰,俗话叫做白毛风。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整座城寨都埋到雪下,与绵延的山脉连成一体。 艰难地走在雪窝里时,张惊浪不禁担忧起自己那个冷冰冰的屋子,也没人给他生火,就这么空了两天,估计跟冰窖差不多了。 他被张瑞山拉壮丁,去账房打了整整两天算盘,出来时只觉得眼冒金星,瞅谁都像算盘珠子。 所以当他回到自个儿院里,看见一颗硕大的算盘珠子在他房门外来回踱步时,着实吓了一跳。 幸好那算盘珠子会说话。 “二哥。”算盘珠子道,“你可算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张惊浪揉了揉眼睛,终于认出那说话的是他的一个堂弟,张也成。 他记得张也成秋天的时候出了山,说是去尼泊尔运货,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人了。 可这会子他没心思跟张也成打招呼。 因为张也成怀里正抱着一个大红襁褓,上面的图案是繁复不间断的吉祥八宝,在漫天飞雪里格外扎眼。 “怎么回事?” 张惊浪蹙眉,走过去拨开襁褓,看见一张白净可爱的小脸蛋,估计才刚满月,闭着眼睛正睡得香甜。 “你生的?” 张也成忙摇摇头,自嘲道:“二哥别笑话我了……这是老三的儿子,你嫡亲嫡亲的大侄子。” 老三是张佛林,张惊浪的亲弟弟,前年说去西藏那边儿运藏海花,可是一直没回来。 有人说他死了,死在藏海花田里。也有人说他背叛了张家,逃到国外去了。 但没人真得去找过他,包括张惊浪自己。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逃了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不会有人为了他奔波搜寻。 张惊浪沉默了一下,低头绕过张也成,去开房门。 “先进去吧。” 第45章 老三的儿子 张惊浪的院子小巧精致,在人均大宅的本家显得平平无奇,屋子里却布置得不错,书画古玩样样齐全,甚至单独辟出了一间书房。猛一进来,还以为是住着哪个长衫书生。 一进门,张也成就把襁褓放在了暖炕上,自个儿去炉子旁边生火烤火。 这趟回山里不容易,顶风冒雪小半个月,他的毡嘎瘩里都湿透了,于是搬了个板凳过来,把鞋子棉袄都脱了,用火烤干烤热。 张惊浪在太师椅上坐下来,喝了一口隔了两天两夜透心凉的陈茶,才张口问他:“老三呢?” 张也成熟练地摆放着煤炭,头也没抬地说:“死了。” 隔了两天两夜的陈茶又苦又涩,张惊浪冷不防被呛了一口,一边咳着茶叶沫子,一边揉了揉被呛得通红的眼睛。 他问道:“怎么死的?” “我把他儿子都抱回来了,你说怎么死的?” ……是了,张家规矩,族人不得与外族通婚,谁破了规矩又不肯认罪悔改,就要被家族的执法堂处死。 几千年来无例外。 张也成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慢慢说起老三失踪后的事:“……墨脱你知道吧?在西藏,那年老三被派到那儿采藏海花,好死不死被一个叫白玛的藏医救了……后来,就躲在那儿,生了这个孩子。这回我带人路过,刚好撞见……” 张惊浪懂一些藏语。 白玛,在藏语里是“莲花”的意思,在极地雪域里盛开的莲花,听起来就是个美丽清纯的姑娘,老三动了心思也不奇怪。 他挑一挑眉,似带着几分笑意,俊秀的脸孔上闪着别样的光辉,轻轻地问:“你杀的?” 张也成被那笑容吓了一跳,只觉得脊背上毛毛的。但张惊浪一直很平静,没见动怒,他便只当自己是在外头冻坏了,缩了缩脖子,摇头。 “老三知道规矩,跟着的人这么多,他也没为难我,自个儿抹了脖子。” 说起来风轻云淡,但张也成至今记得那惨烈的一幕。 张佛林也是他的堂弟,自小一起长大的,说可怜不忍还是有的,可惜张佛林宁可自裁也不肯悔罪,且有执法堂跟着,他也没法子。 张惊浪“嗯”了一声,接着随口问道:“那,老三的女人……” “她的来历好像也不一般,听说是早先被选中做阎王骑尸的祭品。执法堂就没动手,反正也活不成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于那个女人,张也成并没有几分怜悯,甚至觉得要不是她老三也不会死,所以语气不算很好。 至于张惊浪,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转头看着熟睡的稚儿,忽然笑起来:“人都没了,你抱个血统不纯的孩子回来做什么?” 张也成陪着笑说:“看二哥说的,好歹是老三的种。你们这一支就剩你和老三了,你又死活不娶亲,我想着,怎么也该带回来给二哥瞧瞧。” “成子,你这是拿你二哥当外人了。” 张惊浪悠悠然一叹,敏锐地捕捉到张也成眼底的几分慌乱,更加笃定。 “这房子里就你和我,还有我这话都听不懂的大侄子,你也要用这种话来搪塞我?” “二哥,瞧你这话说的……” 张也成打着哈哈儿,看着张惊浪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招蜂引蝶的瑞凤眼里写满了“我不信”几个字。 张也成犹豫半晌,重重地叹一口气。 “二哥,这事儿我不该说的。” 张惊浪挑了挑眉,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说没说谁能知道?” “……族长让带回来的。” 张也成无奈地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回答。 张惊浪瞳孔微震:张瑞桐? “难道这孩子的血脉……” 张也成点了点头,道:“具体的我一概不知,族长也不会告诉我。我只知道这孩子的血脉奇异——他爹是本家嫡系,他娘是被选定的祭品,也不奇怪了。如今放眼本家,估计也没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我偷偷拿野鸡脖子试过,啧啧,二哥,你这侄子了不得。” “如此看来,你真的只是抱过来让我看一眼。” 张惊浪在眨眼之间便掩去了眼底的所有情绪,舒展语气,了然道:“没告诉族长吧?” 张也成讪讪一笑:“本来就是背着人的,没人瞧见。二哥,我没骗你,往后这孩子的事,你就当不知道。” “……是要送到同善堂去?” 同善堂是族长张瑞桐的老宅子,当然他现在不叫张瑞桐,而叫张起灵。他当了族长,那同善堂便成了本家的一个办公场所,平常议事都在那里。 张也成叹道:“是。” 张惊浪过去把孩子抱了起来,软软的,小小的,和他爹小时候一样白白净净。 听老人们说,打从几千年前起,他们这一支的子孙后代不论男女,大多生得俊俏美丽,濒死之时亦如青春正貌,不会像其他族人那样在寿命将近时迅速衰老。 不过在本家里,血统纯、寿命长才能决定一个人的地位。绝大多数张家人追求的都不是不老,而是长生。 所以,像他们这样的,长相绝佳血统一般的,就是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的鸡肋,只能在边缘打打杂。 炉子上的水壶烧开了,壶嘴里呼呼地冒着白气。张也成看不清张惊浪的表情神态,只听见他问:“他取名字了吗?” “听他娘叫他小官儿,应该没来得及取大名。不过去了同善堂,说不定以后他就叫张起灵了呢。” 这纵然是一句玩笑话,却也是一句意有所指的玩笑话。 张惊浪低下头,戳了戳那白嫩的小脸儿。男婴在睡梦中咂咂嘴,拱了拱身子,继续安睡下去。 他的指尖捏住了襁褓的金边,像是把玩着一件稀世奇珍,摩挲许久,又决绝地放开。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也算看过了。家里人多眼杂,族长还等着,赶紧送过去吧。” 第46章 守岁宴 张也成把孩子抱走了,就没有再出现过。一连好多天,同善堂都没有消息传出来。 张惊浪寻着机会,去专门负责照顾太过年幼的孤儿的养生堂看过一回,并没见到那副抢眼的大红襁褓。 他猜想,若张也成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同善堂里的人至少不会直接拿那孩子当血包。 可是养生堂也没有哪个乳母被叫走,那么小的孩子,就算不受别的委屈,在这茫茫雪天里也是一种煎熬。 但他只能等。 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雪停的那天,刚好是除夕。 日上三竿,阳光充足,东北难得的好天气。张惊浪披着棉衣起来,看见院门已经被大雪封了一半。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就开始骂祖宗。 每次一下雪,他都骂祖宗。 骂那个不知道几千年前的老祖宗,没事找事,偏偏选在这长白雪山里安了家、立了业,完全不考虑后世子孙寒冬腊月挨冻扫雪的辛苦。 他一个人住,家院置得偏僻,左右无近邻,兴致一来骂得痛快淋漓,也不用怕被别人听见。 一边骂,一边还是要扫雪。 从房门口一直到院门口,扫出二尺宽的小道,太阳就已经升得很高了。他拄着扫帚在门口歇气儿。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呼出的白雾仿佛转眼之间就结成冰粒掉在地上。 “二叔。” 就在这时,有个温柔似水的女声飘进了耳朵。迎着朝霞,映着雪光,张惊浪眯眼一看,是张瑞山家的四儿媳妇蕊珠。 张家是大宗族,族人之间谨守族规,联系紧密,相互扶持。 因张惊浪房里没有女人,张瑞山每天便轮流派几个儿媳妇给他送饭,而礼尚往来,张惊浪也时常被张瑞山抓去干活儿,包括但不限于算账、教书、培训练武。 张惊浪不算年长,在人才济济的本家也没什么出息,甚至没有按着家谱取名字。但他辈分高,跟现在的族长和几个分支的话事人都是堂兄弟,冲这一点,他过得也不算差。 蕊珠是去年成的亲。几个妯娌里数她做菜最好吃,所以每次她来送饭,张惊浪都很高兴。 “二叔,公爹让我给您带个话儿。”蕊珠一边把食盒递过来,一边客客气气地说:“今晚同善堂开酒席,请您过去赏个脸。” “冷哈哈的,谁去跟他们讨酒喝?”张惊浪连连摆手,“老四家的,回去告诉你公爹,我往年也没去,今年又刚下过雪,一场酒席下来手脚都冻麻了,我可不去找罪受。” “公爹就猜到您会这么说。” 蕊珠边说边往手心呵气,年轻美丽的面庞上堆起温柔的笑容。 “往年不去都使得,今年您一定得捧个场。公爹还说了,今儿不仅是除夕,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宣布,写了字条让我转交给您呢。” 说话间,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去。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大喘气,有字条不早拿出来。” 蕊珠笑得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张惊浪接在手里,嘀咕:“呦,这还下了请柬?至于吗?” 随手翻开,里面却没有时间地点吉祥话,红纸上只写了三个烫金的大字。 “圣婴出。” 张惊浪只觉得双手微微麻木,请柬险些落在雪地上。 他那一瞬间的表情应该很可怕,因为蕊珠吓得后退了一步,愣愣地说:“二、二叔,怎么……” 张惊浪立刻恢复了平常的淡然。 “我知道了,老四家的。”他深吸了一口,“告诉你公爹,我就给他这个面子……我一准儿到。” 蕊珠放心地舒了口气,微笑:“好。” 张家作为一个封建古老的家族,年节时的规矩多到不可想象,除夕时,所有男性族人要相聚在一起守岁,便是其中之一。 张惊浪是为数不多可以违背这个规矩的人。 因为他辈分高,且是族中的背景板,小辈们管不了他,老辈们懒得管他。 他的除夕是一个人过的,同善堂的厨子会提前把年夜饭给他送过来,在自己屋里摆一桌小宴,备上一壶陈酿的竹叶青,自斟自饮,怡然自得地享用美食。 所以,打从自己立了门户起,他还是头一回到同善堂赴宴。 守门迎客的是张瑞山的两个孙子,张山川和张山河,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个赛一个的机灵,上来就给他磕头拜年,一口一个“二叔爷爷”叫的别提有多亲。 “好孩子,比你们爷爷年轻时长得俊。” 张惊浪呵呵笑着,解下随身带着的一个锦绣荷包,从里头摸出两块玉佩来给他们——毕竟是除夕,做爷爷辈的,总得有点表示。 “过年了,往年我也不来,今年就拿这个,当补给你们的压岁钱。” 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收下了,突然身后传来张也成的笑声:“二哥,你过了年才三十一,瑞山哥孙子都这么大了,你哪里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儿?” 张惊浪回身照着他胸口来了一锤,啐骂道:“怎么哪儿都有你嚼舌根子?也不知道带没带压岁钱,没皮没脸的东西,倒管起我来了!” 说得两个孩子都抿嘴跟着笑了。 张也成同他笑道:“二哥这张嘴可也太损了,你问问孩子们,我哪年不带压岁钱?倒是说不好有些人为了不给压岁钱,年年都不过来守岁。” 堂兄弟两个有日子没见面,少不得在一块说笑半晌。眼瞅着人越来越多了,张也成把钱串子往两个侄孙子手心里一放,受了拜年礼,才与张惊浪一同进门。 本家的男人已来了一半,看见他们,自然依礼拜年。瑞字辈里,张惊浪和张也成算是最年轻的——以前,最年轻的是老三,不过往后就是他们了。 同善堂的院子不小,房前屋后共摆了整整八十一张团圆桌,都是上好的红木打的,盖着红桌布,房檐梁柱也都缠上了红绸,图个喜庆。 张惊浪和张也成坐在次席上,主桌仍然空着,桌腿明显要比他们这张高一些,是给族长和几个族老、话事人的。 还没开席,两人凑在一块儿嗑着瓜子,吃福橘。张也成有意无意地往他脸上瞄,似乎担心又期待他问有关那个孩子的下落。 但张惊浪什么也没问。 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侄子孙子甚至重孙子辈的过来,给他磕头拜年。 张惊浪也不含糊,不管老少,一律给个小玩意儿当压岁钱和见面礼,如扳指、玉佩、锁片、玉璧等。 虽是地下的货色,但张家人祖祖辈辈上上下下都是土夫子,并不忌讳这个。况且,他给的也是难得的好东西,晚辈们脸上的笑容都是真心实意的。 过了一会儿,人都来全了,门口传来一阵铜铃声,众人听见,便都安静下来,一时间鸦雀无声。 不久,一群护院簇拥着族长等人从月亮门后转出来,按着位次坐上了主桌。 主座的那个一身暗红色长衫,头戴八宝貂皮帽子,系着火狐皮大氅,看着像个中年人的,便是如今的“张起灵”,张瑞桐了。 张惊浪歪着身子看着他,一手在桌面下,狠狠地捏爆了一只福橘。 第47章 圣婴 按照除夕守岁宴的规矩,族长要先发表致辞,带着所有男丁祭祀祖先,等把几十条规矩都行完,子时也快到了,然后,才能享用这场盛宴佳肴。 饿着肚子,吹着冷风,在外面坐上大半夜,估计只有小孩子才会觉得有趣。 族长大人的吉祥话也没什么新意,看张也成那个听得打瞌睡的样子,估计年年都是老一套。 “且得说上好一会儿呢。”张也成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小声说:“族长没往咱们这边儿看,二哥要不睡会儿?祭祀的时候我再叫你起来。” “明年我就不来了,今年多听一会儿,无妨。” 张惊浪这么说,目光果真一刻不移地仰视着族长。 张也成忍不住奇怪,怎么他今日转了性子? 年年如是的吉祥话,有什么可听的,让他听的这么入神?张也成昏昏入睡前,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可事实就是,今年的“吉祥话”……甚有新意。 族长张瑞桐在末了,当着族中男丁宣布,对于张家最重要的那个日子已经到来,他们打开了那只龙纹石盒,取出了当年被封印在石盒中的婴儿。 “他还活着!他活了三千年!他是我们张家的圣婴!” 张瑞桐的声音老迈却难掩激动。 张家人衰老极其缓慢,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会维持在青年的状态,而张瑞桐现在的面貌已是中年,这说明他的生命将在几年后走到终点。 狮群里只能有一头公狮子成为领袖,但领袖变得苍老,就会有其他强壮的公狮子妄图且时刻准备取代他。 张惊浪带着凉薄笑色的眼神一一掠过张瑞桐,张瑞山,张瑞岩……现在的张家,早已不是族长的一言堂。 管着财政的张瑞山,在海外虎视眈眈的张瑞杰,还有隐而不发的棋盘张,每一个,都是日日夜夜悬在张瑞桐乃至整个张家头顶的利剑。 张家的每一个人,都在追寻长生。 但没有一个张家人,见过有谁长生。族谱中记载寿命最长的张家先辈,也只活了三百年。 可是现在,却有一个婴儿能在龙纹石盒中,活过三千年。 然后,跨越这三千年的历史长河,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在这个年代,在坚船利炮下变得岌岌可危的国家,张家这样原始而封建的家族本就在衰落的边缘徘徊。 圣婴的出现,无疑是给所有人打了一剂强心针。 所以,无怪乎张瑞桐会这么高兴,借着除夕家宴向族人分享着这个好消息。 当张瑞桐击掌示意,让一个家仆把圣婴抱出来时,整个同善堂不出意外地沸腾了。 看这场面,张瑞山的那张请柬应该是他独一份儿的,怕他不来,所以干脆说了缘由。 张也成也张大了嘴,做出惊愕的表情。 张惊浪看到他的样子,演技夸张到虚伪,不如不装。 而张惊浪自己,说惊讶多少也有些,但他看到那副针法独特的大红襁褓时,便全然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曾在他的屋子里短暂安睡过的小小婴儿,他终究是无法留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以另外一个身份“重生”。 不知张瑞桐是怎么想的,说完了致辞,竟抱着那个孩子来到了次桌。 张瑞桐瞟着他,说:“老二,你也瞧瞧圣婴,这鼻子眼睛,像不像咱们张家人?” 像,怎么不像? 这孩子,像极了小时候的张佛林。 张惊浪在站起来的同时用桌布擦了擦手上的橘子汁,笑眯眯道:“这本就该是咱们张家人,怎么能不像?不过……族长准备让他排哪一辈?” 他知道张瑞桐在出言试探,那他便给张瑞桐一个态度。 张瑞桐也不知信没信,精明的眼睛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方道:“都说了是圣婴,按现在的辈分排就不妥了。嗯……就当他是海字辈吧,不必取名字,反正过不了几年还得改。” 最后一句话别有深意,但张惊浪只当没听见。 他回头看一眼张也成,故意撞了下肩膀,说:“海字辈,那就是咱们的侄子了。成子,大过年的,当伯伯叔叔的得有点表示。” 张也成看看他又看看张瑞桐,状若无事地掏出一串钱来,然后开着玩笑说:“二哥,我看你那荷包都空了,你表示什么?” “这不用你惦记,我还能给不起?” 说着他就去摸荷包,好像如张也成所说,里面早都给空了,摸了半天,掏出来一块羊脂白玉麒麟坠,用皮绳穿着的,亲手给婴儿戴上。 “幸好还剩最后一个。”张惊浪惭愧地笑了笑,像给自己找补似的,跟张瑞桐说:“这可是咱们张家货真价实的麒麟儿,戴这个正应景。” 麒麟血,麒麟儿,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微微冒尖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肉里,张惊浪用疼痛提醒自己,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颜,直到张瑞桐抱着孩子离去。 来同善堂前,他曾无数次地希望,这枚吊坠不会有送出去的机会——只是破灭了。 见了圣婴,之后的环节便没有什么特殊的了,祭祀了先祖,喝了守岁酒,新的一年正式宣告开始。 张惊浪推说自己耐不住寒冷,跟张瑞山打了招呼,悄悄离开。 回去的路不长不短,但相对偏僻,路上只偶尔能碰见几个出来放烟火的本家小姑娘。转过后山的山坳,就真正是荒无人烟了。 张惊浪手里提着煤油风灯,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抗议,像是下一刻就要炸开。 就在这时,前方窜出一道黑影。 他蓦然顿足,警觉地环顾着四周,听见了左前方一个绵长的呼吸声。 “出来吧,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张惊浪沉声道,“别浪费时间。”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很快走了过来,在两步之外停下。 煤油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一双狗皮靴子。 “为什么执意改变计划?”男人似乎有些愤怒,“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们的事。如果你想反悔,你不会比你那个弟弟下场更……” 话音未落,油灯先落。 男人来不及反抗,就被轻易制服,半张脸都被按在了雪窝里。他不敢尖叫,怕被别人发觉,也怕张惊浪真的失控。 “再敢胡说八道,别逼我杀了你。” 如果此刻有人经过,定会对张惊浪近乎癫狂的举止惊愕不已……可惜没有。 “我们是在合作,可我不是你的属下。我即便杀了你,你们也还会派新的人来找我。” 第48章 图谋 除夕夜,风雪寂。 书房里点燃了一盏琉璃灯,张惊浪坐在桌前,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烫好的竹叶青。 男人将自己的身体隐在阴影中,唯恐有灯影落在窗子上。 他的面容是张惊浪熟悉的一个本家侄子,今夜报了风寒未来。 “把你那张脸撕了吧,我看着晦气。”张惊浪拿着酒杯啜了一口,温热却不烈性的酒液润泽着喉咙。 对方迟疑了一下,一点点揭去易容面具。 “人皮面具做的挺精细,张家都多少年不见这样的好东西了。是从死人脸上扒下来的吧?” 张惊浪由衷赞叹,盘算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得备一些在身边。 “你叫什么来着?汪……” “汪锐。” 一个不同于以往伪装的年轻而清朗的嗓音,像他的容貌一样,朝气蓬勃。 当然,要来冒名顶替张家人的,也不可能老气横秋的。 “汪锐……嗯,好名字,以后我会记得了。” 汪锐眼神复杂地扫了张惊浪一眼心道:你忘了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 但他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张先生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改变计划?张家族人难得聚齐,之前是你亲口说的,要趁着这个机会揭破龙纹石盒和圣婴的真相。莫非你后悔……” 张惊浪把酒杯往桌面上轻轻一磕,汪锐隐含怀疑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有这么多疑问,却还是听从了我,没有执意进行原本的计划,说明你和你的那些同伴还是信任我的决策,不是么?” 张惊浪挑了挑眉,唇边凝结着一抹冷笑。 汪锐抿唇不语,清俊的眉眼带着危险的气息。 “张先生无论做什么决定,总要与我们解释一二。” “很简单。”张惊浪缓缓道,“张家人已经迷茫了很久,追寻了很久,到今天,他们需要一个希望,一个信仰,帮助他们继续走下去。” “我们要做的,不就是摧毁这个信仰么?”汪锐随声道。 张惊浪却轻轻摇头。 “摧毁信仰是对的,但时机不对。当人迷茫了太久,骤然拥有希望,便如久旱逢甘霖。可是如果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他们会悲痛欲绝,但也因为太过突然太过迅速的得到与失去,希望来不及在他们的心底扎根,这悲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沙漠里一个快要渴死的人,给他一壶水,然后失手掉在地上洒光了,和给他一个用锁链锁住的箱子,等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锁链弄断后,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水,这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汪锐明白这个道理。 “我希望张家彻底毁掉,从那个不切实际的空梦中苏醒。” 从张惊浪口中吐露的,是对张家嫡系而言最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话语。 但汪锐会相信。 而张惊浪永远不会将最真实的原因宣之于口。 “那之后呢?”汪锐问道,“张先生觉得最好的时机是什么?” “再等几年。” 张惊浪用着云淡风轻的语气。 琉璃灯里的烛花爆了一爆,有霹雳般的火光在眼前一闪。 汪锐略微不悦,冷笑:“几年?” “……张瑞桐活不了几年了。”张惊浪沉静道,“等他死了,张家群龙无首、派系林立之时,自然会有人想起被奉在祭坛上的圣婴。圣婴,就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族长。” “到那时,再揭穿一切?”汪锐终于有了几分兴趣,“圣婴和族长,一下子经历两重打击,的确令人难以想象。” 张惊浪微微一笑,又添了一杯酒,推向汪锐的方向。 国内的酒里,张惊浪最喜欢喝竹叶青。 除了性平暖胃、舒肝益脾等药用价值以外,竹叶青清醇甜美、芳香纯厚,是一种随和温婉的酒,很容易就会让人忽略了,竹叶青,也是一种毒蛇的名字。 “上好的竹叶青,尝尝?” * 圣婴之事,传遍了海内海外、张家上下。 如张惊浪所设想的那样,在西方列强军事、政治、文化等多方面冲击下的本家族人,终于在无尽的迷茫中寻得了最真切的希望和信仰,从而陷入一种异样的狂热之中。 这样超乎寻常的狂热,虽然并不会引起怀疑,但确实有汪锐和他的同伴在其中鼓吹引导。 族老们察觉到这种狂热,唯恐带来不可控制的局面,反而开始低调起来,没有真得把圣婴捧上神坛,顶礼膜拜。 张瑞桐率先做的,是给圣婴选了个养父。 张惊浪深知张瑞桐绝不会选自己,因为他与那孩子有些太过亲密的血缘羁绊,张瑞桐不敢冒险。 张也成曾把孩子抱给他看这件事,是绝无外人知晓的秘密……包括汪锐等人。 张惊浪很清楚,如果汪锐知道那个孩子的真实身份,就会立刻明白,他推迟计划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保下那孩子,保下他在人世间最后的一点亲缘。 最后,张瑞桐选了张也成,做那孩子的养父。 张也成与张惊浪是三代以内的堂亲,平日里关系也不错,又是除长老们外唯一知道圣婴真实身份的人,他既不会苛待圣婴,也不担心再把更多的人牵涉其中,泄露机密。 那个孩子,从此有了一个代号般的名字,张十一。 因为同善堂的孤儿里,刚好有一个代号“十一”的孩子死在了一所古墓里。 明面上的说法,是遭遇血尸,没能逃出来。 实际上,张也成说,是有一群人被坍塌的墓室困住,那个被当成血包的孩子,是被活生生放干了血,死在了地下。 同善堂里有很多孤儿,本家不会浪费时间精力,无缘无故地把他们养大。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要作为血包下墓,其间有些死了,有些扛过去活到了成人。生生死死,都会为家族所用。 看在往日情分上,张也成待那孩子的确还不错。他老婆前年下墓遭了难,一直没有续弦,人口简单,少了许多麻烦。 张也成许是担心他心里不好受,偶尔会邀他去家里吃饭喝酒,顺便让他看看孩子。 张惊浪无一例外地拒绝了,并私下里警告了张也成,不要做任何违背以往习惯的事。 他有他要做的事,大侄子也有大侄子的路要走。 他只希望大侄子能长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他也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一年又一年,逝者如流水。 大侄子作为圣婴,接受了张家最好的教育和供养,虽然被同善堂的许多孤儿排挤冷遇,却也在张惊浪的眼皮子底下,平平顺顺地度过了九个年头。 从大侄子记事起,张惊浪每隔个把月,会有一次到同善堂教课的机会。他们可以远远地见上一面,相聚半天。 偶尔,还能一起吃个饭。 这样的平淡,也是一种奢侈。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第49章 少年留于少年时 有时候,让张惊浪好好回想一下,他的计划与变化、大侄子的命数与命运、张家许多人漫长一生的转折点,其实都可以归结在大侄子九岁那年的几桩变故。 但许多端倪却要倒推到更久之前。 “圣婴”出现在本家的第三年,族长张瑞桐染了几场病,被迫由张瑞山协理族中事务。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被压制隐瞒许久的秘密突然在家族里流传起来——几十年前,族长曾与外族人私自生下了一个儿子,养在了外面。 张惊浪能发现这件事,纯属意外。 毕竟张瑞桐做了这么多年族长,说不上只手遮天,可也是权倾一时。为免泄露了秘密,他几乎从不与儿子来往或见面,按理说,除了他一手培植的亲信,等闲绝难察觉。 至少张惊浪想象不到,看似精明绝顶的张瑞桐竟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事情起始于张瑞桐卧病期间,张惊浪被张瑞山抓壮丁,带着族人们清点库房时,偶然发现张瑞桐的私库,有几样东西不翼而飞了。 张家干的是地下的活计,历朝历代的古董不计其数,缺几件本没什么,或许是不慎遗失了,或许是被哪个不孝子孙小偷小摸了,并不奇怪。 可偏偏,发现这件事的是张惊浪。 张惊浪比对账目后,发现不见了的几样东西都是女人家的头面首饰,凑在一起,刚好是当时东北一带给未过门的媳妇下聘的排场。 如果是自家人出了贼偷儿,那理应是直接拿一套,而不是这里偷戒指、那里偷簪子,不成套,不好转手。 他思索之后,将那几样首饰的图形交给了汪锐,让他们的人去暗中探访。 汪锐的人也很争气,不久便回报消息,一百多里地外的镇甸上,有人曾看到一家猎户的女儿戴过这些首饰。 继而查到了那猎户的女婿,跟张瑞桐长得有几分相似。 面对如此意外之喜,汪锐摩拳擦掌道:“族长公然坏了本家千百年来的规矩,兹事体大,我们的计划说不定可以提前进行了。” “你想趁他病要他命?”张惊浪瞟了一眼汪锐,右手拇指和食指不断地揉搓着,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思索。 汪锐的笑容尚未消散,迟疑地问:“不应该么?张先生说他活不了几年了,可这一晃儿都三年了,我们不是阎王爷,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活多久……” “张瑞桐代表不了张家。”张惊浪指尖一顿,“要想彻底摧毁张家,不能只靠摧毁他们的信仰,还要分而化之,挑动内战。” “……张先生又要更改计划?”汪锐语气不善。 张惊浪摇了摇头,说:“不必更改,依旧照原计划进行,只是要多做一些事。” 要让这个家族分崩离析,让张家血脉融入到更多普通人的血脉里去,让族人自发地开始质疑那所谓的族规禁令的正确性,让一个世代追求长生的家族,渐渐放弃这种空想,向往长白山之外的普通人的生活。 最后,再毁掉那些依旧坚守的人的所有信念。 对隐藏在本家内部的汪锐等人而言,想要传播秘密、煽动流言并不是难事,张瑞桐养病、张瑞山掌权,更使他们的行动得到了内部的助力。 族长只能有一个,可有能力当族长的人,从来不止一个。 与大侄子阴暗的童年生活同线并行的,就是张家内部从未停止过的内斗。 当然,族长就是会比张佛林这样的小虾米拥有更多的特权。 即便是触犯族规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但只要张瑞桐还是族长,还有麾下为他出生入死的部众,他就依然不会死。 何况,他手中还握有圣婴。 没人关心一个命不久矣的老族长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他们只关心圣婴身上的长生术能否实现在自己的身上。 或许是有了族长开的先例,此后数年间,本家族人外嫁、外娶之事时有发生,这些人多半会在成亲后向张瑞桐投诚,以求庇护,而执法堂似乎也在上层的指令下默许了这件事。 不与外族通婚的家规,变得名存实亡。 私下里,族人们将张瑞桐的亲信和那些与外族通婚的族人称之为外家,将纯血的本家嫡系称之为内家。 内外分明,如同泾渭。 张瑞桐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开始竭尽全力发展外的规模,借此抑制张瑞山的实力进一步扩张。 难免的,内家外家的矛盾逐渐扩大,其中少不了张惊浪和汪锐的推波助澜。 靠着一股心气儿,张瑞桐活到了第九年。 在此之前,本家在一卷玉简上发现了有关长生之谜的线索,经过多年追查,最终确定了目标在泗州古城之中。 张瑞桐,张瑞山,都带了各自的精英前往古城,他们都希望是自己最先找到长生术的秘密。 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 泗州古城的消息是汪锐身后的组织放出去的,刺杀与死决的种子也是他们埋下的。 张惊浪只需在族中静静等待,等待一个张瑞桐身亡的消息,等待内斗的获胜者回到长白山,将“圣婴”推上族长之位。 可俗话说得好,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 张瑞桐等人刚到泗州古城,就快马加鞭传回书信,命张也成送一批孤儿到泗州,当杀虫剂。 大概是古城里的东西凶险,名单上的孤儿都拥有超凡的血统。 出乎意料的是,大侄子也在名单之上。 那应该是张惊浪度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张也成顾不得会不会有人看到,带着两瓶上好的老白干来寻他,就着蕊珠送来的四样小菜,畅饮直至夜深。 张惊浪喝了除竹叶青以外的酒,破天荒地没有喝醉。反而是张也成,一杯接着一杯,几乎都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张也成喝多了,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说“二哥你体谅体谅我”。 “实不相瞒,族长他们在古城里遇到了尸蟞王……寻常的嫡系血脉,根本不是那东西的对手。”张也成痛苦地闭了闭眼,“二哥,十一是族长点名要的,张瑞山也盯着他……我没法……” “你有你的难处,我明白。”张惊浪默默添酒,眼中犹自淡然。 张也成继续说:“十一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想他送死……二哥你放心,到了下面我会好好看顾他,我一定会将他活着带回来……” 诚然,张也成这几年待大侄子没话说,除了张瑞桐的安排,也是怕张惊浪暗地里瞧着不满意。他心疼大侄子这事儿,并不作假。 张惊浪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疼他,我知道的……有件东西,你替我带给他,算是护佑他平安归来吧。” 张也成迷迷糊糊地点头答应。 东西放在书房抽屉里,张惊浪起身绕过他去拿。 回来时,看着他沾染了沧桑的背影,张惊浪忽然想起了许多少年事,有他,有自己,有老三,他们这几个年龄相仿的,自幼最要好,无论怎样胡天胡地都是在一处的。 长着青年模样的张家人未必还年轻,但少年就是少年,也永远只能留在少年。 像少年时那样,张惊浪伸手摸了摸张也成的脑袋瓜子,如有笑声回响在耳畔。 银光忽闪,手起刀落。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张也成的喉咙里有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一桌子酒菜,也染红了双眼。 张惊浪从背后扶住他,蒙住他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张也成听到了张惊浪的叹息。 “成子,你安心去吧,别怪二哥。” “当你决定和张瑞桐他们站在一起,将那孩子弃如敝屣时,就注定了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将他活着带回来……那我只信自己!” 第50章 叔侄同行 汪锐过来的时候,张也成的血已经在低温下凝固了。 为了确保制作人皮面具的成功率,张惊浪没有帮他合上眼睛,仍维持着死不瞑目的状态。 汪锐着实吃了一惊,连脸上那张皮相都起了轻微的褶皱。 “张先生,你不要告诉我,你又改变了计划——” “我知道你们制作人皮面具对尸体的新鲜度要求很高。”张惊浪扭头看了一眼挂钟,“明天天亮我就要出发去泗州,你还有六个时辰,不要浪费时间。” 这些年相处下来,汪锐对张惊浪跳跃的思维和无常的性格深有体会。 应该说,当张惊浪传信让他把制作人皮面具的工具一起带上时,他就意识到张惊浪很有可能要做一些超乎寻常的癫狂之事。 他一边打开随身的手提箱,一边说:“用真人的脸制作人皮面具,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请张先生至少告诉我,究竟要……” “我需要戴上张也成的面具,以他的身份,带一些同善堂的孤儿去古城。而你,需要调派至少五十个人,带着工具和张也成的尸体,另行前往古城。” 张惊浪死死地盯着张也成睁大充血的脸,注视着汪锐用手术刀一点点割下那张脸皮,药用酒精洗去脸上的血污,再经过特殊药液的浸泡,最终呈现出栩栩如生的状态。 “……按理说,需要阴干几天。既然时间不够用,烦劳张先生生个火吧。” 汪锐不提,张惊浪都忽略了,夜幕早已降临,是生火的时候了。 他转身去屋外抱柴火和木炭,想了想,先拿了一块毛巾,俯身蒙住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和颈间的血洞。 一炉煤火很快燃烧起来,那张脸被撑开放在了炉子边烤着火,那样诡异而残酷的景象,让他想起从前张也成坐在那儿同他说话的样子。 汪锐在忙活的空档,忍不住问他:“张先生还没有说,让我带人过去是要做什么?” 张惊浪淡然道:“做你们最擅长的事,偷天换日。” “换谁?” “张瑞桐,张瑞山。” “你不是说张瑞桐快死了么?”汪锐的不解中似乎还有几分对他以前说辞的鄙薄。 张惊浪冷然扬眉,眸中滴水成冰。 “张瑞桐必须死……但‘族长’会多活几年。想要让张家分崩离析,与其寄希望于张瑞桐和张瑞山之间无法控制结果的内斗,倒不如由你的人接手外家和内家,在全族面前演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斗。” 汪锐恍然大悟。 “张先生是由我们直接领导这场‘内斗’,虚耗张家的实力,最后再曝光圣婴的真相,予以最后一击?” 张惊浪瞥他一眼:“还好,不算太笨。” “……张先生手段高明,立下决断,我的确望尘莫及。” 汪锐已习惯了被张惊浪这样贬低自己,也确确实实为张惊浪的谋略而叹服。 “高明谈不上,只是越到顺风局,越不能心急,要让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我要的,是彻彻底底毁掉张家,而非杀人灭族……其中差别,你和你背后的组织也最好记住。” 汪锐听在耳中,后脑勺陡然冒上来一股凉意。 他记得外面的人给自己有关张惊浪的计算结果。 这个除了容貌外毫无存在感的张家人,是家族中枢人员也无法准确测算的变数,不可以常理度之。 * 次日清晨,张惊浪顶着张也成的脸离开长白山——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声音还是习惯,都能模仿的惟妙惟肖。 他没忘了给几个侄媳妇那里送去口信,说自己要出山去采办几件古玩字画,无须送饭了。 他经常这样独自出去,没有任何人会怀疑。 汪锐会晚一天出发,把张也成的尸体带出去,再去联络他的组织,所以会比张惊浪一行的脚程慢些。 不过无妨。张惊浪进入古城后,会在沿途给他们留下记号,给他们的瞒天过海留下充足的时间。 此次除了张瑞桐的几个亲信,共有十二个孤儿与他们同行。 大侄子肯定要与养父“张也成”同车。 他没有直接将大侄子划出名单,否则到了那边也无法交代,后续的所有计划都会泡汤。 从东北到江苏有段路程,即便是昼夜赶路也需要半个月。九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处于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这么久。 张惊浪几乎舍不得睡觉。 他总是靠在马车车壁上,抱着手臂,专注而慈爱地打量着大侄子。 那个高挑瘦削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有一张绝对称得上俊俏的脸蛋,不愧是他们这一支的后裔。 可惜大侄子似乎并不习惯善用色相,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默默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发呆,偶尔掀开窗口的帘子,愣愣地看着天空,一看就是一个时辰,等脖子酸痛僵硬了才会回头。 这归罪于同善堂里的所有人。 大侄子的幼年生活,实在过于混乱。 他生活在其他孤儿的漠视排挤与成年族人的推崇信奉之间,两种极端的待遇交融,又没有充当“温柔与呵护”作用的“母亲”在他的身边,难免变得沉默寡言、自我封闭。 这与他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 张佛林,更像是一个热血青年。有热情有冲动,并拥有甘愿为这热情冲动不惜性命的执着。 有时候,张惊浪会觉得,大侄子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但张惊浪回顾往昔,不禁暗叹,自己也有自己不得不为之事。 无可后悔,无甚后悔。 车队刚到江苏地界时,正赶上了庙会。长街两旁被无数摊贩挤的满满当当,只留中间的小路给行人通过。喜庆吉祥的大红灯笼和铺天盖地的红绸高高挂起,映着那皑皑白雪,煞是好看。 天气和暖,又是白日,毡帘掀了一半,嘈杂的叫卖声瞬间充盈着小小的马车空间。 卖糖葫芦的,卖糖人糖画的,各种各样小孩子和姑娘家喜欢的小食,都沿街叫卖,丝丝缕缕的甜香透进马车里,吸引住了张惊浪的目光。 他忽然吩咐车夫:“停下。” 车夫费劲巴力地把马车赶到了一棵柏树下,张惊浪跳下马车,追上了卖糖画的,买了一根麒麟图案的。 回去马车上,车夫继续赶路。 张惊浪把糖画递给大侄子,温声道:“吃吧,给你买的。” 他其实也不十分确定张也成和大侄子私下里的相处模式,但在外人眼里,养父给养子买个小玩意儿,再寻常不过了。 焦褐色的糖画其貌不扬,麒麟画得也不十分像,却贴合小孩子的喜好,胖嘟嘟的甚是可爱。 大侄子淡漠的眼神盯着麒麟看了半晌,终于做出了这几日来从未有过的举动——侧过头来看一看他,然后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是糖,甜的。”张惊浪惊喜之余,猜测大侄子应该没见过这东西,遂解释了一下。 大侄子依旧静默。 他的眼神纯粹却难懂,张惊浪自我检讨,是对他的了解不足了,只能这么干耗着。 过了很久,久到张惊浪以为糖画会这么化掉了,大侄子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接过了糖画,放进了嘴里,然后点了点头,薄唇微微翕动,只说了一个字: “甜。” 第51章 古城 或许是麒麟糖画收买了大侄子的一颗童心,在之后的两天里,张惊浪明显感觉到身边这个冰雕雪塑的娃娃开始消融。 虽然他还是成日沉默,但有时,当他从静坐发呆到窗口望天时,平移的视线掠过张惊浪,那双淡漠的眼睛会有短暂的停留,在沉如静水的眼底荡漾起一圈涟漪。 有时候,张惊浪故意装睡,也能感受到大侄子向他投来探究般的目光。 他能感受到大侄子心底的那种迷茫,那是前所未有的好奇。 没人教的孩子,连天性都显得可怜。 大抵是由衷的一种愧疚和怜惜吧,接着的几天,张惊浪还买了糖葫芦、海棠糕、枣泥芝麻饼等小孩子喜欢吃的甜食,投喂大侄子。 据他的观察,大侄子并不挑食,唯独不喜欢吃花生。但他也不会把海棠糕里的花生馅丢掉,而是微微蹙眉吃下去,好养得让人心疼。 说实话,张惊浪把自己关在阴诡地狱里这么多年,就只在那一刻,他畅想过美好的未来。 他想等一切结束后,就带大侄子去西藏,找到老三夫妇的埋骨之所,上个坟,烧个纸,点炷香。然后去一个大侄子喜欢的地方安家,做点小买卖,或者种田耕地自给自足,把大侄子养胖些、养壮些,悠然地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种花种草,种瓜种果……不种花生。 可是他还没畅想完,马车就停了。 他先下了马车,看到的是一个格外荒凉的小山村,据说叫马庵村。站在高处,就可以将村子的全貌尽收眼底,跟全国各地任何一个贫困村落都没有区别。 要说真有一点不痛,也无非是村子后面的几个坟山。 那所谓的古城就在坟山下面。 并不像百八十年后的时代里,什么凤凰古城、平遥古城之流,就在地面上,打扫得干干净净供人游览。这会儿的所谓泗州古城,说是“城”,其实与古墓无异。 马车停在附近的山林中。因为坟山有人看管,张瑞桐他们带着人从林中挖了盗洞直通矿山下,省了许多功夫。 张瑞桐和张瑞山都留了亲信在外面,看守马车里的物资和备用的装备。 张惊浪按照之前的约定,在隐蔽之处留下了记号和书信,然后带着孤儿们一起下去……爬下去。 不过虽然是盗洞,实际上没爬多久,就到达了满是淤泥的古城里,煤油灯的光线微弱,却也足以映照出巍峨的古代城墙。 领路的是张瑞桐的亲信,带着他们穿越淤泥,来到了张瑞桐的驻营地。 此刻古城里的氛围比张惊浪想象得还要严肃,张瑞桐和张瑞山连营地都不敢安在一处,之前的行动也是各怀鬼胎,进度缓慢。 张惊浪听领路的人简单说了现状,心里有了谱,第一时间去见了张瑞桐。 在此之前,他大概也有一两年没见过张瑞桐了,差点儿没认出来。 寿命将尽加上老来多病,张瑞桐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垂暮老人,和六七十岁的普通人没什么分别,整个人又干又瘦,菊花瓣一样的皱纹将他的脸分割成一层层堆叠的皮肉,像张瑞山房里养着的那只沙皮狗。 就连那双精明的眼睛,也变得浑浊不堪,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人……咳咳,都带来了?” 地下的空气流通不畅,还混杂着尸气,张瑞桐说一句话也要咳嗽两声,嗓子哑得不像话。 张惊浪点了点头,用张也成的声音回答:“按族长的吩咐,都带过来了。” “十一呢?” 张瑞桐等人一贯称呼大侄子为十一,但张惊浪很不喜欢,总觉得不吉利。 他略微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默默无言的少年。 “好……咳咳,那就好。”张瑞桐的目光像个钉子钉在了大侄子身上,沉声说:“你们连日赶路,先去休息,明天一早再行动。” 离开的时候,刚好张瑞山和几个族人从古城更深处出来,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因张也成一直追随着张瑞桐,跟张瑞山无非是面子上过得去,没什么交情。张瑞山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大侄子的身上,也根本没在意他。 晚饭是窝窝头配野菜汤,图的是抗饿方便,在不被村民发现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有条件做更复杂美味的吃食。 地下无日月,以防万一,灯火是彻夜不息的,还有族人轮番守夜。 此次带来的孩子主要是当血包的,他们的安危对行动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张惊浪“自请”睡在孩子们的外围,负责守卫他们的安全。 所幸一夜平安。 次日晨起,用了早饭,张瑞山和张瑞桐简短地见了个面,各自选了一个孩子带走,说是要从两个方向探路。 大侄子没有被带走。 虽然大侄子是着重要求被带来的,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有人愿意牺牲他。 吃过晚饭后,张瑞桐和张瑞山相继带着人回来了,个个都是一身泥浆。但他们只带回了一个孩子,手上胳膊上都是伤口,脸色惨白如纸,很快会有人把他送回地面上去。 另一个孩子呢? 不会有人问,也不会有人关心。 张惊浪握紧了拳头,看向大侄子。 大侄子侧着身子,神情依然淡漠,小小的身影几乎融进了古城边缘的黑暗里。 第二天,又有两个孩子被选中。 依旧没有大侄子。 张惊浪不知道那些孩子每日在同善堂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诡异而凉薄的表情,虽然昨日已见证了同伴的下场,但他们完全没有一点畏惧或逃跑的意思。 或许逃不掉,可恐怖的是他们根本没想过逃。 同善堂里还有许多这样的孩子。 张惊浪某个瞬间的仁慈被私心所击败。人总是会囿于血缘牵绊,张惊浪也会怜悯,但……他选择优先保全自己的血亲。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五天午饭时,汪锐来了。 汪锐明面上的那张脸是给张瑞山做事的,此次张瑞山并没有带上他,但他却来了。 张瑞山有些惊讶,问他来干什么。 汪锐按照信中所说,告诉张瑞山,他是不放心才从长白山偷偷跟过来,只是路上耽搁了几日,正好发现张瑞桐打算黑吃黑,外面张瑞山的人马已经被扫清了。 作为证据,他带来了一包东西——被杀的族人们的手指。 张家的规矩即是如此,死后将发丘指割下,作验明身份之用。 口舌之争尚未来得及开始,四周忽然地动山摇,那就像是一个炸雷在头顶引爆了,没有一处不在震动,夹杂着塌方的巨大声响。 等到震颤停止,众人细看之时,只见进来时的盗洞坍塌,泥浆倒灌,城墙坍塌,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地下。 这时,众人才有余力去思索汪锐所说,如果是有人刻意引爆炸药,为了断绝他们的后路,那么…… 张瑞山和张瑞桐严阵以待,争端一触即发。 第52章 乱斗 陡然发生的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带口信的汪锐一下子吸引了全部的视线。 接下来,汪锐受到了连番审问,但他的说辞毫无破绽,滴水不漏,且现在与外面交通断绝,短时间内无法恢复联系,更无法确认他的言语真假。 气氛僵持之际,西边忽然传来嘈杂噪声,过了一会儿,张瑞桐的一个亲信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出事了。 出事的地方是昨天刚刚找到的一座陪葬墓外,一大半都被淤泥包裹着,神道口是一大片类似沼泽的粘稠泥浆,面上像水波一样荡漾着,在火光的照射下微微发亮,那是无数蚂蝗在蠕动。 重点并不在此。 顺着报信人所指看去,淤泥中央有两个圆咕隆咚的东西,仔细分辨过后,才知那是两颗脑袋。 那是张瑞桐的人。 尸体被埋进了淤泥里,就只剩两颗脑袋露在外面,微微倾斜,眼睛全都大睁着,涣散的瞳孔冷冷冲着泥沼之外的人们,死不瞑目。 报信人心有余悸地说:“早上出发的时候他们还活着,不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身体里都成蚂蝗窝了……” 淤泥里的蚂蝗可是厉害角色,一旦被它钻进体内,哪怕只有一只,也会无限次地分解成更多的蚂蝗,把宿主的血肉蚕食一空。 张瑞桐苍老的声音响起:“他们是被蚂蝗咬死的?” “……不是。”报信人迟疑着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地瞟着张瑞山的方向,“他们……先被扭断了脖子,一击致命,然后尸体才被竖在了泥沼里。 话甫落,两方人马警惕地分开一段距离,手里都拿上了家伙事对峙。 如今情况又发生了变化,两边都死了人,这意味着数日来维持在表面上的和平假象彻底崩塌。 没有人看清究竟是谁先动的手。 只知道作为光源的几盏煤油灯突然炸开,地下古城霎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拿着灯的几个人捧着炸伤的手惨叫着,但很快,更加剧烈的哀嚎声响了起来——那是临死前的悲鸣。 谁先动手已经不重要了。 与其说是内斗,或许说乱斗更为恰当,因为黑暗中根本无法分辨敌我。在这种情况下,能做的就是优先保全自己。 流血与冲杀交织,被黑暗隐藏的恶念疯狂滋长。 在黑暗降临的刹那,张惊浪果断将大侄子拦腰抱住,轻车熟路地跳出战局,然后割破血管,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泥沼。 不会有人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强行通过布满蚂蝗的泥沼走到陪葬墓的墓门前,这里就是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风港。 这几天他一直锻炼自己在黑暗中行走,虽然时间不长,但此处地形他已进行过多次推演,足够安全通过。 他把大侄子放在墓门边上,拿出提前藏好的汉阳造和几个补充弹匣,塞给大侄子。 “保护好你自己,不要过去。”张惊浪依旧用着张也成的声音,贴在大侄子耳边低语:“汉阳造,我教过你的,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来。” 他转身就要走,却不想,被一只清瘦而冰凉的手抓住了手腕。 少年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流露出困惑。 “你,究竟是谁?” 张惊浪身子一僵,缓缓一笑:“就算看不见,难道你听不见?说什么傻话呢。” “他不会给我买糖。” “你和他的身形有差别,我刚才确认过,你更瘦。” “他没有教过我怎么用汉阳造,我是在同善堂里学到的。”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在乎我能不能活下来。” 大侄子估计是把九年没说过的话都说了吧。好消息是语速均匀、沉着冷静,看来不爱说话也并没有影响他的语言能力。 坏消息是,张惊浪的身份露馅了,怪他低估了大侄子的观察力,还以为这孩子什么都不会在意。 此外,也忍不住地心疼。 张也成待大侄子不错是不错,毕竟不是血亲,父子亲情自然是不用想,甚至都不会有那些被蒙在鼓里的族人对“圣婴”那种狂热的尊崇。 对工具再爱惜,也只是希望工具更加顺手罢了。 张惊浪闭了闭眼,挣脱开大侄子的手。 他叹息一声:“活下来。” 依旧是张也成的声音——如果用他自己的声音,大侄子肯定能辨认出来。现在,还不是他们相认的时机。 “我就是那个希望你活下来的人。所以,不要死,还有人在等你。” 张惊浪飞快离去,跳入泥沼另一端的战局。 那边已经杀翻了天,不知道汪锐怎么样了,但他也并不在乎,反正人死了,也还会有新的汪某某被派过来,继续合作他们的合作。 张惊浪抽出后腰别着的双刀,用最干净利落的手法收割性命。 四十年的隐忍,换来今日的泄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张惊浪索性闭上了眼睛,仅凭着野兽般的本能挥动双刀,刀锋过处,猩红的鲜血从喉咙里、骨肉里喷涌而出。 耳边沸腾的喊杀声渐渐小了,这意味着活人所剩无几。 张惊浪把卷了刃的双刀丢掉,一脚踹过去,试图接近他偷袭的一个人就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是张瑞桐! 张惊浪迅速向着声音的来处袭去。 张瑞桐身手不弱,可他老了。衰老这两个字,以一种具象化的形式存在于他的肉体和灵魂之上,纯粹的拳脚过招,他已经占不到任何便宜。 张惊浪挥舞重拳,击打在他衰败的脸皮上。 就在这时,左前方忽然有火光燃起,不知道是谁点燃了一盏煤油灯,光芒划过的刹那,张瑞桐喊了一声:“张也成?” 回应他的,却是张惊浪折断了他的手骨的脆响。 他当然是惊讶的,惊讶于一直听命于自己的人,为何会反过来袭击自己?但剧痛很快替代了这一点儿惊讶,纵然他身经百战,也难免受制于此。 “张也成已经死了。”张惊浪轻声说道,特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族长大人,你也快见到他了。” 张瑞桐身形一僵。 说时迟那时快,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揪住了“张也成”的脸皮,用力揭下。 “是你!……” 微弱的火光照耀着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如鬼魅摄人心魄。 第53章 家务事 煤油灯的光芒摇晃着接近了,张惊浪在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是汪锐。 汪锐原本穿的是浅色的短打,这会儿已经全都被染红了,看他那样子,也受了点轻伤,走路有些摇摇摆摆。 不过相比他身后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而言,并不算什么。 张惊浪伸长脖子望了一眼,张瑞山的尸首就在泥沼边上,双刀直插颈动脉,是自己的杰作。 “不错啊,我还以为你被我给杀了。”张惊浪戏谑道。 汪锐尴尬地笑了笑,指着腰眼子上的一处刀伤,说:“幸而躲得快,不然也没命在这儿听张先生开玩笑了。” 张惊浪淡然一笑:“盲杀之阵,本就是死生凭人。” “怪我们运气不好,刚好赶上盗洞塌方。” 张惊浪挑了挑眉:哪有什么刚好? 炸药是他进来的那天设好的,只是选了个恰当的时间引爆。 他转而问道:“人数都点清了?” “应该有两个孩子跑了,我去搜一搜。”汪锐面色微沉,“还有……圣婴也不见了。” 煤油灯的光有限,汪锐看不到远处墓门边的大侄子。 张惊浪点了点头,道:“孩子不要紧,左右他们也不知道内情。既然是内斗,谁死谁活都无法预料。你若无事,去找找那两个孩子,地下的事儿也需要活口来印证,不然只活了你一个,你怎么解释?” “我明白,那你……”汪锐犹疑的目光在张惊浪和尚未气绝的张瑞桐之间打转。 “我解决一下家务事,你就不必在此旁观了。” 汪锐迟疑须臾,给他留了一盏灯,应声而去。 一方天地就只剩下了张惊浪和张瑞桐。 张瑞桐抖心抖肺地咳嗽几声,来自上方的压制几乎逼得他无法呼吸,过了许久,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这么做……想要什么?” 张瑞桐说百思不得其解也不为过。 在他眼中,张惊浪无所事事,空有一副好皮囊,血脉在张家也算是低等的。他根本没有任何优秀之处,更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不过是仰仗着辈分不必出去做任务。 甚至,连张家世世代代孜孜以求的长生,张惊浪都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所以,张瑞桐实在想不通,张惊浪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不明显吗?” 张惊浪嗤笑一声,像看傻子一样俯视着张瑞桐,惑人的丹凤眼里掠过冷冽的风情。 “我想要杀你,想了很多年了。” “为什……”一语未毕,张瑞桐又是连连咳嗽。 “啧啧,族长大人怎么临了临了,还犯了蠢?” 张惊浪鄙夷道,开始细数自己与张瑞桐之间的冤仇。 “二十三年前,我大哥张瑞文跟着你去西沙,你用他祭了海猴子,换你自己活命……那年他只有二十岁。” “九年前,我三弟张佛林犯了家规,被逼自杀。呵,你是秉公执法的族长啊,这么轻易就处决了犯事的族人,可你自己呢?” 张惊浪揪住张瑞桐的衣襟,啐了一口在他脸上,语气阴冷:“你踏马偷偷在外面生儿子,老不羞的东西,连孙子都有了!怎么不见你自杀谢罪?” 张瑞桐被勒得直翻白眼,根本无力反驳。 而张惊浪犹不罢休,恨声道:“最可恨的是,你逼死我三弟,连我侄子都不放过!就为了保住你的权势地位,为了那可笑的长生,让他冒充哪门子的圣婴!” 字字句句,皆是私怨,没有张瑞桐想象之中的巨大阴谋。 事实亦是如此。张惊浪纵然与汪锐合作,初心所向,也不过是家仇。 张瑞桐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他自视甚高,整日里想的都是张家几千年的夙愿,怎会甘心因为这样微不足道的理由而被人暗算设计? “就为了……这个……你……” 张瑞桐不甘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张惊浪冷笑:“不止,我还会毁了张家。张瑞桐,你在下头等着,千万别急着投胎,否则你就看不到了。你记着,到下面别忘了给我大哥和三弟……磕头谢罪。”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并不会觉得欣喜,可足以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张惊浪没再言语,只举起了拳头。 一拳,两拳,拳拳到肉,拳拳见血。他不记得自己打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是汪锐回来,好说歹说劝住了他,不过张瑞桐早就满头是血、驾鹤西去了。 活活被拳头砸死,血肉模糊。 汪锐看着用张瑞桐的衣服淡定擦拭手上污血的张惊浪,只觉得他周身围绕着一种恐怖的杀意。自己但凡走近,都会被那股杀意波及,血溅五步。 等张惊浪终于起身放开了那具尸体,汪锐方才幽幽道:“脸被打成了这个样子,估计不能做人皮面具了,只剩下张瑞山……” “不做了。” “不做了?”汪锐愕然,“张先生不是说要代替……” “就让他们都死在这里吧……永远死在这里。”张惊浪淡然道,“把圣婴带回去。族长和内家话事人都死了,圣婴就是族长,自然会有新的人接替他们的位置,将这桩血仇无尽延长……张家,不会有安宁之日了。” 汪锐对他反复无常再次改变原定计划的行为,只敢在心底里偷偷腹诽,面上却道:“我知道了,等外面的人挖穿盗洞,我会告诉他们。张先生你……” “我去把圣婴带回来。” 和刚才一样,张惊浪飞快地通过了泥沼,来到陪葬墓前。 却不见大侄子的身影。 刚刚打斗时并没有响起枪声,说明大侄子并没有遇见危险。张惊浪左右巡视一会儿,突然惊恐地发现墓门嵌开了一条门缝。 有人进去了。 大侄子进去了! 这处泗州古城的遗迹和墓葬群,本是他和汪锐为引诱张瑞桐等人前来,故意抛出来的,里面少不了凶险之物,泥沼里的蚂蝗只能算是开胃小菜。 一个九岁的孩子,进去做什么! 张惊浪咬了咬牙,念诵大侄子真够胆大的。 但此刻不是抱怨的时候,别无他法,他只好摸出了腿上绑着的匕首,提着煤油灯,推门进去寻人。 第54章 异变 庆幸由于墓葬处于地下,外面又有一大片泥沼,墓室的石板地面上也覆盖着一层泥浆,跟随着地上大侄子留下的足迹,张惊浪最终还是找到了他。 煤油灯最后的一点火光里,张惊浪看到了一座高大的祭坛,和一副悬空棺。 大侄子就在祭坛上跪着。 很难想象,一个九岁的孩子是怎么打通了陪葬墓到主墓室的道路,来到了这里。 张惊浪丢掉没用的灯盏,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脚步声和光芒惊动了小小的少年郎,大侄子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转过身。 火折子的亮光有限。张惊浪一直走到了他的半步之外,才得以看清了他的面容。 大侄子的神情……很奇怪。 此时此刻,张惊浪脸上的人皮面具已被张瑞桐扯去,露出的是自己的容颜。按理说,大侄子也是见过他的,可是现在,大侄子的眼中是一片冰冷的空白,没有一丝丝的反应。 这不对。 张惊浪弓着身子,颇感奇怪地伸手,在大侄子的眼前晃了晃。瞳孔有明显聚焦,说明不是眼睛出了问题,那么…… 就在这时,大侄子终于有了动作。 他突然矮下身,相比同龄人更加修长的腿贴地就是一个滑铲,凛然袭向张惊浪的脚踝。 张惊浪遽然一惊,堪堪躲过这一击,若非成年人和少年人之间的体型差距和与生俱来敏锐的洞察力,他几乎就要体验人生中第一次被扫堂腿踢翻的惨剧。 “发什么疯?” 火折子滚落在地,张惊浪低喝一声。 然而大侄子依旧是那种表情,十分滑溜地同他游斗起来,招招凶狠凌厉,都是纯粹的杀人手段,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每个月只去同善堂教习一次的张惊浪绝不承认是自己教的。 一定是张也成的错。 说实话,张惊浪欣赏大侄子的成长。但眼下这种情况,他既不愿伤着大侄子,也疑惑这孩子身上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只能一边应对,一边疯狂思索起来。 打了一会儿,大侄子似乎意识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像一只敏捷的小猴子后跳几步,然后顺着悬空棺四角的青铜锁链爬了上去。 他的目标是那副棺材。 张惊浪迟疑了片刻——恰恰就是这片刻,只闻听上面有木板破碎的声音,随即,一张巨大的棺盖迎头落下。 这死孩子居然是去撬棺材板了?! 张惊浪原地跃起,一个后飞踢将棺材盖踢落祭坛,却不防被棺液淋透了全身。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副悬空棺,还是倒悬棺,棺盖朝下,棺底朝上。 看这里的墓葬年代,少说也有一两千年了,里面的棺液简直是各种尸气毒气的混合体! 张惊浪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血液里就像是灌了铅水,撕扯着他的骨骼肌肉,重重地摔倒在地。 火折子引燃了棺液里的尸油,在熊熊火光中,大侄子又顺着锁链滑下,走到了他的身边,用那种冰冷到骨髓里的目光俯视着他。 那一瞬间,张惊浪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失魂症。 或许是血脉里带来的诅咒,张家祖祖辈辈都患有轻重不一的失魂症,尤其是历代的族长。 张瑞桐死了,无论是天命还是人谋,大侄子都会成为张家新的族长。 当失魂症发作时,他就会像失忆了一样,脑子变成一片空白,然后被某种意志所操控,去做一些并非出于本心、又不可不做的事。 而刚刚,那个意志想要杀了张惊浪。 * 时隔多年以后,张惊浪仍无法解释,甚至无法形容,在他身上发生的一些事。 他只记得被棺液淋湿后,他晕了过去。 醒来时,大侄子倒在他的身上沉眠,似乎是他晕倒后不久,大侄子也晕倒了。 他没有多想,扛起孩子沿着原路回去。 途经泥沼时,脚下发生的细微异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些蚂蝗像是畏惧着什么,在他所经之处分开一条道路,不敢亲近。 不只是畏惧大侄子,也畏惧着张惊浪。 一种奇怪的念头冲进了张惊浪的脑海,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不可告人的异变。 他没有觉察到不适,因此,并非单纯中了尸毒,更何况张家人也并不怕什么尸毒。 他的血脉乃至身体机能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强,但寿命却在急剧缩短。 这种念头是凭空出现的,他没有任何依据,可他就是知道了。 回到泥沼的另一端,汪锐已经找回了那两个孩子,悄悄打晕,一手夹着一个。看到张惊浪把“圣婴”带了回来,不禁松了一口气。 外面汪锐的同伴也把盗洞打通了,张也成的尸体被摆在张瑞桐身边。为了掩饰被割下的脸,汪锐还抓了两条蚂蝗放上去,做成被蚂蝗蚕食的假象。 外面留守的几个族人也被他们清除干净,一并搬了进来。 回到地面、重见天日的那天,又是除夕。 再等一天,大侄子就十岁了。 在距离本家大宅只有一百里的地方,张惊浪和汪锐分开了,他会提前送孩子们回去,负责说明一切。 家族内斗,张瑞桐和张瑞山双双殒命,他们带去的精英好手全灭,只剩下圣婴和两个孤儿幸免于难……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张惊浪刻意在外多待了几日,回到本家那天,长白山间风雪呼号,白绸、灵幡、灯笼等在风中摇曳,白惨惨、阴戚戚,与浓白的雪色撞在一起,好不凄厉。 为着族长亡故,山门外满是护卫戒严族人,个个披麻戴孝,唯恐在这多事之秋出什么动乱。 张惊浪装作刚刚得到消息的样子,赶去了同善堂,换了孝服,跟着瑞字辈余下的几个族老一起举哀。 说真的,张惊浪是把此前四十年所有的开心事都想了一遍,才没有笑出来——在灵堂上憋笑,也是一种修行。 跪在最前面的是张瑞桐的儿子和孙子,一边往铜盆里丢纸钱,一边哭得哀哀欲绝。 看着他们,张惊浪无端端地想起老三和大侄子。 大侄子也在灵堂上,不过他没有穿孝,也没有哭,堪称冷漠地站在角落里。汪锐寻着时机,悄悄告诉他:族老们已一致决定由“圣婴”接替族长之位。 族长加圣婴,这两重身份让大侄子拥有不披麻戴孝的特权,张惊浪甚是欣慰。 大侄子不必祭拜他的杀父凶手之一,是好事。 但坏事是,大侄子好像真的失忆了,看到他时,大侄子没有一点点动容。 可他继而想到,这也是件好事。在那里面发生过的一切,就该随着张瑞桐、张瑞山的死亡永远沉寂。 第55章 张家人,都该死 一如张也成当年笑语,在前任族长张瑞桐的葬礼结束后,年方十岁的大侄子成为了张家的新任族长,更名为“张起灵”。 张家的第三十七任族长,也会是最后一任。 当然,他过于年幼,也过于沉默,并不具备任何族长的实权,家族各项庶务仍然由内家、外家及海外张家的首领掌管。 族老们的理由听起来牵强中透着那么一丝合理:因为张瑞桐身上有一件族长的信物,那是一枚青铜铃铛,应该是被埋在了泗州古城里没有收回。 那是自然的。 张惊浪走的时候特地丢了炸药进盗洞里,整个古城的入口都被炸塌了,别说铃铛,张瑞桐自己都被埋在地下了,停灵举哀都只能用旧时衣冠入殓。 听说张瑞桐的儿子对此颇有微词,但不知道族老们说了什么,总之没有闹出来,就这么下葬了。 那枚青铜铃铛从前张惊浪没有见过,具体效用不知。 但按照规矩,族长的交替会由前代族长算准自己的死期,进入大宅最神秘的古楼,然后新任族长进入,将老族长的尸首带出来,取走铃铛,才算是新旧的接替正式完成。 老东西们借着这个由头不放权,不过是做做表面文章。如今张家内部,各个分支自成体系,新族长空有“圣婴”虚名,实际并无自己的人手,就算有了那青铜铃铛也是无用。 年轮匆匆,时如流水。 少了张瑞桐碍事,张惊浪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接近大侄子——如今该叫张起灵了。 内外家的精英在泗州古城折损良多,老东西们无人可用,便将曾在同善堂授业的张惊浪提拔起来,去做新族长的半个师父。 老东西们也是看中了他毫无背景,在族中一事无成,不必担心会助长了哪一方的势力。 张惊浪假意推辞之后,欣然同意。 授业地点主要是在张惊浪的小院里,因为远离人烟,也不担心会被汪锐察觉出他们的异样关系。 虽然张起灵大部分的时间都很沉默,十天半月也不见他说上一句话。但张惊浪依旧觉得庆幸,他们能有如今这般安然平淡的光景。 三年,让瘦削的小小少年抽高了个子,也拥有了去放野的能力。 三年,汪锐成为了内家的骨干,并悄然让背后的组织大量渗透入张家。 三年,张惊浪借着族长师父的名头,翻遍所能接触到的张家典藏,想要求一条生路。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可能性:陨玉。 那是张家人追求长生的起源,据说也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可惜的是,张家祖先找到的那块陨玉已经被挪为他用,不复存在了,张惊浪无从查知更多内情。 好消息是,陨玉不止一块,所以他仍有希望。 他知道,想要追寻长生的人,就一定会寻找陨玉的下落。尽管他并不想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他不想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1916年,张起灵十三岁了。 依着族中规矩,他应当去放野了,放野的场地是三年前就定好的,泗州古城。 张惊浪本能是不愿意他去冒险的,但也明白,他终究要独当一面,而且接下来的计划,也需要他拿回青铜铃铛,让族人看一看新族长的能耐。 放野,向例是族中的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搭伴同去,此番带队的是海外张瑞杰的一个远房侄子,叫张海客。 张惊浪见过他几次,都是在过年的时候,张瑞杰领着晚辈们来本家大宅守岁。那个张海客似乎对张起灵很感兴趣,每次来了,都会跟在沉默的张起灵身边喋喋不休。 张海客的手艺是张家海字辈的孩子里面拔尖儿的,让他带队,张惊浪也能稍稍放心。 这一走,就走了两三个月。 张惊浪趁着这个时间,以出门采办唐宋墨宝为由,离开了长白山,去各地搜寻陨玉的下落。 回去时,他一无所获,好在张起灵平安归来,带回了那枚牛铃大小的青铜铃铛。那铃铛有六角,发出的声音十分轻微,可是一听到,就会觉得神志清明,远离外界的嘈杂纷扰。 靠着这只铃铛,张起灵进入了张家大宅的古楼,去了只有族长才能进去的最底层的房间。 他究竟在那里看到了什么,无人知晓。 张惊浪无法问他,他也不可能宣之于口。只在他睡梦之际,张惊浪听他口中吐露过两个字。 终极。 在听见的刹那,张惊浪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念头:终极,一定就是张家人世代守护的一个秘密,也同张家人时代追求的长生息息相关。 之后的几年,张起灵开始频繁地出任务,张惊浪从不问他做了什么,只是暗地里加快了自己的计划。 那件事,已经拖了太久,久到汪锐的人皮面具都用到了极限。 在第一场世界级的战争过后,国际、国内的形势都发生了一系列的巨变。在1920年与1921年的交界,张家,也终于迎来了某种形式上的毁灭性打击。 张惊浪告诉汪锐,计划收尾。 那个被隐藏了十八年的真相终于被戳穿,张家人追寻千年的长生被证明并不存在,张起灵的地位一落千丈。 信仰崩塌,神明陨落。 张家本家内部的几个分支的话事人,带着大批的人力、物力和资源离开,从此杳无音信。 身为族长的张起灵做了上任以来的第一项重大决定,带领剩余的族人迁居广西,整座张家古楼都被搬了过去。 与此同时,张惊浪与汪锐的组织正式解除合作。 临别,汪锐揭去了陈旧的面具,露出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容。因为长久地佩戴人皮面具,汪锐的脸部遭到了严重的腐蚀,变得坑坑洼洼、褶皱丛生,张惊浪已无法想象出他原本的模样。 汪锐注视着张惊浪那张祸国殃民的容颜,大发感慨:“如果不是有今日,我仍然不敢相信,张先生愿意对自己的家族做到如此地步。” 张惊浪远望着长白山经年不化的冰雪,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轻笑如风。 “张家这样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一群疯子胡闹的笑话!我的目的很简单,他们要么去疯人院,要么去火葬场!” 他步步行来,起初是为了私仇,但归根结底,他不止恨着张瑞桐,他还恨着整个张家。 这个让他失去了手足,至今不能与至亲相认的张家。 这个违背纲常伦理,片面追求血统精纯,而世世代代内部通婚的张家。 这个为了追求长生,毫无人性,将魔爪伸向无辜孩子的张家。 “……张先生果决刚毅,我望尘莫及。”汪锐拱了拱手,继而微露遗憾:“可惜日后,张先生与我怕是再无交集了。” 张惊浪斜了他一眼,呵呵一笑:“可我有一种预感,我还会再见到你们的。” 汪锐背后那些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当然不会只是想覆灭张家。 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只会比长生更加可怕,也更加具有诱惑力。 今时今日,张惊浪借了他们的手,让张家离散,隐入尘世。来时来日,他们也会成为又一个张家。 在张惊浪心中,张家从来不是一族人,而是一类人。 “张家人”,都该死。 第56章 梦醒时分 之后的故事实在乏善可陈了。 张家搬迁到广西后,张惊浪与张起灵着实度过了一段平淡安逸的日子。 只可惜张起灵的失魂症蔓延成了症候,在他二十岁那年又犯过一次,高烧不退,记忆清零,无药可治。 张惊浪知道,他又被那种意志所控制了。 他经常外出,去各种各样危险的古墓,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张惊浪经常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心中忧烦,却不被允许与他同行——的确也没有那个立场。 以张起灵的这种非正常状态,张惊浪就算想要和他相认,他估计也完全没有反应,甚至可能像在泗州古城的那次一样想要杀了自己。 张惊浪无法,长日无事,便也出去寻找陨玉的下落。 然而他这边刚打听到日本人在长沙有秘密活动的消息,就得了广西族人的传信:张起灵失踪了。 算起来,张惊浪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1925年的除夕了。 张起灵虽然常常不见踪影,但也从没消失过这么久。 而且,他一向独来独往,找都不知道往哪里找。 日本人招募土夫子的事传出来,张惊浪犹豫了几天,决定先去处理自己的事——如果他不久于人世,那么即便找到了张起灵,也无法确认他以后的安危。 1927年,张惊浪通过层层筛选,登上了日本人的军列。 他舍弃了旧日的名字,为自己取了新名字——谢朝兮。 谢,有辞别之意,是谓辞旧迎新,割断过往。 朝兮,不愿夕死,但求朝生。 从此再无张惊浪,世上只余谢朝兮。 流年辗转,白驹过隙。 他用了二十二年找到陨玉,也用了一场梦境回顾往昔。 梦醒时分,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幽绿色的湖水,轻轻挪动,身下是柔软的玉屑和尘沙。 他在湖水之下! 没有常理应当的窒息感,他在水下,又并非在真正的“水”下,微微使力,他就变成了直立的姿势,浑身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好像在一个失重的空间里漂移。 四周静寂得可怕,哪怕有一片羽毛落下,都清晰可辨。 但朝兮忽然发现,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不只是心跳,还有呼吸。 他几乎以为自己死了。 活人不应该没有心跳呼吸,死人也不应该行动自如。 他苦思不得其解,转而奋力踩水,向水面游去。奇怪的是,这个动作并没有牵动水流,手臂的摆动只是在空气中虚划,但他却实实在在地上浮着。 脑袋露出水面,期待已久的新鲜空气并未如愿钻进口鼻。他爬上岸边,尝试着走了两步,也无一丝脚踏实地的触感。 陨玉拯救了他,归还给他应有的生命,却让他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茫然地低下头,抬起手。 光洁的掌心上,一条生命线蜿蜒增长,是寿命延长的象征,照这样看来,他估计还能活个一二百年。 他们这一支的寿命本就不如其他分支,一般能活到两百岁,就算是长寿了。小的时候张也成就同他开玩笑,说他是把寿数全换算成容貌了,所以才能长得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祸国殃民的人嘛,多半活不长的。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视线从掌心移开的刹那,谢朝兮有一瞬的怔愣,发现了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 此番下墓,他多次划开手掌用血救人。可是现在,他的掌心平整如初,没有伤口,没有疤痕,甚至连他用来包扎的纱布都不见了。 这不对……朝兮闭了闭眼,短暂的思索过后,猛然睁开。 他环顾四周,仍是他最初进来时的模样,他的装备和衣服也放在岸边,手电筒强烈的光束照射着湖面,使得湖水的幽绿色看起来更加明亮。 还有哪里不对…… 手电筒! 朝兮眉心一紧,他进来这么久了,又在水中泡了这么长时间,以这只手电筒的电池容量,早就要耗光了,怎么可能还发出这样的强光? 如今的情况,是幻境,还是梦境? 恍然间,他想起了青铜门上的那句话——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他最大的希望,莫过于求生。 他希望能从陨玉中找到生机,按照原本的生命长度活下去。 如果矿山中的这块陨玉,能够发掘出人心中最希望追求之事,相应地制造出幻境,那么……他现在,应该并未醒来。 这个认知一起,他忽然感觉到眼前一片漆黑,像是整个人连同灵魂,全都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深渊无光,可是有声。 他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从记事起,每个曾在他心头驻留片刻的人,叫他惊浪,叫他二哥,近些时候的,叫他谢老板,叫他谢朝兮。 还有甬道幻境里,少年郎叫他二大爷。 每个声音,他都能想象出来他们的样子……最后一个除外。 那一刻,谢朝兮心底里有了另一重希望,他想要试着去等到那一天。 希望与希望叠加,其中或许发生了他无法推演的变故。总之,他再度睁开眼睛时,久违地闻到了陨玉的半密闭空间里糟糕的空气。 漆黑无光,他仰躺在岸边,赤裸的身体被细碎的陨石硌得生疼。 他摸索着,寻到了自己的衣服和电池报废的手电筒。当他从背包里翻出新的手电筒时,掌心的刺痛感真实得令人欢喜。 拿出备用的手电筒扭亮,重新穿好衣服,光芒之下,陨玉依旧,湖水依旧。 那种突如其来的闪念再度出现,于是朝兮知道,改变的是他自己。 ——结果,总归是令人欣喜的。 谢朝兮终于挣回了张惊浪的命,也挣回了等待另一重希望成真的资格。 第57章 裘德考的暗算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直以来的心愿达成,朝兮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只恐自己慢些,眼下的一切就成了一场空梦。 稍作休整后,他踏上归途。 来时生死一线、耗时日久,回程时却轻车熟路,有记号可缘,他只用了两天,就走出了这座矿山。 出去的那天,长沙万里晴空,春光乍泄,杨花落尽子规啼,满城飞絮如雪舞。 飘飞的绒絮里,朝兮见到了故人。 两辆吉普车停在矿山外的野地里,朝兮一冒头,车上就跳下来一群黑衣人,其中一辆副驾驶的车门被推开,紧接着,一名西装革履、商人打扮的外国人走了下来。 “好久不见啊,谢先生。”裘德考口里说着怪腔怪调的中文,幽深的淡蓝色眼眸里透着精明世故。 朝兮撑着疲惫的身体靠在一棵树上,惊讶之余,面上不作半分,只用一贯的浅淡微笑示人。 “裘德考先生这是把我上次说的话,都忘个精光了。” 裘德考怎么会忘记,上次朝兮远远地做出让自己滚的口型。 但,今时不同往日。 裘德考微微抬手,随即那群黑衣人便手持机枪将朝兮团团围住,黑洞洞的枪口像鬼怪的眼瞳,冷冷逼近了他。 “谢老板,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我希望我们能延续当年的合作,一起探索这座矿山的秘密。” 当年……朝兮的唇角勾起一个薄凉的弧度。 在初初成为“谢朝兮”的那一年,他意外认识了很多人,比如陆建勋,比如陈皮。但唯独认识裘德考,不算意外。 当年日本人要探查矿山里的隐秘,被他辗转得知,经过查访,他发现了与日本军方来往甚密的裘德考。 裘德考当时的身份还不是商会会长,而是财力雄厚的古董商人,背地里做着走私古董的买卖。 朝兮跟踪了他一段时间,摸清了他的行踪日程,故意在他眼前出现,让他知道自己土夫子的本事,再通过他的引荐,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日本军方邀请的“顾问”。 不过,裘德考并没有随同军列来到长沙。之后在矿山下度过的数年,朝兮只见过他几次,主要是来接收挖掘出来的陪葬品,再通过特定的渠道走私到国外。 硬要说起来,他们也不过都在日本人手底下,各取所需,各行其是,实在不算合作关系。 裘德考刻意提及“合作”,充其量是想威逼利诱,让自己为他引路罢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愿意跟你合作?”朝兮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另外,不敢开枪就干脆别拿出来,你的手下端着这么重的机枪也挺累的,当老板的要记得体恤下属。” 面对这样的轻慢和讥讽,裘德考倒也不曾恼怒,消瘦的面孔上浮起一丝笃定的笑容。 “是我忘了,谢先生如今开了盘口,该叫谢老板,想必很精通驭下之术。” 裘德考又抬了抬手,那些日本特务将机枪放下。 “谢老板非池中之物,我有求于人,投鼠忌器,自然不指望能用枪炮威慑谢老板同意。” “既然知道,何必整这死出,浪费时间。”朝兮吐槽道。 “是我的不是。”裘德考点头致歉,“但合作一事,希望谢老板认真考虑。谢老板应当也知道,你与张启山不是同路之人。如果被他知道你是主动与日本军方合作的,恐怕……” 朝兮冷笑着打断裘德考,耸了耸肩,“裘德考,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会开玩笑?我跟张启山?呵,互相利用罢了,谁是谁的同路人?” 张启山要借助他的力量找到墓中的东西,而他也要借助张启山的力量,毁掉墓中的东西。 作为布防官,张启山搞到大批量的炸药应该不难——没错,谢朝兮想把陨玉给炸了。 陨玉既然能让他恢复原本的寿命,只怕落在有心人手上,还真有办法让人长生不老。 离开陨玉时,朝兮就立誓绝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它……尤其是日本人。 “谢老板当真不愿通融?”裘德考似乎很失望,“那可就太令人遗憾了。” 朝兮冷哼一声,直身欲离。 裘德考却道:“且慢。” “怎么?”朝兮环顾四周特务,“后悔了?想直接杀了我?” “不敢。我一向认为,像谢老板这样的人才,简简单单就杀了,那是暴殄天物。” 裘德考把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左手伸了出来,露出一只三寸大小的黑匣子,上头一个圆形按钮正闪烁着红光。 与此同时,朝兮感觉到脚下传来“咔哒”的声响。 他面色一滞,看到裘德考顶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在笑。 “松发地雷?”朝兮目光幽冷,看向裘德考,“你背后的主子这回出手真是阔绰啊,不仅没计较你葬送的那几十条人命,还把这么好的东西都给了你。” 提及前次商会的损失,裘德考狞笑道:“不劳谢老板为我操心。提醒你一下,这是遥控式的松发地雷,除了寻常松发地雷的特点,还可以由我手中的遥控器来控制。我知道,谢老板身手了得,所以方圆五步之内,都提前安装了这种松发地雷,只有我们的人知道安全离开的路线,希望谢老板——务必三思而行。” ……难怪那些特务端着机枪却没有走近,原来是这样。 朝兮沉默须臾,冷然凝眉道:“你想用这种方法逼我签城下之盟?裘德考,你若要用我,就不可能把我困在这儿。你说要放我,又怎么确定我一定会遵守约定?” 裘德考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击掌,随即,车上走下来一个穿暗红色西装裙的女人,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脸凶狠,正是朝兮曾在张府看见过的那个日本女特务,名字叫做田中凉子。 只见田中凉子恭敬地向裘德考行了个礼,然后七转八转地绕过地雷圈,走到了朝兮面前。 朝兮下意识握住了后腰里别着的手枪。 裘德考幽幽的叹息传来:“谢老板三思啊,不是我要杀你,但如果你乱动,我就算想放过你都做不到了。” 朝兮于是没有动,在他的注视下,田中凉子打开了贴身放着的一只铝盒子,取出一个装满了不明液体的细针筒。 “得罪了,谢老板。” 田中凉子一边说,一边掀开朝兮的衣袖,用酒精棉在他的手臂上擦拭。 “怎么,想对我用吗啡那玩意?”朝兮嗤之以鼻,“我可不是红夫人那样的病弱女子,你想用吗啡控制我,未免太愚蠢了。” “先生说了,谢老板体质特殊,吗啡对谢老板来说太低端了。” 纤细的针头刺破皮肉,田中凉意缓慢地推入药液,冰凉的液体在体内带来灼烧一般的剧痛。 田中凉子拔了针,笑得十分诡异:“这是军方特批的‘新药’,英文名叫做methamphetamine,请谢老板好好享受。什么时候想通了,记得来找我们。” 第58章 要不找几个妓女 裘德考做的唯一一件人事儿,是在开车离开前帮朝兮解决了脚下的地雷,顺便给他指了一条离开地雷圈的安全路线。 虽然朝兮很想追上去杀了裘德考,但彼时的他已无力如此。 那种不明药液,在肌肉注射后的五分钟内,就已经将他的神智灼烧得所剩无几。 鼓噪的心跳,暴升的血压,错乱的思维,剧烈的疼痛,和与此相伴相生的一种亢奋的愉悦感。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朝兮仅存的思考能力,让他想起了烟馆里的大烟鬼。 那些大烟鬼形容抽“福寿膏”后的感受,便类似这般。但那玩意儿,或者经过提纯后的吗啡,都只是能让普通人欲仙欲死,凭朝兮的血脉,根本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 所以,裘德考用的一定是更加可怕的东西。 一朝阴沟里翻船,让鹰啄了眼,但朝兮已经无法组织起语言咒骂裘德考了。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长沙城的。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撞飞了,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的时候,看到了长沙城门。 然后,有人走到了他身边,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谢老板?” 朝兮的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仰头看了半天,才认出那个蹲下来查看自己状况的人是解九。 流年不利,这种时候还遇上了冤家。 朝兮头一次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 而解九倒没想这么多,只是不敢相信这个脸色通红、满头大汗,就像从水里刚爬出来的的人,竟然是谢朝兮。 那个随性恣肆、强如神鬼的谢朝兮,此刻痛苦地呻吟着,有些不雅地扭动着身体,但他身上的撞伤并不严重,显然是在被自己的车撞到之前,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难道是中了毒? 解九拍了拍他的脸颊,被惊人的体温灼了一下,更加奇怪,高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中毒,还是……” 朝兮的确已经察觉不到新添的撞击伤,强烈的药性让他感觉不到外在的疼痛,脑袋里轰鸣的疼痛叫嚣着,要夺走他最后的神智。 他勉强抬手,用力勾下解九的脖子。 他知道解九留过洋,对国外的新鲜玩意儿颇有了解,当初也是他辨认出红夫人被用了吗啡,或许,裘德考用的东西他会知道…… “methamphetamine……” 朝兮不大懂英文,只能尽力复述田中凉子的读音,害怕解九听不清,他还重复了几遍,然后断断续续地说:“有人给我注射……” 听到熟悉的英文,解九遽然一惊,连忙掀起朝兮的衣袖,果然看见了一个新的针孔,针孔外围是一圈儿淤青和红肿。 容不得多作思虑,解九倾身将朝兮抱了起来,回头吩咐司机:“快,去医院!” 然而没等司机回应,他迟疑了一下,又改变了决定:“不……去佛爷府。” * 张府客房,阴云密布。 朝兮赤裸着上半身,麒麟纹身已被烧了出来,他在柔软的床铺里不安地扭动着,而床边站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在仔细地替他确认身体状况,那是张启山的私人医生,姓赵。 小小的房间里,张启山、副官和解九都是面色凝重,站在一旁,等待着诊断结果。 出于男女之别,尹新月没有进门,只在门外伸出一个小脑袋,通过张启山的表情判断,朝兮的状况并不乐观。 过了许久,赵医生长长的嘘了一声,转过身向张启山微微颔首。 “他到底怎么样?”张启山语气不善地问。 然而赵医生的脸色远比他的语气还要糟糕,沉声说:“的确是methamphetamine。” “果然。”解九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东西翻译成中文叫做甲基苯丙胺,是日本早些年合成的一种中枢神经系统兴奋剂,类似于吗啡,但比吗啡作用更强,毒性也更大。听说日本军方会给士兵服用这种兴奋剂,以提高他们的战斗力。” 赵医生附和道:“九爷说的不错。从谢老板的状况来看,对方给他注射的剂量超过了五十毫克,对初次使用者而言是高剂量注射,除了高烧和头痛,还会使人出现幻觉,精神混乱,头脑兴奋,还有……” 赵医生欲言又止。 张启山不耐烦地追问:“有话直说,还会怎样?” 赵医生咬了咬牙,揭开盖在朝兮身上的薄毯,指引张启山等人去看某个雄赳赳、气昂昂地昭示存在感的部位。 “methamphetamine区别于吗啡的最大特点就是会使人……忄生谷欠亢进。”赵医生脸色微红,“所以,对这种药上瘾的服用者,一般都会在服用后……” 言尽于此,众人皆明。 张启山轻咳一声,问:“你只说,怎么救他?” 赵医生摇了摇头,小心翼翼道:“我只能给他打一针镇定剂。这种药在日本并没有大规模推广,更别说国内了,现在……只能等谢老板自己抗过去。” “让他扛过去?那我要你何用!” 张启山神色复杂地看着躁动的谢朝兮:他这副样子,怎么抗得过去? 赵医生哆哆嗦嗦道:“佛爷息怒,是我才疏学浅……但是,以现在的医疗条件,我的确无能为力……而且,即便谢老板抗了过去,恐怕也会对这种药产生巨大的依赖性,以后……” 红夫人被注射吗啡后的模样他们几个都见过,而这种药的成瘾性远远高于吗啡,其结果更是难以想象。 张启山只寄希望于朝兮的麒麟血脉,能够帮他度过此劫。 事到如今,张启山也只能说:“你先给他打镇定剂,有什么突发状况,我会叫你。” 赵医生如蒙大赦,赶紧给朝兮打了一针,然后忙不迭地拎着药箱出去了。 张启山斜了一眼门边的尹新月,到底是姑娘家,听了刚才那些话,早就羞得脸颊绯红。 张启山于是皱了皱眉。 副官会意,不顾尹新月的抗议将房门关严。 床上的朝兮并没有因镇定剂而变得安分,只是眉头松些,口中发出一串令人耳热的喘息。 张启山看着解九,“九爷,你见多识广,有没有什么办法?” 解九踌躇片刻,面色僵硬地提出一个不算太馊的馊主意:“要不……去醉月楼,找几个妓女给谢老板……泄火?” 第59章 展开说说泄火 解九话音刚落,房间里陷入了更加诡异的氛围。 副官年轻面皮薄,听了这话,怒火夹杂着羞涩,一张白玉般的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这……成何体统!” 解九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找补说:“我不是说一定要去醉月楼,找个隐蔽的房间,把人带回来也可……” “那也不行!”副官越发激动,义正辞严:“佛爷府上怎么能容妓女进来?还是跟……跟……” 后头的话,副官说不下去,憋着一口气扭过脸去。 这会轮到解九无奈,又不是他乱出主意,明明是赵医生说的……他也不过是想着,或许让谢朝兮把药性“挥发”出来,就能缓和一些了。 解九眼角余光瞥着张启山,而张启山面色阴沉,始终沉默着。 张启山承认自己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他居然要分心去抑制心中疯长的狂念。 解九的主意亦有可取之处,他当然也明白,却忍不住地生气。 但他不像副官,生气于在自己的府邸里做“狎妓”这等不雅之事,而是在气有其他人可以这么轻易地亲近谢朝兮。 此等心思,何能与解九分说? 然而一直僵持下去也无意义,张启山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突然,客房的门被人敲响了。 “报告!”是通信亲兵的声音。 张启山醒过神来,皱眉问道:“什么事?” “佛爷,八爷在外求见!” 齐铁嘴?他来干什么? 张启山疑惑地看向副官,问:“是你通知了八爷?” 副官连忙摇头,说:“事出紧急,没有佛爷吩咐,属下怎敢传扬出去?” “……让八爷进来吧。” 少顷,门外楼梯上传来快速而沉重的脚步声,随即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 齐铁嘴似乎是一路小跑来的,长衫的盘扣都没有系好,一进门,就扑在张启山身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道:“佛爷,不好了!谢老板……谢老板有危险!” “疯疯癫癫的,说什么胡话?”张启山被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没看见……” 齐铁嘴却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瞪得像铜铃,絮絮叨叨:“佛爷你听我说!这些天谢老板一直没出来,我就担心他在矿山里出什么事……唉!佛爷你知道的,我们家祖传的规矩三不算,上回我给谢老板算卦,就被雷劈了招牌……” “说重点!”张启山让他立正站好,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齐铁嘴缩了缩脖子,觑着张启山的神色继续说:“我……按理我是不该算的,可我想着,谢老板这次也帮了咱们不少,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不说我,佛爷您也过意不去……我今日把伙计们都支了出去,没用卦盘和奇门八算,起了六爻铜钱卦,问谢老板的安危。谁曾想,连着换了六副铜钱,十八个铜钱全都碎成了两半!” 说着,他掏出随身佩戴的小荷包,打开来,里面果真是一堆碎裂的铜钱。 解九似是起了几分好奇,在旁问道:“铜钱都碎了,不知八爷算出了什么?” “血光之灾!”齐铁嘴扬声道,“佛爷,九爷,谢老板今日必有血光之灾!我刚才来的路上,还无缘无故摔了好几跤,这定是祖师爷示警,说明我算对了!佛爷,我看您还是去矿山接应谢老板……” 解九没忍住笑,便看见张启山终于忍无可忍,按住齐铁嘴的肩膀,给他扳了个方向。 齐铁嘴先是疑惑,继而才留意到床上神智全无的谢朝兮,且惊且喜且忧惧:“谢老板?谢老板出来了?谢老板这是……” 张启山懒得回答他的一连串问题。还是解九笑够了,将齐铁嘴拉到一边,仔仔细细原原本本地说了缘由。 齐铁嘴听罢,震惊地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焦急地说:“那那那……快想法子救谢老板呀!要不,要不……送谢老板去醉月楼?” 张启山绷着个脸,开始往下掉冰碴子。 解九看张启山的这副样子,心里隐约有点儿猜疑,一闪而过,随后唉声叹气:“方才我也是这么说的,佛爷……副官说不成体统,我看还是另寻办法吧。” “这……咱们也是救人心切。谢老板未曾娶妻,醉月楼的姑娘虽说有些……但这种事,咱们也不能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不是?” 齐铁嘴着急地来回转圈,一时口无遮拦,蠢话溜出嘴边:“这儿就咱们几个,佛爷手下也都是男兵,难不成给谢老板找个男人……” “齐老八!” 张启山一声断喝,在场的三个人全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齐铁嘴自知失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唯有朝兮不会看人脸色——当然他已经全然听不进去周遭的动静了,像条蛇一样在被子里磨蹭起来。 ……实在有碍观瞻。 张启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老八,九爷,你们都先回去吧。等谢老板清醒过来,我会通知你们。”转头吩咐副官:“日山,你告诉厨房熬一些降火散热的羹汤,等会儿喂给谢老板。” 副官面露难色,“佛爷,那你……” “我给他冲个冷水澡。”张启山蹙眉,“有没有效用另说,总不能让他一直这样。” 三人都乖乖离去了,解九临走前,还回头意味深长地望了张启山一眼,只是他没有发觉。 客房没有盥洗室。 张启山走过去,把被子从朝兮的怀里抢出来,搂着他的上半身,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回到隔壁自己的主卧。 朝兮的身体热度惊人,早被烧得口干舌燥,这会儿陡然触碰到清凉的东西,昏昏沉沉地搂了上去,脸颊贴在张启山的颈项里。 张启山冷峻的眸中倏然掠过一抹暗色。 他不禁想起朝兮剖白身份、同他饮酒的那夜,即便是酒量差到不行,即便是醉酒后断片儿无神,朝兮也仍是朝兮,锋芒万丈,狠决狂狷,如鬼神一般禁止任何人趁其不备亲近亵渎。 然而现在,朝兮算是“自投怀抱”,仅受一个男人的本能指使……可遇,而不可求。 什么血缘、敌我、理性、大局,全都被他抛诸脑后了,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谢朝兮。 他当然不是柳下惠,可最终,他涩然一笑,也只敢低头去亲吻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的唇角。 第60章 叔爷疼疼你 盥洗室空间有限,所以只放了一个不甚宽敞的桧木浴盆,平时的利用率为零。因为张启山几乎不会有悠闲泡澡的时间,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淋浴冲一下,就去睡觉或熬夜办公了。 朝兮身材高大,站着不好“操作”,张启山动作轻柔地把他放进浴盆里,然后去解他的腰带。 虽说朝兮比张启山要瘦些,但浴盆的长度也实在容不下他的两条修长的腿,只能微微弯曲着,这使得脱掉裤子变得异常艰难。 何况朝兮在浴盆里也不老实,大概是没有着力点,他难耐地挣扎着,像个调皮乱动的小孩子。 张启山把心一横,索性双手用力将他的裤子直接撕碎了,再把破烂的布条丢到一旁。 ……亵裤也如法炮制。 触手可及的,是一具紧实健美的鲜活肉体,在盥洗室亮白的灯光映照之下,显得尤为耀目。刹那间,张启山想到了一个成语——玉体横陈。 如果朝兮知道自己用形容女人的典故来形容他,估计会二话不说扭断自己的脖子吧。 但这的确是一具绝美的胴体。 脑袋里仿佛有一根绷紧的弦,被弹动一般颤抖着。 张启山摇摇头,耳垂微微发热,极力克制着去拿淋浴喷头。 春寒料峭,冰凉的水流喷洒在朝兮的腹部,勾勒出优越的腹肌轮廓。 朝兮浑身瑟缩了一下,迷茫地睁开眼,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智。 丹凤眼里像是画了两笔蘸水桃花,隔着薄薄的水雾,朝兮打量着张启山英朗俊逸的面容,忽地勾唇一笑。 张启山觉得他一定是陷入了药性带来的某种幻觉。 因为接下来,朝兮居然抬起手,在自己的脸侧轻轻摩挲,活脱脱就是一个调戏良家……的纨绔公子。 还记得在矿山时,张启山曾偷听见朝兮与二月红的对话,知道了他似乎并不想娶妻,也不喜欢女子,更不介意与“谁”相伴余生。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虽然明知朝兮的性情,不似能轻易为谁人动心,但只要是有这种可能性,张启山便抑制不住心内欢喜。 二响环一下一下地磨着脸颊,留下道道浅淡的红痕,他亦甘之若饴。 朝兮并未察觉他片刻之间的情绪转变,含混的声音低哑诱人:“是你啊,小穷奇。” 小……穷奇? 张启山想起自己的穷奇纹身,但……朝兮私下里会这么叫他的么?终于不是叫“军爷”了,亲密之中,似乎还带有几分诡异。 晃神儿的刹那,朝兮忽然勾住了他的脖子,扣向自己。 张启山身子一歪,险些摔进浴盆里,连忙扶住了盆沿才稳住了重心。 继而听见朝兮的笑声:“小穷奇啊,叔爷疼疼你好不好?” 随即额头一痛,是他们以额相抵,朝兮还亲昵地蹭了蹭。 其实张启山不是很高兴听见朝兮自称为“叔爷”。 朝兮与张启山的爷爷张瑞桐只是同辈分,实际的血缘已经很远了,张启山只能算是朝兮远到不能再远的侄孙。 而张家世代内部通婚,没有所谓的“同姓不婚”,对血缘关系带来的伦理争议,也一向看得很开。 最重要的是,朝兮自己从不承认自己是张家人,张启山也就选择性地忽略掉这件事,哪里肯认什么“叔爷”。 “小穷奇,你怎么不说话?叔爷我——” 张启山脑中的弦忽然崩断,捏住了朝兮的下颌,狠狠地吻上那张喋喋不休的薄唇。 唇舌之间的针锋相对有如交媾,张启山趁着朝兮那一瞬间的呆愣迅速入侵,以湿闷的吮吸来掠夺他的呼吸。 失去先机的朝兮,气血上涌直冲天灵,残存的意识容不得他去思考和张启山这样亲近的后果,单凭本能驱使,迅速组织起反击。 两条软舌零距离接触,像发情期的毒蛇一样彼此纠缠,张启山吻得动情而凶狠,朝兮的回应却显得残虐。 你来我往之间,他反守为攻,啃噬研磨,张启山的唇瓣被咬破了许多细碎的伤口,泌出点点鲜血,他又长舌一卷将血珠尽数吞下。 血腥染红了朝兮的一双凤眸。身体的变化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他迫切想要一个渠道发泄。 一连串的“咔嚓”声过后,张启山的上衣也都成了破布。 不管看过多少次,朝兮还是觉得张启山的肌肉线条夸张又离谱,再加上健康亮烈的小麦色皮肤,真真是……带劲儿。 他的主动让张启山有片刻无措,迟疑之际,朝兮一个爆冲,脱离了浴盆的禁锢,反而将张启山压倒在了冰冷湿滑的地板上。 上下颠倒,局势陡转。 张启山原本只是疑惑,虽说是那药有激发情谷欠的效用,但朝兮的反应也未免太……热情了。 直到朝兮试图按着他的肩膀,让他换面朝下,并将手指伸到了某个禁止探索的领域附近,张启山才略带惊恐地发现朝兮似乎跟他想的不是一回事。 张启山瞬间清醒了,推开朝兮。 朝兮对他的反应有些不满,再次袭上。 幸而朝兮被药性折磨已久,此刻武力值远远不如平时,张启山方能有周旋之机,不至于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启山叹了口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虽有贼心,也不得不忍下。张启山懂得趋利避害,勉强为之,只怕等朝兮清醒过来后真得会翻脸不认人,他堂堂一个布防官,总不能趁人之危。 (此处有删减) 张启山贪婪地在那张漂亮到过分的容颜上啄吻着,像是在讨要不能遂意的利息。 看着那双弥漫着莹润水光的眼眸露出欲求不满的神色,他不禁在朝兮的耳边喟叹: “谢朝兮,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第61章 少年爱恨 夜幕降临,月色入户,张启山步下楼梯,看到枯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的尹新月,和背对着自己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副官。 “你终于出来了!谢老板他……怎么样了?” 尹新月看到张启山出现的时候,可爱的杏眸闪过一丝光亮,迎上去追问谢朝兮的情况。 副官闻言转身,第一时间发现,张启山竟然换了衣服! 他只叫了一声“佛爷”,就飞快地垂下眼睛,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就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心脏。 张启山避重就轻地说:“我给他洗了澡……他现在睡了,应该是镇定剂起效了吧。日山,你今晚多守着些,如果没什么大事,就明日一早再让赵医生来看诊,今夜就让他休息休息。” “……是,佛爷。”副官颔首应答,步伐略微有些沉重。 “副官,厨房刚才说汤熬好了,你一并带上去吧,万一谢老板半夜醒来饿了呢?” 尹新月对这个初次见面就替自己说话的谢朝兮印象颇佳,加之上次也是他说服张启山振作起来,因而言语间流露出关心之意。 副官应声而去。 张启山打了个呵欠,坐下来揉着眉心,思虑重重。 尹新月只当他是忧虑谢朝兮能否好转,遂凑到他身旁建议:“莫测还没回北平呢,不如让她来给谢老板看看?莫测是正正经经留洋过的,还曾经在日本的圣路加医院实习过,或许她有救治谢老板的办法。” “……恐怕,不方便吧?”张启山犹豫道,“谢老板现在这样,万一药性发作起来,只怕会唐突了莫医生。” “这不是还有我们在旁边吗?”尹新月想到赵医生说过的话,也不禁有些脸红,嘟囔道:“再说了,医生眼里只有病人,不分男女。” 张启山点了点头,“那就明天一早,我派人去接她……但愿莫医生真的有办法吧。” 一楼之隔,副官端着一盅羹汤,推开了客房的门。 房里却没有人。 再转头一瞧,佛爷的房间里有一道微弱的灯光,他怔愣着走过去,果然看见朝兮躺在佛爷的床榻上,正在酣然沉睡,一截儿白花花的胳膊露在外面。 光源来自佛爷案前的台灯,被调节到了最暗的状态,足以让守在床边的副官观察到朝兮的状况,又不会让睡梦中的人被惊醒。 朝兮依旧没有退烧,但睡得还算安稳。 副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微蹙的眉宇,看了半晌,冷不防想起佛爷曾说不喜欢要别人用过的东西,所以之前朝兮住在张府时,睡的都是沙发或客房。 没想到,佛爷卧榻之畔,也容得他人酣睡。 佛爷……似乎格外在乎谢朝兮。 副官明白这不是自己能过问的事,但忍不住在意,忍不住探究,忍不住……难过。 为何难过?他不懂。 春夜凉风习习,顺着窗缝钻进来。他想也没想地起身,掀开被子的一角,轻柔地把朝兮的胳膊塞回去。 突然,他面色一僵。 赤裸的半身光洁精壮,透着细密的薄汗,然而朝兮的脖颈、胸膛,却有数枚花瓣一般的红色印记,轻而易举就刺痛了他的双眼。 再联想到佛爷在上面待了那么久,佛爷换了衣服,以及佛爷嘴上细微的几点血痂……副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惊讶,恐慌,难以置信,又苦涩难当,无法言说。 副官始终认为,谢朝兮是一个狠决到骨子里的人。 偏偏他们之间的恩仇难断。 谢朝兮揍过他,也辱过他,杀他的那些袍泽弟兄时残忍至极,在矿山里救他时却又毫不犹豫。 作为被救者,或许他并没有立场或资格去憎恨谢朝兮,但理性告诉他,谢朝兮危险至极,不应对其产生太多的私人情感。 可是当他产生这种念头时,便已知晓,有些东西如同疯狂生长的野草,撒了种,发了芽,山火烧之而不尽。 像是身随心动,他忽然俯首,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留在朝兮的左眼。 记得小时候,爷爷曾经对他说,左眼观心,右眼观身。 然后他飞快退开,畏惧于方才竟触及了自己的真心。 少年人不识爱恨,但初尝情之滋味所带来的甜蜜,与发觉对方可能另有心上人的酸涩,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副官知晓了何为“患得患失”。 自然,他知道自己是不及佛爷的。 所以,一切仅止于此,仅止于心,永不能窥见天光。 * 次日一早,朝兮从被子里爬起来,毫不客气地用枕头擦汗。随后一摸额头,连鸡蛋都能烫熟了,头更是疼得快要炸掉。 唯一可喜的是,他终于找回了失踪多时的神智,不用像之前那样昏昏沉沉,不知天地为何物。 一手扶着床,一手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下了地,双足好似踩在了棉花上飘忽不定,眼前忽明忽暗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 朝兮咬了咬下唇,借由另一种疼痛让自己精神精神。 五脏庙咕噜噜地发出一串乱响,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必须去找点吃食。 四下里一扫,他一眼就看见了伏在书桌上小憩的副官……旁边的一个汤盅。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手才刚哆哆嗦嗦地碰到汤盅,副官就被惊醒了,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流畅地去摸枪袋。 朝兮的手便转了个弯,按住了副官的手。 “别动。” 朝兮一开口,嗓子就哑得要命,仿佛能喷出火来。 副官愣了一下,然后就真的没有动,只说一句:“你醒了。” “别说话,吵。” 朝兮低斥道,接着去拿汤盅。 副官提醒他:“汤是昨晚的,已经凉了,我……” “闭嘴。” 朝兮又饿又渴,哪里听得进去,反正隔夜的汤也喝不死人。 但他的手抖得像筛糠,尝试了好几下都没拿起来,换两只手,摇摇晃晃地勉强捧起来,还没到嘴边,就从手中脱落,摔在地上化为了齑粉,汤汁撒的到处都是。 也是这个时候,朝兮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条亵裤……问题是,亵裤也不是自己的。 再抬头看看副官,那白皙的脸颊已染上了淡淡的红粉。 朝兮觉得更头痛了。 “喂,张副官不考虑先给我……找件衣服穿?” 副官一时窘迫,后退了两步,但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翻佛爷的衣柜,就看见朝兮身子一晃,软软地撞进了自己怀里。 上回跟佛爷一起去听二爷唱戏,唱的是王实甫的《西厢记》,他虽不懂戏,好在过耳不忘,记得其中一句: “软玉温香,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够汤他一汤,倒与人消灾障。” 他还疑惑,究竟是怎样的“软玉温香”,到如今,方知个中滋味,引得人心旌荡漾,意乱神飞。 第62章 戒断反应 张府客厅,气氛胶凝。 朝兮独占了一个单人沙发,双手成爪,紧紧扣住了皮质的扶手,力道之大,连拼接沙发皮所用的牛筋线都“啪啪啪”地崩裂开大半,露出暗黄色的填充物。 他垂着头,偶尔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整个人都在肉眼可见地抽搐着,像是在经历着极为痛苦之事。 他对面的张启山面色凝重,而尹新月不安地看着莫测和赵医生,暗地里开始念阿弥陀佛,虽然她觉得佛祖不像是会保佑朝兮这样个性的人。 副官就守在朝兮身侧,绷着个脸,确保莫测和赵医生的安全。 莫测仔仔细细地给朝兮做了全身检查,回头又问了赵医生一些问题,两个人得到了一致的结果。 “是甲基苯丙胺的戒断反应。”莫测的眼中透着忧虑之色,柔声说:“从他的状况来看,是中毒后没有得到完全疏解,又没有继续用药,从而造成的急性脱瘾症状。” “莫测,你说这些我们也听不太懂,你就说有没有办法治他的病啊?”尹新月追问道。 “表姐,我需要先问一个问题。”莫测瞄了一眼朝兮,“现在世道如此,你别怪我多心,他……谢先生应该不是自愿注射的吧?” 尹新月急忙道:“当然不是了!谢老板怎么会是那种人?” 莫测一边点头一边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如果是被迫注射,他的潜意识会出现本能的排斥,或许成功率会更大些。” 尹新月急吼吼道:“哎呀,你说了这么多,也没说到底要怎么救啊!” 没等莫测回答,一直沉默的朝兮忽然剧烈哆嗦了一下,然后用颤抖的语调说:“莫医生的意思……是让我戒毒。” “戒毒?”尹新月茫然。 “没错。”莫测看向朝兮的目光里多了两分欣赏,娓娓解释:“想要彻底治好谢老板的病,唯有让他戒毒。但是,和抽大烟的人戒烟时一样,这会是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记住了用药后的那种极端的快乐和兴奋,他感知欢愉的阈值也会提高……嗯,简单来说,当他拥有一座金山的时候,就算你给他一箱金条,也很难让他感到快乐了。他会食不知味,心痒难耐,甚至抛弃一切尊严荣辱,要死要活地求别人再给他用药。” 虽然朝兮现在被折磨得神情萎靡,但仍无法掩盖他的惊世之容。 莫测前几日刚刚认识了二月红,以为世间男子再是风华绝代,也不过如此了。今日见了这位谢老板,更是举世无双的人物,谁曾想他竟会被残害至此,一时不胜唏嘘。 张启山听罢闭了闭眼,他完全无法想象谢朝兮这般骄傲洒脱的人物,变成那副摇尾乞怜的模样,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给他下药的人,当真是毒辣阴险! “副官,昨天派出去的人可查到了什么?”张启山冷声问道。 副官微一颔首,说:“并无人亲眼目睹,但查到几天前,裘德考和田中凉子曾驱车离开长沙城,昨天上午才回来,他们走的是南门,很有可能是去了矿山。” “裘德考?” 张启山蹙眉思忖:裘德考的背后是日本人,而朝兮曾被日本人抓去矿山下墓,难道他们两人从前认识?而裘德考知道了朝兮为他所用,想以这种药控制朝兮,帮日本人继续探索矿山的隐秘? 一贯冷静自持的张启山没忍住,狠狠锤了一下扶手,克制不住心底的暴怒。 副官亦是愤慨,但他不能像佛爷一样发泄出来,只能忍耐。 这种时候,倒是朝兮成了最冷静的那一个,甚至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有劳……莫医生,还有其他事要注意么?” 他的淡定让莫测心内叹服,忙说:“因为药物使你的肠胃功能出现障碍,你可能食不下咽,即使吃进去也很快会吐出来,所以我会给你打一些营养针,确保你有足够的体力能支撑戒断时的痛苦。另外,我希望你能有一些心理准备,戒毒时的痛苦可比寻常烟鬼戒烟要高出十倍百倍,你……” 朝兮不屑地啐了一口,“医生就是……啰嗦。把那什么营养剂……给我带着,不劳烦莫医生了,我让手下人帮我就行。” 莫测不放心地说:“可是……” “没有可是。”朝兮语气坚决,随后抬头瞧了瞧张启山,“烦劳军爷……送我回去。” 四目相对,张启山眸中似有隐忍的伤感情愫,某些破碎的片段,一下子涌入脑海。 张启山估计是以为他忘了吧。 可……朝兮自然是记得的。 然而说到底,他们也没有真得怎么样。昨夜种种逾矩,无非是药性使然,这种事情原是要你情我愿的,过后不论聚散,总归两不相欠。 朝兮一向潇洒果决,不会在感情之事上扭扭捏捏,但他和张启山之间,相隔何止是山海,不如当作大梦一场,不提也罢。 “你留在这儿,有赵医生和莫医生照料你,如果出现什么状况……” 张启山这是挽留的意思了。 朝兮决然地摇摇头,语气轻松:“军爷好歹给我……留些脸面。” 戒毒时的百般丑态,他自是不愿让任何人瞧见的。 在场众人都知道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只好由得他去。 莫测准备了一个小药箱,把所有可能用到的药剂分门别类地摆好,包括现在十分紧俏的消炎药和镇痛药,唯恐他疼痛上头忘记了,还单独写了一张用法、用量、禁忌的单子,搁在里面。 而顾忌昨夜之事,相对尴尬,朝兮拒绝了张启山的陪同,只让副官开车,把自己送到了城郊小院。 临走时,莫测给他打了一针安定,让他能够安然回到住处。 车到院外,副官本想说送他进去,却被朝兮严词拒绝——他是怕副官撞见在里面养伤的陈皮——随后果断关上了大门。 留守小院照顾陈皮的两个伙计听见动静,急急忙忙迎了出来。 两人再一看自家老板这副鬼样子,都吓了一跳,赶紧把药箱接了过去,一边一个胳膊,小心翼翼地扛着朝兮进去。 第63章 只有一个陈皮 进门还没站稳,就有一个人影从里屋飞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朝兮。 他现在本就虚弱,先是被撞得眼冒金星,然后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捆住,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 “发……发什么疯!”朝兮有气无力地吼了一声,试图挣脱桎梏,然而失败了,眼前人依旧纹丝不动。 “你总算回来了!” 熟悉而振奋的声音敲击着鼓膜神经,陈皮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往朝兮的颈窝里蹭,欣喜之余,亦不忘抱怨。 “你店里的伙计说张启山他们都回城了,可是我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你回来……我想去找你,但是阿九他们竟然给我打麻醉针,我……” 说到此处,陈皮稍微松开朝兮,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两个伙计,心道他们还是自己送过来的,居然敢给自己下药! 两个伙计讪讪地退后两步,唯恐陈皮秋后算账。 朝兮终于得以稍作喘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我吩咐的,你有意见?”随后斜了一眼两个伙计,“办事还算得力,一人赏一条小黄鱼,再接再厉。” 两个伙计感恩戴德地谢了恩赏,心中有了底气,再次坚定了“谢老板高于陈爷”的工作理念。 于是,陈皮的小眼神儿变得更加幽怨了,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朝兮一拍他天灵盖,呵斥道:“你是小孩子吗?不就昏睡几天么,还要跟大人告状的?” “我……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陈皮转过神来,看朝兮脸色惨白,好像站都站不稳了的样子,紧张道:“你这是怎么了?是在里面受伤了吗?……难道是张启山他们把你一个人丢在矿山不管?” 新仇旧恨在心头,陈皮摩拳擦掌要去张府讨个说法。 朝兮照着他迎面骨就是一脚,喝道:“别发疯,跟他没关系。不过是有人暗算,被狗咬了一口。” 听出朝兮话里话外似乎有维护张启山的意思,陈皮气不打一处来,义愤填膺地说:“那也怪他没有保护好你!你说,是谁暗算你?我这就去替你报仇!” “就你现在这样儿?” 朝兮鄙夷地打量着陈皮,虽说能下地走动了,可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刚才他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有几处的纱布已经开始渗血了。 “你给我消停点儿吧!等会儿还有件极其要紧的事,要你帮我。” 陈皮连忙说:“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帮上你的,我就算赴汤蹈火也……” “你先闭嘴。” 朝兮捏着陈皮的嘴强制收声,陈皮“呜呜”几声,反抗无效,只好乖乖安分下来。 趁着自己还算清醒,朝兮吩咐伙计们把自己那张黄花梨的太师椅搬到书房里去,打几桶清水,再拿一条又长又粗实的牛筋绳备用。 他的屋子还算宽敞,最初搬进来的时候,还特地让人把书房的门窗都换成了隔音效果比较好的材质,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不会惊动了不相干的人。 一切准备妥当,他才松开陈皮,拍了拍沉甸甸的药箱,对陈皮说:“这个东西从现在开始归你管,里面是镇痛药、消炎药和营养剂。” “你你你……你到底怎么了?”陈皮满目骇然,“我去给你找医生……” 朝兮一把拦住他,“还记得你师娘被打吗啡之后的样子吗?” 陈皮愣愣地点头,继而睁大了眼睛,“难道你也……” 朝兮言简意赅: “有人暗算我,给我打了比那吗啡还厉害的东西,我不想被人控制,所以,我要戒毒。” 他始终没提裘德考的名字,就是担心陈皮怒气上头,去裘德考那儿招惹事端。 “报仇的事等以后再说。现在,我需要你。” 一句“我需要你”,足以让长沙城最乖戾暴虐的青年冷静下来,百炼钢成绕指柔。 陈皮用力闭了闭眼,关切道:“你说,我该怎么帮你。” “给我打针。营养剂每隔三个时辰给我打一次,消炎药一天最多打一次,镇痛药……等我快死了再打。” 他手下这些人毕竟都是亡命之徒,他平常杀伐决断,自然镇得住。可戒毒的时候他虚弱至极,全无抵抗之力,谁也说不准这些人会不会趁机杀了他,卷了金条跑路。 他眼下能信的,也不过一个陈皮。 * 书房被从内部锁了起来,两个伙计被留在外面守门。因怕真的有什么变故,陈皮连九爪钩都拿了进来,随时准备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朝兮坐在太师椅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喝令陈皮用牛筋绳将他五花大绑起来。牛筋浸了水,会越挣越紧,再打个猪蹄扣,就无须担心会挣脱。 安定的药效在慢慢消失。朝兮看了看窗外,阳光明媚,和暖宜人。 陈皮搬了个椅子坐在旁边,看见他软化的眸光里隐然的向往,痛心之下,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 他被陈皮的小动作逗笑了,不禁道:“小陈皮,凭你也想要安慰我,还是再等几年……” 玩笑话戛然而止。朝兮咬紧牙关,迫使自己不要被骨髓里万虫啃噬般的痛意卷走心智。 如果说昨天他的大脑经历了何种兴奋和欢愉,现在他就是在成倍地经历何种痛苦和摧残。 每一个毛孔里都像是有一根针在来回穿刺,没一会儿,他便被疼痛和奇痒折磨得浑身暴汗。 修长的脖颈高昂,筋脉突突地暴起震颤,耳畔嘈杂一片,听不明晰。 朝兮终于没忍住,吐出破碎的呻吟与哀嚎。 椅子在剧烈的挣扎之下发出“吱呀吱呀”的抗议声,收紧的牛筋绳在白皙的皮肉上磨出一道道血痕。随着体温的不断升高,麒麟纹身再度清晰地浮现。 见此情景,陈皮只觉得心痛如绞,飞快地抱住了他,摩挲着他的后脑不断安抚:“你忍一忍……你一定能忍过去的!谢朝兮!” “……滚!”朝兮勉强打起精神,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离我远点!” 陈皮不肯退离。 就像朝兮曾不止一次看见过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如今他也看见了朝兮最痛苦脆弱的模样。在他看来,他们早已是一团乱麻,牵扯不清了。 “谢朝兮,你看看我,你看看我。”陈皮哽咽着说,“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朝兮没有言语,转头狠狠咬住了陈皮的肩膀。 很快,就尝到了鲜血的气息。 陈皮短促地闷哼一声,这种时候朝兮当然是控制不了力道的,几乎要咬下他的一块肉,但他知道,这点皮肉之痛与朝兮正在经历的相比不值一提。 他柔声劝说:“你要咬就咬我,别咬了自己舌头……我就在这里,要杀要剐都随你……我一直陪你……” 陈皮活了二十年,从未这样绝望过。 回顾往昔,他所经过的人事物,都是这世间的污秽与黑暗,温情岁月屈指可数。 除了二月红的师恩难报,对他最好的唯有师娘和谢朝兮。 师娘年寿不永,他愿意豁出性命为她报仇。而若朝兮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只怕要随之一同去了。 蓦然,耳畔响起朝兮沉重的声音,痛楚中夹杂着一丝嘲讽的笑。 “你……陪我?哈哈,小……陈皮,你能……陪我几年?十年?百年?可你……能陪我……二百年、三百年吗?” 陈皮的确年轻,可他也只是个普通人。朝兮心中明白,若自己不愿继续张家人数千年来内部通婚的习俗,那么,就注定了一次次的离别。 这是张家的诅咒,是麒麟血的诅咒,是谢朝兮永远摆脱不了张惊浪的缘由。 陈皮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下一秒,他放开了谢朝兮,在他面前单膝跪地,许下毕生的诺言: “谢朝兮,你看看我。” “我陈皮对天发誓,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死,我陪你一起去黄泉。你活,我也会努力活下来,无论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你看看我吧……谢朝兮。” 第64章 劫后余生 朝兮在书房里一共关了七天。 最后一天的时候,药箱里所有的针剂全都告罄,他拒绝了陈皮要给他打镇痛药的建议,硬是靠着非常人的意志力熬过了最为危险的时刻。 七天后,房门打开,他早已遍体鳞伤,走一步就要歇一口气,真是走路扶墙根、吐痰带血丝,提前体验了一回晚年生活。 而陈皮,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每隔三个时辰就得用药,陈皮怕误了时辰,让门口的两个伙计早晚替班,提醒自己。但他仍不放心朝兮的状况,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只有累极困极,才会闭眼小憩片刻。 有时,朝兮被脱瘾后遗症控制了精神,会破口大骂,会痛哭流涕,成天成宿地折腾,陈皮就更睡不着了,唯恐他一时没留意,朝兮就做出什么傻事来。 谢朝兮不愧是谢朝兮,即便是最痛不欲生之际,他也没有屈服,没向陈皮求告。 ……就这么生生挨了过去。 第八天的早晨,长沙城春意盎然,花团锦簇。 院子原来的主人在墙角种了一丛棣棠花,可巧那日都开了,映着如许春光,金灿灿的,十分耀眼。 陈皮不知怎么,起了那风花雪月的风雅趣味,摘了几支开得最好最大的,插在柳叶瓶里,摆在了朝兮的书案上。 朝兮轻轻一笑,心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因而略带疑惑地问:“好端端的,摆这个做什么?” 哪知陈皮兴冲冲地说:“你看这花颜色多好看,像不像你最喜欢的金条?” 朝兮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差点儿被他气个半死,忍无可忍地照着他后腰就是一脚。 陈皮没防备,摔了个狗吃屎,扭头时听见朝兮冷声说:“我倒宁愿它是金子打的。” 说到金条,他忽然想起,这矿山也下了,等他精神好点儿,可得提醒张启山把尾款给付了。 不论如何,劫后余生的欣喜是掩盖不了的。伙计们都很高兴,在征得朝兮允许后,从城里得意酒楼要了两桌席面,嚷嚷着要给老板庆祝一下,也犒劳陈皮这几天的辛苦。 酒席摆在院子里,书局留守的伙计们也都赶了过来,金樽玉盘,觥筹交错,小院里赛过年一样的热闹。 不过陈皮没这个口福,还没开席呢,就睡得昏天黑地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被伙计一通哄笑,抬回里屋歇着去。 朝兮大病初愈,跟大鱼大肉无缘,只喝了一碗极其清淡稀薄的小米粥,以粥代酒。随后由着伙计们去饮酒胡闹,自己孤身出去透气。 * 紧闭多时的院门终于推开,迎面看见杨泗庙前的一树春桃过了花期,粉白的花瓣落了大半,平生几分凄凉。 他住的这附近太过荒僻,除了这株桃树,周边都是野花荒草,是出门踏青的人都不会来的地方。 偏偏今日,那桃花树后停了一辆车。 张启山的车。 朝兮站在门口看了半天,车上的人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想了一想,便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驾驶位,副官伏在方向盘上睡得正香。 车上只有他一人,不见张启山。 不过朝兮知道副官对自己颇有芥蒂,多半是张启山让他来这儿守着,看看自己能不能挺过这关吧。 看着副官这国泰民安的睡相,朝兮就忍不住想笑。 十七岁,看年纪还算少年,看外表,却已然随了张启山一般的威风堂堂。只有看睡颜,能瞧出几分孩子气来。 朝兮还记得张日山出生那天,正逢雪后初晴,长白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捧出一轮红日,普照八方。 南边儿四堂兄家的长媳临盆,他是做长辈的,少不得去凑个热闹。他挤在人群里,看见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出来,正赶上旭日东升,一抹金红的霞光洒在婴儿脸上。 于是族人们便奉承四堂兄,说这是真真切切得了一个金孙,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四堂兄被说得有些飘飘然,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拉着他的手不松开,乐呵呵道:“惊浪,咱们本家就属你学问最好,给你这侄孙子取个名吧!” 本家嫡系都知道张惊浪不务“正业”,平日里最爱吟风弄月、舞文弄墨,说他学问最好……嗯,倒也不算错。 他与这个四堂兄平日里不算亲近,一年到头不见两回,但赶上人家的大喜日子,晚辈们都在一旁看着,也不好推辞,索性应下了。 他从稳婆手中接过了襁褓,刚出生的小孩子,其实并不怎么好看,皮肤粉粉的,眼睛也没睁开,看起来在睡觉,小嘴里吐出一串气泡,但很给面子地没哭。 稳婆在边上笑道:“看来小少爷跟您有缘分呢。方才他爹娘要抱他,他都百般不情愿,哭闹不止。可您这一抱,他就乖乖睡着了。” 他勾唇一笑,在万众期许下,面对着云雪相接处千里霞光,温声道:“山字辈,就叫张日山吧。日出东山,光照九陌,愿他向阳而生,不坠暗夜。” 如果副官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他取的……估计要气炸了。 * 副官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一连在外守了七天,总算听见院子里有了动静,是酒楼来送席面。他知道是朝兮没事了,一欣慰一放松,精神头儿就全散了,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院子里的人早就吃饱喝得各自散去,不知道朝兮还在不在里面。 突然,他觉得后脖颈处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手一摸,原来是张对折的信纸。 他有所猜想,拆开一看,果然落款是谢朝兮。 谢朝兮的字是柳体,爽利挺秀,骨力遒劲,但一字一句,似乎都能让人想象到说这句话时的模样。 【转告军爷,我还活着。两位医生救我一回,人情我记在军爷身上,金条可以少两根,有空记得把尾款付了。另,我家不缺门神,下不为例。】 看朝兮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以为他是被佛爷派来的吧。 诚然,佛爷是说让他每日过来打探一下状况,但也没有让他天天守在院外。 副官的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他傻兮兮地日夜蹲守,明明谢朝兮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也什么都不会说,却还是……连他自己都搞不懂,他到底是在图什么。 不过,无关紧要了。 副官把信纸重新折好放进左胸口袋里,发动汽车掉头离去。 ……活着就好。 第65章 糟心的桃花债 平安度过一难,且在陨玉里寻到生机、得偿夙愿,朝兮暂时有了些“无事一身轻”的畅快,可以安心在小院里休养一段时间。 起初,陈皮也是同他一起休养的,整日无非是吃饭睡觉,晒晒太阳,莳花弄草。书局的生意基本都交给了伙计打理,只在每天晚上,伙计过来送饭,顺便说说书局的情况。 这样的日子过得轻快安逸,一去迅疾。 百无聊赖之时,他甚至算计着,等把陨玉给炸了,免除了后顾之忧,接下来就出去旅旅游,去各个大墓附近转转,看有没有大侄子的踪迹。 只要找到大侄子,他这一生也就别无所求,可以光荣“退休”,好好享受生活了。 养病期间,唯一令他觉得烦躁的,就是陈皮。 陈皮近来行为古怪,好像特别喜欢黏着他,恨不得吃喝拉撒都跟在他身后,这让朝兮想起在军列上教陈皮练武的那些日子。 有时他不禁思索,难道是陈皮越长越回旋,耍小孩子脾气? 说肩膀被他咬伤了抬不起来,拿不得筷子,软磨硬泡让他喂饭吃? 说自个儿好多天没睡好觉、神思困倦,所以走到哪儿睡到哪儿,问题是说说话就往他身上靠着,沾他即眠,怎么叫都叫不醒? 还说什么怕自己一个人去茅房时也睡着了摔一跤,非要他跟着一起去,这又是几个意思? 直到陈皮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以担心他身体状况为由,抱着枕头就要往他床上挤……谢朝兮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陈皮,你还有完没完,发什么羊角风?” 朝兮一点儿没留情面,直接反拧了陈皮的手腕,将他按在床上,在他耳边恶狠狠道:“以为我病了一场就揍不了你了?说说,这几天消遣我是不是很有意思?” 陈皮挣扎了几下,的确不是朝兮的对手,索性放弃了。他一脸的哀怨,十分受伤地说:“我没有消遣你。明明是你答应我,让我一直陪着你的。” 那语气,朝兮还以为自己是什么负心薄幸的浪荡子。 其实挺想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没等他开口,陈皮就接着说:“你别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我记得,我可以再说一次。” 朝兮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陈皮,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咄咄逼人,以前他多乖巧懂事啊。难道是因为离开了二月红的教导,或是红夫人过世,对他的打击太大? “咳咳。”朝兮清了清嗓子,平声静气道:“随你再说多少次,我本就没答应过什么。小陈皮,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谁又能陪着谁地老天荒?” “你怕我毁诺?”陈皮瞪大了双眼,挣扎着要去找刀子,“我可以歃血盟誓,绝不背弃……” “小陈皮,你还年轻。” 朝兮打断陈皮的话,放开了他,坐到一旁幽幽地叹了口气。 “‘绝不背弃’这种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因为从这几个字被创造之始,就注定了会在背弃的那一天拿出来唾弃。” 这话诚然是很伤人的了,朝兮看到摆脱压制的陈皮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桃花眼里闪烁着莹然的泪光。 多多少少,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谢朝兮确然没有过亲身经历,但于感情上并不迟钝。就算从前没留意、不挂心,彼时彼刻,陈皮字字肺腑,他再怎样也听得出那承诺背后究竟藏着何种真意。 平心而论,他是有惊讶也有感动的。 但正如他所说,寻常人一生不过百年。陈皮陪不了他二三百年的漫长光阴,他便也担不起陈皮的三寸真心。 现在陈皮还年轻,才二十岁的人,当然可以轻易做出承诺,朝兮却自觉已过了会相信毛头小子的承诺的年纪。 桃花是债,沾染了,还不起。 *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陈皮消停郁闷了几日,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是没有说那些话之前的常态,就好像从来没有过风月纠葛,但也没有划清界限,刻意避开。 所以,朝兮也不知道他这样算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只是随着两人逐渐康复,陈皮的心思越发活泛起来,总追问朝兮究竟是谁给他下的药,成日念叨着要报仇去。 朝兮不准备说明一切——他又不是不会自己报仇,告诉陈皮只怕会更加裹乱。索性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把人丢出了小院,眼不见心不烦。 反正伤都养的差不多了,张启山的尾款也送到了书局,他该去瞧瞧生意了。 陈皮对此颇有微词。 见自个儿心心念念的人是这个态度,一腔情意如明月照沟渠,陈皮着实是又气又恼,便将仇怨通通扣在了张启山头上,暗地里谋划着要老账新账一起算。 朝兮总归不放心,吩咐伙计悄悄盯着他的动向。 毕竟,最近的长沙城,的确也不太平。 先是张启山麾下的一个亲兵不知被谁人收买,大传矿山之下有宝藏、张启山欲暗中私吞的谣言;继而陆建勋借口安定民心民意,查封红府,将二月红下狱,并污其为日本间谍;霍家趁虚而入想抢占地盘,内忧外患迭起。 最终,张启山为保二月红,不得已抗下了罪名,被上峰撤了布防官一职,在府中闭门不出。 没了军职的张启山就真是一无所有了,朝兮要炸了陨玉的计划不得不搁置。 他是真的没想到,就在这种多事之秋,陈皮还会给自己憋了个大招。 伙计传回消息来,说陈皮杀了四爷水蝗,屠了满门伙计,只留了水蝗妻女的命。按照九门的规矩,陈皮自动成为了新的四爷,占了水蝗的全部盘口。 如今,张启山式微、二月红下狱,陈皮一时风头无两。 起初,朝兮有些疑惑,这水蝗素来贪生怕死,而陈皮正被通缉,无人可用,怎能有机会杀死水蝗? 后来伙计打听到,水蝗是死在一间酒楼里,他暗地里盘问了酒楼老板,才知当日有人设宴邀请水蝗,陈皮装作服务生混进了包厢。 邀请水蝗的人,是陆建勋。 明明先前陆建勋还抓过陈皮,把人打个半死,如今他们两个却凑成了一对狼狈,在长沙掀起滚滚阴云,震荡着人间四月天。 朝兮估摸着,他们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张启山。 多半是陆建勋帮陈皮对付张启山,而陈皮帮陆建勋探寻矿山之密吧。 有心想去提醒提醒陈皮,奈何一想起他们之间这笔糊涂账,朝兮就觉得头疼。正在犹豫之时,副官突然来了书局。 多日不见,副官的脸色不算太好,眉头拧成了一团乱麻。进门后,他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佛爷病重,请谢老板跟我走一趟。” 第66章 麒麟心头血 汽车疾驰在从书局到张府最近的街道上,所过之处,沙尘飞扬,人仰马翻。 朝兮伸腿顶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尽力维持住平衡,不至于撞得太狼狈。 心里不禁嘀咕,这车开的快,未必是急着去投胎,但不开快些,恐怕就真的有人要去投胎了。 副官的急切肉眼可见,从他眼睑下的乌青来判断,估计好几天没怎么睡觉了,这也侧面印证了张启山的确危在旦夕。 车内气氛凝重,朝兮不甚舒畅,遂主动开口:“还是之前在矿山里受的伤?” 张启山曾两次被墓中的头发怪所伤,虽说朝兮给他用过麒麟血,但也不知道那头发究竟有多霸道,难保他体内还有没有余毒未清。 过了半晌,副官才语气沉重道:“莫医生检查过,说佛爷可能是感染了某种病毒或病菌,它破坏了佛爷的神经中枢,所以佛爷神情恍惚,时常出现幻觉……” 朝兮了然地点了点头,张启山伤在后颈,离脑子太近了,要不是他有四分之一的张家血统,恐怕都撑不到朝兮救他。 “幸好谢老板平安无事。” 突然听见这么一句,朝兮微微一愣:“嗯?” “我……我是说,谢老板康复了,佛爷才有希望得救。”副官眼角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身侧,像自觉说错话了一样,赶紧解释。 朝兮颇觉好笑,耸着肩膀,勾起唇角,揶揄道:“听张副官这口气,如果军爷没病重,我平不平安就无所谓了?” 副官未及多想,脱口而出:“我不是——” 话说一半,从后视镜里看到朝兮似笑非笑的眉眼,他立刻闭了嘴,生怕被察觉到一星半点的心思。 这副透着少年稚气的模样,就……挺好玩儿的,让人忍不住想捉弄他。 结果一直到张府,副官全程一个眼神都没有望过来,朝兮大是遗憾。 张府客厅,今日人满为患。 朝兮随着副官一路进去,迎头看见了齐铁嘴和解九。 朝兮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齐铁嘴第一个冲了过来,捶胸顿足道:“谢老板你终于来了,快看看佛爷……” “想让军爷活命就别浪费时间了。”朝兮一把推开齐铁嘴,大步上前,“我还没瞎,会看。” 齐铁嘴赶紧闭嘴。 经过解九身边时,朝兮略微停顿,与他颔首致意——上次亏得有解九不计前嫌仗义相救,朝兮还是知恩图报的。 解九略微惊讶,侧身让路。 张启山坐在沙发上,垂首低眉,时不时像痉挛一样抽动下头颈。 尹新月守在他身旁,忧心忡忡地拉着他的手臂安抚,偶尔和一旁换药的莫测低声交谈几句。 “他这样有多久了?” 朝兮在张启山面前蹲下来,眼睛却瞧着尹新月。 尹新月一一道来:“从矿山回来后,他就总是不舒服,赵医生检查过,但没诊断出原因。前些日子二爷出事,他心急如焚,发作得越来越严重,从昨晚起,就已经神志不清了。” “那怎么不早些说?”朝兮蹙眉,语带讥讽:“耽搁了这么久,若再等几日,你们就可以替他收尸了!” 一听说这么严重,尹新月面露愧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随即,身后响起副官清冷的声音:“是佛爷说,谢老板还在休养身体自顾不暇,执意不肯叨扰。” 朝兮凉飕飕一笑:“那怎么今天想起来叨扰我了?” 平时也没见张启山对他多客气,都命悬一线了倒讲究起来,结果还不是要他来救命? 尹新月在一旁小声解释:“这不是他现在神志不清、管不了我们嘛。而且今天我听到他……” “谢朝兮。” 熟悉的低沉嗓音近在咫尺,朝兮微微一愣,旋即看到张启山猛然抬头,说时迟那时快,他就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两条手臂像蟒蛇一样锁住他的肩膀,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入自己的血肉里。 错愕之余,他听见了尹新月的后话:“……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朝兮呛了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尹大小姐,说话大喘气是很要命的。” “……没来得及。”尹新月讪讪道。 “算了。” 朝兮调整好气息,就着被抱住的姿势就是一个标准的抱摔,双双撞在地上,趁机反身挣脱,随即扳过他的手腕拧向身后,再抽出张启山的皮质腰带捆好。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你这是干什么!” 等副官反应过来时,张启山就只有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份儿了。 朝兮拍了拍张启山的脸,大发慈悲地给他换到沙发上趴着。 “没看到是你家佛爷先动的手?”他一脸无辜,不紧不慢道:“行了,这点小事不重要。先说正事,我记得军爷先前去新月饭店点天灯,拍回了三样药材,除了鹿活草,还有……” “蓝蛇胆、麒麟竭。”尹新月接过话锋,眼前一亮,“谢老板,这两种药材能救他么?” 朝兮颔首道:“先把那麒麟竭拿来给我看看。” 在座的唯有副官知道麒麟竭是驱邪灵药,多半是在古墓里用的,但并没听说麒麟竭可以救人性命,所以长久以来不曾作此想。 副官很快去库房里取了麒麟竭来,朝兮拿在手里看看成色,又闻了闻气味,沉吟道:“有个六七百年,品质一般,不过……勉强可以一试。” 一言既出,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早知道麒麟竭能救他,也不必耽搁至今了。”尹新月伸手就要去拿麒麟竭给张启山服下。 朝兮轻轻躲过,摇头说:“直接吃不行。你们先把他抬回房间去,然后所有人回避,只留下莫医生即可。” 副官等人虽不理解,但事到如今只好听从朝兮的安排。为了让张启山安分些,朝兮还让莫测给他打了一针麻醉剂。 很快,张启山在床上安然睡去。 众人也都依言退下。 最后离开的是副官,他深深望了朝兮一眼,方才轻轻关上房门。 听着杂乱的脚步声都走远了,莫测有些紧张地问:“谢先生,你需要我做什么?” 朝兮回眸一笑,突然开始解衬衫扣子。 虽说医生眼中不分男女,但莫测如今对朝兮的古怪秉性深有体会,况且陡然见着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脱衣服,仍免不了低声惊呼:“谢先生你……” “嘘。”朝兮做了个口型,示意她噤声。 莫测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样貌,这身材……她慌忙侧过脸,唯恐被朝兮瞧见自己脸上的红晕。 朝兮轻笑:“莫医生是西医,应该知道怎样取心头血吧?” 莫测现在脑袋里乱糟糟的,并没多想,随口道:“从心前区左边的第三、第四、第五根肋骨之间,或者右边第三根……” 说话间莫测醒过神来,转头看着朝兮惊愕道:“谢先生,你难道要……”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请莫医生替我保密。” 朝兮指着自己肋间,始终语气平静,可他的话却让莫测震撼不已。 “取我心头血。” 第67章 尹新月的试探 取心头血需仰卧,朝兮把张启山往一边推了推,分了他半边床榻。 莫测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因为朝兮怕影响效果拒绝打麻醉药。汗珠滚滚从她的额头上滑落,莫测擦了好几次,才敢俯身下针。 碘酒的味道慢慢挥发,比寻常注射所用更粗的针头斜斜地戳破白皙的皮肉,随着针芯缓缓拔出,暗红色的血液被吸入针管里。 疼痛的到来有些滞缓,朝兮拧着眉心,看着莫测给针孔贴上绷带。 做完这些,莫测微微松了口气,本着医者仁心叮嘱朝兮:“这心头血是人精气所在,谢先生务必静养两日,吃些补气益血的药材来补补虚亏。” “多谢莫医生。” 朝兮躺在床上缓和片刻方起身,在莫测的药箱里挑了个小烧杯,把麒麟竭放在里头,再把注射器里的心头血加进去。 拍卖的这颗麒麟竭不是千年麒麟竭,但朝兮的血在当年泗州古城的变故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强,心头血更是血之精华,二者合一,应当能勉强补足那欠缺的三四百年。 麒麟竭遇麒麟血,就像是有了灵性一般,很快便将血液吸附进去。朝兮闻过气息后,满意地点点头,扶起张启山的头颈,把麒麟竭给他喂到嘴里。 半个小时后,张启山发青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经脉里的黑气也已散去。 莫测在旁边看的一愣一愣的,不敢相信谢朝兮的血竟有如此妙用。但知道自己不该过问,所以只说感谢,把所有疑问都藏在心里。 检查过后,她松了口气,舒然笑道:“谢先生的办法果然奏效。接下来姐夫只要好好静养些时日,应该就不会有事了,我得赶紧告诉表姐去!” 一声“姐夫”,一声“表姐”,让朝兮系纽扣的动作顿了一下,无端端想起那日与张启山的荒唐事。 因这些日子也没喝到那杯喜酒,朝兮都差点儿忘了,张启山已是半个有家室的人了。 ……幸而那日未成事,否则见面就难免尴尬了。 朝兮瞥一眼莫测,淡然道:“还请莫医生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莫测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说:“我会告诉表姐他们,谢先生留我在这儿只是为了确认姐夫服用麒麟竭后的身体状况。至于为什么让他们回避……” “就说我嫌他们碍眼。”朝兮耸肩一笑,“你把我说的越不讲道理,他们反而会相信。” 提前串供完毕,朝兮用力咬了咬唇,把抽血后煞白的嘴唇咬出些血色来,方才推开门。 短暂怔忡,他看到了尹新月。 小巧玲珑的尹大小姐把自己隐身于门后阴影里,表情很是凝重。 莫测紧跟在他身后,乍见自家表姐就在门外,惊讶不已:“表姐?你……” 随后被尹新月掩住了口。 朝兮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平静地问:“尹大小姐听了多少?” 尹新月深深望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莫测,你在这儿守着佛爷,先别下去。请谢老板……借一步说话。” * 或许是考虑到还未正式成亲,男女不便,尹新月的卧房是在这栋洋房的三楼,远离张启山和副官的住处。 这间房似乎比张启山那间还要宽敞,布置装潢也很讲究,枕头被褥都是清一色的小碎花,配上那粉红粉红的欧风落地窗帘和乳白色雕花的妆台,少女气息十足。 落地窗外有一个露天阳台,摆着一张圆形白色铁艺小桌和两把椅子。 朝兮与尹新月相并而坐,也不知道她意欲何为,便望着院中的那尊大佛发呆。 沉默的气氛蔓延开来。过了好一会儿,尹新月才开口说:“谢老板救了我夫君性命,我理当感谢。” 朝兮轻轻一嗤,顺着尹新月改了称呼:“张夫人客气了。先前我遭暗算,军爷对我多有帮助,今日我投桃报李,彼此就算是两清了,何必言谢?” “两清?”尹新月轻挑柳叶眉,娇柔的嗓音含着几许清凉,“若要两清,就该明言。谢老板舍出心头血来救我夫君,却又让莫测帮忙隐瞒,这可不是要两清的意思。” “那依夫人看来,我是什么意思?” 朝兮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这是要“愿闻其详”的意思了。 尹新月轻咬贝齿,秀气的眉宇拧成一个川字,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须臾后,她似打定了什么决心,沉郁道:“谢老板是聪明人,我也不愿拐弯抹角。今日我只想问一问谢老板,你与我夫……与张启山,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话语间含羞带恼,但她又是极聪慧敏感的女子,若心有猜测,必然是觉察到了不同寻常之处。 朝兮确实是愣了一下,才回过味儿来:尹新月怕不是认为他对张启山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默默付出、深藏功与名? 第一反应,是哑然失笑。 “我跟军爷……算合作关系?” 朝兮仔细思索了一下,确实没办法说他跟张启山是亲戚,张启山是他拐了又拐的侄孙子……虽是真话,但尹新月很难信服。 于是,他又补充说:“军爷利用我,我也利用军爷,大家各取所需。比如今天这事儿,如果有一天我要用到军爷,未必不会拿出来同他讨要人情。夫人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大善人。” 尹新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笑颜,似乎在思索这几句话的可信度。 而朝兮面上确无异常,滴水不漏。 她忽然觉得有些挫败,索然无味地移开目光。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尹新月叹了口气,涩然道:“谢老板,那你觉得张启山把你当做什么?” “夫人这话该去问军爷,而不是我。” 张启山那脑袋瓜子里想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刚刚在客厅里,我说了谎。” 尹新月这会儿倒平静下来,仿佛在叙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 “张启山神智失常后,起先是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一遍又一遍写你的名字。” “后来把纸都写满了,无处落笔。他才改成叫你的名字,在家里的每个角落找你。” 朝兮算是知道副官来找自己时,为何是一副几天没睡觉的样子了,原来不只是寻常的看顾病人,还要成宿不睡觉跟在病人身后,看他折腾发疯。 “夫人也说了,军爷是神智失常,他做的事、说的话,都不能用常理推断。” “也或许不只是失常,而是在做他潜意识里想要做的事,找他……想要找的人。” 尹新月说完最后几个字,像是吃到了一枚艰涩的果子,愀然不乐。 话已至此,朝兮想装作听不懂也是不成了。 但他又能回答什么?尹新月又指望他回答什么? 说到底,他与张启山之间也只有一次险险的擦枪走火。张启山怎么想他与他无关,他也不想知道。 至于他怎么想张启山…… 朝兮闭了闭眼,无声一叹。 就算是被那该死的药剂控制,色字当头吧。 毕竟张启山的身材长相,在张家人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他头脑不清醒的时候起点儿色心……也不过分。 但现在,他头脑清醒得很。 就算他不想再与张家有什么瓜葛,张启山也早就脱离了张家的掌控,总归他们有些渊源,差着辈分年岁,兔子吃窝边草终究是不大好的。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腕上的二响环,沉吟片刻,转过头来看旁边少女。 明艳纯粹,飒爽俏丽。 既已有了这样的天作姻缘,料想张启山也不会、更不该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夫人若觉得不安,不如我拿那心头血与夫人做个交易,如何?”朝兮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如此,就算彻底两清。” 尹新月一怔:“什么交易?” “有朝一日,若我落难,夫人需尽己所能,救我一命。” 既然总要有所表态,那么新月饭店大小姐的援助,不要白不要。 尹新月几乎没有迟疑:“成交。” “夫人爽快。” 朝兮由衷地赞许一声,音调无比轻快,殷切嘱咐:“那便请夫人记住,我放血这事儿……从来不曾有过。” 第68章 换个合作对象 虽然对外宣称是用麒麟竭救了张启山,但朝兮还是受到了齐铁嘴等人的真心致谢,副官的脸色也好了不少,甚至主动提出送他回去。 朝兮摆了摆手,婉言谢绝:“张副官还是留下来照顾军爷吧,我自个儿坐个黄包车回去就是,不劳相送。” 副官蠕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黄包车从张府出去,却没有回书局,而是去了陈皮的老堂口。 说来也巧,朝兮下车时,一眼看到堂口外停了一辆军车,门口守着的伙计也比平常多了些。 陈皮的伙计都是认识朝兮的,平时朝兮往来出入自由,他们绝不敢阻拦。 可是今日,伙计们一瞧见他往里走,却讪笑着迎了上来,打着哈哈问:“谢老板可是有日子没过来了,可是找我们爷有事?” “呦,看来是我今日来得不巧了?” 朝兮斜了一眼那辆军车,约摸有了猜测。 伙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告罪讨饶:“谢老板见谅,实在是我们爷正见一位要紧的客人,嘱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搅。谢老板也是常来常往的,知道我们爷的脾气,好歹别难为我们……” “哦?我也不能进?”朝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伙计犹豫道:“这……倒也没特地说,只是……” “无妨,你们难做,我也不为难你们。” 朝兮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伙计忙赔笑道:“多谢谢老板体恤,要不这么着,您先去对面酒楼小坐,等客人走了,我一准儿告……” 一语未毕,伙计突然感到眼前人影一闪,随即后脖颈一阵痛麻,他瞪大了眼睛,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 “这回不就能跟你们陈爷交代了么?” 一路电光火石之间,朝兮用手刀砍晕了一堆伙计,拍拍身上的尘埃,旁若无人地上了二层楼。 不想楼梯口还有人守着。 上次朝兮去救陈皮时见过他一回,是陆建勋的一个手下。 越过黑洞洞的枪口,朝兮看向了里面,果然是陈皮和陆建勋,隔着一张杂木方桌正在商谈什么。 朝兮眼疾手快,飞速抢过挡路人的手枪,随后矮下身,滑溜地来至他背后,利落地一脚将人踹飞,哎呦痛叫着骨碌碌滚下楼梯。 变故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陈皮和陆建勋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朝兮已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陆专员,咱们也是老朋友了,何妨一见呢?” 只听“啪嗒”一声,一把军用手枪被扣在了桌子上。朝兮自顾自地坐在右边的长凳上,顺手拿起陈皮面前茶杯,浅啜一口润润嗓子。 陈皮微微变了变脸色,像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孩子,低声下气:“你怎么会来这里?” “呦,听陈爷这意思,是不欢迎我?”朝兮凤眼一扫,尽显凌厉风情,“当初不是你自己说的,凡你有的,随便我用。那我今日想来你的盘口歇歇脚,喝杯茶,陈爷就舍不得了?” 陈皮慌忙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 “没这意思就老实坐着。”朝兮向他的方向偏了偏身子,眼睛却瞥着陆建勋,音色清凉如水,“小陈皮,当着外人我给你留够面子,听话。” 于是下一秒,陆建勋就看着方才还跟自己讨价还价桀骜不驯的陈皮,此刻折断了所有倒刺,乖乖坐在了朝兮的身侧,甚至殷勤地给他添了一杯新茶。 陆建勋从此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陈皮就是一条野狗,不可驯养,但他的脖子上永远有一道无形的绳索,握在谢朝兮的手中。 陆建勋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张无可挑剔的笑脸,向朝兮拱了拱手。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谢老板大驾。许久不见,听闻谢老板前段时间卧病休养,陆某总说要去看望,奈何公务繁忙,不能如愿。今日实属因缘际会,谢老板想是已大好了?” 陆建勋这个人,不管是怎样尴尬的情景中,总能说出最和善合意的话来,让人挑不出错处。 朝兮草草还了一礼,漫声道:“劳陆专员记挂。听闻陆专员如今接任了长沙布防官之职,百上加斤,自然是不得空的。” “谢老板肯体谅陆某就好。” “不过,陆专员在百忙之中,还在心系九门中事,实在我意料之外。” 朝兮凝眸与陆建勋对视,眼见着他的笑容有瞬间的冷却。 少顷,陆建勋正色道:“想必谢老板也听说了,九门的二月红被查出通敌叛国,而张启山自认私下古墓,他们二人都是九门中的一门门主。所以陆某看似过问九门之事,实是心忧家国,还请谢老板不要误会。” “陆专员忧国忧民,我岂能不知?”朝兮笑容平和,然而话锋陡转,“但陆专员贵人多忘事,我也不得不提醒一二。” 陆建勋笑容一僵:“谢老板是指……” “前番去拜访陆专员,我便曾说过的。” 朝兮一字一顿,不怒自威。 “陈皮,他是我的人。” “陆专员要用我的人,怎么也不先同我打声招呼?” 分明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陆建勋却感觉后颈飕飕地冒凉风,脸部肌肉飞快地抽搐了一下。 他看了看容色冷峻的朝兮,又看了看神情沉郁的陈皮,心中暗自计较了一番,方平声静气地说:“陆某的确有事要同陈四爷合作,不知谢老板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陆专员换个合作对象。” “换谁?”陆建勋愣住,难道谢朝兮是不想让陈皮与他合作? 朝兮把手枪推回陆建勋面前,言简意赅:“换我。” 半个小时后。 目送着陆建勋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沉默已久的陈皮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不想让我和陆建勋合作,为何自己却……” 朝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瞟了一眼陈皮,突然扭过头去,一口鲜红喷涌而出,染红了黄褐色的桌面。 陈皮连忙扶住了他,惊慌失措地问:“你怎么了?难道……是刚才进门的时候,哪个不长眼的伤了你?” 说着便要去喊伙计们进来兴师问罪。 朝兮以袖口拭去唇边的血痕,摇了摇头,凉凉道:“跟他们没关系。就那几块料,想伤我还早得很。” 他刚刚抽了一管心头血,的确伤身,也是因为在这种状况下强行动武闯进来,一时气血上涌,方才他是勉力忍耐,才没有在陆建勋面前露出破绽。 但总不能让那些伙计们一边挨打,一边背这个黑锅。 “我去让人请医生来。”陈皮皱眉道。 “不用,我只是有些累。” 朝兮往陈皮的怀里靠了靠,凤目微阖,语声渐低。 “给我找个地方,我想……好好睡一觉。” 第69章 世俗的…… 后院卧房,一灯如豆。 气血伤损的虚亏比朝兮预料之中的要严重,眼睛一闭一睁,一个白昼就过去了。 幸而床褥轻软,周遭静谧,他的确睡了一场足够驱散一身不适的好觉,现下头脑清明,精神舒爽。 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不甚明亮,但也能辨认出这是不久前他曾来过的,陈皮在盘口后院的卧房。 床边摆了一张红木圆凳,摸上去尚有余温,可见是刚才还有人坐在这里守着。 朝兮掀开被子下了床。 衬衫松松垮垮,扣子被解开了几个,可能是陈皮不放心他的身体,简单查看过。 但陈皮不懂医,就凭肋骨上那么不起眼的一个针孔,大概也想不到那么深。 这般想着,他一边系扣子,一边推门出去。 房前挂了两盏灯笼,比里面亮堂许多。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月色如瀑,投射在空荡荡静悄悄的中庭,行走其间便如同行走于水面之上,带动一地光影摇乱。 耳边似有隐隐水声传来。 循声而去,就在一墙之外,有一口辘轳水井。 有人坐在井栏外的台阶上,光着上半身,用水瓢在桧木桶里舀了清水,然后兜头泼下。 朝兮没有放轻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他抬起头,有段日子没剃而显得略长的头发打了绺儿,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不断有水滴落下来。 睫毛沾了水珠,似是那双桃花眼里蒸腾的雾气,朦胧而深邃。瞳光映着月光,亮亮的勾人心弦。 是陈皮,也只能是陈皮了。 朝兮轻轻一嗤,走过去夺走他手中的水瓢,丢回水桶里,半含嗔怪道:“春夜水冷,夜风也凉,你不怕染了风寒?” “……不凉。” 陈皮向后拨一拨头发,含混地答了一声,转而连珠炮似地问道:“你怎么起来了?感觉好些了吗?睡了这么久,你饿不饿?我去让人弄些吃的来……” 说着,陈皮霍地起身,朝兮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了陈皮身上,细密的水珠勾勒出紧实匀称的肌肉轮廓,往上是一张邪气俊朗的面容,往下…… 他扶了扶额,避开目光。 陈皮不知所以,扶着他的肩膀说:“怎么,你又觉得不舒服吗?我还是去请医生过来吧!” 朝兮连连摆手,自觉无法面对陈皮这张写满了关怀的脸。 “没,没事。” 明明已决定了不能胡乱沾染桃花债,他总不能说,他刚刚对着陈皮,忽然产生了某种世俗的欲望吧。 造孽啊。 陈皮想跟他谈感情,他却想跟陈皮“谈情”——定然是裘德考那破药的错! 先是一个有未婚妻的张启山,已然不该,若再招上陈皮,他就不光是兔子吃了窝边草,还是一只狡兔了。 朝兮重新平复一下心绪,放缓语气:“是有些饿了,先吃饭吧。咳咳,你也把衣服穿上,着凉了可没人照顾你。” “啊?嗯……” 陈皮捡起井栏上的衣服胡乱穿上,然后迅速红了耳尖。 * 用过晚饭,已近夜半,朝兮没回住处,就在陈皮这儿将就一夜。 房里只有一张不算宽敞的床榻,陈皮这回没胡闹,把床让给了朝兮,自个儿乖乖去打地铺。 这些日子他忙着处理水蝗留下来的产业,又要支应陆建勋,的确忙碌劳累,熄灯没一会儿,就听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朝兮却有些孤枕难眠的意思,翻来覆去毫无困意。 月光从半开的窗户照射进来,正好映在陈皮的身上。 大概是幼时受苦受难没过过几天好日子,陈皮的睡相一向不怎么好,总是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的很。 朝兮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想起他半跪下来发誓许诺的模样,那样真挚而虔诚,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有短暂的动容。 世俗眼中的陈皮怙恶不悛,而谢朝兮眼中的陈皮……就只是陈皮。 静夜无声,却藏不住沸腾的热血。 朝兮幽深的眼眸在陈皮身上细细打量,肌肤上纵横的伤疤平添了几分成熟的气息。 恍然觉察,原来那个小陈皮正在悄然成长,在乱世中披沥风霜。 他捂住眼睛,脑海中又是陈皮半跪身前的情景,但这次,他鬼使神差地想象到对方微红着脸,为自己……为自己……某些过于火热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 “真特么……” 朝兮低声唾骂自己的恶劣,居然会趁着陈皮睡着时想这种事。 早知道,就算摸黑出城,也不该留宿在这儿的。 很快,朝兮感受到身体某个部位的异常兴奋,黯然叹息。 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连活命都成了未知数,再者,背负着张家血脉的诅咒,他实在也没心思去那些男男女女的风月勾栏。偶尔有所需求,也无非是自己“动手”解决罢了。 都怪裘德考! 朝兮认真思索:难道是单身太久了,经不得半点意动撩拨? 他侧首注视着陈皮,眸光微暗,涌上某些不该生出的情谷欠。 陈皮睡得正酣沉,呼吸绵长,结实的胸膛一起一伏。 (此处有删减,老地方看) 而熟睡的陈皮对此一无所知。 朝兮已不敢再去看陈皮,唯恐这会儿色心冲脑,会后悔先前那么坚决地斩断了这株桃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混乱的思绪飘飞,他心想,或许改日该去醉月楼瞧一瞧,或者干脆养个清倌人。 ……免得孤家寡人的日子过久了,看手下伙计都觉得眉清目秀,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荒唐事。 第70章 炸山 夜晚的随性迷离固然令人沉醉,可也提醒着朝兮理应与陈皮拉开些距离了,背地里肖想着人家,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实际又不想招惹,到底有些说不过去的。 唯恐被陈皮发现异样,他没等天亮就悄悄离开了卧房,临走前,还特地确认了有没有留下什么“罪证”。 ……就像一个落荒而逃的登徒浪子。 他几十年来潇洒自在,没想到也会有这么一天——真是怎么想怎么憋屈。 站在清晨人烟稀少的街面上,朝兮沉思片刻,转去了醉月楼。 说来惭愧,他活了这么久,还是上次为着二月红才来了这种地方。 大清早逛青楼的人估计满长沙城也没有几个,幸而他这次记得带钱,小黄鱼往老鸨子面前一亮,老鸨子顿时喜笑颜开地将他迎了进去,吩咐伙计上酒上菜,又叫了一堆环肥燕瘦的姑娘们作陪。 这里已是长沙最知名的风流场,姑娘的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只是她们中有些明显是彻夜加班又被一早叫起来的,神思略微倦怠,身上隐隐还有欢好的痕迹尚未褪去。 本能地有些介意,但考虑到自己来这种地方消遣,似乎也没资格介意什么。 花魁娇媚可人,琴姬玉指玲珑,舞伎蹁跹婀娜,无一不是风情万种,倾倒众生……可谢朝兮偏不喜欢。 他也是刚刚发现,“色心”其实是一件很主观的事,不完全受外在控制。 他叫来了老鸨子,把一屋子莺莺燕燕都请了出去,借人家地盘洗了个澡,用了早饭,也不算白来一趟。 然后在一众或惊讶或鄙视的目光中潇洒离去。 可惜,人才到醉月楼下,就碰见了熟人……和熟狗。 “谢老板?” 听见有熟悉的嗓音在叫自己时,朝兮略微尴尬——一大早逛青楼还被人抓包,就算是朝兮也很难保持淡定。 转过身,就看见恢复了原本身材的三寸丁汪汪叫着,飞扑进他的怀里磨蹭。不远处,吴老狗一袭青色长衫,正投来疑惑与探究的目光。 “呦,狗五爷出来遛狗?”朝兮揉了揉小东西的脑袋,用一个淡定平和的笑容缓解尴尬。 吴老狗仰头看一看醉月楼的招牌,再看一看朝兮湿润的发梢,眯了眯眼,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出来走走罢了,不及谢老板好兴致。” 朝兮本着“只要我不在意那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基本原则,淡然道:“我倒是想寻个消遣,奈何所见皆不入眼,思量着也不能白来一趟,就泡泡澡解解乏,谈不上扫兴也就罢了,哪里来的好兴致。” 这话听起来真真假假辨不清,吴老狗也不好再说,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话题:“我跟三寸丁还要去吃早点,就不打扰谢老板了。” “狗五爷请自便。” 朝兮拍了拍三寸丁的屁股,小东西嗷嗷叫了两声,依依不舍地蹦回吴老狗手上。 * 四月二十,长沙夏至未至,但暑气已临,宜出行会友,忌安葬搬迁。 若让齐铁嘴来测算,必会说今日不宜下墓。不过朝兮执意选了这一天,带陆建勋去矿山。 同行的除了朝兮和陈皮,还有二月红。 本来陆建勋抓二月红就是为了下墓,再听去过墓中的朝兮说此行无二月红不可为,根本不会有怀疑,立刻下令将其从狱中带出。 此外陈皮和朝兮门下的十几个伙计。 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背炸药。 现在张启山没了军权,不能调派军用武器。朝兮却不想再耽搁下去,于是告诉陆建勋,墓中有很危险的东西,等拿到陆建勋想要的以后,必须用炸药将整座矿山炸掉,否则谁都走不掉。 陆建勋不疑有他,反正他原本也不准备再给张启山进矿山的机会。 他跟裘德考或日本人的目的不同,他并不知道这座矿山真正的隐情,一心只想拿到所谓的宝藏,也就是陪葬品,用来招兵买马,在这乱世中求一份锦绣前程。 在朝兮看来,他倒比裘德考好拿捏些。 进入古墓的路途已是走熟了的,乏善可陈。 朝兮与二月红并肩而行,在前方开路。陆建勋和他的几个贴身卫兵跟在后头,而陈皮自觉无法面对二月红,带着伙计们在后面押尾。 二月红在看到朝兮与陆建勋同行时,着实吃了一惊。 当着陆建勋不方便问询,进到甬道里面来,他才寻着机会,小声说:“红某没有想到,谢老板说的再见之日,竟是这般场景。” 朝兮勾了勾唇,凉凉道:“那红二爷可要谢谢我。若非我跟陆专员说必须要你才能下墓,红二爷还见不到我呢。” 二月红俊脸一寒,“我原以为谢老板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才会几次三番襄助佛爷,却不想阁下会与陆建勋勾结在一起……” “让红二爷误会了我的人品,是我的不是了。” 转过一个拐角,朝兮突然伸出去,飞快地按了一下二月红的手腕。 继而听见朝兮继续说:“后面的路,红二爷就乖乖跟着我,可别拖我的后腿。” 二月红微微一愣。 等到他们一行来到那个布满孔道迷宫的空间时,二月红终于发现了异样。 他与朝兮都曾单独走过这条路,自然都分辨得出哪条路通向正确安全的方位。 但是,朝兮却走向了一条完全错误的路。 二月红刚想提醒,然而想起刚才朝兮的叮嘱,便把那话都咽了回去。 孔道蜿蜒曲折,对于熟悉这里的朝兮和二月红而言,想要甩开陆建勋和他身边那几个酒囊饭袋,并不算难事。 等到陆建勋那几个人不见了踪影,连声音也听不到了,二月红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原来谢老板打的是这个主意,先前是红某失言了。” “红二爷不用挂怀。我有我的计划,救你不过是顺便的。” 朝兮像一条灵巧的赤蛇在甬道中游走着,连头也没回一下,“我与红二爷好歹同行一回,况且你是陈皮的师父,举手之劳罢了。” 提到陈皮,二月红明显迟疑了一瞬,转而问道:“谢老板与劣徒……与陈皮如今相熟?” 朝兮不自觉地笑了笑,说:“因缘际会,不提也罢。” 二月红以为朝兮是说那次偶然救了陈皮以后,方才与他熟识结交。虽然朝兮看起来不像是会与人深交的人,然生死之交不同寻常,也算合情合理。 不过二月红仍有疑虑:“我们甩开了陆建勋,那陈皮……” 陈皮如今已不是二月红的弟子,但师徒情谊不是说无便无的,二月红对陈皮的安危还是会关心的。 “在那儿。”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甬道的出口,那正是他们最初进入甬道的那个空间,原来朝兮七拐八拐,是带着二月红绕回了这里。 朝兮一指前方,果然陈皮正带着伙计们等在那里——他们一开始就没有跟进去,一直在此等待。 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二月红心内不免有些疑惑,因问道:“红某还不知,谢老板此行的目的是……” 朝兮一跃跳出甬道口,侧首向他一笑,微扬的嘴角在手电筒的灯光下流转着灿烂的弧光,亦成为二月红眼中一道耀目的风景。 “我要炸了这座山。” 第71章 陆建勋之死 四月十九,陈皮盘口。 “你这么多天不肯见我,一见面就只同我说这个?” 陈皮撂下碗筷,眼中有明晃晃的失望和沮丧,嘴唇抿成一条平线。 对面的朝兮忍不住腹诽:所以我跟你拉开距离都是为了谁?你个小屁孩儿真是不知好歹! 奈何这些话只能存在心中,朝兮叹了口气,撇嘴:“那陆建勋是帮你杀了水蝗,可他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你。与其以后当他的棋子,我直接帮你黑吃黑干掉他,岂不是更好?” 陈皮握了握拳,一脸不屑道:“谁是棋手、谁是棋子还不知道呢!至少我跟陆建勋有相同的目标,等搞垮了张启山……” “等搞垮了张启山,陆建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朝兮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可能……还有我。” 陈皮瞳孔微震,“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认识陆建勋这么多年,对他再清楚不过了。”朝兮讽笑道,“张启山倒了,可九门仍在,陆建勋怎么可能放弃这块肥肉?等他借你与霍三娘的势,坐稳了长沙城的军政大权,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们?” 陈皮的脸色立时阴沉下去,皱着眉沉思不语。 朝兮便接着说:“你们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我这个曾经跟张启山合作过的人了。” “你们不是朋友吗?”陈皮不解地问。私心里,他是重视朝兮的安危更胜于自己的,所以禁不住紧张起来。 “很多年前,我救过他。” 朝兮用最简单的话语描述自己跟陆建勋的关系。 “我们这些年的交情,是建立在他的军职和我的能力之上。” “但现在他拥有了称霸一方的权力,你觉得我会是那种向他摇尾乞怜、挣扎求存的人?” “国家危亡,战火纷飞,在这种时候,在他与张启山之间,我选择张启山。” 谢朝兮并没有什么忧国忧民的民族大义,但在矿山下的那几年,他看过日本人的丑恶嘴脸,在他心中,日本人就是他所厌恶的“张家人”。 真的到了山河玉碎的那一日,陆建勋充其量不过是个割据一方的军阀,说不定还会为了利益做日本人的走狗。 而张启山,才是会为了国家与人民拼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雄。 “……你就那么看好张启山?” “倒不如说我很不看好陆建勋。” 短暂的僵持过后,陈皮有些颓唐地靠在椅背上,闷声闷气地说:“你明明知道,我恨张启山……” 朝兮点一下头。 他当然知道,陈皮一直都将红夫人的死归罪在张启山头上。虽然朝兮觉得这样有些迁怒的意思,但他不是陈皮,没有办法对此感同身受,更无从指责陈皮什么。 他动动筷子,给陈皮碗里夹了一块酱红多汁的精排,漫声道:“你想找张启山报仇,我不会阻拦你。我明天要做的事,你最好也不要阻拦我。” 如果不是关乎大局,他本就不打算去掺和陈皮与张启山之间的私怨。 反正有他在,张启山杀不了陈皮。而如果张启山轻易就被陈皮杀了,那只能说明张启山没那个本事担负起国家兴亡。 战争年代,将帅无能,死就死了。 “你这是要赌?”陈皮苦笑了一声,“赌我是更在乎报仇,还是更在乎你?” “我没有赌。” 朝兮放下筷子,转身出门。 初夏时节,日光倾城。 朝兮略微侧了侧脸,留下一句:“我不需要赌,因为……我知道。” 陈皮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朝兮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外,再瞧一瞧碗里的红烧排骨,他忽然笑了起来,随后风卷残云般把排骨吃得只剩一根“骨”。 * 一日之后,青铜门外。 二月红知道是陈皮配合朝兮,算计了陆建勋,对这个徒弟的看法稍有改观。 但他依旧对陈皮先前报复杀人的事耿耿于怀。 陈皮看到恩师被陆建勋关押折磨,自然也是痛心的,而今朝兮设法将二月红解救出来,他宽慰之余,亦觉得物是人非,相顾无言。 朝兮给了这对师徒一个相处的空间,自己指挥着伙计们,把炸药放到合适的炸点。 因为陨玉太过巨大,直接把整个陨玉炸了也不现实,所以朝兮经过深思熟虑过后决定炸山,利用山崩的地裂的冲击,把古墓和陨玉的秘密一并掩埋于地下。 等下一代人再想要去解开山里的一切真相,可能需要花费几十年甚至一百年,到那时,脚下的这片土地或许已变了另外的模样,无须朝兮为之筹谋算计了。 他并不知道二月红和陈皮具体说了什么,只是回程时,他在陈皮的脸上看出了释然。 回到孔道空间时,他们有了个意外的发现。 陆建勋。 朝兮走过去,俯视着趴在地上的陆建勋,淡淡一笑:“陆专员真是命大,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个孔道里,变成一具白骨了也没人会发现呢。” 看样子,陆建勋没撞见头发怪,但也遭遇了某处机关,一身军装染了血,肩膀上还残留着一枚青铜箭镞。 他只是个情报专员,战场都没去过几回,又怎么可能知晓地底下的禁忌?能活着回到这儿,已是万幸了。 陆建勋撑着一口气放狠话:“你……姓谢的,你居然敢……暗算国民政府的高级官员,张启山……他也保不了你!” “国民政府的高官?好大的威风啊。”朝兮摊手一笑,“陆专员为了墓中宝藏,先是诬陷前任布防官张启山,后是私自带兵进入古墓,不幸遭遇机关而死……这与我有何关系?等我们离开后,这座矿山也会坍塌,就算南京派人来调查,也是连你的尸首都找不到。” 濒临死境,陆建勋眼底的绝望与恐慌清晰可辨。 片刻后,他奋力抓住了朝兮的裤脚,露出畏惧的神情求救讨饶:“我求你,谢朝兮,谢老板,你救救我……就像当年那样……只要你救我出去,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不行啊,陆专员,我太了解你了。” 谢朝兮缓缓拔出那枚青铜箭镞,反手插进陆建勋的喉咙里。 “救了你,我就得死,我就真的要朝生夕死了。” 不到一分钟后,陆建勋目眦欲裂,瞳孔放大,带着不甘与悔恨,气绝身亡。 目睹了一切的二月红感慨道:“谢老板出手,果然干脆利落,不留一点余地。” “反正他的命是我救的。没有我,他七年前就死在浙江了。” 谢朝兮满不在乎,用陆建勋的军装擦了擦手上喷溅的鲜血,尔后回头看了看二月红,弯起嘴角。 “对恶人出手留情,就是在给恶人继续作恶的机会。我就当红二爷是在夸奖我了。” 血光里的笑容,残酷却也惊心。 二月红想起那日在青铜门内,朝兮曾说过,他要求一个朝生。 如今二月红方知,他是踏过尸山血海,在鲜血淋漓里求得朝生。 第72章 尾声与婚讯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一日凌晨,长沙城外的一声轰天巨响,惊碎了多少人的夏日初梦。 矿山,炸了。 那座矿山是从清朝时就开始挖掘开采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现在,所有能进入矿山的通道全部坍塌,更别说里面的古墓了。 就算是日本军方派兵前来,想要重新挖通那座矿山,也要耗时日久。 眼下,日本对中国的全面开战已经不远,哪怕这是一座金矿山,军方无余心也无余力再去探究这里的秘密。 一切,都要为战争让路,这是一个国家的选择。 事发后,以田中凉子为首的日本特务消失了。裘德考的商会也战略性地撤离长沙,潜伏暗处伺机而动。 与此同时,陆建勋失踪了。 南京方面派了调查员来了解情况,很容易就得出了结果:案发前一日,陆建勋特批了大量炸药运往矿山,有他亲笔文件为证。 而且就在同一天,有村民目睹他带了几个卫兵偷偷前往矿山,长沙上下皆知,里面即是张启山被冠以罪名的那座古墓。 据目击者称,陆建勋和卫兵都没有从矿山里走出来。 结论就是,张启山是被陷害的。陆建勋在设计攫取了军政大权后,暗地里去矿山里开挖宝藏,却在使用炸药时不慎造成山崩,最后葬身其中。 史书只会由存活下来的人书写。所以,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陆建勋已死,长沙军务却不能无人执掌。为此,二月红等的长沙九门望族将联名信交给了调查员,代为转送南京政府,请求让“无辜被冤”的张启山重新成为长沙城布防官。 南京政府很快同意了这一请求。 眼见事不可为,先前和陆建勋有所勾结的霍家三娘便及时抽身示弱,将当家人的位置交给了自己的侄女霍仙姑,并请张启山照顾一二。 张启山做九门之首这么多年,知道点到即止的道理,欣然同意。 长沙九门经历了几番变动,好在大局安稳,只不过换了两个当家人——另一个,便是新任的四爷陈皮。 不过人人都知道他与张启山不对付,九门集会之时,第四把交椅仍然是空缺的。 夏末秋初,暑气尽消,岳麓山的枫叶红成一片海洋,仿佛是在用最热烈耀眼的颜色,预示着人间的姻缘新禧。 听说,张启山要结婚了。 陈皮像幸灾乐祸一样冲进书局里“报喜”时,朝兮正在擦货品,思维一晃神儿,随手就??了一件顶好的双耳莲底琉璃花樽。 把陈皮吓了一跳。 朝兮沉默了一下,淡定地叫来伙计打扫碎片,然后顺手抄起一个鸡毛掸子开始追杀陈皮。 陈皮落荒而逃,但失败了。 他当然不是朝兮的对手,很快就被逮到了后院,朝兮缴了九爪钩,用锁链绑了他的双手缚在背后。 “小陈皮,是不是最近日子过得太舒坦,想找找以前那种在死亡边缘的感觉?” 后院里有一座小竹亭子,石桌石凳俱全。朝兮用锁链扯着他,在桌旁坐下,唇边衔着一丝凌厉的气息。 陈皮缩了缩脖子,朝兮越是这么说,他越觉得心里不畅快,不答反问:“你这么生气,是因为那琉璃瓶打碎了,还是因为……张启山?” 朝兮凉凉一笑,把手里的锁链捏得咔哒作响,“张启山结婚,同我有什么干系?除非他强抢了我家的民女。” 陈皮心内稍安,讪讪道:“一个琉璃花樽罢了,我盘口新得了一件更好的,明日送来给你。” “呦呵,陈四爷如今大方得很呐,我还记得那时在码头的库房里,某些人买我的货,还只给一半的钱……” 说着,朝兮便把锁链更紧了紧。 陈皮吃痛,急得龇牙咧嘴:“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仇啊!哎疼疼疼……” 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朝兮的心头突地一跳,松了松手,轻咳一声道:“知道疼就好,以后记得学乖,否则……” “就把我丢墓里喂血尸?” “哼。” 朝兮对天发誓,放过陈皮只是因为他认错态度良好,而非自己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念头。 重获自由的陈皮揉揉手腕,嘿嘿笑着坐下来,准备继续张启山结婚的话题。不料一个伙计突然过来传信,说门外来了贵客。 贵客是娇客。尹新月。 朝兮让陈皮翻墙离开,在竹亭里接待了尹大小姐。 尹新月还是头一次来谢氏书局,很是惊讶,朝兮居然会把一个做黑买卖的盘口,装修成这么古色古香、文雅风流的所在。 品味不错。 朝兮客气地给小姑娘倒了一杯茶,漫不经心地问:“尹大小姐光临寒舍,不知……” 尹新月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大红烫金的喜帖。 “我和张启山要结婚了。” “张启山好像还在犹豫要不要请谢老板,我就自己送过来了。” “婚礼定在三天后,请谢老板务必赏光。” “劳烦……张夫人亲自送来了,我岂敢不捧场?” 朝兮接过喜帖,落款是龙飞凤舞的“张启山”和清雅娟秀的“尹寒”。 尹新月本名尹寒,只因是北平新月饭店的大小姐,才被讹传叫做尹新月。如今写于喜帖之上,自然要用真正的名字。 喜帖送完了,尹新月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坐在那儿八风不动地喝茶。 朝兮心里犯嘀咕,难道是等他说几句婚礼贺词?正当他搜刮肚肠想词儿的时候,尹新月终于开口了,还是个话锋陡转的重磅信息。 “张启山有一只二响环,在谢老板手上。”尹新月握着茶杯的手指用力到微微泛白,“八爷说,张启山很珍视它,想把它作为给未来夫人的求婚礼物。” 朝兮蓦然一顿,只觉得手腕上银白色的镯子越发显眼。 片刻,他舒然轻笑,随意道:“夫人怕是误会了,这镯子是军爷去北平前押在我这儿的——这也是没法子,军爷的万贯家财都搬到新月饭店去了,也就这镯子还值些钱。” 尹新月看似平静地摇了摇头,道:“谢老板不必急着解释什么。我今天来,只想跟谢老板说一些话。” 女人心,海底针。朝兮实在不懂尹新月到底意欲何为,索性听她继续说下去。 “有些事,谢老板大概不知道。张启山这么快恢复原职,是因为我父亲与国民政府的几位官员有来往……张启山有他要做的事,所以他一定会娶我。” 新月饭店虽在北平,但势力盘根错节,帮帮自家女婿并不难。而张启山和尹新月的婚事早就是板上钉钉的,倒也谈不上是“卖身求荣”。 朝兮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尹新月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个世界上,想做新月饭店女婿的人有很多,有一些我不喜欢,有一些配不上我,我选择嫁一个我喜欢而且配得上我的人,所以,我一定要嫁给张启山。” 一个要嫁,一个会娶。 虽然合情合理,但朝兮就是觉得这小姑娘有些可怜。 他思量须臾,撸下了那只二响环递至她面前——抵押不等于赠与,物归原主,也是该当。 “当初这只镯子是抵了军爷千金一诺,如今军爷与夫人大喜,我便借花献佛,权当给二位的贺礼吧。” 谁料尹新月并没有收下,反而起身告辞,临走前只说: “是我的,给不了别人。不是我的,我也不会要。谢老板,三日后,希望你不会失约。” 第73章 别山海 送走尹新月, 朝兮仍坐在原地,看着那二响环微微发愣。 轻轻一敲,一顿双响。 陈皮从墙头跳下来,朝兮回过神来:这小屁孩儿原来一直都没走。 “都听见了?”朝兮瞥他一眼。 陈皮见他没动怒,便一滋溜坐在对面,说:“隔着墙,也没听仔细。” 朝兮啐道:“你是二月红的徒弟,练的就是耳力,糊弄鬼儿呢?” 陈皮嘿嘿一笑,目光游离到那二响环上,有些不自在地说:“刚才,那个尹新月说的都是真的?你跟张启山……” 未尽之言,不语自明。 朝兮揉一揉太阳穴,心累。 “我已经觉得很莫名其妙了,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本来上次和尹新月做了交易,他就以为这桩烂桃花算结束了,毕竟他和张启山两不相欠,张启山也有了红粉佳人、姻缘天定,谁料到尹新月会来这么一出。 说什么这二响环是给未来夫人的……当初要镯子的时候,他肯定是不知道的,但张启山自己知道啊!张启山但凡说了这玩意儿的特殊意义,他也不会随便要啊。 到头来好像他里外不是人了。 朝兮纵然恼火,可也没心思同一个小姑娘计较这些,只能把怨气都记在张启山头上。 看来他不沾染桃花债是对的,还没怎么样呢,就弄出这么多的麻烦事。 “你要去参加张启山的婚礼么?” 陈皮嫌弃地瞪了一眼那张喜帖,恨不得立刻烧掉。 “千金一镯,千金一诺,自然要去。” 朝兮招呼伙计去找来一个紫檀盒子,把镯子放进去,还缠了两圈红绸带,图个喜庆。 陈皮看着他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人家又没请你,你去做什么?抢婚还是砸场子?” “我去当然是砸场子。”陈皮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地承认了,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呢?你是砸场子,还是……” 朝兮唇角一僵,嘴里没滋没味的不痛快,继而轻轻嗤笑,摇一摇头。 把张启山抢来? 还是算了吧。 “我就去送个礼。”他轻声道,“我在长沙也待得够久了,该辞一辞故人。” * 三天后,长沙城秋高气爽,红叶似火,张大佛爷府融入在一片欢腾的红云里,仿佛成了人间的彼岸。 唯有那尊金色大佛始终静默,用最慈悲的眼神俯瞰着芸芸众生。 “都说了不用你跟着,要是被张启山的人发现……” 张府外,树丛中,朝兮看着死活要跟过来的陈皮,一脸的无奈。 “我怕你……出事。” 陈皮嘴上支支吾吾,心里嘀咕:总不能说我怕你想不开,真去抢婚了吧? 朝兮对着他的脑壳狠狠敲了一记,“我能出什么事?……算了,你来就来了,在这儿等着,别给我惹事。” 陈皮点头如捣蒜,可怜巴巴道:“那你早点出来,就别留下吃饭了,我早上刚逮了一篓螃蟹,个个膏肥黄满,咱们回去吃蟹喝酒……” “啰嗦。” 朝兮挥了挥手,转头往府中去。 张启山的婚礼,自然也是九门齐聚的盛会,除了陈皮,其余几位当家人都亲自到场恭贺。 刚好在门口遇见解九。 “谢老板也来了,今日佛爷的婚礼一定热闹非凡。” 解九似乎意有所指。 朝兮摇了摇手里的紫檀盒子,笑道:“好歹合作了这么久,怎么也该全了礼数。” 看他的手腕上空空荡荡,解九微微一怔,再比着盒子的大小,心中便有了猜测。 “谢老板亲自送来,看来是一件价值千金的厚礼。”解九意味深长道,“当比我家里的那几件翡翠镯子金贵多了。” 提起初来长沙时的旧事,朝兮不禁哑然失笑。 亮了喜帖,两人一同进门。 张启山官复原职,娶得又是新月饭店的大小姐,这般门当户对、惹人眼目的婚事,长沙各界名流和数得上号的官员自然都要前来道贺。 洋房中门大开,来往宾客如云。 门口不见张启山,大概是在里面待客,由齐铁嘴和副官两个代为前来送往。 朝兮和解九联袂而来,齐铁嘴有些吃惊,笑嘻嘻地过来插科打诨:“谢老板可是贵客,佛爷知道了一准儿高兴……” 朝兮没搭理他,径直走到副官面前,“劳烦张副官给军爷带个话儿,人多眼杂,我就不进去了,请军爷到凉亭里叙话。” 张府的布局陈设都是西洋风格,连池塘边的凉亭都是西洋的圆顶建筑,四面是巴洛克的对开门,玻璃上的图案花团锦簇,浓浓的异域风情。 张启山得到消息,立刻就丢下所有人赶了过来。 朝兮坐在被漆成白色的大理石桌边,对着西装革履的新郎官微微一笑:“新婚快乐。” 简短的四个字,像一柄利刃狠狠地戳进心脏里。 张启山顺了口气,轻声说:“你来了。” “夫人亲自邀请,怎敢不来?” 朝兮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把张启山从头到尾打量个遍,心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张启山值得用所有形容男子英俊的词汇来赞美。 张启山略感意外:“新月去请你的?” 看来尹新月没告诉张启山? 朝兮有些微迟疑,转而笑道:“当日在张府,我便说过要喝军爷与夫人的喜酒。夫人就算忘了请我,我也定会来的。” “原来……是这样。” 张启山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好像有许多话要从心头迸发出来,但终究,他没有开口。 话毕,凉亭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仿佛针落可闻。 “我今日来,还有一事。” 朝兮决定抢先打破沉默,将紫檀盒子放在张启山面前。 张启山当然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 当日将二响环给朝兮戴上,他究竟存着什么心思,唯有自己知。 而现在,朝兮把东西送还,说明…… 他涩然道:“你知道?” “我知道。” 但张启山不说,朝兮便当作不知道。 人皆有私心,不算错。 尹新月选择成全自己,张启山选择权势责任,他们在做出选择的同时也必然会放弃一些东西。只要后果自担,便无须自怨自艾。 而朝兮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选项,他的人生得来不易,不应当为了情情爱爱的纠葛而虚度光阴,无论是被选择还是被放弃。 他只想要自在随心,不为任何人退让求全。 所以,他让二响环物归原主,至于张启山心中作何想法,便与他无关了。 “这份贺礼可值千金,军爷收稳了,莫要轻许了旁人。” 张启山接住了盒子,想这盒中之物,于己而言,又何止重于千金。 只是他为了自己的路,千金亦可弃。 “张启山……敬受。” 张启山拱手一拜。 “礼送到了,我也该走了。”朝兮笑着起身,擦着张启山的肩膀走过,“我嫌里头聒噪,喜酒就不喝了,军爷新婚之喜,还是快些回去吧,别误了吉时。” 就算没有陈皮等在外面,朝兮也没准备去喝张启山的喜酒。 他确然不愿去看张启山和尹新月的婚仪。 因为一想到曾被他动过色心的这个人,往后就是娇妻在怀的有妇之夫了,他还真觉得有点儿遗憾。 凉亭外,秋风瑟瑟,天高云淡。 朝兮心念一动,侧首,温声笑语:“小穷奇,珍重。” 与君离别意,山海不可期。 第74章 陈心 慢慢悠悠走出张府时,正赶上吉时将至,洋房外礼炮鸣响、烟花腾空,炸碎的彩色纸片在秋风中飞舞,有好些还落在了朝兮的肩上、头上。 他听到掌声与笑声,约莫能想象到那副场景。 但他没有回头。 等候已久的陈皮从树丛里钻出来,皱眉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客人太多,难免裹乱。”朝兮淡淡道,“走吧,不是说要吃螃蟹?” “哎,等等。” 陈皮凑过来,把粘在他头上的彩纸一一取下,还在地上用力跺了几脚,“呸,真是晦气。” 朝兮被他这小孩子的举动逗笑了,扯扯他的胳膊,“这还是张启山的地盘呢,你也别太招摇了。” 陈皮赌气道:“他的地盘又如何?……要我说你就不该来,再金贵的贺礼,让伙计送一趟也就罢了。” “你小子现在是管到我头上来了?”朝兮凤眸一横,揪着陈皮的衣领就走。 “我哪敢呀,哎哎哎,你放开我……” 金秋的阳光明媚灿烂,林间红叶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在陈皮的哀叫告饶声里,两道纠缠的人影渐行渐远。 是夜,城郊小院,月光如水。 两笼螃蟹用姜片蒸熟,橙红鲜香,佐以蟹醋,就是秋日里难得的美味。 陈皮起身给朝兮倒了一杯烫得温热的花雕酒,笑嘻嘻道:“这是我让人从绍兴买的,地地道道的花雕酒,配螃蟹是最好的了,你尝尝?” “绍兴?你老家?” 朝兮记得陈皮就是浙江人,还是个十几岁就敢扒日本军列的绍兴人。 “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老家在哪儿。” 陈皮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自嘲地笑。 “我只记得我小时候在一个海岛上,没爹没娘,过得很惨。十岁那年,我偷偷杀死了一个曾欺辱过我的人,逃了出去,从此四处流浪……幸好,我挺过了最艰难的三年,然后遇见了你。” 若要细数过往,陈皮会对自己的童年和苦难轻描淡写,落于重点的,只有遇见谢朝兮这一件事。 “遇见我,也不算什么好事。” 杯中酒液橙黄清亮,香气柔和醇厚,映着一轮明月如吴钩。 朝兮哼笑着说:“当初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其实是想直接把你丢下去的。” “可你最终还是救了我。” 陈皮的眼中似也含了那皎洁的月色,明亮清透。 朝兮低头喝了口酒。花雕酒度数不高,不呛人,入喉绵软细腻,一点点地暖着五脏六腑。 借着酒气热意,他轻声细语道:“你已做了当家人,以后要三思而后行。眼下时局动荡,战火早晚要波及到长沙,你要记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以后遇到危险……我未必来得及救你。” 陈皮一怔:“你难道真的要走?” “我那日不是同你说过了?” “我……我以为,你只是要跟张启山……” “我在长沙的故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朝兮轻飘飘地一笑,浅浅淡淡,但眉眼盈盈处足以魅惑众生。 陈皮问:“你去哪儿?” “先去西藏。之后,就随缘吧。” 大侄子没有踪迹,那便先去藏海花生长之处寻一寻老三和老三媳妇的埋骨之所吧,等以后找到了大侄子,也让他知道去哪儿祭拜亲爹亲娘。 陈皮低头思忖片刻,忽然问:“你同我说这些,就是不想我跟你一起去,对么?” 朝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陈皮,你有你的路要走。你在长沙城的这些盘口、生意、伙计,还有九门当家人的地位,你能说放下就放下么?” 陈皮的眼眶微微发红,不知是酒气晕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你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能放下?” “问题就在于,我不会问你。” 朝兮当然清楚,如果他要陈皮放下一切跟他离开,陈皮甚至都不会犹豫。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不会问,不能问,也不必问。 陈皮沉默了很久。 朝兮也看着陈皮沉默了很久。 最后,陈皮起身回了屋子,又拿了两坛花雕酒出来,其中一坛放在朝兮面前。 陈皮问他:“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他迟疑须臾,“或许,随缘吧。” “既然如此,那就陪我喝酒吧……不醉不归。” 陈皮说着话,也没等他回答,就开了泥封,仰头吨吨吨地把酒灌进喉咙。一些酒液洒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他的眼窝里,像是斑驳的泪水。 朝兮叹了口气。 长痛不如短痛。 既然再见无期,何妨一醉方休。 如今朝兮已对自己的酒量有了清醒的认知,不过花雕酒度数不高,又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想也无碍,索性也仰头灌下。 以坛为杯,酒壶碰撞,纵使并非烈酒,朝兮也很快眼饧耳热起来。 这花雕酒……还挺醉人的。 眼前影影幢幢,朝兮撑着桌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秋夜的凉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略微找回几分精神。 “回屋里,嗝,喝吧。” 朝兮有些困倦了。 陈皮看起来还很清醒,朝兮瞧见他点了点头,站起来,走过来,然后…… 陈皮对衣饰的要求不高,绝大多数时候都穿着寻常可见的粗布短打,为的是随时出手干架、方便行动。 朝兮飞快地按住他的手,“小陈皮,你疯魔了不成?” 陈皮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说:“那天晚上,你不是偷偷看着我,做那档子事么?” 那天晚上! 朝兮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像是秋风冷意从脊梁骨蔓延上来,“你……知道?” “我知道。” 陈皮反握住了朝兮的手。 朝兮咽了咽口水。 手掌的交握像是在身体里引燃了一簇烈火,沿着经络灼烧至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牵动起一个男人最直白也最热切的ke wang。 这种躁动,似乎不只是醉酒之故。 朝兮猛然看向所剩无几的酒坛子,艰难地问:“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陈皮邪戾一笑:“本来,是想给我自己鼓气时用的。但你要走了,或许我永远也用不上了……那不如,给你用。” 言语间暗含之意,令朝兮心惊。 陈皮继续说,“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谢朝兮,你看看我。” 朝兮记得,陈皮先前也这样说过,让自己看看他。 (章节各处有删减1000字左右……老地方看。) “谢朝兮……你看看……看看我……” “好。” 第75章 喇嘛庙 在喇嘛庙里看到大侄子的那天,下了一场暴雪。朝兮坐在禅房门外的回廊下,看到过路的脚夫从山下一步步爬上来,送来这个月的信件。 在墨脱雪山上的这座喇嘛庙,依着山势修建,台阶非常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的。每到下大雪的时候,就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连马帮都不愿意过来。邮局,更是根本不存在的。 喇嘛庙与外界通信的媒介,就是那些进出墨脱的旅人或脚夫。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朝兮托山下的金匠,把一根大黄鱼打成了一袋小金锞子。每月一次送信,每次一枚金子,作为脚夫的报酬。 对于山下的穷苦人而言,这足够让他们一个月过得宽裕轻松些了,因而愿意顶风冒雪挣这份辛苦钱的大有人在。 脚夫跟他打过招呼,从大背包里掏出几封信,脱了袍子,把雪抖干净,然后去炉子边烤火取暖。 其中两封信是陈皮寄过来的,落款日期是上个月的月初和月中。 自从朝兮三年前来到这座喇嘛庙,按照约定,他给陈皮寄了一封报平安的信,此后,陈皮的书信便月月不落。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尤其是在国家开启全面战争状态的当下,从长沙到墨脱,横跨五千里山水,其1蕴含的价值已非金钱可以衡量。 陈皮的信一般会写两封,一封说生意,因为朝兮离开长沙时,将书局交给了陈皮打理,其实就是给了他的意思。但陈皮总是不厌其烦地把当月的各项事宜讲述一遍,并且将收成单独留存起来,说要等朝兮回去时一并交还。 尽管朝兮自己从没想过再回长沙。 另一封会更私人一些,简单讲讲九门近来的大事小情——主要是花式唾骂张启山的一言一行。然后用大量的篇幅叙说思念,有诚挚的真心话,也有一些露骨孟浪的情词爱语。 这次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从广西张家族人那里寄过来的信件,写着他们调查到的张起灵曾经留下踪迹的地方。 脚夫会多留一会儿,等朝兮写完回信,再一起带下山,到远一些的邮局投递,辗转送到陈皮和张家人的手中。 给了金子,闲来无事,送脚夫出门的时候,朝兮看到了山阶上的一个黑影。 暴风雪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但那个黑影移动的速度相当快,没一会儿,朝兮就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 他穿着青色的藏袍,带着羊皮毡帽,生得高挑又健硕,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行囊,看上去十分沉重。 他在庙门口放着的三只大炭炉前停了片刻,伸出手来烤火。 听庙里的喇嘛说,这是他们庙里的习俗,每隔十年,就把门前的积雪打扫干净,然后点燃这三炉子炭火,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 那天,朝兮知道了喇嘛庙等候的贵客究竟是谁。 老喇嘛出来给炉子加炭,朝兮一把抢过了炭,自己过去加。 步步走近,世界清晰。 毡帽下是面容是年轻而俊美的,亦是为朝兮所熟悉的。 他们的目光对视碰撞,一者惊喜,一者空茫。 那是张起灵,是张家的末代族长,也是朝兮牵挂已久的大侄子。 目今,是1938年冬,距离他们的上一次相见,已过去了整整十三年。 张起灵仍然维持着二十岁时的模样,虽然他今年已有三十五岁了,但从十几年前起,岁月就已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要真说变化,就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活人的气息。 没有情绪,没有思考,这仍是张起灵,却已同顽石无异。 炭块掉进火炉里,滋啦啦腾起一串火花,冒着徐徐白烟。 朝兮被呛得眼眶通红,剧烈的咳嗽几声。 “贵客从哪里来?” 德仁喇嘛的声音响了起来,走到朝兮身边,露出了一种看破红尘的恬淡表情。 喇嘛庙的记名册上有许多叫德仁的喇嘛,一代传一代,守着这座喇嘛庙,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就像“张起灵”这个名号一样。 德仁是最新一代,可也有五十多岁了。 朝兮看了看德仁,又看了看张起灵——其实,不必德仁说,他早有准备,大侄子已经全然忘记他了。 不管是张家那个无所事事的张惊浪,还是曾经用张也成的脸说话的神秘人,都会被张起灵所遗忘。 这让他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喇嘛庙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德仁还不是大喇嘛。 前任的大喇嘛当时躺在病榻上,正处在一命呜呼前的回光返照。 德仁把他领进门,说回光返照了的大喇嘛要给他看看。 这种事,朝兮来西藏后也听说过,这里的喇嘛能看到人的因果,但喇嘛并不会直接泄露天机,只会说一些云山雾罩的隐喻,所以朝兮一直觉得那就是骗香火钱的。 他跟着德仁进入了一个很老很小的厢房,开门后,就看见了那个大喇嘛,怕不是有九十岁了,被人搀扶着坐在床上,混浊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大喇嘛看了很久,久到身边的人以为他断气了,去摸他的鼻息。 然后大喇嘛突然颤动了一下,说了一串藏语,大意是:“你身上沾染了很多人的因果,注定牵绊一生。唯独有一个人,不管过去多少年,你们之间都只有因,没有果。” 说完这些话,大喇嘛就不动了,眼眸半垂,彻底驾鹤西去。 朝兮在喇嘛庙里住了三年,大喇嘛的话,他也记了三年。 到今天,他突然觉出来些深意。 现在,德仁在跟张起灵说话。 张起灵的来意他清楚,也正是为了这个来意,他在庙里蹲守了三年,以至于德仁每天做早课时看到他,都会不自觉地皱一皱眉。 按照德仁的说法,他不该试图以人力抗衡因果循环。 但他不想走,德仁就赶不走他。 这个喇嘛庙大大小小有三十八个喇嘛,就算三十八个喇嘛一起围殴,也不是朝兮的对手。 于是,所有喇嘛都默认了他的存在。 正如喇嘛庙在等候着一个会在十年一度点起三个火炉的那天到来的人,朝兮也在等一个人,等那人来到喇嘛庙,然后推开某个封闭的房间。 可巧,他们等的是同一个人。 第76章 刻石·三日静寂 那天,德仁跟张起灵谈了很久,最后让他在喇嘛庙里住了下来。 从德仁口中,张起灵知道了他父母的故事,知道他的生母陷入了沉眠,等待他去将她唤醒。 可悲的是,当下的张起灵已经无法对此做出应有的反应。或许是因为那种渺不可知的“意志”,自从泗州古城异变之后,他的人生便不再由自己掌控。 德仁连连摇头,拒绝带现在的他去那个房间,而是给了他一个刻刀,让他先学会思考,去雕刻一个他心中的物品。 对寻常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事,他却需要很久才能理解,用更久去完成。 从此,喇嘛庙里又多了一个“外人”。 张起灵的行为模式很好摸清,不过两三天时间,朝兮便尽在掌握了。 每天清早,张起灵会去后山上背一块大石头下来,吃了早饭,就坐在院子里思考要雕刻什么——如果他真的有在“思考”的话。等吃了午饭,他才开始动手,锤子凿子刻刀一通铛铛乱响,等到夜幕降临,大石头变成了小石头,该去吃晚饭了,却是什么形状也没有雕出来。 朝兮会坐在回廊的阴影里看他,一看就是一整天。 那里是张起灵视线的死角。加上他一直在思考或雕刻,不会察觉到朝兮的存在。 德仁有时过来劝说,苍老的眉眼里尽是慈悲。 “你不开口的话,他也许永远也无法发现你在看他。” “开口,又能说什么呢。”朝兮淡淡道,“说我是他二大爷?他听见他母亲活着,都没有什么反应,何况我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二大爷。” 德仁会一点汉话,很费力地思考了一下“二大爷”的含义,但方言还是太难为他了,他很快便放弃了。 幸而朝兮好心地解开了他的疑惑。 朝兮冲张起灵的方向努了努嘴,笑眯眯地问:“你看我大侄子长得好看不好看?” 此前,德仁是知道朝兮与张起灵有些血缘关系——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眼和棱角,从外表上看,德仁一直以为他们是兄弟,但师父生前的叮嘱,又让他不敢轻易判断他们的年纪。 德仁警告自己,无妄想,无好奇,是修炼的根本。 但他没想到,张起灵会是朝兮的侄子。 那么那句“二大爷”,或许是伯父或叔父的意思? 然而朝兮没有等他回答,或许也不需要他回答,就自顾自地说:“我这个大侄子呀,像他父亲,也像他母亲,是人间寻不到的绝色。” 德仁心里说,其实他也像你,只是你长得更“漂亮”。 当然他不会说出口,这样的话会毁了他的修行。 他顿了顿,说:“他的母亲还没到苏醒的时候,他还有时间。” 朝兮沉静一笑:“是啊,如果说这世上能有一个给予他思想和心灵,并被他永远铭记,那一定是他的母亲,也只有他的母亲。” 德仁默认了这件事,转身去大殿。 刚走几步,身后就传来朝兮的叮咛:“德仁师父,你跟伙房说说,今天别做香辣酥花生了。我侄子他……不喜欢吃花生。” * 张起灵一共在喇嘛庙里待了大半年。 当脚夫来到喇嘛庙送信的时候,朝兮多给了他几块金锞子,嘱咐他出藏的时候,买一些枣泥糕、芝麻饼、玛仁糖之类的甜食回来,钱另外算。 脚夫欢天喜地地收下了,果然下次来的时候就带了很多糕饼点心。第一单生意做成,脚夫也乐得多赚一项外快,每次送信都会顺带送很多好吃的。 而那些东西无一例外都进了张起灵的肚子。 每天清晨,朝兮会把一块糕点放在张起灵的门口,让他出门去搬石头的时候能看到。 甜食的高热量能让他果腹,足以对抗雪山上的凛凛寒风。 起初,张起灵会确认一下有没有毒,后来似乎意识到了放糕点的人没有恶意,就不再疑心了。 第八个月的一天清晨,朝兮照例送了点心,转身要走时,却听见张起灵叫住了他。 这是他们十三年又八个月来的第一次对话。 “是你放的点心吗?”张起灵那双淡然的眸子凝望着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大侄子居然会“困惑”了——这是朝兮最直观的感受,看来德仁让他去雕刻,还是有些作用的。 “是。” “为什么要给我送点心?”张起灵问。 朝兮平静微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甜不甜?” 张起灵蹙了蹙眉,脑海中像是零星地闪过了某些画面,但太过迅速,他还来不及看清,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了点头,说:“甜。” 那一瞬间,朝兮觉得好像他还是九岁那年,那个吃到糖画后就能获得简单的快乐的孩子。 突然鼻尖一酸,朝兮哽住了一秒,借着咳嗽声掩饰过去。 “你喜欢就好。”朝兮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明天给你送桂花糕。” 但张起灵最终没有吃到桂花糕。 那一天,张起灵去搬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回来,没有思索什么,从上午就开始动手,忙活到傍晚才收工。 这次朝兮没有躲起来,一直站在他的背后看着,等到夕阳西下日照金山之时,朝兮终于看出了他的“杰作”为何物。 张起灵在雕刻自己的背影。 虽然很粗糙,也很抽象,但朝兮就是能辨认出来。 他去找了德仁来看。德仁转了转腕上的蜜蜡佛珠,招呼张起灵跟自己走。 朝兮远远跟着,看着他们一起走进了那个常年封闭的房间。德仁点燃了里面的一只准备好的香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德仁看到了门外围栏上坐着的朝兮,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个房间的秘密是绝对禁止传出去的,庙里的喇嘛都没几个知道。 朝兮却很不屑一顾。 早在三年前他就来过这儿了,德仁的那点儿小把戏哪里拦得住他? 毕竟,他就是为了这个秘密而来的。 那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藏族女子,像莲花一样圣洁而美丽。 那是白玛,一个被选中的拥有阎王血统的女子,老三的妻子,张起灵的母亲。 她沉睡的时候还相当年轻,这么多年,在藏海花的作用下,她没有一丝一毫变老。 但,藏海花只能吊住她的命,却不能让她真正活过来。 张起灵在那个房间里待了三天。 三日静寂,只有呼吸。 朝兮在门外陪了他三天。 三天后,张起灵走出了那个房间,而德仁带走了彻底没有呼吸的白玛的尸体,葬在藏海花丛中。 老三的尸体也葬在那里,朝兮从当年经历过此事的执法堂的族人口中逼问出来的。 合葬于他们相遇的藏海花丛,以后有处祭奠。 同淋山间雪,也算共白头。 张起灵在自己雕刻的石头前蹲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朝兮很想过去抱抱张起灵,最终没有动。 他用指尖沾了沾自己的眼角,久违地知道了眼泪的味道。 又苦又涩。 第77章 故里不逢春 1939年八月,白玛下葬的第二天,张起灵辞别了德仁喇嘛,要下山去。 他跟德仁说,他的记性不好,以后每隔十年,他会来找德仁,告诉他这十年来经历了什么,让德仁保存他的记忆。 那一刻,朝兮才明白为什么喇嘛庙里会有一代又一代叫德仁的和尚,为什么每隔十年就要点起那三只火炉。 或许,从过去不知名的某个时期开始,每个张起灵都是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保存自己的记忆。 张起灵下山的那天,朝兮也准备一同下山。 他当时想,就算不能相认,和大侄子搭个伴儿去探墓,水里火里坟墓里,也可有个照应。 可是不巧,那一日脚夫也上了山,带来了陈皮的信和新的糕点。 这回的信件只有一封,字迹潦草不说,封皮上似乎还沾了鲜血。 朝兮怀着不安展开信纸来读,只见上面四个脏兮兮的字:勿回长沙。 四年来殷殷期盼他回到长沙去的陈皮,居然会告诉他“勿回长沙”?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朝兮立刻揪住那脚夫,问他可听说过长沙的消息? 那脚夫寻常出工也很少离开藏区,支吾了半天,也只说曾听见邮递员提过一嘴,说长沙都快打仗了,各处要道都封锁了,这信也不知道是怎么送出来的? 朝兮绷紧了每一根神经。需要把各处交通要道都封锁的战役,绝不是寻常的小打小闹,那至少得是一个战区的会战! 显然,这封信写的很急促,还是从长沙发出来的,那么,陈皮是没来得及撤离,被封在了作战区域里? 当下,朝兮没有其他想法,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也要去长沙确认陈皮的状况。 只是如此一来,就不能跟张起灵一起…… 陈皮啊陈皮,是真的会在最“好”的时机给他出难题。 平心而论,朝兮自然重视张起灵的安危,更胜于其他。 但……正如陈皮当年所期望的那样,在那桩荒唐事之后,他确然是无法将陈皮这个人从心底里剜去了。 桃花债,终要还。 朝兮叹了口气,叫住了张起灵,把脚夫带来的点心一股脑儿全塞进他怀里。 “以后吃点心的时候,记得想一想我。” 张起灵呆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将点心硬是塞进鼓鼓囊囊的背包里,但没有答应。 因为连自己都无法确定,在分别之后,还能不能记得他。 朝兮并没有纠结于此,只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说:“路上小心些。这世上……还有人希望你一生安稳,无病无痛。” 张起灵也不知能不能听懂这话的深意,眨了眨眼,转头下山去。 朝兮把剩下的金锞子都给了脚夫,告诉他不必再来,随后告别了德仁,也下山去。 出了墨脱,出了藏区,一路东行,总能看见逃荒逃难的人,但越接近长沙,关卡的戒备就越是森严,平民也越见少了,这意味着前方的局势一触即发。 长途跋涉,昼夜兼程,九月初,朝兮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长沙城门。 金秋故里,惜不逢春。 守门的士兵再三警示,告诉他如今许进不许出,得到他的反复确认,才肯放他进去。 昔年也算繁华似锦的长沙城,如今早已不复当年。满目萧瑟撞着满目疮痍,所见之处,杳无人烟,空荡的街道,残败的铺面,尽是一派凄凉景象。 走着走着,就到了书局门外。 那块“谢氏书局”的招牌已经摇摇欲坠,大门上挂着铜锁。透过窗户往里面看,原本摆着的古董字画自是不见,书却还留在架子上,不过很快也会毁于战火了。 他站在那儿看了半晌,正要离开去陈皮的盘口瞧瞧,不料身后传来个低沉的声音:“谢……朝兮?” 回头一看,瞧见的是一个身穿军装、高大笔挺的男人,身后跟着两队卫兵,可不正是张启山? “呦,好久不见啊,军爷。” 一句“军爷”,足以将张启山梦回昔年……却也永远回不去的昔年。 * 故里不逢春,故里逢故人。 路边一间早已关张的茶铺外,朝兮和张启山寻了一张还不算太破太脏的桌子,相对而坐,叙谈别情。 ……其实也没什么好叙谈,他们该说的话,五年前就已说尽了。 卫兵们都远远地退开。 张启山率先开口:“谢……老板,这几年都去了哪里?” 朝兮随意地扯着谎话,脸色不红不白,“山南海北,四处逛逛,哪里都去过。” 张启山停顿了一下,闷声道:“西藏那边,应该没有海。” 朝兮略一迟疑,随即漾开一抹淡然的笑意:“军爷若是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又何苦再问我?” 这几年国内局势紧张,往来通信应该会受到严格管控。张启山既然是布防官,执掌长沙军政安危,关注到陈皮和他这几年的信件联系,进而查证,勉强也说得过去。 但是……朝兮依然觉得不爽。 “要不是谢老板临走前将书局生意都暗中交给了陈皮打理,我的确也想不到你们两人有来往。” 张启山还算坦率地承认了,沉吟道:“自你走后的第二年起,陈皮开始每个月雷打不动给西藏墨脱寄信,四年从不间断。他这个人天性凉薄阴狠,能被他放在心上记挂的人屈指可数……于是,我去问了二爷。” 当然,就算二爷不肯说,张启山也能从信件的内容中看出他们两个的关系非比寻常。 他们往来的每一封信,张启山都让人截下来备份留底,锁在自己的书房里,偷偷看过无数次。 陈皮在信中骂他,他总是不屑一顾。陈皮长篇大论叙写思念,用着那些露骨热切的词汇,却总能让他的心沉沉坠入谷底。 他无法想象,朝兮与陈皮竟然是可以说这些不堪入眼的话语的关系了。 朝兮的回信,往往惜字如金,千篇一律地问候问候陈皮,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不要随便伤人等等,那语气熟稔而亲和,就像……他们已认识了许多许多年。 最关键的是,朝兮从不会纠正陈皮信中所写,像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张启山总会期待,朝兮在哪一封信里提到自己的名字。 然而,从未。 此次,看见陈皮写信告诉朝兮勿回长沙,他亦曾暗暗期待,朝兮不要回来,他便可以说服自己,朝兮并不那么在意陈皮的安危。 可惜,他的期待落空了。 当守城的士兵来传信说朝兮进城时,他迫不及待地来寻人,既为重逢而欢喜,却又伤感于朝兮真得会为陈皮而归来。 朝兮仿佛无知无觉,毫不留情地将他那颗心踩入深渊。 “既然如此……那我顺道跟军爷打听打听。” 朝兮音色凉凉,收敛笑意,冷然道:“陈皮,他现今可还在城中?” 第78章 一回生二回熟 街面上匆匆一面,朝兮拒绝了张启山说要送送他的提议,自个儿慢慢悠悠走去了陈皮的盘口。 那里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门口没了伙计守着,里头的二层圈楼陈旧了些,地上堆满了落叶也无人收拾,一只破竹筐在秋风劲吹下,满院子滚来滚去。 不至于说破败,但的确少了些生气。 朝兮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不见人影,方才往后院去。 刚来至月亮门外,内院的那间房门忽然从里面推开,一张熟悉中添了几分成熟韵味的面容从门内露了出来。 “呦,几年不见,陈爷怎么越发落魄了?” 短暂的沉默,继而回答朝兮的,是陈皮似要把骨肉揉碎的拥抱。 “谢、朝、兮!” 他的名字被一字一顿地念出来,陈皮埋首在他的脖颈间,有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朝兮才要说笑,就察觉到几滴湿润的触感。 于是,笑声变成了叹息。 “都二十五岁的人了,别哭哭啼啼的,让我看笑话。”朝兮温柔地拍了拍陈皮的脊背,半是嗔怪:“人长了几岁,怎么反而矫情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陈皮才舍得放开了他,眼睛已红了一圈儿,嘴唇微微颤抖,哽咽着说:“不是告诉你别回长沙吗?” “你还敢说!”朝兮抬脚踢了踢他的迎面骨,啐道:“长沙人都跑光了,你还留在这儿干嘛?伙计呢?” 陈皮“哎呦”一声,委屈地弯下腰揉揉痛处,立即短了气势,小声说:“伙计们不愿意留下当炮灰,发了遣散费,都逃了。” “他们都知道逃,你不知道?”朝兮又踢了踢另一边,冷笑道,“怎么着,留下来跟长沙共存亡?我倒不知陈爷什么时候有这份儿胸怀担当了!” “老百姓是走了,可九门那几家的当家人都没走……三爷一个瘸子都留下了。” 陈皮扁了扁嘴,咬牙切齿:“而且,领兵的还是……我好歹也是九门四爷,要是单单我一个人走了,风头就全是张启山的……我可不能让你看不起我!” 朝兮清楚,什么九门其他人都是借口,陈皮摆明了就是不想输给张启山。 “……孩子气。” 朝兮丢了个白眼过去,气已消了一半,分出些眼神来打量打量陈皮。 五年不见,至少从外表上来说,陈皮的确已褪去了年少青涩,下巴上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渣。 他好像长高了一些,虽还是不如张启山壮实,但上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隐隐也能瞧见一些肌肉的轮廓。 “也罢。”朝兮笑着叹一口气,“看来我只好舍命陪流氓,成就成就陈爷的风头。” 他这一笑,顾盼流波,眉目之间说不尽的风情。 一如往昔。 陈皮不禁看呆了。 想他遇见朝兮至今,满打满算也十一年了,朝兮的面貌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衰老,就好像岁月完全忽略了这个人的存在。 永远是令他情动心摇的模样。 朝兮见他呆愣愣的模样,刚想伸手去戳他的额头,忽然,陈皮爆冲了过来,没头没尾地亲上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凶狠地像是要啃下朝兮一块肉来。 朝兮懵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后揪住了陈皮后脑的头发,组织起势均力敌的反击。 一吻已毕,两个人的气息都已不稳。 朝兮抵着陈皮的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着他,喟叹道:“踏马的……我在喇嘛庙待了四年,清心寡欲的,都快皈依佛门了,你踏马还敢招惹我?” 朝兮很少爆粗口,床上除外。 陈皮涨红着脸,手里不安分地去摸他的腰,喘息着说:“谢朝兮,你想不想……再欠我一次?” 美丽的凤眸掠过一抹暗色,朝兮心头一动,衔住了陈皮的嘴唇来啃咬,脚步却逼着他步步后退,就着这样紧密的姿势进了屋,再双双跌倒在床榻上。 朝兮的一条腿挤在他的双\/腿\/之\/间,稍稍放过了那被自己欺负得惨不忍睹的唇瓣,弯起一个邪里邪气的笑容。 “欠就欠吧……一回生,二回熟。” 事实证明,一个刚食髓知味就被迫修身养性好几年的男人,是禁不住任何撩拨的。 朝兮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扯破了陈皮的衣服裤子。 ——别怪他急躁,喇嘛庙里住几年,换谁都得躁。 陈皮尽量放松身体,可耐不住相隔日久,就算他心里顺从,肉体上的感觉也已经相当陌生。 “你别……你等等……” 陈皮费力地从朝兮的亲吻里寻得喘息之机,颤抖着探向床头的抽屉里,从最里面踅摸出一个搪瓷盒子,塞到朝兮的手里。 朝兮有些怪罪自己的智慧,居然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做什么用的。 但他突然起了几分促狭心思,故意说:“小陈皮,你床头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陈皮哽着一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硬气,不肯答话。 陈皮一下子就弱了气焰,眼角被逼出几分湿意。 朝兮脑中轰然一响,此时不好好享用,更待何时? 一个是箭在弦上,一个是如狼似虎,只图欢好情浓,哪管外面是不是烽火硝烟? (文章后半部分有少量删减,老地方见。) 一夜迷乱,烛影摇红。 事后,两个人并头躺在床上。陈皮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洋烟,先给自己的点燃了,又给朝兮嘴里塞了一支,凑过去要对嘴给他点上。 朝兮不喜欢抽烟,连陈皮的也一起掐灭了,丢到地上。 “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以后别抽了。” 陈皮敢怒不敢言,静了一会儿,他突然侧过身,抱着朝兮的脸大力地亲了一口,然后有些谄媚地说:“谢朝兮,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 朝兮扬了扬眉,“什么事?” 陈皮说:“下回能不能我欠你一次?” 朝兮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可以啊,不过前提是你能把我伺候舒服了,否则……没门儿。” “这可是你说的!”陈皮捏着拳头跃跃欲试。 朝兮只是笑着摸摸他的头,然后迟来地开始反省自己色令智昏,稀里糊涂又欠出去一笔桃花债。 第79章 抗战那些年 1939年10月,第一次长沙会战以国军胜利、日军撤退宣告结束,湘北大捷,长沙等地暂时得以保全。 战前,陈皮便已将他们两人多年来的收益换成了金条。朝兮做主拿了一箱子给张启山,充作军费,剩下的也走了张启山的人脉,存到了国外的银行户头里。 当年的土夫子改头换面,成了政府公文里所承认的“爱国商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然而这是战时,更加荒谬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九门齐心协力共抗日寇,这样的事从未有过,陈皮身上的那些人命官司也被人为地忽略了,再无人提及。 1939年10月21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宜会亲友,亦是二月红的生辰。 自从红夫人殒命,二月红的日子过得半死不活,此番抗击日军,他是存了以死报国之志,也算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与爱妻团聚。 如今战事平定,满城欢庆,齐铁嘴便撺掇着众人,说要给二月红好好庆贺一下“劫后余生”之喜,也是九门共庆长沙一战顺利告捷。 这样的理由二月红无法拒绝,只得同意了。 二月红的生辰宴,自然是设在红府里,只不过红府的仆人基本都走光了,张启山不得不从军营调派了一个炊事班,再加上尹新月和做了军医的莫测,勉强凑出一桌宴席。 出于往日的一点同伴情谊,朝兮也去赴了宴……和扭扭捏捏的陈皮一起。 毕竟是人家过生辰,朝兮想着也不能空手去,左思右想后,带了两根大黄鱼去……再没有什么比这东西更实在了。 陈皮拎着一篓鲜活的螃蟹,进门也不怎么说话,就站在门口,螃蟹搁在脚边。 虽然嘴上不说,朝兮却知道他有多在乎二月红这个恩师,否则也不会天不亮就起床,跳进快入冬的冷水里抓螃蟹了。 所幸这些日子浴血奋战,和九门其他人多多少少有些“战友情”,气氛并没因他们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变得尴尬。 简简单单一句“恭贺生辰”,把拴着红丝绸的两根金条递过去,对朝兮来说生辰宴就完成了一半。 二月红看见金条后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不在朝兮的关注范围内。 不过,二月红也知道朝兮的行事作风不能以常理推定,还是礼貌收下,让他进去。 迎面遇着吴老狗,还没开口说话,三寸丁就从袖子里跳出来,兴奋地跳到朝兮的手臂上撒欢儿。 五年了,小东西还记得朝兮的气味,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吴老狗甚是郁闷,不过也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霍三娘的侄女霍仙姑叫走了。 齐铁嘴悄悄跟副官咬耳朵,朝兮耳力极佳,听见他说最近霍仙姑和吴老狗好像走的很近,等把日本人赶出去,说不定就能喝上他们俩的喜酒了。 副官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眼神有意无意地往朝兮脸上瞟,若有所思。 朝兮没留意他,摸摸小东西的头,心道这可有意思了,往后吴老狗就平白无故矮了霍三娘一辈儿。 而且,那霍仙姑才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能力都没得挑,但霍家的女人个性都很强势,说一不二,就怕吴老狗以后的腰杆子是硬不起来了。 朝兮抱着小东西往里走,正好瞧见尹新月和张启山腻在一块儿,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 尹新月微红了脸,抱着张启山的胳膊摇来摇去,而张启山的眉眼里藏着几缕笑意,通身气质是一贯的清冷威严。 朝兮冷眼瞧着,尹新月成婚五年,除了样貌长开了一些,性情倒没怎么变,还是那副娇俏活泼大小姐的样子,想必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远远地拱一拱手,就算是招呼过了,朝兮没多言语,经过时,轻轻擦过张启山的肩膀。 张启山乱了半颗心。 花厅里摆好了一张红木大团圆桌,能坐下二十个人。主位留给寿星公,朝兮也无须别人让座,自己拣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陈皮乖顺地坐在他身侧。 过一会儿人齐了,各自按着九门位次坐好。二月红举起酒杯,站了起来,开始走生辰宴应有的流程,如致谢、祝酒、致辞之类。 朝兮基本没参与。酒菜齐备,他就专心吃菜喝酒,毕竟他比二月红年纪大,他给敬酒,只怕要折了二月红的寿。 陈皮倒是老实敬了酒,其余时间就专心拆蟹——就是他送来的那篓螃蟹,仔细剔出蟹肉蟹黄,然后放进朝兮的碗中。 齐铁嘴是藏不住话的,扯了扯旁边解九的袖子,小声说:“九爷,你觉不觉得这陈皮对谢老板……好得有点儿过分了?就像……” 解九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先瞥了一眼陈皮和朝兮,又瞥了一眼张启山,看似平静道:“就像什么?” “就像对自个儿老婆……” 诚然陈皮没娶老婆,齐铁嘴原本是想拿二月红或夫人来举例子,但总觉得哪里不像,遂将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汇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惊着了,眼珠子左顾右盼快转飞了。 偏偏当事人还在事不关己地吃吃喝喝,好像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宴一般。 齐铁嘴怪自己胡思乱想,转头去向二月红敬酒。 这是1939年的末梢,长沙在战火纷飞中屹立不倒,九门的当家人也正当盛年,他们还有余心余力,在一张桌上尽情享受劫后余生的喜悦。 然则乱世之下,岂有完卵。 1941年9月,第二次长沙会战,朝兮和陈皮临时找了几个伙计,去西安盘了一座汉朝古墓。墓中所得,一半作军费,一半汇入了国外的银行账户。 国军胜。 1941年12月,第三次长沙会战,朝兮和陈皮又去南京倒斗,可惜收成一般,索性都充了军费。 国军胜。 1944年5月,第四次长沙会战,国军败。 九门各家在长沙沦陷前陆续撤离,陈皮同朝兮去广西暂避战火。 最后离开的,是张启山。 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宣告投降,国军接管长沙。 外战已毕,内战再起。朝兮在深山里寻了一个院子,暂时收了买卖,像个农民一样隐居度日,等待和平到来的那一天。 一如当年他所愿,种花种草,种瓜种果,不种花生……只是缺了张起灵,仍不算圆满。 陈皮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安稳,于是重操旧业,收了一堆徒弟,然后四处下地。 朝兮总觉得陈皮有哪里变了。 虽然作风依旧凶狠,可是他似乎不像从前那样热衷于倒斗敛财或捞偏门,更像是单纯地热衷于下墓本身。 道上很快传出他杀徒的恶名,只因他带着徒弟下地,若遇见危险,见死不救不说,甚至拿徒弟当垫背都是常有的事。 所幸他出手大方,恶名再盛,也不影响那些亡命之徒抢着来做他的徒弟,就图成功之后可以富贵无边。 只是如此一来,陈皮自己反倒穷得叮当响,这么一趟趟地折腾下来,不仅身边产业所剩无几,存在国外银行的那些钱财也很快挥霍一空。 有一次陈皮来山里,朝兮一边往他手里塞自己酿的竹叶青,一边调侃:“陈爷这是家业都败光了,才知道来找我周济周济?” 陈皮嘿嘿笑着,看着竹影下的朝兮容颜如昨,一笑生花,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没有回话,转而说起张启山。 听闻张启山改了名字,加入了什么解放军,现在混得不错。 捐躯赴国难,日月换新天。 但那已与他们无关了。 1949年10月1日,一个崭新的中国初生于神州大地。 第80章 捡孩子专业户 四九年,朝兮去了趟四九城,和很多老百姓挤在一起,就为看一看那位操着长沙口音的领袖,听他在天安门上郑重宣布新中国的诞生。 新中国旧中国,在朝兮看来都无所谓。不论此前此后,这片土地上最多的,依旧是那些人生不过百年的普通人罢了。 出人意料又意料之中的是,朝兮在开国大典的城楼上发现了张启山。 他现在改了什么名字,朝兮并不知道,谁让那位领袖并没有把身后那群人一个个介绍一遍呢? 但总之,他不叫张启山。 仔细瞧瞧,城楼下还有两个熟面孔,一个身穿军装,胸前一堆军功章,应该是副官。另一个衣着儒雅,虽然有了些年纪,但眉目间风采依旧,自然是二月红。 故人遥相见,一眼足矣。 从天安门广场上出来,去火车站的路上,朝兮捡到了一个孩子。 是真的“捡”。 他从一间酒楼下走过,忽听见头顶一阵喧闹聒噪,伴随着乒铃乓啷杯盘碗碟碎裂的声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楼上掉了下来。 正好落在朝兮怀里。 那孩子的头发很长,但是并不脏,乱糟糟地挡在眼前,看不清楚面容。 朝兮拨开他的头发,看见了一双令人终生难忘的眼睛。 他的瞳孔是淡灰色的,眼白也是一种灰白,似乎无法聚焦,呈现出全然的空茫。 朝兮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但他似乎感受到了挥手带来的微风,挣扎着要跳下去。 等到酒楼里的人冲出来,管那孩子叫什么“满清余孽”,骂骂咧咧地跟他要人,朝兮才从一堆不堪入耳的词句里听明白原委。 这孩子是个旗人。 众所周知,大清早就亡了,可北京城里住着许许多多旗人,他们中的大部分在失去朝廷供养后,日子过得犹如乞丐,却又死要面子活受罪,宁可缺衣少食也要撑着往日的荣光。 当然,也有一部分,属实是活不下去了,又做了几十年的国家蛀虫,实在没有谋生的本事,现在钱败的差不多了,为了生存,少不得会沾染小偷小摸的恶习。 酒楼里的人说,这小孩总是装成瞎子,混进酒楼饭馆骗吃骗喝,还趁人不备偷人家的荷包。 但朝兮自己也曾经失明过一段时间,这小孩的状况或许有些复杂,却也不像装的。 许是看见孩子受苦受难,他总是会略微动那么一点儿恻隐之心吧。 他用一枚翡翠戒指为代价,换了那个孩子安全离开。 临走,他又塞了根金条在那孩子的衣服里,叮嘱道:“回去拿给你爹娘,让他们拿去换钱,应该够你们吃喝一辈子了。” 那孩子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 朝兮倒也不介意,仍旧往车站去。可是走了一段路,总觉得身后有个小尾巴,一回头,才发现那孩子一直默默地跟着他。 “你赶紧回家去,跟着我干嘛?”朝兮皱眉斥道。 那孩子不吭声。 朝兮继续走,他就继续跟。 最后弄得朝兮也无奈了,随口问:“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我叫个黄包车送你回去。” 那孩子终于有了反应,空洞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痛意,倏尔不见。 朝兮猜想,或许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没什么亲人,甚至连家有没有都是未知数,所以才一直跟着自己吧。 ……朝兮很是为难。 有陈皮的例子在前,他都不太敢往自己身边捡孩子了。 但那孩子站在那里不说不走的样子,真的很像小时候的大侄子,让他不由得心软。 也罢。他轻轻一叹,就当捡个徒弟。万一哪天重操旧业了,也有个传承,帮忙打理生意。 * 十月中旬,朝兮带着那个孩子回到了广西的深山老林。 下了火车,他在站前的货店里给那孩子买了一副像阴阳先生一样的墨镜戴着,挡住异于常人的双瞳。 奇怪的是,那孩子戴上墨镜后好像就能看清了,朝兮觉得颇是不可思议。 或许是在一起待得久了,也或许是带上墨镜看清外界后的喜悦,总之,那孩子终于肯说话了。 据他自己说,他祖上是蒙军旗人,现在改了汉姓,姓齐。不过他没提自己的名字,或许是父母早亡没来得及取名,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朝兮不准备追问他的旧伤疤,但以后他要跟着自己生活,总不能没有名字。 朝兮想了想,说:“你在黑暗里看得更清楚,我索性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小黑吧,齐小黑。” 那孩子——齐小黑对自己的新名字表示了一定的抵触情绪,但反对无效。 看他这样,朝兮想着找补找补,又说:“小孩子是要起个贱名好养活。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改名叫齐玄,反正玄也是黑的意思。” 齐小黑这才勉强接受了。 等回到自个儿的小院子,是两天后的事了——朝兮的院子远离人烟,寻常成年人徒步过去是个挑战,何况一个小孩子。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齐小黑居然坚持了下来,连一声累也没喊过。 朝兮很佩服自己的决定,欣慰之余,直奔菜园子——走了两条路,一大一小的五脏庙早就抗议了。 先前种下的菜蔬几个月没有人照顾,除了两株青椒外,全军覆没。 没办法,朝兮只好将那两株青椒搜刮一空,准备把米饭和青椒炒一炒,对付着连菜带饭都有了。 临入厨房,他忽然停住脚步,像是想起来什么,侧首,对等在院子里的齐小黑说: “我在尸山血海里求一个朝生,希望你能在黑夜重重里,求一个光明。” 第81章 齐小黑的日常 深山老林的日子过得平淡而迅疾,日升日落,春去秋来,犹如西方佛陀的弹指一挥,三年,转瞬即逝。 朝兮从山外面回来,在院中放下背篓,把采购的米面油等食材一一翻出来,放在竹匾上,趁着中午难得的大太阳,晒晒闷了几天的潮气。 吊脚竹楼的厨房设在外面。竹门吱呀一声开了,齐小黑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惊喜道:“朝爷回来了?正好,洗洗手,马上就吃饭了。” 齐小黑还保留着一些老北京人的习惯,喜欢叫朝兮为“朝爷”。 原本,朝兮是准备收齐小黑当徒弟,让他管自己叫师父,但齐小黑不肯,非说朝兮看起来没比自己大几岁,叫师父显得老气又俗气。 两相权衡,便改成了“朝爷”。 虽然朝兮听着这称呼,不像徒弟,倒像伙计了。 但他没那么讲究,管它徒弟伙计的,日日照常教本事也就罢了。 “……把我那竹叶青烫一壶。” 朝兮吩咐着,人却没有动。 他从衣服的里兜掏出一封信,展开来读。 信是陈皮写的。 陈皮这几年似乎格外忙碌,自从把齐小黑带回来,就没见他来山里,只有每半个月一封信是雷打不动的。 用陈皮的话说,怕哪天死在地下了,朝兮却不知道,过清明了也没人记得给自己上坟烧纸。 但因为他山南海北行踪不定,朝兮也没法儿给他回信,就趁着每半个月一次出去采购物资时,顺带去趟邮局,把信带回来看。 时光荏苒,随着年纪的增长,陈皮比以前成熟了很多,已经不会在信里写那么多露骨的语句,只有平淡、直白却真诚的思念。 听说现在道上的人都叫他“四阿公”,九门其他几位当家则叫他陈皮阿四。不管怎么说,这位九门四爷的名头是深入人心了。 虽然是恶名。 这一年,陈皮三十八岁了,又是一门当家,底下伙计瞧着,早已过了会乖乖听人管教的年纪。 而朝兮自省与陈皮的关系,总归不是那回事,索性不闻不问了。 在这封信里,陈皮提到他回了长沙,说是吴老狗那儿得了一件战国帛书,其中貌似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他要去瞧瞧。 朝兮叹了口气,合上信纸塞回口袋。 这几年明里暗里,陈皮是越发对那些古墓里藏着的秘密感兴趣了,背后的缘由耐人寻味,朝兮亦少不得隐隐忧心。 只恐陈皮……也去沾染那不该沾染的东西。 水声淙淙,心思沉沉。 篱笆外是朝兮自己搭的水车,引干净的山泉活水,通过一节节竹笕送进院子里。 他起身去洗了手,回来时,齐小黑已经把饭菜摆在了饭堂,其实就是挨着吊脚楼的一个窝棚,四面透亮透风,吃饭时心里也觉得通透。 朝兮自己的厨艺仅限于果腹和毒不死人的地步,平常只负责种地和打猎,家里基本都是齐小黑在做饭——该说不说,这孩子相当有些做饭上的天赋。 齐小黑一边摆碗筷,一边说:“朝爷这次怎么去了四天?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也不敢出去找你。” “顺路去了别的地方,耽搁了些时辰。” 朝兮瞥了一眼桌上的四菜一汤,轻轻嗤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还准备这么多菜?你自己吃的完么?” 齐小黑垂了垂眸,轻声说:“我就是觉得……你今天会回来的。” “行了行了,就你那点儿小心思,在我跟前儿装什么?” 朝兮把后腰上别着的东西拔出来,啪嗒一声放在桌上,推到齐小黑面前。 “三年前的今天,我带你回了这儿。” 齐小黑藏在墨镜后的眼睛里,掠过一抹不应存在的亮光。 “你今年十岁了吧?男孩子十岁,可以正式过生辰了。” 齐小黑一愣:“我生辰不是……” “你以前的生辰是哪天,我不知道也不想问。” 朝兮浑不在意,平静地说:“那年我带你回到这里,给你取名叫齐小黑,那从此以后,那一天就是齐小黑的生辰。” 那是一把黑色的短刀,不知道材质,但明显是稀罕物。 按照蒙古人的规矩,赠刀寓意着力量、勇气和吉祥,是在重要的节日、生日或庆典上才有的习俗。 齐小黑几乎压不住嘴角,喜滋滋地握在手里。 朝兮说:“听说你们蒙古人喜好佩戴短刀,这把刀是黑金打造,可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小心别弄丢了。” 这把黑金古刀,是海外张瑞杰的那个侄子张海客送过来的。 这些年张家分崩离析,海外张家那些人却动作频繁——个中原因朝兮懒得过问,反正以他们现在的实力,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今年中秋的时候,张海客恰好到广西出任务,偶然从某个古墓里得到了这件宝贝,便送到了巴乃,说是提前给他过八十大寿……虽然张家人的八十岁根本不算什么“大寿”。 朝兮和张海客没打过几次照面,但通信不少。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张海客从小到大一直对张起灵很感兴趣,而朝兮这些年寻找张起灵的踪迹,也与广西的族人时有通信。如此,便辗转有了些交集。 张海客大概以为朝兮也是“保皇党”的一员,且论辈分,他也算朝兮的侄子辈,给点表示是应当的。 所以这回出山,朝兮转道巴乃,取回了这件“寿礼”。 “谢谢朝爷。” 齐小黑那爱不释手的样子是真的不值钱。 “等你过十五岁生辰的时候,我就给你寻一把好枪。” 朝兮眼角眉梢尽是淡淡的笑意。 齐小黑猛然抬头,“真的?朝爷可别骗我。” “骗你什么,我是土夫子,又不是骗子。明天开始你就跟我学握枪,什么时候握枪比握筷子还稳了,就算是入门了。” 齐小黑笑得很灿烂,那一刻,他与大山外面那些跑跑跳跳的小孩子没什么区别,至真至纯,无忧无虑,只消看一眼,愁云尽散。 那之后的许多年,有时候,朝兮想起那个笑容,会责怪自己,在轻易许下诺言后,全然忽略了会失约的可能性。 第82章 陷阱 给齐小黑过完生辰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深山中的小院。 上午十点多,朝兮打猎归来,看见了在院里喝茶的邮递员,和几步开外手握短刀严阵以待的齐小黑。 “出了什么事?” 朝兮示意齐小黑把刀收起来,蹙起好看的眉宇打量着对方。 那个邮递员是在山外的邮局工作,朝兮私下里给过他一次巨款,让他特别关注寄给自己的信件。 “这是三天前从长沙发过来的电报。” 邮递员用袖子擦擦汗,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字条,那上面是抄录下来的电报信息。 “是经常给您寄信的那位陈先生发过来的。我想着,之前陈先生都是每半个月才写一封信,这次收信还没几天,就发电报过来,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所以赶紧给谢先生送过来。” 电报用的是明文,但邮递员是局外人,所以无须担心会被发现什么秘密。 朝兮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帛书有异,请至长沙面谈。陈皮。 这说的,是吴老狗得到的那份战国帛书? 朝兮心中顿时起了疑团。 这几年陈皮做的事虽不至于说全然隐瞒他,但主动提出要与他讨论,却是绝无仅有。 只能说明那份战国帛书的确不同寻常。 朝兮唯恐自己的担忧会成真。 随意打发走邮递员,他站在院中沉思。 如果真如他先前猜想,那帛书里藏着的是与长生有关的秘密,那他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长沙,把帛书毁掉。 即便是他想多了,陈皮迫不及待要用电报联系他,非要他“见面”详谈,也必是牵连着其他重要之事,不亲自看一看,他无法安心。 只不过,这中间有个难处。 朝兮转过神来,齐小黑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于是叹了口气。 毕竟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此去长沙路途遥远不知归期,齐小黑才十岁,将他一个人丢在深山老林,朝兮怎能放心? 但若带着齐小黑,一旦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只怕…… 朝兮沉思片刻,缓缓道:“齐小黑,我有些急事,要出趟远门……” “有多远?”不等他说完,齐小黑就紧张地追问。 “湖南,长沙。” 齐小黑立刻说:“朝爷,你别丢下我。” 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可怜巴巴地跟自己说别丢下他,朝兮以掌抚眼,确然是有些动容。 不知是否是年岁增长的缘故,朝兮发现自己好像越发心软了……虽然仅限于对小孩子。 “也罢,你与我同去。” 长沙那里好歹也有他几个熟人,就算碰见什么麻烦事,料想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朝兮心想,如有可能,顺便去见见莫医生,看齐小黑的眼睛有没有的治。 既然做了决定,生怕陈皮那边会有什么变故,夜长梦多。朝兮当即收拾了一些贴身携带的“家伙”,带着齐小黑出山,登上了两天后最早一班通往长沙的火车。 * 到达长沙的那一天,刚好是是十一月一日,目之所及,凄风苦雨,天昏地暗,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下了火车,他带着齐小黑直奔成衣店,给齐小黑挑了一身不显眼的黑色学生装,自己也换了文化人的中山装,头戴前进帽,用一条卡其色的围巾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双惊惑人心的丹凤眼。 在这样差的天气里,穿成这样也是寻常,并不扎眼。 阔别七八年,长沙城的景象基本并无变化,这也是由于经年战乱,使得这座城市的建设发展趋于停滞,绝非那所谓的新中国能用三年的光阴能够补足的。 不过,这也给朝兮减小了阻碍。 朝兮拉着齐小黑一只手,在长沙城的大街小巷里快速穿梭。 “朝爷,咱们去哪儿?”齐小黑小声地问。 朝兮压低声音:“书局。” 陈皮这几年大手大脚挥霍了不少家业,手里的黑买卖也收了不少,如今在长沙城里的盘口基本都关了,只剩下那间“谢氏书局”。 因为有“书局”作掩护,就像齐铁嘴的算命摊,行事倒也方便些,所以一直留到了今天。 书局外的一个巷口,朝兮停下脚步,吩咐齐小黑:“你在这里等我。” 齐小黑抬头看他,“朝爷?里面有危险?” 朝兮看了看四周,书局所在的街道原不算繁华,大抵是因为风雨凄迷,街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只听得见风声雨声,显出一种喧杂中的寂静。 “只是谨慎行事罢了。”他摸摸齐小黑的发顶,“如果真有什么变故,你就赶紧跑,跑到车站去等我,别拖我后腿。” 齐小黑试图提出异议:“朝爷,我……” “听话。”他指了指巷子口堆放的几只破箩筐,“你躲过去。又不是一定有危险,只是这里我有很久没回来了,总要小心一点。” 齐小黑犹豫着点点头。 看着齐小黑躲好了,朝兮方才握住了裤兜里的小型手枪,步履稳健地走过去,推开了书局大门。 里面……有人。 书局的陈设布局并无变化,甚至书籍字画的摆放依旧维持着他在时的习惯。 两个伙计在柜台或椅子上闲坐,看起来百无聊赖,悠闲地打着盹儿。 他进门的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 被惊醒的伙计赶紧迎过来,堆着笑脸问道:“客人这个天气过来,是买古籍孤本,还是名家字画?” 这也是书局的黑话,古籍是瓷器,字画是玉器,防止有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外行人”。 这些伙计都是生面孔,没见过朝兮,朝兮也不认识他们。 朝兮谨慎地站在门口,没急着往里走,而是压了压嗓子,换了个深沉些的音色说:“去告诉你们陈老板,有广西来的故人,请他出来相见。” 伙计变了脸色,跟一旁的人对对视线,略有迟疑:“客人您是哪位?” 朝兮微一凝眉,“你如实转达,陈老板心里清楚。” 伙计眼珠子一转,目光在朝兮的丹凤眼上略微停留,说了句“客人稍等”,转头去院里报信。 另一个伙计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客人请进来坐,我们老板昨天刚办货回来,现在还在休息呢。” 朝兮没有动,冷冷瞥他一眼。 “不必了,我等你老板亲自来‘请坐’。” 传信那伙计回来得飞快,只是不见陈皮。 伙计气喘吁吁又恭敬地说:“贵客,四阿公说了,请您进去说话。” 这会儿也不装相叫“老板”了。 朝兮眨了一下眼睛,唇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哦?你们四阿公如今的架子越发大了,还要我自己进去?” 伙计苦笑了一下,说:“贵客既然是四阿公的故人,我们不敢欺瞒。实在是四阿公这回在地下挂了点彩,行动不便,还请贵客体谅。” “呵……带路吧。” “是是,贵客请跟我来。” 伙计转身带路,而朝兮眸光一定,抽出了一直藏在裤兜里的手。 小型手枪的子弹有限,但他枪法精准,只用了两枪,每一枪都命中头部要害,送了那两个“伙计”归西。 随后,他一脚踹开大门,飞快地跑到巷口,从箩筐里薅出了齐小黑,夺路而逃。 第83章 穷途末路 身边的景物向后飞快地推移,甚至于雨丝顺风飘落的方向都发生了改变。 朝兮庆幸于齐小黑生得比同龄人高却清瘦,不至于成为自己的负担。 在这几乎无人的雨天,他在长沙城的偏僻陋里奔跑着,身后追击的是一群荷枪实弹的官兵。 下雨天子弹容易炸膛,且现下天色昏暗,他们不敢随意在有路人的地方开枪,这也给了朝兮逃脱的可能。 “朝爷,这些当兵的为什么要追你?”齐小黑的问题顺着风飘进耳朵里。 “你这几年教你这么多,你还要问?” 虽在极速奔跑下,朝兮的声音依旧有着一种沉逸的味道,分毫不乱。 “他们……有一万种理由追我抓我。重点在于,是谁让他们来抓我。” 识破那两个“伙计”的军人身份不算难事。军人都经过特训,行走坐卧自有章法,即便想装作陈皮的伙计,举止懒散,却改变不了肌肉深处的记忆。 何况,以陈皮的个性,若知道他来了,就算爬也会爬出来迎接他,区区挂彩算个什么。 朝兮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下来同那两个人周旋,主要是确认一下陈皮的状况——而他们的应对也说明了陈皮不在书局。 陈皮若在,不管是背叛他还是被抓了,他们至少也会让陈皮露个面,从而将他骗入枪支的伏击圈。 如今,陈皮的状况未知,那封电报看来也只是假借陈皮的名义发出的了。 而派官兵来抓他的人是谁,已呼之欲出。 在长沙,能有权力调动官兵,又能截获他与陈皮的通信来往,且知道他看到电报后一定会以最快速度来到长沙、去书局寻人的人,只有一个。 张、启、山。 朝兮咬了咬下唇,无情的雨滴拍打在他的唇齿之间。 “是朝爷的仇人吗?”齐小黑问。 “以前不算……以后是了。” 话音刚落,一枚子弹炸开在他的脚边,击碎了一块青砖。 他们开枪了! 朝兮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意识到自己被逼入了更加偏僻的地界,要命的是,雨也比刚刚小了,难怪那些官兵敢在这种天气里开枪。 齐小黑被吓蒙了,连忙说:“朝爷,要不……要不你把我放下吧,我一个小孩子,那些当兵的总不会……” “闭嘴!” 有了第一枪,第二枪、第三枪很快到来,无数子弹击打在他的脚下和身侧——在快速且不甚规则的移动下,就算是那些当兵的也很难准确击中目标。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幕后之人提前做了安排,要他的活口。 所以,枪声是一种威慑,而非夺命。 “他们知道我带着你,既然抓了你,我又怎么可能不去救你?何况你现在算我的同谋……这世上,哪有不会杀人的兵?” 说话间,朝兮已被追到了一条死巷口。 再往前,是堵两人高的墙。 墙下有一些堆放的杂物,但他背着齐小黑,当垫脚石用实在不够。 转念之间,他扯下围巾,踩着杂物攀上墙面,随即用围巾像九爪钩一样勾住伸进巷子里的一棵歪脖树,借力跨越墙头。 一声枪响,刚好是他脚踩的那块墙砖炸开了花。 脚下不稳,朝兮身姿不稳,被迫转过身来,看到巷口停着的熟悉军车,和将手臂伸出车窗射击之人的面孔。 天色昏暗,雨势未止,但以他的目力,却能很清晰地看清那张脸。 那一瞬间,他为自己曾经对那张脸的主人动过色心而感到羞耻。 下一秒,他整个人向后,狠狠栽落到墙的另一面。事出突然,他只来得及把齐小黑护在怀里。 即便是以他的体质,从三四米的地方摔下来也要吃些苦头。 大概是摔蒙了一会儿,朝兮是听着另一头的官兵搭人梯翻墙的声音清醒的。 他拖着断了几根无伤大雅的骨头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时间去看齐小黑。 有他做垫背,齐小黑的骨头应该没断,但身下的积水却泛起了红色。 齐小黑紧皱的眉头告诉他,那不只是他的血。 朝兮翻看着齐小黑的身体,最后在右肩后发现了一个血洞,正有鲜血混杂着雨水汩汩而流,应该是被流弹击中了。 这孩子……居然一声没吭。 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朝兮再次扛起齐小黑,定了定神,观察着四周,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选定了一个方向,冲进街巷之中。 * 是夜,云未收,雨已霁。 解家后宅,解九背着手缓步而行,分神听着身后跟着的几个账房先生报账。 “上个月螺石街的玉器行……” 忽然,左前方的一丛竹林里似有光影一闪。 解九蓦然驻足,敏锐地转过头。 账房们不通武艺,停下来奇怪道:“九爷,怎么了?” 解九迟疑了一下,道:“你们都先回去吧,剩下的,明天再说。” 账房们面面相觑,虽觉得奇异,但也不敢质疑解九的命令,纷纷告辞退下。 等四下无人了,解九方才摸出了腰间的手枪,把子弹上膛,略略扬声道:“不知是哪路的朋友,深更半夜私闯我解家的后宅?” 竹影摇动,落叶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发出碎裂的沙沙声。 解九扣住扳机。 “解九爷……别来无恙。” 朝兮背着齐小黑走出了阴影。 解家的后宅不缺灯火,在雨后迷离昏黄的光影里,解九很快辨认出了那双令人过目不忘的丹凤眼。 朝兮淋过雨,略长的头发湿漉漉地沾在脸颊上,看起来甚是狼狈。 “谢老板?”这是解九略显惊讶的声音。 朝兮眯了眯眼,这可是个有些年头的称呼了。 他粗粗地喘了两口气,说:“烦劳解九爷……救命。” 稍后,解九房间。 朝兮坐在椅子上,褪了上衣,自己给自己处理一些简单的擦伤。断了的骨头无从下手,涂上止痛药,暂且用绷带对付着固定。 齐小黑占据了解九的床。解九用镊子夹出卡在他骨头缝隙里的弹头碎片,消毒上药后缠上绷带,再给他打了一针退烧、一针消炎。 枪伤淋了雨,发炎加发烧。整个过程中,齐小黑一直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连剧痛下的呻吟都显得十分微弱。 解九把医疗器械放回药箱,擦了擦汗,长吁了口气。 “我这里只能简单处置伤口,这孩子需要尽快送到医院——” “解九爷看见子弹的制式,就该清楚了吧。”朝兮皱着眉道,“送到医院,就是自投罗网。” 解九枪法极佳,怎可能认不出那子弹是军队的制式? 他抿了抿唇,不禁沉下心来,先问道:“谢老板……这时候怎么会在长沙?” 听出了解九言语间暗含它意,朝兮没有急着回答问题,而是反问:“这时候?解九爷不妨先告诉我,这时候是什么时候?长沙……究竟出了何事?” 解九叹了叹气,欲言又止。 “解九爷也看到我这副样子。如果你不肯说,等我到了外头,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就不必浪费精神救我一回,直接将我交出去给张启山吧。” 解九面色一滞。 “谢老板知道……” 朝兮没做声。 静默须臾后,解九偏了偏头,将这几日长沙的几番变动,简明扼要地告知于他。 第84章 九门大清洗 在解九轻缓沉静的话语里,朝兮渐渐听明白了事情的大致脉络……不至于一出门,就死得稀里糊涂了。 究其缘由,竟然真的是陈皮曾经提及的吴老狗那张战国帛书。 据说,吴老狗年少时,曾随祖、父及二哥一同下地,在长沙镖子岭的一个血尸墓里遭了大难,去时三代四个人,就只有吴老狗自己活着出来。 但吴老狗不是空着手,他还从血尸墓里带出了一张战国帛书,上面记载了一个重大的秘密。 吴老狗自知干系重大,所以一直收藏起来,从未示人。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四九年以后,吴老狗不知怎么,开始研究破译帛书里的秘密,辗转为外人所知,由此引来了不少居心叵测之人的觊觎。 不仅仅是陈皮。 牵扯最深的,是一个朝兮乃至九门的老熟人——裘德考。 当年与日本特务勾结作乱的美利坚长沙商会会长,不知怎么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隐于幕后的古董商人。 正是他阴谋设计,以极少的定金骗走了包括帛书在内的一大批珍宝,并迅速逃回美国。 吴老狗不是唯一的受骗者,但那份战国帛书的价值不可估量,远非金银可以衡量。 而裘德考虽胆大包天做下这桩案子,却也怕九门报复,于是临走前向高层抖出了一大票长沙土夫子的名单。 裘德考在开战前就已身在长沙,对九门内情知之甚广,更因为这些年在背后与土夫子们的交易合作,在他名单上的人,都经不起查。 ……也是真够阴的。 九门干的都是地下的买卖,怎么说也见不得光,何况这九家在长沙树大根深,垄断了几乎所有古董交易流通,高层早就有心整治。 故此,裘德考这一招,算是刚想睡觉就有人给递枕头了。 高层一声令下,领头人毫无疑问,便是张启山。 张启山做了新政府的高官,职责所在,又是九门之首,知道所有内情。他亲自督办此案,没有一桩徇私,长沙城的盗墓贼被抓了个七七八八,其中很多都是张启山自己门下的伙计或张家人。 张启山带人上门的时候,九门的人一看是张大佛爷带队,没有任何人反抗,所有人都以为张启山会给他们一条活路,谁也不想让张大佛爷难堪。 但,他们都死了。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高层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解决九门之患。 被枪决的九门人染红了湘江,真真正正地血流成河。 他们中的很多人到死都不敢相信,这是张启山的作为。 此番风波牵连甚广,九门中只有解家的生意很早之前就洗白了,不沾染地下的买卖,未受到太多的波及。 解九还在暗中襄助,平安送走了齐铁嘴和吴老狗。 当然,朝兮还没有悲天悯人到去同情与自己无关的人,他此刻只有一个问题。 “我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单上?” 按理说,他离开长沙已久,裘德考都不知道他身在何方,应该不大可能将他的名字写进去才对。 解九果然迟疑了一下,说:“据我所知……应该没有谢老板的名字。” “那我就明白了。”朝兮兀自一笑,只觉得嘴边没滋没味儿地不痛快,“抓我和抓他们不是一回事……那些人抓我,是因为张启山要抓我。” 高层借着帛书案清洗九门,而张启山借着清洗九门,伪造电报把他骗回长沙。 是抓,还是杀? 朝兮回想白日在雨中奔逃的场景,更倾向于前者。 既然张启山兴师动众地抓他,总不可能是色字当头要把他关起来百般欺辱吧? 他除了这张脸,还算是金贵的,也无非是一身麒麟血。 尤记得,曾几何时,他问过张启山,想不想长生。 而张启山的答案模棱两可,只说自己不是张家嫡系,无法长生。 但张启山从没说过不想长生。 副官是嫡系,但血脉与朝兮相比都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且跟随张启山这么多年,张启山大抵是舍不得在副官身上做什么长生研究的。 若只是张启山一人,朝兮尚可以应对。 但今日,张启山敢带着官兵来抓他,他只恐张家长生之事已被出卖给了政府高层……若果真如此,他要对付的就不是一个张启山那么简单了。 * 斟酌思量片刻,朝兮看向了解九。 “我有件事,还想问问解九爷。” “什么事?” “九门此番死伤众多,不知解九爷……可知道陈皮的状况?” 解九眉心一紧,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一年二月红做寿,齐铁嘴在自己耳畔说过的话。 陈皮与朝兮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透,过问一二也是寻常。 解九遂照实说道:“九门死伤者中并无陈皮阿四,但他如今的状况,我亦不得而知。” “没死就行。” 朝兮略略安心。 他毫不怀疑陈皮的生存能力,只要没落到张启山手里,随便找个野山沟避几年风头,也就是了。 这样一来,他可以专心考量自己的活路。 他将目光移向床上。 齐小黑在药剂的作用下,体征趋于安稳,只是眉头紧皱能夹死蚊子。 朝兮微一沉吟,说:“解九爷,我有一事相求。” 解九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强硬不驯如谢朝兮,居然也会说出一个“求”字? “谢老板可不是会求人的。”解九含着一缕玩味的笑容,“解某真是受宠若惊了。” 朝兮懒得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只要解九爷帮我把这个孩子平安送出长沙,条件,随便你提。” 眼下长沙局势险恶,齐小黑身上有伤,朝兮自顾不暇,若他们同行,那谁也逃不掉。 而解九是九门的智囊。他既有办法送走吴老狗和齐铁嘴,那么,送一个与此事无关的孩子离开自然不在话下。 解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要送去何处?” 朝兮说:“只要是能让他安全活下来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解九疑惑:难道朝兮就为了这个孩子求自己? 他不禁好奇道:“敢问谢老板,这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算是我的徒弟吧。”朝兮看着齐小黑的脸,眉心松软舒展,“他的眼睛有些毛病,如有可能,解九爷顺便给寻个高明的医生看看吧,看还有没有的治。” 解九凉飕飕地笑:“谢老板可真会使唤人,不过,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我说过,解九爷想要什么条件,尽管提就是。” 生死关头,朝兮已没什么不可付出,眉目间一派坦然。 昏黄灯光下,解九望了望那双流动着奇异光晕的凤眸,心底里的某个角落砰砰地触动了片刻。 解九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眯眼一笑:“不如打个赌?” 第85章 赌局与赌命 解九的书房就在卧房隔壁,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待的地方,琴棋书画样样俱全。 目之所及,是一排排的大书柜,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熏书用的香草散发出迷人的幽香,在整间书房里萦绕不去。 书房当中便是一张棋桌,那棋子都是金镶玉的,一枚枚如鸽卵大小,温润生光,连见惯了好东西的朝兮也要感慨一句:奢侈。 长沙人都知道,九门的解九爷酷爱下棋。 但今日一见,朝兮方知他甚至有一排书柜是专门用来放置棋谱的,说爱棋成痴也不为过。 解九与朝兮隔着棋桌坐下。 “解九爷不会是要赌下棋吧?”朝兮试探着说。 然而解九淡淡一笑,将一只棋箧推到朝兮眼前,“谢老板可还记得这件东西?” 朝兮下意识摇头。 “谢老板贵人多忘事。”解九未见恼怒,平静地说:“你第一次偷我家的时候,就拿了这副金镶玉的棋子,后来,这东西辗转回到了我的手上。” 提及昔年事,朝兮不禁略感唏嘘,旋即又哑然失笑:“解九爷不会是想在这个时候,追究我这个贼偷的过错吧?” 解九付之一笑,漫声道:“当年,谢老板连着偷了我家两次,让我折尽了颜面。如今我想讨回这个颜面,就以今夜为限,如果谢老板在天亮之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我身上的一件东西,我便应了谢老板所请,保那个孩子平安离开。” “当真?”朝兮似笑非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主动要求贼来偷的。” “自然当真。” “那好,一言为定。” 朝兮拈取一枚白子,落在天元。 解九不意他有此突然之举,奇道:“谢老板这是……” “解九爷只说要跟我赌,但怎么偷、何时偷,是贼人说了算。” 朝兮笑得自在随意,那一瞬间,解九仿佛回到了初初认识眼前人的那几年。 在解九看来,谢朝兮就是乘着鬼车来到长沙的一阵风——清风也好,阴风也罢,总之,他永远自由、永远随性,好像也永远不会苍老。 风来去,风未停,却没人抓得住他。 “解九爷,该落子了。”朝兮轻声提醒。 解九回过神来,目光从那张美人面上移开,轻咳一声,落下黑子。 朝兮是会下棋的,只是比不过解九。 但他下得轻松而专注,绝无敷衍的意思,看起来就真的只是要同解九下一局棋罢了。 然而,解九在他身上栽过两次,不敢大意,虽是下棋,也少不得分心去戒备朝兮是否接触到自己,趁机拿走了什么——哪怕只是一枚袖扣。 朝兮看了颇觉好笑,一边捡起两枚吃掉的黑子,一边打趣:“纵然我是个臭棋篓子,解九爷也不该这般让着我呀,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解九冷静道:“我与谢老板赌的不是棋,输赢无妨。” 朝兮只是摇头微笑。 解九放水,朝兮全力,生生将这一场胜负早分的棋下到了天亮,弄出了一副势均力敌的态势。 一子之差,朝兮惜败。 解九看了看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确认周身无所遗失,方拱了拱手,说:“承让。” 一语双关。 朝兮将白子一一捡回了棋箧,唇边忽而泛起一丝微笑:“承让承让。我家小黑的安危,就托付给解九爷了。” 解九一怔,再度确认了自己什么都没缺,方蹙眉道:“谢老板总不会输不起吧?” “谢老板还是先数一数吧,我怎么觉得这黑子的数目不对?” 一般而言,围棋共有361枚棋子,其中白子180枚、黑子181枚。 解九不知朝兮卖什么关子,依言去数,却只数出了180枚黑子……缺了一枚。 解九蓦然看向朝兮的手边——不,这局棋的每一手,他都记得,方才确认输赢时,他被吃掉的棋子数也对得上。 缺的……难道是棋盘上的黑子? 随即,他看见朝兮双指并拢,用力戳向喉咙,拧着眉宇吐出一枚冒着热气的黑子。 然后将那枚黑子落在了棋盘的某个位置。 刹那间,孤零零的棋子与解九脑海中的棋路融合在一起,形势陡然逆转。黑棋龙死荒滩,鳞甲片片陨落,而白棋在一地残骸中浴血而生。 朝兮不偷那枚棋子,输的便是解九。 解九震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解九才渐渐镇定下来,语气生冷道:“棋局输赢无妨。但谢老板与我赌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我身上的一件东西,若是棋子,也太牵强了。” “解九爷,此言差矣。” 朝兮慢慢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随着脖子的扭动,肩颈处的关节咔咔作响——很多张家人都会缩骨功,但朝兮此刻只是让一部分骨头移位,以此来减少那几根断骨的负担。 看得解九心惊肉跳。 “这棋盘上的每一颗黑子都曾被解九爷握在手上,自然就是解九爷‘身上’之物,怎么能说牵强呢?”朝兮慢条斯理道,“话说回来,棋艺绝伦的解九爷居然会被对手偷走棋盘上的棋子而不自知,若传扬出去,只怕解九爷又要折颜于长沙了。” 解九抿唇不语,却又不得不承认朝兮说的是真的——他刚刚只留心戒备自身,确然对棋局关注不够,才会着了道。 而朝兮竟能在这种时候,下出如此精妙的棋局,更令他叹服。 观棋如观人。 在残尸败蜕中复生的白龙,何尝不是朝兮的一个映射? 这是第一次,解九觉得自己从那双深邃如渊的凤眸中望见了什么东西……一个在燎燎火光、沥沥血色里挣扎求生的灵魂。 日上三竿,云收雨霁。 一道彩虹悬在天边,光影摇曳。 齐小黑仍未苏醒,但血暂时止住了,朝兮帮他擦了擦头上的虚汗,把那柄黑金短刀拿出来看了看,再仔细绑在他的腰带上。 无论是否平安,与齐小黑的约定,怕都是赶不及了。 “愿赌服输,我会尽快安排将他送去武汉的医院。”解九在身后说道。 “等他醒来,请解九爷转告他,不要回广西,” 朝兮起身,把解九递过来的干净衣服穿上。 这次出门没想着带人皮面具,难免束手束脚。朝兮在风衣的每个口袋里都装了弹夹,有一半是解九无偿提供的,但愿不会派上用场。 “这个时候,火车站和码头肯定都有重兵在等着你。” 解九看着他的背影,好像心底某处透不过气来。 “昨夜的赌约,谢老板为何不干脆让我送你和那孩子一起走?” 朝兮扶着门边,一笑。 “强人所难未免有些不地道,还是不做为妙。” 解九能送走齐铁嘴和吴老狗,那是因为他们都是裘德考名单上的人,多一个少一个,总能应付过去。 但张启山那张名单上,就只有谢朝兮一个名字。 他与解九非亲非故,何德何能,让人家冒那么大的风险。 “还有一件事……” 朝兮忽然想起了张起灵,面色凝重地转过头来,看向解九。 “解九爷应该看过我的麒麟纹身?” 解九僵硬地点了点头。那年他救下被注射毒药的朝兮时,的确曾在佛爷府上见过,朝兮在高烧下,胸前露出一只麒麟。 “如果以后……解九爷见到张启山身边出现了另一个有我这般纹身的人,请务必照拂一二。” 若真得事关长生,只怕张启山迟早会把主意打到张起灵头上。 解九喉口涩然:“谢老板又要做交易?” 朝兮认真地摇头。 “这不是交易,是请求。” “谢朝兮求解九爷,多加照拂。” “彼时若我无恙,自当千山万水,生死以报。” 一阵西风多少恨,赌命的人未等到他的回复,便已挥手远去。 解九怔愣门边良久,看着手心里一枚黑子,怅然若失。 第86章 逃脱失败 离开解家,朝兮没敢耽搁,直奔码头。 陈皮曾在那里给他留了一个避风港,不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长沙临近湘江,沿着江水两岸有很多黑码头、野渡口,朝兮计算着路线,最好的结果是逆流而上,走水路回到广西。 但张启山能给他发电报,就意味着他在广西的住处已经暴露,沿途只怕不会太平,他不能赌这个可能性。 为今之计,是先平安离开长沙,走陆路去巴乃,联络联络张海客,走一走海外的门路。 因为是漫长雨季后难得的好天气,路上行人不在少数,买卖生意也很兴旺。朝兮穿梭在人群之中,颇有一些藏木于林的意思。 将要到码头附近时,朝兮寻了个茶铺歇脚,顺便探听附近的情况。 隔壁桌有两个船夫,一边喝茶,一边相互抱怨,说是天气这么好,江面上船只多如泥沙,船头船尾挤在一起。偏偏当官的事多,逮到人就问上半天,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忙着出工去。 朝兮极目而望,的确可见到不少官兵在关卡处守卫着,盘查过往行人。 他戴上从解九处借来的平光眼镜,把围巾裹得更严实些,方才起身,向东南方向走去。 这张脸,的确不好藏。 朝兮忍不住叹气。 陈皮留下的后路还要再走上四五里地,一个隐蔽的江水冲击出来的浅滩,附近没有什么人烟,只有一片小小的船坞,停靠着三四艘乌篷船。 船坞里只有两个伙计,看着自是眼生的,但这回应该不是官兵假扮了。 朝兮走过去亮了一枚铁弹子,那也是陈皮的信物。 伙计们见了铁弹子,都谨慎地站直了身子,问:“江面没风浪,您要游船?” “想游船,怕有争强好胜的追上来挑事儿。” “不妨事,摇船的好把式。” 朝兮与伙计对上了暗语,略略安心。 其中一个伙计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说:“您是谢老板吧?我们兄弟两个在这儿四五年了,没想到还真得能等到您。” 朝兮挑了挑眉,随口问:“你们四阿公呢?” 两个伙计对视一眼,叹一口气,说:“不瞒谢老板,四阿公前些日子往广西去了。他老人家前脚刚走,长沙城里就变了天,留下来的几个老伙计都遭了难,就我们兄弟守着这儿,和地下的事儿没什么相干,才保全下来。” 一时唏嘘不已。 听闻陈皮不在长沙,朝兮庆幸之余,亦觉可笑:他被一封假电报骗来这里,空跑一趟不说,倒要连累得自己生死一线,真真无处说理去。 他暗暗发誓,下回就算听见陈皮死在哪里,他都不会去吊丧的,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闲事不提。朝兮吩咐伙计:“有官兵抓我,我必须立刻离开长沙。你们去准备开船。” 伙计们见他神色紧张,知晓轻重,连忙下去准备起锚。 朝兮独自跨过岸边的浮排,一脚踏上船头。 正当此时,一连串的枪声响起,密集的子弹扫射着近在咫尺的船舱船体,碎木残片如雨滴飞溅。 朝兮飞速躲回了船坞里,两个伙计也立刻拔枪反击。 但船坞四周约几十米外的芦苇荡里,忽然冒出了无数手持步枪的官兵,在绝对的火力压制下,他们手上的东西不过是玩具而已。 两个伙计很快上了西天。 看来这一次,官兵是准备用血淋淋的人命来威慑他了。 朝兮不禁自嘲一笑,想起当年与张启山初见,曾戏言过的机枪扫射,如今全数补齐。 不必浪费时间探讨张启山是怎么找来了这个地方,他知道,今日凶多吉少。 眼下,以一敌十甚至敌百,他只想着,别让那两个被无辜牵连的伙计白死。 对面投鼠忌器,而他也利用了对面的投鼠忌器,一直到打空最后一匣子弹才肯罢休。 船坞很快成了一片废墟,满地狼藉。 朝兮脚下横七竖八都是空空如也的手枪,后坐力使他的掌心和虎口裂开,暗红色的鲜血滴落在地,像一朵朵血色凄迷的花。 耳畔麻木地嗡嗡乱响,他疲惫地靠在“硕果仅存”的一根柱子上,垂着头,眼前硝烟弥漫。 不久,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是一双皮质军靴映入眼帘。 他抬起头,看见了张启山。 张启山今年,该有四十二岁了吧。 虽然不是嫡系,但体内或多或少的张家血脉,让张启山并不显老,仍如三十许人,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不少刚毅、沉稳的味道。 不算昨天的话,上一次见到张启山,是在三年前的北京,不过那是朝兮单方面的见面。实际上他们的“相见”,则要回溯到1944年,日本人占领长沙的前夕。 此去经年,不提也罢。 真到了这种时候,语言反而成了最无用的东西,因为心目中已有了答案,临了临了,也无须丢了风骨。 “谢朝兮……好久不见。” 张启山声音沉沉,唤出了那个曾无数出现在梦境之中的名字。 而就像昔年很多次的见面一样,朝兮缓缓漾起一个笑容。但他还来不及开口,手臂上就传来了尖锐的痛意。 低头看时,只见一根飞镖般的针管戳进了他的血肉里,自动将药剂推进了他体内。 针管是用吹筒一类的东西打在他身上的,大概是那些当兵的害怕他会对张启山不利吧。 朝兮只觉头脑一阵恍惚,须臾,张启山已至眼前。 他于是强撑起一个如常的微笑,言辞轻诮:“这是给我打的什么?麻醉剂?” 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自言自语:“你这么怕死,难怪会梦想着虚无缥缈的长生了。” 张启山拔下针管丢在地上。 朝兮抬起手臂,伸舌舔了一口从针孔里泌出的血珠,刹那间,凌乱的发、绝世的颜、肆意的眸,映着背后的血腥狼藉,落在张启山眼中,凄艳绝伦! “这是第二次了。”张启山喃喃道,“谢朝兮,你不该回来。” “这会子再后悔,迟了。”朝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张启山,来说给我听听,你准备怎么利用我这身血脉?” 张启山的瞳孔剧烈收缩,像是不习惯被戳中心中图谋,不自然地咳嗽两声。 就着短暂的晃神儿,朝兮一脚踢中他腰侧的软肋,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过后,将他制服于身下。 一如他们回不去的“昔年”。 跟着张启山的官兵大概提前被下过命令,他们举起了枪,却没有一个人敢冲过来阻拦。 当然,朝兮也知道自己逃不脱了,所以此举纯粹是为泄愤。身体的伤痛和奔逃的疲惫,让他已没有多少力气跟张启山打架。没有质问,没有谩骂,但哪怕多揍一拳,他也觉得解气几分。 张启山或许是蒙圈了,只顾躲避,起初并没怎么反抗。 过了好一会儿,张启山才反应过来,接住朝兮一拳,说:“你安分些,不要做无用的挣扎了。” 朝兮停顿了一下,没有接着打下去……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听进去了张启山的话。 当那种熟悉的火焰从血肉里灼烧蔓延时,他很快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经历,索性耗尽最后的力气,用手臂扼住张启山的喉咙,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张启山……你踏马的……给我打了什么?” 张启山闭了闭眼。 “5毫升的甲基苯丙胺,只是让你暂时失去反抗能力……谢朝兮,你听我的,我自然会保你无恙。” 滔天的怒火在被再度使用的禁药作用下,显得不值一提。 朝兮甚至来不及痛骂几句,便被血里丛生的火焰吞噬掉所有的思维与神智,沦落深渊。 第87章 困鸟 军列疾驰在铁轨上,朝兮在刻意压低但仍显聒噪的对话声中,渐渐恢复了几分清醒。 一共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张启山,另一个大概是他的下属,但不是副官。 张启山的音色低沉,不怒自威。 “不是说只有5毫升,还用盐水稀释过?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下属操着北京口音,但音量太低,朝兮只能断断续续听清几句。 “将军,北京方面指示说……不能让他有机会……所以用了……” 短暂的静默后,争执爆发。 “30毫升?!”张启山的音量音调都拔高了好几度,怒火燃遍了整节车厢,“他以前被注射过这种药,原本的剂量就足够控制他了!谁准你们私自加大药量?你们知不知道这会要了他的命!” 下属梗着脖子辩驳:“我们也是听命行事……万一被他逃……” 张启山没再发话,但很快,朝兮听到了下属的呻吟声,还伴随着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应该是被“教训”了。 真吵,朝兮想。 5毫升和30毫升有什么分别?张启山明知道他曾受那种药所害,却仍旧选了这种方式,是想彻底废了他,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五十步笑百步,想想都讽刺。就算没出变故,他只被注射了5毫升,难道还会感谢张启山不成? 嬉笑怒骂都是戏,朝兮只觉得聒噪。 幸而张启山没准备在他床头上演全武行,很快就将下属赶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离,耳畔也总算安静下来。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感觉到张启山他身边坐了下来。随后,有宽厚而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探过来,握住他冰冷的指尖。 他本能地想要躲避,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于是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晃动的乳白色车顶。 朝兮微微转动眼珠,看见自己躺在一张还算宽大的病床上,四个床脚牢牢固定在车厢里。 原本的铺位或座椅都已被拆除一空,只在角落里摆了一张沙发和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茶水和一摞文件。 令他动弹不得的缘由一目了然。 那是类似于给精神病人使用的束缚带,将他的四肢紧紧缠绕在病床上,像是一头等待大卸八块的家畜,任人宰割。 “你醒了?……” 张启山的脸孔放大在他的眼前,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眼睛里也充满血丝,却藏不住见他苏醒时的点滴喜悦。 朝兮蠕动着嘴唇,没有开口说话,双眉紧蹙。 与清醒一同到来的,是深切的痛苦。 身体里的火焰仍未散去,他尝试挣扎了一下,除了手脚被捆绑太久以至于麻木,应该还有药效未过的原因。 而与初次中毒时状况不同,这一次,比起那种攀缘增长的情欲,在骨髓深处啃噬撕咬的蚜虫更令他几欲癫狂。 剧痛使得朝兮呼吸粗重,他用力咳嗽两声,然后不假思索地将一口粘痰唾在张启山英俊的侧颜。 张启山愣住了。 他显然还没修炼到能够唾面自干的地步,但也相对淡定地拿出手帕,擦去了污秽,还顺道帮朝兮擦了擦唇角。 “你醒了就好。”张启山沉声道,“我去叫军医过来看看……” 回应他的,是朝兮的一串低哑的笑声。 他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但喉咙里传来的灼烧感和张口说话时的疼痛感,让他意识到这绝对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这中间或许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结合上次的经历,那无非是难堪与更难堪的区别罢了。 “叫……什么军医?” 就像是从喉咙血肉里死命挤压出来的声音,隐隐带着哽咽般的腔调。 可他分明是在笑的,漂亮的丹凤眼弯成新月,看得人惊心动魄。 “张将军……难道不该……给我找个……女人?” 束缚带嵌入血肉,此前被磨破的伤痕再度崩裂开来,张启山的心口蓦然收紧,下意识抬起手,欲解开他的束缚。 然而下一秒,却被他的后话打入冰窖。 “或者……给我找个男人,也行。” 极力维持的淡定在一瞬间崩碎瓦解,无明业火烧着那些早已无法言说的情思愁绪,张启山的瞳孔极速紧缩,目眦欲裂,旋即扼住了他的咽喉。 “你想要谁?陈皮?” 张启山的声音微微颤抖,脸色却阴沉得如同风暴将至。 朝兮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认真思考过一般,沉吟道:“呵,自然是要模样俊、身材好,我瞧着顺眼了,是谁都可以……” “除了你。” 看着张启山阴沉着脸怒气冲冲地离开,糟乱的心绪稍微缓和几分。 其实朝兮说要找人解决需求什么的,不过是呛一呛张启山。那药说穿了,还是跟鸦片、吗啡之流同根同源,激发忄生谷欠只是顺带,怎么可能次次都像吃了春药? 痛楚和瘙痒在周身叫嚣,令人无法忽略。如果寻欢作乐的快意能够将其压下几分,他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可他究竟也没等到其他人走进车厢。 片刻后,军医过来打了一针镇定剂。 ……就又剩下他一个人。 被捆绑的姿势挤压了视觉空间,朝兮所能看见的,只有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树木,和晴朗天空漂泊的云块。 他百无聊赖地数着,从天亮数到天黑,数到车厢顶部的白炽灯颤抖着亮了,是张启山回来了。 朝兮闻见了饭菜的味道。 张启山走过来,把装着饭菜的网兜挂在床头,没说一句话,就沉默地解开了朝兮右手的束缚,用手铐将其与自己的左手铐在一起。 然后,才去解开其他的。 若是往常,这点小玩意根本困不住朝兮,张启山早就被他制服了。 现在么……好汉不提当年勇。 长日卧床加上捆绑,让他的身体机能退化得无法自理,甚至需要张启山的帮扶,才能勉强坐起来。 张启山一手拎着饭盒,半扛半抱着他,跨过矮小的茶几,动作轻柔地将他放在枣红色的沙发上。 ……出去一趟,变脸还挺快。 镇定剂的药效还在,痛楚也不会剧烈到难以忍受。朝兮半垂着头,看着张启山打开了饭盒。 军列上给最高长官的晚餐还算丰盛,有肉有菜,荤素搭配。 张启山沉默地舀了一勺饭菜,吹凉了,递到他嘴边。 朝兮却没有张口的意思。 他现在全无食欲,食物的香气反而令他作呕。 两个人对峙了片刻,最后还是张启山打破了僵持,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嘴,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把饭菜喂了进去,然后是第二勺、第三勺…… 朝兮当然懂得见风使舵。 看出张启山大有就这么把一盒饭菜都给他塞进肚子的架势,他知趣地选择了配合。 骨气?那是占上风时才能拥有的奢侈品。 饭盒很快见了底,朝兮就着张启山的手喝了杯冷掉的茶水。 看看时间,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军列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不知道会在这寂静的寒夜里开往何方。 第88章 樊笼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夜,张启山没有将朝兮绑回去,而是就着手腕铐住的姿势,分享了他的那张病床。 他是真的连白眼也懒得给了。 病床再怎么宽阔,睡两个成年男人多少还是有些拥挤,偏偏张启山还不知好歹地贴过来,毫无缝隙地彰显存在感。 朝兮有些搞不明白,张启山这么做是图个什么,难不成还觉得对他体贴照料,就能回到从前? 但……他们哪有什么从前。 深更半夜,镇定剂的药效退去,朝兮再次发起了高烧,那些无形的虫子啃食着他的每一寸血肉,试图将他拖进更深的泥潭。 几番折腾,那些被张启山强行喂下的食物全数吐了出来,弄脏了他的衣服和床铺。 张启山或许不想惊动别人,解开了自己手腕上的手铐,改为将他铐在床栏上,然后去打了一盆勉强算温热的水。 床单肯定是不能要了,张启山直接打开窗户丢下车,换了新的铺上去,转头倒了茶水,让朝兮漱口,又停顿了一下,才去解他的病号服。 纯白的毛巾浸湿拧干,轻轻擦去他胸前的秽物,因着暴涨的体温而蒸腾出缕缕热气,所过之处,尽是恐怖的紫癜或淤青,一些是未被疏解的毒性所造成的后遗症,另一些则是束缚带残留的痕迹。 整个过程中,朝兮都出奇地安分,任之施为,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只在一切结束后,张启山试图把手铐铐回自己手上时,他出手阻拦了一下。 说是阻拦,就力道而言,与寻常的抚摸无异。 “不必……浪费力气。” 朝兮俊俏的脸孔烧得通红,连胸前的麒麟纹身都好像沾染了病气,少了往日的威风。 “我会缩骨……我现在没力气,有没有手铐都一样,但凡我有力气,你这手铐也困不住我……张将军就当行个方便,让我安生睡一觉。” 张启山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但并没有要离开病床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后半夜,朝兮总归得以换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虽然肉体上的折磨让他根本无法入睡。 他用力咬住被子的一角,硬是挨过一阵比一阵的透骨之痛。不消片刻,汗水便将衣衫被褥全部浸透了。 他面向车厢壁,背对着张启山,耳畔嗡嗡乱响,听不见身后一丁点的动静。 过了不知多久,张启山的手臂缓慢而坚决地缠绕上来,如同觅得了什么珍如生命之物,将他锁进怀抱里。 而他回敬给张启山的,是手臂上深切入骨的齿痕。 张启山因这急剧的疼痛而倒抽一口冷气。 朝兮无声地冷笑:这点滴痛楚,怎能及他所受之万一? 之后的路程里,他们的相处模式似乎便是如此。 一日三餐,张启山会“体贴入微”地喂他,虽然在药物作用下,绝大多数食物都会被吐出来,但张启山依旧不厌其烦,替他清理残局、换洗衣衫,真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微不至。 朝兮默然接受着他的照料,不发一言。 唯独对张启山每晚都要从背后搂着他睡觉这件事,朝兮百分之百地厌恶——这样过分的亲昵,会让他觉得张启山心里还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那种幻想背后掺杂的所谓“情感”,在今时今日,实在令人作呕。 幸而几天后,军列就停靠在了西北边陲的一个火车站,他们改换了汽车,朝兮的病床换成了担架,容纳不下张启山了。 一想起从军列换到汽车时的场景,朝兮都忍不住想笑。 由越野军车改装而成的救护车直接开到了站台上,两个排的官兵荷枪实弹,守卫着这段不足十米的“路程”,唯恐出什么差错,让他给跑了。 估计四九城里的领导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待遇。 这两个排应该都是从当地军区抽调过来的,个个西北大汉身材魁梧,像是两堵高墙挡住了朝兮的视线。 他只在快出站时,隐约看见了火车站的名字叫“西宁”。 青海省会,西北锁钥。 可这并不是终点。 汽车在广袤无垠的青藏高原继续行驶了两天,才到达了目的地——格尔木。 张启山行事仔细,下车前还不忘让人给他打一针镇定剂,才放心将他搬到轮椅上。 西北高原日光充盈,少有的不下雪不刮风的天气,朝兮拼命眨了眨眼睛,在刺眼的阳光里看见一个围墙高耸的白色建筑,风格很像医院,门口还挂着一张“格尔木疗养院”的牌子。 透过黑色栅栏状的大门,可以看到墙内的主体建筑,那是一所纵深宽广的三层小白楼,好像刚刚建成不久。 张启山亲自推着他进门。 然后,他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副官。 其实,副官如今不该叫副官了,看那军装上的勋章和职衔,至少也是个上校。 朝兮用余光瞟了一眼张启山的表情,忽然笑了笑,主动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张日山。” 张日山表现得很是惊讶。 他是奉了张启山的命令在格尔木修建一座兼顾隐蔽与安全的疗养院,至于作何用处,张启山一直讳莫如深。 张日山实在没想到,疗养院落成之日,第一个住进来的会是多年未见的谢朝兮。 久未相见,一见面便是这样的状况,真不如从来不相识。 张日山神色复杂地请张启山到一旁说话,似乎在问具体的情况。朝兮靠着椅背,奋力扭过头,去看大门外蔚蓝如玉的天空。 门内门外,困鸟已入樊笼。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两个终于谈完了话,张启山小声叮嘱了几句,才转头叫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往楼里走去。 自然而然,换成了张日山来推他。 朝兮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张日山忍不住问。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以后我怕是要在你手底下讨生活了。”朝兮故作哀怨,眼尾轻轻一扫,“早知如此,以前打张副官的时候该收着力气的。” 张日山凝重的脸色因朝兮的玩笑话而略微缓和,然而联想到佛爷方才所说,不免百感交集。 他曾立誓对佛爷永远忠诚,天地可鉴,绝非虚假。 可当他看到谢朝兮这副模样,从心口处蔓延上来的窒息感,亦非虚假。 一如昔年,朝兮的唇角总是勾着笑意,那笑容入了张日山的心,却如同跗骨之毒,让他动摇,让他怀疑,让他……恨不能替。 第89章 戒毒 很多很多年后,回想起住进格尔木的头三个月,朝兮依旧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永夜不醒的噩梦。 他被关进了地下室,大约有四五十平米,分割出一间带浴室的卧室,小而隔音。此外就是实验室,墙边的立柜里放了很多实验器械,不过都锁住了,整个空间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的气味。 地下室的门是钢制的,坚逾金石,用栅栏代替了玻璃窗,每根栅栏间仅有一指宽,确保他的缩骨功没有用武之地,同时方便巡逻人员随时观察里面的状况。 由于太过昏暗,室内像电费不要钱一样,成天成宿地开着灯。 只有朝兮起居的卧室里,南面墙壁的顶部,开着一尺长、半尺宽的一个小小的栅栏窗,窗外就是地面。 每天有一个小时,那扇窗户能透进阳光来。 以朝兮的身高,站在床铺上,可以看见外面甬路上暗红色的砖石。 这就是张启山为他打造的囚笼。 一连三个月,张启山没有出现。 ……大概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图谋着什么吧。 他住进来后,唯一的好消息是,那些跟着张启山的人没有完全废了他,继续给他打那该死的禁药——大概是防备着哪日去开棺掘墓,还能用上他的本事。 在军列上见过的那名军医每天会来一次,在十来个手持步枪的卫兵的守护下,给他打营养针和镇定剂。 坏消息是,船坞里那30毫克的禁药勾起了久远前被他强行戒断的毒瘾,戒毒后复用所造成的毒害,远比初次使用时更加严重。 上一次,他戒去毒瘾,用了七天。 这一次,他用了三个月。 ……也经历了很多个那样欲生欲死的“七天”。 住进地下室的第一天,他挣断了捆绑的束缚带,把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都砸了。 木制的立柜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碎木片接口尖锐,堪比刀剑。他在自己身上划出了无数道伤口,然后把拆下来的锁片握在掌心里,借由最直观的痛觉撑到了军医过来。 为防他再次自残,卫兵们清理了残局,把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只留下一张病床。 那军医可能是记恨在军列上时,张启山曾为过量注射禁药的事儿教训过他,但不敢跟张启山发火,就把仇都记在了朝兮的身上。 拔针时,他故意搅动了一下针头,针孔周遭的皮肤很快染上了一片淤青,包扎伤口时,也把绷带勒得死紧,恨不得有些干涸的伤口立刻流出鲜血来。 医生若是折磨起病人来,零零碎碎的苦头有的是。 不过这点皮肉之痛,对朝兮而言已不算什么了。 * 勉强挨过一夜,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张日山站在他的床头。 或许是张启山怕他挺不过去死在这儿,才让张日山来盯着吧。 相处下来,朝兮得出一个结论:张日山总归是比张启山多一点良心的。 至少张日山知道他现在吃不进去荤腥,会换熬的稀薄的小米粥来,也不会逼着他一气儿把东西全吃进肚子,而是少量多餐,让他慢慢习惯。 虽然他们很少说话,张日山的脸上也总是冷冰冰的。 但,或许是照顾张启山习惯了,张日山总能很快明白他要什么,无须语言累赘。 白天,朝兮被束缚带绑在椅子上,看着张日山忙前忙后,给他倒水,给他清理伤口,给他喂饭…… 他有时会瞧着张日山的背影,想起陈皮。 昔年,他尚可以选择自己唯一能信任的人,守在身侧,尽情示弱。 如今,他别无选择,也早就无须在意会被别人看去所有的不堪与脆弱。 曾经跪在他跟前指天为誓,许下生死相陪承诺的人,此刻不知身在何方? 心口处的酸涩像吞了一枚山楂,朝兮索性安慰自己,他从来没把那承诺当真,今时今日,便也免去了失望。 1952年的除夕,朝兮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度过。 军医也去过年了,把药剂交给了张日山,让他离开前给朝兮打进去。 细长的针头刺破皮肉的前一秒,朝兮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说:“等等。” 张日山顿住。 “今天过年。”朝兮语速平和,笑意幽微,“能给我拿点儿酒么?” 这是长久以来朝兮第一次同他进行私人对话,张日山一度以为是朝兮神志不清,又在说胡话了。 戒断毒瘾时,朝兮常常会出现幻觉,有时还会因高烧而语无伦次。 但这一次,他的眼眸清亮如泉,很是正常。 张日山犹豫片刻,说:“医生说你最好不要喝酒。” 朝兮仿佛没听见他的拒绝,眯了眯眼,慢慢说:“我记得上次跟你一起过年,喝的是高纯度的老白干,你才喝了两杯酒,就醉的不省人事了。” “那是你。”张日山随口道,“你当时还好意思说我是小孩子。” 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张日山都要惊讶于自己竟还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而被戳穿的朝兮不见窘迫,轻轻地笑了,说:“你那年才十六岁,怎么不是小孩子?而我那一年……唔,刚好六十岁了。” “男子二十而加冠,你过了年才十七,怎么不是小孩子?” ……当过去与现在的情景交织,张日山还能回忆起朝兮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张日山还是第一次听到朝兮提及自己的真实年龄。 张家人长寿不老,但他从没想过朝兮比他大这么多——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失落。 哪怕对张家人而言,他们之间依然间隔了那样漫长的岁月,无法跨越,无法追赶。 疗养院里是没有酒的,张日山开车到最近的一户人家,买了一瓶自家酿制的青稞酒。 度数不高,浅酌无碍。 赶在十二点之前,朝兮和张日山喝上了这一杯守岁酒。 “这酒不错,清香醇厚,绵甜爽净,不比竹叶青差上许多。” 朝兮持杯浅笑,看样子很喜欢。 张日山静静地饮酒,静静地点头,没来由地想到一个问题:“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因为朝兮好像不愿提起“以前”。 然而,许是今夜喝了酒吧,朝兮心情良好,眸光微闪,平声静气地回答:“张惊浪。” “惊浪?” 张日山皱眉:张家有这个排行么? “惊涛骇浪的惊浪,瑞字辈。”朝兮解释道,“按着辈分,你得叫我二叔爷爷。” 张日山猛然想起,刚认识那会儿,朝兮的确执着于让自己叫他爷爷……原来真是“爷爷”一辈的人。 可注视着那张不逊罗敷好女的精致面容,心口处就仿佛有什么虫豸作祟,瘙痒难耐。 张日山鬼使神差地灌了自己一杯酒,眸色晦暗不明。 “张家那么多人,你跟我恐怕早就出了五服了,谁要叫二叔爷爷……” “那怎么能一样?” 朝兮也一饮而尽,几滴酒水沾在唇上,在灯光下忽闪忽闪地发亮。 张日山刚想反问“怎么不一样了”,就见朝兮满眼迷离的醉意,那笑容远比青稞酒醉人。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爷爷当时说我学问好,非让我给你取个名字……” 张日山为之瞠目。 朝兮似乎已经醉了,语声渐低,却仍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就说……叫张日山吧。日出东山,光照九陌,希望……你向阳而生,不坠暗夜……” “你忘了么?刚认识的时候,我不是说过?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当然是个极好的名字……” 第90章 半疯 三个月后的清晨,朝兮一觉醒来,没看见张日山,却看到了张启山站在卧室门口,身后还跟着军医和一群穿白大褂的人。 见他睡醒,张启山示意军医,把装满无色的甲基苯丙胺的针管放在了他的手中。 朝兮狞笑一声,将药管摔碎在地。 然后,那个一直看朝兮不顺眼的军医便向张启山报告,说他戒毒成功,可以进行实验了。 此前的所有遮羞布,似乎都从那一天开始揭开,露出鲜血淋漓的真实。 军医依旧每日到来,不过时间换成了早饭前,先给他简单做个身体检查,然后抽走一管血。 起初,张启山也会一起过来。 看着针头戳进他的皮肉,吸取暗红色的血液后拔出,张启山会紧紧地皱着眉,露出几分怜惜与隐忍交错的情绪。 而朝兮会用一个标准的白眼表达自己最直观的感受。 他曾经三次用麒麟血救过张启山,彼时的他确然想象不出,有朝一日张启山会打自己这身血脉的主意。 朝兮痛恨血脉,却也不意味着可以被别人觊觎掠夺。 后悔是最无用的东西,他只觉得心寒罢了。 对张启山身边的那些研究人员而言,“长生”是一个太过虚无缥缈的话题,哪怕付出毕生之力也未必能有所收获。 奈何,张启山坚信,张启山头顶的那一位也深信不疑。所以,他们不得不用欠发达的技术手段摸索研究,去探寻藏在朝兮血液里的秘密。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且艰辛的过程,中途进行的尝试千奇百态,有一些在后来者看来,甚至会显得格外可笑。 抽血化验只是冰山一角。 为此,他曾接受过电击、高温、冷冻等等,各种惨绝人寰的“实验”,就为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研究人员想要了解麒麟血在极端条件下的变化。 他也曾三天不得睡觉,被专业的审讯人员询问相关的讯息,如张家的长生传说,张家所在的位置,以及……末代张起灵的下落。 而他一个字也没说。 幸而他在广西安家时,没有安在巴乃附近。现在本家已经从东北迁出,就算有张启山这个“局内人”,想找到张家现在的位置也是难如登天。 至于张起灵的下落……他是真的不知道。 眼见朝兮不配合,那些人也毫无办法——张启山极力反对对他进行更加极端的刑讯。 研究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推进,这也意味着朝兮的“刑期”在无限延长……然后在某一天开始,张启山不怎么过来了,听那些医生悄悄议论,好像是在外面又有了什么行动。 仅止于此。 具体情况,朝兮不得而知。 准确的说,外界发生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他仍然被困在地下室里,没有自由,与世隔绝,每隔两日还会被注射固定剂量的肌肉松弛剂。 这不会让他昏迷,但是无法动武,一身功夫报废,几乎与寻常人无异。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长此以往,在一个几乎封闭的空间里待久了,是个人都会疯的。 大概他们真得害怕他疯了,张启山不在的日子里,张日山偶尔会过来看他,带来一些解闷的闲书杂戏,让他不至于疯得彻底。 张启山正忙着寻找长生之法,张日山也要跟随,不能像戒毒那三个月时日日前来了,可对朝兮而言,如此已是聊胜于无。 “都是山字辈,你比张启山强多了,你还像个人。” 朝兮接过张日山手上拎着的青稞酒,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黄白色的酒液里映着他的面容,也映着一抹恬淡的笑。 张日山每次过来,都会带着酒。 因为知晓朝兮酒量奇差,张日山在心底里盘算,喝醉了睡一觉,也可打发这监狱般的日子。 魏军医顾忌他的职衔与他背后的张启山,一般不会过问,也不会阻拦,只当没看见。 一般来说,他带的都是青稞酒,少数时候也会带奶酒或沙棘酒。高原天气恶劣,受地理条件限制,酿出来的酒多数都偏清甜,符合朝兮的口味。 酒香很快充盈了整个地下室。 看着朝兮唇边清淡温和的笑容,张日山略感欣慰。 他无法质疑佛爷的任何决定,哪怕对面是谢朝兮——张日山的人生信条就是佛爷高于一切。 但为了他心中的一点狂念,他也愿尽己所能,让朝兮过得舒服些。 “今天的青稞酒有点酸。”朝兮咂咂嘴,回味道:“这家手艺不好,你下回换一家。” “明天我要出趟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张日山说,“下次给你带新的酒吧。” “好啊。”朝兮看似不在意地笑了笑,话锋一转:“既然不知归期,那今天给我弄些好吃好喝的吧,你若不来,那些人又该克扣我了。” 张日山不留痕迹地皱皱眉,说:“有佛爷发话,谁会克扣你?” “魏军医啊,他昨天下手可重了。” 朝兮拉开宽松的病号服袖子,露出一直藏在桌子下面的左手,厚厚的绷带像发酵的馒头。 他像告状一样,把手在张日山眼前摇了摇,说:“他说想看看麒麟血对创伤后的恢复有什么作用,两刀见骨……喂,张日山,人家说吃啥补啥,晚餐给我添个烧排骨吧,我补一补。” “他们?!” 张日山一下子站了起来,然后因自己过激的反应而愣在原地。 朝兮看在眼里,凤眸微微眯起,意味深长地一笑。 “惊讶什么?更过分的事你们又不是没干过。” 张日山被那句“你们”击碎了所有防线:是啊,他与魏军医有何分别?他慢慢坐回原位,收起自以为是的关切与怜悯,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朝兮心念一动,突然用完好的那只右手,去握住了张日山的手。 张日山浑身一颤,像过电一样僵硬在那里。 “张日山,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张日山闻言猛然抬头,素日伪装出来的冰块脸碎成渣渣,眼底尽是慌乱,颧骨不自然地升起两团可疑的红晕。 不是试探,而是笃定。 朝兮手上微微用力,将他更加拉近自己,然后凑了过去,甘甜的酒香喷洒在张日山的耳际,渲染出更加亮烈的红色。 “张启山不会来了,不如……我们背着张启山,做一些快活的事?” 第91章 不疯魔不成活 疗养院人尽皆知,张日山是张启山的亲信,他说要彻夜“审讯”朝兮,命令所有人包括巡逻兵都退出地下一层、不得接近,根本没人敢有质疑。 就算是最看不上朝兮的魏军医,听闻这话也只是略微疑惑:将军怎么会突然派张上校来干审讯的活儿?而且,张上校不是一直对那个人……还挺关照的么?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毕竟只要不妨碍到“实验”,地下室发生什么都跟他这个研究员没有关系。 临走前,他甚至叮嘱了张日山一句,审讯别太“过火”,不要影响朝兮手部的“实验数据”。 换来张日山一个冷冽犀利的眼神。 待所有闲杂人等远去,张日山步步转回卧室,心情忐忑的握住浴室门把手。 里面有水声传来,换气扇嗡嗡地转动着,灼热的水蒸气在茶色的玻璃窗上凝结起一层水雾。 朝兮正在里面洗澡。 张日山突然想起他们初见时,也是像现在这样,他在门外,朝兮在门内。 但彼时的他万万想不到那些香艳的画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明明知道佛爷这些年来对朝兮怀有的心思,也明明知道朝兮如今只怕对佛爷与他都是恨之入骨……但当朝兮在他耳畔说出那样的邀请,他仍像是个被狐妖蛊惑的赶考书生,卑劣地想要成全自己的妄念。 “张日山,我手疼。” 门内忽然传来朝兮好似求助的声音,隔着水声听不明晰。 张日山没多想,连忙打开门,然后怔住了。 因为在洗澡,朝兮理所当然是一丝不挂的,喷射的水流润湿了他久未修剪的头发,再顺着淤青斑驳、疤痕交错的皮肤流下来,在足下溅起朵朵水花。 疤痕来自戒毒时的自残,淤青来自每日的“实验”。 被热水逼出来的麒麟纹身仿佛也带着累累伤痕,在水与火的交映下,显得分外凄艳。 张日山觉得好像有一只重锤,一下一下地凿着他的心脏。 “杵在那儿干嘛,还不过来帮我?” 朝兮歪了歪头,露出一种好像特别无辜的表情,嗔笑着看他。 于是重锤瞬间变成了柔软的幼羽,若有似无地在心尖撩拨。 纵使君心不似我心,略无相思之意,但……张日山不能不疯这么一次。 他如是想着,阔步上前,握住了朝兮完好的右腕,有些愣头青地吻了上去。 后背抵着的白色墙砖透着微微寒意,朝兮弯了弯眉眼,看着向来冷清的小青年闭着眼睛亲吻自己,连耳垂都染上了情欲的红色。 吻技差到爆,起初甚至磕到了牙齿,但很快缓和了节奏,展现出不合时宜的温柔。 ……风月里的温柔不是温柔。 朝兮毫不怀疑,若此刻张启山让他杀了自己,他也会奉命行事,至多在自己死后做出一副伤痛的模样,尽一尽死后情谊,给活人看罢了。 但,那又如何。 各取所需,难得糊涂。 张日山涨红了脸放开朝兮——他是第一次接吻,不会换气,青涩得像个少年。 喷薄的水流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纯白衬衫,隐隐勾勒出精壮的肌肉轮廓……朝兮对此表示满意。 军人就是军人,张启山张日山都是如此,而陈皮小时候亏得厉害,长大了也就略显逊色了。 朝兮被吻得红润的唇上沾着些许水渍,眉目间风情妖冶,轻轻开口:“喂,你还是生瓜蛋子吧?会不会?要不要我教你?” 张日山从他暧昧的话语里,很快猜出了他究竟要教什么,脑袋里轰然一响,羞耻之余,亦没来由地想起上回他中了毒来到佛爷府,自己在他身上看过的…… 舌根里泛起微微苦涩,目光也寥落起来。 朝兮隐约猜中了张日山的心思,与之相反的,他是心头里腾起几分怨毒的喜悦,幽幽含笑道:“张启山那脏心烂肺的狗东西可没这待遇,你要是不敢,就赶紧……” 张日山眼前一亮。 他告诫自己不该如此,却还是忍不住,欣喜若狂得像个孩子。 两人亲吻着相拥,用缠绵的姿态离开浴室。 张日山抱起朝兮放在床上,小心地避开受伤的左手。 用一只手去解纽扣几乎是不可能的,朝兮索性直接扯开,把张日山的衬衫随意地丢在地上。 张日山急不可耐却又倍加谨慎地亲吻着他,在他颈间胸前留下杂乱无章的红痕,却始终不得章法。 朝兮呵呵一笑,骂道:“傻子。” 张日山不知所以,急得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朝兮眨了眨眼,微微挺起腰部,握着张日山的手。 这样的事,他曾对陈皮做过许多次,自己却是第一次体验。 时隔多年,推己及人,他后知后觉地怜惜起陈皮——然而,当初说好的让陈皮欠他一回,却终究未能成事。 直到得趣后头皮发麻的快乐感觉让他脑中一片空白,他才稍稍放开心绪。 在疼痛与欢愉的边缘,他忽然想到,如果张启山现在就在门外,该是多么有趣? 也让张启山知道知道,当年少时不可得之物,被自己最信任最倚重的人轻易攫取,面临加上引号的双重“背叛”,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 这样胡乱畅想着,他有了一种幻觉,好像紧闭的卧室门嵌开了一条缝隙,张启山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与张日山胡天胡地,嫉妒到发狂却不敢进门…… 他真要笑出声来。 朝兮拉下了张日山的脖颈,颤抖着去啃咬舔舐他的喉结。 张日山眼眶发红,像被戳中了什么加速开关。 朝兮从不是耽溺于欲望的人,也不是纠结于体位的人,但在当下,他选择让自己臣服于绝对的本能,来暂时忘记被囚禁、被残虐的所有伤痛。 不疯魔,不成活。 至少比起被折磨成真正的疯子,他宁愿做一个清醒的疯子。 “嘶……” 张日山似乎对他的分神略微不满。 “踏马的……” 朝兮被突如其来的酸疼逼出了一句脏话,眼角泌出两滴泪,滑进发丝间,不见了踪迹。 张日山被打断,不悦地皱眉。 趁此机会,朝兮翻身与他换了个位置。 光与暗的交汇,像是炸开了朵朵烟花,眼前的明暗交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儿来,冲着张日山低笑。 “好好学……下次,我要验收的。” 还是自己掌控一切比较畅快,朝兮想。 “踏马的……这回先放过你。” 朝兮趴在张日山身上,凤眸半阖,有气无力。 打过松弛剂的身体做这些事还是有些勉强了,极致的快乐伴随着难言的疲惫,朝兮几乎连眼皮也睁不开了。 好在张日山不算太蠢,记得带他去清理残局。 床头的夜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朝兮的呼吸绵长而均匀,似乎陷入了深眠。 张日山看着他沉静俊美的睡颜,再度想起了初见时,夜间每每从军营回来,就能看见朝兮睡在沙发上,像西方歌剧里的睡美人。 张日山顺着心意俯首,在朝兮的左眼轻轻一吻。 与前一次不同,如今他庆幸、惭愧又欢喜,因为佛爷未能得到的,他终得以握于掌心,无须退避。 他确然知晓的。 左眼观心,右眼观身。 而他的心就在这里。 ****** 【懂得都懂,有删减,删的很杂所以没特意标注,未删减的老地方见。】 第92章 神秘工程 午夜梦回,辗转无眠。 朝兮侧首去看枕边人,眸光冷冽如最纯粹的冰,不见半分意乱情迷后的绵软情态。 一抹疏冷凄凉的月光照在床头,映照出张日山清俊的容颜——即使在熟睡时,他的眉眼依旧微微蹙起,凝结着霜雪的冷意。 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一个小时前还恨不得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经验为零,技术有限,倒是添了许多无用的情感在里头,让朝兮都险些要感动了。 难怪自古以来的男人都有两大爱好: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 虽然称不上也根本不屑于卖身复仇,但朝兮不得不承认,看着张日山“背叛”张启山,与自己抵死缠绵,无论是身还是心,他都感到一种复仇般的快慰。 他越来越觉得有趣了。 思索间,床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借着夜灯的光线,朝兮凝眉望去,那是一串钥匙,从张日山的裤子口袋里滑脱出来。 其中有一把黄铜色的,正是地下室铁门的钥匙。 朝兮的眸光有一瞬变得锐利。 他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但以他现在的体能和左手的伤,甚至打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巡逻兵,就算有钥匙也是无用。 倒是还有一个办法,趁现在把张日山杀了,剥了他的脸皮做面具,假装成他离开。 但地下室没有做人皮面具的材料。 这也是朝兮没有轻举妄动的根由。 眼下,他只能忍耐……戒急用忍,行稳致远。 他能在本家忍过四十年,最终手刃张瑞桐以报手足之仇,又何妨再忍过四十年,亲手杀了张启山,逃出生天? 毕竟,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次日清晨,张日山眼神复杂地看着身旁安睡的朝兮,悄悄去亲吻他的嘴唇。 无可挽回了……张日山闭了闭眼。 唯恐惊醒了他,张日山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下了床,捡起昨夜草率脱下、现在已经皱皱巴巴的衣裤,重新穿戴整齐。 依依不舍,但不得不离开。 张日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心之所系,逼着自己,毅然离去。 卧室门关闭的刹那,朝兮猛然睁开双瞳,唇角衔起一丝冷冽而嘲弄的笑容。 张日山走后不久,魏军医就来了,照例给他检查身体。 昨夜,他禁止张日山留下太多痕迹,一些难以避免的红痕或淤青,与他原本的伤痕混杂在一起,也不太能看得出来,至多会被认为是张日山动用私刑之类的。 反正魏军医是这么以为的,看着他的伤,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小人嘴脸。 在魏军医看来,张启山长久不来,张日山又对朝兮失了耐性,朝兮日后可不是任他宰割了? 世界纷纷扰扰,朝兮只觉可笑。 那之后,张日山果然有段日子没来,但是每隔半个月会寄奶酒或肉干之类的东西过来。 疗养院的人十分谨慎,为防止朝兮通过邮包地址或吃食包装猜出什么蛛丝马迹,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拆封检查——哪怕寄件人是张日山。 最后送到朝兮手上的,是重新用牛皮纸打包的肉干和换了瓶子的酒。 但他们越是如此,朝兮越是知道,张启山正在进行一项非常危险也非常重要的活动。 偌大一个中国,以奶酒和肉干为特产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 从张日山的只言片语和邮包内容物来看,他肯定不在青海,因为肉干用的是普通的牛肉而非牦牛肉——张日山不至于对他吝啬到这种程度。 奶酒用的是马奶,基本可以排除宁夏,那答案也就很清楚了。 张启山他们在内蒙古。 内蒙古地广人稀,老百姓逐水草而居,如果他们已经到了连邮包都如此谨慎的地步,那么,多半不会在人烟相对聚集的水草丰美之地,而只能是在沙漠里。 而说起内蒙古境内的几个大沙漠,基本都集中在阿拉善。 张启山带人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长久停留,要么,是那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古墓,要么,是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干系重大的矿藏。 朝兮有一次装作痛极昏迷,曾隐约听见魏军医提起张启山正忙于某项“工程”,所以不能常常过来。 ……一项必须在条件艰苦的沙漠里进行的“工程”,毫无疑问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 而高层能够批准,就意味着这项工程与长生之谜有着某种程度上的联系。等他出去以后,必得去探一探这件事。 朝兮的左手彻底痊愈那一天,张日山回来了。 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几个生面孔,不过那些人像是有更紧急的任务,并没有在疗养院多作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朝兮从卧室的小窗里看到,他们走的时候拎着许多保温箱——朝兮认得那些保温箱,这几年魏军医从他身上抽出的麒麟血,都保存在里面。 不言而喻,那所谓的工程所在地,一定有着十分凶险的东西,或许是虫,或许是蛇,所以张启山才会想到用他的血保证安全。 张日山会在疗养院小住几日,用的理由还是审讯朝兮。 魏军医不疑有他,甚至还询问需不需要准备几样刑具……当然,得到的还是张日山的冷脸。 空寂的地下室里,朝兮瞧着对面痴痴凝望自己,但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的张日山,忍不住调侃。 “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怎么张上校好像一点儿也没想着我?” 张日山面上微红,“我……” 朝兮故意激将:“你怎样?难道是这回出去看到张启山,觉得对不起他,后悔从了我?” 这样直白的挑衅很快奏效,张日山急忙道:“你明知我不是……” “嗯,不是就好。” 朝兮抬手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几分,眯了眯眼,笑容里微含冷意。 “后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就算你后悔,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张日山,你晚了。” 张日山心头一颤。 他突然想问一问,是太晚发现心意,太晚表明心意,还是太晚察觉到那晚的选择会让自己面临永远的折磨和愧疚? 又或者,是太晚认识到自己的凉薄与懦弱,眼睁睁看着心上之人在这里受苦受痛,却袖手旁观? 但他不会问,正如朝兮也不会答。 看着张日山快要纠结出一本西厢记的苦恼模样,朝兮适时叫停,手指向下,嗖地一声抽出了张日山的皮带。 “罢了。还是让我验收一下,一走几个月,张上校的技术有没有生疏?” 第93章 九年蛰伏 朝兮在格尔木疗养院一共待了九年。 从第四年起,张启山来疗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年里也只有两三次,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有时,甚至只是隔着地下室的铁门瞧朝兮一眼,便转身离去。 大概是工程上不太顺利,加之被沙漠的风霜侵袭,张启山每次过来,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得苍老。 故人相见,有人形容依旧,有人面目全非,或许这种单方面的变化和单方面的不变,也是令张启山执着于长生的原因之一。 但,不管为了什么,都不妨碍朝兮觉得张启山的痴心妄想很可笑。 张日山倒是常来的,除了跟张启山一同过来的时候,他最多不会超过两三个月,就会来疗养院一次,并在这里盘桓几日。 明面上,他是为了押送实验数据和麒麟血,也还算理由充分。 相处日久,张日山的戒备心略略消减,因怕朝兮与世隔绝太久会心情悒郁,从第五年开始,他会同朝兮说一说九门的现状。 比如,战国帛书案后,吴老狗在解九帮助下逃到了杭州,安家立业,并在两年后娶了端庄美丽的媳妇,还生了三个儿子,婚姻美满,万事顺遂。 但他娶的却不是朝兮曾在二月红府上见过的霍仙姑,而是解九的表妹——是解九保的大媒。 朝兮不热衷于八卦,但光是听着事情梗概,也能猜出这背后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故事。 又比如,解九也结婚了,比吴老狗要晚上几年,娶的是一位大户人家留过洋的小姐,也生了儿子,跟吴老狗家的老三同岁,表兄弟两个好似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再比如……陈皮。 比起结婚生子的家务事,陈皮的消息似乎更符合九门的常态。 张日山说,陈皮带着人去某个地方探墓,为了掩人耳目,丧心病狂地屠了整个村子。 案发后,跟他一起犯案的人都挨了枪子儿,只有他自己逃出了追捕,远走广西,至今没有音讯。 广西,曾是朝兮隐居之地,陈皮亦曾在那所小院暂住,朝兮不排除他是去找自己了,就像此前的每一次,陈皮遭了难,走投无路之时,都会想到去找自己。 但陈皮在小院里找不到朝兮,应该很快就能觉察到异常,离开那里,去找新的藏身之处。 广西十万大山,丛林广布,又不止他那个小院是远离人烟的。 而在这个年代,陈皮有胆量钻进深山老林里逃命,追捕他的警察却未必有胆量去那等险境,寻找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张日山会同他说起陈皮,大概是想看一看他会不会问吧……其间心思,不言而喻。 然而,朝兮没有问,也不会问。 纵使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觉得陈皮做得太过了。 陈皮杀人,他管不到。 但若陈皮是为了追寻长生之密而杀人,那便毫无疑问是站在他的对立面。 ……张家人,从来不是一家人,而是一类人。 他与陈皮那些年,就算沾染了再多的桃花债,都在阴差阳错间还完了——甚至他沦落到今日,不得自由,也是招惹了风月孽债的缘故。 改日若能逃出生天,确认了陈皮在做什么事,彼此说清道明,趁早断了也罢。 世间情爱,纷纷扰扰。朝兮已遇上了一个令人心寒的张启山,唯恐记忆里那个盟誓要伴己左右的小陈皮,终有一日也会变了模样。 不过这些念头,无须说与张日山。 和张日山是怎么一回事儿,朝兮比任何人都清楚。 * 在格尔木度过的第九个年头,亦是1961年的除夕,朝兮等到了一位故人。 岁月从不败美人。 年届不惑的尹新月依旧貌美如花,恍若三十许人,唯在眼角眉梢添了几分成熟风韵。 从新月饭店的千金小姐,到新中国的上将夫人,尹新月始终过着她风光优渥的小日子,无忧无虑,顺心遂意,未曾有一丝风浪摧折。 她冷静地指挥着棍奴,用气割枪打开地下室的门,然后坐在朝兮的对面。 “多年不见,谢老板……风采依旧。” 看着朝兮几乎未曾改变过的俊美容颜,尹新月百感交集,但如今的她已经能够用更为平和的心境去面对这个“情敌”,不至于露怯。 “张夫人才是光鲜夺目,我这个阶下之囚怎能相比。” 朝兮弯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淡定地换上尹新月带来的正常衣服。 “……看来谢老板吃了不少苦头。” 尹新月盯着他的左手——系纽扣的时候,朝兮的左手一直呈现着某种扭曲的角度,不自然地揪着衣裳,看起来很不灵活。 他的左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疤,状如月牙,像是受过什么伤。 “是啊,被您家夫君害的。”朝兮勾唇打趣道,“拜那狗东西所赐,我这左手以后是开不了棺了。” 尹新月不悦地皱了皱眉,意识到所谓的“狗东西”是说张启山。 不过她没有纠结于这个称呼,而是从手包里掏出一小片碎布,放在桌上。 “谢老板如此聪明,您的本事可不在于那些地底下的活计。” 碎布是从病号服的内侧口袋撕下来的,在白色的那一面用鲜血画着一个镯子。 对于尹新月的“恭维”,朝兮选择了用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然后摇摇头:“我实在不够聪明,否则也不会沦落至今。我只是有足够长的时间去等待……等一个最佳的机会。” 他用了九年,去让自己的身体对肌肉松弛剂有百分之百的抗药性,让自己有一战之力。 他用了九年,使尽手段,譬如和张日山的种种,让自己不会在暗无天日的囚禁和惨绝人寰的实验中疯掉。 他用了九年,在张启山和张日山之间埋下一颗炸弹,然后在最适宜的时间引爆。 他和张日山之间的事,是永不会见光的秘密,只要他想,就算是朝夕相处的魏军医都无法察觉。 ……本该如此。 第94章 尹新月的交易 秘密二字,从诞生之日起,就只为了大白于人前的那一日而存在。 而这个由朝兮和张日山共同造就的秘密,从一开始,就只受朝兮的意愿而掌控。 只要他想,趁着张启山来到疗养院的时候,隐晦地让魏军医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根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而魏军医那种对张启山和张日山皆怀有怨气且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肯定会一边看不起“卖身求荣”的朝兮,一边悄悄地告知张启山。 这种暧昧的关系是十分危险的,后果也可大可小——于公于私,张启山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只要张启山有了疑心,那张日山就经不起调查。 这些年来,张日山假借张启山的命令,频繁来到疗养院,每次都要“彻夜审讯”朝兮,还常常给他送这送那……张启山猜都猜得出来了。 更不必说,朝兮还附送了他一个“捉奸在床”。 此前的年月里,朝兮就曾在张启山来疗养院的时候,故意引诱张日山与自己两厢欢好,戏称此为“情趣”。 因张启山基本不会停留,且朝兮也从没真得惹出事端来,张日山便未尝怀疑,只当他是被关久了行事乖张,反正朝兮的性格一向如此。 但这一次,朝兮算准了张启山过来观察的时机,故意让他看到最难以启齿的一幕。 张日山背对着门,朝兮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望着窗口里出现的张启山那张越发沧桑的面容,微垂凤眸,眼底是一色清寒。 张启山的脸都快气黄了。 那一瞬间,他大概想到了很多很多过往,比如076军列上的初见,比如矿山里的几番生死,比如药性催使下的意乱情迷,比如婚礼前夕的别离……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却终究一无所得,什么也留不住。 现在,他慢慢变老,而朝兮依旧年轻。 ……日山也还年轻。 张启山此生从未有一时一刻,比当下更加期盼长生。 他与张日山相识四十年,风雨同舟,沙场喋血,一起走过了寒暑与生死,还是第一次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 这样的冲击,让张启山沉默,也让张日山羞愧难当。 朝兮带着一身欢爱过后的痕迹,揉着后腰闯进了他们的对峙,哑着嗓音跟张启山说话:“呦呵,张将军今日来的巧啊,不过搅人好事可是会遭雷劈的,麻烦滚远点儿,别崩我一身血。” 这是十足的挑衅,却在这个时候甚有效用。 张启山突然拔了枪,用墙壁上的五个弹孔表达自己的愤怒。 他的心头腾起一个可笑至极的问题:为什么可以是日山,却不能是他?又或者,朝兮就是想要告诉他,任谁都可以,哪怕是日山也可以,唯独除了他?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朝兮慢慢走过去,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张启山,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唯一后悔过什么?” 张启山瞳孔紧缩,怔愣地看着朝兮。 朝兮微微一笑:“你那二响环,不是说要送给你夫人么?我有时看见你,想起那破镯子曾经戴在我手上,我踏马的就犯膈应。” 说话间,他手上速度飞快,将折成小块的碎布悄无声息地放进了张启山最不常用的左边口袋。 二响环,当年朝兮从张启山处得来,尔后又送还给张启山做新婚贺礼,那是张启山的一个执念,彼此皆知。 张启山听罢,大受震动,没有再说什么,可整张脸都在不自觉地抽搐着,最终调转回身,离开。 眼下,他突然想要见见那位携着秘密而来的张家族长了——不论有多少危险,他都想去倾力尝试,哪怕要赔上整个九门也在所不惜。 张日山眼神悲痛地看了一眼谢朝兮,也追了上去。 地下室恢复了以往的寂静,朝兮神思清明,衔着冷冽而决然的笑意,握紧了拳头。 自从他送回二响环,张启山就没有再戴过,那东西应该是放在张启山家中。而他方才几句话,就是诱导张启山回家去取二响环。 二响环的意义,尹新月亦深知,只要张启山回到家中,无论尹新月是发现碎布还是发现他回家是为取二响环的事,以她如斯聪慧,都能很快意识到这些不同寻常背后,是与朝兮有关。 朝兮赌尹新月不会置之不理。 事实也证明,他赌对了。 现在有能力救他也愿意救他的人,已不多见,但尹新月曾与他有一桩交易尚未达成,那是朝兮最后的希望。 昔年,朝兮用心头血救张启山,被尹新月察觉,便用此事换取了尹新月的承诺,如有落难,尹新月需全力相救。 就算不提这个,朝兮也赌尹新月不会希望他与张启山再有瓜葛。 “新月饭店向来守规矩。我答应谢老板的事,自会达成。” 尹新月扬手,命棍奴送上几支枪和弹夹,朝兮接过来塞进口袋里。 “多谢。” “谢老板不用谢这么早。”尹新月摆了摆手,“格尔木是一座兵城,你被关在这里。画像或照片早已在出去的每一个哨卡里挂着了,我来时曾看见过。” “那我换一张脸就是了。” 朝兮给子弹上膛,转身出去,不久,尹新月听见了邦邦两声枪响,才得意没几天的魏军医便上了西天。 今夜是除夕,整个疗养院的人都在庆祝新年,尹新月的人设法在酒菜里下了麻药,少数几个巡逻兵也被棍奴制服,所以朝兮没费什么力气。 不过,杀人前,他贴心地把魏军医叫醒了,让对方“走”得明明白白,别做糊涂鬼。 看着魏军医眼里不加掩饰的恐惧,朝兮感慨道:“魏军医,我知道你也是奉命行事,有些事情做不了主。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阴恻恻的吓人,“我这人吧,实在也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张启山该死,可我也确实没办法放过伤过我的刽子手……你在奈何桥头等一等,我尽量快些送张启山下去陪你。” 魏军医死了,其他的几个研究员朝兮也没放过——他这九年的所有伤痛,不是张启山一个人就能担待的。 朝兮用手术刀切下了其中一个不算太扎眼的医生的脸皮,借由现有的化学材料和仪器,用最快的速度做成人皮面具,戴在脸上。 为防止被太快觉察他换了脸,他把魏军医等人的尸体全都丢进了地下室,然后付之一炬。 火光里,他含着一缕畅快的笑意,如同浴火而归的地府鬼魅,看得人心惊胆战。 只有尹新月,对他杀人烧尸的行为颇有微词,却也没敢多说什么。 1962年的春节,当朝兮走出了疗养院大门,天明的第一道阳光刚好照射在他的脸颊上,寒冷的高原北风呼啸着,他久违地呼吸到了无拘无束的空气的味道。 天亮了。 第95章 竹寺尹言 1962年春,朝兮在北京郊外的深山老林里安了家,看三月山花漫野、绿竹猗猗,也看竹寺里的两个小沙弥敲木鱼念佛经。 有尹新月的帮助,朝兮离开格尔木还算顺利。趁着张启山那头儿消息往来不畅,尹新月带他回了北京,给他安置在一座寺庙里。 对外,朝兮的身份是投奔尹新月的远房侄子,换了个名字叫尹言,因自幼体弱多病,年纪轻轻便做了居士,在山中带发修行。 这座寺庙原本并无名字,内外破败不堪,只有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和尚弘光,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小沙弥,一个叫存真,一个叫存慧。一老两小在这里修行,全靠附近村庄的老百姓捐赠米粮过活。 尹新月请人修缮了寺庙,捐赠了许多香火钱。作为回报,老和尚同意收容朝兮在此,并对他自己给自己编出来的过往和篡改来到寺庙的时间等事,予以沉默不言。 出家人不打诳语,如此已是足够。 朝兮于是在寺里住了下来。 因着院墙四周围着郁郁葱葱的竹林,这在北京城是难得一见的,翻修寺庙的时候,朝兮便随手题了一张匾额,给这寺取名叫做竹寺。 北京四季分明,虽不如南方气候和暖,可是也没那么潮湿,山林清幽,炕头烧热,就是最适合朝兮休养的居处。 总体说来,竹寺的生活是简单而充裕的。朝兮除了锻炼这些年荒废的身手,几乎什么也不干,就看着那两个小沙弥砍柴挑水、撞钟念经,偶尔指点指点他们习武强身。 不过要避着老和尚。 老和尚每次看到朝兮教他们练武,都要皱着眉头,转着一百零八子的菩提佛珠,默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一副要把他给超度了的模样。 朝兮哭笑不得,依然由着自己的性子,拿着黑市上买来的糖果,哄他们叫自己小师父。 现在的中国,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很多穷苦百姓连温饱都难以为继,素日能送来竹寺充当香火钱的,也无非是一些粗粮野菜。 尽管尹新月时时资助,但于存真和存慧而言,“糖果”是做梦都不敢多舔两口的美味。 日子就这样悠然地过去。 尹新月有时会送信过来,告知一些格尔木疗养院的后续。 现在那里真得成了退休军官疗养院,被火烧毁的地下室被永久封闭,成为历史尘埃的一部分。 那桩称得上惨烈的命案并不为人所知,张启山将它尽数压了下去。 朝兮不知道他怎样去向高层解释,反正有新月饭店的人扫尾。于张启山而言,浪费时间去查一个已经逃脱的人究竟怎样逃脱,是毫无意义的事。 据尹新月说,张启山现在忙于一项秘密行动,应该无心去搜捕他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朝兮算计着,能让张启山这么轻易就放弃研究麒麟血,那所谓的行动的重要程度,只怕不亚于沙漠里的工程。 他隐隐觉得,此事与一别多年的大侄子有关。 可惜如今他无法知晓大侄子身在何方,只能寄希望于张启山也找不到大侄子了。 和平年代里,地底下的任何行动都受到官方的监视,朝兮只有一个人,因在张启山身上吃过亏,现在他也不能去募集好手来夹喇嘛,唯恐被张启山发现自己的踪迹。 他不得不安心养伤,等待自己恢复到最佳的状态。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轻轻叹息。 尹新月的确帮他安排了隐蔽的私人医院和医生,但结果不尽如人意——医生说,以现在的医疗手段,没办法让他的左手恢复以往的灵敏度。 而他下墓开棺,靠的就是这只左手。 每次想到这些,他都有些后悔,让那个魏军医死的太舒坦了。 杀张启山的事也不得不搁置下来。 ……总归,事要一样一样做。 朝兮在竹寺一待就是四年。 四年犹如弹指一挥,存真和存慧长成了壮硕高大的小伙子,老和尚却变得更老,已经没有充足的体力去盯着两个小徒弟,究竟有没有偷偷跟朝兮习武。 朝兮教的都是杀人的功夫,与佛家理念相悖,老和尚不喜欢。 但老和尚很快就连不喜欢的能力也没有了。 1966年的夏天,一场在后世看来残忍又悲痛的社会变革席卷了饥荒后满目疮痍的中国,其危害之深、流毒之广,作为亲历者的朝兮亦难以想象。 深山中的竹寺没能幸免。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一群穿着兵装的学生挥舞着锄头和棍棒冲进了竹寺,对着佛像就是一顿猛砸,声称要铲除封建迷信。 存真存慧试图阻拦,皆挨了打。老和尚也一口气没上来,晕厥过去。 朝兮当时正在竹林里挖竹笋,听闻动静赶回去时,看见的是愤世嫉俗、振振有词的学生们,一地破碎的佛像,和熊熊燃烧的经文。 他没想太多,冷声吩咐存真和存慧,把老和尚带回后院的禅房,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 存真存慧在关键时刻还算听话,也可能是他的表情太吓人,总之一左一右扛起老和尚就走了。 学生们大概是没反应过来,没有拦阻。 而他随手抄起了挖笋的柴刀。 把山门一关,佛寺即是炼狱。 那些学生恍然如悟,露出或惊讶或轻蔑或愤恨的表情,乱乱糟糟地叫嚷着——也不知他们叫了什么,反正朝兮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很多年没真刀真枪地动过手了,不过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鲜血是对杀戮最好的刺激。 他伤了很多人,大概也杀了几个。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对普通人动手,但他看看老和尚几个,再看看满地残骸,想了想,或许眼前的不全是人。 倒下的学生越来越多,鲜血涂满了寺内的青石砖路,从一开始的唾骂斥责,到喊打喊杀,再到涕泗横流,最后跪地求饶声泪俱下。 学生么,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最容易成为别人的刀剑,但血液这种东西,热得快凉得更快……尤其是从伤口里喷洒出来的时候。 朝兮的身上也染了血,面上却始终没有表情。 他只是麻木地挥刀,麻木地提了一个男学生的脖子到所有倒地的伤者面前,麻木地说:“你们有两个选择。”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凄厉的哀嚎和浓重的喘息,但所有还能睁眼的都看向了他。 “要么,你们都死在这儿,我把你们连同这座竹寺一起烧了,尘归尘,土归土。” 学生们屏住了呼吸,他们如今深信不疑:朝兮是能够说到做到的。 “要么,我放你们活着离开。” 说到这里,他用柴刀指了指几个没办法“活着”离开的学生,“你们有几个同学不熟悉山路,不小心掉到了天坑里,回不去了,跟他们的家人赔个礼道个歉,下次……不要来了。”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几个心思活泛的,也不是没想过先敷衍过去,回头再带警察或附近的民兵过来,给死去的人报仇。 不料朝兮紧接着说:“别想着虚与委蛇那一套。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有父母亲眷。我等会儿跟着你们一起下山,你们最好保佑警察局的人清闲到可以在你们家门口站岗,日夜寸步不离,否则……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第96章 等君归来 深山老林里有的是深不见底的天坑,朝兮选了离竹寺相对较远的一个,挥舞着柴刀,指挥还能走动的学生,把几个已经去见阎王爷的,几个重伤活不成的,全都丢进了天坑里了事。 路上,他也在观察这些学生的神情举止。有两个看起来贼眉鼠眼、心思活泛的男学生,多半靠不住,等搬完了尸体,他就一人给了一刀,直接踹下去。 来的时候声势浩大、气焰嚣张,如今就剩下四个人,三女一男,只受了一些皮外伤,在坑边抱团瑟瑟发抖。 他们几个还算安分,此次主要是跟着过来,没怎么动手,而那些砸过佛像、伤过存真存慧的,朝兮一个也没留,都做了阴沟怨魂。 锈迹斑斑的柴刀被鲜血染红,插进湿润的泥土里。 朝兮在一旁找了块青石头坐下,平静地同“幸存者”说话。 “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你们么?” 问话的语气不怒自威,学生们刚经受了惊吓,哪里敢答? 他冷冷扫视着众人,看着他们颤抖恐惧的模样,淡然道:“你们能做出这样的事,与其说是人性之恶,倒不如说,是这个国家,是那些把你们变成这样的领导者,害了疯病。” “你们犯了罪孽,他们就更是罪行滔天,罄竹难书。” “但我不是教书先生,更不是医生。教不了你们弃恶从善,也治不好他们的疯病。” “我只懂得怎样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自保。” “刚才被丢下去的,有好几个还没断气。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手上也沾了血,个个都是杀人犯了。” 学生们面面相觑,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中最小的十五岁,最大的十九岁,都还是半大的孩子,方才为了自保将同学丢下天坑,再听了朝兮这般威胁的话语,全都吓懵了,基本是任人摆布。 朝兮看了看天色,接着说:“你们等天黑了再回去。回去之后告诉所有人,你们在山里不小心遇见了天坑塌陷,其他人都摔死了,只有你们几个侥幸没掉到底,爬了上来。” “以后这座山、这竹寺,不光你们离远一点,也让别人离远一点,我不在乎多杀几个。” “听清楚了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眼前清一色的小鸡啄米式点头,朝兮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将他们带回下山的大路上,才慢慢转回竹寺里。 后院禅房,朝兮推门进去时,听见了存真和存慧期期艾艾的哭声。 老和尚弘光红光满面,盘腿坐在炕上,精神振奋得丝毫不像往日。 朝兮心头一紧,暗道:回光返照。 但见老和尚手指微微一勾,叫他过去。 他迟疑了一瞬,带着满身没来得及洗去的血腥,走向慈悲为怀的佛者。 老和尚说:“放下。” “放下什么?” “放下执着。” 朝兮一笑:“我孑然一身,何来执着?” “竹寺为等,尹言为君,你有执着。”老和尚的目光里有堪破世情的沧桑,“你等的人,不会来。” 朝兮神色一滞,淡淡道:“也或许我不是在等人,而是希望有人能等一等我。” “心有挂碍,即是执着。你若放下,或能解脱。” 梵志献花问佛,佛曰:放下。 可朝兮不是佛,既不想成佛,也不想问佛。 “老和尚,你去吧。” 他擦了擦脸颊上迸溅的血痕,沉吟片刻,“……我这辈子的执着已然不多了,我总得留下一些念想,让我觉得我还活着。” 老和尚叹息一声,慢慢地手垂了下去,脸上的慈悲笑容也凝固了,乃驾鹤西去矣。 朝兮抬手捂住老和尚的眼睛,让它缓缓闭合。 存真存慧放声痛哭。 老和尚的葬礼办得简单而极尽哀悼。佛家讲究圆寂二字,即圆满诸德、寂灭诸恶,故而存真存慧按着竹寺从前的规矩,将老和尚的尸身举行火葬。 大概是老和尚一生虔诚、普度众生,火葬结束后,朝兮竟从他的遗骸中发现了一块暖玉般的骨殖,像极了文学记载中的“舍利子”。 存真他们把“舍利子”供奉在了佛龛里,焚香诵经,祝祷九九八十一日,送他们的师父早登极乐。 这期间,再没有激进的学生来打砸闹事了,唯有尹新月过后差人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朝兮没准备隐瞒,据实以告。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尹新月没有对他的行为表示质疑。 第八十二天的清晨,北京城下了雪,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朝兮起了个早,在皑皑白雪中与存真存慧告别。 “等我回来,给你们买糖吃。” 其实已过了会期盼吃到糖果的年纪,但存真存慧听完这句话,全都红了眼圈,拼命点头。 他们行了佛礼,却没念佛号,只道:“等君……归来。” 朝兮挥手作别,转头下山。 在尹新月的帮助下,他登上了开往内蒙古的火车。 既是躲避那场轰轰烈烈的变革,也可趁机查访过去张启山曾主持的那项神秘工程。 这是朝兮有生之年经历过最艰苦的探索,几乎为零的信息量使困难成倍增长,这意味着他需要用漫长的时间去换取一次偶然的发现。 他伪装成牧民,买了些牛羊牲畜,在沙漠边缘定居下来。 草原苍茫,沙漠荒凉,在地广人稀的内蒙古,根本无须担心会被察觉。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方调查和明里暗里的讯问,朝兮终于从某个被政府征用的向导口中,得知了一个工程代号。 古潼京056工程。 第97章 海子 为了追寻古潼京真正的秘密,在内蒙古的仲春时节,朝兮骑着马儿进入了巴丹吉林沙漠。 向导是个朴实敦厚的中年人,就是曾被政府雇佣过的那一位,如今也成了朝兮的向导,策马在前引路。 最初查到向导时,他还在发誓说自己对“北京来的领导”绝对忠诚。朝兮把两根亮闪闪的金条放在他面前,他都不为所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最后还是被朝兮从黑市买来的手枪指着脑袋,他才乖乖服软。 幸而一切还算顺利。 穿过沙漠边缘的胡杨林,入目是大大小小的沙丘和砂山,临近正午,刺眼的阳光以最直接而毫无保留的形式照射在大地上,天与地,像是一个巨大的炉子,炙烤着人与马,完全无处躲避。 耳畔似乎有奇特的雷鸣声訇然作响,这是巴丹吉林沙漠特有的鸣沙现象,朝兮放牧时也时常能够听见,只是不如现在这么响亮。 虽然和长白山所在的吉林省同样有“吉林”二字,但吉林省的“吉林”则出自满语,全称为“吉林乌拉”,意为沿江的城市,暗指了与松花江的渊源。 巴丹吉林则出自于蒙古语。有一种说法是,“巴丹”是最初发现这片沙漠的人的名字,而“吉林”是蒙古语“八十”,代表沙漠中大大小小的六十个海子——蒙古人将湖泊称之为“海子”。 这里虽是沙漠,却以拥有众多湖泊而闻名,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向导带着他在沙漠里骑了三天,翻过不知多少沙丘和沙山,还倒霉地遇上过两次扬沙天气,才终于到达了一片被如茵碧草围绕的小海子。 就是这里了。 朝兮翻身下马,放了马儿去海子边悠闲地吃草。 在这荒凉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吃了三天沙子,对人对马都是一场不小的考验。朝兮单膝跪在海子边上,撩起水来洗脸,润泽干裂的脸颊和嘴唇。 海子的水是淡水,温度偏低,清澈见底,在灼灼烈日的荼毒下是最好的解药。 向导是附近的额鲁特蒙古族,行为举止相对开放粗野,也不管朝兮还在一旁喝水,自顾自脱了衣裳下水洗澡。 好在朝兮提前把水囊灌满了“干净”的水,不至于余程都喝别人洗澡水解渴。 他站起来,换了一个相对算上游的位置,痛痛快快洗了把脸,然后掏出干粮来填饱肚子。 向导洗了澡,没有过多耽搁,就从马背上取下几张羊皮来,吹鼓了气,扎成一只羊皮筏子。 做完这些,向导看了他一眼,用蒙古语大声说:“我要回去了。长生天会保佑你,或许你能活着回来。” 洁净如镜的水面上倒映着朝兮的笑颜,波光粼粼。 这是向导与他的约定。 向导虽为枪口所屈服,却也只同意送他到海子边上。 据向导说,这片海子是活的,会像沙丘一样移动,最终到达一片雪一般纯白色的沙漠里。 白沙会吃人。 朝兮仍记得向导说这话时,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仿佛海子移动的终点有极其恐怖的东西。 “给你的报酬,我放在你家马圈里了。”他微微一笑,对上向导错愕的表情,“看在那两根金条份上,回去跟你们的长生天祝祷祝祷,我回去后再给你两根。” 向导僵硬地点了点头,策马远去。 朝兮没有立刻下水,而是等到体力完全恢复,才带好所有装备,把羊皮筏子推进海子里,自己也坐上去。 羊皮筏子在海子的中心停留,朝兮静静等待了半个小时左右,方才看到岸边的绿洲飞快退去,变成了一片滚动的沙丘。 当然,移动的其实不是绿洲,而是海子——朝兮相信,即使是最有名的科学家也未必能解释这种离奇的水流冲击移动和深层缘由。 身下的筏子倒是平稳下来,在飞快移动的水面上达成诡异的平衡。 约有一个小时后,海子才停了下来。 目之所及,白沙如雪,一望无垠。 他把羊皮筏子拖到岸上,沿着海子的边上走了走,途经某个地方时,脚下触感好像格外地坚硬。 他蹲下来扒了几下沙子,然后看到了白沙之下,竟然有一条用砂石铺就的平整的“路”。 接下来,他每隔几米就扒拉扒拉脚下,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看见了许多像是被遗弃的军用卡车。 卡车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圆圈,像是围住了什么东西。 他灵巧地翻过了卡车,然后知道了里面究竟是什么。 矮小的沙丘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至少五六十具干尸——朝兮无法确定他们具体的死亡时间,沙漠干燥炎热,再“新鲜”的尸体在这里,不出一个月也会变成这样。 唯一确定的是,他们穿着军装,是被张启山带来在这里进行那项工程的士兵。 卡车的车门都没有锁,朝兮随即打开了几辆车的车门查看,但并没有发现太多有用的信息,只是每辆车都装了许多铁罐子,里面都是空的,不知道是用来装什么。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生活物资。 沙漠的干燥让一些食物保存了下来,朝兮挑了几样做储备粮,装进皮质背包里。 他退远了些,站在一座高大的沙山上,看着围成圆圈的卡车和成群死去的士兵,突然心念一动。 有什么不对。 那些卡车,应该不只是围住了士兵,更是将什么东西围在了外面,类似于某种防御措施。 也就是说,卡车的外围,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 如是想着,他的瞳孔猛然扩张,身随心动,长腿一迈飞奔出去……奔向卡车圈内。 下一秒,脚下的沙地乃至于整片白色沙漠都剧烈地震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沙面之下移动冲撞,“沙海”波纹荡漾、浪涛汹涌,然后所有的沙丘破碎炸裂,无数干虬如树根一样巨大的爪子冲破沙面,伸向了这沙漠里唯一的活物。 朝兮拔出腰间的唐刀,斩断缠绕在自己身上、试图将他的整个身体向下拖拽的十几只爪子。 这把唐刀是黑市上得来的,但并不是黑金材质,刀刃切开爪子时急剧颤抖着,震得他的虎口微微发麻。 足够的经验让他很快辨认出了这些爪子的庐山真面目,脑中有一根弦绷紧。 第98章 九头蛇柏 看着那些无可计数的“爪子”,朝兮绷紧了每一寸神经,内心沉静如渊。 说是爪子,其实更像是一节节老树根成了精,撕裂了脚下的沙地,让本就松散的沙子如同陡然倒立的漏斗,以惊人的速度滑落下去。 九头蛇柏,朝兮从前还只在张家的藏书里见过描述。 据说那是一种类似食人花的植物,有着手一般的藤蔓,因此也叫“鬼手藤”。 九头蛇柏藤蔓繁多,肢体庞大,会本能地攻击一切靠近它的猎物,加以绞杀并消化成养料。 以目测粗略估计,这片沙漠之下的蛇柏体量相当惊人,那些被卡车围起来的风化尸体,只怕也是死在这东西的手上。 张启山能在这种地方修建工程,必定有能够克制九头蛇柏的东西——天心石。 万物相生相克,换言之,蛇柏不敢接近之处,就极有可能是古潼京工程的所在地。 朝兮环视四周,迅速选定了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在流动性极强的沙漠里奔跑并非明智之举,但蛇柏的存在让他别无选择。他一次次挥舞着手中的唐刀,斩断试图将他拖拽入深渊的杀人藤蔓。 沿着他的跑动路线,无数蛇柏残枝铺成一条支楞巴翘的地毯。 具有异常灵性的蛇柏似乎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更多的藤蔓交错缠绕着,像一个巨大的鸟巢围追堵截着他。 对峙交锋中,唐刀锋刃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最终分解碎裂。 但朝兮也看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片相对安静的沙漠,白惨惨的望不到尽头。 他还来不及高兴,一条粗壮如成年男子手臂的藤蔓就缠上了他的脚踝。 他掏出手枪,冲着藤蔓邦邦开了两枪,藤蔓瑟缩着松脱,但看起来并不怎么畏惧子弹,很快又飞向他的面门。 朝兮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粗粝的藤蔓表面划过掌心,他只觉得手上火辣辣地疼,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斑斑血迹染上了蛇柏的藤蔓。 蛇柏发出滋滋啦啦的异响,如被酸碱之类的东西腐蚀一般,不甘地退去。 朝兮略感惊讶,继而思索沉吟:古人称陨石为天石,天心石即是一种较为名贵的陨石。他身上虽没有天心石,但他曾受陨玉“恩顾”,体内血液与寻常族人有所不同。 陨玉亦是天外陨石形成,或许与天心石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再加上麒麟血,起到了类似于天心石的作用,方才得以击退九头蛇柏。 朝兮急行数步,尽快逃离九头蛇柏的势力范围。不意足下一空,紧接着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平衡,快速跌落。 是流沙! 他暗道自己大意,不过流沙的存在意味着这下面是一个巨大的空洞,证明他并没有找错地方。 失重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感觉到自己摔进了一个类似下水道的地方,跌跌撞撞间,磕碰到光滑的金属墙壁,然后重重跌落到一个相对温暖的水坑里。 朝兮用了足有五分钟,让自己缓过神,艰难地站了起来。 ……好在只受了一些淤伤,骨头都没断。 他甩甩头发,擦了擦脸上的水渍,从水中闻到了类似消毒剂和过滤剂的气息。 他拉开防水的背包,拿出一只高聚光手电筒,扭亮,水道里的景象便一览无遗。 这里应该是修建工程时留下的某个废弃蓄水池,类似于新疆收集雨水的坎儿井。因为久不使用和沙漠的高温,水面只到他的膝盖处,所以不至于淹死他。 顺着水道一路向前,沿途经过了一共六个蓄水池,一个比一个大,地势也越来越往下。等他走到最后一个蓄水池时,他攀着陡峭的青石台阶走了上去,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不已。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高度约有六七米,长宽未知。天花板沾有大量的沙子,既非水泥,也非石料,而是用无数铜镜拼接而成,大部分已经生了绿锈,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四周亮如白昼,墙壁上斑斑驳驳的壁画也显露出来。 朝兮十分惊讶,从天花板镜面上的铜锈来看,至少有两千年左右的历史了,但大部分壁画却好像很新,颜色鲜艳,除了少许褪色和剥落,内容一目了然。 因为蓄水池通向外面,这里的空气质量不错,又有水汽,在这种非密封环境下,两千年的壁画根本不可能保存成这个样子。 朝兮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所谓“古潼京”,应该是这片沙漠里原来就有的古建筑或陵墓,张启山在这里与其说是修建工程,倒不如说是在“修复”——壁画就是其中之一。 一般而言,古城或陵墓中的壁画往往会刻画出建造之时的场景和古人的实际生活场景。 朝兮贴着墙壁游走,仔细观看着这些壁画。 画面的主体是蛇。 这些蛇通体是黑色的,约有手臂粗细,浑身上下长满了头发一样的黑毛。 此外,壁画上还有一些穿着西域服装的古人,他们像是开采煤矿金矿一样,把那些黑毛蛇从地下挖出来,装进陶罐里。 然后画面转换,那些陶罐被送到了一座宫殿里——大概是被进献给了首领。 首领命人将蛇投入水池,这与纣王的虿盆如出一辙,都是让蛇去啃咬奴隶或俘虏的一种酷刑。 接着看下去,壁画又出现了转折。 那些被蛇啃咬的人衣着华丽,好像并不是罪人,而是当时的贵族。正当朝兮疑惑这是不是商朝盛行的某种祭祀时,他看见有一个被蛇啃咬过人并没有死去,反而活下来,穿上了更为华丽的衣服,接受子民叩拜。 他思忖须臾,猜测这或许并不是酷刑,而是一种“造神”仪式,即被黑毛蛇啃咬后没有死去的人,会成为神明的化身,拥有可比首领的地位。 壁画到此戛然而止,再往后,应该还没有修复完成,残旧得几乎只剩下一些色块,根本看不出原来画的是什么。 朝兮对古城或陵墓不感兴趣,他相信张启山也绝不会为了一些陪葬品,就在这地方吃几年沙子。 他清冷的目光流连在黑毛蛇身上——恐怕,这才是张启山来此的理由。 如果壁画描绘的场景无误,那么,这片白色的沙漠之下,恐怕就是黑毛蛇的蛇矿。 第99章 齐铁嘴的信 当初朝兮猜想过这里面可能是陵墓或矿藏,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种假设都是对的——只是他没想到所谓的矿藏会是蛇。 如今四海归一,国家安定,短时间内,世界各国不会再发生大型的战事,应该可以排除张启山“抓毒蛇当战争武器”这种荒谬的可能性。 朝兮慢慢移动手电筒,让光线的中心汇集于那个被黑毛咬后不死的“神”。 后面的壁画都是这个“神”的生活场景。他换了类似祭司的服装,衣服上是蛇的图案,脖子上也围了一条黑毛蛇。所有部落子民,包括首领,都拜倒在他的脚下,看着他继续被蛇咬,就像一种诡异的仪式。 再往后的部分壁画还没有修复完成,不过,若他所料不错,这种蛇的要紧之处不只在于咬死了多少人,更在于……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人。 或许是蛇让那个人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异,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而这种不为人知的秘辛,才是张启山来到这里的真正理由。 数千年过去,这个部落早就湮灭于茫茫沙海中,所谓的“神”肯定也已经死去了,原本的古潼京应该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他的陵墓。 却仍有一样东西在沙海之下顽强地存活下来,繁衍生息。 ——黑毛蛇。 从壁画上看,虽然黑毛蛇被古潼京的先民养在水池里,但它们最初是从地下挖掘出来的,生存能力可见一斑。 朝兮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来时的蓄水池。 他刚刚还在池中走动,此刻池水尚未恢复平静,仍有一圈一圈的涟漪散开,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射出粼粼波动的亮光。 唐刀已经碎裂,他谨慎地将枪口对准水池,子弹上膛,一边倒退着前进,一边观察着周遭的情况。 如同是感应他心中所想,浅浅的池水突然剧烈地躁动起来,然后浮起成片成片的黑发——那当然不是头发,而是黑毛蛇身上的毛发。 片刻之后,成百上千的黑毛蛇从水中伸出了蛇首,幽绿色的蛇目里透着跨越千年的冷意,逼视着朝兮。 朝兮算是领略了一回虿盆之刑的恐惧。 这么多的黑毛蛇,用枪一天天打死是不现实的,他果断反手向着身后放了一枪。 子弹击中了墙壁,他动动耳朵,借由回声确定方向,拔足狂奔。 不用回头,他也能感受到身后如潮水般追袭他的蛇群。 幸而这头顶上是沙漠,通道里也渗漏进来不少沙子,均匀地铺在地上。蛇在沙地上行进速度减慢,给了他喘息之机。 具体跑了多久,朝兮也不记得了。 这里的通道活像一个迷宫,要命的机关倒是不多,大概建造之时把那些黑毛蛇也考虑了进去,那就是最好的防御机关。 朝兮划破了掌心,麒麟血的气息很快弥漫在闭塞的通道里。 在格尔木疗养院的时候,张启山多次取走从他体内抽出的麒麟血,说明他的血液的确对黑毛蛇有一定的驱赶效用。 果然,身后的蛇行之声渐渐变小了,朝兮趁此机会,凭借着优越的听觉和近乎野兽的本能,成功逃到了一个小一些的石头房间里。 这个房间并没有壁画,原本应该是放陪葬品的墓室之一,不过被修缮改造过,里面的陈设已经换成了现代的桌椅柜台,柜子里和台面上都放了不明用途的瓶瓶罐罐,看起来是当做实验室使用了。 朝兮翻找了一下,实验成果和资料都被带走了,少量遗留下来的实验器材也都是空空的,积了厚厚的灰尘沙砾。 只在柜子顶上,一个光线晦暗、毫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 一只……卦盘。 准确地说,是齐铁嘴的卦盘。 如果不是他个子高,恐怕还发现不了。 齐铁嘴与张启山私交甚密,莫非他也来到过这里,帮助张启山修建了古潼京工程? 看着卦盘上的伏羲六十四卦,朝兮的心头陡然一沉,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前尘往事。 齐铁嘴现在,怕不是有六十岁了吧? 朝兮依然能想起长沙城初冬的那场大雨,想起街道僻静处的算命铺子,想起那个狡猾精明的白面书生。 身为九门的一家之主,齐铁嘴的模样的确是文弱了些,平素总穿着藏青或赭红的长衫,戴着一副圆圆的金丝眼镜,一手掐算,一手卦盘,见人陪着笑脸,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虽然……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回忆突如其来却也戛然而止。朝兮摇了摇头,寻思着算命先生怎么还将吃饭的家伙弄丢了?继而心中起疑,低下头仔仔细细检查着手里的卦盘。 齐铁嘴的卦盘是特制的,比寻常的卦盘结构更加复杂。 片刻之后,朝兮在上下连接处发现了一条缝隙,他微微用力,就将卦盘拆分为二,被折成一寸来长的信笺便掉了出来。 纸张用的是记录档案的报告纸,已经泛黄,应该是在比较着急的情况下写的,字迹略微潦草,但沙漠干燥的环境让它得以保存。 信是齐铁嘴写的,用了两页纸,起首没有称呼,更像是一篇自白。 出乎朝兮意料的是内容。 【能够认出这个卦盘的人,一定是我的旧相识。无论你为何会来到这里,我相信你一定遇到了危险,希望我接下来的话能帮你寻到生机。】 朝兮挑了挑眉,接着读下去。 齐铁嘴用相对简短的语言介绍了古潼京的情况——关于黑毛蛇,关于古城与陵墓,关于某些他仅知的一些实验。 齐铁嘴说,张启山曾命人将黑毛蛇的蛇蛋运到了沙漠外面,貌似是因为这些蛇长期生活在古潼京里,与世隔绝,它们的身上像录像带一样,记录了许许多多几千年前的秘密。 那些秘密,很有可能与张家世代追求的长生有关。 但个中内情,张启山不说,齐铁嘴也不得而知。 不过,齐铁嘴比较详细地介绍了那些迷宫一样的通道,给朝兮指引了一条平安的路线,去往海子离开的地方。 让朝兮所惊讶的,是第二张纸上的内容,它与第一张纸上所写的信息仿佛是完全割接的,没头没尾。 但字字句句,皆隐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绪。 【佛爷的手下在建造工程时,曾用一种血做成的喷雾驱赶那些蛇。那样的场景,让我想起那年矿山中的遭遇。 我有所猜测,所以算了一卦。这或许也是我此生的最后一卦,算的是当年祖师爷不敢让我算的那个人。 算命算的是天机。我知道,天机不可违逆,因为当我试图以人力去阻止某件事发生时,我就算不准了。 可我仍然希望,看到这封信的人不会是你。 谢朝兮。 因为我……】 第100章 出路 【因为我……】 因为什么呢? 或许朝兮永不能得知了。 写信的人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用钢笔水将“我”字之后的两行字全都涂染成了蓝黑色,极力辨认也只是模糊的一片,连笔锋都看不出来。 他不禁嗤笑:这齐铁嘴也真是的,这种危急的时刻还要卖关子,写完后悔,后悔了却又不全涂掉,偏偏留下个首尾,说话只说半截,叫人抓心挠肝的。 他和齐铁嘴也算相识一场,一起经历过生死。虽然齐铁嘴总是表现得聒噪又惜命,形象偏于猥琐懦弱,但朝兮很清楚,这不过是伪装的表象。 事实上,他眼中的齐铁嘴是一个聪明又通透的人,通透到甚至有些狡猾。 而朝兮在情感问题上并不迟钝,联系前文,虽则寥寥数语,但对于齐铁嘴的未尽之言,他已隐然有了几分猜测。 只是……或许没有机会去验证了。 他叹了口气,将信重新折好,放进胸前口袋里,按照信中所写的路线,钻进了一条通道。 看起来,这条通道是张启山的人挖出来的,四周有着类似工兵铲和钉锤留下的痕迹,应该是修建工程时的运输通道。 这里并没有九头蛇柏入侵的迹象,可能是挖掘时在墙壁上抹了掺杂天心石粉的涂料,用来保障工兵们的生命安全。 朝兮于是用贴身的小刀刮下了许多墙灰粉末,涂抹在身体各处,等出去时万一遇见蛇柏,也免得自己放血了。 通道的末端是一处断崖,他站在崖边,手电筒惨白的冷光照射在断崖之下。 那是一座堪称恢宏的古城,在这苍茫的沙漠腹地,称得上是令人惊叹的古代建筑了。 他攀着绳索下去,入目是青石板铺成的神道,一直走了十来分钟,一道高大的城门出现在他的眼前,庄重而质朴,没有过多的花纹雕刻,只在边缘处有少量的蛇纹,最显眼的,莫过于一左一右的两个汉隶大字。 “虺”和“巳”。 巳字好解,即是十二生肖的巳蛇,大概是指外面的那些黑毛蛇。 虺则是蝮蛇一类的毒蛇,亦指水虺。《述异记》载:虺五百年而化蛟,蛟一千年而化龙。所以,虺也可看作是小龙,地位显然要高于普通蛇类。 这座城以两蛇为名,显然是意有所指。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虺”又是代表什么?古潼京里莫非还有比黑毛蛇更加可怕的存在? 朝兮走近了一些,仔细查看后,发现这城门居然是用天心石雕刻而成的。 在数千年前,古潼京的原始居民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与九头蛇柏相安无事地共生着。 怀着疑虑与好奇,朝兮推门走了进去。 张启山的人应该在城中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挖掘和修复,沿途所见,基本与地面上的一些古城遗迹没有多大区别,纵横的街道上,掉落的碎石和破败的建筑都被清理,干净整洁,如同不久之前还曾有人在此生活。 沿着中央的大街继续走,就能到达位于古城中心的首领宫殿。 但朝兮只是站在殿外看了一会儿,没有走进去。 很简单的道理,假设宫殿里有数千年前遗留下来的珍宝,那早就被张启山的人搬走了。 而若珍宝仍在这里,那就说明里面有万分凶险的东西,即便动用张启山背后那个人的力量,耗费数年,仍不能将珍宝带出去。 里面或许有黑毛蛇,或许有那个“虺”,也或许二者皆有。 朝兮现在对珍宝不感兴趣。 他其实并不算一个贪财的人。当初在长沙城做地下的买卖,从张启山等人那里搞钱,除了顺利解决矿山里的事,更多的,也不过是出于为人亲长最朴素的愿望罢了。 当二大爷的,想给大侄子攒点钱。 就张起灵那个动不动就失忆的毛病,多少钱都存不住,隔个五年八年的,说不定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更别说记得把钱放在哪儿。 朝兮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个特别有钱的“中国首富”之类的,把买卖开在所有有古城、古墓的地方,这样不管张起灵失踪流浪到哪里,都能快点找到他,让他不至于流离失所、受苦受难。 如果张起灵哪天开了窍,想要娶媳妇生孩子,朝兮就把钱都给他的孩子,足够他的子子孙孙富贵荣华,也足够让张起灵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希望张起灵的孩子不要遗传他的失忆症。等到哪天朝兮寿终正寝了,这世上仍然能有他的亲人牵挂他,在他失踪的时候找一找他,至少能记得给他送钱花。 赚钱任重道远,朝兮仍需努力。 齐铁嘴给朝兮指明的出路,其实就是一间长官办公室。 里面的东西大部分都搬空了,只留下些无关痛痒的档案夹、空白文件和书籍。 办公室并不算大,墙边挤着两个档案柜,一个书架上摆着稀稀落落的几本英文精装书,一张长书桌和软布沙发各自占据了一边墙壁,让本就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局促。 角落里有一台小型柴油发电机,朝兮尝试着摇了一下,居然还能用,头顶的电灯忽闪忽闪地点亮了,室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是张启山的办公室。 书桌上面只有几张废纸和一盏绿色的台灯。朝兮本没打算张启山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只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椅子后面,却惊讶地发现了一个黑色的牛皮本子。 他弯腰捡了起来,这个本子约有手掌大小,大概是搬走时太过匆忙,这里的光线又昏暗,才不小心遗落在此。 他关掉手电筒搁在桌上,翻开本子,看见扉页上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张启山。 从纸张的颜色来看,这个本子可比齐铁嘴的那封信要久远得多。再往后翻,朝兮瞧见了“1933年10月6日”、“星期五”、“晴”的字样。 1933年10月……是他乘着鬼车到长沙的那一天? 这是……张启山的日记? 第101章 沙海之外 理智告诉谢朝兮,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启山写的再多,他该杀还是要杀,何苦看来烦心。 但他又想,或许张启山会在里面写一些关于黑毛蛇的研究成果,朝兮对长生不感兴趣,却不得不防备着他们再整出什么事来对付自己。 如是思索,他便将日记本塞进了口袋,预备出去之后再仔细翻看。 此地不宜久留。 按照齐铁嘴的指点,朝兮移动了书架上的几本英文书,露出一个小小的机关扣,轻轻一转,只听得咔哒一声,墙边的两个档案柜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朝兮关掉柴油发电机,在灯光缓缓熄灭的瞬间,脏兮兮的门玻璃后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长条状影子。 或许是过于惊讶,朝兮在一刹那就辨清了那是什么东西——一条蛇,白蛇。 受门玻璃的视角限制,他无法看清这条蛇具体有多长,但从蛇身的宽度来看,说它是白娘娘的真身他也信。 他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城门上那个“虺”字的寓意。 这条巨蛇并没有冲进来的意思,只是停留在门外,乳白色如冬枣大小的鳞片寸寸张开,颈部如眼镜蛇一样呈扇形,然后从鳞片下出现了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人脸,与他隔窗对视。 人面白蛇? 难道真是白娘娘要成精了? 就在朝兮疑虑不解之时,灯光啪的一声灭了。 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只能看见一双发出幽绿色光芒的蛇目。他拧紧了眉宇,飞快地闪进通道里,将档案柜闭合起来。 通道对他的身高而言非常狭窄,幽深而不见尽头。 身后隐约传来了白蛇的叫声,那是一种非常难听的声音,像野鸡打鸣,但频率很奇怪,穿透力极强。 朝兮走出去几百米,还依旧能听见那种诡异的蛇叫。 希望张起灵不会来这里探险。 朝兮算计着,等出去了,也该去找找大侄子,张启山近来不知动向,别是转头去打大侄子这个末代族长的主意了。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垂直的孔道,有点像下水道。 他小心地爬上去,推开黑铁盖板。 一阵狂风吹过,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嘴沙子。 出来了。 熟悉的炙热太阳,熟悉的白色沙漠,他在地下待了不到一天,却已有隔世之感。 放眼望去,茫茫沙海里有许多军用卡车——比他先前所见的更多。大概是九头蛇柏的剧烈活动,让一些松散的沙子漏下去,被沙层掩埋的车辆便露了出来。 来时的羊皮筏子在烈日照射下全都炸裂了,不能再用。朝兮在每个卡车里搜索,找了大半天,才找到了一只没有破损的充气式救生艇。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海子回来。 卡车上还有死去的工兵遗留下来的罐头,不至于饿死,唯独水源紧缺,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朝兮在卡车上等了十几天,在饮水告罄的边缘,终于在某个清晨听见了水声。 海子回来了。 他乘着救生艇,被海子带回了那片绿洲。 来时所骑的马早就不见了踪影,这是最大的噩耗,意味着他不得不靠着两条腿走出沙漠。 幸好他带了好些罐头和水壶,装满了海子里的净水,迎着明媚的朝阳上路。 来的时候有向导带路,归程却只能依靠朝兮强大的记忆力和野兽般的本能,在这种地质情况恶劣的地方,指南针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骑马三天的路,他走了整整八天。 第八天的黄昏,他已经极度疲惫,在临近沙漠边缘的一座沙山下,他看见向导时,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当然,那并不是幻觉。 因为他很快听见了向导的声音。 “你给的报酬太多了。”向导把他扛到马上,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我在这里等你一个月,算是你多给的钱。” 朝兮伏在马背上低低地笑,没有说什么,又一次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了心田。 向导执意将他带回了自己家的蒙古包,提议要请个蒙古大夫来给他看病。他表达了谢意,但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只要安心静养。 向导不是很理解他的抵触,不过没有坚持,随他去了。 休养的日子是恬淡而无聊的,幸而向导的孙子总会来找他玩耍,虽然他的蒙古语水平一般,但好在,这孩子也才三岁大,说话都说不利索,他们主要用简单的几句话和大量的手势来沟通。 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在自己跟前跑跳,那无忧无虑的样子,总能勾起朝兮心底的歉疚。 向导以为他是觉得聒噪,虎着脸教训孙子:“车嘎力巴,不要打扰病人。” 哦,这孩子的名字叫车嘎力巴,在蒙古语里是“闪光”的意思。 草原上的人结婚早,要不是亲眼看到,朝兮也不敢相信,向导人到中年就已经有孙子了。 向导说,他的儿子和儿媳都在内地打工,是一个狗场的看管,一年最多回来一次。车嘎力巴出生后,很快就被送回了内蒙古,由爷爷奶奶照料,等到懂事的年纪,再送到内地去上学。 “他爸爸说,以后车嘎力巴长大了,可以接他的班。”某个晚上,围着篝火喝马奶酒的时候,向导如是畅想着未来。 “都上学读书了,做什么不好?”朝兮持着酒壶浅笑,“读书明理,做官经商,哪个不比看狗场强?” 向导却道:“他爸爸说,他跟着的那位老板是个有本事又和善的人,人生在世,未必要大富大贵。能顺顺当当做事,踏踏实实做人,就是最好不过了。” 一语双关的话语,令朝兮不由得晃神,继而笑着问:“你这话,究竟是说你孙子,还是在说我?” 向导自以为比他年长,加上喝了点酒,有些醉意,嘟囔了一串蒙古语,大概是说让他乖乖受教,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之类的。 朝兮没当回事,转头招招手,让车嘎力巴过来。 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天天受着风吹日晒,颧骨上总是红彤彤的。 车嘎力巴生得结实,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一些,肤色黝黑,不那么漂亮,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却闪着童真的亮光,好奇地盯着他。 他盯着车嘎力巴瞧了半天,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橘子糖,放在车嘎力巴的掌心,然后用蹩脚的蒙古语说:“吃吧。” “是糖,甜的。” 第102章 日记与别离 朝兮在向导的家里休息了半个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拱手作别。 向导执意将他送回了他的住处——进沙漠之前,朝兮已经把牛羊都卖了,羊圈也拆了,现在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蒙古包在那里。 “需要我帮你联络羊贩子么?”向导看着他惨兮兮的家直皱眉头,“你总要过日子的。” 朝兮摇一摇头,说:“不必了。我只是回来收拾收拾行囊,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 向导有些惊讶,问:“离开草原吗?” 朝兮微一点头。 “去哪里?”话一出口向导就有些后悔了,他们之间似乎也没到能过问这些私事的关系。 果不其然,朝兮没回答这个问题,却从腰间的皮口袋里摸出了一块金元宝,丢到向导手上。 “以后估计没机会见到了,你也不用再担心有人拿枪顶着你后脑勺了。” 朝兮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逗乐了向导,然后指着元宝说:“回去找金匠,给车嘎力巴打个麒麟锁戴着吧,算我给孩子补的见面礼。” 他们是天不亮时瞒着车嘎力巴动身的,因为那孩子好像很喜欢朝兮,一直黏着他,朝兮怕他会哭闹。 “麒麟是祥瑞,能福佑他聪慧伶俐,长命百岁。”朝兮如是说道。 向导这才收下了,按照蒙古人的规矩,送了他一柄半尺来长的景泰蓝宝刀作为回礼。 看着那弯弯的短刀,朝兮恍惚想起了齐小黑,不知道解九将他送去了何处,一晃儿十来年过去了,他如今可还安好? 然而再一瞧空空荡荡的蒙古包,天地苍茫,人若蚍蜉,或许齐小黑离他远一点也是好的——远离这些杀戮与是非,又何尝不是另外一重际遇。 目送着向导远去,朝兮转身去拿了铁锹,从羊圈的某块地下挖出了自己的家当。 有刀,有枪,还有三棱军刺一类的杀器,是他通过黑市交易,从以前驻守在这里的国民党军人手里买来的。 尽管拆分过,这些东西也装满了四只特大号手提箱。 他联系了一辆小型货车,但车要明天早上才会过来接他,所以,今夜他不得不在这里对付一宿。 草原上昼夜温差巨大,而在他出去的这一个月里,家里应该是被哪个缺德的“洗劫”过,存放木柴和干羊粪的窝棚全都空了,他连火炉都生不起来。 冷风在帐外呼啸,森然的冷气蔓延上来,钻进四肢百骸里。 睡是睡不着了,索性翻出张启山的日记来读。 \/ 1933年10月6日 星期五 晴 我今天可能要失眠了,果然还是对鬼车里的那个张家人很在意。 本家败落多年,竟然会有嫡系与日本人牵扯到一起,我有预感,长沙即将会因他而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他为何会拒绝承认自己姓张?为何没有发丘指?他从前经历过什么? 谢朝兮。 这个名字很漂亮。 和他本人一样。 \/ 1933年10月13日 星期五 雨 他走了,走时穿着我的衣服。 晚上回去时,我习惯性地去看正对门口的长条沙发,却没有看见他。 习惯真可怕。 日山说,老八给他算了命,被闪电劈了招牌。 他原来还有一个侄子,老八说,他好像很在意他的侄子。 我们应该还会见面的。 \/ …… \/ 日记每一篇都很短,用的词句极尽简洁平淡,甚至没什么逻辑,前言不搭后语,说是十岁小孩儿写的都不会有人怀疑。 朝兮粗略地翻了一下,发现几乎每一篇都写了自己,都是他们经历过的那些事。 从张启山平铺直叙的语句里,朝兮大致能看到他的情感变化,再同自身感受一对照,说实话,挺膈应的。 总而言之,张启山这人是个明明白白的混账,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多混账。 比如,和尹新月成婚的那天,布局抓朝兮的那天,朝兮被关进格尔木的那天,甚至于每次听到朝兮在地下室受苦受难的消息,他的文字里便会增添许多伤感的情绪。 但他写到:“即便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或许一切依然无法改变。” 有这么一句话,前面的无病呻吟就都成了恶心至极的混账话。 朝兮反而释然了。 其实,就算像话本戏文里写的那样,他们之间怀有天大的误会,朝兮杀张启山的时候,也并不会迟疑半分。 伤痛是真的。 朝兮扭曲的左手骨骼是如山的铁证。 这就足够了。 他合上日记本,用火柴点燃了,丢进炉子里。 短暂的光亮和热度,是这玩意为数不多的意义之一。 另外,张启山在日记里提及了两件事,让朝兮很在意。 其一,是当初政府对九门的大清洗,裘德考的名单和战国帛书案只是个由头,真正的原因,是一种叫做“黑飞子”的东西。 这东西具体是什么,张启山没有详细说明,只是提了一嘴。 当时被杀的九门人,都是知道了黑飞子的存在,如果不杀了他们,就会有更多的九门人被杀。 于是,张启山做了那个恶人。 这是九门内部的事,朝兮无心理会,只从张启山的语气推测,那黑飞子应该是一种恐怖危险的凶物。 从结果倒推,它针对的都是九门人,算是有差别地在行动,与血尸、海猴子之类的东西不同,更像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着它,对九门出手。 这世上能有人操纵这样的东西,还与九门有仇,毫不畏惧当时正位高权重的张启山。能够拥有这种势力的人,朝兮突然想到了一个有些久远的存在。 ——汪家人。 从汪锐的行动轨迹来看,他所在的组织是一群丝毫不逊于张家人的疯子。 从张家,到九门,或许以后还会有别人……汪家人所图甚大,绝不会仅止于此。 朝兮拧紧了眉,心思深沉如渊。 张启山提到的第二样东西,是关于古潼京的黑毛蛇。 他貌似让人对黑毛蛇进行了许多研究,试图从中提取一种叫“费洛蒙”的激素,据说用在特定的人身上,就能够拥有黑毛蛇的几千年前的记忆。 关于这点,齐铁嘴的信里也提到过一些,再结合壁画上被蛇咬过的“神明”,朝兮猜测张启山是想用读取黑毛蛇记忆的方式,去探寻长生的秘密。 这项研究应该没有成功,否则张启山的人也不会轻易退出古潼京。 不管是为黑飞子、黑毛蛇,还是为张起灵和自己的安全,朝兮都该去寻一寻张启山的动向了。 1970年,暮春之初,谢朝兮带着几箱凶器离开了广袤葱绿的蒙古草原,轰鸣的汽车一往无前,直奔四九城。 第103章 月落 车到北京,朝兮先让司机回了一趟山里,想要去竹寺看看。 阔别四年,山还是那座山,只是走的时候白雪纷飞,回来时,一山苍翠,林木葱茏。 竹寺的牌匾还挂在那里,看起来有些陈旧,不过房前屋后基本还维持着原貌,只是没什么人来添香火。 原因嘛,一目了然。 那场始于四年前的动乱尚未平息,甚至有更加严重的动向,整个中国都像是失控的汽车,在崩溃的边缘游走。经济、文化乃至于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都遭受到了极大的破坏,用“民不聊生”四个字形容,最贴切不过。 存真和存慧听见动静,出门来看是他,都惊喜不已。 朝兮按着约定,把从内蒙古买的奶糖、奶豆腐等拿出来。 存真存慧都长成了高大威武的青年,成为正式在册的僧人,早已过了会想要吃糖果的年纪。 但一看见朝兮递过来的东西,他们都是眼前一亮,继而红了眼眶。 禅房对坐,叙起阔别寒温,他们都不住地叹气。 老和尚不在了,竹寺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如今全国上下是这个样子,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敢出家当和尚,若非有尹新月暗中庇佑,竹寺早就被拆了。 存真存慧惦记着老和尚的教导,都不愿意还俗,就在寺里种田种菜,加上尹新月的接济,勉强度日。 “幸好,居士在外无恙。”存真念了一声佛号,看着朝兮,“居士这次回来,可愿意继续留下修行?” 自从老和尚故去,他们就不再称呼朝兮为“小师父”,毕竟死者为大,朝兮也不会纠结于此。 但存真存慧对他的牵挂和关心做不得假。 朝兮停顿了一下,笑着摇摇头:“我回北京来是有些事要做,不能久留。这回看到你们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 存真略略惋惜,不过出家人讲求“不沉溺”,便也没有过多挽留,转而问了几句朝兮的近况。 突然,存慧想起一件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说:“我怎么忘了,前两天那位尹夫人家里送了一封信过来,说要我等转交给居士。” 尹新月的信? 朝兮微感意外,尹新月应该知道他离开竹寺了,莫非是有什么要紧事,但联系不上他本人,所以不得不送到竹寺? 存慧急急忙忙地取信回来,朝兮一见是白皮素封,便知事有不谐,拆开一看,里面竟是报丧的书信,白纸黑字,写的是“尹寒”二字。 尹大小姐被人叫了一辈子尹新月,鲜少有人知道她本名其实是“尹寒”。 朝兮认识尹新月这些年,只见过这个名字两次,一次是婚帖,一次是讣告。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世事无常,日升,月落,不外如是。 * 尽管现在全国都对所谓的“封建思想”打击极严,但尹新月毕竟是上将夫人,就算不看新月饭店的情面,顾忌着张启山,那些跟打了鸡血一样的大小官员还是不敢轻言置喙的。 照着旧时的规矩,尹新月的棺椁在家中停灵七日,方才出殡。 张启山和尹新月婚后并无子女,张启山也没有其他兄弟子侄,所以一干涉及孝子贤孙的环节都被省略了,只有尹新月本家的几个侄子侄女来磕头行礼,勉强替代。 出殡前夜,朝兮从行囊里翻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人皮面具——他原本是打算用“尹言”的样子去找尹新月,设法打听张启山的动向,没想到会变成奔丧。 他换上一身居士服,用缩骨功改变了体型身高,确认无懈可击后,方才趁着夜色去了张启山和尹新月的家。 这是守夜的最后一天,尽管所有张启山官场上的同僚都被挡在外面,不被允许进去吊丧,但尹家的亲戚朋友可是不少,府中人满为患。 棍奴们头上裹了白麻布,在门口迎来送往兼守门。朝兮走过去,像模像样地行了佛礼,将一枚白玉无事牌交给他们。 他们都见过朝兮原本的样子,虽然现在朝兮戴了人皮面具,但这块无事牌是自家大小姐提前交待过的,只可能是在山中竹寺里那个人的手上。 没有过多的言语或问题,棍奴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尹先生,请跟我来吧。” 尹新月的棺材停在正堂里。 满堂的白花白绸白灵幡,连同一群披麻戴孝守灵的侄辈,哀戚的哭声萦绕不绝,用最惨淡的颜色硬生生地割着眼睛。 一片惨白里,只有两个人穿着纯黑色的中山装,唯在胸前别了白花。 未改年轻的张日山,和老态龙钟、面目沉肃的张启山。 作为逝者的夫君,张启山没有披麻戴孝,也没有下跪,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张启山今年,有六十岁了吧。 人到六十而耳顺,刚迈入人生的第一个大寿,就失了发妻,他的反应倒是很淡定。 棍奴好像强压着火气地瞅了张启山一眼,转而将朝兮引去了花园里。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花房,四周被碧绿碧绿的吊兰遮住大半,很是隐蔽。 有人在花房里等着她,是总跟在尹新月身边的一个听奴,叫什么“雨霖铃”。 雨霖铃看见他的时候,有过短暂的怔愣,继而会意地点头致意,说:“谢老板终于来了。” 此处无语伪装,朝兮点了点头,出于对逝者的尊重,略问了问尹新月去世的详情。 他记得尹新月才五十多岁,张启山都没死呢,她怎么就…… 雨霖铃强忍着悲痛,只说是患了肝病,走得急。 气郁伤肝,张启山长年在外,膝下无儿无女,尹新月这些年的日子,怕也不怎么好过吧。 朝兮没有深问下去,他此次奔丧只是其一,主要还是来探查张启山的动向——毕竟,尹新月的葬礼,张启山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可能不露面。 “尹大小姐临终,可有什么话同我交待?” 尹新月的人还能想到要去竹寺报丧,总不该只言片语也没有吧。 雨霖铃略微迟疑了一下,先是点头,继而摇头,说:“原本……大小姐是写了一封信给谢老板的,不过……后来,大小姐命我烧掉了。” 朝兮瞳孔微张,“烧了?” 尹新月这是搞什么名堂? “大小姐说,她这辈子同谢老板没结下什么善缘。临了临了,想着初见时谢老板对她多有回护,索性就不再写什么矫情的话出来,碍谢老板的眼了。” 第104章 再会 从花房里出来,夜已深沉,地下是惨白,天上是浓黑。算算日子,今夜本该新月初上,奈何乌云遮月,是天意感念人事了。 朝兮跟着棍奴出去,心里盘算着在附近寻个地方守着,待丧事之后,再看看张启山的动向。 如果没什么特别之事,就干脆杀了解恨吧。 将要出门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棍奴,那是谁?” 张启山! 朝兮全部的感官都绷紧了,慢慢转身,双手合十行礼。 棍奴还算是镇定,走过去说起朝兮的身份。 这几年,尹新月有意无意地提起过“尹言”的存在,为的是合理化她对竹寺的关照,所以张启山对尹新月的这个“侄子”略有耳闻。 今夜偶然得见,虽然惊讶,倒也不甚怀疑。 棍奴也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明。 因为“尹言”做了居士,是半个出家人,原应舍弃红尘。然而念及“姑姑”这些年的照拂,明日就要出殡了,他如果不来看看,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了。 然则身在佛寺,他要受清规戒律约束,不便去正堂祭拜,与俗世再有牵连,故而只去了尹新月生前的住处致意,以寄哀思。 张启山听了这滴水不漏的说辞,更无猜忌,随意颔首道:“既然身在红尘之外,心意到了就好。” “多谢将军体恤。” 朝兮忽然开口——自然,不会是他原本的声音,而是一个清朗温润的年轻嗓音,纵然有滔天灭世的杀意,也尽数收敛不显。 “将军?” 张启山微微一愣,不由得多瞧了他两眼,心中思忖:他现在还不是僧侣,自然不好称呼自己为“施主”,但叫“姑父”更不合适,想必是权衡之下,才选择叫了自己的军职。 合情合理,却……透着几分怪异。 这个语气,像是曾经有谁说过。 心里思索迟疑,面上只是一瞬而过,张启山问道:“明日就出殡了,你这是要走?” 看棍奴似乎想解释,朝兮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温声细语:“生老病死本是六道轮回,方外之人理应了悟凡俗,不染尘芥。往昔恩惠,尹言深知,自当日夜诵经祷告,超度亡者生魂。” 朝兮好歹在喇嘛庙和竹寺都呆过几年,对佛家那点见解略有所知,糊弄张启山是足够了。 果然,张启山闻得此语,便也不再追问,瞧了瞧夜色,因道:“黑灯瞎火的,不好叫车,我让人送你回去。” 这回棍奴飞快接话:“佛爷不用担心,我们会送尹先生回竹寺的。您身边的人尹先生不熟悉,可能会不自在……” “也好,好生送回去吧。” 连日守灵,张启山也很是疲倦,揉了揉眼睛,转身欲回正堂。 身后那清润的嗓音再度响起,似山间流动的一脉清泉,缓缓淌过耳畔。 “竹寺尹言,拜别将军。” 竹寺,尹言……这佛寺的名字好生奇怪,这人的名字也好生奇怪。 究竟是哪里奇怪,张启山也说不上来。 不过,他记得尹新月是杏眼,这几日哭丧的侄辈们也大多是杏眼,这个尹言却是丹凤眼…… 张启山顿足回望,但“尹言”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他的唇边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暗道自己多心,摇了摇头离去。 离开张启山家,棍奴一直将他送到僻静之处,方才告辞。至于回去之后他要怎么应付张启山,朝兮便不关心了。 朝兮没有离开,而是趁着夜色,去到一家小旅店——这是他白天时就踩过点的,张启山一旦离开北京,无论是开车还是去火车站,都必定要经过这里。 旅店老板给他留了二楼的一个单人间,沿街有一扇窗户,足以观察楼下道路上的一切情况。 次日,北京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张家干涉甚广,不能暴露于人前,因此尹新月暂时葬入了尹家的祖坟。桩桩件件,也算料理周全。 张启山诚然有要事在身,丧事一毕,他甚至没有停留过夜,就直接驱车离开了家。 朝兮一路尾随,换车不换人,从北京,到青海。 当看到熟悉的界碑时,他几乎克制不住心中的颤抖——或许不只是心理作用,他的手是真得在颤抖,那是不知会跟随他多少年的戒毒后遗症。 平生从未有过的恐慌,在一瞬间就席卷了他的眼底心头。 但他的恐慌不是为了自己。 眼看着张启山的车拐进了格尔木疗养院所在的街道,朝兮猛打方向盘,车子换了一个方向,冲上了茫茫的雪原,最后在一处断崖边嘶鸣着停下。 剧烈的心跳声在抗议,朝兮强迫自己镇定,却止不住鼓噪的杀意。 无它。 格尔木疗养院实际上做什么用处,没有人比朝兮更加清楚。 而张启山会亲自来到这里,说明这里面有一个完全不亚于他的人物,张启山分外重视,连尹新月的葬礼都不能多做停留。 此次来到北京,他听闻张启山头顶的那个人,自今年年初时便开始缠绵病榻,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朝兮用了最快的速度,联络留守巴乃的族人和……张海客。 张海客似乎与他妹妹张海杏在西藏忙着什么,因为离得近,消息回得也快。 张海客说,上一次有张起灵的消息,已经是好几年前了。貌似张起灵曾在四川西部活动过,目的不明,但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巴乃那边的消息迟了几天,可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巴乃的族人说,并不知道族长的下落。但是道上曾有风声,说有关部门在全国境内寻找叫“张起灵”的人……而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族长就不知去向了。 另外,在失踪之前,族长曾经进入过张家古楼,在里面待了半年。 没人知道他在里面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出来以后,他曾让族人调查过长沙九门的情况。 将所有得到的消息加以整合,朝兮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冒着寒气。 回想他当初被抓的理由,如果把张启山的急迫、高层的状况与张起灵失踪前种种不合常理的行为联系在一起,他不得不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张起灵,极有可能在格尔木疗养院。 第105章 霍仙姑 张启山在格尔木疗养院里停留了四天。 这四天里,疗养院明显增添了守卫,里不出外不进,甚至每间病房的窗帘都被拉上了,即便是行人路过,也无法窥探里面的情况。 越是如此,朝兮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测,并为之悬心不已。 疗养院那些人做着怎样的勾当,用后脑勺都想象得出。 更为可怕的是,张海客和巴乃那边,都有好几年没见过张起灵了。如果他真的在疗养院里,朝兮甚至无法知晓他被关了多少年。 若人心可以杀人,朝兮已将张启山杀了千万次。 四天后,张启山的车驾离开格尔木市区,疗养院一切警戒解除,又恢复了往日安宁和谐的假象。 朝兮在疗养院对面的筒子楼里赁了一间房子,托人买到了最精密的望远镜,密切监视病号楼里的一举一动。 另一方面,他通知了留守巴乃的族人尽快转移——张启山既然对张起灵动了手,那早晚都会找到位于巴乃的张家古楼。 至于本家剩下来的那些人如何抉择,并不在朝兮的考虑范围内。 给他们通信,还是看在某些“保皇党”对张起灵多有助力的份儿上,否则朝兮也不会关心那群疯子的死活。 住进筒子楼的第三十六天,青藏高原的黄昏,少见的烟霞满天,将万事万物都染上了陈旧时光的色泽。 三楼从左数的第二扇窗户半开着,逆着光,朝兮只能看到一个修长清绝的剪影慢慢走了过来,然后抱着膝盖坐到了窗台上。 夕阳在他的身上投射出金红的光晕,那样明亮的色彩,却生生衬出了几分寥落。 墨脱雪山一别,张起灵……似乎清癯了不少。 看来,从白玛那里找回了自己的心以后,张起灵如同白纸的灵魂上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色彩,却也正是因为多了这些,让他在这茫茫人世活得很辛苦啊。 朝兮鼻尖微酸。 早知道,就算有天大的事,就算张起灵拒绝反感,就算要拳脚相向,自己也该跟着他才是。 ……往事细思无益。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张起灵救出来。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了。 今时的新中国不是往日的长沙城,只凭他一个人,想要在那些解放军的重重守卫下,把张起灵带离疗养院,根本是天方夜谭。 他耐着性子,在疗养院四周观察了两个月,基本摸清了里面的兵力部署和医护数量。 另外,还有一些正常在此疗养的伤兵、退休军官,他们的家眷能够自由出入疗养院,不过都是常来常往的熟脸儿,想要混进去并不容易。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找上了他,提出合作。 霍家人,霍仙姑的手下。 朝兮大是意外。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确保不会再度被算计,由朝兮决定了见面地点,在省会西宁闹市区的一家饭店包厢。 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彼此都杜绝了动手的可能性。 他毕竟不是九门人,同霍仙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长沙保卫战那会儿,他与九门几位当家都结下了几分战火情,但即便如此,他和霍仙姑也顶多算是点头之交罢了。 霍仙姑十几岁接管霍家,是九门中最年轻的一位当家,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 他在格尔木那会儿,曾听张日山提起过,霍仙姑嫁给了一位中央的高官,生了一儿一女,在高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故人相见,简言客套,便直入正题。 “阔别多年,谢老板风采依旧。”年已不惑的霍仙姑声音依旧温婉动人,眼角眉梢却流露出思量的意思,“真没想到,我与谢老板会在这种机缘下重逢。” 朝兮淡淡一笑:“我也没想到,霍家会选择背叛昔日的九门之首,与我合作。” 霍仙姑慢条斯理道:“谢老板也说了‘昔日’。如今的九门,已不再是当初的九门了。如今的张上将,自然也不再是当初的张大佛爷。” 霍仙姑话里话外的隐喻,朝兮亦有所猜测:当年战国帛书案,无论张启山有什么隐情,总归是让九门元气大伤,霍家受到的冲击显而易见,九门人对张启山难免心怀怨怼。 只是…… 朝兮皱了皱眉,问道:“我有一事不明。霍当家,是怎么识得疗养院里关着的那个人?又是怎么找上了我?” 若无渊源,霍家再怎么有怨气,张启山的势力依旧摆在那里,霍仙姑怎么敢与他为敌? 霍仙姑倒也不藏私,坦然将前些年张起灵与九门的渊源一一道明。 根源只有两个字——终极。 朝兮还是在张家未彻底分崩离析时,听见十几岁的张起灵提到过这两个字。 据霍仙姑说,在八年前,也就是1962年,张起灵带着一个叫做“终极”的秘密找到了张启山和九门,与他们达成了一项协议。 张起灵带领九门的全部精锐去了川西,在四姑娘山进行了史上最大的一次盗墓活动。 如果行动成功,九门人需要按照约定,轮流去长白山,替张家守护那个秘密。 但,行动失败了。 四姑娘山里的情况远比他们所预想的要恐怖,九门的精锐几乎都死在了那里。 事后,带队的张起灵被迫为这次行动的失败负责,他被张启山关进了格尔木疗养院……直到如今。 “那位前辈……曾在墓里救过我。”霍仙姑平静地说,“我一直想要将他解救出来,只是我先生因我之故,在阶级革命中遭到了波及,霍家也不得不保持静默,所以……耽搁了下来。” 朝兮了然颔首。 霍家说到底家底不清白,以这场动乱的严重程度,即便是开国功臣也难以周全自身,何况其他人了。 大致听懂了原委,朝兮思忖片刻,忽然牵动唇角,挑眉道:“霍当家肯告诉我这么多,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何要救他。” “看到伙计传回来的照片时,我的确很惊讶。” 霍仙姑漂亮的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笃定道:“谢老板到长沙是1933年,到今年,已经有三十七年了吧?这么多年过去,谢老板从未老去……前辈也是如此。” “而且,谢老板眉眼之间,与前辈颇有几分相似,我大胆猜测,二位不单单是出自于同一个家族,更可能是有些血缘关系的。”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么?谢老板——‘风采依旧’。” 第106章 计划 朝兮听完了全部,心底里不禁对霍仙姑颇怀赞赏:霍家向来是女人当家,也颇有几分道理。 唯一不大欢喜的是,霍仙姑说他长得像张起灵……哪有人说长辈像晚辈的? 事到如今,他也不打算隐瞒,遂温声道:“霍当家没有猜错。疗养院里关着的那个人,是我的嫡亲侄子。所以,我一定要救他。” “素来听闻谢老板心思深沉、诡谲难测,倒是头一次听您打开天窗说亮话。” 霍仙姑微含揶揄之意,笑眼瞧了瞧朝兮,道:“不过,你我双方目的相同,坦然相告,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虚与委蛇。” “霍当家爽快,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朝兮正色道,“霍当家可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情况?” 霍仙姑叹了口气,捡了重点来说:“前辈在四姑娘山受了重伤,患上了一种很严重的失忆症,几乎不能自理,起初的两年都在休养。后来,有些人想要对他进行一些……一些秘密研究,就每隔一段时间给他注射一种药剂,确保他不能动武……” 朝兮捏碎手中的细瓷茶杯,也不顾掌心被戳破而流出鲜红的血,追问道:“消息可靠么?” “疗养院有一位医生,是解家安排进去的人,这几年一直是他向外面传递消息。” 朝兮心念一动:“解家?” 霍仙姑颔首解释:“那次行动时,九爷与前辈似乎走得很近。前辈被关押的这些年,正是靠着九爷的筹谋划策,我才能知道前辈的状况。此次与谢老板合作援救前辈,九爷也会倾力相助的。” 解九,和张起灵? 朝兮蹙眉思忖片刻,忽而想起久远前的那场赌局,他曾请解九对与自己同样身负麒麟纹身者多加照拂……没想到,解九竟真得放在心上,并付诸实际了。 受他恩惠者,予他风刀霜剑。 平心而论,解九更算是他的冤家,却肯为了一个不成约定的请求而施以援手。 世上之事,似乎总是这样不合情理,难以分说。 朝兮扼腕叹息,心绪无以言表,因道:“若有机会,请霍当家替我谢过解九爷好情意,并转告他,当日允诺,谢某人绝不背弃。” 霍仙姑略感惊讶,旋即意识到朝兮或许曾与解九有私底下的渊源,她自知不便过问,平声静气地说:“谢老板放心,这话我一定带到。” 朝兮点头致意,转而又问起张起灵:“那个解家暗线有没有提起过,他们到底是用了什么药,竟然能控制住……他?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朝兮唯恐张启山那狗东西会把甲基苯丙胺也用在张起灵的身上,所以急不可待地追问。 “这……” 霍仙姑迟疑道:“那个暗线曾经打听过,前辈刚刚进去疗养院的时候,医生们用了许多镇定剂、麻醉药之类的药物,都对前辈不起作用。后来,实验室的研究员用了两年,在前辈养伤期间,根据一份特殊的血样研制出来了新药。前辈被注射那种药剂之后,就出现了肌肉松弛、记忆衰退、思维迟缓的症状……” “特殊的……血样?” 朝兮的心思陡然一沉,略低眉,艰难地开口:“暗线知道那份血样的来源么?” 霍仙姑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朝兮幽深如渊的眼睛,微微抿唇,没有出声。 朝兮凤目轻阖,深深地吸了口气,深切的痛楚像是无数细小的蚜虫,啃噬着心脏的血肉。 他做了别人的阶下囚,做实验品和血包,那是他阴沟里翻船,改日再战报仇雪恨就是了。 可他没想到,那些人居然会把从自己身上得来的“研究成果”,用来继续伤害张起灵—— 朝兮明眸初绽,凤尾般的眼角凝结着寒冷的霜刀,凌厉迫人。 他们……都该死! “劳驾霍当家……且说一说,霍家和解家能动用多少人手。” 越是怒急攻心,朝兮越是维持着令人生畏的镇静。 “除了那个暗线,九爷的人只能在外围协助,为我们的一切行动善后。”霍仙姑道,“霍家的人,只要是还能喘气儿的,尽可以动用。” 朝兮听她的口气,这些人无论是人数还是武器配备,都不足以与疗养院的守军抗衡。 而经历过尹新月救他那一次,疗养院的人肯定也会加强防备, ……若是真有万全之策,张起灵也不至于被关押这么多年,早就被霍仙姑救出来了。 “解九爷有什么好计策么?” “九爷说,徐徐图之。” 霍仙姑削葱一般的手指指了指窗外的一轮红日,意味深长道:“谢老板既然是前辈的叔伯,自当知晓这一切皆因何而起。听闻那一位如今多灾多病,待‘盖棺定论’之日,佛爷自然也就失去了关押前辈的理由。” 朝兮却摇摇头:“不行。” 就算是没了那一位,那张启山呢? 他不能用张起灵的安危去赌别人何时驾鹤西去,更不能去赌张启山对“长生”的渴望,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散,还是由于肉体的衰老而变得更加强烈。 霍仙姑问:“那,谢老板更待如何?” 朝兮凝眸沉吟。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有了一个闪念——在此后的年月里,偶然回想,朝兮不知道那究竟是自己聪明智慧的产物,还是与此前的许多时候一样,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意志所控制的结果。 总之当下,他有了一个计划。 朝兮道:“强攻不成,偷偷潜入也风险极大,那不如做回我的老本行吧。” 朝兮初到长沙时,霍仙姑尚且年幼,并不知他说的“老本行”指的是什么——似乎,不只是地底下的那些本事。 因问道:“谢老板不妨直言,如有霍家能帮得上忙的,我……” 朝兮狞笑一声,淡淡道:“自然有霍当家襄助之处。我需要……与张将军做一笔交易。” 第107章 设局 1933年深秋时节,谢朝兮乘着鬼车来到长沙,遇见的第一个人,是张启山。 张惊浪与张启山相识于张家,也当相离于张家。 谢朝兮与张启山之间,开始于一场交易,也当结束于一场交易。 其实朝兮让霍仙姑做的事很简单。 巴乃早已传了消息回来,留守的族人大多已经撤离,隐藏于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保持静默,伺机而动。 少数族人则因先前就伪装成当地的村民定居在那里,继续留了下来,暗地里监视张启山那伙人的行动。 张启山果然带了人去巴乃。 四姑娘山的那次盗墓行动,虽然结果是失败了,但张起灵他们从里面带出了许多古老的帛书,经由一个叫“金万堂”的人的翻译,从中找到了有关张家古楼的线索。 于是,张启山再次组织起了一支队伍——尽管此时的九门可用之人寥寥无几,但那位的身体状况已经经不起等待,仓促之下,便给了朝兮等人可乘之机。 霍仙姑一面派自己的女儿霍玲参与到这次行动当中,一面为张启山引荐了一位勘探古墓的“专家”。 巴乃虽然只是一个小山村,但位于十万大山深处,丛林环绕,沼泽广布,地形条件十分复杂,张启山他们想要找到张家古楼的确切所在地,也殊为不易。 朝兮再度改换了容貌,这一次,霍仙姑还为他提供了外国先进的迷你镜片,戴在眼睛上改变瞳色,再用化妆技术把他的丹凤眼遮掩起来。 伪装训练了足足一个月,霍仙姑才让霍玲带他去广西见张启山。 他的新身份,是从事考古研究的霍家外戚,霍烬。 霍玲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但霍仙姑也同她有过交代,所以一路上对他还算客气。 霍家重女轻男,女人当家,一般都是招赘女婿开枝散叶。霍家女儿自矜身份,也很少外嫁,所谓外戚,便是霍家外嫁女所生的后代,虽然姓霍,却不被霍家所重视。 这样相对疏离的血缘关系,可以解释霍家为何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专家,同时降低张启山的戒备之心。 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张启山没有理由拒绝。 但他老来多疑,见过一面后,便寻了个机会将霍玲支开,私下里让人调查他的底细。 朝兮深谙张启山的心思,借由耳目之口,假意提出了“交易”——自己替张启山寻找到张家古楼的确切位置,作为回报,张启山扶持自己得到霍家当家之位。 有求于人者,会比无故投效者,更让张启山用得放心。 是以,朝兮顺利地进入了张启山的队伍。 在张启山的队伍里,朝兮作为特邀顾问,见到了好几个九门年轻一辈硕果仅存的精英,并不可避免地与他们有了紧密的接触。 比如霍玲,比如……陈文锦。 陈皮的“陈”。 朝兮眯起眼睛打量着她,陈文锦扎着这个年代常见的麻花辫,身材娇小却颇有领导者的气质,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是个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漂亮姑娘。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陈皮居然能养出一个这么耀眼夺目、飒爽利落的女儿。 紧接着他又想,陈文锦大抵是随了她的母亲吧,因为陈皮是桃花眼,陈文锦却是丹凤眼。 算算年纪,陈文锦出生的时候,他还在格尔木疗养院里关着。 陈皮这个小没良心的,在他跟前儿装得深情款款,转头就娶妻生子热炕头了,亏得他那会儿还担心他是不是走岔了路。 也罢,他们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桃花债,就算到此结束。 等到料理完眼前的事,他就设法从陈文锦口中探一探陈皮的下落,当面说清道明。 在巴乃探寻张家古楼的行动旷日持久,张启山并不是长期驻留,大概每个月来一次。 朝兮当然不会蠢到直接将他们带到张家古楼所在的位置,但也不会一直没有收获。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有所发现,吊住张启山,让他觉得自己有用处,一步步瓦解他的防备。 在巴乃考古的第三年,即1973年的初夏,行动终于有了重大“进展”。 照例来到巴乃的张启山几乎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好消息。 “通过测算,张家古楼的位置在一片沼泽之下,想要进去有些棘手。” 朝兮将反复思量过无数次的说辞告知张启山,透过茶色的迷你镜片,观察着张启山的神情。 “怎么个棘手法?”张启山眉头紧锁,问道。 “那里机关多且分布松散,其中绝大多数都需要许多人同时解开,这些他们倒是可以做……” 朝兮指了指霍玲等人,随即说:“但正门处有重力机关,我们人手不足,可能需要您身边这些亲兵帮帮忙。” 是的,张启山每次过来,身边都跟着几十个亲兵,装备精良,这也是朝兮始终没有动手的原因。 这几年,那一位的病况已经越来越糟糕,张启山所面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哪怕他依旧不能完全信任这个霍烬,也不得不去赌。 半晌,张启山瞥了一眼陈文锦,吩咐:“你们按照霍烬的指示,去解决其他地方的机关。” 陈文锦算是这支队伍的小队长,很有威信力,当即下去分派任务。 “我亲自带人去。” 张启山转头看向“霍烬”,说出了朝兮期待已久的话语: “你带路。” 第108章 盲杀之阵 这个年代的十万大山深处,分布着许许多多的原始丛林,地形条件非常复杂,哪怕是当地人,也不敢轻易踏足。 就算张家亲兵身手再不凡,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不小心掉进沼泽里,或是招惹到什么蛇虫鼠蚁,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有那么几个运气不好丢了性命,也只能自认倒霉。 越是如此,越是让张启山觉得前头有更深层的秘密。 就像人人都不会认为唾手可得之物有多珍贵,而越过刀山火海、艰难险阻才能握于掌心的,哪怕是一块顽石,也会让人觉得这是什么世上奇珍。 这就是人性。 在原始丛林里兜了两天的圈子,瞅着老态龙钟的张启山体力透支得厉害,就快要支撑不住了,朝兮才将他们带进了目的地。 一片沼泽,深不见底。 朝兮像模像样地对了对时间,跟张启山站在一处,开始指挥那些亲兵东挖西铲,破解重力机关。 因为这里是沼泽,沼气含量高,无法使用枪械,而且要背潜水衣等重型装备,此次这些亲兵都没有带枪支弹药,只带了短刀、匕首、军刺之类的冷兵器。 当然,从他们的角度看来,此行都是自己人,唯一一个霍烬,也不可能以一当十,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张启山面对着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沼气味儿的沼泽,犹带迟疑地问:“这下面,真的就是张家古楼?” 朝兮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道:“佛爷,做这行的都知道,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事。曹操还有七十二疑冢,何况是张家最神秘的地方……” “还没摸到张家古楼的边儿,我就没了六个亲兵。” 张启山语气淡然,却不怒自威,拍了拍他的肩膀,暗含威胁:“你最好祈祷这下面真的有我想要找的东西。” 朝兮装作汗津津地点头。 他心道:这里哪有什么张家古楼? 这下面是他请村子里的族人帮忙,用了三年时间,按照张家古楼外围的建筑,建造出来的“假古楼”。 丛林里日照时间短暂。等亲兵们破坏了机关,沼泽中的臭水像是漏斗里的沙子,哗啦啦地退去,在淤泥的中心,忽然就露出了一个向下的通道口。 通道内壁的砖石看起来是清末民初的东西,长满了绿色的青苔。 亲兵们雀跃起来。 朝兮微笑着看向张启山,看见他略微舒展的眉宇。 此时已经日影西斜,沼泽周围一片昏暗,只有远远的水面上倒映着一点点夕阳的影子,更别说通道里面了。 “不能等过夜了。出发。” 张启山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扭亮了手电筒,朝兮第一个跳进了通道中。 其他人护送着张启山,排着队跟了下去,只留了两个亲兵在外面守着。 朝兮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把手退路的那两个人。 ……不足为惧。 “这条通道看起来是张家古楼的逃生系统。”朝兮略微扬了扬嗓音,十分鬼扯地跟张启山介绍。 通道建造得很粗糙,不过覆盖着青苔看不大出来,毕竟是从长白山迁移过来的,勉强也说得过去。 这条通道很长,大概走了半个小时左右,才走到了尽头。 这时四周也开阔了很多,亲兵们围过来,在明亮的手电筒光束下,他们走进了一个类似溶洞的地下洞穴,虫蛀般的交错洞窟是天然的迷宫,十分震撼。 广西地质特殊,这样的洞穴并不罕见。 越是向里走,张启山越是有些疑惑,因追上“霍烬”问道:“如果刚才的通道是修建古楼的张家人逃生所用,那理应通向古楼内部,怎么走进来却是天然洞窟?” 朝兮蓦然顿足,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 他飞快抠出眼睛里的透明镜片,蹭去眼周的妆容,然后微笑着转过身来。 张启山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在黄旧的光芒下,一双美到极致的丹凤眼。 恍如初见。 朝兮丢掉手电筒,悄悄按住口袋里的信号器。 随即,洞穴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中间还夹杂着亲兵们的惨叫——是他们的手电筒一一炸开,眼前漆黑一片。 一时间,四周惨叫不断,碎裂的玻璃片、铁片如急雨飞溅,有一些还擦过了朝兮的皮肤,割出道道血痕。 他毫未介意,唇角慢慢勾起一个狠决冷厉的笑容。 盲杀之阵。 当年他用来杀了张瑞桐,如今再用来杀张瑞桐的孙子,也算是一种传承。 他的身体早已习惯了这种黑暗,滑溜地游移到尚在震惊当中的张启山背后,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迟疑地戳进他的心脏旁边二寸。 不一刀致命,却足以让张启山绝无反抗之力。 疼痛,惊讶,混杂着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刹那间充斥在张启山的脑海。 在极端混乱的黑暗中,张启山听见耳畔响起那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嗓音,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长白山那个风雪交加的暗夜。 “先别急着死。” 朝兮轻轻转动了一下刀柄,满意地听到张启山沉重的喘息与呻吟。 “我在疗养院里,受你‘关照’,一共挨了三百七十二刀。” “你记着数,这是第一刀。” 第109章 杀穷奇 亲兵也是兵,学的是战场杀敌的功夫,哪怕他们出身张家,同当年泗州古城的本家精英也无法相提并论。 何况是在他们根本不熟悉的地下洞穴里,一旦无法视物,他们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他们是为张启山而生,也为张启山而死。 朝兮下刀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以这个洞穴的深度,这里面发生的一切,外面的两个看门狗都无法察觉。 他数着人头数,确认把所有亲兵都送上了西天,才回头去寻张启山。 先摸摸鼻息,确认人还有气——还有三百七十一刀呢,可不能让这狗东西占了便宜。 为了方便行动,他扭断了张启山的手足,才放心地把人背了起来,选定了一个方向,虽在黑暗之中,他却如同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一路畅通无阻。 地下洞穴死寂无声,只能听见张启山哼哼唧唧的呻吟。 怕张启山岁数大了禁不起折腾,他还不忘说说话,吊住张启山的精神。 “你说现在,像不像我在长白后山捡到你的那个晚上?” “你小子命大啊,要不是恰好救了你,我原本是想趁着张家内乱,送你和你爹去地下,陪张瑞桐那死鬼的。” 都说祸不及家小,可在当年的张惊浪眼里没什么仁义道德。张瑞桐害死他手足兄弟,陷他唯一的血亲于危难,他杀张瑞桐的儿子孙子泄愤,也没什么好愧疚的。 可他偏偏救了张启山。 只当是天意如此吧,救都救了,便没有再杀的道理。凭着一点善念,他送回了张启山,告诉张瑞桐的儿子尽快离开本家。 “特么的,你是真随了你爷爷啊,这股子混账劲儿,你也真对得起我那一碗心头血。” 话甫落,张启山短促地挣扎了一下,朝兮的脊背便被他胸前流出的鲜血濡湿,黏黏腻腻的触感,令人作呕。 朝兮不禁嗤笑。 “我那是麒麟血,你这破玩意儿赔得了么?” 大概是四周太安静了,他觉着无聊,啰嗦地说个没完,也不知道张启山听没听进去,听没听明白,反正是活着撑到了通道口。 他把张启山丢在一边,先跳出去解决了那两个亲兵,再把张启山带上去,把亲兵的尸体丢下去。 背着张启山走到岸边,确认脚下踩着了实地,准备好一切以后,才取出一个矿井里用的头灯戴上,照亮眼前的景象。 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了雷管。 拉开引线,丢进通道里,然后转身就跑。 雷管的威力不算大,但这里布满沼气,他才跑出去几十米,身后就传来了沼气爆炸的巨响,脚下的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灼热的气浪翻滚着,要不是他跑得快,早就被拍飞了。 地质脆弱的沼泽地碎裂又整合,原先的臭水回流,水平面上升,火焰渐渐熄灭,淤泥重新被湖水遮盖。 粗制滥造的通道坍塌凹陷,所有血腥与杀戮都被掩埋于沼泽之下。 次日清晨,朝兮在临时休息地等到了前来接应的张家族人,一起回到巴乃的瑶寨里。 按照计划,霍玲已经将陈文锦等人带到了更远的地方,队伍驻扎地空无一人,无须担心会被觉察。 等到朝兮脱掉了全部伪装,以本我的姿态,重新拿起短刀站在虚弱的张启山面前,已经是两天后的黄昏。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倒是应景。 张启山失血过多,又发着高烧,全靠朝兮给他打的强心针,没有一命呜呼。 救他,是为了杀他。 清醒的疼痛是真真切切的折磨。 可这样的折磨,在疗养院的时候,朝兮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 张启山在剧痛的边缘,看见朝兮数十年如一日的俊美容颜,意识到事无转圜之地,当绝望至极时,心绪反而淡然了,在苍老的脸孔上露出笑容来。 他缓缓地,眷恋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那年长沙……我……如果开口……能留……留住你么……” 朝兮微怔,继而回以冷冽如霜的一个嗤笑。 “军爷死到临头,还有心思想这个?真会说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终究张启山没开口。 终究谢朝兮不会留。 张启山微眯了眯眼:军爷——真是个久远的称呼了。 这世界那么大,这人潮来来往往,只有谢朝兮会这么叫他,像是在叫一个仗势欺人的兵痞。 但朝兮已经很久没这样叫过了。 朝兮还会叫他“小穷奇”。 那是张启山曾最为厌恨的本家与外家身份的象征,可朝兮这样叫他时,却会令他心旌荡漾,情不由心。 后来呵,朝兮还会叫他将军。 他微微蹙眉,将军? 他是不是还在哪里听过? 生死存亡之际,思维转得飞快。他想起三年前,尹新月出殡的前夜,那自称是尹新月侄子的“尹言”……那双在尹家人脸上并不常见的丹凤眼,渐渐与眼前人重叠。 他当时忙于葬仪,居然未曾细究! “竹寺……尹言……” 张启山呢喃出声,对上朝兮眼底玩味的笑意。 那个尹言,临走时说什么来着? “竹寺尹言,拜别将军。” 他当时,只觉得这个名字奇怪。 如今仔细思量,那竹寺二字,合起来不就是个“等”字?至于尹言,自然是“君”了。 “等君”。 谢朝兮是在等谁? 会是等他么?哪怕是等着杀他,也好过……好过…… 打破他思绪的,是谢朝兮插入他琵琶骨的一记快刀。 “额嗯!……” 张启山被迫停止了思考,惨白的脸上冷汗直流。 明明暗暗的视线里,只见朝兮不悦地皱了皱眉,像是嗔怪他不专心的爱侣,吐出不带一丝温度的话语:“第二刀了。” 张启山这才意识到,谢朝兮说要还他三百七十二刀,就真的是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一般而言,在这种时候,朝兮该质问、唾骂,该历数他的过错和罪孽,该用最直白的拳脚相向来表达心中的愤懑。 但,都没有。 这年月逝去如水,彼此都过了矫情的岁数,旧情重提只会伤了彼此的体面。 因此,当发现朝兮整个人保持着一种过分的冷静与清醒时,张启山心间一凉,彻底放弃了无用的胡思乱想。 真正的报复,从来不需要言语上的挞伐。 第三刀,第四刀…… 一刀一刀,伤而不死,是血腥的酷刑,也是无声的“偿还”。 第三百七十一刀后,张启山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混浊的目光从起先的复杂,绝望,到最后全然的空洞。 换成一般人,或许早就死了。 可朝兮不允许他就提前死去,中途还救醒过他好几回。 他的身下,渐渐汇集起了一滩暗红色的血泊,身体各处,都添了或轻或重的刀伤,与凌迟无异。 广西的夏天潮湿闷热,那些伤口很快发了炎症,过高的体温,让胸前那只穷奇清晰可辨。 最后一刀。 朝兮丢了匕首,用近乎麻木的手举起吊脚楼台阶下放着的砍竹刀,落在穷奇颈部。 穷奇是凶兽。 或许他早该明白。 “小穷奇,你好走。” 最后一声悲鸣,短促而低沉,空洞的眼睛里映着朝兮的容颜,然后迅速涣散。 穷奇斩首。 穷奇已死。 第110章 麒麟劫 张启山死了。 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朝兮仍然出离的平静,甚至没有像小说故事里写的那样,望着他的死相去回忆那些相对美好温情的过往。 这样,似乎显得有些薄情。 但朝兮也不是没对他有情有义过。 印象中那个救国图存、英雄本色的张启山,自从婚礼那日张府一别,就再没出现于朝兮的面前。 不是朝兮心狠手毒。 而是如今的张启山,就只配被谢朝兮这般对待。 想通了这一节,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了,就连朝兮割下他脸皮的动作,都没了半分犹疑。 三百七十二刀,赔的是朝兮在疗养院所受的伤痛。 死后被做成人皮面具,赔的是张起灵那一份。 算起来是张启山赚了。 嘱托族人将无脸尸体放进冰棺里好好保存后,朝兮戴上了张启山的人皮面具,用最快的速度去往格尔木。 张日山被张启山留在北京处理公务,没有随同,但若张启山与随行亲兵一直断绝音讯,时间拖得越长,就越容易被张日山察觉异样。 霍仙姑的人一早在格尔木接应,听候朝兮差遣。 霍仙姑和解九都不知道张启山的死讯,因为事先朝兮只同他们说,会把张启山扣留在巴乃,再易容成他的模样,进入格尔木解救张起灵。 长沙九门同气连枝,若被他们知晓张启山被他杀了,只怕张起灵的救命之恩也要被抛诸脑后。 他现下只想利用这个时间差,尽快把人带离危险之地。 数日后,格尔木疗养院。 对于季院长而言,尽管北京的张首长是个来去如风的大人物,他的职位也没有到能过问首长行程的地步,但像这样突然到来,还是并不常见的。 遑论张首长这次根本没有询问最新的研究成果,而是直截了当地要求清场,说要去看三楼的那位重要“患者”。 “今天的药剂还没有注射。” 季院长不敢怠慢,更不敢说出心中的疑问,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说:“最近药效不是很稳定,恐怕会冲撞到您。要不,您先休息休息,等……” “不必。” 今天的张首长很奇怪。 似乎比往常更加惜字如金,声音也没有往常低沉……嗐,这不是张首长还能是谁? 季院长怪自己胡思乱想,看首长的脸色越发凝滞,像是风雨欲来的模样,连忙小跑几步,一面吩咐医生们按照要求清场,一面亲自带路,领着首长和随行的亲兵们进去。 三楼,三零二号房。 纵使有所准备,病房门口的九道锁还是超出了朝兮的想象——螺纹钢做的锁销,怕是张启山背后那位的大门也未必有这个待遇吧。 季院长平时很少亲自做这样的事,不熟悉门锁,光开门就用了快半小时。 朝兮耐着性子没有皱眉——事实上,是新制的人皮面具不太服帖,他很难做出比较精细的面部表情。 “还有两个小时就到用药的时间了。”季院长一边开门,一边不放心地小声提醒,“首长,您务必要当心……” “你可以走了。” 朝兮语气生硬,给一旁装作亲兵的霍家伙计使了个眼色。 伙计会意,板起脸孔道:“北京方面有新的指示,我们今天要带走这个人,请季院长出去安排安排,做好保密工作。” 季院长一惊,带走? 要知道,光是研究药剂留住这个“患者”,他们就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这几年关于此人血液的研究一直没有成效,季院长已经做好了引咎辞职的准备。 他下意识道:“怎么会突然……” 一语未毕,他就看到张首长冷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于是浑身都震悚了一下,后面的话就都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我这就去办。” 看着季院长的白色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朝兮留了两个人望风,推门进去。 屋内没有开窗,窗帘拉着,昏暗无光,浓重的药水味散不出去,久而久之,与血腥味、饭菜味和陈旧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实在称不上好闻。 朝兮打开灯。 屋里只摆了一张病床,张起灵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听见动静后,才慢慢转过头来,无神的眼睛完完整整倒映着朝兮的容颜。 他瞳孔微震,但快如闪电,就又恢复了平静。 朝兮鼻尖微酸,眼角飞快落下一滴清泪,所以未能觉察。 与在喇嘛庙时相比,张起灵瘦了许多,两颊的肉塌陷下去,眼眶突出,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了。 他的脸色很白,唇瓣血色全无。 过度抽血后的贫血和营养不良,这种情况,没有人比朝兮更清楚了。 有那么一瞬间,朝兮很想冲过去抱一抱他,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但很快恢复了理智,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带他走。 两个霍家伙计赶紧走过来,在他的病号服外披了一件外套,一左一右将他扶了起来。 张起灵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做出反应,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任由别人摆布。 提前准备好的军用救护车停在楼下,众人没有耽搁,就将张起灵抬上了车厢,朝兮和几个伙计一起坐了上去。 季院长固然不放心,可也不敢靠近,远远地看着汽车驶出疗养院。 张启山的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车子离开格尔木市区,从救护车换成了普通的吉普车,没有去北京,而是转道开往墨脱。 朝兮准备带张起灵去喇嘛庙休养一段日子。 那里安葬着张起灵的父母,那里还有张起灵的“德仁”,或许,张起灵在那里能够摆脱失魂症带来的痛苦。 他试探着揽过张起灵的肩膀,暗暗做下决定: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放张起灵独自离开了。 张起灵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数日的汽车颠簸,除了吃喝拉撒,张起灵唯一做的事,就是望着车窗外的快速闪退的景色,目光空茫无所依。 临近雪山脚下,最后一个邮局,朝兮把卸下的人皮面具,连同一封信,寄给远在北京的张日山。 再过几天,广西的族人也会把张启山的尸首送过去。 张启山诚然已死了。 但“张启山”是生是死,相信张日山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朝兮与霍家人在山脚下分别。 “此行,谢某谢过诸位。” 朝兮对着所有霍家伙计庄重鞠躬,言辞恳切。 领头人连忙搀扶一把,道:“谢老板客气了,我们都是奉了当家的吩咐,当不得当不得。” 朝兮仍坚持行礼以作答谢,又道:“请回去转告霍当家与解当家,此桩恩情,谢某记下了。谢某的承诺永远有效,千山万水,永志不忘。” 目送着霍家的车队远去,朝兮才转头拉着张起灵上山。 但他没有直接去喇嘛庙,而是先带了张起灵去祭拜白玛和张佛林。 一别经年,藏海花依旧在雪山之巅静静开放,如火如荼,红成了人间的彼岸。 “老三,弟媳妇,我把你们的小官儿带回来了。” 以张起灵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况且,这次他已想好了,只要张起灵康复,他就将他们之间的一切渊源告知。 无论张起灵作何决定,哪怕是排斥他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二大爷,他也愿意坦然接受——总归,不会比死不相认更糟糕了吧。 朝兮向着藏海花田三鞠躬,默默祷告片刻,才把三炷香插进雪地里。 这样的环境下,香是点不燃的,不过略做象征,料想他们夫妇看在儿子面上,也不会计较自己这个当人哥哥的不是。 张起灵好像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淡然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 朝兮叹了叹气,心道:不必急于一时。 他回头去拉起张起灵的手腕,温声道:“雪山风冷,你身子虚,我带你回……”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感觉腹部忽然一凉,像是山上的雪花渗进了他的血肉深处,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握住张起灵的手,忽然就没了力气,软软松脱。 张起灵踉跄着退后几步,淡漠的眼睛里弥漫着比山巅更加冰冷的风雪。 他白玉一般的手上,突兀地沾上了红色的液体,随着他拔出短刀的动作,有更多暗红色的血喷在他藏青色的外衣上,触目惊心。 朝兮低了低头,看见衣服上被戳开了一个洞,源源不断的鲜血,正从那个血洞里往外流。 迟来的疼痛,被寒风麻痹得不甚明晰。 以朝兮的身手,现在的张起灵根本伤不了他。 但谢朝兮永远不会对张起灵设防。 朝兮慢慢地倒了下去,倒在了盛开如彼岸花的藏海花田里。 瞳孔涣散,体力流逝,在陷入黑暗深渊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张起灵转身,消失在茫茫雪海。 麒麟生劫,藏海花开。 竹寺尹言,等君……归来。 第111章 风雪长白 2003年冬,十一月,长白山间迎来了一场大雪。 北风呼啸,雪色凄迷,从窗户向外望去,满目浓白,天地缟素,像是在为谁举哀。 谢朝兮做了好大的心理准备,艰难地从渐渐冷却的被窝里爬起来,去给将近熄灭的壁炉里添蜂窝煤。 深山林区里经常停电,何况外面狂风暴雪尚未停歇。 天还没亮的时候,电热毯就停止工作了,具体原因不清楚,但朝兮已经习惯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要把那个设计这栋建筑的设计师给臭骂一顿。 那个喝了些洋墨水就眼高于顶的设计师,对他说要在别墅里搭火炕的想法嗤之以鼻,信誓旦旦地赞美欧式风格如何如何高雅,就算子侄辈们长大了搬进来,都不会过时。 朝兮当时短刀都快拔出来了,却生生为着设计师的最后一句话按了回去。 他也没有全部退步。别墅的整体风格还是典雅的复古风,只是添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壁炉。 在当今的中国,这座位于长白山南麓的山间别墅绝对称得上富贵逼人,内里一桌一椅一字一画,都是古色古香的古董珍藏……壁炉除外。 虽然但是,设计师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年轻人有几个会烧炕的?何况还有那生活自理能力超级差的,壁炉确实比烧炕方便些。 煤火在壁炉里熊熊燃烧着,但也没办法立刻让冰冷的卧室变得温暖起来。 朝兮打了个呵欠,失了困意,对一旁雕龙画凤的落地穿衣镜瞧了半天。 镜中的他赤着上半身,白皙却精壮的身体堪称艺术品,唯独在腹部留下一笔瑕疵。 血脉里与生俱来的“诅咒”,让他不易留疤,偏偏这道伤疤,像是印刻在灵魂上,经年不曾消逝。 他看了看日历,显示的是2003年。 整整三十年了啊。 他摇头笑了一笑,走到窗边去。 外面是一片琉璃世界,漫天飞雪,满目荒芜,庭院当中,有保洁人员扫出了一条大概只能容一辆汽车勉强开过的道路,红色的砖石分外显眼,延伸到雪山之外,让他不至于觉得自己与世界隔绝。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响了卧室门。 “进。” 朝兮连头也没回一下。 抱着一堆文件走进来的人是他的助理,叫张长风,不过跟那个他恨之欲其灭亡的张家没什么关联,纯粹是同姓罢了。 十几年前,他取出了所有存在国外的金条,作为启动资金,开了公司,在飞速变革发展的中国做起了各种各样的正经生意。 到如今,他虽没有成为什么首富,可也是能在“有钱”二字前,加上好多个“特别”的人物了。 公司发展到一定程度,其实就有了稳定的运行机制,无须他亲自打理生意,日常琐事,主要都是一票助理们在忙活。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助理一般是五年一换,张长风是第四批了,也是最让他省心的一个,所以每年到长白山,朝兮都习惯带着他,随时替自己料理包括但不限于工作的各项事宜。 照例汇报完公司事务,张长风把一个文件袋递过来,用公事公办地态度说:“王蛇刚刚传回消息,在长白山附近发现了那些外国人的行踪。” 王蛇和他的团队,是朝兮半年前从国外高薪雇佣的佣兵,王蛇是队长,这半年来他们一直以保镖的名字跟在朝兮身边,但实际上,朝兮是将他们充作“伙计”在用。 “在哪儿?”朝兮一边拆开文件袋,一边问道。 “阿盖西湖附近,明天应该就会过雪线了。” “嗯。” 文件袋里是王蛇拍摄的一些照片,透过湖边稀疏的树木,可以看到他们一行大概有三十几个人,五十多匹马,熙熙攘攘的,是一支很大的马队。 后面的几张照片,有的比较清晰,能看到一些背着枪的外国人——应该也是佣兵。这群男人中间,围着一个短发飒爽的女人,张开一个雷达状的东西调试。 ……错不了了,就是裘德考公司的人。 裘德考,裘德考……朝兮眯了眯眼,想起某些久远的、不甚令人愉悦的回忆。 他继续往后翻,但后面有几张照片比较模糊,似乎拍的是湖畔的山坡林地。 张长风接着说:“除了外国人,那附近似乎还有其他人在活动,人数比较少,但距离较远,没拍到有价值的照片。王蛇派了两个人去附近的村子里打听,也有可能是来探险的背包客。” 这群人有八九个,从衣着上看没有那些外国人那么整齐划一,但朝兮直觉并没有那么简单。 照片没有拍到任何一个人的正脸——当然,即便有正脸,这么模糊,估计亲爹亲妈都认不出来。 唯一算清晰的,是一张侧面照。 照片主体是一个高大而清瘦的男人,靠在一棵松树上歇息,脸背对着镜头,只露出线条流畅、棱角分明的下颌,背上似乎背着一把漆黑的长刀,在弥漫的风雪里显得格外寂寥。 朝兮盯着那张照片瞧了半晌,手上忽地一顿,照片便脱了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张长风连忙去捡,“老板,怎么……” 一语未毕,他看到自家老板猩红的眼睛,劲硕的身躯轻微地颤抖着,仿佛经受了极大的刺激。 “……不用管那些外国人了。” 过了许久,朝兮忽然开了口,沉哑的声音幽深如渊:“让王蛇做好准备,跟上照片上这些人……我随后就到。” 张长风惊讶道:“老板?外面下着大雪,您这是……” “把最好的装备给王蛇他们送过去。” 陈年旧伤像是感应到他的心绪变化,凑热闹似的泛着钝钝的痛意。朝兮捂着伤疤转过身,越过张长风,走到衣柜前,平静地穿上毛衣、外套。 “我出去几天。公司的事,你看着处置。” 第112章 等待一场重逢 阿盖西湖,其实是个朝鲜语的名字,翻译过来是“姑娘湖”。长白山有相当一部分横跨中朝边境线,附近的林区里有许多朝鲜族村落,以朝鲜语命名的地方不计其数。 虽然同在长白山,但这附近与本家所在地相距很远,即便是朝兮年轻时,也没怎么来过。 幸而头车的司机是当地的“路路通”,驾驶着越野卡车飞驰在路况险恶的横山林区,一直开到比较靠里的营山村。 这村子起初是有一个边防岗哨,所以修路修到这里,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是真正意义上的雪山,只能靠马或雪爬犁代步。 两辆卡车在村外停了下来。 朝兮坐在头车的副驾驶上,看着带来的七八个人往下搬装备。 搬到一半,南边有马蹄声、呼喝声传来,他打开车门,看见茫茫大雪里有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奔腾而来,由远及近。 朝兮眯了眯眼。 少顷,黑马停在了几米之外,一个身穿黑色冲锋衣、体格健硕的男人从马背上跳下来,自然有其他人去接过了缰绳,把马牵到一旁去喂饲料。 朝兮把司机撵了下去,招招手,示意他上车。 男人点了点头,算是问好,跳上了驾驶位,摘掉碍事的帽子和雪镜。 一张英朗粗犷的面容,眼窝较寻常人更加深邃,看起来有一些异国血统,左边眼眉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刀疤。 他就是朝兮请来的雇佣兵的队长,代号王蛇。 没有一丝赘言,王蛇直接说了现在的情况:“……在村里打听了,除了那些外国人,今天有另一队人来到过村里,他们有八个人,自称是来这边自驾游的,不过村长说他们看起来可不像游客,有好几个长得凶神恶煞,别别扭扭的。他们在村里休息了几天,请了一个朝鲜族的退伍兵当向导,租了十几匹马,往林区深处去了。” 朝兮按捺住心头的颤抖,淡淡地问:“那群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领头的是一个老头子,得有七八十岁了吧,眼神好像不太好,干瘦干瘦的,一直带着副墨镜。跟着的有个背着刀的小白脸,一个文质彬彬的南方人……唔,还有个北京口音的胖子。剩下几个,都是看起来就不正经的硬茬子。” 背着刀的……小白脸? 朝兮知道这形容的自然是照片上的那个人,下意识皱了皱眉,暗骂那村长嘴里不干不净,难道长得好看的就都是小白脸? 不过,他倒是借着这个形容,越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一定是张起灵。 当年的墨脱雪山,殷红如血的藏海花丛中,张起灵用一个转身弃他而去,从此划开了三十年的漫长距离。 岁月荏苒,居诸不息。 他终究没死在那座雪山。 是德仁救了他。 没人知道德仁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去藏海花田,就连德仁自己也不知道。 德仁已经很老了,像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里,像朝兮第一次去喇嘛庙时见过的老喇嘛,德仁也拥有了那种窥探因果的能力,并在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操纵下,在他差点断气前救了他。 低温与失血,在理论上来说,他是救不活的。 但德仁用了藏海花。 这种曾让白玛陷入假死状态、度过漫长光阴的神奇植物,与朝兮体内的麒麟血产生了无法用言语解释的奇异作用。 总之,朝兮活了过来,却陷入了长达十年的沉睡。 十年后,1983年,当他在喇嘛庙的某间禅房里醒来,雪山外的世界已经换了一番模样。 当年的那场动乱已随着某位大人物的轰然离去而宣告结束。朝兮离开了喇嘛庙,在浩荡人间里流浪了三年,试图通过各种线索去盘查张起灵的去向。 只是始终没有结果。 后来,他想,或许他应该做一些其他的事了,至少要让自己有更多的能力去寻找张起灵。 凭借他早年在长沙做地下生意攒下的原始资本,乘着改革开放的猎猎东风,他的公司也算做的顺风顺水。 有了钱,什么事都变得简单了。 他暗中资助了许多人,打着考古的名义,重点搜寻国内尚未被发掘的古墓、大墓,试图从中找出张起灵的踪迹。 除此之外,他还买下了长白山本家大宅的旧址,在深山中建了一座别墅。 原因是很简单的逻辑:张家祖先将本家设在此处,几千年来不曾迁徙,总该有个缘由。 虽然朝兮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原谅他也根本不想知道。 或许是长白山也有像陨玉一类的神奇东西,需要张家人世世代代的守护、传承。 也或许这座休眠的火山下,有着与岩浆一起尘封千年万年的秘密——比如,张家苦苦追寻的长生。 亦或许,那就是张起灵找上九门人时所提到过的“终极”。 无论是哪一种,朝兮都认为,张起灵迟早会来到长白山。 既然有古人守株待兔,他便守山待大侄子。 第113章 雪山上的转身 在这漫长而不知终期的等待里,发现裘德考的存在,的确是个意外之喜。 老一辈的人都进了棺材,晚辈们听到的顶多是几句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年头,真得见过裘德考、真得能算认识这个人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朝兮也没想到,这老东西还挺能活的……估计快有一百岁了吧? 战国帛书案后,他一直躲在国外,靠当初从长沙土夫子手中骗走的古董发家致富,过得相当滋润。 近些年国家开放,他大概是品着知道他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居然敢派了这么多外国雇佣兵到中国来。 考虑到他手上有从吴老狗那儿骗走的战国帛书,朝兮有理由怀疑,他也是奔着长生的秘密来的。 毕竟,到了这个年岁,到了这个年代,还搞什么跨国盗墓或走私古董的,可是不容易,一不小心就得不偿失了。 先前,裘德考派来的这支外国考察队去了西沙群岛。 朝兮对西沙并不算太陌生,他的大哥张瑞文便曾随同族长张瑞桐去过西沙,并葬身于海猴子之手。 但当时的他尚且年少,并不知西沙到底有什么。长大后,因对张家那些勾当的厌恶,即便是多年筹谋隐忍,也不曾想过要去查一查那里的秘密。 他始终认为,自己绝不能与张家人做同样的事。 大哥死了,是张瑞桐害死的,他杀张瑞桐报仇就是了,与旁的都不相干。 裘德考的出现,算是帮他确认了西沙的确有关乎长生的秘密。所以朝兮用了些手段,“查问”了参与行动的一个雇佣兵,从其口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据他所说,西沙海底有古墓,建设者是汪藏海——这是一个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是明皇宫和好几个古代大城的建设者,在风水学、建筑学上都算是鼎鼎大名。 不过,朝兮最先听见这个名字,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汪锐。 或者说,汪家人。 那个佣兵说,汪藏海还建设了一座云顶天宫,就在长白山上。 朝兮的一些猜想得到了证实,本家世代生活在长白山,的确不同寻常。 汪藏海和云顶天宫,这两样东西居然从没在张家的古籍典藏中出现过,像是被人为地故意隐匿起来,不欲外人知晓,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可惜,那佣兵没能说出更多,就偷偷摸到了手枪,自个儿了断了。 但于朝兮而言,长白山有云顶天宫,事关长生之谜,这信息已然足够了。 他在长白山的别墅里守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裘德考的人再次出现。 原本,他对什么云顶天宫不感兴趣,只是想在这里等等,看能不能等到张起灵,顺便把那群外国雇佣兵收拾干净,把裘德考的如意算盘打碎。 可是张起灵真得来了,他却有些“近乡情怯”了。 腹部的刀疤每逢雨雪天气就会隐隐作痛,似在提醒他,不要再贸然亲近张起灵。 现在的张起灵是个什么状态,朝兮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像是很多很多年前,长沙城那位最好的算命先生给他算的命,告诫他要远离张起灵,否则一生一死都算是好的。 可……且不说裘德考手底下那些人,单说那个听起来就危机重重的云顶天宫,朝兮怎能放心让张起灵去涉险? 更别提跟张起灵同行的那些人,听着就不是省油的灯。 他这个大侄子记性不好,以前就在九门跟前儿吃过亏,容易上当受骗,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是在利用他,或者暗中坑害他…… 朝兮重重地叹一口气。 身旁的王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唇边浮起几分玩味的笑容。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王蛇已经对这位年纪轻轻的谢老板像老先生一样爱沉思的习惯了如指掌,所以静静等着他回神。 “……你刚才说那个领头的,是个眼神不好的老头子?” 朝兮忽然侧首问道。 王蛇点头,狐疑道:“老板认识?” “倒也不是认识……” 朝兮犹豫着,不知怎的,恍然想起齐小黑。 齐小黑今年该有六十多岁了吧?朝兮就认识这么一个眼神不好的人,不过年岁对不上,而且齐小黑当时是被解九送走的,怎么也不该走上这条路。 他想了想,又问:“那些外国人还在阿盖西湖?” 王蛇道:“是,他们在湖边扎营休整,看样子是要往中朝边境线上走。说是自驾游的那群人,现在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可能会到圣山的边防线附近。” 王蛇这半年来也没闲着,带着队伍成日在山里晃悠,早把几座山头的情况都摸清了大概。 他口中说的“圣山”,其实是三圣山、大圣山、小圣山等雪山的统称,也叫做“五圣”。 这几座山有很大一部分都在朝鲜境内,如果裘德考的人搞定了朝鲜边防的关系,绕道朝鲜境内,那么他们的目标很可能也是五圣雪山。 朝兮毕竟也是正正经经做过好些年地下的买卖,对风水学颇有了解,料定云顶天宫的位置多半是在这几座山下头了。 “把装备分下去。两个小时后,准备出发。”朝兮吩咐道。 王蛇道:“走哪一边?”话虽如此,他已有预感,只不过出于职业素养想要确认罢了。 朝兮没有立刻回答,扭头看向车窗外,目光深远。 长白山的雪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刮过山间的狂风将积雪卷积着抛向空中,目之所及,是茫然浓郁的白色,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仿佛心有所感,将视线投向了某一个方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此地,彼方。 重重雪域深处,三圣雪山之下,有年轻清俊的神子恭敬下跪,如一池静水的心间荡起微澜,像是被某种突如其来的悲切情绪所萦绕。 他庄肃叩拜,虔诚如斯,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孔上,展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哀伤。 这情绪缘何而来,他并不清楚。 尔后,他转身回望脚下的苍茫雪谷,狂乱飘飞的雪花簌簌落入心间。 他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觉得背后不该只有雪,而应该有一望无尽的血红花海,还应该……有什么人在等待他。 第114章 追寻 饶是朝兮和王蛇等人身手敏捷,顶风冒雪爬雪山,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张起灵的那支队伍是奔着寻找云顶天宫,路上难免耽搁。而朝兮的目的仅仅是追上他们,只需沿着他们留下的痕迹追过去就是了。 山上风雪大,脚印其实没留下多少。好在他们队伍里似乎还有生手,并不全是老瓢把子,沿途可以看到许多塌陷的雪坑或断裂的冰层,像路标一样。 经过两天的艰难跋涉,朝兮终于来到了三圣雪山下。 王蛇走在前头,仰头看了看山坡上不同寻常的断层,又看了看眼前厚厚的积雪,回头说:“他们好像遇上了雪崩。” “不是雪崩。” 朝兮走过去四处扫了一眼,道:“他们用了炸药。” 王蛇愣了一愣,“在这种地方……用炸药?” “寻常雪崩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你看坡上的断冰,明显是定点爆破造成的。他们中应该有一个能自制炸药的好手,不过从雪崩的规模来看,是玩儿脱了。” 朝兮一边合计,一边在心里腹诽。 他就担心张起灵被忽悠,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这都是从哪儿弄来这几块料? 幸而这里没见血,也没见埋着人,说明他们并没有伤亡,算是万幸。 王蛇问:“接下来……” “他们应该是往小圣山走了。”朝兮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张起灵的队伍能找到这里,其中一定有对风水学相当精通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这五圣雪山就是所谓的“群龙坐”? 如果三圣山是云顶天宫的所在,那大圣山和小圣山也必定有相应规格的陪葬墓,形成三头老龙的格局。 一般而言,陪葬墓里都会有通道联通主墓,从王蛇等人在营山村打探出来的情况可知,他们的补给和装备都有限,不可能强行通过边防或绕道朝鲜。 所以,最保险也最现实的路线,就是登上小圣山,进入陪葬墓,再进入云顶天宫。 爬雪山再凶险,也是人力可知的困难,与地下未知的险境而言不值一提。 朝兮没敢多作停留,带着人径直往小圣山的山口去。 奈何等他们到达山下时,太阳的最后一点影子已经坠入了山的另一边。纵然满心忧虑,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到明天。 雇佣兵们不是土夫子,但野外生存能力一流,很快在山坡上掏出了一个雪洞。 他们在雪洞里支好帐篷,把睡袋摆进去,另有两个人负责生火做饭——虽然只是用无烟炉把料理包加热一下,但一切井然有序,显然是做惯了的,朝兮只需等着饭菜端过来即可。 草草地吃了饭,有两个雇佣兵坐在洞口守夜,其他人都抓紧时间休息,以便尽快恢复体力,明天继续爬山。 朝兮却始终没有困意。 到了夜间,风雪渐渐小了,可是气温也骤降到零下几十度。朝兮隔着手套搓了搓脸,加速血液循环,许多年没这么爬雪山了,他也有些不禁冻。 突然,一个军用酒壶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侧过脸,听见王蛇说:“老板,少喝点酒暖暖吧。” 以防万一,每个帐篷里都睡了两个人,有什么突发情况也能相互照应。 在极度寒冷的环境下,喝醉酒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不过浅酌无妨。 如是想着,朝兮把酒壶接了过来,随意地旋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未曾料想到的热辣液体流过喉咙,像是吞进了一块刀片或火炭,一路割着嗓子顺下去。 朝兮一个没忍住,猛地咳嗽了几声,呛得眼角泛起绯红的云霞。 “这酒……咳咳,真烈。” 王蛇连忙过来帮他拍着后背,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含着几分阴阳怪气的笑意,调侃说:“老板不是本地人么,这才60度的酒,我还以为老板的酒量……” “酒是什么好东西?” 朝兮把酒壶丢还给他,擦去唇角沾上的酒渍,“烈酒只能浇愁,没什么滋味儿,喝着有什么意思。” “老板眼睛里都是愁,就该用烈酒浇一浇。” 朝兮为之面色一滞。 王蛇淡淡地笑了一下,自顾自地灌了一口酒,醺然的酒气一出口,就化作了一团白雾,弥散在空气中。 “而且,喝酒就是要喝烈酒才比较爽,不然还不如喝水。” 朝兮随即失笑:“这是什么歪理?” “我爸说的。”王蛇眼里露出一丝嘲弄,补充道:“他是个酗酒的混蛋,一直喝到死,在这方面还是有些权威的。” “这算什么权威?”朝兮轻轻一嗤,“你要是说他喝到活,喝成了酒中仙,我还肯信一信。” 王蛇也随之笑了起来,说:“他成什么仙?他连当人都没当好,就只配下十八层地狱。” 认识王蛇这些日子,朝兮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私事。当然,他们也并不是能谈论这些事的关系,所以朝兮没有问下去的意思。 “这世上,想当人不容易。” 透过帐篷拉链的缝隙,朝兮看了看雪洞外高耸巍峨的小圣山,似在叹息般低语: “我也是当了许多年恶鬼,才会这么希望……当一当人。” 第115章 灵宫 第二天天一亮,雪就不怎么下了。吃过早饭,朝兮等人一鼓作气,只用了大半天,就到达了小圣山的山顶。 因为天气放晴,沿途可以看到很多张起灵队伍留下的痕迹,从遗落下来的燃料炉可以看出,他们应该只比他们提前了大半天,很快就能追上。 山顶也经历过一次雪崩——或者说爆炸,整片的雪层已经全部全部倾泻到了山谷的另一边。 朝兮再次质疑张起灵挑帮手的眼光。 目之所及,是一大块巨型的陡坡冰川。在雪山之巅刺眼的阳光照耀折射下,透过冰面上狰狞的裂纹,可以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巨大影子,占了半壁冰崖,看形状,像是蜷缩着的大头婴儿。 王蛇的队员都不是干这行的,看到这个场景,都满目骇然,如临大敌,下意识地往后退。 他们都是刀山火海趟过来的刽子手,什么血腥的场面没见过?可是眼前这东西非常诡异,不伦不类,像是什么远古生物的幼胎化石,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而朝兮的目光却盯住了冰川上一个突兀的大窟窿。 “看来下面是空的,他们下去了。” 大概是用炉子之类的东西将表面的冰层烤化,破坏冰川的结构,再一点点往下挖吧,也难为他们能挖穿这么一个洞,倒省了朝兮多少功夫。 朝兮转身看着一众雇佣兵——这些人不是专业土夫子,下去了不知底下的忌讳,很容易丢掉性命。 “你们就在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扎营吧,不用下去了。”随后,朝兮又看了看王蛇,“你跟我下去。” 王蛇虽然也对眼前的东西颇为忌惮,但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对朝兮的决定,他并没有表示异议。 倒是朝兮自己解释说:“他们不懂下面的规矩,跟我一起下去,估计还要我来救他们。” 王蛇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说:“我们做的就是收钱卖命的生意。老板既然花了钱,我们死在下头也是该当。” “我花钱雇你们是让你们做事,不是便宜阎王爷的。” 朝兮低下头,一壁重新整理背包,给自己和王蛇分配补给,一壁漫声道:“我如果活着出来,你们却死了,我以后难道去阎王殿叫你们做事?而我如果死在底下,人死如灯灭,要你们陪葬有什么用?” 王蛇露出一些惊讶的神色,好奇地在那张俊美到堪称“漂亮”的脸孔上逡巡片刻。 “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您这样的老板,有趣,有趣。” 王蛇想了想,又道:“不过既然是这样,老板怎么还带上我?” 朝兮呵呵一笑:“我怕我死在下面没人收尸,这里面你最能打,应该能把我的尸体背出来。” 王蛇也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正经回答,不过也陪着笑说:“哪里哪里,没有老板能打。” 如果让王蛇形容一下这位谢老板,王蛇的评价只有四个字:有钱,能打。 就像初次见面的时候谈佣金,王蛇照例说了价钱。但他们其实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有人能一人单挑团队里的所有人,就可以给佣金打对半折。 听起来优惠力度很大,实际上却很鸡肋:如果真有哪位老板能单挑雇佣军团,那还要他们何用? 因此,这个规矩只是说说而已,从来没有实行过。 可王蛇没想到,他话音刚落,这位一直微笑说话的谢老板会解开外衣,松动筋骨,一副当真要打的模样。 王蛇活了三十年,在“业内”也算是颇受好评,一向自视甚高,却第一次在雇主身上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朝兮真得一一打败了他们所有人,包括王蛇自己,成功把佣金打了五折。 想到此处,王蛇便觉得朝兮纯粹是开玩笑了,因为但凡朝兮都活不下来,那他肯定早就喝完孟婆汤了。 但……不管是什么理由,雇主既然发了话,他当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一切准备就绪,将要下去的时候,朝兮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殷殷嘱托:“你们看着点补给,在这儿守七天。如果中途看见那个背刀的人出来,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不准伤他分毫。” 得到了他们的点头,朝兮才略略安心,同王蛇慢慢走到了冰川上。 在聚光手电筒的照射下,冰窟窿里的情景一览无余。 那黑色胎影的真身,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胎形山洞,也不知道是人工修造的还是天然形成的——考虑到汪藏海其人,朝兮有些倾向于前者。 而在那山洞之中,还修建有一座横檐飞梁的巨大宫殿,这是陪葬墓的“灵宫”。再往下,就是真正的墓穴。 这群人的运气还真是不错,寻龙点穴的本事也算一流。 灯光下,朝兮估测了一下胎洞的距离,灵宫的梁柱上能看到一些新鲜的抓痕和绳索的擦痕,他们应该是用爪钩之类的东西荡过去的。 朝兮和王蛇便也如法炮制,有惊无险地下到了灵宫外的门廊处。 门廊的左右两侧摆放着一些覆盖着冰屑的青铜鼎,地面上则覆盖着一层黑色的不知名灰烬,先于他们而经过的人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朝兮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快速通过。 殿门已被人用撬棍粗暴地打开,朝兮走进去,王蛇紧紧跟在他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 灵宫主要是用于祭祀,一般而言不会有太多机关……何况已经有人趟过了,朝兮并不忧心。 一路走到灵宫大殿的中央,那里有一座玉台,四周围着几只人头鸟身的巨大铜尊,玉台中间立着一座很大的黑色雕像,上面盘着一只类似蚂蝗的虫子浮雕。 朝兮看着那玩意儿,冷不防想起泗州古城里的蚂蝗沼泽,本能地不悦。 他刚要离开,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紧接着脚下的石板剧烈地震动起来,头顶的宫殿穹顶像是即将碎裂塌陷一般,发出咔巴咔巴的声响。 踏马的,那群傻缺难道又用了炸药?难道是前面有什么要命的东西? 朝兮没多想,扯着王蛇往前方拔足狂奔。 他的听觉一向出众,此刻听着四周的响声却是杂乱无章,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有噼里啪啦的塌陷声——不知道是冰层还是石板,也可能兼而有之。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呼喊的人声混杂其中,听不明晰。 越往前越有光亮,那是灵宫大殿里的灯奴被点燃了,比手电筒更加明亮的光照在殿内,入目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砖坑,应该是刚才炸出来的,坑边还有一只硕大的蚰蜒残尸。 朝兮抓着王蛇的手,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 但这种情况下,朝兮也没时间解释了,因为人声就是从砖坑里传来的。 砖坑之下,就是灵宫大殿地下的陡坡悬崖。 自高处俯瞰下去,有几个人正散在悬崖边上,不像外国雇佣军,那就毫无疑问是他们追踪了好几天的那支队伍了。 地下黑漆漆的,只有几点混乱的光源,是滚落的手电筒。朝兮一眼扫过,却不见张起灵。 他没多想,松开王蛇,独自跳了下去。 第116章 大头尸胎 生死存亡之际,朝兮这个陌生人的出现,在悬崖边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吴邪等人刚刚逃过好几次生死危机,也见识了不知多少诡异离奇的境遇,在神经高度紧张的同时,体力也遭受了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乍然看到了朝兮,吴邪还以为是阿宁队伍里的某个人,但是看他的穿着打扮又不像。 土夫子下地,最怕遇上同行黑吃黑,尤其是这种突然冒出来的人,不知来意不知底细,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 一时之间,反应快的几个人都本能地握住了贴身武器,冷冷注视着朝兮,谁都不敢贸然动作。 朝兮径直走过去,手电筒一一掠过四周。 这里有七个人,虽然个个都是蓬头垢面的,但营山村村长提起的老头子、胖子、南方人还有那几个不好惹的刺头都在。 唯独不见张起灵。 ……可能是刚刚对抗那只大蚰蜒的时候走散了。 朝兮失落之余,不免忧心忡忡:张起灵的实力他从不质疑,但云顶天宫里潜伏的危机绝不止一只变异的蚰蜒,张起灵只凭一个人,能成么? 从这些人自卫时的反应来看,他们多半没有枪械,甚至炸药都可能没剩下多少了,张起灵只带了一把刀,后面怎么办? 朝兮忍不住叹气,思索着在地底下找到张起灵的可能性。 “你是谁?” 朝兮抬起头,看见说话的就是那个南方人,操着杭州一带的口音,看身材,多半是个生手。 “找人。” 朝兮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他一开口,就听见哐啷一声,一个手电筒骨碌碌地滚到了脚边。他顺着方向一看,是那个戴着墨镜的老头子。 大概是刚经历过打斗逃亡后体力不支了,老头子被悬崖边的碎石头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坐在地上,手电筒才掉在了地上。 他的墨镜经此震动,歪歪斜斜地滑了下来,露出了眼睛轮廓。 朝兮不由得愣住了。 只见一道极其可怕的伤疤从他的眼角开始,划过鼻子,一直延续到另一边的眼角,鼻梁骨上有一处凹陷,似乎被什么利器割伤过。 朝兮想,他或许并不是纯粹的瞎子,可眼睛上这么大的一块疤,也难怪要用墨镜遮住了。 不过如此一来,朝兮总算能确认这个老头子绝不是齐小黑了,不光年纪对不上,而且齐小黑的眼睛呈现出灰白色,似瞎非瞎,只要见过就不会忘。 许是年岁大了,老头子半天没站起来,略微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还是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师爷一般的人搭了把手,把他扶了起来。 他这才慢慢回了神,飞快地把墨镜戴稳。 “师爷”小声问了一句:“老爷子,没事儿吧?” 他摇了摇头,却始终没做声。 朝兮瞧他干瘦干瘦的,怕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这把年纪,还敢进这么凶险的地宫里来? 继而又心里念诵,“长生”二字果然是不该沾染的东西,人一旦为此痴迷起来,就算疯到头了,秦皇汉武皆是如此。 这时,吴邪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找谁?” 俗话说得好,荒郊野岭哪来的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要知道,这可是在万奴王的陵墓里,蚰蜒、血尸都成精了,怎可能无缘无故遇见这么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开口就说要“找人”? 吴邪心里戒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深邃如渊的丹凤眼,那眉眼……似乎有些眼熟。 朝兮将视线从老头子那边儿移开,冷冷瞥了吴邪一眼,淡淡道:“他不在。” 吴邪微讶几秒,道:“你找小哥么?” 他们这队人来时是九个,现在死了一个郎风,丢了一个张起灵。虽然有些对不起郎风……但吴邪直觉这人一定是来找张起灵的。 这么一想,他才恍然如悟:这个人的眉眼跟张起灵好像有几分相似,莫不是亲戚? 小……哥? 朝兮很快意识到,这个文文弱弱的南方人说的“小哥”就是张起灵,不过……张起灵的年纪怕不是都能当他“小爷爷”了。 朝兮没打算回答,算是默认了。 吴邪嘟囔着说什么“小哥跟我们走散了”,他也没理会,打着手电去看悬崖下。 下头的陡坡像是电影院一样,修成了一层层的窄平台,每一层都整齐地坐满了青紫色的古尸,个个面目狰狞,在低温下呈现出冰雕一般的姿态,密密麻麻的,层层向下,望不到尽头。 长白山一带在古时候是女真族的聚集地,这里的人大多信奉萨满教,说不好这究竟是陪葬的奴隶,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巫术。 王蛇不知什么时候也下来了,看到下面这些人,职业病似地掏出了手枪上膛,然后才凑到朝兮的身边去,只向下望了一眼,就觉得后脊梁窜起一阵寒气,汗毛根根竖起。 “这……不会诈尸吧?”王蛇半开玩笑道。 朝兮凉凉道:“放心,这样的不会。” ……什么叫“这样的不会”?难道真有会诈尸的?根本放不下心好么? 纵使王蛇手上的人命数都数不清,可也不禁为之胆寒。 朝兮有些犯了难,思量着是不是下去探探路。 自己这边儿人手不足,如果跟身后那几块料合作,说不定能快些找到张起灵。 如是想着,他回头看了一眼。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刚刚扫视众人时,朝兮就瞧见那个胖子脸色铁青发着愣,还以为他是受了太大的惊吓。 这会儿再看,他还是铁青着脸,只是脖子上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 其他人似乎也发现了一样,在更多的手电筒照射下,那东西的全貌清晰地展露在众人眼前。 就在胖子的身后,也盘坐着好几具青黑色的尸体,跟下面的那些一样,但其中一具的脑袋极大,就像在冰川上看见的胎形山洞,还有一条奇怪的舌头从尸体的嘴巴里伸了出来,绕在了胖子的脖子上。 起先光线不佳,朝兮还以为那是这胖子脖颈上堆叠的肉。 是……尸胎! 朝兮反应迅速,抽出腰间的匕首丢过去,正中那尸胎的舌根,锐利的刀锋将之一切两断。 原本寂静得可怕的地宫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堪称凄厉的悲鸣,不知是男是女。 那个南方人和一个中年壮汉眼疾手快地把那胖子拉走,七手八脚地把断了的舌头从他脖子上扯开,给他捶背按胸。 那大头尸胎叫声瘆人,朝兮啐了一口,随即看见那东西张开了血盆大口,满嘴是血,目标明确,向着朝兮飞冲过来。 王蛇没多想,对着那尸胎的脑袋就是一枪。 他用的是自改过的手枪,子弹也是特制的,近距离使用时有近似爆炸的效果,一枪过去,就轰碎了尸胎的一只眼睛和小半张脸。 “别开枪!” 这是“师爷”马后炮的呼喝。 尸胎被击中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加快了速度,转向了王蛇。 朝兮一脚踹开王蛇,抽出一尺来长的短刀,略无惧色地迎上去,刀锋狠狠劈进了尸胎的头骨里。 第117章 通道 说实话,朝兮已经有些年没下过墓了,且尸胎这东西也不常见,他的确没怎么跟这玩意儿交过手,骤然对上,难免应对不及。 但好在,这东西只是长得吓人,速度和力量都跟千年血尸什么的没法儿比。 刀刃楔进了尸胎坚硬的头盖骨里,卡在中间难以推进,朝兮索性顺势将尸胎整个按在地上。 这时,身后不知道是谁丢了一把登山刀给他,他没多思索,掣刀在手,直接将那尸胎相对脆弱的下半截身子大卸八块。 浓稠腥臭的血液四处飞溅,虽然没什么毒性,可黏在衣服上实在不好受。 朝兮把短刀拔出来,从尸胎身上撕下一块烂布擦了擦,才站起身,转头看向背后。 别人不知道,反正吴邪是看傻了。 他更加确认了刚才的念头,即便是古代皇陵里会出现俊俏的小郎君,那小郎君不是妖精变的,也必定是喊打喊杀如砍瓜切菜的“鬼见愁”。 这人一手一把刀,衣服上都是污血,原本俊美的脸上也沾了血,可偏偏,那双丹凤眼清清冷冷地望过来时,吴邪就被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震撼得透不过气来,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爷爷的话语在盘旋。 很小的时候,爷爷曾经跟他提过一嘴,让他以后长大了,要小心生着丹凤眼的人。 吴邪当时很是不解,问:奶奶不也是丹凤眼么? 说罢扭屁股就要去跟奶奶告状。 然后爷爷就一把逮住了他,神神叨叨地念诵:兔崽子,我还没说完呢!女人生丹凤眼是倾国倾城,男人生丹凤眼才叫祸国殃民。一个不小心啊,就会让人把魂儿都搭出去。 此时此刻,吴邪才知道,爷爷说过的话,总归是有些道理的。 虽然也不是全都对……比如小哥也是凤眼,但小哥那样的人物,你很难说他算人算神,祸害也祸害不到普通人。 而眼前这一位,算是把“祸国殃民”几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了。 脑袋瓜里一股一股的胡思乱想,紧接着吴邪瞧见那人举起还算干净的袖子,蹭了蹭脸上溅到的几滴血。 王蛇揉着腰眼子凑过去,皱着眉苦笑:“老板,我反应不迟钝,其实你喊一声我也能躲开的。” 朝兮凉飕飕地瞥他一眼,道:“我要是不把你踢开,你刚才就又要开枪了吧?在这种地方,枪声会引来比这更可怕的东西,我没照着你后脑勺踢过去就算给面子了。” 王蛇自知理亏,没言语。 没法子,他们做佣兵的都习惯了把枪当半条命,开枪已经成了条件反射,根本来不及思考。 下一秒,他就被朝兮缴了枪。 朝兮拎着血淋淋的登山刀,看看对面问:“这是谁的刀?”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头子伸了手,朝兮把刀丢还回去,道了一声:“多谢了”。 没想到这老头子眼神不好,反应却比年轻人还机敏果决,应该是道上有名的老瓢把子了。 这个小插曲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吴邪等人对朝兮的态度。 因为朝兮不仅杀了大头尸胎,还二话没说救下了他们的同伴,至少在这种情况下,值得冒险合作。 毋庸多言,余下的路程,朝兮也选择了与他们同行——说不定张起灵还会回来找他们。 劫后余生,惊魂未定,那些人一边走,一边切切察察地议论汪藏海和云顶天宫,说什么“真假龙脉”的事。 许是朝兮表现得不感兴趣吧,竟没人想着要避着他。 但朝兮自觉地给他们留了空间,放慢了脚步,跟王蛇两个垫后。 他们这伙人看着各怀心思,其实拿主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那文弱年轻的南方人,另一个就是那戴墨镜的老头子。 这支队伍也是以他们两人为首,分成了两个小团体。 这么一合计,他们彼此之间不算熟识,张起灵应该也是被找来夹喇嘛的。 顺着悬崖下一层层的阶梯往下走,众人在斜坡上发现了一个洞,看大小,那个大头尸胎应该就是从这里爬上来的。 跟着南方人的那个汉子,叫潘子的,绑着登山绳下去探了一探,说下面是个通道,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像这种大型的陵墓工程,一般都需要几十年才能修建完成。古时候,工匠们害怕陵墓修完会被关在里面灭口,通常会偷偷挖一条通向外界的通道,用来逃生。 换言之,眼前的这条通道,很有可能通往云顶天宫的主墓室。 朝兮第一个顺着洞里的坡道滑了下去,王蛇紧随其后。 在这偌大地宫里找张起灵是不现实的,但张起灵无论身在何处,既然来了,他最终的目的地一定是云顶天宫。 那些人在外面讨论了半天,也陆陆续续沿着斜坡下来了——已经到了此处,迫切追逐之物就在前方,当然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坡道的尽头是一道天然的裂缝,只能容一人侧身进入,犹如一道不规则的剑痕,深深刺进山岩里面。 缝隙的另一边,是一条依着地下火山溶洞而修建的通道,沿途渐渐能看到一些古人们生活过的痕迹,还有遗留下来的挖掘工具。 就这么走了五六个小时,通道变得宽阔起来,墙壁上也出现了一些粗糙的石头台阶。 台阶之上,或许就是真正的云顶天宫。 众人原地休整了片刻,开始了攀爬。这回朝兮和王蛇走到了前面,这段路爬得缓慢而艰难,但除却中途遇见半休眠状态的蚰蜒窝以外,还算是顺顺当当。 这条石阶的终点,是一个火山口盆地。 那胖子丢了一个冷焰火下去,在刺眼的白色光线照耀下,可以看到盆地的中央,因火山喷发而硫化死亡的森林遗骸深处,是一座巨大的黑色石城,像一只庞然大物,盘踞在火山口里。 那一刻,欣喜沸腾。 云顶天宫近在咫尺,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皇陵,没有任何一个土夫子能够抵挡这种诱惑,更不必说那里面还有着长生的秘密。 甚至于那个始终安静的老头子都开了口,吩咐华和尚他们:“把没用的东西留下,准备绳子,我们轻装上阵。” 这是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将“沧桑”二字具象化。朝兮不由得瞟了他一眼,联想他的年纪,这一路上居然没掉队,也真是不容易了。 话说回来,朝兮总觉得这个老头子,好像有哪里奇奇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第118章 入陵 由于火山口附近残留着大量无处挥发的含硫气体,千百年积攒下来,毒性之烈无法想象。所以,接下来的路程,所有人都戴上了防毒面具,轻装简从,尽可能快速通过。 考虑到刚刚遇见过蚰蜒窝,朝兮划破了手心,给王蛇的两只袖腕涂上了自己的血。 王蛇不解其意,却听朝兮正色叮嘱:“里面还说不准有什么,长点儿心。” 他微微颔首,心里却寻思:当心归当心,涂你的血有什么用?难道还能百毒不侵? 然而想起方才的大头尸胎,他又提心戒备起来——或许,这座地宫里发生的一切早就不能以常理推算了。 唐三藏的肉长生不老,谢老板的血驱鬼辟邪。很奇怪的是,在这位谢老板身上发生任何奇怪的事,王蛇都不觉得奇怪。 通向城门的路笔直平坦,是一条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石板路,这也是陵墓的神道。 途中,他们经过了六道牌坊一样的石门,代表着轮回六道。神道两边,每隔五米就可以看到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人石马,材质是汉白玉。 这都是汉族皇陵的特点,似乎也在侧面印证着这座恢宏奇绝的云顶天宫确然出于汪藏海之手。 在神道的尽头,是一些黝黑黝黑的残垣断壁,那是因年久失修而坍塌的祭坛。 祭坛之后,六十阶破败的石阶之上,便是皇陵的正门。 朝兮打着手电筒四处察看一番,但这里实在太破旧,看不出张起灵有没有来过这里。 登上石阶,从倒塌的正门进去,是陵宫的正殿。远望时庞大巍峨的石城,近看却是残败不堪,已然蒙尘的雕像面目狰狞,冷面怒目,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格外诡异。 突然,前面传来那胖子的一声“哎呦”,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旁边人围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枚弹壳卡在了他登山鞋的鞋钉里。 众人脸色一变,顺着子弹射入的轨迹,还能看到柱子上一大片弹孔,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正摇摇晃晃地悬挂在殿内的一根横梁上。 刚刚看到那么多冰冻的干尸,王蛇甚至觉得这并不可怕了。 所有手电筒的光线汇聚于一点,黑影的“真容”便显露出来——那是一个混血雇佣兵,看衣着,是裘德考的人。 这时候,胖子突然来了一句:“各位,还不止一个。” 顺着胖子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其他的横梁上,还挂着七八具尸体,跟吊死鬼似的。 这回不仅是他们,连朝兮也疑惑起来。 按理说裘德考的人绕道朝鲜,直接从三圣山进入云顶天宫,路途遥远,不可能比张起灵的队伍更快,这些人怎么会死在这里? 看着那些雇佣兵的死相,朝兮忽然起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就在他踌躇思索之际,人群里又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胖子爬到横梁上去了,戴上手套去拨尸体背着的枪。 诚然裘德考的人配的枪支都很不错,但这种时候了还想着捡装备?这胖子的脑子里全是脂肪么? 朝兮挑了挑眉:如今的倒斗界真是人才凋零,一代不如一代。 而胖子丝毫不在乎底下的劝说,一边往下面扔枪,一边同步着自己的发现:“他娘的好像是头发……这头发是从他脖子里出来的,我靠,难道不是头发?怎么扯都扯不断……” 朝兮蓦然一顿:头发? 他第一个想起来当年长沙矿山里的头发怪,冲着胖子冷声呵斥:“别碰那头发,滚下来!” 其他人都看向了他,将信将疑的,胖子在上面颤抖了一下,想反唇相讥,但冷不防想起自己刚被人家救过一回,就忍住了。 尽管如此,胖子也没有听他的话立刻下来,而是掏出打火机来,用火烧尸体脖子上长出来的头发。那东西怕火,经火一烧,就啪地一声断裂开来,摔在了地上。 朝兮推开众人,上前察看了一番。头发是从这人的后背上长出来的,看那干枯的皮肉,的确跟他在长沙所见的类似。 好在是这比长沙的毒性小些,人死之后没有发生进一步的尸变,否则那胖子早就没命了。 虽是如此,担心这些坑货会再耽搁时间,朝兮还是板着脸道:“这头发是要命的东西,赶快离开。” 话音刚落,横梁上就有什么东西栽倒下来,发出沉重的闷响。 ……是那胖子。 吴邪起先以为是胖子不小心摔下来了,然而抬眼一看,突然一愣,随即头皮一炸,大叫着摔倒在地上。 朝兮循声望去,只见胖子的肩膀后面,竟然冒出了一张陌生的瞪着眼睛的白脸,像是一个人,而胖子却毫无觉察。 有人尖叫起来,潘子和王蛇几乎同时举起手枪子弹上膛,但没有立刻开枪。 朝兮已经没空念诵胖子惹事的本事一流,皱着眉头爆冲过去,将短刀一甩,贴着胖子的耳朵过去,直直命中了那张白脸的眉心。 那个东西被刀势裹挟着向后仰倒,与此同时朝兮也来到了胖子的面前,干脆利落地一脚将他踹飞。 只是转眼之间,那个东西卷土重来,拔掉了脑袋上的短刀。不知是谁用手电照过去,朝兮瞧见一张畸形凹陷的人脸,大张着嘴,露出一口两寸来长的獠牙。 朝兮一时摸不清它是血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索性扯掉了掌心的绷带迎击。 在低温下未曾干涸的伤口撕裂开来,随着朝兮挥向它脸上的一记重拳,暗红色的麒麟血也沾到了它的皮肉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 那东西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缓,好像本能地畏惧他的血液,但却没有立刻退避,而是继续跟他游斗起来。 它凶狠而敏捷,手上的指甲奇长。朝兮身上带的武器都是短刀或匕首,近距离纠缠之下,难免被它捎出几道血痕。 血腥味很快弥散,朝兮专心缠斗之际,忽闻得一声枪响——这枪声比寻常的要尖锐,是王蛇开了枪,随即那东西的头盖骨便开了一半。 有了王蛇带头儿,潘子和胖子也各自点射了一枪。朝兮趁机发难,用力锤碎了它的脊椎,配合着锐利的刀锋,将它尸首分离。 终于,那东西不动了,身体里流出一股股难闻的绿水。 第119章 意料之外的重逢 幽深黑暗的陵宫大殿里,朝兮从一堆碎尸块和污糟的脓液里站起身来,从背包里翻出纱布。 激烈的打斗使他全身热血沸腾,肾上腺素加速分泌,好像已感知不到外界的寒冷。 重新清理和包扎了伤口,他才离开“战场”,却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原来是脚下的石板炸裂开来,他打着手电筒仔细观察,竟在碎石中央发现了一枚破碎的弹壳——那是王蛇枪里的子弹。 他记得刚刚王蛇只开了一枪,打的是那怪东西的头盖骨。 眼下子弹在此处炸裂,说明那一枪并没有命中,那么打中头骨的子弹又来自何处?为何他不曾听见其他枪响? 正在疑虑之时,却有一个惊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那个当向导的朝鲜族退伍兵,叫顺子的,煞有介事地斥问:“刚才谁开过枪?” 众人刚经过了几场危机,这会儿防备心和思考力十不存一,没有多想,潘子,胖子,还有那个傻愣愣的南方人,纷纷举起了手。 老头子那群人却一动没动。 朝兮略觉异样。他听声辨位的能力一流,方才虽然打斗混乱,但那个南方人腿都吓软了,压根就没开过枪,这会子举什么手? 他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游离片刻,发现开枪和没开枪的,刚好是按照这些人中的两个小团体区分的。 当然王蛇也开了枪,但他与王蛇都是外人,可以忽略。 朝兮转而盯住了那个年轻的退伍兵,只见他眉宇中多了一股不容质疑的坚定,继续说:“开过枪的人留下!其他人跑!一直往前跑!绝对不能回头!” 话甫落,门殿顶上传来了瓦片碎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东西正在爬上殿上的瓦顶,数量之多,难以想象。 没开枪的那几个人都大惊失色,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来不及了,还不走!”顺子又大叫道。 老头子似乎短暂地思索了一下,目光有一瞬间停留在朝兮的面上,但很快移开,甩手道:“走!” 随后,三个人快速跑出了前殿。 朝兮跟这些人同行也有一两天了,算是对他们有些了解。比如那南方人,明显是所有人里武力值最弱的,怕不是担心自己一个人跟着老头子们走会死无全尸,才说了谎话吧? 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奇怪的。 问题在于……那个顺子。 在这种地宫里的确忌讳开枪,现在头顶上方的动静也的确可能是枪声引来的,但他留下开过枪的人做什么? 难不成是让开了枪、惹了事的人垫后,让没开枪的人逃生? 人皆有私心。别说捞偏门的土夫子,就算以一个正常人的思路,也不能同意这种事。 朝兮瞟了一眼顺子,忽然心念一动:如果,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分开这两个小团体呢? 或许他与南方人本就是一伙的,又或者受了别人的安排,故意做了他们的向导,然后在某个地方将他们分开……为了某些其他的目的。 如此想来,张起灵一早和他们走散了,倒也未必是坏事,至少不用被算计了。 这时,顺子也瞧了朝兮一眼,眼中的情绪变幻莫测,但似乎并不在意他和王蛇是走是留。 而王蛇也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气氛只僵持了几秒钟,突然,朝兮有了动作。 但不是跑走。 他转头回到方才那怪东西的残尸边上,丝毫不顾那些污浊的粘液,伸手在它的头盖骨里翻找着。 旁边的人都看呆了,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神经,只有王蛇沉默地走过去帮他照明。 约有半分钟后,朝兮的表情一顿,两指从绿色的脑浆子里夹出了一枚铁弹子。 王蛇惊讶道:“原来是这东西!我刚才还奇怪,我那一枪明明没打中,怎么还……” 但朝兮沉着脸色,好像完全没听进这番话。 他只觉得自己有一阵失去的听觉,耳边的一切都按下了消音按钮,全身的热血轰轰地流向脑子里,激荡起无数血色凄迷的花。 而他透过通红的瞳孔,看向那枚铁弹子。 他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东西了? 距离广西竹楼小院一别,该是有半个世纪过去了吧。 半个世纪,五十年,或许不能令一个人完全遗忘另一个人,却足以淡忘。 先前的种种奇怪之处,从最初进入胎形尸洞时在廊柱上看过的爪钩痕迹,到“初见”时那人异于其他人的反应,在他打斗之时时机恰好丢出的短刀和铁弹子,以及离去时那欲说还休的目光停留…… 他紧紧握住了那枚铁弹子,任凭冷硬的金属圆弹硌得掌心伤处尖锐疼痛,忽而哑着嗓音道:“走。” 在几人惊愕的眼神里,朝兮飞快地奔向了老头子等人离开的方向。 王蛇也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 在近乎全黑的甬道里,朝兮只凭着手电筒的微弱光源,追寻着刚刚经过的人留下的足迹。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记得自己跑了多远,只知道最后,他在皇陵的中心找到了他们。 那里像是一个祭坛,年迈而干瘦的老人就站在祭坛中央,浑身浴血,一手挥舞着黑色的九爪钩,一手铁弹如雨。 在他的四周,是无数的人面怪鸟,每只都好像有一人高,以黑云压城的威势层层紧逼,似乎随时准备将他撕成碎片。 朝兮注意到,有两只鸟的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后来意识到,那可能是跟着老头子的两个伙计。 “你顾好自己,不要过来。” 朝兮瞥了一眼气喘吁吁的王蛇,一手持枪,一手执刀,走上祭坛,跳入了怪鸟的包围圈。 王蛇根本来不及阻拦,只好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朝兮的到来,似乎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在怪鸟桀桀如鬼笑的鸣叫声里,俊美夺目的“青年”步步走近,步步踏过旧年静好的光阴,成为观者眼间心上永不消褪的一抹亮色。 一瞬失语。 怪鸟畏惧于麒麟血的气息,簌簌后退了一些,没有贸然攻击。 朝兮借着这短暂的平静,把短刀插回腰间,然后抬手,突然拿掉了那副墨镜。 丑陋而狰狞的疤痕横在面上,朝兮试图从那疤痕之下,寻出昔年那双藏着阴戾的桃花眼的形状来,却未能如愿。 可朝兮已然知晓,那就是他。 什么风月官司,什么长生执念,此刻,于久别重逢的人面前,好像无关紧要了。 朝兮只觉舌根鼻尖酸涩得要命,心口像融进了某种苦涩的茶水,却仍是弯了弯眉眼,一颦一笑悉如旧时模样,慢慢地,轻轻地开口: “小陈皮,好久不见。” 第120章 我亦飘零久 半小时后,黑压压的人面怪鸟衔着华和尚和叶成的尸首远去, 孤寒的祭坛上下,横七竖八地铺满了无数破碎的鸟尸,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状似猴子的东西。 那玩意是从怪鸟口中爬出来的,每只口中猴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只青铜的六角铃铛。 乍看起来,这铃铛和张瑞桐的那只很像,不过没那么大。 朝兮一时间也无法判断那些铃铛究竟是某种古老的文化象征,还是说和张瑞桐的铃铛有类似的作用。 幸而那那些铃铛有些年头了,铜锈斑斑,有一些残破得只剩下一半,行动间已经无法发出铃声。 在这样的境况下,朝兮已没有余心去思索什么忌讳,麒麟血、九爪钩、铁弹子,再加上王蛇的枪弹,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逼退了这些怪物。 这些人面鸟和口中猴不知是怎么生出来的,但在云顶天宫里待久了,比寻常的粽子凶物,在意识到损失惨重仍不能杀死朝兮等人后,便识相地飞远了。 危机暂时解除,满地残尸堆积,朝兮点燃了祭坛四角的长明灯,瞥了一眼王蛇的方向。 王蛇用手电筒打了个“安全”的灯语,然后靠在一根倒塌的石柱边休息,没有立刻过来。 ……似乎也察觉到了祭坛上这两人的不同寻常,知趣地留给他们单独说话的空间。 朝兮确认他无碍后,回过身,俯视着汗如雨下、气喘如牛的垂暮老人。 陈皮的年岁在那里,体力有限,硬是撑过了这场战局,但也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朝兮于是也走过去,霍地一下坐在了他边上,微微抬手,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陈皮摸过水壶喝了口水,颤巍巍的手如同一段干虬的枯树枝,还洒了许多在衣襟上。 冷冽如冰的清水流淌过干涩喉咙,滋润的同时也让他恢复了些许神智。 朝兮听着耳畔混浊的呼吸声渐渐趋于平和,略张了张口,思量着该说点儿什么,却是……欲说还休。 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笑。 陈皮语速轻缓,音色里带有昔年的轻诮。 他道:“好像咱们每次久别重逢,你都不认得我。” 从1933年的长沙码头,到2003年的长白雪山,尽是如此。 陈皮用苍老的手掌捂住眼眸。 可是啊可是,如今的陈皮已无法像当年那般,含着委屈与思念,说一句“我是陈皮”。 君生我未生,我老君未老。 陈皮这大半辈子所求所执,也不过如是。 从初遇到如今,谢朝兮从未有分毫改变,而他从贫苦无依的少年到土埋脖子的糟老头子,岁月如流,面目全非。 终不似,旧时模样。 “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人记性都不好。”朝兮戏谑道,“怎么,小陈皮,你该不会要记我的仇吧?” 陈皮也被逗得噗嗤一笑:“如果你真的把我全然忘了,我啊,就算到阴曹地府去,也一定会去阎王爷那里告状的。” 轻松的玩笑话仿佛活跃了吊诡的氛围,让人不禁去回想起那些过往。 然而朝兮不敢对着这样的陈皮,去回忆他以前的模样,因这无异于是一种无情的刺心之举。 可即便不说,彼此心中却已然洞明。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陈皮心头一紧,握了握拳,状似无谓地说:“七四年去广西,在卧佛岭倒了个镜儿宫的斗,阴沟里翻船,被那里苗人的首领给割了眼睛。” 1974年……朝兮还在喇嘛庙昏睡着。 “我瞧着你还看得见?” “当年是瞎了一阵子,后来好多了。”陈皮以淡然的态度,轻描淡写,简言自己最艰苦的那些年,转而问道:“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朝兮不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旋即微笑:“好,有什么不好?这世上能让我过得不好的人,早就奔着阎王殿里投胎去了。” 陈皮似乎松了口气,缓缓道:“那就好……那些年,我一有空闲,就去广西,去那座小院子里找你。可是你不说一声就走了,从没见你回去过。” 朝兮默默点头。 陈皮显然过得也不甚如意,五十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去追寻一个不可企及的梦。他又何必把这些年受的苦痛啰嗦一回,叫陈皮一把年纪了还为他感慨痛心。 我亦飘零久。 但,都过去了。 “我……也一直忙着找人。”朝兮含混地说,“天大地大,通信不畅,我当时离开得匆忙,或许错过了吧。” 陈皮没有揪着这点不放,笑了笑岔开话题:“你找张起灵对么?你跟他……” “他是我侄子。” 从陈皮口中听闻张起灵的名字,朝兮忍不住小小地振奋了一下,强作平静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三年前我去广西,当时他被几个越南人抓住,当了人饵在墓中钓尸……” 陈皮慢慢叙说了自己遇见张起灵的全部经过,然后在朝兮的凤眸中看见了从未见过的关切与认真,一股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 虽然当初救下张起灵,就是因为看到了他身上的麒麟纹身,同谢朝兮的一模一样。 而且,三年来,他的容貌没有一分一毫的改变。 陈皮当时便对他与谢朝兮的关系有所猜测,所以这几年一直把他留在身边当伙计,想着或许能借此找到谢朝兮的下落。 奈何,张起灵似乎得了某种失忆症,对“谢朝兮”这个名字全无反应。 没想到他竟是朝兮的血亲。 陈皮感慨良多。久别重逢的喜悦太过短暂,当知晓谢朝兮数十年如一日地寻找另一个人时,他实在无法克制心头涌动的淡淡寥落。 随着年岁渐长,他其实早就看透了自己和谢朝兮之间那点子风月纠葛的本质……只是仍免不了渺茫的期盼。 而听完那段往事的朝兮,因着张起灵的遭遇,更多了几分怅然。 “多谢你救了他。” 陈皮越发觉得唇边的笑意没滋没味的,苦笑道:“你对我,何妨言谢?” 话一出口,气氛顿时冷却下来。 这样的疏离与隔膜,原不该出现在他们之间。 而他们都心知肚明,造成如今这副局面的,是时间,却也不只是时间。 心血瘀滞,翻腾上涌,陈皮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血沫子。 朝兮忙给他抚背顺气,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扬声招呼王蛇过来。 王蛇来得飞快,目不斜视:“老板。” 朝兮道:“原路返回,将他带出去,然后送他去医院。” 王蛇略微震动,目光飞快地在他与陈皮之间打个来回,迟疑道:“老板,那你……” 朝兮看向幽暗无光的地宫深处。 他敢肯定,张起灵一定会在这座陵墓的最里面。 他不能不去。 蓦然,陈皮握住了他的手腕,掌心的冷意如冰如雪,令人心惊。 “谢朝兮……你带我去吧。” 第121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雪山地宫,寒气森森。 王蛇步步走下祭坛,悄悄在心里吐槽自家老板:您就不能商量好了再叫人么?这来来回回的折腾,有钱就了不起? 然而这些话只能藏在心中——谁让如今这世道,有钱就真得了不起。 残破的祭坛之上,朝兮沉着脸色,一一去点燃四角上的青铜灯奴。 地宫相对封闭,灯盏里用的灯油是深海鲸鱼的膏脂制成,因此能跨越千百年的光阴,点亮这方寸之间的光辉。 他用短刀戳弄着那些灯油,让灯更明亮些。 他背对着陈皮,音色平淡而凉薄。 “小陈皮,你说长生就那么好吗?古往今来,秦皇汉武,都对长生孜孜以求……但他们是皇帝,富有四海,统御万民,也就罢了。” 他忽然转过头去,似乎意有所指,继续说:“可是你,我,我们都是普通人。哪怕是有钱有权,在现在这个年代,又能怎么样呢?” 怎么样? 确实不怎么样。 陈皮垂了垂眸。然而他知道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并为之蹉跎半生,已容不得回头。 “谢朝兮,有一点你说错了。” 陈皮的声音格外沙哑,似乎不仅仅是年迈的缘故。 “我是普通人……而你不是。” 而今才道当时错。错就错在,我会老,你不会。 朝兮眸光微动,深邃的眼底有烛火一晃。 他轻轻叹息,随后一笑着换了话锋:“小陈皮,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来处?” 陈皮只是抬眼瞧着他,没有说话。 而他兀自说了下去。 “我曾经,跟张起灵一样,也姓张。” “我叫张惊浪。我大哥说,是因为我娘怀着我的时候,我爹刚好受家族指派出海去倒斗,从惊涛骇浪里捡回来一条命。就在我爹回来的那天,我娘生了我,于是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希望我以后能遇难成祥。” “我有一个大哥,有一个三弟……张起灵就是我三弟的儿子。” “像你说的,我或许不算普通人。我们那个破家族,每个族人的寿命都很长,随随便便活个一百多岁,在我们那儿都算夭折了。” 朝兮说完这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陈皮也随之一笑,只是没听明白他这话语零零散散的,究竟想说些什么。 不过,谢朝兮第一次愿意同自己说起“家事”,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陈皮总归是欣慰的。 朝兮大抵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眨了眨眼,道:“我不是要跟你炫耀什么。我是想告诉你,即便我的族人都能长寿,个个技艺高超,像一个小部落一样,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延续了数千年,甚至至今都有许多族人活跃在国内国外,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真得能够长生。” 陈皮瞳孔微张,继而喃喃自语:“长生不易得,我自然是知道的。” “可你不知道……长生能把追求它的人变成疯子!” 朝兮忽然变得有些激动,脸容却变得更加冰冷而阴沉,寒声道:“于你而言,我不算普通人。可在我的家族,我或许是唯一的‘普通人’!就是那些为了追寻长生而变得没有人性的疯子,害死了我大哥,逼死了我三弟。而我唯一的血亲,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听他叫我一声……” 朝兮哽咽了一下,极速地抽了一口冷气,话语未尽,心口却被苦涩与酸胀填满,眼角干涩得挤不出一滴眼泪。 他单膝蹲在陈皮面前,扶住陈皮衰弱的肩膀,叹息道:“即便如此,你仍然想要去里面看看,是么?” 陈皮平静地凝望着他,旋即唇角勾起一个清苦的弧度。 “谢朝兮,你是不是忘记了?” 朝兮面色一滞,听陈皮继续说:“那年在长沙,我说过,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你死,我陪你一起去黄泉。你活,我也会努力活下来,无论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朝兮的记性的确不算好,可这句话,他诚然是记得的。 可终究物是人非,陈皮为了那渺不可得的“永远相陪”,已与他生离了整整五十年。 这算哪门子的“陪”? 朝兮凉凉一笑,沉默半晌,忽然正色道:“你知道仅凭你自己到不了最里面,我将你打晕了,送出去,关起来,你又能如何?” 陈皮恍然失笑。 这样一本正经耍无赖的谢朝兮,或许才是根植于他心底最柔软之处,梦寐不忘的,真正的谢朝兮。 他眼中闪过一丝慧黠,道:“你忘了,你欠我的,你要还。” 朝兮一怔。 陈皮所指……莫不是他们混在一起荒唐的时候,说的那些“混账话”? “那也算?” “凭什么不算?” 陈皮执拗而认真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你非要送我出去,恐怕等你出来,只能瞧见我的骨灰了。你带我进去……无论如何,也算我陈皮以命守诺。我就赌这么一回。” 朝兮闭了闭眼。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按下了暂停符,近在咫尺的呼吸沉重如鼓槌,声声落在陈皮的心上。 他赌的不只是能否长生,他还赌谢朝兮的选择。 而朝兮的纠结与挣扎,无人能够体会。 从张起灵回到张家,到今时今日,有一百年了。这一百年来,朝兮从未在“长生”一事上有过半分的迟疑退让。 当他在疗养院里,从张日山口中知晓陈皮做出的那些事,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为陈皮而放弃原则。 或许他跟张启山一样,也或许他还不如张启山。因为他不够动心、不够在意、不够欢喜,所以也不会为之左右自己的决定和心意。 但如今隔世相见,四目相对,他的迟疑在提醒他,陈皮与张启山、与张日山,在他心中,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忽而扬声,再度唤来王蛇。 “我欠的桃花债,我还。” “仅此一次。” “无论结果如何,你我都不必再见。” 第122章 追随指引的道路 约定立下,陈皮寂然无言,却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接下来的路途充满了未知的艰险。 他们沿着人面怪鸟离开的方向往里面走。 朝兮在前面开路,把手电筒调暗了一些,前方的地面上就有一些萤绿色的小点儿熠熠闪烁起来。 陈皮问道:“那是什么?” “刚才趁乱,在怪鸟身上洒了一些荧光粉末。”朝兮简言道,“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但好歹不必无头苍蝇似的乱蹿。” 朝兮到底没去过西沙海底的汪藏海墓穴,也没想过去研究研究云顶天宫的情况,对这里了解不多。 如今,除了硬着头皮强行推进,也就只能耍些花活儿了。 顺着这条“光路”,他们来到了陵墓的护城河附近,那里有一条殉葬渠,里面堆满了石头人俑,再往前,荧光粉就没有效果了。 但朝兮很快发现了新的转机。 这条殉葬渠,有其他人经过而留下的新鲜痕迹。 看人数,应该就是以那个南方人为首的几个坑货。 朝兮思量着,这有两种可能。 要么,他们是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方向。但更有可能,这就是那个朝鲜族向导顺子设法将他们与陈皮等人分开的因由。 顺子或许受了什么人的指示,将他们引来正确的道路。 想通此节,朝兮不禁冷笑:当年陈皮下墓是手段脏,可话都是在头里说清楚的,绝不藏私。 这群人是心真脏。 不过,也算他们开路了。 朝兮顺着前者的路线继续行进。沿途他们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符号,痕迹比较新,应该是刚刻下不久。 那些符号朝兮读不出来,但曾经见过,是张家历代族长会使用的一种密文,只有少数长老和族长亲信才懂得意思。 在这里,无疑只有张起灵能留下这些东西。 于是更加确认了路线的正确性。 朝兮不知道张起灵是出于什么心情刻下符号的,是留给那个南方人指路的?亦或者是担心自己会失忆,留给自己的退路? 但不管怎么说,朝兮此行只为寻找张起灵,顺着他的记号走准没错。 在经过了又一道狭窄低矮的逃生甬道后,陈皮的体能已经到达了极限,扶着水渠里的一尊石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间或夹杂着咳嗽声。 他毕竟老迈,与人面怪鸟的鏖战体力消耗太大,还挂了点儿彩,早就力不从心了。 朝兮看看时间,并不想再耽搁休息,索性与王蛇替换着背上他。每逢攀高下坡,暂时将人放下,也用登山绳捆绑相连,免得掉队。 陈皮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多余地推拒,乖乖伏在他的背上,干瘦的骨骼突兀硌人。 这令朝兮不禁想起在日本军列上初见陈皮的时候,也是这般瘦弱不堪的一个小孩子,体温偏低,手足冰冷,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猫。 当然,陈皮这辈子也没壮硕过。 少年时被亏待的底子在那里,到了行将就木之时,更是没几斤重。 朝兮背着人的时候,王蛇就自动在前开路,假装堵了耳朵,听不见身后的动静。 陈皮歇过了气,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起话来。 “谢朝兮,你后来回过广西么?” 得到的是一个摇头。 朝兮其实也算“回去”过,不过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份——但不提也罢。 “我这些年,总在广西待着。”陈皮语速平稳,“有一年我想去你住的那个小院子,还在路上捡了个病歪歪的年轻人……他很像你,而且一样不会变老。” 不会变老? 朝兮挑了挑眉,心想是不是哪个族人落魄了或遭了难。 “可惜他身上没有那种纹身,应该不是你的亲人。” “这世上未必只有张家人不会变老,人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长相相似也不算什么。” 朝兮随口敷衍。 陈皮却摇摇头,道:“我说的不是长得像……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气质?他像你一样爱钱如命,行事作风也很像你,平时潇洒随性言语含笑,逞凶斗狠起来却是个十足的花签子。” 朝兮未曾在意,嗤笑道:“以你的性子,怕是留下来当伙计了吧?这趟出来怎么没带?莫不是……” 陈皮阿四四阿公,好杀徒弟的恶名可是无人不知的。 “还活着呢。”陈皮忙解释道,“他前两年去北京办事儿,惹了点麻烦,现在背着通缉令,不方便出门。” “呵,亏得是这样,不然他估计也跟你那几个伙计一样了。” 朝兮指的是华和尚和叶成。 陈皮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们再去一趟广西吧。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自给自足,远离尘嚣……” 朝兮未曾应答。 陈皮仿佛是老来多健忘,忘了朝兮刚说过出去后“不必再见”,仍然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着,无限畅想着未来的日子。 渐渐的,背上的声音低柔下来,直至杳无声息。 陈皮大抵是累得昏睡过去了。 朝兮垂了垂眼眸,无声地叹息。 要避世而居,早干嘛去了呢?岁月空流,光阴虚度,何苦? 殉葬渠和逃生通道的重点是一道玉门,那也是地宫冥殿的大门。走进去是一个安放陪葬品的墓室,四根满是浮雕的巨形廊柱立在四个角落里。用手电筒照过去,可以看见堆成小山一样的金银器皿、宝石琉璃、珍珠美玉,流光溢彩,简直让人不能正视。 饶是朝兮见惯了好东西,也不得不承认,过往所有跟眼前的“金山”相比不值一提。 可惜此行他不为财宝而来,身边也没带伙计,再说若是丢了装备装满这些东西,只怕也未必有命活着出去。 实话说王蛇确实有些动心。本就是拿命换钱的雇佣兵,哪能不在意这些黄白之物? 但王蛇看了看金银堆上的几具干尸,衡量了一下路上所遇的危机、背包可容纳的财宝数量以及为朝兮办事所能得到的报酬,叹息着放弃了。 “老狐他们一定不会相信,我这次放弃了一座金山。”王蛇怅然道,不无感慨。 朝兮失笑道:“你可以选一件做纪念。” 说着慢慢躬了躬身,一边防备着陈皮摔下去,一边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来,从金山上随手拿了一副麒麟金锁,抛给王蛇。 “诗经周南上说:麟之趾,振振公子。麒麟是祥瑞,你可以留给你儿子。” 他又没结婚,哪来的儿子呢? 王蛇接着了麒麟锁,有些哭笑不得,然而抬眉瞧见朝兮舒朗清绝的笑容,像是自黑暗夜空中乍破的一道天光,豁然照进心间,不由得瞬息失神。 第123章 青铜门 离开黄金屋,墓道里“别人”经过的痕迹越发多了起来。 除了爆破后断裂新鲜的砖石瓦当,更多的是被虫香玉吸引过来的蚰蜒大军,偶尔碰见几只走错路的口中猴或人面鸟。 前一批人触发的机关,都成了后来人的拦路虎。 朝兮向来不屑计较末流后辈们的错处,可也忍不住爆了几句不堪入耳的粗口。 陈皮一边挥舞着九爪钩,一边打趣道:“你别随便艹他祖宗,他祖宗是吴老狗,早就下黄泉了,还不如我呢!” 朝兮一个愣神儿,险些叫一条半人高的大蚰蜒给咬一口,皱眉道:“他是吴老狗的……孙子?” “……他叫吴邪。”陈皮道,“吴老狗就这么一个孙子,可是护得没边儿了,还指望他天真无邪呢,还不是到了这儿?” 朝兮前一次听说吴老狗的消息,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战国帛书案后,吴老狗定居杭州,只听说从他儿子辈开始,往后子孙都不再沾染地下的买卖。 就连四姑娘山的那场史上最大盗墓行动里,朝兮也没见过吴家的后人。 今儿一听说吴邪的名字,朝兮立刻想到了——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吴老狗给唯一的孙子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看来的确有所期望。 然而看这情形,洗的还是不够白,吴老狗的一番期望也算付诸流水了。 念着早已作古的三寸丁的面子,朝兮暂且在口头上放过了吴老狗的孙子,带着王蛇暴力冲杀过去。 这种情况下也顾不得枪声会不会引来别的东西,反正他也不怕更糟糕的情况了。 干翻了几只超级蚰蜒王,剩下的都是小杂碎,毒性一般,胜在数量可观。朝兮放血开道,顺利来到了陈皮所说的九龙抬尸棺边上。 附近的尸体一下子多了起来,都是裘德考的雇佣兵。 那些棺材都被开启过,里面只有人形玉俑,散发着虫香玉的味道,看来那些人被摆了一道,这些棺材不过是障眼法。 朝兮绕着棺井找了一圈儿,发现旁边竟然有一道暗门,门内有着张起灵留下的记号。 从门口的足迹来看,存活下来的人都进到了这里面。 门内的墓道是倾斜向下的,角度越来越陡。与其说走,倒不如说,朝兮等人是一路“滚”了下去。 墓道的终点是一道巨大的山体裂缝,宽度大概有二三百米,无数碗口粗细的青铜的锁链横贯两边,将裂谷连在了一起。 锁链数量密集,攀爬过去不算太难。只是那上面挂了许多尸体,新旧不一,每一具尸体上都有明显的爪痕或啄痕,应该是被人面怪鸟带过来的。 朝兮推测,这大概是人面怪鸟的某种习性,因为在攀爬下降的过程中,他甚至看到了叶成和华和尚的尸体。 陈皮自然也认出了两个伙计,不过他没有多看一眼,就跨过了他们的头颅。 在陈皮的字典里,徒弟是可以轻易牺牲的。干了土夫子这一行,更不必说什么“尊重尸体”、“死者为大”了。 朝兮着重观察着一些相对古老的尸体,一部分风干成了木乃伊,一部分则已经成了半骷髅状,都穿着破烂的盔甲。 看形制,他们可能是守陵的女真族士兵。 还没等他们下到裂缝底部,一座嵌入崖壁的青铜巨门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看见那扇门的刹那,朝兮的心境确实无以言表。 仿佛是黄钟大吕轰然鸣响于耳畔,有什么鼓槌或钟杵之类的东西重重地敲击着他的灵魂,那一刻,他久违地感受到了那种不可言说的意志,在对他循循善诱。 是有谁在对他说话,告诉他推开门,走进去。 朝兮像不受控制一样,扯着锁链爬过去,伸手去摸到了那扇门的粗粝的表面。 在触碰到之后,他忽然打了个寒颤,辨认出了那东西真正的来历。 这扇青铜门,目测高约三十米左右,宽度将近六十米,竟然是用一整块陨玉雕建而成的。 他几乎立刻想到了当年在本家查到的典籍中有载,张家曾经拥有过一块陨玉,但后来挪作他用。 那么大的一块陨玉,搬动不易。而本家在长白山,云顶天宫也在长白山,这扇青铜门……很可能就是张家世代守护的那个秘密。 这扇门内有什么? 没有人能解释。 但朝兮忽然想起了张起灵提到过的那个词:终极。 陨玉那样玄妙无比的珍物,甚至只能做一道门。 珠藏于椟。 张起灵曾经为了守护那个秘密,不惜找上长沙九门。而今张起灵再次来到云顶天宫,只怕为的也不是什么“长生”,而是这门内的东西。 门内究竟有什么?朝兮再度产生了这个疑问。 人皆有好奇之心,他也不例外。 不过这个疑问存在时间很短暂,他很快放弃了思考。 有什么都不要紧,这扇门的重量难以估计,就算是十个谢朝兮在这儿也进不去。 何况他对张家世代守护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也就是现代社会了,换在民国那会儿,他必定设法把这道门给炸了。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四处张望,暗地里嘀咕:这门……张起灵应该也进不去的吧? 朝兮慢慢退了回去,大概十几分钟后,他们下到了谷底。裂缝下面要比上面宽阔,约有五百米,被修成了一条长长的石阶,通向了一座高台。 满地尸骸——是人面怪鸟和巨型蚰蜒的尸体。 大概先来的人在这里遭遇了一场血战,但并没有死人,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凶物们都退去了,而他们也逃走了。 陈皮丝毫没有顾忌脚下的污物,几乎是小跑着向前方奔去。 高台之上,一只白石棺椁赫然映入眼帘,九条石雕的百足龙盘绕在棺椁的底下,状如莲花,四周还立着四个黑色的石人,面朝四方,跪伏于地。 九龙抬尸,四方宾服。 毫无疑问,这就是万奴王的棺椁。 在陈皮口中,万奴王是鬼神一般的存在,总有些某种古老的长生之术。 而现在,那棺盖掀开到了一边,可以看到一具高大的青黑色尸体,身上穿着已经褪色腐烂的女真铠甲,跟青铜锁链上的那些形制类似。 尸体一半身子在棺椁里,一半搭在外面,脑袋连同肩膀的部分都被炸没了,看这用雷管的手法,也是吴邪那帮人干的。 这玩意是活的,还是诈尸了? 朝兮一时不好判断。 而最令人吃惊的是,尸体的背后长着十二只手,呈现环形排列在身后,像某种诡异的畸形。 朝兮很难不将它与棺椁上雕刻的百足龙以及随处可见的蚰蜒联系在一起。 所谓的类比鬼神的万奴王,莫非就是一只成了精的大蚰蜒? 他转头看了看陈皮。 陈皮遍布皱纹的脸孔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隐隐带着某种衰败的苍白,像是被一下子抽走了全部的力气,委顿于万奴王的尸体旁。 朝兮不禁叹气:“你瞧见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如今这东西就是万奴王,那他已经死了。什么长生不老,不过是变成畜生一样的怪物……” 话甫落,激变生。 眼前忽有猎猎风起,陈皮混浊的眼睛眯了眯,瞧见自己脚边,万奴王的三只青黑色的手突然抬起,像是痉挛了一下,随即袭向了距离它最近的两个“活物”。 第124章 心上撒盐 一切发生的如此迅速,以至于反射神经最优越的朝兮也未能及时察觉——毕竟那万奴王脑袋都没了,任谁也想不到它还能活动。 可能它真的拥有类似蚰蜒的特性,由于体长多足,被断成两半后,一部分“死”了,一部分还能短暂保持活性。 也有可能就是单纯的“起尸”。 当那青黑色的手爪子挥向自己面门的时候,朝兮迅速后退两步,勉强用手臂挡了一下。 偏偏不巧,他右手上拿着手电筒,下意识举起的却是旧伤未愈的左手。 本就扭曲的筋骨硬是接下了这一击,朝兮清楚地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幸而他反应算快,硬是忍着剧痛抵住了万奴王的手腕,右手丢弃了杂物,拔出短刀,对准了万奴王的手臂关节齐齐砍下。 骨骼被从虬劲坚硬的肌肉缝隙间准确分离,乌青色的血液瞬间喷溅出来,落在朝兮的皮肤上,有着像硫酸一样的灼烧感。 “陈皮!快躲开!这玩意的血有剧毒!” 手电筒骨碌碌滚远了,眼前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重危之下不容一丝一毫的迟疑,朝兮几乎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与判断,奋力躲避着万奴王的下一次攻击。 黑暗之中传来王蛇的惊呼:“老板!”随之而来的是手电筒的追光。 “不想死就滚远点儿!”朝兮暴喝一声,这种情况下王蛇过来只有送死的份儿。 幸而万奴王的头颅没了,视觉、听觉一概没有,残余的身体里只有触觉和一些本能。 王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隔得远远的给他照明——虽然是距离的原因,光线照射过来已经微乎其微,但于朝兮而言足够了。 他很快又砍断了万奴王的两只手臂,万奴王连遭重创,安分了须臾,令他稍得喘息之机。 然而他旋即意识到陈皮一直没有回答,急忙扭头高呼:“陈皮!你怎样了?” 左前方这才传来了陈皮有些模糊的声音:“我没事……叫这狗杂种绊了一跤。” 陈皮的声音听着断断续续的,看样子是摔得不轻。 朝兮啐了一口:“没事不吱声。”不过也暂且放下心来。 只在转瞬之间,万奴王再度躁动起来。朝兮心里一合计,这万奴王有十二只手,这才砍了三只,真是没完没了了,也实在太过消耗体力。 于是他高声吩咐道:“王蛇,照亮它的心脏!” 王蛇动作迅速,很快找到了万奴王的心脏所在,朝兮算计着约有两米高,倒是无碍,只是它穿着的盔甲没有完全脱落,有护心镜护着心脏。 他手上的短刀已经卷了刃,此行又没带重型机枪,普通的子弹很难同时穿透护心镜和万奴王坚硬的肌肉。 于此之际,忽然传来一串叮叮当当的声音,是陈皮将九爪钩丢了过来。 这九爪钩是用黑金打造,尖锐无比,爪子锋利,或可一试。 “王蛇,开枪!打它的护心镜!” 在地下,似王蛇这样的雇佣兵远不如正经的土夫子倒斗技术高超,但他枪法卓绝,胜在听话,令行禁止,绝不拖沓。 话甫落,枪声起,王蛇一个点射,万奴王的护心镜应声碎裂——果然没办法打透皮肉,但足够了。 趁着万奴王尚未反应过来,朝兮挥舞起九爪钩直取它心口,黑金爪子穿透了坚逾金石的肉体,一放一收之间,抓住了万奴王的仍然跳动的心脏,狠狠捏碎。 陈皮的九爪钩是他教的,徒弟哪里比得上师父? 万奴王像是浑身都痉挛了一下,手舞足蹈起来,几十秒后,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只听嘭地一声,仰倒在它本应长眠的白色棺椁里。 这回,应该是死透了。 朝兮长长地吁了口气,收回了九爪钩,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王蛇跑了过来,捡起掉落在地的手电筒,想要搀扶他,不过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我没事。” 左手臂又有几块骨头裂了,得抓紧时间出去就医。朝兮拧着眉给自己撕了几条纱布,把胳膊吊在脖子上,暂时固定。 随后,他举着手电筒确认了一下陈皮的位置,边走边说:“陈皮?你还能走么?” 陈皮侧身倚靠在台阶上,背对着他的方向,半天没有动静。 朝兮心道:难道是骨头断了?因而快步走过去,倾身蹲下,用完好的那只手扳过陈皮的肩膀。 “你怎……” 关切的话语尚未出口,他的肩头蓦然一重,战后脱力的身体冷不防也被压得坐在了台阶上。 晚一步到来的王蛇将手电光束汇聚于陈皮之身,瞧见他越发灰白衰败的脸色,胸膛当中偌大的一个窟窿,正一股股地往外冒着乌黑的血。 随即,王蛇听见了自家老板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会这样!” 朝兮目眦欲裂,瞳孔紧缩,顾不得骨裂的疼痛,将左手从纱布里绕了出来,惊慌失措地去堵那个血窟窿。 “陈皮!” 他一边呼唤着陈皮的名字,一边回想起万奴王最初发难之时……看这伤口的大小,莫非是一开始,陈皮就被万奴王的手戳穿了身体? 那时,陈皮没有立刻回答他,而他与万奴王交手时,也没有听见陈皮用九爪钩应敌…… 原本激战之时无暇顾及的异样,此刻全都清晰地涌入脑海。 这样的疼痛,陈皮一声未吭,唯恐成为他的后顾之忧。 朝兮一开口,嗓子就哑得要命,眼前忽闪着一层血雾。 陈皮的墨镜早就不知摔到哪里去了,眼睛上狰狞的伤疤再度展露在他的眼前,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感受到了朝兮近在咫尺的呼唤,陈皮空洞的瞳孔重新聚焦,轻微地勾了勾唇,道:“谢朝兮……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 朝兮深吸一口气,掩盖住喉中的哽咽,仿佛是心口里涌动着许多话语,却堵在喉咙里不得抒发。 而陈皮继续说:“你说过……我如果,不听你的话……你就把我……丢墓里喂血尸……” 朝兮一顿。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这确然是他的语气和他会说的话,但他早已忘了有过这回事。 朝兮剧烈地咳嗽一声,冷然命令王蛇:“拿药箱!拿绷带,拿药……对了!强心针!打强心针!” 王蛇愣了一下,虽然听命去拿药箱,心里却是一叹:此人老迈,又流了这么多血,根本无法缝合。而这种地方缺医少药,就算打了强心针,也是万万救不回来了。 陈皮艰难地抬起手,按住冷脸忙活的谢朝兮,缓缓道:“别……白费力……气了……” “闭嘴。” 朝兮试图用纱布和医用酒精棉堵住汩汩流血的伤口,然而很快就有更多的血流了出来,伤口周遭的皮肤也开始变成紫黑色——那是毒素深入血脉的缘故。 他没有多想,把掌心的伤划得更深,递到陈皮嘴边,说:“喝进去,快!” 陈皮嗫嚅着道:“不中用了……” “我让你闭嘴!”朝兮厉声喝道,放血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你不让我说话,那我就唱吧……” 陈皮依然不肯歇声,唯恐现在不开口,就再无机会了。 云顶天宫,青铜门外,万奴王棺之侧,慢慢响起了活泼轻快的调子:“我则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原来是可意种来清醮,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 人言道,浙江人唱不来花鼓戏。可为着谢朝兮当年一句玩笑话,陈皮悄悄学了许多年,就为着他日重逢、推杯换盏之际,若无其事地给他唱一段来听。 唱词缠缠绵绵,听在朝兮耳中,却是凄凉无限。而随着陈皮的声线渐次低微,他的身体也渐渐冷却下去。 一滴泪划过脸颊,落在陈皮的眉心。 朝兮将侧脸凑过去,贴着陈皮几乎没有温度的脸孔,音色深沉:“小陈皮……听我的话,下辈子,别遇上我了。” 陈皮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亲昵而执拗,用尽毕生的坚定低语:“这世上……需有谢朝兮,方才有陈皮。所以我呀……可生可死,唯独……不可不遇谢朝兮。” 死到临头,再说后悔也无意义。然而当年的许诺,纵使已无法兑现,陈皮却依然愿意以命相陪。 半晌,声寂,人亡。 朝兮用干净的那只手轻轻一抚,合上陈皮的眼眸,只觉得麻木的胀痛感难以磨灭。 灯光下,陈皮的脸色已经开始从灰白变成紫青,这是万奴王的尸毒进入脑髓的预示——即便是朝兮的麒麟血,亦未能阻止毒素进一步侵蚀陈皮的尸体。 不久之后,陈皮就会彻底转变成一具血尸,这意味着朝兮无法带走他的尸身,到外面去安葬。 当真是一点念想也留不下。 其实,人死如灯灭,朝兮能够看开,只是一时无法接受——那个跨过五十年的光阴与他重逢的故人,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来与他永别。 而且陈皮这厮最是可恨,自知理亏,临了临了,还在谢朝兮的心上撒了一把盐。 第125章 下山上京 在陈皮彻底变成血尸之前,朝兮带着王蛇离开了裂谷。 他原该将“血尸”处理掉的,免得遗祸于后来人——他当然也有这个能力。 可那是陈皮。 他下不了手。 索性让后人们骂他几句也罢。 陈皮的背包里还有些补给,人死如灯灭,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他和王蛇平分了这些东西。 此外,他还带走了九爪钩——兜兜转转数十年,这件东西终究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而他在这世上的故人,又少了一个。 沿着吴邪和外国雇佣兵们留下的痕迹,余程他们没费多少功夫,就走出了这座天宫,站在雪山之上呼吸寒冷而新鲜的空气。 今日阳光明媚,雪霁晴空,茫茫大雪很快就会将出口掩埋,将一切妖魔鬼怪、生离死别都封存于冰雪层下。 朝兮仰着头,看了一会儿那刺眼如针的阳光,直到眼睛酸痛肿胀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再看白茫茫的雪山时一阵一阵地闪过彩色的虚影,方才垂下眼眸,动身下山。 ……始终没有回头一望。 王蛇一言不发地跟在老板身后。 这一路上,他也算旁观了自家老板同那个叫陈皮的老头儿之间的种种纠葛,心中有疑问,有好奇,亦有感慨。 尤其是谢老板现在的反应,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谢老板好像还是那个谢老板,和来时路上没有半点区别,可他就是觉得谢老板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特质又淡了几分。 诶,他为什么要说“又”呢? 王蛇在心里疑惑了一下,转而自嘲:雇佣兵也有雇佣兵的职业道德,哪里轮到他去过问雇主的私事? 他把心一沉,快步追了上去。 两天后,朝兮和王蛇绕回了最初的冰窟窿附近,和驻守在那里的人汇合。 留守人员们都很高兴,因为他们刚下去后不久,这附近就又发生了一场小型雪崩,把冰窟窿给掩埋了,唯恐他们出不来死在下面。 虽然朝兮很清楚他们是担心自己死在下面,就没人给他们结尾款了,但对于他们一直听命留守、没有先行离开的尽职行为,予以了一定程度的赞许。 ——附加尾款的5%作为奖金。 休整一夜后,众人原路返回营山村。 在村里看守的人说,那些外国雇佣兵出来了,大概剩下十来个,包括那个短发的女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吴老狗的孙子也平安出来了,不知怎的,他们队伍里还多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看起来伤得很重,先前进去时却没见过,不知道来历身份。 这些“闲杂人等”朝兮都不放在心里,于是急着追问:“张……那个背着长刀的人呢?他有没有出来?” 然而却得到了一个令人失望的回答:上山和下山的人数虽有很大出入,有多有少,却唯独没有见到张起灵的身影。 雪山这么大,张起灵或许是从别的路线出去了——毕竟他一贯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 朝兮选择性地忽略了张起灵出不来这种可能。 他复盘了这次下地的成果——收成自然是没有了,大侄子也没摸到半个影子,还……经历了一场死别,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亏得这样惨烈。 回到别墅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了一夜的桃花酿。 一夜有梦。 梦里仿佛仍是昔年,在广西山林里的那个小院,陈皮装作醉了酒,从背后抱着他不肯撒手,醺然的酒气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颊、耳际,撩起斑斑绯红。 陈皮笑着说:“谢朝兮,你看看我吧。” 朝兮忘了自己有没有回头,而梦境也终结于此。 一觉醒来,世事如常。 三天后,他安排好一切,轻装简从,乘车去往北京。 昨日之日不可留。从地下回到人间,他还是要去找张起灵。 他命人去调查过裘德考的人,也去查访过吴老狗孙子的动向,但他们都没有跟张起灵联络过,像是只因夹喇嘛才结识的。 唯一知道的是,张起灵跟着陈皮当伙计有三四年了。如果去查这几年跟着陈皮的伙计,或许能知道有关张起灵的一些讯息。 朝兮一下子想到了陈皮所说的那个行事作风很像他的伙计——可惜当时他完全没想过要问一问那人的名字。 幸而陈皮好杀徒弟,他的伙计尚在人世的也不多,再加上“不会变老”这个特点,应该能精准地缩小范围。 但朝兮有些年头不在道上走动了,人脉不多,此次北京之行,他就是要去走一走他最大的那个“人脉”。 他没有身份信息,所以一路只能坐汽车,到四九城的那天,正好闻到家家户户飘出来的缕缕甜香。 腊月初八,微雪初晴。 恭王府旁边的某个独栋四合院外,迎来了一位身穿大红色流云百福唐装、用黑墨镜遮住眼睛的年轻男子。 门房是老家院儿了,一双眼睛看人毒辣,来来往往的客人就没有不认识的,睁着浑浊的眼睛瞧了半晌,却愣是没认出这人是谁。 要单说是戴黑眼镜的,倒是有一个偶尔会过来,可跟眼前轮廓明显长得不一样。 这偌大的四九城,敢愣头愣脑往这个家门里进的,除却官与兵,一只手都数的出来。 “年轻人,你走错地方了吧?”门房狐疑地打量着他,指了指头顶的汉隶匾额,“这里可不是没事儿干闲遛弯儿的地儿。” 谁知对面的年轻人忽然勾了勾唇角,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朵被磋磨得惨兮兮的花,递了过来。 门房看了半晌,才勉强认出那是一朵海棠花。 ——眼下寒冬腊月,朔雪纷飞,并非海棠花开的季节,这花是从哪里弄来的? 门房起先是疑惑惊讶,冷不防想起来当家的曾交待过的一件事,眼睛睁得老大,定定地瞧着来人。 而年轻人也很快说出了他所熟悉的那句话,一字一句,似乎都带有海棠花开时的料峭春风。 “海棠花开了,我来寻故人。” 第126章 花有重逢时 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这座带有小花园和荷塘的三进四合院,绝对称得上是显赫富贵的象征,更不必说是在恭王府附近,地段繁华风水绝佳,连朝兮也不得不心生感慨。 四合院是京城老建筑,规整方正,可这所院子的内里却更多地采用了江南风格,亭台楼阁、水榭游廊,无一不是精妙典雅、错落有致。 朝兮跟着门房一路往里走。这里的一切基本还保留着前一次他过来时的模样,显然是时常精心养护,几乎看不到一点陈旧衰败的气息。 门房上了茶水,让他在花园的竹木亭中等候,先进去通报。 没过多久,亭外的美人松后就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像武侠话本里会轻功水上漂的隐士高人似的,若非朝兮耳力不错,还真不容易听出来。 来的只有一个人,没有外人,他便抬手取下了墨镜。 于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便映入了一个高高瘦瘦、穿着华丽戏服的身影。 四目相对,对面一时语塞,温润如水的眸子里腾起道道涟漪。 朝兮轻笑着先开了口,一颦一笑,音容未改,悉如旧年。 “呦呵,你不是同红二爷学花鼓戏么?怎么改行唱京剧了?” 朝兮对戏曲略有所知,虽说没抹脸,但这身戏服分明是京剧的行头。 他调侃一句,见对面仍不说话,便又慢慢地唤了一声:“小——九——爷,真是长大了呀。” 上次见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呢,如今长大了也长开了,这张脸孔雌雄莫辨,俊美无俦,唇红齿白,倒不像是解九的孙子,反而与昔年的二月红有几分肖似。 天生就是唱旦角的料。 揶揄般的称呼成功勾起儿时的回忆,如今的九门解家当家人,人人称一声“小九爷”的解雨臣,忽然哽咽了一下,喃喃道:“真的是您。” 朝兮晃了晃神儿,摸摸自己的脸,点一点头,失笑道:“我也没变老吧,怎么,难道认不出来?” “不……咳咳,您,还跟以前一样。” 解雨臣用两声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失态,依着梨园里的规矩拱手作揖,恭恭敬敬道:“多年不见,您这一向可好?”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红二爷,用不着这样的做派。” 朝兮一把握住解雨臣的手腕,让他安然在身旁坐下,随口问道:“这说起红二爷,我有些年没见过他了,他身子可还硬朗?我要是没记错,他今年也有一百多……” 解雨臣微微蹙眉,犹豫着打断他的话:“二爷爷他……去年冬天,走了。” 朝兮要去拿茶杯的手蓦然一顿。 解雨臣眼疾手快地执起紫砂壶,殷勤地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朝兮没急着喝茶,略低眸思虑片刻,方叹了口气:“……是到时候了。红二爷走得可还安详?” 解雨臣微微颔首,含着几许伤怀道:“无疾而终,没什么痛苦。只是正值冬日,二爷爷同我念诵,说等不到明年二月春暖花开,未免有些遗憾。” “二月花开缓缓归。” 朝兮默念了一句,心道:一月花开二月红,而曾经长沙城里鲜花着锦的九门二爷,终究是在百花零落的冬日里猝然归去了。 “不喝茶了。小九,拿些酒来吧,陪我喝上两杯。” 或许是他今年本命年,流年不利吧?云顶天宫一行,折腾一通没见着张起灵的面不说,怎么还总是遭逢这样的死别? 莫不如,以酒祭奠泉下阴灵,权当慰藉吧。 而这个称呼改得轻松随意,倒是让解雨臣愣了一愣。 解家固然位在九门之末,可平常人家都正儿八经地叫他“小九爷”。他名中并没有“九”字,也非排行第九,这世上会叫他“小九”的,也唯有眼前的这一位了。 “我这就去拿。” 解雨臣应了一声,飞快地转身,唯恐露了眼角的微微红色。 瘦削的背影再度消失于松树后,朝兮望着那匆匆离去的青年,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小童儿,青天白地,梅花微雪,一切背景都慢慢模糊起来。 朝兮会认识解雨臣,是个意外——至少绝不在他当时的计划之内。 彼时,他从十年沉睡中苏醒,在这茫茫人间找了张起灵三年……一无所获。 合该是世事弄人。恰好他人在北京,恰好他在那时听说了解九的死讯,也恰好……他想起了昔年的承诺。 死者为大,朝兮向来是守诺重信之人,念及解九已故,不论如何,他总该去解家瞧瞧,略做祭奠。 那是他第一次来这所宅院。 解九停灵七日,他去的时候是最后一天,因次日便要出殡,宾客们基本都到了。 也幸而是如此,他偷偷联络上了前来祭奠的霍仙姑,装作是霍家人混了进去。 白惨惨的灵堂里,解九的孝子贤孙跪倒一大片,哭得一个比一个凄惨。 解雨臣当时才八岁,作为解九最看重的孙子,跪在孙辈的最前面。 虽然年纪甚小,但朝兮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的眼神——一群叔叔伯伯和家族元老用凶狠如狼的目光盯着他,怀揣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算计,他却是略无惧色,有着跟他的年纪毫不符合的坚韧。 霍仙姑说,解九死得突然,虽然内外皆知他将当家之位传给了只有八岁的解雨臣,但解家仍有许多人盯着这份家业,想趁机夺权。 主少国疑,古今皆同。 霍仙姑受了解九的托付,替他看顾照拂新当家。 但霍仙姑是霍家当家,解家的事也不好插手太过——尤其为难解雨臣的这些人,有解九的嫡亲子侄,也有解家多年的老伙计。 朝兮便想着,霍仙姑不便做的事,他去做便是了。 既然这是解九的遗愿,那他帮着解雨臣坐稳当家之位,也算是了结了这一桩旧时之约。 谢朝兮为人处世,向来遵循简单粗暴但直接有效的原则,能打服就打,打不服就杀,在新旧交替的非常之时,就当雷厉风行,震慑住一些宵小之辈。 他在解家一共待了一年多——他善于易容,又整日蒙头盖脸,也难怪门房认不出他来。整个解家,怕是只有解雨臣知道他的模样。 直等到解家安稳了,解雨臣也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他才算“功成身退”,抽身告辞。 当然,朝兮自认做这些事,是为了履行约定,不算功劳,所以十多年过去了,他也没想过要同解雨臣攀什么交情,彼此各安天涯也罢。 若非此次要寻张起灵下落,他也不会再来叨扰。 第127章 解小九的回忆?之一 对于谢朝兮而言,他第一次见解雨臣,类似于苍天有眼降下神明拯救孤苦无依独木难支的八岁稚子,至少在外人眼中,称得上大义凛然感天动地。 对于解雨臣而言,他和谢朝兮的初见,是陌生怪蜀黍强闯家门绑架未成年儿童,该判个十年八年的有期徒刑。 他连高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就被人夹公文包一样带到了后院的一棵海棠树顶上。 他想说,他那时还是个孩子。 所以,当月光照在了谢朝兮的脸上,映出如女鬼般惨白妖丽的一张脸时,他吓得失了声,没敢大声喊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他很快就发现了“女鬼”是个男的。 “你叫解雨臣,是解九爷的孙子,是吧?” 这女鬼,啊不,是男鬼……这男鬼说话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不过当时解雨臣没吱声,水汪汪赛杏仁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一眨,就当是回答了。 作为解九最钟爱的孙子,解雨臣自幼聪慧,知道这世上大概率是没有鬼的。眼前的这个男人,最坏的可能性也无非是他那些叔伯的手下,或者干脆就是解家的仇人,瞧着解家刚没了老当家,来趁火打劫的。 如果是前者,想要撕破血亲的假面来要他的命,那他喊救命也没用,这宅院里里外外都是他叔伯的人。 如果是后者……他爷爷解九是九门里人缘最好的两位之一(另一位是狗五爷),能与解家结仇结成这样,那必然是不共戴天之仇,那刚碰面的时候他就会被一刀毙命,根本不会大费周章地爬到树上来。 此人身手卓绝,能在如此森严的守卫之下,不被任何人发现地闯进来掳走他,多半另有所图。 而且,解雨臣在对方身上并没有感受到恶意。比如刚刚上树的时候,那人虽说动作粗鲁,却还记得小心护住了他的头,避免他被茂盛的枝叶划伤。 脑中想了十万八千篇儿,面上却只在转瞬之间。 朝兮看出了他眼中的戒备之喜,不知怎的呵呵笑了起来,轻声道:“霍当家说的不错,你这孩子还真挺像你爷爷的,又精明又机灵……唔,就是这名字不好,不称你。” 还是个小孩子的解雨臣轻易被带跑偏了思路,没去关注他认识霍仙姑这件事,而是皱了皱眉,脱口而出:“怎么不好了?” 朝兮闻之扑哧一笑,头颈晃动之际,月光照射在他面容上的角度略有偏移,映在那双凤尾般上挑的眼眸里,璀璨如天上星辰。 “瞧瞧,就是这个眼神。”他啧啧赞叹,用认真的语气,说着当时的解雨臣并不能全然理解的话:“雨字太优柔,臣又是位居人下,你啊,分明该是个腥风血雨、一生不臣的人才对。” 腥风血雨,一生不臣。 解雨臣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原来还可以这么解释。 但没等到他对此发表任何反对意见,谢朝兮便兀自摇了摇头,恢复成一副云淡风轻的微笑模样,漫声道:“不过你现在还小,小孩子可以简单一些,等你长大了有的是时间去想。你爷爷叫解九,那我以后就叫你解小九好了。” 解雨臣用尽力气,翻了个此生最大的白眼。 他问出了早该出口的那个问题,一字一顿:“你、到、底、是、谁?” “几十年前,我欠过你爷爷人情,我答应他千山万水永志不忘。现在他死了,你是他的继承人,我还给你也是一样的。” 几十年前? 解雨臣浑身一震,再次打量了他一回——眼前之人相当年轻,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几十年前欠的人情……这是在娘胎里欠的? 解雨臣正要发问,忽然留意到那句“千山万水永志不忘”,陡然想起了爷爷曾说过的一些旧事,转而问道:“你……是不是姓谢?不是解家的解,是旧时王谢的谢……” 闻听这语无伦次的问话,朝兮微微一愣,继而道:“怎么,你爷爷提起过我?” 解雨臣重重地点头。 朝兮扶了扶额:果然人情是不好欠的,解九都当爷爷了,还不忘跟孙子提起这么久远的事儿。 “我叫谢朝兮,跟解九爷有些旧交,但也好多年没见过了……” 果然,是爷爷曾提过的那个名字。 如果是那个人……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何他看起来如此年轻,却又自称与爷爷在几十年前相识了。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解雨臣从没想过这竟是真的。 朝兮道:“算了,你不用记我的名字,你只要记住我是来帮你的,就足够了。” “你……帮我?” “你看。” 朝兮扳着他瘦弱的小身板儿,转了个方向,指了指灯火葳蕤的前院。 解雨臣展眼望去。 这棵海棠树有些年头了,大约有七八米高,站在树冠上,整个四合院几乎尽收眼底。 因逢丧事,院中各处都挂着白纸灯笼,叔叔伯伯们的院里也都是灯明瓦亮,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不用想也知道是在算计着他这个空有当家之名的毛头孩子。 “你需要我帮你坐稳解家当家人的位子。”朝兮在他耳畔轻声道,喉间溢出几许清凉如针的杀意,“或许,你还需要一把杀人刀。” 解雨臣感觉到脊背上漫起层层冷意,不经意地打了个寒颤。 旋即听到朝兮嘲弄般的一声轻笑,他意识到自己被轻视,耳如作烧,扭头想要说些什么来挽回面子。 却不料,谢朝兮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眉目,驱散京城二月飒飒的寒风。 “没关系,小孩子是可以有特权的,那些事我去做。” 年幼的解雨臣隐隐猜测,谢朝兮所说的是一些残酷而危险的事。 谢朝兮拍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道: “你现在,专心当解小九就好。” 第128章 来意 不知为何,解雨臣去了很久,等他拎着两坛酒回来时,天色已然晴转阴,淡淡的乌云遮去了不久之前还算明媚的阳光,京城里开始下雪。 白色的鹅绒状雪花被萧萧北风吹进竹亭里,凉飕飕地刮着肌肤。 “变天了。”解雨臣恳切建议:“不如到屋里去吧,您穿得有些单薄,别着凉了。” 朝兮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我来时听过天气预报,这雪下不大,咱们喝上酒就暖和了。” 解雨臣无法,只得依着谢朝兮的意愿,命人抬了一桶炭火到亭中,温酒取暖。 酒是解雨臣自己酿的,海棠果子酒,在后院的那棵海棠树下存了快十年。 谢朝兮爱喝酒,却酒量奇差,偏偏还自诩文雅风流,只喝竹叶青之类的低度清淡酒,或者口味清甜的果酒。 这是解雨臣认识他的第一个月后知道的事。 温酒壶在炭火上加热,到适宜入口的温度,解雨臣先给谢朝兮倒了一杯,又准备给自己倒酒。 却被谢朝兮一把拦住:“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解雨臣错愕地失笑:“您忘了,我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 “那你也要唱戏的,不许喝。”朝兮正色道,随即将酒壶夺了过来,搁在自己手边,而把茶壶推了过去。 解雨臣无奈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方才坐下。 朝兮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啧啧感叹,再扬脖一饮而尽。温热而甘甜的酒液缓缓流进喉咙里,顺滑绵柔,有些年头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 “这酒不错。” 朝兮自己又斟满一杯,却没有喝,而是起身冲着西边的天空拱了拱手,温声道:“红二爷,你尝尝这杯酒,归乡路上慢慢走。” 说着手腕一转,将杯中酒全都倾倒在地上。 以酒沃地,相送故人。 “二爷爷必定能感念到您的好情谊。”解雨臣涩然道。 “红二爷为人厚道,我却是个最不讲情理的,他只要别念着我当初忽悠他金条的事就行了。” 从前,解雨臣偶尔会听谢朝兮说起与九门几位当家的过往。 比如他曾捡到过吴老狗的一只狗,比如齐铁嘴给他算命被闪电劈了招牌,比如抗战那几年他同霍家三娘、齐铁嘴还有二月红一起打麻将,结果输得很惨,因为怎么也学不会长沙麻将,连出老千都不知道怎么出…… 能被谢朝兮提起的,都是一些有趣却稀松平常的小事,仿佛那些年头就是这么平顺安逸地过去的,没有一丝风浪。 祭酒罢,朝兮归座,与解雨臣絮絮而谈。 酒过三巡,朝兮便自然脸色绯红,有了几分醉意。 解雨臣见此,终究忍不住问出心底里盘旋许久的问题:“时隔多年,您突然来看我……应该不只是要跟我叙旧吧?” 他还记得谢朝兮当年离开时,曾说过如果有空,会回来看院中的海棠花。 可他守着海棠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仍不见谢朝兮出现。 他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有些人是注定不会永远在某个地方停留的。 但凡谢朝兮真的想来看他,又何必拿什么海棠花说事。 而今日谢朝兮突然出现,怕是另有所图。 朝兮擎着酒杯停顿了一下,眸底霎时一片清明,接着就爽快地点头承认了,道:“我确实有事相求。” 谢朝兮的直白令解雨臣一时怔忡,他默然丧气,闭了闭眼,半晌方道:“您有事要用到我,您直言就是,哪儿用的上一个‘求’字?” “请人办事,就是相求,没什么可不可用的。”朝兮道,“我早说过,我不是你师父,也不是你的恩人。你如果有为难之处,也不用顾忌什么。” 解雨臣飞快道:“……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 朝兮撂下酒杯,慢慢道:“陈皮……陈皮阿四,就是你们九门的四阿公,你跟他打过交道么?” 解雨臣迟疑了一下,道:“算是有点交集。” “算是?” “前两年霍老太太遇见过一件麻烦事,请了四阿公帮忙。”解雨臣解释道,“不过四阿公当时有别的事在忙,就派了……派了一个伙计过来代理。” 解雨臣讲得有点儿含糊。 朝兮的眼前却亮了一亮,忙追问道:“伙计?是什么样的伙计?” 解雨臣犹豫着问:“您找他有事?” “我在找一个人。” 朝兮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说:“我知道他三年前开始做了陈皮阿四的伙计,所以……你见到的那个陈皮阿四的代理人,他叫什么名字?” 能让霍仙姑请陈皮来处理的事,一定十分棘手,这种情况下会被陈皮派出来的伙计,也一定有些过人之处,不会是华和尚之流的小喽啰。 解雨臣思忖着说:“如果是三年前的话,那应该不是他。我见到的那个人,跟着四阿公做事得有好些年了。” “你跟那个人还有联系么?”朝兮并不气馁,而是说:“如果是跟了陈皮阿四很多年的伙计,那他很可能也知道我要找的那个人。” “抱歉。”解雨臣摇摇头,“我没办法立刻联系上他。不过,他偶尔会来找我合作一些事,不如您留……” “我给你留一个号码。如果那个人来找你,你就联系我。” 朝兮用指尖蘸取了一些酒液,在桌子上写了一串手机号。 解雨臣眼光一黯:他的本意,其实是让谢朝兮留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的,显然谢朝兮会错了意,也显然……谢朝兮根本没考虑过要留下。 这样急切而忧烦的神情,似乎同谢朝兮并不相称。 解雨臣在酒液干涸之前记住了那串号码。 “如果你还有别的方法打听到他,也告诉我一声。”朝兮补充道,“我要找的那个人,他不爱说话,但身手很好,道上应该有人跟他夹过喇嘛……我好些年不干这行了,打听起来不太容易。” 解雨臣点头,“好,我会让人帮着留意。” 第129章 擦肩而过 将来意说明清楚,朝兮看看天色,不欲久留,提着没喝完的酒坛子就要走。 “外面下着雪呢。”解雨臣起身,尽量委婉地挽留道,“您如果没有急事,就留下等雪停了再走吧,我……” “我不是刚说过么,我急着找人。”朝兮侧过脸来冲他弯眉浅笑,“而且,这四九城里有我不想见的人。万一冤家路窄碰见了,我把他一刀杀了,你还得去局子里捞我。” 解雨臣也不知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开玩笑般的托辞,但话已至此,情知是留不住了,说了句“那您等等”,扭头回屋里去,拿了一件厚实的毛呢风衣出来。 “今天下了雪,晚上还要降温,您把这个换上吧。” 朝兮看这雪一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遂欣然接受了解雨臣的好意。 他手里拿着酒坛子不方便接,索性张开手臂,解雨臣会意地将风衣抖开,为他穿上,并仔细抚平褶皱。 朝兮不禁揶揄道:“果然是个大人了,解小九,我瞧你怎么还贤惠起来了?” “您……您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解雨臣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 解雨臣要比他矮些,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起时,朝兮只消略微低眉,就能看见解雨臣雪白的天鹅颈和微红的耳尖。 朝兮想,大概是刚刚一来一回,被风雪吹的吧。 唱旦角儿的,通常都生得骨架纤细,皮肉矜贵细嫩,解雨臣也不例外。 不过他幼时随二月红学艺,精通红家祖传绝技,还跟朝兮学了易容和缩骨。纵然是多年不见,朝兮打眼一瞧,也知道他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好好好,不逗你了。” 然而朝兮看看自己,又看看解雨臣,突然想起一桩事来,忍俊不禁。 解雨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怎么了?是衣服太不合身么?” 这件风衣的放量大,解雨臣穿着宽松休闲,朝兮穿着就是勉强够用,但也不至于太紧绷。 朝兮连连摆手,说:“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我每回来你们解家都是雁过拔毛,走时就没有空着手的。我最后一次见你爷爷,也是穿走了他的一件风衣。” 这话说的轻松随意,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但解雨臣知道那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 而那最后一句话听着不祥,就好像……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解雨臣眸光微闪,慢慢凝聚起一丝执拗的气息,表面上却仍作温声细语:“就一件衣服,不算什么,况且上次您离开,就什么都没带走。” 雁过不留痕,就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上回我是来履行承诺,趁火打劫可就不厚道了。” 说一说笑,散去心头少许郁结,朝兮转头看了看竹亭外,半晌,叹了口气,说:“我真得该走了。” 解雨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雪天路滑,您路上小心。” “嗯。” 朝兮转身走出竹亭,然而却又停了停脚步,回头看向来不及收起失落与不舍情绪的解雨臣。 “解小九,你真得已经长大了。”他轻笑,像是一个疼爱晚辈的师长,温和安慰,“以后晚上睡觉,可以不用黑布蒙着门窗了。” 解雨臣喉头酸涩,然而来不及再说什么,谢朝兮便已转过头,飘然离去。 离开解雨臣家,转过一个街口,王蛇等人就开车等在那里。 朝兮拉开车门上了后座,插在右边口袋的手拿了出来,掌心里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 毫无疑问,那是解雨臣塞进去的。 朝兮看着那串数字,足足看了有半分钟,到底还是摸出手机来,把它存进电话簿里。 “老板,接下来去哪里?”王蛇从副驾驶转过头来问。 朝兮抬头看了看车窗外,沉声道:“杭州。” * 汽车驶入汹涌的车流,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 几乎就是脚前脚后,解家四合院外,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老门房看着眼前这位人高马大、黑衣黑裤连眼镜都是黑色的“熟面孔”,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心道今天是不是没看黄历?大过节的都不在家喝粥的么? 然而心是这样想,他还是不得不领着人去后院找当家的。 那人虽然带着墨镜,眼神却很毒,瞧见沿途雪地上一串脚印,因好奇道:“花儿爷今天还有别的客人?” 门房迟疑着点了点头,但也没多说一句话——做伙计的,自当管好把门的这张嘴。 幸而那人也没准备多问。 照样是送到竹亭外,门房知趣退下。 解雨臣仍坐在竹亭里,烤着火,喝着茶,发着呆。 黑瞎子走进去时,闻到了淡淡的酒香,又一眼瞧见炭火上的温酒壶,奇道:“花儿爷这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客人,竟还喝酒了?” 解雨臣回过神来,抬眼一看是他,并没解释,只招呼他坐下,平静道:“是一位……故人,有些事来问我,刚刚已经走了。” 解雨臣并不想用师长一类的称呼去形容谢朝兮,虽然他清楚谢朝兮的年纪大概率比他爷爷还要大。 黑瞎子瞧着解雨臣的表情,似乎不同寻常,少见地追问道:“故人?是花儿爷的故人,还是解九爷的故人?” 解雨臣眸光一凝:“都算……是吧。” “解九爷的故人?那必定也是个非凡人物,可惜可惜,我来晚了。”黑瞎子大为遗憾,感慨道。 解雨臣却突兀地笑了笑。 “虽然他确实是个非凡人物,但我爷爷从前提起他,总是说,他是世上最可恨的小偷。” 黑瞎子挑了挑眉,“这是怎么说?难道还有人敢偷到解九爷的头上?” 解雨臣颔首道:“可不是么?我爷爷说,他这辈子就遇见过这么一个小偷,身手极好,一共偷了他三回,让他大失颜面。” “长沙九门,解九爷可是响当当的人物。”黑瞎子笑笑,“连着偷三回,是够丢面子的……都丢了什么?” “前两次丢的都是玉石翡翠,不算什么。唯独最后一次……我爷爷丢了一颗心。” 话甫落,亭中寂。 解雨臣仍记得爷爷同他说起这段往事时,眼底那种浅浅的遗憾和缠绕不去的忧愁。 谢朝兮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吧。 因为爷爷没说过,而且爷爷不在了。 解雨臣不会越俎代庖地转达。因为他终究是第三人,不应当去干涉爷爷的选择,更不应当自以为是地在爷爷过世后,再去用那段不属于他的过往去叨扰谢朝兮的生活。 在那个年代,有些话不出口就是一生,有些人一转身即成永别。 片刻的唏嘘后,解雨臣主动另起话题:“黑爷大老远的过来,该不是来我家喝腊八粥的吧?” 黑瞎子勾了勾唇,慢慢坐正了身子,沉声道:“是有一件要紧事。对不住花儿爷了,今天过节,我却是来报丧的。” 解雨臣心有猜测:“难道是……” 黑瞎子点头。 “前些日子,四阿公亲自带人去云顶天宫,全都折在里面了。” 第130章 重返格尔木 谢朝兮在这茫茫人间流浪过许多年,却唯独没有到过杭州。 人言道,食在广州,穿在苏州,玩在杭州,死在柳州。 因为杭州有可比西施的西湖,有潮水磅礴的钱塘,苏堤春晓,断桥烟雨,都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景,游之旷心怡性。 谢朝兮却很不喜欢杭州的气候,尤其是冬天。 那种深入骨髓的湿冷,总会精准地找到他身上的每一处旧伤,以麻木的痛感来彰显存在感,并试图将他拖回到某些不愿回首的记忆里。 真搞不懂,吴老狗怎么会选在这种地方安家。 生在湘江畔,死于西湖边,身为土夫子,倒是一辈子跟水结缘。 有了“吴邪”这个名字,打听到西泠印社旁边的吴山居便也没费什么功夫。 朝兮的车就停在西湖边上,仅隔着一条街道,观察着对面的情况。 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古董店,朝兮装作买纪念品的游客进去看过,里面的装潢相当陈旧,像是明天就要关张大吉了。 推开门,迎面就是一个博古架,上头挂着一个“若有假赔老板”的牌子,朝兮一眼扫过去,一大半都是假货、次品,后代子孙把老本行做成这个鬼样子,吴老狗的棺材板怕是都要盖不稳了。 大抵是生意不好,只有一个年轻的伙计看店——其实也没什么客人,所以伙计一直在玩电脑游戏,偶尔头也不抬地报个价钱,连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察觉。 这期间,吴邪始终没有出现。 朝兮觉得奇怪,让留守东北的张长风去查,才知道吴邪还没有离开长白山。 此刻吴邪正在山区附近的一间医院里看顾伤员,而那伤员,竟然就是他们离开云顶天宫时,队伍里多出来的那个“闲杂人等”。 张长风用了一些手段,拿到了那个伤员的住院信息——吴三省。 吴老狗一共有三个儿子,分别叫吴一穷、吴二白、吴三省,那吴三省就是吴邪的三叔。 他从前在格尔木的时候听张日山说过,吴老狗家的老三与解九的儿子解连环同岁同年,又是远房表亲,长得极像。 而他在解家待的那段时间,也听说解连环在七几年的时候曾去过西沙考古,这一去就没有回来过,生死不明,解雨臣因此被过继给了解连环做儿子,算是名义上留下了一个后。 原来因缘际会,不只是吴邪,吴老狗的儿子也牵扯到了地下的行当里,九门洗白最早的两家,实际上都没洗干净,这确实有些意思了。 回顾此行,吴邪和吴三省都去了云顶天宫,一个跟陈皮、张起灵夹喇嘛,一个却跟裘德考的人搞在一起,意图不明。 遥想当年长沙帛书案,最直接的两个当事人就是裘德考和吴老狗。而吴老狗和吴家被坑成那个样子,他的儿子怎么也不至于数典忘祖吧? 更有可能是,吴三省为了某种目的,故意与裘德考合作——或者说利用。 如此想来,在云顶天宫时,那个朝鲜族向导故意将吴邪与陈皮等人分开,将他们领去通往地宫深处的正确道路,估计也是受了吴三省的指使。 朝兮和王蛇的加入是个变数,却也没有真得改变什么。 即便没有他们,陈皮等人被引导去了错误的路线,依然会死在那些人面怪鸟的口中。 朝兮本不该怪罪谁。 就像他也很清楚,哪怕是陈皮遇见了这种状况,也很可能做出同样脏心烂肺的事,甚至更加残忍。 可死的偏偏是陈皮。 还是以那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轰然离去。 终究是人之常情,朝兮无法用全然冷静的心态去看待这一切。 杭州最冷的冬天,解雨臣的一通电话将他从情绪崩盘的边缘拉回。 短暂地问候过后,解雨臣说,在他走后不久,陈皮的那个伙计就去了解家报丧,顺带谈一项合作。 朝兮没有过问是什么合作,直接问结果。 结果是,对方的确认识朝兮所形容出来的张起灵,但要求与朝兮见面,谈好价钱,才肯详细说明。 ……这个精明贪财的样子,朝兮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他忽然想起陈皮提到过的那个很像自己的伙计——该不会这么巧吧? 但巧不巧的不重要,只要有张起灵的消息,朝兮哪里还在乎什么钱财,遂满口答应了。 原本朝兮准备转回北京,谁料解雨臣却说,对方刚好接了一趟活儿,这几天要去那边“踩点”,想要见他,就只能约在那里。 解雨臣给了朝兮一个手机号码,拨过去无人接听,但一挂断,信箱里立刻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青海 格尔木\/ 短短五个字,让朝兮贴着手机的指腹变得冰凉。 转瞬之间,决定已下。 朝兮留了一个人继续监视吴山居,其余人则随他一同远赴世界屋脊……去他的梦魇之地。 从杭州到格尔木,王蛇和另外一个佣兵猎犬倒班换休,开了整整三天。 格尔木市区,似乎要比以前繁华,不过跟附近的拉萨是比不了的。高楼大厦不多,倒是有许多年头久远的老楼,车子开在大马路上,朝兮有时甚至还能看到熟悉的街区。 不过一下车,王蛇和猎犬就因为高原反应强烈而歇菜了。好在附近宾馆的服务生比较热情,司空见惯地把他们扛了进去,喂水喂药。 朝兮不得不将他们丢在宾馆里,独自前去赴约。 在此之前,对方已经把银行卡号发了过来。朝兮大手笔地让张长风转了十万块钱过去,换来了老城区的一个地址。 朝兮开车过去,发现那里是一个酒吧。 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可也掩人耳目,而且前后左右四通八达,方便随时撤离。 朝兮按照他所说,跟服务生报了包间号码,然后服务生领着他绕过卡座,七拐八拐,到了很靠里面的一个包间。 等服务生走了,他才推开门。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即便是坐姿,也看得出他格外高大,身材精壮,是个硬茬子。 酒吧这种地方,总是会用一些炫彩晃动的灯光代替照明,包间里四面也没有窗户,光线昏暗,所以朝兮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戴着一副墨镜。 这么暗还戴墨镜,真稀奇。 朝兮关上门,整个人都在包间的阴影里。 对方似在沙发上假寐,听见响动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操着一口老北京的腔调说:“呦,来了?你就是花儿爷说的那位故人?” 解雨臣唱戏时有个艺名叫“解语花”,是二月红给取的,但从前也没听哪个伙计叫他“花儿爷”。 此人看样子与解雨臣有些特殊的交情,并非寻常夹喇嘛一类的合作关系。 话说,这个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耳熟。 朝兮紧了紧眉,简言道:“是,我想向阁下打听一个人。” 语毕,他看到对方好像上身僵硬了一下,慢慢地转过头来。 朝兮下意识身体后倾,结果不小心靠在了门边的开关上,只听咔哒一声,棚顶的圆形吊灯瞬间被点亮了,刺眼的白光霎时照亮了这个并不算宽敞的包间。 他不禁眨了眨眼,下一秒,沙发上的男人霍地站了起来,长腿一跨,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朝兮本能挥拳。 然而对方并没有躲闪的意思,沉哑的嗓子里挤出了一个古早的称呼: “朝爷?” 第131章 唯一的安慰 朝爷。 这是比“花儿爷”更加具有独特性的称呼。 这么多年来,他是开盘口也好,经商也好,无论伙计还是熟人,都习惯叫他一声“谢老板”。 他的拳头就这么停留在对方的颊边半寸之外,而后拳头松开,他缓缓抬手,改为去摘下那副看起来甚是眼熟的墨镜。 比他还高了半个头的男人就站在那里,薄薄的嘴唇似有若无地颤抖着,既激动又小心的样子,像是怕眼前的一切都是梦中虚影。 墨镜被修长的手指慢慢取下,刺目的灯光下,是那双朝兮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睛。 灰白色的瞳仁仍如昔年,不会映出任何人的影子,可朝兮却仿佛能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然后从中寻到自己经年未改的模样。 朝兮轻叹道:“齐小黑。” 那一瞬间,好像一切的疑问都有了最好的解释,冥冥之中,上天还是慈悲的,让曾经离散的人有了重新聚首的机缘。 这大概就是墨脱的老喇嘛所说的因果。 为什么陈皮会觉得,他的伙计行事作风像朝兮? 因为那个伙计是齐小黑,是被朝兮言传身教的接班人。 为什么陈皮的伙计,会跟解雨臣往来亲厚? 也因为那是齐小黑。当年朝兮带着齐小黑在长沙落难,是解九遵守赌约将他送出长沙,无形中结下了这桩缘分。 虽然朝兮并不知道这后面还发生过什么,但可以想象,齐小黑受解九照拂良多,与他的孙子有所来往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朝兮确然没有料到,齐小黑也拥有某种不老的能力,并在分别的岁月里,如同命运作弄般走上了这条道路。 墨镜之下,是与十几岁的齐小黑已有所区别,但绝对称得上俊美英朗的成熟男子的面容。 齐小黑,似乎是长成了另外的一个谢朝兮,英挺的眉宇上凝结着尘世的风霜清露,轮廓分明,容颜不老,却隐隐透着几分辛苦流离的寥落。 短暂的静默之后,眼前蓦然一暗,已然陌生的他人气息扑面而来。 黑瞎子用力地环抱住他,当切切实实肌肤相亲的刹那,才敢确信这并非梦境。 朝兮心中亦觉宽慰。 这段时日以来,他似乎一直在体味着离别和失去。 比如同在一地却终未得尝一见的张起灵,比如久别重逢又撒手而去的陈皮,比如那些生不相知,唯在经年后方才耳闻死讯的长沙故人们…… 同解雨臣虽也是“久别重逢”,但念及他们的相见相识,于朝兮而言是履行承诺,终与陈皮等人是不同的。 而齐小黑是他唯一的安慰。 连日来心头的郁结哀痛似在这一刻得到了半分疏解,朝兮轻轻依靠在黑瞎子宽阔的肩膀上,在奔波劳碌中寻觅一点喘息之机。 “朝爷,你忘了,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就给我改名叫齐玄了。” 唇角微微翘起,勾出一个酸涩的弧度,黑瞎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哑中夹杂着几许凄凉。 “你还说,等我十五岁生辰的时候,要给我一把好枪当礼物。” “可我刚过完十岁的,你就不要我了。” 声声叩问,如同控诉,勾起朝兮心头为数不多的歉疚。 他这一生习惯了与人交易,守约如守心,回顾往昔,未曾履行的约定唯有这一次。 他一时无言,半晌,才像小时候那样拍一拍黑瞎子的后脑,强笑道:“失约于你,是我不该……你不是很喜欢钱么?我现在是大老板了,还挺有钱的。凡是我有的,你看上什么就说,算是我给你补偿。” 黑瞎子听罢,停顿思忖片刻,也轻轻笑了一声,说:“朝爷这话是当真的?” 朝兮略微松了口气:“怎么不当真?” “一言为定。”黑瞎子眯起眼睛,幽幽道:“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要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才能抵得上我这么多年,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后半句他说的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朝兮哑然失笑,倒也并未多心。 重逢的悲喜剧至此处已然足够,等两人都恢复冷静,才坐下来叙起阔别寒温。 黑瞎子相对简略地叙说了那日解九府上一别之后的经历:解九动用了解家的人脉关系,将他送出了守卫森严的长沙城,送到了医院里救治。等他康复后,先是在国内读书,后来又去了德国留学,兜兜转转,还是回来做起了土夫子的营生,巧合之下,跟了陈皮做事。 “我问过解九爷,但他执意不肯透露你的下落。” 黑瞎子难掩失落,说道:“我瞒着解九爷从德国回来,正逢十年动乱,我的眼睛……出了一些状况。本想去广西碰碰运气,看你有没有回去过,结果就在路上遇上了四阿公。” 这世间总是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自从朝兮将他捡回去,陈皮就没有再来过,以至于他们从未见过面,命运却还是让他们在寻找朝兮的路上相遇了。 在黑瞎子看来,陈皮做的一向都是“大生意”,而朝兮也是个中高手,跟着陈皮,说不定就会在哪时夹喇嘛撞见朝兮。 更要紧的是,陈皮不认识黑瞎子,黑瞎子却在朝兮的信件上见过陈皮的名字,知道他们关系匪浅。万一朝兮和陈皮联络,他也能尽快知晓。 没曾想,一转眼,就是数十载光阴飞驰而去。 以至于听见解雨臣替人打听哑巴张的消息,黑瞎子都没敢往朝兮身上去想。 自从三年前陈皮带回了哑巴张,黑瞎子就猜到了他可能跟朝兮有什么关联。 不过哑巴张这几年在道上有些名头,平常找他夹喇嘛的不在少数,黑瞎子便也就没想那么多。 彼处别,此时见,光阴荏苒,居诸不息。 斯人已逝,听到黑瞎子说起在陈皮处的一些经历,朝兮不胜唏嘘:“离开长沙后,我就没做过老本行了,前些日子……也是机缘巧合,才去了云顶天宫。” 黑瞎子微讶:“那你已经知道四阿公他……” 谢朝兮飞快地打断他:“逝者长已矣,不提也罢。” 跟随在陈皮身边多年,再看到陈皮对哑巴张的态度,黑瞎子或多或少猜出了几分,从朝兮的反应中也可见一斑。 但一如前言,逝者长已矣,深究过往无益,朝兮既然不想提,他也无心追问。 他很快从些微的怅然里回转心思,转而说道:“先前花儿爷说你想要打听哑巴张……朝爷,我能不能问一句,哑巴张是你的……” 哑巴张?这外号……倒是挺符合张起灵的。 “我侄子。”朝兮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笑了一笑,“我是他二大爷,亲的。” 黑瞎子心口仿佛有一块石头落地,继续问:“所以,你也是张家人?” 朝兮眉目一凛,音色微冷:“看来你这些年没白忙活,对张家的事也知道挺多了?” “……我回国之后,查到过一些。”黑瞎子躲着他的目光,“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消息,而且……” “张家的事,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以后别掺和了。” 朝兮沉稳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天知道,他是不希望再有一个陈皮了。 黑瞎子默然不语。 朝兮见他如此也未再言,换了个话题:“别的事且先放一放。我现在只想知道……张起灵,他在哪里?” 第132章 疗养院惊魂 半个月后,格尔木疗养院对面的一所老楼里,朝兮放下了望远镜,将窗帘拉上一半,回首看向坐在床尾的黑瞎子。 黑瞎子刚好回复完短信,抬眉微笑:“他还没到呢,你也不用这样心急。” “他”指的自然是张起灵。 那一日,黑瞎子没对朝兮隐瞒,很干脆地说明了原委。 陈皮阿四的死讯传出后,他和张起灵受雇于一家外国公司,要去寻找塔木陀,也就是传说中的西王母国。 毫无疑问,雇佣他们的人就是裘德考。 大约是在云顶天宫折了太多人,裘德考意识到倒斗这种事儿,还是该让“专业人士”来做,所以此次派出的都是些专业考古人员,且由张起灵和黑瞎子全权主导。 朝兮对“塔木陀”这个名字略有所闻。在张家最古老的典籍里,就曾经用相当大的篇幅提起过这个在西域戈壁深处的国度。 据说,西王母拥有神秘的长生之术,张家人长寿不老的秘密也与此有莫大的关联。与之相比,云顶天宫的万奴王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人与蚰蜒共生的异类。 裘德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是,想要去寻找一个传说色彩如此浓厚的地方十分不易。 在此之前,黑瞎子和那个公司的人费尽周折,查出在几十年前,曾经有一支考察队伍去过塔木陀,而他们找到了那支队伍的向导,说服向导为他们带路。 但有这些还不够。 因为向导并没有真正进入塔木陀,他们还需要去找到更多那支队伍留下的资料。 而那些资料就在这间疗养院里。 起因是裘德考的人收到了一卷录像带,里面的影像十分诡异,他们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查出录像带是在这里拍摄出来的。 此外,朝兮在黑瞎子口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陈文锦。 她就是那支考察队的队长。 朝兮现在对她很有几分好奇。 她是陈皮的女儿,却不像陈皮那样恶名昭着,反而与其他九门后人关系紧密,甚至多次参与到与“长生”相关的重要行动中。 张启山寻找张家古楼时有她,她去过塔木陀,或许也去过西沙或云顶天宫…… 朝兮感觉在自己被囚和沉眠的那些年,有某种力量,围绕着“长生”二字,在未知的领域里铺开了绵密的巨网,许多人牵涉其中,无法抽身。 他本能抗拒着与长生相关的一切,却也为了追寻张起灵,或深或浅地被拖入网罗。 便如现在,张起灵要去塔木陀,他深知自己无法阻拦,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张起灵。 陈文锦,又在这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但朝兮不敢让自己生出过多的探究之心,唯恐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你们进去小心些。” 朝兮用眼角余光瞥着夜幕下如鬼楼魔窟一般的疗养院,左手腕仍在隐然作痛。 这处旧伤,前些年也请名医做过几次手术,但因耽搁的时间太久,终究不能完好如初,每逢湿冷天气便会隐隐作痛,解一些细小的机关时也会略微滞涩,显得不那么灵便。 黑瞎子问话小心翼翼:“朝爷……曾经来过这儿?” 曾经来过? 说得轻巧。 朝兮咽下喉中的一缕寒凉,避开了这个问题,淡淡道:“我会在外面接应你们。如果遇见什么麻烦事,记得找我救命。” 黑瞎子嗤笑一声,忽而想到一件事:“那阿宁他们怎么办?” 阿宁是裘德考公司的代理人,一个很出色的女雇佣兵,前些日子去云顶天宫也是她带队的。 “她和她队伍里的几个考古专家,都在这附近的一所废弃大院里‘喝茶’。” 朝兮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漫不经心道:“等出发的时候再带上她就行,毕竟还要她去联络向导。” “喝茶?”黑瞎子有些错愕,“阿宁带来的雇佣兵呢?” 朝兮轻轻摇头,“不知道。” 黑瞎子面露迟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啊。”朝兮的表情平淡到有些无辜,口中却说着骇人听闻的话语,“王蛇他们有自己的手段,谁知道是烧了还是埋了?我又没跟着去。” 自从在黑瞎子处得知了一切,朝兮便给东北去了消息,留守在那里的雇佣兵全员出动,带着精良的装备和充足的补给长途奔袭,赶到了格尔木,打了裘德考那帮人一个措手不及。 也合该是运气差。他们这次只来了几个佣兵保驾护航,前次在云顶天宫又损失了大批精锐,在王蛇等人面前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留下阿宁和那几个专家,是因为他们还能派上用场,至于那几个佣兵,不听话的狗罢了,留着只会乱咬人。 反正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人,死了不冤。 黑瞎子大概是没真得见过他杀伐果断的模样,震惊之余,继续问道:“朝爷,你这样……等哑巴张来了该怎么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朝兮平声静气,“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黑瞎子很快就知道了朝兮要做什么。 两天后的黄昏,张起灵终于到了。 为防横生枝节,朝兮让王蛇将人手布控在远处,只有黑瞎子一个人去跟张起灵汇合。 不知道张起灵还记不记得,自己曾被关在那里,关了很多很多年。 或许,有时候遗忘也是一种幸运,可以不必像他这般,被痛苦疯魔的回忆所纠缠,经年累月,如同梦魇。 朝兮坐在越野车里,透过特殊改装过的单向玻璃,见到了张起灵。 时隔三十年之久。 夕阳的暗红色光影里,张起灵的面目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相比雪山一别,张起灵总算胖回来一些,不再那么瘦骨嶙峋。他穿着连帽卫衣,背着一把古拙的黑色长刀,和黑瞎子一起走进了已经破旧废弃的疗养院。 他们进去了很久,一直没出来,通讯器里也一直没有消息。 一直等到暮色四合,月挂中天,突然出现了一点变数。 一个不速之客,也来到了疗养院。 朝兮认出那是吴邪。 此前,看守吴山居的人曾报告说吴邪回去了,但没过两天又离开了,不知去向。 朝兮确实没想到吴老狗寄予厚望的乖乖大孙子会这么阴魂不散,竟然也寻到了这里。 他有点搞不懂吴邪的目的。 就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南方人,倒斗界的生瓜蛋子,难不成也想学别人寻求长生? 吴邪也进去了很久。 没有尽头的等待总是令人心情烦躁。 不知过了多久,疗养院里终于有了动静,通讯器里传来打斗的声音,朝兮呼叫了几声,可黑瞎子那头始终没有回复。 不久,废弃的大楼正门被用力踹开,有三个人影从大楼里逃命一般冲出来,连滚带爬,身后还跟着个高速移动的“生物”。 等朝兮看清那东西的全貌,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禁婆! 疗养院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一声令下,王蛇驱车过去,来不及过多思考,朝兮打开侧门,冲着那怪物射了一记燃烧弹。 禁婆怕火,燃烧弹一炸,它长长的头发被烧得滋滋冒烟,发出可怕的哀鸣,在地上直打滚,无暇追击。 而那三人一逃出大门,就见到有车来接,不疑有他,立刻钻了进去。 第133章 我是你二大爷 凉夜风起,乌云遮月,浩渺的苍穹只有些微朦胧的光亮。 汽车驰骋在通往格尔木郊区的道路上,两侧的植被越来越稀疏,高寒地区的针叶林也渐渐换作灌木和荒草,在昏黄的车灯下显得尤为荒凉,萧瑟阴森。 朝兮扭亮了车厢顶部的一盏小灯,从后视镜里打量着那三个劫后余生、气喘吁吁的人。 首先是对上了一双墨镜。 黑瞎子大概在里面经历过一番打斗,黑色的皮衣上沾满了墙灰尘土。 留意到他的视线,黑瞎子先是勾唇笑了一笑,继而擦擦脏兮兮的脸颊,知趣地往旁边躲了躲,让他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坐在后排的张起灵。 张起灵的直觉甚是敏锐,察觉到前方传来执着注视的目光,立刻抬头搜寻,恰好与镜中的倒影四目相对。 他很快察觉到事情不对。 他们受雇于裘德考,先前也见过阿宁几次,但眼下接应他们的人并非阿宁,同车的几个佣兵也是生面孔。 他迅速摸到了刀柄,然而下一秒,子弹上膛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人举起了ak47,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与吴邪。 最边上的吴邪最是激动,带着刚刚被禁婆追赶的惊魂未定,惊恐地大喊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长刀再快,也快不过子弹,何况旁边有一个三脚猫功夫派不上用场的吴邪,张起灵投鼠忌器,眉毛微微蹙起,冷冷扫视着众人。 黑瞎子大概是想做戏做全套,迟疑了几秒钟后,笑眯眯地举起双手,带着几分讨饶的意味,煞有介事道:“这位老板,您是何方神圣?我们都是勤勤恳恳的打工人,没有钱,也没有姿色,给不了您想要的东西。” 见他如此,朝兮也微微一笑,配合地演了下去,含笑道:“没有姿色?我看耍刀的那位,可算是人间看不到的绝色。” 这个声音……听着好像有些耳熟?吴邪头脑风暴了一下,回想着这个音色。 就在此时,副驾驶上的朝兮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与张起灵殊为相似的俊秀容颜,仿佛比那灯光还要明艳夺目。 吴邪的心头咯噔一下,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惊讶道:“是你!你不是那个……” 话刚出口,吴邪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知道他跟张起灵有一些渊源罢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起先,吴邪还以为这车上是接应张起灵他们的人,但如今这个刀枪对峙的架势,显然不在张起灵的预料之中。 之前在云顶天宫里,他就说要找张起灵,难道是追到这里来了?他找张起灵又是为了什么? 一重重的谜团包裹在周围,吴邪迫切地希望有人能给解释解释,尤其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似是感念到了吴邪的疑问,朝兮的凝视着与自己不足一米的张起灵,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里藏着淡淡的疑惑。 只是,和从前的每次相见一样,张起灵不记得他。 朝兮按着腹部狰狞的伤疤,大抵难过了几秒钟,却终究是释然了。 既然隐忍不发也未必会有好结果,那不如,一切从心顺意。 时隔整整一个世纪,舍弃了“张惊浪”之名的谢朝兮,终于对着唯一的血亲,说出了那句话: “我是你二大爷。” * 市郊营地。 作为会议室使用的宽阔帐篷内,灯火通明。朝兮、张起灵、黑瞎子和吴邪,分别坐在长条形野营桌的四边。王蛇强烈要求扛着枪守卫,防止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气氛格外诡异。 吴邪捏着那张写着“谢朝兮”三个字的烫金名片,视线在朝兮和张起灵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思量着刚才那句话的可信度。 很明显,这是两个看起来年纪相仿的人。但凡说他们两个是兄弟,叔侄,甚至像南方的一些古老宗族那样,说他是张起灵的太爷爷,吴邪都敢信。 ……偏偏说的是“二大爷”。 吴邪是南方人,上一次听到“大爷”这种称呼还是从王胖子嘴里,而且是“去你大爷的”这种脏话。 但他也知道,北方人管伯伯叫大爷。 这意味着他们两个的年龄差至少在二十岁左右。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就没有想错,从当年的西沙,到如今,张起灵的确没有变老。 这还只是有照片证明的,实际上可能还远不止于此。 数次历险,反反复复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长生”二字,到今日终于以一种具象化的形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他还是谨慎地瞄了朝兮一眼,弱弱地说:“你姓谢,他姓张……你怎么证明你是他……二大爷?” 朝兮斜斜地瞥他一眼,转而看向正对面的张起灵,言语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意味:“你呢,需要我证明一下么?” 话甫落,淡定安坐如老松的张起灵眉睫微抖,淡漠的瞳孔微乎其微地紧缩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认识你。” 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朝兮于是笑了一笑,扬声吩咐帐篷外的人,送了一盆热水、一条毛巾进来。 然后开始解衬衫扣子。 吴邪下意识捂住眼睛,旋即听见朝兮嘲弄的笑容,遂想起都是男人有什么可避讳的? 于是又尴尬地放下手,目光不自觉地在朝兮赤裸的上半身游移。 上大学的时候不是没去过公共澡堂,但他从未见过,像朝兮这样堪称“艺术”的美丽肉体,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朝兮腹部上有一道一寸多长的伤疤,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疤痕边缘有狰狞的增生组织,留下了一点断臂维纳斯般的缺憾。 朝兮没理会吴邪的小九九,自顾自将毛巾用热水浸湿,敷在胸前,随着体温的一点点上升,一只踏火焚风的麒麟慢慢显露出来。 张起灵茫然一怔,呢喃道:“张家人。” 瑞兽麒麟,是张家嫡系独有的纹身,如同镌刻在血脉之上,遇热则出,是比千言万语更有力的佐证。 吴邪亦曾见过张起灵的麒麟纹身,眼见此景,才对朝兮之言信了几分。 此时再看谢朝兮与张起灵的容貌,的确很是连相的,只是谢朝兮的面部轮廓相比之下更偏向于“漂亮”,有点女相,张起灵则更有棱角。 谁料谢朝兮却轻轻摇头。 “我不是张家人了。”他温柔却坚定道,“我跟张家唯一的牵系,就只有你。” 第134章 合作 平心而论,如果有陌生人对自己说“我是你二大爷”,谢朝兮不一刀砍过去就算是慈悲为怀了。 张起灵比他更有修养有礼貌,至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拔刀,而是在认真地思考。 但显然,他还不具备消化这件事情的能力。 此时此刻,困惑,惊讶,怀疑,犹豫……种种情绪在张起灵空落落的心里打架,他专注地凝视着对面这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记忆,熟悉的是感觉。 就像他第一次在喇嘛庙里看到沉睡的母亲,虽然是经久未见的人,却好似在他不知不觉的岁月里,等候了千年万年,一期一会。 这人……一直在等他么? 他突兀地想起雪山上的藏海花丛,将眼前之人的模样重叠在记忆中的场景里,居然出奇的和谐。 逡巡的目光缓缓下移,在麒麟足附近,那可怖的伤疤上流连不去。 心间蓦然一震。 他像是被那伤疤灼伤了眼睛,飞快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眼前一阵阵地掠过红色的虚影,不知是藏海花,还是人血。 张起灵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他的脑袋里炸裂开来。他扶着桌子,竭力稳住重心,才没有栽倒在地。 “小哥!你没……”吴邪惊呼一声,可他刚站起来,身边就掠过了一道身影,快如疾风。 没有人看清楚朝兮的动作,只在眨眼之间,朝兮便已来至张起灵身旁,温热的掌心蒙住他震颤的双眸。 “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没关系。” 朝兮的声音轻柔舒缓,如清风吹拂山岗,细雨滴落池塘,有柔韧却安定的力量。 张起灵渐渐趋于平静,拉下他的手,眸底茫然而空洞。 “你累了,先去休息吧。” 朝兮如是说着,瞥了一眼吴邪,“外面会有人给你们安排帐篷休息。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朝兮平和的话语有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以至于吴邪毫未迟疑,就走过去扶住了张起灵。 朝兮按住他的手腕,说:“照顾好他。” 他听出朝兮语调里的恳切,于是乖顺地点点头。 不管二大爷不二大爷的,谢朝兮对张起灵的关心总做不得假,应该不至于被卖了吧……吴邪在心底里嘀咕。 警报解除,王蛇瞧瞧自家老板,又瞧瞧那戴黑眼镜的,转头也抱着枪出去了。 帐篷里一下子空落下来。 “难怪你那么担心哑巴张,却不跟我们一起进去。” 黑瞎子从背后把衬衫帮他穿上,试探着问:“朝爷,四阿公捡到哑巴张的时候,他就是失忆的状态,他……是不记得你了吧?” “跟那没关系。”朝兮面无表情地系扣子,一派淡然,“他失忆之前也没记住过……他从来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二大爷,这不怪他。” “那这伤是怎么回事?” 黑瞎子宽大的手掌突然从他的衬衫下摆钻进去,覆在那伤疤上,眉心紧蹙,“是在长沙的时候,那个追杀我们的人伤了你么?” 朝兮停顿须臾,一壁拍开他的手,一壁含混地回答:“那人早就被我千刀万剐了,别提他了,好好的坏我心情。” 黑瞎子并不迟钝,这几日相处下来,他觉察到谢朝兮很抗拒提起与他分别之后的事。 那一定是一段很不愉快的记忆。 就像这分别的每年每月每日,黑瞎子每每想起,都会无比怨恨自己——怪他当初年幼无能,让朝兮独自经历了那些苦难深重的岁月。 偏偏解九爷始终不肯告诉他是谁追杀他们,他连给自己、给朝兮出一口气都做不到。 而今听朝兮说那人已死,他也并没觉得解气。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们从里面拿到了什么东西?” 朝兮很直接地换了个话题。 黑瞎子也没抓着不放,转身从背包里拿出来一个扁扁的木匣子,里面是一只破损的青花瓷盘,边缘处少了两块瓷片。 朝兮瞧着那瓷盘上的青花纹路,似乎不同寻常,并不是什么吉祥寓意的花纹,那一弯一折毫无规律,反而有些像地图。 黑瞎子确认了他的猜测,说:“这只瓷盘上,就是通往塔木陀的地图。只是要拿给那个向导看看,由她给我们带路。” “那,咱们去看看那位佣兵小姐吧。” 和向导那边接头沟通都是裘德考的代理人阿宁做的,朝兮也是为此才留下了她的性命。 阿宁被安置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先前跟王蛇他们交手,她多多少少受了点轻伤,脸上身上都挂了彩,朝兮和黑瞎子进去的时候,队医正在给她换药。 阿宁冷眼一扫黑瞎子,嗤笑道:“黑爷一趟差事收两家儿的钱,就不怕传出去砸了招牌,坏了信誉?” “宁小姐这可是错怪我了。”黑瞎子无畏地笑笑,“第一,我拿的不是两家儿钱。第二,这事儿也传不出去。” 阿宁道:“这话怎么说?黑爷的新东家准备把我灭口了?” 朝兮摇头一笑:“我要是想灭口,你也没有现在跟我耍嘴皮子的机会。” 阿宁瞧着他,刚要开口。 朝兮就接着说:“你是雇佣兵,不是敢死队,虚与委蛇唇枪舌剑什么的都跳过吧,咱们长话短说,别耽误了合作。” “合作?”阿宁一怔,“我们?我怎么不知……” “我这不是亲自来通知你了?”朝兮打断她,“你的人都折了,就这么回去也没法儿跟你老板交待。疗养院里的东西已经到手了,倒不如就当做一切都没发生,按照你们原来的计划,你带我们去找向导,我们顺带把你捎进那什么塔木陀。” 事实上,朝兮并不需要跟裘德考的人合作,只是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说不定以后还可以从这个阿宁身上用点心思,报一报当年裘德考给他下药之仇。 当然,前提是她不会死在半路上。 而阿宁也不笨,在仔细思量一番后,就认可了他的“通知”。 毕竟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朝兮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她是佣兵,是裘德考先生的员工,但不是舍生忘死的忠犬。 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很好,明天一早出发。” 第135章 定主卓玛 注定无眠的一夜过去,草草用过早饭,分配好装备补给,天还没有亮,整齐的越野车队就驶出了格尔木市的范围,冲进了荒凉无垠的大戈壁。 为了说话方便,阿宁被朝兮分到了领头的车上,给后面的车领路。 而他所在的这辆车基本还是坐着昨天的那些人,主副驾驶上是两个换着开车的佣兵,王蛇坐在后排,依旧枪不离手。 张起灵应该是没休息好,眼睑下一片的乌青,但他的情绪比昨天要稳定很多,一直透过车窗向外看。 朝兮盯着他瞧了半天,才发现他是在看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露出思索与困惑的神情。 意料之中的,不会有什么感人至深的伯侄相认的场面,但于朝兮而言,张起灵肯观察自己,他们能这样平和静好地同处,已经足够安慰。 朝兮开始介绍起现在的状况,比如跟阿宁的“合作”,比如接下来的行程安排,等等。 主要只有吴邪一个人在听。 吴邪手里有陈文锦留下的笔记,他自认为这是与朝兮商谈同行的本钱,紧紧护在怀里。 但朝兮会带上他,纯粹是看在吴老狗的情面上,懒得跟他动手。 没想到吴邪完全没有一点自觉,缠着朝兮问个没完。 “我有点没搞懂……”吴邪语带踌躇,小声问:“谢老板,你为什么要去塔木陀?” 朝兮眼角斜斜一飞,嗤笑道:“还不明显么?因为他想去,我知道他有他想做的事,我拦不住他,就只能跟他一起去。” 窗边的张起灵听见这话,身躯微微一僵,片刻后方恢复如初。 同样惊讶的还有吴邪。 纵然这个答案乍听起来很合理,可吴邪就是觉得难以想象,那个在云顶天宫杀伐果决的狠角色,居然会是个二十四孝好大爷? 这人……就真的对塔木陀没有一丁点儿好奇心? 朝兮瞧着吴邪这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挑了挑眉。 云顶天宫时没仔细注意,昨夜又蓬头垢面的,他一直没仔细打量过吴邪。 而今细细看去,这位吴家盗三代朝气蓬勃,剑眉星目,是个年轻而深沉的小帅哥。换上长袍头冠,往西湖断桥上一站,就是活脱脱的许仙小官人。 就是太弱了,没几两肌肉,身材应该不咋样,算是随他爷爷了,吴老狗年轻时也文文弱弱的。 好在是有一股子机灵劲儿,跟张起灵好像有些交情,约摸是从前有夹喇嘛的交集。 能交到朋友,说明张起灵对这人世间有了更多的依恋——哪怕这依恋不是他。 越野车飞驰如流电,久到一夜未眠的朝兮已经开始打盹儿,前方领头的车忽然鸣笛,然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老板,到了。” “嗯。下车吧。”谢朝兮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向后面招呼一声,推开车门。 极目远望,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圈红光一点点蔓延开来,天边泛着鱼肚白,预示着黎明将至。 戈壁滩上寒冷的风生猛地刮过耳际,一下子就打进骨缝儿里,有如长白山上终年封冻的冰雪。 目之所及处,则是几顶高大的毡房,从窗口丝丝缕缕地冒着炊烟,似乎正在生火做饭。 阿宁也下了车,向谢朝兮这边看了一眼。朝兮同黑瞎子点了点头,后者便拿着瓷盘走了过去。 他们一起走进了最中间的那个毡房,热气扑面而来,足以驱散戈壁清晨的冷意。 房内铺着一条厚厚的牛毛毯子,一张藏式方桌,一个满头白发的藏族老太婆盘腿坐在旁边,嘴里念念有词,右手摇着一个转经筒,看起来大概有七八十岁了。 她叫定主卓玛,也就是陈文锦考察队当年的向导。 旁边跟着个年轻人,是她的孙子,叫扎西。还有个中年的藏族女人,正侧身从炭炉上拿起白铁壶倒酥油茶,没有说话,看样子好像是她的儿媳妇。 “坐吧。”扎西将几碗酥油茶一一放在木桌上,用语调奇特的汉语说道:“我奶奶等你们很久了。” 定主卓玛眯缝着眼睛看着他们坐定,目光平和,只在谢朝兮面上略微迟疑。 朝兮懂藏语,但他不准备开口,仍由阿宁拿着瓷盘凑过去,扎西做了翻译,跟定主卓玛确认无误,便定下稍后出发。 一切尚算顺利地进行着。 可是这种顺利,让朝兮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他注视着那祖孙三人,眸色渐深。 定主卓玛年纪太大了,此行,她的孙子和儿媳妇会一起跟去照顾。朝兮特地让队医白翎跟她们同车,以免老太太出什么状况。 白翎也很机敏,旁敲侧击几句话,就从那个看起来就漏水的扎西嘴里探听出来一些不同寻常的讯息。 定主卓玛并不是为了钱才同意为阿宁他们带路的——事实上,连扎西都搞不懂定主卓玛要做什么。 而阿宁,他们最初能找到定主卓玛,是因为收到了一些奇怪的录像带,通过快递公司查到了寄件人正是定主卓玛。 简直就像是有人故意将他们引到这里来。 他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张起灵么? 朝兮暂时没有答案。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定主卓玛一定不简单。 于是,朝兮让白翎想办法,把一枚微型窃听器放在了定主卓玛身上。 果然,当夜露营的时候,就听见定主卓玛吩咐孙子扎西,把吴邪和张起灵悄悄叫进了她的帐篷,转达了陈文锦的口信。 陈文锦说,会等他们十天,十天后他们不到,她就会自己进去塔木陀。 陈文锦。 这就说得通了,是她让定主卓玛叫来了这些人。裘德考的人算是装备物资的搬运工,是顺带,她真正要找的是张起灵和吴邪。 不管她是怎么知道了张起灵的身份,如果目标是西王母的长生术,她要找张起灵总归是有些用处的。 朝兮不能理解的是,那叫吴邪干嘛呢? 图他天真无邪么? 朝兮无声无息地躲在帐篷外面,隐身于黑暗,看着张起灵和吴邪走出了帐篷,去远一些的篝火旁边烤火说话。 过了一会儿,定主卓玛的儿媳妇也走了出来。满天星光之下,她的脸颊似被镀了一层柔光,看起来年轻了很多。 朝兮看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步出黑暗。 尽管脚步声十分微弱,但很快,她敏锐地转过身,在看到朝兮的刹那,露出了如临大敌的表情。 而朝兮盯着那双似曾相识的丹凤眼,也终于确认了心中猜想,念出了那个名字 。 第136章 篝火夜谈 朝兮从定主卓玛的帐篷后绕出来,眼角余光目送那身着藏袍的女子走进帐篷里,很快,里面就熄了灯火,沦为一片沉寂。 远处的篝火堆旁倒是起了一阵喧哗之声。 张起灵和吴邪在那里,不知说到了什么激动之处,吴邪站了起来,像是在质问着张起灵。 朝兮的脚步放缓,但绝佳的耳力已足以听清他们的对话。 张起灵大概是被思考而分散了警觉性,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吴邪就更不可能察觉了。 篝火被戈壁滩的夜灯吹的火星四溅,张起灵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碎石上,那背影寥落又冷清,竟有些像那年在喇嘛庙里,张起灵一下一下雕刻出来的背影刻石。 张起灵对吴邪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 他说,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发现。就好比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我存在过一样,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张家血脉的诅咒,严重的失魂症,不断寻找又不断遗忘的宿命,是缠绕在张起灵灵魂之上、纠结不去的藤蔓,藤上带刺,针针见血。 朝兮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从不曾怨怼于张起灵对自己的遗忘。 存不住一点记忆的张起灵,没有过去和未来。 可是啊可是,那些出现在他的过去与未来中的人,或许永远都在等候着他的一个回眸。 而吴邪……吴邪就那么凝望着张起灵的眼睛,说:“没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朝兮为之瞳孔一震。 在吴邪说出这句话之前,他确然是没有想到的,原来是可以这样回答的。 难怪张起灵这样冷清淡然的性情,会对吴邪这么迁就容忍……这吴邪,倒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若他能诚心实意地待张起灵,那便留着吧,就当给张起灵留一份现世安稳。 心中渐渐有了决议,而那边,张起灵已经起身,似要离去,却听见吴邪追问道:“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一件事情。你为什么要混进那青铜门里去?” 青铜门? 朝兮遽然色变:难道是云顶天宫里的那个青铜门?张起灵曾经进过那里? 他仍记得当时看见那扇青铜门时心头的震撼,而那扇门是关闭着的,纵然他比张起灵去得晚了一些,但那么高大沉重的青铜门,就算万奴王自己进去都费劲,张起灵是怎么进去的? 然而他又想起事后,守在外面的佣兵始终没有等到张起灵出来,会不会就是因为张起灵仍在青铜门内? “我只是在做汪藏海当年做过的事情。”张起灵如是说。 从张起灵口中听见汪藏海这个名字,远比其他人提起,更令朝兮惊心。 在此之前,他只是猜测汪藏海可能与汪家有关。听张起灵的意思,汪藏海并不只是修建了云顶天宫那么简单,汪藏海也曾去过青铜门中……这青铜门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如应他所想,吴邪很快问出了这个问题:“那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那巨门后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在里面,我看到了终极,一切万物的终极。” 终极。 时隔多年,朝兮再度从张起灵嘴里听到了这个词汇。 青铜门是陨玉制成的。 青铜门内有终极。 朝兮第一时间,是开始后悔。 早知如此,早知张起灵当时就在里面……他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弄来炸药把那青铜门给炸了,再把那狗屁终极给毁掉,免得一堆人在那儿疯疯癫癫前仆后继求长生。 这么一踌躇,张起灵就已经说完了话,转身迎面向他走了过来。 躲避是来不及了,朝兮索性站在那里,想着张起灵会不会来质问他听墙角的行为。 但并没有。 张起灵看见他,确实停顿了一下,但一句话也没说,就擦肩而过了。 吴邪却很惊讶于他的到来:“谢老板,你怎么在这儿?刚才……”他飞快地思考方才的说话声大不大,有没有被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话。 朝兮凉飕飕地笑了笑,也到篝火旁边坐下来。 “该听见、不该听见的我都听见了,你少在那儿合计了,我对你们的事没兴趣。” 吴邪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颤抖的火光里,朝兮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也变得有些模糊,让人瞧见,心也跟着沉下去。 吴邪一时间也顾不得思索他这句话是真是假,脑袋里乱乱糟糟的,心脏怦怦乱跳。 朝兮挑眉瞥他一眼,别有风情摄人心魄。 “你爷爷是九门五爷,怎么先头在云顶天宫里,我听他们都叫你‘小三爷’?” 吴邪“啊”了一声,骤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潘子一向跟我三叔做事的,他管我三叔叫三爷,才叫我‘小三爷’,都是逗闷子的。” “原来是这样。” 朝兮若有所思,而吴邪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认识我爷爷?” “呵,岂止是认识。我还捡过他的狗呢。”朝兮笑得风轻云淡,提及旧事,眉目略微柔软下来。 “……你捡的,不会就是三寸丁吧?”吴邪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着问他。 朝兮点了点头,“怎么,你爷爷不会还记仇了吧?” “呃……倒也不是这么说。”吴邪犹豫道。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因为他刚刚想起来,小时候曾在爷爷的书房里看到过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扇绣工精致的百鸟朝凤屏风,正中间一张藤木躺椅,有人躺在上面,穿着是那时常见的衬衫长裤,怀里抱着他爷爷最爱的那只西藏獚三寸丁,正在小憩。 照片背面是爷爷的字迹,用黑色钢笔写着“民国二十三年 遇春”的字样。 幼时的吴邪一直以为,是照片上的那个人叫遇春。 由于年头久远,照片褪色,那人的眉目已看不清晰,此时想来,倒有些像谢朝兮。 他忽然就有了一个念头:或许,那个“遇春”的意思,是指“遇见春天”。 那张照片被爷爷小心收藏着,直到爷爷去世前的一天,他看到爷爷悄悄拿出了那张照片,左看右看,最后付之一炬。 “你爷爷……狗五爷是个厚道人。”朝兮慢慢笑了起来,眼尾轻扫,“算是九门的良心了。” 吴邪被这双眼睛给勾得丢了半条魂,根本没仔细听他说话,也忘了回答。 ……踏马的,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好看? 吴邪犹记得,先头他们上了谢朝兮的“贼船”,曾听他开玩笑,说张起灵是人间看不到的绝色。 可是,正常人是很难对张起灵起色心的,因为那纯纯是亵渎,动一点念头都是有罪。 而谢朝兮……谢朝兮…… 第137章 魔鬼城下 第二天清早,吃过早饭,队医白翎给所有人打了疫苗,车队再次出发。 一望无际的苍茫戈壁上,烈日当空,气候干燥,车内的换气扇基本起不到作用,文火慢炖般的煎熬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朝兮和黑瞎子坐在后排。黑瞎子把一个记事本当成扇子,摇得飞快,特别殷勤地给他扇风。 现在对外的说法,黑瞎子是见“钱”使舵、向他投诚了,这般狗腿的做派倒也说得过去。 反正眼下张起灵和吴邪都没心思留意其他。 那只瓷盘上的地图已被临摹了下来,吴邪拿着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对照着指北针测算距离和方向,张起灵在一旁仔细听着,偶尔纠正或指点几句。 与雨林或深海不同,戈壁上的探险旅程是枯燥乏味的,四面八方都是一成不变的荒漠。车开出去两天,一开始还兴致勃勃研究路线的吴邪,渐渐也没了精神头儿,转而跟着张起灵一起发呆。 没被环境和天气影响的大概只有张起灵,因为他是发呆界的世界冠军,从不怕无聊,他就是无聊本身。 朝兮倒还好,他有自己的消遣。 他的消遣是喝酒写诗,而黑瞎子的消遣是看他写的诗。 酒是特地让佣兵们从东北带过来的竹叶青,还有那天从解雨臣家拿走的海棠果子酒。 后来,吴邪大概是太无聊了,可怜巴巴地凑过来,想跟他们找些话来说。 话还没出口,朝兮就把脸扭向了窗外。 “变天了。”朝兮面色沉郁,吩咐副驾驶上的猎犬,“联系其他人,找背风坡,快点。” 吴邪跟着向窗外望去,果然见天边风云突变,黑云压城,预示着危险的风暴即将来临。 尽管这是在戈壁而非真正的大沙漠,但狂风一起,沙尘漫天,在摧枯拉朽的风暴里,性能再优越的越野车也不过是玩具而已。 好在有定主卓玛的经验,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还算高大的岩山,开到山后的背风坳中去躲避风沙侵袭。 车窗被沙子打得哗啦啦作响,疾飞的石块打在车窗上,仿佛整个车都跟着震了一下。幸而玻璃是防弹级别的,才没有碎裂,但车门没有那么幸运,被砸出来一个个深坑。 队伍里的雇佣兵基本没见过这阵势,都在心里打鼓,忐忑不安。 朝兮也没有好办法,索性用对讲机联络定主卓玛那辆车,所有人把频道打开,让老太太给念一段经……其作用类似于大悲咒。 只有阿宁的那辆车没连上频道。据说是车上有个高加索人,那人拿出了《圣经》开始传教。 转经轮悠悠转响,古老沧桑的藏经声透过对讲机,在车里萦绕不去,于喧嚣的风沙声中予人抚慰。 张起灵听着诵经声,仿佛又回到了那座雪山,脑中一幕幕地掠过某些陈旧的场景:眉目慈悲的喇嘛,被雕刻得乱七八糟的石头,沉睡的藏族女子,只有呼吸声的静寂日夜,和……和什么呢? 他活了很多年,并始终在遗忘,可也有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 比如喇嘛庙里的三日静寂,他自认为记得无比清晰。 可此刻,他却突然有了一种感觉……那段记忆,其实并不完整,还有某些东西被抹去了。 莫非,他记忆里缺失的部分,那种心头的空落,就是谢朝兮么? 外面是一片黑暗,沙尘遮天蔽日,车内自然也是能见度极低。他于是悄悄回头,在黑暗中看向后排的谢朝兮。 他其实并不怀疑自己有个“二大爷”这回事。张家是个大家族,他既然有母亲、有父亲,那相应的,也会有一些亲戚长辈。 可那又如何呢? 他并不理解谢朝兮为何执着于跟他相认,甚至为此不辞辛苦,跟他前去寻找塔木陀。 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被某人所牵挂、在意的感觉,就像是将他与这个人世所连接起来,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然。 朝兮微微闭着眼睛养神。 他知道,张起灵在看着他。 那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就算有好奇心,也只喜欢偷偷地观察别人。 在车上困了一个多小时后,风沙终于变得小了,外面的能见度也提亮了些,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车轮都被埋了半截儿。 对讲器里传来扎西的声音:“我奶奶说,沿着河道继续走,有一个叫魔鬼城的地方,到了那里就知道怎么走了。” 这的确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但朝兮看看天色,还是决定在此地休整一下,等到明天天气转好再动身,以免中途再起风沙。 再过一会儿,外面的风就不那么大了,只有一些沙砾被吹来吹去,视野也基本恢复到正常水平。 此处风沙将息,而未知之处,或许风沙将至。 怕夜里再变天,这一夜他们都睡在车上,勉强混过去一晚。 次日一早,总算是不负众望的风平沙静,车队按照定主卓玛所说,沿着河道,来到了扎西说过的魔鬼城。 那是一片巨大的雅丹地貌群,一座座岩山石林像古代的城池要塞,矗立在苍茫辽阔的戈壁上。即便是通过望远镜,也无法寻到它的边际。 因为就快天黑了,他们不得不在这里露营——这座庞大的石头城池可以帮助他们抵挡风沙,是最好的露营地。 朝兮下了车,举目望向那迷宫般的魔鬼城。 猎猎狂风刮过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突然,那种久未出现的闪念窜入脑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将他抓住,试图将他拖入城中。 朝兮怔在原地,一时失神。 第138章 魔鬼的呼唤 戈壁滩上昼夜分明,无论是白天毒辣的太阳,还是夜晚肆虐的寒风,都以一种无遮无挡的形式加诸于人的身上。 故此,吃过晚饭后,人人都回了自己的帐篷,钻进睡袋里休息,以便明日继续奔波。 吴邪躺了半个小时,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又爬了起来,拉开帐篷出去。 头顶着没有一丝光污染的澄净夜空,繁星璀璨,银河壮阔,是生长于城市的吴邪从未见识过的世间奇景,震撼人心。 其他人貌似都已睡下,帐篷里不见一点光,只有被围在中间的篝火尚未熄灭,幽幽火光,映出城外的一块巨石,和一个孤坐的背影。 那是谢朝兮。 吴邪回想着,好像是到魔鬼城外后,谢朝兮就一直在那里,不知是在看着什么还是想着什么,连晚饭也没吃,手下人叫了好几回,也没有回应。 要不是偶尔见他动一动,吴邪几乎都要以为他像云顶天宫的陈皮阿四一样,陷入假死状态了。 “谢老板,你还不睡吗?” 吴邪略扬声线喊了一句,但谢朝兮仍没有回音。 话甫落,又是一阵疾风吹过,吴邪抱着手臂打了个冷战,随即想到谢朝兮好像穿得挺单薄的,本着一片好心,他从自个儿包里翻出一件冲锋衣,走了过去。 “谢老板?” 吴邪又叫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朝兮的身体好像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答。 他终于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 虽然他一直觉得这个自称小哥二大爷的人有些神神秘秘的,但毕竟是爷爷的故人,一路上也都挺正常的,总归不是陈皮阿四那种变态流氓。 可自从到了魔鬼城,大概有几个小时了吧?谢朝兮一直坐在这儿,谁喊话他也不搭理,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诡异。 想着身后帐篷里也有人在,吴邪壮着胆子搭住了谢朝兮的肩膀,轻轻扒拉一下。 谢朝兮随之转过身来。 星月光辉之下,他的脸孔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原本明如春水的眼眸如同结了冰霜,让人看上一眼,就像被一把锋利的冰刃狠狠戳进了心脏。 吴邪吓得后退半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魔鬼的呼唤。 他好歹是读过正经大学的文化人,懂些物理,知道那是风吹过奇形怪状的石头山和孔洞发出的声响,原理类似吹笛子。 然而原理归原理,放在眼下的情景里,却格外瘆人。 “谢……” “老板”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吴邪就感觉到胸口剧烈地一痛,随即整个人飞了起来。 ……被踹飞的。 然后,吴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去见爷爷了——怪不得说丹凤眼的男人祸国殃民,爷爷诚不我欺。 吴邪吐了两口血沫子,躺在地上懵了几秒,顾不得胸口的剧痛,挣扎着爬起来,看向罪魁祸首。 谢朝兮仍维持着那种面无表情的状态,眼神毫无变化,须臾之后,他像僵尸一样僵硬地转动头颈,又转过身,向魔鬼城中走去。 莫不是撞邪了? 吴邪有心追过去,可两条腿抖得不听使唤,这会儿才想起来高声呼喊,喊人来帮忙。 在这种环境下,所有人睡得都不踏实,很快就赶了过来。 张起灵一把将吴邪揪了起来,问他怎么了?然而吴邪疼得厉害,一时说不出来话,就指着魔鬼城的方向,一副焦急的样子。 寻向而去,众人立刻发现了正往城里走的朝兮。 打着手电筒的扎西惊叫道:“快!快拦住他!那里不能进去!” 几乎与此同时,黑瞎子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边去拉他的手,一边压低声音道:“朝爷,你怎……” 一语未毕,回应黑瞎子的是朝兮的一记飞腿。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局势的陡转直下就已不容任何人思考缘由。 星空之下,魔鬼城外,一场乱斗。 准确地说,这是一场群殴——谢朝兮一个人殴打他们一群人。 佣兵们不可能对雇主动枪,而且当下的情况,枪支也根本起不到威慑作用,只能全凭拳脚功夫。 说出去根本没人信,一个人可以“能打”到这种地步。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王蛇揉着胸口喘粗气,暗暗地在给自家老板的“能打”的评价前,加了一堆“特别”。 就在众人以为不会有人能拦住朝兮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因为张起灵。 他们这群人里数张起灵武力值最高,可是张起灵出来得急,没带上他那把黑金古刀,交手不过数十招,唯一能算武器的匕首就被谢朝兮夺走,然后整个人被压制在地上。 满地狼藉之中,朝兮握住匕首刺向了张起灵的喉咙。张起灵情知躲闪不过,抬手欲用手臂硬扛住这一击。 有利器刺入肉体的声响,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脸颊,唯独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张起灵移开手臂,只瞧见满眼的鲜红。 朝兮自己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即将落下的匕首锋刃,尔后整个上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漫起层层血丝,像是在经历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双眉紧蹙成团。 “朝爷!” 这是来自黑瞎子凄厉的惊呼。 电光火石之间,朝兮反手向己,毫不迟疑地将匕首刺入自己的左肩。 无论是陷入何等境地,谢朝兮永远会对张起灵例外。 迟来的痛感像是撕开黑夜的一道口子,朝兮的灵魂从那口子里爬出来,终得见一丝清明。 他看到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张起灵,飞扑过来察看他伤势的黑瞎子,在远处不敢上前的吴邪扎西等人,和一众被揍得很惨的佣兵。 纵使不明就里,他也猜到了这都是自己的手笔。 他皱了皱眉,自己拔了匕首,从张起灵身上离开。 像是被方才的激烈打斗掏空了全部的力气,朝兮在起身的瞬间就瘫软了身体,稳稳摔进了黑瞎子的怀里。 “朝爷?你还好么?” “还……死不了。”朝兮有气无力道。 黑瞎子看他的脸色好像恢复了正常,稍稍安心,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到篝火旁,让队医过来包扎伤口。 所幸匕首刺得不深,也没伤到筋骨要害,白翎给他打了一针麻醉剂,麻利而熟练地进行清创、缝合、包扎。 做完这些,她深深地看了谢朝兮一眼,终究什么也没问,转头去给刚刚被痛扁一顿的同伴挨个儿提供医疗支援。 扎西扶着定主卓玛回了帐篷,老太太手里的经筒转个不停,念诵着平安除孽的经文,一副要把朝兮给超度了的模样。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朝兮靠在黑瞎子身上,渐渐喘匀了气,方才将吴邪叫了过来。 “你说说,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39章 邪祟 从张起灵等人的表情来看,谢朝兮明白他们都在等待自己给出一个解释。 解释他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以一种不惜团灭所有人的气势,执意要进入魔鬼城中。 但朝兮无法给出答案,因为他对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无所知。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城外,遥望着那些风化得奇形怪状的山岩,心中忽有所感,像是一种闪念,操纵着他的身体,要让他走进那座魔鬼城,去里面找到什么。 他试图反抗那种意志,却仿佛被打入了无尽暗夜的沉渊里,动弹不得。 等他再次拥有了身体的掌控权,就是拿匕首捅伤自己之后的事了。 所以,他将探询的目光投在吴邪身上,希望他能给予自己一些参考。 而吴邪显然心有余悸,下意识坐在了离他最远的位置,支支吾吾地说起经过,黑瞎子也偶尔会做一些补充。 张起灵一言不发,似乎还沉浸在刚刚发生的变故中。 所谓的“经过”,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毕竟在吴邪看来,他只是过去见了人,根本没说上什么话就被一脚踹飞了,就算在前头去过的几个墓里,他也没见过这阵势。 朝兮尚算是淡定,听罢便陷入了沉思。 比起邪祟入体、鬼上身之类的民间说法,他最先想到的是张起灵的失魂症。 张家人有祖传的失魂症,随着年龄增长会出现间歇性失忆的状况,血脉越强则越严重,作为族长的张起灵尤为如此。 所以从前,他一直认为张起灵记不住他甚至对他心怀排斥,都是失魂症的原因。 而今想来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从吴邪身上就可以看出,张起灵本心纯良,就算拿他当陌生人,远远离开也就是了,怎么可能会几次三番要动手杀他? 从泗水古城,到墨脱雪山,他总以为张起灵那被什么东西操纵的状态是失魂症发作,直到今日自己也经历过一回,他才意识到,或许那东西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那东西——就像在科学高度发展的今天,依然存在着粽子、血尸之类超自然的怪物,这世上也有着某种“邪祟”,能在未知的时间节点控制人的身体,去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这才是张家人真正的诅咒。 一想到自己险些被控制杀了张起灵,朝兮就一阵阵地后怕,脊背漫起尖锐的冷意。 或许是他的血脉不算优越,也或许是他的身体拥有着不会伤害张起灵的本能,才得以摆脱邪祟的控制,恢复神智。 但若再有下次呢? 已知张起灵出现过不止一次这种状况,如果自己再度被控制……谢朝兮不敢想象。 他有一种感觉,接下来的路,将会发生许多超出他本心控制的事。 他拳头握紧,审慎的目光掠过惊魂未定的吴邪,在张起灵平静的脸上短暂停留。 “……我知道了。”朝兮深吸一口气,“今夜好好休息,明天我让人给你们换一辆车。” “其、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 吴邪也没有将谢朝兮视为洪水猛兽,到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步,所以听他这样说,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朝兮已经做好了决定,就没有更改的意思,继续说:“你去让白翎检查一下吧,别有什么内伤。” 眼看吴邪唇边还有血迹,衣襟正中也留着一个明显的脚印,显然他那一脚是用了十成的力气,年纪轻轻就吐血,可不是什么好事。 吴邪自知反驳不过,只得听从,踉踉跄跄地去寻队医。 “对不起。” 朝兮沉沉叹息。不管是什么原因,伤及张起灵,非他所愿。 张起灵终于肯凝神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受伤。 他见事明白,知晓方才自己是打不过谢朝兮的——至少打不过那个诡异状态下的谢朝兮。 而谢朝兮宁可拼着自己受伤,也不肯伤他,确然令他惊讶不已。 他此刻才愿意相信,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他的血亲。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这世上竟能有人视他胜过自己的生命。 故而,看着谢朝兮手上肩膀上都缠着纱布,张起灵便觉得心头一阵刺痛,哪里听得了他反过来对自己说“对不起”? “你不该接近我。” 张起灵淡漠的眼眸里有隐忍的挣扎,幽幽一叹,道:“你带着你的人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朝兮略微停顿一刹,轻微却执拗地摇一摇头,轻声道:“一个人,总有一个人要做的事,我也一样。” 齐铁嘴给他算命,说他和张起灵之间最好的结果是一生一死,理应远远分离。 可这世浪汹涌,朝不保夕,他怎能放心让张起灵自己去经历险境,而不管不问? 更不必说还有那个隐匿已久的汪家……自从知道了汪藏海的事,朝兮便有一种感觉,汪家人迟早会找上门来,对张起灵不利。 当初是他为了毁掉张家而与汪家联手,这桩恩怨,也应当由他亲手解决。 张起灵看出他的坚决,叹了口气,转头回了自己的帐篷。 篝火旁只剩下一双人影。 黑瞎子默不作声地往火堆里添加骆驼刺等枯枝,让火焰烧得更旺一些。 他本想劝说朝兮去休息,但看朝兮如今沉思出神的模样,显然不是会听劝的人,便只好在一旁默默陪伴。 就在他以为他们就会这么枯坐整夜的时候,朝兮忽然开了口。 “小黑。” “怎么了,朝爷?” “我给你讲个故事。” “好啊。” “我曾经遇见过一个人。”朝兮的声音苍凉萧瑟,用最简短的言语道尽一生,“后来,他死了。” 黑瞎子一愣,堆砌出一脸笑意,半开玩笑地揶揄:“就这样?这么短的故事么?不是我说,朝爷,你这故事也讲得太不走心了吧?” 朝兮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极其认真地问:“你愿意做那样的一个人么?做一个永远可信,能让我交托性命的人。在我变得不再是我的时候,帮我变回原本的模样。在我做出本心不愿为之的事情之前,立刻阻止我,或者……” ……杀了我。 黑瞎子试探着握住谢朝兮完好的那只手,希图用掌心熨帖的温热传递自己的心意,语气诚挚如斯。 他并不想去追问那个死去的人是谁……死了就是死了,而他还活着,也终究是他,现在伴于谢朝兮身侧。 他道:“我一直都是啊。” 第140章 入城 第二天早上,车队本该继续出发寻找塔木陀,可是临近动身清点人数的时候,却又出了差错:跟阿宁一起来的两个专家不见了。 车上的装备和补给都不缺,那个高加索人甚至没有拿走他的《圣经》,在这茫茫戈壁,他们根本无处可去。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们走进了魔鬼城。 因为昨夜就曾发生过朝兮的事,阿宁急急忙忙去城口寻找,果然在一块突出的尖利岩石上发现了一条被勾住的工装衣碎片,看花纹,正是那两个人穿着的款式。 阿宁当即提出要进去找人。 “他们是我老板重金聘请的专家,对老板来说很重要。”阿宁埋头往背包里装补给和工具,“我必须把他们找回来。” 朝兮没有阻止她收拾东西,只是凉飕飕一笑,漫不经心道:“你怕没办法跟你老板交代?可是这次跟你出来的佣兵也回不去了,怎么,你这些同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阿宁倒是坦然承认了,说:“老板开给我们的工资是分三六九等的,人命自然也一样。” “这么说,那两个人比你的命更值钱?值得你进去冒险?” “不,我的工资更高。”阿宁平静道,“但是,谢老板之前通知我合作的时候,我的那些同伴应该已经死了吧?死了的人命一文不值,而现在,我的那两个同伴还活着,那我就必须去找他们。” 朝兮冷笑道:“这么大的一片雅丹地貌群,没有任何路标,他们大晚上进去,到现在还没出来,也未必还是活人了。” 阿宁依旧执意:“我们有我们做事的规矩,谢老板不必再说了。”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所有人包括阿宁自己都清楚,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去里面,那就是凶多吉少。 吴邪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此前的西沙海底墓和云顶天宫,就跟那两个人同行过,算是有些战友情,如果不闻不问,他心里多少不大安宁。 思来想去,他便同阿宁说:“我跟你一起进去。” 阿宁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吴邪这一动,黑瞎子也变了脸色,蹙眉思忖片刻,悄悄把朝兮拉到一边去。 “朝爷,我这次出门……多收了一份钱。”黑瞎子迟疑着叹一口气,“我答应了三爷,得看着他,不能让他自己涉险。” 他说的三爷,自然只可能是吴邪的三叔吴三省。 朝兮现在是对这个吴三省越发好奇了。之前在云顶天宫那次也是,吴三省也去了,却是跟阿宁的人一起去的,但也是留了暗桩确保吴邪的安全。 吴三省这么折腾,是图个什么劲? 朝兮嘲弄地瞧瞧黑瞎子,道:“你说清楚,你是只多收了一份儿钱?我要是没猜错,你去北京找解雨臣,也跟这件事有关吧?” “朝爷,这可是你教给我的,有钱不赚是王八蛋。”黑瞎子装得一脸无辜,唇边的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虽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朝兮也基本能确定了,但……解雨臣掺和到这个事情上来,又是为着什么? 吴家,解家,原本九门中最先金盆洗手的两家,现在却也陷得最深,不知吴老狗和解九在天有灵,会作何想法。 朝兮百感交集,转而忿忿地抬脚踢向黑瞎子的迎面骨,啐道:“看不出来啊齐小黑,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出一趟活儿赚三家钱,哦不,是四家,我踏马还给你打了十万块钱呢,呸。” 黑瞎子痛呼一声,小声嘀咕着:“我那不是不知道么,朝爷,可不许像你这么记仇的。” “闭嘴。”朝兮瞪他一眼,回到人群中。 此时事情又出现了转折,沉默已久的张起灵听闻吴邪要跟阿宁进去找人,竟也默默背上了装备,那意思是也要跟着一起去了。 朝兮连忙拦住他,说:“你不能进去。” 张起灵略站一站,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听劝的意思。 平心而论,朝兮是看在吴老狗的情面上对吴邪颇为容忍,但他还没有高尚到让自己嫡亲的大侄子为了吴邪而冒险的地步。 这个魔鬼城邪里邪气的,搞不好昨夜他的状况就与此有关,如果张起灵进去,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 可他也很清楚,仅凭他们这几天的相处,他根本劝不住张起灵。 思量着黑瞎子也要进去,朝兮很快做出了决定:“我带人跟他们进去。你留在这里,万一我们在里面遇见危险,还可以有一条退路。” 唯恐张起灵拒绝,他特地说明了理由。 张起灵如何听不出谢朝兮是在担心自己?他皱眉思忖片刻,目光若有似无地往定主卓玛的方向瞟了一眼,最终点了点头。 入城人数迅速激增,扎西对此表示了强烈反对,说了一大套里面有多危险的话。最后还是定主卓玛发了话,让扎西跟他们一起进去。 扎西大是郁闷,但又不能违背奶奶的意思,只好去清理行囊。 因里面的情况难以预计,朝兮叫了王蛇和白翎同行,除了枪支弹药,还带上了足够的药品,以防万一。 十分钟后,一行八人准备就绪,扎西走在最前面,嘴里抱怨着里面地形复杂,曾经死过多少多少人,即使带了gps,也很容易迷路绕圈子,再也走不出来。 为了不走冤枉路,扎西每到一个岔路口,就会用石头垒一个藏族的玛尼堆,作为路标。如此,他们还算顺利地进入到了魔鬼城的深处。 吴邪手里拿着对讲机,和阿宁轮流呼喊着那两个人,可是他们嗓子都快喊哑了,就是没有得到回应。 朝兮看不过眼,丢过去一盒金嗓子喉糖,不过他们已经没有道谢的力气了。 半天,一天,从日出东山,到残阳如血,他们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还是没找到那两个人的踪迹。 无知无觉间,暮色四合,月升日落,看看时间,他们已经找了八九个小时了,体力精力都消耗很大。 扎西开始打退堂鼓,因为从下午起他们就兜了很多圈子,尤其夜间能见度低,他们继续找下去危险系数太高了,很可能人没找到,自己先困死在魔鬼城里。 阿宁当然不同意。那两人进城最少有二十个小时了,又没带吃喝,再不找到他们,生存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吴邪相对中立,他还想继续找,但是提议找个地方先休息,等明天天亮了再说。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之际,久久无声的对讲机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尖叫。 众人毫无防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仔细听时,那声音又响了一次,伴随着许多杂音,但的的确确是人类的叫声。 “他们在附近!”阿宁几乎雀跃起来。 对讲机是有距离限制的,既然有了声音,说明他们确实在附近了,而且还活着。 朝兮眼见着吴邪的沮丧一扫而光,兴奋地再次呼叫起那两个人的名字。 这一次的回应更快,可惜杂音依旧很多,而且怎么听怎么奇怪,不像是正常的声音,倒有些像是什么人……在阴惨惨地冷笑。 第141章 戈壁沉舟 夜风在耳边呼号如鬼怪夜哭,偏偏此刻听见这诡异的动静,众人积蓄一天的疲惫顿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身体里每一处神经都绷紧了,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吴邪咽了一口唾沫,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觑着朝兮的脸色,他略带恐惧地问:“老高他们……该不会是好不容易联络上我们,所以才、才笑成这样的吧?” 朝兮饶有兴致地瞥他一眼,心道这会儿才知道害怕了?因起了几分促狭心思,故意吓唬他:“能发出这种声音,你确定他们还是人?” 吴邪不禁打了个寒战,刚想再说什么,掌心就一阵震动,是对讲机又响了,还是那种奇怪的笑声,“桀桀桀”的,像童话故事里的恶毒女巫。 他哇呀一声,手一扬,就把对讲机丢到王蛇了手里。 吴邪感觉自己是不能好了。 人一害怕,就容易犯蠢,蠢话一股脑儿地往外冒:“谢老板你别吓我,网上都说建国以后不许妖怪成精了,我们是社会主义新青年,要相信唯物主义科学……” 朝兮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白眼球能翻到天上去,双指并拢,狠狠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凉声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继昨夜被踢飞之后,吴邪再度受到来自朝兮的“重创”,捂着脑门儿疼得龇牙咧嘴,心里犯起嘀咕:怎么好好的美人儿,脾气偏偏这么恶劣? 黑瞎子看戏似地瞧着可怜的小三爷,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解释:“他们在魔鬼城里困了这么长时间,因为恐惧或紧张导致精神错乱也不奇怪,管他是人是鬼,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就在附近了。”朝兮看了看阿宁和扎西,一锤定音:“继续找吧。”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扎西早已认识到这位谢老板才是队伍真正的领袖,对于他的决定自然不敢反对。 吴邪的小心脏尚未平复,这回由王蛇拿着对讲机领路,在附近兜了几圈,一点点确定出信号的来源,顺着信号增强的方向,他们走进了一道岩山夹缝中的峡谷。 峡谷的深处是一座高大的新月形岩山,约有四五十米高,看形状,倒有些像船帆。 站在岩山下,对讲机里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众人自动散开,在岩山下四处搜寻。没过多久,黑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快来看,这里有脚印。” 朝兮离得最近,赶过去时,果然看见几串杂乱无章的新鲜足迹。 黑瞎子道:“朝爷你看,他们应该是在这里休息过。” “这么说来,他们是往这里面……” 朝兮眸光一定,随即仰起头,招呼着其他人也将手电筒照向高处,雪白的光线里,山丘的全貌都映在了众人面前。 从侧面可以看到,岩山中部镶嵌着一个巨大的物体。吴邪瞧了半晌,思索道:“这好像……是一艘船吧?” “多稀罕呐,大西北的戈壁上居然会有船,还嵌在山里。”黑瞎子轻诮道,“那两个老外就算脑子正常,估计都会进去翻翻有没有什么宝贝。” 幸而这岩山虽然高,但是被风沙侵蚀出了很多空洞,可以落脚。考虑到上面可能有伤员,扎西和王蛇留在了下面接应,白翎则背着药箱跟他们爬上去。 朝兮身手敏捷,动作飞快,最先摸到了边缘的一块烂木头,飞身翻了上去。 果然是一艘沉船。 他四处查看一圈,除了甲板还能看出原本的模样,其他地方都风化破损了,船舱上还有一个大窟窿,里面灌满了泥土。 其他人陆陆续续跟了上来,阿宁开始呼喊同伴的名字,拿着对讲机搜寻信号。 吴邪这会儿倒不着急也不害怕了,蹲在船舱旁边看了半天,感慨道:“这船不一般啊,快赶上郑和下西洋的规格了。” 说着,吴邪就自顾自地介绍起这艘船可能的来历和西域通商的历史沿革。朝兮没仔细听,只往窟窿里面照了照,淡淡蹙眉,说:“下面有东西。” 这艘船多半是一艘商船,里面原本装了许多货物,只不过在这种环境下,布匹丝绸肯定早就风化了。如果运气好,船舱里可能还有商人们用过的瓷器摆件留下来,放到现在也是国宝级别了。 正巧阿宁也找到了这附近,对讲机里的信号达到了最强,那种怪笑声再度响起。 阿宁惊喜道:“他们在下面!” 从窟窿里下去,下面是商船的第二层货仓,两侧都用木栅栏挡着,中间的通道也全是泥沙,勉强可供单人通行。 准确的说,那两个人确实在下面。 船舱尽头的土堆里露出了一个人头,正是阿宁请来的专家之一。 白翎过去检查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死了很久了。” 对讲机里的声音来自于他身下的土堆。 阿宁思索了几秒钟,冲过去开始挖土,吴邪和黑瞎子也过去帮忙。没过多久,那个高加索人被挖了出来——他比另一个同伴要幸运,被埋了这么久居然还有气息。 白翎给高加索人做了一些应急处理,然后把他救了上去。 因为没能把两个人都活着救出去,吴邪有些叹惋伤怀——生命消逝,仁者悲悯,不外如是。 朝兮没有那些多余的善良,却也不会因此而嘲讽吴邪。 张起灵的身边,就应该有一些善良的好人,用以告慰他孤苦的人生。 半晌,朝兮的视线略微移动,停留在方才埋着那两个人的土堆,由于刚刚的挖掘,泥土中露出了类似棺材的一角,上面还雕刻着某种古老的花纹。 朝兮抚摸着那精致的纹路,暗暗思忖:果然这两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被埋在这里——他们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结果也折在了好奇心上头。 他招呼吴邪和黑瞎子过来,人多力量大,十几分钟后,一副保存完好、雕工细致的浇浆棺赫然出现于众人眼前。 第142章 三青鸟棺 幽暗的船舱里,余下的三人将手电筒调至最亮,总算勉强能看清这副棺材的全貌。 从浇浆的三合土成色来看,朝兮估计这东西至少也是商周时期的了,雕刻工艺十分精湛,除了惯例的下葬场景,还有许多三青鸟的花纹。 吴邪聚精会神地盯着棺椁上错综复杂的纹路,口中念念有词:“在古代传说里,三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西王母居住在蓬莱仙山,但蓬莱无路,唯有靠三青鸟传信,还有一首诗里写到……” 他们在戈壁上奔波了这些天,为的就是西王母国,而今在这里看见与西王母相关的物件,骤然在此看见和西王母有关的东西,吴邪自是兴奋得难以抑制。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黑瞎子抚摸着那些青鸟纹,藏在墨镜后的眼睛似有片刻失神,“李义山的诗,总是这么风雅又哀愁。” “看不出你还挺文艺的呀。”吴邪笑着揶揄。 黑瞎子“呵”笑一声,说:“小三爷别看不起人啊,我也是个正经留学生呢,四阿公手底下属我学历最高了。” 话一出口,黑瞎子飞快地瞧了朝兮一眼——他自从与朝兮重逢,便刻意没有提过陈皮此人,方才一不留神从嘴里秃噜出来,唯恐惹得朝兮心绪起伏。 奈何吴邪全不知其中内情,顺着他的话开起玩笑:“你这话太没可信度了吧,四阿公自己是流氓,手底下也全是流氓,小哥记性又不好,你当然是……” 一语未毕,前方忽然飞来一阵沙尘,吴邪没防备,不仅吃了一嘴沙子,还被迷了眼睛,疼得哇呀呀地大叫起来。 “呸呸呸!干嘛呀……” 朝兮面无表情地拍去手上的脏土,声音毫无起伏:“呦,我只是想看仔细些,算你倒霉吧。” 吴邪听得是他的声音,就有些敢怒不敢言了,但终是被他的话气个够呛:是故意的吧?这分明就是故意吧! 但朝兮全无关心歉疚的意思,若无其事地继续去看棺椁上的刻纹。 黑瞎子有过那么一瞬,恨自己不是真正的瞎子。 他暗暗地握了握拳,又缓缓松开:罢了,何必与死人争锋?活着才有希望,死人纵有千般好,还能争得过他这个活人么? “看来这并不是寻常的商船,而是一座海葬墓室。”朝兮四处照了照,眸光一凝,“难怪一点绸缎残骸或瓷器碎片都没瞧见,你们看。” 眼眶通红的吴邪和黑瞎子一并寻光望去,只见左右的木栅栏后,那一排排木架上放着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陶罐,罐口封着泥,很是诡异。 “陶罐?看起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黑瞎子边说着,就过去用短刀劈出了一个缺口,取下了一个陶罐来看。 他道:“看着不是什么好东西,倒有些分量呢,难道他们西王母国的人喜欢把陪葬品放在陶罐里装着?” “那……要不要打开看看?”吴邪摩拳擦掌。 “我如果没猜错,这里面应该是人头。”朝兮沉声道,“我看过一些秘典,里面记载,很多西域的野蛮部落都搞这一套。给奴隶儿童的头上套罐子,就这么养大,一直到脖子把罐口都堵住了,奴隶自然就饿死了,这时再把头颅砍下,就是最好的祭品。” 吴邪听着朝兮平淡无波的语调,脊背上一阵阵的冒凉风,又见这木架上少说有几千个陶罐,想想都觉得残忍。 朝兮的目光转回到棺椁上来,思索道:“能用三青鸟的花纹,又有这么多的奴隶做祭品,这墓主人的身份不一般啊。” 吴邪浑身哆嗦一下,也转过身来,附和着说:“会不会墓主人是西王母国的贵族,或者干脆就是西王母的亲人?你看这里,这人死的时候还很年轻,而且他下葬的时候,仪式中出现了一个地位很高的女性形象,好像还在流泪……” 黑瞎子拿出相机来拍了几张照片,说:“这艘船能在这里,说明河道肯定就在这附近了。这个女人要是西王母,那咱们顺着河道走,塔木陀就不远了。” “那……咱们要不要打开看看?”吴邪小声地建议,一双眼睛好像在放光。 “打住。”朝兮无情地将他推得后退一步,“眼皮子浅的东西,这又不是西王母的棺,好东西都在塔木陀里呢,别节外生枝。” 吴邪有些恹恹不乐,不甘心地说:“我是看这个墓主人身份不凡,说不定里面会有塔木陀的线索……” “你见过有人往棺材里放地图?”朝兮瞥一眼旁边已经歇菜的外国专家,冷笑:“好奇心会害死人,那个就是前车之鉴。” 吴邪只得讪讪地息了声。 但好歹来过一回,黑瞎子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个布口袋,刚好把那陶罐装在里头,准备带出去好好研究,看里面是不是真的人头。 目的已经达到,一行人准备返程。 只是吴邪仍然有些遗憾,一步三回头地往沉船里看,那幽怨的神情配着他俊俏的容颜,真是……我见犹怜。 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奶狗。 朝兮不禁想起三寸丁来,道是当年立誓再不随便捡狗,尤其是吴老狗的狗。却没想到,终究误打误撞捡到了一只。 第143章 字面意义的谈情说爱 此刻已经夜深,他们走了约有半个小时,重复兜了几个圈子后,扎西寻死觅活地要求停下宿营,说绝不能继续走了,要等明天天亮再走。 阿宁虽然担心高加索人的安危,但也清楚这其中的危险性,加上白翎向她保证今夜无碍,方才同意了扎西的说法。 他们找了一个相对背风的岩山后露营,唯一的帐篷给了高加索人和阿宁使用,以便能随时监看,其他人都在睡袋里凑合一夜。 过了三十年养尊处优的舒服日子,朝兮还是难得沦落到这么凄惨的境地,连个帐篷也没有,就这么幕天席地解决睡眠问题,真真是好不凄惨。 加之夜间气温低,即便有睡袋,也很难睡得踏实。 他索性拉开了口鼻处的拉链,左右瞧瞧,临近的吴邪似乎已经睡熟了,整个人在睡袋里一动不动,再看另一边,正好对上黑瞎子的墨镜。 “朝爷睡不着?” 黑瞎子仍在睡袋里,像个大肉虫子一样蛄蛹到朝兮身边,悄咪咪地同他咬耳朵。 夜风越是寒凉,黑瞎子灼热的呼吸就越发明显,朝兮不自在地躲了躲,算是默认。 “我也睡不着。”黑瞎子粲然微笑,“要不朝爷给我讲故事吧。” 朝兮弯了弯眉眼,小时候的黑瞎子有个习惯,每逢睡不着的时候,就深更半夜去钻他的被窝,缠着他讲故事听。 那也是朝爷漫长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光。 思及此处,他的心头就微微一软,因轻笑道:“你想听什么?” “嗯,要听就听点儿劲爆的。”黑瞎子坏笑道,“朝爷跟我讲讲你的情史吧。” 朝兮面色一滞,像是有短暂的呼吸骤停,继而乜他一眼,说:“好你个齐小黑,果真是长大了,仗着自己本事大了,什么都敢问?” “你又没说不许问这个。”黑瞎子小声嘟囔着,“朝爷,你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去。” 朝兮蹙眉,“……真想听?” 黑瞎子又往他身边凑了凑,用力点了点头。 “那……行吧。” 朝兮居然轻飘飘地答应了,略做思忖,便将那些已尘封在灰烬里的往事娓娓道来:“第一个……” “第一个?”黑瞎子重复了一下,不可避免地瞳孔紧缩,酸溜溜强笑:“朝爷,你情史这么丰富的么?我还以为……” 朝兮一挑眉,“你还想不想听?” “听听听。”黑瞎子这般说着,其实已经开始后悔了。 而事实证明他没想错。 “……第一个,是个混账。”朝兮平铺直叙,“我图过他色,亏得是没得手,后来他娶亲了,再后来我们结了仇,再再后来,他就死了。” 朝兮讲故事,还是一贯的简洁明了,甚至连人物名字背景都省略了,留下了无数空间可供遐想。 而黑瞎子善于抓住重点:朝兮说的是“娶亲”,说明那人是个男的,所以…… 朝兮并没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他从不隐瞒自己会喜欢男人这件事,因而他完全没意识到黑瞎子的出神,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个……乖巧懂事,可惜走错了路,一别多年,再见面的时候,也死了。” 黑瞎子唇边的笑容冻结片刻,他有种直觉,符合“分离多年再见死别”这个形容的,似乎只有陈皮阿四。但是……陈皮阿四和“乖巧懂事贤惠”这几个字挨边儿么? 朝兮并没在“第二个”上过多停留,就好像这一位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说过便过。 他又道:“第三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点良心但不多。我落难的时候,受他照拂才没疯,索性就没杀他,这会儿应该混得不错,一时死不了,不过我也不想见他了。” “还有……” “还有啊?” 黑瞎子感觉今夜越发睡不着了。 明明问的人是他,最后生闷气的还是他。 他打断朝兮的话,问:“朝爷,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怎么好像来者不拒似的……” “谁说的?”朝兮狠狠赏了他一个爆栗,一本正经:“我喜欢模样俊俏的,还要身材好的,能以一当十,啊不,最好是能当百的……” “朝爷,我怎么听着……你好像只喜欢你自己呢?” 黑瞎子思忖着说出心中疑惑,本是试探的玩笑,却不想得到了朝爷的一个点头。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喜欢我,所以我也喜欢我自己,有什么不对么?” 朝兮正了正脖颈,仰望着夜空中疏星淡月、风来云走,像是有了困意般打了个呵欠,语气清淡:“那些人看起来好像钟情于我,实则心头各有所重,何曾是只有我一个?然而归根结底,我也不曾全心待人,反正都是死生不见的了,就算扯平吧。” 黑瞎子默默听着,这会儿方才释然——怪他不够了解谢朝兮为人了。 朝兮从来洒脱飘逸,放下得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可也因此,他很难全然对一人动心钟情,甚至这种类型的“感情”,在他心中根本占据不了太多的位置。 不知这算幸运,还是悲哀。 黑瞎子暗暗地想:或许,刨去个人情感,他应该去嫉妒张起灵?毕竟朝兮口口声声最喜欢自己,实则却像是将张起灵看得远比身家性命更重。 他张了张嘴,但朝兮没给他继续问话的机会,便不知何时闭了眼,呼吸均匀而绵长,已是梦会周公去也。 第144章 异梦 朝兮做了一个梦。 其实他也不算是睡着了,因为他知晓自己是在梦中,天空大地等背景都是虚化模糊的,唯能看清四周方寸间的景象。 他的思维如此清晰,甚至能感受到清凉的风拂过面颊,足下是碧草茵茵的绿洲,雏鹰的翅膀划过天际,一切都是那么的安稳祥和。 他身边似乎有很多人,他能听到一些陌生古老的藏语,是少年男女们在咏唱情意绵绵的歌谣,但他一个人也瞧不见。 过了一会儿,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朝兮以为那是张起灵,因为他穿着藏青色的袍子,腰间还挂着个铃铛,一步一响。 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那人明显要比张起灵瘦弱,且步伐和肢体动作都显得十分欢快,张起灵是不可能这样的。 因为是背影,他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但从声音动作上判断,那应该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是的,声音。 少年在歌唱。不同于他刚才听到的情歌,少年在唱的并非藏语,而是中原的语言。 即便是汉语,在数千年的演变里,读音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这少年所唱的,就有点儿像粤语,朝兮本该听不懂的,却莫名地知道他在唱什么。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於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翱翔。世民之子,惟天之望。” …… 娓娓动听的歌声顺着微风传入耳中。朝兮颇通文墨,知晓那是《穆天子传》里周穆王和西王母互答的诗歌。 《穆天子传》中载周穆王曾西巡到西王母之国,与西王母宴饮于瑶池,并唱诗相和,流传千古。 两个同在权利顶端的男女惺惺相惜,依依不舍,落到后人眼中便总是带了些旖旎暧昧的色彩,故有传闻说周穆王曾与西王母相恋。 只是史海钩沉,往事究竟是何种情形,后世的人已无法去推定。 朝兮不由得心中纳罕:此人是谁?看他的衣着,分明该是西域人氏,为何会唱中原的诗歌?莫非是西王母国的人么? 他冷不防想起沉船中的棺椁,那个墓主人入葬之时,可不就是穿着同此人类似形制的藏袍?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就是因为他们猜测过墓主人的身份与西王母相关,他才会被沉船中的见闻所累,得了如此古怪的梦境。 可若是单纯的梦境,那这梦境未免太过真实,朝兮还从未有过这般的经历。 他跟在那个少年背后,走了很久很久,少年始终没有回过头,不过有这样的美景相衬,朝兮没来由地觉得,那会是个模样俊俏、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当他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那少年的脚步似有短暂的放缓,然后歌声停止,他听到了一串清凌凌的笑声,像流淌过身旁蜿蜒潺湲的河水。 他张不开嘴来问,这时,少年却停了下来,慢慢转身。 就在他以为即将看到少年的样貌时,突然听见了一声吊诡的冷笑——就是先前在对讲机里听到的那种冷笑。 奇怪,他先前以为那是被埋在土堆里的高加索人不方便开口求救,用指甲抓挠对讲机的时候,误打误撞造成的。 可现在,那种冷笑却好像……来自于那个少年。 朝兮蹙眉一震,似乎有哪里不对又摸不清头绪。 与其同时,整个梦境都震颤摇晃起来,眼前的一切包括那个少年,全都像镜片一般碎裂崩毁。 转瞬之间,天崩地陷,他猛然睁开眼,目之所及,还是一成不变的岩山和七零八碎的乱石……天亮了,而他们还在魔鬼城中。 “做梦了?”吴邪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凑过来问。 朝兮不置可否,翻身坐起,抬手捂住双眼,从指缝间去看渐渐升起的朝阳。 其他人也都醒了,在吃早饭,白翎重新给高加索人检查了身体情况,打了消炎针,王蛇则用沉船上砍下来的梁木做了个简易的担架,以便能抬着高加索人走路。 朝兮接过黑瞎子递来的面包牛奶,解决空空如也的五脏庙。 吃过早饭,继续出发。 回去的路程一点也不比来时更容易。来时毫无目的,但想要安全离开魔鬼城,就必须严格按照来时所做的标记去走,否则鬼知道得在这个石头迷宫里转多久。 扎西这个向导终于派上了用场,那些玛尼堆只有他自己看得懂。饶是如此,他们一路上却总是找不到玛尼堆的影子,自然也没看见进来时的那个山口。 朝兮渐渐品择出一点意思,冲黑瞎子做了个口型:“奇门遁甲。” 黑瞎子先是一愣,继而点头。 朝兮早先听人说西王母的国家被无形的城墙所守卫着,但其实并不准确。这魔鬼城分明是有形的,这座城并非纯粹天然形成,而是有精通术数的人精心排布过,为的便是将擅自闯入者困死在其中。 关于奇门遁甲的起源,有一种说法是九天玄女传授给黄帝,而黄帝用它击败了蚩尤。后世有名的几位军师贤圣,如张良、诸葛亮、刘伯温等,都是精通此道,辅佐君王成就霸业。 齐铁嘴的奇门八算,大概就与此相关。可惜在他之后,没听说齐家还有后代传承下来,这门技艺估计已经失传了。 但无论怎么说,这奇门遁甲终究是中原才有的东西,能在这西域边陲瞧见实在出人预料。 奇门遁甲,说穿了就是一种预测,旨在通过控制事情发展的随机性,让身处其间的人做出设置者所期望得到的选择,以此达到相对固定的结果。 知道了这个原理,其实想要破除也就变得简单了——只要每次做出选择的时候,都往相反的方向去走,就可以了。 趁着天色还亮,朝兮走到了最前面——在场的这些人中,他只相信自己能有如此强大的精神力,去控制潜意识并做出选择。 日月变换,斗转星移,他们走过了无数的弯路和岔路,沿途能看见的玛尼堆越来越多。终于,在翻越一个沙丘的时候,朝兮看到了前方半空中闪动的光束。 那是留守在营地的人在给他们打信号。 吴邪兴奋地放了一记信号弹。 光束的闪动越发频繁,同时,广阔无垠的戈壁滩上出现了点状的火光。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继续走了二三十分钟,才算彻底逃脱魔鬼的掌控。 张起灵就在山口处等候着他们。 看到他的那一刻,朝兮会心一笑,顿觉疲惫全无。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刚刚欢呼起来的人群里,就又响起了那怨毒的冷笑声。 不是梦境。 劫后余生的喜悦戛然而止,随着越来越明显的笑声,众人的目光聚集在黑瞎子背后……的背包上。 第145章 逃亡者 准确地说,那种笑声来自于背包中的那个陶罐。 黑瞎子反应迅速,立刻解下了背包,将装着陶罐的布袋远远丢开——伴随着朝兮迟来的一声“别扔”,陶罐从松松垮垮的袋口脱出,摔碎在地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干燥的泥屑,里面包裹着一团团黑色的毛发。正如朝兮所猜想的那样,陶罐里装的是人头。 笑声就是从人头里传出来的。 在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那被泥土包裹的人头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是有什么活物就要破土而出。 朝兮直觉不妙。 他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快跑!” 但已是来不及了,下一秒,包裹在人头外层的泥土寸寸皲裂,两只血红色的小虫子从脑壳里爬了出来,只有一个指节那么大。 朝兮没有真正见过这玩意儿,可早在典籍中看过它的图片,饶是他这般强悍,也不禁悚然一惊。 吴邪更是早就在七星鲁王宫里领略过这东西的能耐,惊呼道:“是尸蹩王!快跑啊!” 一般而言,普通尸蟞喜欢聚集在有古尸的地方,具有剧毒,蹩王更是毒性猛烈,被其碰到就会在皮肤上出现潮水般红疹,并迅速蔓延至全身,顷刻之间就会丧命。 最重要的是,尸蹩王不怕张家人的麒麟血。 尸蟞喜欢潮湿,如果是白天晴空万里,在戈壁这种环境下,它们活不了多久就会曝晒而死。 可偏偏,现在已经入夜,而且早晨时朝霞千里,空气中水汽含量很高,是雨季到来的征兆,无疑是给尸蹩王存活创造了条件。 反应过来的扎西立刻冲进帐篷里背起了定主卓玛,钻进了一辆汽车里,很不道德地驱车离开——连带着刚才被放进后座、准备送去市区医院治疗的高加索人。 转眼之间,更多的尸蹩王从人头里钻了出来,一团一团的,数不清有多少只。 尸蹩是喜欢成群结队围堵猎物的物种,蹩王也不例外,而且它们在这里发出的声音,很快就会传到沉船那里去,那里满满一船舱的陶罐,如果每个里面都装着这么多的尸蹩王,那 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其余众人四散开来疯狂逃窜,佣兵们见了这阵势,也顾不得什么职业道德了,纷纷钻进了汽车里面。 说实话,在那个危急的瞬间,朝兮想不到太多,只是下意识扯过了张起灵,跳上了最近的一辆车。 很多蹩王撞上了车身,啪嗒啪嗒的,好像子弹扫射,却终究没能突破。 为防虫子从排气管之类的地方钻进来,所有车子都发动了,虫子必然不敢钻进灼热的管道里。 没有得到命令,在确认安全后,倒也没有佣兵擅自离开——果然还是花了钱的比较可靠。 朝兮略微松了口气,拿起对讲机清点人数。 吴邪和阿宁不在车上,也肯定不在营地的帐篷里。 同样失去踪迹的还有定主卓玛的“儿媳妇”,刚刚扎西只带走了定主卓玛。 茫茫戈壁,无遮无挡,他们能跑去哪里? 朝兮和张起灵的目光全都锁定了夜幕之下的魔鬼城。它就像一只庞然大物,大部分隐身在黑夜之中,唯有身在其中方能领略到它的可怕之处。 大概半小时后,尸蹩王如潮水般退去,空气中只余下浓烈的辛辣刺鼻的气味。 张起灵推开车门,就要去魔鬼城里找人。 朝兮想拦,也确实拦了,但他这大侄子不愧为失踪专业户,一个闪神的功夫,他还是偷摸跑了。 朝兮很是挫败,他此次只为张起灵而来,只恐一个不慎又被丢下,再摸不到张起灵的踪影,当即就要去追。 黑瞎子却拦住了他,恳切地说:“你现在进去无头苍蝇似的找人,哪里找得到?哑巴张的本事我清楚,我们倒不如继续寻找塔木陀,到了前面自然会碰见……” 朝兮眸光微冷,看着他道:“事已至此,你是不是也该说说你和张起灵,还有吴老狗家那三小子,你们到底是怎么计划的?” 黑瞎子骤然被戳破,脸色一僵,道:“朝爷,你都知道……” “半夜拿镜子和手电筒发暗语,我倒是想装不知道。” 朝兮冷笑声声,一字一词都似在寒潭里浸过一回,阴冷至极。 “我不说不问,只是因为我对你们图谋的东西不感兴趣。但现在事关张起灵的安危,你最好老实交代。” 黑瞎子攥了攥拳,指甲把掌心抠的生疼,才维持住了表面上的轻松得体,乖乖说来。 朝兮听罢方知,原来此次张起灵和黑瞎子真正是受雇于吴三省,他们故意收钱进了裘德考的队伍,做的是间谍的活计。 虽然阴差阳错,朝兮取代了阿宁的人,但也并没有改变他们的计划,因为他们本来也想在魔鬼城一带摆裘德考的人一道。 唯一没算准的是那场沙暴,吴三省的人耽搁了时间,没及时追上来。 但刚才黑瞎子偷偷跟他们取得了联系,现在应该有人从其他入口进入魔鬼城寻找吴邪,连带和张起灵汇合,先行前往塔木陀。 “我留下来等三爷,顺便……把你的事跟他交代交代。”黑瞎子看看他阴沉的脸色,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愿意暴露身份,我也想好了说辞……” 朝兮赏了他一记白眼,问道:“吴三省还有多久到这里?” 黑瞎子一愣:“大概……一个小时吧。” “等他到了,就带他来见我。”朝兮头也不回地走进帐篷。 “朝爷?”黑瞎子一时不解。 “你不是想跟他交代么?”朝兮冷哼一声,啐道:“我刚好有点儿私怨,想要好好出一口恶气。” 第146章 风雨潇潇 一个小时十分钟后,吴三省的队伍风尘仆仆地到达了朝兮的营地。 彼时朝兮正在帐篷里,柴油发电机呜呜地转着,头顶的白炽灯发出颤动的光芒,虽然有些暗,但也足够他研究那个陶罐里的人头。 曾被泥土封住的头骨其实早就被尸蹩王给蛀空了,稍微用力就碎成了渣渣,里面密密麻麻的孔道令人头皮发麻。 这很奇怪。 想要达到这种效果,不像是直接把尸蹩塞进人头里再封住,更有可能是,这个被作为祭品的奴隶曾经吃下过某种含有虫卵的东西,虫卵在他的体内生长发育,并钻进了脑子里,最终连同人头一起被封存,只等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出。 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朝兮的确在张家的藏书中看到过有关尸蹩藏在其他物种的中枢神经里与之共生的记载,但和人类发生关联,这还是头一回见。 要知道这已是几千年前的东西了,莫非所谓西王母的长生术,就是让人与尸蹩共生?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这奴隶连头都被砍了,死得透透的,怎么也做不到“共生”。 亦或者,是这些奴隶先被当做试验品研究共生的可行性,只不过失败了,才二次利用成为祭品? 此处是尸蹩,云顶天宫是万奴王和大蚰蜒,那所谓的长生术怕也是这般令人倒胃的法子吧。 朝兮对此嗤之以鼻。 如果是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模样,即便长生不老,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想及此处,突然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他随手把头骨丢到一边去,嫌恶地拍拍手上脏污,再抬头时,只见黑瞎子领了一个人进来。 来人大概四五十岁,生得略为消瘦,胡子拉碴的,看样子一路奔波吃了不少沙子。 朝兮见过他的照片,知晓他就是吴三省了。 虽是吴老狗的儿子,他的眉眼之间却不像吴三省,反而有些像解九——大抵由于他母亲是解九家族里的小姐吧。 朝兮双眉一凛,离开座位迎了上去。 正当黑瞎子疑心朝兮怎么这样给面子、亲自迎接之际,却见朝兮猛一提腿,冲着吴三省当胸就是一脚。 原本满腹疑问的吴三省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这一脚给踢懵了,摔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黑瞎子惊呼一声,暗怪自己忘了朝兮说要出口气的事,连忙去扶人起来。 一阵兵荒马乱,几分钟后,总算缓过气来的吴三省坐到了朝兮对面,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捏着“谢朝兮”的名片,思索着自家老爹临死前是不是忘记交待曾有一位这么难搞的仇家。 他在医院养伤的时候,便听好大侄儿提起过朝兮这个人,而今见面知名,心里却更加疑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究竟有什么图谋?会不会坏了他们的擘画? 正在思虑之时,听得朝兮冷然发问:“在云顶天宫的时候,是你安排人甩开陈皮的?” 老一辈的人大多是叫那位九门四爷为陈皮阿四,年轻一辈则是叫四阿公,倒是少有直接管他叫陈皮的。 吴三省微微一愣,没想到朝兮会没头没脑地问起这个,也没多想就点了点头。 “行,那就没冤枉你。”朝兮沉声道。 因为这种理由去迁怒于吴三省确乎没什么道理,但朝兮觉得自己可以不讲道理。 他冷冷一瞥,话锋陡转:“瞧着你那死鬼老爹的面子,我不动你。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我也不问,但你最好小心些,别把我身边的人算计进去……尤其是张起灵。” 吴三省皱了皱眉:不动?所以那一脚是鬼踢的? 但他瞟了一眼疯狂打手势的黑瞎子,终没有开口。 听这谢朝兮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概是同陈皮阿四交情不浅,才会跟他动手。 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就瞧见了那些装备精良的雇佣兵,自己带来的都是新伙计,各方面都不占优势,这种时候傻子才会掀桌……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合作的事宜就这么敲定了。 据吴三省说,朝兮曾在云顶天宫见过的潘子和胖子已经先走一步,去鬼城里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跟张起灵、吴邪、阿宁汇合。 想必他们有独特的联络方式,朝兮姑且信了。 彼此共享过一些信息,时间便来到后半夜,帐篷外已风动云变。等到他们准备各自去休息时,寒意萧萧的雨水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这个违背自然规律的雨季持续时间极短,如果错过这场雨,就要再等上五年的时间。 持续多日的降雨会是地下水极速暴涨,冲入那条古老的河道,到时候他们便可以沿着河道的流向,去寻找塔木陀的所在地。 只是涨水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们耐心在营地里待了两天,每隔一段时间就开车出去寻找河道的位置。 在此期间,始终没有看到张起灵或是吴邪他们从魔鬼城里出来,朝兮推测他们可能是从潘子等人进去的那个入口出来了。 黑瞎子说,可能是由于下雨时能见度降低,张起灵他们一直没有讯息传过来,这一路上大约也留不下什么记号了。 但只要塔木陀不会飞,他们总能碰到。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第三天上午的时候,水位渐长的河床在戈壁上显露出了真身。他们又花费了一天的时间,才从雨水冲刷出来的众多支流中分辨出正确的方向。 车队行驶在河道边缘的泥水里,在报废了两辆车的代价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片隐藏于断崖之下的巨大绿洲。 定主卓玛说她与陈文锦队伍分开的地方是一座岩山,然而实际上,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那座岩山早就被侵蚀得只剩下一个小土包,或者干脆夷为平地了。 幸而他们都是跟着河道走的,没有执着于寻找什么岩山。 这个时候雨早就停了,断崖的边缘可以看到明显的刹车痕迹,显然是吴邪他们已经提前到了这里,还差点把车开到悬崖底下去。 “这群人真踏马不靠谱,毛愣三光的。”朝兮忍不住皱眉。 吴三省听不懂“毛愣三光”是什么意思,但前面一句粗口听得真真切切。 不过他没敢辩白,只当没听见一般别过脸去。 黑瞎子被朝兮这句吐槽逗笑了,凑过去安抚道:“朝爷消消气,这些年九门人才凋零,像潘子他们这样的,就算道上不错的老手了,你没瞧见三爷带来的那几个……” 朝兮往那几个挤眉弄眼、獐头鼠目的伙计身上瞟了一眼,讽刺道:“那几块废品还用说么?呵,我赌他们过不了三关就得见阎王。” 黑瞎子赔着笑脸:“是是是,朝爷跟他们置气不值当。咱们还是赶紧顺着轮胎印去找小三爷他们吧,别一会儿雨又下起来了。” 轮胎印围绕着绿洲,一直延伸到距离断崖四公里外的一条宽大的峡谷。 车子往峡谷里开了一段路,眼前就出现了被先行者留下的两辆汽车,再往前都是乱石堆,看来他们是弃车步行了。 朝兮瞧了瞧前路,知道别无选择,便下令让两个佣兵在此留守,其他人收拾行囊准备上路。 奈何才准备到一半,阴沉沉的天空再次变成了墨水一样的黑色,第二场雨不期而至。 第147章 杀鸡儆猴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越下越大,足足下了整整一天,绿洲所在的盆地积水严重,为了不泡坏发动机,他们不得不走回头路,将汽车停在地势更高的位置。 等到雨停后,他们按照原本的计划,重新走回这里来时,张起灵一行留下的痕迹都已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们只能通过一些被砍断的树枝藤蔓,去判断大致的路线。 脚下的这片绿洲与朝兮梦中所见完全是两回事,或许称之为原始雨林更为恰当。 他们头顶上是高耸而繁茂的阔叶林,密集的枝叶将整个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即便是白天,能见度也相当差,几乎无法通过太阳去辨别东南西北,gps的效用微乎其微。 持续一昼夜的雨暂时净化了空气,人行走其间,只能闻到泥土中散发出腐败的气息。但不消半日,丛林里的瘴气和蛇虫鼠蚁就会卷土重来,远比什么墓道机关可怕。 故此,所有人都是全副武装,头戴防毒面具,脚踩高腰作战靴,在近乎沼泽的地面上行走。尽管如此,有两个不省心的伙计还是着了道,被草蜱子咬了一身的包,惨不忍睹。 队医白翎嫌弃地皱眉,帮他们处置患处。 这种情况下,少不得宽衣解带。白翎本人是军医出身,看人裸体如看大白菜。偏偏那两人看白翎长得肤白貌美,竟恶从胆边生,嘴里不干不净地出言调戏,有一个甚至还动起手来。 又闷又热地在泥地里走了这么久,的确很容易心生烦躁。吴三省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开口管束的意思。 王蛇面色不悦,想上去揍人,被朝兮拦住了。 一声枪响过后,那个伙计脑门正中多了一个血洞,以一个极其不雅观的姿势倒卧在泥水里,在防备的状态下去了阴曹地府。 众人都被这枪声吓了一跳,齐刷刷看向子弹飞来的方向,一时间竟忘了去拿各自的武器。 “好好的土夫子不做,非要当流氓,死了也是白搭。”朝兮端着枪的手尚未撂下,轻飘飘移动了一点,对准了另一个伙计。 那伙计罩在防毒面具下的脸孔一白,才要去摸口袋里的枪,就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朝兮淡淡一笑,问:“你呢?你想做流氓么?” 那人连忙像警匪片里的嫌疑人一样高举双手,拼命摇头。 朝兮满意地收了枪。 接下来那人连口大气也不敢出,乖乖让白翎处理了剩下的草蜱子,完事后千恩万谢,就差跪下来跟白翎道歉了。 经此一事,算是震吓住了剩下的几个伙计,之后的路他们格外安分。 白翎似乎对朝兮“爱护员工”的行为颇是动容,走到他身边小声说:“我还以为老板会看在那位吴先生的面上,不管这事儿呢。” 朝兮勾唇一笑:“就以你的身手,原本是不必我管这事儿的吧。你这算试探?” 白翎是医生,可她也是货真价实的雇佣兵,那两个伙计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这不是给老板一个英雄救美的风光?”白翎极妖娆地抛了个无关情爱的媚眼,含笑道:“况且,我可不想跟他们打一架,弄得一身泥水脏兮兮的。我是准备留下几个草蜱子不处理,让他们无声无息地被毒死。” 朝兮不动声色地走快了几步。 所以说啊,得罪谁也别得罪大夫,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群人在雨林里闷头走了一会儿,前方开始出现了一大片类似遗迹的石雕,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其中一些明显有被人为刮掉的痕迹,应该是张起灵他们弄的。 朝兮走过去一瞧,发现那是人面鸟身的石刻立像,头部是一张似人非人的女人面孔,长着两对眼睛,表情冷酷而怪异,爪子下还踩着五六个骷髅头。 乍看下来,竟与云顶天宫的那些人面怪鸟十分相似。 他们这些人里,朝兮、王蛇和吴三省都曾去过云顶天宫,而瞧着吴三省那绷紧的面部表情,显然也遭遇过人面怪鸟的袭击,因此很快认了出来。 黑瞎子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便问:“朝爷,你认识这雕像?” 朝兮颔首道:“在云顶天宫时遇上过类似的人面怪鸟,按照万奴王生活的年代推算,说不定那里的人面怪鸟是随着西王母国的遗民迁移过去的。” “迁移过去的不只有鸟,恐怕还有长生之术。”黑瞎子大概听张起灵说过很多云顶天宫里的事,推测说:“只是万奴王学到的长生术不够纯熟,才变成那副鬼样子。” 朝兮放眼望去,这样的人面鸟雕像大大小小有百十来个,像夹道欢迎一样立在两侧,中间的道路上只生长着一些稀疏的小草。 “之前不是说,三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这些人面鸟应该就是那三青鸟的原型,它们守护着西王母国。而这些雕像摆在这里,证明我们已经走进了西王母国的界内,这是标识,更是警示。”朝兮转头吩咐黑瞎子,“告诉那几个废物,往前走要加倍小心。” 黑瞎子轻笑:“朝爷先头那一手杀鸡儆猴玩儿的好,不用说他们也会多长几个心眼的。” “杀鸡儆猴?他们几个不如鸡,而吴三省……”说到这里,朝兮剜了一眼远处的中年人,语气冷冽,“……他可比猴精。” 第148章 泥沼多蛇 吴邪曾说过,陈文锦的笔记里用了八个字形容塔木陀里的情况: 泥沼多蛇,遇人不惧。 当众人大半夜地被惊醒,看到那条十几米长的巨蟒盘踞在树冠之上,冷冷注视着他们的时候,朝兮丝毫不觉得意外。 雨林夜间瘴气丛生,可那双碧绿碧绿的蛇目却格外显眼,如同两颗硕大的翡翠雕刻而成。 毕竟是西王母的地盘,人面怪鸟那么强悍的东西都只能雕成石像看大门,那里面有更恐怖更厉害的东西一点也不奇怪。 令朝兮在意的是,这条蛇身上带伤,不断有红色的液体滴到地上,这意味着在此之前它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搏斗,以至于伤口至今未曾愈合。 这也是它迟迟没有主动发起进攻的原因。 令它负伤的敌人可能是争夺地盘的另一只庞然大物,也可能是先一步经过这里的张起灵一行……而朝兮更希望是前一种。 在这场人与蛇的对峙中,最先打破僵局的是吴三省那些伙计里的一个小头目,好像叫什么拖把。 准确的说,是他放的一连串臭屁。 ……字面意思。 夜间睡在这种阴冷潮湿的地方,的确很容易闹肚子,但这并不妨碍朝兮在那一瞬间想送他去见他的同伴。 响亮的放屁声惊碎了沉寂的氛围,也成了开战的信号。 说时迟那时快,巨蟒从高大的树冠上游走了过来,像车轮那样巨大的蛇头冲断了无数横生的枝叶和藤蔓,张口咬向那个拖把。 这种树蟒基本无毒,而且视力、听力奇差,基本不会攻击静止不动的物体,却能准确分辨出不同寻常的气味。 拖把还算机灵,侧身堪堪躲过了这要命的一击,反手掏出帐篷里的手枪对着蛇头猛轰,很快就打空了一匣子弹。 硝烟过后,伤害为零。 这种时候朝兮已经懒得骂人了,他第一时间揪住了黑瞎子,飞快道:“你去缠住它,我需要点时间。” 黑瞎子从来都是最听话的,也不问为什么,二话不说就拔出短刀冲了过去,灵活地跟巨蟒游斗起来。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迎上去,胜在人多,那巨蟒本就有伤在身,一时竟有些招架不住,只好逞着蛮力和身长优势横冲直撞起来。 朝兮瞅准了这个当口,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只红木长匣,里面是一把枪管极长的转轮手枪。 这玩意是他花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国外弄到的,子弹也改装过,威力惊人,足够打死一只犀牛。 唯一的缺点是后坐力太大。 朝兮把王蛇叫了过来,让他充当肉垫紧贴自己的后背,顺带拿着手电筒照明。趁着巨蟒的注意力都在前方,他将枪口对准了尾部——那里是蛇的泄殖腔,也是这种巨蟒最大的弱点。 扣动扳机,枪声轰鸣如同引爆了一颗手榴弹,由于蛇身的剧烈摆动,子弹稍微有些偏移,但入体的刹那迅速炸裂,在尾部炸开了一个缺口。 巨蟒被打中要害,身体吃痛地七扭八歪。黑瞎子趁机攀上了一棵高树,诡丽的身影从天而降,借着下坠的冲击力戳瞎了巨蟒的一只眼睛,然后退开。 接连受创的巨蟒行动速度慢了下来,朝兮抓住机会又补了两枪,一枪在七寸,也就是心脏,另一枪在头部,炸开了它的半个头。 三枪过后,朝兮感觉两只手都快不属于自己了,身后的王蛇也差点被震出内伤来,幸而,巨蟒终于软趴趴地停了下来,奄奄一息,几乎不能动了。 正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摆脱危机的时候,附近的树冠顶上忽然传来了令人不安的唦啦声,拖把的吼声震天响:“怎么还有一条?” 与此同时,众人再度瞧见了那泛着幽幽绿光的蛇目——这条蛇看起来比刚歇菜的那条要小些,可也是绝对意义上的巨蟒,可能这条是母的,而他们之前是处于交配期,所以才会一同行动。 手电筒的光束下,朝兮死死盯住了第二条蛇的头部。 那上头插着一把通体黑色的长刀——正是张起灵的那把黑金古刀。 激战过后的疲惫已容不得众人即刻提起力气来应对,危急之际,还是朝兮以惊人的自控力,用几乎麻木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正中心脏。 这种手枪只有六发子弹,朝兮又给蛇头补了一枪,剩下一发以备不时之需。 蛇口脱险后,众人不敢在这里多做停留,收拾行囊,连夜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敢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来休息。 今夜惊险的遭遇让朝兮已无法信任他人,加上失了困意,他提出由自己守夜,把王蛇等人都赶去帐篷里休息。 黑瞎子却不动声色地坐到了他旁边,那意思是要陪他。 他没有拒绝。正常来说守夜也是需要两个人的,彼此有个照应,而他和黑瞎子是这里最能打的。 黑瞎子问白翎拿了药箱,给他手上因后坐力而崩裂出来的口子上药包扎,又给他红肿起来的左臂涂上药油,熟练地推拿按摩。 “这是怎么回事?”黑瞎子抚摸着他手腕处扭曲的骨骼,关切之情不言而喻。 朝兮随口道:“早些年受伤落下的病根。” “……我在德国学医时,认识很多有名的骨科医生。”黑瞎子道,“等我们从这里出去,我就去联系联系……” “几十年前的旧伤了,那会儿治不了,现在骨头都长歪了,早不中用了。” “看看医生也不会掉块肉。” “我习惯了,反正不耽误用刀用枪,只是干不了细活儿。” “朝爷。”黑瞎子的脸色有些严肃,坚持说:“这事儿你得听我的。” 朝兮噗嗤一笑,过一会儿才说:“好,听你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突然,靠近溪流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鸡叫,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问题是,这鬼地方哪来的公鸡? 两人顿时都变了脸色,屏住呼吸站了起来,就在这时,那边又传来一个有些缥缈的人声。 “朝爷。” 朝兮和黑瞎子相视一眼——无他,只因那个声音,无论音色还是语气,与黑瞎子叫朝兮的时候几乎没有区别。 他们举着手电筒走过去,就在紧挨着溪流的一块大石头上,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石头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是他们的熟人,阿宁。 起初,朝兮还以为是阿宁会模仿口技,但很快,他意识到阿宁的身体没有一点起伏,脖子上还有两个血洞,嘴唇也呈现出乌青色,分明是已经死了。 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女雇佣兵,如今就横尸在眼前,确实令人唏嘘。 看阿宁的死状,应该是被毒蛇之类的东西咬中,才毒发身亡的。 ……蛇? 就在朝兮意识到哪里不对的刹那,一道红色的长条状影子从阿宁胸口飞出,以惊人的速度直冲他的面门! 第149章 蛇沼鬼蜮 这一夜真是漫长而难过。 朝兮偏头矮身,险险地躲过那呈尖锐三角形的蛇头时,生平第一次这样期待黎明的到来。 短暂的交错,足够令他看清那条蛇的全貌:通体火红,手腕粗细,和蛇头上极具代表性的鸡冠子……毫无疑问,这是一条鸡冠蛇。 在南方一些地区,它也被叫做野鸡脖子或“雷王红”,是最毒最毒的蛇王。 难怪阿宁这样身手敏捷又聪明强悍的职业雇佣兵会轻易地折在这里。 这野鸡脖子毒性极强,行动速度快得像会飞一样,最重要的是,它具有相当程度的智慧,能够模拟人类说话的声音,而且打死一只,就会有无数同类前来报复。 朝兮心想,陈文锦还是说错了,这哪里是“泥沼多蛇遇人不惧”?他们一路上遇见的不是巨蟒就是毒蛇王,就算张家人组团过来也要犯怵啊! 朝兮一脚把黑瞎子踢开,从背后拔出黑金古刀——这是先前从巨蟒身上回收的,准备追上张起灵之后再还给他。 野鸡脖子扑了个空,很快就调转蛇头,像闪电一般飞向朝兮的左手,同时发出那瘆人的鸡鸣声。 “这蛇不能杀!” 他暴喝一声制止了黑瞎子即将脱手的匕首,刀柄一转,用刀背拍向野鸡脖子的头。 虽然没见血,野鸡脖子还是被这一击给拍的晕晕乎乎,黑瞎子见状,解开外衣丢了过来,朝兮则趁其不备,像打包一样打了几个死结,连蛇带衣服扔进了瀑布里。 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衣服或蛇落到小溪里,朝兮便猜测是那瀑布后有个山洞,是野鸡脖子的巢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阿宁的尸体会出现在这里了。 激烈的打斗只持续了不到几分钟,因过度疲惫而睡下的人姗姗来迟,瞧见阿宁的尸体后,便问起是什么情况。 朝兮简单解释了一下,看看手表,距离天亮也不到两个小时了,因道:“这里不能留了,得赶紧离开。” 到底相识一场,把阿宁留在这儿确乎有些可怜。不过在场众人都不是什么圣母心泛滥的善男信女,人死如灯灭,他们还没到西王母宫呢,带着尸体走路显然是不现实的。 吴三省点了一支烟,猛吸几口,便吩咐拖把等人挖个坑,把阿宁放进睡袋里埋进去,就算是收敛了,不至于曝尸荒野。 黑瞎子则去解下了阿宁手腕上的一串铜钱手链,放进口袋里。 “这么一串当十铜钱,确实难得一见。”朝兮哼笑道,“但连同伴的东西都不放过,也太不讲规矩了。” “朝爷,瞧你说的,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究的人。”黑瞎子辩驳道,“我是准备带给小三爷做个纪念,好歹她也算小三爷的红粉知己吧。” 朝兮微扬眉,吴邪和阿宁?那怕不是红粉知己,而是红粉骷髅吧?遂一笑而过,并不信服。 就在离开瀑布后没多久,他们发现了一片规模不小的沼泽地,并在那里发现了许多西王母宫外围建筑的遗迹。 这就证明,西王母宫的整体全都塌陷到了沼泽之下。 众人在沼泽边上陷入了思索。 沼泽和江河湖海完全是两个概念,且别说沉积千年的烂泥毒水,就光这沼泽里的蚂蟥水蛭,都能轻而易举取人性命。 吴三省吐着烟圈,看了看朝兮,沉声道:“西王母宫的规模远不止如此。我们绕路到地势更高的地方,或许能找到没被淹没的水渠,从那里进入西王母宫。” 西域不比中原,降水量少,像西王母宫这样的大型建筑,会有众多类似坎儿井那种集水设施,以便为整座王宫提供充足的水源。 朝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一行人不得不在极度劳累和恐慌中再度出发。 接下来的路程就偏向于自行探索了,因为这附近的痕迹较为分散,甚至还夹杂了很多蛇类爬行过的足迹。或许是张起灵他们沿途遇见了一些危急的险情,相互走散了,朝兮也没办法分辨张起灵去了那个方向。 为今之计,就只有进入西王母宫,在那里跟张起灵汇合。 因为是在沼泽附近,多的是低矮的水生植物,那些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变得稀少起来,阳光比前几日更加充足。 于是在第二天的晌午左右,他们成功地发现了一座类似神庙的黑色建筑,并在那里扎了营。 这座神庙应该是用作祭祀的,外壁上绘满了精致的浮雕。趁着天色正好,他们将那些浮雕拓印了下来,仔细研究至夜深。 浮雕上的内容主要分为两个部分。 其一是一场战争的场景,主要是西王母国在野鸡脖子等蛇类的帮助下,以少胜多战胜异族的故事。 其二则是在战后,西王母国的人民对于蛇产生了高度的崇拜,对蛇进行了很多大型祭祀活动,甚至生动细致地描绘了蛇类进行社会性交配的场景。 他们一路上遇到的巨蟒和野鸡脖子,看长相,都是那些蛇类繁衍出来的后代。 这就是真正的蛇沼鬼蜮。 人死国灭,蛇却还在。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朝兮看完只觉得离谱。 但不管怎么说,找到了神庙,王宫的所在肯定不远了,而且这么重要的祭祀场所附近肯定会有水渠,他们的方向是没错的。 当晚,是吴三省的一个伙计和佣兵猎犬守夜。 朝兮连轴转了几天,确实有些遭不住了,但他还是安排人在营帐四周都涂满了淤泥防蛇,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敢安心去休息。 黑瞎子一声不吭地钻进了他的帐篷。 一般出门在外都是王蛇跟他同一个帐篷。毕竟是收了钱的,王蛇坚持要贴身保卫。 可黑瞎子这么一来,王蛇就被挤走了。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甚至不需要语言赘述。 王蛇眉心微蹙,没有离开的意思,那意思很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王蛇当然不知道自家老板和这戴黑眼镜的真正的关系。在他眼里,这个叫黑瞎子的只是个半路改换门庭的骑墙派,并不可靠。 而黑瞎子挨着朝兮盘膝而坐,仰头瞧着王蛇,似笑非笑,不言自明:他比王蛇更能打,也更能保护朝兮。 哪怕真得打起来朝兮根本不需要靠别人。 双方对峙了有一分钟,以王蛇识趣地退离而告终。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是雇员。对峙期间,老板从头至尾没有发话,那就代表了态度,他当然也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 黑瞎子唇边浮起自信的一抹笑意。 朝兮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他太累了,没精神也没意愿去管黑瞎子和王蛇的这点子暗潮涌动,只是扫了一眼黑瞎子,漫声道:“他是我花了大价钱雇的,你这样我算亏了。” “朝爷以后只雇我就够了。”黑瞎子扶了扶墨镜,“我可以不要钱,只要你……” 朝兮躺进睡袋里,敷衍地说:“行了别说了,我现在穷得就剩钱了。等从这里回去,我领你去我那宝库,你想要我什么宝贝,都随你挑……” 后面的声音越发含糊,连日来的困倦感绵延袭上,将朝兮拖进南柯一梦。 黑瞎子见他如此,不禁哑然失笑,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似想要抚摸那轮廓分明的脸颊,却又不忍打搅他休憩,手掌隔空握成了拳,然后迅速收回。 他无声地蠕动嘴唇:我明明……已经说完了啊。 第150章 蛇潮 或许是就在西王母的神庙边上扎营的缘故,缺少休息的朝兮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这回不像魔鬼城那次,梦见了鸟语花香的绿洲,而是硝烟弥漫的古战场。 他站在空旷戈壁之上,入目是昏黄色的暮光与飞舞的沙砾,一边看衣着武器,明显是西王母国的军队。另一边的军服是由小块皮革串联的“组甲”,交领右衽,手持戈矛,都是中原地区的工艺。 他就像一道虚无的魂魄,身处战局之内,无数士兵从他的身内身旁穿过,格斗、厮杀直至死亡,猩红的血液遍染大地。 他看了许久,方才想起这是今日所看浮雕里的内容。 起先他只以为那是上古部落王国间的纷争,并未过多留意,而今想来,那与西王母作战的敌人,或许就是周穆王。 穆天子传记载了很多周穆王东征西讨的事迹,比如他曾两次西征犬戎,这都是一个封建王朝天子最正常不过的经历。 可怎么到了描述西王母的部分,就多了这许多神话色彩,仗也不打了,搞什么“国事访问”,甚至还弄出来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就好像在刻意地隐瞒什么。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就在他思索之际,西王母一方忽然冒出来许多蛇,有野鸡脖子,有巨蟒,还有许多他叫不出来名字,铺天盖地如潮水般冲向敌军,而原本数量武器都占据上风的周穆王军队,很快就被“蛇军”冲得七零八落,被咬死、毒死者难以估量。 苦攻不下,周穆王只得鸣金收兵。 看至此处,朝兮颇觉讽刺:果然史书都是为尊者讳。穆天子传里说周穆王送给西王母的那些奇珍异宝,大概就是打败仗后的“赔礼”吧,或许还有献媚讨好的意思? 至于什么爱情佳话,要么是周穆王为了长生之术而以情谋事,要么是为了掩盖兵败之名而故意放出去的烟雾弹。 自古以来手握大权者,从不缺少史家为其着书立传。 朝兮在梦中叹息,渐渐远离了此处烽火狼烟,却在转身之时,撞见一张年轻的面容。 他几乎在瞬间就意识到,这是前次在魔鬼城中梦见的少年。 少年高鼻深目,眸似点漆,兼具了中原和西域两种样貌特点,目光灼灼地凝望着他,眉眼弯弯地笑将起来,腰间的一只青铜铃铛丁零当啷地响了起来,十分悦耳。 如他所想,的确是个俊美的少年郎。 但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少年的身影像他一样缥缈无形,不那么真实可触。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只摸到了一手虚无。 下一秒,又是天地崩裂、三千世界破碎,少年身影远去,而他欲追去,却堕入了空茫的黑暗里。 在此间挣扎困厄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什么人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迷离恍惚之时,将他拉出了这一方黑暗。 眼前透进光亮,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仍在帐篷里。 是梦久应醒矣。 拉着他的那只手又是猛一用力,他便被从睡袋里拉了出来,狠狠撞在一个坚实的胸膛。 他皱眉抬首,就瞧见了黑瞎子。 “你干什——” 抱怨的话语尚未说完,他就看见了黑瞎子一脸的严肃,惶急道:“朝爷不好了!是蛇潮!” 朝兮闻言,疲惫和困倦霎时一扫而空,定神站稳,这才发现整座营帐都剧烈震动起来,像是不断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他推开黑瞎子,过去将拉链拉开一个口子。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目中所及,无数的野鸡脖子像潮水般在营地里横冲直撞,他们的帐篷根本就是一层窗户纸罢了。 外面的地上已经躺着两个人,看穿着都是王蛇的队员,这么大规模的蛇潮,他们大概都来不及示警,就死在了毒蛇之口。 外头响起了枪声,听声音是王蛇他们。朝兮眉心一凛,问:“其他人呢?” 黑瞎子一边拾掇背包,一边说:“三爷一早就带人去找水渠入口了,走的时候还没出事儿。大家看着天亮了,加上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就……” 朝兮爆了句粗口,从黑瞎子手里接过装备穿戴好,用对讲机联络王蛇:“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那头过了一会儿才有消息传回,背景里夹杂着枪声,王蛇沉肃道:“外面折了两个,里面伤了两个,白翎给他们打了血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老板你怎么样?” “我这里没事。” 朝兮看着外面的路途,脑中飞快思索着逃脱之策:野鸡脖子不怕麒麟血,这会儿他放血也没用,而现在他们被包围着,一露头就会被咬死……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上,眼前一亮,旋即对王蛇道:“你们那边有多少燃烧瓶?丢出去试试,这蛇应该怕火!” “好!”王蛇快答道。 没过多久,隔壁的帐篷里就有一个小型燃烧瓶被丢了出来,飞进野鸡脖子的聚集之处。果不其然,那些野鸡脖子身上着了火,便嘶嘶地四处躲闪,不敢接近。 “看来管用!”黑瞎子惊喜道,“朝爷,早知道咱们带喷火器来啊。” “这是雨林,一个不仔细我们就得烧死在这儿。” 朝兮左右看了几圈儿,选定了一个树木相对稀疏的方向,通知众人做好准备,硬生生用燃烧瓶开辟出了一条道路。 虽然这里树木潮湿,可燃烧瓶远非寻常火源,炸裂飞溅的火苗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燃起熊熊火焰,许多野鸡脖子躲避不及,就被烧得渣都不剩。 一行人玩儿命奔跑起来,身后是无情而灼热的火浪,还伴随着腥臭焦糊的难闻气味,但没有人敢回头看。 就这么跑了不知多久,野鸡脖子已经没追上来了,他们却不敢慢下脚步。 如果说阿宁的死是步入西王母宫残酷的开端,那刚刚丧命的两个佣兵,就是实实在在的催命符。 王蛇的表情很凝重,虽说雇佣兵就是玩命的买卖,可是他的同伴没死在真刀真枪的火拼里,却被毒蛇给咬死了,连尸体都无法收殓,实在有些憋屈。 而王蛇很清楚,这还只是开始,后面才是步步惊魂。 “他们的钱我照付。”朝兮对王蛇说,“如果他们还有亲人在世,我可以……” 王蛇自嘲道:“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什么亲人?都是活一天赚一天,也潇洒放纵一天。” 朝兮半开玩笑道:“那你们还开价那么高,我以为你要养家糊口呢。” “我早就没家了。”王蛇平静道,“我那混蛋老爸,我才八岁他就把我送出国了,说让我做个普普通通的富二代,在国外潇洒一辈子,以后别回国了。可我十五岁时他就跟我断了联系,资金也断了,亏得我去的是意大利,黑手党遍地,否则也没命站在您面前。” 能做雇佣兵的,多半有些难以启齿的心酸往事,朝兮并不觉得意外。而话说到此处,也没什么可抱歉的,毕竟都是看淡凡尘俗事之人。 不过朝兮选择了适时的沉默。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哎呦”的一声惨叫。朝兮驻足回望,原来是一个佣兵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 他凝眸看去,那佣兵被两个队友扶了起来,露出身下一块半翘起来的石板一样的东西。 第151章 水渠 十分钟后,几块雕刻三青鸟花纹的石板被顺利挖开,一个约有楼梯间大小的水道口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朝兮随手丢了一块碎石子下去,听到了轻微的水声和石子触底的脆响,这意味着水并不深,可以下去一试。 不过以防万一,朝兮还是让人拿出了两套鲨鱼衣,跟黑瞎子换上,绑了绳子一起下到水渠中。 从石壁上尚未开凿完毕的状态来看,这处水道是很早就被废弃了的,积水也只到膝盖左右。他们走了几步,感觉空气流动很好,里面应该有通风口和更加宽敞的空间。 于是其他人很快也跟了下来。 幸而这处水道没有修建完成,并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岔路,他们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斗室,里面有些石桌石椅和青铜器具,或许是西王母宫的底层匠人遗留下来的。 因为有门槛,斗室里虽然潮湿,却没有积水。 他们从蛇口脱逃,疲于奔命,两条腿都是又酸又痛,早就走不动路了,便坐下来在此休息片刻。 朝兮坐着喝了口水,就又站了起来,准备去里面探探路。 黑瞎子看他看得很紧,执意要跟着他。他懒得说教,索性随他去了。 他们戴上了矿灯,比手电筒看得更清楚。说也奇怪,这间斗室通向内部的通道里很干净,明明离外面这么近,却没有蛇经过的迹象,甚至青苔都极少。 走了一段路后,两侧的石壁忽然变成了斑驳的褐色,朝兮试着摸上去,软软的,像是某种皮制品。 “是蛇蜕。”黑瞎子幽幽开口,“朝爷,你还记不记得神庙里的那些浮雕?在那些蛇里,不就是有一条特别大的双鳞巨蟒么?” “这么大的蛇蜕,这条蛇可比咱们遇上的那两条要大的多。”朝兮沉吟道。 那条蛇是蛇群中的蛇母,地位很高。难怪这条通道里这么干净,没有野鸡脖子经过的痕迹——野鸡脖子是不敢接近。 “朝爷放心,这蛇蜕有些年头了,那条蛇应该早就不存在了。”黑瞎子微微一笑,继而若有所思:“西王母国真得有这种大杀器,那周穆王输得不冤。” 朝兮侧过头瞧他,有些惊讶:“你也看出来了?” 他指的是浮雕上入侵西王母国的异族是周穆王的军队这回事。 黑瞎子故作孩子气地鼓起腮帮子:“朝爷别看不起人啊,我是正正经经高材生呢。” “正正经经高材生不干正经营生,偏走这偏门?”朝兮严厉地剜他一眼,冷声道:“我当初将你托付给解九,就是希望你能离这些破烂事远点儿,你倒好……” 自从他们两人重逢,朝兮便将这话憋了许久——其实,比起这样的“重逢”,他更希望黑瞎子能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过着普通人安静祥和的日子……哪怕他们再无相见之日。 黑瞎子抿一抿唇,半晌,知晓这问题无法回避,他注视着朝兮在矿灯下有些透明的眼眸,涩然一笑:“朝爷……因为我想像现在这样,找到你,跟着你。” 朝兮叹了叹气,轻声说:“这世上谁没了谁不能活?你五十年见不到我,也照样是过来了。你瞧西王母贵为一国之主,史书上说她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周穆王不也一去不复返?” 他举出这个例子,原是方才提到了周穆王,随口一说,并没多想。 等说出口后,看到黑瞎子有些错愕的表情,他才意识到以周穆王和西王母的关系类比自己跟黑瞎子,未免有些不恰当了。 但不等他加以解释,黑瞎子却勾唇一笑,轻诵诗句:“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西王母等不到旧人,可是朝爷,我不是周穆王。我能走过这些年,想的就是我一定能等到今天,等到像现在这样,从此永不分离……” “小黑。” 朝兮轻叹一声,移开目光,音色尤为薄凉:“从前……也有人说要一百年、两百年地陪在我身边。可就像你看见的,我不会老,可能还要很多很多年才会死。如果让我看着另一个人在我身旁老去甚至死去,那就不是他来伴我,而是我伴他了。” 朝兮知道自己有点儿过分。 寻常人的生命不过百年,可他又厌恶任何人去追逐长生,等同于自己把路都堵死了,活该孤独终老。 黑瞎子却突然走近。 朝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而黑瞎子继续跟上。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一个倒退,一个步步紧跟,直到他的脊背抵上粗粝松软的蛇蜕。 黑瞎子要比朝兮高些,也壮硕些。当他垂下头,俊美的面孔就在矿灯下显出异样的灰白色,一如他的眼睛。 他缓缓开口,字字句句,皆是真心。 “朝爷,我也不会老。” “我不是哑巴张,可能活不了几百岁。” “但为了你,我会努力活得更久一些,直到……” 相似的话语勾起久远前的记忆,可比起感动,朝兮在那一瞬间却感到了一种恐惧。 ……恐惧重蹈覆辙。 “为了谁都不行!” 他想也没想就反手揪住了黑瞎子的衣襟,有些暴躁地怒吼:“我警告你,那什么西王母的长生术,就算真的有那鬼东西,你也不能碰!否则我就把你丢进云顶天宫里喂血尸!” 谢朝兮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里出现第二个陈皮。 于黑瞎子而言,方才是他鼓足勇气的真情流露,却没想到朝兮会突然失控。 过了半天,他才发觉朝兮可能误会了什么,于是想要解释:“朝爷,我不是要……” 话音未落,对讲机却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朝兮这才松开黑瞎子,一边等着他,一边打开频道,电波里是王蛇的声音。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看到了王蛇躲在角落里抽烟。 白翎冲归来的朝兮摇了摇头。被蛇咬伤的三个佣兵里,终究还是有一个没能挺过去。她给那人打了一针安定,让他能没有痛苦地奔赴黄泉。 其他两个人虽然清醒过来,但毒素还没有彻底清除,继续走下去也是累赘。 朝兮思量片刻,便让他们转去前方的蛇蜕里休息,不必跟着进去了,其他人则继续赶路。 水道幽深向下,而他有一种预感,他们距离西王母宫最深的秘密,已经不远了。 第152章 重会 蛇蜕另一端的通道已经坍塌,石壁上的砖石都扭曲了,四壁石块全部移位,塌出了很多的豁口,从里面漏进来许多沙土,因此,一行人走得十分艰难。 从体感来说,他们越走越深,也越来越向下,正当他们一处裸露的砂土层附近时,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 朝兮很是惊讶,因为他们已经走出去小半天了,按理说离蛇蜕很远了,那两个佣兵的对讲机电波根本传不过来。 “可能是这里塌陷出了很多缝隙,而他们现在跟我们的垂直距离并不远。” 王蛇如此解释着,点开通讯,不料那头却传来了吴三省的声音:“谢老板。” “还活着?那就好。”朝兮隔着电波嘲讽道,摆摆手示意众人原地休息。 “……我们大概还要两个小时才能赶过来。” 吴三省还算客气,只是背景音里传来一句“你大爷的会不会说话”——因为电波信号的关系,声音有些失真,不过从语气上推断应该是那个胖胖的北京人。 朝兮急忙追问:“张起灵也跟你们在一起?” 那巨蟒头上插着张起灵的黑金古刀,可见经历过一场血战,更别提那些野鸡脖子。如果没有张起灵,胖子他们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这里。 然而那头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就在朝兮急得要跳脚的时候,吴邪的声音响起:“谢老板,小哥他之前追一个浑身是泥的人,跟我们走散了。” 朝兮腾地一下站起来,“走散了?” “是的。我和胖子、潘子从另一个水渠下来,恰好遇见了我三叔,然后在蛇蜕里遇见了……” 朝兮心道:谁管你们怎么追过来的?他没耐心听下去,气恼地把对讲机丢在沙地上。 这群不靠谱的坑货! 由于力气太大,砂土层土质脆弱,对讲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小坑,附近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堆积的沙土便顺着缝隙滑落下去。 “朝爷,这下面是空的。” 黑瞎子听见响动赶过来,半蹲在下来,用短刀的刀鞘砸了砸,那个小坑四周便出现了更多的缝隙,最后塌陷出一个两臂合抱的大坑,周遭的沙土唰唰地漏了下去。 朝兮从恼怒中回神,往坑里一瞧,下面幽深而黑暗,果然是空的。 而随着他蹲下来,附近一块青石上的字迹也映入眼帘。 这是一块因坍塌而歪倒的石壁残垣,上面刻着一串歪歪扭扭的英文字符。朝兮看着这似曾相识的记号,皱眉思索起来。 “他来过这里。”朝兮自言自语。 吴邪刚刚说起张起灵是追踪一个泥人才跟他们走散的……或许并不是走散,而是张起灵刻意丢下了吴邪,不想让他涉足险地。 张起灵甚至比朝兮等人更早来到了这里,以防万一他还是留下了记号,给可能到来的吴三省和吴邪,也给未来可能失去记忆的自己。 张起灵应该就在下面。 朝兮从黑瞎子手里夺过了对讲机,调整频道,尽量心平气和地命令道:“你们提提速,有情况。” 有朝兮用对讲机指挥,吴三省等人在一小时零二十分钟后来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短暂的会面,朝兮扫视着久别重逢嘀咕不停的吴三省和吴邪,目光一一掠过胖子、潘子……吴三省的伙计又少了两个,看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估计也折了。 人群中,唯独少了张起灵。 朝兮暗自握拳,脸色阴沉地听吴三省说起分开后的情况。 原来吴三省起早离开营地前,曾点过代表“危险”的信号烟,本意是想让吴邪知难而退,没想到吴邪会追过来,更没想到营地会被野鸡脖子围攻。 等吴三省回到营地,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就顺着那些火烧的痕迹追踪过来,又在中途遇到了顺着信号烟找过来的吴邪三人。 吴邪终于见到了久寻不见的三叔,少不得同他争执计较一番,但总归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他们各自让步,同步了彼此这边的信息,一起追到了水渠处,然后在蛇蜕里那两个佣兵指引下,联络到了朝兮一行。 潘子和胖子还是在云顶天宫时短暂地见过朝兮一面,对于这个身手奇绝却一身谜团的怪人,都是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尤其是胖子,自从汇合后就悄悄在吴邪耳边念叨:“天真,这货真是小哥的二大爷?虽然他俩是长得有些像,但小哥不是失忆了么?会不会是那种豪门狗血剧,小哥是他们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他大爷为了篡位,就趁小哥失忆来害他……” 问题是朝兮耳力相当好,这悄悄话跟在他面前说根本没区别。 本来就因为吴邪等人弄丢了张起灵而憋了一肚子火,偏偏这胖子还嘴里不干不净,“新仇旧恨”加一块儿,朝兮凛了凛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胖子身后,赏了他一记过肩摔。 胖子当场被摔懵了,疼都顾不上了。 等他反应过来,就死命挣扎反击,然而被朝兮以绝对的武力压制,最后只能没出息地谩骂起来。 朝兮嫌他聒噪,按着他的后脑勺狠狠压进沙土里。 沙子中间有缝隙,不至于喘不上气,却能让他说不出话来。 世界终于清净了。 朝兮顺了口气,抬头看看周围——嗯,只有潘子一个人冲他举枪,但王蛇等人也不甘示弱。以一敌多,潘子不敢真得按动扳机。 后来是黑瞎子做了老好人,过去劝潘子冷静冷静,不会有事的。 “这是最后一次。” 朝兮拍拍胖子肉嘟嘟的脸颊,目光却审慎地看着众人,寒声道:“你们是张起灵的同伴,我不杀是因为给他面子。但你们最好别犯蠢,我是他二大爷,不是你们二大爷。” 潘子看了看吴三省的脸色,垂下了头。沙土里传来“呜呜”两声,朝兮就当做胖子也听懂了。 于是他俯下身,凑到胖子的耳畔,轻语不传六耳:“你有句话说对了,我大爷的确不会说话,他早二百年前就死了。你再聒噪,我就送你下去见他。” 言罢,方松开压制,走到一边旁若无事地吩咐人准备下去。 胖子被吴邪和潘子扶了起来。他皮糙肉厚的,没受什么伤,只是吃了一嘴沙子,脸上划出几道血印子,侮辱性极强。 他愤愤地瞪了一眼朝兮的背影,无能狂怒。 吴邪也没法子劝。说到底是胖子自己嘴贱,说人短处被抓个正着,而偏偏谢朝兮又不像先前遇到的那些人,被揍也是活该。 不过吴邪的确没想到谢朝兮真的会动手。 他还以为像这种活了好多年又强到爆炸的狠角色,早就修炼成精,看淡世俗,不与我等屁民一般见识了。 虽然有些对不起胖子……但吴邪打心眼儿里觉得,谢朝兮是真得好看啊。 尤其是打人的时候,那个威风堂堂气势汹汹的模样,又强大又危险又风情,简直是该死的迷人。 想到这里他悄悄给胖子翻个白眼,心道:让你嘴贱。 第153章 全员集结 一行人从砂土层上挖空的洞口下去,像是进入了地下岩层中的一道裂缝。初时狭窄,越走越是宽敞起来,两侧的石壁上也出现了很多石窟,每个石窟里都摆放着人形的泥茧。 黑瞎子见多识广,开始给吴邪等人解释:“这应该是修建工程期间死去的匠人或奴隶,古代的大型工事里都会有这样的东西,把死人裹上一层泥,就算给葬了。” 看着石窟的数量,这里少说有几百具泥茧,吴邪缩了缩脖子,惊恐道:“你是说每个泥茧里面,其实都有一具尸体?听着也太残忍了。” “这就残忍了?”朝兮回头瞟他一眼,讽刺地笑了笑,“在沉船上发现的那些人头陶罐,每个罐子里都有个奴隶的头骨,还成了尸蹩王的培养皿……他们不是比这里的人更惨?” 吴邪发现自己可能有点儿毛病,现在他一看见朝兮的笑脸就晃神儿,话也不会说了,脑子也乱糟糟的,像是三魂丢了七魄。 朝兮似乎没留意,没等吴邪回答就继续说道:“三四千年前,别说西域了,中原也还是奴隶制国家呢,都是这个德行,不把人当人,那就早晚会灭亡。” 吴邪怔怔地点点头,心里没来由生出几分好奇: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这谢朝兮一言一行,好像都带着点儿反封建讲人权的意思?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给谢朝兮一身军装,放到战争年代,率领工农红军高举旗帜喊着“打土豪分田地”,也一点都不违和。 一路平安无事地通过了这片“乱葬岗”,众人重新走到了一个通道里。 这里的布局和规格与最初进来的那个水渠颇有相似之处,地面潮湿滑润,四面布满青苔,原本应该也是西王母宫的水道。 许是经历过太多次地震塌方,他们才能通过砂土层下的缝隙来到这里,属于是抄了近路了。 顺着水道一路向下,是一个又一个的蓄水池,每个蓄水池附近都有一个存放泥茧的石窟群,区别只在于大小而已。 这样的行程是极其枯燥的,面对着千篇一律的砖石藤蔓和逐渐降低的气温,众人的感知也渐渐麻木,连吴邪和胖子都懒得说话了。 几个小时后,他们在第六个蓄水池里停了下来。这是几个蓄水池里最大的一个,正中央还立了一根作为支撑的石柱,粗略目测能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看来他们距离西王母宫的中心不远了。 和先前那几个一样,这里也被树根藤蔓遮蔽得严严实实,外面遍布菌丝,根本看不见前路。 吴三省那边叫拖把带着所剩无几的伙计们,去把树根什么的砍掉一些,看看下面有没有通道。 朝兮则同黑瞎子凑在一处,寻找张起灵留下的记号。 随着大片的树根菌丝落下,一部分石壁裸露在了他们面前。 在这种光线昏暗的地方,黑瞎子倒是眼神极佳,很快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字符,招呼朝兮过来:“朝爷你看,这是不是?” 布满青苔的石壁上,隐隐露出一些无法拼写的英文字母,虽然模糊不清,但朝兮确认这就是张起灵的字迹。 但他眉心紧锁,道:“这痕迹看起来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不像是最近留下来的。” “或许,哑巴张很久之前就来过这里?”黑瞎子道,“哑巴张曾跟陈文锦团队一起去过西沙,或许当年他也一同来到了塔木陀。” 朝兮沉吟不语。 张起灵在人间流浪了几十年,西王母宫与长生关联紧密,他来过这里并不稀奇,但越是如此,朝兮就越是忍不住担忧。 朝兮自知不够了解张起灵,所以的确不能理解张起灵为守护那所谓的“终极”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背负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责任,豁尽生命上下求索,不知终点,不知前路。 如果换成别人,朝兮会认为他脑子有病。 但那人是张起灵,朝兮只有心痛而已。 他叹了口气,道:“等见了面,他如果愿意说……” 一语未毕,他眼前闪过一道红光,紧接着那个拖把从石柱上摔了下来,顾不得浑身疼痛,连滚带爬地窜出去四五米远,惨叫连连:“有蛇!有蛇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悚然一惊,旋即听见不计其数的鸡鸣声,成千上万的野鸡脖子从树根里爬了出来,沿着石壁盘旋游走,涂着猩红的蛇信,冷冷逼视着“猎物”。 难怪蛇蜕里没有野鸡脖子敢靠近,敢情儿它们都躲在这里! 一时兵荒马乱,吴三省的伙计们很没有职业道德,自顾自跑进了附近的井道里,佣兵们也四散逃窜。 “朝爷!” 黑瞎子大喝一声,只见有百十来条手腕粗细的野鸡脖子涌向了朝兮,他掏出一把小型霰弹枪,一手开枪,一手拉开朝兮,轰飞了一大片潮水般的野鸡脖子。 朝兮瞥了一眼远处吴三省和潘子,咬了咬牙,终究念及吴老狗的旧情,遂喝命黑瞎子:“你去救他们,不用管我!” 黑瞎子这趟活儿是收了吴三省的钱的,想在道上混,坏了信誉可不好。 虽说心里想保护朝兮,但他也清楚朝兮的本事,而吴三省和潘子却已落入野鸡脖子的包围圈,思量再三,还是听命去了。 朝兮看他远去,也健步如飞地爬出了蓄水池,沿途还救下了落单的吴邪。 他本想要回到存放泥茧的地方,用泥防蛇,奈何却被一大团野鸡脖子堵住了去路。 正在危急时刻,一片霰弹飞了过来,为他开出了一条路。他侧首望去,见是王蛇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扛着霰弹枪,找到一个没有蛇的井道口跑了进去。 朝兮和吴邪跑进了存放泥茧的石窟里,敲下泥茧外层的土块,用水和泥涂在身上,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蛇的追击。 还没等他们喘匀一口气,上方的石窟里就跳下了一个浑身淤泥的人影,将吴邪揪了起来,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朝兮看得分明——是张起灵! 喜悦在一瞬间充满心怀,朝兮几乎想要尖叫,可惜不行。 而张起灵也发现了他的存在,眼中掠过一瞬的迟疑,继而向他点了点头,将他们带去了另一个处于岩层夹缝的小空间。 里面已有人在等。 听见脚步声,同样满身淤泥的娇小身影转了过来,矿灯下,那是一张干净而俏丽的面孔,二十多岁的模样,丹凤眼,柳叶眉,一如初时相见。 朝兮走在最后面,未曾开口,而吴邪已经代替他们叫出了那个名字: “你是……陈文锦?” 第154章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幽暗的狭小空间里,吴邪和陈文锦坐在一起,听她叙说起过往的经历与真相。 张起灵抱着手臂靠在石壁上,像是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所以并没有细听,淡漠的眼神偶尔会在朝兮的面上停留。 劫后余生,亲人重聚,其实并没有喜极而泣的夸张场面,仅仅是你的一个点头,我的一个舒气,彼此相视一眼,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朝兮稍稍与他们拉开距离,坐在靠近入口的位置,微微垂着头,只默默聆听。 陈文锦讲了一个离奇而细思极恐的故事。 她简单描述了她带领的考察队在西沙海底墓里的经历,讲他们在墓中遭遇突发情况而昏迷,讲他们的身体被做了某种手脚,从此不再衰老,讲他们被关进了格尔木疗养院,除了……张起灵。 听到这里时朝兮抬起头瞧了瞧张起灵,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记忆缺失的缘故,他并不像朝兮这样对“格尔木疗养院”格外敏感。 短暂的郁结过后,朝兮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张起灵去西沙海底墓,是被朝兮从格尔木疗养院救出来之后的事了。虽然不为外人所知,但那个时候,掌控格尔木疗养院进行实验的张启山早就魂归九天。 那么,究竟是谁囚禁了陈文锦的考察队? 当时,那场持续十年的变动已因领导者的逝去而彻底结束,格尔木疗养院里的事情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按理说,不该如此。 而陈文锦紧接着提到了一个字眼:它。 上次在定主卓玛帐篷外偷听时,朝兮就已经对“它”充满了好奇。 陈文锦形容“它”,像是一个组织、一种力量,在九门人或考察队的某些行动中,“它”左右着某些事情的发生。 陈文锦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有什么目的,只知道她的团队因“它”而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不再衰老,最终变成禁婆。 比如那个在格尔木疗养院追击吴邪等人的……霍玲。 朝兮侧首一叹。 他还记得那年在霍仙姑的帮助下,伪装成霍家外戚霍烬,在巴乃看到霍仙姑的女儿霍玲——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纯真美好,聪明伶俐。 那样的一个女孩子,却变成了禁婆那副鬼样子,着实可怜。 此外,陈文锦还向吴邪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跟他们同行的吴三省不是吴三省,而是解连环,真正的吴三省可能已经死了。 朝兮确实有些惊讶,但继而又了然如悟。 难怪陈文锦要让张起灵把他们带到这里讲故事,而不带上她的老情人吴三省了。 如果吴三省不是吴三省,而是另一个有所图谋的人,那大概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会不顾家仇,和裘德考搅和在一起了。 可朝兮总觉得,这里头还有陈文锦也不清楚的内情,真相可能更加复杂。 最后陈文锦简短说了这些年她和同伴对汪藏海的研究,对它的推测,以及对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的感知。 当初的同伴,还能维持着人类形态的就只有她了,所以她设计了这次的行动,既为寻密,也为奔赴自己的终点。 听完这一大车话,别说吴邪,就是朝兮也快被庞大的信息量给打蒙圈了。 陈文锦看着吴邪那副心绪纷乱怀疑人生的可怜模样,幽幽叹息,安慰道:“这些事你可以留着慢慢消化。张起灵,你带他出去待会儿,我有些话……想跟谢先生说。” 闻听此语,张起灵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眸中浮起一层淡淡的涟漪。 吴邪也十分惊讶:难道谢朝兮和陈文锦也有什么旧交?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问询,就被张起灵给带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此处只剩下他们两个,陈文锦方才移步至朝兮面前。 朝兮抬眉瞧她,微微一笑。 “你怀疑那个‘它’在队伍里,却敢让我也听见这些事,你就不怕我就是那个‘它’?” “如果害怕,当时在帐篷外看到您,我就不会坦白一切了。”陈文锦平心静气道,“而且,如果您就是‘它’,在认出我是陈文锦后,也不会放过我,让我有机会脱离队伍进入塔木陀了。” 朝兮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 是啊,就在他偷听的那一夜,他发现了定主卓玛的那个儿媳妇其实是陈文锦伪装的。 意外,但不惊讶。 既然这次行动处处可见陈文锦的影子,那么陈文锦伪装其中把控着行动脉络,确保一切顺利进行,也并不奇怪。 他惊讶的是,陈文锦也知道他的名字,并对他如此信任——毕竟当年陈文锦所见过的是霍家霍烬,而非谢朝兮本人。 或许是陈皮跟她提过自己? 以他与陈皮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陈皮居然还对女儿提起自己,怎么想怎么别扭。 他甩开脑中纷乱的旧事,另起话题:“有件事很奇怪。按照你原本的设计,应该是裘德考公司的人来到这里,我的出现是个意外,我的人替换了阿宁的队伍,也是个意外。除非那个‘它’这么神通广大算无遗漏,能将我这个从未涉足其中的人算计进来,否则‘它’就只能是吴三省……是解连环,和他仅剩的那几个废物伙计了。” 陈文锦道:“据我所知,‘它’的确是个神通广大的存在。我们从格尔木疗养院逃出来以后,曾经遭受到了围追堵截式的追杀。我想,‘它’至少是个拥有强大实力的组织。” “组织?”朝兮凝眉一顿,突然想起了汪家。 与汪藏海有关系,能够对陈文锦等人的身体做出这样奇特的改造,有能力将他们囚禁在格尔木疗养院,还有陈文锦提到的似曾相识的伪装、隐藏和设局手段…… 应该没有比汪家更符合这个条件的了。 如果是汪家,那就能解释为什么他的雇佣兵替换了阿宁的队伍,陈文锦却还能察觉到“它”在队伍里。 因为汪家原本就知道他。 过去的几十年,他一直都没有掺和到追寻长生的破烂事里,汪家便未曾对他动什么心思。 但现在,他为了张起灵,从长白山到塔木陀,从云顶天宫到西王母宫,早已身处其间,自然也就被汪家盯上了。 张家已不复往昔,张起灵却还在,汪家想要的,远不止张家覆灭这么简单。 “您是有什么猜测?”看出朝兮的踌躇,陈文锦追问道。 朝兮猛地回神,选择性忽视了这个问题,转而道:“没什么。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我对什么真相不感兴趣,但如果有人对张起灵不利……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后悔终生。” 第155章 炼丹室 事已叙毕,朝兮拍拍身上的灰土站了起来。 他看着陈文锦,忽然笑了笑,温声道:“你其实并不像你父亲,但你比他聪明,或许你能有个更好的结果。” 陈文锦眼中掠过一抹错愕,欲言又止。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听声音,是胖子等人找过来了,正在同吴邪说话。 朝兮和陈文锦便也停止了交谈,走了出去。 外面……人山人海。 不光是胖子,王蛇、白翎和几个佣兵,包括黑瞎子都在,个顶个灰头土脸,有的身上还带伤,但好在是没丢了性命。 朝兮向着王蛇点点头,就走到了黑瞎子的身边去,抓过他的手臂上下检视一番,确认他并未被蛇咬到,也没挂彩,才把一颗心咽回肚子里,随后抬手对着他胸口就是一记爆锤。 黑瞎子“嗷呦”一声,煞有介事地捂住痛处,苦笑道:“朝爷,我没被蛇咬死你是很失望吗?所以想亲自打死我?” 朝兮舒了口气,哼了一声:“还行,活着就好。” 一旁的吴邪在人群里没见到“吴三省”,也不见潘子——虽说刚刚听陈文锦说了那些事,但在他心里,难免还是将其当成真正的三叔来紧张关心,遂拉着胖子询问。 胖子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就领路往他们暂时避难的地方去。 吴邪越发忐忑不安起来,闷声跟在后面走。 拖把没见过陈文锦,就小声问:“小三爷,这女的是谁啊?” 吴邪心烦意乱,也没多想,随口道:“这是三爷的相好。” 拖把听罢,顿时肃然起敬,连着胖子齐声道:“大姐头。” 朝兮皱了皱眉,看见陈文锦嗔怪地瞟了吴邪一眼,道:“少废话。” 他回想了一下吴三省的模样,心道:陈文锦的确不像陈皮,这眼光可比陈皮差多了。 吴三省和潘子是在另一个蓄水池里,比他们刚去过的那个更大,而且没什么岔路口,同样长满了菌丝藤蔓,看起来这就是西王母宫蓄水系统的最终点了。 刚刚遇到的袭击让他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吴三省这回带来的伙计就剩下一个拖把,王蛇手下的佣兵也折了三个,还有两个被咬伤了,勉强留住一条命。 吴三省……或者说解连环也躺在地上,脖子和胳膊上都有血孔,脸色青黑,神志模糊。 潘子的情况比他严重,但性命无忧。 黑瞎子并不知吴三省的真正身份,仍以“三爷”称呼,告诉朝兮:“咬三爷的那条蛇是咬死了三个人才咬到他,毒液已经干了,但架不住毒性猛烈。” 朝兮乜了他一眼,啐道:“让他们自家人去管吧,一群野心家,没什么好可怜的。” 黑瞎子也清楚朝兮的脾气,立刻闭嘴不提了。 吴邪在那儿处理自家事,陈文锦也守在边上。朝兮便自行招呼还能动的伙计四处找寻,看有没有通向西王母宫要紧去处的道路。 很快,一个佣兵就发现了在蓄水池的底部有一块石板,上面两个铁环,像是一道门。 石板上也有张起灵的记号,同样有些年头了。有几个人拉着铁环,把石板抬到了一边去,露出了一个洞口。 张起灵和黑瞎子下去探路,回来说下面别有洞天,好像是开凿蓄水池时碰巧发现的天然溶洞,被利用了起来,四周修了很多石门,不知通往何方,但空气流通良好,也没有蛇的踪迹。 毫无疑问,肯定要下去看看。 但不可能所有人都下去。 除了胖子光杆司令无需考虑,吴三省和潘子都昏迷不醒,佣兵里也有两个被咬伤了,等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朝兮思虑再三,为减少人员折损和补给情况,只带着王蛇和白翎下去,让其他人带着伤员和吴三省、潘子往回走,去找等候在峡谷边上的留守人员。 吴邪对此表示默认,不管这是不是真三叔,也得确保他的安全,才能再问其他。 最终下去的人就只有朝兮、张起灵、吴邪、黑瞎子、陈文锦、胖子、王蛇、白翎和一个死皮赖脸要跟着的拖把。 九个人,基本都是队伍里的精英人物了——拖把除外。 他们把一部分装备补给留在了蓄水池里,尽量轻装简从。陈文锦甚至什么都没带,只拿了绳子刀子,就好像她自己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她都用不上那些东西了。 从洞口下去,下面是一个巨大的环形岩洞,乍看上去有点像古罗马的斗兽场,修建了一层层的“座位”,每个座位上都有一具玉俑。 吴邪似乎从家事里脱离出来了,盯着那些玉俑惊呼:“这不会跟七星鲁王宫那样,每个玉俑里都有一具活尸吧?” “早就干透了。” 朝兮没去过什么七星鲁王宫,不过他走过去用矿灯照了照玉俑的缝隙,里面的尸体确实很干燥,但如果在不恰当的时间放出来,也说不准会不会尸变。 吴邪也过去看了一眼,讪讪地扭过头,小声嘀咕:“西王母真豪气啊,我们在鲁王宫只瞧见了一具玉俑,可这里竟然有这么多。” 不怪吴邪感慨,朝兮俯瞰着这么多玉俑,心中也无比震撼。 但这也说得过去。 那汪藏海也好万奴王也罢,甚至是传说中学到了长生之术的周穆王,他们那点儿本事说白了都是来自于西王母,西王母才是长生之术的首创者,有些家底不奇怪。 拖把不是老炮儿,哪识得什么玉俑,只当这玩意是“金缕玉衣”,价值连城,那双贼兮兮的鼠眼瞅着玉俑直冒精光,恨不得将此处搜刮一空。 还是黑瞎子过去好好吓唬了他一番,他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众人轻手轻脚地沿着阶梯爬到了岩洞的最下层,那里摆着许多青铜器,造型奇特,不知用途。 在所有青铜器的最中间,还摆着一只巨大的石盘,上面有许多墨绿色的小石子,排布甚有章法,仔细看去,竟好像是星盘。 胖子放了一枚照明弹,玫红色的焰火升到最高处,照亮了整个环形岩洞的顶部。 那里像节庆彩带一样悬挂着十几条铁链,而在所有铁链的交点上,有一只巨大的黑球。 朝兮低头看了看星盘,再看看头顶,忽然想起了那是什么,惊声道:“悬空炉!” 陈文锦显然也猜到了,同朝兮相视一眼,喃喃道:“天啊,这里是西王母的炼丹室!原来真的存在!” 这么说,那星盘上的小石子,就是所谓的长生不老丹药? 朝兮想至此处,转头去看星盘,却不料那拖把的手又快又欠,竟从拿起了一枚小石子,贪婪地研究起来。 “完了!”这是张起灵的声音,但已来不及了。 拖把尚不自知,众人只听得身旁轰然一响,那星盘不知怎么失去了平衡,向一边歪了下去! 第156章 大战活尸 随着星盘倒塌,就像点燃了导火线。几秒钟后,附近四五具玉俑身上的金丝都被抽开了,玉片噼里啪啦散落一地,露出了里面狰狞无比的干尸。 紧接着,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整座岩洞里的玉俑全都散架了,玉片散开的声音嘈杂如疾风骤雨。与此同时,洞口处也传来一连串机关锁动的声音,封住了回头路。 四面八方成千上万的干尸开始掉落干皮,尸群中有“咯咯咯”的响声此起彼伏……起尸在即。 纵使是朝兮,面对着这么多的活尸,也不由得胆寒。 他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跟这些不靠谱的人一起下地了……哪怕是为了张起灵! 下次再看见张起灵或是谁的身边跟着眼生的伙计,他就先开枪把那些人给突突突了,免得派不上用场还拖后腿。 气不打一处来,但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越来越多的活尸从散落的玉片里爬了出来。因为活尸不会爬高,众人攀到了一些比较高大的青铜器上,居高临下地扫射,各种枪声响彻了整个岩洞。 子弹所过之处,都有活尸被击中倒下。 可这些活尸就像僵尸一样,没什么智慧,只有攻击本能,尽管受到伤害,依然前赴后继地向他们涌了过来。 他们有枪在手,但面对着这么多的活尸,别说子弹不够,就算够用,人也得累趴下。 更别说有少数逼到了他们脚下的活尸,爬不到青铜器上去,就开始猛力摇动柱足。 活尸的力量大得惊人,青铜器剧烈地摇晃起来,吴邪和胖子脚下不稳,险些摔了下去。 朝兮的核心肌群很稳,可冲到脚下的活尸越来越多,迟早这些青铜器就会被推倒。 胖子急中生智,索性放下了手枪,打开背包——都说轻装简从,他竟然背了一包雷管! 朝兮根本没空制止他了,反正要么是震塌了岩洞被压死,要么是被活尸给咬死。 如果这个岩洞足够结实,选前者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朝兮就赌那个生路。 胖子先丢了一个出去试探,雷管在空中抛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在一群活尸里炸开了花。 炸药自然比子弹好用,于是胖子手上不停,背包里的雷管很快都被丢了出去,算是暂时抵抗住了活尸的进攻。 其他人也配合着他,将逼至身前的活尸打飞。 暂得喘息之机的众人开始在四周寻找离开的路,然而却惊讶地发现先前他们看到的那些石门都是镶着青铜的,就算把tnt拿来也未必能炸开。 雷管的余量已经不多了,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之际,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仰头去看,原来是炸药震断了拉着悬空炉的一根铁链,重力平衡被打破,其他铁链也相继断裂。众人纷纷躲避,随即看见悬空炉掉落下来,重重地砸进了洞穴底部,砸出一个好大的深坑。 “下面是空的!还有空间!”吴邪兴奋地喊了起来。 朝兮应声看去,只见丹炉深深地陷在底下的空洞里,四周全是裂缝,通往地下。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星盘下就是入口……也是西王母原本准备好的鬼门关。 地下有什么无人能知,那些活尸好像很惧怕下面的东西,所以不敢接近那些裂缝。 但他们所在的地方距离最近的裂缝还有一些距离,乌泱泱的活尸扎扎实实地拦在了中间。 正当此时,张起灵突然拿走了胖子手上仅剩的两个雷管,丢进了拦路活尸中,随后跳了下去。 朝兮猜到他要做什么,急忙高呼:“不可!” 话甫落,张起灵便用一把匕首划破了掌心,鲜红的血液划出一道抛物线,他回头大喊:“快走!” 天神降临,拯救世人,开出了一道血途。 活尸畏惧于麒麟血,不敢靠近,可耐不住数量庞大,很快,张起灵也有些捉襟见肘了。 “踏马的,你有多少血够折腾的?”朝兮吐了口唾沫,也跳了下去。 他自然比不上张起灵血统强大寿命长久,但这身血脉却在陨玉中接受过洗礼,对付活尸和蛇虫鼠蚁很有效果。 九门张大佛爷用了都说好。 有双重麒麟血开道,其他人卯足了吃奶的力气,迅速通过了活尸群,爬到丹炉下的裂缝中去。 黑瞎子走在最后,朝兮一把将张起灵推到他怀里去,道:“快带他走!” 张起灵血统强,可也因此患有贫血和凝血功能障碍,又要放血又要斗活尸,这会儿已经开始犯晕了。 黑瞎子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心知不能耽搁,听命带着张起灵下到裂缝里。 眼看着张起灵消失在一片黑暗里,朝兮总算松了口气,咬了咬嘴唇稳住心神,也往丹炉边退,矮身钻了进去。 这下面是星盘下机关的一个夹层,非常逼仄,众人猫腰走了半天,才到了真正的“入口”。 那是一个小小的石腔,同样有着张起灵留下的记号,张起灵自己看见记号时有些惊讶,但明显他看得懂,并据此找到了一个隐藏在山壁中的机关。 只是他刚放过血,身上有些脱力,朝兮当即下令原地休息片刻,并让白翎来给他包扎。 王蛇拿了纱布碘酒等物过来,也想给自家老板包扎,然而话没出口,就被那个黑瞎子抢了过去。 “朝爷,伸手。” 黑瞎子的表情十分严肃,可动作却极其温柔,一点点除去伤口周边的血污,碘酒消毒,白药疗创,再用纱布仔细缠好,打上一个很不符合情境的蝴蝶结。 朝兮全程都没有皱一下眉——他的痛觉神经早八百年就失灵了,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黑瞎子虎着脸说:“以后……” “以后我还会这样。”朝兮打断他的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包扎完毕、靠在吴邪背上闭目养神的张起灵,淡淡一笑。 前路艰难,风雨三千,朝兮深知自己做不了神明的救赎,那至少做他的后手,保他一世长安。 黑瞎子脸色一沉,心知自己不该为此而动气,却忍不住劝说:“朝爷,你就不能……” 又是没等他说完,几步之外的陈文锦喊了一声:“谢先生。” 朝兮起身走过去,看陈文锦好像在研究那个机关,带了几分恳求的意思,说道:“我听张起灵说起过您的身份。您也是张家人,这个机关,您有无办法?” 朝兮下意识缩了缩左手。 陈文锦涩然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您的本事,我从前听……听他说过,我只是想快些……” “不巧了,刚才割伤了手,干不了这么精细的活计。” 朝兮举起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摇了摇,轻轻一笑:“我是左撇子。” 陈文锦有些失望,但态度良好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太心急,强人所难了。” “知道自己伤了手还不乖乖休息。” 身后蓦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他手上的左手,顺势揽过了肩膀,将他按坐在一截断裂的石壁上。 “小嘎豆子,你让谁乖乖的?”朝兮挑了挑眉,照着黑瞎子的迎面骨就是一脚。 嬉笑怒骂,百态人生。 陈文锦瞧着他们说笑,想到一些陈年旧事,也跟着笑了笑,目光却放的越发深远了。 第157章 再见陨玉 最后,还是等到张起灵恢复过来,解开机关,他们才离开了这个鬼地方,来到了一条水道里。 这里有着及膝的积水,不算很深,水流量却很大,应当是与外面的那些蓄水系统相连。 水道的上游是一道水闸,下游则有着一座人面鸟雕像,大概两米多高,跟他们在雨林里见过的一样,一看就不同寻常。 张起灵走在最前面,看见雕像,就果断往下游去了,其他人也紧紧跟随。 顺着水道一直往下走了很久,能感觉到水温越来越凉,水质相对也更好,甚至能看到许多白色的小虫子在水里荡来荡去,密密麻麻的,也说不清是寒气逼人,还是密集恐惧症犯了,感觉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水道越来越宽,顶部也越来越高,呈现向外扩开的喇叭状,没过多久,头顶的石壁就变成了凹凸不平的山石,前方就是水道的终点。 涉过一段浅滩后,朝兮丢了一个冷焰火出去。在强烈的白光下,一个巨大的地下水洞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这里应该就是西王母宫的最底层。 说实话,人已经到了这儿,前面经历了那么多的难关,就连朝兮也想要看一看,西王母究竟得是在这儿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水洞里有一个蓄水湖,看起来有几千年了,里面没看见那种白虫子,应该是各种矿物质超标的缘故。 吴邪等人都下了水,四处去寻张起灵的记号,看看是否别有洞天。 朝兮没有动,就站在岸上,给矿灯开了强光四处乱照,王蛇和白翎也都跟在老板身旁休息。 他们一路跟过来,自然知道那些人都是盗墓贼,随着不断深入,人员死伤越来越多,要说他们对这里面的东西没有一点好奇,那是不可能的。 但可能是刀尖舔血的生意做多了,他们反而有了一种直觉:强行呛行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未必能享得了那种富贵。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保护老板的安全,而不是觊觎死人的宝贝——雇佣兵也有雇佣兵的职业操守。 朝兮顶着矿灯看了许久,忽然,他顿住了,余裕的神情也如冻僵了一般,维持在了仰头的姿势。 王蛇发现不对,忙问:“老板,怎么了?” 朝兮抿唇不语,脸上开始掉冰碴子,让王蛇看得一阵心惊。 而朝兮全然无觉。 他顶着蓄水湖顶部的黑色山石,几乎遏制不住血脉里沸腾的鼓动。 原来如此。 原来西王母在王宫最深处藏着的,竟是这个东西。 岸上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纷纷照向头顶,然而都愣住了。 只见水洞洞顶的岩石中,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无法言语的物体,突出的部分呈现出球形,直径无法估量,其表面全是油桶大小的孔洞,成千上万,充满了整个视野。 胖子啐了一口:“靠,这是什么玩意?” 陈文锦惊讶之余,喃喃自语:“这是……天石?” 所谓天石,其实就是陨石的别称。张起灵似乎有所猜想,开始讲述这东西可能的来历。 他们猜测了什么,解释了什么,朝兮已全然听不进去了,他的脑子里嗡嗡的,双手握拳,骨节咔咔作响。 甚至吴邪等人在陨石与洞顶的交界处附近,发现了用于祭祀的神台和跪坐在王座之上的疑似西王母的女尸,都没有唤他回魂。 黑瞎子发觉到他的异样,试探着去握他的左手,却摸到一手冰凉,像从寒潭地下捞出来的一截儿枯树枝。 黑瞎子因惶急道:“朝爷?朝爷?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朝兮一动未动,只轻启唇瓣,声音仿佛来自于深渊:“陨玉……这是陨玉!” 一切都可以说通了。 外面那劳什子长生不老药也好,一路上看到的各种“蛇”也好,云顶天宫里与蚰蜒共生的万奴王也好,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他还在想,西王母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能够长生,如今全然明晰了。 就是这块陨玉,他曾在当年的长沙和云顶天宫里都见过,他能够逃脱死门关,也正是因为这东西。 如果陨玉能够恢复他原本的寿命,那么,西王母利用陨玉达成长生,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虽然他不确定这块陨玉里是不是跟他进去过的那块一样,但这块明显更大,说不定真的能让陈文锦改变转化成禁婆的命运。 陈文锦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等他回过神时,陈文锦已经在往身上绑绳子,说要进去看看。 朝兮快步行至她面前,背后一阵阵地冒着冷意,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阻止。 他能理解陈文锦的想法,毕竟他当初也是去到陨玉里,才夺回了自己的生机,没道理不让陈文锦进去。 但……他就是有一种感觉,这里面未必就是陈文锦的生路。 陈文锦看出他的迟疑,遂道:“谢先生,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这里面就是我的终点。既然我已经来到了这里,就必须进去看看,无论如何……我没有退路了。” 比起变成霍玲那副模样,她不得不赌。 朝兮深吸了一口气,沉吟道:“我没有立场阻止你。你想要求生,就必然要涉过刀山火海……你身上的这股子执着,倒是有些像陈皮的。” 已到了这种地步,他便也没有避讳陈皮的名字。 陈文锦似乎笑了一下,随即一本正经地躬身鞠了一躬。 “你这是做什么,你给我行礼我也救不了你。”朝兮后退半步,故作玩笑,“如果换成陈皮在这儿,我或许还会跟他一起进去,但是你……” “您误会了。” 陈文锦直了直身子,柔声道:“事到如今,我想,有些话我还是应该告诉您。他一生未娶,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我是他从一个穷山村里捡来的。” 朝兮愕然地看着陈文锦。 见此,她便平静地说了下去:“您说我不像他,是因为我本来就不该像他。他之所以捡我,给我吃喝、教我手艺,让我能活下去,是因为您。” 因为……他么? 朝兮一时说不出话来。 “您看我的眼睛……” 陈文锦眯了眯眼,那双丹凤眼很漂亮,而且似曾相识。 “他说,我的眼睛像他的心上人。生着丹凤眼的人都矜贵,不该饿死在荒郊野外。” 言及此处,陈文锦又鞠了一躬,温声道:“我能够活到今天,多亏他,也多亏了您。所以这一礼,您受得起,多谢您。” 难怪陈皮是桃花眼,有个女儿却是丹凤眼……他还当是随了陈皮的媳妇,原来,是这样。 事过境迁,人去春休,知晓那些过往又有什么意义呢? 朝兮扶着陈文锦的肩膀,将她扶了起来,声音似因干渴而变得有些沙哑:“不用谢我……反正,他已经死了,我也不会因为他而对你如何关照。你的命,你得自己去挣。” 陈文锦似乎对陈皮的死讯并不意外,对朝兮的凉薄更是云淡风轻,平静道:“我知道的。谢先生,我该走了,您……保重。” 她身材娇小,动作敏捷,很快选了一个相对宽阔的孔洞攀爬上去。 吴邪连声道:“小心点。” 陈文锦应了一声,回头冲他笑了一笑,那笑容似乎有着别样的意味,旋即就向更深处爬去,消失在孔洞之中。 第158章 再入陨玉 幽暗的水洞里,胖子握着绳子的一端,一下一下地往里面放着绳子,每隔十几米,他就用力拉一拉绳子,确认陈文锦是否安全。 这块陨玉比朝兮进去过的那块大得多,孔洞交错纵横,攀爬起来很不容易,绳子放得也很慢。 那个叫拖把的伙计,跟进来的时候是图西王母能有什么金银财宝留在这里,结果惊险得差点丢了命不说,却只看到这么大一块玉不像玉石头不是石头的东西,难免开始打退堂鼓。 但他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眼神在人群里转了几圈,选定了唯一看起来跟陈文锦没什么关系的黑瞎子。 拖把特别狗腿地凑了上去,跟黑瞎子说悄悄话:“黑爷,这大姐头进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出来,咱们在这儿死等也没劲啊,要不……” 黑瞎子呵呵一笑,指了指身后,说:“想走了?呶,那边是回头路,你走快点儿,说不定还能赶上三爷。” 拖把想到来时遇见的活尸,身子一抖,讪讪道:“黑爷说笑了不是?我哪有那本事啊,都得仰仗黑爷您保着我呢。” “等我?”黑瞎子扶了扶眼镜,幽幽道:“那就等着吧,什么时候我家朝爷愿意出去了,我就捎上你,当个储备粮。” “储……”拖把被噎了一句,看看自己个儿,连忙与他拉开距离,唯恐真被生吞活剥了的模样。 黑瞎子不禁发笑,侧首欲同朝兮说笑几句,却见他正死死盯着头顶的陨玉,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朝兮……其实想的很简单。 他在思考怎么把这个陨玉给炸掉。 现在毕竟不是民国那时候了,弄到能把这么大一块陨玉炸掉的炸药不容易,更要命的是这个破地方只有雨季到来才能找到确切位置,这次结束后,还要再等上五年。 即便如此,想要越过毒蛇、巨蟒、活尸等,把大批量的炸药运到这个地方,再在引爆前安全退出,根本难如登天。 人生不易,朝兮叹气。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吧,胖子那边突然起了一阵骚乱——陈文锦没有有回应了。 张起灵变了脸色,跟胖子一起拽动绳子,刚刚放进去的绳子流水般掉了出来,尾端没有利器割开的痕迹,显然是被陈文锦自己解开的。 朝兮心头一沉,想起陈文锦消失前的那个笑容,显然是一开始就想到了可能没办法出来。 或许她得救了,或许她想自我了断,无人知晓。 众人沉默片刻,尔后变故乍生。 张起灵突然按住了胖子的肩膀,一个借力,踩着胖子的脊背,轻盈地一跳,就钻进了陈文锦进去的那个洞里,动作之快,朝兮甚至来不及说出阻拦的话语。 胖子在那儿大叫:“绳子!带上绳子!” 张起灵没有理会,蹬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张起灵!” 朝兮失声尖叫,他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没有半分耽搁,也踩着胖子的后背攀了上去。 然而有人死命拉住了他的手。 他蹙眉回首,看见了满脸惊慌的黑瞎子。 黑瞎子没有说话,就那么仰头望着他,却好像什么话都明了于心了。 他知道黑瞎子在害怕,怕他像那年在长沙,一梦一醒,就在世界上消失无踪,别过山海经年。 “你在这里等我。”朝兮道,“我保证,我一定会活着出来。” 好像过了千年万年,实际上可能不到十秒钟,黑瞎子略微舒散了眉头,手指缓缓松开。 “好,我等你。” 几乎是“你”字出口的瞬间,朝兮便扭过了头,蹬着石壁,几步就钻了进去。 不是第一次进入陨玉中了,朝兮相对来说比张起灵更有经验,按理说,追上去并非难事。 奇怪的是,一直追了有半小时,他却连张起灵的影子也没瞧见。 矿灯下,可以看到一些脚印,有陈文锦的,也有张起灵的,显然,张起灵和他一样,是根据脚印去追寻陈文锦的,但朝兮自认速度比张起灵更快,没道理追不上他。 他向着里面喊了几声,这陨玉的隔音效果好像不错,很久都没有回音。 继续爬了一个多小时,张起灵依旧没有回应,但朝兮看见了一扇门。 这是一扇两人高的石门,外面镶着青铜,跟云顶天宫的那扇青铜门有些相似,但没那么高大,也不像王宫外围的石门那样花纹繁琐、壁画丰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置机关,甚至有少许缝隙,仿佛用力一推就能打开。 就好像,铸造它的人有绝对的自信,不会有人推开这扇门。 而朝兮沉思了几秒钟,就伸出了手。 石门发出沉重的响声,好似他所在之处整个震动了一下,朝兮握住了随身的短刀,走了进去。 然后,他愣住了。 这里,与他曾经所见,并不相同。 眼前有光。 不是那种温润的玉光,而是惨白的光芒。 他定睛一看,发现里面有许多的原矿锆石,镶嵌在头顶上、地面上,矿灯的光线经过反复折射,将内部照耀得亮如白昼。 放眼望去,这是一个相当大的空间,以至于他一时看不到边际。 他向前走了几步,正前方是一个金色的湖泊,泛着丝丝绿光,跟他曾经跳下去的那个湖泊略有区别,但质感类似,黏稠得像是玉化了之后的液体。 这片湖泊大概有几十米宽,长度无法估量。他站在岸边,与隔岸的陈文锦四目相对。 凭他的目力,要看清陈文锦的模样并不难,但实际上,他却是通过衣着才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的头发散开了,浸过水,湿漉漉地盖在脸上,皮肤有些发白,整个人也像是被浸泡过一样肿胀变形,原本漂亮的丹凤眼里只剩下了一对乌沉沉的眼珠,比黑夜还要漆黑。 这副模样……分明同格尔木疗养院里的霍玲一样。 第159章 万恶之源西王母 陈文锦,她还是变成了禁婆? 朝兮站在湖对面,看着几小时前还俏丽干练的女子变成这副模样,一时间有些心酸。 陈文锦能成为所有被改造者中坚持到最后的人,这其中的境遇难以想象。可她抗争了这么多年,排除万难找到了陨玉,希望能从中找出一丝生机,却终究是功亏一篑。 就在他感慨之际,忽然,他看见陈文锦张了张嘴——按理说,禁婆只是一种行为简单的怪物,不可能有正常的思想。可在那一刻,朝兮却觉得陈文锦依旧是陈文锦,只是以另外一种形态存活着。 难道是陨玉让她维持在这种半人半鬼、不生不死的模样么? 他脑中蹦出了很多问题,但陈文锦的声音太小了。他努力辨认着口型,才发现她说的是“救他”。 救……谁? 朝兮十分疑惑,突然耳边传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嘈杂又聒噪,很奇怪。 他循声望去,震惊地发现距离百十来米开外的湖水中,正有许许多多、姑且称作怪物的东西在翻腾。 他不受控制地奔跑过去,看清楚了它们的样子。 它们有的生着野鸡脖子那样鲜红的蛇尾,有的生着万奴王那种蚰蜒一样的身体,手臂又多又长,还有的背上镶嵌着许多的尸蹩,像是用尸蹩替代了脊椎。 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是人类的头颅或者上半身,看起来诡异而恐怖。 这片湖泊,就像是培养液一样,滋养着这群怪物。 朝兮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西王母所谓长生之术的“失败品”,万奴王学到的就是这一种。 而那些在星盘上的长生不老药,或许也是一种“失败品”,否则早就束之高阁了。 他停住脚步,站在那些怪物的附近看了一会儿,突然,他看到了张起灵。 就在这些怪物中间,张起灵挥舞着并不趁手的短刀,正奋力同怪物搏斗——从神庙边逃走的时候,因为太过匆忙,朝兮没能带走黑金古刀,所以张起灵一直没有合适的武器。 他终于知道陈文锦让他救的是谁了。 毫无思考空间,他淌水杀了过去——这湖水并不深,刚刚及腰。他跳进包围圈,正好替张起灵挡下一只巨大的蚰蜒触手。 张起灵的状态很不好,身上有许多伤口,脸色惨白如纸,机械地进行攻击、躲避,眸中茫然无光,像是失魂症发作了,被那“邪祟”操纵了全部思想。 “张起灵!”朝兮一边拉着他退往岸边,一边高声呼唤着,试图唤回他几分神智。 张起灵停顿了几秒钟,身体抽搐了一下,手中的短刀便换了方向。 庆幸他因伤而动作缓慢,朝兮这次来得及握住了刀刃,没让自己身上再多一道疤。 朝兮忍痛夺过了他的短刀且战且退,将张起灵推到了岸上。 湖对面响起了古藏语的歌谣,旋律有些熟悉。而怪物们听到了曲子,一个个露出了青白的眼珠,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向着岸边蜂拥而来。 朝兮的目光越过它们,看到了湖对面。那里似乎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蓬头垢面,穿着脏兮兮的白衣,单看面相……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水洞祭坛上的那具女尸! 他迟来地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恐怖。 陨玉里有西王母的失败品,陈文锦进入陨玉后就成为了有个人思想的禁婆,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传说中的西王母? 在古代记载中,西王母从半人半兽、长相狰狞,到创世女神、绝色佳人,说法不一。 但实际上,她可能很正常、很普通、很……像人。 除了“长生”这一点。 或许她的长生也并不完美,只是相对万奴王那种更加体面一些。而她始终留在陨玉里没有出去,说明她和陈文锦一样,需要陨玉来维持这副“人样”。 怪不得张家人都会为了长生变成疯子,因为长生的源头,本就是这样丑陋不堪的真相。 朝兮觉得讽刺,但已无暇他顾。 他双手持刀,背后是重伤的张起灵,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大侄子,你可要撑住了。” 朝兮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张起灵,故作轻松地弯眉浅笑,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听进去。 “外面有人在等你……我也在等你,等了很多年,你啊,一定得好好的。” 张起灵眼底掠过极浅的一抹涟漪,倏尔不见。 杀,杀,杀。 朝兮不记得自己战了多久,这怪物像是怎么斗也斗不过、怎么杀也杀不完。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到那道石门,不过一百多米的距离,却好像如此漫长。 短刀在剧烈的打斗中卷了刃,背包里的子弹和炸药也很快用光了,只剩下一副九爪钩,在近战中派不上什么用场。 对岸,陈文锦和那个女人都在围观着这场搏杀。陈文锦没有帮忙,当然她现在本就半死不活,自身难保了。 或许是伤痛,也或许是疲倦,他的眼前突然一黑一亮,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晕倒了,总之,他看到了一片熟悉的绿洲。 是那个梦。 陨玉里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的视野里是绿草如茵、微风徐来,风儿送来少年郎的歌声。 还是穆天子传里记载的那首歌谣,朝兮忽然意识到,方才西王母所唱的歌谣与这一首的旋律极其相似,只不过一个用的古藏语,一个是中原的语言。 这少年……是不是与西王母有什么关联? 迟疑思索间,那少年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在冲他微笑。 这一次,他听见了少年说话。 少年道:“感谢你带我来到这里。” 朝兮愣愣地看向对面,什么叫“带”?来到哪儿?陨玉里么?可他明明是追着张起灵进来的,难不成是撞见了什么脏东西、被鬼上身了? “你有很多问题,但是你该走了。”少年接着说,“你在等一个人,可是也有人在等你……你很累了,可以休息了。” 朝兮试图说些什么,可惜一张嘴,眼前的绿洲世界就像以前一样崩塌毁灭,而这一次,他的大脑猛烈地一震,随即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 就像……在魔鬼城那次一样。 只记得最后的最后,少年对他说:“你的一生也独一无二,莫要辜负,莫要执着……” 第160章 风沙归途 一枕安然,长夜无梦。 像是辗转流离数十年后,终于得以睡了一场无忧无虑的好觉,可以抵消掉身与心的疲惫,全无杂念。 谢朝兮恢复清醒的时候,听到了风吹过戈壁,风中的沙砾沙沙作响。 许是因为睡了太久,眼皮上好像压着千斤石,重得睁不开,他索性继续闭目养神。 突然,有个软软的东西覆上的他的嘴唇。 头脑里乱糟糟的,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怎么回事,半晌,才发现是有人在吻他。 他心道,这是谁这么胆大,竟敢趁他睡着了偷香窃玉?若是个绝色佳人也便罢了,左右不吃亏,但若是个看了就吃不下去饭的,那他必得杀人灭口来泄愤不可。 如此胡乱思索着,灵活的软舌破开齿列阻挡,温热的盐糖水裹挟着陌生的气息渡入口中,流过干涩的喉咙,给贫瘠枯焦的土地带来雨后甘霖。 哦,原来是喂水。 朝兮糊里糊涂地咽了一口,动了动酸痛的手指,想示意自己醒了。然而那人似乎并未觉察,就着这样的姿势继续喂了几口。 罢了,反正是喂水,又不是别的什么……朝兮如是想。 却不料,等解了他的干渴,那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竟更加深入地吻了上来,小心却贪婪地攫取着呼吸,勾着他的软舌与之纠缠共舞,像最亲密的爱侣厮磨,牵动起他的几分欲念。 要不是还清醒着,且那人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就以为自己要被谁给睡x了。 但这种无力反抗只能被人吃豆腐的感觉实在太憋屈了。 朝兮不悦地皱了皱眉,试图发出声音,可是声带的震动只逸出一串破碎的嘤咛,带有令人脸红心跳的暧昧意味。 不过,这声音也有一定的示警作用,那人很快放开了他,似是担心他苏醒。 朝兮一是太累了眼睛睁不开,二是恢复了几分思考能力,虽不知身处何方,但身边就剩下那么几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种事逮个正着未免太尴尬了。 凭气息推测,至少对方不是胖子或拖把。 他索性嘟囔了两声,翻了翻身,装作继续睡觉。 随后听到了身边人长舒了一口气——可惜耳畔的发动机轰鸣声太过聒噪,他没办法借此推断对方是谁。 就这么继续躺了一个小时吧,他终于躺不住了,也渐渐找回了身体的支配权,便装成刚刚清醒的样子,慢慢睁开了眼睛。 天旋地转。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晃动的汽车顶棚,他艰难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放平的座椅上,空落的腿脚下垫了几个背包,勉强能当成一张简易的“床”。 他的手上、身上,都缠满了纱布,被裹得像一只大号粽子。 这是……在陨玉里受的伤? 他只记得在陨玉里跟那些怪物打架,中途他好像晕了,然后梦见了那个少年,再然后……他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他蹙眉思索未果,突然就被人紧紧地抱住了。 “朝爷,你终于醒了!” 黑瞎子的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疲惫,抱得却十分用力,像怀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松……松手。” 一开口,喉咙里就像吞了一块火炭,又热又痛又胀。 “抱歉,是不是弄痛你了?”黑瞎子又慌张地松开他,面上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喜悦,说:“你已经睡了八天了,谢天谢地,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再有一天就能到格尔木医院了。” “我……” 外面是荒凉的戈壁,长烟落日,风沙万里,确然已不在陨玉或雨林之中了。 他是怎么出来的? 朝兮茫然地看看黑瞎子,又看看自己,想起在陨玉中的遭遇,忽然急切地按住黑瞎子的手腕,忍痛问道:“张起灵呢?他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跟我一起出来的?他……” 心脏急剧地抽痛了一下,黑瞎子眸光微暗,沉声安抚道:“朝爷,你别担心,哑巴张应该没事。我们在陨玉外面等了四天,才等到你出来,当时你身负重伤、神志不清,我们不敢耽搁,就先离开了那里……” 朝兮听出他言外之意,又问:“你这意思……张起灵没跟我一起出来?” 黑瞎子点了点头,随即补充说:“我们轮流背着你,在雨林里走了三天,才跟留守人员汇合。不过你放心,离开雨林的时候,我以你的名义留下了两个人,让他们继续等哑巴张和小三爷他们。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他们发出的信号弹,已经顺利接到了人,只要再等几天……” 尽管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陨玉的,但听到张起灵性命无忧,朝兮总算放下心来,耐着性子听黑瞎子说起归途中的经历。 背着他这么一个伤员,沿着水渠走到地面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他们离开的时候,还给执意等待张起灵的吴邪和胖子留了一些补给,在食水短缺的情况下,能成功走到峡谷的另一端,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留守的佣兵看他们平安出来,主要是看老板还活着,都松了一口气——他们都在担心没人付尾款。 之前回来的佣兵们,一部分已经护送伤员和“吴三省”先去医院了,留下了三个人、三辆车和一大堆补给、药物, 白翎就着简陋的条件给他做了个小手术,让他不至于死于伤口感染。 以防万一,黑瞎子以高额奖金为筹码,留了两个佣兵一辆车,在那里等还没出来的三个人,其他人也火速赶往格尔木市区。 虽然雨季已经过去,但他们在运气不错,没走什么冤枉路,就找到了正确的路线。 说完这些,黑瞎子看见朝兮一副神游天外的发呆模样,遂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问:“朝爷,你在陨玉里面……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朝兮挑了挑眉,不好? 何止是不好,简直是恐怖。 事到如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失去神智,又为何会丢下张起灵自己离开了陨玉。 但想起失去意识前,他曾像在魔鬼城外那次一样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或许,是他身体里的“邪祟”怕他死在里面,所以抢过了“方向盘”,驱使他独自逃命? ……幸好,张起灵没因为他的抛弃而死在里面,否则他将愧悔终生。 他心有余悸地复盘这次行动,有太多的事情超出了他有生之年的认知:比如“邪祟”的存在,比如西王母,比如陨玉里令人震撼的真相…… 他现在就不禁好奇,张起灵曾经去过的青铜门内,那个反反复复被提及的终极,又是怎样的存在? 第161章 后日杂谈 思来想去,终归没有定论,喉咙里难受得很,朝兮索性先把这些乱麻抛到一边,等身体恢复后再做计较。 黑瞎子适时地递上水壶,关切道:“朝爷,你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先喝点水吧,等到了市区里我再买些好消化的东西给你。” 朝兮“嗯”了一声,水壶沾湿了嘴唇,他才恍然想起假寐时的事,突然面色一沉:刚才,难道是他? 他迅速扫视一眼车内,开车的和副驾驶上都是留守的佣兵,王蛇和白翎不在这辆车上,大概是为了好好休息,中间的两个座椅都放倒了,第三排没法儿坐人,就只有黑瞎子在一旁,中途也并没有其他人下车…… 那两个人肯定不敢在黑瞎子的注视下干这种事儿。 但黑瞎子怎么会…… 朝兮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整壶水。 这诡异的小插曲让他不由得反思自己——当年的陈皮,如今的黑瞎子,难道是他没当过爹、不会养孩子的缘故? 尤其上次见面,黑瞎子才那么大点儿的一个小孩子,就算现在他长得比自己还高,身材应该错不了,容貌也变成了英挺成熟的模样…… 但朝兮是真得不想做一只“狡兔三窟”的兔子啊! 然而他又想,不是还有解雨臣么?那孩子应该还是乖乖把自己当成师长来尊敬的,说明不是他的问题。 再看黑瞎子,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直到第二天中午车队到达市区医院大门外,他基本除了吃就是睡,不怎么同黑瞎子说话,唯恐尴尬。 黑瞎子只当他是在担心张起灵的状况,并未多想。 正规医院的技术水平还是可以的,给足了钞票,就没人会问这些伤的缘由。朝兮住进了总统病房,医生给他浑身上下的伤口进行了缝合,嘱咐他住院休养。 其他受伤的佣兵因为身份问题比较麻烦,住在另外一间私立医院里。 住院养病实在是很无聊,更何况身旁有个黑瞎子,像是赖在他的病房里了,端茶倒水洗脸擦身样样杂活干得殷勤。 这让朝兮百般不自在。 几次劝说黑瞎子也去好好休息,他可以生活自理,再不济也有护士帮忙,奈何黑瞎子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是没听见。 三天后,吴邪等人抵达医院。 朝兮第一时间冲到了张起灵的病房——其实也就在他隔壁。 张起灵伤得不轻,起初的几天一直发着高烧,连纹身都烧出来了。朝兮就差用枪指着院长了,总算是等来他的苏醒。 但他虽然恢复了意识,却再次失去了记忆,陨玉中的过度刺激让他的思维变得十分混乱,面对这种情况,医生就束手无策了,只说了静养。 朝兮思索再三,便决定去北京的大医院里看一看。北京有解雨臣在,解家人脉广,说不定能介绍个厉害些的医生,缓解缓解张起灵动不动就“邪祟上身”的毛病。 决定一下,黑瞎子就说要跟他一起去,言说刚好让认识的骨科大拿给他看看左手的伤。 “现在也不耽误我动刀动枪,治不治也无所谓了。”朝兮委婉拒绝他的跟随,说道:“我手上的功夫都是童子功,隔了这么久,就算治好了,也很难再练成以前那样了。” 黑瞎子阴沉着脸,说:“朝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左手一变天就冰冷麻木,肿痛不堪,长白山那么冷,你不能再这么遭罪了。” 朝兮还想挣扎一下:“我说了我都习……” “你再说一次你习惯了,我就去绑架哑巴张,这会儿他好拐得很。” 黑瞎子深知打蛇打七寸的道理,磨刀霍霍向起灵。 朝兮沉默几秒钟后,丢过去了一只杯子。 黑瞎子笑嘻嘻地偏头躲过。 于是他看病的行程也被迫确认了下来,黑瞎子兴冲冲地去联系熟人安排看诊。 胖子是北京人,此次要搭车一起回去。吴邪在杭州,不太顺路,但他也担心张起灵的病情,死乞白赖地蹭上了车。 于是,车队浩浩荡荡向东行,此次因顾及有数名病号,足足一个星期后才到达北京。 张长风已经安排好了医院和暂时的住处,无须操心。朝兮在第一时间联系了解雨臣,让他给安排个靠谱的神经科大夫,好好给张起灵检查检查。 结果仍是没什么好办法。 张起灵经常病情反复,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就是发高烧。幸好有银钱开路,解雨臣帮忙打点好了院方,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身在北京,朝兮不得不小心谨慎。 吴邪还要回去处理他三叔留下的烂摊子,虽然担心张起灵,但不得不走了。 胖子倒是在北京,不过有自己的买卖要顾,也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朝兮本也没打算留着他们,就在张起灵的病房中跟他们告别。 吴邪临走,还扭扭捏捏地塞给他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一串电话号。 “谢老板,这是我的电话。如果小哥他好转了,你一定要告诉我。”随后又支支吾吾一会儿,才道:“我三叔在道上也有些人脉,如果你想查什么事,也可以问我。” 朝兮笑着将纸条塞进口袋,转身离开。 一推开病房门,就有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迎了上来,差点儿撞进他怀里。他略一皱眉,女医生就惊恐地后退,手上的病历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女医生慌忙地蹲身去捡。 朝兮看她身材娇小,年纪应该不大,可能是大学毕业刚到这里的实习医生,胸口的铭牌上写着“梁湾”二字。 然而他并没有过多留心,只是嘱咐她照顾张起灵要格外仔细,有任何情况都要通知自己,并递过去一张名片。 尔后大步流星而去。 黑瞎子约了医生给他会诊。那医生是个混血,四十多岁,还带了两个外国人。两个半老外又揉又按的捅咕了半个多小时,眉毛一个比一个皱得紧,好似能夹死蚊子。 最后那混血医生让他拍了几张片子,说要回去研究几天。 对于这个结果朝兮并不意外,这些年也都习惯了。然而黑瞎子担心他心中郁结,便说要带他去一个高级会所消遣消遣,散散心。 张起灵的事僵持在那里,朝兮也觉得自己该放松放松了。但他仍对那天车上黑瞎子对自己的异常举动耿耿于怀,不大愿意跟他单独出去,遂暗自叫上了解雨臣。 如今他们三人间真正的关系已不是秘密,他这个提议也很合理。 虽然但是……当解雨臣穿着一身粉粉嫩嫩的西装赶到会所的时候,和黑瞎子相视一眼,两个人都好像挺……失落? 朝兮表示:雨我无瓜。 第162章 兔子窝边两棵草 金碧辉煌的包厢里,半径一米的大团圆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鸡鸭鱼肉,煮开的鱼片火锅袅袅地冒出幸福的白汽,气氛安逸得不真实。 可朝兮的心情实在不算是很安逸。 他左看一眼右瞄一眼,感觉自己要被一左一右的两尊大佛给架起来了。 究竟有没有人告诉他,既然有这么大的一张桌子,为什么三个人还要凑这么近坐啊! “朝爷,这鱼是我看着处理的,很新鲜,你尝尝。” 黑瞎子笑眯眯地夹了一筷子鱼肉在朝兮碗中,双手抱拳撑着下颌,一副非要看他吃进去不可的样子。 朝兮给面子地吃了一口。 没有刺的鱼片在骨汤锅中短暂汆熟,微微卷曲成一朵花瓣,蘸着特制的酱汁入口,的确不错。 黑瞎子脸上的得意显而易见。 然而坐在右边的解雨臣云淡风轻地一笑:“说新鲜,可也不是活着下锅就叫新鲜。” 黑瞎子淡淡一瞥,道:“花儿爷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是经常和一些生意上的伙伴来这家会所用餐,所以知道得多一些。”解雨臣回敬给对面一个得体的微笑,娓娓道来:“北京并不临海,这种鲈鱼要么是从外地运过来,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要么就是本地的养殖鲈鱼,风味比野生鲈鱼就大打折扣了。” 黑瞎子的笑意僵硬在唇边,而解雨臣慢慢转动转桌,选了一块鲜嫩的羊肉,柔声道:“这家的炙羊肉是一绝,用的是宁夏滩羊,绝对新鲜,而且烟火气十足。小师父,您是东北人,口味重,不妨尝尝。” 朝兮想说他倒也没那么挑剔。 从前解雨臣不怎么叫他小师父,因为有二月红在,他一直不觉得自己算是解雨臣的师父,也总是纠正他。解雨臣便退而求其次,用“您”来尊称。 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在跟谁较劲似的。 但看解雨臣眼睛里星光灿烂的模样,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品尝过后,该说不说,这羊肉新鲜生嫩,滋味儿给得很足,不是烧烤胜似烧烤。 遂笑道:“不错。” 解雨臣满意地弯了弯眉眼,极优雅地松开袖口,继续给朝兮投喂美食。 “这是它似蜜,里头是羊肉,外面用甜面酱、糖、醋抓炒,甜香如蜜,小师父也尝尝。” 黑瞎子不甘示弱,一双筷子使得灵活飘逸,“花儿爷有所不知,朝爷不喜欢吃甜的。还是尝尝这老汤酱牛肉吧,别老盯着羊肉吃,膻气重。” 解雨臣秀眉一挑,凉凉道:“这酱牛肉太凉了,小师父身上的伤才好,不如喝杯酒去去寒气。” 说着,他拿起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没过一会儿,一个西装革履助理般的人就拎着一坛酒进来,放到温酒器里温了温,才给朝兮斟满一杯。 黑瞎子斜眼一瞟,轻嗤道:“朝爷喝酒最喜风雅,从来都是喝竹叶青的。” “黑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海棠果子酒是我自己酿的,小师父喜欢得很,上次腊八,小师父来家里找我,还特意带了一坛走呢。” 解雨臣把“来家里找我”这几个字说得极用力,鲜少露出这种炫耀的神采。 黑瞎子笑得咬牙切齿:“那也不能喝。朝爷的伤口还没长好呢,医生说了要戒酒。” “那就重新封好,给小师父带回去,慢、慢、喝。” 朝兮坐在中间,感觉根本插不上话。 整个包间似乎笼罩在看不见的硝烟里,火药味久久不散。这两个人明明都在笑,可朝兮总觉得他俩心里面骂得挺脏的。 他想,他得出来维持局面了。 于是他道:“食不言寝不语,都别说话了,等会儿菜都凉了,浪费。” 话甫落,黑瞎子和解雨臣整齐划一地把筷子一顿,重新开始给他夹菜。 此时无声胜有声。 细长的骨筷在他们手里使得有如刀枪剑戟,朝兮感觉自己的餐盘成了另一种战场,两双筷子交错搏杀,谁也不肯服输退步。 须臾之间,他面前就堆起了一座食物的小山。 朝兮脑袋里有根弦啪嗒一下断了。 他突然有点后悔把解雨臣也约出来了,他本来只需要应付一个黑瞎子,现在他觉得解雨臣也不太正常。 他从这堆食物里随便夹了一筷子,看了看黑瞎子和解雨臣,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脸上有菜吗?都踏马给我安静吃饭!我手还没折,我自己会夹菜。” 两人各自讪讪地收回目光,这顿饭的后半程安静如鸡。 这回轮到朝兮满意了。顺顺利利享用了一顿大餐,他擦擦嘴,准备再让后厨炒几个菜,带回去给张起灵。 突然,黑瞎子道:“朝爷,我听说这家会所的温泉挺不错的,你这出去折腾一趟,身子虚,泡泡温泉最养身了。” 不等朝兮同意或反对,解雨臣便淡淡道:“黑爷刚才不是说,小师父的伤口还没愈合么?那怎么泡温泉,万一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解雨臣和黑瞎子之间似乎有眼刀在交锋,那意思很明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呵呵,花儿爷急什么,我只是说让朝爷泡泡脚,这寒气都从脚上来。而且温泉里面雾气缭绕的。朝爷坐在岸上就当是汗蒸了,免得感冒。” 黑瞎子很臭屁地凑近一些,问道:“朝爷,你说呢?” “我……” 还没等朝兮说完,解雨臣就飞快道:“那我去见见他们这儿的负责人,给小师父安排一个独立温泉,免得闲杂人等太多,小师父不自在。” 黑瞎子确信对方是把自己归入“闲杂人等”一类的,但……so what?又能怎么样呢? 这世上没有人能在耍无赖这件事上比过黑瞎子——是的,没有人。 解雨臣转身离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留下朝兮在原地无语至极:so……你们有听我的回答吗?有吗?有吗? 第163章 北京到底有谁在啊 所谓的独立温泉,其实有点类似日本人的那种露天温泉,不过是用不到顶的木板筑墙,隔出一个个的格子间,再将温泉水引入单独的小浴池而已。 当然,有解雨臣的面子,会所经理给他们安排的是最大的几个温泉间之一,大概有三十几个平方。浴池用天然卵石铺地,几块大青石围边,既为情调,也可供人在岸边休憩。 朝兮现在不方便淋浴,简单擦洗了一下,就先进去泡脚了。 他伸手掬了一捧水来闻,水里有淡淡的硫磺味。这水大概有个50度,轻微的烫热,起初有些难捱,慢慢地也就适应了,泡得连身上都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因为上方是联通的,还是能听到隔壁的温泉间里有嘈杂的说话声传过来,呜呜啦啦地听不清晰,好像是一些生意人聚集在这种地方谈事儿,叽叽歪歪的。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送来了酒水小食,可能是解雨臣去找经理时顺道点的吧。 朝兮倒了杯无酒精的香槟,一边过过酒瘾,一边嗑着瓜子等人。 瓜子嗑到一半,黑瞎子和解雨臣进来了。 朝兮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心里默默念叨一句:卧槽。 黑瞎子一进门就把浴袍给脱了,随意地丢在地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短裤。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大概只用手指随便拨弄了一下,微微翘起的发梢滴滴拉拉地滚下水珠儿。 他的皮肤是那种亮烈的小麦色,身材比朝兮想象中更好,尤其胸肌腹肌特别夸张,偏偏又生得特别高大,不会显得肌肉臃肿,而是恰到好处的健美。 踏马的,名品。 朝兮扶了扶额,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久了真是罪恶感爆棚。 一旁的解雨臣很是嫌弃地白了一眼黑瞎子,稍微扯了扯领口,走向浴池。 他当然没有黑瞎子那么离谱的肌肉块——毕竟他是旦角儿,四肢相对纤细但并不消瘦,该有的肌肉一处不缺。白白净净的一张芙蓉面,双眸似春水流波,顾盼神飞。领口处不经意露出大片玉白的肌肤,让人瞧见了就忍不住想要“亵玩焉”。 老杜的诗写得好: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朝兮又迅速避开,转而又去倒了杯香槟来喝。 他自认是个正常的男人——而且是一个着实“吃素”多年的正常男人,对着各有令人瞩目之处的两个人,他没什么想法才是有病吧。 幸好是这回他们两个没再阴阳怪气,先后进了温泉里泡着。 朝兮特别柳下惠,目不斜视专心泡脚,只不过长时间盯着一块地方难免有些困倦,左右一看岸边也没什么能倚靠的。 解雨臣眼明心快,立即体贴地说:“小师父,你累了吗?我在楼上开了房间,我带你去……” “不用不用,你俩泡你俩的,别跟过来。”他打了个呵欠,起身把浴衣围得严实些,“我去那边儿躺椅上眯一会儿。” 他说的躺椅,其实是门边上一个类似桑拿房的小隔间,里面有个供人坐卧的长条宽椅。 他把几条毛巾卷在一起当枕头,就躺了上去,闭目养神。 大概在这种温暖舒适的环境下,人就会很容易犯困,虽然这里算不上安静,可还是挡不住瞌睡虫的到来。 躺椅附近的这面墙好像紧连着隔壁,在这里,那些商人们高谈阔论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明显了, 起先朝兮睡得很熟,倒没什么,后来不知怎么的,隔壁好像吵了起来,声音越拔越高,好像还有动手的趋势。 朝兮没什么起床气,但公共场合大呼小叫扰人清梦,实在怪不得他发火。 忍一时得寸进尺,退一步越想越气。 他终于是忍不住,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出了桑拿房——没直接翻墙过去,是给会所老板留面子。 但他已经准备记下那些人的长相名字,让张长风在商界追杀他们。 隔壁的喧闹显然也惊动了齐小黑和解雨臣。他出去的时候,他们也刚好惊讶地看过来。 “没事儿,我去消消食。”朝兮把拳头攥得咔咔响,笑得阴恻恻,“你们继续泡着。” 言罢,就推开了门。 相隔不过几步路,朝兮一步还没落下,隔壁的房门就突然被撞开了——准确地说,是整个被撞掉了,拍在走廊上。 一个围着金色浴袍的不明物体是跟着门板一起飞出来的,狠狠撞在对面的墙上,头破血流,身上也有好几处明显是脚印的痕迹。 得,不需要他动手了。 于是他站在了门口,看着里面又“飞”出来几个穿黑西装的人,看起来是金色浴袍的保镖一类的。 一时间,惨叫声响彻一片,走廊上聚集了一群骂骂咧咧出来看热闹的人。 值班的经理很快赶了过来,当看到隔壁的门牌号时,经理顿时脸色一变,一边举起对讲机嘀咕了几句,一边叫了几个人将走廊上的客人们客客气气地请了回去。 朝兮心里猜测,这隔壁难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所以经理不敢得罪? 正思索间,隔壁忽然想起了一个沉稳的男性嗓音:“李当家,我可以看在从前三爷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可你最好不要再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下一次,我可能就不是把你从门口扔出去,而是窗口了。” 这个声音……朝兮浑身一震,眉心深锁,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空荡荡的门洞。 清脆的皮鞋声由远及近,数秒中后,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一边整理着卷起的袖口,一边从门内走了出来,威风八面,势不可挡。 朝兮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没忍住,冷冷地嗤笑一声,眼底尽是凉薄。 这短促的笑声没有逃过青年的耳朵,他皱了皱眉,似乎很不喜欢“办事”被人打扰,侧过头来,循声而望。 却硬生生愣在原地。 与此同时,担心朝兮动手太狠不好收场的解雨臣推门出来,一壁劝说:“小师父,您千万别生气,不值当的,一切由我去处理。”一壁转身要去看看情况,却在看到青年的模样后,也惊讶不已: “张会长?怎么是您?” 第164章 出息了啊,张日山 张日山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下与谢朝兮重逢。 他还以为,谢朝兮准备同他死生不见了。 所以那一瞬间,当只有在睡梦中才敢放肆去想的人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耳边的一切噪音都按下了休止符。 世间纷繁与他无关。此时此刻,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那张俊美无俦的容颜,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像是一张口心就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或许,久别重逢,他该冲过去抱住对方。 但他看到了谢朝兮唇边那抹清凉的笑意,双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张会长?”朝兮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向解雨臣投以探询的眼神。 解雨臣压低了声音介绍:“这位是如今九门协会的会长——张日山张会长,负责监管九门各项事宜。他从前……对了,小师父应该认识他的吧?” 解雨臣知晓朝兮与爷爷解九相熟,跟九门中人皆有往来,而这位张会长又曾是九门张大佛爷的副官,亦有不老之能。他们二人理当也是认识的,就不知怎的,他看朝兮的脸色,跟张日山好像关系不佳。 朝兮挑了挑修长的眉,冷哼道:“认识?那可太认识了,我跟他比跟他主子都熟。” 解雨臣微露迟疑:“您是说佛爷……” 朝兮眼底似有湖水在慢慢结冰。身在北京,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张日山。 当年的风月官司他早已放下,只是他厌恶张日山瞧见他时,眼中流露出那种既爱又恨、爱恨交错的神色,纠纠结结,牵牵绊绊,一点也不干脆利落,看了就让人吃不下饭。 他似笑非笑地瞧了半晌,等张日山眼里久别重逢的欣喜被想起张启山之死的悲痛伤怀冲淡,恢复原本的沉着平和。 他方才开口戏谑:“出息了啊,张日山,原来都当会长了啊,我还以为你会闭门不出给你主子守墓呢。” ……看来是关系很糟糕。 解雨臣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缓和气氛,谁蹭想朝兮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了——而且都不是把天聊死,是张嘴就进阴曹地府了。 “张会长好大的威风,啧啧,这位……是李家后人?”朝兮嫌弃地瞥了一眼撑着墙壁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李当家”,“半截李手段阴狠,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不成器的?真是丢人现眼。” 那李当家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顾不得自己一身的伤,指指点点地冲了上来。 他当然不知道朝兮的身份,只是看解雨臣在,以为朝兮是解家的伙计或解雨臣的朋友之类的。他素日就没将解家这个年轻后辈放在眼中,更何况刚被张日山出手教训,急于找回面子。 他一动手,跟着的几个保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也强撑着上前帮忙。 朝兮把试图帮忙的解雨臣往后一拦,对张日山的那点儿不耐烦便有了出气筒。 反正他跟半截李没什么了不得的交情,对他的后辈也没必要手下留情。 半分钟后,保镖们都被打趴下了再起不能。 而那李当家被刚才阵亡的门板压得仰倒在地上,朝兮一脚踩在上头,他受了不轻的内伤,立时呕出来几口鲜血。 朝兮没跟这厮聒噪,侧首同张日山谈笑风生:“张日山,被人打趴下的感觉,你应该比他有经验吧,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张日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苍白难看,“谢朝……谢老板,这是公共场所,闹出人命来不好处理。” 李当家明显出气多进气少了,连番受伤是一回事,主要是气的,解雨臣虽然觉得他活该,但也怕他一口气顺不过来就这么噶了。 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放火还是要不得的。 解雨臣于是小声劝道:“小师父,您消消气,改日咱们……” 那双波光潋滟含情目使了个眼色,朝兮便已明了于心。现在确实也不是喊打喊杀无人管的民国了,在这种地方出了事,他和黑瞎子是无妨,但难免牵扯了解雨臣。 再者,李家与齐家同在九门,平时难免有生意往来,老一辈的交情也在那里,总不能让解雨臣难做。 大不了回去让张长风动动脑子,从商场上让姓李的吃点儿教训。 “既然是我家小九说情,今天就算了吧。”朝兮收了脚,也没再瞧张日山一眼,兀自道:“我们出来没带人,烦劳‘张会长’把人抬出去,别脏了这块地儿。” 解雨臣的目光在朝兮和张日山身上打了几个来回,谨慎而客气道:“张会长,有劳了。” 张日山抿唇不语。 “咱走咱的,别管他。刚刚打架消了食,我又有点饿了,回去让小黑煮几个温泉蛋吃。” 朝兮一把揽过解雨臣,左手腕不自在地转动着。 刚才打架时不知道哪里力气没使对,现在腕骨针扎一样地疼,得回去再泡泡温泉。 却不料张日山追了上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足下一顿,疼得眉睫一颤。 张日山深沉的嗓音里有无限的隐忍:“你的手,是不是那时的……” “那时”——朝兮极其厌烦张日山提起那段困锁疯魔的日子。 他没有记恨张日山,像杀了张启山一样杀了张日山,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在疗养院时是各取所需,是利用与被利用,而非掺杂了什么感情色彩。 因此,他并不准备容忍。 他冷冷回视过去,一个后抬腿踹向张日山的胸口。 张日山确然没有防备,但还不至于像李当家那样凄惨地飞出去,只是被迫松开手,踉跄地后退几步。 “别踏马碰我。”朝兮的话语淬了最毒的冷意,不是威胁胜似威胁,“张日山,你以后长长记性,别再让我听见什么那时、当年、以前、过去……你踏马不配。” 第165章 张日山的那些年 六月份的北京,真正的暑热尚未到来,夜间从窗子吹进来的风是舒缓而凉爽的,足够令酒气醺醺的人寻回几分清醒。 料理完李取闹留下的烂摊子,应付了最厌烦却也习以为常的酒局,回到新月饭店时,已是午夜时分了。 二楼的一间雅室里,张日山随意地扯开领带,连同昂贵的手工剪裁西装,都抛在椅子上,赤足走到窗边。 繁花似锦的四九城在深更半夜也是灯火通明,夜晚的什刹海是属于年轻人的狂欢,不过他所在的街道已经沉眠。 偶尔的偶尔,才会有没眼色的醉鬼闯进来聒噪,但不超过一分钟,就会被守夜的棍奴丢出去——是真正意义上的“丢”。 张日山吹了会儿风,又看着昏黄的路灯静静发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拉开了最底层的一个抽屉,打开夹层,从里面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 信封上的邮戳是一座苍茫高耸的雪山,来自遥远的西藏,原材料是劣质的牛皮纸,胜在防水耐磨,历久而不破损。 封皮上是爽利挺秀的柳体字,他曾经见过的,写着他的名字:张日山。 日出东山,光照九陌,向阳而生,不坠暗夜。 确乎是个好名字,但是他辜负了。 他轻轻叹息,取出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就像过往的许多年月、许多次,去默念那些已能一字不漏背诵出来的字句。 \/\/\/ 张日山: 见字如晤。 写信是通知你一声,张启山死了。再过几天,会有人把尸体寄给你,记得及时收,不然就烂了。 不用猜,不用查,就是我杀的。 原因就不用我重复了吧。他干过什么,你们干过什么,你心里清楚。他本就该死,也注定会死,只在早晚而已。 让他多活这些年,是我落魄不济、能力有限了,我得检讨。 随信附上张启山的脸皮。 嗯,这玩意儿怪膈应人的。想起我为了救人不得不戴着这张脸见人,就更膈应了。 此处省略一万字脏话,反正我写信时已骂过了。 好了,现在说正事,张启山死了,你有两个选择。 你可以宣布张启山的死讯,用他的尸体去给高层交差,解释为什么你们关在格尔木疗养院的那个人会被“张启山”带走。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但你需要保证你有足够的理由说服高层相信你,并且接受“办事不力”的一切后果。 你还可以戴上这张脸,让“张启山”继续活下去,去安定九门,让他们逃过这场不知终局的动乱。 但同样的,你也需要想办法收拾我留下的乱局。 哦,你也可以选择给张启山报仇雪恨,满世界追杀我。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选择由你。 我既要朝生,不妨再赌一回。 正事到此结束,来说说私事吧。 你现在能活着看到这封信,是我没准备杀你,否则你看到的会是戴着张启山脸皮的我,然后跟张启山一起下黄泉。 别误会。我不杀你,不是因为知道你喜欢我,从而相信你不会对我不利……这种鬼话要是能信,我也不会被囚禁了。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比起张启山还算有点儿良心,虽然不多。 我既利用了你,就算扯平吧,以后咱们估计见不到面了。 就算真是老天不长眼,非要见面,你最好也把那些事忘干净了,别逼我改变想法动手杀你。 到此为止吧,张日山。 附赠悼词一首,予你,予张启山,予长沙的谢朝兮。 故里青山碎,梦中海棠谢。 心头血已冷,旧时人当归。 谢朝兮 1973年夏于西藏 \/\/\/ 后来的故事,皆流淌于这世界的背面,唯他一人知晓。 张日山自知亏欠佛爷良多,也并非没有想过当为佛爷报仇。他派了很多人去寻找谢朝兮的下落,却始终未有音讯。 他还亲自去过西藏,去那封信发出的墨脱县,然而那里本就人烟稀少,想要在高海拔的雪域高原去寻找一个懂得易容的人,谈何容易。 而谢朝兮,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在任何地方露出过一点踪迹。 后来,张日山扪心自问,就算谢朝兮站在他的面前,难道他就真得能够杀了谢朝兮、为佛爷报仇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令他羞愧难当,就像是那年在格尔木疗养院,背叛的伤痕永远在看不见的地方,增生成最丑陋的疤。 谢朝兮是赌赢了的。 佛爷死了,“张启山”却活了下来。 张日山渐渐从政局中淡出,把自己活成了两个人。随着高层的人事变动,随着社会的与时俱进,他顶着佛爷的脸,做着佛爷会做的事。 后来,九门协会建立,他以佛爷的身份推自己坐上了会长的位置,然后在2001年,真正送别“张启山”。 他将佛爷送入了一个秘密的地方,对外宣称佛爷与夫人同葬于此——实际上,夫人的灵柩一直安葬与尹家陵园,真正陪同佛爷入葬的,唯有那只二响环。 佛爷一生情之所系,不过如此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还有机会再次见到谢朝兮。 谢朝兮不知为何会跟解雨臣在一起,看起来十分亲密,谢朝兮甚至一口一个,称之为“我家小九”。 心知谢朝兮的年岁比解雨臣大了一百岁不止,可是解雨臣看向谢朝兮时,眼中无意流露出来的孺慕亲近,和谢朝兮对他的宠溺,张日山没办法忽略。 谢朝兮说,到此为止。 但怎么能到此为止呢? 老天爷既造出了谢朝兮这般人,就注定了任何见到他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被他所吸引,然后勾起心中最深切的渴望、占有、阴暗与不甘。 这是罪,而张日山明知故犯。 一阵凉风吹来,张日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收回纷乱的思绪。 看看窗外,月色被朦胧的云气遮掩,似乎预示着明日将有阴雨连绵。 天气骤变,温度也会降低,不知谢朝兮的左手还会不会变了天而疼痛。 他将信纸重新叠好,放进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夹层里,掏出手机来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隔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儿传来一个怨气满满的女声:“老东西,你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你岁数大了不睡觉,我还要睡美容觉的好嘛?……” 张日山把电话拿远一些,等女孩发完了牢骚,才淡淡道:“南风,我记得你家有一位交情不错的骨科医生,是从美国回来的专家,对么?” “是……你找他做什么?你骨头断了?”听筒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女孩担心他而坐了起来,语气也变得严肃。 “你帮我联系到他,我有事相求。” 张日山揉了揉太阳穴,又道:“我记得新月饭店下期的拍卖品里有几味珍贵的药材?你都给我留着,放心,不会少了你的钱……” 第166章 人间值得了 温泉边上,解雨臣让服务员送来了冰袋,轻柔地捧起朝兮的手腕做冰敷。 “怎么弄成这样?” 黑瞎子煮好了温泉蛋,仔细剥去蛋壳,蘸上一点儿店里的秘制酱料,送到朝兮嘴边,尤为关切地问道。 朝兮咬了一口鸡蛋,含糊不清地说:“不小心给扭了。” 解雨臣当然不会漏看那扭曲的骨骼,遂试探着问:“小师父,我看您的手腕好像……” “别磨叽,我说扭了就是扭了。”朝兮打断他的话,欲将手抽回。 却被解雨臣握住了指尖。 朝兮心道,好小子,看着清清瘦瘦的手上力气还真不小。 只见解雨臣把脸一沉,难得地强硬起来,道:“刚才也是,张会长一看到您的手腕,就问是不是那时所伤……这旧伤,跟张会长有关?” 刚刚他看得分明,朝兮对张日山很有抵触情绪,而且张日山一碰到朝兮的手,朝兮就变得十分激动,显然是别有缘由。 “解小九。”朝兮忽然面色阴沉,口角噙霜:“以后少在我面前提那个人,我听着膈应。” 解雨臣更确认了心中所想,还要探问,突然黑瞎子说道:“朝爷,你索性直说吧,我也一直想知道,你这处旧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旧伤?”解雨臣瞳孔微张,看了看黑瞎子,“小师父……”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朝兮挣脱开解雨臣的钳制,霍地一下站了起来,“都八百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说的?那会儿你老子还没出生。”说着就戳了戳解雨臣的额头,然后转向黑瞎子,“你呢?那时候估计还在医院里躺着。这处旧伤是我自己的恩怨,我也自己报了仇,你们想怎样,把那混账的骨头挖出来鞭尸?” 黑瞎子立刻道:“朝爷,只要你能痛快,我这就去挖坟……” 朝兮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他一脚。 行不行了?行不行了?这还能不能来个正常人? 他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尽量平复心情,然后蹙眉看向这俩一整天都没让人省心的货,叹息道:“我还能活很多年,不想为了过去的事影响我当下的心情。你们少提那些破事,否则都给我滚!” 黑瞎子知趣地安分下来。而解雨臣沉默半晌,忽道:“我认识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医老先生,医术精良,明日我去请他来为您诊治。” “我今天刚带朝爷去看过西医。”黑瞎子幽幽道,“是我在德国留学时认识的骨科大拿,德国骨科在全世界都很有名……” “现在不是以前了,都讲究中西合璧。”解雨臣淡不留痕地白了他一眼,“而且,黑爷找的那位大拿要是有办法,也不会有闲心把小师父带到这种地方来。” 眼看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朝兮连忙叫停:“都闭嘴。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这么着,我说了算,等过几天那个外国大夫来信儿的时候,把那老中医也请上,让他俩中西合璧去。” 说着,就往门外走。 黑瞎子长腿一迈追了过去,“朝爷,你去哪里?” 朝兮头也不回直奔更衣室,说:“累了,你们各回各家,我要去医院了,再等会儿我大侄子要饿死了。” 从会所里出来时确实不早了。朝兮拒绝了黑瞎子和解雨臣要相送的提议,拎着打包好的饭菜和那坛酒,自己叫了车回医院。 推开张起灵所在的病房门,就有一阵凉风吹了过来。 窗户开了一半,而张起灵抱膝坐在窗台上,在静静地发呆,就像那年在格尔木疗养院,朝兮透过望远镜看见的模样。 伤病、颠簸加上医院的连番折腾,张起灵整个人都瘦脱了相,着实令人心疼。 如果让张佛林和白玛看到这副情景,会不会怪罪他,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儿子? 手腕上那种针扎一样的痛感蔓延至心口。朝兮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慈爱地说:“夜风太凉,吹久了容易发烧。去那边坐吧,该吃饭了。” 张起灵不知还记不记得“二大爷”这件事,但近来还算听话,至少没再想过拿刀捅他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好的转变。 张起灵乖乖地被朝兮牵着手,坐在了沙发上。朝兮打开保温袋,把一样样饭菜摆在他面前。 四样小菜,荤素搭配,一碗红枣枸杞汤,补气补血,是朝兮精心挑选的。 好在张起灵并没丧失基本的行动能力,举起筷子沉默地用餐。 朝兮坐在他对面,暗中记下他细微的喜好。 张起灵口味清淡,喜甜不喜咸,喜香菜不喜葱姜……很多时候,他并不像是一个东北人。 安安静静地用餐完毕,朝兮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看着他喝完,方道:“你起来走走再睡觉,小心积食。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晚安。” 朝兮笑了一笑,转过身,手刚触及门把的刹那,张起灵突然道:“他们说,你是我二大爷。” 朝兮浑身一僵,有些错愕地回头,看见张起灵露出困惑的神情。 “谁说的?” “……他们。” 朝兮想了想,觉得张起灵可能是说吴邪和胖子,遂点了点头,“是。” “我是你的侄子?” “是。”朝兮笑道,“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有人在等我。”张起灵低头冥想了一会儿,“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在等我。” 朝兮看着他那副苦恼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轻轻一叹:“你今天累了,没关系,明天再想吧,早点儿休息。” 病房门关上的刹那,里面忽然响起了一个极轻却清晰的声音,随着清凉的风儿入耳。 “二大爷……” 离开的背影顿时定在原地,一滴泪倏然滑落,摔碎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第167章 小离别 数日后,黑瞎子介绍的那个叫施耐德的混血医生回信了,说有了初步的手术方案。与此同时朝兮也通知了解雨臣约见老中医,毕竟他的时间很宝贵,没功夫浪费给这种事。 这一次,见面地点定在了解雨臣家。 省略一系列黑瞎子和解雨臣苦口婆心劝说老中医和混血西医通力合作的过程,这场中西合璧的会诊还算顺利。 施耐德医生的治疗方案分为三期手术,前后大概需要三个月,可以进行手术的医院只能在北京,这一点解雨臣可以帮忙安排。 但有一点,手术的成功率只有40%,而且预后不稳定,中间的变数无法预测。 朝兮倒是不妨一试,只不过这三个月的时间他不能确保,唯恐张起灵那边会有其他变数。 那个姓周的老中医性情谦冲平和,听施耐德医生说完手术安排,便主动提出可以辅助进行中医调理,给他开几副药,增加手术成功的可能性。 然而,他给出的药单里却有一样极其难得的药材——优婆萝。 传闻优婆萝生长于南疆草甸之中,极为难得,需一百年生根,一百年发叶,一百年开花。花开只能持续一月,若不能在这一月内采摘下来,就会花落成实,药效也会大大减退。 以优婆萝入药,可以续筋骨、走经络,主绝伤,去诸温毒,宣通经脉。 因朝兮手腕之伤耽搁太久,寻常药材很难达到修复患处的效果。周老先生能开出这味药,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问题是,得去哪儿找那劳什子优婆萝? 这可不是光用钱就能买到的东西,毕竟周老先生张口闭口就是“传说”,朝兮都怀疑这玩意存不存在。 而解雨臣听后沉思半晌,忽然道:“优婆萝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黑瞎子忙问道,好像比他还要急切,“你说地点,我怎么也能拿回来。” 解雨臣又沉吟不语。 过了半晌,他才起身,先和黑瞎子一起送了两位大夫出去,回来时绕去了书房里,把一本宣传册一样的东西拿了过来。 他把那小册子翻了几页,然后拿给朝兮和黑瞎子看。 只见那一页上写着“8号拍品”的字样,还附上了一张照片,是通体纯白的一株植物,开着蓝白色的小巧花朵,名字一栏赫然写着“优婆萝”三个字。 “拍品?”黑瞎子皱了皱眉,“是哪里的拍卖会?我去踩点儿看看。” “不……这个地方你偷不到。”解雨臣叹了口气,合上宣传册,指着封皮上的四个字。 “新月饭店”。 这回连朝兮也要蹙眉。 黑瞎子也是干这行的,不可能没听过新月饭店的名头。 能送去新月饭店的拍品,其幕后物主都是匿名但大有来历的人物,轻易不可招惹。且东西一旦送拍,就会由新月饭店代为保存在一个未知的地方,只有拍卖当天才会侍人。 朝兮遂道:“罢了,既然是拍卖,我又不是买不起。” 他倒不是怕了新月饭店,只是那毕竟是尹新月的本家,人家有人家的规矩,多少也要看在已故者的面上。 “这场拍卖会还要等上一个月。”解雨臣道,“您放心,我有邀请函,到时就算点天灯我也一定把药带回来。我看,您还是先准备接受手术吧。” 既然有了优婆萝的下落,黑瞎子顿时放了心,调侃道:“哪还用得着花儿爷点天灯啊,朝爷现在穷得就剩钱了。” 解雨臣也展颜微笑:“小师父穷得就剩钱,说得就好像那钱都是你的。黑爷你是就剩下穷了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着玩笑,而朝兮看着他们两个,也露出几分宠溺的目光。 * 手术日程很快确定了下来,解雨臣联系到了一间私密性良好的私立医院,第一场手术就定在六天后。 这期间朝兮需要保持规律的生活习惯,戒酒戒烟戒熬夜等等,以确保有最好的身体状态接受手术。 这都不算什么,朝兮只放心不下张起灵。 张起灵零零总总住院也有三个月了,记忆上一直没什么起色,除了那回叫过一次“二大爷”,还是一副老样子。 现在他要去做手术,就没办法看顾张起灵,总不能让那些佣兵照料着。 俗话说得好,刚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就在手术前三天,吴邪从杭州过来了,和胖子一起来看望张起灵。 吴邪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看来家里的买卖挺不省心。 想也知道,他一直叫着的三叔成了解连环,真正的吴三省不知去向,偌大的吴家盘口换成他这个没经验没资历的毛头小子当家,岂能服众? 就算是解连环,上回带去塔木陀的伙计也都是新人,只一个潘子可以委以重任,总归不成样子。 心力交瘁,大概就是吴邪的真实写照,但他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 面对朝兮的时候,吴邪总是有种腼腆紧张的感觉,很小心地问及他和张起灵的状况。 朝兮选择性忽略了前一个问题,带他们去见了张起灵。 张起灵对吴邪和胖子并不排斥,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难得地很轻松。 吴邪和胖子重新自我介绍,给张起灵讲述了他们相识以来的所有经历。他们讲得很细致,而朝兮也很认真地旁听着,想要补足那些未能亲历的岁月。 交谈过半晌,张起灵仍没有想起太多,但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愿:他想出去走一走,去吴邪说的长沙、杭州、山东,看看能不能记起什么东西来。 他的意思一摆出来,吴邪和胖子齐刷刷看向了朝兮,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吴邪想:毕竟这是二大爷,算张起灵的监护人。 朝兮固然是担心的。 但他从没想过将张起灵永远捆绑在身边,毕竟张起灵也有张起灵的人生,不可能怀着对过往一百年空白记忆的好奇与执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下半生。 再者,他马上要动手术,无暇他顾。如果把张起灵托付给吴邪暂时照顾,不失为一种救急之道。 吴邪和胖子下墓是不怎么靠谱,但为人还凑合,对张起灵也算真心实意,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想至此处,他便点头同意了。 “把人看好,要是弄丢了,你们得拿命来赔。” 朝兮似笑非笑地摸出一张银行卡,丢到茶几上。 吴邪尚未动手,胖子的两只眼睛就开始放光,伸手去拿。 朝兮的手指往桌面上轻轻一敲——那声音不大,却好似敲在了胖子的心上,吓得他立刻缩了回去。 最后还是吴邪接了过去,问:“这是……” “给我大侄子的营养费。”朝兮笑若春风,轻巧道:“里面有一个亿,你给他拿着,买些补品。记得有任何事都要给我汇报,我每隔三天会查岗,别做出什么蠢事来。要是让他受伤挨饿了,我唯你是问。” 这回吴邪的眼睛也值了。 能把一个亿说得像一百块钱似的,果然土豪的世界我等屁民难以理解是吗? 吴邪心想,谢朝兮笑起来真好看……如果不是在笑着威胁人的话,就更好看了。 他叹息道:“我知道了,谢老板,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小哥的。” 朝兮满意地报以一个微笑——这回是真得在笑了,落在吴邪眼中,那是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说来怪哉。 同样是深邃的丹凤眼,张起灵眸色淡然,情缘浅薄,却仍有对这人世的牵绊与眷恋。 而谢朝兮满眼睛都是笑意,明眸善睐,顾盼流波。可是看得久了,就会觉得他已不会在任何人身边停留。 第168章 暮夏偏有桃花开 纵有一千个一万个担心,朝兮还是送走了张起灵三人,临走前,还不忘仔细叮嘱吴邪,花销上别太俭省,要让张起灵过得安逸舒适为上。 吴邪尚未开口,胖子便拍着胸脯保证,绝对让张起灵全须全尾儿地回来见他。 朝兮这才放人。 依依惜别这种情绪是永远不会出现在张起灵身上的,至多是回头看一看他,看一看这个莫名其妙的二大爷。 汽车开出去很远,他久久不肯离去,好像还能感觉到张起灵在回头看。 黑瞎子便劝说他:“朝爷,哑巴张虽然记性不好,可身手没忘,杭州又是吴家小三爷的地头,不会有事的。” “……你不懂。” 朝兮一边转过身,一边微微仰起头,淡淡道:“从前……也有很多次,他就这么离我而去,然后几十年不见踪影。” “朝爷,那你别说哑巴张。”黑瞎子故作玩笑,“你们张家人就这习惯,我也好,花儿爷也好,不都是一等你就得等十几年、几十年。” 朝兮失声一笑:“所以你这是要联合小九来声讨我?” 黑瞎子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朝爷,你听没听过那首诗?是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还真是第一次听,这也叫诗?” 不怪朝兮孤陋寡闻歧视新体诗,他只是偏爱之乎者也的古代文学作品,对这种文字赘余的现代诗歌不感兴趣,自然知之甚少。 黑瞎子笑着点头,声音温柔得似能掐出水来:“我是想说,别再让我等了,好么?” 朝兮略微一怔,恍若无知:“你说什么傻话?我不是就在你眼前么?” 旋即提步欲走。 黑瞎子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眉间透着几分执拗,道:“朝爷,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是,你的人就在这里,可我知道,你的心离我很远,我想……” 朝兮只好回过头来看他。 人来人往的医院楼下,时不时能听到汽车的轰鸣声和尖锐刺耳的喇叭声。 他们就这么对望着,活像是年轻情侣间的依依挽留。因此,不时有路人会好奇地打量着他们,露出疑惑、思索或看待神经病一样的目光。 朝兮沉沉叹息。 并不是为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异样眼神,而是为了一直以来退让回避的那件事,第一次被提上了台面。 他只是独身久了,不代表他对感情迟钝。 只要不说出来,黑瞎子的心思,他就宁愿选择不知道。 而现在…… 他无奈亦无法,只好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平铺直叙:“我的心,并不是离你远,它只是没有为你而动。” 北京城的暮夏时节,开出了一朵不合时宜的桃花,就注定了无始无终,寂然凋谢。 这确然残忍,却是不折不扣的实话,真实到黑瞎子的手指因此而寸寸冰冷,唇边撑不起一点笑容。 朝兮看了看四周,叹道:“你跟我来吧。” 医院的天台本该是锁死的,因为怕病人一时想不开从上面跳下去,但那道铁锁自是拦不住他们两个,再反锁一下,天台就成了相对私密的所在。 他们站在护栏旁边,看向人潮汹涌、车水马龙的人间。 “人皆贪心。”朝兮轻轻道,“尤其是喜欢上了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越来越贪心。” 黑瞎子凝望着他的侧脸,微微嗫嚅了嘴唇,还是选择了耐心倾听。 “我见过很多……贪心的模样。” “起初,只是想要拼了命地在一起。在一起了,又会介意没有得到同等的爱意。再然后,有人慢慢变老,有人容貌依旧,就想要追寻那渺不可知的陪伴。最终,人也好,情意也好,都变得面目全非。” 这就是他切切实实的经历,比任何道理都具有说服力。 黑瞎子沉默良久,忽然说:“可是朝爷,我不是四阿公。” 朝兮面色一滞。 他从未真得和齐小黑提起过陈皮,没想到,原来齐小黑一直都知道。 他垂了垂眸,轻轻一嗤,没有纠结于此,反问道:“那又如何?明知我未曾动心,你强留在我身旁有什么意义?当我的床伴?” 原谅他说得如此露骨,但这是血淋淋的真相。 黑瞎子……自然也是清楚的。 他清楚朝兮对他的关怀看重,可是,他更清楚,朝兮对他有过宠溺,甚至在某些时候动过欲念,却从未在看向他时,流露出无法隐藏的爱意。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无非凭心而动……不喜欢也是如此。 他想了想,然后问道:“那你喜欢过四阿公么?” 朝兮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心。 “他在这儿撒了一把盐。我想起来的时候,会疼一疼。” 黑瞎子扬了扬眉,似乎心有所动。 而朝兮立刻道:“你如果是真心的,就别想着再给我心上撒盐了……这世上我在意的人,已经不多了。” 黑瞎子默然颔首,随即释然般一笑。 朝兮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皱了皱眉。 “朝爷,我就知道,你是需要我的。”黑瞎子的眼神里透着几分诡谲莫测,“如果我一直在你身边,让你需要我,和你做完所有爱人间会做的事,就这么度过漫长的一生……那我们和真正的爱人又有什么区别?到那时,你还分得清么?” 这个清奇的脑回路,朝兮并不理解。 但…… “我分得……” 末尾一个“清”字没说出来,一道黑色的阴影就覆盖下来,熟悉的柔软触感欺上他的唇瓣,辗转研磨,推拉纠缠,誓要让他再也不能说出绝情的话语来。 这个感觉……那天在车上果然是黑瞎子! 朝兮暗骂一句,以他的力量想要推开黑瞎子自然轻而易举,但这臭小子还挺会亲的…… 算了,亲一下亲两下反正没区别,有什么可矫情的,索性享受享受也罢。 一吻既毕,黑瞎子的脸孔一直红到耳朵尖儿,高超的吻技与实际上的青涩并不冲突。 他喟叹道:“朝爷,我想……” “什么都别想。”朝兮轻轻喘着气,“你要在重重黑夜里寻一个光明,不该跟我沉沦在深渊里。我……也不想那么对你。” 第169章 三个贼惦记 动手术那天,北京城风和日丽,不冷不热,着实喜人。 朝兮换好了病号服,打开手机看吴邪新发过来的照片。 因有他的叮嘱,去往杭州的一路上,吴邪很是乖觉,日日都有电话打过来。 说实话,张起灵的行为模式就是发呆,没什么可赘述的,吴邪每次同他打电话,主要就是东拉西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闲篇儿,然后被他毫无前兆地挂断。 早晨的时候他第一次主动给吴邪打电话,告知做手术的事,让吴邪这几天有事就发短信,另外,就不必告诉张起灵了。 吴邪这才知道此事,锲而不舍追问了很久,问他的病况和手术安排,看起来十分在意。 他草草回答几句,就挂断电话。 然后便是手术前,吴邪发过来一张照片,是张起灵坐在吴山居的藤椅上,看着那块“若有假赔老板”的牌子发呆。 他起初只觉得搞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回去几个字,然后就把手机搁在了桌子上。 随后病房门就开了,施耐德医生走了进来,身边跟着解雨臣。朝兮越过他们向外望了一眼,看到黑瞎子抱臂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 那天的事到底成了一个心结,虽然表面不说,他仍清楚黑瞎子是十分在意的。 施耐德医生抱着病历本给他介绍手术程序,他半听半不听,只是在提及手术麻醉的时候,出言提醒:“一般的麻醉剂对我不起效用,你们有备案么?” “really?”施耐德的眼睛瞪得溜圆,然后嘀嘀咕咕开始跟解雨臣交流。 “实在不行,你们直接做手术也可以。”朝兮继续说。 反正他不是没经历过不麻醉的“手术”。 解雨臣当然不可能允许这样做,跟施耐德交流了半天,施耐德才决定用几种麻醉剂都试一试效果,再选出效果最明显的。 朝兮听见这个结果时扶了扶额,心道还不如混着用算了,他还能少遭罪。 到了手术的时间,那个一看他就脸红的小护士和解雨臣、黑瞎子一起,稳稳当当地把他的病床推到了手术室里。 按照规矩,手术前要签署手术同意书。小护士把文件和笔一拿出来,黑、解二人几乎同时伸手,一个拿了文件,一个握住签字笔,然后都愣愣地看向彼此。 小护士很是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两人虽未像先前一样唇枪舌剑地争锋,但四目相对之下,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朝兮看得心烦,阴沉着脸坐起来,说:“拿来给我签!我家属在杭州,赶不过来,他们两个不是。” 如何一句话伤碎两个人的心?像这样就是了。 解雨臣和黑瞎子都愣在了原地,小护士趁此机会,小心翼翼地把纸笔拿过来,让他签了字。 “你们两个消停点儿,别惹我生气。”朝兮不忘警示二人。 手术室的大门嘭地一声关闭了,“手术中”的红色灯牌亮起,隔去外面的琐碎纷扰。 ……………… 医院走廊里不让抽烟。 黑瞎子心思烦乱的时候就犯烟瘾,遂从烟盒拿了一支烟,剥去白纸和滤嘴,直接把细碎的烟丝放在嘴里嚼。 “难得见黑爷如此紧张,竟需要用烟叶子保持冷静了。” 解雨臣说话的时候,仍不断地转动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黑瞎子一眼看出那是犀牛角的,十八子颗颗圆润,颜色纯正,别无一点杂色,结束用的珊瑚殷红如血,满京城怕也难找出第二串这么好的物件了。 因沉声道:“花儿爷何尝不是病急乱投医,临时抱佛脚。” “……彼此彼此。”解雨臣手指不停,侧首瞟了一眼,嗤笑道:“黑爷情场失意,怕是嚼着烟丝,压一压心里的苦。” “噫……花儿爷这是从哪儿看见我情场失意了?” “医院楼下拉拉扯扯不成体统,看见的人多了去了,还能作假?” “失意不失意的,总归是比半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的人强些。”黑瞎子嘴上不肯饶人,忽而话锋一转:“花儿爷耳聪目明,看来是在朝爷身边放了不少耳报神。” 解雨臣抿唇不语。 黑瞎子见自己切中要害,不禁冷笑:“朝爷最恨别人试图掌控他。花儿爷你说,他要是知道他眼中乖巧懂事的小九竟然敢监视他,会作何想法?” “……黑爷有空担心我,倒不如想想自己。”解雨臣亦毫不示弱,冷然相对,“小师父的枕边人,可不是自荐枕席、露露肌肉就能做的。你那些龌龊心思,我都不屑提。” “好,就花儿爷的心思不龌龊。”黑瞎子正色道,“究竟谁能称心如意,咱们就各凭手段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争端再一次不欢而散。 解雨臣第不知道多少次看向“手术中”的灯牌。 他并不喜好佛家学说,但爷爷暮年时酷爱这些东西,开口闭口轮回因果、圆满寂灭。 爷爷说,缘之一字妙不可言,往往是一次回眸、一个微笑、一场聚散,就将自身因果系在了别人的身上,注定时时为之魂牵梦萦。 而与之对应的,沾染了太多别人因果的人,也往往会沾染太多尘劫,并受因果所累,一生纠缠牵绊,逃脱不得。 他默默念诵着爷爷常看的几段经文,希望门内那个牵系着他的因果的人,康健顺遂,长乐无极。 大门的另一侧,黑瞎子悄悄吐掉了嚼得烂唧唧的烟丝。 苦,太苦了。 但仍没有心里苦。 堡垒久攻不下,外有群敌环伺,这场仗……真是持久战啊。 他唯一庆幸的是,他肯定比解雨臣活得久。 反正五十年都等了,也不差再多等几年,总有一天,当朝兮眼中心中只剩下他一个的时候,自然也就算两心相悦了。 远在千里之外,杭州西湖之畔,吴山居内。 吴邪盯着手机上的几行字傻乐,还不敢发出声音,因为张起灵在沙发上睡着了。 【去看过,九成九都是赝品,有几个你够赔?】 电脑后面的王盟探出一双眼睛来,看着笑了有半个小时的老板,那笑容真得很瘆人,比胖爷看见美女时的笑容还夸张。 他不禁想,难道是铺子里要添一位老板娘了? 第170章 出院 整整十个小时之后,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了。施耐德医生一边擦汗,一边宣布第一次手术顺利地结束了。 本来就是局部麻醉,朝兮并没有昏迷,只是手术时间太漫长,他睡了醒醒了睡,人没什么精神头儿。 但他礼貌地表达了感谢之情。 被护士推出去的时候,解雨臣已经把手里的佛珠盘得发光,黑瞎子脚下是一地嚼过的烟丝——他没死于尼古丁中毒真是一个奇迹。 两个人几乎同时冲到了病床边。 “小师父,你还好吗?” “朝爷,还疼不疼?” 两个人几乎也是同时开口,朝兮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说:“都闭嘴,我好好的呢。” 其实朝兮是想等麻药劲儿过了就立刻出院,但这次不需要二人开口,施耐德医生就严词拒绝了,要求他必须在医院静养,以便下次手术前能达到最佳状态。 朝兮不想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只得依从。 可是住在医院里,一只手又不方便,少不得要人端茶递水地伺候日常起居。 这可倒好,黑瞎子和解雨臣总算是得了机会,把护工都挡在了外面,一个赛一个的殷勤,生怕叫谁给比下去了。 朝兮简直是痛心疾首,指着他们两个呵斥: “齐小黑!从塔木陀回来都三四个月了,你都不用出去接活的吗?准备退休养老了?” “还有你,解小九!你那么大一个公司都不用管的吗?你们解家那些老伙计哪个是省油的灯?” 被斥责一通的两人完全没有一点儿自觉,反而有闲心互损。 “我从前都不知道,人称黑瞎子的黑爷居然真名叫齐小黑?”解雨臣漫声揶揄,“难怪这几天小师父一直叫你小黑呢,原来是这么个‘小黑’。” “彼此彼此,‘解小九’。”黑瞎子立即反唇相讥,带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得意劲儿:“我这名字好歹是朝爷亲自取的,意义深远。不像花儿爷,无非是沾了九爷的光,九爷叫解九,你自然就叫‘解小九’了。” 四目相对,犹如电光火石的激烈反应,凡人勿近。 当然,相对而言还是黑瞎子更无赖更嚣张,他脸上的每一块皮肉似乎都写满了:来啊,互相伤害啊! 这一回合,黑瞎子貌似先下一城。 然而对此,朝兮只想说,赶紧来个雷把他俩劈死算了! 住院住到第七天,朝兮实在受不了这俩人的聒噪折磨,跟施耐德医生坚决要求出院。 “我这就让人找个僻静的院子,反正在哪儿都能养病。” 朝兮一边跟他们宣布这个消息,一边拿着手机准备联络张长风。 黑瞎子立刻举手:“朝爷那我也住过去,方便照顾你。” “不用……” 一句话还没说完,解雨臣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并按住他的手,说:“临时找个院子多麻烦啊,现买没必要,租的院子人来人往的也不干净。您不如就住在我家里,院深人静的,您以前也住过的。而且离医院也近,有什么状况可以尽快过来。” 黑瞎子听得眉心深锁,有些后悔过去大手大脚没攒下什么钱,这会儿就比不上解雨臣的“钞能力”了。 要是大清还没亡,没经历那些没完没了的革命、战乱,他家的府邸倒也不比解雨臣家逊色……奈何,奈何。 今时今日,恭王府边上的四合院,还真不是有钱就能拿得动的。 眼下,他也只能酸溜溜地说:“花儿爷阔气,可也得听听朝爷的意思。” 好,皮球又踢到朝兮面前来。 朝兮看了看黑瞎子,又看了看解雨臣,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两个之间的不对付,他也看在眼里,原本是该不偏不倚的。 可是一想到黑瞎子这桩“孽缘”,他就有心退避。若住到外面,难免还是得跟黑瞎子有往来纠葛。但若住去解雨臣家,倒是可以暂时压一压这股邪火。 心中如此计较,他便沉吟道:“小九说的……也有道理。” 一锤定音,解雨臣喜出望外,黑瞎子黯然失色。 朝兮有些不落忍,但硬是狠了狠心……长痛不如短痛吧。 第二回合,手握京城一间四合院的解雨臣以绝对优势胜出。 黑瞎子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朝兮乘上了解雨臣的车。 第171章 贵人不贵己 解家后院,海棠树下。 院子里来来往往,解雨臣撸起衬衫袖子,指挥着佣人们洒扫庭院,把家具搬进搬出。 朝兮则坐在廊下的紫藤椅上,看着院里的海棠树发呆。 解家这棵海棠树是沧江海棠,高约十米,枝干茂盛,真真是花开时节动京城。但现在是八月份,花期已过,花朵基本上零落殆尽,估计很快就会结果了。 结果了也好,可以让解雨臣酿新的海棠果子酒。 不过刀口未愈,医生让他戒酒,所以一时半会儿喝不了。解雨臣在会所里送他的那一坛,现在原封不动地又跟着他回到了解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一口。 这人生,也是怅然的很呐。 他叹了口气,转而招呼解雨臣:“小九,差不多得了,我顶天就住三个月,又不是三五年。” 解雨臣在百忙之中转过身来,擦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走过来柔声道:“您就算只住一天,我也要让您住得舒坦。您饿不饿?我让厨房做了熬了莲藕炖猪蹄,这会儿应该好了,要不您尝尝?” “你炖猪蹄子是什么意思?以形补形?”朝兮蹙眉道。 解雨臣笑而不语。 朝兮白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是在骂我?” “怎么可能?我这是给您补一补胶原蛋白。” 解雨臣站到了他的身后,按照医生的嘱咐,熟练地按揉起因固定石膏不能随意活动而酸痛麻木的左肩和大臂。 “那莲藕呢?” “您没听说过藕断丝连吗?吃这个吉利。” ……解雨臣才二十啷当岁,哪儿来的这么迷信? 斜眼瞧见那骨节分明、白如冷玉的手腕上正佩着一串犀角佛珠,朝兮更觉好笑,因调侃道:“你现在怎么回事?满脑子封建迷信,还带什么佛珠,你以为你是京圈佛子啊?” “说不定有用呢?”解雨臣笑道,“我爷爷晚年就喜欢读佛经,他说我少年早慧,以后会是许多人的贵人,可唯独不贵自己,我觉得还挺准的。” “胡说!” 朝兮厉声斥道:“你爷爷一辈子假正经,养了一堆姨太太,四大皆满,他参的什么禅!” 解雨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惊着了,呆呆地说:“您……” 朝兮握住搭在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侧首抬眼,眸中有无限安定的力量,可以抚慰解雨臣潮湿的心田。 “我叫你一声解小九,你就一天是解小九。你不贵自己,那我就是你的贵人。” 解雨臣一时怔忡,半晌才木木呆呆地回了神,然而却迅速红了耳垂。 须臾,朝兮清了清嗓子,自在随意地换了个话题:“坐了这么久是有些饿了,走吧,陪你小师父我吃猪蹄去?” 解雨臣飞快地紧了紧鼻子,笑意如旧:“您等等,我这就让人送来。” 解家佣人多,这里刚有了命令,没一会儿就有人将饭菜摆在了厢房的饭厅里,除了莲藕炖猪蹄,还几样口味清淡的小菜。 解雨臣拿着汤碗,给他盛了一大块猪蹄,又夹了几片藕,递到他面前。 朝兮心道,幸好伤的是左手,不影响用筷子,否则他毫不怀疑解雨臣会直接喂到自己嘴里。 该说不说,解家厨娘的手艺是极好的,猪蹄炖得软烂入味,莲藕依旧保持着脆嫩,不过用的是一节一节的白花藕,跟“藕断丝连”这个词不挨边儿。 “厨房说买不到能拉丝的红花藕,所以……”解雨臣尴尬道。 朝兮轻轻一嗤:“还记着图吉利呐,小封建?唤它什么藕,能吃就行呗。” “您习惯就好。” “我老早就想问,你为什么总是对我用‘您’啊?我长得有那么老?” 解雨臣陡然听他发问,微微一愣,随即目光微闪,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犹豫道:“您容颜未改,怎么会老呢。我,我其实是……” 一语未毕,朝兮的手机却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朝兮示意他等会儿再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按开接通键,吴邪连珠炮似的问题就传进了耳朵里。 “谢老板,你手术结果怎么样?开刀了吗?现在手还疼吗?有没有后遗症?……” 他把手机拿远些,等吴邪啰嗦完了,才漫不经心地说:“我这里一切顺利。” 短暂的沮丧过后,吴邪道:“……那就好。你这几天可要吃一些清淡的东西,别影响伤口愈合……哦对了,胖子让我转告你多吃猪蹄和大骨头,以形补形准没错的。还有,小哥他说……祝你早日康复。” 这话说的……朝兮感觉自己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 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旋即问道:“我大侄子怎么样?他还有没有再发烧?” “小哥挺好的,我们用你给得卡买了好多补品,胖子一天三顿不重样地给小哥做好吃的,搞得小哥……” 吴邪突然不说了,背景音里似乎有几声怪笑。 朝兮急忙问:“他怎么了?该不会是虚不受补流鼻血了吧?不是我说你们也真是的,那补品也不能当饭吃……” “不是这个,就是嗯……”手机那头的吴邪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就是说补得太狠了,小哥每天早晨醒来都……热血沸腾的。” 热血沸腾…… 朝兮也是正常男人,听不懂才怪。 他脑门儿上青筋直跳,啐道:“我可警告你,别对他动什么歪脑筋,也别再给他喂什么补品了,万一出什么事儿你们两个就把脑袋拴裤腰带上等着。” “谢老板,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吴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悲愤,“而且我……” “不是就最好。”朝兮打断他的话,“没事儿带他出去走走,别在屋里闷坏了。行了,我正吃饭呢,没事就挂了。” “我……” 吴邪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朝兮毫不犹豫就把电话给挂断了,嘴里还在嘀咕“什么人呐这是”。 他把手机倒扣在餐桌上,然后看向一直在等他没动筷子的解雨臣,说:“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解雨臣似是迟疑了几秒钟,随后道:“我只是想说……您是我小师父呀,当然要尊称的,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早就说了,我也不算你的正经师父。有红二爷在前,我这小师父名不副实。” “您也教了我缩骨和易容,怎么不算呢?” 见他如此执拗,朝兮也不好再推拒了,遂道:“随你吧。” 解雨臣眉目婉转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似带着热切与期盼道:“院里那棵海棠树今晚可能会开花,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海棠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第172章 海棠花未眠 金秋八月,草木微霜。月挂中天,星河灿烂。 解雨臣让佣人们搬了两张躺椅在院中,中间一个高脚方几,摆了几样茶果点心,装在八宝盒子里,方便取用。 坐在躺椅上,微风拂面,凉意袭来,一树海棠开得正灿烂。 朝兮小口抿着热热的红枣桂圆茶,看着枝头那雪白的花朵纷扬如盖,不由得感慨:“没想到这时节了还能看到海棠花开,可惜,可惜了,不能喝酒赏花。” 解雨臣知他心中郁闷,遂笑着安慰道:“就算没做手术,大晚上的在外面吹风,您也不该喝酒了。” 朝兮素日是张狂随意,可也没到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地步,对于医生的医嘱他还是乖乖遵从的,只不过发几句牢骚罢了。 但听见解雨臣这样说,他还是不禁翻了个白眼,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大晚上的出来看海棠花,我还不在屋里看‘解语花’。” “解语花”是二月红给解雨臣取的艺名,因也带着个“花”,所以被朝兮用来调侃罢了。 奈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解雨臣隐然被说中心事,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开花,再往后,就是结果了。”解雨臣道,“总归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朝兮好奇地侧首。 “因为今年有您啊。”解雨臣眼眸清亮,很认真地回答:“您走时说会回来看海棠花的。这些年,我一个人在这院里,看了数不清的花开花落,终于……这次等到您了。” 朝兮漾开一丝和静笑容,有些无奈地说:“我又不可能总是赶在海棠花期来你家,说什么等不等的。你有等我的功夫,不如像你爷爷一样,娶一屋子美人儿回来,到时候人比花娇,还哪有心思看海棠花啊。” 解雨臣先是一僵,舌根涩涩的张不开嘴,片刻后,他垂了垂眸,像是哭笑不得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能像我爷爷那样啊,而且我……” “不娶也行啊,就你这个模样的,人家女孩子没名没分都愿意跟着你的。”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那你就娶回来一个也行啊。”朝兮摸着下巴寻思,“我记得你小时候老是跟霍家一个小姑娘玩儿,叫……叫什么来着……” “您说秀秀?” “对对对,是这个名字,霍秀秀。”朝兮猛地一拍扶手,“霍家出美人儿,那小姑娘从小就是美人胚子,现在自然错不了,你们两家同在北京,也是世交,这不挺合适的嘛。” 解雨臣立刻添了几分正经,说:“秀秀拿我当哥哥,我也拿秀秀当妹妹,您还是别开这种玩笑了,让人听见多不好。” 朝兮道:“你这也是大家大业的大好青年,怎么提起娶媳妇的事儿,就一点儿不上心啊?咋样,要学你小师父我孤独终老?” “您要孤独终老?” 解雨臣的关注点有点奇怪,脸色也突然难看起来。 朝兮咬着奶黄酥,浑不在意道:“我要是想娶媳妇,早一百年就娶了,到现在重孙子都有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不娶媳妇,可不就是要孤独终老?” 解雨臣不知是怎么理解的,好像悄悄松了口气,温声道:“现在……不是以前了,女人不一定非要嫁人,男人也不一定非要娶媳妇。反正我爷爷不止我一个孙子,解家也不需要我传宗接代。” 此刻,远在杭州的吴邪默默地打了十八个喷嚏。 吴邪:是谁在背后编排我吗? 而朝兮听了这番言论,倒也没什么大错,就是怎么听怎么奇怪,于是道:“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你不娶媳妇?你不喜欢美人儿吗?” 解雨臣避开他探询的眼神,嘟囔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人哪有不喜欢美人儿的?我只是……” “那,你是有喜欢的人?” 解雨臣俊脸一红,点头道:“……嗯。” “谁啊,我认识?” 见解雨臣竟然爽快承认了,朝兮突然间起了几分好奇,毕竟这孩子一向含蓄内敛,心思也重,究竟得是怎样一个人能撬动他这颗少男心? 解雨臣犹豫了一下,也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我喜欢的人……他行事潇洒,随心随性,不拘于世俗规矩,像雪山上最自由的风。” 见他没有直接说自己认不认识,朝兮便猜测可能是个熟人,以至于解雨臣不好明言。而他跟解雨臣能重合上的熟人并不多,综合这个形容去考虑的话…… 难道是黑瞎子? 朝兮瞳孔微震,旋即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黑瞎子和解雨臣之间的种种暗流涌动。黑瞎子存着什么心思他已知道了,可解雨臣这么温和乖巧的谦谦君子,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和黑瞎子针锋相对呢? 要真是黑瞎子,那这就通了呀! 毕竟,谁会愿意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对别人殷勤示好啊。 解雨臣也许是因为尊敬他,不想为了这种难以启齿之事闹出事端来,所以才想尽办法隔开他们,不让黑瞎子接近他。 细细算来,解雨臣和黑瞎子也是相识多年,交情之深,大概并不少于自己这个只相处了一年的小师父,会日久生情也不奇怪。 朝兮越想越觉得合理,再看解雨臣那副娇羞的小表情,就越发肯定了,遂道:“你早说啊,有了喜欢的人,那自然世间美人皆是浮云了。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等你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以后也不愁没人陪你赏花了。” “那您觉得……我能等到云开月明么?” 解雨臣全不知两人没说到一条线上,满怀期冀地看着朝兮。 朝兮笑道:“那我可不知道……但有句话怎么说的?强扭的瓜不甜,可你不扭这辈子也吃不到瓜,总得试试再说吧?” 黑瞎子会对他存那种心思,说不定就是把少年时的孺慕和年长后的欢喜搞混了,而解雨臣各方面这么优秀,万一这俩人什么时候看对眼了呢? 就算真的不成,对解雨臣而言也算是一种经历了,男人多经历点儿挫折是好事。 而黑瞎子……随他去吧。 “有您这句话,我心里有数了。” 解雨臣笑了一笑,早已暗下决定:当年爷爷解九隐忍未发、一生不可探得之物,他必定倾尽身家性命,试上一试。 只有吃到瓜的人,才有资格说是苦还是甜。 许是真得太高兴了,解雨臣竟去拿了铲子来,从海棠树下挖了一坛酒来喝。 朝兮眼巴巴看着喝不到,就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地劝道:“你要唱戏的,喝什么酒啊,不怕伤了嗓子再也唱不成?” 解雨臣就着茶杯倒酒,说:“看您说的,我哪有那么娇贵呀,小酌而已,没事儿。” 香喷喷的酒味儿在鼻尖晃悠,朝兮贪婪地吸了几口解馋,就看见解雨臣一杯接着一杯往口里送。 不经常喝酒的人,自然也不懂得喝酒的技巧,干喝酒不吃菜,喝酒如喝水,就是神仙也得醉。 果不其然,才喝到第三杯,解雨臣就觉得眼饧身热,双眼迷离,面前的朝兮在四仰八叉地打转儿,没过一会儿,就倒在躺椅上不省人事了。 “解小九?解小九?” 朝兮连着唤了几声,都没回音,只有轻微的鼾声响了起来。 他无语地笑笑,就这还小酌呢。 晚风阵阵,若在这儿睡着了,准要感冒不可。 朝兮对解雨臣总归是有几分疼爱的,想到这里,便认命地去把人抱回屋。 解雨臣很轻,甚至比张起灵还要轻,抱在怀里没什么分量。他睡相极佳,酒后也没什么防备心,从躺椅换到怀抱里,也只是嘤咛了一声,在胸前蹭了蹭,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朝兮瞧着那张粉雕玉琢的酡颜,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明明没上戏装,也像是涂脂抹粉了一样,真真是极好看的。 这么一个人,喜欢黑瞎子那无赖……好像有点儿可惜了。 他忍不住这样想着,继而哑然失笑:解雨臣喜欢谁跟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喜欢他,真是被叫一声小师父就找不着北了。 更深露重,他径直抱着解雨臣回了自己屋里。 门外,空庭人已散,海棠花未眠。 第173章 颐养杂谈 距离下次手术还有一个月,新月饭店的拍卖会也要等一个月,朝兮可谓是无所事事,在解家的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解雨臣这孩子甚是贴心,就算家族生意再忙碌,也会记得来陪他吃一日三餐。 不用出去应酬或视察办公的时候,解雨臣连文件都会搬到后院里来批阅,恨不得日日夜夜赖在这儿。 有时朝兮自己玩着手机看着书,抬头一看解雨臣在一边兢兢业业工作的模样,他就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是古代祸国殃民引得君王不早朝的妖妃。 但解雨臣还是比较有正形儿的,大概只是怕他一个人太无聊,所以才时时陪伴在侧吧? 相比之下黑瞎子就实在不务正业,怪不得这么贪财却还这么穷。 固定每天跟吴邪通完短信,朝兮看了看仍在伏案办公的解雨臣,有些不忍道:“其实你这么忙,可以不用来这儿陪我的,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总在院子里都闷死了。” 解雨臣放下钢笔,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微笑道:“您想出去走走吗?那您等等,我收拾一下。” 朝兮连连摆手,“不不不,你忙你的,我自己出去就行了,现在出门打车也方便,再说小黑应该也闲着没事儿……” 解雨臣蹙眉一愣,笑容一下子就寡淡了。 朝兮自叹一声,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自从那夜知晓解雨臣钟意于黑瞎子,他便刻意没再提过这个名字,今日是一不留神说秃噜嘴了。 果然解雨臣有些不高兴,略停顿后方道:“还是我陪您吧,何必再让黑爷过来、舍近求远呢?您不用担心,公司的事情也不是急着要处理。”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朝兮再说不出拒绝的话,遂道:“那……也行,我就是想出去转转,透透气。” 几分钟后,解家大宅门口。 朝兮瞧着那石狮子上倚靠着的黑色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朝爷!” 看见谢朝兮从门里出来,隔着一副墨镜,黑瞎子的眼睛都要透出亮晶晶的光芒来,兴高采烈地冲了过去。 朝兮扯了扯嘴角,道:“你怎么在这儿?” “自然是来看看朝爷。朝爷,你在这儿住着还习惯么?你的刀口还疼不疼?一直这样吊着胳膊是不是肌肉酸痛?” 黑瞎子连珠炮似地发问,全然不顾解雨臣的渐渐变青的脸色。 朝兮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打转几回,心中思忖:解雨臣究竟是看上黑瞎子什么了呢?两个人见面就这么针尖对麦芒的,都恨不得用眼神打一架了。 难道是图黑瞎子长得好看? 朝兮认真思索了一瞬,不得不承认黑瞎子的肌肉很漂亮,但模样也没俊美到可以忽略脾气言语的地步吧? 想要单凭一张脸蛊惑人心,怎么着也得像他这样的才行吧? ……靠,怎么绕到他自己身上来了? 朝兮一壁怪自己胡思乱想,一壁扶了扶额,敷衍地回答:“我一切都好,你不用惦记……你最近很清闲?没接活儿吗?” 还没等齐小黑回答,解雨臣就看似漫不经心地开了腔:“黑爷最近是清闲得很,有事没事地来我家门口站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解家什么时候雇了个保安。” 得,解雨臣这口气也不怎么样,压根儿不像是对着思慕之人说话的态度。 朝兮考虑要不要给解雨臣上上课,好歹自己在感情方面也算有点经验的。 而黑瞎子冷冷剜了一眼解雨臣,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那还不是花儿爷贵人忙碌,我天天来拜会,伙计却总是三推四阻地不让我进去,我只好在门口守株待兔了。” 原来是被解雨臣给挡住了啊。 难怪他住进解家快一个星期了,也不见黑瞎子上门,他本还在疑惑呢。 看着黑瞎子下巴上明显的青色胡渣,衣服上也沾染了尘灰,想必是天天在门口守着的缘故,朝兮一时心有不忍。 “算了,既然都遇见了,一起吃个饭吧。” 两个人立刻由阴转晴,几乎异口同声:“您\/你想去哪里吃?” 朝兮沉思几秒,道:“不如就去那什么……新月饭店?提前踩个点儿,要是能提前知道那优婆萝存放的地方,说不定还能省下一大笔钱。” 他是“个中高手”,比起拍卖会上一掷千金的豪气,他更喜欢能者得之的刺激。 在不举行拍卖会的时候,新月饭店就只是北京城里最高档的饭店而已,是城中老牌大户人家常去光顾的饭店之一,一般而言,顾客是老头子和老太太们居多。 因此,当朝兮带着黑瞎子和解雨臣,一行三个年轻面孔出现在饭店里的时候,难免受到了一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 到底是尹家的地盘,守门的还是一些“棍奴”,不过他们已经与时俱进改成拿电棍了。 他们是认识解雨臣的,进去没费什么功夫,一个看起来知性古典的听奴带着他们上了二楼雅间,然后递上了菜单。 说实话,这里的吃喝的确不便宜,但考虑到这是新月饭店,是国内最顶级的古董拍卖会的天花板,出入的都是既富且贵的大肥羊,那也不算贵了。 “这会应该是花儿爷买单吧?我点几个硬菜。”在得到解雨臣僵硬的点头后,黑瞎子飞速把菜单翻到了最贵的那几页,开始给听奴报菜名。 黑瞎子这点是随了他的,跟钱有关的事是一点不客气……当然多半还是因为这几天吃了闭门羹,想要趁机宰一宰解雨臣罢了。 闷了这些天,难得出来,朝兮也懒得浪费时间教训黑瞎子了,就把椅子往边上凑了凑,手肘撑在栏杆上,听一楼戏台上的生旦净末各色行当,在咿咿呀呀地唱戏。 可巧,唱的还是那一出《西厢记》。 身在北京城,唱的自然也是京剧,可是一些比较经典的剧目,哪怕是不同的剧种,也往往有着相似的戏词。特别《西厢记》,很多都是取材于元代王实甫的杂剧,异曲同工。 只听那小生唱道:“我则道这玉天仙离了碧霄……” 分明是不同的唱腔、不同的音色,奈何相同的词句入耳,他不由得想起云顶天宫里最生冷惨烈的那一幕。 他回头叫住那个听奴,问:“让他们换个戏唱,钱我付。” 听奴微微惊讶,但很快颔首致歉:“对不起,这位先生,唱戏有唱戏的规矩,戏一开场了就不能停,必须唱完,您如果想听别的戏,可以在戏单上点戏。” 朝兮有些恹恹不乐,摆了摆手,“算了,你走吧。” “小师父,您想要听戏可以跟我说呀,我比他们唱得好。”解雨臣道,“您想听什么,回去我给您唱。” 黑瞎子冷哼一声,说:“知道花儿爷唱戏好,可我看朝爷只是不喜欢这出《西厢记》吧?” “不……” 朝兮下意识想要反驳,然而看看黑瞎子和解雨臣,他突然也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弯出个比哭还惨痛的笑容来。 “没错,我就是不喜欢这出戏……一点也不喜欢。” 他将目光转回雅间里,任由饭店里的嘈杂声响将唱词淹没,刻意不听进耳朵里去。 也正因此,他错过了同一层楼某个雅室门外的声音。 刚刚从他所在雅间退出去的听奴并没有回楼下迎宾,而是走到了相距并不远的一扇门外,用着不疾不徐的语气通报: “张会长,您等的人到了。” 第174章 盘算 新月饭店二楼,最隐蔽僻静的雅室里,张日山坐在办公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一只耳朵上别着耳麦窥听。 方方正正的显示屏上,赫然是朝兮所在雅间的景象。 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新月饭店的菜码委实袖珍,他们陆陆续续点了一大桌子菜,水陆空齐备,色香味俱全。 左手吊起来养伤,其实不影响朝兮用餐,不过这并不妨碍身旁两人给他殷勤布菜。 朝兮有心转移注意力,没掺和这俩人之间再次弥漫的硝烟味儿,不偏不倚地报以平和宠溺的笑容。 ……惹得屏幕外的张日山频频蹙眉,只差要把鼠标捏碎。 “喂,老东西,敢在我新月饭店放监控摄像头监视客人的,你可是第一个。你给我小心点儿,万一不小心抖搂出来,我这儿的生意就没法儿做了。” 身穿高开叉旗袍的年轻女孩儿猛地拍了拍桌子,着意修剪保养的指甲上点缀着细小的钻石,在张日山白净俊美的侧颜上折射出绚烂的光点。 “南风,注意你的措辞。”张日山连眉睫也没抬一下,声音尤为冷冽,“想当年你姑奶奶跟我说话,尚且要给我几分颜面,更何况是你。” 尹南风,年仅十八岁就接过新月饭店老板交椅的当家人,亦是尹新月的侄孙女。 “老东西,你少拿姑奶奶来压我。” 柳眉横扫过那张清冷的面容,尹南风不满道:“家里长辈说过,我姑奶奶一辈子骄矜要强,她老人家肯高看你一眼,无非是看在张大佛爷的情面上,你这叫狐假虎威。” “你也挺给我面子啊,没说狗仗人势。”张日山凉凉一笑,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 早已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锻炼得老辣城府的尹家大小姐,唯有在他面前的时候,会露出花季少女应有的活泼娇俏。 “欸——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尹南风得意地耸了耸肩,眼角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张日山没再与她争执,摇了摇头,继续看监控。 一楼的唱戏声、锣鼓声太聒噪,雅间里的声音也有些嘈杂,只能隐约听见朝兮问起了九门的现状。解雨臣自然是毫无保留,说得很细致。 而那戴墨镜的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专注于给朝兮投喂美食佳肴。 上次在会所,张日山并没看见他,但事后便查出他是跟着朝兮一起过去的,二人举动亲昵,显然十分相熟。 据底下人的调查,此人就是在土夫子圈里颇富盛名的黑瞎子,原来是陈皮阿四的伙计,但行踪不定,东家不少,也不知是怎么和朝兮搭上的关系。 可恨,可恼! “你让我联系骨科大夫,就是给他找的?”尹南风拄着桌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凑了过来,盯着屏幕上那个包着绷带的年轻男子,“他这不是有人给做了手术吗?你白忙活一场?” 监控不是很清晰,但也能看出这是个特别俊美的男人,尤其是那双丹凤眼,漂亮到不像话。 这丹凤眼……尹南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有所思。 张日山的注意力全在屏幕上,哪里留意到她这转瞬之间的表情变化。他也没准备隐瞒,淡淡道:“大夫用不上,那些药材总还用得上,你照我说得做就是。” “是是是,我跟货主都打过招呼了,会帮你把那些东西截下来。”尹南风敷衍回答,继而低声抱怨:“自从遇见你,我可都为你破例多少次了,你就没点表示?” 张日山挥挥手示意她躲开一点儿,“你还要什么表示?你能当上新月饭店的老板,就是我最大的表示了。” 尹南风为之气结。 她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张日山将她推上了这个位置,她上位这几年,也受张日山照拂良多。 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心里却着实不爽。 看着张日山死死盯着那个丹凤眼的男人,她就更觉得郁闷。 “你准备那么多珍贵药材也没用,还不是只敢偷偷监视他?”尹南风嘟囔道,“我看你一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吧,连面也不敢露。” 无形中的伤人箭才最扎心。 张日山眸光一沉,抿唇不语。 尹南风没想到自己竟说中了老东西的心事,微愕道:“真是这样?你跟他结了仇的?那你还……” “出去,不送。” 张日山冷然下了逐客令。 尹南风轻咬贝齿,有些失落地转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离去。 “……欠了债,就要还。” 屏幕里的谢朝兮一颦一笑依稀如旧,只是落在他眼中的,似乎从来不是自己。 张日山凝望着那张时时入梦的面容,款款深情,依依眷恋,吐露的话语却透着几分诡谲,令人不寒而栗。 “你欠我也好,我欠你也好,总是要清算的,对么?” “只要一日没还清,我们……就该永远纠缠下去,不死不休。” 第175章 半夜扒墙头 在新月饭店吃了顿饭,除了填饱肚子,给解雨臣的银行卡刷出去几个零,没有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好在朝兮本就是出来散心的,没抱着太大的希望能“踩点儿”成功,毕竟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不是他在解家出入自由的时候了。 离开新月饭店后,他也没急着回去,去附近的什刹海转了转,消了食,才慢慢转回解雨臣的四合院去。 黑瞎子仍然不被允许进去,扯着朝兮的腰带不松手,眼巴巴地看着他,那可怜劲儿,确是我见犹怜。 朝兮低头看着堪堪露出内裤边缘的裤腰,太阳穴突突直跳,坚决又气恼地踹向黑瞎子的腰眼子。 “你花儿爷不让你进去,你拉扯我干嘛?有能耐你晚上来扒墙头啊!” 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但是吧,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离谱,不是这么就能了结的。 夜半子时,朝兮躺床上睡得正香,冷不防听到床边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响,本能超越了所有思考能力,他想都没想,就一脚踢了出去。 可惜一只胳膊不能用,否则他接下来就是下死手了。 也幸好是如此,给了隐于黑暗中的人讨饶之机。 “朝爷咳咳……是我……” 朝兮右眼皮一跳,摸索着按亮了床头灯,局促的光线足以映照出从地上爬起来的人影——的确是黑瞎子。 他此刻衣衫半解,墨镜都甩飞了,看起来格外狼狈。 因睡前吃了施耐德医生给开的药,那些药里有安定的成分,朝兮睡得很沉,不然也不会人在床头脱衣服了才发现。 “你怎么会在这儿?” 朝兮瞪着眼睛看过去,心道幸亏解雨臣不住在后院里,否则大晚上的就不用睡觉了。 黑瞎子露出个诡谲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不是白天朝爷你说的嘛,让我晚上来扒墙头。” ……呸! 朝兮差点被气得吐血,啐道:“你脑子有病吗?你……你当这是我家啊?这是解家的地盘,你不经允许夜闯门户,要是让哪个伙计看见了,你让小九怎么处置?是饶你还是教训你?你……” 黑瞎子飞快捡起墨镜戴好,挤眉弄眼地凑到他身边来,笑嘻嘻道:“所以啊,朝爷你还是轻声些,别骂了,惊动了外人多不好。” 踏马的,怎么说的像是野汉子夜半偷会有夫之妇? 朝兮狠狠地戳了戳他的额头,“给我闭嘴。大晚上的跑来胡闹,还脱上衣服了,你当你夜会小情人呢?” 黑瞎子立刻做出窃喜的表情,虽听话地闭了嘴,可是那意思一目了然——可恶,这居然也能被他爽到。 朝兮真心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好了,居然只是拽着他的后脖颈然后给他胸口一个膝击,而没有直接让他挂点儿彩。 “唔朝爷……” “我警告你齐小黑,别再挑衅我的慈悲心,那玩意儿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一顿折腾过后,黑瞎子终于老实了,乖乖坐到了床角,尽量把高大的身躯缩成小小一团——然并卵。 朝兮白他一眼,“你没什么事就赶紧走,我要睡了。” 说着,便重新躺回了床上,慵懒地打了个呵欠,顺带踹了黑瞎子一脚。 “明明是你让我来的。”黑瞎子辩解道,“人家菩提祖师让孙悟空夜半三更前来,教给孙悟空筋斗云和七十二变。现在我也听你话半夜过来,朝爷,你赏我点儿什么?” 朝兮一边伸手去关床头灯,一边说:“还要赏?呵呵,你想要什么?” “我想……” 黑瞎子眸光一闪,小心翼翼地起身爬了过去。朝兮一个晃神儿的功夫,就见黑瞎子以跪伏的姿势与他四目相对,一条腿挤在他双腿之间,双手控在他的脑袋左右,宽阔的肩膀覆下了一片阴影。 这样极度具有侵犯性的姿态和距离,让他不由得蹙眉。 没有立刻推开,是因为朝兮确实有些好奇,黑瞎子这厮是不是被什么电影男主附体,准备搞点儿霸气侧漏的浪漫桥段。 他只是凉薄地笑了笑,“你想什么想,想上天?” 黑瞎子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朝爷,我只是想……想你兑现承诺。” “什么承诺?”朝兮一时没回过味儿来,他给黑瞎子承诺过什么? “你说过,凡是你有的,我看上什么都可以。” 呃……这句好像是说过,是在格尔木刚刚重逢的时候,他因没能遵守十五岁生辰之约而想要补偿黑瞎子,但是…… 黑瞎子继续说:“在魔鬼城的时候,你也说过一次,出去后你的宝贝随我挑。” 好吧这句大概也说过,虽然他不太记得了。 朝兮挑了挑眉,“合着你是来讨债的?我的宝贝都是长白山,你急着想要的话,我给那边儿打个电话交代一下,你自己过……” “我要的是你。” 黑瞎子突然打断他的话。 朝兮一愣,旋即哑然失笑:“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也太膈应人了吧,我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 “……句句肺腑。” 黑瞎子目光灼热,似要将他身上衣衫都燃烧殆尽,裸裎相待。 “朝爷,你分明也喜欢我的吧?” 朝兮大是无语:“我怎么不知道?” “上次在会所,你看着我眼睛都直了。” “我那是生理反应!” 何况哪有看直了眼睛?他明明很快就移开视线了! 朝兮试图缩回手来,推开身上压迫感十足的人。 不料黑瞎子突然伸手去握住了他的,然后顺势关掉了床头灯。 房间霎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饶是朝兮视力极佳,也不免适应了一下,方才能继续与黑瞎子对峙。 后半夜清冷萧疏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恰好洒在床头。黑瞎子摘下了墨镜,黑暗里他的眼睛反而能看得更加清晰,能将朝兮的全部表情收入眼底。 朝兮永远淡定的眼眸里闪过短瞬的异色。 黑瞎子勾唇,“朝爷,你对我有生理反应,还不能说明你迷恋我吗?” “那我迷恋的人可多了去了。”朝兮冷冷一笑,“长相好看的,肌肉漂亮的,在我面前出现,我都愿意多看几眼,也想做些荒唐事来排遣寂寞,这是正常男人应有的生理需求,你怎么就觉得你特别?” “因为……” 黑瞎子伸出一根手指抵着朝兮的薄唇,尔后缓缓向下,经过敏感的喉结,划过紧实的胸肌、腹肌,在某个脆弱的部位开始打转。 “因为我现在就在你眼前,活生生的我,触手可及。而你现在需要我,渴求我,这就是真实的。” “而我,想把现在,绵延到越远越好……最好是一辈子。” 黑夜像是蒙住了双眼,可朝兮确信自己能看清黑瞎子的眼睛,亦能在他说出这番话时,在那白色的瞳孔里看出诚挚的爱意。 朝兮轻轻一嗤,声线里夹杂着几许寒凉:“我这个人,向来将色欲和情爱分得很清楚,毕竟喜欢或不喜欢,这种事是没办法说谎的。我对你,与你对我,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双异样的眸子里极速掠过一丝剧烈的痛意,“我知道。” “我活了一百多年,尝过肉体的欢愉,但从不曾为任何人动心,包括……你所谓的‘现在’。” 这次的回应更快,也更平和,“我知道。” “你既然都知道,那你还这样,你是自虐狂么?” 解雨臣那事儿且不谈,朝兮确然不愿让自己心头为数不多记挂着的人,被自己如此对待。 但他也是自私的。要他为此勉强自己的心意,或是背负着什么愧疚感,那他宁可去包养几个金丝雀解决生理需求。 黑瞎子随声笑笑,忽然换了个话题,“朝爷,你知道我原本的名字么?” “你原本是什么人,我并不关心。” 黑瞎子却坚持介绍:“我祖上是蒙古旗人,姓博尔济吉特氏。我额吉给我取的名字有四个字,叫格日乐图。在蒙古语里,格日乐图的意思是光明。” 朝兮闻言,不由得心头一颤。 “你……” “朝爷,自从你跟我说,要我在重重黑夜里寻一个光明……从那时起,你就是我毕生追寻的光明,朝夕念想,朝夕不忘。” 第176章 不让人省心的吴小邪 夜色深沉,月洒清晖。 朝兮和黑瞎子并头躺在一处,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硬是挤在同一个枕头上,盖同一条被子,纯聊天。 生怕不小心碰到朝兮的伤处,黑瞎子睡在靠外的一侧,头发有段时日没修剪过了,乱糟糟的发尾贴着朝兮的脸颊,痒痒的。 方才的真心剖白仿佛犹在耳畔回荡,朝兮的心绪确实有些杂乱,迟迟未曾睡去。 东边墙壁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摆动着,一下,两下,声声都似在黑瞎子的心头叩击。 他终于把所有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不留一点退路。 那之后,朝兮当然没有接受他的情意,却也不曾驱赶他离去,只是推着他的胸口,拉开一段距离,垂眸道:“我累了,睡吧。” 但他们现在躺在床上,都没有睡觉。 强有力的心跳声交织纠缠在方寸之地,他们像在广西那时一样,依偎在一起,触手可及。 “朝爷……你曾喜欢过谁么?” 黑瞎子打破了这梦魇般的沉寂,声线清浅,一如秋夜檐下滴落的露珠轻响。 随后他又补充说:“动心也算。” 说实话,他想象不出朝兮为了一个人而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模样……除了张起灵。 但张起灵是朝兮的侄子,不在这个问题的考虑范围之内。 身侧的人似乎沉默了须臾,出人意料地说:“差一点。” 黑瞎子惊讶地瞳孔紧缩,他本以为朝兮会像之前所说过或表现的那样,明确地予以否认。 好奇心夹杂着酸涩油然而生,话已至此,他不得不追问:“什么叫‘差一点’?那人是谁?他……” “他死了。” 朝兮的声音极轻极淡,几乎听不出一丁点儿情绪浮动,“我还没来得及对他动心,他就已经永远丧失了让我动心的可能。” “是四阿公么?”黑瞎子对朝兮的过往知之甚少,唯一知道且被朝兮放在心上在意的人,就只有陈皮阿四了。 却不想朝兮摇了摇头,“不是他。” “那是……”他又想起那日在会所里,他虽没露面,却也隔着一扇门把走廊上的情况听了个十分,“是那位九门的张会长?” “呵……别提他,他这辈子都晚了,不配。” 朝兮笑声冷冽,沉寂片刻,他慢慢平复了心思,平铺直叙,诉说往昔。 “那个人,曾经占尽先机,但步步踏错,还险些让我……抱恨终身。” “究其原因,也怪我,对他有很深厚的……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滤镜?” “我最初遇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而第二次见面,就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如果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他应该算是集齐了所有能让我动心的可能吧。在战争年代,他是救国救民的一方将帅,行事磊落,作风正派,恰好又是能让我完成计划的重要一环,我们交集颇深……嗯,再加上模样很合我胃口,身材更是好的没话说……” “我虽没动心,却也算对他很有好感,我救过他多少次,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甚至……为他舍过一碗心头血。” “……后来呢?” 故事总是会有转折的,能让朝兮转变看法未曾动心,那自然是后来出了什么变故,而黑瞎子觉得这会儿就是问“后来”的时机。 果然朝兮漫声道:“后来……他死了啊,我杀的。虽说没有将他欠我的彻底讨还回来,可当时的情况下,他也还不出更多了。” “该不会……是你说被你千刀万剐的那个吧?就是在长沙追杀过我们的那个……” 黑瞎子记得朝兮曾这样形容过那个令他受伤的仇人。 “我那只是夸张,你还真信了?” 朝兮剜了他一眼,就在黑瞎子松一口气的时候,轻言补充:“明明只有三百七十二刀,离千刀万剐还远着呢。” 黑瞎子顿时哑口无言。良久,他道:“他敢伤你,这也算便宜他了。但你刚才说的心头血……” “就是字面意思。” 朝兮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神色平静,“从这里,抽出心头血,救他那条狗命……这也算是我这辈子的黑历史了,你绝对想不到,被曾经在意过的人推入泥沼……” “别说了,朝爷,我不想知道了。” 黑瞎子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侧身凝视着那双淡然无波的眼眸,他沉吟道:“朝爷……我不知道怎样能让你相信。如果你担心重蹈覆辙,就算一辈子无法对我动心也没关系,我知道……我也在你心上,对不对?” “……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死人,就不敢对别人动心了?” 朝兮像看傻子一样瞅着他,但有意无意地,默认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于黑瞎子而言,足矣。 他嘻嘻笑着:“我在你心上,没事儿就跳跳踢踏舞,那你的心迟早也会跟着动一动的。” “……滚一边儿跳去!” 朝兮一脚将他踹下床,心头的郁结却好像也渐渐散去了。 此后一连半个多月,黑瞎子像是扒墙头扒上了瘾,夜夜都悄悄摸进解家后院来。 其实也没做什么,无非是插科打诨,说说笑话,然后赖死赖活地依在他身边睡一觉,再在黎明到来前悄无声息地离去。 如是,解雨臣倒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依旧日日来院中陪着他,每每出门吃饭或散心,也必定会在大门外撞见站岗的黑瞎子。 这日子过得荒诞而平静。 唯一能让朝兮放心的,或许只有每天雷打不动报告张起灵现状的吴邪了。 吴邪和胖子好像是带着张起灵出去旅游了,东游西逛的,有时不方便打电话,就改成长篇大论地发短信,还会发一些张起灵在景区的纪念照片过来。 张起灵看起来被养得不错,脸色红润,精神良好,面部轮廓也圆润了许多,总算是长了点儿肉。 朝兮便安下心来。 没曾想啊没曾想,吴邪这坑爹的货看着又怂又弱,竟然悄没声地给他憋了一坨大的。 他收到吴邪走投无路的求救短信的时候,距离张起灵消失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 生死不明。 第177章 张家古楼 如果这是科幻片,朝兮估计已经顺着电波过去给吴邪凌迟个几百次了。 可惜并不是,这只是信号差到连电话都接不通,只能发短信表达满心愤懑的现实世界。 人在巴乃,刚刚买到潜水装备的吴邪能从朝兮的文字里看出他的愤怒——尽管他惜字如金,只用了一句国粹来表示愤怒,就开始用简洁细致的文字来询问具体情况了。 这种可怕的冷静,亦不免令人胆寒,以至于吴邪有一种预感,就算张起灵少一根汗毛,自己都会被谢朝兮抽筋拆骨狠狠教训一番。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他只能乖乖叙说了一切。 要不是还得问清状况,另一端的朝兮早就把手机捏碎了。 据吴邪的老实交代,大概是他刚手术完没几天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查张起灵的过去了。 他们通过一个曾跟张起灵夹过喇嘛的土夫子,叫什么楚光头的,了解到张起灵曾在广西的一个小山村居住过一段时间。于是三个人长途跋涉去了广西,找到了张起灵曾经的住处。然后,又经过一系列的探寻、查访,找到了隐藏在山林中的“魔湖”,湖底貌似有着关于张家的巨大秘密…… 是的,那狗屁山村就在巴乃,而所谓湖底的张家秘密,就是从长白山搬迁过去的张家古楼。 朝兮都快被他们给气笑了。 怎么着,想知道张起灵和张家往事,难道不是应该先问问他这个二大爷吗? 张起灵记忆没恢复、脑子不好用也就算了,那两个傻缺是怎么回事?给张起灵拍一堆假照片来忽悠他,偷偷摸摸把人带出去,是不信他还是单纯犯蠢? 吴邪他们不知道湖底有什么……可他知道! 那可是张家古楼!是本家数千年来最隐蔽最机密的所在!是只有历代族长才能进去的十死无生之地! 当年本家迁移到巴乃,他虽然作为张起灵的“保皇党”同行,但他一贯游离在核心之外,没有资格参与古楼的拆装事宜——当然那时他对那座古楼也根本不感兴趣,恨不得它永远不见天日。 古楼里面有什么,他不得而知,但外人想要进出,怕也不会比进出塔木陀或云顶天宫更容易。 而现在记忆清零的张起灵,与外人根本没什么分别。 朝兮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是不得不镇定,他已经没有闲工夫去骂吴邪了,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准备出门。 解雨臣恰巧去谈生意了,今日不在家里,幸好他一出门,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黑瞎子。 黑瞎子看到他急吼吼地出门,几分惊讶几分疑惑,迎上去道:“朝爷,你怎么一个人出门?花儿爷呢?你有……” “闭嘴,听我说。” 朝兮用完好的右手一把扯过黑瞎子的衣襟,将他拉近自己,声音里有难以掩藏的颤抖:“张起灵出事了,我要去一趟广西,你帮我找几个身手好的人,价钱随便开……对了,买一些潜水设备,速度要快……” “朝爷?” 黑瞎子惊讶之余,反握住朝兮的手,却摸到一手冰冷,如他的声音一般微微颤抖着。 “听不懂吗?我得去救他!”朝兮脸部的皮肉隐隐抽搐着,眸中血丝毕现,展现出一种癫狂的冷静。 黑瞎子按住他的肩膀,拼力想要安抚他的情绪,“朝爷,你仔细说,哑巴张怎么了?他不是跟小三爷在杭州吗,怎么会跑到广西去?” 朝兮一时说不清楚,索性将手机丢过去,让黑瞎子看短信。 恰好吴邪又发了几条短信过来,是跟他同步一下在巴乃查到的东西,信息量比较大,朝兮匆匆看了一遍,就让黑瞎子去看最开始那几条消息。 黑瞎子看过以后眉心深锁,略作思忖,方沉吟道:“朝爷,你现在这样,就算过去了能做什么?你难道还能亲自去水下救人?要不,你把上次那些雇佣兵叫过来……” “不行。那个地方跟塔木陀不一样,刀枪派不上用场,外行人去了就是死!”朝兮绷紧了脸,阴沉道:“就算是我好好儿地过去,也未必……” “朝爷……那你更不能去了。”黑瞎子目光如炬,思索道:“临时叫人夹喇嘛,联系不到什么高手。既然小三爷也在那儿,说不定我们可以去找另外一个人。” 朝兮心思一沉,“你不会说吴三省……解连环吧?他这会儿行踪不定,我哪有那个美国时间等他出现?” “我说的不是三爷。” “那你说谁?” “二爷。”黑瞎子道,“吴家二爷。” “……吴二白?” 得到黑瞎子的点头确认,朝兮缓缓松开了他,浮躁的心绪略微平静几分。 吴老狗三个儿子,取名取得都奇奇怪怪的,一穷、二白、三省。住在解家这段时日,他偶尔会问一问现在九门的一些事,自然也听过这个名字。 据解雨臣说,吴邪的父亲吴一穷生性软弱,娶了杭州当地的官家千金,从不掺和家里的事。吴三省是吴家最后一代真正的土夫子,常在外面走动,吴家盘口现在都由他把持着。 唯有吴二白,看似淡然处世,不插手家中生意,但却是个让人看不透的狠角色。 眼下吴三省下落不明,吴家估计也是这个吴二白在保持,作为吴邪的二叔,他应该不会不在乎吴邪的安危……若与他联手,就可以调动吴家的老伙计去广西,比如潘子之流。 但不管怎么说,也要跟他会上一面,探一探虚实,朝兮才能放心把张起灵的安危寄托在他的身上。 思及吴邪在短信中提到的几桩大事,他心底渐渐有了盘算。 “谢老板——” 身后传来几声呼唤,朝兮蹙眉转身,看见是解家的门房老伙计。 老伙计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露出为难的神情,“谢、谢老板,您跟黑爷这是……要出门么?我们爷还没回来,您要是走了,我不好交代……” “你就告诉他,我跟你们黑爷有急事要处理,等不及他回来了。”朝兮匆匆丢下一句话,没等伙计回答,就转头拉上了黑瞎子,“找辆车,路上说。” 第178章 吴二白 冷雨凄凄,乌云沉沉,汽车奔驰在去往杭州的高速公路上,挡风玻璃上布满了细密的雨滴,模糊了渺茫的前路。 朝兮挂断了解雨臣打来询问到底发生何事的电话,重新调整了一下副驾驶的靠背,让自己能坐得更舒服一些。 他打了个呵欠,忽然问黑瞎子:“你觉得吴二白是个怎样的人?” 黑瞎子目不斜视地开着车,稍加思索后,回答:“二爷……是狠人吧。” 他又问:“你跟他打过交道?” “去找三爷的时候,偶然碰见过一次,和他下了一局棋。”黑瞎子边说边笑道,“我输得挺惨的。后来三爷才告诉我,二爷精通奇门遁甲,棋艺高超,听说原本狗五爷是要把家业传给二爷的,不知怎的就让三爷揽了去。但是我打赌,朝爷你绝对不愿意跟他做对手。” 长时间开车难免身心俱疲,黑瞎子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放进嘴里,又四处去翻打火机。 打火机还没找到,朝兮就侧身靠了过来,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伸手抽走了他的香烟。 他道:“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不许抽。” 黑瞎子敢怒不敢言,幽怨地瞟了他一眼,说:“朝爷,我这都连着开了十个小时了,你不能让我抽根烟解解乏?” “我不喜欢烟味儿。”朝兮随手一指,“你把车开到应急车道。” 黑瞎子有些不解,但身体还是很听话的,车子开上了应急车道,就打开双闪,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你要去放水?” 离服务区还有段距离,高速路上不能随便停车,一般停在应急车道都是为了人之三急。 “你过来点儿。”朝兮冲他勾了勾手指,像在叫一只小狗。 偏偏黑瞎子还很忠犬地凑了过去。 朝兮伸手扣住他的后脑,毫无预兆地吻了上去。 黑瞎子因过于惊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后续的所有声响都被这一吻封缄。这是第一次,朝兮主动亲吻他——就激烈程度而言,这更像是一种啃噬,是充满野性的虎狼在捕食猎物。 从前,黑瞎子自认是这段错综复杂的关系里的进攻方,此刻却只能被迫防守,甚至无暇思索朝兮这样做的缘由。 探、勾、缠、吮、咬,朝兮是技术纯熟的主导者,轻微的水声荡入耳中,他将过往那些已经淡忘的经历重新拾回,不过是转瞬之间。在这样精炼的围追堵截之下,黑瞎子的唇舌皆受重创,被厮磨得好不“凄惨”。 寂然吻毕,他舔了舔黑瞎子唇上泌出的点点血珠,凉薄的唇添了几分妖冶的红色,像鬼魅的妖狐在魅惑众生。 黑瞎子亦是众生之一。 却听得他微微一笑,话语却是冷静平和:“解乏了吗?” 黑瞎子瞳孔一震:所以……这只是为了让他提提精神? 他都不知道该失落,还是该觉得可笑。但这也正是朝兮的作风,出其不意,自由随心,不是么? 他叹了口气,说:“是精神了,今天晚上我都不敢睡觉了,怕一觉醒来发现是梦。” “精神了就继续开车。”朝兮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选择性地忽略他的后话。 几分钟后,汽车重新驰骋在高速路上。黑瞎子尚未从方才的震撼中缓和过来,朝兮却已面色如常地继续了激吻前的话题。 “你对吴二白评价挺高啊,你觉得我不如他狠?” “啊?嗯……那倒也不是。”黑瞎子回过神来,“你跟二爷是不一样的狠。” 朝兮好奇道:“哪里不一样?” “二爷是老谋深算,他对外人狠。但你……”黑瞎子偏头看了看他,一字一顿,“朝爷,你是对自己狠。” 朝兮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勾起一抹清凉的浅笑,“我要是不对自己狠,你也见不到现在的我了。” 黑瞎子看着那张笑颜,心脏忽然就被刺痛了。 经过十五个小时的长途跋涉,车子停在了杭州市区的一间茶馆外。 朝兮透过车窗,看着黄昏的辉光里,那块写着“白水”的茶馆招牌,古朴方正的汉隶像是烫了金,有些刺眼。 他疑惑道:“不是去吴家吗?这里……” “二爷自己开了一间茶馆,平常也住在这里。”黑瞎子一边给他开车门,一边解释说:“如果这里找不到,我们再去吴家看看。” 这是一间占地并不大的小茶馆,一共分上下两层,一楼主要是街坊散客,装修布置得相对随意一些。二楼从楼梯上就能看出更加典雅精致,应该是招待贵客的地方。 黑瞎子过去找了一个眼熟的伙计,自我介绍、说明来意,那伙计看看他又看看朝兮,就转身往后头去了——原来这里还有后院。 没过多久,伙计就转了回来,把他们请到了后院的一间雅舍外,躬了躬身退下。 黑瞎子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侧身让朝兮先进去。 雅舍里的布置自然比外面要精致得多。迎面是一张黄花梨浮雕茶桌,有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正在泡茶,生得清瘦矍铄,穿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有点儿像老学究。 随着他的动作,袅袅茶烟扑面而来,是雨前龙井,清雅鲜爽,回味悠长。 朝兮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依稀能看出几分吴老狗年轻时候的模样来。 不必说,这自然就是吴二白了。 然而没等任何人开口,最先打破沉默与猜疑的,是几声狗叫。 朝兮愣了一愣,就看见一只金黄色的西藏獚从茶桌后面窜了出来,像是特别高兴,欢快地蹦着跳着向他扑了过来。 这是……三寸丁? 他也没多想,就稍微弯了弯腰,那小狗就汪汪叫着跳进了他的臂弯里,瞪着大眼睛吐着舌头。 他思索了一下,三寸丁只是普通的西藏獚,不可能活这么久,这一只想必是三寸丁的后代吧,毛色、轮廓如出一辙,但比三寸丁明显要壮一些,是货真价实的“五寸丁”。 他不由得心头微软,眉头也略微松开。 “咳咳,二爷,好久不见了,您别来无恙?”黑瞎子率先开口,对吴二白十分客气。 吴二白听见问话,终于肯放下茶杯,抬头瞧了瞧他,似笑非笑:“寒暄客套前,还是先介绍介绍自己,才符合礼节吧。” 黑瞎子才欲开口,却被吴二白一记眼刀击中,下意识闭了嘴。 而吴二白的视线幽幽荡至朝兮面上,话锋陡然一转:“……您说对吗?谢、老、板?” 第179章 你侄子拐丢了我侄子 雅舍的门窗隔音良好,入夜后,一天一地皆归为静谧。室内灯明眼亮,朝兮与吴二白相对而坐,茶香清韵,闲敲棋子。 吴二白执白先行,气定神闲,朝兮手握黑子,眉间思虑颇重,棋子落下得倒是爽快。 一如黑瞎子所说,吴二白精通奇门遁甲,棋艺卓绝,布局颇有几分齐铁嘴那奇门八算的意思,甚为趣味。 不知道他有没有跟解九下过棋,这两个城府深重的碰到一起,也不知谁能赢。 然而枯坐对弈终归无趣,不妨清谈一笑。 朝兮飞快落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听你方才的话,是认识我?是不是吴三省回来找过你,提过我?” “谢老板误会了,我并不认识你,只不过是三寸丁认识你。” 吴二白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眼角余光斜飞至那绕着朝兮的裤腿磨蹭嗅闻的西藏獚。 朝兮略感惊讶:“三寸丁应该已经……” “三寸丁这个名字是代代相传的,这一只是第五代了。” “但……狗不是用嗅觉去辨认人类的么?”朝兮仍有不解,“我跟狗五爷有些年头没见过了,我根本没来过杭州吴家……难不成嗅觉记忆也能传代?” 现在的这只“三寸丁”,除了胖些壮些,遇见他时的表现跟最初那只几乎一模一样,这不符合常理。 “普通狗当然不行,但我父亲的狗可以。” 吴二白一丝不苟地取走被吃掉的黑子,轻言提醒:“谢老板,下棋还是专心一些比较好。” “游戏而已,有什么专心不专心?”朝兮毫不介意,落下一子将吴二白的一条小龙斩断。 吴二白藏在眼镜后的瞳孔微不可见地紧缩了一下:这个人,莫非真像老爷子说的那样…… “话说回来,就算这一代代的三寸丁都跟它们的狗儿子教传过我的味道,它总不可能告诉你,我叫谢朝兮吧?” 坐在一旁装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黑瞎子险些被茶水呛到,心里直犯嘀咕:朝爷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呢? 他看了看吴二白,果然见到对方身上弥漫起一层寒意,像泡在水里解冻的冻梨,拿出来时周身包裹着薄薄的冰壳,触指生冷。 他轻轻放下茶杯,悄悄去摸口袋里的短刀,并开始思考如果激怒了吴二白,他带着朝兮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朝兮倒是浑然不觉自己有哪里说错……也可能他就是故意的,但不在乎。 气氛一时胶凝,静得只能听见棋子落下的脆响。黑瞎子摸不准这二位的意思,只能暗自警醒。 良久,寒意渐次退去,吴二白沉声道:“我父亲临终前,提起过你。” 朝兮挑了挑眉,哦?果然是老狗教给狗儿子了啊。 于是他淡淡一笑,说:“狗五爷怕是还惦记着三寸丁的事儿,还调教出这么多的三寸丁来,这是记我的仇呢。” 是么?吴二白敛眉思索,如果是记仇,那何须老爷子养的每条狗都记住了这个人的味道,老爷子临走前,又何须留下那样的交待。 若要记住一个人到这种程度,那记的就从来不是仇。 “我父亲……的确对谢老板,记挂多年。”吴二白道,“可惜此生再未能见一面,实在遗憾。” 朝兮举棋一顿,半晌方才落子,“狗五爷是个厚道人,一心澄明如清池。我却是个在阴司地狱里打滚的人,不见也罢。” 现如今,九门的老家伙们都不在了,当年二月红寿宴上一场聚会,竟已成绝响。 长沙九门,是一个时代,但这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茫茫人间,曾见识过那些人风采、性情、光辉的,就只剩下他与张日山了。 “在地狱里待久了,人就成了鬼。” “或许吧……不过某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下棋还是专心一些比较好。” 朝兮笑语盈盈,在棋盘某处落子,刹那间白龙摧折、鳞甲寸寸凋落,吴二白瞳孔一震,然而败局已定,再下无用。 他已多年未尝饮败的滋味,眼前这个谢朝兮,看似随心所欲却自有格局,实在是个可敬又可怕的对手。 ……不只是在棋盘之上。 他将白子放回棋箧,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 “是我输了,愿赌服输。” 吴二白输得起。 他看着那双足以魅惑人心的凤眸,心有所感:或许此人真如老爷子所说,是能成为左右棋局走向的异数……而吴邪,需要这个异数的帮助。 “谢老板所为何来?” 非要下一局棋,赌出输赢才肯听他的来意,这吴二白跟解九有一拼。 朝兮暗自腹诽着,面上依旧淡若春风,脱口却是冷冽:“你侄子拐丢了我侄子,我来要个说法。” 话甫落,吴二白没说什么,倒把齐小黑惊着了。他暗地里寻思,朝爷找人帮忙都是这么不走寻常路的么?一开口把天聊死? “你……侄子?” “你也不必装傻充愣了。我侄子就是这张棋盘上除了吴邪以外,最重要的那个人。” 朝兮的语气十分确信,虽然他也是猜测,是在赌。 来杭州的路上,他反复读过吴邪发来的短信,也不止一次复盘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比如吴邪和张起灵,比如吴三省、解连环、陈文锦,比如巴乃的考察队、那几股各怀鬼胎的势力,再比如……眼前的吴二白。 通过刚才的这局棋,他也能判断出吴二白是个极其精明且工于心计的人,吴三省或解连环明里暗里做了那么多事,不可能瞒过这位好二哥的眼睛。 在他沉睡的那些年,巴乃、西沙海底墓乃至云顶天宫,曾发生过太多不为人知的变故。如果综合吴邪查到的东西和他所知所想,事情其实就能用简单的比喻去理解。 即,陈文锦的考察队是明面上的蝉,看似是最底层的猎物,实际却在暗中对抗着捕食者的阴谋。 汪家人是暗地里的螳螂,百般算计却难免阴沟里翻船,成了替死鬼。 而还有另外一方人马,虽没有汪家的势力,却阴差阳错成为了黄雀,神不知鬼不觉地挫败了汪家的许多谋算,争得一丝生机。 而吴三省,朝兮认为他是重新擘画棋局的第四势力。 其实无须去猜测谁是吴三省谁是解连环,真实的情况或许是,吴三省和解连环本就在做同一件事,因此成为了同一个人。 而吴二白知晓一切,却替他们隐瞒,或者根本就已经参与其中。吴邪就是他们选定的棋子,一路沿着他们设定好的路线去打破棋局原有的定式……他们希望吴邪会是那个破局的人。 这一定是个旷日持久的计划,早在吴邪被赋予这个寓意深远的名字之时,甚至计划初定者都不是吴二白,而应该是吴老狗才对。 朝兮冷不防想起在古潼京里找到了张启山日记,里面说起过当年清算九门另有隐情,而吴老狗或许知道了什么,从而得知了汪家的存在,为了改变这一切,他看似金盆洗手举家搬迁,实则一直暗中谋划,直至……死去。 他不知道吴老狗有没有将他给算计到棋局之内,但只要上述猜测得到印证,他就能让吴二白去巴乃救人。 吴邪作为破局者固然重要,但张起灵在这局棋中,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吴二白眼底掠过的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异色,被朝兮险险捕获。 很好,他赌对了。 第180章 回程 第二天一早,吴家车队浩浩荡荡地从杭州出发,开往广西的深山老林。 黑瞎子在车里等朝兮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潘子,便本着曾经共事的情意,跟他攀谈几句,旁敲侧击问问吴三省的下落。 听潘子那意思,塔木陀之后就再没见过吴三省,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如今吴三省的盘口,全靠他和几个老伙计勉强支应着。 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朝兮和吴二白并肩从茶馆里走出来。 昨天后半夜,朝兮把黑瞎子赶了出去,和吴二白两个人窝在雅舍里也不知道都谈了什么,吃早饭的时候都没见出来。 这会儿见他们一起出门,彼此相安无事,大概是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 “这不是那谢老板么?”潘子有些惊讶,悄悄问身边的黑瞎子,“你是跟谢老板一起来的?你接了他的活儿?” “算是吧。”黑瞎子含糊其辞,半开玩笑道:“谢老板现在是我唯一的老板了,我现在只接他的活儿。” 潘子更是惊奇,心说这可是视财如命的黑瞎子啊,跟着四阿公做事儿的时候都走南闯北四处接活儿,现如今倒肯对着一个来历不明的老板宣誓效忠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走过去听吴二白安排。 黑瞎子则冲着朝兮笑了一笑,倾过身去打开车门,还体贴地用手挡在顶框处,以免朝兮不小心碰到头。 朝兮顺手带上车门,整个人窝在副驾驶的软座里,疲惫地打了个呵欠,眼底全是乌青,显然是熬夜不睡的缘故。 “走吧……小九在北京估计要急疯了。” 朝兮的声音含混不清,眼皮重得几乎睁不开,东边的晨曦照射在眼睛上,更是刺痛不已。 黑瞎子顺势捂住了他的眼睛,满心的疑问全都压了下去,极尽温柔地说:“朝爷,你睡会儿吧。既然广西那边儿有二爷过去了,咱们也不急着赶路回北京。” “谁说不急,越早回去,就越早能躺床上好好睡一觉。” 朝兮调节了一下靠背的角度,让座椅呈现水平仰倒的样子,自然而然脱离了黑瞎子的手掌。 黑瞎子眼疾手快,脱下了外套,叠成枕头的形状,垫在朝兮的脑后,让他能睡得舒坦些。 “又凉又硌人……”朝兮嘴里逸出一连串细碎的嘤咛,嘟囔着:“下回别穿皮衣了。” 而后便安静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匀速而绵长,是梦回周公去也。 黑瞎子哑然失笑,动作小心地发动车子,驶向远方。 朝兮这一觉,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车上摇摇晃晃睡不踏实是一方面,乱七八糟的事情到梦里继续烦扰他是另一方面。 他就且睡且醒,但一直没有睁眼,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了午餐,直到天擦黑的时候,才被特殊的响铃声惊醒。 他猛然睁开眼,起身的瞬间狠狠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结结实实的一声钝响。 “斯哈……”这是黑瞎子的痛苦呻吟。 定睛一看,原来是黑瞎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半个身子都伏在他身上,一只手还拿着安全带的扣件,好像是在给他解安全带。 他也被撞得一阵眩晕,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揉着撞红的痛处啐道:“下回直接叫醒我,我又不是两只手都动不了了。” 黑瞎子苦笑,摸着额头上明显要凸起的肿包,“我只是想让你睡得舒服一点,没想那么多。”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朝兮皱着眉起身,看向车窗外,彩色的灯牌显示这就是服务区,他们的车停在服务区的一间宾馆楼下。 黑瞎子继续说:“朝爷,你身上带伤,在车上休息不好,我看今天就这里睡一宿吧,明天再走。” 朝兮看了看服务区的名字,不悦地说:“这都一天过去了,你怎么开得这么慢……算了,你连轴转地开车也累了,下车吧。” 几分钟后,朝兮和黑瞎子面对着美丽可亲的前台小姐,相视一眼。 朝兮是坦然而平静的,像在用眼神说:“我要是能拿出一张写着131岁的身份证,还不把人家给吓死?” 黑瞎子则略显局促,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朝爷,我先前帮花儿爷平事儿,出了点岔子,我现在背着一张通缉令……” 当然,就算没有通缉令,他也很难顶着这张脸跟前台解释自己已经六七十岁了。 好在这偏僻的服务区宾馆管理不算太严格,朝兮给了黑瞎子一张卡,去一楼大厅的取款机里取了一沓红票子,往前台小姐面前一放。 然后喜提豪华房一间。 又是几分钟后,朝兮看着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唯一的床铺,陷入沉思。 黑瞎子几乎压不住嘴角,却还要装得一本正经,“朝爷,那个……前台不是说了嘛,咱俩没身份证,万一有警察临检不好交代。这间房正好还没装修完,平时不对外开放,左右也都没有客人,不容易被发现。” “我耳朵还没聋,不用你再重复一遍。” 朝兮白了他一眼,又打了个呵欠,甩飞鞋子躺到床上去,然后说:“我再睡会儿,你去弄点吃的,回来叫我。” “好嘞。”黑瞎子乖乖出去了。 看见黑色的人影消失于门后,朝兮猛地睁开眼睛,去摸手机。 刚才在车上,惊醒他的奇特铃声是他特地给吴邪设置的短信提醒,以便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吴邪发来了两条消息,一条是说他带着潜水装备回到了那个魔湖,发现了张起灵和胖子留下的一些痕迹。另一条是说他准备下水了。 他尝试着打过电话去,没有接通,发短信询问也没有回复。 吴邪这个人的运气太差,他还是准备把希望寄托于吴二白那些人身上。 又把跟吴二白的交谈复盘一遍,半个小时就过去了,黑瞎子刚好也带了饭菜回来。 饭菜都是加了钱让宾馆给现做的,荤素兼备,更出人意料的是黑瞎子还带回来几瓶二锅头,说开了两天车了,要解解乏。 朝兮也不是看不穿,他分明是想要以酒醉为借口,推迟回程的时间,以便能跟自己多相处一会儿。 真是……也懒得拆穿他。 朝兮随意夹了几口菜,或许是俗事冗杂,心里着实忧烦着张起灵的安危,愣是尝不出味道来。 他撂下筷子,咬唇思索片刻,突然抢了黑瞎子一瓶酒,仰头喝了进去。 “朝爷,你这是干嘛,你不是还要戒酒的吗?”黑瞎子想拦没拦住,又急又气地劝说。 “喝几口死不了。” 朝兮打了个酒嗝儿,眼尾已然泛起红晕。 他平时不喝这样的高度粮食酒,热辣的液体流淌过喉咙,燃起一路火焰,直到胃里去。 烈酒浇愁,果然不错。 第181章 借酒发疯 朝兮酒量其实很差,黑瞎子是知道的。 这种差,体现在只能喝低度酒或果子酒,高度酒一杯倒,醉了后就安安分分地睡觉,但从开始喝醉到彻底醉倒之间的这段时间,他会断片儿。 以前在广西的时候,黑瞎子年纪还小,偶尔的偶尔,朝兮喝醉了酒,也会趁着为数不多的清醒自己回房里去。 所以他并不清楚朝兮断片儿期间,具体会做什么事。 现在……他知道了。 50度的红星二锅头,口感醇厚绵香,但后劲十足。半斤下肚后,朝兮已经眼神迷离,眸光朦胧,微醺的容颜镶嵌在昏黄的灯光里,透出缥缈的不真切感。 他的眼眸中也像是融进了烈酒,看向对面,没头没脑地念诵:“齐小黑,齐小黑,哼哼……不能叫黑瞎子……” 黑瞎子听见这话微微一愣,把空酒瓶和没开封的酒都藏在自己身后,诱哄般问道:“为什么不能叫黑瞎子?” “唔……”朝兮蹙眉沉吟,“我家小黑……才不是瞎子,他们谁敢乱叫……腿打折。” 黑瞎子被他这孩子气的真心话给逗笑了,“老一辈的旗人都管黑熊叫黑瞎子,他们这么叫我,也是怕我的。” 朝兮扁了扁嘴,“谁说的……我家小黑,可比黑熊好看。”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黑瞎子越听越是心里乐开了花,状似无意地凑过去,坏心眼地问:“那你喜不喜欢?” 朝兮含混地嘟囔了两句,并没回答这个问题,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该死的吴……嗝,邪,腿打折……下回再见,我高低给他腿打折……” 黑瞎子想要再问,但不管说什么,朝兮都不搭茬了,一会儿骂吴邪一会儿叨咕吴二白,他叹了口气,顺势想要问问朝兮昨夜跟吴二白都说了些什么。 朝兮皱着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是十分困倦了,没精神再回答……亦或者潜意识里不肯回答。 问询无果,黑瞎子只得作罢,因见朝兮脚步虚浮,即将拥抱大地,他长步一迈,急忙冲过去把人捞在了怀里。 “朝爷小心。” 黑瞎子手臂一揽,朝兮便靠在了他胸前。 在烈酒的作用下,朝兮的体温升得很高,灼热的脸颊贴着黑瞎子脖颈处微凉的皮肤,冷热相激带来凉爽的畅快,朝兮舒服得嘤咛一声,又往颈子里蹭了蹭,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黑瞎子眸底一暗,浑身像被闪雷击中,僵硬在原地不敢妄动。 趁人之危固然是不好的,黑瞎子纵然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更不想趁着朝兮酒醉荒唐行事。 可架不住朝兮自己酒后无德,酒气一熏,心血一燥,反过来想要调戏黑瞎子。 这会子也想不起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了,是肚子饿了出门一瞧,刚好窝边有棵草,不吃白不吃。 这可是害苦了黑瞎子,他本就不是柳下惠,哪里经得住心上之人如此撩拨?不过是凭着仅存的意志力在强撑。 软玉温香在怀,对一个成熟男性而言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他微微往后仰,强行跟朝兮拉开些许距离,然后扶着人踉踉跄跄往床边走。 却不料朝兮有意无意给他绊了一跤,两人双双跌入了柔软的床铺。 黑瞎子动作灵敏,摔倒的同时调换了位置,把自己当肉垫,唯恐压到朝兮的手。 一阵兵荒马乱后,朝兮双腿分开跨坐在黑瞎子身上,看着他大敞四开的衣襟,因方才的纠缠而向上卷起的黑色背心,还有春光乍泄般露出的形状优越的腹肌…… 酒精上头的朝兮比平常更加坦诚,也更加直白地表露了心中渴望。 他咽了咽口水,泛红的喉结轻微蠕动,声音低哑而迷人:“把衣服脱了。” 黑瞎子微微发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想要确认一下朝兮的状态,却见朝兮忽然垂下了头,毫无预兆地吻了下去。 黑瞎子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相比之下,上一次朝兮主动亲他,只能算是猎食者用单一的索取让猎物沉迷,而这次的亲吻带着十足的侵略与渴求,是进攻方自己也被欲望侵占了大脑,试图将承接者也拽入泥沼。 这当然不正常。 神智完全清醒的朝兮会克制自己,会拒绝让自己寄予期望的人,与自己一同落入深渊。 但现在,朝兮只想周全自己所思所欲。 而黑瞎子……甘愿在这样迷乱的境遇里沉沦。 一吻既毕,朝兮一把摘下他的墨镜,轻轻啄吻着那双令人生畏的眼睛,重复道:“把衣服脱了。” “朝爷……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黑瞎子满足地喟叹,双手却忍不住搂上朝兮的腰肢,心中渴求又不得不克制,只差把自己逼疯。 眼看黑瞎子迟迟没有动作,朝兮皱了皱眉,自顾自伸手去扯他的衣服。 朝兮只有一只手可用,若他不愿意,自然也不能得手。 偏偏他心里欲拒还迎得很,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宽衣解带,根本没费什么事。 少顷,朝兮抚摸着那具线条优美、犹如神塑的肉体,指尖所过之处,无一不带起颤栗般的酥麻,真是……太带劲了。 “我不知道什么?” 朝兮低头去咬了一下黑瞎子的孚乚尖,满意地听到对方倒吸一口凉气。 他低柔一笑,道:“小黑,朝爷疼疼你?” 疼疼……怎么疼? 黑瞎子觉得事情的发展好像有哪里不对,茫然思索间就被推倒在床上,朝兮再度吻了下来。 细密动情的亲吻绵延向下,在他身上点起一连串的火焰,灼烧着他岌岌可危的自制力。 意乱情迷之际,朝兮的手出其不意地伸到了他的背后,沿着尾椎骨一路滑过,目的不言而喻。 他霎时清醒过来,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然而……也称不上是不对,只是不符合他原本的设想罢了。他凝神看着那执着于在自己身上开疆拓土的人,心里头就柔软得不像话,哪里说得出半个“不”字? 说到底,黑瞎子在乎的是朝兮这个人,所以发自内心地想要与之亲近,仅此而已。 至于这无边风月里是主动还是被动,根本无关紧要。 就在这时,朝兮突然停顿了一下,蹙眉看向挂着绷带的手。 “怎么了,朝爷,是不是压到手了?”黑瞎子慌忙起身去查看。 朝兮摇了摇头。其实不算很疼,但有这么个妨碍,想要干“坏事”确实有点勉强了。 他短暂思索了几秒钟,揽过黑瞎子的脖颈来,沉声道:“算了,你来。” 黑瞎子又双叒叕宕机了。 来?来什么? 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朝爷,你……你喝醉了。”黑瞎子幽深的眸子牢牢注视着他,在彻底崩盘的边缘垂死挣扎。 “我是喝了酒……又不是吃了春药。” 朝兮舔了舔唇,然后换了另一边的咬下去。 自制的高墙轰然倒塌,黑瞎子在崩落的碎石声里听到朝兮咬牙切齿的威胁。 “听好了……你要是技术不行,我一定把你腿打折……三条腿都是。” 九门番外1 麻将 硬要算起来,九门内部最为团结也最为和谐的日子,当属长沙城炮火连天的那几年。 一群杀人不眨眼的硬茬子凑在一起,干坐着闲聊天自然是聊不下去的。但在那段战争岁月,电影院、梨园乃至于青楼,都已经人走屋空,想凑热闹是没法子了。 留给他们的唯一消遣,能老少咸宜又不会太幼稚的,就只有打麻将。 长沙城绵绵细雨的日子里,麻将桌摆在了二月红家。 其实最先就是二月红过寿那天,吴老狗、齐铁嘴和解九陪他打过麻将。红府的花厅很宽敞,几个老友也想着能开解开解鳏夫红二爷,后来麻将桌就固定在红府里了。 虽然不能像寿宴那时凑齐那么多人,但人来人往的,竟也没有几日消停的时候。 朝兮和陈皮不算常客,但也在其中。 有了寿宴的缓和,加上一同抗日的名头,二月红对于陈皮不再那么反感,每每他们过来,嘴上虽然不说话,却默许了陈皮进门。 陈皮自知不招人待见,总是乖乖待在朝兮身边。 二月红对朝兮一向是很和气的,见他谈笑风生进了门,就笑着说:“我搜罗到一副极好的象牙牌,谢老板今天可要试试手气?” 陈皮收起了油纸伞立在门边上,雨水顺着伞面流下来,在地上积蓄起一个小水洼。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拖把,却有眼神机灵的小伙计快手拿了起来,把地拖干。 他站在那儿发了会儿愣,想起自己早就不是二月红家里端茶递水伺候起居的小徒弟了,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而朝兮抖落一身雨气走了进去,顺着二月红手指的方向,看到麻将桌已经支了起来,齐铁嘴和解九都已入座,正捧着茶碗喝茶,热气蒸腾如烟。 二月红喜欢打麻将,用的麻将牌也讲究,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稀品,有时一副牌就抵得上一间铺面。 “怎么着,今天三缺一?” 平常朝兮过来是从不上桌的,他自诩风雅,更喜欢坐在旁边喝茶看热闹,时而凑趣儿起哄,让二月红换了戏服,在廊下婉婉而唱。 不等二月红回答,齐铁嘴就抢先道:“本来狗五要来的,谁知临出门他家有条狗要下崽子,他说得留家里接生,来不得了。” 吴老狗?给狗接生? 朝兮笑得不行,说道:“他是得好好练练,指不定往后把霍小姐娶进门了,还能打打下手。” “你这话要让霍三娘听见,指定要说你编排人家名门闺秀。”齐铁嘴话是这样说,却也笑弯了腰。 “那也是,狗五爷还没把人娶到手呢,急不得。”朝兮一屁股坐在解九的对面,“要我看啊,狗五爷太厚道,可玩不过那霍小姐。” “哎呀,不提他了,来来来,打牌才是正经事。”齐铁嘴把茶杯放到一边去,开始搓牌。 二月红坐到了朝兮的下家,因笑着问道:“谢老板从来不上牌桌,会不会玩儿啊?” “红二爷瞧不起谁呢?不就是麻将嘛,我不玩儿又不是不会。”朝兮一边搓牌,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陈皮,“打多大的?小陈皮,钱袋子拿来。” 桌上其他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但每次听到朝兮叫“小陈皮”,总觉得奇奇怪怪又莫名的喜感。 陈皮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掏出钱袋敞开口,放到朝兮手边,嘴里却嘟囔着“你打牌还要我拿钱”。 朝兮无视了他的抗议,眸光扫过那三人的脸,微笑:“来来来,东家打骰子。” 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了,雨声和噼里啪啦麻将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欢快闲适的乐曲。 七八圈下来,朝兮看了看手边空空荡荡的钱袋,陷入沉思。 解九和二月红全是一副忍到便秘的扭曲表情,而齐铁嘴最没眼色,很夸张很放肆地笑了出来。 “哇哈哈哈!谢老板,你这打牌技术是怎么夸的出口呀!怪不得从来不上桌呢,啧啧!” 朝兮皱着眉弹飞了一枚骰子,正中齐铁嘴口中。 齐铁嘴本在张口大笑,险些将那骰子咽进去,幸而是解九反应迅速,在他背后用力拍了一掌,他又是一声哀嚎,才把骰子连着口水吐了出来。 “谢老板输钱就输钱,怎么还掀桌了,这多没意思。”二月红的眼底藏不住笑意,看似打圆场实则在拱火,“八爷也是嘴上不饶人。” 朝兮完全不能忍,心头燎燎火起,拍桌子怒啐道:“谁说我不会打!踏马的,你们三个长沙人这是打的什么麻将?捞什么月?扎什么破鸟?” 对面的解九推了推眼镜,幽幽道:“谢老板没说错啊,我们三个长沙人,自然是打长沙麻将了!” 朝兮气不打一处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则?所以他一个东北人,为什么要跟三个长沙人打长沙麻将? 要不是这几个人打一圈就搞出个新规则,他都快怀疑自己的学习能力了……他们分明是故意要整他吧? 他霍地一下起身,刚缓过劲儿来的齐铁嘴又贱兮兮道:“谢老板这是输跑了?” 朝兮冷冷一瞥齐铁嘴,后者便打了个冷战,随即看到朝兮一把将陈皮揪了过来,按在椅子上,说:“玩累了,换个人!” “那个,我是浙江人……”陈皮小声提醒。 “闭嘴,把钱赢回来。”朝兮揪着陈皮的耳朵,用仅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赢不回来,你今晚就不用上床了。” 陈皮浑身一震,立马来了斗志,把一副牌搓得比九爪钩还听话。 许是玩儿得正起劲,平素并不喜欢陈皮的齐铁嘴和解九也没对他上桌的事儿表示反对,反而抱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继续摸牌。 无人留意到,二月红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红中,手指泛出冷雪般的白色。 临近傍晚,雨终于有了停下来的趋势,麻将局也散摊子了。朝兮得意地把重新变得圆鼓鼓的钱袋子揣在身上,拒绝了二月红留饭的提议,高高兴兴转回家去。 细碎的雨丝飘进花厅前的回廊里,二月红伸手接住,看着两道人影消失在大门外。 解九在屋里喝茶,说饭后下一局棋再走。 齐铁嘴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忽然凑到二月红身边,小声问道:“二爷,刚才谢老板在陈皮耳边说了什么啊,怎么这小子突然这么会打麻将了?” 二月红将手背在腰后,清俊白皙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眸中是一片深沉的湖水。 半晌,他才轻轻启唇,声音极淡:“不巧,那会儿走了神,我什么的都没听见。” 第182章 试着喜欢喜欢你 夜色深沉,斜月入户,室内已关了灯,明晃晃的月色便是唯一的光源,照亮一双痴缠深吻的人影。 黑瞎子靠坐在床头,一手揽着朝兮的腰,一手按在他的脑后,而朝兮揪住他头顶的乱发,时刻占据侵略的方位。 朝兮永远是强者,而强者即便是一时示弱于人,也永远拥有主导一切的气势。 与之相比,什么上下、里外,全都是狗屁。 黑暗中,黑瞎子将朝兮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张浸润在热切中的绝色面容,他们的鼻尖相互剐蹭着,痒痒的,连心也跟着痒起来。 为了方便换药,朝兮的衣服都是宽松柔软的款式和材质,月光下,硕大的麒麟纹身清晰可辨,令他不忍移开视线。 麒麟现身,意味着朝兮亦已情动。 他相信,任何人见到此种情景,都会为之着迷、为之痴狂。 但……现在看见朝兮这副模样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他。 他庆幸,亦得意,甚至想到若被解雨臣知道了这件事,该是多么的痛快。 “嘶……” 唇上忽然传来尖锐的刺痛,朝兮像是在惩罚他的不专心,在他的嘴唇上示威般咬了一口。 血腥味一下子充斥了口腔,朝兮舌尖一扫,将点点血珠全数吞落,如同嗜血的鬼怪在品尝猎物前的试味仪式。 黑瞎子眼底漫起一丝丝的血痕,扣住朝兮后脑的手猛一用力,更加深了这个吻。 此文有缺失,详见此处段评。 碍事的衣裤被一件一件抛去,零落尘泥,而相互纠缠的人以回归人类最初的洁净模样,用最直白的形式去抒发一腔渴求。 朝兮与黑瞎子额头相抵,鼻尖磨蹭,破碎的呼吸肆意地喷洒在对方的面上,凌乱不堪。 黑瞎子的反应,亦让朝兮觉得有趣。 他的目光略略下移,忍不住露出赞许的笑意:这家伙,是真得很耐看,什么漂亮脸蛋也不如这几块胸肌腹肌来得给力。 黑瞎子脑中轰然炸开朵朵烟花,眼前一黑,与精神上的冲击相比,其他什么完全不值一提。 眸中明明灭灭,他壮起胆子,也伸手去握朝兮的手……他们的手指缠绕勾连…… 朝兮突然去吻黑瞎子的唇。 他低低叹息,喃喃道:“下次……一定要……弄到你……嗯脸上……” 有多少年没这么畅快过了?朝兮自己都不记得了。 黑瞎子偏头去亲吻他的耳垂,听着他不自觉的动听声音,轻笑道:“好……只要朝爷想,我奉陪到底。” “呵……”朝兮的下巴搁在黑瞎子宽厚的肩膀上,忽然话锋一转,“接下来……要我教你么?” 黑瞎子忍俊不禁,“朝爷也太看不起人……现在网上什么都有,我……自学成才。” “小小年纪不学好,都看了什么鬼东西?”朝兮蹙眉呵斥。 黑瞎子不想再重申自己的年龄,反正在朝兮眼里他好像总是小孩子。 朝兮皱了皱眉。俗话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黑瞎子从网络上看到的东西在实践中总归有些“水土不服”,少不得要他从中配合。 朝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趴在黑瞎子的肩头徐徐吐息。 以前,不是没这么做过,但他心里并不愿意将格尔木疗养院里那些疯魔之举,与如今纯粹的随心而动相提并论。 ……跟他喜不喜欢、动没动心无关。 朝兮拍了拍迟迟没有动作的黑瞎子,嗤嗤一笑:“怎么,网上没教你?” 黑瞎子双耳沸热,真不愿承认自己还是个愣头青,朝兮的一席话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朝兮显而易见的熟稔,令黑瞎子心头略微酸涩,但他很快在灭顶的快意中得到了慰藉。 朝兮的个性是万事随心,而他错过了朝兮那么多年的岁月,即便是当下,他也没有资格要求朝兮能为自己“守身如玉”。 那些过去的,终究已成过去。 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料。 一如当日所说,他现在能被朝兮所需要,已然足够,他所能做的,也无非是把“现在”绵延成永远。 或许真的是太过寂寞了,燥热的体温挑战着十不存一的思维能力,朝兮肆意挥洒着汗水,试图觅得一种“活着”的感知。 虽然习惯了孤身一人,但果然……有人能够在身边陪伴,还是会觉得欢喜吧。 就像当年……当年…… 朝兮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敢想当年,却又不可否认地怀念当年……怀念那个被自己轻易放下,却又总在某些未知场合突然刺痛心脏的当年。 他希望能借由当下的快乐,缓解那种莫名而来的痛楚。 他听见黑瞎子在耳边笑语:“朝爷……以后你多疼疼我,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你看看我,看看我吧……” 刹那间,耳畔如有沉重的钟声响起,朝兮再听不见一点其他的声音,极致的愉悦仿佛裹挟了一万根针插进了他的心口,他紧闭双眸,无来由地落下两行清泪。 “好啊……”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好像是在弥补过往岁月里未能回应的遗憾,他亲了亲黑瞎子的眼睛,轻声细语,却又无比清晰: “以后……我试着喜欢喜欢你……” 第183章 桃花债是一个轮回 夜晚的荒唐迷离容易令人忘记现实世界的种种烦忧,但当黎明的曙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意识回笼的刹那,那遭乱的“真实”便加倍袭来,百折千回,萦上心间。 朝兮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觉得天塌地陷了。 他知道自己喝酒会断片儿,但他也不是傻子,不至于对眼前的情景一无所知。 昨天跟他一起胡闹的人还算厚道,记得替他清理体内的异物。但隐蔽之处难以启齿的怪异感觉,裸露肌肤上大片的欢爱痕迹,以及一屋子萦绕不散的石楠花香,还是能轻易让他想象出昨夜是怎样的疯狂与迷乱。 更不必说此时此刻,那个“同案犯”还大剌剌地将一条手臂揽在他腰上。 朝兮叹了口气,瞪了一眼枕边人,把他的手臂从自个儿身上移开,动作小心地撑起身子。 “嘶……” 长久禁欲加上过度纵欲的结果,就像浑身散了架后重新拼接在一起,朝兮忍了又忍,没把黑瞎子踹到床底下去。 碍事的衣裤散落一地,黑瞎子的那件皮衣挂在床头柜上,他略翻了翻,从里怀兜中摸到了香烟和打火机。 随意地抽出一根放在嘴里,再点燃,袅袅的烟雾飘散出来,有些呛人。 朝兮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别人在自己面前抽烟,呛辣的气体一吸进去,很快就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乱纷纷的烟圈从口里、鼻里冒出来,逼得他眼尾泛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真想不通他们怎么都喜欢抽烟。 他擦擦眼睛,又是一声叹息,把半截儿香烟丢进烟灰缸里,任其自生自灭。 这世上的桃花啊,十有八九会成为桃花债,人来人去,都是轮回。 断片儿不是失忆,酒也不是春药,他不是无法面对在酒精催化下放纵欲望的事实,而是无法面对在以后漫长的光阴里,都会有人理直气壮地给予自己明晃晃的爱意。 而他不能做到投桃报李,回以同等的欢喜。 他知道自己太残忍,却又不够狠心。 烟灰缸里还剩下一截儿烟屁股,他又捡了起来。 冷不丁想起,还不知回去以后,怎么面对解雨臣。 ……算了,黑瞎子太无赖,配不上四九城最矜贵清雅的解语花,也就只能跟他这泥沼里摸爬滚打的人混混日子。 改日就跟解雨臣好好谈谈,让他歇了这个心思吧。 猛吸了几口烟屁股,又被呛得咳嗽连天。踏马的,这破烟有什么好的? 他愤愤地把烟彻底掐灭,丢到地板上,身后忽然传来黑瞎子慵懒的抱怨:“朝爷,你这么吵,我还怎么装没睡醒啊?” 朝兮在被子上蹭了蹭指尖的烟灰,毫不意外地回头,冷哼道:“说得好像我不知道你在装睡?没出息的东西。” 黑瞎子的眉眼弯成月牙,说:“我这不是担心朝爷你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嘛。我心想,要是朝爷不认账,我就准备装成是被你轻薄了,到解家大门口去喊冤。” “胡闹。”朝兮蹙眉呵斥,旋即说道:“你去解家喊什么冤?这跟小九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就是要让花儿爷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小师父把我给睡了。” 黑子眯了眯眼,虽是半开玩笑,却给了朝兮一种“他真干得出来这种事”的错觉。 许是注意力不在此,朝兮并没从这句话里听出哪里不对。他也不想再跟黑瞎子掰扯这些没用的废话,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昨天的衣服他不想继续穿了,准备去打个电话,让前台去服务区的商店里买一身衣服送来。 没曾想坐在床边脚才一沾地,背后就有重物压了上来,是黑瞎子从后面环抱住他,埋首于他颈间低语。 黑瞎子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意犹未尽的情色味道,沙哑低沉,“朝爷,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说过什么吗?” 虽然不是很想当一个吃干抹净就提起裤子不认人的混账,但朝兮实话实说,他是真得断片儿不记得了。 仔细想想,风月情浓之时什么话说不出来?都这年代了,只要他没说要酒醒之后去国外跟黑瞎子领个结婚证,就不算离谱。 大概也觉察到他沉默里的含义,黑瞎子叹息着自问自答:“朝爷,你说你会试着喜欢喜欢我。”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朝兮在心底感慨,半晌,方嗤笑道:“那我要是试了不行呢,床笫之言最不可信。何况我这人花心得很,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看上别人了呢?” 黑瞎子沉默片刻,忽然笑着说:“那我就天天光着腹肌在你眼前晃,色诱你,勾引你,让你多睡我几回,让你……永远都欠我。” 话甫落,他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僵,然后坚决且大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慢慢站了起来,踩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到立式衣架旁,取下一件浴袍半披在身上。 黑瞎子有些错愕,不知自己是说错什么话了。 良久,才听见朝兮沉郁的嗓音:“小黑,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 黑瞎子慌乱道:“朝爷……” “能让人永远亏欠的,只有死人。”朝兮略略侧首,眸中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而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 晌午时分,汽车停在了解家大宅外。 朝兮提前报过平安,一下车,他就看见在门口焦急等待的解雨臣。 面对着忧心忡忡询问情况的解雨臣,朝兮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把找吴二白帮忙的事儿一语带过,拉紧了围巾准备进门。 “朝爷。” 黑瞎子从背后叫住他,支吾了半天,方含糊地说:“注意……保重身体。” 前一夜的种种,似乎让他们之间变得不一样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更改。 朝兮依旧是原本的朝兮,不会因为肉体上的负距离接触就对他情根深种了。 而他也不会真的去跟解雨臣宣示主权——一则他尚未成功拥有“主权”,二则朝兮不会喜欢这样。 他自然不可能违逆朝兮的心意……反正人生很长,他还可以慢慢等待。 “嗯……你这几天开车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朝兮并没回头,却也是说着真心疼惜的话语,让黑瞎子很是受用。 “小师父来回奔波,也该好好休息。” 解雨臣看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以为是长途坐车后筋骨酸痛,遂贴心地在旁边搀扶着,温声说道:“小师父脸色不好,还没吃午饭吧?我都让人准备好了,小师父好歹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再去睡吧。” 朝兮闻言,牵动唇边一丝笑意,“……还是小九最体贴了。我们早饭吃的晚,这会儿还不饿,等睡醒了再吃吧。” 说着还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让解雨臣看见自己眼下的乌青。 “那……也好。”解雨臣略感奇怪,却一时摸不出头绪。 忽而一阵秋风起,裹挟着一片尘沙吹到脸上来,朝兮捂了捂眼睛,没留神围巾的边缘被风沙卷起,露出脖颈下面密密麻麻的吻痕。 风儿来去飞快,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朝兮不曾在意。 解雨臣却看得分明。 他眼底闪过一抹惊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扼住了咽喉,半晌,他艰难而强自镇定地开口,说道:“小师父,您……您……” “怎么了?”朝兮挑眉看向他。 嘴里好像吞进了一枚苦涩的杏仁,一张口,那种苦就要蔓延到心里去,错综复杂的情绪迅速包裹了他的整颗心脏。 因这几日忧心朝兮而未经修剪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肉里,他借由这疼痛稳住心神,看向朝兮的目光依旧恬淡平和,从善如流地改口说:“我是想问问……您没被二爷为难吧?” “就下了一局棋,不算什么。”朝兮舒了口气,自顾自地向后院走去,口里漫声道:“反正我又不会输。” 解雨臣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迅速压下心头纷乱的猜想,面色如常地快步追了上去。 他陪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说道:“那是自然了,爷爷就曾说过小师父的棋艺不在他老人家之下,等什么时候有空,我也陪您好好下一局……” 第184章 张起灵归来 再次收到吴邪的短信,那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了。 吴邪大概是怕被骂,没有打电话,只用短信告知他们三人都安全从水下古楼里出来了,吴二白已派了伙计把张起灵和胖子送回北京。 当天下午,朝兮在潘家园胖子的铺子外,等到了吴家的车。 先下来的是胖子,跟上次见面时相比胖子好像瘦了很多,肉乎乎的脸颊都塌陷下去了,穿戴收拾得还算齐整,但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明显是有伤在身。 朝兮心头一沉,然后便看见了张起灵从车里钻出来。 张起灵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只是脸色苍白,面无血色,先前在杭州养回来的一点肉全没了,身上缠着好几处纱布绷带,看来是没少遭罪。 幸好,人还活着。 朝兮连忙冲了过去,一边对张起灵上下其手检查受伤情况,一边就要打电话联系医院。 胖子在旁边充当了张起灵的发言人,有气无力地说:“他二大爷呀,您就别忙活了,小哥都是皮外伤,等拉到医院伤口都愈合了。倒是您老人家自己个儿,在北京养尊处优的,怎么还带伤了?” 做手术这事儿朝兮勒令吴邪不许告诉张起灵,吴邪也不可能告诉胖子这个不沾亲带故的外人,所以他们俩理所当然都不知道。 张起灵一下车,就看到了朝兮左手绑着绷带,虽然一句话都没问,但视线时不时地落在那处,心底着实是有些在意的。 当日医院一别,两人都是全须全尾儿的,今日重逢,却都成了这副样子,未免心生感慨。 朝兮也留意到了张起灵关注的目光,不自觉地笑了笑,说道:“只是以前的旧伤,前段日子做了手术,没什么大碍。” 看似是在回答胖子的问题,实则他一直注视着张起灵的眼睛,并欣慰于在那双淡漠的眸子里看见了类似关心的情绪。 短暂的对视后,他略微移开视线,变脸比翻书还快地冷冷一瞥,对胖子道:“既然人平安回来了,这件事就算过了,下回你们再敢背着我让他涉险,当心你的小命。” 胖子脾气太急,一听这话就怒不可遏,一拍车门就要冲过来干架,他心说现在在自己的地盘,要是让人踩脸,他以后在潘家园街面上还怎么混? 出人意料的是,张起灵却一把按住了他,看那意思竟是对朝兮颇有回护之意。 胖子更是恼怒:“小哥你是跟谁一伙的?你帮他是不是?咱们好歹同生死共患难一回,你怎么能这么不讲究……” 朝兮看在眼里,这嘴角的弧度都压不住,他轻蔑地瞧了瞧胖子,轻咳两声,说:“你就别折腾了,就算他不掺和,就算我只有一只手能用,也照样能把你打趴下,到那时你才真是混不下去了。” “我艹尼玛@&%~……”胖子啐了一口,在一连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后,终于涨红着脸老实了。 毕竟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闹得越大越容易被人看笑话,胖子也不是那不识时务的人。 最后他愤愤地瞪了一眼张起灵,嘀咕:“老子白伺候你这些天了,小没良心……啊不,是老没良心的……” 朝兮听罢皱了皱眉,但懒得再同胖子纠缠废话了,就将张起灵往自己身边扯了扯,用通知的语气说:“以后不需要你伺候了。人,我这就带走了。” 嘴上是在埋怨张起灵,实则胖子念及他多次救命之恩,对他还是很关心的。 胖子脑筋飞快地思量一番,纵然再不喜欢谢朝兮这个人,但想到这两人是亲戚,应该无妨,所以就没再多口。 张起灵也没有拒绝,乖乖跟着朝兮上了后排车座。 司机是解家的伙计,甚是乖觉,老老实实目不斜视地开车,几乎没有多看张起灵一眼,只恭恭敬敬地问朝兮:“谢老板,咱们现在回去吗?” 朝兮侧首看了看张起灵,想着他独来独往惯了,解家又人多口杂,让他住在那儿多有不便,遂道:“先不回。你找个你们当家的熟识的酒店,要靠的住的,私密性好的。” 司机略感意外,但依然顺从地把车开到了一间豪华酒店楼下。这里安保不错,而且跟解雨臣家只隔了两条街,有什么事朝兮也方便过来。 司机进去后直接搬出了解雨臣的名号,酒店经理不敢大意,亲自给张起灵安排了一间宽敞的套房,房中有传呼铃,操作简单,但凡有需求,自然会有服务人员给他伺候得妥妥当当。 以防万一,朝兮预留了足够的钱,给前台的几个服务员都打点得明明白白,反正能用钱解决的事,对他而言都不叫事。 桩桩件件安排好,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他带着张起灵去酒店二楼的餐厅吃晚饭。 不消他开口,酒店经理就给安排了一间僻静的包厢。菜肴并不局限于东北菜,他按照张起灵的口味交待了厨师,山南海北群英荟萃。 张起灵其实不挑食,但当他看着一桌子清淡可口的饭菜,样样合心合意,如同冰天雪地里有人赠予一碗热汤,熨帖暖心。 可是不知怎么,他瞧着那人明朗温和的笑脸,心头却好像被针刺痛了一下。 好难过,又不知为何而难过。 此次去往张家古楼,所见所闻,一事一物,皆是熟悉又陌生。当他试图拼凑出那些缺失的记忆时,却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无法把谢朝兮与张家联系在一起。 谢朝兮明明自称是他的长辈,却好像并不属于张家,在他为张家奔走劳碌的那些年,也好像从没出现过谢朝兮的身影。 就像在格尔木见面的时候,谢朝兮自己说的那样—— “我不是张家人了。我跟张家唯一的牵系,就只有你。” 这太奇怪了。 寂然饭毕,他默默地放下碗筷,凝视着自觉与他分开一段距离入座的谢朝兮,忽然说:“我们聊聊吧。” 朝兮稍微有些惊讶,能让张起灵主动开口可真不容易,难道是在张家古楼里回忆起了什么事?于是温声道:“你想聊些什么?如果是张家古楼里的东西,我可能回答不出来,因为我也没进去过。” “不。”张起灵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聊一聊你,你在张家的过去,和你所知道的,我的过去。” “……好啊,也是时候了。” 老是打哑谜确实没什么意思,既然有了和平交谈的机会,索性就说个明白,让张起灵自己决定他们的未来吧。 朝兮的目光平静无波,似乎有些安定人心的神奇魔力。 他道:“我毁了张家。” 第185章 被给予的…… 酒店顶层都是隔音良好的贵宾套房,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朝兮给门外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才回过头来看向里屋。 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白昼已经落幕,纵横交错的街道华灯初上,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即便屋内没有开灯,也足以看清窗边默然正坐的身影。 落地窗旁边有一个欧式小圆桌,两把被漆成白色的藤椅。张起灵坐在内侧一边,令朝兮欣慰的是,张起灵没有发怒或直接动手的意思,而是在认真地思考他刚刚所言。 “我毁了张家。” 朝兮走过去在外侧坐下,看着张起灵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缓缓开口:“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眼中的张家,是怎样的?” 张起灵的瞳孔缩了缩,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大概只记得张家人的使命,只要使命在那里,你就会舍生忘死地去达成,至于张家人是好是坏、是正是邪,对你并不重要。” 张起灵有些惊异地看了看谢朝兮,并未予以否认——事实上,他也记得少许过往。他记得很多张家人都并不真心敬服他,甚至厌恶他,但他并不在乎那些东西,他只想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算是互不干涉、互不在意。 更何况如今,天大地大,哪还有什么张家? 朝兮注视着他的眼眸,以和缓的语气说道: “这世上有你这样的人,不会将恩怨纠葛放在心上,如神君佛子般踽踽独行、履行使命。” “这世上也有我这样的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哪怕身入无间,也要一步步爬上来,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抽筋剥骨,以解心头之恨。” “对我而言,张家是一个腐朽、残忍、封建、阴暗……可以用所有负面词汇去形容的庞然大物。这样的家族,就不应该存在。所以,我毁了它。” 朝兮眼里一瞬即逝的癫狂之色,张起灵看得清晰,心底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想,“你对张家的仇恨,与我有关么?” “你……是其中之一。” 朝兮深吸了一口气,平声静气地诉说那些本以为会永远潜藏心底的故事。 在西沙被祭了海猴子的兄长,在墨脱被家规相逼自刎他乡的三弟,一出生就被阴谋裹挟的侄子,和背负这一切,包括仇恨与愧疚,在阴诡地狱里挣扎数十年的……自己。 张起灵听得很认真,不由自主地为那平和却惊心的语句而心脏刺痛,尤其是当谢朝兮说起未能及时将他带离张家的惭愧,他的心就好像被猛兽的利齿撕咬咀嚼,几乎无法呼吸。 任他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得不为此动容。 那真是好长、好长的一段过往,时间跨度超过一个世纪,其中有长年分离偶尔才能见上一回的他与谢朝兮,有从未相认却血脉相连的他与谢朝兮…… 他终于知晓,原来那个冥冥之中好像在等待他的人,真的就是谢朝兮。 就像泗州古城的泥沼里,谢朝兮曾对他说:有人在等你。 然后真的等了这么多年。 可是……张起灵冥想片刻,沉吟道:“我感觉,你还有一些没有告诉我的事。” 沉浸在往事中的朝兮眸光一闪,笑容寡淡几分,“为什么这么说?” 人的第六感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谢朝兮微弱的情绪转变并没有逃过张起灵的眼睛,他继续道:“你说你在泗州古城里设计杀了当时的族长,我成为了张起灵,之后长生谎言揭露、张家彻底分裂,我带着族人去了广西……这的确能与我在巴乃发现的一些东西相印证。但你呢?你说对我心怀愧疚,为何不与我在一处?你去了哪里?究竟有什么事,让你不惜与我分离多年,也一定要去做?” 不愧是他的侄子,如此敏锐。 朝兮叹了口气,淡淡道:“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变故,必须离开去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张起灵接着问:“那变故,是在泗州古城里发生的,对么?” 谢朝兮要用到“变故”这种模糊的形容词,说明并不是寻常受伤这么简单……而泗州古城本就是凶险之地,与其说“变故”,或许是“变异”更贴切。 “是。”朝兮只得承认。 张起灵笃定道:“但你讲故事的时候,省略了这件事……你身上发生的变故,是不是与我有关?” 朝兮沉默了须臾,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些事……” “还有。”张起灵根本不肯听他的否认,继续说:“被关在格尔木疗养院的事,我隐约记得一些,你说你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把我救了出来……同样的问题,我们为何又分开?那之后我的记忆就出现了很多断层和空白,反而不如幼时的事记得清楚了。我们分开……是不是也因为我?” 朝兮下意识揉了揉额角,想起黑瞎子常管张起灵叫哑巴张,但张起灵哪里哑巴了?这不是小嘴叭叭儿的很能说么? 他叹了口气,正在思索说辞,旋即听张起灵沉声道:“我最近几十年的记忆,都是碎片化的,但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难过、很悲伤,就像……我曾对你做过许多不好的事。” “……感觉罢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相信感觉么?”朝兮含混地敷衍道。 张起灵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相信这里的感受……我的人生有太多虚假的东西,只有心里的感受是真实的。” 朝兮一时不知该怎么辩驳。 然后张起灵忽然暴起,冲过来将他按在了地上。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因为他是从来不对张起灵设防的,加之一只手不能用,只能任由张起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了他的衣服,露出腹部的狰狞刀疤。 就是这道疤。 那时谢朝兮用麒麟纹身自证身份,张起灵就是看到了这道疤,脑海中出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画面:漫天的风雪,红成一片海洋的藏海花,和手上洗不去的鲜红色…… 脑子里有什么要炸开一样,一突一突地刺痛着脆弱的神经,张起灵的眼前忽明忽灭,可是仍有无数碎片式的记忆在尘封的门内冲撞,难以捉摸。 “别看,也别想了……” 朝兮伸手将张起灵扣向自己,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加以安慰,试图让他的情绪安稳下来。 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回荡,安抚着张起灵处于崩溃边缘的精神世界。 张起灵哑着嗓子,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是我伤了你,对么?” 难以置信,没有道理,而谢朝兮短瞬的沉默,似乎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测。 “所以……真的是我……” 他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番光景,那种难以言喻的心脏疼痛终于有了合理的缘由。 谢朝兮自言愧疚,可从来都是他欠了他。 “那与你没有关系。” 谢朝兮将张起灵搂在怀里,像多年以前的那个雪天,他把小小的婴儿抱在怀中轻哄,无限怜惜,无限不舍。 “这是我想问你的第二个问题。如果你被一种不可知的意志所操纵,它可能是某种邪祟,也可能是某种感觉,它给予你不属于你的思想,甚至给予你不属于你的欲望,你该如何判定,你一直以来坚持履行的使命,就真的是你想要做的事?” 第186章 拍卖会 对面大楼彻夜不灭的灯箱发出炫彩的光芒,照在了那张宽阔柔软的大床上。 朝兮将窗帘拉上一半,既不会让熟睡的人被灯光晃醒,也不至于让室内过于黑暗。 张起灵安静地躺在床上,朝兮给他掖了掖被角。 那个问题,他终究没能回答,就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朝兮实在不忍心,遂用手刀将他砍晕了,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至于明天早上他醒来,会不会还记得今晚的谈话,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朝兮不能确定。 那也不要紧。现在他们都还活着,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朝兮俯下身子,在床头记事本上留下了自己的电话,想了想,又把吴邪的也写了上去。万一张起灵醒来想跟吴邪谈一谈也可,总归别一个人闷在心里。 做完这些,他才小心翼翼地推门离去。 回到解家时,夜已深沉。 破天荒的,黑瞎子没守在门外,解雨臣竟让他进了门,两个人都在后院里等着朝兮。 这两人显然都知道了朝兮跟张起灵见面的事,所以没多口,只问他怎么回来的这样迟。 朝兮的确有点儿身心俱疲,淡淡道:“说了会儿话,耽搁了。你们两个怎么凑一块儿了,有事?” 二人纷纷点头。 他们是为了新月饭店拍卖的事来的。 这次的拍卖会就定在三天后,解雨臣已经定好了雅间,也筹措了一笔资金,誓要将那优婆萝给拍下来。 黑瞎子钱财上输了阵势,但也摩拳擦掌,说就算硬抢也要把东西抢回来,给他入药。 朝兮双双拒绝了。 他对解雨臣道:“钱的事情我已经让助理办好了,就算点天灯我也点的起,只不过要借你的名头。你那钱也是解家的钱,就别乱动了。” 他又白了一眼黑瞎子,说:“你也给我打住。抢什么抢?要是能被你一个人轻而易举抢走了,新月饭店还能开到今天?” “你们俩各回各家,我累了,要睡了。” 他最后丢下一句话,就回屋躺下……留黑瞎子和解雨臣两个人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张起灵始终没有联系过他,不过一直都在酒店里,据服务员说,每次进去打扫卫生或者送饭,都能看见张起灵坐在窗边发呆,不知道想些什么。 这三天,张起灵只向外打了一个电话,是给吴邪的,服务员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了“样式雷”、“见面”之类的。 样式雷,是对有清一代负责主持皇家建筑设计的雷家的尊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雷家就是清代的汪藏海。 朝兮在吴邪昨天发过来的短信里,也看到了这个词。不过吴邪所说的样式雷,其实是雷家人绘制的一张建筑设计图,说是从当年派出陈文锦考察队的研究所里找到的。 吴邪原本是想找一找考察队的档案,却误打误撞拿到了这件东西,正在想办法破解。 他应该是接到张起灵电话后,就同步了这条信息,想要见面谈谈? 但这就是张起灵的人身自由了,只要不涉及危险,朝兮自认没有干涉的资格。 张起灵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其实也很好。 * 拍卖当天,秋高气爽,朝兮帮黑瞎子易了容,装成是解雨臣的手下,自己则戴了副墨镜,三个人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去了新月饭店。 这里的拍卖会里玩儿的都是大件、尖货,所以规矩也多,不像平时吃饭那么随便,每个参加拍卖的客人都必须正装出席,乍一看还以为是黑手党开年会。 来竞拍的都坐在三楼雅间,纯看热闹但不出价的一般在二楼,一楼戏台桌椅今日都清空了,尹家的听奴棍奴正在有条不紊地布置着。 朝兮留意到大堂里摆了几个高脚柜,用黑色不透光的布罩着,外围有棍奴持械守卫,应该就是此次最顶端的拍品。 这是新月饭店的规矩,解雨臣的那本宣传册子上也没有明说,最好最稀奇的货品都是吊足了胃口,到最后才能揭晓。 不过朝兮此次只为优婆萝而来,这东西再稀奇也只是药材,而且无法长期收藏,当不至于争个头破血流。 他跟解雨臣并肩走进去,立刻有个六十来岁的伙计迎上来,这大抵是尹家的老仆了,也识得解雨臣,很客气地说:“小爷,老位置?” 解雨臣没说话,目光落在那伙计身后。 朝兮也愣住了。 他想起今天早上酒店服务员的确告诉他,张起灵让她们帮忙买了一件西装,然后穿着出了门。 但他没想到张起灵也来了新月饭店,还是和吴邪、王胖子一起的。 联系到那通电话的内容,他心里一琢磨,就猜着几分:莫不是吴邪带着样式雷来新月饭店,跟哪一位大人物见面? 能参加新月饭店拍卖的客人,个顶个都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吴邪或许是查到了什么,所以过来问问。 朝兮长久不在道上走动,有些东西知道的不多,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但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尤其是那胖子,往往要闹出事端,还是应该仔细看顾着。 对面的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当然也认出了朝兮,只是不知道跟在他身边的两个都是谁。 尤其是那个内穿粉衬衫的,吴邪怎么瞧怎么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对方也微笑着看向自己,莫名其妙的。 考虑到粉衬衫长得很好看,吴邪思量着自己是不是遇见了变态。 但粉衬衫跟朝兮站在一起,应该不至于……吧? 他也不敢肯定。 毕竟朝兮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挺另类的。 不过粉衬衫还是不如朝兮漂亮的,朝兮那是祸国殃民,墨镜都挡不住。 两边对视了半晌,倒是默契地都没打招呼,就这么擦肩而过。 而张起灵的目光始终落在朝兮的身上,久久不肯收回。 乘着电梯上了三楼,伙计将他们引到了解雨臣常待的雅间。朝兮让黑瞎子把门窗都关好了,才摘下墨镜来喝茶。 “你跟吴邪怎么好像互相不认识?”朝兮随口道,“以你们两家的关系,以前没见过?” “都是小时候过年,见过几次面,他应该认不出我了。”解雨臣解释道,些微迟疑了一下,“他那时候一直以为……算了,不提也罢。” 被别人当做女孩子,甚至自己都因此有了性别认知障碍,这种年幼无知的黑历史,解雨臣当然是说不出来的。 幸而朝兮也没多问,只叮嘱道:“他那边儿,你们多照看些,我担心他们惹出乱子来。” “有哑巴张在,能镇得住场子。”黑瞎子安慰道。 解雨臣先前没见过张起灵,因问道:“吴邪身边那个,就是小师父的侄子,张起灵?” “嗯。” “他怎么好像……” “他的事有些复杂,你不用问也不用猜。”朝兮放下空茶杯,翻开宣传册到优婆萝那一页,“他要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我只要他平安就够了。” 吴邪一行因为是来找人的,不参加拍卖,所以起先被带到了二楼临窗的一个位置。 朝兮嵌开一道窗缝儿,刚好能看见他们三个在那儿喝茶嗑瓜子。过了一会儿,一个伙计走了过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就领着他们上了三楼。 朝兮转而走到门口,通过门缝儿看见那伙计将他们俩领到了一个特别大的包厢外,门牌上写着“采荷堂”。 伙计看着他们三个走了进去,就立刻离开了。 朝兮回头便问解雨臣:“小九,你知不知道那间采荷堂一般都是谁在里面?” 这里常来常往的大主顾都有专属的房间,就比如解雨臣。解雨臣听到“采荷堂”三个字,就微微变了脸色。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朝兮,道:“是霍当家,霍老太太。” 第187章 千金一镯 一声锣响,拍卖开场。 拍卖台和展示底座都布置在戏台上,一个身穿旗袍的听奴充当今日的拍卖师,朝兮看她眼熟,好像是那天他们三个来吃饭时来接待的那一位。 真巧,他想。 拍卖师调好了耳麦,用委婉动听的嗓音在说开场白。他坐到了窗边,透过开了一半的窗户,看向斜对面的采荷堂。 那里虽然开了窗,但受位置角度限制,他也没办法看见里面的情景,会场里又太嘈杂,纵然是以他的耳力,也只能听见是吴邪和胖子在说话,却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 但可想而知,应该是吴邪在跟霍仙姑攀交情问事儿吧。 那愣头青不知道老一辈的纠葛,就怕胡乱说出什么话来,撞了霍仙姑的枪口。 说来令人唏嘘,当年吴老狗和霍仙姑算是门当户对、品貌相当。虽说他也觉得吴老狗驾驭不住霍仙姑这么精明刚强的姑娘,但在那年代,姑娘家若不强势些,也是活不成这般精彩的。 没想到这两人到了还是没走在一起。 或许张启山清洗九门的时候,吴霍二人之间出了什么变故吧。 故人已去,具体内情朝兮无法推测,但他们如今也都有了子孙传承,唏嘘一晌,便罢了。 反正,到现在为止没听见那里传出打斗声,应该没什么大事。 前期的拍品是按照宣传册上的编号来的,从1号到20号,优婆萝在8号,从平均出价的时间来看,还要再等上半小时左右。 据解雨臣说,这次的尖货很不同寻常,三楼的包厢都坐满了,还来了许多诸如琉璃孙之流的豪客。 人一多,出价的也多,那听奴的功夫不错,这么吵闹的环境,还是环形的场子,她也能分辨出每一个出价者的位置和加上去的金额。 相比之下,朝兮自感长久不用,功力都倒退了。 几轮拍卖下来,会场的气氛也被点燃了,热闹非凡。 朝兮听得耳朵生疼,准备关了窗户先歇一会儿。 忽然,黑瞎子道:“朝爷,有点不对头。” “怎么了?”朝兮侧首看着他。 自从那夜事后,他们好像有些日子没正经说过话了,黑瞎子也再没半夜来解家扒墙头了。 “现在正在拍卖5号拍品……”黑瞎子飞快翻看着宣传册,眉心微蹙,“五样拍品,有三样都是药材,前两样都被书面委托的买主拍下了,这个5号估计也……” 话音未落,锤音已落,拍卖师宣布拍品被书面委托的客人拿下。 “果然如此!”黑瞎子笃定道。 解雨臣是常客,闻言便解释说:“所谓书面委托,是有些客人不方便亲自来参加拍卖会,就给自己有兴趣的拍品出一个心理价,以书面形式提前送到新月饭店,相当于订立了一个合约,只要现场出价不高于这个价格,那东西就是他们的了。如果是真的喜欢,他们一般都会给出最高价,其实就有点类似于点天灯。” 朝兮点了点头,又问黑瞎子:“你说有哪里不对。” 黑瞎子道:“虽然拍卖师没有说这三样东西是不是被同一个客人拍走的,但我觉得可能性很大,因为……”他把三样拍品指给朝兮和解雨臣看,每一个下面都有药性介绍,“这些都是续折接骨、强筋定络的珍稀药材。” 黑瞎子学过医,对中药材也略有涉猎。而新月饭店的拍品一般都是古玩字画这类的东西居多,陡然出现这么多相似药效的药材实在不正常。 解雨臣道:“你是担心有客人专为这类药材而来,会跟我们抢优婆萝?” “不……单单是这样倒无妨。”朝兮凝神沉吟,“书面委托的人不在现场,出价已经定在那里了,大不了我就点一盏天灯。就怕是……专门为我而来的。” 黑瞎子问:“朝爷,是你的仇家?” 朝兮冷哼一声:“我的仇家都死得差不多了。能恨我恨到这种程度的,目前还没有。” 解雨臣神色凝重,“如果是巧合,这也太巧了吧。” “先看着吧,如果是冲着我来的,那他一定不会这么轻易让我拍走优婆萝。” 拍卖继续进行着,6号、7号拍品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被三楼的客人拍走了。 等到8号优婆萝开拍之时,戏台上却推上来两个高脚柜,拍卖师清了清嗓子,婉声宣布:“各位尊贵的来宾,应货主要求,今天第8号拍品临时更改为鸳鸯拍,请各位谅解。” “鸳鸯拍?”朝兮皱眉看向解雨臣。 解雨臣便道:“这是新月饭店特有的规矩,不过并不常见。鸳鸯拍就是同时拍卖两件拍品,咱们想要优婆萝,就得先把另外一件拍下来。一般都是货主怕买主有眼不识荆山玉,或者东西不出众容易流拍,才会要求鸳鸯拍,但是这种拍卖方式,货主交给新月饭店的佣金比例也会更高,实际上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但是这种临时改成鸳鸯拍,没有提前在宣传册上标注的,好像也不常见吧。”黑瞎子道,“会不会是……” 他还没说完,楼下一阵锣鼓响,拍卖师已经开始高声介绍拍品了。 第一样自然是优婆萝,没什么好说。朝兮的目光紧紧盯着拍卖师的右手边,看着两个伙计将柜子上的黑布缓缓揭下。 在扩音器的作用下,拍卖师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8号鸳鸯拍品,二响环,请出价。” 那东西被放在玻璃柜子里,因为太过精巧,唯恐楼上的客人看不清楚,台上来了一个又高又壮的伙计,拿一根很长的竹竿挑了那玻璃柜,一一送到各个包厢里给客人细看。 轮到他们的雅间里时,解雨臣探身去仔细查看,惊呼:“真是这东西。我听我爷爷说过,当年张大佛爷就有这么一个二响环,虽是实心的镯子,敲一下却能响两声。那镯子上还有个徽记,张大佛爷认定了应该是一对,所以千金求镯,准备凑成三连响,可惜始终没有得到。小师父,您说这得是谁啊,竟敢把张大佛爷的东西……小师父?” 解雨臣一边说一边回头,却瞧见一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脸色变得铁青,五官在不自觉地抽搐着,像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刺激,眼睛里一圈圈的血丝弥漫。 黑瞎子也察觉到不对,就要去扶他,“朝爷?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朝兮并没有回应,唇角突然勾起了一丝如鬼如魅的笑容,阴恻恻的,令人生畏。 他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我的仇家啊……好,很好……” 他握紧了拳头狠狠一锤,硬是把红木桌子砸出来一个坑来,白玉般的手指因这力道,被木头的裂纹划出一道道的伤痕,鲜血滴沥沥地滑落。 这可把黑瞎子和解雨臣吓得不轻,纷纷上前,却听得朝兮阴冷的声音:“都别动。” “朝爷……” “小师父……” “你们都给我在这儿好好待着,该怎么拍,就怎么拍。” 朝兮双眸一凛,提步向外走去,临到门口,还冷声喝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谁都不准跟上来,否则别怪我翻脸。” 随后,就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大步流星而去。 第188章 该死的张日山 谢朝兮从没觉得,新月饭店原来有这么大。 他走遍了三楼的每一个包厢和雅间,没有动手硬闯,是留给主人家的脸面。他只是站在门外,静静听一会儿里面的声音,确认有没有自己要找的人。 走遍三楼,无果。 下至二楼,人头攒动,但料想对方应该不会在毫无私密性可言的厅堂里。于是,他又一个雅间一个包厢地找过去。 当走到一条相对安静、人迹罕至的走廊里时,忽然有一个年轻娇媚的声音叫住了他:“谢先生。” 朝兮足下一顿,然后就看到前方的走廊转角,走出来一位身穿旗袍、容貌姣好的女孩子,左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目间却有着说不出的风情。 愤怒倒也没有让朝兮彻底失去判断力。他冷冷注视着窈窕走近的女孩儿,很快就有了一个猜测:“你……姓尹?” “谢先生眼光真毒。不错,我叫尹南风,是这间饭店的老板。” 尹南风在距离他两步之外驻足,清亮的眼眸里映出这位被姑奶奶特别交待并传之后世的神仙人物,心中暗暗惊叹。 难怪老东西对他……念念不忘。 那日在监控视频里受角度和清晰度所限,人像模糊。今日真切一见,什么都不需提,单就是这张脸,就足以令人魂牵梦萦了。 “哦?尹老板认识我?” 朝兮将尹南风上下打量了一番,的确有几分肖似尹新月。但思索着她的年纪,在尹新月去世的时候,她爹妈估计都还没出生呢。 “只是听闻,百闻不如一见。”尹南风眨了眨眼,眼角一粒美人痣楚楚动人,“我也是才知道,您就是我姑奶奶交待过的那位谢老板……” 姑奶奶?看来这是尹新月的侄孙女了。 按理说,看在尹新月面上,朝兮应该客气些。 只是他此刻心中有事,不耐烦在这儿闲磕牙,遂打断了她,道:“我与你姑奶奶没什么了不得的交情,这么多年过去了,跟你们小辈儿也没什么好说的。尹老板拦住我,可还有别的事?” 被人卷了面子,年轻气盛的南风大小姐还是有一丝丝不痛快的,但她谨记着姑奶奶的交待和老东西的叮嘱,到底忍了下来,尽量维持着文雅得体的笑意,指了指身后。 “从那边过去,最里面的房间,他在那里等你。” 朝兮眉睫一颤,今日种种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匆匆留下一句:“那就多谢尹老板。”旋即向尹南风所指的方向急行而去。 望着那道飞快离去的背影,尹南风心思略沉:此人不该是神仙,更像是……危险的鬼怪,以后,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转过拐角,走到最里面,是一个几乎脱离了新月饭店主楼的房间。 从位置上看,这里离他们那天吃饭的雅间不算太远。但这间房大得惊人,那扇雕花木门好像比饭店楼门还要高大,可想而知里面会有多宽敞了。 此刻,这扇门只是虚掩着,似乎等候多时,只待他亲手推开。 朝兮还是选择踹门而入。 入目所及,是浓厚的西式装修风格,正对大门的就是一组巴洛克红皮沙发,向里是客厅,然后是办公桌、落地窗……就像是把一栋民国时期的洋房硬塞进了一个大平层里。 纵然新月饭店是北京城算得上名号的老牌建筑,这个房间的装潢布置也实在不合时宜。 而且这格局,看着有些眼熟。 他向内走了几步,随后听见大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他警觉地转过身,就看到张日山站在了门边。 他很快明白过来,刚才张日山应该就在门后,额头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红痕,应该是被门板撞的。 ……活该。 “你终于来了。” 张日山一向清冷俊逸的面孔上堆砌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温柔,一双冷沉的眸子如水波粼粼,倒映出朝兮倾绝的容颜。 “呵。” 朝兮轻轻一嗤,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当胸就是一脚。 张日山略无躲闪之意,硬是接下了这一击,他闷哼一声,然后双手握住了朝兮的脚踝。 朝兮想收脚,却发现被张日山钳制得死死的。他皱了皱眉,索性就着这般姿势,凌空侧翻几周,巧劲儿挣脱了张日山的掌控,随后右手撑地,稳住重心站直了身子。 他冷笑道:“多年不见,你的功夫倒也有几分长进,不是被我按在地上教训的时候了。” 张日山勾了勾唇,说:“初见之时,你说再给我五十年,说不定可以打得过你。如今都七十年过去了,我若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又怎么有颜面站在你眼前?” 原来人气急了,是真的会笑。 朝兮啐道:“原来张会长是觉得长了些本事,就有颜面到我眼前来恶心我了。” “我……只是想见你。”张日山缓缓移步,试图走近,“我们……” 一股业火烧灼着朝兮绷紧的神经,他紧盯着步步接近的人,本能地生出几分厌恶,他忽然扯开了西装扣子,从后腰处摸出了九爪钩,照着张日山的面门甩了过去。 张日山还算反应迅速,一个向后下腰躲过了锋利的钩爪,朝兮手腕一转,九爪钩锋芒所过之处,噼里啪啦一通乱响,什么花瓶茶具全都打碎在地上。 “陈皮的九爪钩?” 张日山后知后觉地认出了那东西,一边躲避,一边口不择言:“他不是死在云顶天宫了么?这东西怎么会……” 朝兮闻言眸底一寒,将九爪钩舞得杀气腾腾,招招狠绝,不留余地,誓要把他的脑袋像捏鸡蛋一样狠狠捏碎。 已然是这年代了,张日山手边武器只有枪,但一则今日新月饭店宾客众多,恐枪声惊动了人,闹出事端,二则,他也生怕子弹不长眼,会弄伤了朝兮。 九爪钩是长兵器,一味躲闪根本无法近身。一方不使全力,一方毫不容情,结果就是张日山的身上很快就多出了好几道伤口,渐渐招架不住了。 黑金打造的九爪钩染了血腥,长长的钩索趁虚而入,在张日山的脖颈上绕了几圈,紧紧锁住了他的咽喉。 朝兮再一用力,张日山便被扯着脖子拽了过来,随即又是当胸一脚,朝兮将他狠狠踩在地上。 在窒息的边缘,张日山瞧见那双凤眸里冰霜飞溅,片片带血。 朝兮启唇,字字铿锵。 “张日山,你该死!” 第189章 活着就不晚 “张日山,你存心拿二响环来膈应我是吧?” 谢朝兮用力碾了碾脚下,像是在碾一只垂死的蚂蚁,钩索在手腕上绕过好几圈,深深嵌进皮肉里。 张日山发出痛苦的呻吟,白皙的面皮转成紫青色。 但他仍然拼力摇头,艰难道:“那不是……佛爷的二响环,是我……找到的……” “嗯?”朝兮微一迟疑,手上松懈几分力道。 张日山趁机道:“佛爷的二响环已经与佛爷同葬……我,这一只二响环,是我为你求来……” 朝兮微微一愣。 第一个念头是,张启山心心念念要凑成三连响,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第二只二响环?还被张日山得到了? 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则是,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叫你为我求来?”朝兮冷笑声声,大是无语,“你是失心疯了吗?别特么说得好听,干得全不是人事儿!” 忍不住又狠狠跺了一脚。 张日山顿时呕出一口鲜血,钩索勒得更紧,呼吸不畅,气血上涌,眼前忽明忽暗起来。 在生与死的间隙里,他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握住了朝兮的小腿。 朝兮顿觉腿上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深埋记忆中多年的恐慌霎时袭上心头,他反射般地倒退几步,九爪钩也不由自主地脱离了张日山的脖颈。 张日山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得之不易的新鲜空气,豁尽全力后双手短暂性地脱力,一支尾指粗细的针管骨碌碌滚落在地。 朝兮一瞧见那东西,瞳孔剧烈收缩,如临大敌,手足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软。 该死的张日山,顶着张启山的脸活了这么多年,竟也学会了张启山那些不入流的手段! 朝兮双眸泛起一层猩红血雾,迅速稳住心神,进来时大门已被落锁,他踉跄着向窗边跑去。 这里是二楼,从窗口跳下去不会死人。 一步,两步……这个破房间,是真的很大。 手将要碰触到窗户的刹那,膝盖已至极限地软倒下去,随即手腕亦被钳制,张日山以绝对的力量优势从背后搂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颈窝里。 “我终于……抓到你了。” 张日山的声音带有几分癫狂,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朝兮的脸颊,犹有血腥的气味。 朝兮脊背生寒,被张日山触碰之处像过电般颤栗,每一根汗毛都警觉地挺立起来。 偏偏无力挣脱。 他猜想,刚刚那一针也许是什么新型麻醉剂或肌肉松弛剂,以张日山如今的身份,和现在的科技水平,弄到这样的东西并不困难。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吧? 他也是刚才想到,这间房子里的布局,从陈设到家具,根本就是照着张启山在长沙的洋房复刻的。 张日山做了这么多年的“张启山”,大概就是凭借着张启山与尹新月的关系,和尹南风搭上了关系,甚至在新月饭店里有了这样一个房间。 如此说来,自从那日他和解雨臣在会所偶然撞见张日山,张日山就已经开始设局了吧? 上一次他们来新月饭店用餐,定然也在张日山掌控之中。所以才弄出什么“鸳鸯拍”,故意让他看到二响环,激怒他,让他过来寻仇…… 真踏马恶心! 谢朝兮偏头避开张日山试图磨蹭自己侧脸的动作,利落地吐出一字:“滚。” “谢朝兮……你可真是无情啊。”张日山挫败地叹了口气,转而在他肩头轻轻一吻,“上次也是。旧情人见面,你一个好脸色也没有给我。你知不知道,我为那只二响环费了多少心力?” “你踏马膈应我上瘾?” 朝兮深觉张日山是戴假面具戴久了,脑回路已经不正常了……怎么上次他没看出来? 张日山仿佛没听见他的恶言恶语,自顾自地说:“当年你拿了佛爷的二响环,说千金一镯、千金一诺。现在我也赠你千金一镯,能否换你千金一诺?” “张日山,别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朝兮被气笑了,往地上啐了一口,“你把那破玩意儿送去拍卖,就算我不得不拍下来,转头扔臭水沟子里,那也是我自己花钱来的,也能算你送的?” “拍不下来的。” 朝兮身子一僵。 只听张日山在耳畔幽幽道:“我猜你没有合法的身份。这次拍卖,你是借了解雨臣的名头吧?那二响环也好,优婆萝也好,我都不是明面的货主。解雨臣要点天灯,我也可以跟他斗灯。就算他把整个解家都烧光了,他也烧不过我。” “你是准备拿优婆萝来威胁我?”朝兮冷冷一嗤,眉目间尽是不屑,“这只手我废了又如何?我看起来,像是能为了这点小事就向你低头的人么?” “你不是。但我,想要一个机会。” 张日山突然松开了他,然后,他手里的九爪钩被取下,随意地丢到了窗台上。 张日山将他横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卧榻里,唯恐他和衣而卧不舒服,还在他身后垫了两个枕头,让他可以倚靠。 做完这些,张日山偏身坐在床边,微微笑道:“你看,你总是说我晚了,可是我还活着。我是张家人,我也有麒麟血,我可以陪你一起再活一百年、两百年,只要我活着,就总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在面对他时,张日山似乎总能展现出温柔的一面……温柔得令人作呕。 就像现在,张日山用温柔的语气,说着的却全是刺痛他心的话。 张日山充满眷恋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触碰朝兮的脸颊,却被朝兮厌恶地躲开。 他似乎并不在意,指尖划过朝兮如美玉雕琢的侧脸,喃喃低语:“佛爷不在了,陈皮也死了。长沙故人如云,只有我能一直陪着你……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不晚。” 疯了,都疯了。 张日山倾身吻过来的时候,朝兮确信这厮绝对是疯了。 他一个大男人,的确没什么“贞节”观念,但他行风月之事需要从心而为,哪怕是在格尔木疗养院的时候,他也只是用肉体之欢来避免自己疯魔而已。 但现在,他只觉得恶心。 他奋力甩过去一个巴掌,却被张日山轻易握住。 唇瓣欺近的刹那,一阵杂乱的拍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那位尹南风尹老板慌乱的声音:“老不死的,外面打起来了你管不管啊!有人砸场子了!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啊!……” 张日山愣了一下,叹息着退开,看向门口。 这间房隔音不错,朝兮努力分辨着外界的动静,的确听到了打斗的声响。 堂堂新月饭店,今日豪客云集,更不必说店里时刻守卫的棍奴们,居然有人敢在这里闹事? 朝兮思索一瞬,能干出这种事的,只能是不懂规矩的愣头青——怕是吴邪他们又闹起来了。 吴老狗这个狗孙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拍门声不断,尹南风的催促越发急切,看来的确闹得很凶。张日山犹豫了一下,回眸看了一眼朝兮,还是起身过去问问情况。 刚走到门口,他还没来得及发问,身后忽然传来花瓶碎裂的脆响。 他立刻转身,却瞧见朝兮不知何时站到了窗边,窗户已经敞开,朝兮的右手握着一块碎瓷片,鲜血淋漓而下,唤回几分残余的力气。 “这次算我栽了……下次再见,你得死!” “谢朝兮!” 张日山急忙冲过去,但已来不及了。 朝兮丢掉碎瓷片,一把抓过九爪钩向后仰倒,然后整个人摔了下去。 第190章 鬼玺 新月饭店一楼到二楼的层高有七八米。 从窗户摔下来的时候,朝兮心想,顶多也就是摔个骨折,过几天赶上手腕做第二期手术,就让那个施耐德医生顺手处理一下就行了。 但预料之中的疼痛感并没有到来。 有人稳稳地接住了他,他睁开眼,看到张日山探出窗子俯瞰过来,脸上有惊讶和庆幸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您没事吧?” 是王蛇。 朝兮偏了偏头,看到了王蛇露出焦急的神情,成年男人下坠的冲击力相当惊人,他在被接住的瞬间就听见了骨骼发出折断般的脆响。 “幸好你们来得及时。”朝兮心有余悸,“放我下来吧……你两条胳膊不要了?” 王蛇仍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了下来,因见他浑身酸软无力,另有两个佣兵追了上来,将他一左一右地扶了起来。 “只是轻微脱臼,没事。”王蛇毫不在意地说,说要自己就给自己接上了。 朝兮看他没事,才抬头望了望张日山……张日山好像很失望。 大概是看到了他身边带了这么多人,意识到事不可为,多多少少是有点计划落空的挫败感吧。 他嘲讽地笑了笑,若不是早有准备,他怎么可能在自己一只手用不了的情况下,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寻人? 早在联络张长风打钱的时候,他就已经给王蛇的团队发去了消息。此前他为了照顾张起灵,不得不在北京暂住。但这里毕竟是首都,王蛇他们这群人不便久留,遂被他打发回了长白山休整。 这一次参加拍卖,他只是以防万一,才让王蛇带人在外面候着,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大不了就把优婆萝抢回去。 幸好,除了碎瓷片的划伤,他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一切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只不过张日山敢给他下药这事儿,的确令他始料未及。等他恢复好,腾出时间来,也就不必对这厮再手下留情了。 他最后轻蔑地看了一眼张日山,吩咐道:“把车开过来,去看看里面闹成什么样子了。” 吴邪那家伙,幸而不是他孙子,否则他死了都不瞑目,得被气活过来。 这群人打起架来,吴邪是不顶用了,王胖子再怎么老油条,也架不住那一身肉。张起灵单打独斗无敌手,可新月饭店人多势众,他还有两个拖油瓶要顾,也不知撑不撑得住。 老狐很快把车开了过来,朝兮被扶上后座,车子绕到正门口,那里显然已经历过一场恶战,玻璃碎片到处都是,饭店大堂里还能看到许多呜呼惨叫、鼻青脸肿的棍奴,二楼的客人们基本都跑没影了。 却不见张起灵他们几个的身影。 朝兮手上没力气,让王蛇帮忙拨通了解雨臣的电话。 解雨臣那头儿气喘吁吁道:“小师父,您总算联系我了,您那儿没出什么事儿吧?” “我在饭店门口,你们出来吧。”朝兮有气无力道,“见面再说。” 没过多久,解雨臣和卸去易容的黑瞎子就赶了过来,但他们是从饭店后面的那条街过来的。 等他们两个也上了车,朝兮抢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吴邪那小子?” 解雨臣苦笑了一下,说起原委:吴邪不知道新月饭店的规矩,坐在了点天灯的位置跟霍仙姑打赌。张起灵和王胖子为了帮他,就动了手,虽然最后赌赢了,可场面也无法收拾,三个人抢了拍品一路打杀出去,早就没影儿了。 “究竟什么宝贝,闹这么大阵仗?你不是说新月饭店有些年头没人点天灯了吗?”朝兮不解地问。 解雨臣和黑瞎子都是一脸凝重,犹豫不言。 后来,黑瞎子把一本破烂不堪的宣传册递给了他,让他看上面的图片。 那是一颗印玺,整体呈现出非常深的青色,没有什么光泽。四方形的底座上,雕刻着数只小鬼,上方则是一只麒麟,凶狠非常。 “麒麟踏鬼……这是鬼玺!” 朝兮惊呼,他还只是在张家的典藏中看过这东西的介绍,据说是几千年前鲁殇王的东西。鲁殇王凭借这方鬼玺,能够向地府借阴兵,所以战无不克,一时称雄。 “看来朝爷也认识这东西。”黑瞎子沉声道,“我方才看哑巴张的神情,好像与鬼玺有什么渊源,小三爷也是,他还提醒哑巴张要把东西拿上一起走呢。” 朝兮听罢有些头痛,他是真的不希望张起灵与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扯上什么关联,更别说还有吴邪跟着,那小子邪性得很。 他抬了抬手,试图揉揉太阳穴,可是抬到一半就摔了回去。 黑瞎子惊异道:“朝爷,你怎么了?” 右手的伤口已被简单处理过,缠着厚厚的纱布,但还能看到有血往外渗出来。 “没什么,差点儿阴沟里翻船,被下了药,睡一觉就能缓过来了。” 朝兮也不再掩饰,头一歪,就靠在了解雨臣肩膀上——主要是黑瞎子比他要高,身上又全是硬实的肌肉,不如解雨臣软软的靠起来舒服。 黑瞎子颇有几分怨念,但他无心去看了。 解雨臣顺势将他搂了过来,温声关切道:“被下了药?那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您的手也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处理了,万一破伤风怎么办?” 说着,就对老狐说了上次那家私立医院的地址和路线,老狐一脚油门就上路了。 “都说了没什么事……”朝兮满不在乎,奈何没什么力气反驳了,眼角余光瞥见解雨臣的衬衫扣子松了两颗,外套也褶皱不堪,遂道:“你也动了手?” 解雨臣讪讪道:“只是暗地里帮帮吴邪,跟张起灵对了几招,小师父你放心,我绝对没伤到他……”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又打不过他。” 朝兮只是随口一说,但解雨臣感觉心口中了一箭,而且旁边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黑瞎子。 解雨臣很受伤。 “……这会儿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朝兮又开始担忧起想起,寻思着要不给吴邪打个电话,这街道四通八达的,他总不能把一群佣兵放出去满大街找人吧? “我猜应该是秀秀把他们接走了。”解雨臣思索道。 “霍秀秀?” “是,秀秀也认出了吴邪,而且她是霍老太太的孙女。现在吴邪手上有样式雷,还有鬼玺,霍家应该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朝兮心中思量一番,如果是霍仙姑,那她不会对张起灵不利,张起灵他们有霍家庇佑,一时应当无妨。 他暂且安了心,药性混合着疲惫充斥着他的身体。他往解雨臣的颈窝里蹭了蹭,打了个呵欠,梦呓般低语道: “算了,那就等我缓过药劲儿来,再去会一会故人。” 第191章 霍仙姑的谋算 大概是药物的作用,朝兮迷迷糊糊地被带到了医院,又被一群白大褂里里外外检查了一回,确认张日山给他注射的只是一种新型肌肉松弛剂,见效快,但持续时间并不长。 医生给他注射了类似解毒剂的药液,让他在医院休息几个小时,如果没什么副作用,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了。 私人病房隔音良好,十分安静。朝兮有些百无聊赖,便随口问道:“优婆萝拍下来了么?” 解雨臣露出惭愧的表情,说:“本来没什么问题,可是中途让吴邪搅了局,拍卖因故中止,可能要等下次……” “我倒是想趁乱直接抢,可花儿爷不让。”黑瞎子白了解雨臣一眼,说道:“再有四天,就是第二次手术了,那周老先生不是说,手术后就得用优婆萝么?这种时候还讲什么江湖规矩?” 解雨臣自知理亏,破天荒地没反驳黑瞎子。 朝兮没好气地踢了黑瞎子一脚,呵斥道:“你说得容易,这是江湖规矩的事吗?你是跟着小九一起去的,若被新月饭店发现你拿走优婆萝,还不去找小九的麻烦?新月饭店在北京树大根深,到时候我能不能顺利做这个手术都难说。” “可……”黑瞎子叹了口气,“朝爷,那周老先生怎么下药啊?” “本来就是传说的药材,能不能有用还两说呢。若不是恰好新月饭店在拍卖这东西,咱们不是也没辙?” 当初张启山点天灯烧家当,烧回来一副鹿活草,可也终归没救回来红夫人的卿卿性命,倒是给他自己烧回来一个媳妇。 那优婆萝有用无用尚在未定之天,要紧的是,这玩意是张日山的囊中之物,勉强拿来也是膈应得很。 朝兮不欲将张日山的事说出来,遂道:“就顺其自然吧,若那洋大夫医术高超,或许都用不上什么优婆萝。即便无用,也不过是开不了棺,又不是打不了架、杀不了人。” 两个人相视一眼,又默契地问起朝兮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被人下药。 朝兮只敷衍道:“遇见仇家,寻仇不成反被设计,你们也别问了,我自己个儿都觉得丢人。” 听出朝兮有意隐瞒,解雨臣和黑瞎子也就不再说什么,病房里再次归于沉寂。 等到朝兮完全恢复体力,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朝兮看看手机,先打发了黑瞎子给王蛇等人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待着,别招惹上什么是非。 不是他信不过解雨臣,而是怕带来麻烦,毕竟解家现在做的都是清白生意。 待黑瞎子离开,他却没有回解家,而是对解雨臣说:“小九,你开车,带我去会一会霍当家。” 解雨臣知道朝兮与霍仙姑有些故交,但在这档口,朝兮明显不只是为张起灵而去的。 他有些为难:“小师父,您跟我交个底,您去找霍老太太,是为了……” “我不是说了么?见见故人罢了。” 霍仙姑的家在一个高干大院里,院里是好几个单独的四合院组成的,放在古代得是王府级别的。 院子里停了不少红旗车,这也跟霍仙姑的身份匹配得上,毕竟她嫁的是新中国的高官。 夜色朦胧,解雨臣领着他走进了霍家的院子。因为提前联系过,一路上他们没遇上什么人,解雨臣是轻车熟路,直接拐进了霍仙姑颐养天年的小跨院。 迎面是一间花厅,霍仙姑就坐在花厅里喝茶。 霍家出美人,岁月也对霍家的女人格外眷顾,霍三娘如是,霍仙姑亦如是。 她坐在太师椅上,穿着极有韵味的紫色旗袍,肌肤是雪一样的白,满头银发,生着符合她年纪的皱纹,却不见一点老年斑。 她身旁站着个年轻姑娘,那样子很像年轻时的她,五官精致,气质如玉,清纯中又隐约透出一股媚意,只是眼角眉梢没有那么多算计,姑且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 故人相见,无限唏嘘。 霍仙姑先站了起来寒暄,乌沉沉的眼珠里混杂几许湿润,声音也有些沙哑:“多年不见……谢老板风采依旧。” 朝兮客气地拱了拱手,为着当年张起灵之事,他很是给霍仙姑面子。 他半开玩笑道:“霍当家怎么每回见我,都说我风采依旧?” “这自然……是字面意思。”霍仙姑也笑了笑,请朝兮坐下说话。 一时落座,那女孩儿给他倒了杯茶,回头与解雨臣相视一笑,都坐在了下首的脚踏上。 看她与解雨臣相熟的模样,他猜测,这应该就是那个霍秀秀了。 他微微笑道:“我这风采,其实也不怎么依旧。” 他指的是自己左右手都负了伤。 霍仙姑道:“谢老板这是……” “阴沟里翻船,不算什么。”朝兮淡淡道,“要不是翻了一回船,也不会机缘巧合,想到来拜会霍当家。” “看来谢老板是有事而来了。” “不错。”朝兮言语直率,“霍当家既然有事要用到我那大侄子,我这当二大爷的,总要来问一问。” 霍仙姑神色一滞,停顿半晌,方道:“谢老板……都知道了?” 朝兮当然不知道霍仙姑究竟要做什么,不过是试探之语。而观霍仙姑的反应,他就知道自己没猜错,霍仙姑跟吴邪接触,并不只是为了样式雷,还为了张起灵。 从新月饭店离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或许她已经和张起灵达成了某种合作。 张起灵又要去做危险的事了。 朝兮暗自叹息,面上却不露分毫,平声静气道:“当年我就说过,霍当家若有需要,我自当效力,千山万水,永志不忘。霍当家不如换个人,与我合作吧。” “谢老板若肯相助,我求之不得。但……”霍仙姑瞧了瞧他的两只手,苦笑道:“我们三天后就准备出发,谢老板这手……怕是来不及了。” “这么急?” “谢老板,我已经老了。” 霍仙姑叹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总要趁着我还活着的时候,把这件事做成。” 可能与样式雷有关,需要张起灵的本事才能趟过去的危险境地…… 朝兮一下子想到了张起灵他们刚刚在巴乃找到的张家古楼——如果神秘莫测的张家古楼其实是样式雷的杰作,那便可以说得通了。 霍仙姑为何执念于此?难道也想长生不成? 但朝兮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吴邪和王胖子也进去过张家古楼,只要人手齐全,问清了情况,带足了装备,也不是非要张起灵走一趟。 除非他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做更加危险的事。 眼珠子一转,他意味深长道:“霍当家为了自己的执念,就要让我侄子涉险,未免也太……” “执念?”霍仙姑轻笑一声,“四姑娘山一场行动,九门损失惨重,谢老板又怎知这不是张先生的执念?” 朝兮闻言,瞳孔剧烈地一震:竟是四姑娘山! 是那场被称为史上最大盗墓行动,却令九门精英折损殆尽,更致使张起灵被关押在格尔木疗养院数年的四姑娘山! 张家古楼,四姑娘山,莫非还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关联? 第192章 巴乃和四姑娘山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谢朝兮听霍仙姑讲述了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关于当年的四姑娘山。 这项史上最大的盗墓行动,无疑是由张启山所代表的那一方组织的,但据霍仙姑说,张启山当时的重心都在政治层面上,并不经常到四姑娘山来,这次行动的实际领头人其实是张起灵。 当然,张起灵只负责带队,手底下那群九门人各怀鬼胎,基本没有真心服从他的,所以内部纷争非常严重,这也一定程度上埋下了行动失败的隐患。 长沙的那场针对九门人的清洗,后遗症还是太严重了,哪怕是霍仙姑自己,也未尝没想过借由此次行动,给霍家争取一个焕发新生的机会。 三年时间,他们中的许多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从山里带出了许多堪称密码本的鲁黄帛和竹简,内容庞杂,信息量惊人却难以破译。 中间许多杂事,暂且不表。在张起灵最后一次带人进去的时候,发生了无法想象的恐怖变故,不得已的情况下,外面的人启动了保险措施,绝大部分人都被埋在了里面。 霍仙姑和解九就是在这期间被张起灵救出来的。 但他们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有身居前线的张起灵知道,但张起灵已经失忆了,而且朝兮倾向于那时的张起灵处于被“邪祟”控制的状态。 朝兮试图复盘过张起灵过去几十年间的行动。 张起灵被“邪祟”操纵,在很久之前就去过西沙、巴乃、塔木陀等地,而这种“邪祟”附体的状态是有后遗症的。 这期间,他的身体和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包括在格尔木疗养院被囚禁的日子里,也对他造成了严重的摧残。 最后,他被那些越南人给抓住,做了“饵”,又被陈皮救下,在重新拥有了作为“人”的生活后,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蠢蠢欲动,驱使着他重新去到了他曾去过的地方,想要找寻过去的记忆。 如霍仙姑所言,这的确也算是执念。 但这分明就是一种恶性轮回,将张起灵硬生生绑缚在永恒的追寻之中,无法脱离。 谢朝兮所求,无非是把这绳索解开,还张起灵以自由。 霍仙姑说,他们已经查到张家古楼不止一座,巴乃那个羊角湖里的瑶寨遗迹,也绝不是完整的。依他们判断,古楼的主体应该是在附近的山中。 巴乃和四姑娘山,这两个地方的机关应该有着某种联系,相辅相成,这也是当初四姑娘山盗墓失败的原因之一。 经她这么一说,朝兮立刻就猜到几分缘由,“是千里锁?” 霍仙姑点了点头,说:“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具体只能进去了才能证实。” 所谓千里锁,其实并不是一把锁有一千里那么巨大,而是门锁和钥匙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需要双线同时进行,互相为对方提供解密的答案。 朝兮在心里衡量一番,仰头喝下一杯已经冷却的茶水,然后看向霍仙姑,“若我所料不错,霍当家的执念并不在于四姑娘山的失败,而是另有原因吧。” 霍仙姑眸光一闪,淡淡道:“谢老板的眼光一向毒辣。” 朝兮挑了挑眉,问道:“为了霍玲?” 霍仙姑这辈子精明强干,如果能有什么她至今不能放下之事,也就是她女儿霍玲的失踪了。 吴邪曾经说过,陈文锦和霍玲所在的考察队被替换过两次,后来霍玲出了变故,成为禁婆,被关在格尔木疗养院,那么后来回到霍家的就一定是假货。 霍仙姑惊讶之余,亦爽快地承认了,简略地说了女儿失踪前后的事。 她的执念不在四姑娘山,而在巴乃,她想知道那座古楼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据我所知,霍玲她……”朝兮略微犹豫,不知道是否该说出她已经变成禁婆的事。 霍仙姑倒是有些淡然,“我知道,她可能已经死了。我这个土埋半截的老婆子,也只是想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安心瞑目。” 霍玲作为“霍玲”的生命,确实可以算作结束了。至于禁婆那副模样,或许霍玲也不愿意让霍仙姑看见吧。 将近午夜了,霍秀秀起身去换了一壶热茶,重新倒了两杯。 朝兮叹了一口气,一杯热茶下肚,他平声静气地说:“霍当家计划周密,但张起灵……我已决心不再让他涉险。” 在霍仙姑错愕的目光里,他拆下了手腕上的绷带,刀口其实已经愈合了,只是贴着个大号创口贴,防止感染。 他道:“霍当家去巴乃,我带人去四姑娘山。无论结果如何,我与霍当家之间都算两清。” “谢老板这是何苦?”霍仙姑道,“当年的事是我要报恩,谢老板本就不欠我什么。您本来就不熟悉四姑娘山的情况,又带着伤……” 双方一时陷入了僵持。 朝兮自知有些勉强,但当年九门那么多人都折在了四姑娘山,张起灵再去一趟,又能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就在这时,解雨臣沉声开口:“霍当家,小师父,我有一个主意。” “解子?”霍仙姑好奇地看着他。 “不行!” 朝兮斜了他一眼,对他接下来的话已有所预料。 “您还没听呢,怎么就说不行?”解雨臣悠悠道,“我……” “我说不行就不行!”朝兮急得站了起来,“你还听不听我的话?” 解雨臣却无视他的阻拦,自顾自地起身躬了躬身,说道:“霍当家,这次行动凶险,小师父过几天还要做手术,万万不能去。不如由霍当家和张起灵一起去巴乃,张起灵之前与吴邪一起去过那里,也平安回来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风险。至于四姑娘山,就由我带着人……” “解雨臣!你给我闭嘴!” 朝兮很少直呼其名,他是真得生气了。 他匆匆给霍仙姑丢下一句“改天再说”,上去就是一个手刀,把还想说什么的解雨臣给砍晕了,扛在肩头往外走。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把霍仙姑和霍秀秀看得一愣一愣的,愣是没敢上前来阻止。 第193章 关心则乱 午夜时分,汽车在空无一人的京城大街上疾驰着,像一头凶狠暴怒的猛兽。 朝兮会开车,不过很显然,他没有驾照。幸好大晚上的没遇到交警,一路还算顺利地开到了解家大门外。 门房处还点着灯,大概是老伙计没等到他和解雨臣回来,不敢安心睡下。 随意地把车停在门外,老伙计听见响动,就披着衣服出来迎接。 他下了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考虑到是在伙计面前,得给解雨臣留点面子,他放弃了扛麻袋一样的姿势,而是把解雨臣打横抱了起来。 解雨臣属于看起来瘦,肌肉密度却很大的类型,绝对不柔弱。但朝兮这样抱着他,还是觉得他很轻,一定是平时太辛苦了。 伙计看到这一幕十分惊讶,问道:“谢老板?我们当家的这是……” 朝兮脸不红气不喘地扯着谎话:“他太累了,我让他睡会儿,你们把车开进去吧。” 老伙计心里嘀咕,当家的平常睡觉好像没这么死啊?但朝兮也没给他继续问的机会,就将人抱了进去。 解家的伙计如今都知道,这位谢老板是当家的心头第一等要紧的人物,既然人都已经回来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 老伙计不敢再问,转头去叫人过来开车。 夜深人静时,宅子里万籁俱寂,不见人影。 朝兮抱着解雨臣回到他的小院里。 好歹曾在解家住过一年,虽然这回住进来一次都没有踏足,但朝兮还算是轻车熟路。 作为解家大宅的主人,解雨臣的院子很小很冷僻,屋子也不算宽敞。踹门进去,用手肘按动电灯开关,一眼扫过去,书柜书案,一张床榻,会客和吃饭兼用的一套桌椅,就是全部的装设了。 门窗上的黑布都撤了,只留下一些钉孔,不知道是不是他上回来问事时提过的缘故。 想到这里,心里的火气就去了一半,剩下一半,体现在他一松手就把解雨臣抛在了柔软的床铺里。 朝兮动手本来就留了几分力道,解雨臣晕得不是很实,一路颠簸加上摔下来的冲击,他立刻皱起了一双秀眉,在床上难耐地磨蹭起来。 半晌,他睁开眼,看到的是朝兮重新被愠怒占据的面容。 “呵呵,醒了?” 朝兮扯了扯唇角,眸中好似暴风雨来临的前兆般阴云密布,让解雨臣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飞快回忆起昏倒之前的事,四处一瞧,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解雨臣缩了缩脖颈,轻声道:“小师父……” “还踏马知道我是你小师父?”朝兮颇有几分咬牙切齿,“解雨臣,你踏马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四姑娘山那鬼地方死过多少人?” 解雨臣小声地辩解:“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你只是?你当我是吴邪那样的蠢货,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朝兮揪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拉起来,“我是关心张起灵的安危,我难道就不在乎你的命?你以为……” 朝兮背着光,在解雨臣身上投下了一片颤抖的暗影。解雨臣的眉睫微微颤动,看着朝兮那副做不得假的又急又气的模样,忽然笑了笑。 话说到一半,看到他竟然在笑,朝兮更觉恼火,“你笑什么?” “我笑您……关心则乱。” 解雨臣眨了眨眼,明亮的眼眸似盛着圆月的酒杯。 朝兮的斥责都被这一句堵了回去,半晌说不出话来,索性放开了他,扭头坐到了床边生闷气。 “小师父……” 解雨臣轻轻地扯着朝兮的衣摆,像小时候那样,慢慢靠在他的背上,讨好地蹭了蹭。 感受到脊背上的温热,朝兮心头一软,徐徐叹息,“我原本以为你们几个人里,你是最让我省心的,可你……” 那句话怎么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解雨臣心里暗叹:我倒是希望自己不够懂事,让你的心也能为我牵系思量一回…… “小师父,您知道的,我终归不只是解小九,我还是解雨臣,是解家当家。” 解雨臣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令闻者揪心。 “就像您说的,九门那么多人都死在了四姑娘山……不,其实不止四姑娘山,还有西沙、云顶天宫……牵扯其中的,也远不止一个霍玲。” “往老一辈的说,我爷爷,霍当家,九门九家人,我老子解连环,吴三省,甚至现如今我与吴邪、秀秀,我们早就被牵扯其中了。” “九门前前后后死了这么多人,这里面的事儿非常人可以想象,我必须弄清楚……我去,总好过您去。” “你去怎么就好过我去?”朝兮嗤笑一声,“难道你比我能打?万一遇见粽子,我一滴血就能让它跪了,你能?” 解雨臣俏皮地说:“那小师父就放一壶血,给我带上。” 朝兮笑骂:“胡说,你当是白开水呢?” 紧绷的气氛稍微缓和些许,解雨臣壮着胆子,从背后环抱住朝兮的腰身,柔声道:“小师父,您就好好做手术、好好做复健,等下次我……我们遇到了什么危险,一定乖乖在您背后躲着,绝对不让您费心。” “说得好听……他要是有你这么乖,我也不用为他如此悬心了。” 这个“他”,自然是说张起灵。 解雨臣手上更加抱紧了一些,轻声道:“如果这一次我回不来……” “不许胡说!” 朝兮握住他的手转回身来,目光紧紧锁住解雨臣的眉眼,“我不管你们九门的事,你要作为解雨臣去涉险,我也拦不住你。但你必须把解小九活着给我带回来,否则我就——” 按着从前的习惯,他要说“我就把你丢到墓里喂血尸”……可是将将出口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了过往的一语成谶,这话诚然不吉利,遂连忙刹住了车。 就这么一个晃神,解雨臣的另一只手忽然搂住了他的脖颈,毫无预兆地仰头吻了上来。 朝兮愣住了。 与黑瞎子不同,解雨臣……他是真的没想到,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压抑许久,隐忍的情感终于还是喷涌而出,解雨臣轻轻闭上了眼睛,却拦不住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很快,朝兮便尝到了酸涩的味道。 人常道,海棠无香。 朝兮却好像在那一瞬间,闻到了淡淡的海棠花香,甜甜的,很安心。 第194章 你在我心上 解雨臣的吻一如他的人,是温柔清透的,是经了宿雨的海棠花,含羞待放,浅尝辄止,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情欲滋味。 轻飘飘的一个吻,快得朝兮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唇瓣分开,花香散去,他看到解雨臣微红的脸颊,眼眸里映出自己的面容。 短暂脱逃的神智倏然回笼,淡淡的尴尬融进了沉默里,四目相对,连呼吸都变得无声无息。 朝兮的脑子有些乱,懵里懵懂地想起,原来解雨臣说喜欢的那个人,不是黑瞎子啊。 当日的那些形容词……确实也挺符合他自己的。 仔细想想,解雨臣从没亲口说过自己喜欢黑瞎子,是他先入为主地认为,解雨臣对自己仅仅是师徒之间的那种依恋孺慕,然后在身边人中挑中了唯一符合条件的黑瞎子。 直到这一刻,一切才明朗起来。 但是……怎么能是他? 朝兮的瞳孔剧烈地震,扶着额头踉跄着退开床榻,惊疑不定地看着解雨臣,喃喃道:“小九,你糊涂。” 解雨臣露出略微受伤的表情,唇边浮上一丝淡如云烟的笑痕,声音却是如斯坚定:“不……您不知道,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你,你……”他“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训斥的话来。 而解雨臣继续说:“您总说我像我爷爷,可我其实并不怎么像他。我爷爷那个人,太精明了,有些话,他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宁可带到坟墓里去。可我绝不愿,也绝不会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重蹈什么覆辙? 朝兮再度被解雨臣话中暗含之意给惊着了。 但眼前的局势让他没有余心去思索陈年旧事,他看着解雨臣眸中的执着与赤诚,深深地吸了口气,语重心长。 “小九,你一定是误会了。” “你对我的心思,不过是年幼无依时,我恰好出现,教你本事,帮你平乱。后来我走了,你常常惦记着我,才会将这种感情误以为是……那种感情。” 朝兮扪心自问,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妖怪,当解雨臣的太爷爷都绰绰有余。他是个背负着诅咒般的血脉,至今也未能彻底解脱的人,连唯一的血亲都不能护佑周全。他跟太多人有过风月纠葛,身边人来来去去,沾染了一身尘劫,却又对谁都舍不出去一颗真心,是个狡猾的负心薄幸人。 甚至当下,他还没跟黑瞎子理清那桩桃花债,又怎么能胡乱担待解雨臣的一番情意? 可是解雨臣向他走了过来,他退一步,解雨臣便走近一步,直到他的后腰撞上书案的边缘——退无可退。 解雨臣说:“我当年遇见您的时候,我的确还是小孩子,但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我叫您小师父,可我知道什么是师徒情意,什么是风月情爱。” 朝兮闭了闭眼,问道:“你有喜欢过谁么?你怎么就知道你能分得清?” “徒弟不会想跟师父亲吻、拥抱,徒弟也不会在看到师父身上有了和别人……和别人留下的痕迹后,嫉妒得发狂。”解雨臣眸中掠过一丝狠厉,“那次您和黑瞎子一起回来,我……我……” 朝兮悚然一惊:那次,竟被解雨臣察觉到端倪了么? 然而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解雨臣就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沉声道:“我知道,我不能像您和黑瞎子那样,活那么多年。我只是个普通人,可能我说出了这些话,也未必能比我爷爷得到更多……但我想在寻常的生命里,随心所欲地喜欢您。” 朝兮浑身一僵,像很久以前那样,轻轻摩挲着解雨臣的脊背。 他温声道:“小九,你还年轻。九门的年轻一代里,你是最出挑的。你以后会遇到很多很好的女孩子,就像秀秀那样……或者你不喜欢女孩子,你也值得和这世上最好的人相爱,彼此专一,矢志不渝。” 对黑瞎子,他已经很残忍,又怎能这样对解雨臣? 黑瞎子尚且有张家人那般长久的生命,可解雨臣只是个普通人,不应该把区区几十年的生命浪费在他的身上。 “您说的不对。” 解雨臣从怀里抬起头看他,“因为您……谢朝兮这个人,比这世上的每一个最好,都还要更好。” 动心么?欢喜么? 或许听到这样真挚的话语,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忍不住动容。 他温柔地抚摸着解雨臣光洁的面颊,眼前俊美风雅的年轻当家渐渐与记忆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重叠,他幽幽道:“小九,你口口声声称我为‘您’,说明你还当我是长辈,你又分得清什么?” 解雨臣却笑道:“那是我骗了您……我用‘您’这个称呼,只是因为……你在我心上。” 朝兮怔住片刻,看到解雨臣的眸子里有更多的泪珠滚下,像是无限懊悔,“如果我早些说出来,是不是您就不会跟黑瞎子……” 朝兮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如果解九泉下有知,知道他打着报恩的名义,却不小心哄去了自个儿孙子的心,会不会化成厉鬼来找他算账? 解雨臣重新埋首在他胸前,一边说话,一边摸索到书案上,轻轻巧巧地打开了某个暗格,然后将一只小瓶子握在了手中。 朝兮心思纷乱,竟未觉察。 解雨臣道:“这次去四姑娘山,如果我活着回来,您能不能……给我一个答复?” “不许胡说!” 这种明显像交代遗言的话,朝兮听着就揪心。 情情爱爱不过是身外之事,他在乎解雨臣的安危,这做不得假,也无须掩饰。 “我知道,您是在乎我的。” 解雨臣低柔一笑,趁着朝兮不留神,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就将瓶子里的液体倒进了嘴里,然后踮脚再度吻上了他。 这次的亲吻比刚才深入了一些,在朝兮错愕之际,解雨臣已将液体渡入他的口中,随着唇齿间的纠缠咽下。 那甜丝丝的液体,起先未被朝兮所在意,等到发现异样之时,血液里已经有不同寻常的热度涌上心头。 他急忙想要推开解雨臣。 从没想过,被人下情药这种事,他这辈子还能遇上第二次。 时代发展,医学进步,这药可比当年陈皮用得霸道多了,麒麟血不但毫无用处,好像反而加速了药物起效,纵使他用力握了握掌心的伤口,也丝毫无法阻止大脑开始变得激动亢奋。 鼓噪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他的手脚越来越不受控制,时刻准备冲破防线。 “小九……你疯了……” 朝兮抵着解雨臣的额头,欲罢不能,乱糟糟的呼吸碰撞在一起,灼热烫人。 错乱的情思旖旎,解雨臣颤抖着捧住他的脸颊,言语间流露着几分诱惑:“小师父……今夜的海棠花只开给您一个人看,好不好?” 第195章 罪恶与分离 凌晨天未亮,灯暗人不眠。 小屋里没有浴室,朝兮也不敢惊动了伙计,怕传扬出去,解雨臣以后就难做当家人了,所以只能用热水壶。 一壶一壶地烧了热水,在脸盆里调好温度,凑合着给被折腾了一夜的青年擦洗身体,清理“残局”。 解雨臣睡得很熟,也可能是晕了。 朝兮贴了贴他的额头,好像有点儿发烧——寒秋冷夜的胡闹,不发烧才怪了。 朝兮叹着气,用热水绞了毛巾,覆在解雨臣光洁的额头,又仔细掖好被角。 他不忍再看。 被子下面,解雨臣的身体实在是……惨不忍睹。 虽然药是解雨臣下的,可这糊涂事确确实实是他自己做的,无可推卸,无可辩驳。 朝兮现在只恨这是药而不是酒,他没断片儿,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解雨臣的粉衬衫、黑西裤撕扯得破破烂烂,把受惊却毫无抗拒之意的瘦削青年按在书案上,像一头暴虐的狮子,纠缠深吻,啃咬厮磨,攫取呼吸。 药物放大了他最不堪的恶念,他对解雨臣失去了往日的宠溺与怜惜,很快解雨臣就被逼出了眼泪。 海棠玉面时时雨,柳叶弯眉频频蹙。泛红的眼尾挂着晶莹的泪珠,被他一一吻去,心中却又生出某种恶劣的念想,想让解雨臣哭得更凶。 或许是为了一举成功而准备了最猛烈的药,也或许是纯粹没有经验,解雨臣自己也没想到,会被他欺负得这么“惨”。 书案,窗边,墙角,当然也包括那张睡一个人宽敞、睡两个人又拥挤的单人床。 任何地方,各种姿势,好像是这孤枕难眠的几十年,朝兮所积攒的所有冲动、激情,全都发泄在了解雨臣的身上。 结果可想而知。 从一开始的迎合婉转、泫然欲泣,到痛乐兼具、神魂相依,至最后,解雨臣被他翻来覆去地折磨着,就只剩下哀哀哭喊、后悔无门的份儿了…… 昏暗的光线里,解雨臣的脸颊上还能看到被他揉捏过的红痕,朝兮收回想要触摸的手,转而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早知道……在解雨臣最开始亲吻他的时候,就应该远远走开,而不是自作聪明地试图开导、劝说。 他真是……太畜生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现在一闭上眼,这一夜的疯狂旖旎就好像在在眼前回放。 解雨臣……被他压在窗台上征讨挞伐的解雨臣,同他接吻的解雨臣,哀求他的解雨臣,在昏睡过去之前还口齿不清地呢喃着“喜欢你”的解雨臣…… 各种模样的解雨臣,让他在负罪感爆棚的情况下,还忍不住遐思那无法言说的欢畅,并可耻地留恋。 罪恶是一道深渊,他一直在深渊谷底,不知悔改,不愿回头。 * 不幸中的万幸,解雨臣伤得不重,吃了退烧药后,体温也很快稳定下来,只是脸色一直有些苍白,像被狐妖吸走阳气的赶考书生。 关于这一夜的种种,他一个字也没有提起。 即便朝兮有心想谈一谈,他也很快就岔开话题。 朝兮也不知如何是好——解雨臣不想谈,那就不谈。总不能硬要掰扯出个对错,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 在朝兮的勒令下,解雨臣在床上躺了一天,接受着朝兮无微不至的照顾……包括上药。 第二天,朝兮亲自来送早餐,结果就发现解雨臣不见了。 如果这是狗血偶像剧,那后续剧情应该是解雨臣卑微隐忍带球跑,多年以后带着一对龙凤胎风光回国,霸道总裁谢朝兮追妻火葬场……可惜这不是。 解家伙计告诉他,说解雨臣去霍家了,还安排了伙计们准备东西,明天就动身去四川。 是啊,这才是现实。 情情爱爱的纠葛,牵绊不住谢朝兮,也牵绊不住解雨臣。 他们都是干脆利落的人,执着而不沉溺。 解雨臣要承担起九门新一代的责任,他没资格阻拦。 傍晚的时候,解雨臣才回来,同他说起今日易容成霍秀秀,去试探了张起灵他们几个。 解雨臣抱怨说:“小师父,您的侄子是高手高手高高手,我缩骨被他揍,真的特别疼。” 朝兮皱着眉扯过他的手臂,给那些红肿的关节处涂抹红花油,顺便听他说行动计划。 此次行动,解雨臣和吴邪去四姑娘山,霍仙姑、张起灵外加胖子,去巴乃的张家古楼,双线并行,不成功便成仁。 出于种种复杂的心理,朝兮叫来了王蛇的团队,只留下几个人在身边听用,其他人都派给了解雨臣。 虽然一开始王蛇颇有微词,但听到朝兮说加奖金之后,其他佣兵都欣然同意了。 反正是刀头舔血的生意,保护谁不是保护呢? 朝兮千叮咛万嘱咐,这次行动他们必须听从指挥,别的都不用管,就保证解雨臣的人身安全就行。 王蛇也只得同意了。 临了临了,他又叫住了王蛇,无奈道:“算了,顺便也保着点儿吴邪的小命吧。” 只当看在三寸丁的份儿上。 至于巴乃那里,他准备等手术做完以后,带着黑瞎子一起去看看。 次日清晨,朝兮在霍家的一个废弃老楼外,送别了张起灵和解雨臣。 张起灵和吴邪看到他的时候都很惊讶,但他们现在都知道解雨臣的身份了,便猜测这件事朝兮也参与其中,只是因为手伤不能同去。 朝兮对着吴邪摇了摇手机,后者秒懂地点点头。 他又给解雨臣扔过去了一个水壶,说:“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解雨臣抱着水壶不得其解:“这是什么?” 朝兮淡淡道:“白开水。” 解雨臣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刚想再说什么,朝兮却已扭脸走开了。 他最后来到张起灵面前,伯侄两个对视片刻,他展眉一笑,张开双臂拥抱了大侄子。 “我等你。” 张起灵幽暗的眸子里融进了一丝暖意,在朝兮以为不会听到回应、将他放开之际,忽然有低沉的声音响起:“好。” 天清云淡,鸿雁高飞,是个好兆头。 发动机轰鸣,两支车队浩浩荡荡开出了北京城,义无反顾地奔赴未知的险境。 黑瞎子拿着一件风衣披在他的肩上,借着这样的姿势从背后轻轻搂住他,静默无言。 直到车尾气都全然散去了,废弃大楼外空无人烟,朝兮叹了口气,侧首道:“走吧……去医院。” 第196章 暂时安稳 按照先前的安排,黑瞎子把朝兮送到了医院,禁食禁水,进行了第二期手术。 术前,黑瞎子问他:“朝爷,那优婆萝怎么办?” 这几日解雨臣也试图联系新月饭店,那边给的答复却有些模棱两可,解、齐二人不知就里,朝兮却心里清楚,这定是张日山的意思。 他懒得与张日山再纠缠,只一笑而过,“怎么办?凉拌。我又不是等着优婆萝救命,你也别再打什么主意了,还不如期盼着施耐德医生今天手感不错。” 这次手术比前一次要复杂得多,手术室的灯足足亮了九个小时,甚至中途补了两次麻醉药,施耐德医生的手术服里里外外都湿透了,手术才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术后,黑瞎子端着小米粥和一碗汤药到病床前,说:“朝爷,你先垫垫肚子,然后把这药喝了。” 朝兮瞧他满眼血丝,胡子拉碴,一身烟味,不由得一叹。随即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汤药,问道:“这是周老先生给开的新药?” “……算是吧。”黑瞎子含糊其辞。 朝兮奇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黑瞎子一面用汤匙搅动着刚出锅的小米粥,让粥尽快冷却下来,一面迟疑道:“其实……是你做手术的时候,解家伙计联系我,说有人把一个包裹寄送到了解家,上面标注着……优婆萝。” 朝兮眉头一皱,立刻想到是张日山的手笔,本能地不放心,“你让人周老先生看过没有?这里面该不会……” “朝爷,我也不放心,所以请周老先生好好检查过,还让认识的医生检验过,确实没问题,才敢给你用的。” 朝兮这才松了口气。 黑瞎子舀了一勺小米粥喂给他,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道:“我问过伙计,他们说来送包裹的不像是普通的邮递员,这也不像是新月饭店的规矩,难道……是货主特地派人送过来的?” “管它是谁送过来的,不用白不用。”朝兮敷衍地回答。 张日山这厮已然是疯了,或许是一时良心发现,也或许是到最后时刻也没等到他的低头,放弃了这次布局,所以还是把优婆萝送了过来。 什么原因都好,朝兮懒得去琢磨一个疯子的脑回路了。 而他不愿意说,黑瞎子也无从过问。 吃了粥,喝了药,朝兮又被吊起了胳膊,看看外面的天色,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北京城开始了喧嚣热闹的夜生活,病房里却幽暗而安静。 施耐德医生要求他至少住院一周,以免伤口崩裂。这一次解雨臣不在,少了与黑瞎子的争执吵闹,倒是难得的清静。 黑瞎子双手枕在脑后,躺在窗边的小沙发上,膝盖以下无处安放,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朝兮的病床倒是宽敞。 他思索再三,还是软下心肠,叫黑瞎子过来躺下。 黑瞎子当然不会拒绝,屁颠屁颠地贴了过来……虽然刚做完手术,不可能办什么风月之事,但黑瞎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跟朝兮亲近的机会。 依旧是,盖着被子纯聊天。 外面的灯光照进来,朝兮仰躺着,看空荡荡的天花板发呆。 突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唉声叹气的?”黑瞎子尚未入睡,这点动静当然逃不过他的耳朵,“在想哑巴张和花儿爷么?” 朝兮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想到……好像从云顶天宫那会儿,到现在,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 黑瞎子怔住,“朝爷……” 朝兮闭了闭眼睛,让精神放松下来。 “我跟你说,我还在张家那会儿,第一次有机会跟张起灵一起出门,朝夕共处。我给他买了好多糖果糕点,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子,还能看到一些孩子气……我当时就许了个愿。” “许的什么愿?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当然不是。我当时就想,等有朝一日这一切都结束了,我要找一个张起灵喜欢的地方安家,自己种地或者做生意,在房前屋后,种花种草,种瓜种果……不种花生。” “为什么不种花生?” “张起灵不喜欢吃花生。” 黑瞎子跟着笑了一会儿,侧首问道:“那,朝爷,就回我们住过的那个小院好不好?你把我也带上,哑巴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可以帮你种地。” 朝兮也在笑,但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自顾自道:“小黑,过几天能出院了,我想出去旅个游。不用多,就三天,这三天我什么都不想,就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他知道,思虑忧烦是没有尽头的。 眼下,他要惦记巴乃的张起灵,要惦记四姑娘山的解雨臣,要惦记那些错乱交织的情爱纠缠。 未来,他还得想办法把张起灵从那可笑可悲的使命里解脱出来,得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汪家给揪出来,然后彻底撕碎。 至少,就让他趁着养伤的时候,好好歇一歇。 “朝爷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黑瞎子慢慢握住他的手,在被子下与他十指相扣,“我来监督你,什么都不想,就过安稳日子。” 枯燥乏味的七天,就在消毒水的味道里过去了。 第八天的早晨,护士小姐来查房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还是解家伙计过后补办的出院手续。 高速公路上。 黑瞎子开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越野跑车,车载音乐放得震天响,唱歌的人口齿不清,歌词奇奇怪怪,歌名叫什么《七里香》。 黑瞎子说:“这首歌现在很流行的,这个歌手超级红,他……” 朝兮对歌手之类的不感兴趣。磁带悠悠转着,刚好唱到“七里香的名字很美\/我此刻却只想亲吻你倔强的嘴”的时候,他把黑瞎子揪过来,在那张喋喋不休的唇上咬了一口。 他不用费心想原因,说好了什么都不想,他就这么随心所欲。 反正是成功堵住了黑瞎子的嘴。 然后他问:“我们去哪里?” 黑瞎子眯着眼睛,嘴角根本压不住。 “当然是……浪迹天涯。” 第197章 浪 光怪陆离,觥筹交错,绚烂多彩的灯光随着强有力的音乐旋律摇晃震荡,混杂的空气里布满了烟酒的味道,冲得人头脑昏沉,几乎炸裂一般。 特大号的包厢里,朝兮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闻到的却是橙汁的甜香。 面前的巨大led显示屏上,播放着不知所云的mv,伴奏的鼓点一锤一锤击在心口。黑瞎子举着麦克风,像磕了摇头丸似的,就伴随着这样的音乐,一边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一边疯狂扭动起舞。 所以说啊,他要是再信了黑瞎子这张破嘴,他就是个傻缺。 什么叫“浪迹天涯”? 黑瞎子找了一家叫“天涯”的ktv,带着他进去里面“浪”。 浪什么浪?烟味儿这么重,他不喜欢。酒呢,是只能看不能喝的。 原本领班带了一群装扮艳丽的美女进来陪酒陪唱,倒是勉强跟“浪”能沾上一点边儿。 这里的女人常年出入欢场,也是识得眉眼高低。进门看到他和黑瞎子,很快分辨出了谁老一谁老二。又见他这副好容色,就算不收钱都是赚的,就纷纷围了过来。 实在凑不上前的,就去小舞池里跳舞,卖力地展示自己的腰肢曲线,开辟新赛道。 朝兮这些年虽然只同男人谈风弄月,但他对女人没什么反感排斥,只是觉得莺莺燕燕太多了,那轻佻动听的话语听多了也聒噪。 所以他随手指了两个,让她们去陪黑瞎子。 歌声一起,包房里陷入一片沉沦的温柔乡。女人们伴着他,陪唱歌、喂水果、倒橙汁,那叫一个殷勤体贴,他都快觉得自己堕落了。 结果黑瞎子看他这副玩花弄草的样子,醋瓶子倒了一地,阴沉着脸叫来领班,把人全都赶了出去。 朝兮倒是没反对,只是莺莺燕燕都走了,包房里空落下来,他似笑非笑地瞅着黑瞎子,说:“人是你叫进来的,这会儿你又赶出去。都走了,谁给我唱歌?谁给我跳舞?谁伺候我开心?” 然后黑瞎子拿起麦克风就过去选歌了。 再然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朝兮默默看着黑瞎子跳死亡重金属……嗯,确实挺“死亡”的,毫无美感。 他凉凉一笑,“人家美女是怎么清凉怎么穿,你包这么严实我看什么?看你跳大神?” 黑瞎子终于停了下来,勾起的唇角似溶进了暧昧的情色意味,“那……我给朝爷跳段脱衣舞?” 朝兮笑而不答。 于是黑瞎子丢下麦克风,换了更加诱惑性的舞曲,甩掉敞怀的皮衣,慢慢掀起里面背心的下摆,挑逗地舔了舔唇。 朝兮眸色一暗,心头轰然火起,撩拨着他已被混乱灯光和强劲音乐麻痹的感官。 他放下酒杯,翘着二郎腿,张开双臂向后靠了靠,好整以暇地等着黑瞎子“继续发挥”。 黑瞎子便一口咬住了衣摆,扭摆着身体脱下这最后一件遮蔽,壮硕的腹肌在皮肉下微微滚动,在不明朗的光影里显得极具勾引力。 朝兮感到喉咙一阵发紧。 不管看多少次,黑瞎子这肌肉都看得他热血沸腾。 脱完了上半身,黑瞎子又笑了笑,解开裤腰带的搭扣。 朝兮凝一凝眉,带了几分探询的意味,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在说:玩儿的这么花? 黑瞎子一下子就看懂了他的意思,笑意更深了几分,好似一副愿君采撷的模样,踏着清晰的步子走了过来。 敞开的腰带刚好就在眼前晃里晃荡,黑瞎子俯下身子给他来了个沙发咚,轻佻地吹了口气,音色低沉:“朝爷……要不要亲自拆个礼物?” 他的视线缓缓从腰带转移到黑瞎子英挺的面容,不紧不慢道:“什么礼物?” 黑瞎子道:“庆生?” “我的生日可不是今天。” 其实朝兮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印象中,自从十六岁那年得知了大哥的死讯,他就再没庆祝过任何生辰节庆了。 “朝爷不是说,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过一过自己的日子么?”黑瞎子的另一只手在他光洁的脸侧游移,“那今天,就是庆祝朝爷重获安稳的第一天。” 朝兮眨了一下眼睛,忽地伸手,嗖地一声抽去了黑瞎子的腰带。 这厮一定早有准备,竟然穿的骚紫色。 他挑了挑眉,声音听起来无比正经:“可是我的左手不方便。” 黑瞎子心头一喜,“那今天还是……” 他慢慢续言:“要不,你上来……自己……” 这话是三分真意,七分玩笑,毕竟他本没想过在这种地方干这种事。 谁知黑瞎子竟然毫无犹豫,说:“好啊。” 或许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ktv,角落里的柜子就明晃晃地摆着durex,百元大钞塞进去就可以自助购买。 黑瞎子一口气买了七个,说这叫“一夜七次郎”。 朝兮差点儿给他踹出去。 真要依着他,怕就不是“一夜七次郎”,而是“百岁老人米青尽人亡”了。 到了地底下还不得被陈皮笑死? 才这么小小地愣了一下,黑瞎子就已经亲了上来。 刀口其实不疼了,只是不敢用力,而朝兮心中也有点儿享受这种恶劣的“伺候”,所以就坐在那里没有动。 等到黑瞎子来真的,他想,这也算是“浪”到了吧。 说好了不想别的,可是情潮热烈的时候,朝兮还是想起了与解雨臣的那夜。 心知对比这种事是恶劣行径,他却忍不住在心里予以评价。 黑瞎子和解雨臣自然是不一样的。 黑瞎子是征服的快慰,解雨臣是绝对的掌控,一刚一柔,各有千秋。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可朝兮迷迷糊糊地想,萝卜炒白菜也挺好吃的。 小孩子才做选择,他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妖怪了,可以都要。 “朝爷……你居然这种时候嗯……还在想别人?” 黑瞎子不满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朝兮下意识想要否认,就冷不防遭了黑瞎子的“惩戒”。 他啐道:“你踏马等着……” 翌日清晨,从逼仄的沙发上清醒过来的时候,朝兮活动着酸痛的关节和肌肉,看看更加凄惨的黑瞎子,用两个字形容浪迹天涯的第一天: 太堕落了。 第198章 三日疯癫 世界匆匆忙忙,人生慌慌张张。 但人与人的际遇也是不同的。 张起灵有三日静寂,谢朝兮却有三日疯癫。 他负责疯,黑瞎子是那个癫。 日上三竿,他们离开了ktv。 黑瞎子的车停在ktv的后巷里,被不知什么时候路过的小黄毛给划了车。 黑瞎子气急败坏,但找不到罪魁祸首,索性把后巷里停的所有车全都划了。 黑瞎子一向是这种人,谁让他淋了雨,他就把全世界的伞都烧了,然后在周围人的“煞笔”声中,笑嘻嘻地冲进雨里去洗澡。 但是这年代吧,有监控。 他们畏罪潜逃不过两个小时,就在一个五星级饭店被警方抓获,喜提派出所冷板凳一晚。 审讯室里,正好下来巡视整顿警风的督察看了看对面,缠着纱布一副病弱模样的朝兮,就跟经办的警员吹胡子瞪眼:“你们是怎么回事?都说了要依法办案,怎么把嫌疑人打成这个鬼样子?” 小警员连忙辩驳:“他本来就这样了,我们有执法记录仪作证的,应该是刚做完手术……” “那他呢?”督察又指了指鼻青脸肿、几乎看不出人样的黑瞎子,“难道还能是自己摔的?” “是他打的……”小警员弱弱地指着朝兮,“我们刚说明来意,他就把另一个给打了,往死里打,我们鸣枪示警都拦不住……” 督察在其他同行警员那里得到了肯定答案,看了看朝兮和黑瞎子。 “那,那……”他想抓个典型,转头就开始教训朝兮,“同伙内讧也算故意伤害,你懂不懂?” 朝兮冷冷一哼,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他活该。” 督察一拍桌子,“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到了这里还这么猖狂!” 黑瞎子赶紧接过话茬,说:“不怪他,就是我活该,我欠揍,我就喜欢被他打,他一天不打我我就浑身痒痒,我们俩是自愿的。” 督察和警员们面面相觑。说实话,他们办案久了什么事儿都遇见过,而黑瞎子的形容又颇显暧昧,不负众望地让他们误会了。 督察咳嗽了几声,看向他们两个的目光多了几分鄙夷,警员们也不留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好像害怕染上什么传染病似的。 做完笔录,朝兮给远方的张长风打了个电话,让他想办法来捞人。 张长风听完原委,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朝兮感觉他心里应该骂得挺脏的。 朝兮的生意做得大,难免和各级的帽子叔叔有往来,平常都喂饱了,关键时候才管用。 这些事一向都是张长风去安排,但张长风人不在这儿,异地联系总需要时间。 朝兮和黑瞎子都算黑户,黑瞎子那车来路不清白,驾驶证是他用特殊手段弄来的,驾驶证上的身份信息根本对不上。 还多亏朝兮揍了他一顿,他现在毁容严重,乍一看看不出来,警察又主要办划车的案子,没叫交警过来,才暂且躲过一劫。 最麻烦的是,黑瞎子现在背着一张通缉令,拖得时间越长,被警察发现端倪,可是了不得。 一直等到警察下班,都没有消息传回来。 大概是怕他俩再弄出什么动静来,警察没敢给他们关在同一间房里,不过警局的牢房都是用栅栏隔起来的,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夜深人静,看守入睡。朝兮也渐渐消了气,隔着栏杆,他和黑瞎子背靠背席地而坐,看着从墙壁高处那扇小栅栏窗里漏进来的稀疏月光。 他忽然就笑了,跟黑瞎子说:“我落难那会儿,就被人关在一个地下室里,成天成宿地不见天日,只有卧室里有一扇这样的窗户。我无聊的时候,就站在床上往外看,看到阳光洒在窗外的草地上,感觉自己还活着。” 这是朝兮第一次愿意与黑瞎子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光阴。 黑瞎子心头剧烈地一痛,向后握住了朝兮冰凉的手,说:“现在有我陪着你,都过去了。” “我不需要安慰,我早就从那个地下室走出来了。”朝兮笑意凉薄,“我是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也要一层层爬上来的恶鬼。” 牢房重新落入沉寂。 或许是昨夜的疲惫尚未恢复,就在黑瞎子昏昏入睡之际,恍然听见朝兮的一声叹息,几字感慨: “今天,过得可真快呀。” * 张长风办事还算迅速,次日一大早,警员就打开了牢房,说他们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那些被划车的车主都连夜收到了足以封口的钱,撤了案,黑户的事儿,也不言不语地解决了。 黑瞎子拿回了车钥匙,还要带他去享受最后一日的疯狂,被他一拳揍清醒了。 朝兮说:“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吧,吹个风,野个餐,就当秋游了。” 大好中原,这样的地方随处可见,黑瞎子选了香山,一来回北京刚好顺路,二来这时节也正好看香山红叶。 于是几个小时后,朝兮靠坐在一棵银杏树下,看双清泉水从眼前蜿蜒流过,惬意无比。 黑瞎子租了一顶帐篷,好几天没睡好,又开了几个小时的车,他太累了,在里面补眠。 过了一会儿,朝兮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吴邪有好几天没发短信过来了。 起先他还会整理出在四姑娘山的发现报告给朝兮,这几天可能是进去山中了,信号不通,自然是无法及时沟通了。 往好处想,这也说明他们有了新发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王蛇也一直没有联络,应该是跟着吴邪和解雨臣一起进去了。这些雇佣兵也不是都有下墓经验,只有王蛇,既跟着他去了云顶天宫,又全程走完了塔木陀,以后可以考虑把他发展成自家伙计。 ……说好了不想这些破烂事,又忘了。 朝兮把手机放回去,伸了个懒腰,靠在树上睡午觉。 因为是工作日,山上游客并不多,而且他们特地找到了远离景点的林深处,四周安静祥和,算是真正的“安稳日子”。 可欢乐的时光总是弹指即逝。 第四天的清晨,朝兮被电话铃声吵醒。 黑瞎子眼睛都没睁开,就要把手机给扔了,被他虎着脸抢了回来。 电话那端是吴邪。 听吴邪焦急又急促地说完事情经过,朝兮已经完全精神过来,手指变得冰凉。 黑瞎子这才发现不对劲,忙问:“朝爷,怎么了?” 朝兮慢慢放下手机,勉强牵动起一个夹杂着淡淡伤感的笑容,哀哀叹息:“没什么……是我的安稳日子,过完了。” 第199章 长沙憋王八 吴邪有点邪门这件事,朝兮是有所了解的,所以得知此次张起灵不跟吴邪一起行动,他还有些庆幸,觉得至少不会有人拖后腿了。 可他没想到,吴邪的邪门辐射范围这么广,相隔千里也逃不过。 先前说过了,四姑娘山和巴乃的古楼用了千里锁,相互之间的机关都是有联系的。吴邪在四姑娘山里破译出来的密码,会立刻用电脑传送给巴乃那边,张起灵他们便可以破解机关,继续深入。 可就在破译一道浮雕的机关时,因为吴邪他们尝试了太多次,年久失修的机关掉下来许多破碎的小石子,而偏偏就有一颗石子卡在了某个石槽里,致使有一块浮雕没有弹出,密码也就缺少了一部分。 要命的是,这时候他们已经把错误的密码传送过去了,时间也过去了半天。 更要命的是,他们后来收到了巴乃的回复,张起灵等人用错误的密码,却依然打开了那个机关门,走了进去。 朝兮无法想象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路上,朝兮跟吴邪又通了一次电话,巴乃那边守在古楼外的霍家人来信,已经与张起灵一行失去了联系。 这个时候担心害怕都没有意义,他也没那闲工夫去骂人了,就问吴邪在哪儿碰头,当面说清楚情况。 吴邪说,他跟解雨臣商量了,要回长沙搬救兵,所以想约朝兮在长沙见面,反正是顺路的,再从长沙一起出发去巴乃。 朝兮清楚他们的考量。 霍仙姑年纪大了,她看中的继承人霍秀秀却还年轻,不能独当一面,这些年霍家内部的利益冲突堪比三国演义。如果把密码错误、霍仙姑凶多吉少的事传出去,霍家就得乱成一锅粥,说不定还会有人阻拦他们进行救援。 这种情况下,吴邪只能回自家地盘码人。 黑瞎子对此持悲观态度,说:“三爷现在生死未卜,据我所知,长沙那些盘口有好些都分出去了,只剩下几个还念旧情,但那些老伙计也各怀鬼胎……” “让那小奶狗见识见识人心险恶,也没什么坏处。”朝兮浑不在意地说,“人心这东西,比的不是谁坏,而是谁狠。” 腰上的九爪钩有些硌人,他掏出手机,给张长风打了个电话。 * 黑瞎子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十六个小时后,车停在了一间茶馆外,王蛇的人都在外围等着他们。 “吴家人怎么都喜欢在茶馆这么风雅的地方办脏事儿?”朝兮百思不得其解。 黑瞎子陪笑道:“大概是缺啥补啥吧。” 王蛇他们跟着吴邪和解雨臣一路折腾,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好几个都带着伤。 听他说,是吴邪回长沙后,有以前吴三省的手下趁机作乱,要杀了吴邪和潘子,幸而是有王蛇他们在,才没得逞。 由此看来,吴三省的烂摊子远不只是钱财地盘这么简单了。 其实也是,盗墓贼连死人东西都不放过,又怎么可能对活人讲规矩,杀人越货才是家常便饭。 茶馆门前已经被车挤得水泄不通,王蛇说:“那个吴三省能叫得动大头,今天都来了,在里面,我听着好像吵得很凶。” 朝兮点点头。门口原本也有几个看门狗,不过在他来之前就被王蛇给解决了。 他问道:“不会就这几个吧?” 王蛇道:“这后面巷子里也藏了有二三十人,我认识那个领头的,就是昨天追杀那位吴小三爷的人。” “留几个人把他们看住了,等会儿再收拾。”黑瞎子特别狗腿地推开茶馆大门,朝兮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咱们先憋里面的王八。” 说好听点儿,这里面是盘口集会。实际上以参会人员的身份评判,这就纯粹是黑社会团建,还是一言不合就血溅五步那种。 在这种地方,朝兮选择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让王蛇殿后,黑瞎子开道,踩着一堆张三李四的伙计,毫不费力地上了二楼。 吴邪他们在走廊尽头那个最大的包厢,因为人太多,连门都关不上,一些小老板小喽啰甚至只能在外面听着,一眼望去全是后脑勺。 他们南方人个子矮,朝兮和黑瞎子都算北方大汉,很轻易地就看见了里面的情形。 第一眼没看见吴邪,倒是看见了“吴三省”。 朝兮心道,解雨臣的易容术学得不错,给吴邪化得跟吴三省一模一样。 解雨臣、霍秀秀、潘子都在场,这些人能全部出动,其实也照着解家的面子,毕竟这两家是姻亲。 朝兮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是解雨臣作为说不了话的“吴三省”的代言人,在跟他手底下的四大盘头周旋。 四大盘头里,有个穿着像菜市场鱼贩子的大高个儿,声音却跟个太监似的尖细,在那儿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 朝兮耳朵尖,听到他们提起了陈皮的名字。 先前打电话时,吴邪也说过会想办法稳住吴三省手下的这些刺头儿,伺机收回花帐上的钱。 可他们没仔细说,朝兮也不知道,他们竟是用陈皮留下的盘口做饵,暗示陈皮是被“吴三省”做掉了,从而威慑住那些人,再利用那些人对陈皮盘口的觊觎之心,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收拢人心。 朝兮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那个“太监”在胡吣,说自己手下被陈皮杀了多少多少人,要陈皮的多少盘口做补偿。 其余三个盘头,一男两女,也都站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都想拔尖儿。 “太监”的声音最尖,嘴也最贱,听得朝兮耳朵疼,想也没想就甩了九爪钩出去。 包厢里,吴邪正琢磨着怎么打发这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刺头儿,忽然就听见了一串惨叫声,门外有一个闪着寒光的东西飞了进来。 因为包厢里人太多,那玩意儿一路飞来,两侧的人都捂着胳膊或脖子嚎叫起来,血滴飞溅。 叫得最惨的是“太监”,几乎是其他人嚎叫的同时,他就感觉到一只巨爪像捏蚂蚁一样捏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锋利的爪子几乎嵌入了头皮,他看到脑门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然后,原本跟他争执不休的其他三个人都大惊失色,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他大叫着,声音凄厉,随即听到身后传来轻飘飘一句:“别动。” 在极度紧张之下,包厢里反而一片死寂,原本堵得水泄不通人群中硬是让开了一条路。 朝兮像玩闹一样,一步一步走进去,一圈一圈地把钩索往手腕上绕,就这么走到了“太监”的背后。 他身后是张狂肆意的黑瞎子,和端着机枪的王蛇。 说真的,在这种场合搬出机枪实在是太夸张了,但却是最有说服力和压制力的手段。 “你……你是什么人?”“太监”的声音抖得厉害,他虽然没回头,但看到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肯定是有原因的。 朝兮就伸出一根手指,将“太监”往旁边推了推。 “太监”像皮球一样轻轻挪开。 黑瞎子殷勤地上前,用衣袖擦了擦椅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朝兮一屁股坐了上去,看了看因为计划被突然打乱而有些手足无措的解雨臣等人,又看了看所谓的四大盘头,冷冷一笑。 他手一翻,放过了“太监”的脑袋。 “太监”便捧着血淋淋的后脑勺回过身来,看见了来人的庐山真面路,也看见了桌子上血迹斑斑的九爪钩。 朝兮凉凉道:“听说这里有王八聚会,要分陈皮的盘口,我过来看看。” 第200章 是生是死都是他的 潘子先前听说了朝兮会与他们同行,但没想到他一进门就打乱了他们的节奏,现在局势错综复杂,随便一句话、一个东西,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潘子也不知他是什么章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吴邪顶着吴三省的脸皮,同样不敢乱动,哪怕脑袋里天人交战乱七八糟,也只能趁人不备,悄悄看了解雨臣一眼,等他这个“代言人”拿主意。 而解雨臣……解雨臣在发愣。 怪他们没在电话里把所有谋划都说清道明,这会儿全是人,没法儿对口径,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们沉得住气,现场却有的是沉不住气的。 “太监”一股火气没处发,一张口就有更多血流出来,只好闭嘴。他身边一个矮子伙计随手抄起一块毛巾给他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愣头青似的,张口便骂:“你踏马谁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踏马拿挺假机枪吓唬谁呢?你敢在这里乱放炮,当心你……” 没等矮子说完,黑瞎子就从后腰抽出了黑金短刀,锃亮的锋刃吹毛立断,他轻轻一笑,慢悠悠道:“该当心的是你,嘘,嘴上留个把门儿的对你有好处,我家朝爷脾气可烈呢。” 朝兮略微动了动手指,桌面发出几声闷闷的轻响,王蛇的子弹便已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太监”。 在场的人,也不乏见过世面的硬茬子,怎会认不出那机枪是真货? 甭管敢不敢开枪放炮,这机枪在那儿一端,就是一种威慑。何况是能弄到这东西的人,想也知道是怎样的亡命徒,谁敢笃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你是黑瞎子?” 四大盘头里有个长相还算老实的秃头地中海,和吴三省关系亲近,很快便认出了黑瞎子的身份,就说:“你跟这小子是一伙儿的?你好歹也替三爷办过差,怎么敢反过来挑吴家的刺儿?” 黑瞎子这些年在道上可谓是名声显赫,其他人有些也见过黑瞎子,有些听说过他的名头,一看那副墨镜也就全清楚了。 “替三爷办过差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反不反的?”黑瞎子一派坦然,舞了舞手中的短刀,嗤笑道:“你们这些人还是三爷嫡系呢,三爷养了几天病,你们就一个个心大能跑马了。” 秃头脸上挂不住,就骂骂咧咧:“艹!老子看在三爷面上,给你几分颜色,你还开上染坊了?就你们这几个灾舅子,信不信你们明天都离不开长沙城?” 骂人一时爽,可还没爽上几秒钟,眼前光影一乱,那九爪钩就抓住了他的咽喉。 尽管近在咫尺,可是没有人看得清朝兮是怎么动作的。 “嘘,少说话,我听着烦。” 秃头的几个伙计见状就想上前来帮忙,可是一来包厢里太拥挤,二来他们每接近一步,朝兮就把钩爪收得更紧,秃头哀叫连天,于是伙计们也不敢动了。 这些人刚刚虽然在争执,但毕竟都是原来吴三省的手下,彼此同气连枝。按理说,不该袖手旁观。 可他们瞧着朝兮,陡然就生出了几分寒意,竟没半个敢上前。 有人看着四大盘头里仅剩的两个女人,等她们说话。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不停地搓着手指,看起来在思索。另外一个美貌少妇冷冰冰的,好像在出神,全没把心思放在这里。 突然,“太监”身边那个矮子悄悄说了一句:“他拿的好像是四阿公的九爪钩……” 一屋子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在长沙,九门的老几位当家各有各的传奇,陈皮也不例外。 陈皮阿四的九爪钩,就和他的威名一样,时至今日,仍然有多少人对他心有余悸,尤其是先前说被陈皮杀了伙计的“太监”。 加上黑瞎子这几年一直给陈皮做事,道上人尽皆知,所有人都开始猜测,会不会这个看起来容貌昳丽的小白脸,其实是陈皮阿四的后人或接班人? 就在这时,朝兮出乎意料地开始自我介绍:“我姓谢……千恩万谢的谢。” 毕竟在场的还有一个解雨臣,不说清楚容易被误会。 众人都直了直身子,等他继续说下去……只除了秃头。秃头现在一动都不敢动,连大喘气也不敢,生怕喉咙的微弱起伏,那钩爪就会割破自己的皮肉。 而朝兮也如众人所愿地说了下去:“我以前,在长沙城里开过一间书局。” 话音一落,绝大多数人都一头雾水:开书局?开什么玩笑? 也难怪,当年张启山清洗九门,谢氏书局应也没能幸免,后来朝兮脱险,也没把书局放在心上,不知道陈皮是怎么处理了,年轻一辈们不知道也是寻常。 屋里又嘈杂起来,有的是不屑,有的是好奇,“太监”和秃头都皱眉苦思,没摸着头绪。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个倒吸冷气的苍老声音:“难不成……是谢氏书局?” 人群分开,从角落里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看岁数,也七老八十了,一副师爷的打扮,应该是专门负责鉴定冥器价值的,类似于古董行里的老朝奉。 土夫子虽然常与冥器打交道,但他们大多数人出身不高,也没什么学识,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眼力高的行家帮他们鉴别东西好坏、价值高低,所以像这样的老先生都比较受尊敬。 有伙计叫着“刘老”,就把他请到了朝兮跟前来。 刘老岁数虽长,一双招子却甚是清亮,他仔细打量了朝兮半晌,最后停留在那双见之难忘的丹凤眼上,惊呼道:“天啊,竟然真的是你!……你是谢老板!” 那个中年女人见势不对,拧着鼻子问道:“刘老,您说什么谢氏书局?难道,您认识这个人?” “这偌大的长沙城,还有哪个谢氏书局?”刘老抬高了声音,激动地连连咳嗽,“多少年了,多少年了!长沙九门,九成半的冥器生意都得从九门手头过,可是!却有一个人,有胆色,也有能力,从最鼎盛时的九门口中分一杯羹!” 渐渐的,有些人回过味来,想起祖辈上传下来的那些故事,看向朝兮的目光变得谨慎戒备起来。 “我听我老爹说过,那间谢氏书局的老板跟九门的老几位当家都有交情,尤其是四阿公,后来书局的生意也都归了四阿公……”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犹豫着说。 一石惊起千层浪,刹那间,众人都作恍然大悟状:都通了! 他刚进来时怎么说来着?听说有人要分陈皮阿四的盘口,所以过来看看! 他还拿着陈皮阿四的九爪钩! 姑且先不谈这么年轻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传说里的那位谢老板,他既然敢找上门来,难道真是陈皮阿四留下的后手? 朝兮环视了一圈,见声势也算造足了,便再次收回了九爪钩,用桌布擦了擦血迹,直奔正题。 “借着今天人头齐全,我正好通知一下。” 朝兮一下一下地甩着九爪钩,又冷又利的杀气无差别地攻击着所有人,见血封喉。 “陈皮是我的人。他的东西,是生是死都是他的,我会给他守着。你们吴家的阿猫阿狗想要惦记,也掂量掂量自己那三两重的骨头,要不要得起。” 这话,固然是警示这些盘头,也是连带着警示吴邪。 他只是与吴邪有相同的目标,可还没有大方到用陈皮的地盘去喂饱吴家。 话甫落,“吴三省”不能做出反应,潘子却将冷沉的眼神投了过来,显然是听懂了。 而朝兮起身就走。 无一人阻拦。 第201章 谁比谁更狠 王蛇殿后,朝兮从从容容地走到包厢门口,像是想起来什么事,突然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惊魂未定的秃头和“太监”。 “对了,我刚才听见你们……好像是在造反是吧?” 秃头和“太监”梗着脖子没说话。 “我没别的意思。你们吴家自己的事儿,我管不着。我还得祝愿你们,早日成功呢。” 众人露出错愕的表情,一时没弄懂他的真意。 “我跟吴老狗有点儿交情。吴三省是他儿子,我也拉不下这个脸抢他的盘口。”朝兮真假难辨地感慨道,旋即话锋一转,“所以你们一定得努力啊,等哪天这些盘口都不姓吴了,我再动手,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 言罢,他领着黑瞎子和王蛇,闲庭信步,扬长而去。 能进到这个屋子里的,也都是老油条了,如何听不出,朝兮那最后一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意思是他不动手,全看在吴家的情面上,如果吴三省倒了,那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他们聚集在一起,吴三省才是龙头。没了吴三省,他们各自为政,就是一群蛇头,成不了什么气候。 当然这也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个姓谢的真能接替陈皮阿四,掌控他的所有生意。 所以,他们都看向了刘老,期待着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能说出更多有关谢朝兮的事。 而吴邪悄悄和解雨臣、潘子对了对眼神,虽然过程出乎他们的计划之外,但还算是顺着他们的期望,甚至有意外收获。 茶馆楼下。 朝兮阴沉着脸钻进了车里,扭头吩咐王蛇:“你还记得巷子里的那些人,他们的头领是谁?他的老巢在哪里?” 王蛇迟疑了一下,说:“的确派了两个人去查,老板,你是想……” 朝兮的声音是平静里透出杀意:“前面带路,等会儿天黑了就动手。” 王蛇瞳孔微颤,点头应下。 其实现在天色就暗下来了,朝兮看向西边的天空,层层黑云已经向着他们所在的地区逼近,他状似无意道:“要下雨了。” “是要流血的天气,雷声会掩盖枪声。”黑瞎子小心把控着方向盘,跟在王蛇的车后。 朝兮的手肘撑着车窗,似乎真能闻到雨中的血腥气。 “我还记得我最初见到小九的时候,听说他叫解雨臣,我就说,这名字不配他。” 黑瞎子笑道:“难道解语花更配他?” “开什么玩笑。”朝兮道,“我当时说,雨字柔弱,臣居人下,解九爷这名字取的一点也不好。小九他,就该是个腥风血雨、一生不臣的人。” 黑瞎子停顿了一下,忽道:“朝爷,你这是说花儿爷,还是说你自己呢?” 腥风血雨,一生不臣……这何尝不是谢朝兮自己人生的写照? 朝兮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说:“我那时候还是太武断。如果换成现在,管他什么腥风血雨,让小九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就很好了。” “花儿爷要是想过那种日子,刚才就不会在里面坐着了。” “呵。” 些微的尴尬让车里陷入一时的沉默。 黑瞎子在心底里斟酌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朝爷,你刚刚跟那些人说要守住四阿公的盘口,你是诳他们,还是认真的?” 朝兮转过头来,反问:“你说呢?” 黑瞎子蠕动嘴唇,迟疑道:“四阿公手下那些人,可不比三爷这些人好对付,你真要……” 朝兮漫声道:“陈皮是流氓,他用流氓手段带伙计……我那会儿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你不用担心,我有我的方法。” “……朝爷,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四阿公?” 黑瞎子犹犹豫豫地抛出了这个问题,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只是没法儿收回来。 他期待朝兮能用沉默回答自己。 可朝兮偏偏辜负了他的期待,轻轻说:“有什么放下不放下?” 朝兮顿了顿,接着说:“但我跟他们说的那些,也是认真的。陈皮年轻时张狂不羁,就喜欢跟人抢地盘,也算风光过。后来为了……为了那些执念,他的家业败了不少,就剩下这些盘口。” 陈皮死后,朝兮确实从没在乎过这些身外之物。现在想来,是他疏忽了。 如果陈皮泉下有知,看到自己拼了老命打下来的盘口被那些王八蛋给瓜分了,估计会不高兴的。 “等救出了哑巴张他们,我跟你一起去收拢四阿公的盘口。”黑瞎子道。 “先把今晚的事儿办完吧。”朝兮看着前方停下来的车,自言自语,“便宜那小奶狗了。” 截杀吴邪的这人,手底下其实没几个能打的,王蛇他们甚至没动用热兵器,就轻而易举把他的老巢给灭了。 朝兮还逮着一个活口,把他其他的盘口,还有那个“太监”的盘口也都问了出来,顶风冒雨去一个个剿灭。 杀到一半的时候刚好遇到了解雨臣和潘子,原来在朝兮走后,“太监”和那个中年妇女就联合了后巷里的人发难,想要对吴邪等人动手。 好在解雨臣早有准备,提前安排了另一个人扮成吴三省,并调换了“太监”手下的手机,发送了一条虚假消息,然后让吴邪暴露自己并不是“吴三省”。 “太监”不疑有他,以为是中了吴三省的诡计,立刻带人撤退。但事已至此,吴三省的规矩是“事不过夜”,为了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那些人就不能留了。 朝兮听完原委,便说:“既然如此,分头行动吧。他身上有伤,让小黑跟着你们,我带王蛇他们就够了。” 这个“他”,指的自是潘子。 被看穿的感觉不算美妙,潘子瞅了他一眼,但没做声。 “看什么看?”朝兮冷哼一声,“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抽烟。你一身的烟味儿,都遮不住你伤口上的血腥味儿。” 解雨臣看着他的手腕,有些不放心,说:“您的手刚做完手术,不应该动武。” 朝兮摆了摆手,不屑道:“就那几个废物,还用的上我两只手?你们顾好自己就行了。” 解雨臣只得罢了。 他们几个人再加上一群素质优良的专业雇佣兵,剿灭一群乌合之众还是轻轻松松。 等到第二天早上,被解雨臣刻意灌醉的吴邪在解家的安全屋里醒来,潘子他们都穿着一身血衣在沙发上补眠了,朝兮是在浴室里冲澡,而黑瞎子在扒着门缝儿……偷看朝兮洗澡。 吴邪不满地咳嗽两声,黑瞎子被人抓个正着,也并不觉得尴尬,就嘿嘿地笑。 吴邪愤愤不平地扭脸看向窗外,暗骂了一句:色狼。 风雨过后,满城新晴,长沙的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而巴乃那边,还有更危险的事在等着他们去做。 第202章 南下广西 解决了长沙的乱摊子,朝兮不想再耽搁,让黑瞎子就地采办了一批装备,驱车南下,赶赴巴乃。 而经此一役,“吴三省”重拾气势,潘子收回了下面盘口欠的账,小一千万,足够盘活本铺的生意。 其实,吴邪本可以向朝兮开口,或者朝兮给张起灵的“营养费”也在他手上,小一个亿,让吴三省的生意更上一层楼都绰绰有余了。 然而越是艰难时刻,吴家小三爷就越是有那么一点子风骨,硬是扛了下来。 毕竟他自认跟朝兮没什么了不得的交情,不过是沾了张起灵的光,而且他心底里还存了那么点儿渺茫的非分之想,总不好在朝兮面前失了体面。 幸而一切如愿。 接下来,吴邪需要几天时间,处理吴三省留下来的生意,顾好自家后院,也更系统地模仿吴三省——那张人皮面具只能维持大概四个星期,到了巴乃那边,“吴三省”的身份显然比吴邪本人更好用。 潘子会趁着这个时间留在长沙物色人手,解雨臣也不得不回北京去。 霍仙姑在古楼里失去联系,解雨臣得去跟霍家周旋,以免那头得到风声,事情就会更加难办。 他不愿意让朝兮独自涉险,却也心知朝兮绝不可能再等。他和吴邪相约五天后再见,这就是极限了。 行程在即,朝兮还是让黑瞎子绕到了机场,亲自送一送解雨臣。 解雨臣百般不舍,再三叮咛:“小师父,您……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太拼命,张起灵他肯定没事的,我很快就赶过来。” 朝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张臂给了他一个拥抱,并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把解小九平安带回来了,我很高兴。霍家那边交给你,你自己小心。” 这种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也并不比地下的机关更轻松。 解雨臣用力地点头。 他还郑重地给黑瞎子鞠了个躬,恳切道:“小师父的安全,就都托给黑爷了。” 尽管他们两个先前一直因为朝兮而暗地里不对付,但争风吃醋是闲暇时的特权,到了关键时刻,没有谁敢轻忽。 在保护朝兮这件事上,解雨臣只能信任黑瞎子。 而黑瞎子也难得正经起来,正色道:“花儿爷放心,我一定让你看到全须全尾儿的朝爷。” 解雨臣这才安心地摆了摆手,转头去安检登机。 一番折腾,最后就只有朝兮和黑瞎子先走。 吴邪提前给了他那个村子的位置,还有村长阿贵的联系方式,说已经安排好阿贵接应他们。 朝兮心想,他估计比那个阿贵还熟悉位置。 不过考虑到这么多年没去过了,从前的林子可能也变样了,有人做向导总归没坏处,他便接受了吴邪的好意。 上一回来广西,还是杀张启山的那次,算下来都过去三四十年了。面对着沿途迥异的房屋街道、风土人情,和万古不变的深山丛林,朝兮也算是感慨万千。 黑瞎子看出他神色沉郁,就笑着建议:“等把哑巴张救出来,我们去那个小院子看看吧?” “那地方,可能都不在了吧。”朝兮淡淡道,“山林多有泥石流,就算没被埋了,可能也早就被别人占了。” “……我记得,前几年四阿公去过那附近,还曾让我帮忙找木工瓦匠来着。” 黑瞎子抿了抿唇,故作稀松平常的语气,从后视镜里看到朝兮一瞬间僵硬的表情。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现在仔细想想,可能是四阿公重新修葺过那个院子,明儿个我问问常替四阿公办事儿的伙计,说不定还能找到房本地契呢。” 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人都死了,吹灯拔蜡,却还不断冒出来这些人、事、物,让你一次次地想起他。 半晌,朝兮轻声道:“再说吧。” 六七个小时的山路颠簸,车队到达离瑶族村寨有段距离的一个路口,阿贵就在路口焦急地等待他们。 黑瞎子有些奇怪,摇下车窗问那个瑶民打扮的中年男人:“你就是阿贵?” “对对对,你们是吴老板介绍的人,是吧?”阿贵点头哈腰地问好。 黑瞎子轻笑道:“我们就是。这吴老板的面子挺大啊,你还跑这么老远出来迎接?” 阿贵尴尬地摸摸头,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几位老板,其实……是上次的那些外国人,他们一直没找想要的东西,不仅没走,这些日子还带了更多人到我们寨子里,他们把我们寨子都快包围了,我是偷偷出来报信的。” 朝兮和黑瞎子相视一眼,先前也听吴邪提过一嘴,说裘德考公司的人也找到了这个村子,虽然他们一直没找到张家古楼的确切位置,但很明显,这回裘德考是准备死磕了。 旧日冤仇未报,新仇又结,朝兮眉目凛然,冷声追问:“那些人有没有领头的?” 阿贵忙道:“起先是一个女人带队来的,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其中有个年纪很大的老外,我听其他人都管他叫老板……” 朝兮闻言,狠捶了一下前方的挡板,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阿贵吓了一跳。黑瞎子转过身来,试探着问:“朝爷,会不会就是阿宁的老板……” “错不了,一定是裘德考!” 朝兮啐了一口,问阿贵:“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阿贵支支吾吾道:“他,他现在住在我家里……” “你上车,带路。”朝兮冷声命令。 黑瞎子晃了晃神,道:“朝爷,你不会是要带着人去跟那个裘德考开火吧?” 朝兮凝眸注视前方,冷哼一声,“寨子里人多眼杂,他们不敢。我不过是跟旧日的仇家算算账,你放心,我尽量不杀人。” 浩浩荡荡的车队很快开到了瑶寨,的确有许多外国佣兵在里面转悠,外围也有许多帐篷,跟岗哨一样。 朝兮用无线电通知下去,让他们各自看住这些佣兵,然后只带着黑瞎子和王蛇,跟阿贵一起进去。 到了阿贵家门外,朝兮没有下车,而是让阿贵进去报信,告诉裘德考有“故人寻仇来”。 阿贵哪里见过这架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家门,没一会儿,里面灯火通明、人声喧闹起来,随即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老掉牙的外国人走了出来。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阿贵把门灯打开,黑瞎子和王蛇也都打开了车灯,门外一下子亮如白昼。 裘德考今年怕不是有九十几岁了,整个人变得消瘦老迈,旁边有两个人专门搀扶着他,原本高大的身板也弯了,须发皆白,脸部的皮肉像老妖怪一样下垂,其实跟朝兮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不甚相似,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灰色眼睛里不变的精明狡猾。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朝兮想到的并不是过往的仇恨,而是单纯的嘲讽——都这个样子了,裘德考还不远万里地来到中国,就为了所谓的长生,真是太荒谬了。 看他们迟迟没有下车,裘德考苍老的声音响起:“阁下说,是来找我寻仇的故人?可我的仇人太多了,还是请阁下下车说话吧。” 还是这种,令人作呕的客气。 朝兮深吸了一口气,拉下车窗,冲着裘德考弯起一个阴冷的笑容:“裘德考,你还没死呐,真是王八活千年。” 这么邪肆的声音,这么年轻的面容,裘德考瞪着眼睛瞅了半天,才终于认出了这半个多世纪都没见过的“故人”。 他突然激动起来,除了惊讶,脸上更多的是一种狂热的兴奋,惊声尖叫:“天啊,是你!谢老板!是你!” 第203章 裘德考的盘算 夜半子时,瑶寨已经完全笼罩在一片黑暗里,从远处看,那依着山势修建的高脚屋像是一块块深色的鳞甲,覆盖在陡峭的山脊之上。 阿贵家门外,那盏昏黄的门灯仍然点亮着。 黑瞎子靠在车头,一支又一支地吸着烟,偶尔抬头望一望院中,二楼的古旧纸窗上映出一双交谈的人影,便是朝兮和裘德考了。 朝兮不准他跟进去,他就只好在这里抽烟。 足足抽完了两盒烟,才终于等到朝兮出来。 黑瞎子顿时转忧为喜,把脚下那一堆烟头踢开,扬手挥散周遭的烟味儿,然后笑嘻嘻地迎上去。 “朝爷,谈得怎么样?”他状似无意地往院里瞧了瞧,没看到裘德考的人跟出来,“裘德考他……” “那老狐狸还跟以前一样,贪多嚼不烂。” 朝兮扯着他回头,做了个上车的手势,“别看了,我没杀他,只是警告他别碍我的事。” 只要裘德考没跑回国外去,他们的仇怨就可以先放放,以后在解决。 现在一切都得为张起灵让路。 “就这么简单?”黑瞎子有点不信,毕竟他们聊了很长时间。 “我的本事,那洋鬼子可比你清楚。”朝兮冷笑,“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了,他可舍不得杀我。见我一面,他都得延寿半年。” 黑瞎子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气恼不已,“老东西真不要脸,这把年纪了还惦记得挺花。” “你寻思啥呢?”朝兮莫名其妙地白了他一眼,道:“他是把长生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裘德考这个,从民国到现在,始终未变的不只是狡猾,还有贪婪。 贪婪于金钱,权势,以及生命。 可以说,当他越是拥有了前两样,对于生命的贪婪就越发强烈,所以他追寻了这么多年,甚至比陈皮,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土夫子,所掌握的东西还要多。 但有一点,他确实没有真正见过纯血的张家人,哪怕他曾雇佣过张起灵,他也毕竟没有亲眼见识过张家人的传奇血统,他的希望,总会有些缥缈。 直到今天,朝兮出现在了他面前。 这是唯一一个他亲眼见过且的确未曾老去的人。 裘德考看到朝兮时所展现出的那种狂热,如果可以,他会立刻把朝兮绑去实验室。 可惜朝兮不是孤身入虎穴,他还带了那么多人,硬拼起来,裘德考也占不到便宜。 在这种情况下,裘德考试图用他们惯用的伎俩——合作。 朝兮没同意,但是告诉他:“如果你的人有本事,可以跟在后面,进去之后,听凭天命。” 裘德考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当然,他打的是两手算盘,因为他已经查到几日后“吴三省”一行也会过来,他还有其他的合作对象,比之朝兮,也不差很多。 而对于朝兮,他也尽量示好,帮忙提供了一些骡子驮物资、装备。 朝兮自然照单全收。 此处闲话不提。朝兮带人连夜出发,万幸的是,从瑶寨到羊角湖的山林变化不算太大,而且裘德考的人驻扎在湖畔,来往运输物资频繁,人为地踩出了一条路,节约了不少时间。 原本需要两天的路程,被朝兮极限压缩成了一天。 第二天的黄昏,他们终于看到了吴邪口中的“魔湖”。 这里与朝兮记忆中的景象已经相去甚远,他在巴乃的时候,所谓的羊角湖还只是一个小水泊。 经过几十年的地质运动,环绕在湖泊周围的山峦竟然比林子的变化还要巨大。要不是主体的风水格局还在,朝兮都要以为自己找错了路。 羊角湖畔,两方人马打了照面,雇佣兵之间的火药味儿浓烈得呛人。 裘德考叫了一个手下跟着他们,见此情景,便过去跟那些外国人交流了一通,双方才算偃旗息鼓。 老外们的脸色仍然不太友好,转头去做自己的事。那个手下则说:“老板交待了,到了之后让顾问跟您谈谈,他应该在帐篷里。” 然后也不等朝兮说话,就径自钻进了一顶看起来比较高级的帐篷,看来他说的顾问实际就是这些人中的小队长了。 “你们隔远一些扎营休息,安排好哨兵轮岗,都警醒着点儿,那群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朝兮仔细嘱咐了王蛇等人,回头时瞧见黑瞎子脱了外衣在湖边洗脸,山林里赶路潮湿闷热,他身上也腻得慌。 他刚想过去,一旁就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是练家子。 他和黑瞎子几乎是同时转身,然而在看清来者样貌时,又同时微微发愣。 来的人……竟然是吴邪。 只是一秒钟的迟疑,朝兮就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人一定不是吴邪。真正的吴邪还在杭州处理吴三省的买卖,而且还挂着吴三省的假面,一时半会儿可摘不下来。 眼前的这个“吴邪”,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惊讶,虽然掩饰得很好,但逃不过他的这双眼睛。 这个人不是吴邪,但这个人一定认识他。 他们相互之间对视了几秒钟,朝兮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随即伸腿一别,将他掀翻在地,压制住他试图反抗的手。 整个过程流畅而迅速,朝兮对自己的身手有绝对的自信,黑瞎子亦眼疾手快地掏枪对准四周,防止那些老外开枪。 朝兮没有猜错,这个顾问的级别不低,有他在手,老外们投鼠忌器,不敢真得开枪。 这个时候,被制住的“吴邪”突然突然扬声喊了一大串外语——也不知道是英文还是什么,朝兮外语很一般,只能从老外们的动作猜测,大概是让他们把枪放下。 那些老外骂骂咧咧地退开了距离,朝兮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人,他因为被掐住脖子,满脸都涨得青紫,呼吸不畅。 “这人皮面具做得不错嘛。” 朝兮狞笑一声,熟练地去撕他的脸,旋即怔住。 没有人皮面具,这是一张真脸。 这个人,不是易容。 那就两种可能性。要么,吴邪是个大众脸,这个人只是刚好跟吴邪长得一模一样,又刚好进了裘德考的公司。要么,这个人是整容成了吴邪的模样。 朝兮又去看他的两只手,果然,也没有发丘指,只是他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小块很不明显的疤痕。 朝兮示意黑瞎子去望风,然后稍微松了松手,在他大口呼吸之际,阴恻恻道:“你是张家的谁?本家还是外家?山字辈,还是隆字辈?” 那人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镇定而刻意地皱了皱眉,说:“我是吴邪。” 声音是与吴邪极其相似的,但很明显,这个人的模仿还不到家,并不知道他跟吴邪相识。 朝兮压低了声音,在那人耳畔轻声说:“整了容,还毁了发丘指,你是下血本了啊。可惜,张家人的味道,我隔着十里地都能闻出来。” 话甫落,他感受到手掌下的皮肉微乎其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微微一笑,轻轻吹了一口气,“说吧,你是谁?” 久久的沉默过后,那人终于开了口,大抵是放弃了伪装,他用了原本的嗓音——亦是朝兮深觉熟悉的嗓音。 他道:“好久不见了……二叔。” 第204章 海外来客 朝兮眯起了眼睛,蹙眉凝视着这个人——脸确然是吴邪的脸,他无法分辨出原本模样,但这个声音,他也确然熟悉。 是在哪里听过呢? 他沉思着放开了身下之人,看着对方狼狈喘息着爬了起来,拍去湖边湿润的泥土。 他的辈分摆在那里,叫他二叔的人实在太多了,脑海里掠过了一大堆亲疏侄子的名字,有好些他都对不上脸了,但还是想不起究竟是谁。 黑瞎子警惕地走过来,悄声问:“朝爷,你认识他?是张家人?” 朝兮依旧沉思不语。 “二叔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那人看到他冥思苦想的样子,不禁笑了一笑,因瞅见了黑瞎子,上下打量一番,冷不防看到黑瞎子腰上别着的那把黑金短刀,有些惊讶:“这把刀……二叔送给他了?” 朝兮瞳孔一震,黑金短刀? 他看着那个人,迥异的面孔,相似的声音,以及黑金短刀……他有些不敢置信,略带迟疑地叫出了那个名字:“张海客?” “二叔还没忘了我的名字。”张海客笑着走近两步,低声说:“人多眼杂,就不给二叔磕头行礼了。” 朝兮回想着记忆里的张海客。 他比张起灵大两岁,小时候曾在一起训练放野。朝兮记得,他的面貌与张起灵有几分相似,只是眼角下多了一颗泪痣,总有几分悲感。 现在他没了泪痣,顶着吴邪的脸,那种悲情的色彩却好像更加浓重了。 朝兮同他往林子里走了走,远离了那些老外,才问道:“说吧,你整成这副模样,是谁的主意?张瑞杰吗?” 张海客眨巴眨巴眼睛,“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的主意?” 其实于朝兮而言,他更希望这是张海客的主意,而非海外张家的谋划,至少张海客是真的想守护张起灵。 但他与张海客毕竟许多年没见过,张海客是否初心不改,他不能完全肯定。 他想了想,换了另一个问题,“你用这个样子来当裘德考的顾问,是用你自己的身份,还是吴邪的身份?” “二叔应该是想问,我是否跟裘德考有所勾结吧?”张海客眼底闪过一起慧黠的光芒,“我可以坦白回答,我和裘德考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我变成这个模样,我来到这里,都只有一个目的。” “为了张起灵?”朝兮思量着张海客的可信度。 提到这个名字,张海客下意识往山林里看了一眼,没头没尾地说:“小鬼……他进去了。” 张海客一向称呼张起灵为“小鬼”,似乎是他们一起放野时留下的习惯。 “我知道。”朝兮道,“所以我来了。” 他们一同沉默了片刻,至少此刻,他们确实是在为同一个人担心。 过了一会儿,张海客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但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突然抬头问道:“二叔问完了么?问完了的话,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二叔。” “问我?”朝兮挑了挑眉。 张海客把烟放进嘴里,很快又拿了出来,慢慢地说:“我记得以前在本家见到二叔的时候,二叔可是个诗酒风流的潇洒人物,从来不参与族中事务,如今,却是大不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的。”朝兮淡淡道,“我有我想要护的人,而诗酒风流救不了他,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是么?”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这么奇怪,普普通通的一个疑问句,可能张海客并没有什么论据,但他这样问的时候,就是希望能从朝兮眼中看出什么松动或异常。 遗憾的是,朝兮的神情始终平淡如昔,“这种心情你是最清楚的,不是么?” 张海客追寻无果,但也没有轻易放弃,“我前些年在西藏查到了一些事……其中有些牵连到了本家覆灭的根由,很有意思的是,当我顺藤摸瓜去复盘时,就发现了当年本家的某个人、某些人,很奇怪。” 这个说法太笼统,却又意有所指。朝兮状似认真地听了一会儿,轻嗤道:“你我都知道,本家覆灭的根由是圣婴的谎言败露……要说奇怪,那最奇怪的就是制造了这个谎言的那些人吧?如果不是他们……他何至于此?” 张海客这一番话堵了嘴,一时无言以对。 而朝兮继续说道:“你也说了,我是个诗酒风流的人,我从没插手过本家大事,也并不在乎本家为何覆灭,我只在乎他的安危。” “二叔这么说……”张海客长久地停顿片刻,话锋忽然一转,“可是会让我觉得,我对小鬼,与二叔对小鬼,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正因为二叔从不关心家中事务,却好像对小鬼格外在意……” 张海客眯了眯眼,眸中隐然透出几许凛凛的寒意,“我和小鬼一起出生入死过,我会站在他那边,可以说得通。那二叔呢?您只在本家教过小鬼一些拳脚课程,连师父也不算,就这么死心塌地要做‘保皇党’?以您这么看淡名利的性情,未免太夸张了吧。” 入夜了,湖畔的凉风吹过山林间,头顶有树叶随之沙沙作响。 朝兮注视着张海客,澄澈的眼波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幽幽道:“那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张海客去过西藏,大概已经查到张起灵的真正身世,那么查到他跟张起灵的关系也就是时间问题。 朝兮其实并不在乎这件事被张海客所知,反正过了这么多年,谁还会在意掉落神坛的圣婴和他二大爷的鸡零狗碎事? 他更在乎的是,张海客查出了汪家和他的勾连……不,如果张海客知道了原委,就不会时隔多年,因偶然遇见才来试探他,而是采取更加过激的措施,说不定他早就被残余世界各地的张家族人集体追杀了。 有些事,还是永远当个秘密比较好。 张海客问道:“二叔,您跟小鬼……是不是还有其他关系?” 如何永远保守一个秘密? 那便是,主动抛出一个相对“安全”的秘密,作为烟雾弹,因势利导,打消别人的好奇心与怀疑心。 朝兮故作叹息,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忧愁,踌躇后方道:“你知道了也没什么。你不是也去查过么?他的生父,是我的亲弟弟,张佛林。” 张海客露出惊讶又“果然如此”的表情,说道:“血缘至亲……难怪您会这么在意他了。” 朝兮勾了勾唇,沉声道:“你现在知道了,我大概是这世上,唯一能够拼尽全力、不计代价去保护他的人了。” 张海客像是被他说服了,默然颔首。就在他思索着要再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之际,突然听到了张海客无比诚恳的话语: “我也能。” 第205章 湖边一夜 夜色渐渐深了,那群老外在湖边点起了一簇簇篝火,用他们的“鸟语”欢呼高喊,像开篝火晚会似的,围在一起鬼叫狼嚎。 晚风把米香肉香吹进林子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张海客和朝兮一前一后从茂密的山林中走出来。 黑瞎子闻声回首,唇边带着一丝微凉的笑容,直直地盯着张海客。 而张海客往他腰间的黑金古刀瞄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露出自以为看穿一切的隐晦目光。 黑瞎子不悦地拧了拧眉,转而换上无懈可击的泰定安然,迎接随后到来的朝兮。 张海客在心底里吐槽,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怪人,然后转身回自己帐篷了。 “顶着小三爷的脸说话,真让人膈应。”黑瞎子道,“朝爷,你确定这是你侄子?” “是我侄子又怎么样?”朝兮语气平淡,“我那时辈分高,本家管我叫二叔的能凑一个加强连,他这种在海外混的都排不上号。” 黑瞎子嘿嘿一笑,放肆地搂过他的肩膀,说道:“那我是不是能借你的光,有一大堆侄子、孙子了?” 朝兮乜了他一眼,嘲讽道:“逢年过节,一百多个人等着你发红包,你发得起?你要是有钱,我倒不是不能考虑让他们叫你二婶。” 黑瞎子脑补了一下一百多个哑巴张给自己拜年然后伸出双手要红包的场景……他浑身一激灵,摇头说道:“我不是发不起啊,我单纯觉得咱们两个人过年就挺好的,不用他们拜年。” “你们旗人不都讲究那什么……祭祖么?”朝兮把他的脸往旁边推,“你回你北京城祭祖去吧,我得跟我大侄子过年,我们东北人不讲究那个。” “朝爷——”黑瞎子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试图引起朝兮的一点可怜。 奈何郎心如铁,朝兮无情地甩开他的手,“别闹了,快吃饭睡觉,明天要起早。” 黑瞎子愣了愣,说:“明早就去找……” 朝兮颔首道:“我跟张海客说过了,我去楼里救人,他留在这儿应付裘德考,顺便接应吴邪和小九。” 他们的晚饭是军用罐头,乏善可陈。吃饭时,朝兮顺便说了明天的安排。 此次去救张起灵,只有朝兮和黑瞎子进去。张家古楼那种地方,王蛇等人去了也没什么用,反而碍事。 朝兮仔细嘱咐王蛇,让他们留在外围负责巡山接应,因为他们出来时未必是从哪儿出来。另外就是看住了那群老外,免得被断了退路。 若是吴邪和解雨臣到了,朝兮还没出来,他们就听从吴、解二人指派,能帮上什么忙就帮什么,只要别跟着进去就行。 王蛇有些犹豫地应承下来。 填饱了肚子,朝兮就准备抓紧时间睡觉,可老外那边儿还在闹腾。他被吵得睡不着,便叫王蛇过去“交涉”一下。 也不知道王蛇怎么交涉了,反正远远听着一阵枪响,还听见了爆破声,夹杂着老外们乱七八糟的尖叫。 朝兮让黑瞎子给翻译一下,黑瞎子听了一会儿说算了吧,都是一些过不了审的侮辱性词汇。 后来声音就渐渐消弭,王蛇回来说:“交涉好了,我往篝火堆里丢了一枚燃烧弹,他们现在都在灭火和清点装备,老板可以好好睡了。” 朝兮给王蛇竖起大拇指,安心躺回了睡袋里——如果忽略黑瞎子硬要往他身上贴这件事,那睡得也还算踏实。 王蛇眸色一深,默默拉上了帐篷的拉链。回身时,他猛一伸手,接住了一瓶伏特加。 老狐在火堆边添着枯树枝,给他让出了一个树墩。 “明天还有硬仗要打,喝这么烈的酒不合适。”他坐了过去,话是这么说,酒瓶却还拿在手里。 老狐今年四十多岁了,一双眼睛比马蜂还毒,意味深长地瞧着他,说道:“你不是千杯不醉的吗?这么一小瓶酒,能出什么事?” 王蛇半晌没搭话,随后默默地扭开了瓶盖。 刀口舔血的雇佣兵从十几岁起就习惯了喝烈酒,图的就是那烈焰般的刺激,可以麻痹肉体的疼痛和紧绷的神经。 老狐看他闷头喝酒的模样,嗤笑道:“七十度的酒,你当啤酒喝呢?” “对我来说没区别。”王蛇感受着烈火灼烧胸腔的刺痛感,徐徐吐出一口酒气。 “上帝造人的时候可真是随心所欲。”老狐悠悠笑道,“既有你这样喝酒像喝水的酒鬼,也有咱们老板这样的,温文尔雅,爱喝淡酒,酒量还特别差的。” 老狐自诩是基督徒,所以常把“上帝”挂在嘴上。但王蛇也是聪明人,听出对方不只是在说酒的事,所以蹙着英挺的眉宇,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藏着掖着。” “啊?我没藏啊。” 老狐耸了耸肩,一派坦然,“你喝的伏特加七十度,老板喝的竹叶青三十度,一个产自俄罗斯,一个产自中国。你们喝酒都喝不到一起去,就别强融了。” 一瓶伏特加很快就见了底,王蛇把空瓶子丢进湖里,冷冷地看着老狐,“你这是什么话?他是老板,我们是佣兵,有什么融不融的。” 老狐用一种“你还装”的眼神看向他,索性挑明:“当佣兵的对老板另有所图,这可不是佣兵的职业道德……王蛇,你以前不是这么公私不分的人。” “我没有。” “……你以前也不是这么口是心非的人。” 老狐摸着下巴思索,“不过,这位谢老板的确有一些惑乱人心的本事,上帝见了也得跌落神坛。” 王蛇憋了一口气在心底,良久,才讽刺说:“你的上帝知道你在背后这么编排他吗?” “哦,上帝会宽恕他所有的信徒。”老狐闭上眼睛在心口画着十字,然后继续说:“但是,王蛇,你真的得回头了,他跟你不是一路人……他是堕落的恶魔,远比我们走得更深、更危险。” 王蛇用力握住脖子上的麒麟锁,咬了咬牙,眸中是无限的不甘与执着。 尔后,他冷笑一声:“那我就也走得更深、更危险一些……怕什么?活着,就得这么刺激,才算活着。” 第206章 初探古楼 次日早晨四点半,山林还笼罩在阴暗的灰蓝色里,朝兮和黑瞎子反复确认好随身的装备和物资,方在王蛇忧心忡忡的目光里,悄悄离开了营地。 朝兮带着黑瞎子在山林间东绕西绕,走出好远,黑瞎子才敢开口说话:“朝爷,你知道怎么走?” “这座楼刚刚搬迁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在。我知道入口,但里面有什么,连我也不确定。” 在山里摸索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太阳都升起来了,明媚的阳光冲破了厚厚的云霭,照亮了险峻的山脊,也照亮了前路。 朝兮终于找到了熟悉的通道口,那上面封着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杂草乱石遮掩着,乍一看很难发现。 黑瞎子任劳任怨地清理草石,口里却忍不住吐槽:“朝爷,你不是说知道入口么,怎么还找了这么久?” 朝兮翻了个白眼,“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黑瞎子手脚麻利,通道口很快被清理干净。 朝兮拔出了背上的黑金古刀,像用铁锹一样,在通道附近的岩石缝隙里挖掘着。 就是张起灵的那一把黑金古刀,从塔木陀回来后,他和张起灵都经历了几番波折,这把刀就一直忘了还回去……等从古楼平安出去再说吧,现在就让他借用一下。 古刀削铁如泥,很快把那缝隙挖开更大,露出了里面暗绿色如老坑翡翠般的岩体。 黑瞎子惊呼:“这是什么?张家古楼其实是个翡翠矿?” “你那什么眼神?但凡有翡翠矿谁还管这破楼里有什么?”朝兮嫌弃地照着他膝弯踢了一脚,让他走近些看。 黑瞎子蹲下去摸了一把,触感好像是一种软玉,但材质和结构都很奇怪,他也算玩儿过不少好东西,从没看见过这种玉石。 正在他思索之际,那半透明的玉石下忽然掠过了一道影子,像是一个人从下面快速跑过。旋即朝兮一把拽开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举着古刀狠狠插进了玉石之中。 玉石中传来一声奇怪的闷响,像是刀刺入了血肉之躯。再拔出来的时候,刀身上就沾上了某种湿润的液体,而那个影子就像融化了一样在玉石中散去了。 黑瞎子瞠目结舌,“这是……” “密洛陀。”朝兮言简意赅,“有毒。” 他用野草擦去了刀身上的液体,才放心插回刀鞘。 黑瞎子道:“我记得密洛陀是瑶族的女神和祖先?怎么成了这种东西?” “瑶族神话里的密洛陀,最开始是由一座山幻化而成的。所以,这整座山都是密洛陀,里面遍布着这样的东西。” “那刚才的影子是……?” “你可以理解为是孙悟空身上的毫毛。”朝兮松开他的手腕,“这玩意是张家古楼的外围保护机制。那些影子可以腐蚀、吞噬岩石,在岩石缝隙中快速移动,以此围捕猎物。刚才你如果被它拖进去,你就会成为和它一样的东西了。” 黑瞎子摸着手腕,心有余悸,“那我们就这么进去,被密洛陀包围了怎么办?” “张家古楼既然修建在这里,自然有令密洛陀畏惧的机关。”朝兮掀开铁门,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通道,“这里有铁皮,密洛陀不会过来,但我们也要小心,能让密洛陀畏惧的机关,我们也未必能幸免。” 地下的空气质量很差,而且张起灵一行很可能已经触发了某些机关,以防万一,他们戴上了防毒面具,往深处走去。 两侧的石壁有的部分已经被密洛陀同化,可以看到有影子在墙里面跟着他们走,似乎是在寻找最佳的捕猎机会。 张家古楼,的确很大,他们从通道口走到古楼内部,就用了整整一天,其间所经历的机关并不多,最难缠的就数密洛陀了。 密洛陀的实际战斗力一般,比不过禁婆、海猴子之流,但它们无处不在,数量难以估计,朝兮和黑瞎子只能轮流休息,以防止密洛陀的偷袭。 即便如此,他们也遇上过棘手的麻烦。 那是被黑瞎子戏称为密洛陀之王的一种怪物,比寻常密洛陀要更加高大,力量、智慧都不是同一个层级,浑身长有黑色的长毛,有点像他在长沙见过的头发怪。 他和黑瞎子合力打死过一只——或者说“打碎”更为恰当。然后在破碎的密洛陀内部,发现了一条黑毛蛇。 古潼京的黑毛蛇。 在看到那玩意的瞬间,朝兮感觉到汗毛都竖起来了。 好在是这里的黑毛密洛陀很少见,而且据他所知,黑毛蛇都是从矿里挖出来的,这里的存量应该不多。 他用黑金古刀把那条黑毛蛇斩成数节,与黑瞎子尽最快速度离开。 然后,他们找到了真正的古楼所在地。 大概是由于密洛陀的围捕,改变了山体结构,他们沿着通道并没有看到古楼的全貌,而是直接来到了古楼内部。 吴邪给他们看过那张样式雷,但最终怎么走,还是凭借朝兮野兽一般的直觉。 朝兮判断,他们的所在地是三层,是存放张家人灵牌的地方,里面分成了一个个小房间,除了牌位、墓志铭,还有亡者这一支的家谱。 “朝爷,这是什么?”黑瞎子戴着一副黑皮手套,摘下了天花板上吊着的一只木头盒子,已经腐朽得相当厉害。 朝兮只看了一眼,说:“如果我没猜错,这里面应该是手指。” “手指?” “准确的说,是张家人的发丘指。”朝兮面无表情地说,“以前死了人不都讲究入土为安么?张家人也一样,只是张家几千年都在做地底下的营生,有时候死了人也不方便把整具尸体都带回来,只好斩下发丘指,作为象征。” 黑瞎子听得瘆人,把那木头盒子随手一扔,摔在了地上,“真奇葩,幸好朝爷你没练发丘指。” 朝兮没理会他,随手翻了一下灵牌旁边家谱——其实也是木头雕刻的,上面的字都不是很清晰了。 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他也知道能放在古楼房间里的人,都是在张家历史上风光显赫过的人物。 但他真没想到会这么巧,他在家谱上一眼就看到了张瑞桐和张启山的名字。 张瑞桐是族长,倒也配得上一个房间。 “怎么了吗?”黑瞎子突然凑了过来,然后也看见了张启山的名字,十分惊讶,“张启山?这……这是九门那位张大佛爷?” 这也就是张启山的尸体不在这儿,不然朝兮真不介意鞭个尸。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是,他是我的仇家……被我砍了几百刀那种。” 第207章 十死无生之地 黑瞎子略微思忖了一秒钟,劈手夺过那“墓志铭”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用力踩了几脚,腐朽严重的木牌很快变成了一堆木屑。 黑瞎子啐道:“管他佛爷不佛爷,他欺负你,他爷爷教孙无方,死不足惜,还记什么记。” 朝兮看得想笑,“他爷爷也是我杀的,没必要跟一块牌子过不去。” 话虽如此,也真是巧了,没有白费他把东西背进来。 他一边钦佩自己的准备是如此英明,一边从硕大的背包里摸出来一个被捆绑严实的蛋形物体,粘在了房间正中。 黑瞎子看见他这一番动作,疑惑道:“朝爷,这是什么东西?” “橡胶炸弹。” “……啊?” “啊什么啊?幸好我是准备了这东西,正好派上用场。”朝兮仔细确认好位置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黑瞎子双目圆瞪:“你……想把这个房间给炸了?” “不是啊。”朝兮浑不在意地侧首看他,凤眸深处却涌动着至极的疯狂和决然,“我要炸了这座楼。” 他们沿着破败的走廊,继续往古楼深处走去,周围极端的安静,只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和木板断裂的嘶鸣。 朝兮的声音也是出离的镇定,“这座楼主要是木结构,只需要每隔一段距离放上一颗炸弹,等我们到达出口,再放一颗定时炸弹精准爆破,这样就能引发连环爆炸。就算中途哪颗炸弹没有爆炸,高温也足以点燃楼里的梁柱,这座古楼里有再多机关、再多机密,都得尘归尘,土归土。” “朝爷,你就从没好奇过张家古楼里的秘密么?”黑瞎子问出了潜藏心底多时的疑问。 朝兮呵呵一笑,说:“我好奇啊,我好奇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是为了什么东西,把我侄子害成这副模样……不过好奇也不一定要寻根究底,我把它直接毁掉,让它永远不能重见天日,一样能保护张起灵。” 黑瞎子看着朝兮那清醒又残酷的模样,毫不怀疑,就算那东西是阎王爷,朝兮也会把它给挫骨扬灰了当农家肥。 “但是……你就不怕这里面也有你的祖先吗?”黑瞎子想着,毕竟都姓张,这里这么多房间,说不定就有朝兮的爸爸爷爷之类的。 朝兮断然否认,“不会的。我们这一支每一代血统都很差,在家族中一点也不出奇。没有大功于家族,怎么可能放进楼里?” “你这样的还算差?”黑瞎子当真惊讶,“哑巴张不还是族长么?” “他是个意外……而且血统差又不是身手差。” 张起灵融合了阎王血统和麒麟血,远远高于寻常的张家人,这也是他被抱来作为“圣婴”替代品的原因。 朝兮哼笑道:“在张家,血统与寿命相关。而我们这一支代代相传,都是寿命短,但模样俊。” 黑瞎子随声而笑:“朝爷倾国倾城,乃是真绝色。” 才往里走了大概二百米,就又出了变故:从他们背后弥漫上来一阵烟雾,接触到皮肤,就是火辣辣的灼烧与刺痛。 他们赶紧将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扎紧,加快了步伐,拔足狂奔。 黑瞎子好歹是个留学生,边跑边说:“是强碱气体!防毒面具坚持不了那么久,得快点儿!” “强碱能克制密洛陀……果然如此!”朝兮的声音在面具的阻隔下显得模糊不清。 真是一语成谶了。能让有毒的密洛陀也畏惧的东西,人也无法幸免。 机关已经启动,张起灵他们不知道在哪儿,但肯定凶多吉少。 朝兮按照回忆里样式雷的图纸结构,却连续几次鬼打墙之后,他发现了一个可悲的事实:楼体结构在机关作用下发生了改变,什么图纸都不管用了。 朝兮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听觉。 他露出一只耳朵,让黑瞎子向前方开枪,借助枪声在空间里的反弹折射,去判断哪里更可能有出路。 这种方法对听力有些极限苛刻的要求,他必须保持极度的专注,但因为楼里的房间太多,附近又有着被密洛陀腐蚀分割出来的玉石洞穴,难免也走了一些冤枉路。 几个小时后,他们在一面被子弹打破的墙壁后面,发现了一个洞穴。 破碎的木墙不需要洛阳铲,朝兮一脚就能踹出一个可供人通过的窟窿,等到他们都过去以后,找了一些破木板和石头,暂时堵住了那个窟窿,免得气体飘进来。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张起灵比他们进来更早,说不定已经中招了,必须尽快找到张起灵。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圆形洞穴,底部是水潭,朝兮丢了一颗石头下去,水不深,还用铁链修了一道独木桥,可能是长年累月被碎石填埋,或者潭水干涸下渗了。 桥对面能看到一个洞口,不知通往何方,洞口处像盘丝洞一样,横亘着横七竖八的丝线,每根线上都连着许许多多的青铜铃铛,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靠,这不会是张家老祖宗设的红外线防盗系统吧?”黑瞎子率先吐槽,他将手电筒的光束调得更加集中,四处照了照,然后停在了头顶。 朝兮循光望去,那里也是一大片的丝线和铃铛。 因为距离更近,他很快辨认出,那是一种六角铃铛,与他在云顶天宫的口中猴身上见过的类似,也与张瑞桐的那个铃铛差不多,只是没那么大。 难怪历代族长都要拿着铃铛进入张家古楼,原来防的是这东西。 他转头叮嘱黑瞎子:“这铃铛有些诡异,会扰乱人的心智,千万不能碰。如果所有铃铛一起响,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我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死等啊。”黑瞎子拍了拍堵住窟窿的木板,“这破玩意撑不了多久。” “你用什么东西把耳朵堵住,在这儿给我照亮,我去探探路,说不定有什么机关能把铃铛给收了。” 其实堵耳朵的意义也不大,除非干脆把自己戳成一个聋子,但聊胜于无。 朝兮摘下了防毒面具,活动活动筋骨,用缩骨功改变身形,尽可能缩小自己所需要的空间。 “朝爷……” “闭嘴,别让我再说一遍。” 朝兮推开他就下去了,毫不费力地经过独木桥,站在了丝网铃铛阵前。 丝线之间还是有空隙的,否则拿着族长铃铛也过不去。朝兮小心地控制着身体,像跳舞一样,在手电筒和头灯的照射下,从缝隙中快速通过。 还算顺利地通过了大半,他稍作喘息,却听见身后黑瞎子高喊:“小心!石头里有影子!” 话甫落,左前方的石壁上闪过了一个黑色的人影,旋即一个浑身长着黑毛的密洛陀跳了出来。 那真的是极度紧张状态下的突发情况,朝兮尤其忌惮那黑毛蛇,更别提密洛陀本身也有毒。相比之下,铃铛响了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还是个未知数。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此刻,朝兮只能依照本能反应,拔出黑金古刀狠狠插入密洛陀的头部,将它连同体内的黑毛蛇一起钉死在石壁上。 黑毛蛇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就上了西天。 但这么大的动作,也惊动了他肩膀旁的一根丝线,丝线上的几个铃铛都随着震动起来。 朝兮只来得及向黑瞎子喊了一声“快跑”,也不知道黑瞎子能不能听见。 他奋力一跃,柔韧得像一条灵活的鱼,跳出了丝网,但仍不能阻止丝线的微微颤动,在他摔倒在冰冷地面的刹那,洞穴中铃声大作,诡异的铃声充斥着他的耳朵。 他的心头好似遭到了重重一击,随即跌落无尽的深渊。 第208章 幻梦 古楼深处,铃铛乱响,交错的丝线像诡秘玄奇的梦貘,为踽踽独行、身心俱疲的天涯浪客,编织出一场虚幻的绝妙梦境。 朝兮闻着糖葫芦的甜香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了张起灵。 前夜山上下了雪,房前屋后都蒙上了纯白色的新装,小院的大门敞开着,门上贴了柳体的福字,一看就是他的手笔。 今日是除夕,辞旧迎新,门廊下挑着两个大红灯笼,映着皑皑白雪,煞是好看。 张起灵拿着两支糖葫芦从门外走进来,轻轻叫了一声:“二大爷,你醒了。” “出去怎么不戴帽子?下雪之后的天气可冷着呢。”朝兮靠在藤椅上微笑,嗔怪的语气里满是关切的意味。 “听见外面有人叫卖,不远。”张起灵简单解释了一下,把其中一支递给他。 新鲜的山里红,去了果籽,颗颗饱满圆润,串在竹签上,蘸得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糖浆,咬上一口,酸酸的果子配上甜甜的糖壳,脆香脆香。 “这糖葫芦蘸得不错。你喜欢,怎么不多买一些?” “走得急,只有五块钱。” “下次我多换点儿零钱,给你每件衣服都塞满了,省的你又忘。” 张起灵“嗯”了一声,转回屋里去,拿着一个方凳走了出来,坐在他身旁,无声地吃完了糖葫芦,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唇边沾到的糖渍,然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吃剩的竹签子,一并扔到院中的泥炉里去。 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水,刚刚冒出白色的水汽,很快就被山间的冷风吹散。 张起灵道:“吴邪打电话来,说他们中午才能到。” “他们?”朝兮皱了皱眉,想也没想地问。 “他在北京转机,跟胖子、解雨臣一起过来。” “嗯……那你等会儿把仓房里那个大圆桌面搬出来,擦一擦。”朝兮叹了口气,“还有人说要来呢,咱们那个小桌子坐不下。” 张起灵听命去搬桌子,因为长久放在仓房里,桌面上积了一层灰尘,朝兮走过去帮他扶着,他打开了院子里的水管冲洗。 突然,张起灵问道:“要来这么多人,午饭怎么办?” “昨天拿进来的猪肉、排骨和小鸡都化开了吗?” “化开了。” “那我等会儿先焯焯水,给它烀上。”朝兮躲开迸溅的水滴,“等会儿有人来做饭,咱们等着吃就行。” 张起灵放好了桌子,又把菜板搬到院子里。 菜板是榆木的树墩做的,没花钱,是张起灵亲自去后山选的,朝兮亲自砍的。但后来被护林员发现,因为非法砍伐树木被罚了两万块钱。 整鸡已剖净了内脏,解冻后不断有血水流出来,张起灵拔出了黑金古刀,把鸡肉精准分割成麻将大小,装在不锈钢盆里。 然后他又用同等手法切肉、剁排骨。 朝兮把食材焯过水,诸如木耳、蘑菇等素菜也都用热水泡发,准备工作就差不多完成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喇叭声,他抬头,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外。 黑瞎子拎着大包小裹,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朝爷,过年好——” 朝兮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把王胖子上回来给买的黄色小鸡围裙丢到他脸上,说:“来得正好,快做饭吧,小九他们中午就到了,你还有……唔,两个半小时。” 柴火灶修在院子里,张起灵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台边,默不作声地添着柴火。 大灶旺火,豆油烧热,倒入鸡肉,鸡皮在高温下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伴随着锅铲的乒乓伴奏,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烟火气蒸腾在小院的上空,最抚凡人心。 朝兮嗑着瓜子监工,忽然指着黑瞎子带来的一堆东西问:“那是什么?” “年货呀。”黑瞎子熟练地翻动锅铲,“我从石门市场买的,够你和哑巴张吃两个月了。” “不,我是问你,那行李卷、锅碗瓢盆都是怎么回事?” “嘿嘿,我来你这儿猫冬呀。”黑瞎子一脸的心怀鬼胎,“现在不都流行南方人到北方旅游、享受热炕头的小日子么?” “……你踏马的是老北京。” “南瞎北哑,我算南方的。” “那不是死胖子上回胡说八道的么?”朝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什么南瞎北哑、东邪西花,死胖子纯粹是图押韵,你算个狗屁南方人?” “我算狗屁也行。”黑瞎子居然真不要脸地学了两声狗叫,“汪汪,噗呲噗呲。” ……别问他“噗呲”是什么。 朝兮顺手抓起一枚核桃丢了过去,被黑瞎子一偏头躲开,他笑着说:“朝爷,你这就比四阿公的铁弹子差远了。” “好好做饭!” 忍无可忍的怒吼声回荡在整个小院,张起灵“不小心”把一块砖头砸在了黑瞎子的脚面上。 “我靠,哑巴张,你干什么你?”黑瞎子疼得直跺脚。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说:“手滑。” “哑巴张,你跟着朝爷学的不老实了啊!你添个柴火而已,拿砖头干什么?我看你不是手滑是眼瞎!” 话甫落,一枚核桃稳稳命中他的太阳穴。 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破马张飞。 中午十一点半,一辆张扬炫酷的黑色越野车开了进来,先下来的是驾驶位的王胖子,然后解雨臣和吴邪一左一右从后排下来,去后备箱里搬东西。 王胖子拿了一箱好酒,打开看才知道是混装的,茅台五粮液贵州特曲等等什么都有。 吴邪说杭州是美食荒漠,没什么好带的,所以他带了解雨臣。 解雨臣一向阔绰,带的都是京城有名的糕点,给张起灵的,因为朝兮说张起灵喜欢吃甜的。 另外他带了几坛自己酿的酒,准备晚上守岁的时候喝。 一群人有说有笑地簇拥着进了门,大圆桌上已经摆满了鸡鸭鱼肉,穷尽黑瞎子一身厨艺……黑瞎子本人则拿着鸡蛋按揉脸上的淤青。 酒菜齐备,敞开吃喝。 王胖子平时惧怕朝兮,喝了酒就不管不顾了,拉着黑瞎子和吴邪在那儿划酒拳,输的人脱一件衣服,谁最先裸奔了就去院子里跑一圈,大喊“我是傻缺”。 可是最后输的还是王胖子自己。 一屋子大老爷们儿,裸奔其实也没啥,就是太冷。 张起灵默默拿出了手机录像,这是朝兮新教他的。 朝兮喝的是解雨臣带来的酒,度数不高,但他酒量不好,早就醉了。 可他看见张起灵的动作,还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从后面蒙住张起灵的双眼,说:“听二大爷的,看这种东西长针眼,乖。” 张起灵默默点头,默默地按下设置完成的确认键,默默地发送给吴邪。 “小师父,过年好,过年好……我祝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解雨臣也不常喝酒,喝醉了,就抱着顶梁柱喊“小师父”,看起来很正常,其实脑子早就乱成一团浆糊了。 黑瞎子和吴邪在给王胖子加油助威,嚷嚷着让他再跑一圈。 就这么着,他们从中午一直闹到了晚上,没等到下饺子,所有人都趴下了。 屋子里是大通炕,他们就一个挨一个睡在上头,衣服也不脱……哦,除了王胖子,王胖子什么也没穿。 朝兮趴在饭桌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可能是中午喝的酒,酒醒的也早。他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于是坐了起来,仰头看见一双桃花潋滟的眼眸。 “过年好。” “小……陈皮?” 朝兮微微一愣,看到青年模样的陈皮抖落一身风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 “我有些事要处理,没赶上跟瞎子一起过来。”陈皮歉然道,“好在赶上了。” 墙上挂着电子钟,显示是十一点五十分。 朝兮眨了眨眼,说:“哦,你……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下盘饺子?” 桌面上只剩残羹冷炙,但陈皮并不挑拣,随手拿起一个鸡腿啃了起来。他吃相一向不好,但吃得很香,剩饭剩菜风卷残云般被他吃进了肚子里。 朝兮就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吃完了饭,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钟声响起。 十二点了,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陈皮冲他微笑,英俊的面庞上满是蓬勃的朝气,“新年快乐,谢朝兮。” “小陈皮……新年快乐。” 朝兮哑着嗓子,忽然一滴泪掉落下来。 “怎么哭了?”陈皮慌忙来给他擦眼泪,动作笨拙得像个孩子。 “没什么。” 朝兮破涕而笑,缓缓仰起头,抬起手捂住双眼。 “你这个样子来见我……我不是一下子就知道,这是梦了么……到头来,我想骗一骗自己都不行么……” 第209章 梦醒槐安 昏暗的洞穴里,朝兮在剧烈的颠簸中醒来。 黑瞎子背着他,在通道中奔跑,两侧的石壁中可以看到许多密洛陀的影子,在对他们围追堵截。 强碱毒气像一块积雨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朝爷,你可算醒了。” 感受到背上的动静,黑瞎子欣慰地说。 防毒面具阻隔了一部分视线,但朝兮还是能看到黑瞎子的脸颊上不断流淌这暗红色的液体。 他匆忙伸手去摸,这个粘稠的触感——是血!是黑瞎子的眼睛在流血! “你放我下来!”朝兮喝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是被密洛陀伤了吗?有没有清理过?” “呼……没事,朝爷放心,我没瞎呢。” 见朝兮仍然坚持,黑瞎子只得听话把人放了下来,顺带歇一口气。 朝兮硬是扳过他的脸,发现他没戴防毒面具,墨镜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原本灰白色的瞳孔几乎被血液充满,看不见瞳仁了。 然而仔细察看一番后,朝兮发现他好像又没有外伤,且惊且疑且担心,“你快说啊,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防毒面具呢?” “跟密洛陀打架的时候弄坏了。”黑瞎子淡淡道,“我真没事,只是眼压高,有点充血,出去就好了。” 说完,黑瞎子就弯下身子,抖心抖肺地咳嗽几声,吐出一口血沫子。 朝兮焦急之际,冷不防闻到了一股烟味儿,就是黑瞎子常抽的那种烟。 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戴的这个防毒面具就是黑瞎子的,他连忙把面具摘下来,不顾黑瞎子的挣扎,强硬地扣在那张血色斑驳的脸孔上。 “朝爷咳咳……” “闭嘴,万一你被毒死在这里,我会把你跟这座楼一起炸掉,没人给你收尸。” 朝兮恶狠狠地威胁道,回头看看那些毒气仍在接近,怪不得石壁中这么多的密洛陀,看来追捕他们只是顺带,实打实的是都在逃命呢。 黑瞎子被朝兮扯着奔命,经由面具过滤的空气凉爽清冽,稍微缓解了肺部的刺痛,“那你怎么办?这毒气伤肺,就算不接触皮肤也够喝一壶的。” 朝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尽量匀速而绵长地吐息,“你忘了,我也是张家人,我这一身麒麟血百毒不侵的。” 黑瞎子没来得及辨别他这话是真是假,就听他接着问道:“我昏迷了多久?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黑瞎子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有三四天吧?我当时也着了道,可能因为堵着耳朵,我没昏迷那么久。我醒来过了铃铛阵,等了好几天,可你一直没有醒,后来毒气从洞顶降下来了,没办法,我只能先带你离开那里。” 朝兮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完了情况,不放心地追问:“那你的眼睛呢?” 黑瞎子微微停顿,用力咳嗽几声,才接着说:“也没怎么……可能是铃铛的特殊频率引起了共振,反正不是脑出血就没事儿,咱们快点儿离开就行了。” 闻言,朝兮却沉默了须臾——张起灵还没找到,他大费周章地进来,总不能空手而归。 加上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吴邪和解雨臣应该已经到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到张家古楼的入口。 他原本以为可以在吴邪到来前救出张起灵,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而且这么一来也不能随随便便引爆炸弹了,实在可惜。 于是他道:“等会儿找到出口,你先出去,找白翎给你检查检查,我再去入口看看,张起灵说不定也知道那条路。” “那怎么行!你昏迷了这么久,身体虚弱……” “我现在还能一个打十个。” “你要是没事就会说你能打一百个。” 黑瞎子实在太了解他,能轻易分辨出他言语里的漏洞,并予以精准的吐槽。 朝兮无奈地叹了口气。的确,他现在的体力远不如正常时候,而且这该死的毒气……他努力咽下喉咙里涌动的腥甜气息,肺管子却已经隐隐抗议那种越来越难以掩饰的疼痛。 麒麟血又不是千年冰蟾万年雪蛤,哪来的百毒不侵。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黑瞎子突然问:“朝爷,你怎么昏迷了那么久?那铃铛……” “那铃铛有致幻作用。我猜测,它能让人进入心中最期望的梦境,如果走不出来,要么饿死,要么被毒气毒死。” 说起来挺不划算的,他现实中昏迷了好几天,却只做了一个不到一天的美梦。 他转而问黑瞎子:“你做了什么梦?” 黑瞎子迟疑了几秒钟,方道:“我梦到额吉了。” 额吉是蒙古语里“妈妈”的意思。 朝兮想起最初捡到黑瞎子的时候,有时候夜里做梦,黑瞎子就会念叨着找额吉。 这些年,不知道黑瞎子有没有回去找过,但他猜想,黑瞎子家里多半已经没有人了,但凡有一点点办法,也不至于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流落街头。 黑瞎子家里的劫难,除了封建王朝的覆灭,恐怕还与变异的眼睛有所关联。 但黑瞎子不说,他也绝不会问,只是感慨母亲真的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存在,哪怕时光飞逝,岁月轮转,甚至记忆消亡。 比如黑瞎子的额吉,比如白玛。 “朝爷梦到了什么?”黑瞎子笑容满面地反问,“你的梦里有我吗?” “你又没梦到我,我干嘛梦到你?” “我梦里虽然没有朝爷,可我是想着朝爷才醒过来的呀。” 黑瞎子强词夺理的本事一流,他懒得理会了。 半晌,他才漫声道:“我梦里……有好多人,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活着的,死了的。 有张起灵,有插科打诨的黑瞎子,有听话懂事的解雨臣,有穷嗖嗖的吴邪,有贱兮兮的胖子……这个没有也可以。 槐安一梦,足以让他撑过现在苦难的岁月,去期待梦境成真的明日。 第210章 结束与开始 具体在通道里跑了多久,朝兮已经不记得了,后来他们前方出现了一道光亮,是玉石中的一道缝隙,外面的山林近在咫尺。 但密洛陀也追上了他们,缝隙在一点点缩小。 幸好黑瞎子没忘了把黑金古刀给拿上。 后面就是机械性的大战密洛陀——或者说单方面的屠杀更为恰当。因为密洛陀这东西,虽然毒性猛烈,但战斗力很一般,又习惯于在玉石缝隙中活动,一旦被击碎,就全无还手之力了。 他们一边打架一边开洞,硬是把缝隙挖出了能供一人通过的大小,然后有些狼狈地爬了上去。 外面正是早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凉的湿意,应该是下过雨的缘故。 十万大山捧出了一轮红日,朝霞千里,彩云连绵,山峦尽数披上了金红色的华衣,郁郁葱葱的丛林依着山势,也如鱼鳞一般闪烁着粼粼的光辉。 朝兮和黑瞎子背靠着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们诚然是出来了,但无功而返。 背靠着背原地休息,肺部火辣辣的疼痛,黑瞎子长时间没有戴防毒面具,状况比朝兮还要糟糕。 朝兮回头看看那个缝隙,发觉那里已经被密洛陀分泌的液体封住,看来是有更多的密洛陀追击过来,如果不是他们及时逃脱,只怕也会被封在里面。 但张起灵还没有踪迹。 他看了看拼命咳嗽的黑瞎子,又看了看回到羊角湖的路,距离可能有个几里地,不算很远。 他道:“你可能需要洗肺,顺便让白翎给你检查检查眼睛。你先回去,问清楚吴邪和小九的动向,如果他们也是进去了但没出来,你就带人来搜山。” “咳咳,那你呢?”黑瞎子的呼吸有点儿困难,但意识到朝兮可能要去涉险,忙去拉他的手,“你不能再进去了,这里面……” “我不进去,我就在山里找一找,说不定张起灵他们也会像咱们一样,从山石缝隙里逃出来。” 当然这只是他的应付之言。他已经决定,如果到晌午时还找不到张起灵,他就再进去找一回。 “你肺部损伤太重,体力消耗也大,留在这儿也是拖累。”朝兮狠心道。 黑瞎子慢慢放开他,点头,“我尽快赶回来。” 两个人在山中分别,黑瞎子把必要的物资和装备都留给了他。 说是搜山,也不是漫无目的的搜索,他估摸着,铃铛阵的位置应该就是原本进入张家古楼的第一道关卡,那附近一定会有连接外界的通道。 他闭着眼睛描绘着大致的方位,绕到了所在这座山的山坳里,沿途搜索着那几个人的踪影。 将近晌午,仍然没有收获,朝兮有些沮丧,做好了再进去一次的准备,回到了最初的那道铁门处。 没想到,就在那里撞上了带人过来的王蛇。 据王蛇说,黑瞎子说完这边的情况就昏迷了,白翎对他进行了洗肺和长时间的针对强碱毒气的治疗,现在已经平稳下来,只是还没苏醒。王蛇等不及,就按照黑瞎子描述的位置找过来了。 “那些老外也跟了过来,在另一边搜寻。”王蛇有些惭愧,“抱歉老板,我们没有余力拦住他们。” “算了,有他们帮着一起找也好。” 或许真的是人多力量大,一个多小时后,裘德考的人在湖泊的另一边发现了张起灵、吴邪和胖子,并对他们进行了抢救。 张海客让人把消息传了过来,有他在,张起灵一定会得到最好的救助,朝兮悬着的心放了一半。 而后,临近天黑时,朝兮终于在一个山沟里发现了解雨臣。 他没有吸入毒气,但被密洛陀所伤,也中了毒。朝兮把他带回了湖边营地,让白翎进行救治。 ……就出来这么几个人。 霍仙姑死了。裘德考的人在吴邪的背包里发现了她的头,看样子是死于毒气。 那个精明漂亮了一辈子的霍当家,就这么死在了张家古楼里,甚至无法留一个全尸,只能把头颅带出来验明正身,给霍家一个交代,就像被砍下发丘指的张家先人。 朝兮去看过一眼。虽然已经开始变样了,但霍仙姑的脸上仍能看见不甘心的表情,仿佛无法接受这就是她的结局。 同样没能出来的,还有潘子。 潘子、解雨臣中途和吴邪胖子失散了,他们被密洛陀袭击,潘子被困在了玉石中,后来,他在垂死之际给吴邪断后,吴邪才得以顺利逃出。 人生来就是如此脆弱,没有人知道离别究竟会发生在何时何地。 张家古楼之行,开始得浩浩荡荡,结束得如此潦草。 朝兮很想问一问吴邪,他一番冒险所知所得,可配得上这样惨重的代价? 但看吴邪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是算了。 唯一算是有所收获的,可能是朝兮。虽然他没能引爆炸弹,但据吴邪所说,他们在楼中引发了一场大火,而楼体是木结构,再加上炸弹,足以毁掉这座神秘而罪恶的张家古楼。 ……烧得好。 后面,他们离开山林,回到了瑶寨。 黑瞎子昏睡了三天三夜,才恢复了清醒。他的眼睛不再流血,但这里条件有限,白翎并没有查出原因,朝兮准备给他找个医院好好看看。 解雨臣醒的最早,他一清醒,听朝兮说了大概情况,就联系了解家人前来接应。 霍秀秀是跟着解家人一起来的。 霍仙姑死了,霍家解家吴家都折了那么多人在张家古楼,北京那边一定乱成一锅粥了,眼下只有解雨臣能独当一面……霍秀秀也需要他的帮助。 正好,朝兮把喋喋不休的黑瞎子砍晕了,交给解雨臣带回北京看眼睛。 匆匆相聚,匆匆别离。 张起灵主要是失血过多和体力虚脱,因为在里面的时候,他主动给自己放血,降低生命体征,从而应对毒气侵袭,坏处就是他的贫血症状更加严重了,几乎是跟体力最差的吴邪一同醒过来的。 他一醒过来,裘德考就要求见他。 他从古楼里带出来了两个圆环,交给了裘德考。这两个圆环朝兮提前看过,也研究过,不知道是什么用途,但裘德考一看到,整个人好像都释然一般放松了,当即下令离开。 离开之前,裘德考来找他告别,似乎是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怎么可能呢。 朝兮看着裘德考的车队驶离了瑶寨,唇边掠过凉薄的笑意。他知道,裘德考就快死了。 他从里面带出了一块密洛陀的玉石碎片,裘德考多此一举的告别给了他下毒的机会。 这个曾在长沙犯下诸多恶行的混蛋,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将会以一种极其痛苦的形态死去,以偿还他的罪孽。 吴邪得回杭州,继续处理吴家的事。张起灵告别了吴邪和胖子,也要离开了。 张起灵跟吴邪的告别不是很愉快。朝兮在车里等着,就能听到院子里吴邪在单方面地怒吼,而张起灵那种无所谓的退避态度,也着实令人恼火。 平心而论,换成他是吴邪,生死相交的朋友天天打哑谜,还总是一副超脱凡尘、与世隔绝的模样,拒绝他的所有关心和询问,好像下一秒就要与妖魔鬼怪同归于尽了,他也得抓狂。 但张起灵的决定,是没有人能改变的。 最后瑶寨里就留下了胖子一个人,貌似是第一次来的时候,胖子喜欢上了寨子里的一个瑶族小姑娘——说起来挺不要脸的。 但这个小姑娘死了。具体情况朝兮没仔细听,但胖子有点疯魔了,死活要留在寨子里疗伤。 一群人七零八落,要不是朝兮把张起灵看的紧,估计又得各奔东西。 回程的车上,张起灵变得有点不一样了。既不是在格尔木重逢时那种疏离防备,也不是从陨玉里出来后那种失忆的懵懂,他可能在古楼里发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脸上添了许多许多心事。 换句话说……他好像长脑子了。 他跟吴邪争执的时候,曾经提到了一句话:“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朝兮上一次听见,是在塔木陀,听陈文锦说的。 想到陈文锦最后的模样,朝兮就很担忧,生怕张起灵也钻到陨玉里去,变成什么难以言说的样子。 但静下心来思考过后,他意识到,张起灵应该是要去完成某种使命了。 一切已经结束。 一切尚未开始。 第211章 最安逸的那一年 农历腊月二十九,长白山区再度迎来一场罕见的大雪。 鹅毛般的大雪搓绵扯絮地下了一天一夜,呼啸的寒风也鬼哭狼嚎了一天一夜。 次日清晨朝兮起床,从别墅的三楼望出去,万籁皆归于沉寂,白茫茫的大地一片宁静,仿佛被一层纯净无暇的雪狐毛皮覆盖,尽显雪后的温柔与梦幻。 洗漱完毕,他照例去张起灵的房间外看看。 出于对大侄子个人隐私的尊重,朝兮把张起灵的房间安置在二楼,单独一层,生活起居都有家政人员照料。张起灵唯一的工作就是烧壁炉,以免因为三不五时的突然停电而冻死。 看来当初这座别墅的设计师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张起灵就算生活技能九级伤残,他也肯定会引火,反正壁炉和火堆没什么区别。 走到二楼楼梯处的时候,刚好看到张起灵房中出来,短短的头发有些潮湿,身上也散发着一股藏香味,那是张长风替他网购来的沐浴露的味道。 张起灵应该刚洗过澡。 他有早起练武的习惯,自从伤势痊愈,朝兮把黑金古刀还给他,他就每天固定六点钟起床,在朝兮收拾出来的“健身房”里操练一个半小时,然后再洗漱吃饭。 两人见面,朝兮露出微笑,张起灵点了点头,代替问候。 “吃早饭?” “好。” 毫无营养的对话后,两人并肩下楼,机灵的家政已经在往桌上放早餐。 一日三餐的时间基本是固定的,因为那个给张起灵看病的老中医说,他需要规律的作息和饮食习惯,从而更好地调理身体。 朝兮为了监督他,也被迫加入了。 早餐是很平常的餐食,无非是把普通鸡蛋换成有机鸡蛋的区别,可以说跟朝兮现在的经济实力完全不匹配。 只有一碗燕窝枸杞银耳羹算是奢侈品,那是给张起灵补气血的,厨师会每天不重样地做。 吃饭吃到一半,吴邪的短信就过来了,长长的问候之后是一句“除夕快乐”。 今天是三十了。 朝兮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日历,冷不防想起在铃铛阵里做过的梦。 现实并不如梦境里热闹。 年终岁尾,吴邪现在正忙得焦头烂额,几乎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霍秀秀明面上接替了霍仙姑的位置,但实际上,霍家内部争斗凶狠,所以解雨臣伤愈之后,连着做了好几件大事帮霍秀秀稳住局面,才算弹压住了霍家的几支势力。 按照老一辈的手段,解雨臣如果跟霍秀秀结婚,再多的危局都能迎刃而解了,就像当年的张启山和尹新月。 但解雨臣不是张启山,霍秀秀也不是尹新月。 这世上还是有许多人,在危机和利益面前,选择忠于己心,宁愿走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 黑瞎子在疗养。 朝兮问过他眼睛的情况,但他一直讳莫如深,神神秘秘的。 那些毒气对他的肺部造成了很严重的损伤,医生建议他去温暖舒适、气候宜人的地方静养,所以解雨臣安排人把他送到了云南大理,找了个客栈住下。 朝兮逼着他把客栈老板的手机号发了过来,然后给老板打了一万块钱,让老板监督他不许抽烟喝酒,谨遵医嘱。 他每天都会拍好多照片发过来,基本都是风景和美食,偶尔还去参加当地少数民族的活动,跟一群漂亮姑娘跳舞,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继吴邪的问候后,解雨臣、黑瞎子也陆续打了电话过来问好。 一顿早餐吃得磕磕绊绊。 吃完饭,张起灵要去山间散步消食,正巧张长风领着邮递员进来,邮递员手里拿着对联、挂钱儿、福字之类的东西。 “老板,我订好了火车票,必须得走了。”张长风让人把东西都放在了茶几上,略微露出些歉意,“这对联……要不您自己贴?” 过年了,员工也是要放假的。王蛇他们小年之前就被他放走了,拿着奖金去国外旅游度假。 留守别墅的员工里,张长风是最后一个走的,反正他家就在省内,晚上也来得及去跟家人团圆。 送走张长风,意味着未来的七天内,这座别墅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两位家政人员负责照料他们的起居。 朝兮于是叫住了张起灵,说:“反正你要消食,贴春联也一样。” 张起灵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拒绝。 东北民间,贴春联都用浆糊。朝兮自称手腕疼,退居二线刷浆糊,笑眯眯地看着张起灵动作轻盈爬上爬下,偶尔回眸看一看他,那意思是问贴得正不正。 或许是出于补偿的心理,自从朝兮做完最后一次手术,张起灵就一直对他十分迁就,不光顺他的意住在了这里,接受了他的各种安排,甚至还会反过来监督他进行复健。 这日子,安逸得不真实。 春联贴好,太阳就升的很高了,张起灵还是想出去,朝兮便给他塞了几张红票子,让他顺便去山下的超市买点饮料回来。 别墅的酒窖里只有朝兮常喝的几种低度白酒,而张起灵不喝白酒。 平时也就算了,毕竟今天过年,总不能干着。 目送着张起灵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地深处,手机响了起来,打开一看,是张海客发来的消息,内容是他要去西藏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让朝兮好生照顾张起灵。 西藏是白玛的家乡,几十年前张海客也去过。朝兮猜测,张海客是要对白玛所属的那个有阎王血统的部落动什么脑筋。 能生出张起灵这般血统超绝的孩子,那阎王血统也定不寻常……随张海客折腾去吧,只要跟自己不相干。 张起灵过了中午才回来。他没买饮料,拎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几瓶老雪,还有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糖果零食。 因为张起灵不爱说话,又明显缺乏必要的生活经验,山下超市那个富态的老板娘一直以为张起灵有智力残疾,而且不会说话。许是想着模样这么俊俏的男孩子居然这么命苦,可悲可怜,每次张起灵过去都会硬塞给他很多好吃的。 张起灵本人完全没意识到这个误会。 看在过年的份儿上,朝兮没计较擅自买酒的行为,一边让他去壁炉边烤火,一边问他有没有吃饭。 张起灵点了点头,老实说:“吃了面包。” 估计也是老板娘给的。但张起灵没让自己饿肚子,也算成长了。 朝兮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和双手被火烤得恢复正常了,才道:“去睡午觉吧,晚上还要守岁。” 晚餐虽称不上满汉全席,却也照着张起灵的饮食习惯,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 朝兮放了家政去副楼吃年夜饭,明天再来收拾残局。 严谨地说,这并不是他和张起灵第一次一起过年。在张家的时候,因为祖上规矩,他们也是能一起守岁的,只是不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 张起灵开了啤酒,朝兮倒上解雨臣寄来的海棠酒。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朝兮自自在在地说起了过往的故事。 “你刚刚回到张家的那年,我选了一块羊脂白玉麒麟坠,想过年的时候给你戴上。可是我又怕被族人们察觉,就准备了满满一口袋小玩意儿,凡是亲近的晚辈都给,就为了把那个坠子给你。” 朝兮面上泛着两块酡红,眉目盈盈地看向张起灵空荡荡的脖子,有些可惜,“现在是没有了,你长大了,应该也不喜欢戴了吧。” 过了年就102岁的张起灵沉默地接受了“长大”这种形容,然后说:“戴项链不方便动手。” 朝兮慨然给自己斟满一杯酒,“那下次我给你整个手链,就不影响‘动手’了。” 大概是酒后吐真言吧,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当然主要是朝兮在说,都是张起灵小时候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相隔百年,但朝兮记得比谁都清楚。 张起灵就默默地听,偶尔应和一声,眸底有异样的情绪在盘旋。 酒一杯接着一杯,朝兮很快就喝醉了,摇摇晃晃地打着瞌睡。 将要十二点的时候,敲门声忽然响了。 朝兮好似精神了一下,看了看电子钟,十一点五十了,他又看了看别墅大门,乱糟糟的脑子里忽然就涌上了一种期待,好像有谁将要推开那扇门,走进来,对他说新年快乐。 是谁呢? ……是谁都好。 但推门进来的其实是家政,给他们送煮好的饺子来。 酸菜猪肉馅的饺子,朝兮喜欢的。 饺子入口,十二点的钟声也刚好响起,更岁交子,新年伊始。 他终于彻底醉倒了,不受控制地栽倒。 幸而被张起灵眼疾手快地接住。 一个小盒子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张起灵伸手捡起,犹豫了一下才打开,看到里面是一枚羊脂白玉的吊坠,雕刻成麒麟的形状,用皮绳穿了,朴实无华,却击中了张起灵心口最柔软的所在。 张起灵把吊坠握在掌心,闭了闭眼睛,在朝兮的耳畔轻轻开口:“二大爷,新年快乐。” 这是张起灵有生以来最安逸祥和的一个新年,和谢朝兮在冰天雪地的山间别墅中度过。 第212章 守门人 平心而论,与张起灵朝夕相处的这一年,也是谢朝兮此生最安逸无忧的一年。 在人迹罕至的山间别墅,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平顺,不必去思考那些尚未解决的隐患,好像已经世界和平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计后果,不问原因。 张起灵唯一的消遣是巡山,而朝兮唯一的消遣是种花。 拜长白山漫长的冬季和硬度令人发指的冻土所赐,朝兮原本设想过的隐居归农生活全然破灭了,因为这里基本种不活任何瓜果。 他让人在别墅里开辟出一间温室,试图在里面种一些菜蔬,但不怎么,总是种不成,最后只能种一些花花草草,聊以成趣。 但日子一长,总归没什么意思。尤其雇佣兵们都耐不住这样的安稳日子,纷纷出去接私活了,他也没管。 就剩下王蛇。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他索性就带着张起灵出门旅游。 他和张起灵都没有合法身份,出门只能自己开车,于是王蛇就自告奋勇当他们的司机。 说实话,让一个杀伐果断的雇佣兵头子当司机,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但王蛇表示完全不care。 从北到南,吃喝玩乐,朝兮带着张起灵体验了许多人间烟火气,希望能在这个游离于凡俗之外的神子身上增添更多“人”气儿。 渐渐的,张起灵的脸上的确多了一些表情,偶尔还会对他笑一笑,主动说起一些能记起来的事。 去过张家古楼后,张起灵诚然记起了很多事,但朝兮觉得,他的眉间总是有一缕忧愁萦绕不去。 有时候,午夜梦回,朝兮能听到隔壁床的张起灵在看着自己,发出沉重而意义不明的叹息。 朝兮隐然不安。 果然安乐的日子过久了,就会出现一些事,打破粉饰的平静。 2005年,立秋前的几天,他们从外滩玩够了出来,张起灵忽然说,想去杭州一趟。 朝兮有些惊讶,这是张起灵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去什么地方。 他当然不会觉得张起灵是奔着西湖断桥去的。 杭州有西湖,西湖边上有吴山居,吴山居里有吴邪。 于是他问:“你找吴邪有事,还是单纯叙旧?” 张起灵摇了摇头,先是沉默,而后慢慢叹气,说:“我去跟他……道别。” “道别?”朝兮心里头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要发生了,但又无法阻止。 张起灵沉声说:“我的时间到了,我要去长白山。” 朝兮的别墅在长白山,但他说的却是“去”,而不是“回”。 他要去的是长白山的其他地方。 朝兮心里已有了一个猜测。他让王蛇把车开到了僻静处,拉着张起灵下了车,闷头走出老远,阴沉着脸继续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张起灵默不作声,视线下移至朝兮拉着自己的左手——手术是很成功的,朝兮的左手上只留下一道疤痕,只是还需要长期的锻炼来恢复以往的灵敏度,才能重新去做诸如开棺这种精细活儿。 张起灵仿佛是害怕弄疼了他,没有挣脱。 而他半天没等到回答,眸中充斥了血丝,喉头哽咽着问:“你是不是要去云顶天宫?” 心知隐瞒不过,张起灵坦率承认:“……是。” 很好……很好! 朝兮眉头紧蹙,“你要去那扇青铜门的后面?” “是。” “为了那狗屁的终极?” “是。” “这就是你的使命?” “是。” 朝兮咬了咬牙,转过头来,双眼猩红看着张起灵,“如果我说不让你去,你会听我的么?” 他自知没有资格摆二大爷的谱,但他确确实实生气了。 张起灵因他的状态而变得迟疑,但仍是摇头,“抱歉……” 话甫落,朝兮的一拳打了过去,张起灵本能地躲开了,然后有些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他没有停手。 朝兮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对张起灵动粗,但当下,他只想把张起灵打醒,让他放弃这种疯狂的念头。 因为不是真心要伤人,他的出招毫无章法,奈何张起灵回过神来后也不想动真格,所以几个回合下来,张起灵还是被他按在了地上。 朝兮暴怒地挥拳,张起灵眨了眨眼,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他的拳头落在了张起灵脸侧的草地上。 紧接着,一拳又一拳,每一拳都是落在相同的地方,直到手上砸得血肉模糊,直到张起灵心头酸胀,握住了他颤抖的血手。 张起灵道:“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张家人世代守护着青铜门后的秘密,我是张起灵,这件事只有我去做。” “张家……”朝兮咬了咬唇,几近癫狂地怒吼,“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张家……张家人!张家人都是疯子!张家没给过你一分一毫的恩惠,反而夺取了你本该拥有的一切,凭什么要你去为张家牺牲?” “因为……我是张起灵。”张起灵的眸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选择接受我的使命。” “这算什么狗屁选择?” 朝兮冷笑道:“你……你是又被邪祟上身了对不对?你怎么知道这是你本心所想,而非邪祟所给予你的念想?” 张起灵停顿思索了一下,依然目光灼灼,“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总要有人去做守门人,而我知道青铜门失守的后果,所以,我必须去。” 张起灵也有着不输于朝兮的执拗,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从他的话语中,朝兮依稀能猜测出终极是某种超乎常理的存在,如果青铜门失守,终极的秘密暴露于世间,将会有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 但是…… 朝兮凝眸思忖片刻,忽然道:“你一直强调‘总有人要去做’,这意思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可以去做守门人?” 张起灵眸光一闪,谢朝兮的敏锐还是超出了他的预计。 这短暂的迟疑,朝兮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起当年霍仙姑曾说,那场史上最大盗墓行动是张起灵与九门的合作,事涉终极。但张起灵本就是张家族长,就算失忆了,也没有理由帮着一群外人挖自家祖坟,除非…… 朝兮眼前掠过一丝精光,咄咄逼问:“是九门对不对?你当年找上张启山,是用四姑娘山的盗墓行动做交易,换九门帮忙守门,对不对?” 张起灵再度沉默。 张起灵的沉默一般有几个意思,可能是默认,也可能是不想回答,但朝兮觉得这次是前者。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朝兮以为张起灵再也不会回答,他却突然开口:“四姑娘山盗墓失败,我被关在疗养院里,九门……没有遵守约定,事到如今,还是只能我去。” 四姑娘山的失败只是其中一个因素,张起灵或许不知道,但朝兮清楚九门的作风,尤其清楚张启山。 就张启山那种脏心烂肺的野心家,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履约,不过是利用张起灵去盗墓解密罢了。就算没有失败,等待张起灵的也一定是被关在疗养院里做研究。 三百七十二刀,终究还是便宜了张启山。 他忽然间身心俱疲,放开张起灵,颓然地坐在一旁,讷讷道:“原本是轮到谁守门了?我去把他抓过来,丢进青铜门里。”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 朝兮恍然一笑,“是吴邪?” “嗯。” 朝兮想了想那小奶狗的模样,别说进青铜门了,那货能自己走到云顶天宫都费劲。 让张起灵去守门,朝兮决计是不愿意的。 但若不去守门,真得出现什么“世界毁灭”的严重后果,那也是朝兮不愿意看见的。 事有两难,无两全。 第213章 道别 2005年的立秋,朝兮站在阴冷潮湿的西子湖畔,远远地望着西泠印社旁的吴山居。 那个陈旧的古董铺子依然没有重新装修,生意惨淡,快一个小时了,就只有一个人走了进去,而且还是周日。 走进去的那个人还不为买东西,而是去找人。 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张起灵站在铺子的角落里,无聊地翻阅一些拓本。 吴邪的那个看店的小伙计在旁边坐立不安,似乎不知道怎么跟张起灵沟通,看着是不像来找茬的,但问他什么也不回答。 王蛇在湖边抽烟,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头来,比了个手势。 朝兮顺着断桥的方向望去,吴邪穿着运动服,骑着一辆自行车,悠悠闲闲地骑了过来。 一年不见,吴邪还是那副样子,只是眉宇之间好像成熟了不少。 在自家店铺门外看到那道俊逸超凡的身影时,吴邪先是晃了晃神,然后眼睛,嘴,甚至是整张面孔,全都“亮”了起来,最直接的喜悦充斥着心田,催得花团绽放。 “谢老板?”吴邪停好自行车,雀跃地站到了朝兮的跟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朝兮道:“我不是来找你的。” 吴邪的笑脸顿时一僵。 朝兮这时却笑了笑,手指了指店铺里面,说:“是他找你。” 吴邪循向而望,看到有人站在铺子里,穿着黑色的卫衣,那个身形他相当熟悉,只是在一刹那怔住了。 他推门进去,看到伙计王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随后那个人也转过身来。 “小哥?” 吴邪终于认了出来,磕磕巴巴地问:“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张起灵淡淡地看着他,良久,才说道“我来和你道别,我的时间到了。” 时间啊,真是个很容易让人感到悲伤的词汇。 坐在楼外楼的窗边,往下看烟雨蒙蒙的西湖水波的时候,朝兮想,白娘子能等上一千年,等到雷峰塔倒,真是不容易。 但他觉得白娘子肯定等不到西湖水干,因为西湖水里全是哕出来西湖醋鱼。 他回眸,肃然地阻止了张起灵要去夹鱼肉的动作,直接把盘子连同没吃完的鱼都扔进了湖中。 吴邪惊呼一声,然后服务员小姐就温文尔雅地走了过来,先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菜的口味怎么样,等等,最后,才说盘子都是定做的,一个一百八。 “他赔。”朝兮指着吴邪。 “……我赔。”吴邪讪讪道。 来到杭州了,吴邪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楼外楼也是他所能承受得起的不错的馆子。 但朝兮吃不惯杭州菜这件事,他真心觉得不能怪自己,他总不能把人带肯德基去。 朝兮丢下筷子,后知后觉地想起在梦中时,吴邪曾说过杭州没什么特产来着,但没想到连个正经菜也没有。 幸好他们不是为吃饭而来的,否则他准备把吴邪胖揍一顿。 朝兮扭头看着西湖发呆,吴邪点燃了一支烟,刚放进嘴里就被他抽走了。 他道:“小孩子家家抽什么烟。” 吴邪愣了愣,敢怒不敢言地叹了口气,又拿了一支烟,没点,就放在嘴里解瘾。 张起灵不挑食,在专心吃菜,然后跟吴邪说正事儿。 朝兮放空了自己,没仔细听,无非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说着道别的话。张起灵没有说出真实的原因,吴邪大概也没反应过来,所以没问。 他们安静地吃完了饭,张起灵就站了起来,像要与世长辞那般说了一句:“再见。” 朝兮打了个呵欠,也起身跟他一起下楼。 王蛇发动车子的瞬间,朝兮从后视镜里看到如梦方醒追赶过来的吴邪。他斜了一眼张起灵,见对方没有停留等待的意思,于是让王蛇开车。 随即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吴邪,朝兮接了起来,面对着吴邪的发问,他思索了一下,也道了一声:“再见。” 随即挂断,把手机调整到了静音。 他看着张起灵问:“你真准备就这么道别了?” 朝兮并不知道张起灵和吴邪一起经历过多少生死与共,但张起灵很在乎吴邪这个朋友,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也不会不假思索地去替吴邪守门。 “……他只是普通人,他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人,也会有很多很多朋友。或许过个一年两年,他就会接受我的消失,再等到十年后,他早就忘记我了。” 张起灵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相当平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但朝兮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是在魔鬼城的篝火旁,吴邪对张起灵说:“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有些人,见一面,就抵得上一辈子了。”朝兮平静道,“哪有那么容易忘记。” 车子从杭州一路开回吉林的二道白河,途中张起灵买了一个大背包,把一些装备,诸如帐篷、燃料、无烟炉、压缩饼干等,都塞了进去,把背包塞得鼓鼓囊囊。 他试着背了一下,不太影响行走,朝兮看着他的身影,想起了那年在喇嘛庙里,他也是背着这么大的背包,一步步走上雪山。 朝兮把藏在后备箱里的另一个背包拿了出来。张起灵有轻微的诧异,踌躇着问:“你……” “我送你一程。”朝兮道。 张起灵顿住,“你不用……” 朝兮坚持道:“我就算拦不住你,至少也得确保你平平安安地进去了,否则谁都不用去了,世界毁灭算了。” 张起灵抿唇,不再说话。 朝兮松了口气,转头阻止了要跟上来的王蛇,说道:“你别跟着。你回别墅去,我有其他事让你去做。” 王蛇迟疑了几秒钟,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但是像风一样抓不住。 王蛇道:“老板,那你自己行么?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等回来再……” “不行。”朝兮断然拒绝,“我要你做的那件事很着急,等不了了。” 王蛇突然有点沮丧。 现实情况就是,他们只是雇主与雇佣兵的关系,他没有资格去质疑雇主的决定。 他只好说:“我明白了。那老板……一路小心,我办完事就来接您。” 朝兮轻笑着转身,摆了摆手。 手机的草稿箱里有编辑好的短信,一条发给张长风,一条发给解雨臣,余下一条给吴邪。 考虑到那小奶狗是个愣头青混不吝,这一条的发送时间设定在五天后,免得出什么波折。 然后他把手机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快步追上张起灵。 第214章 我记得你 在雪山脚下看到追赶而来的吴邪的时候,朝兮没忍住,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张起灵相对淡定,只是有些讶异,但没有赶人,也没有问什么。 “你来干什么?”朝兮皱着眉,一把扯过吴邪,看他身上歪歪扭扭的冲锋衣和拼凑出来的登山装备。 “我……我怕小哥要自杀……”吴邪支支吾吾道,“谁叫那天小哥那么说话,我还以为……” “你见过有人自杀还把二大爷给叫上的?”朝兮道,“他想自杀还用得着你?我就先把他绑回去关起来了。” 虽然,张起灵要去那扇青铜门后面,也不比自杀好到哪里去。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吴邪焦急地问道,“你也这副打扮……你要跟他一起去?去哪里?” 毕竟这是张起灵和吴邪之间的事,朝兮不愿意多说什么,于是看了一眼闷头向前走的张起灵,叹道:“你自己去问他吧。他愿意说就说,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后面的路,就是张起灵走在最前面,吴邪跟在他左右问这问那,朝兮押尾,略微拉开一段距离,给与他们沟通的空间。 但张起灵好像也没说什么。 中途他们在一个景点的客栈里休整,吴邪给家里打了电话,交待情况,令人意外的事,吴邪的老爹吴一穷居然放任了儿子的冒险行动。 朝兮心想,难道吴家就是这么放养吴邪的?要知道这可是吴家的独苗苗,万一有什么闪失,按照吴家这三兄弟的年纪,可能也拼不出第二个了。 现在是旅游旺季,到达圣雪山的一路上,从游客如云到人迹罕至,吴邪一直没有放弃。 一开始,吴邪还能频繁地劝说张起灵,后来眼见劝说无果,路越来越难走,他的体力消耗也越来越大,只好闭上嘴巴缄默前行。 直到第三天的晚上,估摸着吴邪的极限也快到了,张起灵终于开口了,说吴邪再不走,就准备打晕他,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远远离开。 吴邪没来由地想到,张起灵果然是谢朝兮的侄子,这对伯侄俩骨子里有某些东西是共通的,都喜欢简单有效的行为方式。 朝兮主动躲到了另外一个帐篷,他们无所顾忌地抽了烟,然后进行了最后一次交涉。 ……交涉无果。 吴邪心里升起了几分绝望。他步履沉重地走出帐篷,看到准备守夜的谢朝兮,于是走了过去。 他知道谢朝兮不会告诉他任何事,但他就是想跟谢朝兮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朝兮看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来,双手无意义地在无烟炉上翻转着,忽然就觉得他有些可怜。 朝兮软下声音,温和道:“有你在他身边,真好。” “谢老板,你这是在给我发好人卡么?”吴邪侧过脸,笑得有些苦涩。 朝兮却正色道:“他孤身行走于这个世界,习惯了遗忘与被遗忘,没有朋友、亲人、爱侣,就像超脱凡尘的神只……可他分明就是人,只是需要有人能将他与这个世界相连。” 吴邪嘟囔道:“你不是他二大爷么?” “我?”朝兮自嘲地笑了笑,“在他的记忆里,认识你估计都比认识我要早。” 吴邪微微发怔。他原本觉得自己有些可怜,无法触及到张起灵的内心世界,可现在他觉得,谢朝兮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他所认识的谢朝兮,永远是那么的英姿飒爽、自在邪肆,像雪山之巅最自由的风。 可是,谢朝兮在张起灵面前,总是透着几分悲情的色彩,进退维谷,画地为牢。 “他记性不好,如果哪天他把我忘了,你一定要提醒他。”朝兮继续说道。 这话没头没尾的,吴邪一时发愣,“可是他……” “没什么可是。”朝兮道,“你和那个胖子,在他心里的位置还是很重的,以后……你们多照顾他。” “以后?” 吴邪不解,他明天就要回去了,张起灵不知要去何方,哪有什么“以后”? 他皱眉思索片刻,说:“谢老板,你怎么跟刘备托孤似的?” “呸呸呸,我还活着呢,托个屁的孤。”朝兮随手砸了他一脸雪,“小孩子家家的,我说你听着就完了。” 吴邪被冻得哀嚎,心里却想,这样才是谢朝兮嘛。 次日清早,吴邪尚在沉睡,朝兮把能给的吃食都留给了他,和张起灵收拾了行囊,继续赶路。 这次行动,他们是绕过了云顶天宫,直接到青铜门上方的那个山间缝隙去。 朝兮觉得很好,以免触景伤情了。 可是还没走出多远,吴邪那边就出事了。 又是雪崩——真够邪门的。 雪地传音效果好,张起灵听见了呼救声,为了救吴邪,从三十米高的悬崖跳了下去。 虽说下面有厚厚的积雪缓冲,还是摔断了一只手。 吴邪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严重的雪盲症,现在就是个睁眼瞎子。 朝兮被雪崩隔离在了另一侧,等到张起灵和吴邪费力爬上悬崖,来与他汇合的时候,朝兮真得很想把这两个人打包教训一顿。 后续是张起灵指路,他们找到了那个缝隙,下到了一个温泉边上,那里的温度足够抵御即将到来的暴风雪。 青铜门近在咫尺,大概是觉得吴邪眼睛出了问题,绝不可能继续跟着了,张起灵终于肯正视吴邪的问题,跟吴邪说起青铜门的事。 说跟九门的约定,说张家的使命,他还拿出了两枚鬼玺,一枚是从新月饭店抢的,一枚据说是霍仙姑去张家古楼前给他的。 他把一枚鬼玺给了吴邪,让吴邪十年之后来接他,然后就把吴邪给掐晕了。 他安顿好吴邪,看着朝兮道:“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带他回去吧。” 朝兮摇了摇头,“我说过要看着你进去,现在还不行,万一里面还有人面鸟或血尸呢?” 张起灵想说不会,但朝兮的目光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执拗,他只得叹了叹气。 缝隙里有一个机关,可以开启或关闭通往青铜门的道路。张起灵演示了一遍,告诉他回来时别弄错了。 朝兮“嗯”了一声。 他们继续往前,只用了半天就走到了青铜门外,果真没有遇上任何怪物。 高大的青铜门巍峨耸立,一切如旧,万奴王的白色棺椁还在祭坛上,尸首却已经不在了,可能是被人面怪鸟啄食了? 朝兮看着那残破的遗迹,忽然有些想要流泪。 张起灵并不知晓他的心思。 张起灵拿出了鬼玺,像是感召到了什么,那巨大的青铜门竟然向外挪开了一点,一条黝黑无比的细小缝隙出现在两扇门的中间。 地狱的大门开启了。 与此同时,四周的石头缝隙里都冒出了淡蓝色的薄雾,迅速围绕在他们周围。 张起灵慢慢地向门内走去,突然,他又回过头来,沉声道:“其实,去过楼里之后,我都想起来了。” 朝兮微愕地看着他。 张起灵继续说:“我记得你了。我记得你教过我习武、用枪,我记得你伪装成我的养父,陪我去了泗州古城,我记得你救了我,我记得你对我说有人在等我,我记得你跟我一起带领张家搬迁,我记得你在墨脱的喇嘛庙里给我糖果糕点,我记得你教会了我思考,我记得你从疗养院里救了我,我记得……我在藏海花丛中,杀过你……” 张起灵一连说了许多个“我记得”,像是害怕青铜门后的十年光阴,会使他忘记这一切。 朝兮沉声叹息,然而他的声音里含着俏皮的笑意,“那你下次,就不要再忘了,好不好?我怕……没人能来接我。” 第215章 死国 朝兮毫无预兆地暴冲过来,的确出乎张起灵的预料。 这是他们第三次拳脚相向。 第一次是在魔鬼城,朝兮失去神智无差别攻击所有人,最后在伤到他的前一刻自伤收手。 第二次就是前几天,得知他要去守青铜门的时候。但那次他们都没有下死手,说是打架,更不如说是一种发泄愤怒的手段。 第三次就是现在。区别在于,这次朝兮真得动真格了。 张起灵一只手断了,战斗力大打折扣,但并没有一丁点儿松懈,因为张起灵意识到了朝兮要做什么。 他……是准备替自己守门。 如果是以前,张起灵或许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但现在,他已经想起了一切,绝不能接受朝兮再为自己牺牲。 这是张起灵的使命,却不是谢朝兮的。 谢朝兮那样抵触张家人,甘愿舍弃原本的姓名,与张家划清界限,拼了命地想要让他摆脱命运的操弄……这守门人是谁都可以,却唯独不能是谢朝兮!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彼此的心思是全然洞悉的,所以借助于最直白的打斗,来决定最终的结果。 对朝兮而言,世上之事无两全,那就索性找出第三条路。 他把公司委托给了解雨臣代管,解雨臣会易容,而且是半个商人,只要隔一段时间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去别墅露个面即可。 他通知了张长风,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会外出办事,让他给王蛇的团队结账走人。反正公司一向有稳定的运行机制,但凡有事,解雨臣也能应付。 给吴邪的那条消息,主要是关于张起灵的,至于其他的信息……吴邪或许也能用上。 唯独没有通知黑瞎子。因为他太了解黑瞎子了,那家伙如果知道真相,是真得会发疯。 还不如让黑瞎子觉得,他是单纯消失了十年,杳无音信,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来奔赴这场属于张惊浪的宿命之局。 这场打斗,他没有留情。 张起灵也是如此。 最后,理所当然,是他赢了。 笑话,要是连断手的张起灵都打不过,他也白活了这么多年。 算算日子,今天是2005年8月17日,立秋后的第十天,谢朝兮走进了云顶天宫最深处的青铜门。 在他进入门内的刹那,就好像触动了某种机关,笨重的青铜门缓缓闭合。 他回眸一笑,看到张起灵鼻青脸肿地站了起来,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翻转。 缩骨功! 朝兮立刻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遽然色变,慌忙去抓住门上的浮雕,试图让门更快关上,却是蚍蜉撼树。 下一秒,张起灵踢出了一块石头,卡在了门缝处。 这种巨门关闭的力道,足以让最坚硬的石头化作齑粉。 但短短的卡顿,对张起灵来说就足够了。 “别……”朝兮声嘶力竭地高呼。 一语未毕,石头破碎,青铜门闭,张起灵在最后时刻冲进了门内,有些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缩骨状态下摔得这么狠,疼痛程度是难以想象的,何况他还断着手。 一番思量功亏一篑,朝兮痛苦地捂住一只眼睛,声音破碎又沮丧:“这下可好,两个人都进来了……你……为什么还要……” 张起灵缓了好半天,才站起来,浑身的骨骼咔咔作响,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他道:“我怕我见不到你,就会忘记。我已经亏欠你很多,不想再亏欠了。” “一家人,有什么亏欠不亏欠?”朝兮垂下眼眸,“就当我也好奇吧,那狗屁的终极究竟是什么狗屁东西?” 张起灵为着“一家人”这个词汇静默了片刻,过一时方沉吟道:“你说谎的时候,我能看出来。” 朝兮扭过脸,不做声。 他确实在说谎,因为他从不好奇。 “我带你去看。”张起灵突然走过来握住他的手——用的是那只“断手”,“跟我来。” 朝兮微微一愣,“你的手……” “这里的事不能用常理推断。我只能说,在这里,你将在某种程度上获得长生。” 张起灵拉着他穿梭于重重黑雾之中,起先他还担心看不见会走错路或跌倒,但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好像走在了一块水平光滑的镜面上,这个空间……很奇怪。 就在这时,脑海里的那种闪念又出现了。 就好像一段记忆凭空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让他知道了正确的道路。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你也感受到了吧?”张起灵道。 朝兮瞳孔一震,“你也……” 张起灵点了点头,尽管朝兮看不见,“我们快到了。” 在黑雾中行走了约半个小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光芒。 那光芒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脑中的闪念也越来越明显。 走到近处,才觉得那发光的东西像科幻电影里的任意门。张起灵侧首看了看他,毫不犹豫地带他走了进去。 “这就是终极。” 光芒的另一侧,高耸的悬崖之上,张起灵俯瞰着脚下的大地,慢慢地说,像最悲悯的神明。 而朝兮早已怔住。 明媚的阳光,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山崖上呼啸而过的风,目之所及碧草茵茵的绿洲,随处可见的古朴房舍和穿梭其间的人影。 他磕磕巴巴地问:“我们这是……穿越了?” “穿越?”张起灵苦恼地思索了一阵,似乎不理解“穿越”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朝兮尝试解释。 “如果你这么理解,也可以。”张起灵道,“但我更愿意称之为——死国。” “什么?” “死亡的国度。” 第216章 守门的意义 张起灵曾说终极是世间万事万物的终极。 世间万事万物,终将归于死亡。 但朝兮看着悬崖下的一切,忽然觉得这太荒诞了。 “他们都是死人?咱们费了这么大劲进来,就为了看一眼阴曹地府?……你千万别告诉我,张家人的千年使命就是定期来地府当十年阎王。” “不是这样的。”张起灵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你可以认为他们是死人,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死去。相反,他们在这里能获得长生。” 朝兮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张起灵。 而张起灵耐心地说了下去。 “他们有些人来自塔木陀,有些是东夏人,还有一些是周穆王的军队。” “一般而言,人死魂消,生命终结。但他们因为各种各样阴差阳错的长生实验,肉体虽然陨灭,却拥有了不灭的灵魂,并在青铜门的作用下实体化……这种作用有点类似于秦岭的青铜树,嗯,你好像没去过……” 张起灵停顿了须臾,思索要怎么解释。 朝兮努力消化着这震碎三观的信息,说道:“你继续说吧……我大概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张起灵看了看他,接着说道:“总而言之……就是他们在青铜门内可以永远维持着肉体死亡前的状态。你所看到的一切,既存在,也不存在,因为这是他们借由青铜门的力量‘创造’出来的。” 朝兮若有所思……这意思,就像什么言出法随的法术? 他沉吟半晌,冷笑着打趣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创造出一个新世界?创造更多的人,直接在这里建立一个地球算了,反正也不知道真假?” “这就关系到守门的意义了。”张起灵道,“你没发现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房屋、周围环境,有什么奇怪的吗?” 奇怪? 之前张起灵说他们会维持在死亡之前的状态,朝兮就觉得那些人还穿着几千年前的衣服没什么好奇怪的。如今张起灵这么问,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张起灵想说什么。 “你是想说他们并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一切变化,智力和认知都停留在死亡的那个时候?” “不仅如此。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被用来做实验的平民、奴隶,或者目不识丁的士兵,基本没有能力去学习、成长。他们虽然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长生,却仍然过着这样简单、平凡的生活,其中很多人还继续做着几千年前的事,被固化在这里。” “我想我知道了……”朝兮恍然如悟,“守门人,不是守着不让外人进来,而是守着不让里面的人出去?” 张起灵轻轻颔首,“没错。如果他们出去了,得知了现实世界的历史演进,就会进化。这种实体化的能力太可怕了,在秦岭的时候……”说到一半,他又想起朝兮没去过秦岭,转而道:“总之,后果不堪设想。” 朝兮仍觉得哪里说不通,追问道:“那你之前不守门的时候呢?就不怕他们出去么?” “大部分时间里,青铜门会像封印一样,他们出不去。但是每隔一定的年份,这个封印会有松动的危险,就需要有人来守门。”张起灵说,“之前来守门的不一定是我,也有其他的张家人。但现在张家败落,就只有我了。” “……他们拥有那种可怕的能力,为什么还会惧怕守门人?” “我不知道。” 张起灵很认真地摇了摇头,“可能是最先到这里守门的张家人做了什么……我也是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的人会把这片悬崖视为降神之地,也就是把守门人当做天神。” 张起灵的每一句话都是正正经经的,可也怎么听怎么荒谬。 但,考虑到这里的人都来自封建奴隶社会,他们的思想层次的确不可能与现代人同日而语,再加上有人刻意引导,会有崇神倾向也可以理解。 朝兮思索片刻,再度发问:“那万奴王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可以在这里随意进出?” 陈皮曾说过万奴王和东夏国的传说,万奴王会像蜕皮一样,几百年重生一次,从青铜门里爬出来。 “很简单,因为万奴王并没有获得长生,他只是在与蚰蜒王共生。你如果见过万奴王,就该知道他的语言、思维能力都已经退化了,跟陨玉里的西王母或禁婆没什么分别。” 朝兮心道何止是见过,杀都杀过了。 确实,就万奴王那个样子,哪怕是这里的人见过了,也没办法沟通。看来万奴王的长生术还是与西王母、周穆王一脉相承的,他们误以为这些人是实验失败而死去了,所以不断改进实验方式,却不知这些人是获得了长生不灭的灵魂。 然而归根究底,这两种情况都不是成功的长生之法,古往今来,也没有人能够达成肉体和灵魂统一的真正“长生”。 着实令人唏嘘。 朝兮觉得索然无味,就在悬崖边上坐了下来,双手撑地向后微仰,悠哉悠哉地荡着腿,感受着风儿吹拂在脸颊上的凉爽。 他状似无意地问:“最后一个问题:张家祖先既然知道这些人的能力来自于青铜门,为什么不干脆把青铜门给毁了?那些灵魂是投胎转世还是留在人间当厉鬼,都没有关系,反正不会危害到现实世界了,不是么?” 沉默。意料之中的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张起灵目视前方,缓缓道:“或许,是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毁掉青铜门,又或许……” “是么?”朝兮的眸中闪过一丝慧黠,幽幽道:“你说谎的时候,我也看得出来。” 张起灵就不说话了,只侧首看向他。 朝兮悠悠然一笑,说:“我觉得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并不完整。张家先祖不是没有能力毁掉青铜门,相反,应该是他们偶然发现了青铜门的实体化能力……比如说他们也去过秦岭,见过那什么青铜树……因此他们建造了青铜门,把这些人监禁在这里,为的是研究出真正的长生术……” 随着他说出自己的“猜想”,张起灵的眸光开始微微晃动,像是被说中又无从反驳。 朝兮见此,唇角的笑容里便增添了几分冷意。 所以啊……张家人都是什么德行,他比张起灵更清楚。 什么使命,什么责任,说的好像是多么的大义凛然、奉献牺牲,实则不过是为了掩盖这个家族几千年来真正的欲望和追求。 张起灵或许知道,或许猜到,但朝兮相信,以张起灵的为人,只是无法改变,不得不选择履行使命。 毕竟,想要毁掉这么巨大的青铜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有一天……”朝兮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有了毁掉青铜门的能力,你是会选择守护张家,还是选择结束这可笑的宿命?” 张起灵那双淡漠的眼睛陷入了一片迷茫,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在微微松动,但很快,他就失去平衡跪在了地上,仿佛经历了十分剧烈的痛苦,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失魂症! 朝兮惊慌失措地冲了过去,一壁自责为何要对张起灵说这些话,一壁将他拥入怀中,不断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那邪祟就这么厉害,在青铜门里都能起作用? 就在朝兮手足无措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不如直接把他打晕,说不定他还会好受一些。” 第217章 杨周 碧草如丝,流水淙淙,崖下绿洲远离人烟的清静之所,朝兮让昏迷的张起灵靠在一棵粗壮的胡杨上,确认他的心跳脉搏已经恢复了平静,方才安下心来。 身后有清越的铃铛声响起。 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个穿着藏袍的少年。 少年自在地坐在另一棵中央分叉的胡杨树上,孩子气地甩动小腿,哼起陌生又熟悉的歌谣。 “你到底是谁?”朝兮警惕地质问。 歌声停了下来,少年乌黑的眸子里似有点点星光,微讶道:“你不是见过我许多次了么?” 朝兮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是啊,是见过,不过是在梦里。 是他去塔木陀那趟做的梦,当时他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受当时压抑紧张的环境所影响。 可他从没想过,梦中人还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以这么真切的形式。 然而想到张起灵刚刚说过,青铜门有能使灵魂实体化的能力,说不定这个少年也是拥有不灭灵魂的人? 再想到第一次做梦,是在魔鬼城里的时候,朝兮心中有所猜测,因探问道:“你是沉船浇浆棺里的那具尸体?” “你还是挺聪明的,看来我没有选错人。”少年笑语玲珑,“我叫杨周。胡杨的杨,宗周的周。” 朝兮眸色一沉,陷入思索。 胡杨倒没什么,西域随处可见。 宗周却别深意。在古代,称呼周朝的都城镐京为宗周,后周平王迁都成周洛邑,在一些文献中,也将洛邑改称为宗周,故宗周即王城之意。 明明有很多形容词,少年却偏偏用“宗周”来引出名字,就像在暗示着什么。 先前他便有过猜想,这少年可能与西王母和周穆王有什么关联,但觉得一个梦中存在的人,没什么深究的必要。 而今正面相对,问上一问倒是无妨了。 他因而问道:“你是西王母和周穆王的儿子?” 少年——杨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身上既有西域人的特质,又有中原人的特质,显然是混血。而中原国家一般都很在乎血统的纯正,西域又封闭排外,能活到你这个年纪的混血,我只能想到你的父母是最尊贵的那两个人。传说西王母名杨回,塔木陀又是母系社会,你随母姓杨是很合理的。” 杨周听得频频蹙眉,却没有纠正或反驳——少年人面上是藏不住事的,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应该并不喜欢他的父亲。 这或许意味着,当初朝兮的猜测是正确的,《穆天子传》的故事,更多是史家为尊者讳的艺术创作罢了。 “你猜的没错。”杨周沉默片刻后坦率承认,“我出生时,周人已经离开了塔木陀,母亲为我取名为周,是为了纪念他,更为了纪念……他们分别之时的约定。” 什么约定? 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但那个说要回去治理国家,三年后再回来与西王母团圆的人,最终没有回来。 这个寄予了西王母期望的名字,也成为了西王母挥之不去的伤痛。 “所以……你是因为我打开了你的棺材,才进入了我的梦中?”朝兮决定换一个不那么伤感的话题,“你跟那些人一样?” “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但,应该是吧。”杨周语速平缓地说起原委,“我在那个沉船里呆了很多年,直到你们闯了进来……我发现你很特别,那么多人里,只有你能够梦见我,我就好像依附在你的身上,并且共享了你的记忆和知识。我跟着你回到塔木陀,进入了那块天石,看到了母亲,可惜我无法和她说话……” 言及此处,杨周露出了几分属于少年的伤怀,俊朗的眉目间尽显寥落。 朝兮继续说:“那时候,对我说话的人,也是……” “是我,可能因为天石吧,我第一次能在梦外跟你说话。”杨周回过神来,轻轻笑了笑,“巧不巧,那时候你身边的也是这个人……他是你的侄子?我看你对你儿子也不过如此了,而且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为了他涉足险境,唉,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这种人。” 朝兮没有说话,因为突然想到了一件有些恐怖的事:张起灵说青铜门里的人因为不曾与外界交流,而安于现状,但现在,门内多了这么一个知晓外界变化的人……杨周,门内的平静岂非要被打破? 未来将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朝兮无法想象。 朝兮略带忧色看向了杨周,他还是那一副少年郎的模样,忽喜忽忧,随心自在,至少目前还没看他生出什么了不得的想法……但谁说得准以后呢? 好在,进入青铜门后,杨周拥有了实体,就不再与他共享记忆,并不知道他此刻的思想。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朝兮试探着问。 杨周天真地转了转眼珠,“打算?我没什么打算啊。但是你刚才跟这个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现在只想好好享受一下久违的活着的感觉,唔……我想把我当年的宫殿先建出来吧?” 随着他的这个想法一说出口,无尽的绿洲上忽然就出现了一个高大古朴的建筑,虽说跟富丽堂皇的中原宫殿不可相提并论,但跟那些低矮的民房相比,还是恢弘大气上档次的。 杨周笑嘻嘻地跳下树,向着他的“宫殿”跑去,清脆悦耳的铃铛一步一响,悠悠而远。 平静了几千年的绿洲之上,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变故,把原有的那些人都吓了一跳,也纷纷好奇地向宫殿涌过去。 朝兮隐隐担忧,不知是福是祸。 毕竟,这些人有实体化的能力,可他和张起灵没有,虽说在青铜门没他们也是不死不灭的,可但凡出点变故,也着实令人头疼。 第218章 提前出门 朝兮在这个怎么看怎么荒诞的地方,一共只待了五年。 这五年,相对于从前的几千年,肯定是有一些变化的,但在朝兮看来还算在可控范围之内。 首先是杨周,这小子因为是西王母国的王子,平民和奴隶中有许多人见过他,所以他初来乍到就占据了食物链的最顶层,不仅住进了“王宫”,还真得成为了类似于“王”的存在。 毕竟,他是与“神明”一起出现的,就像周朝人把周王称为“天子”一样,对于蒙昧、无知的底层人民而言,杨周就是当之无愧、仅次于神的上等人。 二十一世纪了,还能看到这等的封建腐败,朝兮实在嗤之以鼻。 没想到,他自己也很快成为了腐败的一员。 原因是,此前他们从未见过悬崖上出现两位神明,而杨周灵机一动,便将朝兮称作是“神使”,即神明的使者,邀他也住在王宫里,接受其他人的顶礼膜拜。 张起灵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的确更像“神明”一些,所以仍然留在悬崖上。 绿洲之上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在悬崖上幕天席地,倒也不难过。 朝兮每次去悬崖上找张起灵,就会被人们认为他是去“祈福”了——似乎人们都以为是神明赐予了他们在此长生的能力。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思之令人发笑。 等日子久了,除了没什么消遣、过得实在无聊之外,也还算平静安逸。 杨周几乎每天都会来跟朝兮说话,有时是讲他活着时的年少趣事,诸如偷偷跑出去玩被西王母罚跪啦,和部落里的漂亮小姑娘情歌对唱啦,等等。有时,则是讲西王母和周穆王的往事,当他与朝兮相熟起来后,就一起唾骂周穆王厚颜无耻,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 杨周所讲的西王母往事,与朝兮此前的猜测大致相同。 周穆王率兵征讨塔木陀,兵败,为西王母献上礼物求和时,与西王母相知相恋,并利用感情为引,从西王母那里学到了长生不老之术,最后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回了中原,自己钻研起长生来。 后来张起灵也给他讲了一些事,与此印证。是在他找到张起灵前,张起灵和吴邪一起探墓的经历,比如山东瓜子庙、秦岭青铜树、西沙海底墓等。 该说不该说的,听到周穆王一番努力都为他人做嫁衣,叫一个无名无姓的铁面生给鸠占鹊巢的时候,他只想说:呵呵,活该。 杨周对于他总是去找张起灵的行为颇有微词,时间一长,杨周就善于利用实体化的能力缠着他,例如偷偷创造一些朝兮喜欢的东西,来获取他的关注。 起初是金子这等黄白之物,或者竹叶青、海棠酒,但因为杨周并没真得喝过这样的酒,所以没办法进行真正的创造,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后来,见他不为所动,杨周就不满足于创造这些身外之物,对“人”动起了心思。 某日清晨朝兮醒来,在床边看到了陈皮。 依旧年轻的陈皮,唇边挂着那种邪戾又朝气的笑容,目光灼灼地凝望着他。 他先是晃神,几分钟后,他就推开了这个“陈皮”,气冲冲地去找杨周了。 他告诉杨周,不可以再滥用这种能力。用“实体化”创造出来的人也是虚假的,哪怕是完全一样的复制品,假的就是假的,不能代替真的。 后面就是杨周泫然欲泣,虽然不甚理解,但还是把“陈皮”给变回去了。 看着挺可怜的藏袍少年,实际上的心智可能还维持在十六岁的状态,能做出这种事的确不奇怪,但朝兮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十分坚决。 小孩子不听话,就得教。 朝兮耐心解释:“你希望我总跟你在一处待着,但我去找张起灵的时候,你也并没有直接创造出一个‘我’。说明你很清楚,那是不一样的。” 杨周这才明白过味来,一壁同他道歉,一壁赌咒发誓,再不这样了。 总体说来,朝兮对杨周的包容和循循善诱,更大程度上是避免这小屁孩儿搞出什么乱子来。 可惜他不是和尚,没办法把这群人全都超度了,便只能寄希望于改日出去了,弄点儿炸药来把这破门给炸了。 是的,那天他问张起灵的话,也并不只是假设而已。 塔木陀的那块陨玉也好,这座青铜门也好,他都想毁掉……然后彻底终结那可笑的宿命。 * 或许是老天爷都察觉到了他的心思,离开青铜门的契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到来了。 算日子,那是2011年的6月,他们进入青铜门的五年之后,张起灵忽然失魂症发作,然后神神叨叨地说,吴邪在外面遇到了危机,需要帮助。 这五年,张起灵从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所以朝兮很惊讶,但令他更加惊讶的是,张起灵人在青铜门里,居然还能知道吴邪的状况。 但等张起灵恢复正常以后,却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显得此事尤为诡异。 张起灵和朝兮之间爆发了五年来的第一次争执。 张起灵道:“守门本就是我的使命,你跟我进来这么久,足够了。现在吴邪比我更需要你,我相信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帮到他。” “你失魂症发作时说的话,你自己都不记得了,能做数么?”朝兮对此表现出十二分的质疑,“吴邪现在也算是吴家真正的当家了,能出什么事?” “……我不知道。” 张起灵抿了抿唇,神色相当凝重,“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就像过去驱使我去墓穴中寻找记忆的那种感觉一样……我无法形容。” “对我而言,你比他更重要。” 虽然这话有些对不起吴邪,但是……他斜了一眼悬崖下的那些人,“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得下?” 他们在这里争执不休,最后打破僵局的竟然是杨周。 只听杨周道:“你们与其争执这个,倒不如先想想,你怎么出去?” 一言惊醒梦中人,朝兮也道:“你之前跟吴邪说十年为期,现在十年没到,青铜门能开么?” “有一个办法,只是需要冒一点儿险。”张起灵沉声道。 朝兮皱眉问道:“什么办法?”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开,阴兵借道。” 第219章 借阴兵的道 张起灵说,他上一次来到云顶天宫时,也不到青铜门开闭的时候,于是他拿着鬼玺,跟着阴兵进出青铜门。 他无法解释阴兵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就像青铜门的实体化能力一样,不符合自然规律,却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他讲述了许多有关于阴兵借道时的禁忌,比如必须穿上和阴兵一样的破旧盔甲,不可出声,不可脱离阴兵的队伍,等等,诸如此类。 其实朝兮在听这些话的时候,还没有决定要出去,毕竟他始终不放心张起灵一个人在这里,更不放心杨周这个隐形炸弹。 令人费解的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纠缠于他的杨周,在得知他要离开这里,居然没有阻拦,就那么轻松平常地接受了。 朝兮狐疑地看着杨周,问道:“你该不会又想进入我的梦中,跟我一起出去吧?” “嗯?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杨周故作苦恼,但面上仍挂着爽朗的笑容,“我原来的确是这么想的。” 朝兮皱了皱眉,“原来?” “你好像是要出去做一些又辛苦又艰难又无趣的事,那你的梦可就太无聊啦!”杨周俏皮地眨了眨眼,“所以,我还是在这里好好享受有真实躯体的生活吧,反正那个人还在,你迟早是要回来接他的。” 说到这里,杨周就指了指旁边抱臂而立的张起灵。 等他走远后,张起灵才默默地走了过来,朝兮迅速收敛了原本的情绪,一本正经地问:“你刚才说需要冒险,具体指的是什么?” 朝兮是不相信混成阴兵离开青铜门,会有这么容易。 果然张起灵面色凝重,道:“因为上次我跟着阴兵进出青铜门时,手中有鬼玺。” 朝兮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鬼玺能调令阴兵,有鬼玺在手,自然是对阴兵无所顾忌的。 张起灵又道:“这次的确有些意外,我没有想到会跟你一同进来……我想要继续留在青铜门里,就必须有鬼玺。” 就这么一个鬼玺,总不能掰成两半。 朝兮相信张起灵如果有选择,绝不会选择让自己去冒险。但眼前的情况,显然是张起灵留下、自己出去,他们各行其是,才是明智之举。 “你只说冒险,却没有说一定需要鬼玺,看来还是有可能不出意外的。”朝兮淡然道,“既然如此,那就按照你的说法,七月十五我跟着阴兵出去……你在里面等几年,我跟吴邪一起来接你。” 张起灵沉默良久,方露出几分惭愧,“抱歉……还有,谢谢。” 朝兮哼笑一声,说:“吴邪是你的朋友,他在外面涉险,你担心他,这是应当的。何况狗五爷就这么一个孙子,我能帮的话,总不能袖手旁观。” 张起灵看似淡泊,其实重情重义,如果他可以无视吴邪的危难,当初就不会替吴邪守门了。 朝兮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悬崖另一端——其实有那道光阻隔,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的。与世隔绝这几年,也不知外面世界是如何了。 裘德考的人应该不足为惧了,就是不知道汪家怎么样了。张起灵进了青铜门,不知道汪家会不会趁机出招。 如果吴邪的险境与汪家有关,那就有些棘手了。 “你……要小心。”张起灵忧虑的目光投注在他的面上。 “要小心的是你。”朝兮斜了一眼悬崖下和其他人一起欢腾歌唱的杨周,“小心杨周,不要被他那副纯真少年的模样给骗了,他是真正的千年妖怪,我走以后,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记住了。” “你最好能真的记住。” 朝兮威胁似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笑起来,转过头,去带进来的那个大背包里翻了一通,拿出了尘封已久的黑金古刀。 张起灵惊讶地睁了睁眼,“这是……” “我在一条倒霉的巨蟒头上捡的,正好派上用场。”朝兮笑盈盈地看向他,“你听好了,我希望能在2015年的8月17号,亲手把这把刀还给你,你若失约,我就易容成你,用这玩意儿杀了吴邪。” 不光杀人,还要诛心。 张起灵怔愣片刻,意识到这是朝兮另类的关心,郑重地点了点头。 时光飞逝,七月十五很快就到了。 杨周跟“原住民”扯了个谎,说“神使”要回神界了,让所有人都在一起跳祭舞祝祷,他本人则去悬崖上送别朝兮。 青铜门里的人虽然有了实体,但不会流眼泪,杨周的声音却是有些哽咽的,拉着朝兮的手说:“我不能入你梦中了,你可别把我忘了……真做梦想想我也行。” 朝兮开玩笑道:“梦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巫山神女吗?” 楚襄王夜梦与巫山神女相会,翻云覆雨,延年益寿,所以后人以巫山云雨谓欢爱之事。 杨周曾共享过朝兮的记忆,自然也知道这些,当即红着脸嗔道:“我才不是巫山神女。你如果愿意,可以叫我塔木陀神男。” 朝兮乐不可支,没防备杨周一下子跳过来,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朝兮微微发愣,继而无可奈何地轻轻一嗤,全没当回事。 倒是把张起灵给小小地震惊了几秒钟。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朝兮换上了东夏士兵们的旧盔甲,张起灵像来时一样,穿过黑雾,亲自将朝兮送到了青铜门附近。 没过多久,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一连串的号角声,随即沉重的青铜巨门缓缓打开,比他们进来时打开的缝隙要大得多,几乎能容一辆卡车通过。 然后,他们来时经过的那片黑雾里,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一群人影,穿着破旧的盔甲,四人一行,行走整齐,为首的还打着番旗,后面的人扛着号角,飘飘摇摇地走了过来。 来了,阴兵借道! 张起灵有鬼玺在手,和朝兮一同隐于黑暗中,等着阴兵走近,可以看到他们的脸十分奇怪,出奇的长,脸色也极度苍白。 成群结队的阴兵一个接着一个走出了青铜门,朝兮愣个神的功夫,就被张起灵在肩膀上轻轻一推,混入了队伍中。 明明只是几步路,但朝兮感觉好像过了好几年那么漫长。 等到两只脚全都踏出去,朝兮都不敢大喘气,因为阴兵还没有走远。 青铜门重新闭合,地面猛地一震,张起灵清冷而隐含忧色的面容就这么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朝兮幽幽一叹。 门边还有五年前张起灵没能带进来的那个大背包,里面帐篷、洛阳铲之类的装备还能凑活用,朝兮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准备靠这些东西走下雪山。 然而转身的瞬间,他就对上了一对闪着幽绿色火光的眸子,和一张奇长且惨白的脸。 毫无机会惊讶,他就用黑金古刀做格挡,一脚踢了出去。 黑金古刀出鞘,他的后背冷汗淋漓,锁紧了眉宇,冷冷看向面前越来越多的绿光。 是那些阴兵! 阴兵起尸了! 朝兮一壁想着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冒点儿险”,一壁又唾骂,果然沾上吴邪的事就会变得很邪门。 大概是青铜门封印里面那些人的灵魂时,也将阴兵封在了里面,平时阴兵不敢接近鬼玺所在的地方,所以他和张起灵竟都没有发现。 当然,阴兵在里面是以怎样的形式存在着,他们也不知道,可能见面亦不识。 只是现在这玩意儿以活尸的模样出现了。朝兮一只手握住了刀刃,轻轻划过,将鲜血涂上刀身,尝试以此威慑阴兵。 有点效果,但不多。 看来这东西也不是寻常的活尸。 他啐了一口,跳入战局。 第220章 回到人间 杀,杀,杀。 无数的阴兵,破碎的盔甲,随着黑金古刀在手中挥舞,许多阴兵被他打到四分五裂,而他就在阴兵尸骸中继续开杀。 他不知道一共有多少阴兵,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杀完,更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阴兵从门里出来。 冰冷又黑暗的地底,他很快杀出了一身淋漓的汗水,当真是许久不活动,身手都生疏了。 折腾这么一通,就为了去救吴邪,结果却被一群阴兵拦了路,万一他在这儿挂了,可就真晚节不保了。 朝兮咬了咬下唇,让自己的精神更加振奋起来。黑金古刀舞出一道道虚影,凌厉的九爪钩抓碎了一个个阴兵的头颅,闪着幽绿火光的眸子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 他一刀劈碎了阴兵的号角,看着越来越多的阴兵出现在他的周遭,心道,事情变得糟糕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岩石之间,忽然出现了一道暗紫色的影子,堂而皇之地跳入了战局。 那是……血尸?! 朝兮瞳孔地震,大脑迅速思考着应对之法——一堆阴兵还没解决完,又来了一个血尸,简直是倒霉到家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朝兮很快发现这只血尸好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反而一直在跟阴兵缠斗,在它的“帮助”下,阴兵似乎放弃了对朝兮的围攻,反而向着它的身边聚拢。 朝兮顾不得多想,一边搏杀一边向着进来时的机关附近奔逃,沿途砍倒一大片阴兵。 且战且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机关。 随着机关启动,附近的道路山石开始发生变化,一个通往温泉所在地的“门”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大步跨了出去,砍翻了附近的一个阴兵,随即关闭机关,“门”缓缓闭合。 不远处,与阴兵搏斗的血尸已经杀得尸骸遍地,听见机关的响动,那血尸像是浑身都扭曲了一下,竟向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这血尸……好生奇怪。 一般而言,血尸只会攻击活物儿才对,它跟阴兵同在云顶天宫,应该是共生关系,互不侵犯,怎么会互相打斗呢? 而且,血尸只有战斗本能,没有独立的思想逻辑——毕竟已经是死人了,怎么这只血尸好像……好像……在帮他? 他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陈皮! 当初陈皮中了万奴王的毒,会在死后变成血尸,而他不忍对陈皮的尸体动手,就那么离开了。 如果……陈皮后来变成血尸,就一直在云顶天宫里,存留至今……那么,他可能还拥有思想么? 刚想至此处,石门便已彻底关闭。他下意识摸着冰冷的石壁,仿佛还能听到另一端传来的搏杀声,狠狠地捶了一拳。 不可能。 即使那真的是陈皮……但变成血尸又不是长生不老的手段,否则人人都去中尸毒、变血尸好了。 刚才那只血尸的战斗模式,仍然是血尸那种僵尸、野兽般的样子,根本不是人类可以做出的动作和姿态。 他本可以重新打开机关,去确认状况。 但他并没有。 他很清楚,陈皮确确实实已经死了,死在这座冰冷黑暗的地宫,死在他们久别重逢的那一天,死在他永久的遗憾里。 即便那具血尸真能超出他所认知的极限,有思想或某些执念遗存在身体里,那个活生生的陈皮也回不来了。 涉过温泉,爬出缝隙,重新看到苍茫高耸的圣雪山时,朝兮吸了一口久违的冰冷空气,细碎的冰晶飞入眼角,然后融化了滑落下来。 他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选择躲避危险,无视那个可能性,去救仍然活着的人。 他就这么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大抵是很无情的吧。 但既然是做出了决定,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接下来的三天,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走出了这片雪山。 虽然有帐篷可以躲避风雪,有燃料可以勉强御寒,但他没有食物,完全靠着融化的雪水和坚不可摧的自制力,走到了为爬雪山的背包客提供的宿营地。 现在其实并不是旅游旺季,但宿营地也还是有一些食物储备,朝兮在那里休整了一天,留下了足够多的钱,然后离开,去往二道白河镇。 相比五六年前,这个小镇更加繁华了,朝兮身上还带着银行卡,卡还能用,他刷卡付款,没费什么力气就弄好了手机和租车的事宜,然后雇了一个司机,直接开往杭州。 路上,他按照记忆里的号码,给张长风和解雨臣分别打了电话。 对前者,他只是寥寥数语,说自己的事情办完了,将于不日回到别墅,让张长风收拾收拾家里。 张长风多多少少有些惊讶,但,或许是解雨臣一直以来演的很好,他也并没有过多疑惑。 对后者,的确是颇费口舌,因为当初他说离开就离开,把手机都扔了,解雨臣联系不到人,唯恐是出了什么大事,心急火燎的,却偏偏一点踪迹也摸不到。 这也难怪,因为朝兮在给吴邪的那条短信里,特地嘱咐了他不要对任何人提到自己去了长白山。 此处省略与解雨臣的一小时纠缠、争执和久别重逢的伤感。 等解雨臣的心情完全平复下来,他才问起吴邪的状况……谁让他就是为这个才出来的呢? 解雨臣的语气听起来很感慨,将这几年他所知知道的吴邪的一些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朝兮。 车开到杭州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朝兮用这两天补足了精神头儿,却免不了思虑深重。 他先去了吴山居,里面只有那个叫王盟的伙计看着店,店铺看起来没装修过,好像更加陈旧了,生意依旧惨淡。 王盟好歹见过朝兮两次,也在自家老板口中无数次听到这个名字,当然主要是老板喝醉或做梦的时候。 问及吴邪,王盟连连摇头,说吴邪之前去了一趟西藏,半年多才回来,然后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王盟一说西藏,朝兮就想起进青铜门前,好像张海客也说去西藏了,那家伙现在整容成吴邪的样子,不知道吴邪去西藏是不是与张海客有什么关联? 不管怎么说,都得找吴邪当面问一问了。 他转头去了吴三省的总盘,没人,就几个老伙计在撑着生意。然后他又辗转找到吴三省的家,几番搜寻后,终于在吴三省家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吴邪。 那一刻,朝兮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禁幽幽叹息。 第221章 重新审视吴邪 有点忧郁的小青年,天真愚蠢的拖油瓶,好奇心重的新一代,闷骚、机灵、但邪门儿的盗墓三世祖……朝兮对吴邪的印象一直是复杂的,就像人性本身就是复杂的。 对他而言,吴邪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张起灵这个朋友掏心掏肺,但由于好几次吴邪伙同张起灵一起去历险且“瞒而不报”,这个优点已经大打折扣了。 总体来说,他多数时候是顶顶瞧不上吴邪的,大抵是因为他活得太久,见过了太多的人中龙凤,吴邪在这些人中实在拔不上尖儿。 即便如此,吴邪在如今的九门后人里,也绝对够得上中上等了,总归是朝气风发的年轻人,说不定就在某个毫不经意的时刻,让人眼前一亮。 但朝兮的印象里,从未见过这般的吴邪。 他推开陈旧的铁门,像是推开了一扇牢门,迎面就看到在幽暗的地下室里,吴邪崩溃地跪倒在地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好似一只无力舔舐伤口的幼犬。 他并不知道吴邪在这五年里经历了什么——解雨臣所知的也并非全貌,真正经历了什么,也许只有吴邪自己知道。 解雨臣说,吴邪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张起灵。 解雨臣还说,吴邪这几年一直在追寻张起灵的身世过往,试图从张家入手,弄清楚一切的谜团。 这种执着和坚持,几乎要让他误以为吴邪和张起灵之间有什么超出寻常的情感,以至于一个甘愿进入青铜门与世隔绝十年之久,一个历尽艰辛苦苦追寻想要找出深埋的真相。 但如今一见,他便确信,吴邪变成这样绝不仅仅是因为张起灵。 这期间,一定还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才会令吴邪如此痛苦。 朝兮能想到的只有汪家了。 于是他缓步走了进去。 坚硬的地板将膝盖硌得生疼,吴邪恍若并未觉察到他的到来,仍颓然地垂着头,如痴如狂。 这般凄苦,朝兮看了也不免揪心,重重地叹了口气,单膝跪地,让自己与吴邪视线平齐。 毫无预兆的,久经沧桑的老妖怪伸出了臂膀,将百孔千疮的小奶狗搂在怀中,轻声安抚道:“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温热的触感,坚实的胸膛,真真切切地包裹着他。 吴邪先是僵硬了一下,继而试探着抱住朝兮的腰身,在确认到这声音的确来自于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而非梦境翻覆的时候,一滴泪倏然滑落。 鼻尖泛起酸涩,他不顾一切地抱紧了谢朝兮,力度之大,恨不得把自己融入朝兮的身体里。 “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 没有哭声,却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濡湿了衣襟。 朝兮想,他与吴邪似乎还没亲密到相拥而泣的程度,只是此时此刻,他确然做不出让吴邪可怜巴巴一个人在地下室里发狂崩溃的事来。 真奇怪,明明他很看不上吴邪的。 他仔细想了许久,除了张起灵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他真得在心软。 过去,他很容易对小孩子或少年人心软,因为那会让他想起别离的张起灵,想起张起灵孤苦伶仃的年少时代。 而现在,他面对着吴邪,想起的却是自己……每一次徘徊在绝望的边缘,却不肯彻底沉沦的自己。 再铁石心肠的人,对着“自己”心软,似乎都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是我。”朝兮轻轻摩挲着吴邪瘦削的脊背,“这些年,你辛苦了。” 吴邪闻言,就像是被触动了心底里最柔软的那根弦,一下子哭得更凶了。 先是抑制不住的哽咽,随即窄小的地下室里慢慢响起了哭声,一点点放大,最终彻底决堤。 吴邪没有余心去思索谢朝兮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有些丢人,却忍不住展露出最脆弱的一面。 吴三省的家宅附近并不繁华,住的人也不多,入夜之后,四面八方就笼罩在纯粹的黑暗里,只有天台上点了一盏小小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芒。 八月是杭州的夏季,一年中暑气最盛的月份,即便到了晚上,依然是闷热潮湿的,朝兮很不喜欢。 吴邪把一罐冰啤酒递给了朝兮,自己也拿了一罐,脚下还放着两打。 他和朝兮分别坐在长凳的两端,拉开易拉罐,猛地灌下一大半,冰凉而刺激性的啤酒驱散了几分黏腻的湿热,让人舒服不少。 朝兮却只是用罐装啤酒贴着脸颊降温——他不喜欢喝啤酒,觉得少了一些风雅的韵味。 吴邪看在眼中,并没说什么。 他此刻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谢朝兮,只是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没想到,朝兮选择了率先开口。 “我前几天刚从青铜门后面出来。”朝兮一开口,就是个重磅炸弹,“张起灵,他很好。他感觉到你遇见困境,让我出来帮你。” 他省略了很多细节,只说重点。 吴邪瞠目结舌地侧首看向他,“小哥他……你们……” “我的事说完了,现在来说说你的事。”朝兮淡淡道,“你这副样子,是在西藏遭遇了什么事?……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懒得去查,你直接说了大家都方便。你如果信不过我,那就算了,你自生自灭吧。” “我……没有不信你。”吴邪嗫嚅道,“只是那些事,超出了我的认知,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什么是一早就设计好的局……” 怀疑自己,怀疑他人,怀疑整个世界……这大概就是吴邪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 朝兮若有所思,然后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 吴邪没防备,偏移的体重让长凳的一端高高翘起,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屁股蹲,没喝完的啤酒全洒在了裤子上。 “你干什么呀!”吴邪疼得龇牙咧嘴。 “还知道疼?看来没傻。”朝兮凉飕飕地说,“知道疼,说明你是真的。只要你是真的,你还怕什么?” “我……”吴邪语塞,咬了咬唇,闷闷地说:“我怕……我怎么不怕?我怕我没能力对抗那些人,怕我没办法改变宿命,怕我没有命活到小哥出来的那一天……” “……果然,你是遇到我短信里提到的人了。”朝兮忽然这么说。 去圣雪山前他给吴邪发的短信里,多半是关于照顾好张起灵的——当时他准备替张起灵守门,没想到最后会一起进去。余下的部分,他是提起了汪家人,让吴邪多加防备。 看吴邪这情形,大概是在西藏的时候,和汪家人打过交道,知道了汪家针对九门的阴谋? “说实话,即使我二叔三叔都明里暗里告诉过我,即使你提醒了我要防备,可是……我从来没想过,汪家是这么恐怖的存在。” 吴邪毫不避讳自己的畏惧,因为汪家就像一剂迎风扩散的毒药,无声无息地侵入了每一个角落,他现在除了张起灵和远在云南的胖子,几乎怀疑所有人。 甚至在西藏看到张海客以后,他连自己都要怀疑了。 只听得一声冷笑,在吴邪以为又要被嘲讽的时候,朝兮突然伸出手,扯着他的肩膀把他拽了起来,眉目冷峻而镇定。 朝兮道:“我经历过这世间最深切的绝境,可我从没有绝望过。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么?” 吴邪定定地望着他,眸中的茫然无措缓缓散去,余下被坚定了的信念:“那你教我。” 朝兮满意地点点头:总算也没让他失望。 可以再等等,小奶狗终将成长为大野犬,把他的仇敌像猎物一样片片撕碎。 第222章 计划与码人 之后的几天,朝兮暂时和吴邪一起,住在吴三省家……的地下室里。 吴邪把在尼泊尔和西藏的见闻,全都同他说了一遍,事无巨细,毫无保留。 这些事,朝兮基本略知一二,不知道的那些也不妨碍局势演变。 吴邪始终不愿意离开地下室,他立誓一定要找到破局的办法,彻底摧毁汪家——为张起灵,为九门,也为吴家三代人的努力和付出,为至今下落不明的吴三省。 朝兮表示:“那我们就算同路人了。” 从当年张家覆灭,他和汪锐分别,他就已然有了心理准备,迟早是要跟汪家有一场生死之战的。 何况汪家已经找上门来。 但汪家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的暗中发展、筹谋,汪家的势力不容小觑,要斗,就要一击即溃,不能给它苟延残喘、卷土重来的机会。 谈何容易。 吴邪已经着魔了,除了洗澡上厕所,他成天都把自己关起来,反复推演、反复计划、反复思考,迫切地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相对完美的计策。 在这个过程中,吴邪的成长很惊人。或者说,吴邪原本就拥有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只是太过纯良,尤其在朝兮面前总是一副软弱拘谨的模样,以至于朝兮对他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如今,吴邪更加精明,精明得甚至有些癫狂。 朝兮连着几日都用电脑和张长风联系,想把过去几年公司的业务都熟悉一下,百忙之中,他要充当吴邪的听众,帮他查缺补漏,提出建议,并在他精神崩溃的前一秒,适时地给予安慰。 很憋气,很无奈,很搞笑,但朝兮不会在这种时候跟吴邪掰扯置气。 因为他明白,就吴邪现在的精神状态,只怕不比他在格尔木疗养院时好到哪里去。 等公司的事情处理完,朝兮转头看看吴邪,感觉他疯得很严重了。 朝兮不禁自觉惭愧,似乎是对吴邪关怀不够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对吴邪多有宽容。 短期尚可,时间一长,有些事好像就变味儿了。 地下室里只有一张一米三的单人床,他们两个必须抵足而眠,才不会被对方挤下床。 因为近在咫尺,少不了肌肤相亲、肢体接触。而吴邪神经衰弱、睡眠质量低,朝兮警觉性又8太高,所以彼此的任何一点举动都很难避开对方。 这就导致有一天吴邪宿醉,半夜不知怎么做起了春梦,迷迷糊糊地“手冲咖啡不加咖啡”,被朝兮立刻觉察,大是尴尬。 更尴尬的是,吴邪还在梦中呓语,他仔细一听,才发觉吴邪在叫着“谢老板”,叫得分外亲热、柔情蜜意。 被当作这种对象,朝兮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幸好吴邪喝多了酒也断片儿,第二天起来除了头疼,把前夜发生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朝兮也就松了口气。 他们相安无事地在地下室共处了四个月。 吴邪用这四个月的时间,制定了一个决绝狠毒的计划,按照朝兮所教授的,用从墨脱带回来的黑毛蛇储存信息,而朝兮提供了这个计划的具体实施地点——古潼京。 因为那里有着和墨脱一模一样的蛇矿,张启山曾在此开展的巨大工程,也可以作为吸引汪家人的诱饵。 吴邪的计划理所当然地需要帮手。 朝兮决定隐居幕后,不到万不得已不露面,躲开汪家的耳目。 吴邪带着计划去找了解雨臣,朝兮则易容成吴邪去找黑瞎子。 据吴邪说,汪家派出了很多人伪装成他,那装成吴邪刚好可以迷惑汪家。 解雨臣告诉朝兮,自从他失踪以后,黑瞎子着实发疯了一阵,后来就拼命接活儿,国内国外地折腾,唯恐空闲下来想起朝兮。 要不是最近黑瞎子刚好帮解家出了一趟差,还真不好找他,指不定在哪个墓里泡着呢。 朝兮感慨万千。 黑瞎子的暂时庇护所在云南大理,就是当初他养伤的那个客栈。 朝兮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露台上晒太阳,好像整个人都瘦了,也黑了,不修边幅,邋遢潦倒得不成样子。 灿烂的金色阳光照射在他微微塌陷的脸颊上,分明是映出了一抹寂寥。 朝兮隔着十米开外观察着他,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惭愧,过了许久,才扬了扬声音,唤道:“齐小黑。” 这个名字,朝兮已经很久没叫过了。 靠在躺椅上晒太阳的黑瞎子一个激灵,浑身都震悚了一下,反射般跳了起来,转过头来,看着他明媚含笑的眼眸。 “呦,你倒真是惬意啊。”朝兮接着说,“没跟漂亮姑娘去跳舞么?” 黑瞎子没有回话,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动不动。 于是他又道:“怎么,不记得我了?那我回北京找小九去了……” 他作势转身。 下一秒,黑瞎子终于有了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从背后用力地搂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颈子里深深地吸气。 很快就有眼泪流进了他的衣领里,随后,他感到黑瞎子在他颈间咬了一口,不疼,但似乎蕴含着无限的怨念、悲愤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朝爷……”黑瞎子哽咽道,“我找了你好久……我还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怎么会?”朝兮淡淡一笑,安抚性地握住那双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黑瞎子仍然不肯放手,“朝爷,我想你了……每个地方都在想,你想我了吗?” 第223章 计划的前期准备 三天,在那个客栈的豪华客房里,朝兮和黑瞎子一起度过了三天。 整整三天,他们基本没出过门,吃喝都是客栈老板亲自送到房门口——那个黑黑瘦瘦的中年老板一直感念着朝兮给过他一万块钱的事儿,服务态度是相当的好,甚至贴心地把断子绝孙套放在罐头盒子里,才送过来。 朝兮在青铜门里素了五六年,却在这里狠狠开了一回荤。 主要吧,他确实觉得不说一句话就失踪这事儿,有那么一些些的对黑瞎子有愧,所以就由着黑瞎子的性子胡闹了。 这实在是醉生梦死、欲海情天的三天,以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朝兮想起这件事,都把这视为近些年来“唯二”不堪回首的事情之一。 ……另一件是跟解雨臣那回。 他倒不是以沉溺于欲望为耻,只是觉得这样太堕落了,汪家的烂摊子事还没解决,吴邪都快疯魔了,他还这样……简直是“坏我道心”。 所以第四天早上,他坚决推开了痴缠上来的黑瞎子,冷脸斥道:“这事儿到此翻篇儿了啊,还有正经事要办呢,你收拾东西跟我走。” “朝爷——”黑瞎子执着他的手在脸颊上蹭蹭,“我想你嘛,你看你一走五六年,音讯全无,我去问花儿爷,花儿爷也不告诉我,我就只能守着四阿公的地盘,在这里等着你……” 陈皮阿四的地盘是从张家古楼出来以后,朝兮带着黑瞎子去一个个打下来的,没让张起灵参与这些腌臜事,之后就基本让黑瞎子管着,他的公司只负责出钱。 因为财大气粗,又有那日在吴家盘头们面前立威,陈皮的生意在长沙,倒是比以前有过之无不及了。 想到陈皮,想到云顶天宫里与阴兵搏杀的血尸,朝兮就觉得鼻尖一酸,匆忙扭过头吹风,唯恐被瞧出来什么异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确认嗓音不会出卖他的情绪后,才故作嘲弄道:“你守长沙的生意,在云南怎么守?我看你是忙着跟漂亮姑娘跳舞吧?” 黑瞎子笑道:“嘿嘿,朝爷,你这算不算吃醋?” “原来那时候你故意给我发照片,就图我隔着几千公里,吃个飞醋?”朝兮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你这腻歪劲儿才是酸死人了。要不我还是回北京吧,看看究竟是谁吃谁的醋。” 黑瞎子立刻道:“不行!” “怎么不行?”朝兮似笑非笑,语带威胁,“你难道还要管到我头上了?” 黑瞎子当然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质疑朝兮决定,就抿着嘴唇生闷气。 朝兮见他如此,忍不住噗嗤一笑,嫌弃中隐然有几分宠溺,“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在这儿闹脾气。我说了有正事要办,你去弄辆车,等我易了容,咱们就出发。” “……去哪儿?” “去帮未来的大野犬。” * 吴邪的计划,在前期准备阶段,算是一切顺利。 他们四个人在北京碰了个头,吴邪把计划跟他们推演了一遍,然后开始了第一步,让黑瞎子帮忙做手术。 因为朝兮对吴邪说了黑毛蛇的作用——这也是许多年前他在张启山的日记里看到的,一些特定的人群能够读取蛇的费洛蒙,获取蛇身上几千年前的记忆。 为了更好的“读蛇”,吴邪准备破坏自己的嗅觉,减少不必要的干扰。 这是吴邪计划中残酷的一环,却不是唯一的一环。 黑瞎子和解雨臣听罢,都面露难色。 然而吴邪明亮的眼睛如入魔一样,泛着一种神经质的光芒,说:“这不算什么。我爷爷年轻时就是失去了嗅觉,才会训练狗来做他的鼻子,最后成了九门狗五爷。我这也算……算继承祖宗遗志吧。” 他说的轻松随意,可朝兮却感到心口一揪一揪地发紧。 天真无邪的吴邪不再天真,朝兮有一种直觉,他即将活成一种面目全非的模样。 手术还是确定了下来。 因为是完全非法且不人道的手术,又要保证安全,只能由黑瞎子亲自操刀,在解家名下的一间私人医院里进行。 将要进手术室了,吴邪忽然把朝兮叫了过去,用一种极度悲伤的目光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想说什么,可终究没说,但朝兮已然清楚于心了。 朝兮抬手抱住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这是吴邪第二次听见谢朝兮这样说。他大力回抱着他,耳鬓厮磨,贪婪地吸取着他的气息。 朝兮不是女人,不可能自带体香,但他的身上确然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能够抚平吴邪心中的每一丝波澜。 可惜,以后就再也闻不到了。 吴邪最后哽咽了一声,就放开了他,闭上眼睛,被推进手术室。 黑瞎子全副武装,整张脸都被口罩挡住,看不清楚表情,但在这种时候,他再不济,也不可能踢倒醋瓶子。 “朝爷放心,有我呢,我是专业的。”黑瞎子看了看满目忧虑的朝兮与解雨臣,“……花儿爷也是。” 灯光亮起,手术开始。 医院天台上,朝兮和解雨臣趴在墙头,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水马龙的街道。那里有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对这世界涌动的暗流一无所知。 自从朝兮出来后,他们就没好好地说过话,大多数时候都在电话里交流,今日再见,才算有单独的空间和时间叙起阔别寒温。 因为朝兮这几年的确过得太平淡无奇,所以多数时间都是解雨臣在说,说接收朝兮公司后的经历,说追查朝兮的去向却一次次无功而返,说解家霍家在这几年里的变化,等等。 朝兮听得认真,间或问他一些问题,因担心吴邪而沉默的气氛很快缓和下来。 回忆完过去,他们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彩,难得北京没刮沙尘暴的晴好天气,蓝天白云,日光倾城,相当惬意。 这时,解雨臣却突然支支吾吾地问道:“小师父,你是不是知道吴邪、吴邪他……” 朝兮眨了一下眼睛,短促地舒一口气,淡淡道:“他没说,我就当不知道吧。” 这言外之意,分明就是知道了。 若换在从前,解雨臣绝不会主动提起这样的事,就像他跟黑瞎子两个明里暗里的争抢,涉及到感情之事,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这没什么好说。 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 解雨臣和吴邪是亲戚,是发小儿,还是这些年生死相交的朋友,明明知道吴邪未来的路只会越来越危险,他终有些不落忍。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了?”朝兮忽然看着他问。 解雨臣连连摇头,“我不是……” “我当不知道,是因为相比起这些风花雪月的情爱之事,他的时间更应该用在他的计划上。”朝兮解释道,“计划成功了,这些事就有的是时间掰扯,现在,我会和他站在同一边,仅此而已。” 解雨臣轻轻道:“以前您最瞧不上他了,吴邪说,您总是教训他,把他当小孩子。现在,您好像很心疼他,为他考虑这么多。” 朝兮并不否认,淡笑道:“因为他像很久以前的我……人嘛,总是会对过去的自己心软。” 第224章 我陪你 吴邪的嗅觉破坏手术很成功。 在休养期间,吴邪没办法读蛇,就趁此机会去祭拜他爷爷吴老狗。 朝兮得知以后,思量了片刻,也说要跟吴邪一起去。 吴老狗是长沙的旧相识,如今朝兮又要带着他的孙子去“绝地反杀”,生死随天,那既然赶上了,顺带祭一祭故人也罢。 出发前,朝兮让解雨臣帮忙采买了祭拜用的金条银条、香烛、纸扎等物,把皮卡车的后车厢装得满满登登。 吴邪看了就说:“谢老板这么有钱,还不如给我爷爷备点儿真金条,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一定高兴。” 朝兮指了指后座上的一个手提袋,说:“我就坑你爷爷那么一回,还是给三寸丁的营养费,他也太抠了,这么多年都不忘。这回给他备上了,他给我两根金条,我五倍还他,总行了吧。” 吴邪愣了愣神,“真有?” 朝兮轻轻一嗤,“不然呢?我像是空着手去祭拜的人?” 吴邪总是为自己是个屁民,对有钱人的脑回路不够了解而感到郁卒。 车子发动的瞬间,他侧首看了一眼朝兮,没来由地想,如果爷爷知道谢朝兮去看他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吴家祖坟是在长沙边缘一个叫冒沙井的小山村里,十几年前因为修建公路,祖坟迁移过一次。但吴老狗的坟其实并不在祖坟里,真正的位置是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山林中。 这个位置,也是吴邪用当年迁坟时偶然得到的一枚钥匙找到的,具体细节不提也罢。总之,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带着朝兮找到了吴老狗的墓碑。 暗青色的石碑上,按照当地规矩,刻了吴老狗和他的孝子贤孙的名字。吴邪点燃了香烛,跪在那儿一直磕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却没有哭出来。 朝兮想了想,就鞠了个躬。 就这,他都怕折了吴家的福缘,毕竟他的年纪都能当吴老狗的爷爷。 墓碑前摆着一个铜盆,吴邪给他爷爷烧纸,一边烧纸一边念经,像要超度吴老狗的灵魂。 朝兮看着可笑,默不作声地往里丢金条银条。他带来的纸扎是按照三寸丁的模样扎的,不大,但量多,不至于把林子给点着了。 “狗五爷,你在底下有三寸丁陪着,应该不会寂寞。”朝兮漫声道,“你要是魂魄不宁,千万半夜别来找我,我最近比较忙,晚上睡不好就影响我干正事,正事干不好你孙子就容易死……” 林下有风吹来,忽地一下吹起片片纸灰,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吴邪啐道:“当着我爷爷的面你还欺负我,看我爷爷来找你算账了。” “去尼玛的,你爷爷就算泉下有灵,知道你个不孝子孙是冲着他的骨灰来的,哪还顾得上跟我算账。” 朝兮嗤笑一声。吴邪的计划里,有相当重要的一件东西就是吴老狗的骨灰,这也是吴邪来祭拜的真正原因。 吴邪不说话了,大概是理不直气不壮,干这行的都讲规矩风水,孙子挖爷爷的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吴邪必须这样做。 烧完了带来的纸钱等物,吴邪掏出了洛阳铲,沉默地开始……挖坟。 一下,两下,铲子入土,好像软绵绵的没力气。朝兮垂了垂眸,忽然抢过了铲子,代替他继续挖。 “我自己可以。”吴邪道,但手都在颤抖。 “你刚做完手术,歇着吧。”朝兮挥动洛阳铲,“你爷爷跟我熟,不敢跟我翻脸,大不了我以后下去了,多给他打几圈麻将赔礼。” 吴老狗临终遗言,让儿孙们给他火葬,所以没过多久,一个满是泥土的骨灰罐就挖了出来。 吴邪拿出了一个筛子和一个布口袋,因怕风大把骨灰吹散了,他进了车里做这件丧尽天良、毫无人伦的恶事。 朝兮独自留在车外,望着铜盆里的纸灰出神。 过了一会儿,吴邪抱着骨灰罐下车,里面已经空空荡荡。朝兮一把掀开盖子,把准备好的金条放进去,让吴邪埋回原位。 古有衣冠冢,今有金条冢,朝兮闷声把坟土填回去,心道:狗五爷,我要带着你孙子出生入死去了,你别急,因为以后的日子得是活人过的,死人就安分些吧。 坟包恢复了原状,朝兮又鞠了一躬,再抬头时,吴邪已经抱着吴老狗的墓碑哭了起来。 朝兮道:“这里面都没你爷爷了,你还哭什么?”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老爹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爷爷抱着我,说‘就叫吴邪吧,取一个谐音,希望他无邪,干干净净的’。” “我一直以为,这是爷爷想要我脱离宿命的一种期望。” “可这段时间以来,我才慢慢了解,爷爷是早已经预见到了我未来的命运。他知道,我一定会成为这局棋中的棋子,他希望以清白之身入局,从而破局,清除一切邪恶。” “可我,我现在,应该配不上这个名字了,我的心一点也不干净,我未来要做的事远比不孝子孙要恶劣,我……” 吴邪说不下去了,他在爷爷的墓碑之前绝望地哭嚎,心中的寒意透彻骨髓,从来没有感觉过如此的凄凉与无助。 朝兮叹了口气,站到了吴邪的身后,半蹲下来,一手环抱住他,一手缓缓蒙住他红肿的眼睛。 这些日子吴邪的精神状态相当糟糕,看起来很亢奋,实则一直在透支身体,他暴瘦了二十斤不止,朝兮甚至能感受到突兀的骨骼在硌人。 手掌很快被眼泪濡湿,朝兮耐心安抚:“总会成功的,也总会结束的。我当初,可是等了一百年呢。你有这么多朋友帮忙,就等五年!五年后,咱们一起去长白山,去接我大侄子。那个时候,肯定一切都结束了。” 吴邪的哭声渐渐止歇,连日来的奔波和方才的哭喊让他筋疲力尽,他疲惫地靠在了朝兮的身上,喃喃道:“谢朝兮……你会陪着我,是么?” 吴邪从没这样熟稔地叫过他的名字,一直都是叫“谢老板”,这一声,是发自真心,也是暗暗亲近。 朝兮洞察他的心思,眼眸柔软得腻人——可惜吴邪没能瞧见。 “是……我陪你。” 第225章 年 从吴老狗的墓地回来以后,吴邪就开始连轴转地忙碌起来。 一方面,他找了一个可靠的伙计,按照朝兮说的大致路线去古潼京里探路,最好是能画出地图,方便后续行动。 一方面,他要锻炼自己,为此他拜了黑瞎子为师,习武强身,确保自己能在接下来的暴露行动中有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他本想是拜朝兮为师的,但朝兮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说:“张家人的功夫都不是人学的,不适合你。” “那小花怎么管你叫小师父?”吴邪笑了一下,唇角牵动的瞬间他感觉到一瞬的僵硬,大抵是他很久没笑过了的缘故。 “小九那是童子功,我遇见他那年,他才八岁。”朝兮解释道,“他学的都是家传功夫,我只教过他易容和缩骨,你这个年纪学已经晚了。” 吴邪今年三十三岁了,虽然跟云顶天宫朝兮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似乎是吃过麒麟竭的缘故。 但,再怎么面貌如旧,也是装不了少年时了。 吴邪一叹,拜师之事只得作罢,“退而求其次”去跟黑瞎子学一些进阶防身术。 防身术,说白了就是怎么在别人打你的时候不受伤、不中招,但是在初学的时候,不知道怎么防,就得挨打。 这段时间他们都住在吴三省的空房子里。好消息是朝兮不用跟吴邪挤着睡了,吴邪亲自给他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客房,黑瞎子睡在阁楼,吴邪依旧睡地下室。 坏消息是,杭州的冬天,是真踏马冷,又冷又湿,还不供暖。 多数时间,朝兮都不怎么出门,在屋里抱着电暖器发呆,偶尔抬头望一望窗外,看装得一脸高深莫测的黑瞎子,和被黑瞎子打得鼻青脸肿的吴邪。 怪可怜的。 有时候朝兮看不过眼了,就会叫停,把吴邪叫进来擦药、包扎伤口,顺便打发黑瞎子去做饭。 每到这个时候,黑瞎子就站在门边,哼哼唧唧地嘲讽:“朝爷,你这么心疼孩子,以后可千万不能当爹,不然什么孩子都得让你养废了。” 朝兮一边给吴邪擦消毒药水,一边翻个白眼,说:“我本来也不会当爹,要是我有你们俩这样的孩子,我还不如自己找个墓喂血尸。” “哼哼,朝爷,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孩子?花儿爷那样的?” “小九就是听话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就……你干什么?” 朝兮瞪着眼睛,黑瞎子正举着手机对着自己,眼看被发现了,黑瞎子嘿嘿一笑,手机里发出一声气泡音。 “这个啊……这叫微信,新玩意儿。”黑瞎子道,“我得给花儿爷知道啊,你这一心一意想当他爹呢。” “你踏马……”朝兮爆了半句粗口,顺手捡起托盘里的医用剪刀丢了过去。 黑瞎子一扭头,剪刀狠狠地楔进了门框里,他鬓角上的一撮头发唰唰落在地上。亏得是躲得及时,否则他耳朵就不保了。 吴邪顶着红肿的脸,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甚至还做了个鬼脸。 朝兮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再管不住嘴,我就不会只削你头发了。” 黑瞎子心有余悸,再看看手机上,解雨臣倒是秒回了,是个问号。他还准备调侃几句,可是没发出去,他看着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叹了口气。 总体来说,吴邪习武的这段日子,是难得的平静时光。 朝兮跟吴邪一起过了个新年,黑瞎子因为要回乡祭祖,小年之前就走了。朝兮当时还奇怪,黑瞎子家不是早就败落了么,哪来的“祖”可以祭? 黑瞎子就笑着说:“那回在张家古楼,你不是说让我过年去祭祖么?我就试着去找了,还真让我找到了。我当时还说让祖宗保佑……总之,我夸下海口,年年都得回去给祖宗上香守岁。” 他这么一走,少了个插科打诨的人,吴三省的家院里就更冷清了,整条街好像都空空荡荡的。 吴邪就提议,一起去他奶奶家蹭顿年夜饭。 吴老狗死后,吴邪的奶奶,解家的老姑奶奶,就一直在杭州的老宅里过日子,平时足不出户,不问世事。 朝兮只考虑了一秒钟。 自从黑瞎子走后,没人做饭,他们两个就过上了点外卖的日子,但杭州的外卖……就跟楼外楼的西湖醋鱼一样,难以下咽。他们连着吃了一个礼拜的肯德基,早就吃腻了,一打嗝儿一股炸鸡味儿。 为了不过回地下室那四个月里天天吃泡面、面包等开袋即食品的悲惨日子,朝兮果断通过了这个提议。 于是年三十的傍晚,朝兮跟着吴邪进了吴家老宅。 该说不说,到底是吴老狗的地界儿,这宅子阔气得很,尤其门上一对门扣,朝兮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宋代的古董,实打实的好东西,放在大门口是真正的“撑门面”。 宅子里没什么佣人,吴邪说可能是都放假回家过年了,毕竟这年代也不是以前了。 他轻车熟路地拐进正堂里,沿途可以看到许多大红灯笼,照得院子里亮亮堂堂。 正堂的花厅里摆了一张大团圆桌,菜色齐备,酒肉俱全。朝兮一眼看见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坐在堂首,手中转动着一串佛珠,看起来慈眉善目,毫无疑问就该是吴邪的奶奶了。 吴邪进去就给他奶奶磕头,说过年的吉祥话。老人家淡淡应了一声,让吴邪起来,目光却慢悠悠转到了站着不吭声的不速之客身上。 吴邪连忙介绍:“这个就是我说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屏风后头就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是不是小邪回来啦?来,快让我看看未来的儿媳妇……” 朝兮眉头一皱,怪他耳尖,随后又听见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你小点声,小邪都说了是朋友,你别吓坏了人家女孩子。” “哎呀,都来家里过年了,还能是普通朋友?要我说就干脆今天定下来吧,小邪也老大不小了……”那男人听劝地减小了声量,但还是被朝兮听得清清楚楚。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问吴邪:“你是怎么跟你奶奶说的?” 吴邪一脸的莫名其妙,“还能怎么说?我说我带个朋友回家过年,让他们带我们的饭菜啊……嗯,还有就是告诉他们别声张,你不是说你现在最好不要露面吗?” 呵呵,呵呵。 没等朝兮做出过多的反应,那一男一女已经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男人看起来像个老干部,戴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女人就是传统的温婉贤淑的富家夫人,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东坡肉,笑眼盈盈。 他们就是吴邪的父母吧。 朝兮这么想着,就看到了吴一穷夫妇错愕的表情。 朝兮觉得他们眼睛里都写满了“说好的儿媳妇呢怎么是个男的”……考虑到是在人家家里,朝兮才没有一脚把吴邪踹飞。 能打败这尴尬气氛的,唯有更尴尬。 吴一穷夫妇的身后,很快有另一个中年人走了出来,看似惊讶,实则有几分看热闹地说:“不是说小邪要带侄媳妇回来过年么?咦,怎么会是……谢老板?” 这个做作的语气,这个明显调侃的态度……朝兮咬牙切齿:吴、二、白。 第226章 心思各异的年夜饭 这顿年夜饭,吃得实在尴尬。 吴邪的爸妈没等来梦寐以求的儿媳妇,难免有些遗憾,私底下偷偷埋怨吴邪不说清楚,闹出这么大的乌龙,实在失礼。 吴邪嘴上说着“是你们胡思乱想”,实际自己也胡思乱想起来,想着自己和谢朝兮,脸上一阵阵地发烫。 老太太倒是比较淡定,作为“吴邪带女朋友来过年”这个谣言的主要传播者,老太太毫无一丝局促,落落大方地问朝兮:“你是哪里人?跟小邪是怎么认识的?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老太太跟霍仙姑是一类长相,属于徐娘已老但风韵犹存,只是比起杀伐果断的霍当家,她看起来更加温婉随和,可以想象到年轻时吴老狗为什么会移情于她。 朝兮心道吴邪怎么可能说起他,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吴二白,温声道:“我老家在长白山,但是这么多年,哪里也都待过,不知道还算不算吉林人了。我跟吴邪……其实不熟,他跟我侄子是朋友,顺带就认识了。” “这么多年?”老太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听他说起“侄子”,因道:“你今年……多大?” 多大?过了年就一百三十九岁了…… 朝兮干笑了两声,说:“我比吴邪大,只是不显老。” 话甫落,对面的吴二白手里的筷子抖了一抖,没夹稳,一块鱼肉掉了下来。 大一岁是大,大一百多岁也是大嘛。 老太太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虽然心里疑惑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年纪。她慈祥地给朝兮夹了一块东坡肉,继续问:“小谢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说话带着一点儿杭州口音,吴邪没仔细听,还以为她是在叫“小邪”。刚要搭话,就看到谢朝兮嘴角一抽,这才意识到奶奶叫的是“小谢”。 小邪,小谢,傻傻分不清楚。 吴邪悄咪咪笑了笑,就听谢朝兮和气笑道:“我不如吴邪,没什么学历,父母去世的也早,所以只能自主创业,开了几家公司,勉强混生活吧。” 说完,他若有似无地瞥了吴邪一眼:过年嘛,就是一个长辈们互相攀比孩子的时间段。而他今天晚上已经很不爽了,所以他准备让吴邪也跟着不爽。 果不其然,老太太和吴邪的爸妈不明所以,都向着吴邪投去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同时对“别人家孩子”谢朝兮露出赞许之意。 吴·浙大建筑系高材生·父母双全但高不成低不就·欠外债2.6亿·邪感觉有被内涵到。 他赔着笑,心道你搞我心态干嘛呀,又不是我乱说话是我二叔啊,你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能扫射平民? “难怪他二叔叫你谢老板,原来真是老板呀,年轻有为,年轻有为。”老太太眯眼微笑,略显老态的脸上有一丝丝的菊花绽开,“呦,瞧我这记性,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光听到你姓谢了。” 朝兮从前也没见过吴老狗的夫人,想来她也不认识自己,更不可能听见自己的名字,于是没有隐瞒。 “我叫谢朝兮,朝生……朝花夕拾的朝,归去来兮的兮。” 大过年的,说朝生夕死不吉利,朝兮便改了口。 老太太年纪大了,听他说完名字,就皱眉思索了片刻——大概在想究竟是哪两个字吧,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这可真是个好名字,朝兮,朝兮……”念叨了几遍,老太太才想起来这是在饭桌上,转而招呼朝兮:“瞧我这老婆子,就拉着你聊天了,你吃菜,小邪他妈妈的东坡肉做得很好的。” 一桌子的杭州菜,只有东坡肉浓油赤酱,比较符合朝兮的口味,所以他听从老太太的话吃了好几块,还跟吴一穷、吴二白一起喝了几杯酒。 吴家年夜饭上的酒叫“蓝桥风月”,据说是从宋朝时传下来的酒种,用蓝桥之水酿制而成,入口有淡淡梅花香,口感温醇、甜酸协调,回味爽净悠长。 朝兮是好酒之人,忍不住贪杯多饮,最后都不记得是怎么吃完了饭,就被吴邪扶回去睡了。 收拾完残羹冷炙,已然是夜深了,吴家人不守岁,自然各回各屋。吴一穷夫妇看着那两个东倒西歪的身影,嘴里嘀嘀咕咕的,说起吴邪和朝兮的相处好像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怪。 只有吴二白留了下来,陪老太太喝茶。 重新冷清下来的正堂里,老太太轻轻刮了刮茶沫,婉声道:“小邪的这个朋友,不一般呐。” 吴二白看着手里的茶碗,似乎漫不经心,“年轻有为,自然是不一般。” “你忽悠忽悠老大他们也就算了,还想忽悠我?”老太太浑浊的凤眸里掠过一丝精光,眼尾扫着次子,“这天底下有几个叫朝兮的人,能进到咱们吴家门?这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长着这么一双丹凤眼?他出现了,说明小邪要去做危险的事了,对不对?” 这个时候,装傻充愣无用,吴二白放下茶碗,正色道:“小邪不会有事的。谢老板他……他对小邪一直很照顾。” “哼,你老子一直都觉得他会成为小邪生命里的异数……几十年了,他还是出现了。” 老太太挑了挑眉,把手里的佛珠啪嗒一声扣在八仙桌上。 吴二白沉静道:“他的出现是好事。至少现在,他跟小邪是站在同一边的,小邪很需要他。” “小邪……小邪有小邪的心思。”老太太闭了闭眼,语气里说不出的疲惫,“他啊……他很像他爷爷,可是没他爷爷聪明。我只怕,他的那些心思……注定要止于悲哀啊。” 吴二白也跟着叹了口气,然而这种关头,那些闲杂事宜都可以搁置,吴邪……也终将彻底蜕变。 或许到那时,他就能坦然面对所有结果,无论是美好的,还是悲哀的。 第227章 吴邪的第一次反击 新旧交替的这一夜,朝兮睡得舒坦安稳,第二天早上醒来也完全没有宿醉后的头痛,反而精神爽利,身体通泰。 他打开手机,看到一堆公司高层发过来的拜年彩信,还有黑瞎子临走前给他下载的那个叫“微信”的软件,显示着99+的消息。 黑瞎子建了一个微信群,里面有他、黑瞎子、解雨臣和吴邪,里面基本都是黑瞎子在说话,朝兮选择性滤过一大堆无意义的信息和图片,单看最新消息,是凌晨十二点,黑瞎子和解雨臣几乎同时给他发了新年快乐。 吴邪没发。 他刚刚想到这里,房门就被推开了。吴邪捧着两只红橘子进来,含笑道:“谢朝兮,新年快乐。” 嗯,这是在吴邪家,可以直接说。 他眯了眯眼,话说回来,自从给吴老狗上坟那次以后,吴邪好像就不再叫他“谢老板”了,起初是有些被冒犯的异样,如今却也听习惯了。 “吃个橘子,大吉大利。”吴邪把自己觉得更甜的一只塞到谢朝兮手里。 朝兮失笑,也顺口说道:“新年快乐。不过,你难道不是该给我跪下磕头拜年?我好歹是你爷爷的旧识。” 吴邪撇撇嘴道:“那你又不是我长辈。” “你跟张起灵是朋友,我是张起灵的二大爷,你难道不该随着他叫我一声二大爷?” 吴邪眸光一闪,极小声地嘟囔:“我倒是想叫小哥大侄子呢……” 朝兮挑了挑眉,“你说什么?大点儿声,不会是偷偷说我坏话吧?” “我……哪儿敢啊。”吴邪迅速回神,敷衍道:“来来来,吃橘子吃橘子,我特意挑了没有籽的。” 冬季正是吃橘子的时令,这个时候的橘子基本都很甜。朝兮熟练地剥开柔韧的外皮,小心地去除橘络,把橘子瓣放进嘴里,酸甜微凉的汁液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 “是甜的。”朝兮满意地笑笑,随口问道:“你尝尝?” 吴邪有些惊讶,像小狗一样点了点头,一瞬间朝兮好像看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小奶狗。 于是就起了几分促狭心思,趁着吴邪毫无防备地张开嘴,他邪魅一笑,把剥下来的橘子皮塞进了吴邪的嘴里。 “咳咳……”清苦的气息强势侵入,吴邪连眉毛都纠结成一团了,呜呜地控诉两声,才想起来把橘子皮吐出来。 “哎哎,吃进去啊,这可是好东西。”朝兮咯咯直笑,不假思索道:“橘子皮晒干了就是陈皮,陈皮理气健脾,你吃了就……”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怔住了。 吴邪等了半天没等到后话,好奇地追问:“吃了就怎么样?” “……不怎么样。” 吴邪看到谢朝兮突如其来就变脸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甚畅快之事,随后夺过了橘子皮丢到垃圾桶里,转而把剩下的橘子瓣都丢给他。 朝兮淡淡道:“吃橘子皮没什么用,得经年累月、天长日久了,才叫陈皮。你就吃你的橘子,大吉大利,万事顺遂。” 吴邪的爸妈在老宅里吃了一顿午饭,当天下午就走了,说是要赶上初二一早去吴邪的外公外婆家拜年。 临走的时候,吴一穷还拉着吴邪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朝兮猜测是督促他抓紧找女朋友吧,反正当父母的也就这点儿期盼。 吴二白孤家寡人,住到了初三才走,这些年吴三省失踪,吴邪东走西奔的,吴家的生意好多都是他在照看着。 说来奇怪,这大过年的,吴家却没有一个人提到吴三省,就好像这个人从没存在过一样。 吴二白走时特地与朝兮来告别,请求他无论如何要看顾吴邪,别的倒也没说什么。 朝兮笑着拱手作别,没拒绝,心里却想吴二白这个老狐狸,明明知道他与吴邪是同一阵线,却还要故意试探于他。 这些南派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脏心烂肺。 不管怎么说,朝兮在吴家老宅里潇潇洒洒过到了正月十五,该吃吃该喝喝,睡觉睡到自然醒。因为日子太平,他心情大好,一高兴就给远在长白山的张长风等人发了几个大红包。 张长风回给他的信息极度谦恭,先是感激了老板的大红包,然后建议他下次给现金,方便藏私房钱。 一晃也快十年了吧,张长风刚刚做他助理的时候,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呢,一转眼也携家带口了。 朝兮不禁想,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到大侄子结婚生孩子的那一天。 正月十六一早,朝兮和吴邪陪着老太太吃了年糕,就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一出门,就看到黑瞎子开着辆越野车等在那里了——这货一去祭祖好多天,说他们旗人讲究这个,还天天拍成搞怪小视频发在微信群里,朝兮觉得黑瞎子的祖宗在底下破口大骂都算轻的。 吴邪说要回吴山居一趟,说伙计好不容易弄出了一张古潼京地图,他得过去看一眼,看看怎么去找蛇矿。 黑瞎子也紧接着说,他前两天接了一趟活儿,得出趟远门。 朝兮低头玩着手机,随口说:“你们都走了,那我就不在这鬼地方待了,又湿又冷,觉都睡不好。你们给我找辆车,我去北京找小九。” “花儿爷也没空。”黑瞎子张口就说。 朝兮抬了抬眼,意味深长,“你怎么知道?” 黑瞎子语气一顿,笑着说:“我这不是刚从北京回来嘛,顺道去花儿爷家里拜年,听花儿爷说要出差,去国外谈生意。” “是么,那可真是……有意思。” 朝兮翻过手机来摇了摇,说:“巧的是,你们三个都有事要做,都要出门。不巧的是,你说小九去国外谈生意,小九却说他妈妈动手术,要去上海的医院陪着。” 车内的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吴邪脸色涨红,不敢看朝兮的眼睛。 黑瞎子到底脸皮厚一些,听朝兮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干笑道:“怪我们提前没串供,谁想到还瞒不过朝爷啊……花儿爷也是,怎么把他妈妈都豁出去了,这我都没办法往回拗。” “别贫嘴了,说吧,你们三个蠢货准备去干嘛?”朝兮嫌弃地瞥着前排的两人,给微信里的解雨臣发了一个暴怒的表情,“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们准备去单挑汪家人就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黑瞎子和吴邪瞬间都僵硬了。 朝兮凤眸微冷,“真特么是这回事?” “也……不完全是。”吴邪弱弱地辩驳,“只是一种反制措施。算是我第一次对汪家人的反击,也是让汪家人以后不能轻易杀了我,让我完成接下来的计划。” 朝兮淡淡问:“谁起的头?” 黑瞎子和吴邪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花儿爷\/小花。” 此刻的解雨臣在恭王府边上的家中打了十几个喷嚏,心说果然是大风降温了,得穿更厚的毛衣了。 此时此地,朝兮阴恻恻一笑,道:“很好,很好……小九知道你们两个这么不要脸吗?” 果然是不该让吴邪跟黑瞎子学武的,好的没学,学了一身的无赖习气。 朝兮狠狠赏了黑瞎子一个爆栗。 黑瞎子嗷呦一声,差点儿把车开到路边沟里去。 如此杀鸡儆猴,吴邪连忙低头认错,乖乖听训,等朝兮情绪稍微平复几分,才慢慢将计划一一说来。 第228章 七指圈套 他们的计划说来简单,一共就三个人,解雨臣是引子,提供了初始灵感,吴邪是主要擘画者,黑瞎子……负责做苦力。 起先,是解雨臣在天津的解家老宅里,有个守门人误入陷阱,死在了库房里面。 设计这个库房的是一个叫“七指”的人。此人来自张家,顾名思义,他左手有七根手指,朝兮对他略有知闻。听说他在张家地位很高,精通机关、玄术,寿命成谜,只有族长才知道他的身份下落。 关于七指,张家人口口相传,有许多离奇的传闻。其中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说他有一枚毕方扣,是能吸收阴气的嗜血宝珠,放在阴气重的古墓里吸满阴气,然后便可以运用特殊方法延年益寿。 这个特殊方法,据听解九说过七指传闻的解雨臣说,就是每隔五年,吸取九门中除张家外,其他八门的血气。 但这种说法过分离谱,朝兮充分有理由怀疑这是解九给孙子讲的睡前故事。 事实上,要是真有这么个毕方扣,本家早就研究出长生不老之术了,哪还用这么折腾。 说回正题。吴邪的计划是,提前改造一下这个库房,弄一具手指奇长的七指骸骨放在里面,伪装成据说失踪在库房中的七指,再在里面弄出有关青铜门的信息,引汪家派人前来。 为此,吴邪甚至以什么微信二维码为蓝本,设计出了所谓青铜门后的建筑平面图。 到时候,只要利用汪家的耳目传出消息,吴邪背下了青铜门平面图并且把原版毁掉了,汪家投鼠忌器,想要得到图纸,就不敢轻易对吴邪动手。 但是,想要演好这出戏,就得舍得一身剐,吴邪和解雨臣都得进去忽悠闻讯而至的汪家人,黑瞎子负责外围接应,及时把里面的人接出去。 同时,因为库房里确实机关重重,危机四伏,他们三个拉了一个小群,一致决定瞒着朝兮。 可惜失败了。 朝兮耐着性子听完了整个计划,自诩公平地给吴邪也赏了一记脑瓜崩儿,然后才道:“你们这个计划里有个漏洞。” 吴邪捂着痛处问道:“什么漏洞?” 朝兮沉吟道:“你们想要引出汪家人,就得放出消息,在当下这种时局,不管怎么样都会显得刻意。还是我来……” “不行!”黑瞎子和吴邪异口同声,然后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扭过头去。 半晌,只听黑瞎子说:“朝爷,你不是说你现在最好不要抛头露面么?汪家人无孔不入,如果你贸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我怕吴邪安全了,你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兮皱了皱眉,神情复杂地瞥着他们两个,嗤道:“我又不是要跟你们一起进去。我是说,我帮你们找一个更好的办法,让汪家人进入圈套。” * 数日后,天津,登瀛楼。 解雨臣坐庄,款待“义务”前来帮忙盘点库房的吴邪和朝兮……哦,主要是吴邪,朝兮大概不能算,因为他是必不可能去出苦力的,但他带了外援。 此刻,朝兮正专心致志地大快朵颐。 话说天津的饭菜跟杭州真不是同一个等级,什么糟溜鱼片、九转大肠,还有登瀛楼的特色煎饺,都足够令人竖起大拇指。尤其是醋椒鲤鱼,同样带“醋鱼”二字,跟楼外楼的西湖醋鱼根本不是一个世界观的。 饱餐了一顿美食,他们慢悠悠地下楼出门,王蛇正靠在车头上抽烟。 六七年不见,王蛇的容貌似乎多了几分沧桑感,大抵是受了太多枪林弹雨的洗礼,但他的眼神始终如初,似最冷厉肃杀的眼镜王蛇。 “……老板。”看见朝兮出来,王蛇立刻把烟头丢了,用力踩了几脚,声音似乎有几分沙哑。 当年二道白河一别,他遵从指示回到长白山的别墅,等来的却只有张长风机械化的通知,说任务结束,让他们结了尾款就可以离开了。 江湖规矩,尾款一结,各奔东西,他明白。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会如此突然,甚至谢朝兮都不肯直接对自己说——但他也清楚,雇佣兵没有资格去质疑雇主的决定。 他暂时跟同伴分开,在二道白河等了一个月,却始终没等到谢朝兮出现。 他想过上山去找,去第一次谢朝兮带他进入的那个地方,但终究没有成行。 他知道自己的本事,那种不能用常理推断的地方,他进去了也得死。 他只能说服自己,或许谢朝兮早就出来了,毕竟公司一直在正常运行,而且他私下里调查过,谢朝兮偶尔会在别墅附近出现。 或许,谢朝兮是去做像先前那样危险的事,佣兵派不上用场,才会让他们走人。 也或许,谢朝兮是干脆金盆洗手了,正正经经做生意人,以后都用不到雇佣兵了。 谢朝兮的人生有千万种可能,但每一种可能里,都不是必须要有他的存在。 一年,三年,五年,白沙在时间的沙漏里簌簌滑落,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与谢朝兮有交集了。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张长风突然联络了他,开出了足够丰厚的价码……谢老板钦点的。 他推掉了所有的安排,带着团队回到国内,直奔天津,来到谢朝兮的面前。 其他人则是在其他地方等待指示。 旧识相见,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朝兮自然而然地发号施令,然后在后排座闭目养神,口中说起这次行动安排。 他告诉王蛇,明面上他们是来帮解雨臣盘库,实际上解雨臣和吴邪会在里面蹚路,等时机成熟了,他们再一起进去帮忙。 王蛇知晓朝兮的规矩,不会过问里面有什么。佣兵嘛,收钱办事而已,他倒是乐得能与朝兮独处的时光。 解家老宅所在的那条街都是法兰西风格的别墅,最初是法租界的一部分,后来基本收归国有了。解家这一栋是因为太过破旧,国家收回去不划算,解九便出钱买下修缮,弄到了房产证,这样的事放在现在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们过去的时候,解家的一些可靠伙计已经忙了好几天,好些东西都已经运走了。 吴邪和解雨臣走过来交待了一下,就进了宅子里。而朝兮在车里,大概是酒足饭饱了,就开始犯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天色已暗,车里也没开灯,只有王蛇的手机屏幕在发出幽幽的光芒。 朝兮打了个呵欠,问道:“跟谁发消息呢?” 王蛇回头道:“是老狐,说有几个生瓜蛋子等不住了,问我什么时候行动。” “你的团队看来是更新换代了?”朝兮轻笑着打趣。 王蛇陪笑道:“是啊,有些不做了,有些是跟这个世界说拜拜了,老板您认识的,现在就只剩下我、老狐和白翎了。” “你说的生瓜蛋子别拖后腿就行,我认识不认识不重要。”朝兮道,“干这行可不比黑帮火拼容易。” 两个人闲言碎语说了几句,朝兮就有点儿饿了,想说去吃个晚饭,突然,有一个解家伙计从宅子里跑了出来,直奔向他的车。 看来是出事了。 朝兮不留痕迹地翘了翘嘴角。 第229章 引蛇 解家的伙计说,库房里冒出了来历不明的烟雾,可能是里面着火了,他们碍于家规不敢擅自进入“内库”,所以来请朝兮拿个主意。 朝兮让王蛇在外面守着,自己进去看了一眼,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他退了出来,向众人摇头。 “有机关,入口都被封住了,强行进去只会让他们更危险。”他扫视着一众解家伙计,“你们绕着库房四周仔细检查,既然烟能飘出来,证明里面至少不是完全封闭的,只要有一丝缝隙,说不定就能打开隐蔽起来的通道。” 因为解雨臣先前就有交代,所以朝兮一声令下,解家伙计就毫不迟疑地行动起来,洋房里很快灯火通明,唯恐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老板,我也跟他们一起……” “你不必,他们自家人熟门熟路,你在场反而不方便。”朝兮果断拒绝了王蛇,随后自言自语,又像是自我安慰,“他们都是老江湖了,不会有事的。” 他摸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是晚上七点三十六……还有四个小时左右。 很无聊,但是没有任何消遣,还得饿着肚子。 他阴沉着脸站在库房门口,光发呆就发了有半个多小时,期间不断有解家伙计从身边经过,但却没什么收获。 王蛇体贴地建议:“老板,我去给您买些吃的吧?” 这条街道大多数房子都荒废了,要走出去一公里,才能到有餐馆的地方。 朝兮往远处有灯光招牌的地方看了一眼,疲惫地叹了口气,说:“你开车去吧,按着人头,打包一些饭菜回来,他们估计也还没吃呢。” 王蛇应声而去。在汽车发动的瞬间,朝兮迅速编辑了一条消息,发到了微信群里。 说也怪哉,不知道那七指是怎么创造出了这么一个精巧绝伦的机关地宫,一群人里里外外找了好几个小时,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直等到了凌晨十二点,听得库房里机关震动,解雨臣从里面走了出来。 朝兮问他怎么出来的,他说具体的也不清楚,只是偶然碰见了一道机关,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出来的路。 他还说,吴邪与他失散了,不知道情况如何。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吴邪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了大门外,据说是利用里面原有的工具,把墙凿穿了一个窟窿……倒是做回土夫子的老本行了。 “那之前往外冒烟是怎么回事?”朝兮问道。 “哎,还不是有个汪……”他话说半截,忽然警觉地往四周看了看,王蛇见此,就知趣地往后退了几步。 而后吴邪压低声音,继续说:“有个汪家人混了进来,还好我和小花机灵,解决了。” 朝兮冷笑一声,若有似无地瞥了旁边一眼,用不轻不重的声音道:“你们二对一,要是还应付不了,那就该羞愧自尽了。” 吴邪撇撇嘴,“就知道你不会有好听的话……都这个时间了,快找个地方吃夜宵吧,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吧。” 朝兮与解雨臣相视一笑,突然朝兮的手机就响了,他打开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随即以极低的声音道:“那就登瀛楼吧……有个苦大力已经冒用小九的名义,开好包房了。” * 因已过了十二点,朝兮把王蛇打发回了老狐等人安顿的地方,让他好生休息,自己和解雨臣、吴邪前往登瀛楼。 只有熟客、贵客才能预订的午夜包房里,他们风尘仆仆地进门,迎面就看到了胡吃海塞的黑瞎子。 他的黑色皮衣划破了好几个洞,看样子是被墙砖刮到了。 朝兮忍俊不禁,阴阳怪气道:“哎呦喂,不就凿墙吗,怎么把你们黑爷弄得这么惨?” 解雨臣和吴邪都跟着笑起来。黑瞎子嘴里叼着一个鸡腿,呜哩哇啦地抱怨:“还不是我这倒霉催的徒弟,在里头喊煤气泄漏了,我心说要是把他给毒死了,那可就玩儿翻船了,就加快速度。结果他在里面也推墙,半面墙就都砸在我身上了。” 朝兮看他脸上有擦伤,墨镜也走了裂纹,想必所言非虚,因问道:“你怎样,骨头没伤到吧?怎么不当心着点儿。” 闻得朝兮的关切之语,黑瞎子立时转怨为喜,嘿嘿笑道:“要是有朝爷给我擦药包扎,我肯定明天一早就好了。” 不等朝兮回答,解雨臣就重重咳嗽两声,脸色阴沉欲雨。 吴邪也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朝兮凉凉道:“还有心思贫嘴,看来还是伤得轻了。” 一时三人入座,解雨臣和吴邪都有些饥饿了,也不管是不是黑瞎子吃剩下的,举起筷子就风卷残云地开始光盘行动。 朝兮吃了晚饭,也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就喝了几口热汤驱寒。黑瞎子则是吃饱喝足了,抿了几口茶,然后说要复盘一下今日的行动。 “复盘啊……别的没什么,就吴邪的演技太差。”朝兮淡淡地瞥了吴邪一眼,“略显夸张,略显刻意,还略显做作。” 吴邪当即反驳:“我?我是中央戏精学院毕业的,我这演技多么入木三分,栩栩如生啊。” “我同意小师父的看法。”解雨臣适时补刀,“要不是小师父给你兜底,说不定就让人看出来了。” “小花,你怎么也……” “幸好王蛇有好几年没见过你了,发现不了什么异常。” 朝兮肃然地搅动汤羹,捞起一枚莲子慢慢吃了,莲子去了莲心,十分的清甜可口。 黑瞎子推了推有些歪掉的墨镜,因为一时间没有替换的,他只能继续戴这个破的了。 他道:“不管怎么说,一切顺利,也不枉咱们做这么大的一个局,准备这么多天,还害得我这么狼狈了。” 吴邪噗嗤一笑,侧首看向朝兮,说出心底的疑问:“谢朝兮,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王蛇有问题的?” 朝兮漫不经心道:“早就知道了啊。” “有多早?” “早到……四姑娘山的那次。” 言罢,所有人都停了手上的动作,齐齐看向了朝兮,似乎等着他做出解释。 他们都知道,四姑娘山那次行动,造成了多么惨烈的结果,霍仙姑,潘子,还有那么多伙计,都死在了里面。 但这跟王蛇有什么关系? “很简单啊……”朝兮坦然地看着吴邪的眼睛,“因为吴邪。我知道你很邪门,地下的情况也是瞬息万变。如果那次行动只有你跟小九,我也会将一切归咎于你的邪门。”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该说“但是”了。吴邪眨了一下眼睛,替朝兮说:“但是?” “但是在场的人还有王蛇啊。”朝兮音色凉薄,娓娓道来,“偏偏那一次行动有王蛇这个局外人,偏偏只有他跟着你们两个走到了最后,偏偏就有那么一个小石子卡住了浮雕……除了邪门,我不得不考虑其他可能性。要是这点判断力都没有,我能活到今天?” 第230章 银川蛇矿 王蛇是汪家人这件事,的确超出朝兮的意料之外。 毕竟朝兮和汪家人打过交道,他自诩闻着味儿都能闻出汪家人来。而且,最开始张长风找到王蛇的团队,也是经过了一番调查,确认无误,才会把人带到他的面前。 他带着王蛇去了云顶天宫、塔木陀,都没发现什么异常。即使是四姑娘山的致命失误之后,他心生疑虑,却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确认王蛇就是汪家人。 他带着王蛇去了巴乃,途中依旧没有发现疏漏,只是那夜在羊角湖畔,他装作熟睡,实则是听到了王蛇与老狐的谈话,从中得知了王蛇的别样心思。 他对此始料未及。 但那段谈话,也让他窥探出王蛇并不是像平日里表现得那样,纯粹是个忠诚于金钱的雇佣兵,而是有更深、更不为人知的一面。 怀疑的种子既已种下,他就没有带上佣兵里的任何人进入张家古楼,因为他在当时不再笃信于自己的直觉,也无法肯定团队里还有没有王蛇的同伙。 直到他跟黑瞎子逃出生天,继续搜寻张起灵等人的时候,他依旧放心不下,所以坚持与王蛇同行。 王蛇似乎没有什么疏漏,但朝兮总不可能相信他做了这样的事,就为了那点不足道也的心思。 后来,他和张起灵、吴邪一起登雪山,他虽没有证据证明王蛇是汪家人,却在给吴邪的短信里提了一嘴,让他对他手下的佣兵,尤其是王蛇,务必小心提防。 同时,他也让张长风把王蛇的团队解雇,确保他不在的时候,那些人没有机会接近他身边的人事物。 转眼这些年过去,幸而有吴邪设计的这个圈套,他才得以试探出王蛇的真正身份。 汪家人,居然真的把手爪子伸到了他身上。 当他在车上,装作被王蛇迷晕熟睡,偷看到王蛇在用手机短信跟摸进库房的汪家人密切联系的时候,他脑中警铃大作,却也不可控制地兴奋。 这么多年了,汪家人还是重新找上门来了,但他又何尝不是在期待着与汪家彻底了断的那一天? 王蛇是一枚重要的棋子,以至于朝兮还联络了吴邪等人,让他们好好做一场戏,以免被王蛇太早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了。 据朝兮的判断,王蛇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汪家人,或许他只是跟汪家有所渊源,也或许他半路入的汪家。 想要直接从王蛇身上获取汪家太核心的机密,应该不太可能……就算朝兮色诱也行不通。但只要善加利用,就可以把最合适的信息散布出去。 “你们说的那个汪家的小姑娘,现在有行动了吗?”朝兮问道。 吴邪说了他们在库房里的经历,其实偷偷混进来的汪家人有两个,其中一个被另一个干掉了,而活下来的那个小姑娘才十六七岁,因为怕死,变相背叛了汪家,而且把伪装成紧要物件儿的gps吞进了肚子里。 他们刻意在王蛇面前做戏,为的就是让那个小姑娘的话变得更有可信度。 吴邪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说:“现在还没有,但是她无处可去,毕竟她太年轻了,她只能带着我教给她的说法,回到汪家人的地盘……如果她回的是汪家人的大本营,就更好了。” “没有那么容易。”解雨臣谨慎道,“像你所说,她太年轻,未必就有资格进入核心区。只要她能带我们找到汪家人的踪迹,就很好了。” “行了,快吃饭吧,然后赶紧把那个破平面图给画下来,明天还得在王蛇面前把戏演完呢。” 朝兮端起一碟猪脑放在吴邪的面前,似笑非笑:“多吃点,你画图费脑子,这叫以形补形。” 吴邪的笑容僵硬在唇边。 解雨臣比较有修养,没吭声,但黑瞎子很没品地笑了出来,前仰后合。 * 这个由七指而设计的圈套,字面意思,就是为了“引蛇”,而从结果上看,他们大获全胜,甚至还有意外收获。 吴邪跟着gps去了银川,在那里,他发现了一个被汪家人掌控的黑毛蛇矿,并遭遇了汪家人驯养的“黑飞子”。 黑飞子是当地人的一种叫法,是“蝙蝠”的意思。但实际上,吴邪遭遇的黑飞子并不是蝙蝠,而是一种黑色的类似于人影的东西,拥有人一样的智慧,甚至能。 朝兮曾在张启山的日记里看过这东西。 据张起灵自己讲述,当初清洗九门,就是因为有许多九门人得知了黑飞子的存在,而为了防止汪家人用黑飞子对九门人进一步迫害,张启山“不得已”将知晓黑飞子存在的九门人一一清除,从而保护更多的有生力量。 朝兮曾对此种说法表示存疑,因为他不大理解张启山的脑回路。 但这一次,吴邪以亲身经历,告诉他黑飞子究竟是怎样恐怖的存在,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理解张启山了。 但他理解没什么意义,他又不是九门人,怎么会在乎九门人的死活。 说回正题。吴邪此次最大的收获,除了黑毛蛇矿外,就是得到了一只能对付黑飞子的狗,是吴老狗留下的一个管理狗场的人驯养的,叫“小满哥”。 因为还要看住王蛇,朝兮原本没打算亲自去银川,是那个养狗人辗转联系到解雨臣,说吴邪遇到了危险,有汪家人盯上了他们。 朝兮暂时还不想让解雨臣和解家掺和到乱局之中,遂和黑瞎子一起前往银川解围。 他没有带王蛇同行,但他猜测,他一旦有所行动,恐怕就很快能再次见到王蛇了。 这场戏,可惜,持续的时间太短暂。 养狗人在银川市区外围接应到了他们。 当看到朝兮的那一刻,养狗人表现出了极大的惊讶,而且很激动。 但朝兮对他完全没印象,十分戒备。毕竟朝兮根本没到过银川,也没接触过吴老狗的狗场。 意识到他的疑惑与茫然,那个操着一口草原腔调的中年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像认错人一样怅然若失。 他回过神来自我介绍:“我叫车嘎力巴,给狗五爷驯狗的。” 第231章 车嘎力巴与黑飞子 车嘎力巴这个名字,朝兮的确不算太陌生,但过于漫长的光阴会腐蚀记忆,他努力思索了很久,才记起出处。 半个世纪以前,荒凉的阿拉善沙漠边缘,朝兮第一次见到车嘎力巴的时候,他还是个三岁大的孩子。 而现在,他已经是个高大健壮的中年人了,耳旁的鬓发被宁夏平原的西北风吹出了斑斑白色,一双眼睛黝黑发亮,饱含着岁月峥嵘。 世间之事,似乎总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命数循环。 当年,车嘎力巴的爷爷,那个带他进巴丹吉林沙漠寻找古潼京的向导,的确曾经说过,车嘎力巴的父母都是给一个内地人看管狗场,还说,车嘎力巴以后会去接父母的班。 就算重来一次,朝兮也很难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巧。 那个狗场的主人,竟然就是吴老狗。 从车嘎力巴初见他的反应来看,车嘎力巴似乎还记得他的长相,只是他容颜未老这种事,对寻常人而言的确难以置信,所以不敢贸然相认吧。 朝兮索性就没有提起。 此次来到银川,为的是救吴邪,其他事都可以暂且放下。 据车嘎力巴说,吴邪他们正在被黑飞子围追堵截,目前情况不明。 因为黑飞子能够监视、伪装,几乎防不胜防,而车嘎力巴身负调教对抗黑飞子的狗的重任,必须保持低调,所以不能贸然出现在那些东西的监视范围。 换言之,就只有他们两个去救人。 第二天后半夜,蛇矿附近的密林中,迷雾四起,夜色深沉,伸手不见五指。 朝兮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汪家人的驻扎地。 能哄骗黑瞎子跟自己分头行动确然不易,朝兮费了许多口舌,才让他以为自己是去吸引汪家的注意力,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也是如此,黑瞎子才肯按照他的安排,趁机救援吴邪。 如果让黑瞎子知道他是来单挑黑飞子……估计得疯。 朝兮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但不管怎么说,事后疯都是可以解决的。 远远望去,汪家人的黑色帐篷融入了黑夜,没有一点灯光外露。这有两种可能:一,他们觉得不会有人敢于接近。二,他们有比守夜人更为保险的岗哨,可以放心大胆地关灯睡觉。 其实,这两种可能也可以归为一种。 当树丛中传来轻微的沙沙声时,朝兮掏出手机来给黑瞎子和吴邪分别发了短信,然后用手机屏幕幽幽的白光照了照四周。 这么微弱的光芒,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也说明这里是杀人的好地方。 他把手机关闭,塞回里怀,然后拔出了背上的黑金古刀。 纯黑的刀身在夜色中隐藏得很好,和四面八方正在接近他的那些东西一样。 第一次挥动古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那只叫小满哥的狗是怎么对抗黑飞子的呢?总不会是吴老狗在狗的身上做了什么离奇实验,把狗变成了蝙蝠侠之类的奇特物种吧? 黑飞子之所以被称为黑飞子,就是因为它可以在夜间出没,而且有着一定程度的飞行能力。朝兮也不确定他们的实际战斗力如何,只能相信自己的本事。 刀锋划过某种肉体,发出了短促的“噗呲”声。 视觉在这里起不上作用。朝兮闭上了双眼,敏锐地判断着空气中的破风之声,快速挥刀。 黑飞子可以趁黑行动,其实……朝兮也可以。 他还是第一次将盲杀之阵用在这种非人的东西上,现在,他确确实实是在“盲目”杀戮,麒麟血涂在刀刃上,对黑毛蛇而言如同毒药,对体内尽是黑毛蛇的黑飞子也有相当大的威力。 刀无光,刀泄杀。 朝兮不知道自己杀了多久。 他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真切的厮杀,身体先于头脑而振奋起来,一直杀到有汪家人发现了不对劲,从帐篷里跑出来。 汪家人很快看到了黑飞子的尸体和黑毛蛇的碎块,大惊失色,仓促间甚至无法判断林中有多少人,只好试图包围。 他们人数不多,应该是专门负责驯养黑飞子的“技术工种”,近身格斗一塌糊涂,又因为一片漆黑没办法开枪,附近还没有狙击手跟着,真真是乱成一团。 黑夜中,终于有人类死亡前的悲鸣声响起。朝兮砍死了几个汪家人,剩下的人见势不好,只能带着残余的黑飞子离开。 毕竟不知道对方的路数,他们只能优先坚守自己的职责,那就是保证黑飞子不受到更严重的损失。 而本着不能白动手一回的基本原则,朝兮甚至还追了几步,心想但凡多砍死一只,就算当年的长沙有一个九门人没白死。 直到耳畔再也没有一丝丝声响,他才停住了手里的刀,疲惫地靠在树干上休息,里衣都已经湿透了。 盲杀之阵对付活人还可,对付黑飞子这种夜行生物是极其耗费体力的,激烈的战斗过后,肾上腺素骤降,他才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幸好,汪家人已经走了。 这么多黑飞子无缘无故被杀,以汪家人那谨慎的性子,估计不会再往吴邪那边“增兵”了,黑瞎子,吴邪,还有那个“小满哥”,应该足以应付。 他靠在树上休息了几个小时,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体力恢复地差不多了,才揉了揉酸痛的腰背,慢慢走出密林。 刚走到汪家人的帐篷附近,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动了动耳廓。 有人。 很轻微的呼吸声,是擅长狙击的人所必须学习的龟息法,为的是更好地隐蔽自己。 这附近有狙击手? 朝兮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果汪家有狙击手在这里,昨夜就不可能不动手。 他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唇边浮上一丝冷冽的笑意。 “出来吧。”朝兮看着某个帐篷的背阴处,道:“你既然擅自来了,说明没有其他人跟着,何必藏头藏尾的。” 话甫落,一道熟悉的身影就从帐篷后面走了出来,硬朗冷厉的面容逐渐接近,如他所料。 “我想过可能会在银川见到你,我也真得希望你别出现,因为我一直觉得杀佣兵的雇主不是好老板。” 朝兮沉声吐出了来人的名字:“王蛇。” 第232章 汪烁? 昨夜的变故太过突然,汪家人的帐篷里,还有许多物资没来得及搬走,朝兮和王蛇借用了里面的一桌二椅,相对而坐,不必站着说话了。 王蛇冲了两杯速溶咖啡,给他面前放了一杯,轻声问道:“你似乎对我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 朝兮不喜欢喝咖啡,看也没看一眼,就恶趣味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纽扣大小的窃听器。 “小黑说这东西是高级货,有定位功能。我在这里待了几个小时,我猜,你看到我这么久没移动、没声音,肯定会赶过来看一看情况。”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为什么不直接拆穿我?” 朝兮一松手,窃听器就掉在了地上,被鞋底狠狠碾碎。 他淡淡道:“那怎么行。我还得借你之口把汪家人引开呢,要是没有这东西,我和小黑演的戏给谁听?” 他特地给了王蛇机会,让他把窃听器放在自己身上,就是为了在特定的时间演一场好戏,让黑瞎子有更充足的机会去救吴邪。 王蛇会追随而来,他亦有准备,反正这事儿也到了了断的时候,再装没有发觉,就显得太假了。 “不愧是老板……老谋深算。”王蛇抚掌而笑,整个人突然感到一种彻底的释然,向椅背靠了靠,舒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身份?” 王蛇自认并无破绽。毕竟汪家找到他,已经是他被朝兮雇佣以后的事了,而此后他的行动基本没有受到汪家影响。 朝兮便将那日跟吴邪等人说过的话,对王蛇又说了一遍。 王蛇听得频频蹙眉,“就为这?毫无根据的怀疑,根本就是……” “我并不是无端多疑的人。但凡我有了怀疑,就意味着事情一定有哪里不对。”朝兮平静地解释,“事实证明,你的确禁不起试探。从上次在天津,到现在,我并没有怀疑错人。” “……你的确是个可怕的人。” 王蛇沉吟半晌,嗤笑一声:“我以前觉得你聪明能打,但更出色的是你特别能打。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你的聪明完全不输给能打。” “谢谢夸奖。”朝兮含笑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汪家人。” 王蛇眉角一颤,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忽然问道:“上一个这么久夸你的汪家人,是不是叫汪锐?” 汪锐……他是真的有好多好多年没想起过这个名字了。 他微微蹙眉,目光深沉地望着王蛇,不答反问:“汪锐是你什么人?” “他……”王蛇冷笑了一下,“算是我外公吧。” 两杯咖啡都没人动,就这么冷却下去。王蛇自顾自取过,把两杯都倒在了地上,在咖啡苦涩的糊香里说起往昔。 他道:“我妈妈是汪锐的养女。在汪家,这种事也很常见,他们虽然都姓汪,都叫汪家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为了某个信念才集合在一起的,而非血缘纽带。” “我妈妈长大后,理所当然成为了他们的一员。可是在一次任务途中,她偶然认识了我爸……那个混蛋,让她怀孕生下了我。” “我妈妈把我留在他的身边,就回到了汪家……汪家人说,她后来死在了一次任务当中。那个混蛋从此开始酗酒,等我长到十几岁,就再没管过我了。” “但是很可笑,我对汪家,对我名义上的外公,对我妈妈,所知道的一切信息,都是那个混蛋喝醉了酒说出来的。” 王蛇其实对汪家没什么过多的印象,毕竟他从没在汪家生活,也没有接受像他妈妈那样“为汪家牺牲自我”的教育。 汪家人最初找上他,也试图用一种很复杂的形式给他洗脑,让他心甘情愿成为“汪家人”。 可惜很轻易地失败了。 因为王蛇也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雇佣兵,刀头舔血的人,他有着几十年的卑劣人性。让他放弃自我加入汪家,跟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没什么区别。 汪家大概也知道无法全然掌控他,所以没抱什么希望,只是留了联络方式,希望能有合作的机会。 直到……四姑娘山行动之前。 “我以前的名字叫汪烁,我的混蛋老爸说,是我妈妈取的。”王蛇道,“或许她也觉得我该成为汪家人?” “汪烁,这名字太纯良小清新了,不如王蛇听起来霸气外露。” 朝兮想,王蛇的团队都是以动物做代号,陡然加入一个正常的名字就太另类了。 谁知王蛇轻轻一笑,说:“我是陕西人……汪烁两个字用陕西方言说出来,听着就很像王蛇。” 搞了半天,原来是谐音梗? 朝兮有点儿幻灭。 他低声念诵了几遍这两个名字,哑然失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眼镜王蛇呢。” 帐篷里的气氛仿佛因这个笑话而活跃了不少。 短暂的沉寂之后,朝兮看着王蛇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是那种遭人背叛后,一定要去质问为什么的人。说穿了你也不算背叛我,只是没遵守职业道德。但关于你……我的确没想通。” “这可不是老板的性格……你有什么没想通?”王蛇问道。 朝兮娓娓道来:“你不在汪家长大,又做了这么多年的雇佣兵,生老病死,其实都跟汪家没关系了。既然都是刀山火海,你自由自在的不好么?为什么会选择掺和到汪家人的破事儿中来?” 这是朝兮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实在不符合逻辑。 王蛇,或者说汪烁,闻得这个疑问,眸光一闪,随即深深望进他的眼底,用极其平缓的语气说:“因为……你身边的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啊。” 这世间唯一不符合逻辑却又永远合理的,就是爱情。 汪家人对他讲述了许多用“伟大”作为形容词的计划和抱负,他都嗤之以鼻。 他对那狗屁的长生不感兴趣,也从不觉得那是真的,哪怕汪家人说谢朝兮也拥有长久的寿命,他依然不在乎。 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好好享受这一生,然后在枪林弹雨中死去。 谢朝兮,这个人是他人生中的例外,但他一度觉得,就这么远远看着,想着,念着,已然足够安慰。 但是当他看到谢朝兮身边有那么多人,可以亲近谢朝兮,甚至,甚至……他终究还是嫉妒的发狂。 谢朝兮是这样耀眼的人,身边人来人往,从不缺少旁人的瞩目,偏偏他挤不进去。 第233章 小胜一场 朝兮很认真地听完了王蛇的故事。 说实话,他的心里并没有什么起伏。 因为这世上众生芸芸,路途茫茫,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也必然要承担选择的后果。 就像王蛇说出了这个故事,期待的也并非他的原谅或理解,而是一些在做出选择之时,就注定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朝兮拔出了黑金古刀,在王蛇一刹那的惊惧目光里,取过了汪家人遗留下来的一壶水,浇在刀身上,冲去砍杀黑飞子时沾染的脏污,再用毛巾仔细擦干。 他问道:“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对我说遗言吗?” 王蛇沉默半晌,忽地嗤笑:“很好,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老板,杀伐决断,不会对背叛自己的人施与可笑的宽容怜悯。” “我跟你是金钱关系,背叛才是合理的,我并不怕背叛。”朝兮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如果只是背叛,我顶多打断你一条腿,让你长长记性,然后此生不见。” 王蛇闭了闭眼,涩然说道:“我猜,老板要说‘但是’了吧。” “呵,是啊。”朝兮丝毫不因被猜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而感到郁卒,“但是……那座古楼里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于他有恩的霍仙姑,为吴邪而死的潘子,解家、霍家、吴家的那么多伙计,甚至险些也折在里面的张起灵……总要有个交待。 也许密码不错,古楼里也还有其他的危险机关在等着他们,但偏偏就是密码错了。 也许他自己也要为此承担责任,毕竟是他没有查清王蛇的身份,让王蛇有机会犯下这个致命的错误。 但朝兮不是内耗的人。 即便他真的有罪,他的罪过也早就多到不差这一桩。 而王蛇……理应为此付出代价了。 “你会后悔独自来到这里么?”朝兮问道。 刀身已经他被擦拭的干干净净,黑沉如墨。 王蛇道:“说实话,是有些后悔的,因为感觉自己还没有活够,而且……我最终还是失败了,我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吧。” “如果你带着汪家人,荷枪实弹地来找我,你不至于如此。”朝兮莞尔一笑,“你可别说,是因为你中意我,所以不忍心伤我。” 王蛇垂了垂眸,继而摇头,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说道:“汪家人没那么重视我,不会我说一句话,他们就没头没脑地跟过来。” 朝兮了然于心,道:“不,那是因为汪家人也没那么重视我。他们既要守着蛇矿,又要追捕吴邪,我对他们的布局而言,其实无关紧要,否则他们也不会跟你合作,而是直接往我身边扎钉子了。” 但凡是张起灵在这里,汪家人就是把蛇矿丢了,都会追过来的。 “你连这也能算到,难怪敢这么贸然地出来见我。” “其实我出来之前还报警了。如果你带了其他人,我应该能撑到警察赶过来。” 朝兮轻诮地眨了眨眼睛,看到王蛇错愕的眼神。 “好了,时间也不多了,我还得给自己留下逃跑的时间,你还有其他遗言么?” 朝兮站了起来,刀锋对准了王蛇的胸口。 王蛇瞳孔一震,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他从脖子上取下了谢朝兮在雪山地宫里送给他的麒麟金锁,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一字未言。 朝兮将那麒麟锁看的分明,心有所想,却依旧挥动手中的刀。 刀锋过,无念想。 王蛇,或者说汪烁,此生对于谢朝兮最后的记忆,是伴随着胸口的剧痛和喷薄的鲜血,还有耳畔隐约传来的警笛声。 麒麟锁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被谢朝兮接住。 谢朝兮在一片血光里微笑,像嗜血的绝色艳鬼,言语清晰落入耳中: “你运气不错,警察来了。如果这样你还能侥幸活下来,就别跟着汪家人混了,去找个太平地方……然后像我说的,把这玩意儿传给你儿子吧。” * 银川之行,从结果而言,尚算成功。 在黑瞎子的努力下,吴邪安全得救。汪家人因为黑飞子损失惨重,无奈之下全数撤退,也直接失去了对银川蛇矿的掌控。 朝兮立刻走了些门路,将那座矿山买了下来,吴邪立刻安排了一些吴家伙计,小规模地开采蛇矿,让自己可以有充足的“蛇源”读取费洛蒙。 麻烦的只有黑瞎子。 黑瞎子事后得知他血战黑飞子的“英勇事迹”,的确气得不行,但因为不敢跟朝兮闹,他只能自己生闷气,最后气出了内伤,像流眼泪一样从眼角流下两行鲜血。 这可把朝兮给吓了一跳,陡然想起那年在张家古楼里,黑瞎子也是这样眼睛流血,莫不是还有什么毒素没清除干净? 当下,吴邪回了吴三省家里,继续在地下室里读蛇。朝兮便将黑瞎子带回了北京,让解雨臣安排了最好的眼科医生,硬逼着黑瞎子做了全套检查。 检查结果有些棘手。 黑瞎子试图让那个医生隐瞒,但朝兮劈晕了黑瞎子,直接用刀架在医生的脖子上,让他想清楚再说。 医生擦擦头上的冷汗,在职业操守和人身安全之间选择了后者,说:“他的眼睛状况很不好,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我唯一的能确认的是,他的视力跟他的生命体征息息相关。” 云山雾罩的一段话,朝兮皱了皱眉,道:“听不懂,你说简单一点。” 同时刀锋更加逼近了他脖颈上的皮肤。 医生吓个半死,这种时候就怕自己打个喷嚏,那小命就不保了。 医生小心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就类似于,如果他彻底瞎了,可能身体也就要完了。” 朝兮呼吸一滞,时间似乎短暂静止了半分钟,他沙哑着嗓子问道:“怎么救他?” 医生脸色一白,“我不……” “不,我换个说法,你说,你能救他。” 朝兮说这句话的时候,眸中像是汇聚了一万只箭矢,随时准备将眼前之人戳成一个刺猬。 医生欲哭无泪,怎么现在的患者家属都喜欢医闹吗? 最后是解雨臣冲进来解救了他。 解雨臣吩咐医生先给黑瞎子进行基础治疗,然后好说歹说把朝兮劝了出去。 第234章 我有的东西不多了 “小九,我有的东西,真的,真的,已经不多了。” 医院天台上,朝兮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解雨臣的身上,埋首在那弧度优美的颈窝里,试图觅得几分宁静。 解雨臣回抱住他,攀着他宽阔的肩膀无声安抚。 关乎黑瞎子的性命,解雨臣此刻无心去乱吃飞醋,且深知朝兮是真得忧虑兼疲惫,他只为之痛心不已。 “小师父……您还有我呐。”解雨臣柔声细语,“黑瞎子这种人,阎王爷是不敢收他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小九,你说是不是老天爷看我不顺眼?” “小师父……” “我这一生都在权衡利弊,连情爱之事都要斟酌考量,宁可孤独终老,也不给自己一丝一毫爱别离、求不得的机会。”朝兮涩然一笑,“大概老天爷也觉得我太精明太算计,所以要惩罚我吧。” 谢朝兮很清楚,他一直以来都给自己的爱设置了很多条件限制,这诚然是自私的,就算被人唾弃也是该当的。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明明,从没将完整的一颗心交付于任何人,却怎么……好像样样悲、仇、苦、恨也没躲过去? “我爷爷说,肩负着他人因果的人,远比自己陷入因果更加难以挣脱。” 越过朝兮的肩膀,解雨臣看向自己腕上的粒粒佛珠,目光苍茫旷远。 朝兮闷声一笑:“解九爷博学多识,竟还懂得佛家理论么?” 解雨臣坦然道:“他老人家晚年的时候,很喜欢,还请过大师来家里讲经参禅。” “讲什么?” “大师说他为旧事障目,有所悟,有所不悟,若不能放下,只怕不能长寿颐养。” 解九是九门中最年轻的一位,却不如二月红这个丧妻的鳏夫活的长久,可见是被大师给说着了。 但朝兮想起解雨臣曾说解九对他所怀的心意,就笑不出来了。 他哀叹一声,更加抱紧了解雨臣。 他在心里谁都没有选,却依旧与这么多人有着情爱纠葛,以至于最后,他沦落到为了每一个都悬心思量,唯恐失去。 早知如此,当初,他若是……若是…… 他闭了闭眼,立刻将这个念头清空,时移世易,早就回不去当初了。 他所有的,是当下的,眼前的。 但似乎,即将一点一点地失去了。 他忽然唤道:“小九。” “我一直……” 解雨臣话说半截,就见朝兮突然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然后毫无征兆地低下头来吻他。 他错愕地睁了睁眼睛,被朝兮突如其来的啃吻弄得不明所以,而朝兮就像那一次被下药后的样子,野狼的利齿撕咬着娇嫩的唇瓣,舌尖长驱直入,追寻着他的纠缠堵截,紧密地缠绕,彻底地颠覆。 朝兮想,他可能是要疯了。 或许不能怪解雨臣给他下药,或许他原本就有着这般恐怖的一面,配不上别人给予他的美好形容。 他从不是耀眼夺目的麒麟儿,他是阴沉卑劣的血滴子,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他身在无间,还妄想将别人也拖下来……确然可恨。 天台上没有监控,防止人失足摔下去的高墙将将到达朝兮的脖子,解雨臣被夹在他与墙壁形成的阴影里,附近没有能窥探到具体情况的高楼。 不是个合适的地点,却能够隐藏一切的不堪入目。 朝兮仍继续着对解雨臣惨不忍睹的嘴唇的侵略,他将解雨臣按在墙上,没有询问也没有提醒,嗖地一声抽去了质地优良的皮带。 “小九,小九……叫一叫我的名字吧。”朝兮的眼眸中透着两分疯迷,无人知晓他有着怎样癫狂的恶念。 解雨臣的脸色有些苍白,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小,小师父……” “不对,再想想?”朝兮道,“是我的名字。” “谢、谢朝兮?” 青碧如玉的蓝天,明媚灿烂的阳光,是花朵成长的必要养分,也是一种无声的刺激。 花朵终于垂下了头,将清晨储存的露珠缓缓滴落。 朝兮恶劣地想,就这样吧,把那朵世间独一无二的解语花,一点点地拆吃入腹,成为永远不会失去的所有物。 可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秒钟。 他见不得花丝垂泪,无论在什么时候。 他哑着嗓子问,声音格外迷人,“小九,你后不后悔喜欢我?” 喜欢这么一个从来收不到回应的混账,一定很辛苦吧。 解雨臣却在他怀里摇头。 “我……永不后悔。” 谢朝兮并不意外于这个答案,但谢朝兮更希望能听到解雨臣后悔了,那说明他可以放下,他往后可以过得更自在。 “小九,我谁都不会选,但我……比谁都害怕失去。”朝兮紧紧地搂住他,“活着的,死去的,在我眼前的,远在天边的……我习惯失去了,可我想留住一些。” 明明是他做出了最恶劣的行径,最后却也是他咬牙切齿,好似受伤的人也是他。 等到恢复了清醒的神智,愧疚的那个还是他。 疯狂之后,尽是疲惫,解雨臣沉沉睡去,连被他抱去了vip病房都不知道了。 朝兮给熟睡,或者说昏迷的解雨臣掖了掖被子。 天台上春风料峭,他白皙的面孔有些微泛红,不知道会不会发烧,保守起见还是跟护士要了半片退烧药,嘴对嘴喂了进去。 他们的两次亲近,似乎都没给解雨臣留下什么美好回忆,朝兮迟来地懊悔。 确认他一时半刻不会醒来,朝兮嘱咐了护士要小心照料,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转到黑瞎子的病房里,曾被朝兮用黑金古刀逼迫的医生刚好从里面出来,迎面看到是他,医生下意识往旁边顿了顿,支支吾吾地说:“他……我已经给他治疗过了……他可能要睡一会儿……我……” “我知道了。”朝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欠身点了点头,“有劳了。” “不、不用谢。”医生连连摆手,“这都是我们医生的职责。” 朝兮没有再同他说话,推门走了进去。 许是因为要诊治,黑瞎子的墨镜被摘了下来,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看样子是睡着了。 朝兮靠着床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慢慢地沉下头去。 “别死……” 第235章 现在我是黑瞎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黑瞎子的状况始终没有好转。 解雨臣和霍秀秀,都动用了家族的人脉,请了许多眼科方面的专家进行会诊,结果却是统一的。 没人知道黑瞎子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自然也就无从下手。 据朝兮原本的推测,黑瞎子的眼睛是源自于特殊的家族血统,就像张家人的麒麟血一样与生俱来。 解雨臣却道:“我刚认识瞎子那会儿,他也不是这样的。自从那次他作为陈皮阿四的代理人,进入了那栋楼的地下……当时那么多人,甚至有警察,都死在里面了,只有他活着出来,但是从那以后,他的眼睛就变得特别糟糕了。” 朝兮默默地擦拭着他送给黑瞎子的那把黑金短刀,其实黑瞎子很少用这东西打架,除非是生死关头。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把刀依旧光洁如新。 他没有搭话,解雨臣就继续说:“后来有一次,我们夹喇嘛,遇上了一只长神仙,可能治好他的眼睛。他却说,有人更需要他现在的状态,如果他把眼睛治好了,可能就等不到想等的人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朝兮抬眸问道。 解雨臣略一迟疑,“……零四年的春天。” 零四年春天……朝兮重新垂下了头。 他是五月份的时候,为了追查张起灵的消息,才在格尔木与黑瞎子重逢。 只要再早上两个月,或许黑瞎子的眼睛就可以治好,不需要经历后续的一系列艰险,更不会有今日。 “小九……你帮我看着他吧。”朝兮忽然站了起来,把短刀插在后腰上,“我不管你是用绑的,关的,还是下药的,总之,让他好好待在你家里养病。” 解雨臣看到他严肃冷冽的表情,微微吃了一惊,“小师父,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曾经有个人说过……黑瞎子的行事、作风、气质,都很像我,像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瞑目思索着当时的情景,朝兮勾了勾唇,说道:“只要我想,我也可以很像他。” 刚好他不想用自己的面目出现在汪家人面前,那用黑瞎子的脸,就正合时宜。 几天后,吴三省家的院子里,吴邪惊愕地看着“黑瞎子”在自己面前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丹凤眼。 吴邪张大了嘴巴,“你、你是……” “现在我是黑瞎子。” 朝兮模仿着黑瞎子的低沉声线,因为时间太短,相熟的人还是能听出来区别,而且黑瞎子比他要高一点儿,但面对外人足够了。 客厅里,吴邪给朝兮倒了一杯热茶,回南天使室内变得阴冷潮湿,几乎成了“水帘洞”,吴邪害怕朝兮不习惯,贴心地把取暖器推得离他更近一些。 “我听小花说,黑眼镜的眼睛出了点问题……现在还没好么?” 毕竟是自己的半个师父,又是往后计划里一个十分重要的同盟,吴邪少不得要关怀问询。 朝兮重新戴好了墨镜,为的是能让眼睛习惯这种不明不暗的亮度,从而行动自如。 但是在阴天的室内戴着墨镜,还是令他的眼睛十分不适,他皱了皱眉,说:“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以后,我会用他的身份参与你的计划。你有什么意见吗?” 吴邪连连摇头,“没,没有。” 他也不敢有。 只是……这太奇怪了。明知道这个人是谢朝兮,却得面对着和黑瞎子一模一样的面容,甚至是相似的声音。 他总害怕这是黑瞎子的恶作剧,下一秒黑瞎子就会卸掉眼妆,露出阴险轻佻的笑容,说:“嘿嘿,小三爷又上当了吧!” 不行,太有画面感了。 吴邪拼命把这个念头甩出自己的脑袋,转而道:“你想清楚了吗?我的计划你是知道的,黑眼镜要做的事是最直接最凶险的……” 朝兮冷笑一声,“你觉得我比他弱?” 吴邪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在担心我?” “……是。” 这回轮到朝兮惊讶了,吴邪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虽然隔着墨镜,顶多能看到一点丹凤眼的轮廓。 吴邪说:“我担心你。” 半晌,朝兮的喉间逸出一声短促的笑,说道:“那你就继续担心着吧。我说过了,不会留你一个人,我说过的话,就不会食言。” 吴邪心头一震。 在过去的年月里,他的经历丰富到能写出十几本长篇小说。那些峻岭深海,雪山戈壁,篝火圆月,暴雨长风,诵经声,烈酒香,构成了他精彩绝伦的青年时代。 有时候他被蛇毒折磨得死去活来,甚至会疑心那一切只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古董店老板幻想出来的梦境。 可是有谢朝兮在,他就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他能够挺过这十年,去把张起灵接出来,还给他一个太太平平的人间。 然后……吴邪还想着,要为了自己心中的狂念赌上一回,无论终局如何。 “谢朝兮,那请你……别丢下我。” 第236章 十七道疤 多年以后,朝兮已经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回想这在万里狂沙、疲命奔忙中度过的三年,仍然觉得十分奇妙。 后来,得知一切的胖子用简短精悍的一句话,来描述这个过程:这是一个疯子和另一个疯子搞疯全世界的故事。 有趣的是,当他们自己都把自己当成疯子的时候,就觉得世上的苦痛死伤都不那么难挨了。 这个疯狂的计划,在2012年的初秋时节正式启动。 按照计划,首先,他们需要一枚崭新的棋子。 一个既年少无知,又敏捷坚韧,能够在更加残酷的未来里活下去的,普通人。 他们要将这个普通人带入深渊,彻底颠覆他的人生。 这个棋子并不那么好找。 因为要让一个原本生活在阳光蓝天下的人,迅速成长为对抗汪家最锐利的一把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如果是以前,朝兮的原则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但现在他是个疯子,疯子是没有原则的,疯子可以为达目的不计手段,也可以视人命如草芥。 第一次,吴邪在杭州附近的一所体育学院里,挑中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小聪明,体质也相当不错的体育生。 名字,朝兮已经不记得的了,因为他和吴邪背后议论起来,都管那个男孩子叫一号。 如此简单的代号,很符合棋子的设定。 一号是第一个让他们看到了希望的人,也是让他们走向失望的第一步。 计划一步步展开,一号掉入了他们的布局,值得肯定的是,现在的男孩子胆子很大,起初的死尸啊,毒蛇啊,都没把他吓死。所以,吴邪带他去了古潼京。 熟知古潼京状况的朝兮负责在沙漠中接应。 朝兮记得那是个有些小帅气的男孩子,十九岁,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有适度的坏心眼,有青春期小男生的忧郁和叛逆,有孩子气的胜负心,会在海子里冲凉的时候跟他比腹肌数量和形状,还会在放水的时候悄悄计较短长。 可是在九头蛇柏的围攻之下,在酷暑难耐不见前路的沙漠里,朝阳一般的少年人失去了原本的光彩——他疯了。 朝兮只得把他带出沙漠,送到最好的医院里,同时给他的家里送了一千万作为治疗费和补偿。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个少年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尽管他很快就被治好了,但有些阴影注定会伴随他一生。 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朝兮照常回到吴三省的院子,却没有看到吴邪。 和吴邪“同居”后,他们之间会有类似亲友间的默契。一般他要回来,会在微信里通知吴邪,然后吴邪就让他特地雇佣的那个东北厨子把饭菜送过来,在悠悠饭香里,站到院门口等着他。 而这回没看到吴邪,他就意识到了不同寻常。 他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包括天台和厕所,最后在地下室里找到了吴邪。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戴墨镜的不适,只是地下室实在昏暗,他努力适应了半天,才看清里面的状况。 吴邪被一圈酒瓶子包围着,被他视为“劣质”的啤酒麦芽香扑面而来,充斥着小小的空间。 吴邪如斯颓丧,就像他第一次推开这扇门的时候。 没有过多的问询,他摘下墨镜,撕掉碍事的人皮面具,走了进去。 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室内的光线立刻变得更加晦暗,仅靠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照明,让人感到十分压抑。 他在吴邪的身边坐了下来,吴邪把一瓶啤酒递给他,厚厚的啤酒瓶相互撞击,响声清脆而空灵, 似要将他们带离这尘世的纷扰。 朝兮是顶顶看不起借酒消愁这回事的,但客观来说,像他这种喝醉酒就断片儿的人,喝酒的确能暂时忘却忧愁。 他仰头就喝了半瓶啤酒,生苦的味道远不如他常喝的竹叶青,他忍不住咳嗽几声。 这时,他听见吴邪痴痴笑道:“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们没给他取个好听的代号?我们叫他一号,那后面自然就还有二号三号四号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吴邪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说话也酒言酒语的,脊背靠着他的肩膀,无意识地轻轻磨蹭。 朝兮打了个酒嗝儿,也附和一般说着玩笑话:“那下一个,就叫他尾号,以后就都没有了。” “尾号……尾号有四位数呢,不行不行。”吴邪此刻虽然醉醺醺的,但素日敏捷的思维还在,继续说:“还是叫……唔,叫吊车尾吧,吊车尾就是倒数第一,让他……给这局棋,好好收个尾。” “好,听你的。” 朝兮仰头把剩下的半瓶酒也喝光了,又自己拿起了一瓶酒,不用瓶起子,用手随随便便一拧,就拧开了。 “哇哇……好厉害好厉害。”吴邪这回是喝迷糊了,竟像个小孩子一样鼓掌欢呼起来。 朝兮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啤酒没什么度数,他一连喝了六七瓶,也没觉得喝醉酒,只是喝多了胃里有些撑,再就是身上发热,眼前忽忽悠悠的天摇地转。 好吧……他可能还是有点醉了。 但至少他还有几分清醒的神智,不像吴邪,坐都坐不稳了,直要往他怀里倒。 朝兮也没推开,随他去了。 吴邪喝醉了也不安分,在他胸前左蹭蹭右蹭蹭,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问道:“谢朝兮,你之前教了我,怎么在最深切的绝望里活下来……你这辈子经历的最深切的绝望,是什么?” 朝兮不知道吴邪是酒后一时兴起,还是真的一直想问而没能问出口。反正借着醉酒的时机,就算触了逆鳞,也能在事后搪塞过去。 他看着吴邪红润的面庞,淡淡一笑,“你还记不记得格尔木疗养院?” “当然记得。”吴邪蹙眉思忖,“去塔木陀的那回……我和小哥、黑眼镜,在那儿遭遇了禁婆。而且……我后来查到,小哥曾经被关在那里,过了很多年才被救出去。” “我救的。” 吴邪的眸中掠过一瞬的惊疑,而朝兮接着说:“准确地说,还有霍当家、解九爷帮忙。” 吴邪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于是追问道:“是因为小哥被囚禁,你才感到了绝望么?” “不……这种事,是要自己亲身经历,才能领会的。”朝兮摇了摇头。 吴邪现在脑子不够用,过了好半天,才发觉到朝兮的暗含之意,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朝兮这才颔首,语气透着一股沧桑过后的云淡风轻,“没错,在他之前,我也曾经被关在那里……整整九年。九年……我被抽的血,足够对付九头蛇柏和黑毛蛇,让那些人有能力重建古潼京。我身上被做过的手术,被割过的刀子,被施加的痛苦,足够让我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 “……但是,我没有疯。” “为了……小哥么?”吴邪遭受到了全身全心的震撼,一时间,他只能想到这一个原因。 说来惭愧,明明知道小哥是谢朝兮的侄子,没什么可嫉妒的,可吴邪就是会羡慕,甚至有一点点嫉妒,小哥可以被谢朝兮如此挂念。 朝兮眯眼一笑,大概是精神极度压抑的时候,就会想要找个方式疏解。他凝视着目光灼灼望向自己的吴邪,心头陡然腾起了某种不该有的绮念。 他轻轻启唇,“不……我是找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让自己别疯。” “你可别说是自残。” 吴邪掀开衣袖,朝兮瞧见他的小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里面还有殷红的血液渗透出来。 朝兮摇头一叹,“你这是何苦。” 吴邪却道:“我决定好了……以后每失败一次,我就在手臂上划一刀,提醒我记住。” 那时的吴邪还不知道,他的手臂会添上十七道疤,寓意着十七次失败,和十七个被无情地改变了人生轨迹的“局外人”。 “你想自残……那就离疯子不远了。”朝兮拉下他的衣袖,“九年啊……我要是像你一样,我怎么活到出去的那天?” “也是啊……那你是怎么做的?”吴邪似乎一边问一边思考,眼睛里透着几分空茫。 朝兮咯咯笑着,以一种不管洪水滔天的无畏姿态,说道: “那……我教你?” 之后发生的事,朝兮自己也无法定义,或许算酒后乱情,或许算……两个疯子的抱团取暖。 成年人的世界,其实也可以不追究原因。 无非是心念一动,你情我愿,宽衣解带,水到渠成。无须三千世界鸦杀尽,亦能与君共寝到天明。 第237章 孙答应和狂徒 三更半夜,云收雨霁。 清理完残局的朝兮悠然入睡,却又被吴邪勉力压制的剧烈咳嗽声惊醒。 床头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才40瓦的灯泡,因为电压不稳,那灯光像掉帧一样时不时地晃动。 吴邪蜷缩着坐在床尾,略显寥落的身影映在墙壁上,随着灯光和咳嗽时的颤抖,也一下一下地颤抖着。 读取黑毛蛇的费洛蒙时,不可避免地也会摄入一部分毒性,长期的微量蛇毒侵害,严重破坏了他的身体健康,尤其是肺部。 有时候他会很害怕,怕他撑不到这个计划顺利展开,就折戟沉沙了。 所以,当得知一号失败时,他才会那么难受,选择用酒精麻痹神经。 喉咙里的铁锈味萦绕不散,他看着手上咳出来的血沫子,慌忙去找卫生纸擦干净,然后丢到床底下,免得被谢朝兮发现。 由于慌乱,他一不小心把打火机碰掉了。他定格在那里半天没敢动,确认身后没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索性,就拿了一根烟放在嘴里。 火石一响,防风打火机喷出幽蓝色的火苗,可是突然有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把他的烟抽走,远远丢开。 吴邪惊讶地侧首,就看见谢朝兮用被子把自己裹住,平声静气却又不容置疑地说:“小孩子家家的,抽什么烟?” “……你刚才让我叫大声点儿的时候,可没把我当小孩子。” 大概是已经有了最紧密亲近的关系,吴邪心头陡然升起几分“有恃无恐”的小傲娇,毫不避讳地把床笫之言宣之于口。 “你自己难道不是很享受么?”朝兮只是停顿了片刻,毫无惭愧之色,“你还咬我的耳垂,说让我再……” 吴邪臊得满脸涨红,倒是给咳血后的面孔增添了几分血色,慌忙伸手去堵谢朝兮的嘴。 他咬了咬下嘴唇,心说果然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妖怪,这脸皮厚度跟一般人也是不能比的。 他啐道:“你……你就不怕等小哥出来,我告诉他你欺负我?” 朝兮默默地想,那他欺负的人又不止这一个,张起灵那么乖的孩子,是不会计较二大爷的风月之事的。 不过…… 他拉开吴邪的手,看到上面残留的血痕。 吴邪下意识想躲,“哦,这是不小心划破了……” “我都听见了。”朝兮叹了口气,有一种对待晚辈胡闹时的无奈,“就你这小身板儿,消停点儿吧,你不能像我这样折腾。” 吴邪沉默片刻,故作轻松地嗔道:“你怎么总是把我当小孩子?我今年都35岁了。” “当小孩子不好么?”朝兮抬起手指,轻轻划过吴邪消瘦了不止一星半点的脸颊,“你知道我为什么总管解雨臣叫小九么?” 痒痒的,凉凉的。 吴邪反射性地缩了缩,随口道:“因为解家在九门里排第九?” 朝兮摇摇头,“因为他爷爷叫解九,我就叫他解小九,我希望他能永远做解小九……你也一样。” 吴邪不满地撇撇嘴,“那句话怎么说,你在床上还想着另一个男人,这真的好么?……再说了,我爷爷叫吴老狗,你也没管我叫吴小狗吧?你希望我永远是什么样子?” “……没有人永远会是一个样子的。”朝兮道,“我是想说,你的命也是命,你的人生也是人生,别太不当回事。” “呵……你还不是从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谢老板,要我细数一下你那两年有多少次为小哥不顾生死、不计后果吗?” * 两个同样不爱惜生命的疯子,大半夜吵嘴架的后果,说来有些离谱,是地下室的单人床再度响起了吱呀吱呀的抗议声,其中还伴随着令人脸红心跳的凌乱异声和破碎的语句。 怎么吵着架吵着架,突然就滚到一起去了?连朝兮自己也没想明白,更别说吴邪了。 反正总体上来说,他们两个人都算是享受的。 但朝兮发现,今夜的种种,给他和吴邪的关系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从那以后,这种事成了他们用来调节纷争、无聊解闷,甚至一次次失败后固定的“仪式感”,被保留了下来。 好在不曾耽误正事,他们也就懒得思考其中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了。 与之前每一段桃花债有所区别的,大概就是吴邪从没说过那句话吧。 明明彼此心中都是清楚的,但少了那句话,这就只是疯子之间的胡闹和消遣,无关情爱,无关风月。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就是王胖子有一次应吴邪之邀,要去古潼京“踩点儿”,结果比约好的时间提前到了。 胖子一边高喊着“小天真胖爷驾到了赶紧出来恭迎大驾”,一边推开了地下室的铁门,然后……胖子惊掉了下巴。 套用当时正热播的一部宫斗剧的经典台词就是:孙答应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是千真万确抵赖不得的。 虽然抵赖不得的不是赤色鸳鸯肚兜,而是吴邪什么都没来得及穿,白花花的胸膛上全是大片暧昧的痕迹,但在胖子的眼中,谢朝兮诚然就是那个“狂徒”。 在那一瞬间,胖子感觉天塌地陷了。 事后,胖子拉着早已不再天真的吴邪长吁短叹,恨铁不成钢地说:“天真啊天真,你糊涂啊,你……你是不是被他骗了?你说你一个阳光正直的大好青年,怎么就被这么个黑山老妖给……” 吴邪简直想一脚踢死胖子,“你丫别胡说八道了,我跟他是……总之,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其实吴邪自己也不好定义他跟谢朝兮现在是什么关系……姑且算是sex partners? 但这些事情跟胖子说不着。 朝兮的反应比较直接,他直接往胖子头上丢了一颗冬枣——力度控制在砸不死人,却能让胖子哇呀一声跳起来,捂着肿包跟他控诉的程度。 胖子脱口而出:“你大爷——” “注意你的措辞。”朝兮又拈起一颗冬枣,漫声道:“我真能用这东西杀人,你最好还是信我的,乖乖坐下来喝茶。” 胖子狠狠唾了一口,怨气满满地坐了回去,白了一眼吴邪,凑过去小声咬耳朵:“你丫怎么惹上这尊大佛,搞另类爱情吗?真是一颗根正苗红的小白菜被猪给拱了。” 虽然吴邪一个盗三代,实在算不上“根正苗红”,而谢朝兮,论模样论实力论家产,更谈不上是“猪”……究竟是谁被谁给拱了还两说。 但朝兮自觉在这段异常的关系里,他还是占了上风的,因此,虽然把胖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还是没有计较。 一阵乱七八糟的无意义废话之后,吴邪清了清嗓子,终于把话题拐回了正事。 他问胖子:“你怎么会提前到了?” “嗐,还说呢。胖爷我原本要去灵隐寺烧香还愿的,结果一下飞机就看到你家小王同志夺命连环call,我打过去一问,小王同志说联系不上你,知道我要来,所以让我赶紧来找你。老子还以为你又吸毒蛇吸上瘾了呢,谁知道你丫……” 说到这里,胖子幽怨的目光就在朝兮和吴邪之间打转。吴邪赶紧止住胖子的喋喋不休,追问道:“是王盟找你?出了什么事?” “……是黄严。”一提起正经事,胖子就一脸凝重,“小王同志说他好像在被人追杀,昨天晚上开始就联系不上了。” 第238章 黎簇 黄严就是吴邪派去探路的伙计,也是他弄来了古潼京的地图。但是因为在沙漠里受了太多刺激,他的精神状况很糟糕,吴邪也有段日子没跟他联络了。 所以,一听见胖子这么说,他立刻觉察到有些不妥,“是不是汪家人查到他了?” “我想,他可能死了。”朝兮插言道,“我了解那些人。当你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基本就是他们已经动手了。你这个伙计恐怕凶多吉少。” 吴邪和胖子闻言脸色大变。 “不行,得快点找到他。”吴邪霍地站了起来,然后面上一僵,某些地方传来不可避免的异样和不适。 朝兮一眼看穿,淡淡地瞥了一眼,说道:“你消停在家里待着。万一撞上汪家人,你什么计划都白搭了。” 胖子也道:“小哥他二大爷说的对,天真,让小王同志先带着人找找吧,只要查一查他失踪之前去过什么地方,多多少少就能摸到一些线索。” “身残志坚”的吴邪同志不得不赞同了这个提议。 这几年,王盟也是历练出来了,平常办事儿还算靠谱,古潼京的事基本都是他在做苦力,吴邪姑且对他放心。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用了整整三个月,才找到了黄严的消息。 如朝兮猜测的那样,黄严已经死了,死在北京。 他死之前,把古潼京地图刻在了一个高中生的后背上,王盟联系到了给那个高中生治伤的女医生,吴邪就带了人过去。 朝兮装扮成吴邪的手下,也跟了过去。 说来也巧,那个女医生也算他们的旧相识。当年从塔木陀出来,张起灵曾在北京的一家医院里治病,那个女医生当时还是规培生,负责张起灵抽血化验打针吃药等一切杂事。 朝兮记得她好像叫梁湾,不知道王盟是怎么跟她扯上关系的。 梁湾当然认不出他,也没有眼神交流,梁湾的注意力主要在吴邪和黎簇身上。 黎簇——朝兮站在角落里,很认真地听着吴邪和黎簇交谈,顺便观察这第十八颗棋子。 这是一个尚未成年、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阴郁”的少年,某种角度看来很像初见时的吴邪,一张清秀的厌世脸,薄嘴唇,桃花眼,可是见不到一朵桃花,藏着不为人知的阴鸷。 这双眼睛……像极了一位故人。 吴邪提前查清了黎簇的身家背景。父母离异,学习稀烂,性情浮躁,可控力差,而且待人接物很消极,没什么责任感。 梁湾家窄小的卧室里,挤满了人。 吴邪优雅地抽着烟,按照计划和黎簇进行沟通。有些时候,抽烟是一种很能装逼的行为,可以给对方无形之中的威慑。 但朝兮很清楚,这倒霉孩子绝对只是瞅准了时机,想要过过烟瘾,因为平常朝兮不许他抽烟。 短暂的对话,以吴邪坚持要看黎簇后背的地图结束。 朝兮心道,如今的吴邪何止是一门当家,这气势,怕是做九门之首都行了。 可怜的黎簇很快被几个壮汉按在了床上。深知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没有反抗,反抗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何苦? 而朝兮作为“壮汉”中的一员,近距离观察着黎簇背上的地图,那是由刚刚缝合起来的手术线组成的。 他从前竟然没有发现,这地图乍看起来,很像七根手指——七指,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他不得而知。 而另一边,吴邪已经飞快地挑开了手术线,去除掉多余的部分,顺便把吴老狗的骨灰放进去。 这就是他们去挖吴老狗坟墓的原因。 梁湾毕竟医者仁心,不忍看到这残忍的一幕,刚想控诉抗议,就被一个伙计掐住了脖子。 黎簇则是疼得脸色铁青,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没有喊疼,而是一直咬牙忍耐。 这倒是让朝兮另眼相看了。 说不定,这真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必要的事情做完,吴邪就让梁湾过来,重新缝合伤口。 梁湾的手一直在抖,毕竟这里不是无菌的手术室,她反反复复做了很多消毒工作,用了整整三个小时,才缝合完毕。 麻药准备不足,黎簇用惊人的韧性撑过了全程,这回轮到吴邪对他刮目相看了。 后续,吴邪反客为主地把梁湾赶了出去,把行动计划跟黎簇说了一遍。 十二天,去阿拉善,二十二万。 黎簇全程都在惊讶的状态,不只是为了对现在的他而言算巨资的现金和支票,事实上,他对吴邪说的每一句话,连同吴邪这个人,都感到惊讶。 吴邪用一个宝藏的谎言,成功忽悠住了黎簇,就像他曾经被吴三省忽悠那样。 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合作,基本是单方面的,因为黎簇没有任何选择。 出发时间定在三天后。这三天内,黎簇得养伤,而吴邪让解雨臣帮忙准备好了所需之物——主要是给黎簇用的假证件假身份,和一些必要的装备。 这次行动不需要朝兮出场,他没什么事做,就每天换一张泯然众人的脸招摇过市。 他用了两天时间观察黎簇。 这小屁孩儿朋友很少——或者说只有一个,叫“苏万”,貌似是个学霸,家庭优渥。黎簇把吴邪给的钱提了出来,全都交给苏万保管,可见对他的信任。 当然也可能是他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了,因为朝兮在他家没看到他的父亲或母亲,典型的缺爱型小孩儿。 第三天,也就是出发当日,朝兮与吴邪分别,送了他一瓶自己的血。 “我知道你吃过麒麟竭。”看到吴邪的惊讶和推辞,朝兮淡然道:“但你不是张家人,吃那玩意时灵时不灵,还是带上吧,关键时刻能保命。” “……谢朝兮。” 吴邪忽然踮脚抱住了他——很奇怪,他们这段时间以来有过多少次更为深入的亲密接触,却好像少了这般的真情实感。 抱住谢朝兮的当下,他好像短暂变回了当年的吴邪。 吴邪说:“你……等我回来。” “好。”朝兮轻笑道,没有推开他,假模假样地威胁他,“听好了,要你回来我才等你。你要是不回来,我肯定转头就把你忘了。” 第239章 糟心的夏天逸事 送走吴邪一行,朝兮还有几天的空闲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正好也在北京,他就去了解雨臣家。 七月,正是四九城的酷暑时节,古人道七月流火,天气转凉,放在这儿就是七月冒火,一个火辣辣的大太阳普照八方,怎么也不肯落下。 将要到午饭时间了,恭王府附近的街道人头攒动,其中尤以游客居多。短短的一段路,出租车堵了有二十多分钟,才开到了解家大宅外。 车上有空调,还算凉快,可是一推开车门,四面八方的热浪就涌了过来,几乎要把人扑回车里去。 朝兮随手抽出两张红票子,给了司机,本想说一句不用找了。 结果那个有着一口烟熏黄牙的司机嘿嘿一笑,看了看计价器上的数字“162”,眼珠子一转,就说:“刚刚堵车堵了二十八分钟,耽误我拉客呀,这么着吧,我就不找您钱了,我吃点儿亏,算堵车补偿吧。” 说着,就摇下车窗要发动车子离开。 朝兮不豫地拧了拧眉。 说实话,他真的是一个很大方的人,别说二百,二百万他都不会在乎。 但前提是,他主动给,而不是被别人算计坑骗。 几分钟后,听见动静的门房张目察看,大惊之余又不敢擅自上前,连忙把解雨臣请了出来。 解雨臣出门一瞧,率先入目的是一辆冒着白烟的出租车,驾驶位那边的玻璃窗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碎了——后经门房提醒,是一脚踹碎的。引擎盖上破了一个大洞,里面不知道什么元件短路了,白烟正是从洞里冒出来的。 但最惨不过出租车司机。 宅门外,高大的梧桐树投下了一片清凉的阴影,久未见面的朝兮正靠在树干上,悠闲地舔着冰淇淋,脚底下踩着个疑似是人的不明物体,香甜冰凉的口感甚是美妙,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小师父!”解雨臣惊喜地冲了过去。 朝兮闻言睁开了双眼,微微笑道:“呦,小九,好久不见。” “您……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开车去接您。”解雨臣眨了眨眼,垂眸看了看被朝兮踩在脚下的人,“您这是……” “哦,没什么,碰见个黑心司机,居然拿我当肥猪宰,太看不起人了,我就小小地教教他规矩。” 说着话的功夫,他就把脚挪开,踢了踢那个人的脸,解雨臣这才看到那司机嘴里堵着一沓儿钞票,怪不得没有声音呢。 司机脸上灰扑扑的,胳膊上有几块淤青,但没被打脸,看来朝兮还手下留情了。 “小师父消消气,大热天的,多不值当。”解雨臣劝解道,同时瞥了一眼门房,然后说:“小师父还没吃饭吧?咱们进去吃饭,其他的事儿让老徐去办。” “说起来是有点儿饿了,这北京的天气真不如杭州,西湖上的小凉风一吹过来,可舒服了。” 他和解雨臣有说有笑地并肩走了进去,留下风中凌乱的门房和惨兮兮的司机。 * “这个是我跟一个小孩子换的,你要不要尝尝?” 朝兮把吃了一半的冰淇淋递到解雨臣面前,微笑着说:“他说叫冰淇淋,又甜又凉,真适合这个时候吃。” 这种造型可爱的甜筒冰淇淋是只有小孩子或年轻小姑娘才会吃的,解雨臣的确没买来吃过,反正房中冰箱里有的是各种雪糕,跟冰淇淋差别也不大,都是解暑罢了。 但他还是借着朝兮的手舔了一口,说:“味道是不错,但是小师父,你拿什么跟人家换的?” “钱呗,我给了他五百块钱,那个司机看得眼睛都冒火了,搞笑。” 解雨臣无奈地笑笑,“……您开心就好。” 两人一同踏入后院,朝兮抱怨道:“我跟着吴邪,可有些日子没吃正经东西了,你让你家后厨做点儿硬菜……欸,小黑呢?他怎么没出来?” 解雨臣的笑容寡淡了几分,修长的手指指了指海棠树……的树冠。 黑瞎子坐在树干分叉处,穿着黑色背心和宽松短裤,像个坐在巷子口侃大山的老大爷。他的眼睛上仍然缠着纱布,摸索着伸出手,正在一朵一朵地摘海棠花。 “他说闲得无聊,非要跟我学酿酒……用海棠花酿酒。”解雨臣扶了扶额,“都说了海棠花没什么香味,酿酒也闻不出来味道,他非不听。” “……胡闹。”朝兮蹙了蹙眉,扬声道:“都听见了还装什么装?蒙着眼睛还敢上树,赶紧给我下来。” 黑瞎子循着声音的来处转动脑袋,勾起爽朗的笑容,说道:“朝爷,你可别听花儿爷编排我,我酿的酒可好喝了,等会儿你尝尝,不比什么海棠果子酒差。” 这两个人又在较劲了。 朝兮叹一口气,看着解雨臣阴沉下来的脸色,就觉得头大。 黑瞎子住在解家也有一年多了,真不知道这两人平时都是怎么相处的,或许他不出现还好些? “你们两个打住。”朝兮清了清嗓子,“我就这么几天空闲,你们都老实点儿,一个个的还不如吴邪让我省心。” 这回黑瞎子和解雨臣消停了。无他,只因朝兮这一句话,他们都琢磨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回想着朝兮和吴邪之间的关系……近来好像格外亲近了? 他们可是都记得朝兮从前顶顶瞧不上吴邪的,怎么还夸上了?难不成是这几年的“同居”,这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朝兮可不管他们怎么想,自顾自往平常吃饭的耳房去了。 有些年头没在解雨臣家吃饭了,厨子的手艺基本没变,而且特地准备了几样清爽的小菜,开胃生津,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也能勾出食欲来。 如果忽略解雨臣和黑瞎子争着抢着给他夹菜,甚至险些打起来的离谱行为,这餐饭吃的还算平静。 吃完了饭,解雨臣接了个电话,要去处理门内事务,纵使百般不放心,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几乎是门关上的一瞬间,黑瞎子就摸索着缠了上来,想要去寻他的嘴唇。 朝兮叹息着,隔着纱布捂住黑瞎子的眼睛。 “你的眼睛,现在怎么样了?” 第240章 不让人省心的黑瞎子 夏日的午后,厚实的遮光窗帘挡住了毒辣的阳光,空调的冷气开的很足,两个大男人共枕挤在床上,倒也不觉得暑热难耐。 只是窗外的蝉实在太多了,知了知了地鸣叫着,乱糟糟的令人心烦。 拉上窗帘后室内昏暗,朝兮却没有困意,看着淡金色的天花板,一阵阵地发呆。 “其实现在已经不疼了。”黑瞎子摸了摸眼睛上的纱布,轻飘飘地说:“今天刚好赶上敷药,才这样的……朝爷,你别担心,我死不了。” “谁管你死不死。”朝兮撇撇嘴。 “那时候……你在我病床旁,让我‘别死’……”黑瞎子的声音里有轻微的愉悦,“我都听到咯。” “……不想死就好好养病。”朝兮斥道,“小九可是隔几天就给我发消息,说你不好好吃药复健,总是捧着手机玩儿游戏。” “花儿爷什么时候这么碎嘴子了。”黑瞎子小声嘀咕。 朝兮弯起手臂,照着黑瞎子的肋巴骨就是一杵子,啐道:“你要是能像小九那样让我省省心,我说不定还能多活一百年。” 黑瞎子吃痛地呻吟,倒吸一口凉气,道:“朝爷,你要是能对我说句‘我爱你’,我说不定也能多活一百年。” 朝兮一挑眉:“又皮痒了?” “哎呀,你试试嘛,万一呢?”黑瞎子忽然翻了个身,趴到朝兮的胸口处,像吸血鬼勾引猎物那般诱哄:“你说句‘我爱你’,我把命都给你。” “你的命本来就是我的。”朝兮淡淡道,“想要回去,让阎王爷亲自来找我。” 黑瞎子顿了顿,像被闪电给震慑住了,浑身过电一般被喜悦充盈着,接着没头没尾地就往他脸上亲。 但因为看不见,第一次亲到了鼻子,第二次亲到了眼睛,就是找不到嘴唇。 “瞧瞧,你再不好好养病,你亲嘴儿都找不对地方。” 朝兮凉凉一笑,捉过黑瞎子的下颌。黑瞎子的嘴唇被空调风吹得干燥微凉,隐隐有些甜味儿,因为中午喝的汤药太苦,他吃了一根棒棒糖,吻上去时,朝兮想起午饭前吃的那个冰淇淋。 久旷后的亲近似乎有种得来不易的快慰,黑瞎子动情地压着朝兮索吻,好像要把这一年多来欠下的全都弥补回来,在空调房里吹得冰凉的身体很快感染上了灼热的温度,随着口舌的纠缠和气息的交换 ,躁动的情谷欠逐渐环绕在他们周遭。 朝兮在破碎的呻吟中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撑着最后一点理智,“喂……呼,齐小黑,你喝中药要禁谷欠的吧?还是别了……” “那老大夫是说让我减少男女房事来着……” “那你就听嗯……听大夫的……” “但他没说不能男男房事啊。” 黑瞎子挑衅地扭了扭腰,在朝兮的耳畔悄声说了一句话。 朝兮的眸色一深,也顾不得这是在解雨臣家了,全凭身体主导思想,攀着黑瞎子的肩膀一用力,就调换了位置。 “踏马的……这可是你自找的。” 云雨巫山,伊人断肠。 * 不知道是不是朝兮的错觉,明明算是午觉,朝兮却好像睡得格外沉,浑身上下通泰爽利,根本就不想睁开眼睛。 睡梦中,他还在想,难道是最近太折腾了,身体过于疲惫? 但反正没什么要紧事,他也就放心地躺了下去,继续梦会周公。 中间一度他以为自己要醒了,却睁不开眼,眼皮好像特别沉重,压着千斤巨石。他甚至能听见有人在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说话,偏偏听不清晰。 是做梦么? 朝兮蹙着眉头,忽然觉察到哪里不对。 这感觉……根本不是寻常睡觉!他的睡眠不会这么重,何况这几天他只是去看了看黎簇的生活环境,根本没做什么耗费体力精力的事……就算跟黑瞎子胡闹了一场,也实在不该…… 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下迷药了。 是黑瞎子么? 能在解雨臣家对他动手的人,除了黑瞎子,也就没谁了。难道是云雨过后,他睡着了不省人事的时候,黑瞎子动了什么手脚? 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可是,为什么? 黑瞎子故意勾着他胡闹,趁机迷晕了他,难道是想要偷偷去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起,睡梦之中的朝兮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当下,值得黑瞎子奔波一回的,也就是古潼京的事了。这家伙,难道是想用那双眼睛去古潼京里冒险? 朝兮气恼至极,再次试图睁开眼,却仍是失败了。黑瞎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药,竟然对他的体质还有这么明显的效果。 可恨! 他居然这么轻易就着了道,实在是跌份儿。 可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两日后的黄昏,朝兮才终于从黑暗的牢笼中彻底解脱。 第一眼,他看见了忧心忡忡的解雨臣。 稍加思索,记忆回笼,他猛然坐起,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天旋地转,入目的人事物全都扭曲了原本的形态。 这两天里,他感受到有人给他喂水喂食,体力不至于太差,但因为长时间卧床休息,每一处的肌肉筋骨好像都不听使唤了,他是在解雨臣的辅助下,在站稳了脚步。 解雨臣且惊且惧,犹豫道:“小、小师父,您醒了。” 朝兮哑着嗓子问:“黑瞎子走了多久了?” “您说什么?”解雨臣的眼睛似有若无地闪躲了一下。 左右一看,果然没有黑瞎子,朝兮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想,咬牙切齿道:“他去古潼京了是不是?踏马的,小九,你就这么帮他作死?” 这一年多以来,按照朝兮的嘱咐,解雨臣将黑瞎子看得很紧,别的不说,黑瞎子想要弄到这种特效迷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他成功了,还能离开解家,而且朝兮昏迷的几天里,解雨臣也没有慌乱不堪地找医生,或者送他去医院,只能说明这一开始就是黑瞎子和解雨臣商量好的。 一秒被看穿所有计划,解雨臣有些局促不安,半晌,才小声地劝说:“小师父,您先别生气,黑瞎子他也是担心您的安危……他的眼睛其实早就好了,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让您替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道理是这个道理,就像朝兮也会义无反顾伪装成黑瞎子去完成计划,黑瞎子也不想逃避自己的选择和命运。 踏马的,朝兮这辈子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