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听我狡辩》 第1章 没人能讹到我的钱 大雍京师,南城。 七月半已过去三日,按说该给先人烧祭的也都应办妥了,可况员外家的法事并没有停歇的意思。 中庭围着一圈火盆,火苗窜得很高,像一圈火人,摇曳、舞动。 花草被连日的烟火熏得蔫蔫的,往日一入夜便开始吱吱乱叫的鸣虫也不见踪影,独剩叮当的法铃声响彻夜空。 叮铃,叮铃。 中庭入口处摆着一地蒲团,乌泱泱一群况家人,上到员外夫妇、下到洗碗老妈子,齐刷刷跪着,噤若寒蝉。 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大阵,最外圈以朱砂绘就,阵文繁复,往里是七七四十九张黄符围成的半圆,半圆之中摆着一张半人高的祭台,台上除了红烛、香炉和金元宝,还整整齐齐摆放着三个黄纸人。 纸人旁边竖着一个桃木小架,架上悬挂一只古朴法铃,此时正在无人自响。 叮铃,叮铃。 祭台前盘坐一位道姑,宽肩长腿、身姿威严,面戴獠牙面具,如瀑乌发用一根木簪半挽着,均匀铺洒在身后,诡异而华丽。 她手掐法诀、檀口轻启,正与虚空中的某种存在进行交涉。 然而,交涉似乎并不顺利。 她峨眉微蹙、手诀变幻,有时摇头叹息,有时还会忍不住怒喝出声。 叮铃,叮铃铃。 况员外跪在阵外,大汗淋漓。 “老爷……那铃铛怎么自己就动了……这坤道该不是恶鬼化的吧?她是来索命还是来讹钱的?”跪在他身边的员外夫人瑟瑟发抖。 “闭上你的乌鸦嘴!没人能讹到我的钱!”况员外暴怒,口水喷了夫人一脸。 一旁的妾室也被这诡异场景吓得肝颤,可一听到大房的又挨骂了,登时习惯性开口:“一个蠢东西,只会给老爷添乱,”突然意识到身边人都听着,一指戳在丫鬟脑门,“说的就是你!看见老爷热成这样也不知道拿个扇子扇扇。” 丫鬟一手一把扇子,正同时给她和她女儿扇风,无端被骂,一时又长不出第三只手,急得哭出声。 她哭得低低的,细细的,被铃声一衬,格外瘆人。 况员外一阵恶寒,反手甩了丫鬟一巴掌:“住口!” 丫鬟被突如其来的巴掌甩得懵了一瞬,强忍住哭声,哽咽着低下头。 所幸,况员外连续闹了一个多月的肚子,又跪了好几天法事,现下已经没什么力气,所以这巴掌甩得绵软无力,丫鬟并不感觉到多疼,只是心里的委屈比这身上的伤要来得让她难受多了。 她叫小蝶,是半年前被买进这府里的,当时牙子说这家从前也是苦出身,因着当家的发了一笔横财才置下如今家业,她便以为主家能怜惜他们这些一样出身的苦命人。谁曾想半年来受尽凌辱,横发的况家人简直比皇帝老爷还摆谱,多的是上天摘星那样办不成的活,动则打骂,鸡蛋缝里也要挑骨头,说好的例银每个月能给一半都算开恩,饭也不给吃饱,要不是一起进府的洗碗婆子经常偷些吃食接济她,她都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缺德无赖,丧尽天良。 整个况家,只这位大房夫人还算是个正常人,可惜她是个软弱的,日日被妾室欺压;生的儿子也只顾自己吃喝享乐,从不管这个可怜的娘。 幸好,苍天有眼,叫这魔窟一样的地方闹了鬼,全家人连日腹痛不说,夜里院子里还冒鬼火。 呵,活该! 要不是狗腿的管家找来什么仙人做法解厄,真希望他们就这样永远倒霉下去! 自己作的罪自己赎不完,居然拉着他们这些下人一起来跪,也不想想大家跪在这里会跟老天许什么愿。 蠢! 她在心里默默祝祷,希望这个道姑是个冒牌的,好叫况员外一家被那恶鬼结结实实地折磨一番。 这么想着,心里涌上点快慰,她在肩头揩去泪水,膝行着跪到员外身后,横着扇起风来,满眼怨毒地重新看向祭台。 此时,祭台前的道姑已经由盘坐改为端坐,膝上多出一柄桃木剑,表情也变得更为冷冽。 看样子是谈不拢,要来硬的了。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渐快,一群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天气本就闷热,周遭的空气在油灯的烘烤下更热了。 燥! 突然,法铃剧烈摇晃,道姑豁地站起,一手横握木剑,另一手并指对桌上纸人法铃暴呵:“大胆!” 她这一声如惊雷,吓得一旁众人跌坐在地,好几个人惊叫出声。 法铃叮当乱响,似与她对骂,道姑忍无可忍,抬剑一刺—— 只听“咣当”一声重响,铃声戛然而止。 周遭突然陷入沉寂。 况员外感觉空气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焦急地望向巍峨如山的仙人。 青面道姑吐纳调息,而后朝况员外点了点头。 见状,况员外心中大定,看来真人已经摆平恶鬼! 妾室高兴地拉着况员外的袖子:“老爷,成了,成了!” 几个少爷小姐也都激动地围过来。 丫鬟被挤到外头,气得暗暗跺脚,其他仆从们也都各自讪讪地交换眼神,大家似乎都对这个结果有些失望。 中庭一时人声嘈杂。 况员外抬手招呼大阵里的仙人出来庆功,却听轰的一声,朱砂大阵骤然起火,黄绿色火焰冲天而起,瞬间照亮整个中庭。 况员外和妾室仰天倒下,员外夫人扑向儿子。 况大郎从母亲的袖子底伸出头来,指着火阵惊叫:“嗝……嗝嗝……鬼火!是鬼火!” 这和夜夜出现在院子里的鬼火一个颜色! 丫鬟又恐惧又痛快地大叫:“恶鬼发力了,道姑扛不住了,道姑扛不住了!” 此时的况员外已经顾不上骂人,一把拉过妾室拦在自己面前,大喊阿弥佗佛。 妾室被拉着挣脱不掉,半跪在地上大喊救命。 她的两个女儿更是直接晕倒在地,动也动不得了。 下人们人人自危,抱头鼠窜,没一个肯上去搀扶。 火阵中央,道姑“哆”地一声娇斥,举剑腾跃而起,剑尖对着员外夫人的方向,大呵:“恶鬼,拿命来!” 她的乌发被热气蒸得飞扬,袍袖鼓动,獠牙面具狰狞可怖,明暗火光间,如神似魔。 员外夫人一时不知哪个是鬼,脖子一梗,背过气去。 况员外被火轰得耳鸣,扑通一声跪地,搓着双掌四方哭求:“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道姑没有理会他,一手抓起三个纸人,翻身一跃跳出火圈,啪的一声把一张纸人按在员外夫人身上,举剑划过,纸人上登时冒出血来。 况员外就在半步开外,亲眼见着纸人出血,“啊”的一声大叫,手脚乱蹬着向后狂退。 妾室和其他下人们惊叫着奔向游廊。 道姑脚尖轻点,一跃便到众人前方,把第二个纸人钉在游廊柱子上,再次举剑划过,纸人上又是一道鲜红血印。 这回,所有人都清楚看见了这绝诡画面。 “血……血啊!” “纸人流血啦!” 一时如油锅注水滋哇乱叫,所有人拼了命地朝府外奔逃,只剩一个洗碗老妈子跌倒在地。 道姑乌发轻摇,缓缓朝她走去。 老妈子瑟瑟发抖地指着道姑:“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啊!” 第2章 仙人!救救小人,多少钱都行! 道姑置若罔闻,俯身将最后一张纸人贴在她身上,抬剑一刺。 纸人上顿时出现一个血窟窿。 洗碗老妈子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场中坤道。 她手握桃木剑,沿大阵边缘缓缓行走,挨个收回纸人,眼神扫过每个角落,细细确认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随着她的步伐,大阵火势迅速变小,直至偃旗息鼓,只留下地面漆黑的灼痕。 道姑回头看向在墙角蜷成一团的况员外,朗声道:“三只恶鬼已经伏诛,员外快随吾到祭台前拜谢天尊。” “真……真的吗?真的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 况员外颤颤巍巍地站起,腿一软,又跪了下来。 道姑一指躲在人群中的况大郎:“请过来搀扶令尊。吾现在身负神意,不便行事。” 况大郎拉过一个丫鬟拦在自己身前,怎么也不肯朝前一步。 况员外气得吼他:“仙人有令,你敢违逆?!快给老子过来!” 况大郎嗫嚅着,想推个下人过去,可下人们都怕得要死,又想看他好戏,竟是有几只手从后边把他用力往中庭推去。 况大郎踉跄几步好险没跌倒,回头刚想骂人,对上道姑冷若冰霜的眼神,一个激灵,识时务地朝自家老爹慢慢动。 “你给老子快点!”他爹不耐烦地催促。 况大郎撇了一眼在地上躺得直挺挺的老娘,暗恨她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晕,几步走到老爹身边,费力地搀起人。 三人一齐跨入阵中,道姑点燃三只大香递给况员外:“请员外以身为炉,敬奉香火,诚心向神尊致谢。”接着自己盘坐到蒲团上,闭上双眼。 阵里总共就一个蒲团,况员外又不好在这种时候叫人拿蒲团进来,只好硬着头皮跪在硬邦邦的地砖上,举着香,嘴里碎碎念出一堆感谢的话。 …… 月亮从树梢爬上中天,地上的人影越来越短。 等到大香几乎燃尽,道姑才睁开眼:“好了,神尊已经回去了。” 况员外瞬间卸力,整个人坐到地上,大呼一口气:“多谢仙人啊!救了我全家性命!”又转头对身边一直站着的况大郎催促道,“快扶我起来,累死老子了!” 况大郎之前被连番惊吓,现下安静地站了这么会子,已经有点犯困,微眯着眼俯身搀他,却在看到况员外胸口的一瞬间瞪大双眼:“呃……呃……呃……”他呼吸急促、满脸惊惧,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囫囵字吐不出一个。 况员外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己胸前,那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一个大大的“债”字,色黑如墨,在暗红的补子上分外显眼。 他发出“嘎”的一声怪叫,一个猛子扑到坤道脚下,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救命!仙人救命!!!” 坤道朝他胸前仔细看了两眼,道:“莫慌,把外衣脱下。” 况员外不假思索立刻照办,不仅脱去外衣,把里衣也脱了个精光。 坤道抓过他的衣服扔进火盆,又把三个纸人也扔进去,淡淡道:“这不是邪祟,是神尊给贵人留下的启示。贵人欠的阴债太多,恐怕即使今日虽然杀了三个,半年后还会有来讨债的,无穷无尽。” 况员外已经被吓破了胆,一听这话,立刻拉着儿子跪下:“救命啊仙人!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道姑不答。 况员外膝行几步,拉着道姑的袍袖哭求:“仙人既然肯出山,必然是有菩萨心肠,难道忍心看着老夫死于非命吗?” 道姑依旧不答。 “仙人!仙人啊!!!小人求你了呀!”况员外咚咚咚地磕头。 “贵人快起……并非我不肯助你,只是……哎,此术颇伤人伦,我实在是不忍心啊……” “没有命活,还管什么人伦!仙人只管道来,小人无有不从!” “还是算了,贵人,各人自有命数,我不忍你受那么多苦,你还是趁着这些时光多和家人团聚吧……” “仙人!”况员外打断她,一把扯过儿子,在他怀里一阵乱找,搜出一叠银票塞进道姑手里,想了想觉得不够,又把儿子和自己头上的金冠扯下全塞给道姑,“仙人你看,小人有的是钱!仙人无需怜惜,尽管使力!仙人!救救小人,多少钱都行!” “不是钱的事,贫道说过,来此只为降妖除魔,”坤道把钱重新塞回况员外手中,看向躺在地上的员外夫人:“只是,员外,若说代价是妻离家散……您依旧愿意吗?你的妻子和那个下人都被恶鬼附过身,还有那根柱子,都不能留的了。舍弃他们,你愿意吗?” 况员外此时只想自己活命,一听这话,大手一挥:“有何不可?是要烧了还是埋了?” 坤道神情不变,看向况大郎:“公子舍得你的生母?” 况大郎盯着地上的老娘犹豫道:“若……若留下她,会怎样?” 坤道:“首当其冲自然是令尊,其次,您的仕途经济怕是也要受损。” 况大郎呼吸一滞:“那自然……自然要舍弃。只是能不能……能不能留她条命?赶去山里、乡下……” 坤道沉思片刻:“若要留她们性命,那就只能是跟我回山中清修,从此了断尘缘。” 况员外立刻道:“甚好!来人,立刻帮仙人备车!” 坤道:“还需贵人给一封和离书,如此,你二人各奔前程,命数便再无牵连。” 况员外此时对道人已是深信不疑,急忙招手唤人拿纸笔。 坤道:“另外,她们二人碰过的用过的东西都要烧了,万不可留下。” 况员外立马让管家点上三四个小厮去烧东西。 “仙人,还有吗?” 道姑已经开始收拾桌上的法器:“连开粥棚布施三年。” “没问题,只要能活下去,别说三年,三十年都行!” 道姑一一把用具放进箱笼中:“还有就是给你家中仆下、佃户发钱发米肉,让他们一起做功德补阴债,祭祀完的贡品让他们都得吃下去,这样他们做的功德就都能回向给你。” “可以可以!我还以为是多难多大的事,这些都没问题!”况员外如获大赦。 “一日两日或许容易,但是要日日月月年年如此,才显得出诚心。贵人切记,若半途而废,不仅之前的努力都会白费,而且,你还会因此欠下更大一笔阴债。” “没问题!我况大富对天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些粥棚啊功德啊什么的,一定坚持做下去,如违此誓……”他咬了咬牙,“必遭天谴!” “遭了遭了遭了!!!”这时,门房大喊着跑进中庭。 况员外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丘八!你敢咒我!” 门房一眼瞧见光溜溜的老爷,恨不得当场自插双目,转过身去大喊道:“不是的老爷,是外头,是外头……” “外头怎么了?” “外头死人啦!” 第3章 一骑黑马载萧郎,横空出世 此话一出,中庭登时沸反盈天,胆大的偷摸着就往前厅去看热闹,胆小的抱头哭起来。 况员外头皮发麻:“死……死人?谁死了?” “不知道呢,听庄子上的人来报,是在田埂边发现的尸首。” 况家的庄子上经常有佃户失踪或者病死,闻言,况员外微松口气:“死就死呗,找个地方埋了不就完了,难不成还要我出钱给他们收尸啊?” “不是的老爷,庄子上的人说,是官府里巡夜的人发现的,现在官老爷把咱们的人都拘起来了,正挨个审问呢!” 况员外啧的一声,问:“哪个衙门的?” “南城兵马司的,说姓洛。” “难不成又是洛承风?” 门房可不敢跟着员外一起骂官家人,低着头没回话。 “南城兵马司里七品一抓一大把,独他一个还是个从七品,能让他来管这事,想来也是不要紧的。”管家拿衣服给况员外披上。 “倒霉玩意,白天灭火清沟的事还不够他忙,大半夜不睡觉查什么狗屁案。”况员外骂骂咧咧,赶门房回去门口拦人,“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到。” “既然贵府上还有事,那贫道也不好久留。那根柱子就由贵人您亲自处理,尊夫人和婆子我便帮贵人带走吧。”道姑背上箱笼,朝况员外行了个道礼。 况员外忙胡乱套上外衣拦道:“仙人留步!仙人,你看,那外头……万一还有恶鬼作祟,老夫怎么应付得了啊!” “员外放心,今晚您身边的邪祟都已被神尊收走,如果还有那也是其他人的因果,与你无关。你只需记得你的誓言,行善积德,便从此无忧矣。” “仙人,您看您这分文不取的,本人实在是愧疚,不然您让在下一睹真容,这样日后若是路上遇到了,在下也好请仙人吃个饭呀。” 道姑摇头:“我本山中人,不惹凡间客。你我有缘自会相见,若我摘下面具,只会让贵人徒增因果。” 员外一听,立马不再纠缠。 道姑把和离书贴身收好,手中法铃一晃。 叮铃铃,地上二人骤然睁眼,表情呆滞地站起身来。 周遭众人无不惊恐地后退避让。 “跟我走吧。”道姑对二人说。 两人默不作声,脚上开始迈步。 员外夫人脸上滚下两行泪。 坤道停下脚步,对况员外道:“尊夫人舍不得您和公子。” 况员外摆摆手:“走吧,当初家贫无奈娶的你,如今我是这样的身份,你这种丑妇本也不配再在我房里。如今你身染晦气,该替这一大家子老小着想,快走吧!” 况大郎没看她,只低着头小声道:“娘……您走好,儿子以后多给您烧香……” 在旁许久没出声的妾室终于开口对管家下令道:“还不快送送娘子!” 管家应声而上,对员外夫人一躬身:“请吧,娘子。”坤道也适时摇响法铃。 员外夫人没再迟疑,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等人出了门,况员外一把拉过小妾吧唧一口:“没花钱!哈哈哈!天底下怎么真有这种蠢货,干活居然不要钱!哈哈哈!” …… 马车上,道姑打了个喷嚏。 她已经换下加过垫肩的道袍和厚底鞋,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柳眉、鹿眼、鹅蛋脸,整个人显得玉雪可爱,与方才道场里的威严姿态截然不同。 坐在她身旁的洗碗婆子帮她拨开贴在脸上的碎发,接着朝箱笼里翻找,拿出一条拥项结在道姑脖子上:“七月流火,可别大意。” 道姑从脖子上扯下拥项,反挂到洗碗婆子身上:“您累了这大半年,今天又在地上躺了那么久,您才该注意着点!” 一通折腾,她脖子里戴的一块玛菊花样式的玛瑙牌露了出来。 婆子帮她把牌子塞回衣领里:“那就先把头发披着吧,挡点风。” 坐在对面的员外夫人心酸叹气:“跟你比起来,我这个娘当得太失败了。” 婆子拍拍她的手:“你如今逃离魔窟,手里还有那么多钱,何苦还去给人当娘?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车外赶马的管家大声道:“没错,以后有我在,一定让你天天快活!” 员外夫人脸一红,没理他,继续问:“你们说,老爷他……况员外他会发现吗?” 婆子笑着摇头:“我对外说我养女这几天住进了主人家帮忙,只要您二位不说,没人知道所谓仙人究竟是谁。”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们怎么会说?只不过,我们拿走了这么多值钱物件,他又是个爱财如命的,会不会察觉?会不会报官?”员外妇人依旧忧心忡忡。 婆子:“他现在只想着把能烧的都烧了,好保住他的狗命,哪里能想得到这些值钱东西已经被调包?等他起了疑心去看,也只剩一堆灰烬,怎么还能辨清真伪?你就放心吧!” “他从头到尾只顾着防我讹钱,哪里知道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呵,恐怕现在他正得意,没花钱就办了件大事呢。”道姑冷冷道。 …… 车至一处巷子口,道姑和婆子下车,管家赶着马继续朝前奔去。 婆子从箱笼里取出银票,数得眉开眼笑:“员外夫人是真大方啊!给了这么多!咱们要是现在就离开京城,立刻可以找个地方逍遥快活。” 道姑笑着点头:“等另办结一桩案子,咱们就走。” 三娘:“也是,定金都拿了……”她顺手把银票往自己怀里揣。 感受到一道冷冽目光,三娘不悦道:“柳飞鸿,我累死累活了这么大半年,你忍心拿着我的血汗去接济旁人啊?!” 柳飞鸿白了她一眼:“说好的劫富济贫,三娘想反悔?” “可这是她给我们的酬金啊!是咱们应得的!”三娘急得不行,“再说,你还帮况家的佃户下人要到了那么多米肉吃食,尽够了呀!” 看柳飞鸿不吭声,三娘眼睛一转,哎呦一声跌坐地上,捂着腰道,“我的腰伤又犯了!哎呦我春三娘怎么这么就命苦啊!累死累活拉扯大了一个祖宗!哎呦祖师爷啊!你带我走吧!” 柳飞鸿气笑:“三娘你怎么比小孩子还会耍赖!地上多脏啊,你快起来!” “我不!你要把钱都拿去接济旁人,让我没钱吃肉!我生气!我不服!” “你起来!” “不!” “快起来!” “就不!” “……那你就坐在地上吧,我走了。”说着,柳飞鸿迈步朝前。 “三七开行不行?”春三娘伸着脖子挽留道。 “我七你三?那可以。”柳飞鸿回头,笑着看她。 “我七你三!”春三娘一拍大腿。 “那五五开,拿出一半去给那几家佃户看病。” 春三娘在地上拧得跟个泥鳅似的:“我攒钱还不是为了咱们娘俩下半辈子!你这孩子怎么胳膊肘总是朝外拐?!” “当初是三娘自己给我定的规矩‘不义之财分毫不取’,您忘啦?” “那我不都是为了替你和你亲爹娘积德!你怎么还怪起我来?” “五五开,要不要吧。”柳飞鸿插着手看她。 挣扎半日,春三娘才道:“行吧行吧,大不了……”她委屈巴巴地伸手给柳飞鸿,“大不了我少吃点肉,腰伤多养个半年……” 柳飞鸿笑眯眯地扶起她:“好三娘,就知道你有菩萨心肠,回头鸿儿天天给您揉腰。” 春三娘不满地哼了一声,嘟囔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尊活菩萨!” 母女俩说笑着,忽听背后传来马蹄声,嘚嘚嘚嘚,越来越近。 春三娘皱眉:“那黑心员外不会真就反应过来了吧?……不对,方向不对,这是往他家去的。” 柳飞鸿凝神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如银月色中,一骑黑马载萧郎,横空出世! 第4章 哪里来的老学究转世 只见那人身姿挺拔、虎背猿臂,身长几近八尺,远远看去竟比骑乘的黑鬃烈马还显壮硕。 骏马四蹄如飞,踏破静谧,男子的锦袍猎猎作响,在空荡荡的街头传到很远。 母女俩下意识躲进暗处,毕竟,这么深的夜里还在街上跑马的,非官即盗,哪个都不是她们现在想惹的。 她俩背着脸蹲着身,缩成两团,挨着墙角紧紧的,不仔细看还真像两个箩筐。 可惜那个骑马的人似乎有双鹰眼。 他不但没有飞驰而过,而且马蹄声还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她们身前几步停住。 男子横马街头,对着阴影里的二人喊道:“出来!” 语气威严,不容置疑。 再看他胸前的绣彪补子、扁银扣子腰带——从七品。 莫非是前头况员外口中的倒霉蛋? 三娘一步上前,把飞鸿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乖顺地回答:“官爷饶命,老婆子娘俩被您这威武气势给吓着了,这才躲起来……” 抬眼见着马上之人的模样,三娘心中暗惊:“亲娘叻,真俊!” 快速上下打量一番:高鼻阔额、凤眼薄唇,一身官袍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骑完甚至马头发都带不乱一根! 男子厉声质问:“你二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启禀官爷,小人叫春三娘,后头这个是我养女柳飞鸿,我俩就住梅街石榴巷,租的赵二姐的房子。” 梅兰竹菊四条街虽然也属南城,但都不归他管,无法当场辨别真伪,男子又问:“都敲过三鼓了你们才回家,干什么的?” “官爷明鉴,妇道人家没本事,只能给人家浆洗,今天活多,就折腾到现在。” 男子追问:“哪家?” 三娘心念电转——此时况家庄子出了人命案,最好提都别提——果断道:“御史巷的张家、李家,呃还有王家,他们三家孩子多,要洗的衣服也多。” 她早把南城各家情况摸得滚熟,这三家后宅确实常年请外头人帮忙洗衣,这些日子她和飞鸿也帮这几家干过活。 看男子未言语,三娘赶忙撸起袖子伸手给他看。 她这半年确实在况家洗得挺辛苦的,手上皲裂浮肿,还有一股皂角香。在撸得乱七八糟的袖子的衬托下,这双手就更沧桑了。 本以为这样一来对方就能采信,却见男子的眉毛跳了一跳。 三娘心中咯噔,脸上神色未变,脑子里已经在计划一会儿逃跑的路线。 男子:“怎么不在主家借住一晚?” “我们就住这附近,走两步就到了。” 男子看向飞鸿:“她怎么不说话?” 飞鸿摆出一副柔弱娇羞不敢言辞的小女儿姿态,缩在三娘身后。 三娘答:“这孩子从小脸嫩,不敢和生人说话。” 男子对飞鸿道:“转过身来。” 飞鸿担心这是夜里遇见了衣冠禽兽,袖中暗器滑落掌间,脸则埋进头发里,弓背伸脖,一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模样,怯生生地从三娘身后探出脑袋:“估……官爷……” 男子的眉头立时皱成深深的川字,三娘忙求情:“官爷开恩,孩子胆小不会说话!” “她也是浆洗的?” “不不,孩子身子弱,我不舍得让她干重活,她只做针线。” 男子在马上踟蹰了一会,抬头看天色,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快快回去,南城无宵禁,夜里遇到歹人可没人救你们。”他自己也赶时间。 两人闻言大喜,感恩戴德、转身就走。 没走出几步,只听背后又传来男子的声音:“等等。” 飞鸿没回头,攥住暗器的手指蓄上了力。三娘回头耷拉着眉毛小心翼翼地问:“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男子忍了忍,指着三娘:“你把左边袖子放下来。”又指飞鸿:“你把头发盘起来。” 他语速飞快,语气几乎是催促。 飞鸿顿住,三娘求情的话卡在喉咙里。 男子一脸严肃地说:“虽然你们卖的是苦力,但仪容端庄乃礼之基本,不可废。” 飞鸿终于转过身,透过发綹呆呆地看着他。 男子以为她们听不懂,换成大白话耐心道:“我的意思是说,干活也该亮亮堂堂地干活,浆洗缝补并不丢人。” 柳飞鸿认真端详他那张高鼻阔额的脸,试图在上面找寻玩笑的神情,可她看半天居然只看到了郑重,甚至在那双星目中看到了……一丝慈祥??? 飞鸿还愣怔着,三娘已经反应过来,麻溜地把自己袖子放了下来,拍掉上面乱七八糟的褶皱,接着伸手给她盘发,一边盘还一边附和:“大爷说得对,好闺女,咱缝补不丢人,以后出来干活都亮堂的!” 男子的眉头终于舒展,满意颔首,策马离去。 等人影消失在夜色中,飞鸿的头发才盘好,娘俩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这是哪里来的老学究转世!竟然有帮人整理仪容的癖好!” 母女俩嘻嘻哈哈一边走一边笑,等笑够了,三娘道:“你别说,这老学究长得是真俊(zun)啊!脸小肩宽屁股翘,一看就是气力足的!” 飞鸿翻了个白眼:“三娘怎么说这个!真是为老不尊!” 三娘哈哈大笑:“害羞什么,你迟早要嫁人。” 飞鸿往后一躲:“敬谢不敏!我没这么想不开。我就想当个逍遥散仙,要嫁人还是您自己嫁吧!” “我就算了吧,看他年纪做我儿子还差不多。” “那你就找他爹,儿子这个模样,老子应该也不差。” “切,说得我好像是多随便的人似的,你三娘我可是很挑剔的!” “是是是,您不随便,您最挑。”飞鸿越走越快,渐渐跟三娘拉出两丈有余,才继续道:“只不过,您就别再遇到一个貌似潘安的江湖郎中,再给您把棺材本都骗没了,到时候再对着我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她捏着鼻子学道,“‘哎呀~天下没一个好男人~’” 三娘气得大骂:“柳飞鸿!” 这回换飞鸿哈哈大笑,抱头疯狂跑路。 当天夜里,一位慈母手举木剑追着孝女打了一路,南街的狗叫了一夜。 …… 第5章 两次都是你的手笔吧,这位高人? “洛大人,老夫说过三百回啦,真不认识这三个人!” 南城兵马司的清风堂里再次传出况员外的怒吼。 他天不亮就被带回审问,直到现在日上三竿,一宿没睡的他眼周乌青一片,像被人打了似的。 堂上之人高鼻阔额、坐姿挺拔,正是昨夜亲自提回况员外的洛副指挥使。 他也陪着熬了一宿,此时却不见一丝疲态。 “员外,本官也说过很多遍,认不认识不是你说了算的,把你府上庄户名册拿出来,我们对着人头一一点过,是清是白自见分晓。” “都说了这三个不是我府上的,你怎么就是揪着我的庄户名册不放?”况员外怒道,“你别以为挂着五城兵马司的腰牌就能任性妄为!你这是欲加之罪!我要去京兆府衙门告你!” 他是万不可让五城兵马司的人看见他的庄户名册的,看了就能知道他对朝廷隐瞒了多少田亩、少交了多少税银。更何况碰见的是洛承风这个愣头青,满腔忠君爱国,水泼不进、油煎不化,手中棍棒六亲不认,谁要是落他手里,那就真的神仙难救。 “员外,五城兵马司统归兵部管,京兆府管不到我们头上。而且,本官从未说过人是你杀的,你怎么就自己给自己加罪了?”洛承风盯着他的脸。 况员外心中有鬼,被盯得头皮发麻,肥脸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 洛承风眼睛一眯:“你紧张什么?” “没有!胡说!”况员外被他逼得后退一步。 “是吗?”洛承风又逼近一步。 况员外连连后退,冷不丁脚下一滑,眼见着就要撞到身后的武器架,洛承风想也不想俯身上前,一手扶住武器架、一手将况员外拦腰抱住,慌乱中,两人形成一个肚贴肚、脸对脸的暧昧姿势。 况员外清楚看到了洛副根根分明的睫毛,洛承风清楚感受到了员外层层叠叠的肥肉。 周遭声响一时沉寂。 在旁的扈从们先是愣住,接着传来一片“库库库”的忍笑声。 两人唰地迅速分开。 况员外在这一瞬福至心灵,找到一个绝佳背锅侠:“我想起来了,大人,我知道是谁了!” “什么人?”洛承风顾不上剁手了。 况员外:“是一个道姑。昨夜她在我家用桃木剑砍杀了三个纸人,接着我家庄子里就死了三个人,这一定是她的手段啊!” 洛承风冷脸道:“员外这会子说笑有意思?” “我不是说笑,真的,这三个人的伤跟她砍的都是同一个位置,两个横刀,一个窟窿,真的一样啊!大人若不信,”况员外说着拉过一个跟来伺候的小厮,指着一旁三具尸体问,“你来说,是不是一样的。” 这小厮昨夜亲见了无风自动的铃铛和刀砍出血的纸人,现下又见着活生生的死人,心中早就编出百八十个神鬼故事,闻言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就是一样的,那个山中高人三刀砍杀三个妖魔,这尸体……这不就是一模一样的吗?” 被他带动着,一旁另外两个小厮也自动补齐了画面:“没错没错,脖子一刀、当胸一刀、肚子上一个洞,哎呀呀,一模一样,真的是神仙手段!” 几个人越说越邪乎。 洛承风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问况员外:“你从哪里寻来的所谓高人?” “管家给找的啊!” “管家呢?没跟你来?” “如此高人,我自然要派管家亲自送回山里!” “你就这么信你的管家?” “呵,不过就是个没根基的蠢汉,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出什么花?” “呵,”洛承风对他的自负有了一定认知,“好,那你说说看,所谓的高人在哪座山哪座庙修行?” “紫须山,巫游庙。” “……你再说一遍?” “紫须山,巫游庙呀!” “……子虚?乌有?你在逗我?” …… 况员外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怀恨在心的下人们帮着洛承风找到庄户名册,虽然没在名册上找到三位死者的线索,却意外获得况员外瞒报财产、偷逃税赋的罪证,案件转入京兆府,很快,他和帮他隐瞒的几个税课司小吏一起被正法。 此后,管家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子虚山乌有庙的道姑也再没出现,那神乎其技的一夜随着况家的四散逐渐传播开来,成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异闻。 就在这件事几乎快被淡忘时,兵马司里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春三娘跪在堂下,哭哭啼啼。 洛承风仔细观察这张脸,虽然她吃胖了不少、脸色也比初见时红润,他依然认出这是那夜偶遇的妇人。 “你不是替人浆洗的?怎么穿上了道袍?” 三娘擦着泪水:“我改行了……跟着一位道家师父学本事谋生……” “哦?道门这么好混的?才学几个月你就能给人捉妖?”洛承风根本不信她的鬼话。 “师父说我有慧根,学得快,那叫什么……天赋异禀!对,师父说我天赋异禀……”看洛承风的眼神越来越冷,三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胡诌,接着胡诌!枉我当初还怜你孤儿寡母不容易,未多加盘查就放过你们,没想到被你当傻子耍。老实交代,人是不是你杀的?” “青天大老爷啊!我真的就是混口饭吃而已,何必取人性命呀!”春三娘欲哭无泪。 也真该她倒霉,假借法事去刨一个富商家祖坟,原来只是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真挖出一具尸体,还是新鲜的,好死不死还被巡城的南城兵马司官差给撞上了,当场被提溜回衙门。 “你做法杀了个纸人,接着地里就刨出个死人,你说事情和你无关,真是很难令人信服啊。”洛承风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也觉得荒唐,世上若真有神鬼手段可以隔空杀人,那朝廷还养那么大个兵部作甚? “大人,砍纸人就是个法术啊,杀的也都是恶鬼,跟生人无关的呀!”三娘实在是欲哭无泪,此时她既没办法承认那些法术只是小把戏,也不能说自己真有多大神通,只能硬着头皮一顿鬼扯。 “我记得半年前,况家庄子上出了人命,我在路上也遇见了你,当时况家也说找了道人去做法,也说杀过纸人。恐怕,这两次都是你的手笔吧,这位高人?”洛承风合理推断。 第6章 你二人真是装得很成功 三娘在这件事上倒是很有底气,她突然脖子一横,怒道:“那您尽管让况家人来跟我对峙,叫他们来!好叫您看清楚我那时候到底是不是什么高人!”接着又突然软下声音来,“那会子我就是况家一个可怜的洗碗婆子呀……受尽盘剥不说,饭都吃不饱……” 洛承风:“你当日跟我说的明明不是况家。” 三娘大哭:“哎呦大人明鉴啊!我我我老实交代了吧!那日我在况家被恶鬼上了身,成了个不祥之人,是被况家赶出来的。谁还想到处说这么倒霉催的事情呀!我恨不得从没去过况家!!!那个该死的况家!!!” 洛承风:“被赶出来的?” 三娘:“是啊!这件事随便一个况家人都知道,要不是这样,我何至于背上难听的名声?何至于丢了浆洗的活计?何至于要干捉鬼的行当啊!!!”她痛心疾首、嚎啕大哭。 “可我也可以说,从头到尾,就是你和那位所谓高人里应外合、设局诓骗。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果真清白呢?”洛承风语气平缓,提出的质疑直中要害。 春三娘一副无可奈何的颓败模样:“我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妇道人家……我……我能有什么证据……”她突然大声道,“可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我师父她也知道这都是真的呀!” 洛承风略一沉吟:“好,那你说说你师父,她姓甚名谁,怎么就和你纠缠在一起的?” “我师父道号千机真人,当日就是她去的况家做法。她善心善行,分文不收况家老爷的,可恨那鬼居然附到我身上,这才害得我被赶出况家。要不是我师父大发慈悲收了我,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活路!” “你那个砍纸人的法术也是她教的?” “正是。” “她人在哪里?” “城外三十里,紫须山、巫游庙。” “……什么山?” “紫须山,巫游庙。” “……什么庙?” “紫须山,巫游庙呀大人!” “……子虚?乌有?你在逗弄本官?” “真不是的大人!您派人去城南三十里的荒山里找,真的有座紫须山,山顶有个巫游庙。只是我不知道师父她现在还在不在,我下山时,她说要出门去云游了。” 洛承风一时语塞。 这个春三娘如今命悬一线,能在这种时刻撒谎吗? 若是假的,那她绝对是个厉害角色! 可若是真的…… 他当初以为况员外这么说是在拿自己开涮,还以藐视公堂罪狠揍了他一顿,没想到真有这么个地方…… 杯子配错盖,钥匙插错锁,左脚穿进了右脚鞋子里,给绑匪定了窃贼的罪……所有这些匹配错误的情况都令洛承风抓狂,即使最终误打误撞破了案。 “你说的这些,我会一一确认。在此之前,你就好好呆在牢里,认真想想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官坦白。”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让人把她押下去。 不管真假,先晾她几日,熬她一熬,看能否再吐出些什么。 洛承风扶额苦思下一步对策: 城外三十里荒山,找一座听都没听过的紫须山,还要在山上找一座听都没听过的巫游庙……他手底下也就七个人,每天管着南长街、燕子街和永寿街的巡防、捕道、火禁、通沟、商市等大小事宜,覆盖二十六条巷子、六百八十七户人口,还得时不常被派去城外巡防,要想挤出一个人力去查那个什么高人……不,根本挤不出了,只能自己找个不值班的夜里去跑一趟。 正想着,外头人来报,说来了一个自称是春三娘养女的人,说有重大线索来报。 “带进来。”洛承风不假思索。 片刻,一个着粗布衣、黄包髻的女子软软糯糯地跪倒在躺下。 “大人明鉴,三娘她是冤枉的呀!”柳飞鸿哭声道。 “抬起头来。” 飞鸿依言昂首,一双鹿眼哭得雾蒙蒙的,惹人怜爱。 “我见过你。”洛承风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的大人,草民是春三娘的养女柳飞鸿。” “我记得你是不敢在生人面前说话的吧?” “事关娘亲性命,草民再怕生也顾不得了呀!” “呵,你们母女倒挺善变,三个月不见,一个改了行,一个改了性情,倒像是亲生的一般,都挺能耐。”洛承风盯着她右边眼角的泪痣,手指微不可查地抠着桌面。 柳飞鸿听出他在冷嘲热讽,不生气,反倒期期艾艾地继续扮柔弱:“大人,您知道的,我们这些没根基的,又是女人,在这世上活得真的艰难。三娘她年轻时候被男人骗财骗色,到老都没能找到个依靠,就养了我这么个不孝女,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为了谋生又不得不四处奔走,我们若不装着点儿,怎么被人活剥的都不知道呀!” 偷眼瞧见洛承风安静听着,她继续道:“那夜见着大人威风凛凛,本就心生敬畏,再加上夜黑风高,怕……怕遇见的是豺狼,故而草民一直躲闪……” 洛承风略微侧头:“这倒是有点说实话的意思了。” 柳飞鸿:“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好,那你说,她为什么两次都出现在命案现场?” 飞鸿准确抓出他话里埋的坑:“大人明鉴,三娘没有两次都出现在命案现场。第一次的况家,是他家请了师祖娘娘去做法,那时候三娘在况家干活,只能被拉着一起跪天跪地,我听说那天是在城外庄子里发现的尸首,离着况家十好几里地呢,可不是命案现场。第二次,富商陈家,确实,尸首是在三娘做法的时候挖出来的,可如果三娘真是凶手,会让自己杀的人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吗?所以,陈家祖坟根本不能算是命案现场。只能说,这两次,我家三娘都倒霉地被牵连了,还一点自证的办法都没有。” 洛承风嘴角一勾:“小姑娘不仅转了性情开口说话,还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看来那晚,你二人真是装得很成功。” 言下之意,母女二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无辜。 第7章 你是怎么做到的? 飞鸿发现对方没有跟着自己的思路走,并不慌,反而在心里暗暗分析洛承风的性格喜好: 【一、但凡她装柔弱、擦眼泪,说些苦命的话,洛大人就会安静地听; 二、但凡她强势争辩,洛大人立刻出言打压、冷嘲热讽; 这男人虽然长相奇俊,心性倒是和一般男子并无二致:喜欢顺从的。 呵,肤浅! 本姑娘才不喜欢这种貌美又肤浅的男人!】 她眸光略一闪动,下巴微微抬起,害羞又崇拜地看了一眼洛承风,接着低下头小声道:“小女明白,大人苦于不知尸首姓甚名谁,无法给死者家人送信,这才抓了三娘审问,小女和三娘都晓得大人的良苦用心,也十分感激能遇上大人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易位而处,若小女亲生家人出了这样的事,能有大人您这样的好官给我们做主,那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仿佛是抑制不住心中澎湃一般,重新抬头看向洛承风。 堂上美男神色一点没变,可坐姿分明挺拔了几分,他清清嗓子“诶”了一声,略带责备道:“别这么口无遮拦,哪里有咒自己血亲的。” 飞鸿心中暗笑:【他果然吃这套!】 柳飞鸿脸上更加乖顺道:“是,大人教导得是。” 不是“教训”,而是“教导”,更加拉近二人关系。 洛承风满意颔首,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你刚刚话中提及死者身份,莫非你知道他是谁?!” 【看来还不至于只是个爱听好话的庸人。】 柳飞鸿心中略作评价,脸上小心翼翼地说:“小女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我知道他的来历,他是郭县令在南城私宅里的人。” “郭县令?附郭宝庆县?” “是,就是他。” “你怎知是他?” “呃,我没说杀人凶手是他,但这名死者确实是他私宅里的人。” “你有何证据?” “我亲眼所见。大人不信可以让郭县令家人来认,看是不是他家的。” “亲眼所见?”洛承风更惊讶了,“你何时见着的?” 柳飞鸿垂下头,咬着嘴唇道:“刚来京城那会儿,找不到谋生的活计,小女曾在他家门口要过饭……您知道的,若是去一般贫家,人自己个儿都吃不饱,哪里有余粮施舍?要饭就得找富贵人家、富贵地段,往来都是贵人,稍微动动指头就够我们吃饭活命的了。但是一般的贵人门口并不允许我们乞讨,总是要赶人的,也就这种主人家不常住的宅子,管事的偷个懒,睁只眼闭只眼的,我们也就能站住了。” 其实她不仅乞讨过,她还摆摊算卦、浆洗缝补、跑堂做饭……总之,出手之前,他们母女已经把南城摸了个遍。 听她说的乞讨经历非常具体,洛承风认为,不管她这些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个小女子一定是真的在街头要过饭的。这么想着,不免对她起了些许怜悯,说话的语气和缓许多,但说的内容依旧充满质疑:“就算你在他家门口乞讨是真,那你怎么就能确定死去的人就是他家的?” “因为我见过这个人。以前他经常在郭家私宅出入,小女记性好,绝不会看错。” 洛承风看向带她进来的那个小吏,对方立刻明白他的疑问:“刚才她说是春三娘的女儿,哭着要替母伸冤、要帮咱们破案。小的看她一片孝心,就按章带她去看了今天挖出来的那具尸首,她一眼就说这人她认识。” 柳飞鸿适时趴倒在地哭出声:“大人,三娘真的是冤枉的!求大人开恩!” 洛承风俯身扶起她:“若此人的死真的与她无关,我自然会放了你养母。” 柳飞鸿心中感叹,这个领头的是个良善之人,手底下的人也有恻隐之心,真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 可惜她和三娘不得已走上了如今这条路,无法和堂上之人坦诚相待,否则,应该可以相谈甚欢。 当然了,洛承风也不是傻傻的老好人,他立刻追问:“为什么这么刚好,死者你认识,又刚好被你养母挖出来了?” 柳飞鸿:“不瞒您说,小女也觉得很玄乎,就好像有什么人安排好了似的……” 这是她的真实感受,她们娘俩入京总共出手这两回,每回都能碰上命案,要说巧合,那也过于巧了! 洛承风看不出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接着问:“那你养母做的那个砍纸人的法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洛承风仔细盯着她:【如果她真心交代实情,那就应该会把这个闹人的把戏说个明白。如若不然……】 飞鸿此时心中所想与洛承风一致。 整件事最诡异的就是杀纸人的把戏,如果不跟这个洛大人说明白,他是不会罢休的。 但直给多没意思啊,总要拉扯一番才能显出她交付真心的可贵。 飞鸿眼神闪躲,绞起衣摆。 洛承风微眯起眼:“刚才你还说对我句句属实,怎么,又不老实了?” 飞鸿来回踱步,万分挣扎,过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三娘答应过师祖娘娘,术法绝不外传,可是现在她危在旦夕,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反正如果师祖娘娘要惩罚,罪过让我一人扛……但是,我求求大人,能不能让旁边这几位大哥都退下,实话说,这个术法若让太多人知道了去,我的罪过可就真是几辈子都还不完了。” 洛承风想了想,对身边人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一个人摇头:“不行啊大人,万一她耍什么花招……” 另一个人反驳:“大人武艺超群,还怕她?走走走,外头还有好多活呢!” 洛承风安慰他们:“没事,你们先去忙其他的,有事我会叫你们。” 两个小卒恶狠狠地瞪了飞鸿几眼,依次退下。 飞鸿这才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纸和一根小木签,木签看起来有点潮,在黄纸上轻轻划过,登时出现一道血红的划痕。 洛承风惊奇地拿过黄纸:“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8章 你是个什么木头人啊! 飞鸿把木头签子递给他:“您也可以。” 洛承风拿着签子在纸上一划拉,又是一道血痕。 他睁大眼睛。 飞鸿:“是姜黄和白矾。纸张是用姜黄汁水泡过的,签子上抹了白矾水,这两样东西一碰就会变成红色,看着就像是血。” 洛承风把黄纸拿到鼻尖一闻,果然有姜味。 “原来这么简单……”他喃喃。 “是的……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纸人出血的法术。我三娘,还有师祖娘娘,她们这么做,只是因为慈悲。”柳飞鸿说着又开始抹泪。 洛承风:“装神弄鬼也算慈悲吗?” 柳飞鸿低着头:“我知道大人您是最刚正不阿的,三娘做了这种事确实不应该。可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要害人,她只是想借这个手段让这些为富不仁的大爷收手。就像当初况家,师祖娘娘之所以去,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想让况员外别再苛待下人和佃户,她只是想给这些可怜人开一条活路出来。不信您可以找况家人问问,当初仙人可要过他们家一针一线?师祖娘娘叮嘱况员外要布施、要给佃户米肉,这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变着法地让这些人能吃得上饭吗?” 师祖娘娘本体猛给自己贴金。 看洛承风沉默,她接着道:“还有,这次三娘去给陈家做法事,她也没收陈家人分毫,只是蹭了几顿好饭,要不是突然挖出一具尸体,她原本也要叮嘱陈老板多行善事的。想必您应该听说,这个陈老板在码头欠了劳役不少工钱。他自己穿金戴银,却连几个铜板都要拖欠,您知道码头上那些人有多惨吗?生病了请不起大夫,只能在家躺着等死!” 洛承风看她说得咬牙切齿,心中微动,嘴上仍旧说道:“再怎么路见不平也不该是装神弄鬼的借口,你可知,在我朝擅使巫蛊之术是什么罪?” 柳飞鸿低低埋下头:“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这不是巫蛊,这就是一点小把戏……而且我听说皇上自己也在寻仙问道,公主府上也请过法师驱邪,难道大人也要治他们的罪吗?” 在她看来,洛承风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头领,应是懂得人情世故的。 没想到洛承风一声冷笑:“呵,你以为我不敢?”要是有一天这些事真轮到他来管,他可不在乎对方是皇上还是公主。 柳飞鸿一看他表情立马发现自己方向错了,转而道:“也是,大人刚正不阿,最是奉公守法,只是这世间不平之事太多了,律法并不能处处都管到,大人也不能事事都看到,总有太阳照不见的地方,需要我们这些草民用自己的莹火之光去照亮。” 这话,既把洛承风和律法同等而语比做太阳,又显示出自己正直的心性。 洛承风一瞬的不快被瞬间抹平,并精准找到华点:“你居然是读过书的!” 柳飞鸿再次低头:“三娘说,女孩子应该读书,读书才能明理,她从前做姑娘时读过,所以也教了我许多。” 毕竟干她们这行不识字是不行的。 洛承风十分感慨:“度日艰难至此,居然还能让养女读书明理,你养母对你也算是用心了。” 柳飞鸿:“她不仅对我用心,她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求求大人开恩,放了三娘吧!” “你们所说的,本官自会一一核实。纵使你养母没有谋财害命,但她装神弄鬼骗人这件事你们总该是认的,所以,就算最后查明她是无辜的,那也得在兵马司的牢狱里关上一些时间,好叫她静思悔过。”毕竟大雍律确实没有很具体地定义巫蛊之术和道门法术的区别,若春三娘真的如这女子所说,那这点便利他还是可以给的。 柳飞鸿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个结果和她之前设想的一致。 毕竟三娘倒霉地两次都碰见了洛承风,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必定是要交一点真东西上去,好给三娘定轻一些的罪责,让她少受些苦。 只是她刚开始的设想是用纸人出血的戏法来证明三娘不可能用术法杀人,再用杀人凶手不会让自己露出马脚的说辞帮三娘彻底洗脱杀人嫌疑,可没想到误打误撞看到了尸体,还发现那是张熟面孔。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 到底是哪位朋友这么闲,戏耍他们母女开心? 是从前着过她们道的人在报复? 还是想要在合作前先试探试探她们的能力? 无论是什么人什么目的,ta现在都在暗处,而她们母女显然一直都在人家的视线里。 此时若能引入一股新的力量,搅一搅浑水,也许能看点门道出来。 这么想着,柳飞鸿眼神灼灼地望向洛承风:“大人,请让小女帮您吧!小女一定竭尽全力帮大人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查明,希望能以此换得三娘少受些罪!” 洛承风点点头:“春三娘没白养你,就算亲生的女儿也未必有你这样的孝心。” 柳飞鸿反夸回去:“这也是因为遇见了大人您呀!有您这么清明的好官,小女才敢有这样的奢望。” 洛承风心中十分受用,面上依旧严肃道:“别高兴太早,若你真协助破案有功,我自然会对春三娘酌情处理。但……” “但前提是三娘一没谋财、二没害命,”柳飞鸿立刻补充,“小女明白,这是一切的前提。” 洛承风觉得和明事理的人说话真是舒心,一指门外:“现在陪我去郭宅走一趟吧。” 柳飞鸿一愣:“您要直接去?” 洛承风:“不然呢?” “他们家里丢了人了都不主动上报,也不四处寻人,您直接上门他们会认吗?”提这个问题的是柳飞鸿本体。 洛承风:“你说的本官何尝不知?可国有国法,我们南城兵马司衙门也有我们自己办事的章程。郭县令是朝廷命官,而我有的仅是你的一面之辞,怎么能凭此就去他家盘查?” 柳飞鸿心中暗骂:你是个什么木头人啊!变通,遇事要懂得变通!!!他家要是下决心隐瞒,你直接上门问哪里有用? 第9章 狗不理郎君 可此时她正扮演受人“教导”的弱质女流,不好邦邦去敲洛承风的头,只能一脸崇拜道:“大人说得是,小女和三娘一路孤苦,见到的都是人心险恶,没遇到过大人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这样的道理小女自然是不懂,幸好有大人点播,小女十分受教。” 洛承风觉得这女子说话还挺好听。 但他也听出来对方话里的意思,点点头:“我知你担心我被蒙骗。所谓‘兵者,诡道也’,我自然明白越是有猫腻的地方就越难听到实话。可总该先去看看,探个虚实。” 柳飞鸿这才露出诚挚的笑意——幸好,还有脑子。 …… 两人出了南城兵马司衙门直奔郭宅,敲开门只见到一位瘸腿的管家,而结果正如柳飞鸿所料,管家一口否认家里曾经丢过人: “我家老爷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好歹也在宝庆县做官断案十余载,家里要真是出了这么大事儿,还用得着您亲自登门?我家老爷自己个儿就能审个水落石出。大人,您还是去其他地方问问吧。” 说完,哐叽一声重重关门。 柳飞鸿从街角小跑着迎上洛承风:“大人,他果然否认了吧?” “嗯。” “这当中必有问题!” 洛承风点点头,又转向她:“你确定自己当初所见不虚?” “大人明鉴,此事关乎我家三娘清白,我不可能胡言乱语。” “姑且信你这一回。既然郭府不认,那明日等指挥使大人来衙门了,我找他禀明此事,看能不能拿到这家的户籍名册。” “所以明日就能拿到是吗?” “三日吧。” “为什么这么久!?”柳飞鸿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洛承风不好告诉她是因为如今南城兵马司里塞满了皇亲贵戚,为了让每个人都能领到一份差,一件事必须要分给五个人干,五个人里有五个半整天见不着人,没错,五个半,多出来的半个还在吃奶。 “程序如此,你便回家安心等待吧。” “三娘在牢中受苦,我怎能安心?大人,如果实在不能加急,那是否可以让我先见一见三娘?好歹给她送点吃用进去,这会子天寒地冻的……” “恐怕不行。今日你所言我还需要和春三娘答对,万一你二人见面串供了呢?” “那……那不然……”柳飞鸿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 洛承风立刻冷脸:“我愿意和你说这么多,是看你一片孝心,且发心还算是正直。你若拿金银俗物辱我,那可真是让我寒心了。” 柳飞鸿立刻改口:“不不,这不是给您的,我是想麻烦您把这个给三娘,好歹让她在狱里能打点左右,免得被人为难。” “你以为我五城兵马司的牢狱是菜市场吗?还能用金银打点?哼!”洛承风居然更气了,“罢了罢了,我不与你多说,快快走吧,别耽误我办差。” 说着自己转身走了。 春寒料峭,柳飞鸿看着他被太阳映在地上的影子,感觉那影子在冒火。 “重义轻利,还真是个君子!难得。”她自言自语,“可惜这样的人多半到处碰壁,要等他给三娘破案,不知猴年马月,还是靠自己吧!” 要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情,最好的就是能直接找到凶手,包括他的作案动机、作案工具,所谓人证物证俱在,少一件都够扯皮好久。 而要确认这些信息,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尸体上获得。 可现在尸体在南城兵马司停尸房里,要她去闯兵马司衙门……呵,想太多,还是从仵作下手吧。 今天去南城兵马司衙门时,仵作正好在那,柳飞鸿看一眼便记住了那人的脸。 于是,她提溜着三坛子好酒和一包猪头肉,换上一身小厮的装扮,在南城兵马司附近的路上,拦住了仵作许四。 许四是个矮矮胖胖、略微驼背的小老头儿。 见着飞鸿这架势就知道她要作甚,转身就走。 飞鸿身法矫捷,两步又拦在他面前。 “我跟你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穿上郎君的衣服就以为我认不出你了?呵!我可是仵作,眼睛比蛇都毒的仵作!我不可能为了两坛子酒就把自己饭碗给砸了的,你想都别想!”许四躲她不过,呵斥道。 “好伯伯,我知道您和洛大人一样,都是最刚正不阿的,我怎么可能干你说的事情?”飞鸿小郎君被骂了也依旧笑盈盈,一点儿不见扭捏愠怒。 “那你拦我作甚?” “就是看天太冷了,给您送点好酒吃了好暖暖。这是沅月楼的今朝醉,窖藏十年,今天刚上,被您给赶上了。” 许四眼睛一直:“你说什么!” 飞鸿举高酒坛在他面前晃悠,盖着“沅”字火漆的红色封布夺目耀眼。 许四咽了口口水。 飞鸿上午初见此人,酒糟鼻、酡红腮、下嘴唇外翻,身上一股酒气萦绕不散,便知他是个好酒的。 这招肯定管用。 没想到许四突然心一横,一个转身:“别来烦我了!” 飞鸿“哎呀”一声坐到地上,一只酒坛应声而裂,浓烈酒香瞬间四溢…… …… 一个时辰后,沅月楼包厢。 醉醺醺的许四打着酒嗝道:“偷偷告诉你,洛承风有个诨号,叫‘狗不理郎君’!” 飞鸿一脚踩在凳子上大笑:“哈哈哈哈‘狗不理郎君’!你别说,还真像他,又臭又硬,狗都不理!” “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同道中人,来来来,喝喝喝!”许四仰天长灌。 飞鸿捂着脸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都灌进袖中囊袋。 “不过,这诨号最开始也不是衙门里来的,你晓得是谁起的不?”许四啪的一下把空碗拍在桌上,飞鸿麻溜地给他添酒,“许伯您快说,谁起的?” 许四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媒婆儿!哈哈哈哈!” “啥?”飞鸿脸上的惊异十分夸张,满足了许四的预期。 许四得意得拍桌:“是不是意想不到?是不是意想不到!” “可不的!太意想不到了!可到底是为何啊?” 飞鸿一副求知欲爆棚的姿态,给许四爷连连敬酒。 第10章 “有手段”“实诚人” 许四被捧舒服了,这才一拍桌子,说:“因为他脾气又臭又硬啊!就说他刚来那会儿,上头指挥使请手底下副手去吃饭,人人都提着好礼去了,可他呢?不去!说有一条沟子堵了,要盯着差役通好才能走。那位指挥使是何人?公主的女婿啊!他的席面难道还不如一条臭水沟金贵?气得人当场就摔了杯子,放话说以后洛大人活不干完别吃饭。谁都听得出这是气话吧?可这愣头青,也不晓得去求情,就真的再没在正经饭点儿吃过饭。这之后,好多人都提点他,可他呢,谁的情都不领,说自己是考武试上来的,不需要谁帮,自己一个闷声干。也就是他爹在军中还算有点脸面,求到大将军跟前才保住了他这个副指挥使的位子,可也再上不去,五年过去还是个从七品。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他爹找了个媒婆,可那些有门第的人家都觉得他仕途艰难,不肯把女儿嫁他吃苦。” 他美滋滋地嘬一大口酒,继续道:“没办法,媒婆就想,那就给他找那些低一些的、没那么讲究的,可没想到人家不知道从哪又打听到他爹克妻,家里除了他爷仨,连蚊子都是公的,人家觉得这家克女人,也不肯了。媒婆说实在不行那找那种穷得叮当响的吧,只要给钱就嫁女儿,结果被他爹给轰出来了,说糟践他儿子。媒婆气得没法,就到处跟人说狗都不嫁他儿子,这话便就传开了。” 许四双手一摊,一脸恨铁不成钢。 “他家怎么没有女人?他娘呢?” “说是生他弟弟时候难产没了。” “那他爹没再娶?” “怎么没有?听说议亲议了三回,回回都是临办亲事的时候女方家里突然闹鬼,要不他爹‘克妻’的名头哪来的?后来越传越邪乎,连干活的婆子也不敢往他家去了。洛老大人是个行伍之人,不在意这些,所以也没去管,没想到现在影响到他大儿子娶媳妇了,嘿,真是白瞎了那幅好皮囊。”三个儿子都早早娶妻生子的许四以一个成功人士的角度叹息道。 飞鸿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发现了这件事里的不寻常:“该不会是有人故意为难他家的吧?” 装神弄鬼,散播谣言,这套她很熟! 许四:“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就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占着个副指挥使的名头,只带了七个兵,别人想塞人都塞不进去,肯定牙痒痒地想弄他。不过,他……”还没说完,突然人一呆,一头磕在桌上,不动了。 “啊?”飞鸿一愣,“倒了?”她上前探他鼻吸,“可别喝死了!” 确认人只是醉倒,飞鸿吐出一口浊气。 这许四果然是酒缸子里泡出来的,醉倒前一点没痕迹,说话舌头都不大一下,倒下得很干脆。 飞鸿数了数地上的酒坛子,无量天尊,总共喝掉了一十二坛今朝醉,光酒钱就要五两!还有这一桌子硬菜…… “三娘啊三娘,你可快出来吧,你的鸿儿快断粮了!” 飞鸿嘴里念叨着,朝房间窗户和门口都张望了一番,又越到房梁上确认头顶没有人盯着,这才在许四身上一顿摸索,很快就翻到仵作手札。 “当胸横刀……肉痕齐截,肉色干白……死后所割!” 飞鸿瞳孔收缩。 仵作都已经验出这个伤口是人死后才割上去的,洛承风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他怎么还口口声声要三娘老实交代? 交代什么? 这明显就是有人栽赃啊! 难不成他还真信什么隔空杀人、砍纸杀鬼? 他不会这么没脑子吧! 何况今天自己都已经跟他坦白了所谓术法的真相,他怎么可能还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鬼话! 除非……莫非……其实洛承风知道是谁干的,只是打定主意要抓三娘当替死鬼? 飞鸿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推断: 不……不至于,按照自己的观察还有仵作的说法,洛承风要是个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就不至于至今还背着个“狗不理郎君”的名头,娶不到老婆升不了官职。 又或者,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假装入套,先看看所有人的反应? 如果是这个思路的话,那和自己现在正在施行的策略就是一致的:敌暗我明,则浑水摸鱼。 至少,她自己这条“鱼”就是这么上钩的,跟人家老实交代了法术的真相…… 思及此处,一道惊雷在飞鸿脑中炸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次恐怕是关心则乱、上了洛大人的当了!!! 原本以为自己在套路对方,其实人家也在套路自己…… 【没想到,这个洛大人居然是个有手段的!】 她震惊了一会儿,接着冷静分析: 【换位思考,倒也能理解,他那种行事风格还能在一个位子上干五年,怎么可能真的没有城府没有手段?也许他在官场里求的根本就不是财,而是名?】 回想这两次接触,她越来越认可自己的这个判断: 【只要他心有所求,那我就有机可乘。他既然求的是好名声,那知道三娘是无辜的就肯定不会拿她当替死鬼。没错,这样看来,至少三娘的性命应是无忧了。】 她呼出一口气。 【不过,还是得去郭宅跑一趟,看看里头到底有何猫腻。】 …… 南城兵马司衙门,清风堂。 刚在南长街处理完暗沟壅塞的洛承风一身污泥地回来,在隔间内洗过澡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回到前厅,安安静静地处理今天剩余的文牍。 看到第三份,是验尸房送过来的验尸格目,包含三个仵作的验尸所得,他一看最后的结论:“……中毒致死……刀伤乃死后所砍……”登时无语,又抓错人了! 刚想站起来去安排放人,突然想起: 【不对,她女儿已经自己承认术法造假,纵使没有谋财害命,也该被关着吃点苦头。 嗯,理当如此。】 想到白天小姑娘为了养母垂泪哭求的模样,洛大人点点头:“是个实诚人。” 埋头继续处理公文。 …… 第11章 洛大人,你找不着老婆是有原因的! 咚咚咚、咚咚咚,鼓楼方向传来鼓响。 三更天。 飞鸿身着夜行服,出现在郭宅之中。 看家的狗已经被她用掺了药的肉包子迷倒,提前放进去探路的几只蟋蟀将军响亮地鸣叫起来。 这是她和三娘长期养着的,保暖到位,一年四季都能有。 摸底放风就靠这些小东西。 只要没有人走动打扰,它们会一直叫。 而一旦它们停下,那就是该走人的信号。 飞鸿身轻如燕地在郭宅屋顶翻跃,掀开瓦片查看房屋布置。 这个宅子不大,只分前后两院,管家和一众仆役都住在前院的西厢。 按理说是应该要有人夜巡的,大概因为主人不常来,大家都偷懒,院子里一片鼾声,后院甚至没一个人。 经过摸排,她大概搞清楚了后院的布置,东-北-西三面分别是卧房-书房-储物间。 飞鸿此次要找的是这家的人名册,所以就先从书房入手。 她打开一扇窗户,用几片小镜在房中反射月光,从而照明。 很快,她在一堆文书中找到了名册,一数人数,15人,跟当初所记忆的一致。 飞鸿微一皱眉。 人数虽然对得上,可人名呢? 她十分确定那个死者生前就是这郭宅里的人,但这个名册可不一定就是他活着时候的名册。 不管怎样,她先迅速记下人名,收拾东西,身形一闪,自屋顶进入西厢房的储物间。 既然名册不一定是真,那就再多找找其他线索。 这排储物间从外头看是分开的,里头其实是打通的,墙角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摞箱子。 她熟练地撬开箱锁翻看,里面放的全是杂物。 有小孩子的玩具、大人的衣物,还有文房四宝、书籍字画等等,没什么贵重物品,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飞鸿把东西放回原位,重新翻上屋顶,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进主人卧房看看,却在俯瞰东厢房的时候顿住了。 这种富贵宅院通常都方正规整,东厢房的长度目测有五丈,西厢房应该也是一样的。刚才她在西厢房里走动时,一面墙过去十摞箱子,每个箱子的长度都差不多,都是大概四尺多一点的样子,这么算下来,室内长度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丈余,里外少了将近一丈。 这一丈能去哪? 飞鸿在屋顶按照刚才的记忆重新审视脚下的西厢房,找到少掉的那一丈的位置,掀开瓦片往下一看——居然还有个小隔间! 这个隔间四周都没有门窗,入口要么是被箱子挡住了要么就是有什么机关。 飞鸿没有贸然下去,把麻绳打了个大圆结,甩进去晃了一圈。 没听见动静,又换了个位置。 等确认里头没有什么致命的机关,她才攀着麻绳进入。 没有门窗,她大胆地点了火折子,抬眼一看,四面竖着高高的博古架,其上堆满奇珍异宝,玉佛像、红珊瑚、琉璃杯、马蹄金……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郭县令十几年官真是没白当啊!】飞鸿咋舌。 翻找中,她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东西。 心头一跳。 她拿着火折子,凑近那只被她掀开的锦盒。 橘黄火光映在晶莹质地上,反射出柔和亮泽。 这是一块边缘被雕刻出花形的饰佩,半个指甲盖厚薄,玛瑙质地,明黄透亮。 远看像一朵精致可爱的菊花。 可作腰佩、可嵌于冠上。 飞鸿看着可爱的它,额头却渗出薄薄冷汗。 这块玛瑙佩,她很熟。 因为,她自己身上正戴着一块一模一样的。 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把火折子放到地上。 接着从领子里掏出从小就随身带着的那块,和郭县令家的这块摆在一起。 除了表面的纹路一阴一阳,其余细节一模一样。 飞鸿觉得喉头发干。 她一手捏一个,轻轻一对—— “哒”的一声脆响,两块饰佩完美地合在一起。 连上面的玛瑙纹路都连贯了。 【竟是一对!】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她的玛瑙佩是从小就戴在身上的,除了三娘从未有第三个人知道它的来历。 噢,不对,还有自己八岁时候三娘爱上的那个要命的江湖游医……三娘也许把这事跟他说过? 可那家伙能混成这种幕后高手么? 飞鸿想起那张俊秀但发虚的脸,轻哼出声。 那废柴若真能混成个人物,也算三娘当年没眼瞎到底。 可他有什么理由要如此故弄玄虚呢?当年三娘可是差点连命都给了他,他如果现在能混出头,还来纠缠她们母女作甚? 飞鸿直觉不可能是那个家伙。 那么……如果是和这块玛瑙佩的来历有关呢? 三娘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还是说,自己现在的反应就是背后之人的目的,那人就是要让自己产生这样的疑问,而后在这个局中步步深入? 飞鸿看着耦合如一的玛瑙双佩,突然笑出声。 到底是谁啊?如此费尽心机。 要我们干活不用这么麻烦的,卖个惨就行的啊! 自己和三娘不过是江湖中没有来处的浮萍,偶尔替天行个道,就值得别人费这么大的周章么? 想到自己和三娘从前做的那些快意恩仇的事,她嘴角一勾:“好吧,是值得的。” 既然有人出这么大手笔来玩,那自己必定要奉陪到底,才不枉费背后之人的良苦用心! …… 南城兵马司。 洛承风刚从马背上下来,就瞥见墙角一只软糯糯的团子。 他定睛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谁,震惊道:“柳飞鸿?” 一天不见,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今日的她披着一件月白披风,脖子上一圈毛茸茸的风领,里头是件鹅黄长裙,脸上略施粉黛,头发整整齐齐地扎成两个十分对称的丸子坠在耳后,整个人干净清爽,像一团暖阳,让洛承风瞧着很是舒心。 飞鸿抓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欣赏,心中暗叹:对不起了洛大人,明知你找不到老婆,我还是得用美人计对付你。谁叫你又臭又硬呢? “洛大人早呀!”她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你今天怎么这幅打扮?不用干活吗?”虽然看着舒心,但洛承风第一反应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干活容易弄脏。 飞鸿一僵…… 【洛大人,你找不着老婆是有原因的!】 第12章 世间怎会有大人这样聪明绝顶的人! 飞鸿的笑容迅速地裂开又重组,阳光明媚地对洛承风道:“主家听说我家出了事,特许我休息一天。” 洛承风点点头:“这么好的主顾你可万不能辜负,当更加勤勉。”一边说着一边往衙门后头走去。 “小女谨遵大人教导。”飞鸿很狗腿地跟在他身边,“大人,那个……” “我知道你找我所为何事,春三娘在牢里有吃有喝,没人为难她。”洛承风大步流星。 “那大人能不能允许小女见她一面?大人,小女无父无母,从小到大就三娘这么一个亲人,从来没分开过,小女实在是担心她。”飞鸿小步快跑坚持不懈。 “本官同你说过,就算是她没有杀人,装神弄鬼也是该罚的。”洛承风迈得更大步了。 “也就是大人已经查明三娘确实没有杀人了对不对?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英明神武、狄公转世、包青天亲临!”飞鸿的马屁不要钱。 洛承风的脖子红了起来:“行了行了,没有别的事快走吧,别耽误本官办事。” 飞鸿突然拉住他的衣袖:“大人!” 洛承风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作甚?” “大人,其实,关于此案,小女还有事情想跟您说……” 洛承风终于刹住脚步:“什么事?” “既然您已经知道三娘和师祖娘娘做的都是替苦命人出头的事,那也应该能想到,如果没有人把消息送给她们,她们不可能会瞄上这两家人。” 洛承风擦掉从鬓角滑落的汗珠:“确实。所以,你认为这两次是有人故意引她们去的?” 飞鸿一把捧住心口:“世间怎会有大人这样聪明绝顶的人!飞鸿还没张口您就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洛承风对着她的星星眼,没什么表情地说:“经验使然。” 身姿却是不由自主地挺了挺。 飞鸿心中好笑:【这人可真不经撩!】 “那你得告诉我,当初是谁引她二人找的陈家和况家。”洛承风很认真。 “大人,这件事得问三娘,我自己是不知道的。您看您还有其他公务要忙,不如让小女替您去问三娘。三娘见来的是小女,肯定会交代明白的。”她已经从仵作许四那知道洛承风人手不够忙不过来的情况,觉得此时提出帮洛承风问案情,他也许能答应。 “不行。你虽然未涉此案,但并不是我兵马司中人,岂能让你越俎代庖?如果随便一个外人都能进牢里审犯人,那我兵马司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好的吧,果然油盐不进。】飞鸿对此也有预期,点点头,不再争辩:“小女救母心切,唐突了。”接着反手一记马屁,“还是大人英明睿智、思虑周全!” 她脸上堆出甜得发腻的笑容继续拍:“小女最是欣赏大人这样顶天立地、刚正不阿的男子汉,朝廷里有您真是我们这些百姓的福气。只是,小女又有些心疼大人,您这样公而忘私、事事自己肩挑脊扛,我们是安心了,可您却辛苦,想必您家里人也是如此。希望您多为自己和家人考虑,不要太过操劳,保重身体,才是长久之道呀!” 洛承风已经从脖子红到了脸上,飞鸿还要接着拍,却听“噗”的一声,空气中突然弥漫开一阵浓烈的……葱味儿…… 洛承风整张脸都红透了。 这一瞬,飞鸿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一下马就神色匆忙,为什么是往衙门后头去,为什么脖子脸上越来越红…… 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接着着手忙脚乱地相互错身,但越着急越慌乱,两人同手同脚地挡住对方的道儿。 飞鸿憋住呼吸果断让开,一指衙门后头的方向:“大人请!” 洛承风捂着肚子三两下跑没影。 等走开好几步,飞鸿才大口吸气。 身后传来两个衙役的笑声:“又闹肚子了,哈哈!” “每天都不按时吃饭,肠胃能好才怪。” 飞鸿没有回头,神色未明。 …… 她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在衙门周围走了一圈,想找一找进去看三娘的门道。 就说五城兵马司这个衙门,是最早太祖皇帝为加强京城地界的管理而设,他们干的活,涉及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和京兆府既有交叉又有所不同。 说白了,他们干的活更脏些、更无足轻重些,所以,管理也更松散。 这也是为什么各路官贵都能把自己子弟塞进来吃皇粮的原因。 而这种地方,通常情况下,是有许多门道可以走的。 比如进牢狱看望嫌犯。 这里的牢狱里没什么重犯、要犯,进出的限制也不会那么严格,只要找对人、给够钱,进去看一眼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门道不一定埋得有多深,因为太深了就无人光顾了,那这门道还有什么钱途? 必定是方便进出且方便钱财流动的。 通常是附近的店铺、摊子之类的,借着做买卖的名头就帮人把事办了。 只可惜飞鸿和三娘之前并未预料到她们做的事情会引来兵马司的人,之前一直防着的是京兆府,所以并未事先摸透这个地方。 现在要飞鸿装成乞丐再守在这门口摸排是不可能的了,一是她已经在南城兵马司露过脸了,二是她不愿让三娘在里头等太久。 这种时候,是要找本地的一些“朋友”帮忙的。 飞鸿溜达了两圈。 这附近有六家餐馆、两家粮油杂货店、一家卖文房四宝的、一家首饰铺和一家药店。 其他的都能理解,但就这个首饰店……会有姑娘来兵马司衙门口逛首饰吗?难不成指望兵马司的大老爷们天天来光顾? 看这门可罗雀的样子就知道生意不好。 飞鸿摸摸身上仅剩的四块银铤,朝首饰铺里走去。 门口小二热情招呼:“姑娘,咱家店里首饰多,您多逛逛!” 飞鸿笑了笑,道:“并肩子掉洞里了(朋友进牢里了),来盘盘道儿(想找门路)。” 每个地方的黑话都不一样,这套切口是她靠着惊人的记忆力在和京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梳理出来的。 小二一愣,眨眨眼:“您说什么?” 【呵,装,接着装。】 第13章 两天没挨您的骂了,舒坦! 飞鸿带着笑意盯着他:“我知贵店是守土的。(我知道你们这家店是在这里开门做内行生意的)” 小二眼睛一转:“老合?(你是做贼的?)” 飞鸿忙摆手:“哪有这本事!戗金拆朵儿的(给人卜卦算命的)。” “那怎么进去的?” “被牵连的。” 小二身子往后一靠,不以为然道:“进去的都说自己是被牵连的。” 飞鸿拿出银铤恭敬道:“投石问路,还请赐教。” 店小二扫一眼银铤,没动弹。 飞鸿心领神会,又掏出一块银铤。 小二终于露出点笑意:“倒是爽快。” 飞鸿微微欠身:“对能耐人自然要爽快。”这就是给店小二拍马屁了。 对方嘴角一勾,收走银铤:“名字?” “春三娘。” “女的?” “对,四十出头,一张笑脸,个子同我差不多。” “犯的什么事儿?” 飞鸿把前因后果大概讲明,店小二细细琢磨半晌,伸出手掌:“得五个。” 飞鸿点点头:“只要能让我进去见到她,我给你六个。这三个算是定金。”她又拿出一块银铤放到桌上。 店小二并不意外。 他隔三差五就能遇上这种不讲价还主动提价的主顾,这一般都是对关在牢里的人很在乎的,给钱痛快,可要是事情办不好,闹得也凶。 他收下第三块银铤,道:“您稍等。”转身立刻去安排。 飞鸿呼出一口气,往椅子里挪了挪,舒服地靠住。 她一点都不担心这事儿会办不下来。 能把店开在衙门口,做这种生意,不用想都知道通着的是哪里的门路。 她甚至都不用去猜这个门路是谁。 果然,大概一刻钟后,店小二拿着一张探视文书进来了:“你一会儿拿着这张单子,去门前找一个叫伍斤半的,”他努嘴朝衙门口,那里果然有一个小衙役在往这边看,“让他带你进去。记住,若是有旁人盘问,你不要说话,让那个伍斤半答话。不过,呵,也只有狗不理的人会干这种事,其他人是不会为难你的。” 飞鸿一下子就知道“狗不理”是谁,没提出任何异议,只连声道谢,就拿着单子朝衙门口的伍斤半奔去了。 整个过程很顺利,她很快见到了三娘。 她在一个都是女子的牢房里,收拾得还算干净,没有飞鸿想象里的恶臭和阴暗。 飞鸿见到她时,三娘正一脸高深莫测地端坐正中,周围被一圈人围着,看样子很被敬重。 抬眼瞅见飞鸿,三娘宝相庄严地微微颔首,向众人沉声道:“本座有客来访。” 众人忙让开一条道:“大师请!”“大师慢点!”恭敬地退到墙角,给“大师”和她的“贵客”腾出空间。 三娘缓缓走到围栏边,佛光万丈地对飞鸿道:“你来了。” 飞鸿双掌合十:“大师娘娘,小的来了。小的有要事禀报。” 三娘庄严地一颔首,又慢慢地往前跨出一步,这才把耳朵往围栏贴去,飞鸿撅着屁股对着三娘的耳朵小声道:“大师,您牙上粘了菜叶子。” 三娘一顿,舌头在嘴里一通扫荡,小声问:“弄掉了吗?” “没有。” 又一通扫荡:“掉了吗?” “没有。” 三娘急得直接抬袖子往牙上擦,擦过两下发现飞鸿在憋笑,怒道:“逆子!耍你老娘!” 逆子摊开双手闭着眼一脸享受地说:“两天没挨您的骂了!舒坦!” 三娘被她的贱样给逗笑了,伸手戳她脑门:“皮吧你!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一日不见,相思断肠,一顿干三碗。”飞鸿摇头晃脑吟她现作的歪诗。 “那就好。今天是怎么进来的?已经查明真相了吗?” 飞鸿终于恢复正常:“还没呢,这个衙门办事出奇的慢,不过,办案的洛大人已经知道人不是你杀的了。” “那我岂不是马上可以出去啦!” “恐怕……还不能……” “什么?他都知道不干我事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三娘立刻产生联想,“狗官!天杀的狗官!这是打算拿我的命讹咱家钱了!” “不不不,三娘,人家没你想的那么坏……他就是……我那个……”飞鸿有点难以启齿。 “你怎么了?你……他是把你怎么了吗?!”三娘额头上青筋瞬间暴起。 “没没没有!”飞鸿更加小声了,“但就是把咱们的术法都跟他说明白了……”她言简意赅地把在清风堂里的事说了一遍,并把自己对洛承风的猜测告诉三娘。 三娘沉吟良久,点头小声道:“这种情况下,断尾求生是对的,装神弄鬼总比谋财害命罪过小些。哎,怪我,以前从来没被官府抓到过,你没碰上过这么大的事,一时心急被人算计了。” 飞鸿一翻白眼:“没被抓过您还挺得意。” 三娘:“呵,你是不知道,以前有个厉害的相师给我瞧过,说我命硬的很,轻易不会湿了鞋袜。” 飞鸿:“哦,所以现在关里头的不是我家三娘是吧?行,我走了。” “诶诶诶!臭丫头!我是怕你太担心,说话哄你玩儿呢!回来!” 飞鸿折返,斜眼睨她:“老实交代,这两天没人欺负你吧?” 三娘“呵”的一声:“哪能啊!我这一手戗金(相面)绝技,在哪不受人三分礼待?” 飞鸿:“也没有人来找你问过话什么的?” 三娘:“除了洛大人,没有其他人。” 飞鸿:“你没有什么别的要跟我说的?” “还能有什么啊?”三娘一愣,“你这话怎么说得跟那个洛承风一模一样?你该不会也怀疑我吧?” “仵作查出来致死原因是中毒。” 三娘眉头一跳:“这是有人杀人抛尸,被我倒霉撞见了?” 飞鸿“呵”了一声:“是咯,还撞见两回。” 三娘:“你意思是,有人盯上我了?” 飞鸿:“也许是咱们两个。” 三娘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一把抓过她的肩膀:“谁找过你?” “倒没人找过我,就是况家那次出面的不是我吗?如果那天咱们晚走一步,恐怕被抓进来的就是我了。” 第14章 大师太高了! “哦哦,”三娘这才呼出一口气,“没事就好。” 她细细捏着飞鸿的胳膊,一边道:“我这两天也一直在琢磨,咱们进京总共出手两回,怎么回回都能碰上命案。我还担心会不会是有人栽赃陷害,要用人命案直接弄死我。可听你这么一说,杀人手段光靠仵作就查得出,似乎对方也没想真栽到我头上。所以他是要干啥?玩儿吗?” 飞鸿知道三娘在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任由她捏,继续问道:“会不会是你的好七郎?” “他?”三娘白眼翻进天灵盖,“他也就那点医术还能管点用,就他那个狗舔门帘漏尖嘴的做派,哪个大人物肯提携他?想都别想!” “哦?我都忘了他是个嘴把不住门儿的。那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什么秘密?或者关于我的事?” “你是怕他把当初咱娘俩的事情透露给了别人?” “嗯,比如把消息卖给了咱们的仇家之类的。” “呵,不可能。我当初也就是爱看看他那张脸,至于他内里是什么货色,我还是清楚的,从来都没跟他透过咱俩的底细,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绣娘、你是我侄女。现在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都长成个大姑娘了,他更不可能认得出你。” “可我身上不是还带着玛瑙佩吗?他知道我有这个东西的吧?他万一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呢?您记不记得,那天在况家马车里,我不小心露出过玛瑙佩,那个况夫人肯定是看见了的。” 三娘沉思:“你要是说况家有人算计咱,我觉得有可能。但若说是那个狗东西透露的,我觉得不太可能,就说你这个佩子,他见都没见过,我更不可能跟他提。” “为什么?”飞鸿果断抓住“不可能”三个字。 三娘神色未变:“因为你是姑娘家呀!那时候你虽说只有八岁,不算大,但也不是小屁孩了,我干嘛把你身上戴了什么告诉他?” 飞鸿发现这个说辞没毛病,可又觉得三娘说“不可能”的时候过于坚定。她知道在撒谎这件事情上自己不可能战胜三娘,便不过多纠结,引开话题:“那您在带我入行之前,自己单干的那些年,有没有得罪过什么大人物,或者发生过什么大事?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多跟我说说你养我之前的事,也许我们能一起分析出个啥。” “咱们这行不就是专门得罪人的么?要说得罪过的有钱人那确实很多,但若是权贵那绝不可能。” 三娘平生三不骗,‘不骗婚、不骗孤寡、不骗官’,前两个是不屑骗,后一个是骗不起。要是有人真能在京城做这么个局,不仅把况家、陈家这种土财主算计进去,还能把郭县令和南城兵马司都套进去,那绝对是个权势滔天的人物,这样的人三娘从一开始就不会去沾染。 飞鸿:“那会不会是那些人的孩子呢?嫁去了权贵之家,或者翻身了、飞黄腾达了,回过头来找咱们算账?” 三娘嘴巴抿成一条线:“这倒是有可能。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不就跟大海捞针似的,鬼知道是谁啊!” 飞鸿拍拍自己胸口:“没事,他们有孩子,您也有,我会尽快救您出来的。” 三娘眼睛眯成月牙:“我怎么这么好命,遇见你这样的好孩子!” 飞鸿嘻嘻笑道:“但就是您的好孩子快断粮了。” 三娘的笑容瞬间消失:“欲将取之、必先与之,柳飞鸿,你能耐了呀,把本事用到我头上!” 飞鸿咬着唇瓣:“娘~孩儿这不都是为了救您吗~” “滚滚滚,谁是你娘,你自己有亲爹亲娘!这种时候跟我来这套没用!” “三娘~~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洛承风跟块粪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的,孩儿从他那根本讨不到好。今天之所以能进来看您,孩儿是把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才进得来的,现在还倒欠着首饰铺一块银铤没给呢。还有,之前为了查明死者真相,请那个姓许的仵作吃沅月楼喝今朝醉,花了孩儿八两,那可是足足八两的金花细丝银!孩儿自己一个月都花不了这么多……” 她劫富济贫,自己留的钱财非常有限,花销也十分节俭。 “那你就非得请那个仵作吃沅月楼?就不能去花溪楼、鸿运轩?”三娘不是不知道飞鸿节俭,她纯粹就是心疼钱。 “我知道那些是您的棺材本儿,可如果您折在这里了,不是也没命花了吗?”飞鸿嬉皮笑脸。 “我谢谢你的乌鸦嘴啊,我攒的不仅是我自己的棺材本,还有你这臭丫头的嫁妆!难道你还真想赖着我一辈子?” 飞鸿瞬间垮脸:“哎呀,这不跟你说救命的事吗,你怎么又扯这些烂事。行行行,你不给就不给,我把身上这块玛瑙佩给当了,够进出看你几十回。”说着又要走。 两人本来凑在围栏边窸窸窣窣,都压着声音说话,飞鸿突然来这么一下,三娘登时变脸,扯着嗓子大叫:“你敢当一下试试!老娘出去不砍断你狗腿!” 大师的信徒们纷纷看过来。 三娘忙换回肃穆神色对众人叹息道:“儿女债,最无奈。” 简简单单六个字,瞬间引发信徒们的惊叹“没错没错!就是这样!”“说得太对了!当爹妈的真是拿孩子一点都没办法!”“大师太高了!” 这些夸赞拂过三娘脸庞,没掀起一丝波澜。 她泰然自若地转回头,压着嗓子瞪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对飞鸿重复:“不!许!当!” 飞鸿知道三娘现在必须端着,有恃无恐,继续皮道:“我偏要,回头当了拿钱去贿赂洛大人,叫他多关你十天半个月,等我跑远了再放你出来,那你就砍不到我的腿咯略略略!” “柳飞鸿!你给我听好了,这事我不跟你开玩笑,东西不能当。这是我从高人那求来给你压八字的,绝对不能当!”三娘很认真。 飞鸿看她如此认真,心里反倒不是滋味了:关于这块玛瑙佩,三娘真的没说实话。 第15章 我家三娘真乃神人也!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撅着嘴一脸哀怨道:“可三娘不给鸿儿钱呢,鸿儿出去了恐怕也要被对面追债,到时候没钱还债被抓去青楼,别说玛瑙了,狗脑都要被打出来……” “给给给!我真是养着你了!”她把赌坊取钱的口令告诉飞鸿,接着叮嘱,“说好了,省着点用!老娘出去还要补身子呢!” 接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碎银塞给飞鸿。 飞鸿惊喜道:“我家三娘真乃神人也!在这鬼地方都能赚到钱!” 三娘“哼”的一声:“也不瞧瞧我是谁?” 飞鸿又把钱推给她:“您在这里条件艰苦,这些钱自己留着吧,万一用得着呢!” 三娘收手抱臂:“别废话,你不还欠着外头一块银铤?不把这些给人家,回头按虎皮钱算你利息,看你怎么办!我能赚这些就能赚更多,你在外头只管找个地方好好窝着,我不用你操心。” 飞鸿盯着手里的银子,“嗯”了一声才把钱收回袖子里。 “最后一件事,”飞鸿收拾起玩笑神情,正色道,“这两回差事的线索,当初是怎么找上您的?” “我知道你指的什么,可不是事情找上的我,是我自己发现的呀!”三娘叹口气,“我进来就在想到底是谁在搞我,可想来想去,况家的事是因为我在路上捡到了从况家逃出去的佃户,那天如果不是我主动去救他,那压根就不会有况家的事。至于陈家,确实是道上朋友给的消息,可他自己也进了陈家,这个局他也有份儿!如果是他故意把我弄进衙门,那难道不怕我也把他给供出来吗?” 而且这次如果不是这位朋友入局,那飞鸿就得自己进去陈家承担起策应的角色。 所以,至少这位道上朋友应是不知情的。 “那会不会是他中了别人的算计?他怎么称呼,现在在哪?我去找他问问。” “不行,”三娘一口拒绝,“咱们说过了,道上朋友我去会就行,你别碰。” 她从来不让飞鸿接触除她以外的同行,生怕他们污染了她。 “三娘,我都已经十六啦!我自己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不会被带坏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免谈!要去问也等我出去了再说。”三娘不给她任何空子钻,催促道,“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吧,一会子蹲坑郎君回来了见到你,那你就甭想走了。” “人家有名字!”飞鸿无语,“他好歹给了你一个公正,没为了结案拿你当替罪羊,你怎么还给人起诨号?” “你自己不还说人是茅坑里的臭石头?我这个可比你文雅!”三娘赶她,“走走走!快走!别在这碍老娘的眼!” “那你自己多保重,”飞鸿撇撇嘴,“赚钱别赚太狠,回头惹人眼红了,反倒麻烦。” “知道了知道了,比老娘还啰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我娘呢!” …… 走出牢房大门,阳光重新照到飞鸿身上。 她抬起头,让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里。 牢房终究是牢房,在这初春时节,还是很冷的。 【得尽快救三娘出来。】 飞鸿拿出一块碎银递给伍斤半:“伍小哥,劳您费心了,天冷,喝点热酒暖暖身子。” 伍斤半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迅速接过碎银,笑着道:“以后有事可以找我,价钱好商量!” 飞鸿笑道:“一定一定!” 两人分开,飞鸿继续沐浴阳光。 这次探视,除了钱,她没能从三娘那里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 对此,她事先心里是有预期的。 这件事里一定有猫腻,而且三娘大概率是知道猫腻在哪的。 但是她不肯告诉飞鸿,那就说明这件事极有可能很大,而三娘不想让飞鸿沾染,所以选择隐瞒。 等出来了,三娘大概率是要自己去了结的。 飞鸿叹口气。 三娘总是这样,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明明她都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三娘越是这样好,飞鸿就越不想她自己一人扛下所有。 【我已经长大了。我也可以给您遮风挡雨。】 这次,飞鸿不想再把问题都留给三娘解决。于是,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第二个方案——去郭宅附近摆摊算卦,摸排线索。 已知这次的死者是郭宅中人,郭宅的总人数没变,那么郭宅如今的人手里必然有新补进来的。把新人剔除,那剩下的老人里一定是有认识死者的。只要能从他们嘴里获得死者的名字,那飞鸿就有办法钓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这是件需要足够耐心和细心才能办好的事。 现在她已经确定三娘没有性命危险了,虽然短时间出不来,但至少看着是不至于受大罪的。她手中又有银钱傍身,正好就有足够的时间精力来和对方耗。 从赌坊取了钱,她来到郭宅后门街上,找了一家人最少的饭馆,大手一挥,买了一桌好酒菜。 这家店生意不好,难得来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不敢怠慢,掌柜的亲自出来给她倒了两回酒。 她也不含糊,招呼对方一起喝。 酒过三巡,飞鸿盯着掌柜深深的川字纹,道:“何掌柜,都到了这个年纪了,有些事要看开些,身子骨最重要。” 掌柜愕然:“您怎么知道的?” 飞鸿笑而不答。 【你的川字纹出卖了你自己!】 掌柜追问:“您是附近人?听说了什么?” 飞鸿摇摇头:“初来乍到。” 掌柜:“看您年纪轻轻,该不是这附近哪位贵人的远亲吧?” 飞鸿哈哈笑了两声:“我乃山中客,修行于红尘,今日和您相逢,算是有缘,赠您二字。”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放下”二字。 铁画银钩、游云惊龙,何掌柜不由得心中大惊:【这两个字实在写得好,也实在写得妙】他抬头看向飞鸿:【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飞鸿知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自顾自饮酒。 掌柜的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飞鸿的答复,心中有一万个疑问,可一看到“放下”二字,又觉得太符合自己如今的心事了,一时左右为难,拿不准该不该信。 飞鸿依旧没有说话,给掌柜的倒满了酒,再把壶中剩酒全都倒给了自己,举起杯,朝掌柜的致意。 掌柜的虽然心中狐疑,可开门做生意,敬酒当然要喝,仰头干下。 第16章 人前显圣 急问缓答,这是打乱对方心态的常用手段。再用酒精加以催化,从而让对方的情绪逐渐盖过理智。 大部分骗局在理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只是大多数人被引入骗局都不是因为不够理智,而是因为情绪被牵扯。 飞鸿看掌柜的神色,知道火候还不够,在桌上拍下一块银子,对店丫头道:“再来一坛酒。” 那边传来店丫头很响亮的一声“哎!” 人却没有立刻去干活,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飞鸿。 飞鸿感受到目光,转过脸,正对上店丫头那双饱含着怀疑、猜嫉和防备的眼神。 只这一眼,飞鸿立刻有所了悟: 【女人,你暴露了!】 她恍若不觉地笑对店丫头说:“酒记得热好了再上。” 店丫头又“哎”了一声算是应答,看了掌柜的一眼,这才去备酒。 掌柜的反应过来自己喝了客人不少酒,连声道:“罪过罪过,我怎么就真坐着跟您喝起来了!这样,这坛酒算我赠予客官的,谢您赐字。” 飞鸿一抬手:“不可。我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故而赠字,这原是上天赐予您的启示,与我无关,我是不能受这份礼的。您莫要害我。” 掌柜的看她说得玄乎其玄,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您……您究竟是谁?您是从哪里来的?” 飞鸿高深莫测地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您不用知道我从哪里来,只要知道您自己将去往何处。” “我将去往何处?” “放下,就能通向极乐。” 【有所求必然有所苦,能苦到额头上都出了川字纹的,必然是想了很久求了很久又得不到的。对于这样的执念,不管具体是什么,对方心里肯定有无数次地挣扎踟蹰、质问自己是要放弃还是继续。所以,“放下”两个字总是能触动对方的。】 掌柜果然被击中,眉头狠狠地跳了一下,可嘴里还在跟飞鸿装傻:“这话什么意思?还请您明示,我不是修行人,实在不懂呀!” 飞鸿又给他倒酒:“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掌柜的,放下吧!” 再次被“放下”二字击中,掌柜的顿时站起来:“什……什么!?”整张脸都皱到一起。 飞鸿朝他按按手:“您先坐下,且听我慢慢道来。”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何掌柜,既然我今天来到此处,定然是因为你已经有了转机,老天垂怜,你何必还如此焦心?” 掌柜皱在一起的脸顿时舒展:“所以我可以有……”店丫头突然出现,猛地咳嗽两声,把酒端上桌子。 掌柜的如梦初醒,赶紧收拾起脸上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只是,高人可知我为何事所难?” 飞鸿和三娘看相,无非是从人脸上查看“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字诀,再结合年龄境遇,说些模凌两可的话,引出对方交代更多信息,从而细化判断。 对于何掌柜这个年纪的男子,忧心之事基本逃不脱前途生计、阖家康健和子嗣繁衍这三大类,而他如今已经是一店掌柜,与客人往来又得心应手,一坛酒说送就送,前途生计应不是他当前所难。 飞鸿观他面相,虽然有川字纹,但是眼底没有泪沟,未见愁云惨雾,说明他所惆怅的事情并没有到痛彻心扉的程度,故而也不是那种生离死别的大事,面对的应不是无可转圜的绝境。 那么最大可能就是愁孩子了。 没孩子的想要有孩子,有孩子的想要孩子快快长大,孩子长大了想要孩子赶紧再生孩子。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结合店丫头这么突兀且充满敌意的反应,飞鸿基本可以猜出何掌柜的整个人生历程:他应是祖上无所靠,自己辛苦半辈子才当上掌柜,有了钱财可以娶媳妇,他的对象应是这个店丫头,只是两人都在一处干活,怕老板猜忌,又不想丢了饭碗,故而遮遮掩掩。何掌柜有了女人就想要有儿子,可女人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他便日日愁夜夜愁。他头上的川字纹就是先愁生计、后愁子嗣这么一路愁出来的。 何掌柜和店丫头两人现在大概率是想尽快要个孩子。 飞鸿轻笑一声,道:“取笔墨来。” 店丫头看了她两眼,再次瞪了掌柜的一眼,这才进柜台拿出笔墨,再回来时直直走到飞鸿跟前,没理会掌柜伸来接笔的手,直接放在飞鸿面前桌上,站着不走了。 飞鸿全当没瞧见,提笔写下六个大字:命独不能有子。 两人看到她写的字,双双瞳孔放大,嘴不自觉张开,脸上出现了一模一样的震惊。 飞鸿举杯轻酌,深藏功与名。 “命独……不能有子……仙人,仙人啊!你果然知道!”掌柜的再也绷不住了,“我给人当牛做马一辈子,什么苦都愿意吃,唯一求的就是可以有个儿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店丫头的眼圈也红了。 飞鸿继续撒盐:“原不是今生的孽,而是前世的债。都是命定的,哎……” 她把叹息拉得很长很长,等这股伤感在二人心中裹严实了、腌入味了,才轻声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转机,只是看您肯是不肯。” 店丫头率先燃起希望:“要怎么做?”她已经顾不上遮掩了。 飞鸿:“种善因得善果,你二人若想向上天求个孩子,那就得帮人间救个孩子。” “对对对!仙人说得对!有舍才有得,”掌柜的两眼放光,“那我要如何救?” 飞鸿:“您不妨去慈幼局里寻一寻,找个看得上眼的孤儿,带回家,好好养。您养得越好,福报就越大,自己有孩子的可能性就越大。” 掌柜的川字纹加深:“不用先看看八字吗?万一和我俩相冲怎么办?” 飞鸿:“既是孤儿,上哪问八字?只要您看上了,那便是有缘、便是天赐。” “可万一遇到的是个克耗我们的,那……那不是……”掌柜的很犹豫,他不想自己荆棘遍布的人生再遇上风雨。 第17章 搞定摊位 店丫头急道:“那不然抱一个?您按着我俩的生辰八字给定个合适的,我们出点钱抱回来?” 闻言,一直都和颜悦色的飞鸿突然一拍桌子怒道:“我来此是劝你们向善的,你居然生出这种恶念!罢了罢了,今天算我白来,你二人自求多福吧!” 抬脚就走。 掌柜的忙上前拉住她,连声道歉:“是她不懂事,乱说话冲撞了仙人!请仙人念在她无知,莫要怪罪啊!” “离人骨肉,是天理不容的大罪!你们若去偷了买了,那别说这辈子,下辈子的福报也不用想了,等着生生世世在畜生道里挣扎轮回吧!” 店丫头吓得一抖:“不不不,绝对不偷不买,我们去慈幼局,我们去慈幼局!” 等二人求得差不多了,飞鸿才缓和语气道:“你二人若真有心,那我倒是可以再帮你们一回,等你们寻到了孩子,带来给我看看。” 掌柜的这才高兴起来:“那就谢过仙人了!有您在,我就放心了!” 飞鸿:“这于我也是功德一件。” 掌柜的不含糊:“今日得到高人您的指点,真是我们的大福气!我身上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点俗物,还望仙人收下!”说着,推给飞鸿两只大银锭,目测有二十两。 “不可,我若收了,便是借天启谋私利,回头耽误我飞升的。”飞鸿胡诌道。 掌柜的:“这……这……” 飞鸿想了想:“我这次下山,本也是为了在红尘历练,增长阅历的。若掌柜实在想谢我,不如把门前那块地借我用些时日,我在那支个招子,给过路人看相卜卦,如此,既造福了旁人、又成全了我的修行,您二位便又积攒下功德福报,于求子一事应也能有所裨益。” 他们二人都是领月银干活的,借着主人家的铺面给自己还人情,不用出一分钱,何乐不为呢?更何况等自己真的从慈幼局领回孩子,还得让这个高人给把关看相呢,高人若在门口,办事不就方便许多? 两人略一合计便答应下来,连怎么说服自家老板的话都商量好了。 第二天一早,飞鸿的摊子就在饭馆门口的垂柳下支棱起来了。 郭宅还是和从前一样,郭县令夫妇基本不来,宅子天天大门紧闭,下人出入都走后门。 飞鸿把招牌挂在树上,正对着郭宅后门的方向,里头人一出门就能看见“卜卦看相问吉凶”的大招牌。 人嘛,多半都对神秘玄虚的东西感到好奇,日日看、夜夜看,多看几回,总有耐不住好奇心的时候。 四五日之后,果然,开始有这条街上的人来找她算。她本就有点底子,加上会说话,哄得人高高兴兴的,好名声就来了,又过三日,便有郭宅的人来找飞鸿算命,接连看了三个,都是名册上有名有姓的,飞鸿没问出什么异常。 又过一日,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厮独自前来。 飞鸿从前没有见过他,一眼便知是后来进府的。 “道长,您真会算命?”小厮虎头虎脑,眉间一颗大痣。 “玄之一门浩瀚无垠,贫道只能算是略懂皮毛。”飞鸿并不急着显摆。 “那你看一次收多少钱?” “我且先说,若不对便不收钱,若对了,那便收您一文钱,可好?” “一文?!可你昨天不是收了他们一人十文吗?!” 飞鸿小声道:“还请您帮我保密。我看您头照吉星,是个有福报的人,一文钱便算是和您交个朋友。” 小厮又省了钱又得了吉祥话,开心坏了,眉头大痣一跳一跳的:“真的呀!我头上有福星?” “自然,应该就是这半年左右的事情,您得吉星高照,财路比从前顺遂了不少。” 小厮眼睛都直了:“真神了!”他半年前刚被选中买进郭宅,虽然离了父母,可从此每月都有了固定收入,吃住也不用花自己的,不用再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飞鸿笑而不语。 小厮:“道长,那您能帮我看看,我这辈子能当上管家吗?”郭宅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世面,成为这种大户的管家就是他迄今为止的最大愿望。 飞鸿问:“那小哥方便告知您是何时开始当差的吗?” 小厮:“我就是半年多前来的!具体是去年七月初。你别说,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撞大运。照理说郭县令家这么高的门第应是选些样貌比我好的进来的,可刚巧那几天好的几个都被挑走了,管家又要得急,我就捡漏进来了!嘿嘿嘿!”他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痣。 飞鸿也跟着笑:“是没错,您这步大运能走至少十年。” 小厮更高兴了:“那也就是说我这十年里就能当上管家对吗?” “那倒也没这么快。虽说您头上有吉星,可时运恰逢癸酉,和您眉头的这颗大痣相冲了,必定是要犯小人的。” 小厮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了“大痣”“相冲”,急道:“那我把痣挖了?” 飞鸿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雷霆雨露均是恩惠,怎可为改运去损毁?这可是要犯不孝的大罪。” “不然我该怎么办?” “小哥莫急,你先告诉贫道,你这两个月内可往东去过?” “东?哪个东?去东街给管家买下酒菜算吗?” “当然算!”飞鸿压根不在意他去了东还是去了西,“如果小哥近两个月内往东方去过,那您身边的小人应是这一月内离开了郭宅。” 小厮眼睛一亮:“难道我的小人就是徐福?” 飞鸿不记得名册里有徐福这个人,立刻锁定:“此人应是男子,三十不到,方圆脸,罗圈腿。”这是仵作手札里的记载。 小厮崇拜地连声道:“神神神!您真是神了!他真就是个罗圈腿!二十六!” “嗯,他有什么特别的习惯?你多说说看,我算一算是不是他在克你。” 小厮顿时来劲:“他他他力气很大,很能吃,哦,他还很好色,一有钱就去睡女人。” “去青楼?” “哪里!他那点钱哪里够去青楼吃喝,就是去巷子里找那种便宜的。不过估计现在应该改了,他如今说上媳妇辞工回老家成亲了。” “回老家成亲?这话是他自己跟你说的?” “不是,是管家说的。徐福招呼都没打就走了,铺盖都是管家帮他收的。怎么?这里头是有什么问题吗?” 第18章 再探郭宅 飞鸿摇摇头:“只要是彻底离开京城,那就没问题了!” 【死的就一定是徐福了!】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小厮继续絮絮叨叨,“要我说,那徐福真是脑子抽了,媳妇哪里有前途重要?没了这么好的差事,他哪里有钱养媳妇?” “人各有命,他走了对你是好事。”飞鸿安慰他,“若他在,你恐怕是要继续吃些苦头的。既然他已经走了,从今以后你便再不要从嘴里说起他,最好让这个人从你的记忆里消失,如此,你的这一场小人之劫,就能彻底化解。” 【如此,才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跟你打听过徐福。】 小厮连连点头:“好好好,只要能渡过劫难,我再也不提他,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飞鸿:“是的,提一次就会给自己招一次灾祸,你二人命格相冲,你一定要谨记。” “好好好,仙人放心,我记得牢牢的,想起来我就扇自己嘴巴子,绝不再提!” “此为一。第二,我且问你,你最近夜里是不是不太好睡?” “天啊!您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家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初春时节居然有蛐蛐!天天晚上吱吱个没完,吵得我一晚上起来好几次!” 飞鸿语气凝重:“所以,你为了睡得好,杀生了?” 小厮一愣:“呃……是啊,不然咋睡?呃……我作孽了是吗?” 飞鸿叹气:“杀孽也是大罪呀!就算是个蛐蛐,那也是有来处的。” “什么?几个蛐蛐能有什么来处?” “当然了!我且问你,跟你同批进府的人里是不是有鼠猴的?” 小厮翻眼看天,在脑海里挨个回想:“一个属鸡的,一个属马的,我是属猪的,同批进府就我们仨,没有鼠猴的呀!” 飞鸿心说:【好嘛,同批进府三人,时间和人数都跟况家那三具尸体对上了!】 她接着问:“那比你晚进府的人是不是有鼠猴的?” 小厮摇头:“我们之后就只新进来一个,就是顶替徐福的,他属羊,也不是鼠猴。”一想起自己提起徐福,小厮啪地一下给了自己一记巴掌。 飞鸿没阻止他,心里继续分析:【徐福死后立马有人进来顶替,时间再次对上。买人进府的人可能有问题。】 飞鸿假装掐着指头算半天:“不对啊,应该是有鼠猴的出现在你身边,”她闭眼碎碎念了几句口诀,突然睁眼盯着小厮,“是把你买进府的人鼠猴!” “魏管家吗?魏管家他好像是属兔啊,我不太清楚,得回去再打听一下。” 飞鸿:“你不必打听,我只问你,见到魏管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嗯……他人挺好的,虽然腿瘸了,但挺爱说笑的,对我们管得也松,老爷和夫人要是不回来,我们在家里过得可自在了。” “哦?这样吗?那应该不是他。” “为什么?” “人的直觉是最可靠的,你既然见到他觉得舒服,那他必然是旺你的。”飞鸿胡诌道。 “哦!这样啊!”知道对手不是管家,小厮大大呼出一口气,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鼠猴跟蟋蟀之间其实风马牛不相及,“可那会是谁呢?” 飞鸿再次掐指一算:“这样,你回头寄钱给你家中父母,让他们帮你烧些纸钱给族中先人,就是您的祖父或者是曾祖父,你的先人收到你的供奉,自然会在地府替你向阴司说好话的。这样一来,不管对方是谁,你都不会受到影响了。” 小厮如蒙大赦连连称谢。 飞鸿继续道:“这段时间,你便三缄其口,少说话,多做事,尽量不造口业,免得说的话跟你先人的不一样,反倒惹来更多麻烦。” “是是是!” 又一通鬼扯后,小厮恭敬奉上五枚铜板,感恩戴德地回去了。 飞鸿独坐树下,对自己刚才收获的信息进行分析。 原来,之前的三名死者也是这个郭宅里的人,加上徐福,这里头活生生少了四条人命。可那天洛承风上门时,管家特别气定神闲,自己夜里潜入宅子里甚至也没遇到什么阻拦,显然郭宅并没有做什么防范。 到底是太过于胜券在握,还是管家确实不知情? 恐怕需要用些手段试探一二。 再说整个杀人栽赃的事,现在完全可以确定就是郭宅里的人搞的鬼。至于到底是管家还是郭县令,只要想到对方连兵马司都敢戏耍,那基本只能是郭县令。 莫非这个郭县令跟三娘结过仇? 联想到自己那天见到的小隔间,飞鸿觉得也许三娘对玛瑙佩的来历撒谎了,也许玛瑙佩本来就属于郭宅,是三娘为了那个什么压八字的事情才拿走了本属于人家的东西? 她这么想完全是有原因的。 飞鸿八岁的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当时三娘正和那个狗屁游医好得蜜里调油,狗屁游医说需要当地一个老士绅的胡子给飞鸿做药引,三娘就真的夤夜去人家里把老头的胡子都给薅了。那老头据说原是在朝廷里当过大官的,衣锦还乡就好个体面,结果没了胡子变成个老太监,哭着拄拐去衙门大闹,衙门以为是有人寻衅报复,查来查去查了大半年也没个结果,谁能想到老头的胡子遭这番罪只是因为一个江湖游医的信口胡诌? 想到那把胡子,飞鸿忍不住呕了一下。 往事不堪回首啊…… 由此及彼,也许在自己更小的时候,三娘遇见过一个貌美如花的假道士,那道士用飞鸿的性命骗了三娘去干了一些错事,比如偷玛瑙佩…… 咦!越想越有可能! 也许正是因为办了如此蠢事,三娘觉得太难以启齿,所以不肯告诉自己真相! 越想越闭环! “真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春三娘!!!”飞鸿忍不住骂出了声…… …… 为了确认自己身上的玛瑙佩是否属于郭县令,飞鸿于是夜再次潜入郭宅。 一批蟋蟀将军被撒入庭院,宅中响起吱吱嘎嘎的虫鸣。 狗子已经吃完包子昏睡过去了,对屋顶上跃动的人影没有任何反应。 前院传来几句骂声,有点耳熟,应是那个长着大痣的小厮又被蟋蟀吵着了。 蒙面飞鸿身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落到屋顶,仿佛踏在风上,不留痕迹。 第19章 大人是在担心民女吗? 飞鸿这身轻功是三娘着重培养的,比其他任何手艺都要重视,就是为了逃跑时候用。飞鸿也很懂事,学得又快又好,这么多年从未落下。 今晚万里无云、月色很亮,她不好一直在屋顶晒着,一片叶子似的飘落后院,打算撬门入内,突然,身后的蛐蛐不叫了。 飞鸿立刻察觉不对,挺身一个平地后翻,险险避开一股斜冲后背的罡风,落地时,对面正站着一位瘸腿管家! 他立在庭院中央,手持一根粗大铁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飞鸿。 “我说这时节哪里来的蛐蛐,原来是家中进了贼!”管家双手抡起铁杖,噼啪破风声如雷霆贯耳,力道惊人。 飞鸿不敢轻敌,一个闪身隐入屋下暗处。瘸腿管家紧追而上,铁杖猛地挥出,击向她藏身的位置。 飞鸿连连翻跃,躲过攻击,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庭院中穿梭,一次次精准避开管家的铁棍,动作轻盈而迅速,偏若游龙,悄无声息。 管家虽然力大无穷,但毕竟腿上不便,面对飞鸿的轻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能一点点把飞鸿往人多的前院逼去。 他的每一击都落空,飞鸿则在躲避中寻找机会,就在即将被他逼到中门时,她的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飞镖直冲对方面门。 管家反应迅捷,抬起铁杖打落飞镖,飞鸿又接连掷出十几枚——叮叮叮叮叮,金属撞击声尖锐刺耳,无数道火花炸裂在暗夜中——管家再抬头时,飞鸿已没了踪影。 …… 翌日,南城兵马司,清风堂。 “大人,我真的没有骗你,那个郭宅里头一定有问题!” 飞鸿昨晚想了一夜,郭县令家连个私宅的管家都是高手,显然不是她一个人能对付的,要想尽快查明真相,还是要找洛承风合作。 这个洛大人虽然有城府,好歹还算是个好官,自己帮他查案,他应该会领情。 为了尽量提高洛大人对自己的好感,她出门前特地打扮了一番,一身翠绿,头发精心编了个很对称的垂挂髻,清新又软糯,像一颗春日新发的嫩草。 洛承风刚见到她时看得很是愣神了一下,然后才听进去她说的话,接着就一直捂着额头听她说完。 “那好,你先告诉本官,这么隐蔽的消息,你是怎么打探到的?” “自然是听说来的呀!我在他家附近摆摊摆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才打探到这么多消息,大人,小女所言句句属实。” “你敢盯梢朝廷命官?真是胆大包天!” “大人,请听我解释!我只是在那里摆摊,顺便打听消息。您知道的,我从小和三娘相依为命……现在三娘这样,只有我能依靠了!为了能替三娘立功,让她早早从那阴冷的牢里出来,我……我只能如此呀……”说着低头擦去不存在的眼泪。 洛承风自己幼年丧母,看着飞鸿为养母愁苦,心有戚戚,放缓声音道:“哎哎,好了好了,本官只是告诫你,不可任意妄为。知道你救母心切,可你这样连日外出,主顾家的活都不用干了吗?我记得你说过,这家人对你挺好的。” “……大人明鉴,主人家原先是对我挺好的,只是后来主母不知在哪听说了三娘犯的是这种事,怕我有样学样坑害他家……便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走了……” 洛承风沉默半晌,才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好叫你明白不该走歪门邪道!明明是家挺好的主顾,愣是作没了,这教训你要铭记!” 飞鸿挺意外,这老学究居然还记得她的这些琐事,点头诚恳道:“小女谨记。” 洛承风没再继续和她掰扯工作的事,转回主题:“你说死者叫徐福,除了是从小厮嘴里套来的,可还有其他证据?” “大人,您明鉴,那家子既然有心隐瞒,自然是把证据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过一介女流,怎么可能还找到其他证据?” “你还知道自己是一介女流呢?一介女流有你这么大胆去人门口支摊子套话的吗?万一里头真有凶犯,对你起了杀心呢?”老学究没忍住,又开始叨叨叨。 飞鸿一捧心口,眼含星子道:“大人是在担心民女吗?” 洛承风一噎,顿时忘记接下来要骂什么。 飞鸿小脸一粉,低头道:“就知道大人最是体恤百姓的!” 一记马屁化解了前一个问题的暧昧,洛承风干咳几声顺坡下驴:“你知道就好。你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不该去冒险查案,查案该是我们的事情。” 飞鸿乖巧地点点头:“大人英明神武,一定能让案情水落石出。只是,您千万小心,那个管家是个会武的,你可莫要受伤。否则……百姓们该是要伤心的。” 这话说得含蓄,联系上下文,她是用“百姓”指代了自己,她觉得洛承风不傻,应该能被撩到。 没想到洛承风的关注点落在了另一处:“你怎么知道管家会武的?难道就因为他力大无边?可这话是从小厮口里说出来的,你怎么就确信小厮跟你说的是实话?” 【大哥!因为这些都是我编的呀!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昨天晚上跳进人家院子和人打了九九八十一个来回吧!】 飞鸿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低眉顺眼地说:“人家只是个弱女子,跟着三娘学了点看卦算命的本事,原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小厮怎么跟我说,我便如实都来告诉了大人……至于是真是假,我想着大人明察秋毫,总能查清楚的……” 一通马屁,又把洛承风捋沉默了。 他在心中暗道:【这话说得没毛病,普通百姓确实无从分辨消息真假,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让我们去核实论证。哎,这小女子有勇气去探查杀人案已是不易,我不该再苛求于她!】 这么想着,洛承风终于对飞鸿露出和煦笑容,道:“本官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本官吧!” “大人!”飞鸿软糯糯地叫了他一声,“大人,小女还有一事……” 第20章 荷包不能乱送! 洛承风:“何事?” “小女……小女为了套那些人的话,只能借着卜卦算命的幌子行事,虽说引导他们行善积德,但终究是不磊落……”她用帕子捧着一把脏兮兮的铜钱迎到洛承风面前,“这些日子看着大人行事清风朗月,小女也受到熏陶,回顾往昔,觉得很不应当……大人,这些是小女算命卜卦这几日所得,您帮小女把这些不义之财收走吧!上交国库、或者捐给慈幼堂,怎么都好!算是小女略略补过!” 她低头暗笑:【我知道你不会拿这些钱,但我知道你一定很欣赏这样的我!来吧,洛大人,请不要吝惜你的夸赞!】 手头却是一轻…… 铜钱被拿走了…… 洛承风几乎是小跑着完成了拿过铜钱、清洗一番、擦干水渍、叠成整整齐齐的一摞、包回帕子里再还给柳飞鸿的整个过程…… 洛承风一边把钱递还给飞鸿一边道:“你能知道自己做的是不对的,真的有长进!所幸也不多,你就自己拿去慈幼堂捐了吧!” 飞鸿还在呆呆地看自己手里干净整齐的铜钱,洛承风又塞给她一个荷包:“这些钱拿去用,好好重新谋个营生。” 他刚洗过冷水的手冰得她一缩:“不不,大人,这荷包……” “你拿着!”洛承风把荷包推进她怀里,“我知道你孤身一个女子很不容易,不要跟本官推脱。” “可是,大人……” “本官命令你收下!” “可大人……” “快收下!” “可……” “听话!” “哦……”飞鸿乖乖地把荷包收进袖子里。 其实她是想提醒洛承风,男女互送荷包是有特殊含义的。 荷包不能乱送啊!!! 可看洛承风此时神情,慈祥和蔼中还透着一股满足,哪里有半分男女之情?他分明正沉浸在洗干净一大把铜钱的快乐里…… …… 离开南城兵马司,飞鸿来到郭宅附近,找了个临街的茶楼,点了一壶茶,观望郭宅门前的情况。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洛承风带着一个扈从出现。 扈从上前敲门,门房来开的,说了两句,门房就着急忙慌地进了门,不多时,拄着拐的瘸腿管家来到门口。 见到是管家,洛承风上前要说话,结果两步没走稳,居然平地摔跤,直接扑到管家身上,两人齐刷刷往里栽去。 飞鸿从楼上只能看到他们叮铃咣啷倒成一片,接着,扈从和门房各自扶起自己人,两边又互相说了几句,洛承风他们便告辞走人了。 等走开几步,洛承风低头跟扈从嘀咕了几句什么,扈从快步离开。 飞鸿轻笑:“洛大人果然不傻。” 她大致能明白洛承风的思路。 他听说管家会武,心中起疑,又没有理由审问,便找个由头去郭宅试探。刚才那一倒,管家身上是什么情况,他应该能摸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虽然知道管家会武,但也不能断定人是他杀的,更不能断定这件事和郭县令有关。洛大人多半只能安排人手盯着郭宅,进一步收集线索。可如果郭县令和管家按兵不动,洛承风一时半刻也盯不出个子丑寅卯,等时日一长,新案纷至,这事可能又要不了了之。 飞鸿打算出手推一把。 如今有了“徐福”这个名字,要让凶手坐不住,她有的是办法。 …… 燕子街,绮梦轩。 这家青楼在南城不算有名,姑娘一般、酒菜一般,生意更是一般般。 老鸨就是老板,原先自己是个头牌,赚了些钱就急着出来自立门户,可惜经商能力有限,经营得很是艰难。 但这些对飞鸿来说都不重要。 她看中的,是这家青楼后头有一口水井,并且这家青楼离郭宅只隔了两条街。 有水井,消息就散得开; 离得近,消息就能传进郭宅里。 飞鸿一身利落的男子打扮,翩翩然入得绮梦轩。 老鸨一眼瞧出她是女子,笑着迎上来:“这位姑娘,您来错地方了。” 飞鸿也笑:“妈妈怎知我来错了?” “女子来我们这儿,无非是寻人。可你也瞧见了,我这店里冷冷清清,今天开门到现在还没一单生意上门,您要找的人不在我这。”老鸨不跟她兜圈子。 “那您可错怪我了,我不是寻人,来您这儿就是来送生意的。”飞鸿展开扇子,颇为潇洒地摇起来。 老鸨嗤笑:“你一个女子,你能给我送什么生意?难不成你还给你自己家爷们找荤腥?” “我不给爷们儿找荤腥,我给自己找。”飞鸿说着,拿出一只银元宝。 老鸨一愣,忽而冷脸:“你该不是姓黄的那个浪蹄子派来偷师的吧?” “我不认识什么姓黄的浪蹄子,我也不学您的手艺。今日我给自己找乐子,你有好的,尽管上,我这里,钱管够。”她把元宝放在桌上,朝老鸨推过去。 “姑娘,我这里没有小倌,你想要得去南门瓦子。” “我不找小倌,就要美人。怎么,鸿运临门,妈妈反倒生意都不敢做了?” “我这些年吃过道上朋友不少的亏了,已经不信什么天降鸿运的大好事,您若不说清楚来意,还是快些离开吧,我这里虽然生意不好,但好歹还是养得起几个伙计的。”她说着朝二楼指了指,上面正有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在往下看。 飞鸿抬眸看了他二人一眼,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道:“您这人也忒聪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老鸨嘴角一勾:“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我有一位哥哥,他吧,样貌长得还算周正,但就是罗圈腿,这原本也没啥,可不知哪个歪嘴的说罗圈腿的男人不行……传到我那未过门的嫂嫂耳朵里,她家里怕女儿无后,便不肯了。我劝我哥重新找过,可我哥就认准了我嫂嫂,于是我给他想了个办法,就是找几个姑娘替他正名,可他面皮薄,不肯,又想着要为我嫂嫂守身如玉。我看不下去,便自作主张,来找您帮忙来了。” 她说着,撩起外袍一坐,腰间一只铜牌露出一角。 老鸨看得分明,那牌子顶雕云雷纹,当中一个“火”字,旁篆“出京不用”和“皇字七百一十六号”,虽然只露出一角,可她却是认得的—— 这正是南城兵马司的腰牌! 第21章 鱼上钩了! 老鸨惊疑不定地看着飞鸿:“你?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怎么了?妈妈,我刚说的您到底听没听进去?”飞鸿仿佛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暴露”。 老鸨咽了口唾沫:“听,我听进去了,可是……” “诶,妈妈,别可是了,本就是件行善积德的事,又能赚着钱,何乐不为?”飞鸿循循善诱。 老鸨生意不好,人脉不通,可南城兵马司的苦头她吃过不少,原先的副指挥使天天来白吃白玩,这两年换了个姓洛的才好一点,可那洛大人对防火捕盗等等各类事项抓得甚严,动不动就突击检查…… 【捕盗?】 老鸨突然福至心灵: 【莫非,南城兵马司搞这么一出,是要抓人的?可这分明是个女子啊,女子怎么可能入朝为官?也不对,她不一定是官,她极有可能是朝廷散布在民间的暗子,听说当今圣上最喜欢搞这一套,否则身为一个女子,她怎么可能有南城兵马司的腰牌,又怎么有胆子进青楼和我一个老鸨谈话?】 她突然压低声音,靠近柳飞鸿,耳语道:“姑娘,你就给我一句准话,这事究竟是你家私事,还是……还是公家的事?” 飞鸿一惊,低头看向腰间,“发现”铜牌露出来了,赶忙塞回去。 接着带着一种被揭穿的无奈,收敛起笑容,直直盯着老鸨,正色道:“公家事。” 老鸨的猜测得到证实,心脏狂跳,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她谨慎地再次确认:“你若撒谎,不得好死,你敢发誓吗?!” “这是件公家事,我发誓。”飞鸿淡然地竖起三指,实话实说。 “好!”老鸨心一横,“既然你肯对我说实话,那我必定倾力支持。只希望,从此能交个朋友。” 若能通过这次合作攀上南城兵马司的关系,也许日后绮梦轩的生意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飞鸿咧嘴一笑:“你很聪明,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她隔着外袍再把腰牌往里塞了塞:【洛大人,得罪了。】 腰牌当然是假的,可样子却是照着洛承风的那块制的,毕竟见了这么多次面,凭着飞鸿的记性,想不记着都难…… …… 从这天开始,生意一向冷淡的绮梦轩突然变了个样子,楼里经常传出哀鸣,咿咿呀呀,不堪入耳。那床摇之声,仿佛是要把地板都给洞穿,不堪重负。 水井边打水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街坊们用水的需求也比往常多了许多,往往刚打完水回去就立马要来续上。 每回绮梦轩的小厮出来打水,总有一群人围着打听:“你家是来了什么厉害的人物,竟把人折腾得这样惨?” “不惨不惨!姑娘们可欢喜了!大爷给的打赏也多,我们都欢喜!”小厮是真的开心,因为飞鸿打赏是真的痛快。 一个婆子“哦哟”一声,凑近问:“哪家的爷们啊?” 小厮连连摆手:“这不能说,不能说。” “诶,你小声只说与我听,我必不跟旁人提起。” “这……这不好的,说了万一对家来抢生意怎么得了。” “这你放心啊,我嘴巴可严了,别说你对家,我自己家我都是不说的。”婆子信誓旦旦,周围一圈耳朵竖得直挺挺。 小厮扭扭捏捏,被催促了八百回,才趴在婆子耳朵边小声道:“是个叫徐福的老板,听说原是在富贵人家里干活的,如今发达了,天天来我们店里享乐!” “难怪了!原来干过活的,难怪这么有劲!”婆子破案了。 “呀,你不知道,他说自己中过剧毒,都已经站在地府门口了,结果遇到一位世外高人,说他命不该绝,给了他一颗灵丹妙药,他吃下去就活过来了,之后变得龙精虎猛、锐不可当……”小厮打开话匣子…… 一个精瘦、二十六七、罗圈腿、刚猛无比、名叫徐福的男子形象渐渐在水井边有了画面,并随着打水人的脚步迅速扩散至街前巷后、左邻右舍,又在好事者的添油加醋中传入了郭宅管家的耳朵里。 【怎么可能!】魏管家握着铁棍的手不自觉抓紧,【他明明在我眼皮子底下断的气,什么高人能把个死人救活?!】 洛承风头一回到郭宅询问人口失踪那次,魏管家虽然否认了家中有人失踪,仍旧亲自去了掩埋尸体的林子里确认。当时虽然匆忙,但他仔细查看过,地面并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退一万步讲,就算尸体被发现了,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人已经从郭宅辞工走了,在外头被劫杀、仇杀甚至是误杀,那都跟他和郭县令家没有半毛钱关系。 正是因为有着这种自信,所以纵使这几日宅子里频繁出现不速之客,他都没想过是和那几个死人有关。 可如果人没死呢……? 如果人没有死……那家里的秘密……!!! 魏管家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站起,差点把来搬弄闲话的小厮掀翻。 “魏管家,您去哪?” “我去看看,如果真的是徐福,我要问问他,回来了为什么不回家!” 望着管家火急火燎冲出家门的背影,小厮感叹:“魏管家真是个好人。” 好人运拐如飞来到燕子街绮梦轩,正听见楼上吱吱嘎嘎地动山摇。 管家拉住街边一个卖油炸子的老人家问:“听说最近这楼里来了个奇人?” 油炸子老头会心一笑,指了指绮梦轩的招牌:“您说的那位爷吧?哈哈,那可真是个牡丹花下赵子龙,绮梦轩的姑娘们轮番上阵都敌不过他!” 最近因为这个素未蒙面的徐老板,老头的油炸子生意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打水的人都会在他这里买点炸物顺便交流交流。 魏管家强作镇定:“他姓徐?” “是啊。” “叫徐福?” “没错,方脸大鼻,人如其名,有福气的很啊!” “你见过?” “怎么没见过?他每次都要来我这个摊子上买油炸,跟我说过许多私房话。跟您交个实底儿吧,其实那个什么神仙高人的故事是假的,他徐福能有如今这份功力,跟小老儿的油炸密不可分!” 老头儿深谙生意之道,猛给自家油炸贴金。 第22章 大人……鼻血…… 楼上突然响起花魁娘子的一声惊叫,接着,响动停止了。 魏管家下意识警惕:“怎么了?” 老头笑得贼眉鼠眼:“还能怎么的,完事了呗!今天倒比往常快了许多。哎,年轻人,还是要悠着点儿啊!” “他经常来?” “是啊!不都说了他天天来买我的油炸子?实话告诉你,他今天进去之前忘了买了,所以这次快了这许多。”从未见过“徐福”的老头再次用“实话”印证自家产品的神奇功效。 魏管家自动忽略他后半句,问:“此人可是三十六七,这么高?”说着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 “哪里是三十六七,他明明是二十六七……”老头根据传言修正魏管家的描述,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在试探自己,怒道,“你爱买东西就买,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 这几日他在街上吹牛,没少被较真的人盘问,问多了露了馅,他就恼羞成怒起来。 【徐福!徐福!难道真的是你?你真的没死?】 魏管家头冒冷汗,拍下五文钱转身就走。 楼上,高鼻阔额、蜂腰猿臂的美男子从窗棂缝隙目送魏管家离开,回头抱臂凝视柳飞鸿。 糯米团子一脸无辜,耷拉着鹿眼哀求道: “大人,请听我解释……” “你是该好好向本官解释,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洛承风面无表情。 就在刚刚,洛大人突然出现,正瞧见她像个二溜子一般翘着脚坐在窗边嗑瓜子。对面一名花魁娘子站在床边,香汗淋漓、面红耳赤,双手拉着床沿疯狂摇晃。 骤然被洛大人撞破,花魁娘子失声惊叫,飞鸿一个箭步上前捂嘴:“大人,魏管家来了!” 她表面镇定,其实已经快把银牙咬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千算万算,居然漏算了燕子街是归洛承风管的! 她在燕子街闹出这么大动静,洛承风怎么可能不来…… 自己光顾着盯魏管家,没想到洛大人悄咪咪溜了上来,看见自己这幅浪荡模样……哎呀作孽!之前努力营造的乖巧形象毁于一旦! “大人您明察秋毫,如今是什么情况,您一定看明白了!”飞鸿强忍心中不安,狗腿地把洛承风引到窗边,指着楼下正在四处打听的魏管家。 洛承风看她表演,直接拆穿:“所以是你假扮徐福天天来这里故弄玄虚?” “……,嗯……” “绮梦轩怎么肯配合?” “给钱给够了……”【并借了你洛大人的威名!】 “你哪来的钱?” “之前主人家给的……还有大人您给的……”【其实主要是三娘给的。】 “我给你钱是要你重新谋个营生啊!不是让你做局骗人的!” “您就说,管家上没上当嘛……”飞鸿小声道。 “……”洛承风顿时哑火。 “还有,那日我同您说,管家是会武的,您可查明了吗?”飞鸿赶紧引导话题。 “……嗯,他确实会武。不过这也不代表他就是凶手。” “是是是,确实不代表他就是凶手,但大人您再和他打交道时,务必小心,不可小觑。”狗腿子很诚心。 “嗯,本官自会谨慎……”洛承风眼睛一眯,“你别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把本官糊弄过去。柳姑娘,能掀起这么大风浪,你能耐得很!” “小女知错!大人,等这件案子破了,您想怎么处置小女都行。只是,如今谣言已经传出,魏管家也已经被惊动了,大人觉得魏管家接下来会作何打算?” 洛承风当然知道柳飞鸿又在转移话题,但现在确实案情更紧急些,他手指头点了点飞鸿,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接着没好气道:“既然他亲自来燕子街查看,那证明他很在意这个传闻。可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情在在意,这里头就有说法。如果他是出于关心,那他接下来应该会找徐福见面,问他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云云……” “可他没有上来,转身就走了。说明他不是关心,而是担心,担心一个死人活过来了,那他必定是要确认那个死了的人是不是真的死了。”飞鸿继续道。 “没错!如果人真的是他杀的,那他一定会去当初抛尸的地方,确认真假。”洛承风纵使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打草惊蛇之计很妙! 他前日便听说燕子街出现了一个厉害的徐福,可尸体好好地躺在他南城兵马司的停尸房里呢,总不可能诈尸。他人手有限、事务繁杂,能够挤出来的人力和精力全都用来盯梢魏管家,可惜没见对方有什么动静,今日魏管家突然来燕子街,他和手下立马跟了过来,顺便查看这徐福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没想绮梦轩的老鸨一见到他就跟见到亲人似的,笑得神秘莫测,还一路把他引到这个房间,这才让他抓了飞鸿一个现行。 想到柳姑娘为了救母甚至不惜拿出所有积蓄做局,洛承风没再因为假徐福的事而责备飞鸿,反倒是对她的观感有所提升——此女至孝,还很聪明,只是缺乏一个人引导她把聪明用在正途上。 【春三娘恐怕从前也是这般无人引导,所以才学了那些坑蒙拐骗的手段。】 这么想着,洛大人心中油然而起一股责任感,他决定,等这件事了了,他要亲自给这对母女安排一个出路,盯着她们改过向善。 他正在心中盘算,飞鸿却看着他慢慢睁大眼睛:“大……大人……” “怎么了?” “您流鼻血了……” “啊!”洛承风一把捏住自己的鼻子,两三滴鲜血打落地面。 飞鸿赶忙拿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止血,一直缩在床边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花魁娘子突然笑出声。 她这一笑,飞鸿瞬间了然:洛大人血气方刚,又没老婆,刚才的动静那么大,怕是给洛大人憋坏了! 飞鸿低下头,死死盯住地板,把这辈子所有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才好险没在洛承风面前笑出来。 洛承风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看二人,只抬头看天,一副专心擦鼻血的样子。 第23章 收网 屋内的静默和室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洛大人第一次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正煎熬着,外头进来一个人禀报:“大人,他往南去了。” “走!”洛承风如获大赦,抬脚就走。 飞鸿紧跟而上,洛承风回头看了她一眼。 “大人……小女很有用的!我跑得快,如果到时候咱们人手不够,我可以很快跑掉去帮您搬救兵!”飞鸿毛遂自荐。她辛辛苦苦布下这个局,现在要收网了,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洛承风确实很需要人手,而且眼下这个局是柳飞鸿做的,要把她排除在外也为时过晚了。 “那你跟紧点,要是情况不对,立刻跑,知道吗?” “嗯!知道了大人!” …… 管家没有回郭宅,一路往南而去。 走了大概二里地,在一家客栈租了一匹马,继续朝南飞奔。 洛承风等人紧随其后,也找来两匹马跟上。 飞鸿谎称自己不会骑马,蹭上洛承风的马背。 第一次见洛大人的马上坐了个女子,这个叫陈九的随从又惊又喜,策马跟在后头看个没够。他只恨自己现在正在办案,否则真想把整个衙门的人都叫来看看这一奇观! 一行人前后来到一片密林中。 魏管家心急如焚,拿着铁锹疯狂铲土,他要确认这里埋的究竟还是不是徐福。 【该死的徐福! 如果他没有死,又没有去报官,如此大张旗鼓地招妓,还就在郭宅附近,那不就是在向我示威,在威胁我? 他想干什么?】 “他……他想讹钱!”魏管家几乎是脱口而出。 【难怪!难怪家里突然出现飞贼!一定是徐福死里逃生,怀恨在心,便把家里宝库的事情透露给了贼人,想让人前来偷盗,没想到飞贼被我打跑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明着讹钱! 没错,他就是想讹钱!】 魏管家从一颗矮树上拿下一把铲子,对着一片已经长满花草的区域开始挖,挖着挖着,里头逐渐出现一片衣角。 这是徐福死的那天穿的衣服。 魏管家再不敢像上回那样心存侥幸,继续往下挖去,慢慢地,一具白骨显露出来。 他却是吓得丢飞手中铁铲! 徐福死时是在隆冬,至今也不过两个月不到,时气冰寒,尸体不可能烂得那么快。 这不可能是徐福的尸体! 魏管家倒吸一口凉气,他预感大事不好,捡回铲子,在这附近挖开第二片土。 这里本来也该埋葬几个熟人。 如果徐福能死里逃生,那这些人…… 他头皮发麻,挖得手上磨出鲜血,他撕下一片衣角包住手掌继续挖掘。挖着挖着,土里露出一片衣角。 他继续往下挖去,一具白骨再次出现眼前。 他记得这个位置埋的是谁,这个人的右手在和自己搏斗时被打断了两根手指,所以就算是认骨头也能认出是不是他本人。 魏管家丢开铲子,直接用手去扒拉,拿起白骨右手手掌,细看片刻,惊得跌坐在地——这具尸首也被人掉包了! 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他丢下白骨立刻往回走,却在几步开外被两男一女拦住。 “魏管家,你在找什么?”洛承风冷冷注视他。 “你们怎么会在这?”魏管家大惊,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情急大骂,“我家先人埋葬在此,怎么,洛大人还不许我来探望先人吗?” “试问哪家的孝子贤孙会让先人曝尸荒野?”飞鸿嗤笑。 洛承风指着不远处被扔在地上的白骨:“到底是先人还是同侪,魏管家,你想好了再回本官的话!” 魏管家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入死胡同,心一横,挥杆而起:“去死吧!” 洛承风反手把飞鸿推给陈九,撇下一句:“护她周全。”便迎上前去。 银光闪过,洛承风拔出佩刀,如疾风穿梭,快速逼近魏管家。 魏管家拧身闪避,铁拐划出一道残影,狠狠撞向洛承风。 强烈的金属撞击声惊起数只飞鸟,钢刀与铁拐相交,火光崩裂。 两人身形交错,带起一阵阵劲风,满地树叶纷飞,树枝噼啪断裂。 洛承风身法灵动,钢刀连连出击,惊如雷鸣、快如电闪,刀刀直取魏管家命门。 魏管家下盘不稳,凭借武者的底子硬生生扛下几次重击,在最后一下突然侧身趴倒,用铁拐扫起一片泥沙打向洛承风面门。 洛承风抬臂遮挡,魏管家趁机逃窜,陈九立刻上前阻拦,没想到管家一个转身却是把铁拐朝飞鸿掷来。 “滚!”洛承风猛地一声大呵,钢刀激射而出,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把魏管家的铁拐打得飞出好几个旋。 他腾空而起,如天神降临,拳头铺天盖倾泻而下,魏管家顿时化作风中芦苇,再也无间隙反抗,被拳雨打得东倒西歪。 看到魏管家已经失去反抗的斗志,洛承风终于收手,朝陈九招呼道:“把他绑起来,带回衙门。” 鼻青脸肿的魏管家吐出一口血沫,冷笑:“你休想!你们做局诓我,又把我拖来这么个无人之地屈打成招,洛大人,你为了往上爬,竟然拿我们百姓垫脚!” 洛承风目光如电、神态凛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不是你在此信口雌黄就能颠倒的。” “是我颠倒是非还是你欲加之罪?呵,洛承风,谁不知道你干了五年还是个从七品?你的同年如今五品的都有了,你肯定羞愧难当吧?哈哈哈哈!你个没用的东西,天天只会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圣人姿态。如果让人知道你就是这么屈打成招破的案,那你这个大清官的名声也没的要了,到时候你就是一个人人唾弃的光棍儿!哈哈哈!” 陈九听得大怒:“住口!你死到临头还敢攀蔑我家大人!”上前就要扇他嘴巴子。 洛承风拦住陈九:“你若打了他,便正中他下怀。如今他只盼着我们能在这里打死他,好让他背后之人逃脱罪责呢。” 魏管家的心思被戳穿,愤恨地盯住洛承风:“你别血口喷人,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更别提什么背后之人!” 第24章 结案 洛承风的人花了三天时间才把林子里的尸骨都挖出来。 二十三具白骨被运回衙门,六名仵作用了三四天才收拾完。 这些人死法不一,有些是被打死的、有些是被毒死的,还有些从遗骨上找不到任何痕迹,死因永远成了迷。 魏管家咬定不肯承认这些人的死与自己有关,只说洛承风社局陷害、屈打成招。 洛承风知道此人骨头硬,一边派人调查他的背景,一边点灯熬油地跟他耗。 诡异的是,南林埋尸案从发生到现在,物议沸腾,可郭县令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始终不曾露面。洛承风几次派人去请郭县令,对方都闭门不见,仿佛魏管家不是他家里的人,仿佛这件事根本就与他无关。 洛承风写的案情条陈和批捕申请表文也好似石沉大海,发出去后就再没回音。 洛承风亲自去了指挥使的明德堂五六次,都没能见到指挥使大人。 第十日,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也是长公主的女婿——闻人志远,终于出现在清风堂。 洛承风抱拳恭迎:“指挥使大人!” “嗯。”闻人志远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清风堂正位落座,身后一名随从迅速奉上热茶。 闻人志远细细拂去茶沫,抿了一口,方道:“南林埋尸案进展如何?” “启禀大人,目前疑犯还是不肯招供,属下想去搜查他的住所,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他的住所?他住哪?” “他是宝庆县令郭良平的管家,住在郭县令的私宅。” “你意思是你想去搜人家郭县令的私宅?” “正是。” “糊涂!你现在根本没有证据,怎么能去搜查一个朝廷命官的宅邸?这是大罪,知道吗?” “大人,涉案嫌犯是郭县令家仆,如果没有郭县令授意,一个私宅里的管家,怎么敢下手杀死二十三个人?”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人是他杀的?” “他亲自去的南林挖尸,而且连挖两具,这证明他知道那个地方埋有尸骸。卑职当场问他话,没问几句他就动起手来,见不敌卑职,他就出言挑衅,试图激怒卑职杀他泄愤,以上种种,皆可证明他心中有鬼,并且在保护幕后之人。” “你所说的没有一句可以直接证明他就是杀人凶手,更不能证明他背后是有人指使的。” “正是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卑职才向大人上表,希望可以去搜查郭县令宅邸,并审问郭县令。” “你没有证据就去搜查一个七品命官,这事若是传开,你知道我会被那群御史弹劾成什么样子?” “……可是……” “你去了郭县令家,就一定能搜到证据,钉死郭县令杀人?” “……自是不能……” “不能你跟我废个什么话!查案不是你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查得明白的!你这样莽撞,叫我怎么放心培养你?” “……可是卑职……” “可是可是,别可是了!我看你审了这么多日也审不出什么名堂来,这样,你把卷宗归置归置,这个案子转去京兆府吧。他们专办刑案,经验和手段都比你丰富得多,若这姓魏的真杀了人,京兆府定不会让他逃脱。” 洛承风沉默了。 像这样涉及二十三条人命的大案,确实应该转入京兆府。在刑案方面,五城兵马司主管抓捕贼盗,偶尔管些人命案,那也多是简单明了的、死伤个别人的,像这种死亡人数众多、案情重大的,转入京兆府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洛承风低头拱手:“卑职明白了。” 他是很不甘心的。 这么多年,多少件大案从他手中被拿走,不是拿给其他副指挥使,就是拿给其他衙门,理由总是合理且充分的,功劳总是别人的。 留在他手头的大案不是没有,但都是一点破解的端倪都未有的。那些案子几乎成了他每年考绩必被诟病的污点,是他能力不足的证明。 南林埋尸案从挖出尸骨到现在,过去十天还没被拿走,是从未有过的,他还以为终于有一件大案可以由清风堂来侦破,可没想到,指挥使的大手还是伸了过来。 洛承风很不甘。 他替自己不甘,也替手下的兄弟们不甘。 他拼着得罪人也不肯留那些有关系没能力的,就是为了实现心中的公正、让有能力的人可以脱颖而出、获得应有的待遇,可结果是,他自己被频频刁难,他手底下的兄弟们也跟着受罪。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 闻人志远刚离开没多久,京兆府的人便来了,魏管家、二十三具尸骨还有为数不多的案牍被尽数转走。幸好飞鸿当初老实交代了法术的实情,让三娘提前解除嫌疑,否则,恐怕这次她也要跟着去京兆府。 又过三日,京兆府传出消息,案子破了,死者全部都是郭县令私宅里出去的人,魏管家承认所有人都是他杀的,原因是贪图他们身上的钱财。他背着郭县令把这些人赶出郭府,再在半路谋财害命,埋尸南林。 听说郭县令得知真相后痛心疾首,花了几百两纹银给这些人的家里抚恤,还亲自去京兆府痛骂魏管家,要他给死去的人偿命。 魏管家被郭县令骂完,幡然悔过,在牢里用一根腰带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京兆府虽然监管犯人不力,但是破案神速、还了二十三条亡魂一个公道,获得左相嘉奖,办案的从官到吏都得了赏。 …… 飞鸿到达清风堂时,看见洛承风在堂上的落寞身影,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 “你来了,”洛承风抬眼,说话的声音有点哑,“这个单子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画个押,春三娘今天就可以出狱了。” “大人,您还好吗?”飞鸿走上前,接过单子,并没有着急去看,而是满眼忧虑地盯着洛承风。 “我当然好了,你没听说吗,案子破了,魏管家认罪了,呵,我高兴着呢。”洛承风强颜欢笑。 第25章 既然如此,洛大人不如收了我吧! “可这些本来该是大人的功劳。”飞鸿嘟囔。 “怎么能是我的功劳?我都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设局,魏管家也不能那么快露出马脚。还有陈九,要不是他不眠不休地盯着郭宅,也不能那么快掌握魏管家的动向。哎,说来说去,都是我没用。” “大人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有你在,我也不敢做这样的局。我大着胆子去设局钓那个魏管家,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清正廉明的官,是能分清是非对错的,不会冤枉好人,但也不会放过坏人。”飞鸿说的是实话,如果换成其他主办官,恐怕解救三娘的办法就不是帮忙破案了。 洛承风看她一脸真挚,轻轻笑了一下,道:“谢谢你。” “就是便宜了那个郭县令,居然让管家把所有罪都扛下来,呵,我猜他这些日子没少四处奔走。” 洛承风微微愕然:“你也觉得魏管家不是真凶?” “当然了!他一个管家,在那个院子里有吃有喝还有人捧着伺候,日子过得跟个富家翁也差不多了,何必还去杀人夺财?而且,他那天在林子里分明就是在激你杀他,他就是要灭自己的口。”飞鸿斩钉截铁。 “你果然很聪明,”洛承风感慨,“你若入官府办案,必是把好手。” 飞鸿露出猴子一般的奸笑:“既然如此,洛大人不如收了我吧!”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洛承风噗嗤一笑,飞鸿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洛大人如果需要人手干活,我可以帮忙,价钱好说!”她整张脸都红透了。 洛承风失笑:“这是衙门,又不是我家,想要几人有几人,想给多少给多少。刚刚才夸你聪明,怎么这就犯傻了。” 飞鸿吐吐舌头:“可大人您好歹是个副指挥使呀,是这清风堂的掌事的,用什么人不还是你说了算?” “用什么人我确实可以做主,不过清风堂的总人数是定好的,只有七个人头,已经满员了。” “其实这件事我一直很疑惑,我看其他副指挥使手底下少说都有十几二十人,为什么就您这边这么少?你明明忙得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为什么不找上头多要些人手?” 洛承风惨笑:“说过许多次了,可能大人有其他打算吧。”其实他很清楚,闻人志远不过是在跟他做法,逼他低头。 飞鸿听这话就明白是那个指挥使在折腾洛承风,心中升起一股怒意,道:“大人,我听说你爹爹也是当官的,还是军中的大官,您为什么不请他帮忙,找个比那个指挥使还大的官去治治他?或者把你调去其他衙门,好让你施展拳脚呀!” 洛承风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没挑她的理,叹气道:“以势压人,非我所愿。再说,我爹可不是什么大官,他就是个千户。” “那至少帮你把这回的功劳抢回来呢?这总该是你应得的!” “你我都知道魏管家不是真凶,可没有证据,案子还未查透,所以这不算什么功劳,就算真落到我头上,我也不会接受的,兄弟们也不会接受。”清风堂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名副其实的嘉奖。 “是,大人你清风朗月,可你爹爹也能忍?他自己也是当官的,怎么能看得下去自己儿子被欺负成这样?” “你有所不知,我父最是刚正,是我此生最为敬重之人,我都不会这样做,更何况是父亲大人。” 好吧! 飞鸿总算明白洛承风这股子钢铁一般的正直是从哪里来的了!为什么他在这里被欺负成这样还能坚持自己的原则。 原来他背后有个同样钢铁般正直的老爹! 洛承风看飞鸿呆呆地说不出话了,反而笑起来:“难得见到你哑口无言。” “小女是太佩服了,佩服到不知该说什么。” “听着像在骂人。” “冤枉啊大人!我骂谁都不会骂你啊!” “哈哈,逗你呢。” “大人!”飞鸿也笑起来。 两人正说笑着,陈九来到清风堂门口。 他那天看着洛承风把飞鸿拉上马背,又在林子里亲见了洛承风英雄救美,今天刚进衙门就看见两人有说有笑,脸上顿时浮起姨母般的微笑,气儿都不忍心喘一口,趴在门边一边偷看一边吃吃地笑。 洛承风瞥见他,抬眉问:“鬼鬼祟祟干啥呢?” 陈九仿佛这才发现自己,迷糊道:“咦?我怎么在这里?我刚刚明明不是在这里!” 贱兮兮的模样看得洛承风想抽他:“要进快进,有屁快放。” “啊!我想起来了!大人,您吩咐的事情办好了,摊子就在南长街,路口头一个,顶好的位置。” “嗯,辛苦了。” “不辛苦,大人。您二位继续,小人撤了。”说着,留下一个“我很懂事吧?”的笑脸,一溜烟跑没影了。 不知道为什么,飞鸿突然觉得有点热,一抹红霞再次爬上脸颊。 “吊儿郎当。”洛承风浑然不觉,对柳飞鸿道,“你和春三娘后续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等三娘出来,再商量看看。” “前些天我不是已经准你进去看她了吗?你们见面后没商量这事?”自从三娘解除杀人嫌疑,洛承风就允许飞鸿进去探视了。 飞鸿心说商量是商量过了,可是没商量妥当。 三娘坚持要离开,飞鸿坚持要留下。 母女俩压着嗓子隔着栅栏斗得火星四溅,没有结论。 飞鸿摇摇头:“三娘大概觉得自己在京城的名声坏了,怕是再没有好人家肯要我们娘俩干活,就想带我离开京城,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其实是三娘觉得这次事情闹的动静太大了,怕从此被盯上,再被挖出前尘往事……那万事皆休矣。 “你自己也想离开吗?”洛承风问。 “不,我不想,我觉得京城挺好的,繁华又热闹。其实除了浆洗缝补,还有很多其他可以干的活,也不知三娘怎么想的,非要在一条路上走到底。” 更重要的,那块玛瑙佩,还有这阶段接二连三的事,让飞鸿觉得自己活在某个人的视线下。 这让她很不舒服。 她要破开这张看不见的网。 第26章 正经摆摊,光明做人 洛承风:“没错,京城人多,人多的地方活路就多,没必要指着一种营生过活。我替你们想过了,既然你们母女二人都是读过书的,不如就去替人抄书写字,这样一来不会那么累,二来收入也还行。京城多的是外地来干活的人,给家里写信什么的都很需要,你们不会没活干的。” 飞鸿有点震惊:“大人……怎么这么突然,之前没听您提起过啊。” “嗯,这也是刚定好的。陈九进来说的就是此事。” “摊位?” “嗯,我让他在南长街给你们寻了个摊位。南长街归我辖下,街上常年有市集,往来人多,虽不是什么富贵地段,正好适合你们干这个。” “这……这怎么好意思!这么麻烦大人,民女真是无以为报!可是,可是为什么呢……”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世上“鸿运”皆有代价,天上不会掉馅饼。 “紫须山,乌游庙。”洛承风冷不丁冒出这六个字。 飞鸿心中咯噔一下,脸上一派茫然无知:“这是师祖娘娘待过的庙宇,是出了什么事吗?” “本官已经去过了。” 飞鸿再次震惊!南城外五十里荒山,这么模糊的描述,他都去给找出来了? 不过,就算他真的去找了,他会发现,确实有一座紫须山、也确实有一座乌游庙,只是里头已经人去楼空,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 “嗯……然后呢?”飞鸿虽有信心,难免紧张。 “这个庙是假的,它原本是个土地庙。” 飞鸿更震惊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意思,你也知道那里原先是个土地庙?”洛承风饶有兴致地看她。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大人是怎么知道那里原先是土地庙的?我跟三娘去的时候,匾额上写的就是‘乌游庙’呀!” 而且这三个字还是春三娘亲手所写……当初他们娘俩找到这个废旧破庙实属不易,花了好些力气才收拾停当,为后续设局作准备。 “那日听春三娘说起的时候我也奇怪,南城郊外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座山?后来去找了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地方,那座山是南城仙岳群山中的一座,本没有单独的名字,就叫仙岳山,山上的土地庙是很久以前建的,后来国师说庙址要迁到另一座山头,这才让原先的旧庙荒废。” “哇,大人怎么对这种事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飞鸿为了掩饰心虚,再次奉上马屁神通。 洛承风却是脸上一僵,咳嗽一声道:“当时清风堂所有人都被调去支援土地庙迁址……”这是他众多苦力活中的一件,是他不堪回首的历史。 飞鸿的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立刻转变话术:“既然国师都说新的山头风水好,那大人去办了这事,让土地爷爷享了更好的灵气,他老人家一定会保佑大人福寿绵长的!” 洛承风虽不信鬼神,可吉祥话谁不爱听?顿时露出笑来:“我就当是借你吉言了!你这么能说会道,替人写信也必定是一把好手,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学那个假道士干些坑蒙拐骗的事了,正经摆摊,光明做人。” 飞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刚开始肯定没那么好干的,万事开头难,你们要有一颗恒心,坚持做,总有人能看到你们的好。” 飞鸿看着他,心头冒出一股暖暖的、软软的感觉。她突然想起三娘说过的话:“这老学究长得是真俊(zun)!” “你们也别想着跑。虽然春三娘已经服了牢狱,可我既知你们母女手握骗术,又能掀起偌大风浪,必不会放你们离开我的视线。”洛承风很认真。 飞鸿瞬间觉得这老学究也没有那么俊…… “好了,时候不早,你拿着这张单子去牢房接春三娘吧,想必她知道这个好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 …… “什么?!绝对不可以!!!”三娘听完飞鸿的话,头发都竖起来了。 “可不可以的已经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人家洛大人说了,必不放我们离开他的视线。”飞鸿心情愉悦,她本就想留下。 “他凭什么?啊?他凭什么?我都已经被关在那个阴森森的牢里几十天了,针线做得眼睛都快瞎掉。我一没有杀人二没有骗财,他凭什么不放我们走?!” “关进那个牢里的哪个不做针线?再说,人家也没说不放我们走啊,这不连营生都给咱们安排好了吗?” “他这不还是在监视我们?我既然出来了就算是清白了,他凭什么不还我自由?” “就凭他已经认得咱们这两张国色天香的脸咯。您就放弃挣扎吧,以我对洛大人的了解,要是咱们真跑了,他恐怕得把海捕公文发遍天涯海角。” 三娘也知道这个洛大人不好糊弄,眼下已经上了人家名单,再想走一定会惹来更多麻烦。 “哎,这都什么事!我春三娘干这行这么多年,从来没被抓到过,这头一回栽,就遇到这么个阴魂不散的!算命的明明说我命硬得很啊!”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难道就不能有人比你命还硬么?还有,你自己都是干这行的,怎么还信那些江湖骗子的话?” “哪里是什么江湖骗子?那位高人是真有本事的!” “好,来,你说说,那个给你算命的,除了说你命硬,还说啥了?” “过去那么多年,我哪里还记得?” “你是不记得还是不肯说?” 三娘听这话头不对,收起调笑,问:“什么不肯说?你要我说什么?” 飞鸿从怀里掏出玛瑙佩,皮笑肉不笑:“对于它的来历,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啥?就是从高人那请来给你压八字的啊!” “从高人那里请来的?” “是啊。” “哪里来的高人?” “自然是遇到的。” “在哪遇到的?”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说了你就信吗?” “三娘说得对,你说了我也不会信。那我有个故事,三娘听听看是真是假。” 飞鸿停下脚步。 第27章 抢烧鸡 飞鸿:“从前,有个色令智昏的女子,遇到了一个俊俏道士,那道士说这女子命太硬,会把她捡来的孩子克死。女子被吓得不轻,求着道士问该怎么化解,道士就跟她说‘某某人家中有一块玛瑙质地、菊花样式的佩子,此物最是护体,若你的孩子能得到这块玛瑙佩,便是命再硬的人都伤不到她了’。这个女子爱女心切,真信了假道士的鬼话,跑去人家家里偷走了玛瑙佩,从此被假道士握住把柄,不得不做出许多违心的错事。后来女子找到机会逃跑,又害怕道士去官府举报,只能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赚些见不得人的钱。” 三娘的脸都白了:“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飞鸿:“您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就说这个故事真不真?” 三娘不言语,埋着头继续前行。 飞鸿把玛瑙佩塞回衣领里,没有要跟上的意思。 三娘走出去几丈发现身后空空,回头,看见细细一只飞鸿落寞地站在路中央。 她心头一酸,快步走回去,拉住飞鸿的手:“跟我回家,有事在家里说。” “不,就在这里说清楚,”飞鸿反握住三娘的手,“如果你还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去报官,我举报我自己,就说东西是我偷的。” “住口!”三娘急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没见过牢里的样子吗?” “三娘不说实话,鸿儿便只能如此了。” “你别仗着我疼你你就拿自己逼我!老娘可不吃你这套!”三娘一甩飞鸿的手,“老娘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养育之恩?” “我会把所有罪都揽到自己头上,如此,三娘便不用再东躲西藏,可以堂堂正正过活了。这便算鸿儿报恩了吧。” “你敢!”三娘气得跺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罪不用你来担!” “三娘养鸿儿这么大,鸿儿总要有回报的。” “老娘不要你回报!”三娘尖叫一声,眼里涌上泪来,忍了忍,又突然软下声音,道,“我的乖宝,三娘知道你不想再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这样,三娘答应你,咱们留下来摆摊、写字,我们老老实实地待在那个洛大人眼皮子底下,不折腾了,好不好?” “三娘别避重就轻,您老实告诉我,这玛瑙佩究竟是怎么来的?”飞鸿很平静。 来往行人纷纷侧目,春三娘的心乱了。 她看出来这回飞鸿真是铁了心要问个究竟,她站在路中,弄出这个样子,引来旁人围观,就是要逼自己给个交代。 飞鸿好说话时天下无敌,犟起来时也是天下第一,三娘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可怜见,我怎么养着你这么个魔星!”三娘放弃道,“是,你猜得没错,东西就是这么来的。”围观的人渐多,她不好重复刚才飞鸿说的话。 飞鸿点点头,这才跟着三娘离开。 两人沉默着走了大半条街,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经过一个卤味铺,香喷喷的味道勾得三娘肚子“咕”的一声。 “馋了?”飞鸿对着空气问。 “哼,老娘在牢里头混得多开你怕是不知道,馋什么吃不到?”三娘嘴硬得很。 飞鸿点点头,径直走进卤味铺:“老板,来半只烧鸡。” 三娘吧唧着嘴:“诶,两个人,半只怎么够?” “三娘应该都吃腻了吧?”飞鸿很懂事地说,“鸿儿自己吃就好,不叫三娘为难。” 三娘脸一黑:“小混球!” 飞鸿笑嘻嘻地“诶”了一声,应承下“小混球”的美名,捧起半只热腾腾的烧鸡,当着三娘的面撕下鸡翅膀,狠狠塞了满口,一边嚼一边赞叹:“真香!” 金黄的皮、软烂的肉、扑鼻的香,轰得三娘头晕目眩。 她咽了口口水:“你那个,你给我尝一口。这家烧鸡我没吃过。” 飞鸿一脸不信:“怎么可能!三娘在牢里混得那么开,怕是把京城的好东西都吃遍了吧?”说着又咬下一大块肉。 “我刚才吹牛呢,哪里真能啊,我又不是狱卒亲妈,人能给足我吃食就不错了!”三娘为了一口吃的不得不说真话。 飞鸿连话都顾不上说了,又咬下一大块。 眼看半只鸡马上没了一半,三娘一跺脚:“小混球!老娘自己买!”说着就往铺子里去。 飞鸿哈哈笑着拦住她,把剩下的全都伸过去:“给您留着呢!” 三娘噘嘴哼了一声,接过去立马往鸡腿上啃了一口,眼睛瞬间亮起:“好吃!” 飞鸿进店又买了一只烧鸡和两只猪蹄膀,包好了带出来,在三娘面前晃荡:“这些都是你的。” 三娘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她在牢里虽然能吃饱,但是想吃好是没门的,只有飞鸿进去探视的时候能吃到她偷偷带进来的东西,这么香的肉,她都快忘记是啥味道了。 “你老实说,这些事情你是怎么查出来的?”大半只烧鸡入肚,三娘终于恢复理智。 “不是查出来的,是猜出来的。”飞鸿觉得口渴,在路边买了一竹筒梅子水,边走边喝。 “那总该有个由头?是这次遇到了什么人?”三娘很自然地接过竹筒,也嗦了一口。 “您觉得我遇到了什么人?” “你既然帮洛承风找到了那个管家,那必然是在郭县令附近埋过点的,莫非你是见到了郭县令?” “玛瑙佩是郭县令的?” “不是,”三娘回答得很干脆,“我从前都不认识这号人物。” “那玛瑙佩是从谁那偷的?” 这个“偷”字仿佛一根刺,扎得三娘跳了一下:“治病救人的事情那能叫偷吗?” “好好好,那您说,玛瑙佩从谁那里借来的?” “不是借!这应该叫做……叫做请!”三娘纠正道。 飞鸿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和她掰扯:“行,请就请,您说,从谁那请来的玛瑙佩?”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非要绕着这块佩子一直问?你到底找到了什么线索?” 第28章 拆家 飞鸿没接茬:“我先问的问题。” 三娘也不放弃:“坦诚是互相的嘛!你要我老实回答,你也该先拿出态度。” “……因为那天我要当佩子,你反应很奇怪。”飞鸿暂时不想提到郭宅的玛瑙双佩,她想先听三娘是怎么说的,“再加上您说过这个佩子和个什么高人有关,最近又明显的有高人在背后搞咱们,我这么聪明,很容易就把这些东西串联起来,不自然就有了这样的结论?” “就这?” “您宁愿把自己养老的棺材本拿出来都不肯让我去当这东西,这还不够奇怪?” “我那是替你着想啊!我有钱拿钱出来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当它?” “您明明把棺材本看得比命都还重要。” “你的命比我的棺材本还重要啊!”三娘脱口而出。 飞鸿被这句话击中,突然软下声音,油乎乎的手拉着三娘的袖子道:“我正是知道三娘疼我,所以担心三娘是不是为我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人家这才两次做局来坑我们。我就想,也许把东西还给人家,事情就平了呢?” 她鹿眼迷蒙,耷拉着眉毛,可怜又可爱,看得三娘心头一软:“小笨蛋,若有人真是为着积怨而来,岂是还个东西就能了结的?” “总归是要弄清楚东西的来由,才好做出合理分析不是?您一直说不清楚这个东西怎么来的,那我自然要起疑,自然要猜想。”说着又更靠近些,手背上的油也蹭到三娘衣服上。 “是……你这么说也没错……哎,也怪我……”三娘低头想去拉飞鸿的手,看见她把油全擦到自己衣服上,大怒,“混球!老娘的衣服!” 飞鸿哈哈笑着跳开:“哎呀这件晦气的衣服回去就烧了,咱重新买过!我出钱!” “那还不都是我的钱!”三娘气得咬牙。 “快说实话吧我的大财主,刚才您都已经承认我猜的那些是对的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口气交代清楚吧!再怎么拖延也都是徒劳无功的,您总有一天要让我知道。” “啊啊啊啊你个魔星!”三娘拳头都快捏碎了,“事情你不都猜得七七八八了吗!当时那道士同我在云游的路途中,是在客栈里偶遇的一个官人,他说这是缘分,是天赐的良机。那会子你高烧不退,病得哭都哭不出来了,我真是急得没办法,道士说啥我就信啥,要佩子我便去偷佩子。所以,你问那位官人是谁,我真说不上来。” 飞鸿愣住:“原是因为我病了……”她一直有个困惑,就算道士再怎么美若天仙,三娘应该也不至于昏聩到去干自己最看不上的事情。现在才明白,是自己病得太重,让三娘乱了分寸。 三娘见她面有愧色,立刻顺杆往上爬,唉声叹气道:“你小时候是真难带,三天两头地病,哎呀,我这个老妈子当的呀,不知道多辛苦……” “那道士同您一起云游……”飞鸿突然道,“他一定很好看吧?” 三娘脸一僵,心虚道:“你胡说什么……” “哎,要是个歪瓜裂枣,别说一起云游,恐怕话都跟您说不上一句。”飞鸿从前就遇见过一个长得很荒芜的男子看上三娘,穷追不舍,最后被三娘捆了手脚塞了嘴巴丢进柴房,要不是男子对三娘实在上头,恐怕当时就得闹进官府。 三娘对自己不喜欢的人真是一点空间都不留,绝不让对方有任何误会的余地。 三娘遥望前路,叹息:“哎,他确实是个万里挑一的。只可惜我俩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你不都猜到了?他抓着我的把柄逼我做了好多错事,我是傻吗还留在他身边?” “哦,果然如此。可如果他真的这么坏,为什么不见您骂他?三娘几次提到这个道士的措辞都还挺客气的。” “因为你戴了这块玛瑙佩就真的退烧了,所以我信他是真有本事的,”三娘遥望远方继续道,“还有,他的臀儿是真的很翘啊!” 飞鸿一口梅子水喷了出来…… …… 回到石榴巷的家里,三娘连跨了三个火盆,飞鸿给她烧了一大缸热水洗澡,又把身上那套衣服丢掉烧了,娘俩这才坐下来舒舒服服吃饭。 飞鸿给三娘夹过一只蹄膀:“三娘,多吃点,这些时日都瘦了。” 三娘白她:“都知道我在牢里不容易,那还在街上给我来那么一出?” 飞鸿眨眼:“我要不上点手段,您怎么肯说实话?” 三娘一拍桌子:“那我不是觉得太丢人了吗!我干的行当虽说不上有多光彩,可也从没偷过人家东西……这可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 飞鸿心中酸涩,嘴里欠道:“要怪就怪我太惹人爱,还有那个道士的臀儿……” 三娘削她:“你个!皮痒的!你还!还消遣我!” “哈哈哈哈!”飞鸿缩着脖子乱躲,“那不然呢?”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为了让你好好长大,老娘付出了多少?快跪下给老娘磕头!” 飞鸿单膝跪在凳子上,伸手过去磕了三娘一个脑瓜崩:“跪下,磕头,完成!”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三娘起身去抓飞鸿,飞鸿微微一侧就躲了过去,三娘几步上前去踹飞鸿屁股,飞鸿脚尖一点直接跃上房梁。 “猢狲!你给我下来!”三娘插着腰指着飞上屋顶的猴子。 “我~轻功好,你~抓不到。”猴子怪腔怪调唱起歌谣。 “你轻功还是老娘教的呢!”三娘蹬着墙三两步也上了房梁,一把搂住飞鸿挠她痒痒肉,“皮猴子!皮猴子!老娘还治不了你了!” 飞鸿手脚乱蹬、嘎嘎乱叫,反过手来挠三娘。 母女俩在房梁上扭作一团。 突然,喀拉一声,房梁断了! 两人屁股底下一歪,衣袍翻飞掉到地上。 飞鸿落地轻盈无声,三娘却是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她“哎呦”一声惨叫,飞鸿忙去扶:“刚不是还飞檐走壁么?怎么落地都落不稳??” 第29章 修屋 三娘捂着腰惨叫道:“老娘在牢里关了一个多月啊!那里头又不是什么洞天福地,活动么活动不开,天天不是算卦就是做针线,我这老腰怎么受得了!” 她从前是有腰伤的,这些年因为做的事情需要扮演各种角色,没少干苦活,所以腰伤断断续续总也好不利索。 飞鸿瞪她:“不舒服怎么路上都不说?早知道我一回来就先给你上药啊!” 三娘戳她脑门:“要不是你这猢狲逗我,我会自己没事飞上房梁?” 飞鸿抬手骂房梁:“你这东西也真是的,这么不经用!” 房梁似乎觉得自己很委屈,“嘎吱”一声,裂出更大一个口子,屋顶哗啦啦掉下一排瓦片。 隔壁传来房东赵二姐的骂声:“拆家还是打仗啊?喝多少啊就拿我房子撒气?”接着是门板吱呀的声音,“我倒要看看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别是把我房子弄坏了!”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母女俩同时做鬼脸——今天怕是又要干一顿仗。 门外的脚步却是顿住,只听赵二姐突然换上甜得发腻的声音:“呀,这位公子,您找谁?” “春三娘母女可是住在此处?”一个沉稳内敛的男声问。 赵二姐更甜了:“是是,她们租的我的房子,公子找她们?” “是。” “那巧了,我也正要找她们,我同公子一起吧!” 接着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春三娘!哎呦喂三娘!!!有个俊俏的小郎君来找你呢!快些开门呀!” 她那尖嗓,穿透力极强,吼得整条石榴巷都惊动了。 飞鸿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又一阵“嘎吱”开窗声,她知道,那是一只只耳朵竖起来的声音。 “等等……”她朝外喊了一声,接着去扶三娘的肩膀,“您先去床上躺。” 三娘一连串的“哎呦”:“不行不行不行,哎呦,不行,太疼了,我站不起来。” 飞鸿:“哎呀您别乱扭,我抱您,我抱您上去。” 门外的赵二姐听见响动,“咦”了一声:“咋了这是?受伤了?” “柳姑娘,是我,洛承风。你们怎么了?”男子的声音问道。 “没……哎呀……”飞鸿刚抱起三娘,三娘疼得狠狠抽了一下,飞鸿吓得赶紧把人放回地上。 她只能先让三娘就这么躺着,赶紧去给洛承风他们开门。 “久等了洛大人、赵二姐,三娘她……” “哎呦!”赵二姐一眼瞧见地上的木屑碎瓦,推开飞鸿冲进屋内,“你们怎么把我房子搞成这样?你们得赔!” 三娘亲见赵二姐推开飞鸿的样子,怒骂:“赔钱就赔钱,你推人作甚?” “我好好房子租给你们,想着你们母女两个应该是本分的,哪里知道你们还能把我房子给拆了?我都还没怎么的,你倒骂起来了!”赵二姐理直气壮。 “你自己房子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能租给我们都算是你走运!你问问其他人谁肯租你这破屋子?”三娘都顾不上疼了。 “我破屋子?我这么好的房子你居然说是破屋子?你倒是住过好屋子啊,你有能耐别来租我这破屋子啊!啊?是不愿意吗?穷酸货色跟我充什么大爷!” 三娘还想骂,洛承风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那个,他们的屋子我来修,这位……赵大姐?” “公子,我名字就叫赵二姐,我姐姐才是赵大姐,”她换上甜腻口吻,整个人都快贴到洛承风身上,“您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怎么,还会修屋子呢?” 【人家岂止会修屋子,还会修庙呢!】飞鸿翻了个白眼,挡到连连后退的洛承风前头:“房子呢我们会修,钱呢我们也会赔,天色已晚,二姐,您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丈夫回来找不到你,又要去铁匠家里寻了。” 三娘噗嗤一笑,牵动伤处,“嘶”了一声。 洛承风没听明白话中关卡,一脸茫然。 赵二姐被揭了丑闻,还是当着一个美男子的面,羞愤难当,狠狠挖了飞鸿一眼:“哼!明天白天我来看,要是修不好,看你们怎么交代!” “慢走不送。”飞鸿嘭地关上门。 洛承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飞鸿,俯身去抱三娘。 三娘连说“不用”,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床上。她吃了一惊:“大人好生厉害!”之前就听飞鸿说洛承风武艺超群,三娘还不信,如今只这一下,她彻底服了。 “这没什么的。”洛承风没多说,抬头看房梁,“怎么断的?” 飞鸿一脸坦然:“我们娘俩正吃着饭,不知怎么的,它就断了。” 三娘一脸无奈:“黑心的赵二姐,这房子多少年了也不修修,破破烂烂的还要我们那么多钱。” 洛承风捡起地上的碎木片:“房子老旧,再加上近日连续阴雨,木头老朽,一压就断。你们上过房梁?” “哪儿能啊!”三娘连连摆手,“莫不是屋顶上的猫?” 飞鸿立马接上:“对对对,刚才见到一只大胖猫,从屋顶上逃走了。” “一只猫就压断房梁?怕是不能。”洛承风抬头细看房梁的破损情况,准确判断。 “那许是下雨漏水打的?哎呦我们女人也不懂这些个房子梁子,现在这个情况您看看能不能修,不能的话我们给赵二姐赔钱就是了。”三娘敷衍过去。 洛承风听她这语气颇有不差钱的意思,再扫一眼桌上的好酒菜,面无表情道:“我本想着你们没钱了,今晚不知有没有饭吃,这才带东西过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飞鸿这才知道手里的东西是洛承风给她们带的,忙道:“不是的大人,这些用的可都是三娘的棺材本!她是想着今天刚出来,怎么着也得吃顿好的去去晦气,这才买了这许多,平常都够我们好几天花销呢。” 三娘立马哀叹:“哎,可怜的孩子,是老婆子我没本事,害你跟着我受苦。不过,等以后去大人给的摊子上做起生意,咱就能搬离这个鬼地方了!” “三娘,您别这么说,都是我连累的您……都怪我小时候身子不好,吃了那么多药……” 母女俩这就抱着哭起来了…… 第30章 敢不敢跟我说句实话,你什么时候学的轻功? 母女俩哭哭啼啼,洛承风满头黑线,于是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低头找工具,先给她们把屋顶修好。 一个时辰时间,洛承风完成了找木料、找茅草、找锤子、找钉子、用木料把断裂的房梁钉起来、用茅草把屋顶的洞盖上等等一系列工作。 母女俩看他不再追问钱不钱的,松下一口气,三娘瞬间又感受到腰上的阵阵刺痛,飞鸿一会儿给她扎针推拿敷药、一会儿给洛承风递工具递水递毛巾,也没闲着。 等忙活完屋顶的事,洛承风又把刚才踩过的凳子和桌子给擦了、把地扫了、把母女俩吃剩的饭菜全都热了一遍盖上盖子收进橱子里,叮嘱她们:“吃剩的菜要热一下再放着,不然隔天吃会拉肚子。” 飞鸿几次叫他停下来休息,洛承风嘴里说着“好好好”,手上却没停过,把锅碗瓢盆都给洗过一遍,把屋里的犄角旮旯都打扫干净,又把所有台面上的物品都重新码放得整整齐齐。 整个屋子焕然一新。 飞鸿和三娘看得连连惊叹:这个洛大人是真贤惠! 这骨子麻利劲儿,娘俩自问是打马也追不上的。 等全都弄完,已是深夜。 三娘在飞鸿的推拿中舒服地睡着了。 洛承风擦干净自己的脸和手,对飞鸿道:“屋顶的瓦片要重新买,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我明天买来替你们铺上。” “不用了大人,我自己能弄的,您今天实在帮我们许多,实在不好再麻烦您!”飞鸿连连婉拒。 “没事,都是举手之劳。”洛承风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两块碎银,放在桌子上,“我就剩这么多了,你们先留着用吧。” 飞鸿一把捞起碎银塞回他手里:“大人,我们真的不能再拿您的钱了!您相信我,三娘那里真的还有些钱,虽然是她的棺材本,暂时拿出来过渡一下完全没问题。我明天就去您给的摊子上抄书写信,您知道的,我这么聪明,很快就能开张,赚钱不是问题。” 洛承风头一次听人自己夸自己,被逗笑了:“你就这么有信心?” 飞鸿一挺胸脯:“我可是柳飞鸿,连杀人案都敢查的柳飞鸿!” 洛承风突然凑到她耳朵边,低声问:“那你敢不敢跟我说句实话,你什么时候学的轻功?” 热气吹进耳朵里,痒痒的。 嗓音低沉浑厚,麻麻的。 飞鸿满心口的血瞬间涌上天灵盖,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她不知自己突然这样,是因为洛承风的问题太尖锐,还是因为两人的距离太危险?? 洛承风专心等待答复,一心认为她现在的紧张是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惶恐。 等了会儿,没听见她的回答,收回身子,低头探究地看她的脸:“我在房梁上找到了碎裂的布片。柳姑娘,你的衣摆也碎了。” 他伸手捞起飞鸿的衣摆,让她看自己的“狐狸尾巴”。 飞鸿的心差点蹦出嗓子眼,迅速拉过衣摆,白皙的脸颊透出红晕,低头不敢看洛承风。 少女的发香柔柔的、淡淡的,萦在他鼻尖。 他本是很严肃认真地在等待真相,可等着等着,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一股血气翻涌。 他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咳嗽两声,强作镇定道:“天色已晚,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春三娘,轻功的事情,还有这两次命案……嗯,我明天再来问你!” 把银子拍在桌上,匆忙离去。 …… 飞鸿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天边刚露鱼肚白,她就掀起被子出门。 晨雾朦胧,鳞次栉比的门户前,偶有几盏大红灯笼亮着,抵挡还未完全散去的夜色。 晨风拂过耳边,轻轻的,似在耳语。 飞鸿莫名又想起昨夜。 她狠狠掐住要冒头的遐思,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下子他知道我会轻功,更不可能放过我了!” 在她原先的计划里,洛承风应该只会知道她和三娘是懂一点骗术的弱质女流,走上这条路是生活所迫,且也没干多久。让她们“改邪归正”,他会把她们牢牢盯紧不假,可同时也会保护她们的安全。这样,她就可以苟在洛承风的羽翼下,暗中对那个背后势力进行调查。 可如果洛承风知道自己会轻功……他也是会武的,自然知道轻功是需要花费数年时间学习、练习,那她就没办法用一时昏头误入歧途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按照洛承风的性格,如果查出她们母女的过往,怕是会把她们拉进兵马司的大牢里关到死吧……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驱散昨夜耳语的暗昧。 飞鸿感觉清醒了些。 【眼下洛承风已经起疑,再找什么理由解释恐怕都不能让他相信。 不如以攻为守,反客为主,他既要探查我,我便来攻略他。 反正就目前来看,他至少对我是不讨厌的,若能动摇他一二,好歹我和三娘还有一线生机。】 飞鸿掐起衣角,眯着眼睛道:“狗不理郎君,今后可要多多冒犯了!” 衣角毫无表情,就如同洛承风的脸。 她又狠掐了那张脸几下,继续朝前行去。 走过四个路口,大概一柱香时间,出现一个牌坊,上书“南长街”三个大字。 青石板路泛着朦胧水光,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 有人在洒扫。竹枝刷过地面,沙沙地,一点点唤醒沉睡的街巷。偶尔夹杂一两声鸟鸣,和着渐渐响起的人声,静谧中透出一股潜伏的躁动。 整条街上只有一家铺子开门,叫“李记早食”,蒸笼刚被挪到门口,热气升腾,袅袅娜娜,油条划入锅中,刺啦一声,诱人香味顿时四散。 “老板,来一根油条、一碗豆浆。”飞鸿走进早点铺,“豆浆里加点糖!” “好嘞!”老板热情得很,“小店豆浆有黄豆的、黑豆的还有花生的,姑娘想喝哪种?” “你家居然用花生做豆浆?这不是南方的吃法吗?”飞鸿幼时和三娘在南方生活,几乎每个早上吃的都是这种小吃,配上油条或者馒头,开启精神抖擞的一天。后来她们流浪到北方,就再也没吃到过了。 第31章 算计与愧疚 “姑娘您是有见识的!”老板竖起大拇指,“这花生豆浆又叫花生酪,从南方传来的,宫里贵人可喜欢啦!” “把花生捣碎磨成粗粉,要喝时加水加糖煮沸,多滚几次,花生的土腥味就煮没了,面上滚出厚厚一层奶沫,美味无敌!”飞鸿口水快流下来。 老板笑得下巴褶子一层层的:“你真是懂行的!可惜北方的花生不比南方的多,一年只产一季,所以价格也比普通豆浆贵些。” “贵有贵的道理啊!我在京城找了多少地方都没再吃到这一口。快快,快给我打一碗来!” 看似轻松的几句闲谈,飞鸿确定了这个老板是个健谈的,打算从他入手先了解清楚南长街的商市情况;老板确定了这个姑娘是个能接受贵价的,立马端上一碗浓稠的花生酪。 飞鸿眼睛放出金光,一把抓起油条往花生酪里蘸,满满一口入嘴——酥甜脆软香!绝了!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熨平。 飞鸿冒着星星眼问:“老板您在这开了多少年早点铺子?手艺如此之绝!” 老板成就感满满,笑呵呵道:“太祖皇帝开国时我爷爷就在这里卖早食啦!传到我这里,是第三代,”他指了指里铺子最里头正奋力和面的一个后生,“那是我儿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在后厨当学徒。”后生被老爹点名,立刻小跑着赶到店前,大大方方对飞鸿鞠躬道,“客官早!客官驾临,小店蓬荜生辉!您吃啥点啥就跟我爹说,叫我也行,我叫福生,福气生财的福生。” “福生小哥好!”飞鸿回礼,“果然是家学渊源!佩服佩服!你快去忙吧!” 福生连说“不敢”,又给她鞠了个躬,小跑着回去。 飞鸿由衷感叹:“见了你家儿郎,我算是知道为啥你家能传承三代了,从待人接物到手艺技术,没一样落下的,老板定是费了不少心血,实在令人佩服。” 她很清楚,得把这个老板哄开心了,消息才好打听。 李老板果然被她几句马屁拍得嘴角上扬,看似无奈实则骄傲地说:“没办法呀,南长街上做早点的太多了,要不把功夫练扎实,根本干不过那些人。” “整条街您是第一家开张的铺子,您儿子还这么勤勉,怎么看都应该是别人干不过您家才对啊!”飞鸿很上道,马屁不要钱地给。 老板嘴角快裂到耳根:“姑娘您可太会说话了!嘴皮子这么灵,做哪一行的?” “就做点手艺,卖点钱糊口。老板,再来一碗花生酪呗!离家这么久,就想着这个味儿呢。” “好好好!老汉送您一根油条,配着吃,香!” “多谢多谢!话说,这条街上有没有替人抄书写字的?我想给家里老娘寄封信……” …… 两个人精你来我往,一个打探清楚这小女子不是同行派来刺探自己生意的,一个打探清楚这条街上有两家给人抄书写字兼卖文房四宝的。 结过账,走上街头,南长街已经彻底醒了。 摊贩们摆开自家的货摊,蔬果、肉蛋、杂货,应有尽有。晨起第一批进货的商户和散客也陆续来了,他们穿梭于各种店铺和摊位之间,或是和熟人打招呼,或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争吵声、车马声,还有孩童追逐打闹的声音,此起彼伏,生机勃勃。 飞鸿沐浴在晨光之中,感受这股生机。 她喜欢这样的热闹。 看到人们热热闹闹地过小日子,会让她觉得自己冒险干的事情很值。 洛承风从牌坊处走进,远远就望见阳光里金灿灿的一只飞鸿,想起昨晚的事情,心头有蚂蚁爬过。 飞鸿也看见他了,阳光灿烂地打招呼道:“大人!大人!我在这里!” “哦……嗯。”洛承风抬脚走向她,“你这么早。” “昨天大人走得太匆忙,忘记问你什么时候来这里好,所以今天起了个大早,就怕错过时辰。”飞鸿热情洋溢。 洛承风看她谈笑风生,仿佛并未被昨晚之事影响,瞬间觉得自己想太多,心中自嘲,脸上却是爽朗道:“不错,做事情就该要有这样的态度,不怕苦、不怕难。” 【来了来了,老学究又来了!】飞鸿赶紧奉承道:“大人教导得是,小女一定勤勉。” 洛承风带她沿着集市往回走,走到“南长街”牌坊下、顶头第一个摊位:“这个就是给你们的。桌椅板凳是上一个摊主留下来的,不算新,但贵在结实,足够你们写字。” 飞鸿着实惊喜:“连桌椅板凳都准备好了,大人,这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好官!”她原以为洛承风只是为了圈住她们娘俩盯梢的,没想到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想起昨晚他还特地去家里给她们送钱送食送劳力,自己却想着算计他的真心来活命,一下子冒出一股子愧疚。 洛承风诚恳道:“你既然觉得本官好,那能否对本官说句实话,你的轻功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和春三娘为什么会屡次陷入郭县令家的命案?” 飞鸿低下头,峨眉渐渐蹙起,鼻尖微微泛红,从洛承风的角度往下看去,可怜又可爱……他昨夜就中过这招!回家躺床上反反复复对抗了一宿,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现在又来!洛大人心中暗自叫苦。 可他更想知道真相,硬逼着自己没有躲闪。 飞鸿抬起朦胧的鹿眼,轻声问:“大人,您觉得,两个女子独活于世,是容易还是难?” “自是不易。” “不易在什么地方?” “生计。女子无法科考,行商也多有不便,若无人相助,要想糊口,实是不易。” “大人怜贫惜弱,最是知道百姓苦楚。可要我说,糊口都还是其次,活着才是首要。”她往前一步,几乎贴到洛承风胸口,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若不学些轻功护体,我和三娘早不知被抓走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个子很高,她使劲踮脚也不很能够到他的耳朵,可已经足够看到他脖颈上脉搏的跳动。 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在紧张。】 第32章 风评被害 飞鸿很确定他紧张了。 但洛大人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后退,较劲一般,就只垂眸看她。 她也抬眼看他,眼里莹莹含泪,像是恳求、像在讨饶,虽然看似柔弱,其实毫不退让。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 洛承风突然叹气:“你确定要如此?” 飞鸿感受到这句话当中的危险意味,立刻后退两步,正色道:“小女的轻功是三娘从前的男人教的,八岁时学起,那位江湖游医颇有些本事,当初对我也确实如亲女一般照拂过。可惜后来才知道,他一心算计的是三娘的钱袋子,把三娘财色骗尽后便不知所踪。三娘一个傻女子,只知低头做事,不懂分辨人心,被那游医骗过一遭,满心满眼只剩恐惧。她怕有朝一日再遇恶人,到时我也会被害,所以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轻功练下去,如此,哪怕有天遭逢大难,她保护不了我,起码我能逃跑活命……大人,请您明鉴!我和三娘从来清清白白,被连番卷入命案实是不知为何。如今想来后怕不已,如果当初背后之人得手,那如今死在京兆府牢里的怕就是三娘了!若我们知道自己为何卷入、何人所为,又怎么不想快快告知大人,好让大人抓获那恶贼?像现在这样每天活在恐惧里,不知何时又要被人算计,这样的滋味岂是好受的?” 除了轻功的来处,她说的话大半都是真的,对自己处境的剖析也很准确,洛承风听完,没有立刻回应。 飞鸿看他似是听进去了,趁热打铁,啪叽跪地:“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找到幕后之人,好让我们孤儿寡母不再担惊受怕!” 洛承风俯身扶她:“不必如此,擒拿恶贼是我为官的本分。” 飞鸿顺着他的搀扶缓缓起身:“大人的好民女岂能不知?其他为官之人本分之事尚且干得马马虎虎,像我们这种升斗小民的苦楚更是无人问津。唯有大人,肯照拂我们、关怀我们,若没有大人,民女和三娘真不知往后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说着,呜呜呜地哭起来。 她哭得婉转,涕泗横流,在人来人往的南长街入口分外引人注目。 好多人都远远停下脚步看着这边,个别好事者指指点点,还有不怕死的往前凑近想听清二人在说什么。 洛承风一时如芒在背。 “你……你别哭了……”他对飞鸿小声催促。 “我……我止不住啊大人!大人,你说我怎么命这么苦,这么苦啊啊啊!”飞鸿越哭越大声。 洛承风一个头两个大,尴尬地对周围人解释:“我不是……不是我……” 越解释越解释不清,周围有人小声道:“哎呦,这女子是被始乱终弃了?” “那男的不是南城兵马司的洛大人吗?从来没听说过他惹过情债?” “诶,知人知面不知心,他长成这种模样,怎么可能没有女人?” “真可怜,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就这么被糟蹋了!” “是男人就娶了人家!这样毁了人家清白又不负责任,真是禽兽不如!” “就是,禽兽不如!” 洛承风风中凌乱,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禽兽不如了?! 飞鸿脸上在哭,心里在笑。 洛承风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可恨地面是青石板的,他也不会遁地术。人越来越多,洛承风实在忍不了了,几乎是求着飞鸿道:“姑奶奶,别哭了好不好?我会替你们做主的,别哭了啊啊啊!” 飞鸿止住哽咽:“真的?大人真的会为民女做主?” “自然自然!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在这里摆摊,别再装神弄鬼,我会护你们母女周全的!” “母女”二字一出,周围人又沸腾了! “原来是有孩子了啊?” “没想到洛大人闷不吭声,孩子都有了!” “这小女子可真胆大!连洛大人都敢拿下。” “看着也不像世家女,这是打算母凭子贵吧?” “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些女子为了钱财也是脸都不要了。” “也许是姓洛的强取豪夺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归都不是什么好货!” “没错,真是恬不知耻!” 情况直转直下,飞鸿朝洛承风射出去的箭竟扎中了她自己,一时骑虎难下。 看她僵在当场,洛承风心中升起一股子快慰:【自作自受了吧!】 飞鸿从他眼神里读懂了幸灾乐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要死一起死,所幸豁出脸面,哀怨道:“大人,昨晚夜那么深,您忽然离开,留在家中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还给您呢……” 此话一出,人群炸锅了! “原来已经都住在一起了!这和成亲也没区别了吧!” “没听说过洛家办了喜酒啊,这是私定终身吧?” “私定终身是不孝的大罪啊,这对夫妇也太敢了!” “哎呀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你个毒妇!在说什么虎狼之词?】洛承风震惊地看向飞鸿。 【都是实话,哪一句假了?】飞鸿恶狠狠地回敬。 眼神交汇间,刀光剑影。 洛承风知道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清说开,否则谣言只会越传越离谱,于是朗声道:“你与你养母二人受人诓骗,误入歧途,如今既然已经决心重新来过,我自会全力帮助你们母女。毕竟你养母如今病痛在家,只剩你这个做女儿的在支撑,只要是有点血性的人都会愿意伸出援手。我昨夜去你家,也是想到你们孤苦无依,又断了财路,怕你们饿死家中,故而带上吃食去看望你们,留下的微薄银钱只是一点心意,你就不用还给我了。希望你们从此好好在这里摆摊立业,踏实度日,不要再被那等贼人诓骗。” 说完,留给众人一个铿锵背影,转身离开。 周围人总算听明白事情原委,原来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不过是洛大人又在当老好人,瞬间觉得索然无味,采买的采买、赶路的赶路,人群很快散去,只留下南长街摆摊开店的商户老板们警惕地盯着飞鸿。 第33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一条街市的长短宽窄是固定的,所能承接的人口也有限。 对于新成立的商市,商户越多就越能吸引客流,而对已经成熟稳定的商市,多一家商户就意味着多一只抢钱的口袋。 南长街就是这样一个成熟稳定的商市。 它自太祖开国时便已经存在,南城的许多普通百姓都会来此采买所需,是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地方。它最早叫“南街”,后来京师扩城,把一部分京畿地界也归入京城,为了和京畿的南街区别,老南街改名为“南长街”。但是祖祖辈辈都在这条街上做生意的人还是管它叫“南街”,这是他们作为老街人的骄傲。 此时,南街上的商户无不对飞鸿侧目。 “不是说那个洛大人大公无私么?还是安排了自己人来跟我们抢钱了。” “也不见带着货物,这是打算先看什么生意好做再下手吗?” “我们这本就是京城里的下等街市,来往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户,利润那么薄,哪里有这么多生意做?” “钱那么难赚,还要多一个人来分,洛大人这是打算把我们逼死吗?” “不能让这个女人进南街!” “不能让这个女人进南街!” “绝对不能让这个女人进南街!” 商户们纷纷得出最终结论。 此时洛承风已经走远,并未觉察身后街头的剑拔弩张。 他正在回想飞鸿刚才说的一长串自白。 虽不全然相信她所言,但他是认可她对之前案情的判断的:在南林埋尸案中,她们母女应是被当做了某种导火索或是替罪羊,幕后之人的最终目的应该是郭县令,若洛承风当时查案未能查到魏管家头上,那么背锅获罪的就是春三娘。背后之人三番两次要把这对母女引入官府视线,若说和她们无仇无怨绝不可能。可若她们知道对方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应是会寻求官府的帮助、或是自己有所动作,总归不可能坐以待毙。 如今这个情形,直接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只能慢慢观察、慢慢等待。 洛承风只恨自己人手不够,否则应该要主动出击、引蛇出洞。 他想起飞鸿在南林埋尸案里的妙计,觉得有点遗憾:这个小女子虽然满口谎言,但心性还不算坏,脑子也是好使的。若她能坦诚相待,他们二人应是能达成合作,起码能一起想些办法钓出幕后真凶。 【她现在如此,多半还是对我存有戒心。毕竟她养母被我关过,她虽然嘴里说认可我的处置,可多半只是惧于我的威势,心里未必真服气。若要她放下戒心、坦诚相待,我恐怕得先拿出诚意,希望可以慢慢感化她。只求她别再搞出那些莫名其妙的场景令我难堪……】 这么想着,洛承风叹口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 …… 飞鸿打了个喷嚏。 文房四宝店的老板捂着鼻子躲开:“姑娘该不是得了什么疫病?可别回头害了我们整条街的人。” “老板您说笑了,一个喷嚏,能是什么疫病?多半是有什么小人在背后嚼舌根罢了。”飞鸿意有所指。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能被人嚼舌根,多半是自己立身不正,这么简单的道理,姑娘不会不懂吧?”店老板反唇相讥。 “舌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说去呗!日子是自己的,要怎么过那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要我说,姑娘还是别出来做生意的好,您既和洛大人如此相熟,不如干脆与他说说、嫁给他得了,你好好地回家相夫教子,我们呢给您二位奉上厚厚礼金、也继续做我们的小本买卖,咱们两相便宜,岂不美哉?” “老板快人快语,我也不妨实话相告,我来此并不是为了抢你生意的,我可以帮您把生意做得更好。” 店老板话头一顿:“帮我做生意?” “我听说您店里既有替人抄书写字、又有售卖文房四宝?” “这不明摆着的吗?” “我身无所长,唯读过两年书,认得一些字,打算在街头替人抄书写信。” “那你这不还是要来抢我生意!”店老板眼睛瞪得滚远。 “可您没瞧见吗?我没带笔墨纸砚。”飞鸿摊开手。 “所以呢?” “我打算用您家的文房四宝。”飞鸿笑得很甜。 店老板眯眼:“用我家的?” “自然!否则我来您店中是为何?” “呵,所以,你认为花几十文铜钱在我这里买点东西,我就能接受你来南街上抢我生意?”店老板抱着手臂歪着头,“是你蠢还是我蠢?” “您误会了。我身上如今一文不名,别说花几十个铜钱,就是一个铜钱我也拿不出来了。” “你在消遣我吗!”店老板怒了。 “老板少安毋躁,不如,您先看看这个。”她从怀里拿出一张小签,巴掌大小,颜色嫣红、气味淡雅,其上用墨简单绘制了一颗兰草,兰草旁一行小诗:“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蝇头小楷龙蛇飞动、行云流水,配合着栩栩如生的兰花,握在掌中,实在是赏心悦目。 店老板仔细端详签面上的字:“这是张九龄的《感遇十二首》其一。字是你写的?” “不错,画也是我画的。” 老板眉毛微微一挑,不置可否:“那这签纸从何而来?” “乃是小女偶然心血来潮,仿照古书‘薛涛签’的记载,拿纸料和胭脂做的。”真实情况并不这么风雅,乃是飞鸿在制作扎血人的姜黄符纸时灵感迸发,拿胭脂替代姜黄所作。 店老板眼神微动:【唐时有纸名为‘薛涛签’,乃才女薛涛所制,元微之、白乐天等大家争相唱和、名著文坛,不想今日竟有幸得见,这个小女子果然有点见识。如今文人士子的生意已是做无可做,什么样金贵的纸都有了,可如果能重掀‘薛涛签’潮流,或可引得闺中女子前来购买,这是个商机,是个大大的商机啊!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可以仿古人做这种小巧玩物出来!】他抬头审视飞鸿,【若是让她把这东西拿给隔壁姓葛的,或者拿到其他商市去售卖……那……不行,不能让她离开。】 第34章 飞花签 下定决心,这位姓张名来的老板面不改色道:“‘薛涛签’古已有之,如今拿出来也不过冷饭热吃,未必能掀起多大风浪。你这小签可还有其他妙处?” “当然。您别看此签只是小巧美观,其实还能防蠹,夹在书页间便能让蚊虫远离。自用或是送人,既好看又有用,就像是飞落枝头的花朵为有缘人所拾得、拿回家中作书签,所以我给它取名叫做‘飞花签’。” “‘飞花签’……”张老板反复念诵细细品味,“它为何能仿蠹?” “我所用的胭脂里加了味特殊的香料。”其实就是香樟木,在南方很常见。 “哦哦!原来如此!”张老板恍然大悟。 “若您能容我在摊位上替人写字,我可以把制签的方子给您。”飞鸿适时提出条件。 张老板笑了一声:“此物仿制并不困难,还不值得拿来与我交换。” “其他人想仿造确实不难,可若要制出又美观又能长久保存的,要么就自己慢慢研究、反复试验,要么就用我的方子,如此便可最快地享用到这第一波红利。” 做生意要想赚大的,就不能去追别人已经炒起来的。一旦一门生意被炒热了,所有人蜂拥而至,不仅同行间会互相抢夺,上下游也会水涨船高。所以,要当那掀起浪潮的头一个弄潮儿,才能吃到原料和售价之间的最大利差。 飞鸿跟着三娘走南闯北十几年,见过多少生意人,这当中的款曲早就知道得明明白白。 就连张老板担心她会去别人那里兜售飞花签的心理,她也精准拿捏。 见对面的张老板低头不语,飞鸿更进一步:“若张老板肯合作,我不仅可以把飞花签的方子告诉你,从今往后我在街头写字全都从您的店里拿文房四宝,您可以在信纸上印上贵阁宝号,如此,鸿雁所及处皆可闻‘荣宝阁’大名,那您的生意可就不仅仅局限在南长街一处了。” 张老板眼神微亮,心中已十分意动。 “再者,我自觉书法尚可,南长街上的行人客商就算不找我写字,难免也会停下来看我写字,若有人来问询,我会说是贵阁的笔墨好、所以才能写出这笔好字,如此,那些本来不想买的人也会生出进店看看的念头,您店里的生意不就更大了吗?” 张老板已经决定要合作了,可他觉得现在就开口未免太跌份,他努力措辞,还想找些什么理由来讨价还价:“你说的确实不错。可是这做生意嘛,总是要长久的,做决定也需要谨慎。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这样……诶,你……” 他话还没说完,飞鸿呲溜一下从他手里抽走飞花签:“我知道,张老板是最为谨慎不过的人,要多想想也是应该的。可是我等不了。洛大人虽然善心给了我一个摊位,但是他要求我必须尽快开张、不可让摊位空悬,毕竟那摊子空着一日就是一天的银钱流水。既然张老板踟蹰,那您便慢慢想,我去隔壁葛老板那里问问看。”说着就往门外去。 “你等等!”张老板急道,“你回来!” 飞鸿回头看他:“张老板可还有什么吩咐?” “你这么急作甚?回来回来,我跟你慢慢说!”张老板连连招手,看人果然走回来了,他压低声音道,“你以为隔壁那个姓葛的是个好相与的?呵,我跟你说,他们家做生意不厚道,欠着好几家工坊的货款不肯结,把人拖破产的都有,前阵子人都闹到他店门口了,差点没把他门脸都给拆了。你去跟他合作,那就别想着能回款!” 这个八卦飞鸿早就从李记早点铺了解到了,要不也不会先找上荣宝阁。 “对了,这事当时可还惊动了洛大人,怎么,他没跟你说?”张老板趁机刺探军情。 飞鸿回忆,洛承风确实曾提醒过她做这个生意没那么容易,但她当时以为就是一般的告诫,就像老父亲告诫孩子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有理但是无用,哪里能想得到人家那是经验之谈。 【他当时还说“总有人会看到你们的好”,换句话,那就是“刚开始人们是看不到你们的好的”。莫非,他知道外人来南长街做生意会被排挤?】飞鸿愣了一会儿,突然在心里笑出声,【我真是蠢,这条街就是归他管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枉我还觉得对他愧疚,原来这是个圈套,他是想等着我混不下去了去求他!呵,我偏不!】 飞鸿勾起一抹笑:“张老板,您都知道我背后是洛大人,难道葛老板就不知道?他敢欠一般工坊的账,难道还敢欠我的?” 张老板冷不丁在少女清丽的脸上看到一股冷艳,勾魂摄魄,心下一震:【难怪洛承风能栽在她手里!】 他堆出一个笑来:“姑娘说得不错,他是不敢,可他得罪的人多,口碑不好,是个晦气鬼。你既想做生意,当然要跟口碑好的人合作,互惠生财嘛!” “张老板所言不虚,不过如今我着急开张,也顾不得这许多。也许葛老板想着借我的势反转口碑也未可知,到时候我还能让洛大人帮他一二。”飞鸿把洛承风当个旗子一般使劲挥舞。 张老板知道再不能推拒了,摇头失笑:“柳姑娘啊柳姑娘,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做起生意来竟是如此老道!罢了罢了,咱们相逢也是一场缘分,既然柳姑娘这么有诚心,那不如这样,你把飞花签的方子给我、你今后摊子上的文房四宝我供,你替人书信收多少银钱都归你,你带进店里的生意我再分你一成利。” 这是想空手套白狼,不花钱就拿到方子。鬼知道客人进了他店里到被他赚去多少钱? 飞鸿也摇头失笑:“明明是张老板会做生意,要一文不花就拿走我的心血呢!” “柳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分你的可是一成利!我们这行利润有多薄你不是不知,我自己总共也才两成利啊!” 张老板人如其名张口就来。 第35章 我是个很简单的人 飞鸿却是摇头:“我不会收你方子的钱,你店里的这一成利我也不要,毕竟我的小摊一旦开张,客源必将源源不断,我总不能挨个过问进你店里的客人是不是我带来的?只要贵宝店的生意越来越好,那就说明小女的法子是管用的,便当成全我们的缘分了。” 张老板一听对方不要一成利,凑近问:“那你想要什么?” “方子里的香料必须找我买。” 她和三娘行走江湖劫富济贫,做局用的东西都是有来处的,并非市面上随便购得,一是为了保证质量、二是为了防止东窗事发时被人轻易查到线索。 这飞花签中所用香樟木,是三娘在南方的老友所供,原是用来入药的。这东西在岭南到处都是,价格便宜,有祛湿除痹、醒神明目之效,正适合瘴气弥漫、炎热潮湿的南方。越往北走越少见,过了大江便基本绝迹了。寻常北方人也想不到要用这味药材,毕竟水土不同、体质不同。 以上种种,导致香樟木在京城基本没有市场,此次若能借着“飞花签”在京城闻名,也许她们可以大赚一笔。 张老板一听对方掐的是源头,瞬间了悟——眼前的小女子要赚的可不是替人抄书写字的仨瓜俩枣!由衷笑起来:“柳姑娘,不简单。” “不,张老板,我是个很简单的人,我简单地只是想找个本地的朋友一起赚钱。等您跟我合作了,您还会发现我是个很大方的人,我喜欢有肉一起吃、有钱一起赚。” 张老板往屋内一抬手:“里面请?我们详谈。” “请。” …… 飞鸿从荣宝阁出来时,日头已偏西。 她和张老板聊得非常顺利,对方甚至留她吃了顿午饭。 她带着荣宝阁的笔墨纸砚,来到自己的摊位上,铺开阵仗,写下“佣书代笔”四个大字,垂于摊前,用荣宝阁的镇纸压着。 周围有许多人来围观,但无人购买。她也不急,拿出一本《论语》来抄。读书人科考,四书五经是必读的,这本《论语》抄出来就不怕没人买,迟早而已。 她安静地看书、抄书,仿佛置身旷野,全然不受周遭影响。路人看到一个二八少女坐于闹市之中,旁若无人地抄书写字,无不啧啧称奇。 有人忍不住好奇凑近去看,惊讶道:“这手字很不错啊!” “小小女子,写字竟如此刚劲有力!” “难怪洛大人会看上她!原来不是光有美貌的村妇。” “该不是哪家小姐出来体验生活的吧?” “字写得好看,人也好看,哎呀,我之前怎么没早点认识她。” “皮痒了是吧?早点认识想干啥?想把咱们家的生意送给她吗?” “美貌又如何、字好又如何,荣宝阁的能容得下她,南街可容不下她。”不远处,一个两颊瘦削、细眼钩鼻的人盯着飞鸿。 他就是张老板口中的晦气鬼、翰墨坊的葛老板。 葛老板看到飞鸿桌上的用具,就猜到她已经和张老板商定合作,她在南街入口处给荣宝阁揽生意,那他翰墨坊的客人岂不全被卷走? “做梦!”葛老板抬脚就往沅月楼的方向而去。 沅月楼是南街上唯一一家高档酒楼,东家是南街老大、鼎鼎大名的鲍宝山,南街所有行当的行首都是鲍宝山的堂下客,他还有个大舅哥在户部做检校。 鲍宝山的家业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爹做生意十分厉害,到他手里被他亲手嚯嚯掉了一半,后来靠着大舅哥进得户部才借势回血,从此把南街人的命脉都捏在手里,有谁不配合就请户部的熟人过来盘问盘问,几个问题答不好就等着关店歇业。南街人里头,家里亲戚有当官的岂止鲍宝山一个?然而偏巧就他家大舅哥是专管商事凭证的,县官不如现管,飞了牛劲也未必有人家一句话好使,日子久了,大家咂摸出滋味来,虽然还是看不上鲍宝山,却也不敢再去得罪他,都恭恭敬敬地供着哄着,不去惹他。唯有洛承风,从来不把他放眼里,自从两年前接手南街,对所有商户那是一视同仁地严查,根本不管对方背后有谁。 鲍宝山第一时间就去找大舅哥帮忙了,可惜户部检校也是个从七品的,职级压不过洛承风,又无法搭上闻人志远那条线,两年来竟然只能埋头吞下洛承风给的亏,一次还嘴的机会都没有。 南街人也都明里暗里对洛承风使过劲,无一不是碰壁而归。可是渐渐地大家发现,所有人都按洛大人的要求来经营了,南街街道比从前更干净整洁,暗沟不堵了、气味不那么难闻了、贼盗也少了许多,来南街采买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跟着越来越好。所有人都尝到了好处,慢慢地也就不再跟洛承风较劲。 唯有鲍宝山,他作为南街首座的尊严被洛承风一次次践踏,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时常在言谈间对洛承风出言不逊,甚至在酒后对着虚空中的洛承风大打出手。 这些都被葛老板记进了心里:【柳飞鸿是洛承风带进南街的,初来乍到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拜鲍宝山的码头,和荣宝阁谈完合作就直接在那么好的位置开张,这事情若传入鲍宝山的耳朵里,她和荣宝阁应该会被整得很惨吧,哈哈哈!】 …… 天色逐渐昏黄,飞鸿把摊位仔细收拾好,带着张老板送的文房四宝,回到石榴巷家中。 三娘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在喝。 “您怎么不等我回来?腰都没好利索就起来摸索,万一再伤着怎么办?”她坐到三娘床前,接过药碗。 “不是我自己熬的,是洛承风煎的,”她抬抬下巴对着天,“喏,那个屋顶,他也来修好了。” “他今天来过?”飞鸿低头吹药。 “嗯,过了午时来的。带着一堆瓦片和木料,把屋顶破洞补了不说,把房梁又加固了一圈。” 飞鸿抬眼看房梁,果然整整齐齐细细密密地钉了一圈切割整齐的木片,工整得像装饰一般。 第36章 他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三娘:“赵二那个蠢货过来瞧见了,爱得跟什么似的,也不找我要钱了,一个劲地要洛大人去她家喝茶,说是要感谢他。” 飞鸿:“洛大人怎么说?” 三娘噗嗤笑出声:“洛大人说不急着喝茶,这座房子下面有个分水渠,按制是不应该在上面建这座屋子的,问赵二到底什么时候建的、为什么南城兵马司的人没来要她拆房子。” 飞鸿哈哈大笑:“她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哈哈哈,那她怎么答的?” “她说家中有事,跑了。” “那洛大人没有一把把她提溜回去?” “这条街不归洛大人管啊,他说回去会跟同僚说。” “呵呵,他这人还真是干什么都一板一眼。”飞鸿略带埋怨。 三娘喝下一口飞鸿吹凉的药汤,苦得一缩:“呀呀,可不就是,洛大人做什么事都那么实在,连药都熬得这样苦!” 飞鸿撇撇嘴:“良药苦口懂不懂?你现在喝足了才能好的快,不然回回都清汤寡水没滋没味的,拖拖拉拉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你这丫头不过出去一日,回来怎么像换了洛承风的魂似的?说话一个模样,像个老学究!” “谁叫三娘像个孩子,总不叫人放心?” “我这是操劳累的好吗!去那几个财主家里当婆子,不实打实地把活干了,怎么取信于人?怎么布局深远?你不说心疼心疼老娘,还教训我,真是不懂珍惜,比洛承风都差远了!” “哟,您倒是念着人家的好了?那不然让他来给你做儿子?” “我想啊!可我不一定看得上他爹啊!”两人笑起来,三娘继续,“哎,不如这样,你努把力,让洛大人做我女婿,这样,我就可以当他娘了!” 飞鸿无语:“那您可想得太美了。他昨夜发现我有轻功,再加上之前南林埋尸案的几件事,您觉得他此时心中对我是什么打算?” “哎呀,不就是打算放在眼皮子底下慢慢看嘛!我们之前的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他想翻也翻不到证据,只要我们本本分分老实摆摊,时间久了他盯不出什么异样来,也就不会再怎么样了。” “不会怎么样才怪!我觉得他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引我入南街,让我在南街被人排挤,等着我服软回头去找他。还有上回关你的事情,拖着我让我慌神,自己吐露了术法的事情。这个洛大人有的是耐心同我们耗。” “南街的事情……他跟我说了。”三娘有点好笑地看她。 “什么?”飞鸿不明所以。 “他说他本来是想今早跟你说的,可是你在他跟前哭得太狠,引来太多人,他不好再待下去,只能先走了。”三娘在憋笑。 “什么!?他竟然因为这个就让我在南街上遭人白眼!!” “你活该呗!昨天把这招用我身上,今天又用到他身上,活该被反噬!”三娘幸灾乐祸。 “您到底是我这边的还是他那边的啊!” “老娘乐意帮谁就帮谁!” “他居然把这件事都跟你说了,那……那他没问您轻功的事情?没问您和郭县令的关系?” 三娘:“问了。轻功的事情嘛,咱俩这么多年都那套说法,他也没办法求证。至于郭县令的事,我确实无辜、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再问也只得这样的答复。” 飞鸿:“那他没盘问细节?没提出疑问?” 三娘:“问啊,前者细节你都知道,后者细节我都不知道,能问出个啥?” 飞鸿摇摇头:“越问不出个啥,他越会紧盯我们。” 三娘摆摆手:“你也别把人想得太坏,他纵使再如何盯梢我们,不也是实打实地给我们找了营生、修了屋子,加上这两回给的银子,已经很够意思了!” “哟,也不知是谁头一天还骂骂咧咧说人家不讲理,如今倒好,吃人嘴软,改词儿了!” “我这是兼听则明!还不是昨日听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这才误会了他?人家今天来跟我很坦诚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一是观察、二是保护,我觉得没毛病,他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是第二个让我真心觉得是个好官的。” “第二个?那第一个是谁?” “说了你也不知道,人已经不在了。哎,不说这个,你今天在街上摆摊,生意如何?” 飞鸿细细讲了今天的事情,还把飞花签的生意也说了。 三娘听完笑道:“那个张老板这么容易就点头了?还高高兴兴请你吃了顿饭?” 飞鸿眸光玩味:“是啊,好酒好菜,可丰盛了。” “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你去分他的羹,他还反过来给你递勺?怕不是以退为进,引你入套吧。” “嗯,鸿儿也觉得没那么简单,只是暂时不知他要做的是什么局,且先边走边看。咱们目前这状况,做点小本买卖可以,若要做贩卖香料的大宗还不行,咱们没有正经经过商,又没有人领路,无权无势的,要在偌大京城做大宗生意,且要招惹麻烦。我这么哄他,无非是想先开张,如果真能做起来这佣书代笔的小买卖,便算是十分走运了。” “可惜洛大人是个死脑筋,不让咱们再做算命占卜的生意,不然何须这么费劲?就凭咱们娘俩那些个花活,还不得把南街这些做生意的都吃得死死的。” “三娘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刚还夸人家,现在又看不上了。难为洛大人还给您熬了那么一大锅药,哎,真替他不值。我看三娘必是不想喝这碗药了,我去倒了吧……” “诶诶诶,别倒别倒!好歹用了那么多药材和碳,那可都是钱啊!”三娘一把抢过药碗。 飞鸿笑眯眯地看着三娘把药汤喝了个精光。 …… 第二日,飞鸿照常早早地来到南街,在李记早点铺子点了花生酪和油条。 李老板笑盈盈给她端上吃食,没多说话,就回后厨去干活了。 飞鸿本想和他多唠唠嗑、多了解一些南街的事情,但是今天的李老板一直在后厨忙,没出来和她说话。 第37章 好弟弟,姐姐给你上一课 飞鸿不见外,直接端着碗去后厨:“李老板,做什么呢?”里头就半扇帘子挂着,她头一歪就伸进去了。 李老板看到她“哎呦”一声,道:“小姑奶奶,后厨可是要紧地方!你没净手没换衣服,不好就这么进来的哟。您快回位置上坐着,我让福生再给你端一根油条过来。” 福生手脚麻利,立刻在围裙上擦了手,拿大长筷子从油锅上的架子里捞出一根油条送出去。 “客官,送您的油条。”他放下碟子就要走。 飞鸿拉住他:“小哥,你爹今天咋回事?” 福生脸一红,抽回手:“没……没有呀!” “他昨天明明很健谈,怎么今日半个字都不肯与我多说?” “您昨日新来是客,爹爹自然是要多聊聊的,今日您再来便算是老朋友了,老朋友之间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否则光顾着跟老朋友聊天,生意还做不做了是吧?” “你爹是个人精,你也是个小人精!绕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不肯跟我说实话。你既如此见外,那以后我便去其他家吃早点了,顺便把正宗花生酪的做法教给别家,让他们赢过你们!” 福生小哥一惊:“别呀柳姐姐!您是顶好的姐姐,最会疼弟弟,您不会这么欺负弟弟的!” 这小家伙嘴甜得和飞鸿有得一拼。 飞鸿歪嘴一笑:“三娘就养了我一个,我没有弟弟,不知道怎么疼弟弟。但是外头不听话的臭弟弟我倒是收拾了许多,不差你一个。” 福生脸一垮:“好姐姐,我不是臭弟弟,我是最乖的!您花生酪里的糖我还给多加了半勺呢!” 飞鸿:“那你告诉我,你爹究竟咋回事?” 福生:“您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飞鸿:“花生酪配方不想要了?” 里头传来李老板催促的声音:“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别打扰客人用饭。” “诶,知道了爹!”福生这就要进去。 飞鸿朗声道:“福生,再去给我打一碗花生酪。” 小家伙只得乖乖端过一碗来。 “只要你告诉我实话,我就教你一个方法,把花生酪做得喷香扑鼻,整条街都能闻到,到时候会有络绎不绝的客人来吃。”飞鸿循循善诱。 福生被他爹教得很好,发自真心地爱早点铺子生意,听闻有此妙法,果然心动。 心动就有谈判空间。 飞鸿:“你只偷偷告诉我实情,回头我自有安排,不叫你为难。” 福生毕竟年纪还小,比飞鸿嫩了些,三两下就被说动,假装给飞鸿擦桌子,压低声音道:“南街老大要治你。” “南街老大?是谁?” “沅月楼的鲍宝山,一个大胖子,他大舅子是户部当官的,我们都不敢惹。” “南街人都不敢惹他是吗?” “没错。” “包括荣宝阁?” “自然。” “鲍宝山为什么要治我?” “他跟洛大人不对付,而且,你进南街做生意,没跟他拜山头。” “原来如此,”飞鸿点点头,“他打算怎么治我?” “不知道。” “不敢说还是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爹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要我们都不许帮你。” “那我来你们店里吃早点没事?” “您毕竟掏钱了嘛,这些钱里有一份也会进鲍宝山的口袋,赚钱的事情他自然不会管。” “但是我赚钱的事情他就会管了……是这个意思吧?” “我不知道……” 里头再次传来李老板的催促:“福生,快进来!你这个面团快醒过头了!” “诶,这就来了,爹!”福生露出孩子的天真质朴,“好姐姐,我都同你说实话了,你快把方子告诉我。” 飞鸿:“好弟弟,姐姐今天要教你的,就是不要轻信她人,特别是像姐姐这样漂亮的女人。” 福生以为自己听错了,缓缓张大嘴巴看着她。 飞鸿拍拍福生的肩膀,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拍下两文铜钱,起身出门,留孩子独自在倾盆大雨中凌乱。 等她走出店门好一会儿,李老板冲出门来:“诶,姑娘,你付的钱不够!” “我今天钱没带够,就先付这么多,剩下的就欠着吧!”飞鸿大声回应。 “你这个女子怎么这样!没钱还敢吃那么贵的东西!” “你家花生酪确实好吃,我实在管不住馋虫,只能先吃再说。” “卑鄙!吃个早点都要赊账!” “没办法,整个南城就只在你家吃得到花生酪,你就当行善积德了吧!” “我再行善也不会行到你头上!今天算我老李倒霉,以后再不做你的生意!”李老板骂骂咧咧地回店里了。 里头福生还站在原地,越想越气,一甩袖子,准备出来和飞鸿理论一番,却从袖子里甩出一把铜钱,叮铃咣啷撒一地。 他一呆:“我身上怎么会有铜钱?” 李老板蹲身帮他一起捡:“不是告诉过你,进后厨不能带钱在身上。那玩意千人摸万人拿、脏得要死,回头再用碰过钱的手去揉面,恶心不恶心?” 他从儿子手里接过剩下的铜钱,和刚才飞鸿留下的两枚,一眼扫过去,约莫十六个,正好是两碗花生酪和两根油条的价钱。 李老板以为自己看错,又仔细数了一遍:“是十六枚……” 福生喃喃道:“刚刚明明没有的……” 父子俩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 飞鸿慢慢走回自己的摊位。 上面已经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魁梧壮硕,额头上一道疤,身着布衣,应是鲍宝山的帮闲。 “这位大哥,您找谁?”飞鸿先开口。 “呵,我找一个多余的人。”刀疤客不怎么客气。 “让多余的人去找多余的人,看来,您背后的人不怎么瞧得上你。” “小丫头伶牙俐齿,是有点胆量,莫非是仗着洛大人的势?” 飞鸿:“洛大人管着整条南街,我们所有人都仰仗他的势,您说这话未免脱裤子放屁。” 刀疤客:“臭丫头!你敢口出狂言!” 飞鸿:“哪句话是狂言?是说你放屁,还是你觉得南街根本不必仰仗洛大人?” 听她话里又骂了一回刀疤客,周围人捂着嘴笑起来。 第38章 这是你的试探! 愤怒容易令人丧失理智,失智就容易上当中计。 刀疤客当众被她连番辱骂,果然挂不住,怒道:“南街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做生意,仰仗的是我们自己!何时需要借他洛大人的风?” 飞鸿:“洛大人是朝廷命官,是替朝廷管着这些街巷,你居然说不用仰仗他,老哥,你是在替谁当马前卒、还是自己准备在南街自立为王了?” 一顶硕大无比的帽子扣下来,刀疤客登时语塞。当今天子潜心修道、看起来似乎不理朝政,但是散布在乡野的耳目众多,事事都抓在手心,京城地界、天子脚下,如果有人敢当街自称为王,不用一个时辰就可以去见阎王。 “怎么不说话了?您刚不是很能说吗?”飞鸿云淡风轻。 “你胡说八道!我何时说要自立为王?我……” “哦,你不要自立为王,那就还是肯服朝廷的管的,那就要好好听洛大人的话呀!洛大人命我在这里摆摊,你不要碍事,乖乖的,一边玩儿去。”她像赶一只狗一样驱赶刀疤客。 “小丫头片子,找死!”刀疤客一脚踹飞桌子,朝飞鸿冲过来,飞鸿闪身躲过。 刀疤客扑了个空,还没回头,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整个人往前栽了个狗啃泥。 围观人群哈哈大笑,飞鸿拍掉裙子上的灰:“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和荣宝阁的张老板都只服朝廷的管,洛大人指东、我们绝不往西。以后我们的生意,你主子一文钱都别想分到!” 一直躲在后头看戏的张老板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大惊失色:“不不不!不是我,我没有!” 飞鸿像是看到亲人一般朝张老板跑过去,一脸关切:“张老板,原来你在这里,他们没伤你吧?!” 张老板疯狂甩开她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我跟你不熟,你怎好胡乱攀咬?” 飞鸿:“昨天我们不都谈好了吗,有钱一起赚、有肉一起吃。你放心,话和东西我都给洛大人带到了,他很高兴的!” “什么话什么东西?我何时让你给他带过?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飞鸿仿佛这才发现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赶忙道:“对对对,我糊涂了,您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送,洛大人什么都不知道。” 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话一出,周围人纷纷朝张老板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解释就是掩饰,看来荣宝阁已经打算彻底和鲍宝山割席了。 张老板苦得不行,大叫:“姑奶奶啊!你莫要害我!这样胡说八道可会要了我的命!” 飞鸿委屈道:“哎呀,张老板,人家年纪小,有话藏不住,就都说出口了,您多担待就是了嘛!” 张老板听明白她的意思:话已经传出去了,真真假假已经不重要,荣宝阁在鲍宝山那里再洗不清嫌疑。 他本想来一招借刀杀人,先借鲍宝山的手收拾柳飞鸿,探她深浅,顺便压她香料价格,回头再拿生意分成去与鲍宝山说和,没想到被飞鸿用离间计反将一军。 现在众目睽睽,他要么当场和洛承风割席以证清白,要么破罐破摔和柳飞鸿捆绑、彻底得罪鲍宝山,再无第三条出路。 可他哪条都不敢选。 鲍宝山就不用说了,南街一霸,独断专横。洛承风虽说亲民,可他再怎么样也是官家人,就像柳飞鸿说的,他代表朝廷,不服他就是不服朝廷,和他割席无异于自寻死路。 两人正推搡着,背后突然一声大叫,蓄力已久的刀疤客再次向飞鸿扑来。 飞鸿装出惊恐万分的模样,“啊”的一声尖叫,把张老板往刀疤客身上推过去,两个男子撞作一团,刀疤客一把拎起张老板的衣领恶狠狠道:“老大待你不薄,你竟然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看我打不死你!”一拳头就招呼上去。 张老板是个文弱书生,哪里禁得住打,只两拳就晕了过去。 有人大喊着“出人命了”要报官,刀疤客却是毫不畏惧,挥着拳头继续向飞鸿扑来。 飞鸿脚上蓄力准备躲开,身侧骤然感受到一股劲风,一只拳头自她颊边掠过,与刀疤客的拳头对上。 “咚”的一声闷响,拳拳相击,蛮横霸道的力量宛如实质,自洛承风的拳峰向刀疤客传导,所过之处吹枯拉朽,刀疤客的手臂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整个人侧甩出去,斜着翻了两圈,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他蜷成个虾米在地上扭动,剧烈的疼痛让他甚至都发不出声了。 洛大人身形如风,一步站到柳飞鸿身前,按刀环顾:“谁还想试试?”声音低沉而威严。 一群鸽子略过日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洛大人眼睛都没眨一下。 众人见官府的人来了,顿时四散,唯恐被牵连,再没有看热闹的心情。 陈九跟着洛承风来的,上前把刀疤客捆了。洛承风看人群已散,蹲身查看张老板的伤势:“行凶者没想要他性命,打的都不是要害。”他朝陈九道,“你去给他找大夫,我在这看着。” 陈九应声而去。 飞鸿看着昏厥的张老板,摇头叹息:“我还以为他们会给我设多大局,结果就这?” 洛承风:“怎么,柳姑娘还嫌热闹不够大?” “不啊,我以为叫老大的应该多少有点手腕,没成想他是一点脑子都不用,纯靠吓唬。真当南街是他当皇帝吗?” 洛承风瞪她一眼:“不可胡言乱语!” “大人,我真不是胡言乱语,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他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藐视律法、随意殴打他人,还不是想造反吗?” “说造反未免有些过,但确实藐视律法,你放心,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飞鸿略带埋怨:“你明知南街人是这幅德行,为什么不找个其他地方让我去?” 洛承风顿了顿:“……南长街已是我辖下最好的市集……” 飞鸿:“可这里立足的都是几代传承的商户,根本就容不得外人染指,你既把我塞进这里,为什么不提前做好应对?” 洛承风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眸光淡然。 飞鸿盯着这双瞳色浅浅的眼睛半晌,脑中突然一道惊雷劈过: “你是想看我如何应对……这是你的试探!” 第39章 你同我无需这般 洛承风舒展开一个坦然的笑容:“你既不肯自己说,我只能出此下策。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么粗鄙的方法,差点害你受伤,对不住了,柳姑娘。” 飞鸿心中滋味复杂。一方面,她觉得洛承风这么做没毛病,如果异位而处,自己恐怕也会用这种方式试探;另一方面又觉得有点失望,这个洛大人对自己下手全无半点怜惜,这么久的美人计计了个寂寞。 洛承风看她不说话,继续问:“不过,你昨日不是没有开张吗?” 飞鸿没什么情绪地回答道:“是啊。” 洛承风:“那不应该变成这样。按理说,他们看你生意不好,会按兵不动继续观望,没必要第二天就着急赶人。你是不是还做了其他什么事情?” 飞鸿瞟一眼地上的张老板:“不过就是跟他谈了笔合作,让他给我供笔墨、我给他引客流。” 洛承风颔首:“原来如此。看来,你是被荣宝阁连累的。” 飞鸿翻了个白眼:“明明是被你连累的好吗!您和姓鲍的打擂台,偏把我这么个弱质女流卷入其中。洛大人,你怎么这么狠心!” 洛承风一点也不想为自己辩解,笑盈盈地赞赏:“不错呀柳姑娘,这才第二天,你已经了解这么多事了。” 飞鸿:“你居然还笑?我差点被打了好吗?!” 洛承风:“你有轻功,他们打不着你。” “万一他们当中有高手呢?” “杀鸡焉用牛刀?” 飞鸿没猜到他是这么个回答,一时语塞:“你……你这是看不起我?” 洛承风:“……,我只是实话实说……” 飞鸿气抖冷,咬牙切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掐着手臂一转过身,不理他了。 洛承风难得在斗嘴这件事上赢了飞鸿一回,有点开心、有点得瑟,乐呵呵道:“好啦,别生气了,我意思是说,你做的是小本买卖,不至于让他们以命相搏。” 飞鸿不理。 “好啦好啦,我请你吃饭,就当给你赔礼道歉,可好?”洛承风歪过头去看她。 飞鸿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洛承风干脆去扒拉她。 飞鸿被扒拉得左摇右晃,一把拍掉洛大人的手:“还是别了,一会儿别人又该传些闲言碎语,您不介意我还介意呢!” 洛承风“哦”的一声,道:“你说得没错,那算了。” 飞鸿见他再不说话,转过头:“这就算了?” “你说的没错啊,我应该为你的名节着想。” “不是,我这……这是谦辞、是客套,是三揖三让的礼数!刘备都尚且三顾茅庐呢,你可是害得我差点受伤的,不该多请我几次吗?”她整个人都转了过来。 “你同我无需这般。你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怎么想就怎么说,我都依你。”洛承风站在阳光里,和煦如春风,高鼻阔额、浅瞳薄唇,如刻的眉目让飞鸿一时看得呆住。 洛承风看她神情,自己也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意味有点不明,赶紧澄清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我之间不用讲究那些俗礼,你想怎样便怎样。” 好像这么说也不对,又辩白道:“就是说,我觉得你这样做自己就挺好的。” 还是不对。 他还要继续澄清,飞鸿却是噗嗤一笑:“我知道了,洛大人,那就这么说定,地方你挑,酒菜我选,账你结。” 洛承风也笑了:“好。” 此时,地上的张老板已经苏醒。他本想睁眼,听见二人这般对话,毅然决然继续躺着装死。 四周人来人往,喧嚣吵闹。 此处却像是封了个结界,连空气都是静止的。 洛承风咳嗽了一声,开口问:“你准备……” “你准备……”飞鸿也开口。 “你先说。” “你先说。”二人再次同时出声。 飞鸿低头莞尔,问:“你准备怎么收拾这群人?” 洛承风:“得先审,审过了才好定。” “他若把事情全兜到自己头上,又当如何?” “不如何,是什么罪就定什么罪。” “那我不是白被折腾这一回?” “他们若坐不住,还会再出手的。” “!!!”飞鸿登时无语,“你还想让我再挨一回揍啊?” 洛承风却是笑道:“你那么聪明,不会的。” 飞鸿气得跺脚:“可我是女人,女人女人!你不应该怜香惜玉,不该对我呵护一些吗?” 洛承风笑意更浓:“你若对我坦诚,我自然把你当女人。若你不愿,那我只能把你当个聪明人。要当女人还是聪明人,你自己选。” 飞鸿眼前一黑:“您果真是竹子做的!” “怎么说?”洛大人虚心请教。 【里头是空的,没有心!!!】飞鸿心中暗骂,嘴上奉承:“虚怀若谷,正直高洁!” 洛承风知道她肯定没藏好话,面上却要对他这般奉承,觉得有趣,低低地笑起来。 地上的张老板已经压不住嘴角了,偷偷用手指去掐自己的腿。 洛承风一眼瞟到:“你醒了?” 张老板装不下去,只能一副虚弱不堪的表情缓缓睁眼:“洛……洛大人?” “嗯,是我,贼人已经被我擒获,你没事了。”洛承风去扶他。 “什……什么贼人?”张老板躺在洛承风臂弯里,一脸茫然。 “……刚才那人毒打了你一顿,混忘了?”洛承风狐疑看他。 “哦……哦哦哦!”张老板如梦初醒,“误会,都是误会啊!刚才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磕了头昏了过去,与旁人无关呀!” 洛承风冷脸:“你确定要当着我的面说瞎话?” “大人!”张老板捧着双手连连作揖,“大人明查!真的只是我不小心,和其他人都无关系。现在我已经醒了,而且一点事都没有,大人就不要再为小人操心啦!” 洛承风“哼”的一声,放开环着张老板的手:“正是因为你们屡次退让,才纵得那些人肆意妄为,现在被打成这样,还要包庇?” “大人说什么小人实在听不懂,小人只是知道,做生意就要和和气气,最好什么人都不要得罪,和气才能生财呀!”张老板的语气几乎是在恳求。 第40章 离近些,咱们好说话不是? 洛承风知道,鲍宝山在南街横行多年,积威不小,这些小门小户的商贾确实不愿轻易得罪他。 可人人都不肯得罪,就越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恶性循环,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一旁缓过劲来的刀疤客嗤笑一声:“听见没,洛大人,他是自己滑倒的,跟我无关,你还把我手给打折了,你要赔钱!” 洛承风还没说话,飞鸿先出声:“呸!是你占着我的摊位挑拨在先,你还砸了我的桌子!要赔也是你赔!” “我那会儿不过就是借你的摊子歇歇脚,明明是你出言挑衅才惹我出手的。你们公婆俩一唱一和,想把所有罪名往我一人头上栽?我不服!我要报官!我要去京兆府衙告你们!”刀疤客有恃无恐。 飞鸿听明白这是有人已在前头替他打点好了,勾起一抹邪笑:“以民告官,就算是你占理,到了京兆府衙门也得先挨一顿板子。老哥,京兆府衙不是一般的县衙,你确定打板子的一定会是你们自己人?” 刀疤客看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心中一凛:【莫非他们在京兆府衙也有人?……没错没错,偌大京城那么多大官,鲍老大家那位也不过就是个检校……万一他们的人趁机对我下死手,那我还怎么活?】他对鲍宝山谈不上有什么深情厚谊,不过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若要他替鲍宝山豁出性命,那是绝不可能的。 飞鸿扶起蹲在地上的洛承风,替他拍去衣上尘灰:“洛大人只是为人正直,不屑与民争利,并不代表他可以任由你们拿捏。你们在他治下胡作非为,全然不把五城兵马司放在眼里,就算洛大人忍得了,兵马司的其他大人也能坐视不管?你们以为自己只是捧了鲍宝山的臭脚,哪里知道暗地里已经得罪多少人了?兵马司里有的是皇亲国戚,出手治治你们这些小鱼虾米,还是绰绰有余的。” 飞鸿没有给洛承风编排什么厉害的关系,只把问题往衙门上头引,说起来很有道理,却又落不到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头上。 刀疤客只是一个打手,哪里敢碰神仙打架的事情?一下子住了口,不敢再提要去京兆府。 这时,陈九带着大夫赶回来了,正听见飞鸿替洛承风说话,心中暗喜:【从来都是洛大人冲在前头替别人挡刀,哪见过有人站在他前面替他出头?这女子有情有义,不愧是我家大人看重的。我们洛大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一旁地上的张老板却是啧啧:“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虽然说长得出挑,但终失于性情。洛大人怎么看上这么一个女子?哎,今后怕是有得受了!” 话飘进陈九耳朵里,他低头扫了一眼张老板,嘱咐大夫道:“不用把脉了,直接给他一副药,毒哑算完。” …… 南街街头的风波很快平息。 洛承风终究是没有为难张老板,只治了刀疤客一个破坏他人财物的罪,让他给飞鸿赔了张桌子。 飞鸿看洛承风神色闷闷的,主动提议:“洛大人不是说了要请小女去吃饭?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今日不行,我今天就只办了这一桩案子,其他……”洛承风刚想拒绝,陈九插话,“可以的大人,今天事情不多,兄弟们都分完了。” 洛承风看了看案头堆积的文牍,略一思索,点点头:“也罢,我吃完饭再回来处理公文。” 陈九给了飞鸿一个“我懂事吧?”的眼神。 飞鸿给他回了个赞。 两人一路来到花溪楼,寻一处二人桌坐下,飞鸿点了两荤两素一汤并一壶酒,洛承风问:“怎么不多点一些?” 飞鸿心说你俸禄不高又不沾油水,替你省钱还不好?嘴上还是找了另外的理由:“已经很多了,再多就放不下了。” “那不简单?小二,换个大桌子。”洛承风回身向店小二招手,一边大口大口喝水——他今天忙得脚不沾地,一口水都没喝上。 “别别,多点了也吃不完啊!”飞鸿朝店小二摆手,接着给洛承风抛了个很夸张的媚眼,“主要是,离近些,咱们好说话呀~” 洛承风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店小二笑嘻嘻地跑掉了。 等菜都上齐,两人埋头狼吞虎咽,话都顾不上说一句。一天没吃饭,两人都无知无觉的,念头全在事情上面,骤然闻到饭菜香,才发现肚皮已经贴到后背心了。 直吃到四个菜碟都见底,飞鸿终于有嘴说话:“大人,我觉得你现在对付鲍宝山的法子行不通。” 洛承风:“我知道,孤掌难鸣。只是南街商户多惧他威势,不肯与我配合。” “而且你被指挥使针对,日日被杂活压得喘不过来气,抽不出人手专门盯他。” 洛承风微微一怔,接着摇头道:“也不能说是杂活,通沟救火,本就是有利于民生的事,累是确实累,但我觉得值。” 飞鸿:“值得是值得,可若你整日把精力都用在这些事情上,就会一直被拿捏着翻不了身。我虽然没有在朝廷里做过官,可却也知道,要想升官,要么立大功、要么榜大腿,你既不肯靠旁人、又整日沉溺在这些散碎事务中,何时才能出头?” 洛承风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不过是把自己逼到了极致,用每日挤出来的时间和精力在暗中查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大案、要案,具体到这次,那就是南林埋尸案,他暗中一直在调查魏管家的过往,想从中找到线索。 飞鸿看他默默喝酒没回应,以为是被自己逼问到了痛处,赶忙解释道:“小女胡说八道,洛大人别往心里去,小女知道,洛大人是千里马,只是还没遇到伯乐,待时机一到必能一步千里。在此之前,小女愿为大人效犬马。” “你?” “嗯嗯,我。” “你打算怎么为本官效力?” “如果大人信得过我,那不妨让小女把摊子租出去,租给鲍宝山。” 第41章 柳姑娘,我们打一架 洛承风微一挑眉:“租给他?为什么?” 飞鸿:“示弱,让他放松警惕,如此我便可在暗中观察,寻找他的破绽。” 洛承风:“你想做什么?” “大人放心,绝对不是装神弄鬼,也不会作奸犯科,小女只是想找一个口子,一个能把他和他背后之人连根拔起的口子。” 洛承风曾经也想这么干,只是人手不够、时间不够,他虽收拢了两个南街人来盯梢鲍宝山,可那两人只有满腔义愤、并没有什么本事,故而,他接手南街两年以来还未能在此事上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听见飞鸿主动提出此法,他欢喜道:“你果真不怕他们?” 飞鸿很爷们地一摆手:“怕他们?呵,我确实怕!” 洛承风准备好的夸赞被噎在嗓子眼,口水呛得他连连咳嗽。 飞鸿赶忙给他端水,笑嘻嘻道:“可我更怕世道扭曲、黑白颠倒。” 看洛承风一脸被耍了的愤愤,她慷慨激昂道:“你瞧瞧今天张老板那个可怜模样,他明明本本分分在南街上做生意,每年该交的赋税、该纳的银钱一分不少,却还是要被鲍宝山盘剥欺压,被打成那样也不敢报官,当着官的面都不敢报官,这多可笑?普通人连最起码的性命都保全不了,那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可他也算计了你,他想借鲍宝山的手收拾你,你没看出来?” “我当然知道了,当我得知整个南街的生意人都得拜鲍宝山的码头,便猜到张老板的打算了。” “你不怪他?” “怎么会?他不过是个可怜人,我只叹没能尽早帮到他。”飞鸿一脸宽宏大度。 “嗯,要不是你把他提溜出来推出去,他还没那么快挨打。”洛承风一句话戳穿。 飞鸿脸不红心不跳,奉上马屁敬酒道:“洛大人明察秋毫,南街有你是福气!” 洛承风知道她在耍滑头,嗤笑一声,还是和她碰了杯子:“我以为你对付鲍宝山只是为了泄愤。” 飞鸿继续凹人设:“我是要泄愤,可我泄的不是自己的愤,我泄大人您的愤、泄普通南街人的愤,我就是看不惯他欺压百姓的样子,虽然还没见过他,可我已经很想揍他了。” 洛承风的关注点却落在旁处:“没想到柳姑娘不止会轻功,还有拳脚功夫?” 飞鸿顿时傻眼:“不不不不不,我不会武功!我说揍他就是过个嘴瘾罢了!!!”她拳脚确实一般,躲躲闪闪还行,若真要和高手对打,只有挨揍的份。 洛承风:“我既已知道你有轻功,就算再知道你会武功也不会觉得意外。除非,你自己有什么想与我坦白的?” 飞鸿:“不!我真没有!大人,我们可说好了,若我替你办事,你一定要护我周全,万不可再像今天这样放人来打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打不过!” 洛承风突然收起调笑,很认真地看向飞鸿,一字一句道:“我很希望与你合作,”眸光深沉而隽永,“我觉得你聪慧、机敏,有情有义,许多男子都未必能比得过你。” 飞鸿呆愣住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洛承风心里不过就是一个怀疑对象、一个用来利用的对象,从没想过他会这般高看自己。 “可也正因为你很聪明,所以,你的话轻易信不得。”洛承风继续道。 刚升起的一点火苗被浇灭,飞鸿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蛋。 不,是洛承风的问题!他的脑袋里一定有个专放煞气的大阵,所以每回都能在那么好的氛围下说出那么煞风景的话! 当然,飞鸿自己也清楚,洛承风不轻信她是对的,毕竟,她今天早上刚给李记早点铺子的小弟教过这个道理。 她刚在心里替洛承风找了个台阶下,下一刻便听到洛大人说: “若你想我信你,那便同我打一架。” ??? 飞鸿一脑袋问号。 洛承风眼神炙热:“我俩打过,若你所言不虚,从此我便不再疑你。你的过往种种我皆不再过问,只一心与你携手为南街挣得一份安宁。” 飞鸿大张着嘴巴看着他。 荒唐! 太荒唐了! 跟他洛承风打一架,那自己还有命活吗?她今天才刚亲眼看到他一拳打折刀疤客手臂!一拳!!! 可震惊着震惊着,心里又开始慢慢有了更荒唐的念头——她竟然觉得,这个提议很诱人…… “为南街挣得一份安宁”,这句话,她喜欢! 她从小到大一直追求的不就是替天行道、还世道安宁吗? 她的理智在疯狂地告诫她不能答应,答应了就是大傻子,回家去要被三娘骂死。 可她的热血在疯狂地催促她答应,答应下来,然后干票大的! 【事成以后,南街人都得叫我一声祖奶奶,感谢我的再造之恩!哈哈哈哈!】 洛承风看出她很意动,再次诱惑:“走吧!我只与你过招,必不使力。我们就去南边林子里,那边没什么人,咱们闹出什么动静都不会有人知道。” 旁边店小二路过,刚好听到他后半句,整个脸都烧起来,暗自腹诽:【没想到啊没想到,洛大人千年铁树不开花,一开就这么野!他如此壮硕,对面女子却如此娇柔,啧啧,怕是今晚她要遭老罪了!】 他在心里默默为飞鸿叹息了两句,转头就兴奋地跑去散布这个惊天大秘密。 飞鸿有点子上头,也不知是酒催的还是洛承风闹的,她略定定神,微喘着粗气,问:“洛大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我答应同你打过,你果真不再疑我试我?” “没错,我说到做到。” “若做不到呢?” “若做不到,你想怎么处置我都行,我绝无怨言。” “怎么处置都行?” “怎么处置都行。” “给我做小厮,天天给我端茶倒水洗脚捶背?” “好!” “走!” 两个人风风火火,丢下银子出门而去,几个店小二眼巴巴看着他俩急切的背影匆匆而去,只恨不能长出个分身,好跟在二人身后前去围观。 …… 第42章 比试 城南,竹林。 这里离魏管家埋尸的地方不远,是搬运尸体回兵马司衙门的必经之路,洛承风那段日子天天带人走,在竹林里辟出了一条路。 时近黄昏,夕阳在云幕上绘出流光溢彩的美景,也照亮竹林中的洛柳二人。 洛承风身披黑袍,面容俊朗,眼神锐利而深邃,凌厉气场笼罩全身。 柳飞鸿身着白衣,清丽绝伦,纤长身姿宛若玉雕,灵秀动人。 两人站在林间小道两端,两种风姿、一般颜色。 洛承风朗声道:“我们以竹林为台,谁先落地便算谁输。” 飞鸿:“好。” 洛承风一步跃起,踩上离他最近的一棵竹子,弹身横飞,炮弹般袭向飞鸿,并指如剑刺向她肩头。 飞鸿侧身闪过,白衣从洛承风指尖溜走,如练飞天。 洛承风紧随其后腾空而起,伸手拉住飞鸿的小腿,把人往下拉。 飞鸿顺势下落,脚尖向对方门面点去,洛承风抬臂格挡,飞鸿踩在他小臂上再次跃起,轻轻落在一株翠竹之上。 晚风拂过,沙沙作响。 洛承风大喝一声“好!”,旋即跃向她所在的竹子,攀枝而上。 飞鸿勾起一抹轻笑,腰上蓄力,整个人凌空前翻,像只蝴蝶一样飘落到另外一棵竹子上,回头想调侃一二,却发现洛承风不见了。 “洛大人?”她茫然四顾,“洛大人你人呢?” 天色渐暗,竹林里影影绰绰。 飞鸿直觉洛承风离她很近,只是不知躲在哪里。 她闭上眼睛,细细聆听周遭响动,于一片风竹声中分辨出一丝异样,窸窸窣窣的,是袍袖摩擦的声音,很轻。 她突然抬头,正对上自高处下落的洛承风,四目相望,在昏黄的夕阳中格外明亮。 飞鸿避无可避,出掌直冲洛承风面门,洛承风轻轻拨开她的掌峰,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脖颈。飞鸿趁势抓住他的手臂,把人往下拉,脚尖点着他的背脊向上攀爬,一上一下间,两人数次过招,黑白两道身影交织。 洛承风信守诺言,没有使力,只在招数上与飞鸿切磋。 飞鸿越打越放松,开始玩起花活,每次靠近洛大人就在他身上插一根竹子,洛承风几次想躲开竟都未成功,渐渐被装点成一个竹人。 洛承风也来了兴致,暗搓搓在落脚的竹子上用劲,只用一点巧劲在竹枝上踩出裂痕,不叫其尽断,飞鸿踏中被他动过手脚的竹枝,细密裂痕迅速游走,噼啪脆响中竹枝崩裂,要不是她眼疾手快攀上另一株竹子,早就掉落地上。 两人互相使坏,谁也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 能落脚的竹子越来越少,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越来越频繁地对掌过招。 洛承风虽然收着力,可掌势迅捷凌厉。飞鸿也不遑多让,身法灵动如游龙,每次都能在避开对方进攻的同时再递出一掌。 竹林嘎吱作响,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被二人蹂躏得乱七八糟,待月光照亮寰宇时,林地已遍布碎枝烂叶。 也不知过了多久,响动才渐渐停止,飞鸿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洛承风神采奕奕地坐在一旁。 “小女真是甘拜下风……您这气力未免太足,打到现在居然都不带喘一下!” “我是武夫,如果不出力气还要喘成那样,未免太落下乘。” 飞鸿欲哭无泪:“您当初怕不是武状元?” 洛承风摇摇头:“我考武试时年纪尚小,气力上吃亏些,未进一甲。” “那也很厉害了!那么小就考上功名!若你再晚两年去考,必中状元!当初怎么不多等两年?” “彼时舍弟年幼顽皮,不肯读书,我便同他约定,若我考中武举,他就得苦读去考科举。” 飞鸿:“何必如此麻烦?打一顿就老实了!”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舍不得打。” “你爹爹呢?你爹爹怎么不管他?” “父亲军中事务繁忙,顾不得家里这些事。再说,我也不想让父亲知道,免得伤了他和小弟的父子情分。” “我的天,你弟弟上辈子积了多大福德,能得你这么个好哥哥!” 洛承风却是脸上一苦:“他是有福气,可这些也是我欠他的。” “亏欠?怎么说?” 洛承风看了她一眼:“这些事我从未与旁人提过。” 飞鸿微怔,道:“我不会再同他人提起。” 洛承风叹口气,笑了一下:“其实提或不提也无甚要紧,只是每每想到总会伤心烦闷。我曾经差点把我弟弟弄丢了。” “弄丢?是出门遇到拍花子的?” “不是。当时先母新丧,三年孝期未过,父亲无心续弦,家里请了婆子来照顾我兄弟二人。那婆子见我父亲基本不着家,我兄弟二人又都年幼,觉得我们好拿捏,绸缪着要把自己女儿嫁过来,就……” 飞鸿脸色阴沉下来:“就想把碍事的嫡出孩子给清理了,好给她女儿铺路?”她以前收拾过类似的毒妇。 “嗯。彼时我已八岁,小弟还在襁褓中,那婆子在给我做的点心里下了蒙汗药,想趁我昏死时把我兄弟二人一齐卖了。” “可恶!那你们如何脱困的?” “我没昏。” “啊?”飞鸿一愣,“你没吃那点心?” “不是,我吃了,全吃了。但是……事发后给我诊脉的医官说,我体壮如牛,寻常剂量药不倒我……” “还能这样???”飞鸿相当震撼。 “嗯,可能也是婆子怕把我药死了,没敢多放。总之,我吃完东西感觉有点困,就进屋睡午觉,那婆子以为我睡死过去,进来用麻袋套我,被我用茶壶砸倒了。” 飞鸿竖起大拇指:“您八岁就能打翻一个婆子,真武道奇才也!” “嗐,是小时候父亲经常会教我一点武艺,那时我年幼无知,只会瞎玩,但渐渐地也练得比一般的孩子力气大些、灵活一些。和那婆子恶斗能赢,纯属侥幸。这事之后,我才下定决心要把武功练好,”他捏起拳头,“从此必不让家人再蒙难。” 飞鸿有点感动,原来洛承风的超强武力是这么来的。 第43章 往事 飞鸿继续问:“那你弟弟呢?当时他也被婆子捆了吗?” 洛承风:“他也被喂了药,正被婆子的女儿抱着,后门口还有两个男子,也是他们的帮凶,我拿父亲的弓射死了他们所有人,抱着小弟一路奔去卫所找父亲。”说着,他拳头不自觉地捏了起来。 飞鸿想象一个八岁的孩子满身是血,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在街头狂奔的场景,顿觉心酸。 “小弟昏睡不醒,医官也束手无策,幸而大将军帮我们请来了他相熟的太医,给小弟灌了许多汤水才救回来,只是从此伤了根基,没法再练武。” “大将军?是你爹爹的上峰?” “嗯,大将军于我家有大恩,若不是他,我爹这条命、我弟弟这条命就都没了。” “也是你们家有福报,得贵人看顾,”飞鸿很心疼,“原来你弟弟这么可怜,那皮就皮点吧,还是别打他了。” 洛承风点头:“若柳姑娘有弟弟,应是一位慈爱的长姐。” “我?”飞鸿失笑,“你怎么会觉得我慈爱?‘慈爱’两个字跟我可一点儿都不沾边!我最烦那些小东西跟在屁股后边了,若我有弟弟,他应该会天天盼着重新投胎吧!” 洛承风:“不至于。若说想重新投胎的,花溪楼的千红姑娘应是作此想。” “千红?千红是谁?” “花溪楼的琴师。” 飞鸿回忆了早先从进楼到出楼的整个过程,没有见过什么琴师。 “之前没听说过花溪楼有琴师。”她从更早的记忆里也搜不出这个名字。 洛承风:“嗯,她是一个月前刚入京的,之前据说是跟着家人在西南做生意,家败了来京城投靠亲戚,这才入了花溪楼。今天不在,估计是被沅月楼叫走了。” 飞鸿敏锐捕捉到要点:“沅月楼……她和鲍宝山?” 洛承风:“是兄妹,结义兄妹。” 飞鸿嗤笑:“鲍宝山不是自视甚高,怎会与一介酒楼琴师拜兄妹?” 洛承风:“我的人打听到,千红的祖上原也是在京城的,曾有恩于鲍家,两家最早都是杀猪的。后来她祖父在西南寻到了门路,这才举家搬迁离开了京城。” “原来如此,相识于微末、患难见真情,如此说来,鲍宝山也还算是个人。不过既然有恩,怎么不好好给人家姑娘安排个营生?卖艺又不是多好听的事情。” “这正是鲍宝山给她安排的,说她精通琴艺,干这个最适合。” 飞鸿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精通琴艺的女子多的是,各个都去给酒楼做琴师?完全可以让她去给人当教琴师傅,实在不行给他鲍家的孩子教琴也行呀。” “确实如此,若说在酒楼当琴师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可以自力更生,就算有朝一日离开鲍宝山也能度日。” “这么想倒也说得过去。可鲍宝山既然要报恩,为什么不让千红在沅月楼弹琴?好歹照顾得到。” “你觉得是为什么?”洛承风反问,神色凝重。 飞鸿读懂了这个眼神,挑眉道:“鲍宝山恩将仇报。” 洛承风点头:“他见色起意、恩将仇报,霸占了恩人之后,却为着妻家的权势不肯给人名分,只能把千红放在花溪楼。” “不给她名分,还让她卖艺,这不是耽误了千红终身吗?” “所以我说,千红应是想重新投胎的。” 飞鸿瞬间明白洛承风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手指轻点在腿上:“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会去花溪楼见见这个叫千红的姑娘,若她真被鲍宝山欺负至此,那我想办法说动她。若她能想明白、支棱起来,也许还能帮我们一起扳倒鲍宝山,毕竟她现在也算是鲍宝山的枕边人,比起我们,应该能更容易打探到沅月楼的消息。” 洛承风觉得和这位聪明的柳姑娘说话太畅快了,她每一出口都能说中自己心中所想。 他朝飞鸿拱手:“若此事能成,我替南街谢过柳姑娘大恩。” 飞鸿也拱手:“洛大人太客气,如今我也算是南街人了,南街的事就是我的事,南街的商户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才不要你替呢,我还等着被那群人叫祖奶奶!嘿嘿!】 洛承风自然不知道飞鸿的祖奶奶大计,满心满眼的都是欣赏:“柳姑娘如此深明大义,定是春三娘教导有方,若三娘多教出几个子女该多好!” 飞鸿耸耸肩:“三娘就捡了我一个,她说光我一个就够折腾人的了,不想再来第二个。” 洛承风:“她从前不是有过相好的?没留下一儿半女吗?” 飞鸿:“相好?你说那个山中竹笋?呵,尖嘴薄皮腹中空的,除了皮囊好点、嘴皮子甜点其他一无是处,三娘才不会那么傻给他生孩子。” 洛承风:“你的轻功不是那人教的吗?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怎么也不说人家一句好话?” 飞鸿觉察到洛承风在套话,反反复复地问同一件事情好找出前后矛盾的地方,可这个故事她和三娘已经打磨过成千上万遍,就算搬到戏台子上都是严丝合缝的囫囵一个,绝叫人挑不出毛病。 她撇撇嘴,装作回忆往事般地,扯谎道:“他教我轻功并没有打算真的要让我练成,招式和技巧都只教一遍,都是做戏给三娘看的。只是我记性好,什么东西看一遍就能记住,所以才能练成。” 洛承风:“我记得之前指认徐福的尸体,你也说是自己记性好,看来果真如此。你既又会轻功、又会写字、记性也好,当初怎么会流落到郭宅前头乞讨?” 飞鸿突然不说话,定定地看着月亮。 “怎么了?”洛承风也抬头看天。 飞鸿一脸澄澈:“我在请月神大人见证,洛大人从此以后要做我的小厮,给我端茶倒水洗脚捶背。” “……”洛承风愣怔,“这话从何说起?” “在花溪楼里洛大人自己说的,若我答应和你打过,你便从此不再疑我试我。这才刚刚打完,洛大人便出言试探、频频问我和三娘的过往,难道还不算违约?” 第44章 逛街喝茶听曲儿 洛承风一脸无辜:“可我这不是在试探你啊!我们不是在聊天吗?聊天不就是聊家常琐事?而且是你先问的我,我才说了自己的往事,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你身上,并非故意打探!” 其实他就是故意的,这是他这些年来自己琢磨出的手段:先实实在在地和对方聊天,聊到差不多了就杂糅进一些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用来向一般人打探消息很管用。 可惜飞鸿不是一般人。 “我不管,大人话说出口了就得认。” 洛承风无奈摇头:“你可真是半点不饶人。” 飞鸿眨眨眼:“我只是心眼实在。” 洛承风:“行吧,既然你坚持,那便如此吧!在下这就来给柳大人效力。”说着去捏飞鸿的肩膀。 飞鸿打了这半日,肩头酸得很,听洛承风答应,兴冲冲地奉上双肩。 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洛承风的手掌跟铁铸的一般,刚硬无比,十个指头掐下去,飞鸿天灵盖都快裂了。 “疼!疼疼疼疼疼!洛大人轻点!轻着点儿呀!”飞鸿疯狂求饶。 洛承风满嘴的“好好好”,可是手上力道一点没松,大有要把她膀子卸下来的意思。 “大人!大人饶命!小女知道错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不要了……啊!不要了!!!!!”林子里回荡着飞鸿杀猪般的嚎叫。 不远处,有在花溪楼吃撑了的好事者前来探寻,在黑漆漆的林子外徘徊,不敢往里走,听到里边传来阵阵女子求饶声,大惊: “店小二所言果然不虚,洛大人真是好本事!” …… 第三日,南街牌坊下头一个摊位便换了人,沅月楼的小厮带着今朝醉在此处摆摊。 荣宝阁的张老板大手一挥连买下五坛,付完钱,和小厮套近乎道:“小哥,那个女子是不是已经被鲍老大收拾服帖了?” 小厮昂起下巴:“这还用说?她知道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敢露头,一早叫个孩子送了封书信去给东家,说要把这摊子租给东家。” 张老板咋舌:“她怎么有脸说租?” “嗐,不过是给兵马司留点面子而已,虽说是租,可一分租金都没敢跟东家要。” “白给?” “嗯呐,就是白给。” “呵,看来她已经知道鲍老大的厉害了。” “是呀,今后若还有人不长眼地想越过东家做生意,这姓柳的就是他的下场!”小厮意有所指。 张老板很上道:“谁敢?鲍老大就是南街的天,插上翅膀也越不过去的。我不过是看李记早点一直有做那姓柳的生意,想着赚钱么这才卖了她文房四宝,哪能想到竟中了她的离间计?实在无辜得很。”他把一坛酒推给小厮,“哎呦,鲍老板家的酒斤两怎么这么足,我一只手竟只能提起两坛。这多出来的一坛实在拿不动了。小哥行行好,帮我分担分担。” 小厮斜眼睨他:“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张老板很坚持,“我是实在提不动才让小哥帮忙的呀!请小哥切莫推辞,别浪费了这么好的酒。” 小厮一手搭在酒坛上:“行吧,那我就帮你这一回。” …… 没了南街的摊位,飞鸿轻松许多,不用想着起早去摆摊,可以在家先把三娘伺候妥当了再出门。 洛承风很够意思,斥巨资五十两,让飞鸿每日都去花溪楼喝茶听琴。 飞鸿直觉这钱不是洛承风自己的,可他嘴严得很,什么都不说。 反正以他的人品,也不可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飞鸿坦然收下经费,开始了日日逛街喝茶听曲的快活日子。 千红人如其名,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平日安静待着的时候看起来温文尔雅、一弹起琴来却又百媚千娇,真是明艳多姿、万紫千红。 飞鸿每日到花溪楼,点上一壶茶、一盘糕点,坐在台前靠左第二个位置,一听就是一整天,有时候饭也不吃,只专心听琴,很快就吸引了千红的注意。 这天,飞鸿照常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店小二笑盈盈奉上一壶茶一碟糕点,又额外端上来一碟杂色干果:“这位客官,这是我们千红姑娘特地挑好了送您的。” 飞鸿看向台上,千红远远朝她点头,指尖拨出一曲高山流水。 飞鸿之所以认得这支曲子,是因为三娘带着她没少听曲享乐,雅音听得、俗曲也听得,她虽于琴之一道上伸手无能、但是出嘴品评个一二还是颇能唬人的。 飞鸿神色淡然,举起茶杯与她遥祝。 千红收到她的致谢,不再看她,专心弹奏。 古琴悠扬,音色内敛浑厚,淡泊的琴音在熙熙攘攘的酒楼里显得格格不入。若是听惯了琵琶古筝,骤闻此琴,必然觉得寡淡。所以古琴多是清贵文人或者附庸风雅之士在家中独享的,在酒楼里演出既不叫好、也不叫座。 千红应是难得遇到一位肯日日来此花钱听琴的人,所以格外珍视,这支高山流水弹得极为卖力,甚至卖得有些过头,失去古琴原有的清傲风骨。以飞鸿跟随三娘从南到北游历江湖的见闻来看,千红目前所表现出来的琴技着实稀松,若不是藏拙,想以此谋生,多半要饿死。 难怪鲍宝山有机可乘。 待一曲罢,千红款款走下台子,来到飞鸿面前施礼:“奴家见过客官,不知这支曲子客官是否喜欢?” 飞鸿略一沉吟:“明月清风谁与共,高山流水少知音。不合时宜,正合时宜。” “不合时宜,正合时宜……”千红喃喃着,眼眶竟是微微红了。 这几日飞鸿天天来,关于她和洛承风的谣言不绝于耳,千红一直觉得这位柳姑娘是洛大人派来的,想借自己与鲍宝山为敌。 虽说鲍宝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千红并不想被人当枪使。 故而她一直暗暗观察柳飞鸿,看她是否有要刻意结交自己的意思。 可连着几日,对方只交钱听曲,并不主动接近,又从店小二口里听见对方偶然留下的几句点评,惊觉此女真是个懂琴的,顿生好奇。 第45章 忠言逆耳 千红孤身一人徘徊京中,无亲无友,又被鲍宝山霸占,凄苦无处诉说,只盼有个知己可以依靠,哪怕说说话都是好的。 可酒楼众人唯恐被鲍宝山猜忌,都不敢亲近她,她又被鲍宝山拘着,走不出这花溪楼,只能日日寄情于琴中,盼能觅得知音。 如今出现了一位柳姑娘,虽说立场不明,可竟然一下子就说中了自己的心事!或许她也同自己一样,有苦说不出?今日大着胆子主动一回,没想到对方如此矜持,顿时让千红放下许多戒备。 【明知洛大人和鲍宝山不对付,还是日日来听我的琴,看来她真的很喜欢我的琴音……哎,为什么偏偏是她……】千红心酸又无奈。 飞鸿看她神色几变,并不多言,只给她倒了一杯茶,把干果和糕点推到她面前,淡淡道:“辛苦了。” 也不说请她吃,也不趁机亲近,只是一句“辛苦了”。 千红觉得这样的距离让她很舒服,轻轻抿了一口茶,问:“客官连日来听曲,最喜欢哪一支?” 飞鸿心说【哪支都勉勉强强!】,嘴上笑道:“各有千秋,也各有瑕疵。” 千红本以为她至少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好话,没想到如此直接,冒出一丝好胜心来,问:“什么瑕疵?” “《潇湘水云》清微有余、大气不足,淖注太过、太散了;《雁落平沙》甚为壮阔,可是雁落前的顾盼期待没有弹出来,有点可惜……”飞鸿仿佛洛承风附体,全然不顾佳人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只侃侃而谈指点江山,抒发自己的真实感受。 千红听到最后脸上实在挂不住,豁然站起,僵硬施礼道:“奴家歇息这大半天,该回去表演了。” 其实根本没人催她。 飞鸿正说得唾沫横飞,突然被打断,微微一怔,如梦方醒,点头道:“去吧。我欣赏你的琴音,更欣赏你勤勉,只要在我说的这些地方注意些,千红姑娘会越弹越好的。”然后也站起身,“三娘腰伤未愈,我该回去给她煎药了,明日再来听你的好曲!” 千红只略略欠身,没有送她,自顾自回到琴边坐下。 她一边调整坐姿,一边回忆刚才柳姑娘的种种点评,一时气恼,一时又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不自觉地,手指拨动了《潇湘水云》的韵律。 【她说我淖注太过……那我试试她说的指法……】她按照飞鸿的建议调整,减少琴弦的滑动,让音节与音节之间稍微紧凑一些,渐渐地,台下哄哄闹闹的客人里,有人停下了自己的事情,把目光投到千红身上。 【原来竟是这样!】千红心中生出一股欢喜,【原来从前师傅教的竟然是错的,要按柳姑娘说的才能真正发挥出这首曲子的精髓!】她遥遥望向楼梯口的方向,【原来柳姑娘是真心在教我,并不是故意给我难堪……是我错怪她了!】 欢喜与自责交加,千红盼着能再见到飞鸿,这曲《雁落平沙》弹得分外动人。 …… 飞鸿连着五日都没再出现,可是她的影子却深深刻入了千红的心里。 千红日日琢磨飞鸿说的那些技巧,回忆她说话时真诚不带一丝杂质的神情,回忆她离开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肺腑之言。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世间多的是溜须拍马的人,有多少人愿意像她这样直言相劝?这么一个真诚待我的人,竟是要生生错过了吗?】 千红对自己很失望,只能把这些情绪投注在琴音中,这几日越发多了几个认真听琴的客人,可惜都不是她想见到的那个人。 这日,她刚抚完一曲清平乐,包间里走出几个外地口音的客人拍掌叫好:“好听,真是好听!这个曲子很好听!” “曲子好听,姑娘更是好看啊,哈哈哈哈哈!”一群人爆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为首一人对千红招手,要她过去。 千红十分抗拒,叫小二去请掌柜的过来,自己推说裙子踩脏了要先到后面换衣服。 她刚走出没几步,当中一人抓住她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人拉回包间。 “别跟我们装什么卖艺不卖身的清高,出来做买卖就要有做买卖的样子,别装太过了。”那人说着往她怀里塞银票,顺势就要往衣服里伸。 “掌柜!掌柜!客人要吃荤菜,你快给客人上菜呀!”千红吓得不行,可又不敢直接喊流氓,怕得罪贵客,只得这么求救。 为首的哈哈大笑:“妹子,哥哥跟你说实话,哥哥刚才问过掌柜的了,我只要出一百两,就可以买你这道菜!兄弟们都说一百两贵,我却觉得值!你很漂亮,哥哥喜欢!”一群人又哄堂大笑。 千红不知真假,只能拼命挣扎,不断呼唤掌柜的和店小二,可无人前来相救。 千红心中升起一股子悲怆。 原以为来京城投奔鲍家至少有条活路,哪里知道那个鲍宝山嘴里说着报恩,做的都是断她后路的事情,她已经被迫委身鲍宝山,若今日在花溪楼又被这群人欺辱,那她从此以后再抬不起头,就算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既然如此,不如趁现在还来得及,就此了却残生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突然抓起桌上酒壶,嘭地一声砸碎在桌角,用手里残碎的瓷片刺向自己颈项。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纤素手挡在了她面前,瓷片画过手掌,留下一道血痕。 飞鸿用流血的手掌抓住千红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掰向自己,怒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命都没有了,留好名声给谁听?!” 千红崩溃大哭:“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死了就再也不用受这些罪了!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飞鸿没时间跟她矫情,一巴掌夺过她手里的瓷器,指着席上众人:“这里是京师,首善之城,你们胆敢在这里强抢民女,难道不怕我们报官吗?” “报官报官,报什么官?她既然出来卖,我们出钱她出力,算什么强抢民女?” “我卖的是艺,不是……不是……”千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呸!你装什么装?你们家掌柜明明说了你要一百两,怎么的?一百两就听你弹个破琴啊?” 飞鸿按住激动的千红,沉声问:“你可与花溪楼签过身契?” “未曾!!!” “你可是贱籍妓户?” “不是妓户!我是商户!!!” 飞鸿转向众人:“她既不是妓户,又未与花溪楼签过身契,那花溪楼同你们说的便不能作数,你们若强要了她,便是强抢民女!”她又转向楼梯口屏风处,提高声调,“若花溪楼胆敢收你们的嫖资,那便是逼良为娼、罪加一等!到时候打板子流放,你们这些掌柜的跑腿的一个都跑不掉,酒楼的买卖也趁早别做了吧!” 第46章 心思单纯柳飞鸿 洛水的账户虽然是匿名的,但楚印的账户却不是,如果云阳直接从洛水账户里给楚印转钱的话,马上就会被系统察觉。 寒轻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见燕语不吃,自己咬了一口,连皮带核的就送到了燕语嘴里,燕语呸呸的就往外吐,但汁液已经浸润到了她的嘴中,她的眼睛也开始有些发蒙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分布在全球的一枚枚核弹头,都没能逃过机器人的魔掌,被强行送往了太空。一时间,所有国家,所有媒体,所有网民都齐齐失声,一股恐惧感在大家心中出现了。 众弟子都知道师父很好面子,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属不易,都不做声,但都收拾随身行李,准备启程。 白灵神将仰望苍穹,傲立峰顶。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妙,身体微微飞起,飘逸自如。 赵正苦笑一下,翻身下去拾起篮子,又跳上驴子,一时之间心里惶惶的不知该去哪该怎么办,怔了一会儿,忽然想道:对,石之纷如说的对,我要想战胜别人,先得战胜自己,我要挑战恐惧,挑战恐惧。 “江河哥,好像现在工作都是分配吧,这个招人我怎么帮?”李灵月很是疑惑道。 “徐强,你难道就不说一句话,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赶出公司吗?你也不想想,你当初离职创业时,是谁第一个跟着你的?”见天泽如此态度,卢新强自然不甘心就这样被赶出公司,又扭头冲着徐强质问道。 接下来是临时抽签,我非常荣幸而幸运的抽到了第一位,换言之就是第一个上场,紧随其后的是日鱿神,第三骆驼哥,最后才是臭豆腐炖猪脚。 每一次受伤,都似乎在刺激着他的潜能,体内亿万万颗细胞全都活跃起来,一起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 但很多人早已经看不惯他了,只是怕挨打,怕被报复,所以敢怒不敢言罢了。 最后几个字,某人好似有意无意地扬高了音量。眼角斜睨了下沐挽婷一眼。 所以孙萌萌都是在尽心尽力的对陆可心好,因为还是一个孩子,也是需要关爱的。 水芙蓉羞窘的不敢看他,只是仅仅环住他精瘦的腰身,脑海里还浮现昨夜的自己承欢他身的欢畅,心里也担心大白天让他看见她不可让人见的肌肤,微微呼吸着。 沈碧月停住了步子,转头看着吴征左右张望,然后跑到了她的面前。 如果是冬天的话,买几根糖葫芦是极好的,可惜现在天气热,没人卖糖葫芦了。 “主上!”那边的士兵已经杀完那边的怪鸟正想要朝这边营救,却不想下一秒他们却看到那只大鸟原本是以为很好说话,却不想它竟然忽然发狂起来。 认出鬼爪魔童,赵烟儿眼中顿时露出一抹厌恶之色,身形一晃,一边招呼着罗健广,手中剑便已经先一步斩了过去。 疼痛的感觉倒是让她清醒了一些,微微睁大了充满着水雾的双眸望着面前这个妖艳的男人。 想不到她不但让那些怪物来击杀他们不说,还让那些怪物去抢夺地图,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将恶灵收入那个精致玉瓶内,其表面的花纹灰光一闪,旋即便安静下来,邪商莫伊见状,似是还不放心般,右手在玉瓶上连续打了几道辰陨看不懂的手印,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突然,吞天兽那幽深的狰狞巨嘴猛地扩大,一股无比狂猛的吞噬之力从里面延伸出来,形成一大片的阴影,滔天的黑气汹涌而出,吞天兽的巨嘴仿似一口魔井。 他们认识的那个龙飞,虽然也算比较能打,比较厉害,但那是相对那些普通人来说的,和真正的修真者比,龙飞所谓的能打,不过都是笑话! 底之处,地脉所传来的压力之大,寻常的修士,都会觉得难以承受,但它却似毫无其事一般。 锦旗上面,赫然便是这五个字,它就像五把刀子一样,狠狠的捅入了韩云帆的要害,让韩云帆的脑子短路了半天,才堪堪回过神来。 要不是牙牙大声地推门进来,或许我一直会睡下去,但不知为何,牙牙一进来的时候,就带着一股喜庆,仿佛某事已经成功了。 反过来观望查看叶天,也凶猛然间就好像一头猎龙,大打一场吴寒,没有多久的时间两人已交手数百招。 工厂废气的无节制排放导致了严重的雾霾,可笑的专家们还把责任推给烧秸秆的农民。 “卧槽。”叶天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事情,真的严重了,担保和认证自己不动怒不动杀心吗?这真的很是困难做到。 昨天晚上,连成玉已经判定晨风顺利完成“识八脉十二经、点一百又八穴”,可以进行下一步“剖千猿”的实践环节了。 “香儿,你发现什么了?”吕洪听吕香儿的语气,心中一动,便上前一步来到吕香儿的另一边。 她不懂法餐;也喝不出这一支支变着花样名字又很长的酒有什么区别;碰到喜欢吃的菜,还没办法像家庭餐厅那样“再来一份”。 第47章 不要本,要命 徐缯受了伤,赵慈正在给她治疗,刘章和陈韵立刻去了她们所在的房间。 可见对方在朝中的身份不低,刘章的目光落在一个年轻武官身上。 这些年背着沉重的包袱,她一定很累,她不会轻易卸下沉重的包袱。 随后,李慕玄和无根生两人没有耽误,闭目禅定,按法门开始观想,但却不是大日或者琉璃、宝树,而是观想自己心中所求所愿。 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在看到明天的太阳时,她必须打起精神来。 那些家族的人明知道这么做会连累整个家族,他们还是跟匈奴暗中勾结。 以至于沈南烟投出去的简历,没有一家公司回复。那些邮件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悄无声息。 最终在时苒的软磨硬泡下,江渺还是陪着她一起去参加了同学会。 还有两天,大军就要出发了,有问题的军用物资自然不能带过去。 以主帐篷为中心,方圆数百米的区域已经完全被「天焚烈焰」烧成了灰烬。 其实大家的反应并没有蒲局说的那么冲动,这得益于蚩尤组织渐渐浮出的水面,大家的接受程度也在增加,蒲局说这个秘密的时机掌握的非常精准,让罗辉心生佩服,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可是不管是不是看到什么,他们毕竟也已经相安无事的过了这么多年,许承志唯一安心的就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似乎真的对他们家那些漏洞百出的说辞深信不疑。 从里面出来后我打了辆出租车,来到了医院直接走向了交费处刷了一下,五十万没了,就这么简单,没了。 多余的话也不敢多说了,他怕说多了大哥又不理他了,这比被大哥毒打一顿更让人难受。 再然后,水汽爆裂,风云激荡,一丝丝电光一闪而逝,裹挟着磅礴的神通威能。 街道两侧的店铺、民宅尽皆门窗紧闭,却掩盖不住其中隐隐渗透出来的阴寒气息。 不过这么多人,各派都盯着呢,没有谁不要面皮的动手,一场可能的大战在众人的恭贺中烟消云散,蜀山派虽然还是忿忿不平,但是还是没有办法,只能在以后再计较了。 夕阳西下,血色的圆盘浸润在远方的大海深处,把原本湛蓝的海水被染成了血色,天空之上的海鸟也不再盘旋,慢慢的挥动翅膀飞向远方的窠巢,红色余辉将众人身上染上一层红色,此时此刻,美如画卷。 韩萤守在梁垣鹤的身边,当时看着那一板子一板子的打在他的身上,韩萤感同身受一样。身为皇子,有几个被打的?被打大部分都是让宫人给承受了。韩萤觉得自己不应该出头,害的九皇子多挨了三十大板。 然后,俞安晚也没主动说什么,低头优雅的喝着咖啡,吃着面前的牛角包。 沈佳欣的脸色变了一下,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想想到端宁是个郡主,如今的她是不敢得罪她的,也不想就争个高低出来,没有必要,等以后再说。 越早开拍对他越有利。万一有人眼红,抢了他导演的位置,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又或者说,吴龙认为他不敢欺骗。如果他敢骗吴龙,吴龙会杀了他。 墨卿城看了他一样,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会下棋的很少,长得气势不比京城贵族差的,少之又少。 台下的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两人是怎么出招的,台上两人却已经过了十数招。 简洁心里这样幻想着,但是却没有直接说出来,因为她不敢,她怕自己挑战了华子旭的底线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走到华子旭的身边了。 他也算堂堂七尺男儿,帅哥一枚,这种附属的东西,他才不稀罕。 但是陆战知道,她这不是来针对他,而是想借着他,来发泄她心中的那些火和郁气。 它们做为灵界的原始物种,想来早就习惯了灵界的环境。所以通过冥鸦引路,阴月他们一行并不担心会走错方向。 傅蕴安知道自己手底下的人,并不是特别专业,但即便如此,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跑掉,那个高盛希怕也不简单。 这让暮飘柳震惊的同时,他的心中更是充满了不可遏制的熊熊怒火。 “你,你在下面,见过我爸爸吗?”项云黩问了他一直都想问韩刚的问题。 半月之后,在大厅经理那点头哈腰的恭送中,秦天左手搂着吉尔,右手拉着爱丽丝,志得意满的走出了这家拍卖行。 然而即便任涵衍顾忌刘景琰的面子,没有直接对周言动手,但是他又怎么可能会摆着好脸色去迎接周言?甚至是陪同周言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