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请九思,郡主千千岁》 第一章: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北襄元德三百八十七年,南安王府后院,天边一从圆月,泠泠的白。几十个仆从在正厅门外守着,俱是低着头,安静沉默地只能听到彼此之间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一串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叮铃叮铃。低头斜眼看去,那尾隐隐约约的红色裙摆愈发清晰明艳。 “这是怎么了。” “郡主,王妃娘娘,殁了。” 清野说完这句话,面前人没动静,她疑惑地抬头。少女愣在原地,眼神木木地看向正厅,而后失神向屋里头走过去,一步一步踩在棉花上一样。 端木隰华还不大能反应过来刚刚的信息,因为玉息令月要去塞外办事,故而她今天多缠了他些时候,怎么回来——她就没了母亲? 她推门进了卧房,六年没见的父亲跪在母亲床榻边上,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头花白发,泪水滚着皱纹里滑下来,怎么也不顺畅。 他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密密麻麻的针扎在心口窝,痛感一路蔓延。端木隰华知道娘亲不爱爹爹,小时候就带着她搬到后院。南安王曾经纳一美妾茜夫人,她睁大眼睛看过去,和娘亲生得有七分像。 爹爹冷冷地看着娘亲,她娘依然笑意温软地接过那杯茶,还悉心妥帖地安置一番。于是,南安王也不再自讨没趣,六年没有踏足这后院。 后来,她娘亲在她及笄以后,越来越多的时候在睡觉。即使醒着的时候,也只静静躺在软榻上,看着香炉氤氲而起的紫烟,一直看到深夜。 成日里,用得饭食也很少,久而久之,身体便越来越瘦弱。端木隰华心里其实是有预料的,不过在她面前还是一味的装作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企图让她因为不放心别离开自己。 她娘亲看着温柔好说话,但实实在在的,是个人精。她怎么说的。 “珠珠儿,你总要一个人走的。只有能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风霜,才能无坚不摧,立于不败之地。” 和七年前那个人一样。 “珠珠儿,我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她娘谢蕴容,她曾经的心上人谢九思。他们一个一个的,在黑暗里带给了自己光,走得时候还要求自己坚强。你说混蛋不混蛋,这多难。 端木隰华没想到,三天以后,在这个混蛋的殡仪上,遇到了另一个混蛋。头三天安排好一应的寿材,楠木棺,陪葬品,纸扎贡品,哭灵人……再请来珈蓝寺的和尚们诵经超度。 她想了想,在合棺之前把她娘最喜欢的那支黑漆九节箫放在了里头。 她娘亲是南安王妃,前来吊唁的人不少,各个世家家主少主们,依次从高到低位来的。傅家,魏家,百里家,江家,……而后是太子,晋王,再是朝中重臣,具成一列上香。 “陆相怎么没来?” 是第一列上香的青年,端木隰华想了想,应该是傅行玄,与朝中陆维桢很不对头的那位骁骑参领。这两人她都不熟,只是听先生讲过,少年意气,惊才绝艳。 一文一武年岁不大,却已然跃居于高位。这互相看不顺眼,也是帝王的一种制衡手段。 “回公子,陆大人奉命去东阳国考察,前几天才回来,舟车劳顿。听说这会儿还在修养,病得起不来呢。” “呵,这种祸害遗千年。待会儿随我去看看,给他带只老母鸡去。” 两人声音不大,只是因为站在灵柩最前面,所以被端木隰华听了个一清二楚。 “谢家家主前来吊唁。” 门外的通传声喊来,这次人群之间的低声互语消失殆尽。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神色之间复杂,不屑,惊讶,怔仲回忆,更多的是隐隐的八卦好奇…… “谢家家主?那不是……” 是宫里一位资历深厚的姑姑,看着跪在地上的端木隰华,忙掩了唇。 谢家九郎,君子端方。花前一笑,折尽风流。那是只存在于记忆里的惊鸿,七年前十四少年郎,昙花一现,名动帝京。 而后谢家灭门惨案,七年的时间里,他消匿得干净。人人只称,举世再无谢郎。 除却这些,对于端木隰华来说,这个人曾经是她的心上人。是盛京人人都知道的,她的前未婚夫。 第二章: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玉佩声叮铃作响,却只听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而后是车轱辘的滚动声。 “怎么会变成这样。” 端木隰华应声转头。 逆光下的黑发青年,端然坐在一方轮椅上。他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衫,手里捻一串佛珠。通身气质极为内敛,没有一丝一毫的棱角,温润而圆融。好似已然看尽世间繁华。 他抬头看她,端木隰华心里浮起很浓的失落,他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分别七年,记忆里的少年郎,明明是骄傲惊艳,明媚风流的。 “好久不见,郡主。” “还有,南安王。” 他缓缓推动轮椅,温顺谦和的到人群最后面,一块小小的僻静角落。 曾经的谢家,世家之首。那时候紧赶着巴结的人多了去,谁也没想到落难以后,无一伸出援手。 如今这辈只剩下一个谢九思和他的侄子谢喻之,算是彻底败落了,只剩个空名在。谢九思因死里逃生后落下了残疾,平常没再出席什么场合,一直深居简出。 一来,南安王妃谢蕴容是他的姑姑,传言姑侄两人感情极好。二来,这长宁郡主还曾经同他有过婚约。如此,七年后的今天才能见到他又回到众人面前。 宾客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青年,窃窃私语。 “谢九郎虽残废了,可这皮相没坏呀。” “你不知道?她母亲江家大小姐当年可是盛京第一美人,他能生的不好看吗?” “可惜了,郡主得守孝三年。”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谢家都没了,他和郡主的婚事早就不成了。” “凭这相貌,恰逢郡主丧母,他在一边安慰逢迎。岂不有戏?” “这出路不错。” “……” 端木隰华侧头抬眼,凉凉扫了一下那几个议论的人。且不说这是在她娘亲的出殡仪上,她握了握拳,谢九思怎么样也轮不到他们来置喙。 南安王看出她情绪不对,忙上前对人群扶了扶手。 “诸位有事忙的便回去吧,时辰不早了,亡妻也该到了下葬的时候。” 众人听了,又是排成一列一列来送上些关怀安慰。 “王爷节哀顺变。” “郡主多多保重。” “表妹珍重。” “……” 她本想等着谢九思,一同去城外下葬娘亲,也能和他说几句话,应该说什么好呢。心下忐忑不安,再抬头时却发现自己想多了,角落里那人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抬棺的人说要去城外下葬了。天上却飘起来雨滴,好像是迟到的悲伤,但端木隰华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是一路跟在棺木后面,木木地看着娘亲棺木入土。 她一直守着,轿夫们也走了,只剩下她和她爹南安王的时候,她才无力的跪下来,深深磕一个头。很冷,抬头,她知道这种冷将一直持续下去,而她也将伴随着这种冷活下去。 “珠珠儿,走吧。” 南安王撑起了伞,两人的身影在雨幕里渐行渐远,直到捉不见踪影。 迷蒙之间,一阵清清袅袅的苏合香飘过来。躲在暗处的白衣青年,玉手撑着一把三十六节骨伞,白色的伞衣,点点红梅应缀。 只一双温柔的眼睛,波光粼粼,雨天里雾色空濛,看不清再多。 他丢了伞面对着眼前的墓碑缓缓跪下,白衣沾染了泥泞,却生出别样惊心动魄的美感。 “对不起,姑姑。” “珠珠儿,我会照看她的。” 他一直跪着,雨却越下越大,立时有人捧了手炉,在他头顶撑起一把伞。 “公子身子不好,还这般淋雨,若是病了。太傅指定又要追着我们念叨了。” 他散漫地笑一声,摇摇头。 “姑姑是太傅心头肉,当年一别自此生死分离。如今他不能亲自来看她一眼,我只能代为祭奠。” 第三章:众生皆草木,唯你是青山 端木隰华拒绝了南安王让她搬回正殿的提议,依然安置在王府后院。 这儿到处都有回忆,每一寸土地,每一支花草。这儿到处都是自己熟悉的气息,让人安心。她窝在家里三个月,不速之客翻墙进来了。 是个八月里不错的艳阳天,还吹着凉快的风。往常这时候桂花香满园,她娘会摘下来亲自做点心,做花酒。 谢九思在的时候,她只管早早找了他一同去登山,晚间再回来,三人围桌对月。谢九思没在的那七年里,有一半的时间是她自己,另一半是和玉息令月相伴。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玉息令月的时候,是在王府后院一角偏僻废弃的院子里,旁边还有一池破败荒凉的荷花。他正拿了绳子挂在树上,双脚站在小板凳上。 她拿帕子擦了擦水池岩壁,坐在上面隔了十几丈远看着,结果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等到他双脚离地。 端木隰华打了个呵欠,起身预备回去睡觉。这时他开口了。 “你知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么?一无所有的人在水底下,普通人在水面上。我卡在中间,理智不让我下去,命运也不让我上来。” 她伸了个懒腰,拨弄了几下手腕上那对犀角雕福寿纹铃铛。 “那你不会想寻死了罢,我饿了。” “你守在这里,是怕我想不开,要救我?” 玉息令月问完以后就后悔了,他看到面前少女看傻子样的模样,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不然,你以为呢? 他以为呢?母亲和叔父夺权杀了父亲,登上高位。这不是结束,恰恰只是日落前的开始,他从不知自己一向柔顺谦卑的母亲的另一面——赶尽杀绝。 叔父死的时候很诧异,而母亲只是嫌恶地低头看一眼,清清淡淡一句话。 “拉去乱葬岗埋了。” 他还没来得及劝她停手,那些明晃晃的刀剑就转了个方向,齐齐对准他。哪里还能停手,自从踏上这条权力的不归路,她就回不了头了。 他一路逃亡,从故国逃到北襄,求生的志向已经微乎其微——活着的意义还有什么。他以为自己失去了所有,是被天神厌弃的孩子。 他不想挣扎了,那刀剑却没落到他身上。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少年,拿剑替他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西凉王的狼崽,一年前打败傅又山的人,如今甘愿死在一群小喽啰手里?” 他依然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不反抗不挣扎,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这少年不知道,那些浴血奋战不过是因为那时候内心有想要守护的人,现在没有了,这是一个谎言,一场骗局。 “你的妹妹和弟弟,玉息梦嘉和玉息明哲,都还活着。” “你不想从卓姬手里救回他们?她要掌握大权,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挟天子以令诸侯,稚子年幼无知,最易把控。” 耳边刀剑碰撞的声音消失,少年的声音也消失。他捂着受伤的腹部,睁开眼睛。地下是一块和田白玉,上面写着——陆。 他看了看,拾起那玉佩丢出去,转头离开。一段路以后,又认命一般折回去捡起来,塞到袖口里。 “你不会以为我守在这里,是想催着你踢开板凳,看好戏吧?” 他回神,面前红衣少女琥珀色眸里隐隐几分怒气,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 “谁会拿一条人命开玩笑。” 端木隰华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男人,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看好戏。我会先杀了你,再自我了断。” “……” 呵,端木隰华转头就走,她还没受过这委屈,也没见过如此小人之心的人。 那青年却拦住他。 “作为报答,我做你的先生怎么样。” 少女停住步子,而后冷冷吐出一个字来。 “滚。” 真的是长见识了,端木隰华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脸呢,兄台?开始欺骗人感情,搞得她提心吊胆,下一秒就开始放狠话恐吓她。 现在又转了模样想要当她先生——怎么着,因为她没想鼓动他踢板凳。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您的不杀之恩,知遇之恩呐,她心里腹诽。 身后男子低低笑起来,轻快愉悦。 “你不想出府看一看,走一走吗。” 第四章: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谁闲的没事干会来这样一个荒凉废弃的院子,自从谢家灭族,谢九思失踪以来,她爹南安王就派了守卫死死把控着外院的门。 整整三年时间啊,每天就靠着江兰禾翻墙进来同她说些外面的新鲜事。前天他进来,墨迹了很久才跟她讲出来——谢九思回谢家了。 这下,她使出浑身解数求她娘,能不能找她父亲放她出去。谢蕴容被磨得没法子,跟她说后院里有一处院子是能通向外头的巷子胡同的。 于是她这些时候就在后院,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搜寻每一处院落。 可惜,今天不仅一无所获,还荒废了一天的时间,甚至碰到个让人恼火的二愣子。想到这里她怒气更甚,转头对上那笑得开心的青年。 “若是你认我做先生,我便带你出府去。” 她那一丝怒火瞬间被浇灭,狐疑地打量着他。是啊,他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这后院,江兰禾还是南安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翻墙进来的。 面前人也是一身白衣,月白素面细葛布直裰,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谢九思穿白衣,她只觉得君子如玉。因为太了解他,又能觉察出些随性风流,有些浪荡子的做派。面前人穿白衣,平添了些剑客的风骨。 莫不是个江湖人士。 他虽然现在是笑着的,神色之间却一本正经,不像说谎玩笑。 “想去哪里都行么?” “嗯。” “你得先证明给我看。” “好。” 果然话本里讲过的绝世轻功,热心侠客都是假的。玉息令月带着她来到这间院落的屋内,里头蜘蛛网交错横陈,扑簌簌向下落着灰尘,呛得人咳嗽。 他点了蜡烛,腾出另一只手,在发黄的墙壁上来回拍打,而后停在一处再三敲击——咚咚咚。 “这处是中空的。” 他向她解释,而后一手使力向里推压拉伸,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墙如同抽屉一样被拉出来。端木隰华踮脚看过去,里面装着一把钥匙,一只暗锁。 “我来。” 端木隰华拿过那钥匙,对准锁扣,吧嗒一声过后,锁却没能打开。男子把蜡烛给她,用力拍掌三次,接着那把锁应声打开,另一处一道暗门也缓缓拉开。 “能被你一下子对准锁口,自然不可能是古锁里的那些九连环,迷宫锁一类。但一道机关没有打开,比之简单的倒拉广锁也不同,应当就是巴掌锁了。” “跟在我身后,当心些脚下。” “这密道通向外头一间酒楼的灶房。”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这才冷静下来思考,他怎么进来王府的——通过这条密道,又为什么这么熟悉,遇到自己是不是预料到的。 更重要的是,她和他认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这样跟着他走,是不是不大安全。然后她停住了步子。 “天晚了,今天我就不出去了。” “你现在才害怕,是不是有点晚了。” 她下意识向后倒退几步,准备转身就跑。 “若是我对你有什么不轨之心,早在一开始你就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那可说不准,不定你见我生得好看,想趁机把我卖去花楼里。” “……” 隔着昏暗的一尾烛火,面前男子面容浮现几分古怪的神色,而后他慢慢蹲下来。爆发出一阵笑声。 端木隰华:“……” 她有说错什么吗,这很好笑吗。 玉息令月笑了一会儿,抬头,眼角还沁出几滴水珠来。不至于吧,端木隰华想,好笑到这地步——难道是她对自己的相貌有什么误解。 “你让我想到了我的妹妹,她也这样对我讲过。” 端木隰华一个踉跄,打量着他。 “你是对你妹妹做了什么,才能让她担心被你卖到花楼。” 第五章:增君一枝春,时效千岁欢 “父亲花心,母亲怯弱。那时候日子过得很难,我没几天能在家里陪她们,忙着做父亲交代的各种任务。” “有一次我提前半个月回来,带着她去街上,她没出来玩过。所以看什么都很稀奇,我给她买了许多小玩意。” 小小的少女嘴里叼着糖葫芦,手里拿着半包点心,本来还开开心心的。大约是他走得太快了,她兀尔停下来,在原地哭起来,哭嚷着要回家。 玉息令月赶紧带着她来到路边一处摊子坐下,给她笨拙地擦着眼泪,问她怎么了。 “哥哥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要卖掉梦嘉。” “父王也给了三姐姐好多好多东西,可是没几天三姐姐就不见了,宫里人说她去和亲了。我问什么是和亲,大哥哥告诉我说就是被卖掉了,他还说有一天我也要被卖掉。” “哥哥,我不要这些东西了,我什么都不要,你别卖掉我好不好。” “……” 少女拿两只手捂着脸抽噎,哭得伤心。 是什么时候开始渴望得到权力的,第一次他生出那样彻骨的无力感。没办法给予身边人安全感,也无法保证她的未来。 尽管他很听父王的话,杀人干净利落,办的事情也令他满意。可是他会因为自己为之卖命就去饶过自己在意的人么,百年之后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他又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呢。 他还要拿什么筹码去交换,才能守护自己在意的人呢。 “嘉儿,你看着哥哥。哥哥以生命起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免你惊,免你苦,免你颠沛流离,免你无枝可依。护你周全,使你一生平安顺遂。” 少女微微分开指缝,拿哭红的眼睛偷瞄眼前人。正对上面前少年坚定的神色,她的同胞哥哥,西凉王第六子,战场上狼一样的大统领。 此刻虔诚地单膝着地,朝着座位上的她伸出一只手来。 如同冬日里埋下了一粒不知名的花种,不知来年春日会开出怎样的风景,一颗心从此对那些未知,充满了期待与向往。 面前青年十分平淡讲出他的一桩经历,端木隰华听完想了想,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王府外的密道,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我告诉你,你会认我做先生吗。” 端木隰华眉头皱了皱,这人可真会败好感,心里刚刚对他升起来的那点怜惜全没了。 “你不认我做先生,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好奇心过于旺盛不好,她向他附身下拜,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先生在上,学生端木隰华。此后万般,愿以君为长,事事常留心。” 白衣青年挑眉,看着面前不甚情愿的少女。 “拜师礼呢?” 端木隰华磨磨牙,脑里灵光一闪。 “我没什么能给先生的。” 面前红衣少女眉目活泼,上前拉着他的袖摆。一路走出密道,走过破败的院落,来到自己的院子里。她折了一朵芙蓉花,向他递过去。 “赠君一枝春,时效千岁欢。” 玉息令月接过那支芙蓉花,冷硬刚强的面容上揉开一点笑意。他低头看着这朵花,细长的睫毛垂下,眼里裹了些许温情。而后看向面前哼着小曲儿,自以为取得胜利的红衣姑娘。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是个好名字。” “是吧,我也觉得是个好名字,我娘给我取的。” “……” 他觉得还是不要恭维面前的人好。 “先生叫什么。” “玉息令月。” 哦。端木隰华点点头,等等——这不是西凉国那位大统领。 第六章: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谢九思失踪的第二年里,江兰禾怕她想不开,日日翻墙进来开解她。一直到谢蕴容离世,南安王解除了这道禁令,他也不从正门进来,依然是翻墙。 江小公子表示——你让谁一连翻七年的墙,那肯定就成习惯了。 江兰禾那天格外兴奋,摇着扇子进来。 “表妹,你知道吗,傅又山那老狐狸打仗打输了。” 她点点头,傅家当年面对谢家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作壁上观。在谢家倒了以后,顺利取而代之,和魏家并列世家之首。 江小公子一撩天青色衣袍,堪堪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目光炯炯。高高的马尾随着他摇头晃脑的摆动,笑起来唇红齿白,明明是少年意气的模样。 端木隰华却感受到了一点小人得志的错觉。 “输给的还是个比他小几十岁的小孩,叫什么来着——玉息令月,这回他可闹了个好大的没脸。” 江兰禾自顾自地乐了好一会儿,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女。怎么还是如往常一般的模样,冷淡平静,甚至无动于衷。 “欸,表妹你不开心吗。” 她拔了脚边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编花样。 “虽然没脸面的是傅又山,但真正输了的还是我们北襄国,你说有什么好开心的。” 少年拿扇子拍了一下脑袋。 “这次咱们北襄国输了,把之前吞了西凉的十二州都还回去了。” 这下换她惊讶了。 “十二州全拿回去了?” “嗯,那狼崽子不是人,凶猛得很。我听回来的将士说,他击退了傅又山以后,调转马头连夜攻破西陵八郡,没有前线来的急报,陛下就算连夜派军都赶不及支援,防都防不住。” “要不是昭成小侯爷崔空龄,不等圣旨,直接带着他岭南的兵马去救场。我估摸着还得丢几座咱们的城池。” 江兰禾好一阵唏嘘,因而对于玉息令月最初的印象,她一直认为是个五大三粗,阴狠狡诈的壮汉。 正主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显而易见的,端木隰华沉默了。 “你和传闻中,不大一样。” 她很诚恳地看着面前青年,面容俊秀,轮廓分明。一双剑眉英气逼人,显得刚毅而果敢。 不像寻常的世家贵公子,倒像江湖上的侠客,只是怎么看都不像身经百战的大统领。他还太年轻,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深沉不好琢磨。 “先生,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真是一个执着的孩子,玉息令月内心评价。应承那人的要求简单——帮他照看少女,教导她,可真正实施起来还是有难度的。他略一思考,敲定了主意。 “传闻。” “传闻?” 少女重复他的话。 “外界对王府后院的传闻,有人说这里藏了一位美人。有人说哪里有什么美人,这后院是个闹鬼的地方,老早就没了人烟。” “还有人说,这里面是永安王的全部身家,我以为这一条比较可靠,因为王府外面那些守卫十分尽忠职守。” “所以你来是因为好奇?可是为什么你要做出一副求死的模样。” “故国不堪回首,我现在是无家可归之人。我想着如果第三条属实,就窃了银子走。如果不属实,赖活不如好死。” 明显地,少女听完以后,满脸错愕。沉默半晌,她音调略显阴沉。 “先生,你觉得这样的鬼话我会信么?” “哦,你也没让我非要说实话不是。都这样了,你就勉为其难地信一信吧。” 青年温和的补充一句,满目慈爱的教导她。 “聪明人都是会骗自己的。” “那先生可真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呢。” “……” “嗯,我也这么认为。” “……” 半晌,端木隰华闭闭眼。 “我输了。” 还能怎么办,面对一个没脸没皮的人,拿什么打败他? 第七章: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后院里闲置的院落不少,找人打扫出一处,玉息令月便在这里住下了。虽然对于眼前人,端木隰华还有很多疑问。但是他不愿意说,她问了也没什么用,算了算了,谁还没有个伤心事呢? 他教她是真的一丝不苟,此前在功课上端木隰华一直不认真。因为同她娘一起躲开父亲的原因,也没有教书先生授课,只是平日里谢蕴容精神好的时候会教她写字念诗。 是以,他给出的这篇策论里,有大量她不识得的生僻字眼。端木隰华盯着书面,开始怀疑,是他要故意刁难自己了。 “发什么愣?” 无法,她忸怩了半天讲出来。 “这上面很多字,我不大认得。” 玉息令月笑笑。 “我给你读一遍听,你可得记好了。什么时候你记熟了,什么时候我带你出去。” “先前你只讲认你做先生,你就带我出去的,怎么如今还附加了这么多条件。”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尽是会扯谎骗人的。” 这话说得倒像是年轻男女之间的调情,他挑眉,少女指责的应当是那一位了。 “答应你要求的是还不是你先生的我,可不是如今作为你先生的我。这两个我,自然是不同的。” “……” 端木隰华一双发怒的杏眼瞪过去,她眼尾生了一颗血红朱砂痣,衬的肌肤如雪。如今因为生气整张面容沾染绯色,眉梢之间尽是风情。 尽管如此,他还是明明白白的态度——没得商量。 于是少女丢了书,气呼呼地走了。 玉息令月摇摇头,捡起地上的书叹口气。 “你的小姑娘,这般脾气,可不大好教。” 海棠树后面走出来另一个白衣青年,温润如玉,世家贵公子的模样——正是谢九思。 “以前我在的时候,把她娇惯坏了。” “你现在不也在吗。” “不一样的,以前能堂堂正正作为靠山护着她,现在我自己尚且难以顾全。” “那还教么?你说怎么教。” 玉息令月翻看着那本策论,觉得面前人把小姑娘逼得有点紧了。幸好他提前翻看了一下,不然刚刚要是读的话,必然也得磕绊几下。 “明天你不要来,我来。” “嗯?” 玉息令月惊愕抬头,手里书也滑落下去。白衣温雅的青年笑笑。 “我用你的身份来教她。” “你觉得她会分辨不出来吗。” “不敢想的,她会害怕。” 好吧,看着眼前人如此笃定自信的模样,玉息令月也不好再说什么。 端木隰华回去就后悔了,难得遇见一个愿意认真教自己的人,她却因为任性走了。她只是想先出去,早点见到谢九思,哪怕只见他一面。 然后这颗心就能安定下来,在这后院里,她再好好听先生的话。是以第二天,端木隰华亲自下厨做了一份点心——梅片雪花洋糖,准备向先生赔罪。 可是整整一个白天,玉息令月都没有出现。从最初的忐忑,到后来的生气,再慢慢地生出一些慌乱。该不会是被自己气跑了罢?她有些颓丧地垂垂头。 要不再等等吧?她在石桌前面守着那碟点心,等啊等啊,就这么睡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头,那白衣先生在石桌另一边坐着看她。不过今天他戴着一副白玉面具,遮挡了一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以及优美莹白的下颚。 不大对劲,这是端木隰华的第一感受。面前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不对。 “这是郡主做给我吃的吗。” 她点点头。 “先生叫我隰华就好。” 她一瞬不瞬看着面前青年,他给她的感觉实在太不对劲了,因为太过熟悉而变得陌生。好比在白纸上把那个字写了一百遍,念也念得出来,但是再见到它时就觉得不认得了。 青年夹起糖片,很斯文的用了。 “谢谢你,隰华,很甜。” “今晚上,我带你出去走一走,怎么样。” 第八章:美人如画,江山多娇 端木隰华觉得幸福来的太快,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她已全然忘记青年带给她的奇怪感觉,拉着青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向他真诚的坦白许诺。 “先生,我以后一定认真听你的话。只是我太想出去见一个人了,我怕错过了,以后就见不到了。” 谢九思垂眸,看着满是期待的少女。她拉扯着自己的袖摆,急切地走在前面。这是他年少欢喜的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是分别了三年的人。 三年分离,日夜煎熬,改头换面,苟且偷生。多少次,他只能在暗处看着,衣袍里将将要伸出的手缩回来,紧紧攥成拳。密道里烛火昏暗,掩盖了他眼底汹涌起伏的情绪。 极力的隐忍克制,良久少女听到身后人略有些喑哑低沉的声音,他清清淡淡应了一声好。 那天是休沐日,人流汹涌。两个人被挤在中间,前胸贴后背。她能闻见身后青年身上清清袅袅的苏合香,令人安心。 他一路跟着她快步离开人群,中途停下,买了一支糖葫芦给她。 “我都多大了,不吃这个。” 她下意识就反驳。 “隰华,你看到街上这些铺子了吗,有什么想法吗。” 青年的手指了指前面一家铺子,语调轻缓温和。 “隰华,这里是盛京最繁华的一条街。路边铺子们虽然星罗棋布,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也只是些胭脂水粉类的小买卖。但是酒楼,赌坊,粮铺,油坊,茶庄,布庄……这些地方,门口却都是有统一标志的,比如那粮铺。” 端木隰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自觉念出来。 “百里。” “嗯,百里。一连五家粮铺的门牌上都是百里,你说这代表了什么。” “百里家垄断了北襄国的粮米权。” 青年微微点头,又摇头。 “只是部分,若说完全还是不对的。” “这些地方随便的一笔消费就是百姓们近乎一年来的收成,店铺里每一项营生,更是至关北襄国命脉,可见国君完全受世家的制约。这同样意味着,北襄国的繁华是因为世家的昌盛,而非国君的圣明治理。” “隰华若是国君,面对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呢。” 谢九思带着她回到王府后院里,来到石桌前坐下,而后摆出几块写了字的孔雀石——黑字是魏,傅,百里,崔,江,周。红字是——谢,陆。又拿出一块黑曜石——帝。 “谢家和陆家,一个灭族,一个没落。” 但凡是提到谢家,端木隰华就一定想到谢九思,青年只停顿了一下,不给她神思溃散的机会。继续向下说着。 “现在排在首位的两个。”他拿起两块石头放在黑曜石底下。 “魏淑妃同魏思阙代表的魏家,傅行玄代表的傅家。加之家族间联姻,这两家紧紧捆绑在一起。在谢家灭族之后,甚至之前便选择了依附帝王。因而当前稳居世家之首。” 又是两块石头摆在魏傅底下。 “这两家是动不得的。” “百年簪缨周家,握着岭南兵马权的崔家。只是这两家在北襄国已经衰败的很了,人丁稀少。但若非没有大错,要动这两家,会惹三国不快。他们可不只在北襄为官立家,其余几国也还是有不少权贵在的。” “要像谋反那样的大错?” 白玉面具下的眸子闪了闪,青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百里家,江家。这两家是目前既不与其他世家为伍,也不甚附和帝王的存在。他们靠的便是实力。” 青年托腮,歪头看着她,唇边笑意温和。 “百里家的少主大约同隰华一般大小,却几乎是整个北襄国最富有的人了,过不了几年,大概就要富可敌国了。至于江家,他们卡着来往的通商运转,水路,陆路,各处的关口都要向他们交税。” “隰华,他们每个人都找到了一条活路,得以生存。” 青年眼睛里明白写着——那么你呢,隰华,你的生路在哪里。 第九章: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哪怕过去很久,端木隰华总还是能想起那个晚上,不是很深的夜,那丛白却愈发突兀扎眼。她见娘亲写字,磨完墨,便提起毛笔蘸一笔,再从白瓷盆里一团清水里一点。 而后横陈开的宣纸上,便落下一滴玄色。如今周围一片漆黑,这道白割开了一道口子。 青年只是端然坐在石凳上,噙着温润的笑。但是他的确把她从一个自己构建的幻象里勾出来了,逼得她一定要给出个选择。除却漫无边际的等待,你要怎么活下去? “隰华,你好好想一想。” “隰华,低头需要勇气,但抬头需要实力。你要一步一步来。” “……” 好好想一想,谢家倒了,谢九思失踪了。娘亲没了求生的志向,父王一心淡泊不步朝堂之争。她不能再倒,以前总是那人护着她,给她想要的一切,她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能不能为他,为谢家讨一个公道? 此前她不是没想过,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端木隰华在屋外头的台阶上,对着月色掩映下的一从一从海棠树发了一晚上愣。那以后,她开始认认真真听玉息令月的话,努力去理解那些篇幅又臭又长的文章,写很多注解批注。 有时候她会看着玉息令月发愣,不过也只是一小会儿。她能感觉到那晚上的青年和如今的先生,是不同的。 一个熟悉到陌生,一个陌生到熟悉。一个是人间琢玉郎,一个是千锤百炼绕指柔。但她只想到这里,也就不再往下想了——害怕,起码现在她还没有勇气去抬头面对。 清野是在那个时候被公子相中的,她忐忑不安在书房等着。谢九思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他笑了笑。 “不用怕,今天叫你来是有一桩事要交给你。” 清野点点头,作为谢家一代一代培养出来的暗卫,无论是本领还是忠心,哪一方面的素质她都不差。只是一直都没有接到公子下达的任务。 “你想不想换一个主子跟着。” 她立刻张惶地跪在地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是的,我想安排你到一个人身边,照看她,保护她。如果你不愿意认她做主,也没关系,只日日给我送了信来,告诉我她都做了什么便可。” 谢九思看着转身离开的少女,眸光闪了闪,最后嘱咐一句。 “不过要靠近她身边,你得花费些功夫。” 就这样,清野来到了端木隰华身边。谢九思最后那句话是个提醒,要靠近她得花费些功夫。这个前提是,你要先找对方法。 如果在没有找对方法之前冒然的靠近,结果是惨痛的。在找对方法以后,靠近端木隰华,只花了三天时间。但在没找对方法之前的经历,对于清野来说,实在不算美好。 第一天,她选择了打扫小郡主门前。先拿笤帚扫一遍,到一点枯枝碎叶都不见,再绞了湿布子抹一遍。然而,红衣少女开门,连看都没看一眼院子就走远了,更诓论注意到她呢。 清野没有气馁,想必打扫院子的仆从很多,而她做的这些也只是基本功。小郡主成日里都见惯了,自然不会多注意。 第二天,她给了奉茶的侍女一些碎银替换下来,再细细问了端木隰华的口味——木姜叶柯甜茶和松瓤鹅油卷。她甚至还特意选了缁素瓷的碗,外壁黑的深邃,内里白得纯净。必然能引得少女注意,清野笃定地想。 然而,小郡主只是左手捧着策论,右手在白纸上注记。不过好歹少女对她说话了。 “还有什么事么?” “……” 第三天,清野决定从小郡主的书房下手。花梨木书桌上乱糟糟一片,几支毛笔毫尖都风干了,书本也都零落的铺散开。 她拿芙蓉花穿线做了书笺,贴合在翻开的那几页里面,而后合上那些书整理起来。又细细清洗干净毛笔…… 小郡主还是没有多和她说话,但是她对着自己笑了。 当天晚上清野发现,自己腮边上不知怎么沾染了墨汁。 …… 第十章:未见此花,与心同寂 第四天,清野寻思着从少女闺房下手,还特意请教了府里的妆娘。小郡主喜欢什么样式的簪花,什么发髻好看,首饰呢?她大清早就端着一盆水在少女门口等着了,只待她一声呼唤就进去大显身手。 然而她几乎快等到正午,屋里都没有开门的迹象,有仆从来跟她说。昨晚上郡主是跟王妃一起睡的,清野讷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她发现——少女洞悉了自己的意图,还先将她一军了。 为什么,她哪里做得不对么,是露了什么马脚? 她思考着,漫无边际地游走一段路,就这么走到了灶房。正巧碰到前几天那个奉茶的小丫头,拿着扇子在炉子上守着一锅药膳。一眼就认出是她,小丫头很热络地搭话。 “你那么想靠近郡主做什么,咱们府里可没一个人愿意凑到近处伺候的。” 清野迟疑片刻,虽然端木隰华性子有些冷淡,也不至于人人避之不及吧。 “为什么,是郡主责怪打骂过你们吗。” 这下轮到那烧火的小丫头愣了,摇摇头,但支支吾吾给不出个理由来。最后憋了半天,也只是一句——郡主只会给那几个人好脸色看。 “郡主啊,小时候就不愿跟人亲近说话,年纪大的嬷嬷们对上她,空有一身哄孩子的本领,也得生生卡在喉咙里。大了呢,只跟在谢公子和王妃身后,后来谢公子不见了,郡主就谁也不搭理了。对了,还有那位江小公子,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清野好像知道问题在哪里了,这可不是一般地要费功夫了。 你投进去十分的热,不熟的时候,两分的好怕是都给不了你。那怎么才能熟呢,清野走在路上,廊柱上一处掉漆破皮的地方吸引了她。上前仔细看了看,是一个如拇指盖一般大小的洞,被蚂蚁日积月累啃食而成。 还好这洞是从外向里,没有被打穿,要挽救这廊柱还是极容易的。她提了一桶热水,劈了一节竹管,一边清理蚂蚁洞一边出神想着该怎么办。 玉息令月本想着找端木隰华出去走走,这几天她课业做得漂亮。一路走得悠哉悠哉,花园里漫不经心的一瞥,拐角处专注清理蚂蚁洞的少女陡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生了兴趣,转了个弯站在她身后,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见这少女半点没有发现自己的迹象,方才忍不住开口。 “又是被他派来做苦工的?” 清野转头,面前站着一位白衣青年,目光炯炯。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衬得他头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她没回话,青年比了个口型——谢九思。仿佛看出了她在为什么发愁,他笑笑。 “对付这小姑娘,你得压在她上头,不给她拒绝的权力才行。” “你向前一步,她就向后退十步,明着拒绝你。要想入了她的心,就得一跃千里,先断了她的后路。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不要给予她什么,先向她要一部分东西。” 清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你过来,我教你怎么做。”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端木隰华被屋门外的哭声吵醒了,她揉了揉还没绾起来的长发。推开门,地上坐着一个少女。一身米黄色真丝素纹裙,头上戴着一支蝴蝶钗,手里正拿着一块破旧乌黑的马蹄铁呜咽抽泣。 她已经很少愿意分心去理会别人的事,但架不住面前少女哭得厉害,实在于心不忍。 “为了什么事?” 那少女不回答,只是埋头哭得更厉害了。 “你一直哭有什么用,说说是什么事情。” “我说了你就会帮我吗,你不帮我我为什么要说。” 端木隰华默然片刻,她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玉息令月拿着一根绳子,逼得她不得不去理一理他的生死——这一理,就认了个先生,把自己搭进去了。这少女哭的肝肠寸断,逼得她不得不问一问她的心事——这一问…… 第十一章: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帮。” 话一出口立刻就想反悔,却正对上少女抬起来的面容。泪痕沾在腮边,红肿的眼里亮晶晶的,满是信任与期待,一副全然交付于自己的模样。 “那郡主,您帮了我,我没什么能回报的。我教您骑马好不好。” “……” 端木隰华并不想学骑马,她觉得坐马车就很好。 “不……”必了。拒绝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少女脸上两行清泪又滑下来,失落之意难以言表。 清野咬着唇,鹿眼通红,纯澈分明。面上凄凄惨惨,嘴上楚楚可怜,心里却乐开了花——那白衣青年果真没有骗她,甚至连少女会说什么,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猜了个十之八九。 “郡主是不是看不上,也是,您必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这样不入流的回礼。” 于是端木隰华不得不调转话锋。 “不过我没骑过马,学起来会比较费事。” “郡主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她挑眉,这姑娘倒是对自己很有自信。 “那么你现在可以讲讲,是为了什么事。” 少女把手里那块乌黑破旧的马蹄铁递过去。 “我听打铁师傅的话,用了镔铁制成的锉花刚打了这副马蹄铁。结果因为过于锋利把马的蹄足磨破不说,很快还生锈了……” “所以你是想换一副好一点的马蹄铁。” “嗯,我想郡主见识广。一定能帮清野完成这个心愿。” “要舒服的,不易生锈的马蹄铁?” 端木隰华以为,这个问题少女更应该去请教一下军营里的工匠才对。毕竟行军打仗,战马的装备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然而现在她不得不转头去请教玉息令月这个问题,不过还好他给出了答案。 “其实是极容易的,只管在炼铁的过程中加入铝粉就是了。不过锻造冶炼的过程比较复杂耗时。” “对了,最好还是做成连尾式样的,这样在保护马掌上更好一些。” 末了她预备转头离开,又好像想到什么一般,回头狐疑地打量着眼前青年。 “先生,你都不好奇我要做什么吗?” “那我好奇了你会告诉我吗。” “……” 这种诡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端木隰华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其中的关窍,远处米黄色衣裙的少女就蹦蹦跳跳地端着茶水来了。 是一碟子玉露团和一杯木柯叶甜姜茶,雪白的奶酥雕花,糯米皮晶莹剔透。她有些无言,其实是给馋到了。 但是碍于面子,是不是要先拒绝一下,不过少女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郡主郡主,清野做了好几次才成功的,您会不会嫌弃呀。” 看着少女既期待又忐忑的表现,低垂的眼睛不时偷偷抬起向上瞟一眼,大约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不会。” 说着,端木隰华就拿起一块点心小小咬开,里头口感温润的玫瑰酱一股脑流出来。难得让她心情小小的愉悦了一下,得到片刻的满足感。 她吃的放松,全然没有注意到少女同白衣青年的互动,此刻若是抬头看一眼,立刻就能晓得那诡异感由何而来。 眉目传情,不,应当说是狼狈为奸再合适不过了。青年比了个口型——去,加把劲。清野会意,上前去,睁着一双明亮纯澈的鹿眼,满满的欣慰。 “郡主,清野好感动,好开心。我做的点心,终于能被人认可了,而且还是郡主。” 说着,就要拿袖子抹泪。端木隰华有点疑惑,她固然不太通人情世故,但是主动做了吃的给别人,也会被拒绝么。 “郡主,以后我做了吃的,你还愿意吃吗。” 自然是愿意的,但是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太痛快的答应,有些不对劲。 “郡主,是不是因为可怜清野才会答应吃我做的东西,是不是郡主没想吃的……” “……” “没有,我愿意的。” 行罢,不知不觉她又应承下来了。但是对着一张满是真诚含笑的面容,感觉也不是很糟糕。 再想想,或许现在是这少女为了求自己帮她做马蹄铁才这般花心思来讨好,等自己帮完这个忙,她应当就会消停了罢。 这样想着,她决定用最快的时间找人打好这副马蹄铁。 当她把新制成的马蹄铁交给少女时,少女几乎喜极而泣,蹦蹦跳跳乐了很久。很好,她在心里点头,这样看来自己的判断是没错的。然而下一瞬,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玉息令月从拐角处牵着一匹红棕马,笑意盈盈地出来了。 第十二章:前尘结,乱世起 玉息令月怎么说的? “作为你的先生,骑射机辩是一应要教的。只是前几天我同这位姑娘相见甚欢,交谈一二。得知这位姑娘骑术绝佳,正巧你也应承了跟她学骑马,我想就直接让她来教你好了。” “先生放心,清野一定将尽毕生所学都教给郡主。” “……” 这两人一唱一和,全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少女递给她一卷雪浪纸,端木隰华接过来打开,字迹娟秀。一样一样写得清晰明了——上马,慢步,快步,跑步……下头还详细讲解了步骤和训练安排。 清野同样一丝不苟,十分严苛,让她想要退缩的心思一下被浇个透凉。 是以在这般磋磨下,她还真的慢慢练出了一身好骑术。在她学成之后,少女也并没有如预想一般离开,还是日日送点心缠在她身边。如此这般,渐渐成了习惯,清野就顺理成章的留在了自己身边,成了她的心腹。 回忆至此终结,端木隰华回神的时候,少女已经端上今日份的茶点。正是八月桂花香满园,清野总是能根据时令做些新鲜玩意——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一盏木樨清露。 她刚捏起一块点心,不速之客——江小公子便在墙上冲她招了招手,露出个唇红齿白的笑来,而后一跃而下。 “表妹,南安王的禁令解了,一起出去走走。” 端木隰华低敛了眉目,挖出一勺木樨清露用茶水兑了,递给他。江兰禾不知道,她通过府内的密道是经常能出去的。 更何况娘亲刚去不久,自己朝思暮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也已经见过了。一时间,还真没有想出府的念头,她只想静静的自己待一阵子。 江小公子接过来,经过蒸馏封藏的桂花,只几滴混在茶水里。但抿一口,便是唇齿留香,万般缠绵。 “这东西金贵,也最是费事的,表妹口味果然刁钻。寻常物事,倒还入不了你的眼。” “你何尝见我挑剔过什么,一向是有什么我便用什么。如今日日里得了花泉蜜酿,都是托这位姑射仙子的福。” 江小公子乌黑明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向端木隰华身后站着的少女。这话正提醒了他,表妹看着不愿出去的模样,仅凭他自己,必然是劝不动的。清野是表妹身边人,日日与她处着,说话必然有几分重量。 江小公子撩了撩天青色衣袍,露出袖口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两手拿了象牙的折扇,向面前少女作了一揖,抬头笑意明媚的像是要召回春天。 “谢谢清野姐姐的花露,清野姐姐对表妹这样好。可是表妹一直在府里待着多没意思,指不定这样闷久了还得生出病来。不如出去转转,也好散散心,你说是不是。” 清野看着江小公子一脸赤诚,趁着郡主低头的瞬间,指了指自己腰间的荷包。而后两手合拢,做出可怜巴巴的求拜模样来。 郡主的确在后院里的时间有些久了,她想了想,对着端木隰华开口。 “郡主,清野想吃第一楼的牛奶茯苓霜了。” 端木隰华:“……” “还有什么能比你做的好吃么?” 她是去过第一楼用饭的,的确精致可口。然而若比较起来,还是清野的手艺更称心。 “表妹,你觉得清野做的好吃,是因为那是她按照你的口味来的。但未必这就是她自己的口味呀。” 端木隰华转头,清野低着头没说话,这是默认的意思。是了,她心里突然不大好受,少女对自己的一颗心全然是剖开来,无微不至。她呢?回报给少女的有多少呢。 “除却这个,你还有没有其他想吃的,或者想要的玩意。我给你带回来。” 清野略微愣了愣,她猜到了端木隰华的心思。 一向都是自己主动问她要东西,这样的相处模式下,久而久之……被动的给予成了常态,而后又不自觉变为习惯,主动的思考却几乎一点没有。 如今江小公子一席话,不仅点醒了端木隰华,也点醒了自己。 她的确对端木隰华用心了,但是那用心来自谢九思的叮嘱,来自玉息令月教的法子。她听命于公子,又因为最初得以靠近郡主的显著成效对白衣先生深信不疑。一直到今天,她这份用心还是在按照两人的吩咐办事,她自己的心呢? 郡主是不同的,在和自己相熟以后,是拿了一颗真心待她的。 清野想,端木隰华是有些傻的。自己明明都向她讨要了那么多东西,她竟然还会因为没有体察她的心意而愧疚,以至于要去弥补。 她不欠自己,相反,她真正欠了她。清野抬头,认真地看向藤椅上的红衣少女。 “没有别的再想要了,如果郡主想让清野高兴。那就和江小公子出去好好走一走,散散心。” 这话一出,江小公子立马顺着杆子向上爬。 “清野姐姐你放心,有我在,吃喝玩乐保管一应俱全。” 端木隰华挑眉,心下有些不太妙的预感。江兰禾自称是个纨绔子弟,并且以此为傲,这是很多人不能理解的事。也不知是谁带坏了少年,教他以这般习性成了追捧的风气。 至于清野,虽她说不要,但不能真的只带回来牛奶茯苓霜吧。到时看见什么胭脂水粉,簪花珠翠,一并买下来就是了。想明白之后,端木隰华跟着江兰禾出去了。 第十三章:第一楼,山雨欲来 第一楼二层的一间厢房,桌上摆了些茶水点心,两人临窗而坐。江小公子摇着象牙骨扇,一面看着外头的风景,一面向端木隰华讲着盛京里的趣事儿。 突然,他激动地拿扇子拍了一下手,好像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表妹,既然南安王已经解除了禁令,就不要再在墙外放捕鼠夹了吧。” “捕鼠夹?” 江小公子郑重地点点头。 “你被南安王关着那七年里,约莫是从第三年开始,不知怎的。每每我爬墙进去,那墙底下都放着一只捕鼠夹,第一回我踩个正着。” 他顿了顿,喝一口茶水,很不愿意回想的模样。 “那一脚踩下去,我足足休养了半个月。以后再去时,日日都有一只捕鼠夹。我以为是南安王警告我,所以一直没和你讲。” “只是如今这禁令已经解除了,怕是南安王忘记了这茬。迫不得已只能同你说了。” 端木隰华给他满上一杯水,施施然回答。 “你不要爬墙,从正门进来不就成了?” 江兰禾:“……” 他突然有点委屈,自己一连爬了七年的墙,早就成习惯了。何况这还是为了眼前人,于是江小公子抬头满是控诉地看着少女。 端木隰华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江小公子的脸上当即升起了羞恼之色,颊边沾染几点绯色。 “表妹!我和你说正经的,这桩事……你还取笑我。” 好吧,她平复了一下内心,收敛了笑意。不过这件事属实也是让她没能想到的,自己爹爹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么。 但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放捕鼠夹,还要等三年以后……三年以后……那似乎是谢九思归来的日子。 大约那捕鼠夹不是为了警告江兰禾,而是杀鸡给猴看。这样想着,她对眼前羞恼的少年生出些愧疚。 “你放心,我回去就同爹爹说。下次爬墙,必然不再让你见着捕鼠夹。” 江小公子听了她这话,立时转了面色,又是那副笑嘻嘻的不正经模样了。两人交代好楼里送饭的小厮,备了几样点心送去王府给清野。江兰禾准备带着她去江家见一见他姑姑江如玉——谢九思母亲江如英的妹妹,她娘亲的闺中密友。 算起来,也是两人的小姑子。 江小公子爬墙的那几年里,给她们互相捎带了不少书信,也只有在看到江如玉的信笺时,谢蕴容脸上才会渗出点零星的笑意。 彼其之子,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其之子,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江家的两姐妹,曾经盛京里大多数人渴慕的对象。尤其是江家大小姐江如英,更有第一美人之称。即便她后来嫁给了谢怀瑾,人们也没有因此停下对她的憧憬。 端木隰华不怎么热衷于见到这些长辈,她们年纪摆在那里,又是世家教出来的人精,阅历丰富。每每站到她们面前,对上一双捉摸不透的眼睛,望不到底的幽邃,暗夜里冷如星子。 她只见过江如英一次,却至今都能记得当时的情形。 那是她第一次到谢府作客,因谢九思被他父亲急急地叫回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交代。不得已,两人从街上赶回去,她便在正厅等着他。 百无聊赖之间,门口丫鬟们向外作了一揖,毕恭毕敬地喊话。 “夫人。” 端木隰华打了个激灵,连忙从椅子上坐好。女子清清淡淡应了一声,又用无甚起伏的语调发问。 “有客人?” “回夫人,是长宁郡主。” 她低头看过去,一尾白的衣角,一双白的笏头履。绣鞋精致小巧,边上绣着淡蓝色的牡丹,用银丝线加以勾勒。女子莲步款款,向她走来。 端木隰华心里扑通扑通跳地厉害,大约是因为这是心上人的母亲。 “你是,谢蕴容的女儿。” 起先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江如英的敌意,直到她抬头。 江如英的美太具有侵略性了,她只单单站在那里,便艳压群芳。她又只穿一身素衣不加修饰,因而这份容貌上的美便更加突出,有些惊心动魄的震慑。 大约要形容的话,便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 不可否认,谢九思继承了她的好相貌。 只是她的美是带刺的,就像这个人一样。还没等靠近,就被扎地鲜血淋漓了。 女人对上她琥珀色的眸子,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而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好像在仔细分辨什么。 这样毫不避讳的审视,烧的她手心都生出汗来。 半晌,江如英笑了一声。那敌意也消散地干净,再回味时倒像是一种胜利者的怜悯了。她输了什么?这莫名的敌意又来自于什么呢,端木隰华疑惑。 回神的时候江小公子正向她讲着江如玉,语气里毫不掩饰的酸涩与嫉妒。 “表妹,你不知道。姑姑可想念你和王妃婶婶了,整日里念叨着。那时我踩到捕鼠夹受伤,休养的半个月里,她竟怨我不能给她捎带书信,以至于没法了解你们的近况。” “你可一定得和我去看看姑姑,南安王禁令一解,她就想着你能出来。如今三个多月了,我再不能把你带回家给她看看。她可就真的不认我这个侄子了。” 少年满是真诚,他一向不对她说谎。想着江兰禾这般纯良的品性,以及江如玉对她们的照拂。大约这位姑姑,应当不同江如英一般吧。 何况,她的确有点好奇——把江兰禾教成这般模样,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此稍作迟疑,她点头应下少年的邀请。 江小公子见她应下,笑颜如花,急急的赶在前头要为她引路。两人刚下楼,迎面正对上进门的两位白衣郎君。 一位手里拿着一把岫玉算盘,笑意盈盈。一位戴着一副白玉面具,只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 第十四章:孽缘呀,江富贵对百里无忧 江小公子对上其中那位拿着岫玉算盘的郎君,只停顿了一下,下一秒拔腿就跑。 “富贵!富贵呀……江富贵,我看着你了,你跑什么呀。” 江小公子平生一恨,被人喊自己的小名富贵。江小公子平生二恨,碰见百里之恒。江小公子平生三恨——被百里之恒喊自己的小名富贵。 此刻,百里之恒正在盛京最繁华的第一楼里,追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喊着自己的小名。这里看客不少,纷纷停下来看着这边的动静。 孽缘啊孽缘啊,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去招惹了百里之恒呢,江小公子现在就是很后悔。 江家小公子,名兰禾。兰委佩,禾堪餐。小字……小字富贵。 百里家家主,名之恒。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小字……小字无忧。 一个兰生幽谷,偏求富贵。一个皎皎明月,只求平安。 这两个人,偏偏还是最不对付的两个人。平常遇见了,江兰禾掉头就跑,百里之恒穷追不舍。所以盛京里又管这对人叫做——百里逢兰禾,月照一江雪。 江兰禾在遇到百里之恒之前,觉得自己盛京第一纨绔的名头,实至名归。吃喝玩乐,他样样精通,包括赌博。 于是那天他进了百里家开的赌坊——长乐坊,好巧不巧,那天还是百里之恒坐镇。 因为东家在,那天赌坊里格外热闹,大部分人来竟就是为了看一看百里郎君的。 江兰禾是听过百里之恒的名头的,十六岁他带着百里家不声不响的在盛京落了户,三年后就让百里家同江家并列为另类世家。 又是三年后,他继任家主之位,掌握了整个北襄大半的经济命脉,富可敌国。 所谓另类世家,在七年前谢家灭族,陆家没落后。魏家傅家攀附皇权,两家之间又有联姻,故而一跃成为世家之首。而百年簪缨周家,掌握兵马权的崔家属于与皇权比较对立的一派。 另类么,就是江家和百里家了,哪边也不站。 姑姑说因为他们掌握着北襄国对内对外的运输权,这足以让她们横着走了,所以不需要去依附他人而活。 她希望他能随心所欲地活着,那么百里家呢,是因为财富可以像他们一样另类了。 江如玉的原话。 “百里家,这样一个人,能不与之为敌便不为敌。” “那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呢。” 江兰禾反问姑姑,江如玉看着眼前目光炯炯的少年郎失笑,给他夹了一筷子鸡髓笋。 “如果阿禾能做到的话,自然是好。” 江兰禾在长乐坊,第一次见到了传言里的百里之恒。 传言他富可敌国,传言他心狠手辣,传言他其貌不扬,一副小人嘴脸……传言他…… 传言不可信。 坐在上位的郎君,一身玄纹云袖的白衣,头发以竹簪束起。他手里拿了一把岫玉算盘,正垂头漫不经心的拨弄。 周围吵嚷的人群一点也入不了他的心,似乎感受到自己打量的目光,百里之恒抬头。 青年的脸如桃杏,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尾角上挑的凤眼流光溢彩。 江小公子脑里只有四个字——活色生香,这人怎么生成了这个模样。 他差点要忘记今天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吸了一口气,稳住呼吸。来到白衣郎君对面坐下,隔着人群,他还是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 没出息,紧张什么,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这样想着,一道酥酥麻麻的笑声响起来。初时惑人心扉,散尽后便是珠玉敲击出的叮叮当当,清越温和。 如同一颗小石子在湖面激起一圈一圈涟漪,最后回归于平静。这颗石子不知道,它以为自己只是激起了一点水花,却不知道整个水面的秩序都要重新组织。 对面的人好像看透了他。 江兰禾有些羞恼的抬头,却发现白衣郎君的确笑了——但不是对着他,而是侧头和另外穿着十分华贵的少年说着什么。是自己想多了吗,总觉得那笑是对着自己的。 百里之恒难得今天有些兴致,带着崔空龄一同来自家的赌坊看一看。本打算玩几把就走的,却被进门的少年吸引了。 这少年看着一副浪荡纨绔的模样,那双黑白分明的鹿眼可将他出卖的彻底。一眼就能望到底,干净得一丝不染。 有点意思,一个扮纨绔的纯良少年郎。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忍不住笑出来,这可不太好,似乎被眼前少年发现了。 不过少年太害羞了,在他抬头的时候自己就转了方向。 “那呆子刚刚瞧着很恼你,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了。喏,你看,还赢了很多,有两把刷子。” 崔空龄拍着扇子给他转述情况。 是么,莫非是自己看走了眼,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真纨绔不成? 百里之恒托腮看着不远处兴致勃勃,一脸认真的少年,突然心里就有点痒。于是他扯了扯崔空龄的袖子,叫他附耳过来,交代了一些事情。 “你去后头把我那副糯米制成的骰子拿过来。” 崔空龄挑眉。 “你这是,要对他出手?” “嗯,玩玩,探探他的底。” 百里之恒低敛眉目,拿手指拨弄着岫玉算盘,掩盖了眼底一抹亮光。 “你下手可别太狠,我看着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 崔空龄虽说着不忍,还是去拿了那副骰子。很明显,他也对这少年生了点兴趣,等着看好戏。 “这位小兄弟,有没有兴趣同我来玩几把。” 第十五章:对赌,魔高十丈 对面那人的声音传过来,只这一声,本来嘈杂的赌场里瞬间安静下来。感受到身边许多道炽热的目光,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不忍…… 江兰禾的手颤了颤,是在叫自己?他抬头。 白衣郎君一手托腮,一手拿着一只骰盅,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接受这个挑战好。 似乎看出了他想要退缩的盘算,百里之恒继续道。 “一万两,若是你赢了,筹码十倍。” 人群里一阵抽气,议论纷纷。最后尘埃落定的结论——百里郎君富可敌国,这点钱自然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对其他人可就不一样了,这钱可以在盛京买一处大宅子,还能置办些铺子营生。 这等好事怎么就落到这个少年身上了呢,不过转念想想,他也未必赢得了百里之恒。 江兰禾懵了一下,摇头。 百里之恒以为他还是要拒绝。 “你若输了,只付你出的筹码便是。” 连筹码都不用对等!这下人群坐不住了。可是江兰禾还是摇头,百里之恒挑眉,他连忙解释。 “不是,我的意思是就算是我赢了,也不要十倍的筹码。还有,最初的价码要等同才好。” 原来不是不应承,只是这般话,可真是个实诚人了。 “那筹码便由小兄弟来订吧,对了,还不知道阁下的名讳。” 少年皱了皱眉,开口。 “江兰禾。” “江兰禾。” 百里之恒跟着他念出来,眸底隐藏的暗光更盛,他的耳尖慢慢爬上了一丝绯色。 “江家小公子呀。” 崔空龄拿扇子掩唇,满是惊讶。 “他和传闻里可不大一样呢。” 百里之恒想了想,他是听过江兰禾的传言的。 传言怎么说,盛京第一等纨绔,混世小魔王,风流成性,浪荡成隐……呵,果然,传言不可信。他看向面前少年,缓缓开口。 “那么我们便玩掷骰子,简单的比较大小吧。” 江兰禾想了想,点头。 “那就一起掷,然后比小。” 可以,这正中他下怀。 “开始吧。” 看客们屏住呼吸,两人开始摇盅。 江小公子聚精会神,百里郎君姿态却十分惬意。半刻钟后,两人同时放下骰盅,开盖。 竟然是同样的六枚骰子摞列在一起站成一竖行,立时有荷官过来,一一将这两人的六枚骰子分开。 结果让人又吃了一惊,这两人,不仅掷出的模样一样,连这点数都是六个一。如此看来该是平手了。 众人不由得看向这少年,能和百里之恒打成平手,也是很厉害的了。江兰禾微微松一口气,然而下一秒,百里之恒那边的骰子全都碎成了渣末。 这……荷官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一般高喊。 “无点,无点!是百里郎君赢了。” 江兰禾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他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眨。没错,是碎成渣末了,可是这怎么能办到,面前这个人又是怎么想到的呢。 江小公子想开口说点什么,他有很多问题。但一时之间毫无头绪,全都乱糟糟的。他从袖摆里掏出一叠银票摆在桌子上,而后目光失焦,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回家。 他先是去找了江如玉。 “姑姑,我输钱了。” 江如玉知道自家侄子爱玩,本来没当回事。大概他一向是赢别人多,偶然输一次受到了打击,故而如此沮丧。她象征性的安慰了几句,江兰禾听了她的话,眉头皱的更深了。 少年欲言又止,纠结一番愣是一个字没蹦出来,最后一转头赌气似地走了。 江如玉摇摇头,随他去吧。多输几回就好了,哪里能总是赢呢,人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他还不懂这个道理,出去碰碰钉子也好。 江兰禾初时失落过后,心里便不服气。一心想要找回面子,以证明那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失误,不值一提。而为此正名的最好办法就是——打败百里之恒。 于是江小公子主动去找了百里之恒,准备赛马。百里郎君笑着应下来,不过提出一个要求——自己要戴着面具比。这是什么讲究?问题不大吧,他点头。 比试的当天,百里之恒请他到第一楼作客。 桌上菜品精致,生烤狍肉,山珍刺龙芽,花菇鸭掌,糖醋鱼,草菇西蓝花……还有一壶太禧白。 江兰禾总觉得有阴谋,无奈白衣郎君笑意从容,自己先倒了酒敬他一杯。 “我只是想同小公子交个朋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伤了和气才是。” 他这样,如果自己再怀疑什么,倒真是小人之心了。于是江兰禾端起杯子回敬,百里之恒的笑更加灿烂了。 “吃过饭后,我们再赛马。只是不要吃太多,不然到时容易腹胀。” 还这般贴心,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于是江小公子拿起筷子,每样都尝了一点,味道都很好,就是好像都带了一点酒味? 对面的百里之恒也动了筷,不过只吃那一道糖醋鱼,这是情有独钟?用罢饭后,两人来到南安寺后山一处空旷的场地准备赛马,以谁先到南安寺为胜点。 “对了,如果江小公子不嫌弃,可以唤我的小字——无忧。” 上马前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这下江兰禾有些受宠若惊了。他咳嗽一声,脸上涨的通红。 “我的小字……富贵。” 百里之恒听到他的回答,好看的眉眼几乎要弯成新月。 “好的,富贵。” “……” 百里无忧戴上了面具,江小公子也跨上了马。两人在山野之间驰骋起来,这次没有周围的看客,周遭的风景又好。 如果忽略这是一场要分出胜负的赌约,倒像是两位世家贵公子,相携出来游玩的。 江兰禾一路都领先在前,百里之恒也不急,仍旧是保持原来的速度。突然,江兰禾的马不受控制的嘶鸣起来,两只前蹄向上跃起,直直地要把他甩出去。 他连忙把住缰绳,试图转圜。可是马儿仿佛是疯魔一般,要同他抗争到底。此时百里之恒已经跑出他很远一段距离,白色的人影逐渐淡化成远处的一个圆点。 第十六章:假纨绔,面具丞相 这是第二次输了,但江兰禾不认,他觉得这是运气问题。 于是他又去找了百里之恒,这次就比——怎么博得醉月楼老板娘南絮一笑。其实这点上,江兰禾心里也没底,但是他有帮手。 南絮是谢九思侄子——谢喻之的救命恩人。谢小七十分喜爱这位女子,可惜每每示好都被拒绝。 坊间有言——千金难买南絮笑,上次见到她笑的时候,还是醉月楼刚开张。 江兰禾去找了谢喻之,两人连着讨论了好几天,又偷偷潜入醉月楼里勘察几番。最终敲定了办法,既然俗物南絮看不上,那就只能来点阳春白雪的东西了。 于是江兰禾百般对着江如玉撒娇,逼得昔日第一才女亲自谱曲。谢喻之呢,央求了谢九思很久,教他写一篇褒赞美人的赋。 作为长辈,江如玉和谢九思,最初是有些诧异的——怎么自家的侄子,这是情窦初开了么,知道要去讨女孩子的欢心了。而后又带了一点颇为怅然的欣慰感,想当初自己对于心上人…… 江兰禾和谢喻之拿着谱好的曲子和词赋呈上去,满心欢喜地等待南絮笑。台阁上的美人接过来,看了这两篇纸上的内容,面上难以掩盖的惊艳之色。 她看向底下正襟危坐的两个少年,冲他们点点头,投以赞许的目光。然后就,就没了…… 百里之恒呢,看着两个少年呆愣地坐在看台上,唇角勾出个笑来。叫了身边的小厮去给上头的南絮说了一句话,南絮便笑了。 “……” 然后百里之恒从醉月楼的二楼下来,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他靠近自己,江兰禾闻到他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香味。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骰子是糯米制成的。” “马的鼻子很灵敏,尤其是对酒或者醋,若是策马的人身上有这些味道。马就会不听主人命令,不受控制的挣扎。而醋和酒,又刚好是两样可以互相抵消的东西,所以在喝了那杯酒以后,我才会吃那道糖醋鱼。” “而面具……正好可以帮我挡一挡没散尽的酒气。” “最后,江富贵,你怎么不知道。南絮的姓氏,也是百里,她是我的姑姑。” 一败涂地,从遇见百里郎君的那天起,江小公子一败涂地。 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江兰禾,显而易见地沉默了。自己玩不过百里之恒,他拆穿了自己扮纨绔的真相——你连吃喝玩乐都要讲究正道行事,你这样是纨绔么。 于是自此以后凡是见到百里郎君,他都是拔腿就跑。 此刻第一楼里,百里之恒追着江兰禾出去了。正堂里就只剩下另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男子同端木隰华面面相觑了。 男子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姿态。 “郡主不介意的话,可以同我在这里稍坐片刻,等着无忧把江小公子带回来。” 能带回来么?江兰禾可是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 “能的,因为郡主在这里。” 男子似乎看出了她在为什么疑惑,颇为笃定的回答。 端木隰华看着眼前男子,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衫,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他面上戴着半块白玉面具,堪堪遮住鼻翼上方的面容,只露出弧度优美的下颚及淡薄的唇。 向上,是一双狭长的眼睛,温和矜淡。他此刻悠然落座,十分随性风流,有些浪荡子的模样。 “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男子顿了顿,声音喑哑低沉。 “陆维桢。” 陆维桢?端木隰华噎了一下,那位权倾天下的丞相…… “南安王妃殡仪的时候,我刚从东阳回来,生了热症。故而没能亲自去悼念,还请郡主不要责怪。” 她端起茶水喝一口,平复了一下内心,对着男子摇摇头。 “无事。”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两相无言。端木隰华正想着应该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陆维桢就先开口了。 “郡主今日同江小公子,是有什么事情要办么。” “唔,出来散散心,再去见见江家姑姑。” 她转头,托腮反问男子。 “那么陆相同百里郎君呢。” 陆维桢默然片刻,端木隰华了然。极有可能两人是为了什么朝堂上的事情,无法言之于口,于是她寻思着换个由头来转移话题。 他摇头,给她倒了一杯水。 “不知郡主对赌石感兴趣么,我约无忧来这里,正是因为他喜欢搜罗这些玉石。而恰巧今晚醉月楼有一场品鉴会。” “郡主若是想缓和一下江小公子同无忧的关系,不若借着这次品鉴会,开一块好料子给无忧。届时,他必然很承情,日后也多一个朋友。” “我不会辨别玉料。” “我会,到时我可以在一侧提醒郡主选择哪块料子。” 端木隰华同面前人对视,这是传言里那位惊才绝艳,少年成名的丞相。传言他杀伐果断,传言他狠辣无情,传言他心思深沉…… 传言,好像不大可信呢。不过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还是应该小心的应付着。 “陆相为什么要帮我。” “帮郡主也是帮我自己,无忧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希望他的敌人少一些,朋友多一点。” “何况,郡主不想多一个无忧这样的朋友么,他有钱的很。” “……” 她不是很缺钱,但是没人会和钱过不去,更何况百里之恒不仅仅是有钱能形容的。不过江兰禾这样耿直的性子,到底容易得罪人一些,还是得替他辩白一下。 “富贵不会拿他当作敌人看的,他很……” “他很纯良的,不会与人为敌,也从不斤斤计较。” 斟酌了半天,端木隰华觉得这个词最适合江兰禾了。于是十分真诚地向面前男子做了保证,不过怎么瞧着他不大开心的模样。 陆维桢眯了眯狭长的眼睛,他觉得捕鼠夹放得有点少了呢。 “郡主倒是很了解江家小公子。” 第十七章:解心结,真名士 除却谢九思,大约自己最了解的人就是江兰禾了。他是个假纨绔,真名士。七年里相处的点点滴滴,虽然他喊自己表妹,但诚然江小公子只是痴长了那么一点年岁。怎么看,他都是表弟。 “陆相平日里都会戴着面具么。” “嗯,因为在下自小面貌丑陋,怕吓到人。” “……” 良久,男子在她质疑的目光下,妥协般的叹口气。 “好吧,其实是我仇家太多了。郡主知道的,我是帝王的一把刀。” 她下意识想开口道歉。 “没关系的,我知道郡主不是故意的。” “……” 行罢,端木隰华知道了。这位陆相之所以被传言的那么可怕,大约是因为他有读心术。她都没来得及说,甚至不用说,他就先替自己回答了所有问题。 “倒不是,只是郡主的心思和江小公子一样纯良。” 他这话是说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么? 她还待再说些什么时,江小公子一声幽怨绵长的呼喊就自门外传进来了。 “表妹。” 江兰禾几步迈到她身边,好像后面跟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在他心里,百里之恒比这可怕多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后头的百里郎君悠然踱步而来。 “江富贵,你就这点出息。要是真的有本事,就不应该每次见着我了就跑。该好好想个办法赢我一次才是。” 江兰禾只能用眼神狠狠咬几口眼前这人。 “无忧,走吧。” 陆维桢打破了两人僵持的局面,抬手向二楼指了指,那里有他提前预定好的雅阁。 “表妹我们也快走吧,姑姑该等急了。” 他是真的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如此四人分做两行行事,陆维桢和百里之恒向着二楼雅阁走,江兰禾和端木隰华向着第一楼外面走。 在楼梯尽头处,陆维桢转头,对着少女的背影道别。 “郡主,下次再见。” 端木隰华脚步一顿,再见,很快会再相见。如今她该要考虑的,是怎么劝说江兰禾同自己参加今晚上醉月楼的玉石品鉴会。 马车上,两人并排坐着。 “你同百里郎君,到底是怎么结了怨。” 江小公子抱头,一副听不见看不见不知所谓的模样——掩耳盗铃。 端木隰华心里有了数,看来江兰禾是真的吃了大亏。 “阿禾,你难道每次见着他都要躲么。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再有,你信不过我么,我发誓不会说出去。” 江小公子咬咬牙,把那三次失败的挑战一一告诉了她。 果然是很惨痛的经历了,换做是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江如玉的话是对的,百里家出了这样一个人,能不与之为敌,便不要为敌。 现在她们要做的,是怎么和这样一个人交朋友。 “阿禾,你是个君子。我不知是谁教了你当纨绔,但显然这种活法不适合你。你太较真了,但这也没什么不好。” “百里之恒用纨绔的法子赢了你,你想不想,用君子的办法堂堂正正赢一回他。好让他知道,纨绔可以赢,但君子不可欺。” 江兰禾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冒出火星子来,端木隰华心里点头,此计可成。要乘胜追击,再加一把火,她继续道。 “今晚醉月楼里有一场品鉴会,百里之恒是最喜欢收集这些玉石了。若是你能当着他的面开出一块好的料子,是不是扬眉吐气。” “是!这证明我有实力,他要是没能解出来,正好让他在众人面前没脸。” “……” 江小公子还是太纯良。 “不,阿禾,如果只做到这一步还不够。你想,假如他没能开出好的料子,但是你办到了。还把这块料子赠予他,你说世人会怎样想。” “报复的刀刃握在你的手里,你可以砍下去的时候却没有,而是选择放下。放下,所以释迦摩尼顿悟成佛。放下,你才能面对过去那个软弱的自己,并战胜他。” 江兰禾有些无言,这戳中了他内心痛楚。他真的是在逃避百里之恒么,不是。他真正不愿意面对的,是被百里之恒拆穿的谎言,是过去那个明知不对还要去做的自己。 “表妹,我是不是很不懂事。” 他不想当纨绔的,可是怎么才算活得恣意潇洒,怎么才是真正的自在呢。到现在他也没能想明白应该怎么去做,但起码不是之前那样的做法了。 “没有。” 你只是活得太真罢了。看着面前有些阴郁的江小公子,端木隰华问。 “阿禾,问心无愧不好么。如果你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活法,就只管遵从你内心的想法去行事,求一个问心无愧就是了。” 江小公子点点头,半晌有些疑惑地问她。 “表妹,你怎么知道我会赌石的。” 这……歪打正着?端木隰华还真不知道他会赌石,她是打算同那位戴着面具的陆相合作的。 她在心里认真琢磨了一下理由,江兰禾此前一直自称盛京第一纨绔。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没什么是他不会的。这话他同她讲过很多次,原来还真不是假话……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会么。” 江兰禾有些惊讶,大为感动的模样,想要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还是忍住了。 “表妹,你竟然这样信我。” 江小公子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也没有,只是小时候家中有位很厉害的陆先生,教了我一些门道。不过后来陆家……” 江兰禾欲言又止,撩开帘子看着临近眼前的江府,眼睛亮了亮。 “不说这个了,表妹。到家了,咱们先去见见姑姑。” 第十八章:相赠,江家掌权玉佩 两人下了马车,立时有守在门口的仆从过来。应该是江如玉授意在这里候着的了,端木隰华抬头。 面前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江府。门两侧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屋顶用绿琉璃瓦、脊吻兽修饰。 进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北有西府海棠两株,南有竹圃。 穿过廊坊再向前走两百米,一座柱形太湖石,顶刻——独乐峰,石后是一蝙蝠形小水池。水池后面便是待客的正堂——明道堂。 端木隰华想江如玉应该就是要在这里见自己了,门口的丫鬟见到两人俯身行了个礼。 “郡主,公子。” 江兰禾向里头瞅了瞅,没人。 “姑姑呢。” “家主在香雪坞等着公子和郡主。” 江兰禾点点头,又带着她绕到明道堂后头。此处还有一方形水池,池后一组叠成龛形的假山,中间一座福字碑。 假山上一座盝形敞厅,名邀月。厅两侧都有爬山廊通向东西厢房——益智斋。 “到了到了。” 江兰禾指了指前头的垂花门,推开门,进了内院。 门内一方庭院,向东一排八间,向西三间小屋。院北是戏楼,靠南边三间名为——香雪坞,正是江如玉准备招待她的地方。 走了这好一段路,江兰禾已经习惯了,但端木隰华额头还是生了些薄汗。江小公子一面向里走,一面兴奋地喊着。 “姑姑,我把表妹带回来了。” “快把你表妹带过来。” 女子的声音袅袅娜娜,从屋后面传过来。 “走,表妹,就在前头了。” 原来香雪坞后面还有一方湖泊,虽是人工制成。每一处雕刻却不显刻意,倒像是浑然天成了。 湖水里翠荇香菱,摇摇落落。湖边上生着蓼花苇叶,这等光景别出心裁,更胜满园姹紫嫣红之态。 石桌上摆着各色小吃点心,身着绛紫色衣裙女子站在一边向他们招手。 走近了,端木隰华才看清楚眼前人。模样上生的和江如英六分像,气韵却大不相同。 她腰间系着一块青色玉佩,上头刻着——江。黑发如云,只用一根青色丝带缠绕在发间。脸上点了些胭脂,唇上抹了一层薄薄的朱红,别有一番风情。 女子站在湖水边上。她身上散发着柔和的气息,十分能感染到人,让端木隰华觉得这片天地好像格外清新美好了一点。而她整个人像是要和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成为画中人一般。 不一样的,江如英和江如玉。 一冷一暖,一清一柔,一明艳一端庄。 女子开口,这是江如玉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珠珠儿,你同他长得真像,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谁?端木隰华自知,自己并不像谢蕴容,也不像端木清和。但是她不好反驳眼前神情怅惘的女子,大约她太久没见娘亲,故而已经忘记了娘亲的容貌吧。 江兰禾已经自顾自地坐下来,倒了一杯牛乳茶喝了,而后两眼放光地看着桌子上的吃食。 “姑姑,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江如玉回神,瞪了一眼江小公子。而后看着眼前还站着的红衣少女,笑意温和地推过几碟点心。 “珠珠儿快坐下,之前我问了阿禾你喜欢吃什么,他总说不出来。又问了阿容,她这个当娘的也不称职,没能回我。” “我只能猜度着每样做一点来,你尝尝看,有没有喜欢的。” 端木隰华看过去,白瓷盘里薄薄的胭脂鹅脯,铺了一层淡淡糖粉的雪花酥,盖着青叶的干鱼鲙,金黄拉丝的糖蟹……再配上面前女子的巧笑倩兮。这样一个女子,谁娶了都会是福气吧。 她每样都用了一点,想了想放下筷子,真诚地看向面前女子。 “姑姑这里的点心别有一番味道,不知道是怎么制成的。” 江如玉见她吃的欢喜,忙道。 “珠珠儿若是喜欢,我这就叫人去抄了秘方给你。你带回去叫你家厨子做了来便是。” “以后想吃什么,只管来姑姑这里。” 江如玉看她的眼神更加怜爱了,仿佛前几年她受到了怎样的虐待一般……其实她只是想要带点回去,只消给清野尝上一尝,少女就能做出来。 第一次面对长辈这样炽热的关怀,她还不太适应,只能点头称谢。 最终在江如玉期待的目光下,不仅江兰禾吃饱喝足,她也吃撑了…… “表妹,要是以后你日日来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每天都吃姑姑做的饭了。” “瞧瞧你这点出息。” 江如玉掩唇笑笑,看着天色不早,叫他先出去准备马车。却把端木隰华单独留下来。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紫檀木漆盒,向端木隰华推过去。 端木隰华打开来,是半块青色玉佩,上面刻着——江。同江如玉腰间戴着的那枚玉佩是一对。 江如玉温和地看着她。 “这是江家的掌权信物,两块昆仑玉制成的玉佩。执佩者各掌管江家一部分权力,譬如我主外——北襄的运输。本来另一块应该交给阿禾,教他主内——江家的铺子营生,皇室贵胄们的往来,以及宗族里的事。” “但阿禾心性单纯,一向不愿意涉猎这些。如此,我便将这玉佩一分为二,交予你。” “珠珠儿,若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只管在北襄放心大胆去做。姑姑还在,江家也是站在你身后的。” “姑姑。” 端木隰华沉默了。这世间除却血缘至亲的人,真的会有其他人无缘无故的对自己好么。甚至愿意捧出一颗真心,不计较得失,不惜赌上自己的身家来庇护自己。 第十九章:蛇蝎美人,画皮难画骨 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是因为谢蕴容么。江家不是同百里家一样,无论是皇权还是世家,哪边都不站的么。 仿佛看出了她在为什么疑惑,江如玉靠近她一点。握住她的手,端木隰华没有拒绝。 “珠珠儿,阿容救过我,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何况你是他的女儿,我也视为己出。江家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无论你是不是皇室中人,无论你想要做什么。” 江如玉望着眼前少女,她的模样和记忆里青年出落的那么相像。即便一双眼睛是琥珀色,也掩盖不了什么。 那个人啊,是一片云彩。谁也不能困住他,谁也没法锁住他。只是当年谁也没想到,他会为了一个女子,作茧自缚。而谢蕴容,也为了他,消磨尽了自己的生命。 惊才绝艳的帝师,女扮男装的风流嫡女,谁人也不知这被掩盖在角落里的一段隐秘情事。 “如果珠珠儿接受了,姑姑才好再提出个不情之请来。” “姑姑在的时候,自当护你们平安。倘若姑姑不在呢,只能把江家留给你们。” “阿禾玩心重,我也没想他陷到家国之间的相争里去,只求他能一生富贵顺遂。” “珠珠儿,不管你未来会选择哪条路,江家都会是你的后盾。而阿禾,你们可以互相扶持,彼此照应。” “……” 这种托孤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还有,江如玉怎么会猜到她想要走哪条路呢。自己如今不过是一介无权无势,空有封号的郡主罢了。 “你是他的孩子。” 你的身上背负了谢家,陆家,江家……甚至未来还有可能背负更多人的仇恨,希望……总有一天,你会亲自掀开当年的真相,所以最终你一定会踏上那条路。 这是江如玉没有说出口的话,她只是更加怜爱地看着眼前少女。 端木隰华也不知道江如玉这句话是什么样的意思,是说因为她是蕴容的孩子么。的确,谢家的血海深仇,她是要去查,要去讨回来的。可未必,会走到彻底决裂的那般地步吧…… 直觉告诉她,江如玉知道很多事情,但大约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没有告诉自己。 “姑姑,表妹,马车准备好了。” 江兰禾跑回来,打断了两人各自的思量。江如玉起身,把那半块玉佩系在她腰间,而后转身交代江兰禾。 “阿禾,将你表妹送回家。” 江兰禾冲着端木隰华挤眉弄眼,又指了指自己的腰包。意思是已经准备好了,今晚上醉月楼的玉石品鉴会。 “姑姑你放心,我一定安全护送表妹到家。” 端木隰华向着江如玉俯身告别,女子一直目送着两人离开,直到一红一青两道影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她摘了湖边一朵芙蕖,幽幽叹一口气。 “对不起了,还是要算计到你的孩子。” 马车上,端木隰华心情蓦然沉重起来。她拨弄了一下腰间那半块玉佩,觉得眼前笼罩着一片雾。 看不清未来,也不知前路何方。 江小公子倒是很兴奋,一路上撩开马车的帘子,向外头看着十里长街。跃跃欲试的模样,想在今晚上的品鉴会上大展身手。 看了一会儿,江兰禾转身。注意到情绪有些低落的少女,他挠挠头。 “表妹,你怎么了。是姑姑同你说了什么吗。” 应当不会吧,姑姑那么想要见到表妹,待她又那样好。 端木隰华摇摇头,天色已经暗下来。马车里点了一尾烛火,映在少年欺霜赛雪的面容上。她想了想,委婉地问他。 “你觉得,姑姑是个怎样的人。” 江兰禾拿象牙骨扇拍了拍手,姑姑是个怎样的人…… “姑姑承袭家主之位后,把江家管理的很好。也不逼着我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好像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我活得自在一点。” “……” 这个回答,真是一言难尽,端木隰华又想了想。 “那么姑姑为什么不嫁人呢,或者说她没有意中人么。” “姑姑追求者倒是挺多的,但是没见她答应其中任何一个。也没见她公开说过哪家公子……” 江小公子托腮,陷入了沉思。而后拿扇子拍了拍头。 “不过,我倒是见过她曾经对着一张画像出神。可惜刚要凑近去看,就被她发现了。此后再也没见过那张画像。” 好歹讲出来点有用的信息,端木隰华在心里记下。待她还想再问点什么的时候,马车外面却传来令官高声驱赶人群的呼喊。 “都让开了,让开了。” 马车边上,人群争相竞走,两三人聚成一团议论着什么。端木隰华撩开帘子,两人细细分辨着。 “前头那是什么,我怎么看着是一大队骑马的官兵。” “刚传回来的消息,说是魏家那位提督打了胜仗,班师回朝。” “怪不得,这么大的阵仗。竟要比皇帝出巡还气派了。” “……” 听完几人的议论,两人放下车帘。端木隰华眼睛闪了闪,江小公子面上也一派正经。 魏家,现在的世家之首。可不好惹,尤其还是立了功回来。 眼见着前面的军队距离他们越来越近,马夫回头请示两人。 “公子,郡主。咱们得回避一下。” 江兰禾应下来。 他便驾着车到一边僻静的角落里停下,今晚上,还真是一波三折。然而还没等他们缓过劲,人群里又一次炸开了锅。 “圣旨到,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分成两行的人群中间,骑着白马的传令官手里扬起绢黄的圣旨,一声一声呼喊着。 “圣旨到,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 “提督魏思阙接旨。” 传令官策马来到浩浩汤汤的军队前面,马儿原地打了个转后勒住缰绳,他打开那道圣旨。 第二十章:狭路相逢,武安君归京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提督魏思阙,率兵北击西凉,大败其三百里。以千骑精兵破六万敌军,朕心甚慰,卿立下不世之功。朕之幸甚,民之幸甚,国之幸甚。即日起,加封为武安君。统帅三军,并赏赐黄金百万两犒赏全军。” 人群瞬时更加哗然,武安君——任谁也没想到是这样大的殊荣。北襄开国以来得此受封的人,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许多妙龄女子拿帕子掩着唇,斜眼投向行军队伍里。满目羡慕憧憬,想着见一见这位年轻的君上。 一声马的嘶鸣声过后,天阶夜色凉如水。一道冷冽的声音,如同从一口古老深邃的井里传出来——森森寒气,带着一份孤傲与冷淡。 “臣魏思阙领旨,谢主隆恩。” 传令官将圣旨交给面前玄衣男子,笑眯眯地交待帝王原话。 “圣上体谅君上一路行军,舟车劳顿。特命您不必进宫,一应赏赐已经提前送到府里了。” “谢陛下体恤。” “如此微臣就先回宫复命了。” 说完,传令官一路策马而去。 盛宠之下,极端的荣耀,泼天的权势……今日里,盛京里的百姓们亲眼见着了,唏嘘不已。 马车里,江小公子一声一声地唤着端木隰华。 “表妹,表妹,表妹!” “嗯,怎么了。” 江兰禾一脸好奇。 “你方才想什么那么入神,我都叫你好几声了都没应答。” 想什么……那道声音太深刻了,在记忆里,她是见过它的主人的。 南安王那时还没有下禁令封锁后院,在谢家灭门惨案,谢九思失踪以后。每天她都要去谢家门口看看,直到一个月后。 那天谢府的门开了一角,她初时惊喜难以自抑——是不是他没事,回来了。 于是她兜着一颗跌宕的心,小心地迈着猫步。侧着身子进了开着的一角门,生怕弄出一点动静惊扰了里头的人。 一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周遭生着大片茂密的紫玉兰树,风一吹,落英缤纷,花红满径。八株榕树围着墙绕门口一圈,郁郁葱茏,光影的斑点错落有致的打在脚下。 人去茶凉,如今谢府的景致半点没变。只是因为少了缺少人息,从前看着雅致古意的院落,一下就破败荒凉起来。 那并非是这府邸的气韵,而是因为住在这府邸的人,故而有了生机。 按捺下情绪的波动,向前走几里路。两三正堂,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桌几案椅。没人,她耐着性子把三堂都瞧了个遍,还是了无踪迹。 再往里走,就是深宅内院了,她握了握拳。踩着台阶绕到正堂后院,这里一股涓涓清泉盘旋着竹子,开沟仅尺许,蜿蜒至前方——柑香亭。 青石假山后头,她隐约听到了人声,心下窃喜。 “谢九思。” 绷着嗓子,她喊了一声,没人回应。但是她明明听到了动静,甚至还看到了一点人影。 “谢九思。” 她又喊了一声,依然没人答应。端木隰华皱皱眉,大着胆子走过去。 那道冷冽的声音随着她的靠近响起,语气里满是上位者的威严。 “站在那儿,别过来。” 她看过去,玄衣男子手中抱着一把剑,背对自己站着。地下是散开的一只包袱,零落出谢家的掌权扳指,一些文书。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陌生男子,出现在谢家内院,地下的物件还都是谢家至关重要的信物。这般行事动机,很不对劲,她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端木隰华继续向前走,起码得先把这些属于谢家的东西收起来,她想。 “站在那儿,别过来。” 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冷冷的警告她。 她偏不,一定要过去看看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下一瞬,隔着男子只有几步远时。面前景象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石假山不见了,刚刚看见排成一行的厢房不见了,成成叠叠的凉亭不见了…… 整个地面向着一侧倾斜,脚下步子不稳。整个人都跟着摇晃,差点摔倒。 待缓过来后,端木隰华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 现在她置身于一片幽密的紫玉兰树林里,树林里分出七条小路。远处还能看到八棵参天的榕树,缝隙中漏出几点日影的光斑。 这不是之前正院的景致么?怎么出现在了这里……还有是发生了地震么,可是也没见着有裂隙…… 端木隰华懵了,顺着其中一条路往前走。明明榕树就在前头,但远处的路好像根本没有尽头。她掉头,转方向换了一条路走,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回到了原点。 “别白费力气了,这处是布下的阵法。” 男子转身,身姿高挑秀雅。他一身玄衣,袖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发间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两手抱剑,挂玲珑腰佩,气度逼人。 抬头,英气俊秀的面容上,一双瞳孔比寻常人要漆黑三分。好像照不进一丝光亮,泛着黝黑到诡异的色泽。单看这双眼睛,就要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株挺拔苍翠的寒松。气质极为冷淡,好似天山化不开的冻雪。 跟这人对视,像是冬日里兜头淋下了一盆水。还没等打个激灵,就结成了冰。这人,很容易让热着一颗心的人望而却步。 但端木隰华不一样,她心里燃烧着一团火,义无反顾地向前。 “你来谢府做什么。” 大约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语气质问,玄衣男子愣了一下。 “你来谢府做什么。” 她又不怕死的问了一遍,全然忽略了两人此刻的处境。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个一手仗剑的男子。 玄衣男子看着面前红衣明媚的少女,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自己养的火焰百合。 第二十一章:暗涌,同困两仪阵 发间落花,拂了还满 “我追踪神秘人来到谢府。本以为只是个寻常的窃贼,不过是拿些值钱的金银细软。未曾想他是收拾了这些东西想要带走。” 男子垂头,低敛眉目。淡淡瞥了瞥地上散开的包袱,继续道。 “我虽阻拦了他没让其得手,却被他引到此处。催动了机关,被迫陷入到阵法里。” 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是应该感谢面前这男子的。端木隰华心下思量着,谢家虽倒了,但名下的势力还在。各方蠢蠢欲动,想要挖掘掌握它暗处的力量。 “谢谢阁下仗义出手,使谢家免受次劫。这次的事情,大约是有人想趁人之危,从中捞一捞谢家残余的好处。” 她十分真诚地看向眼前人,正对上男子的目光。先是在自己的脸上逡巡了一圈,而后落在她的眸子上,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摇头。 “郡主不必客气,这是在下职责所在。不过,这窃贼极可能是谢家内部的人,毕竟如此熟悉谢家的机关地形,要带走的又是这样机密的东西。” 也对,谢家的这等机关阵法,即便谢九思也是没有告诉她的。还有,难道仅仅凭借一双端木家传承下来的琥珀瞳色,就能轻易断定她的身份么。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 “谢家出事以后,谢府就成了是非之地。除却今日来的心怀不轨之徒以外,盛京里几乎没人愿意踏足这里。而同谢家交好的皇室中人,又敢于独自冒险,只身进来的,也只有郡主了。” 好罢,她点点头。 “另外。” 玄衣男子看着她,一脸正色。让她也跟着不自觉要严肃起来。 “虽然我很敬佩郡主的胆量,但还是想提醒郡主。以后行事不要如此莽撞,今次只是碰着了我,但如若下次遇到的是歹人呢。” 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的举动非常冒险。可是,总有那么一个人。只要是关乎他的事情,什么理智,什么害怕……统统全都丢到了九重云霄。谢九思,他不在她的行事原则以内。 他已经是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缺失,想要急切的寻回。而在寻找的过程,便无所畏惧,不管不顾。 但还是要谢谢面前这个看起来不好相与,甚至凶巴巴的人。此番交涉,端木隰华已经确定,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只是现下他们的处境并不乐观,受困于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们现在,是不是得想想办法,怎么从这个阵法里出去。” “嗯。这处不仅有一处阵法,是八卦两仪阵搭配着八阵图。” “八卦两仪阵,是借助日光作用的一种战阵。此阵以七数为杀着,每一正必有一反。阴阳两极的压力下,你会看到脚下地面尽向一处偏斜。” “日光变幻莫测,有化一为七之妙。你现在看到的这七条路径中,只有三条路是能走出这个阵的。”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还好破解。但如果你挨个试一遍,就会触发第二个阵——八阵图。” “此阵中不仅方向尽失,还会让行走在其中的人成为阵眼。也就是你动,阵法就会跟着动。” “……” 听了他这般解释,端木隰华有点绝望。 “所以,是只能坐以待毙了么。” “等,等日落,等这阵不攻自破。” “太阳光没了,作用在战阵上的阵眼自然会跟着消失。” 男子说完便转身,继续无声无息地站立。端木隰华觉得,他应当不大喜欢与人多说话,他帮了谢家,又讲明白了怎么出去。 此番作为,已是仁至义尽。待到她回去,是应该备上一份谢礼的。 “郡主若是累了,可以找一处地方坐着歇息。我在这里守着,以防中途再生出什么变数。” “……” 好敏锐的直觉。站了半个时辰,她的确觉得有些腰痛腿酸,难以支持。 “谢谢阁下好意,还没请教你的名讳。待我出去了,也好答谢一番。” “不必,在下一介武夫罢了。若日后有机会再见面,到那时郡主再谢不迟。” 既然他这样说了,端木隰华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她咬咬牙又坚持站了一刻钟,眼前男子依然气定神闲,身姿挺拔如松。好罢,何必为难自己呢……时间还早。此刻晌午时分,换做平时,是该她小憩的时候。 端木隰华到一株紫玉兰树下,背靠着坐下来歇息。 接下来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这样的处境里,自己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大约因为一是今天遇到的这桩事颇多周折,让自己在情绪上大起大落。头脑里的弦拉成弓一样绷紧,而后骤然放松,致使整个心神也跟着松弛下来。 二是这周遭景致虽是虚幻的,茂密的树木却很好的遮映了日光。林间还有穿堂风,十分适合小憩的环境。 听到端木隰华逐渐平稳均匀的气息,确认她睡熟以后,他才转头。花海树林里,红衣少女额头一点朱砂——艳而不妖,衬得肌肤如雪。 她抱膝垂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大约是睡得不太安生。猫儿一样的人。 风一吹,一朵紫玉兰花从树间掉落,垂在她的额发上。即便他知道这树林花海,不过是虚幻的障眼法,双脚还是忍不住向前走去。 他拂下那朵花,摊开手掌,他总觉得这朵花同其他那些不太一样,生了异色。他定定看了一会儿,收到自己的袖口里。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鬼迷心窍了不成。他觉得袖子里那朵花烫手极了,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但转念想想,这花本不是以实物存在的,会随着这个布阵消失而一同化为乌有。 然而他在庆幸的同时也夹杂几分失落——没能留下点什么。 第二十二章:代价,七年禁锢 面前少女睡得熟,看不到这位清冷郎君此刻的模样。十分生动的表情,全然不是初见时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谢九思。” “……” 凑得近了,端木隰华小声的呢喃被他听个正着。 被扰乱的心绪瞬时浇上一盆水,冷静下来。少女连做梦,都在想着心上人。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不用多想,盛京人里人人都知道,谢九郎是长宁郡主的未婚夫。两人自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 男子本就比常人更加漆黑的眸色,愈加深邃。他后退到原来的位置,抱剑站着,转身不再看少女。 端木隰华醒过来的时候,天边云霞尽收。地平线上,最后一点日光即将落下。 她对现在的处境懵了一下,直到视线触及眼前抱着剑的玄衣男子。她才恍悟,自己是和他被困在谢家阵法了。 男子依然站着……一点不见疲乏之色。听到了她的动静,他转身。 “郡主醒了?再等片刻,我们就能出去了。” 她站起身,略略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裙。把地上散落的扳指,文书,一应东西……重新放在包袱里,打结整理好。 玄衣男子眉头皱了皱,提醒她。 “这些东西现在无异于是烫手山芋,在谁手里,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也不能再落入旁人之手,何况我娘亲也是谢家人。这东西,合该我带回去给她。” 眼见着劝不动少女,他也不再多言,只是最后奉告了她一句。 “郡主若执意如此做,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什么代价,她才不怕。 天色彻底暗下来,最后一丝太阳光消失在眼前,眨眼之间面前的一切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后院里,青石假山的后头,厢房的前面。 “既然郡主执意要带走这些东西,那我护送郡主回王府,以免中途生变。” 端木隰华点头,没有拒绝。她现在拿着的,是关乎谢家生存的东西,是不能再出什么差池了。 玄衣男子一路护送她到家,第二天,她爹南安王就下了封锁后院的禁令。原来,这就是相应要付出的代价——七年禁锢。原来,当日那人就是魏思阙,如今的武安君。 “表妹,表妹,表妹!” 江小公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把她从回忆里拉出来。 江兰禾有些担忧,看着面前有些精神恍惚的少女。 “你怎么又发起呆来,是有什么心事么。” 端木隰华摇摇头,却突然想起街上百姓们之间的言论。这次是魏思阙大败了西凉?会不会和几个月之前急着要走的玉息令月有关系。 “这次,武安君大败西凉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连傅又山都没能赢那位大统领?” “原来是为这事儿啊,表妹,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朝政了。” “……” 江兰禾拿了小桌几上的一杯茶盏,饮过一口,摇着扇子给她讲。 “当然了,如果魏思阙对上的是玉息令月,那多半是赢不了。但是此次西凉国内乱,几年前那狼崽子就被驱逐出去了。他肯定是心有不甘,这次又回来复仇,却赶上两军交战。” “他本来想联合着一起先退外,谁知他母亲卓太后。竟认为他要比北襄更危险,下令给军队——无论生死,务必先捉拿自己的儿子。魏思阙就正好趁着他们内乱的时候,钻了个空子——大败西凉。” 江兰禾顿了顿,感叹一句。 “天下竟会有这样的母亲,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不惜对自己的孩子赶尽杀绝。” “那,哪一方胜了?” “啊,自然是咱们北襄啊。他们西凉人心都未齐。” “我说的是玉息令月和卓太后,谁赢谁输。” “狼崽子又在她眼前跑了,第二次了。他这次跑了,下次这母子两人再相见,估计就是生死相争了。” 还好,只要跑了,就是还活着。端木隰华安下心来,自己的先生除了不大要脸以外,待自己是一向很好的。 她曾经担忧西凉同北襄的关系,拿这个问过他。 “若我为王啊。” 她鲜少见到他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白衣青年目光看向远方,眸子里满满的眷恋。 “若我为王,三国之内必将友好通商,不再有战争。百姓免于赋税,以享田园之乐。皇室里的女儿,不必再被迫和亲,她们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他回头的一瞬间,眼尾通红,似乎是要哭的模样。如果一个人还知道流泪,还知道痛苦,那必然就还有他要守护的东西。玉息令月,她的先生,还有要守护的家国。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守护,怎么会轻易放弃生的念头。只是,如江兰禾所说。世间真的会有卓太后这般的母亲么,为了权力不惜对自己的骨肉赶尽杀绝。 “无论怎么说,虽然让魏思阙捡了个便宜。但结果就是咱们北襄赢了,固然赢得有点胜之不武。但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你就别为这事纠结了。” 自以为看穿一切的江小公子,摆出一副表哥的模样来安慰着她。 “……” “嗯。” 要等着魏思阙的兵马都走过去,街上的人群才能通行。江兰禾在马车上待的无聊,直撩开帘子向外看,他看到人群一处,眼睛亮了亮。表妹现在心情还是看着不大好,不如买来哄哄她。 “欸,表妹,那边有卖糖葫芦的。你再这儿等等,我去买回来给你。” “不、”必了。她的话仍然没来得及说完,江小公子已经跳下马车,向着马车前面几丈远的地方走过去。 那里一个老汉,拿着扎满糖葫芦的草扎,也是跟着人群凑热闹,向外张望着。 怎么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认为自己喜欢吃糖葫芦呢。端木隰华放下帘子,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过什么,以至于被误会了。 第二十三章:争春,抢她糖葫芦的魏家小姐 江兰禾直接给了老汉一锭银子,拿着那草扎,满脸笑容的向着马车走回来。 “前面那个拿糖葫芦的,你站住。” 江小公子稍稍停顿一下,继续向前走。 “说你呢!穿青衣裳那个。” 又是另外一道女声,这一声就嚷的有点大,人群的注意都转移到这边来了。端木隰华撩开帘子,在这个节骨眼,还是不要出什么事的好。 江兰禾是不喜欢被人用这种语气,支使自己去做事的。无奈看到前面马车里的端木隰华,冲他摇了摇头。 江小公子耸耸肩,转身。 “我家小姐喊你,你怎的不应。” 眉清目秀扎着双环髻的小丫头,一身月色的百褶长襦裙。站在最前面,气恼地看着他。 “你家小姐是谁,是公主,是皇帝?既然都不是,我为什么要应。” 江兰禾毕竟扮纨绔久了,即便不是出于本心的喜欢。此刻诸般作态,一手抱着满是糖葫芦的草扎,一手撩了撩自己的马尾。歪头对着少女挑挑眉,面上尽是嘲弄。 “你!” 少女气的脸上生了绯色,冷冷哼了一声。 “我家小姐姓魏。” “哦,然后呢。” 江小公子心下不虞,面上却只能表露出三分。烦人,他想着就从草扎上摘了一串糖葫芦,咬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心情稍微好一点了。 待会儿表妹吃到,应该也会开心吧。他得快点回马车。 “所以呢,魏小姐还有什么事情?” “我要你手上的糖葫芦。” 站在少女身后的贵族小姐走出来。 浅蓝色罗裙缭姿镶银丝边际,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胸前衣襟上钩出几丝蕾丝花边。腰系一条金腰带,十分贵气骄矜。 这样一个打扮的小姐,通身气质又显得极为高不可攀,骄傲地如同凤凰一样。刚刚那少女言词里又说了——魏字。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听着动静,老早就把视线都转向了这边对峙的三人。今晚上的好戏,还真是一出接着一出。 “这女子,怕不就是魏家大小姐了。” “哪个魏家小姐啊。” “看你说的,在这盛京里头还能是哪个魏,当今司寇大人的掌上明珠——魏家大小姐,魏知弦啊。” “那她出来,怕不就是为了来找武安君的。” “……” 人群本就聚集在一起,讨论的声音又没有刻意压低。不仅是江兰禾,隔着不远的马车上,端木隰华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要你手上的糖葫芦,你原来多少钱买的,我出三倍买回来。” “你看着本公子像是缺钱的人?我要是不给的话,你是不是要把你哥哥叫过来啊,我知道。不就是武安君么,要不我帮你叫吧。” 江小公子现在的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十分的欠揍。 “你!” 看着那丫鬟气的跳脚,江兰禾觉得心里稍微舒坦了一点,更是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姿态。 “阿禾,给魏小姐。我们还有事情要办。” 端木隰华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江兰禾此时已经吃完了刚刚摘下来的那串糖葫芦,准备从手边上再拿一串吃。 他的手顿了顿,表妹的话提醒了自己。今晚上他们是有重要事情要做的,耽搁的时间的确有点久了。 魏知弦身后的丫鬟以为他是要拿了给自家小姐,又看着他面上似乎带了些懊恼。便以为是江兰禾后悔不该那样顶撞小姐,于是对着江小公子就是一顿趾高气扬的磋磨。 “早这样不就好了,这是买来讨好你相好的?人家就比你有眼色。” “……” 感谢江家良好的教养,没让江小公子当场骂人,但他在心里把这丫鬟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我要的是所有的糖葫芦,不是一串。” 魏知弦也以为他是要拿一串给自己,高高在上的态度,略有不耐烦的跟他讲。 “……” 呵,江小公子怒了。他冷冷哼一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拿着摘下来的那串糖葫芦,当着两人的面咬了一口。 “你们在自作多情什么,我有说过要给你们?别说整个,就算是一串,现在你们求我,我也不给。” “你!车上那人都让你给我家小姐了。” “表妹那是不想和你们浪费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听过没有啊,时间就是生命听过没有啊。” 魏知弦眯了眯眼睛,还没人敢这样冒犯自己。若是放在平时,身边带着的侍卫早就冲上去教训他了。只是今次她出来的急,不过哥哥就在前面。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兰禾眼见着魏知弦忍不住了,更来劲了。 “呦,怎么着。想对我动手了这是?哎呀呀,魏家大小姐为了一串糖葫芦竟然恐吓良民。您这是八百年没吃过一回糖葫芦?看来魏府也不像传言里那样啊,这等玩意都没让你吃过。” “不惜在街上使出百般手段,就为了吃这一口糖葫芦?看魏小姐这么想吃,实在可怜。算了我于心不忍,就把这糖葫芦送给你吧,不要钱。” “你!君上,君上,您快过来。这儿有人欺负小姐。” 那丫鬟对着远处还没来到面前军队高声喊着。 魏思阙是看到前面人群聚拢在一起,似乎是在看什么热闹。只是他没想到,这热闹看得是自家妹妹。 魏齐光,乃至于整个魏府,还有王家那边,都娇惯着她。成日里养的魏知弦比公主还要尊贵,在外面,仗着两家的面子,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久而久之,这性子上,自然就不大讨喜。她十分骄傲,自认为能看得入眼的人很少。 “军师,你带着将士们先走。” 魏思阙交代下去,而后拉着马儿的缰绳一个用力,快步跑到前面。他得去看看,自家妹妹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到三人跟前,他下马。魏知弦看着玄衣青年,满是欢喜。 “哥哥!” 第二十四章:怕什么,你也有人撑腰 “嗯,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奉父亲之命来接你的,我可想你了。” 江小公子对眼前两人上演的兄妹情深戏码,无动于衷,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厌烦。因为,耽误的时间有点久。刚刚他又没听端木隰华的话,回去表妹又要不开心了。 但属实是那两人欺人太甚…… “君上,就是这人。小姐都要出三倍的价钱买他的糖葫芦了,他不仅不卖,还出言辱骂小姐。” “我是不卖给你们,但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骂人了。” 江兰禾骂人,为了不留下什么把柄,那是不带脏字的。 “你,你就是故意的。” 江小公子点点头,对,他就是故意的。你能拿他怎样。 小丫鬟气呼呼地,整个面容都要拧在一起。魏思阙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玄衣男子黑眸寂寂,打量着眼前的青衣少年。举止从容,丝毫不畏惧现在的状况,底气很足。北襄的天下是世家和帝王共同的天下,怕他们的很多,不怕他们的也数的过来,就那几家。 眼前人明显处于后者,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少年腰间系着的半块青色昆仑玉佩上,很显眼的古篆书雕刻的一个字——江。魏思阙心下有数,江家的小公子。 “为什么不愿意卖。” 江兰禾正色。 “我不喜欢没礼貌的人,也不喜欢仗势欺人的人,更不喜欢颠倒黑白的人。这几样,你们全占了。” 他听到少年这样回答,好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竟笑出来。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尽是数落他人不是。但江小公子自己呢,不也是单凭喜好做事。你既想做君子,却又难行君子之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江小公子不知道么。” 江兰禾刚想反驳,马车里的端木隰华就先发话了。 “阿禾,把糖葫芦全都给魏小姐。” “多年前君上之恩,今日里,我便还清了。” 魏思阙挑眉,一双黑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马车。红衣少女撩开车帘,随着她的动作,手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如同雨滴敲打在小轩窗。 少女下车,向这里走过来。她一身绛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袖摆有赤金线暗纹描摹的芙蓉花。步履移动之间,在夜色中摇曳生姿。 是记忆里熟悉的琥珀色瞳孔,七年过去。最初一眼能看到底的小猫儿,如今再看,也难以琢磨起来。 她出落得更好看了,染血的刀尖一样,锋利且明艳。心中生了一些欲,他喜欢征服,他想驾驭这把刀。 端木隰华在马车里听了好一会儿,既然注定要结下梁子,那还是不要吃亏的好。只让江兰禾应付着,怕是会乏力。 她走过人群,无视周遭的窃窃私语,暗处的打量……来到三人面前。少女琥珀色瞳孔映着灯笼照出来的火光,自己的影子在里面清晰分明。还是这般有些莽撞的勇气,他有片刻的失神。 “君子虽不勿施于人,但,见侮而不斗,辱也。” “君上要求阿禾以君子之礼相待。” 她顿了顿,对上魏思阙漆黑的眸,又看向他一侧的魏知弦。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上此番作为,令妹此番作为,实在称不上君子。” “既然,诸位都不是君子,如何要求他人以君子之礼相待?” “阿禾,走吧。” 她说完便转身,不再多看一眼这边的情形,头也不回的走向马车。 “好嘞表妹,你等等我。” 江兰禾把那草扎向着小丫鬟一推,转身追着端木隰华一同上了马车。她赶忙顺手接过那草扎来,却见君上和自家小姐都不是很开心的模样。 魏知弦看着一串一串糖葫芦,一点想吃的胃口都没了。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么?为什么总觉得在这次交锋里,自己失去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你才见了小郡主一面,就如此魂不守舍了。我说了,你不必担心魏家兄妹会对小郡主做什么事。毕竟,有江富贵在,他这人虽然呆,但可不是任人欺负的。” “不过此番看来,小郡主也不是个好作弄的主。” 第一楼二楼。 戴着面具的白衣男子从窗户边看着底下的一场闹剧,手里攥紧了一只茶盏。而圆桌上坐着的白衣郎君,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正是陆维桢和百里之恒。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了解江兰禾了。” 百里之恒瞬间觉得背后有点凉意,他错愕地抬头。 “做什么,江富贵护着小郡主,这不正合了你的意吗,还免了你出手。怎的你还不高兴了?” 用得着江兰禾护么,那是他的心上人,自然该自己护着。只是,目前他还不能出面。 魏思阙。面具底下的眼睛眯了眯,他很不喜欢这人看珠珠儿的眼神。 马车缓缓向着醉月楼的方向走动。 车内,江兰禾寻思着没让表妹成功吃上糖葫芦不说,还整了这么一出。心下愧疚,想着弥补的法子。 端木隰华稍稍闭眼小寐了一会儿,睁开眼就见着面目纠结的江小公子,她失笑。 “没事的阿禾,只是你这般脾气还是要改一改的。” “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魏家罢了。” “阿禾,难道你没想过么。虽说她是仗势欺人,你又何尝不是呢。是谁给了你这样足的底气,敢于同魏家较量。” “是江如玉,是江家。” 江小公子不甚服气。 “照你这样说,难道就任人欺负不成么。表妹,你在抗拒什么,有江家做依靠不好吗。” “好是好,但是江家不代表你。什么时候,你能有自己的实力了,那时候再来为我撑腰,我才能心安理得。” 江兰禾不说话了,他的确不能代表江家。表妹的顾虑是对的,自己可以仗着江家胡作非为。但是她不一样,照端木隰华的性子,不会平白受人恩惠。 第二十五章:品鉴会,满目翡翠不及卿 “若你想要弥补,今晚开出好料子就行了。” “没问题,到时我先挑下来。有合表妹眼缘的,拿来做钗子就是。” “公子,郡主,到了。” 马夫停车,两人缓步下来。面前一座琼楼玉宇,翘角飞檐。屋顶上的琉璃瓦,在星辉月影折射下,闪着莹莹碎光。 楼里灯火通明,除却琵琶丝竹声余音绕耳,还能从纱窗间或瞥到女子送往迎来的曼妙身形。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国倾城之舞袖。” 江兰禾打开扇子,应景的捻来一句诗。两人走到门前,天水碧的匾额上鎏金的行书——醉月楼三个大字,笔力极有风骨,十分写意。 两边楹联成对,细细读来也能咂摸出几分滋味。 上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桂话。 下联: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烟花风月场地,多是金器堆成的堂皇,再招来红粉胭脂,引得心志不坚的人流连于声色犬马。 如醉月楼这般,一应作风皆是古朴雅致,丝毫不落凡俗。怪不得能引得诸多文人墨客,争相来此地放酒狂歌了。 毕竟,三国之内,醉月楼可不单是花楼那么简单,否则名头也不会这般响。下至黎民百姓,上至王孙贵族,无不趋之若鹜。一应的商帮会晤,机辩文谈,权贵围炉……也俱是选在此处。 它设有五重楼台,越是向上便越靠近所谓的容华富贵。 一楼,是寻常人家的逗趣儿之地。二楼,富商官宦人家的附庸风雅。三楼,权臣世家结拜交会之宴。四楼常是世俗之外的遁隐高人所在,五楼是最神秘的,也是世人一直八卦想知道的——楼主栖居之地。 这儿的规矩,楼上的人可以下楼,楼下的人却不可以上楼。每重楼台之间都有一女子,或娇俏妩媚,或清丽淡雅。睁着一双灵动的黑眸,细细分辨接待客人。 然而来往之间,总是会有疏漏。 时间久了,醉月楼的老板娘南絮就生了个主意。给来的客人们都配了不同材质的玩意,从二楼开始,分别是——玳瑁手串,红珊瑚腰佩,蓝宝石吊坠。要上楼就要出示相应的佩饰。 今晚这场品鉴会,在二楼各处摆满了毛料,来的客人可以挑中以后到三楼切石断玉。 一楼,正堂开阔。红纱帐飘飘摇摇,几盏琉璃宫灯高高挂起,香炉里燃着瑞龙脑。中间立着方形的台阁,上头几位乐伎一边覆手弹琵琶,一边哼着吴侬软曲。 台下看客们规规矩矩的,也不吵嚷。两三结伴,围着圆桌,一边吃酒一边听曲儿。 台阶上铺了栗色地毯,踩上去,柔软细密的质地。两人上到二楼,那里站了个妃色烟萝纱衣的姑娘,气韵恬淡安静。 江兰禾摘下腰间的红珊瑚佩递上去,她接过去看了看,又交还回去。 而后视线转向旁边的端木隰华,轻轻呼唤了一声。 “小姐。” 似乎在等着她递交信物。 端木隰华抬头,少女目光触及到她蜜糖样的琥珀色眼睛,顿了顿。 向他们行了个礼,指了个方向。 二楼的布景比之一楼又大不相同。 此处正堂开阔,也有一方台阁。只并没有人在上面,单单放了许多盏种类不一,形态各异的宫灯。江兰禾上前去,挑了一盏长信宫灯。 环形的楼里,台阁以外,正堂两边并没有什么桌椅。而是拿一排排红木镶嵌贝壳花卉的四条屏隔开了许多单间。每处单间设有单独的桌几,软塌……各摆有一只茄皮紫釉狮耳琴炉,焚着安神养息的迦南香。 他们走过去,现在案上放着的便是今晚供客人们挑选的毛料。江兰禾手里掌着长信宫灯,开始领着她每个单间的转悠,勘察这些毛料。 江小公子勘察的认真仔细,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进来的两位白衣郎君。一位拿着岫玉算盘,一位戴着半块白玉面具。 “欸,江富贵?” 江小公子后背僵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跑。还好端木隰华在旁边拉住了他的袖子,附在他耳边小声低语。 “阿禾,你忘记咱们今晚上是来做什么的了?” 当然记得,当着百里之恒的面开出一块好料子,再大方的送给他……以血前几次之耻。 “真是巧,又在这里碰到了郡主和江小公子。” 陆维桢看着少女同江兰禾贴的那样近,举止又亲密无间,毫不顾忌在场的其他人。他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面上却做出笑意盈盈,温和端方的模样。 江小公子觉得这位戴面具的陆相不大对劲,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他挠了挠脑门,此前就没见过陆维桢几次,更不可能因为什么事情结下梁子。 怎么这位陆相看他的眼神,这叫什么,温柔刀么…… 端木隰华倒是没觉出什么不对,只以为是他暗示自己,要劝说江兰禾配合他,好进行今晚的计划。不过江兰禾是会赌石的,好像就不大需要他帮忙挑选了。 “既然都是来看毛料的,不若结伴一起?也好互相交流一二。” 他主动给出了台阶。 “不用,各凭本事就是了。” 不待她想出什么合适的说辞,江小公子就一口回绝了陆相的请求。眼前这两人,一个危险,一个狡猾,当然不能和他们一起。 这话说出来,端木隰华也没有反驳。她心下的思量是,四个人一起结伴,百里之恒那样聪明的人,大约会看出什么端倪。何况,江兰禾既然说自己会赌石,那问题应当不大。 但她的默认,陆维桢并不知道情况。显而易见地,面前的陆相笑得越发温和。站在他身边的百里之恒暗叫不好,这人又发什么疯,谁惹他了。 第二十六章:吃醋的陆相,吃瘪的魏小姐 他怎样都无所谓。但他的心上人,即便是揉碎了骨子碎成渣,拿命,也得护着她无忧才是。——陆维桢 看着眼前一脸正气的江小公子,和他身后的长宁郡主。百里郎君大胆做了个猜测,大约这人是吃醋了?心下立时有了一计,他走近江兰禾。 “江富贵,你竟然还会看玉么?” 难得看到百里之恒带点仰慕的神情,江小公子矜持地点点头。于是百里郎君眉眼弯弯,顺利拉着他到一边去问相关的事情去了。 这下,又是剩下端木隰华同陆维桢留在原地。她不大放心的向着远处张望,白衣郎君却一展袖袍,高大的身影笼在她头顶上方。 她对上他面具底下的眼睛,满是疑惑。 “陆相?” 青年眼神有片刻失焦,看着少女想要退缩的回避。他没能克制住,过于的情绪外露,吓到了她。他略微调整了气息,平复波动的心绪,笑容逐渐温和。 令人压抑的窒息感逐渐散去,端木隰华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还是把陆维桢想简单了,忽略了他是手握重权的丞相,以为他很好相与。 即便他已经极力压制隐藏,但在气势上稍有表露,就是上位者的威压,教人难以承受。 大约是她顺着江兰禾的意,没有接受他的邀请,让他以为是自己中途变卦,才这般生气吧。 眼见着少女对他露出警惕和防备,陆维桢面上虽然笑得如沐春风,但心下好不容易才压下来的情绪,又开始撕咬扑腾起来。他试图开口解释些什么,少女却先他一步后退。 “时间匆忙,我同阿禾没来得及向陆相说明情况。阿禾他是会赌石的,我们并不是临时变卦,只是想着也能少给陆相添麻烦。” 她想了想,又补充。 “陆相此番的帮扶,我和阿禾是记在心上的,日后一定回报。阿禾性子有些直,言辞上得罪之处,还请您不要计较。” 这般为江兰禾着想?生怕自己怪罪于他,呵。他袖子里的手紧紧捏住指骨,疼痛使人清醒。 青年面上带了几分歉疚,语气十分真挚。 “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刚刚一时情急,以为郡主没能说服江小公子。想单独找你商谈一下,也好有个解决办法。” 是这样么?她看着笑意温和从容的青年,却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既然江小公子已经和无忧同行,他又是会辨认毛料的,倒是一缘一会了,也省的我再从中周旋。现在,不知能不能请郡主作伴,一同看看?” 她点头应下来,只要他没有真的怪罪江兰禾就好。 冤家路窄,两人来到一处单间瞧玉石的时候。对上了另外一对也在勘察着的男女,正是武安君同魏知弦。 “陆相,你也在这里?” 浅蓝色罗裙的少女走过来,满是欢喜,丝毫不是初见时那副骄矜的做派。陆维桢清清淡淡应了一声,语气这般熟稔。看来这两人不仅认识,关系也匪浅。 端木隰华思量着,下意识向后迈了一步。白衣青年却迅速的转头看她一眼,仿佛是在责怪她。 是她领会的不到位么?是了,刚刚她同江兰禾与这两人结了冤家。陆维桢又是个心思难测,捉摸不透的人,若是夹在中间,到底不能判定是敌是友。 她想了想,俯身作一揖。 “阿禾还在等我,这么久没见着,他该担心了。我就不耽误陆相同朋友叙旧了。” 她转身离开,魏知弦立刻上来抓住了青年的袖口。含羞带怯,一双杏眼里毫不掩饰的期待之色。 “陆相,这些石头我看不懂,你能和我一同看看么。” 原来真是郎情妾意,她在心下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果然是她没领会到位。 “郡主便是我的朋友。” 白衣青年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衣角。很好,她真是一有机会就想逃离自己,想去找江兰禾。 他面上依然温柔,嘴里的话却分明无情至极。 “不好意思,魏小姐。要教你失望了,在下并不会看石。武安君博闻强识,你该问他才是。” 说完,几步跟上刚要迈出隔间的红衣少女,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她衣袖下的手。 “陆相!陆维桢,你站住。” 魏知弦追着白衣青年出来,她拦住两人,恶狠狠地瞪了端木隰华一眼。 “你有一个不够,还要来勾搭陆相,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陆维桢,你知不知道,她刚刚伙同另一人欺负我。” 她还待再发作,魏思阙也到了跟前。虽轻声呵责着她,语气却尽是不容置疑。 “阿弦,不得对郡主无礼。” 魏知弦看着哥哥严肃地面容,不甘心的退下,冷冷哼了一声后小声嘟哝着。 “不过一个空有名头的郡主罢了,惯会装可怜博同情。” 端木隰华闭闭眼,忍下心头的怒气。魏知弦说的没错,她只是空有名头罢了,尚没有什么实力同魏家真正对上。 罢了罢了,不过是几句话,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只是她试图把自己的手从这人手里拿出来时,他却攥得更紧了,力道箍得她有些疼。 “慢着。” 看着两人准备离开,陆维桢慢条斯理地截断他们的步子。 魏知弦眼睛亮了亮,下一秒白衣郎君说出的话却教她气红了脸。 “还请魏小姐向郡主道歉。” “陆维桢!你在说什么?为了她,要我道歉,这般折辱于我。” “魏小姐若是不愿意对郡主道歉,那便不要怪在下为郡主打抱不平了。当然,有武安君护着,我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名声方面,可就不是君上能管得过来的了。” “我不过是气不过说她几句,哪一句不是实话。我没做错,凭什么叫我道歉。” 魏知弦拧眉,要她向自己讨厌的人低头,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三人僵持不下。隐秘的袖摆里,无人看到,端木隰华挑起食指,轻轻在青年虎口画着圈。打着转地摇摆,示意他还是算了。 她是真的没想到,这位陆相会为自己出头。 第二十七章:小心机,黑乌沙与靠皮绿 她看着青年把少女护在身后,曾经好像也有一人这样护着她,曾经…… ——百里南絮 袖摆里,他的拇指按住她的手,被包裹的温热让人心下安定。 玄衣青年黑眸深沉,对上陆维桢不容置喙的目光,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调转了视线,看向男子身后的红衣少女,心下有些不虞。这一白一红两个人站在一起,莫名般配。 陆维桢在盛京里的势力如何,他摸不透底。若真正计较起来,魏家自然不怕,但这人要拿来做靶子的偏偏是魏知弦。 他思量了一下,即便不是为了魏知弦,单单是为了她,低个头也没什么。 “如此,我代家妹向郡主陪个不是。” “哥哥!” 魏知弦气红了眼,提着裙子跑出去。魏思阙最后瞧了一眼红衣少女,才慢悠悠追出去。 他拉着她重新来到隔间里,一边看着桌上的石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讲话。 “我看郡主为江小公子出头的时候,不是很有勇气么。怎么到了自己,却这般委曲求全了。谁教给郡主这样做的,嗯?” 糖葫芦那桩事,这人也在么。 “陆相知道的这样清楚,想来是躲在暗处看戏了。” “是郡主没给我英雄救美的机会。” “另外,既然郡主已经决定与他们为敌,中途就不应该退缩让步。你是无心计较,但在你的对手看来,这恰恰证明了你的软弱可欺,只会教人更加得寸进尺。” 如同密友间的相处,他这般直言不讳。的确是她思虑不周,立场这东西,一旦站定了,就是泾渭分明,水火不容。 她顿了顿,没能按捺住心下的疑惑。 “陆相对朋友都是这样——仗义的么。” 不是,只是对你这样,但他还是点头应下。 “陆相。” “嗯?” “你是不是应该松开我的手了。” “喔。” 他自然而然地松开牵着她的手,像是理所应当那样。 “你想不想报复她?” “不想。” “但是我想。” 男子白玉面具下的一双眼,在烛光下泛着冷,仿佛暗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恶意。 “这块料子不错,倒正适合打一副耳坠。” 她顺着他的话打量起面前的毛料,佛手柑大小的不规则形状。是老坑出的黑乌沙料子,入手细腻,其余再看不出更多。 陆维桢却已胸有成竹,心下有数。这毛料虽然没有开窗,但品相极好。里头的翡翠,起码是近乎祖母绿的冰种。 他拿了竹篮提着这块毛料,又带着少女到其他单间四处勘察起来。只是转了半天,也没再选出别的毛料。 端木隰华憋了半晌,暗自锤了锤发酸的小腿,脸上攥出个和煦的笑来。 “陆相,咱们就要这一块么?” “嗯,我没无忧有钱。” “……” 青年眸子有些调皮地眨了眨。 “唔,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先带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去。” 她跟着陆维桢到了四楼,没来得及多做停留,他带着她直奔一处雅间。是要在这里切石断玉么,看样子不大像。 才到门口,一道娇中带妖,柔中带媚的声音就传出来。 “怎么,无忧没缠着你给他看玉,还有空来找我?” 端木隰华一愣,这是来找他红颜知己来了? “南絮姑姑。” 开门,女子倚在窗户边上,身段窈窕风流。她一手摇着飞花点翠团扇,星眸乌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她腕上一对黛色玉镯,衬得肌如白雪。淡紫长裙上,牡丹花的暗纹随着行走若隐若现。如云的鬓发只簪了一支掐金丝镂空孔雀簪,孔雀嘴下衔了一串黑珍珠,既贵气又不张扬。 走近了才看清,女子并没有笑,只是因为瓜子脸上微微泛起的一对梨涡,似喜似嗔。颊边稍微淡抹胭脂,两腮便润色得似一朵怒放的琼花。 陆维桢恭恭敬敬向她俯身下拜,递上刚刚挑选的那块毛料。 “来向姑姑来讨两把磨砂锤。” 她伸手接过来,只瞧了一眼,便搁在桌子上。 “你的眼光一向不错,说说借来做什么?” “自然是帮你卖翡翠。” “你有这样好心?既拿了东西想要收买我,还不直说,又生了什么歪主意。” “也没想着要瞒姑姑,我的朋友教人欺负了。我想给那人一个记性罢了,刚刚在隔间里看到一块毛料,是块十成十的顽石,一点玉都不见。” “但若是借得姑姑磨砂小锤一用,我可以开出两个带水色的天窗,自然能哄弄过去。” “这样大一块顽石,若是按明料的价钱卖,姑姑说赚不赚。” “你这是。” 女子眼眸流转之间看向旁边的红衣少女,一脸了然的点点头。 “怒发冲冠为红颜,千金博得美人笑。” 端木隰华:“……” 她转头看向白衣青年,却见他唇边笑意不减反增,也不辩驳解释什么。 “姑姑可能借我一用。” “自己拿去,在阁子最上头的匣子里。” “多谢姑姑。” “行了行了,去吧。” 女子拿团扇掩唇,轻轻打了呵欠,似乎极为倦怠的模样。 陆维桢拿了匣子,向南絮告别,两人又回到二楼。他拿着两把小锤子对着那块体型足有一尺宽的毛料,分别在它的两侧敲打刮擦。 “原来那块毛料是给她的。” “自然,请人帮忙要给些好处。” 青年抬头,眸子转了转。 “郡主值得更好的,我在开始就看好一块,交给无忧拿着了。” “无功不受禄。” “郡主若是认我这个朋友,便收下。” “好了,郡主来瞧瞧。” 他掌了一盏灯,端木隰华看过去。本是顽石模样的毛料,现在边上两侧分别开出小窗,透出盈盈的碧水之色。 颜色上竟也相同——显然是同一块翡翠上的样子。 如果真是如此,只要这片翡翠向下吃进去两三寸,那这块料子就是赌涨了。不过没什么可是,这是一块靠皮绿。 全凭青年高超的技巧擦出这样两个小窗,为的就是给人一种错觉——这赌石的可能性很大。 第二十八章:花好月圆,好事成双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君子踏月而来,美如秋水,清如兰山,生呆若木鸡。爱而不能忍,甚倾之。 ——百里之恒 他的眼睛里有她,她的眼睛里亦有他眼中的自己。 ——端木隰华 “接下来,就得请郡主同我演一场戏了。” “嗯?”怎么个演法。 “就麻烦郡主当着他们的面,对在下撒个娇,说想要这块毛料。” “……”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人一本正经的模样,显然不是玩笑话。 “我不会。” 青年好似无所觉察,逼近她追问。 “不会什么?” 她自暴自弃,眼一闭,心一横。 “我不会撒娇。” “呵。” 男子低沉的笑声自耳边响起,烧的人脸颊发热。 “郡主把我当成你的心上人来试试?” 当成谢九思么?她睁开眼睛,在这块白玉面具遮盖的面容下,或许是烛火明灭间晃了心神。又或是这男子所作所为,教她毫无起伏的心生了波澜。 她觉得,他的确有点像谢九思。但她问谢九思索要东西时,一向是她说要什么,那人就会给她什么,有求必应。是以,她好像也没有对他撒过娇。 端木隰华陷入了沉思。 娘亲说,若是珠珠儿以后想要什么,便只管对那个人撒个娇,必然无人不应承你。 什么是撒娇呢,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攀上娘亲的脖颈,小小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娘亲,我想吃梅花香饼。果然,谢蕴容亲自下厨给做了一碟子,教她吃了个饱。 是这样么? 想着想着,青年看着面前少女脸上升起一片浮光锦霞,然后她羞恼地摇摇头,嘴里不知在嘟哝些什么。 她想事情入了迷,他看她成了痴。两人专心致志,俱都没有发现向着这边走来的两对人,魏家兄妹,百里之恒和江小公子。 这是最后一处隔间,算算时间,也的确是该逛到这里来了。 江小公子一路指点江山,精挑细选了许多毛料,两人手里的竹篮盛地满满的。 百里之恒最初是不大信江兰禾的,尤其是他给自己挑的这些毛料,模样上实在丑陋。他甚至怀疑,是江富贵要故意整自己。 江小公子冷冷哼一声,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拿着挑的毛料,一样一样细细给他讲起来,说得头头是道。 百里之恒不得不承认,这般正经严肃模样的江富贵,固然少年身量上比他矮了半个头。然此刻他站在自己面前,仿佛是先生教学生一般的模样,教他心里生出些许异样的感情来。 灯火下唇红齿白的青衣少年,梳着高高的马尾,谈吐间一派指点江山的意气。芙蓉月色不及他妖娆,整个人明媚的像要召唤回春天。 “富贵……” 鬼使神差的,百里郎君喊出了江小公子的小名。只是这一声喊的,就略有些痴缠的意味。 幸而江兰禾并没有发现,只是停顿了一下,有些疑惑他的打断。 百里之恒回神,失笑,果然这风月场地里就容易生出些狎昵的心思来。 “无事,讲的很好,你继续说。” 得到对手认可的江小公子,愈发来了干劲。恨不得将陆先生传授给自己的知识,一并交给眼前人。 他讲得口干舌燥,百里之恒却时不时看着他就出了神,发了呆。 学生不认真,入戏颇深的先生江兰禾十分敏锐。自然会停下来,问询一下。百里之恒就笑笑,继续听他讲。 这一晚,江小公子觉得十分满足。而百里郎君,心如止水的琴弦,也悄悄奏出音调来。 魏知弦呢,虽然气呼呼地走了,心里还是兜着陆维桢的。她跟在他身后四处逛着,眼睛却滴溜溜的转,到处寻找那人的踪迹。 魏思阙看明白这一点,也不甚管她。只随心走着,偶尔有看到不错的毛料也就收着了。 “陆相!” “表妹!” 江小公子和魏小姐同时呼喊出声,这才惊扰了两人。好巧不巧,端木隰华转头时正碰上迎面一张放大的面容。虽隔着白玉面具,两人的呼吸却无限贴近。 他的眼睛里有她,她的眼睛里亦有他眼中的自己。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莫名的心里就蹦出这个念头,她摇摇头。面上烧得滚烫,呼吸也不顺畅,只是低垂着眉眼,躲避男子追逐的目光。 她向后退几步,想要避开他。青年眸色一深,带了几分灼色,伸手拉过她。 “后头是桌子,小心磕着了。” 音色低沉喑哑,又是凑在她头顶上低语。热气扑下来,生出耳鬓厮磨的旖旎来。 “松开,他们都进来了。” 这般作态,实在叫人难为情。陆维桢听她这样讲,两人之间又如此亲密,倒像是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 男子眸里翻滚着汹涌的情绪,将要淹没她一样。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心力才松开她的手,冷静,时机还不成熟,不能让她在自己身边担惊受怕。 青年转身挡在红衣少女前面,他面色如常,只是声音依然有些嘶哑。 “我同郡主看到块不错的毛料。” “是么,富贵你快去看看。” 百里之恒此刻已经全然把江小公子视为自己人,但江兰禾刚刚一番慷慨激昂的洒热血后,却是冷静下来。 “说了不要叫我的小名!”他支使自己去做事情,江兰禾其实是开心的。但,曾经第一楼门口那只阿黄的名字,就叫富贵。是以在那条狗失踪之前,他是没再去吃过饭的。 “富贵,富贵,乖啊,来吃骨头了。” 老板一声一声,满是对阿黄爱怜的呼喊,萦绕在江小公子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都给你挑这么多了,你还想要啊。” “货好不嫌多呀,何况我有钱。好富贵,你就再去帮我看看,我正想换一把算盘呢。” “……” 江小公子额头青筋暴起,却被百里之恒摸了一把头发后,十分乖顺地跟着他去看那块毛料了。 “哥哥,我们也去看看吧。” 魏知弦拉扯着玄衣青年的袖子。 魏思阙看着里面的红衣少女,风髻露鬓,斜簪一支芙蓉花步摇。她抬头,青螺眉黛舒展。目下花树堆雪,容颜娇艳若滴,看得他心下一动。 第二十九章:弄巧成拙,猪队友和神对手 本公子坐拥天下财富,你是我的朋友。想要什么,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随便挑就是。 ——百里之恒 “既然魏小姐喜欢,君上不若也进来看看。” 魏思阙挑眉,看着笑意温和的白衣青年。 不得不说,即便隔着这半块面具,眼前人单靠这一身极具欺骗性的气质,就能俘获大半人心。 不然自己的傻妹妹,怎么满心里装着的都是这人呢。 他可不认为陆维桢是什么好心,刚刚还拿魏知弦的名声来威胁他。这会儿就换了一副态度,好像他们之间从未生过什么嫌隙。 “哥哥,既然陆相都这样说了,我们就去看看吧。” 魏知弦扒着他的衣角哀求着,少女心思一眼就能看到底,不过是为了离着喜欢的人近一点罢了。那自己呢?也是想凑近她一点,他看向同江兰禾顽笑的红衣少女。 白色的人影撞入了视线,遮挡了他的目光。 魏思阙皱眉看着眼前的白衣郎君,那双眼也似笑非笑地对上他,一点没在怕的。 “陆相,我们一同过去看看吧。” 浅蓝色罗裙的少女几步上去,小心翼翼望着白衣青年。 “魏小姐可先行过去探看,我同君上还有些话要讲。” 什么悄悄话是不能让她听的,魏知弦噘噘嘴,脚下步子迈得缓慢。 江兰禾看着这块毛料,眉毛拧在一起,打量了好一会儿后。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了看门口处与魏思阙对峙的白衣青年。 他扯了扯端木隰华的袖子,教她凑近一点。 “表妹,这块毛料。是不是他擦的。” 她心下大惊,江兰禾这么厉害,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他这手法,先生曾经教我辨识过一次。实在想不到,他也是先生的学生。” ??? 江兰禾和陆维桢师出同门?震惊之余,平静下来以后,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她对两人的先生生出一些兴趣来,收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学生,却能教出同样一身本事,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是不是想替你出气。” 江小公子眼神瞥了瞥走过来的魏知弦,低低咳嗽一声以后转了方向。正对上一脸兴奋的百里之恒,百里郎君对着桌上的毛料爱不释手,来回摩挲。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小公子,尽是期待向往之色。 “富贵,你瞧,这么大一块翡翠。按照你说的,水色还一样,切开以后是不是还会变种?” 江兰禾:“……” 并不会,这是一块被他师兄做了手脚的靠皮绿。除了外头那两个窗子的一点玉皮以外,切开以后,里面整个都是石头。 这应当是拿来给端木隰华出气的一块石头,但江兰禾没来得及跟他讲明白,魏知弦就过来了。 他们得忽悠她买下来才是,想到这里江小公子张开手里的扇子,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擦了这两个窗子,这块毛料几乎就是明料了。这两个地方水头又一样,说明这块翡翠整体成色如此,是上品的冰糯种。你看这毛料上还有断裂纹,变种的可能性也很大。” 魏知弦没有了解过相关的方面,又见这毛料和江兰禾言辞里描述的一致。最初的确是信了的,但转念一想——既然这毛料这样好,他们怎么不抢下来,却在这里不买只夸呢。 江小公子见她后退,不再看那块石头,反而是盯着自己。暗叫不好,他光顾着吹捧石头了。却忘记这样做显得过于刻意,表现得太好,反而教人生疑。 “富贵,果真这样好啊。比咱们前头看到过的这些都要好么。” 百里之恒拿起竹篮里的那些,又比对起桌子上这一块。无论是在个头上,还是水头上,按照江兰禾讲的。这块都是上上乘之选。 江小公子现在两面为难,眼见着没能把魏知弦说动,却把一心扑在玉石上的百里之恒带到了坑里。看这架势,要怎么拦住他买下来的决心。 不得已,他只能把目光求救似地转向一旁的红衣少女。 端木隰华想了想,指尖微微触及这块毛料,好看的眉头蹙起。 “阿禾,这样大的一块毛料,又擦了窗按照明料来卖。想必要花费不少钱吧。” 江兰禾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掂了掂自己已经瘪了的荷包。 “我从家里带的银子都花在刚刚那些毛料上了,这块,那些所有加起来都敌不过这块。这价钱,肯定也是要翻倍地涨。” “表妹,我们不要了吧。” 江小公子做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架势,百里之恒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这块毛料,听到两人这番互动。又想到江兰禾今晚已经给自己挑选了这么多,陆维桢对长宁郡主又是那般心思…… 如此说来,这两人都算是自己的朋友了。对待朋友,百里郎君一直都是很大方的,这也是许多人紧赶着来巴结他的原因。 于是百里郎君拍拍胸脯,示意这不过小事一桩。 “郡主想要?没事,我有钱,郡主若是喜欢,我买下来送给你就是。” 江兰禾:“……”啊啊啊,这下怎么办,表妹。 端木隰华:“……”摊手,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等你师兄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两人一番眼神交流过后,俱都把眼神转向了不远处门口对峙着的玄衣青年和白衣郎君。 白衣郎君似有所感,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转头继续对着玄衣青年,面上还是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做派,语气却尽是阴鸷。 “别打什么主意到她身上,不然我很愿意同君上斗上一斗,不死不休。” 这小姑娘,是面前人的逆鳞。魏思阙倒是没想到,他会坦然承认她是他的软肋。 “你不能替她决定什么,这要看她自己怎么选择。” “那么你尽可以试试。” 第三十章:套路她,破财消灾换名声 陆维桢缓步走来,笑意温和。 “这料子不错,到正适合给郡主打一套首饰。” 江兰禾:“……”嗯?这样说,不太对吧,到底是敌是友。 “无忧,正巧我带的银子也不是很够。” “小意思,包在我身上。” 百里之恒听了就准备把这块毛料装在篮子里,江兰禾眼疾手快,上去一把按在他的手上。 “富贵,你做什么?” 百里之恒说着,反手握住了江小公子的手。江兰禾看着眼前人,不对劲,那双眼里狡黠地笑笑。他知道真相? “不用心疼钱,我有的是。这块既然郡主看上了,自然不能给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再去挑挑,嗯?” 江小公子觉得这话听着更不对劲了,他使劲抽出自己的手来。哪里不对劲,他一拍扇子。想到了,之前自己那些纨绔朋友们,好像就是这么安抚自己身边吃醋的姑娘的。 想明白这点的江小公子,转头向着百里之恒。颊边生了淡淡绯色,怒目而视。 百里之恒挑眉。 “真这么想要,怎么还生气了。” “百里之恒!” 江小公子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叫出他的名字,但一时之间脑里气得发蒙,不知该说什么好。 “扶苏呀,你瞧,富贵他也这么想要这块毛料。虽然郡主是你的朋友,你是我的朋友。但富贵今晚实在帮了我许多,这块毛料,怕是不能给郡主了。” 陆维桢,小字扶苏?她低头,生出些别样的心思。白衣郎君语气依然温和,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郡主放心,陆某一定会为你拿下这块毛料。” “你要同我争?” 江小公子终于忍无可忍。 “我哪里说想要这块毛料了。” “嗯?” 这下陆维桢和百里之恒齐齐转向他,两人目光极具压迫性,江小公子突然觉得很委屈。 “我要这块毛料,也是要给表妹的。” 陆维桢向他投以赞许的肯定,百里之恒从袖子里拿出岫玉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那这样,到底算谁送给郡主的?” 他们旁若无人的闲聊,堵得魏知弦心里烦闷。尤其是把端木隰华众星捧月一样搁在手心里,教她很失落,明明在那个位置的该是自己才对。 “哥哥。” 她手攥成拳,指尖掐入肉里。 “怎么了。” 魏知弦的脸色很不好看,这种因为嫉妒,得不到而使得面目扭曲,不应该出现在她脸上。 “哥哥,我要那块料子。” 她不能输。 魏思阙眉头皱了皱,这块毛料表现得太好了,反而显得有些刻意。他总觉得有些问题,并不像眼前看到的这般抢手,倒像是一个圈套。 一个针对魏知弦的圈套,按照自家妹妹刚刚抢她的糖葫芦,江兰禾会有报复的心思他是能想到的。而之前的言辞不当,即便自己代替阿弦向少女道过歉,看来陆维桢也还是不大满意。 如此说来,这几人极有可能是在做戏,联手报复阿弦。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几个大男人跟一个女孩子计较这些做什么,再怎么也该冲着他来才是。 魏思阙心下几番思量,魏知弦看着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她早就感到自家哥哥也不太对劲,似乎对那个女子怀有一些别样的情绪在。眼见着他脸上表情莫测,是不打算给自己拿下那块毛料了。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被所有人背叛了,气血翻涌上心头。 “那就算作是咱们三人一同给郡主的吧,我也想和郡主交个朋友,你们就送我个顺水人情吧。” 那边三人眼见着要达成一致,买下那块毛料,魏知弦终于忍无可忍。 “我也要这块毛料。” “嗯?” 百里之恒拨弄算盘的手停了,目光假意问询这边的陆维桢和江兰禾。 “魏小姐,怎么什么表妹看中的东西你都要抢。刚刚送你的糖葫芦不够,现在还要这毛料?” 江小公子转了模样,张开扇子,满是戏谑。 百里之恒见势,十分配合地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魏小姐竟然会抢别人的东西么。” “那可不行,糖葫芦不值钱,这料子宝贝得很。” “你!” “我有说错什么吗,你不就是抢了我买的一草扎糖葫芦,还没给钱。” “我说要以三倍的钱买下来,是你不要。” 江小公子摇摇头。 “我可一直没说不要,是表妹说不要,你就真的不给了。” “陆相。” 魏思阙皱着眉头。 “适可而止。” 白衣郎君走过去,仿佛两个人是亲密无间的好兄弟一般。青年贴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 “不好意思,君上,我这个人喜欢记仇。自始至终我要的,都是魏小姐对郡主道歉,既然她不肯。那在下只好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了。” “君上可要考虑清楚,今晚上你自然可以护着她。但第二天,盛京里怎么传魏小姐的名声,可就不是你能护住得了。” “怎么个取舍法,君上是个聪明人。” 魏思阙难得得笑了出来,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还真是让人兴奋。 他看向一旁的百里之恒,江兰禾,以及在角落里的红衣少女。 “这块毛料多少钱,既然是郡主所好,又是你们三人同时看上的。为表诚意,我出十倍的价钱买下来就是。” “哥哥。” 这下魏知弦失声了,她虽然不知道怎么看玉石的好坏,却知道它们价格不菲。只他们刚刚放在篮子里的几块,就不下万金。何况这块个头又这样大,她有些后悔了。 “怎么,魏小姐这是嫌贵了。” 江兰禾看准了她的心思,预备激她,却被百里之恒拉着袖子捏了捏他的手,眼里明示着不要。 最终少女跟在哥哥后面,拿着那块毛料先几人走了。她的面色愈发难看,甚至连去三楼切金断玉的念头也没了,只想着赶快回家。今晚上实在糟糕极了。 四人相互看一眼,这事儿算是结束了。玄衣男子走到门口的步子顿了顿,最后留下一句话。 “这笔账我买了,一月后魏家的焦尾禾宴上,我等着几位作客。” 第三十一章:盛兴而来,携手同归 这块料子再好,有再多人想买,他也不会卖。这是他给他的心上人准备的。——陆维桢 魏思阙以五十万金的价格拿走了那块靠皮绿,几人提着筐子上到三楼,预备切金断玉。 “魏家的焦尾禾宴,人肯定多啊。人多了自然就会好玩的事情,当然要去看一看。” 百里之恒一双狐狸眼亮了亮,眸里隐约闪烁星子,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然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端木隰华就不大喜欢参与这种场合。 江兰禾跟在她一侧,视线一直没离开走在前面的白衣郎君。从擦石的手法上,他已经能判定这人是自己的师兄。 但盛京里无人不知,陆相陆维桢是帝师陆行云的嫡传弟子。除此之外,没再拜在谁的门下。 这样说来,小时候那位教自己的先生,就是陆行云么。 江兰禾觉得眼前有一团乱糟糟的线,好像有了头绪,却理不清。 “阿禾,怎么了。” 走在旁边的端木隰华瞧着,鲜少见到他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紧锁眉头,仿若陷到困局里挣扎。 “啊,没事表妹。我是担心一会儿解石的时候,选的毛料不好。” 陆维桢脚步顿了顿,撩开幕帘,转头回他们一个安抚的笑容。 “神仙难断寸玉,赌石本就是运气的事,不必紧张。” 江兰禾耷拉下头,他隐约感觉到,这人是串连起一切因由的关键。 百里之恒倒是依旧兴致盎然。 “咱们是一样一样切开来么。” 解石最是费时费神的,他们又挑了这么多。真要一块一块切开来,到明天早上也未必完的了事。 何况今晚上来参加品鉴会的人,随着夜色渐深,只多不少,自然不能都教他们占了场地去。 “只解几块,余下的你拿回去自己解。” 陆维桢挑出自己最先看好的那块料子,摆在桌子上。 “那富贵,我要其中最好的一块。” 江兰禾:“……” 面对百里郎君的一腔信任和期许,江小公子挠了挠头发。从篮子里仔细翻找一阵,摸出一块略扁的毛料递给他。 陆维桢看过去,带了些赞许之色,微微点头。 这块皮层很薄,局部青翠欲滴的玉肉直接暴露出来。水种也非常好,可能是冰种到玻璃种。 “就切这一块吧。” 江小公子抱着毛料,放到石壁中央的托盘。托盘上下架着两把镔铁打磨成的刀,可以滑动滚轮移动。 他拿手比划丈量了一会儿功夫,在石头三七分的位置上,滑动解刀缓缓下去。一刻钟后,毛料被一分两半。 百里之恒走过去,低头,只一眼便呆住了。 松花密集,玉肉是纯净半透的底色,飘着淡淡绿花。绿意很脆嫩,像是初春抽出的新芽。 种水极好,光如凝脂,这是一块淡色春带彩的老坑玻璃种。 “富贵呀,有你在可真好。” 百里郎君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一个没忍住,摸上了江小公子的头。因手感不错,他还多揉了两把。 江兰禾:“!” “好富贵,今晚跟我回家吧。” “咳咳咳……” 江小公子还没来得及从摸头杀的震惊中回神,这句话好似又一个雷炸下来,教他外焦里嫩。他一阵剧烈的咳嗽,面上通红。 百里之恒却已完全沉浸在拿美玉做算盘,做扳指,做雕塑……的狂热想象里。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富贵呀,今晚上跟我回家吧。和我一起把剩下的料子都解出来,好不好。” 江兰禾冷静下来,诚然是自己想多了。面前这人对玉石的爱,还真是如痴如狂。 “富贵,富贵呀。怎么样,应了我吧,跟我回家解石去。以后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都给你。” 江小公子心下有些抓狂,解石就解石,做什么用这般柔情蜜意的姿态,搞得人想入非非。 “阿禾便同无忧一起回去吧,待会儿我会安全送郡主回王府的。” 嗯?江兰禾疑惑,自己什么时候也和陆维桢这么熟悉了? 百里郎君还在爱不释手的抱着那块琼玉打量着,陆相对上江小公子的目光,趁机比了个口型给他。 师弟,听话。 江兰禾一阵头皮发麻,百里之恒把那块玉藏在袖摆里。转身,一手提起地上的篮子,一手拉着他就向外走。 “富贵,走,跟我回家解石去。你喜欢吃什么,我叫人去了煮夜宵来。” 江兰禾:“……” 这是预备磋磨他一晚上了? 江小公子试图做出最后的垂死挣扎,他努力掰着门角一隅,求助似地看向端木隰华。 然白衣郎君一个闪身挡在红衣少女面前,附耳低语。 “他们走了,我才好亲自解给郡主准备的玉石。” 于是,端木隰华只得默默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江小公子被兴高采烈的百里郎君拖拽着走了。 “呵。” 白衣郎君轻笑一声。 陆维桢最初挑选的毛料,因模样上生得不大称人心意,本是遗弃在角落里的。 它一面是正常的白沙皮,另一面却裹满了黑藓,乍一看像是乌砂皮一样。 黑藓是大忌,因不可预知它会渗透进去多少,一旦密布全石。无论底料多好,这块玉石都毁了。 这块毛料的唯一可取之处在于,黑藓只集中在其中一侧。石头外皮质地细腻,色泽高亮。 这样一块在他人看起来合该是废料的石头,被他当成宝一样给淘漉出来。 陆维桢亲自掌刀,先是磨去表皮一层。 而后一点点向下,直到切面上只余下一小块黑藓,大部分是纯粹的玉质。但玉肉并非是翠色,竟是透着冷色调的紫色。 “过来瞧瞧,你可喜欢。” 端木隰华拿着长信宫灯过去,细细观察。玉料透光极好,里面泛着冰冰凉凉的紫色光芒。 黑藓要比预想的范围小很多,紫罗兰色脉攀着黑色蔓延开,完美的遮去瑕疵。 “这是细糯冰种的紫罗兰翡翠。” 青年温和的给她解释,刚从门口进来预备解石的下一位客人听了他的话,连忙走过去。 他搓着手观摩着,啧啧称叹。 “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啊。” 半晌,中年男人眼珠一转。 “不知这位公子,有没有兴趣出售这块翡翠。在下愿意高价买下来,七十万金如何?” 他心下打了别的主意,这块料子,雕刻成紫葡萄果盘正合适。到时卖给皇宫里那些贵人,价钱可不是几十倍地涨。 白衣郎君摇摇头。 “这是在下特意给表妹解的。” 第三十二章: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端木隰华:“?” 她这是,就凭空多了一个表哥出来。 中年男人看了看白衣青年护在身后的人,面上一副了然的姿态。 “是在下唐突了,那就祝公子早日得偿所愿。” 说完,意有所指地瞧了一眼他身后的红衣少女。而后摇着头笑哈哈地走了,像是在感叹什么。 “料子我先拿着,待打好了一套首饰再给郡主送去。” 端木隰华应下来,两人相携走出醉月楼。 外头十里长亭,人群熙熙攘攘。夜色澄如水,月华来洗俗。一路沉默无言,直至行到巷子的拐角处。 周遭渐渐沉寂下来,唯有秋虫浅浅低唱。 “郡主今晚可还尽兴。” 她点点头,白衣郎君笑了笑,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支糖葫芦递给她。 “我也很开心,因为遇着了郡主。” 稍微愣了一下,她讪讪地接过糖葫芦,不知该作何回应。 陆维桢见少女低着头,面上笑容加深了一些。 “我是说与郡主成为朋友,很开心。” “喔。” 少女抬头看着他,呆傻地点头。 “我也是,很开心。” “能结识到陆相这样的朋友。” 南安王府已经走过了,少女在后院的门停下来。陆维桢丝毫没觉得奇怪,他知道她在这里守着。 这里也是他除却谢府以外,待过时间最久的地方。满满的,都是关于她的回忆。青年眉眼里渗出些许细软的温柔。 七年,埋藏在心底的感情只增不减。但现在还不行,一切未定,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再等等,等他解决好所有的麻烦,讨回该有的公道。 到那时,尘埃落定,他再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 “郡主回来啦?” 后院的门从内推开一角,清野探出头来。 她瞧见郡主走在上面,一脚刚踏上门槛。白衣青年在后头注视着她,目之所及,眼底一片温柔。 红衣少女仿佛想到什么,转身,语气十分真挚。 “陆相也快回去休息吧。” “无妨,明天是休沐日,无需早朝。” “那也要早休息,陆相平时公务繁忙,更要注意身体。” “好。” “说来,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今晚,或许会有所不同。” 白衣青年应下来,没来由的一句感叹,大约今天也是难得的放松。他一直目送着少女进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 而后他对着清野微微颔首,转身缓步离开。 “郡主难得这样开心呢。” 是么?她现在的表现能教人一眼就直白的看出所有心思么。 看着手上的糖葫芦,端木隰华想了想,递给面前的少女。 清野笑眯眯接过来,咬了一口。 她问少女。 “好吃么?” “好吃呀,酸酸甜甜的刚刚好。不会太腻味,也不会倒了牙。” “郡主不喜欢么?” 顿了顿,她道。 “喜欢的。” 清野眉眼弯弯。 “逛了这一天,郡主饿不饿?您教人捎回来的点心,我们一同再用一些吧。” 这次她没再想着拒绝,微笑地接受了少女的提议。 “好。” …… 半个月后,有信使等在外面,称是陆维桢派他来的。 眉清目秀的少年递上一尾蓝宝石吊坠。 “陆相差小人来告诉郡主一声,全套首饰已经打好了。现下在醉月楼里放着,需得郡主亲自去取一趟。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好教那里候着的工匠立时改了。” “陆相现下公务在身,实在走不开。这是他的信物,到时您给南絮姑姑看一眼就成。” 她接过蓝宝石吊坠,日光投映在边角上。掩盖了冷冽的锋芒,添了几分神秘悠远的色彩。 “那我应当怎样交还信物呢。” “陆相说,半月以后就是魏家的焦尾禾宴,到时自会相见。” “有劳你跑一趟,你且等一等,我也有几样东西要托你转交给陆相。” “郡主只管吩咐就是。” 端木隰华走到屋里,拉开自己的妆奁。一只放着薰衣草和佛手柑的香囊,一盏盛着酸枣仁磨成粉的白釉净瓶,还有一箪装着各色果脯蜜饯的锦盒。 这些都是助眠的东西,因那晚他提了一句,难有好觉。她翻阅了医书,同清野一起做了这些玩意出来,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 算了,管这些做什么,总归是一片心意。即便没用,看见了这些东西也算作是友人的一份问候。 她一样一样拿好,走出去递给信使。少年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后,唇边的笑更灿烂了。 “小人一定送到陆相手里。” 她点头,待信使走后正准备去醉月楼看首饰,清野端着茶水走过来。 她见少女打算独自出门,想到最近清净不少的后院,以及外头愈演愈烈的的传闻,没忍住向她提了一嘴。 “郡主,不若叫上江小公子一起?” 红衣少女脚步一顿。 最近,盛京自称第一纨绔的江家小公子,足不出户的闭门在家半个月了。 有捕风捉影的传言说,他摔了一跤,腿废了。 平常但凡他听到一点关于自己不实的言论,譬如你说他纨绔,浪荡,风流……都可以。但不能说他欺辱良家妇女,或是寻欢狎妓。 他是个纨绔不差,但却是个有原则的纨绔。 如果言论不实,他必然要亲自去坊间澄清。但今次过了这么久,他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这传言愈发炒的火热,一时之间难辨真假。 端木隰华听着外面的风言风语,心下也有些担心。然在给他送信不回,到家门口被管家拒绝……的种种恶劣行径下,她着实气到了,索性不再过问。 “江小公子身边亲近的人不多,要真出了事。能劝动他的,也就郡主了。” 清野倒了一杯茶水,她接过来饮一口,点头。 的确,不管怎样。还是得搞清楚真相,安下心来才好。 于是她最终决定,学江小公子的作风。干脆利落的翻墙进到江府内院,一探究竟。 江府,明道堂前面的芭蕉树下面,她一眼就瞧见躺椅上的青衣少年。悠哉悠哉的翘着二郎腿,拿了一本不知名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嗯,哪里瘸了?她的担心纯属多余,看看这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阿禾。” 青衣少年惊地扔了手里的书,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她,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啊,表、表妹,你怎么来了!” “我正要去找你呢。” 瞧瞧这点出息,一点没变。她斜眼看了一眼地上的书名——《邪魅王爷俏书生》,面上的笑容破碎了一瞬。 她顿了顿,稍稍敛眉,平复了一下内心才继续开口问他。 “外头传言说你腿瘸了,怎么不去澄清一下。” 第三十三章:风流债,前有狼后有虎 江小公子当即从躺椅上跳下来,唇红齿白的面容上怒气横生,一副势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模样。 “还有这等事!” 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要不是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知道这人的品性,恐怕自己都要被骗过去。 她看着来回踱步的少年,咳嗽一声。 “富贵,到底怎么回事。” 江小公子当即转身,一撩天青色衣袍,张开手里的象牙骨折扇对着红衣少女。 “表妹,说了不要叫我的小名!” “喔。” 她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那你就跟我讲清楚怎么回事,既然一点事都没有,做什么把自己关在家里半个月,还叫人传出腿废了的话。” “表妹……” 这一声喊得,十分幽怨绵长。 还能是为了什么?躲百里之恒和陆维桢啊,前有狼后有虎。这两人,可劲儿摧残他的精神。 在那一晚他解出了所有玉料以后,江小公子起初认为,那是百里之恒因为情绪过于亢奋导致的一个失常举动,他可以谅解。 都是男人,再说了,抱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他这样为百里之恒开脱着。 接着百里之恒开了一坛酒,说要庆祝一下,他答应了。 再然后第二天醒过来,他俩睡在一张床上,准确来说,他把人给睡了。 …… 江小公子穿好衣服,拔腿就跑。 他躲在江府惶惶不安,生怕百里之恒找他算账。彼时来的却是笑意温和的陆相,江如玉亲自接待了他。 陆维桢不是人,姑姑一走,他就摆出一副师兄的模样来。明示暗示用了个遍,就为了向他传达一个意思——男女授受不亲,离端木隰华不要那么近。 但这些事,他不能跟眼前人说啊。 纠结了一番,江兰禾决定以退为进。他做出一副惭愧的认错姿态,十分真诚。 “表妹,让你为我担心了。其实我就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待再过几天想通了,自然就好了。” 她点头,见他没什么大事,也就不再多问。 “我正要去醉月楼看首饰,你要一起么,正好散散心。” 现在,她把当初他劝她的话一字不差的搬回来了。 去么?江兰禾在家也憋得难受,奈何他怕出去就碰到百里之恒。然,这是表妹第一次邀请自己,如果拒绝了,怕是会教她失望吧。 纠结再三,江小公子收了扇子。面上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赴死模样。 “去,不过表妹你等等,我要做一些准备。” 半刻钟后,江小公子戴着一块白玉面具出来了。 端木隰华:“……”搞什么。 “走吧表妹。” 得亏他机灵,学了陆维祯的办法,这下心里就踏实多了。 然,这在她看来,无异于掩耳盗铃。 青衣,马尾……属于他的独特标识实在太多了,更诓论还有这一身略有些傻的少年意气。 算了,总归他愿意和她一同出去。旁的事情,顺他的意,随他开心就是。 不过,最后她还是旁敲侧击的提醒一下他吧。 “要不我也戴个面纱?” “啊,表妹。你长得不难看呀,带什么面纱,再说了。” 江小公子指了指她琥珀色的眼睛。 “要是想教人认不出来,你得遮住这个才管用吧。” 哦,他看别人倒是看得明白,怎么到自己,就——不识庐山真面目了呢。 看着丝毫没觉察到自己良苦用心的少年,她回之以温和的微笑。 “嗯,那还是算了吧。我也觉得我挺好看的。” “哇,表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觉得你变了……” 变得不大要脸,和陆维祯有那么一点像,不过他可不敢真这么说出来。 “走吧。” 两人乘着马车抵达目的地。 此时的醉月楼,没了夜晚纸醉金迷的味道。更像是文人雅士举办宴席的书楼雅阁,古朴古韵。 因为是白天,里面的光景也大不相同。 一楼的台阁上,没有女子吴侬软语哼唱小曲儿,也没什么曼妙的舞娘。而是换成了戏班子,应着看客们点的本子,一出一出在唱戏。 底下来客比起晚间,也不算少。来一楼消遣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江兰禾时常来醉月楼,自然见怪不怪。端木隰华却不一样了,只觉得这楼里,暗藏玄机,别有洞天。 江兰禾见她感兴趣,准备再带着她去其他几楼看一看。总归时间来得及,她又实在好奇,很痛快地就应承了。 二楼比之一楼的热闹,少了些烟火气。因那晚品鉴会要占用二楼和三楼的场地,她并未见到寻常时候该有的模样。 此刻心下才有了分晓,五重楼阁都是以环楼绕成一圈的。每一层中央都设有台阁,只是从二楼开始以屏风隔开了许多单间。 来往之间小厮们手持托盘,放着茶水瓜果和一应点心,准备送去不同的隔间里。他们互相见面还会略一点头问好,看来是熟识的。 两人能听到隔间里隐约的说话声,慢声细语,不显喧嚣。 上到三楼,听不见动静,也无甚人息,比之二楼更显清冷。大约因为今日并非休沐日,高官权臣们无暇来此消遣。 只几个人聚集在一处雅阁门口,推搡着一个白衣少年,好像是起了争执。 惊鸿一瞥,江兰禾觉得那个身影十分眼熟。两人稍微走近一点,听清了对话。 “谁把这一身穷酸样的小子放进来的。” “我有信物。” “你有信物?这信物怕不是你偷的吧。” 这个声音,江兰禾直接喊出来。 “谢小七?” 白衣少年回头,端木隰华愣住了。 他的模样,生的同谢九思有七分像。少年冷硬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 “阿禾。” 两人向着他走过去,那群人也纷纷停手,打量着他们。 青衣少年腰间坠着半块昆山玉和红珊瑚腰佩,少女一袭绛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上别了一支红玉滴珠的芙蓉花步摇。 应当都是世家子,真计较起来,他们也不虚。 然其中一位公子在瞧见端木隰华腰间的蓝宝石吊坠后,立时站直了。面上尽是震惊,抬头对上少女一双琥珀色眸子。 他有些惶然,连忙拿手肘抵了抵为首的公子。眼神示意他看少女,而后摇摇头。 几人明显有了退让的意思。 “算你走运。” 他们最后瞪了一眼白衣少年,一群人转身进了房间,一把带上门。 第三十四章:此恨无关风与月,人间自是有情痴 江兰禾找了一处雅间,给守在门口的女子看了红珊瑚腰佩。女子点头,给他们开门,俯身做了个请的姿态。 三人在圆桌前坐下,他分别倒了茶递给白衣少年同端木隰华。 “又是来找南絮的?” 谢喻之接过来,不置可否,反问他。 “你打扮成这个模样,又是来做什么的。” “陪表妹来醉月楼里取东西。” 江小公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还没有向两人互相介绍。 “欸,谢小七。你应当认得的吧,长宁郡主。” 说完,又拿扇子掩了半面,向后略略靠了靠身子。 “表妹,这是谢九思的侄子,谢喻之。” 她略微一点头,还在斟酌着措辞的时候。白衣少年呆了呆,下一秒喊出来一句。 “小姑姑。” 江兰禾刚喝了一口茶水,呛得直咳嗽。 端木隰华:“……” (谢九思:侄儿不错,给你涨零花钱。) 少年这才惊觉自己的失言,慌张地站起来想要解释什么。却张了张嘴,半天手足无措,没憋出一句话来。 “我……” 端木隰华摇头,想着娘亲对自己的表情。面上尽量做出一副和蔼长辈的姿态来,向着少年微笑。 “没事的,喻之不必介意。” 然,实际上他们岁数相差不大。她自以为是摆在长辈位置上的微笑,在谢喻之看来可全然不是这回事。 红衣少女貌若桃李,面上笑意吟吟地,拿一双琥珀色琉璃眸看着他。 谢喻之同其他世家子不一样,他是个好学的孩子。即便是来醉月楼,也只是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否安好。向她赠送一些自己近来作的诗词,或是描摹的画册。 其余时间,他都是规矩地待在谢家,静静的看书,希冀着来年考取功名。 在与人交际方面,实在是生僻的很。至今就只有一个好友,江兰禾。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无怪乎两个纯良的人会凑在一起了。他们两个之所以成为好友,也是第一次他来醉月楼里被人为难。 看不过去的江兰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执意要邀他共进晚餐。 在听了他的经历和讲述以后,江小公子一颗心燃起熊熊烈火。大有匡扶正义,相见恨晚一说,总之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事实证明,这个朋友交的实在很值。他还可以通过谢喻之得知一些关于谢家和谢九思的消息,这些向来是表妹最为在意的。 一来二往,愈加熟悉,两人就这么成了至交。 同性的朋友尚且只有一个江兰禾,诓论是女子呢,谢喻之更是没半点心思,空白一片。 看他这般性子,端木隰华了然。即便是对于南絮,估计他也是当作朋友来对待。不过是分寸上把握不当,又或者他对待朋友,一向都是如此赤诚的。 未必是外界传言的那般,思慕不得。 想到这里,莫名就想到那位待人仗义的陆相。她觉得,这两个人在脾性上是相像的。 如果将来少年入朝为官,或许也会成为好友。 江兰禾看着白衣少年低下去的头,以及少女笑着笑着就出了神,眼角略一抽搐。 “谢小七,表妹。” “嗯?” 两人仿佛都是如梦初醒一样,分别抬头转头看向他。 江小公子笑笑。 “咱们一起去拿首饰吧,回来再去第一楼吃个晚饭,怎么样。” 在江兰禾眼里,没什么是一起吃顿饭还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两顿。况且这两人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待稍微喝些酒,敞开了心扉,绝对能成为好友。江小公子笃定的想。 “好。” 三人起身,准备去拿首饰。 “欸,表妹。那人具体说教你去哪里拿了么。” “要到四楼去找南絮姑姑。” 江兰禾步子停住了,四楼啊,他还没去过呢。 谢喻之眼睛也亮了亮,可以见到南絮。他摸了摸袖口里的信笺,正好可以转交给她。 “表妹,我没信物。” 端木隰华拿出腰间系着的蓝宝石吊坠递给他,江兰禾接过来,兴奋之意难掩。太好了,他终于可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瞧瞧四楼光景到底如何。 守在四楼的少女接过信物看了看,又听了他们的来意。眉眼笑意温软,亲自带路在前,领着他们来到一处雅间门口。 “姑姑,她来了。” “嗯。” 一道娇中带妖,柔中带媚的声音传出来,几人听了顿觉酥软入骨。 里面的人应过一声后,一点不急。过了好一会儿,才莲步款款而来。 门开以后,江兰禾因为兴奋,眼睛到处乱逛。不留神瞥见屋里圆桌上摆着的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以及隐约白色的衣角。 他眉头一跳,心下有些不妙的感觉。连忙转了视线,看向眼前身着淡紫长裙的女子。 南絮拿着飞花点翠团扇,柔若无骨地倚靠在门边上。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极为怠倦。 她腕上一对黛色玉镯,衬得肌如白雪。如云的鬓发簪了一支掐金丝镂空孔雀簪,孔雀嘴下衔了一串黑珍珠。 美人如画,风流天成。 上次陆维桢带她来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 然江小公子看着此时的南絮,才琢磨出点味道。他们百里家的人似乎都有一个共性,漫不经心的慵懒,像只养尊处优的猫。 尤其一双眼睛,既骄傲又聪明。合该被上位者握在手里,细细将养着把玩。 “南絮姑姑。” 江兰禾率先开口,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屋内白衣青年握着杯盏的手一顿。 正是让江小公子担惊受怕的人,百里之恒。他眯了眯好看的狐狸眼,饮尽杯中的酒。显而易见地,现下他心情不大好。 女子星眸乌黑,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们。端庄冷淡的红衣少女,少年意气的青衣少年,以及躲在后面呆讷忐忑的白衣少年。 这三个人凑在一起,还真是巧。 “走吧,我带你们去拿东西。去了可别多说话,也别害怕,那位先生脾气比较古怪。” “你看了首饰,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跟他说,别的都不用讲。” 南絮回头,略有深意的对她讲。 “不过我想如果他的手艺你还不能满意的话,这世间应当也没什么人的手艺能教人满意了。” 女子带着她们走向另外半边楼道,推开一道一道屏风,直至尽头。 那里坐着一位白发须眉的老者,正拿着锤子对着一块石头在凿什么。老者十分专注,他们来了好一会了也没见他招呼。 南絮看了一会儿开口。 “窑岭先生,今日可有所得?” 谢喻之愣住了,一刀万金的窑岭老人?曾是东阳皇室三代御用的雕刻名家,却在十年前突然消匿在世间。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因何离开。 第三十五章:耳着明月珰,摇曳自生情 “来拿东西的?” 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南絮点头。心下有数,这是还没有头绪。若是唤做以往自己问他,但凡已经有了点子。 凭这人对于雕刻一途的狂热,必然已经滔滔不绝地与她言说一番。哪会像现在这样,还拿着刻刀犹豫不定。 “嗯,就是这姑娘。” 南絮摇了摇团扇,把端木隰华从身后推出来。 老者点头,起身,从高阁里拉出一只抽屉。从中拿出一个深红色的盒子递给她,烫金花纹,吉祥又喜庆。 她接过来,老者又缓步回到椅子上,拿着那块玉石认真端详起来。 “打开瞧瞧,若有不陈意的地方只管说。” 一只步摇,以芙蓉花为山题,上有垂珠,贯桂枝相缀。 一对耳珰,金嵌珠翠,葡萄长纹点宫灯。 一副手镯,淡淡紫色,光泽冰润。 一枚戒指,圆玉剔透,周围环绕着两只小小的鹦鹉。 做工精致,心思灵巧。挑不出丝毫瑕疵,每一处雕刻都浑然天成,恰到好处,不显一分刻意。 她十分喜欢,一旁的江兰禾和谢喻之也看得目不转睛,叹服的同时心思各异。 谢喻之想的,自然是果真传言非虚。江兰禾想的呢,则是自己师兄为了表妹,可是好大的手笔,这是下血本了吧。 不过他怎么瞧着表妹根本没看出师兄的意思来呢,想到这里的江小公子,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南絮倒是见怪不怪了,她见过窑岭雕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初见时自然惊艳,然时间久了,见得多了,也就免疫了。 “看来是无需做什么改动了。” “谢谢姑姑,我很满意。” 她向南絮点头,十分诚恳。南絮眼睛瞟了一下拿着玉石的窑岭老人,又拿团扇向着门口指了指,示意她向他道谢后就走。 窑岭现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可自拔。端木隰华看过去,老者拿在手里的是一块紫红黄蓝四色的翡翠,他眉头紧锁。 雕刻的手艺方面,眼前人自是无可挑剔。难的却是,他没有点子,不知该雕刻什么好。 万物生灵,花花草草他不是没想过。却觉得终究有些俗套,想雕些别的东西出来。然,想要别出心裁,真是难。 端木隰华想了想,轻声问道。 “俏色的螃蟹的怎么样。” 他手中刻刀稍顿,顺着少女的话凝眸思考。螃蟹?一只俏色的螃蟹。红的钳,黄的壳,蓝的须,紫的眼睛。寓意上又有八方来财,纵横天下之说。 极好极好,妙哉妙哉。 窑岭目光灼灼,抬头热切地看着眼前红衣少女。 “你叫什么名字。” “端木隰华。” “喔。” 老者点点头,虽然没什么其他表示。但语气里没了刚刚的热络,显而易见多了些疏离。 想来是不怎么喜欢皇室里的人。 “我不以为名字代表的是一种身份,它代表的只是我这个人。” 老者眼睛亮了亮,这句话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跟他讲过,他又细细打量起眼前少女。怎么瞧着和那个人长得有些相像呢。他心下一动。 “你可识得陆行云。” 端木隰华愣了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有些无厘头的问题。陆行云?她所能知道的,这是陆维桢的师尊罢,别的倒是不再多知了。 见红衣少女摇头,窑岭老人难掩失落。 很多年了,他没再见到那个惊才绝艳的人。今日,倒是通过一个女娃娃寻到了与君相似的地方。 南絮倒是没能想到少女还有这般奇思妙想,又因着陆维桢的关系,心下对她好感愈甚,于是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满意。 “如此,我们就不打扰窑岭先生了。” 几人准备离开。 “慢着。” 嗯?这下不仅同行的三人有些愣,连南絮都摸不着头脑。 老者起身从高阁之上拉出中间的一只抽屉,拿出一方紫檀木盒,里面盛着的是一只花丝镶红玛瑙的长命锁吊坠。 他递给眼前的红衣少女。 “你很合我的眼缘,这个就当是你为我解惑的赠礼。” “这太贵重了,我没想得到什么。” “难得窑岭先生今日这样欢喜,你就收下吧。” 南絮在背后点了点她的手,端木隰华只得讷讷地接过来。 “谢谢窑岭先生。” 老者对她微微一笑,转身继续去做雕工了。这是他曾经答应陆行云的,如果将来他有了孩子,便给这个赠礼。 但是十多年过去了,他都没再有个人影。难得今天遇到一个既贴合自己眼缘,心性上又与他这般像的孩子。 他赠给她,陆行云应当也会愿意的。 阖上一道一道屏风,好像刚刚他们去的地方,遇到的人,都有些迷离梦幻的际遇,不大真实。 南絮看着三人都有些没缓过神,忍不住笑出来。 听到笑声,谢喻之和江兰禾当即抬头。 南絮笑了……千金难买的南絮笑,他们曾经怎么做都没换来的南絮笑…… (南絮: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给你们笑的,我是觉得我的侄媳妇又可爱又能干。) 端木隰华感到气氛不大对,抬头见到失神的两个人,也顺着他们视线看过去。 美人媚眼如丝,丹唇微启。回眸一笑百媚生,担得上名花倾国。 “好了,也办完事了。我也不虚留你们了,若无事楼里自可尽兴玩上一会儿。” 说完,南絮转身准备回房间。耽搁了一会儿,也不知自家侄子——百里之恒走了没。 “南絮姑娘,等等……” 有趣,极有趣。这个她无心救下的少年,所有人都称呼她一声姑姑。只有谢喻之,会十分内敛害羞地唤她——姑娘。 “嗯?” 淡紫长裙的女子转身,拿着飞花点翠团扇倚靠在门边上,打量着眼前少年。 谢喻之面红耳赤,慌张地从袖口里摸出雪浪纸信笺。埋下头,递给女子。 “这是给我的?” “嗯。” 声如蚊蚋。 “谁给我的。” 这般明知故问,自然是因为她起了几分逗弄少年的意思。 “我。” 白衣少年蓦地抬头,一脸正色,尽是赤诚。 “我,谢喻之给南絮姑娘的。” 她失了兴致,懒散地应一声。又变回了几人初见时那般模样,漫不经心的慵懒。甚至还掩唇打了个呵欠,倦怠极了。 “喔。” 她接过那封信笺,转身进了屋里关上门。 第三十六章:嗯,你跑什么? 门前三人面面相觑,白衣少年有些失魂落魄地盯着门前的雕花木门。 “别看了,人都走了。” 江小公子善意地提醒,拍了拍谢喻之的肩膀。 “走了走了,我请你们去第一楼吃饭。” “怎么回事,一会儿我不在的功夫,你喝了这么多酒。” 南絮显少有如这般生气的时刻,几乎没人看到她因为什么事而动怒,或者生出太大情绪上的波澜。 但这一句,喊的略有些大声,却难掩其中的关心与斥责。三人微微顿步,心下好奇,南絮屋里的人会是谁。 “为了什么事不开心?” “没有。” “无忧。” “姑姑,我有点难受。” 百里之恒确然有几分微醺,醉眼朦胧地瞧着眼前女子。青年因迷离的醉酒之态,更添了些妖艳的风情。 面如桃杏,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的郎君。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尾角上挑的凤眼在火光中流光溢彩。 南絮皱眉,看着自家侄儿这般模样,瞧着不该是个为情所困的才是啊。 她斟酌着开口问询。 “喜欢的人不喜欢你?” 百里之恒又去拿酒壶,却被一手拦下来。他抬头,眸色尽是委屈。看得南絮心头柔软,浮现几分心疼。 当初百里家遭了那般对待,被迫离开东阳。面对背叛,骤热失去双亲的孩子,一夜长大。 他沉默地接过了所有担子,再艰难的时候,都不见他流露出什么脆弱之态。 “无忧,姑姑还在呢。我们无忧这么好的孩子,他没看上自是眼瞎心盲。为这样的人伤情,不值得。” “无忧,过些日子会有东阳的使者来北襄。阿弗一直都很想你,不若借着这次机会,我们姑侄两人回去看看。” “好不好?”权当是陪他散散心。 阿弗,周稚弗么?他的太子表哥……可是,他不甘心,他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被人扔掉了。 白衣青年捏紧了杯子,江兰禾。如果是忌恨前几次欺负他而想要报仇的话,很好,他现在的确赢了。 只是你可最好期待着永远被我找到呢。 “姑姑,刚刚那三个人,现下打算去哪里。” “嗯?” 他关心这个做什么,莫不是自家侄儿也喜欢扶苏喜欢的那个姑娘。南絮瞬间在脑里想了一出三角恋的大戏,这她该帮谁好呢。 “姑姑。” 白衣青年语气有些无奈,好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 “其中一个人欠我一点东西,我得去讨回来。” 他想了想,为了避免误会,又补充一句。 “不是她。” 南絮看着百里之恒这个模样,显然有了六分醉意。平常她自然不会担心,他一向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但喝过酒,又是为人伤情。 又是欠他东西的人,难保他不会借机发泄一二。端木隰华她自然是要护着的,然谢喻之和江兰禾,也算是少女的朋友。 如果其中一人因为自家侄儿受伤,端木隰华不开心,那扶苏就会不开心。万一因为这件事,无忧再和他生了嫌隙,这可不行。 “我不知道。” “姑姑,你不信我。” 青年失笑,语气里却有些落寞。南絮一时语塞,她亏欠最多的就是这个侄儿了,最怕见到的就是他失望。 “无忧,姑姑只是担心你。” “嗯,今日是我不对。这般失态,教姑姑为我担心。” 南絮摇头。 “无忧啊,不是还有姑姑在么。做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境地里去呢?都过去了,无忧。过去的那些不愉快,都过去了。” “你有什么心事,不能说的。对着姑姑,说一说也好啊。” “你从小就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有什么事都不愿意说,一味憋在心里头。你以为这是不让人担心,但其实真正爱你的人,会连这些把戏都看不穿么。” “无忧,姑姑都知道。只是姑姑没说,没拆穿你。以为顺着你的做法,你会开心。再怎么你撑不住了,总会来找我说一说的。” “但姑姑错了,无忧。你还是个孩子,不该这么懂事。” “姑姑。” 南絮见说动了青年,语气上愈发温和。 “跟姑姑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百里之恒想了想,开口。 “我要的那个人,在他们三人之中。” 南絮:“……” 谢喻之她知道,肯定不是这人。而刚刚自家侄子又说了不是端木隰华,那就只剩下那个戴着半块面具,自以为瞒天过海的青衣少年了。 她是记得的,那是江家小公子。曾经和自己侄儿打赌,赌自己的笑输了。 (陆维桢:师弟你完了,现在南絮也知道了,他们百里家的人都很记仇的。) 南絮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怎么会是这个人呢。而且依照江家小公子纯良的天性,怎么看那个痴情种都应该是他啊,怎么会成了负心人? 她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自家侄儿没搞清楚。 “你和他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呵,然百里之恒知道南絮的担心,他顺着姑姑的话向下。 “我正是想去找他问清楚,因为侄儿也觉得可能有误会。” 南絮听了才放下心来,自家侄儿还是不用多担心的。然,她忽略了一件最为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感情中的人都没多少理智。 此刻的百里之恒正是如此,他并没有深究的耐心。 “他们应是准备结伴去第一楼吃饭。” 白衣青年起身,准备出去。 “等等,你就这个模样去?” 一身酒气,面容上染了浅浅绯色。不似平时从容温和,却像风情万种的赤伶优伎了…… “四楼头上你常待的屋里,教人抬了水去,洗个澡收拾一下也不晚。” “好。” 百里之恒虽然嘴上答应了,然行动上却直直地走下楼。一路向外头追出去,他一刻都忍不了。 “姑姑,公子他没停,出去乘着马车就走了。” 听了侍女的回报,南絮丝毫不感意外。算了,随他去。因为两人之间是感情上的事,她不好插手。 只能在必要的时候,略一指点。毕竟很多时候,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第三十七章:此时此夜难为情 夕照渐晚,第一楼的二楼,三人临窗而坐。 因这一番际遇,几人略微疲累,此时都想吃些清淡的。江兰禾按着记忆里两人的喜好,点了些开胃素菜。 摆盘的有玉笋蕨菜,松树猴头蘑,酿冬菇盒,凉拌青椒丝,糖醋卷心菜。配菜是几碟腌制得脆生生的酸黄瓜和米饭。 品相极佳,色香味俱全,引得人胃口大动。三人没再虚让,俱都吃到七分饱左右,而后逐一放下筷子。 端木隰华率先对着白衣少年开口。 “你小叔他,还好么。” 她此刻思量的是,或许可以通过谢喻之把谢家的信物交还给他,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大约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好不容易他回来了,两人却都不敢见一见对方。谢喻之正待回答,却被门口小厮的敲门和呼唤打断。 “客官,小人来送茶点。” 江兰禾皱眉,他明明说了迟一点,隔半个时辰再送来。怎么这样快,这办事的人真是该换了。罢了罢了,送都送来了。 虽心下不虞,他还是向圆桌上两人笑笑,起身去开了门。小厮恭敬地递上手里的托盘,江兰禾低头看着,这不对啊。 玉璧底小碗分别放着各色点心——雪山梅,红豆糕,红豆米糍,梅子酥。羽觞耳杯里盛着酸梅汁。 “你送错了吧,我点的茶点不是这些。是一壶茉莉雀舌毫和蜜饯李子。” “没错的公子,这是那边隔间的客人专门给您的。” 江小公子眉头跳了跳,心下有些不妙的感觉。 “是什么人,模样如何?” “是位俊俏的白衣郎君,对了,他手里还拿了一把玉算盘。那算盘可真好看啊,用的料子我都没见过。” “那,他,还有说什么吗。” 江兰禾此刻声线已带了些许隐约的颤抖,吐字也不利索。伙计踌躇了一下,十分诚恳地交代了原话。 “他说想看看您,这次会不会吃完不认人。” 江兰禾瞬间剧烈的咳嗽起来,因他是单独一人在门口同伙计讲话,隔着一道屏风听得并不真切。然搞成这般狼狈的模样,圆桌上的两人转头,侧目疑惑地看向门口。 “阿禾,你没事吧。” 异口同声地发问,江兰禾咳地更厉害了。 “我……咳,我咳……没事。咳……你们先吃,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端木隰华:“……”嗯? 谢喻之:“……”嗯? 这边江小公子先是躲避追杀一样,一路逃到了第一楼楼下。眼看着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再几步就能踏上马车回家了,他又顿住了。 这件事,是自己占了便宜。即便在家冷静了半个月,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这是一个错误,江兰禾告诉自己。他努力强迫地想去忘掉,然而失败了。 他总是回想起那极尽荒唐艳靡的一夜,天上月一般的人,因他而沾染了凡尘的情欲,生出妖艳的风情。 青年容色艳如花,浓得像要滴出汁来。他眼尾泛红,咬着唇,似是在极力克制着,想要保留一分清明。 这样的百里之恒让他失控了,眸底沉欲翻涌。他想抓住他的,很想。然而每次他试图靠近,百里之恒都能轻而易举地躲开。 他看不穿百里之恒,这人总是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笑意吟吟地打破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那一晚却不同,他全然掌控了百里之恒。此处省略……) “你这个混蛋。” 他记得百里之恒在昏过去之前这样骂他,咬牙切齿,带着哭腔。 他咽了咽口水,即便想到百里之恒的名字都无法忍耐。他不是吃完不认人,实在是不知该以什么样姿态去面对。 若展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会不会吓到百里之恒,让他逃地更远呢。可一味躲开,又会让他误会。 他心下百般纠结,少年本是无垢明净的一双眸里,此刻情绪翻滚,欲念交织,看得人心惊。 江兰禾又走回了第一楼,找到了柜前算账的伙计。 “刚刚叫你给我送茶点的那位公子,在哪个房间。” 伙计讶然抬头,看向眼前严肃的青衣少年。 “带我去。” 第一楼二楼的一处雅间里,青年白衣略显凌乱。乌发也有些松垮,只一支玉簪束着,有几缕发丝从额角垂落下。 他一手高高拎着白玉酒壶,一手支颐。青年眯着眼,仰着头,酒水顺着下巴流到锁骨上。听到开门声,他扔了玉壶,打量着来人。 江兰禾看着眼前人,心里闷闷的。 “你,喝酒了。” “嗯,喝了。” 开玩笑样的语气,青年揉了揉额头。 “我本来决定,如果这次你再跑了,我就要报复你了。” “我来了。” “嗯,但你来晚了。我现在想通了,不需要你了。” 江兰禾对上青年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里面含了一些湿润的水色,眼尾泛红。向下瞥到一段莹白锁骨,他喉头一紧。 “阿禾……你在看什么?” 那一晚,他逼着眼前人唤自己阿禾。他咬唇,眼角湿润,却还是竭力忍着。直到最后受不住了,他哄他只要叫一声就结束。 虽然最后是他撒谎了,但终于如愿从他嘴里听到了想要的。这声阿禾,实在来之不易。如今他却这般轻易的唤出他的小名,江兰禾反而高兴不起来了。 “阿禾,你在看什么?嗯?” 百里之恒逼近他,带了桂花味的酒气,夹带着青年身上不同于兰麝的独特木头香味一股脑窜入他的鼻翼。 青年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扑在他的耳边。 “你不仅想看,还想摸一摸是不是。” 妖精,江兰禾在心里说,百里之恒是个妖精。 “呵。” 青年一声低笑,倏而推开他。江兰禾没有防备,向后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你不必在意什么,我的入幕之宾多了去。不过这还是唯一一次在下头,实在教我难过。” “所以阿禾,我找你来。是想你也教我压一回,我们便两清了怎么样。” 这般露骨的话,若是不认识这人,单听来只觉他是个风流浪荡子。 江兰禾:“……” “你不乐意?” “无忧,你不要这样。” “谁允许你叫我的小名了?” 第三十八章:他说,过去的都忘了吧 百里之恒推开江兰禾,他晃晃悠悠,脚步虚浮地走到圆桌边坐下。青年撑着额头,略略垂眸。 他的确喝了太多酒,头脑也不甚清醒。 “你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江兰禾看着醉醺醺的白衣青年,他要是真听话走了。待这人清醒以后,只会把他推得更远,怕是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无忧,那天是我不好。” 青年抬头,眼尾泛红,如同擦了上好的胭脂。黑眸里盈盈水光,似诉似泣。略显凌乱的衣裳下露出一段莹白的锁骨,青丝绕过,上面还有一滴未净的酒水。 真要命,江兰禾闭闭眼。 “我说了,你教我压一回,我就既往不咎。” “你不答应的话,就——滚。” “我答应,只要你别再生气。”别再这么折磨自己。 “就在这里,教我压上一回,你做不做。” 青年黑眸里波光潋滟,闪着浓浓恶意。如一只呲牙必报的猫儿,报复心极重。 瞧着有些孩子气的人,江兰禾心底蓦地柔软起来,他只想惯着他,宠着他。来不及后悔,这样的想法一出,脱口而出在行动上就是一个字。 “做。” “那你过来。” 他乖顺地走过去,青年靠近他,眯着眼睛,以一指挑起他的下巴。红唇鲜艳,逐渐清晰,眼见着就要贴上。 江兰禾眸子颤了颤,微微闭眼,他屏住了呼吸。然下一秒,砰的一声响,下巴上冰凉柔软的触感消失。 他愕然地睁开眼,青年垂头倒在桌子上,阖眼睡过去了。 江兰禾平复了一下紊乱的气息,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欲念。 “这下可不是我不教你报仇,是你自己中途停下的。” 江小公子原形毕露,不怕死地对着眼前人说出来。 “混蛋……” 睡梦里的人一句呢喃,就这么被他听个正着。江兰禾讪讪地摸了摸头,思量再三。 他握紧拳头,上去一把抱起青年。而后无视周遭人异样的眼神,一路飞快下楼,上了马车。 “公子?” 尚在打瞌睡的马夫一个激灵,待看清他抱在怀里的人,面露惊色。 这是? “去百里家。” “是。” 阿弥陀佛,该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此刻路上,两辆马车错身而过。另一辆上的,正是端木隰华和谢喻之,向着南安王府走去。 她想带着谢喻之回去拿谢家的掌权信物,这么久了。谢九思也回来了,该物归原主了。 行至王府后门,天色已彻底暗下来。门上琉璃宫灯亮起来,两人下车。谢喻之跟在红衣少女身后,走过满是桂花的院子,香风习习,来到正堂。 “你先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我去拿来给你。” “嗯。” 她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清野守在那里,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 “清野?” 少女听到这声呼唤,抬头眼睛亮了亮,连忙向着她走过去。 “郡主,王爷在等您呢。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那人也在。” “谁?” “谢家家主。” 端木隰华心神一恍,呼吸有瞬间停滞。 “他们等了多久?” “不久,您回来的正是时候。这会儿两人刚坐下,我说您还在用饭,王爷派的人才走。” “清野,前头正堂里有位客人,你先替我招待一下。” “是,郡主放心,您快去吧。” “嗯。” 她点点头,步履急促。难掩欣喜,真是没出息,她在心里唾弃自己。 王府正院的正堂,烛火幽幽。可以透过窗棂,隐约看到两个剪影。她按下心头的激动,整了整衣衫,捋了捋鬓发,而后敲门。 “父王。” “珠珠儿?” “嗯。” 她推门进来,只见白衣的人坐在轮椅上,手上端着一盏茶。他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通身气质极为圆融,一派与世无争的岁月静好。 青年颔首,向她见礼。 “郡主。” 她一时语塞,因这样的相处模式,与过去相比,还是头一遭。他们之间,不曾这样拘礼。 南安王递给她一张请柬,迎面烫金花纹的一朵福菊。打开来,古篆书的几行字,笔走龙蛇,铁划银钩。 适逢重阳,庆武安君归京,将于魏府举办焦尾禾宴。定於元德九月初七申时,邀诸君共赏秋菊,万望晤面。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南安王,南安王咳嗽一声。青年适时开口,语调温和,娓娓道来。 “此次谢家也在被邀的行列之中,只是若要进场。除了请柬,还要有些自证身份的东西。” 他顿了顿,看向烛火间少女的娇颜,补充。 “谢家的掌权信物。” “珠珠儿,你就领着谢家家主去拿吧。交还给他以后,我们同谢家,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南安王叹口气,说完背着手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好像有千言万语想对眼前人说。却被他一双神情浅淡到几乎透明的眸子,统统堵了回去。 “那你跟着我,我去拿信物给你。” “好。” 青年温顺的应下来,缓缓推着轮椅在红衣少女身后跟着。一段路以后,她分出神瞥一眼。只见他白玉的面容上生了薄汗,连一向浅淡的眸里都沾染了绯色。 她想了想,缓了步子绕到他身后,双手推上轮椅。 “谢谢郡主。” 若有若无的苏合香,袅袅娜娜地潜入鼻翼,熟悉又令人心安的味道,她突然眼角发酸。 她和他什么时候需要这样陌生客气了?明明就在眼前的人,却因为一颗回避的心,隔得这样远。 他是回来了,但他们好像真的回不到过去了。她不甘心,低下头。在夜风里,话音不大,立时就被吹散在耳边。 “其实我适才碰到了你的侄子,他此刻就在后院等着,我本来就想着要交还给你的。” 青年似是没想到,稍作迟缓,而后真诚地回她。 “谢谢郡主。” 又是向她道谢,可,她要的从来不是他的一声谢。 “谢九思。” 她哑着喉咙叫出他的名字,夹带几分哽咽。然,青年仿佛预料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丝毫不给她一点机会。 他像一个长辈,满是宠溺的语气里,带了很轻很轻的一点无奈,仿佛是面对不懂事的孩子。 他说。 “过去的,还请郡主,都忘了吧。” 少女垂头,极力咬着唇,克制着眼角泛起的晶莹。如同每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他们也回不到年少。这中间隔了太多人的生死,他变了,她还在原地。 第三十九章:她说,我很疼 对不起珠珠儿,我还不能靠近你。谢家如此倾颓之势,若是牵扯上你,只会给你招致祸患。 但珠珠儿,我会用另外一个身份,一如既往地践行诺言,护你百岁无忧。 轮椅上的青年垂眸,衣胜雪,白衣落魄。何以沉吟,至此浅薄。 素光如霜,落在他睫毛上,无人知晓他的心思。有些人,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过去的,就请郡主,都忘了吧。” 他自己尚且都做不到,却云淡风轻的讲出来,要求她做到,的确很过分。 “谢九思,你别推开我……” “以前都是你护着我,现在我长大了,我能护着你的。” 过了后院的垂花门,少女停下来。她转身对着青年,看向他雾色霭霭的黑眸。 这般卑微如尘的请求,刮在他心口上。 他的掌上珠,心头血。他的珠珠儿,不该这样。她理应骄傲肆意的活着,理应是那个记忆里明媚无忧的少女。 他心软了,想要伸手。然,下一瞬,袖子里的指甲紧紧嵌入肉里。疼痛让人清醒,不行,不行的。 他得让他的小姑娘,死心才行。青年对上少女琥珀色的眸,眼尾隐约泛红。 杀人诛心,他用最慈悲无辜的口气,揭开一个残忍无情的真相。“是我配不上郡主。” “郡主,我心里有了别人。” “喻之大约没告诉你,在遭了罪的那七年里,一直是她陪在我身边。” “郡主,我不能负她。” 听到这里,红衣少女肩膀颤抖。她踉跄的后退几步,蹲下来,环抱着自己。从起初渐渐的呜咽,到后来愈发大声。 七年的等待,日夜煎熬,无法排解。她都忍过去了,然而到这一刻,所有的坚守崩塌了。 她没办法出去,如果可以。她一定会陪在他身边,可是她用尽了办法,可是他丢了她。她以为替他守着谢家,他总会回来的。 原来冥冥之中,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她说。 “谢九思,我很疼。” 可是她不知道哪里疼,这样的疼已经让人无法忍耐。 谢家倒了的时候她忍了,谢九思失踪的时候她忍了,被囚禁七年的时候她忍了,娘亲离她而去的时候,她也忍了。 因为她在等,她一直相信他会回来。 但此刻,她怎么都忍不了了。那些伪装的坚强丁点不胜,余下赤裸裸的疼痛。 她哭得声音沙哑,像是被遗弃的幼崽。自此以后,她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下去。 青年眼里升腾起雾蒙蒙的水色,他微微伸手,又努力克制着缩回来。沉默半晌,他缓缓推动着轮椅向前行去。 “郡主,我去前面等你。” 他以为她还会在原地待很久,然,少女抹了抹脸上的泪。起身快步越过他,一路疾走到自己的房间。 她从墙上一道暗门里找出钥匙,踩着木凳打开高阁上的抽屉,一只黄花梨木的镜匣跃然眼底。 她低着头,抱着镜匣出来,递给等在外面的他。他伸手去接,她却稍稍用力,两人僵持在半空中。 “谢九思,我会放弃的,但你得给我点时间。” 乍然的离开,她无法接受。还有太多细碎的感情来不及处理,不能让它们烂在心底,锈迹斑斑,日夜侵蚀着心窍。 她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与他彻底分离。直到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谢九思,即便如你所说,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因着娘亲的关系,以及此前他对她的诸般照拂,她向来不喜对人有所亏欠。以后有他需要帮忙的地方,她也好力所能及的偿还。 然青年摇摇头,拒绝了她,话里不想再和她扯上一点关系。 “不必,我怕与郡主来往,会教她生出误会。” 她看着眼前的青年,在说起那个女子时。积雪消融,满目柔光。 或许她从来不曾真正的了解过他,不知他绝情起来,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自己,都逼入毫无转圜的余地。 “呵。” 红衣少女红唇鲜艳,缓缓勾出个嘲弄的笑来。 他来的时候深情款款,走的时候,对她弃如敝履。所谓相知,所谓相守,所谓长情。果真都是不可求的虚妄。 很好,好极。她不是没脸没皮硬要凑上去的人,既然他已经不需要她,且有了心爱的姑娘。又言明不想同她做朋友,她应该识相一点才是。 “你不想见我,我也不会见你。江湖道远,世道险恶。谢郎,还请多多保重。” 少女说完,转身走进屋里,带上房门,而后无力地瘫倒在地。 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娘亲,我好想你。 青年看了一会,车轱辘的声音吱呀作响,在暗夜的石板路上倾轧而过。像是梦魇的人,啮咬磨牙又伴着无助的嘶吼。 他推着轮椅来到正堂门口,谢喻之和清野在内等待着。 “小七,该回家了。” 谢九思温和开口,声音不大不小,正能被屋里的人听得清楚。 “小叔?” 白衣少年推开门,愕然地看着眼前人。他端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一只做工精致的黄花梨木镜匣。 小叔腿脚不便,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为了找自己么。仿佛看出他在为什么疑惑,青年眉目和蔼。 “有些事,我本要来取些东西,恰是郡主想教你转交给我的。” “小叔,那郡主呢。” “我已经向郡主道过谢,做过告别了。” 言下之意是可以走了,小叔办事一向妥帖。谢喻之点点头,不疑其他。 少年上去推上他的轮椅,向着身后鹅黄衣裳的少女略一点头。 “多谢招待,烦请清野姑娘告诉郡主一声,喻之先走了。” 清野应下,悄无声息地潜随在后。 两人来到门口,谢喻之正想着搀扶他上马车。青年摆手,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另一辆马车。 “喻之,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不必担心,管家在车上。” 白衣少年点点头,独自上了来时的马车。看着车影消失在拐角处,青年缓缓推动着轮椅走向另一处深巷。 “主人。” “嗯。” “半月后魏家的焦尾禾宴,你务必要跟在她身边,时时留心。” “是。” “主人。” 清野顿了顿。 “嗯?” “为什么不告诉郡主。” 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郡主,不惜被她误会也要独自抗下所有呢。 青年失笑,没想到她问的是这样的问题。看来少女是对珠珠儿上心了,这很好,如他的期许一般。 他看向面前女子,面上越发温和。 “她年纪还小,未来很长。我不能教她把一切,都赌在我身上。” 原来,正是因为懂得,所以才无情么。 “回去吧,给她煮一碗安神汤。” “是。” 第四十章:莼菜性冷,海棠无香 眼见着鹅黄衣裳的少女也消失在眼前,他面上一直端出来的温和笑意,渐渐褪却,攥紧的手也缓缓松开。 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只一副外在虚假的温柔空壳,借着出众的皮相加以掩盖。内里极不和谐的情绪,都被深深埋藏在心底。 他不知从哪里折来一从海棠,因为花色太白,掩在袖子一侧,让人难以发觉。此刻他拿在手里,凑近鼻前贪婪地闻了闻。 可惜平生所恨,不过鲥鱼多刺,金橘大酸,莼菜性冷,海棠无香……以及相思相望却不能相爱。 这一夜,许多人不能安眠。 那边百里之恒第二天醒来,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宿醉以后的头痛。 他一眼看到案几上剩余的半盏醒酒汤,褐色的山楂汤,浮着几枚柑橘皮,该是酸酸甜甜的滋味罢。 他掀开被子准备起身,手下却被重物牵制。低头,才发现趴在床边上打着瞌睡的少年——江兰禾? 少年枕在一角锦被上,睡得安稳,面上心满意足。 他脑子还不甚清醒,不明白江兰禾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那盏醒酒汤想必也是他喂的,然睡着的自己应当是全无意识的,这人是怎么办到的。 昨天第一楼里,他都干了些什么? 江兰禾嘟了嘟嘴巴,头转了个方向,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乖啊,喝了就不难受了,不难受了。” 少年嘟囔一句梦话,并没有苏醒的迹象。还好,他松了一口气。起身,轻手轻脚的下床,开门走出去。 外面门口管家守着,见他出来,面露欣喜,连忙俯身下拜。 “公子。” “嘘。” 他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引着管家来到一侧厢房。 在听完季叔的描述以后,百里之恒面上竭力维持的笑,轻易就皲裂了。这……干出这事儿来的是他自己么? 季叔说,他在第一楼醉酒,江兰禾好心送他回府。他却扯着人家袖子不叫他走?还嚷嚷着要压他。 无法,江兰禾只能一路抱着他进屋照顾着,一直折腾到后半夜。 如果说百里之恒最在意什么,那必然是面子。所谓头可破,血可流,面子不能丢。但此番,他在江兰禾面前丢尽了面子。 因被见到如此狼狈模样,此刻,他对江兰禾起了杀心,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然,江兰禾是好心,见他醉酒送他回家。季叔也不敢蒙骗自己,若不是自己纠缠,他也不敢胆大包天的留下。毕竟这些日子,这人一直都在躲他。 总不能恩将仇报,但他会喝醉酒,到底还是因为江兰禾的缘故,所以…… 百里之恒攥了攥拳头,也罢。江兰禾,算你走运,恩仇相抵。决定好以后,白衣郎君面上又恢复了从容温和的笑意。 “季叔,你在门口守着,待那人醒了,领着他去库房里。让他挑些自己喜欢的东西,算作我的谢礼。” “若是那位公子问起您呢。” 江兰禾那般回避于他,此次又是被自己强迫着留下来。要是醒过来,只怕跑都来不及,还会主动问他?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青年仿佛是赌气一样,打着手里的算盘向门外走。 “公子,您要去哪儿啊,前厅屋里头已经备好饭了。” 白衣青年脚步一顿。 “不必,我去姑姑那里。” 季叔应下来,不再多问。只是他瞧着自家公子那模样,像极了落荒而逃。奇了奇了,还有让公子害怕面对的人。 没人打扰,江兰禾一直睡到晌午才醒过来。他对现在的处境稍微愣了一下,手上抱着的一角锦被。还能闻到独属于百里之恒身上的味道,不同于兰麝的木头香味。 他看着空落落的床上,人呢? 江兰禾又缓了半刻钟,起身走出去。门口是昨晚的管家,笑眯眯地向他行一礼。 “公子醒了,可要先用些饭?家主吩咐了,要好好答谢您。” “他呢?” 季叔想到青年赌气的话,肯定不能这般回他,搞不好平白多出一个冤家,于是季叔告诉了他实话。 “家主去醉月楼处理事情了,小人奉命招待公子。若有吩咐,公子直说便是。” 去醉月楼处理事情?醉月楼能有什么事,他是还没喝够酒,还是想去寻乐子。江兰禾想到这里,快步向外走去。 “欸,公子,公子。” 季叔跟在少年身后呼唤着,江兰禾停下,转头露出个唇红齿白的笑来。 “多谢美意,只我还有事要办,就不必招待了。” “欸,好。那公子,可需要给您准备马车。” 青衣少年笑地更灿烂了。 “那就多谢季叔了,我要去醉月楼。” 季叔:“……”这人不会是去找公子的吧?但,好像自家公子并不想见到这人。季叔心下惴惴不安,思量着他是不是办差事了。 江兰禾乘着马车到了醉月楼,却没能如愿见到百里之恒。他不死心一直守在三楼,看着来往的人,一直等到天黑。 但压根没有这人的影子,莫非那管家骗他?还是自己来晚了,百里之恒已经走了。 他也不能耽搁太久,已经一天一夜没回家,今晚再不回去,江如玉该着急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无果,夜色却愈发深沉。江兰禾无法,只能先离开。 醉月楼四楼的一处雅间,南絮和百里之恒相对而坐。在姑姑面前,青年很是乖顺斯文的用餐。 然,南絮可是个人精,她丝毫不认为侄子是特意来陪她吃饭的。他赖在这里整整一天了,没个要走的意思不说,也没交待什么要紧的事情。 “你在躲人。” “没躲。” “上次你来的时候,是那个人躲,你追。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姑姑。” 青年放下了筷子,面上满是无奈。 “好,我不说了。” 南絮拿筷子给他夹了些菜。 “姑姑一手带大你,许你表字为无忧。心随万境转,随流识得性。我是希望你能一生顺遂,得偿所愿,事事如意。” “而非因为无所求,无所得,无所喜,故无所忧。” 南絮起身,拿叉竿支起窗户。百里之恒随之看过去,山之高,月出小。月出小,何皎皎。 这月光照着北襄,也照着东阳和西凉。在这片月光映照的大地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牵挂的事物。 此刻南安王府后院,自从那晚见到谢九思以后。端木隰华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了,她抱膝靠着门,静静坐在地上。 如果,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曾经陪你一起经历过最痛苦的阶段。那么,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所顾忌的哭泣。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得以尽情宣泄。在这一天一夜里,她几乎要把过去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眼泪这东西啊,是流出来就能把辛酸和悲伤,都冲走的好东西。 一尾清冷的月光透过院子里的芭蕉,经过屋里菱花镜的投射,斜影成一道散开的雪霰。 少女垂着泪珠的睫毛颤了颤,她摊开手,在虚无的半空中想要接住什么。 然,一切原是水中月,镜中花,捉不到的,也该清醒了。 第二天,清野一早就端着托盘等在门外,托盘上是一碗精心熬制的蔬菜牛肉粥,以及一杯普洱茶。她担心郡主的身体,也怕她会做出些不理智的行为。 清野决定,再等等。到正午,如果郡主再不出来,她就直接撞门进去。下一瞬开门声响起。 “郡主。” 清野欣喜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 日光很好,刺眼灼目。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她拿袖子挡了挡。而后对着眼前人缓缓点头,唇边是和煦的微笑。 清野觉得郡主变了,气质内敛温和,如一汪碧潭探不到底。似乎,在她第一次见到公子和王妃时,他们也是这副模样。 好像掩盖掉了所有的悲伤,只剩下圆融的温和。清野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再有,该不是错觉。她没看错的话,少女的瞳色像是淡了很多。 第四十一章:飞蛾扑火向死而生,凤凰涅槃翱于九天 少女开门,笑意吟吟地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毫不吝啬的夸赞。 “好香。” 她眉眼弯弯,看得人心里不自觉放软。 “今日天气甚好,我很想出去走走呢。” “这样,我先用饭。趁这会儿,清野就去帮我备马吧。” 少女语气温和且浅淡,教她生不出一点抵抗的心思。清野点点头应下来,转身离开。大约,郡主是想开了。 她端着托盘来到圆桌坐下,一手拿着汤匙轻轻搅拌着冒着热气的粥。香菇菌子切成丁,很好的提鲜入味,煮的软烂的牛肉入口即化。 清野回来时,少女正掀开杯盖,喝着饭后消食化腻的那盏普洱茶。她打量了一下桌上,青釉碗里一粒米不见,吃得干净。 少女放下茶盏,对她微微一笑,手边多出来一只梨花木匣。 这是? “就随便找个人,把这些交还给谢家家主吧。” 交代完后,少女起身走出去。及至门口稍稍一顿,又补充一句。 “若是父亲问起,便说我去挑布料,想要裁制衣裳。” 考虑的倒是周全,但,她到底要做的是什么呢。清野心下疑惑,然,少女若是不想说,问了也无济于事。 “郡主,早些回来。” 她不放心地追上少女,在小跑的红棕马后面呼喊了一声。少女扯了扯缰绳,马儿停住,下一秒前蹄扬起,一声嘶鸣后疾驰而去。 端木隰华一路行过十里长街,繁华如斯。喧嚣渐渐消弭,城南人息零落,她先去拜祭了谢蕴容。 “珠珠儿,你总要一个人走的。只有一个人能面对所有的风霜,才能无坚不摧,立于不败之地。” 原来娘亲一早就看到了结局,只是那时自己太固执,不愿意认真思量。原来箭一旦离了弦,哪还有回头的路。 然失去,并不意味着走到了终点。这世间种种生离死别,恰是始于结束之后。 娘亲,你选择离开。不是因为惧怕一个人活着,而是因为内心早已空无一物。因没了任何期望,不知未来何以为继,是不是。 但,即使——即使是飞蛾扑火,向死而生,也是为了拥抱光。 所以娘亲,请在天上看着。看着我,如何为你,为谢家讨回公道。 她跪下来,深深磕一个头。而后起身,仿佛是告别似的,头也不回的骑上马扬尘而去。 这几年的时间,她被保护的太好了。如今,能依靠的人都走了,她能倚仗的东西,就要靠自己来争取。 摸到腰间江家掌权的半块玉佩,想到一派温婉端庄的女子。 江如玉也在算计罢,算准了她会走上这条路。不惜赌上江家要和自己联手,她又是为了什么? 如今她选择了这条路,无路可退,唯有勇往直前。所以,这次同江如玉的会面,一定要问个清楚。 既然决定合作,她总要做到心里有底才是。 端木隰华一路疾驰到江家,因江兰禾领着她走过一遍江家。凭着记忆,她先来到正院会客的明道堂。 两个丫鬟守在门口,见到她丝毫不感意外,俯身盈盈下拜。 “郡主来了,家主在香雪坞。” 看来江如玉是笃定自己会来,不论时间早晚。她略一点头,加快步伐,进了内院。 院内南边三间便是香雪坞,她沉住气,绕到屋后。 身着绛紫衣裙的女子站在湖边,向远处望着。一如初见模样,她腰间系着一块青色玉佩,上头刻着——江。黑发如云,用一根青色丝带缠绕在发间。 “姑姑。” “珠珠儿。” 女子转头,眉目如画。她面上点了些胭脂,唇上抹了一层薄薄的朱红,别有一番风情。 她莞尔一笑,对着她招招手。率先来到石桌边坐下,斟上两盏浮碧色茶水。 “想通了?” “嗯,只是还很困惑,需要姑姑指点一二。” 江如玉把茶盏又向她推进几分,她不紧不慢的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珠珠儿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来的路上她就已经考虑清楚,当即反客为主开始发问。 “第一个问题,姑姑,为什么要帮我。” “我要听实话。” 江如玉看着眼前执拗的少女,微微一笑。既然她决定踏上这条路,那么自己也应该拿出一些诚意了。 那些封存的真相,她自会慢慢引导着她去发现。 “为了给江家寻一条活路,为了赎罪。” 为江家寻活路,她尚且能参透一些。现在北襄的天下,皇权同世家相对立。这种微妙的平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然,赎罪是什么呢。 “那么姑姑,要赎的是什么罪。” “无辜受牵的陆家,以及阿容的死。” 娘亲之死与她有关?江如玉摇头。 “我从未想过要害阿容,但她的死,到底同我脱不了干系。珠珠儿若是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在找到真凶之前,你还不能对我动手。” 对于自己的结局,江如玉似乎并没有多好的期算。这两个问题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接下来她还需要一个保证。 “我没什么再问的了,只是想请姑姑立个誓。” “以阿禾赌咒,这个过程中,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不再牵连其他无辜的人进来,也不能涉及人命。” 江如玉并没有立刻发誓,她端起茶盏,从容不迫地呷了一口,姿态娴雅。 “我以为,你同阿禾的关系,要比血缘至亲的兄妹还要亲上几分。怎么能以他为筹码,来要挟我呢。” “若是教阿禾知道,他一向视为亲妹妹的你。竟然会这样算计他,你说他会怎么想呢。” 江如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里冷冰冰的,直如冻雪。少女丝毫没有畏惧,面上依然是温和从容的笑意。 “姑姑,若是阿禾知道我算计他,是因为您的缘故,他应当不会在意。” 江如玉攥着杯子的手一紧,心底滑过一丝慌乱。不可以的,阿禾是她一定要守护好的人。 不能教他知道这一切,她抬头,正对上少女和煦的笑意,好似春日里一轮艳阳。 “我有些好奇,是什么让你蜕变至此的。明明几个月之前见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如今却能把住我的命门。” “姑姑误会了,正是因我信任姑姑,才会请姑姑以阿禾做赌咒的对象。” “至于经历了什么,姑姑也是体会过失去的。那您应当知道,某些东西一旦枯萎,就是无法再舒展开的——比如爱情,比如生命……” “既然我们都知道这滋味不好受,自然不想再承受一次。再有,姑姑既然说了赎罪,也不希望别人再因为自己而承受这样的痛罢。” 江如玉发狠地盯着少女,试图找到些破绽,她长期温婉端庄的伪装在这一刻破碎。 少女在控诉她——看看,我所失去的,母亲,爱人,以及体会到的种种滋味,皆是因为你呀。少女在质问她——你尚且没有赎完此刻的罪,有什么理由不接受我提出的要求呢。 少女始终淡然自持,嘴角一抹温和的笑意。江如玉突然意识到,起码此时,她输了。 僵持了半刻钟,江如玉摇摇头,发出一阵轻笑。难得,多少年了,又有人让自己吃瘪了。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些酸涩。 斯人已逝,她已不是过去那个天真害羞的女子,又如何要求别人还能是原来的模样呢。 江如玉平静的抬起手掌对着天空。 “好,我以阿禾赌咒。在助你查明真相之前,不牵连无辜的人,也不会涉及人命。” “既然你的要求我已经都答应了,那么现在,我们应该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端木隰华点头,这正是她此行的根本目的。 “魏家的焦尾禾宴是个不错的时机。” “等等。” 江如玉打断少女,她一时失态,虽已尽力克制,心到底还是乱了,她要缓一缓。 “这茶凉了,我先去换一壶。” “好。” 半刻钟后,她提着茶壶,袅袅娜娜地走回来。一应的言行举止,俱都恢复成初见时的温婉端庄,满含笑意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珠珠儿,我没法在世家面前露面。但是你可以,借着这次机会结交魏家和昭成侯,他们会是不错的帮手。” “昭成小侯爷崔空龄,其母端木清音乃当今陛下亲妹,曾经的辅政长公主。早在谢家灭门惨案之前,还有一桩事,曾葬送了她同她的驸马崔德音。” “江城之战。” “江城之战?” “嗯,正是江城之战让北襄拿下了西凉十二州,虽然现在又还回去了。” “那场战争里,北襄以五万将士,在没有粮草的情况下,对阵西凉十万大军。他们不仅赢了,还拿下了西凉十二州。” 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江如玉同样掩盖了真相。是帝师陆行云,他拿着王杖,只身前去。调运粮草,运筹帷幄,扭转乾坤。 但,陆行云又是怎么做到的?江家除了答应给他提供粮草,其他的,她也无从得知。最清楚的,只有崔空龄。 当年的五万将士,知情的所有人,崔空龄,她,陆行云……所有人,都向帝王掩盖了这个真相。 因,这本是一场阴谋。一场因为想要杀两个人,灭一个家族,而不惜赔上五万人性命的阴谋。 帝王多疑,自是百思不得其解。那般境况下,他们不仅活了下来,还打了胜仗。然,众人不语,他也抓不到把柄。 “这场看似以少胜多的战争里,唯一显露于世人面前的蹊跷之处在于。崔空龄的父亲——崔德音,他死了。” “他死在两军交战之前,北襄内部出了奸细,但这个消息并没有被传出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战死的,但长公主不信。五万将士都活了下来,她的夫君怎么可能死。” “于是她去宫里,想问帝王讨一个真相。” “可是长公主没能讨回自己想要的答案,宫里传出的消息,她因为悲恸过度跟着崔德音去了。帝王感念他们夫妻情深,又因为崔德音停尸已久。最后,竟是见都没让崔空龄见上一面,就一同下葬了。” 第四十二章:崔郎甚美,惊鸿一战动帝京 江如玉向她讲述了十三年前的江城之战,十四少年郎,随父行军。以五万将士对阵西凉十万大军,一举拿下西凉十二州,名动帝京。 那时的崔空龄,风光无限。北襄百姓们都称他为战神,陆行云亦有赞语——天下英才共十斗,崔郎可独占七斗。 之后的他,困顿于岭南一方小小的天地。整日寻花问柳,活脱脱的纨绔子弟。 然无限风光背后,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江城之战虽打赢了,昭成侯却战死沙场。 他们隐瞒了真相,昭成侯并非战死。而是死于己方阵营的内奸,少年一番筹谋,设计揪出了这人。 内奸似乎对即将迎接的的命运,有些超乎寻常的平静。 “都是注定要死的人,也得教你们死得明白才是。” 全然没有丝毫畏惧,他语气悲悯,一副高高高在上的模样。 接下来,他暴露的真相,让所有人都沉默了。并非是西凉派他来的,而是北襄,他们为之卖命的元德帝。 “早在一开始,你们就被抛弃了。” 奸细冷酷的补充一句,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似已达成了目的,说完这些,他就咬舌自尽了。 崔空龄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他不愿意相信,故而试图证明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 “不过是离间计,蛮子狡猾。诸位将士,可不要轻易上当。” 然,座下一位年迈的参领却扔了手中的刀剑,摇着头连连后退。 “是国君要我们死。” 他说。 这句话好比在湖面不期然投掷而下的一粒小石子,很快打破了整个水面的秩序,激荡起一圈一圈涟漪。 不战而败,越来越多的将士扔了武器,士气低到了极点。 陛下一直没有派兵支援,他们也没有粮草了。如奸细所说,这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少年握拳,站到五万将士面前。他还想不通记忆里那个看起来和蔼的皇伯伯,为什么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但是,不能就这么放弃。 “回家,我们要回家!” “拿起你们的武器,命运要我们臣服,但这不是我们选择的那条路。” “向前,翻过那座山。起码,为自己一战!” “……” 或许是上天都不忍埋没这样一群忠义之士,年轻的帝师拿着王杖,一路来到军营门口,助他们一臂之力。 陆行云要求他们保守这个秘密,但帝王,百姓,都要知道他们到底是如何打赢的。 白衣帝师笑意温和,眼里一片深邃的星空。 “就按你说的,天之助。” 在陆行云来之前,崔空龄定下了最后的计划。却也只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果能成功便立刻班师回朝。 在两军交战处有一座活火山,旱灾严重,山上枯枝碎叶不少,极容易燃烧。只待烧热了它,再顺势从火山口劈出一条裂径便可使它喷发。 这是崔空龄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可是若要绕过西凉铁骑,便要夜行水路。人数要够,行程往来间最少一天。而劈开火山口,最少要三天时间。 山上毕竟有些野果野菜,乃至野味可以做食。可留在前线的将士们还要撑四天。 已经没有粮草的将士们,听了他的计划。只是跪在地上,喊到。 “属下等,誓死追随公子。” 崔空龄握了握拳,不能再多做耽搁。当即挑选精兵准备出发,而陆行云就是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的。 青年一袭白色锦缎,手握王杖,身姿挺拔如松。大约赶路急了,虽然身上没有污垢泥泞,束起的发却松垮落下。有几缕散在额前,遮挡了一半容颜。 似乎注意到周围打量的目光,他伸手把头发捋到耳后。一举一动都是沉淀出的沉静优雅,极为写意。 于是众人率先窥见的便是这样一双眼睛。 黑眸深邃,一眼探不到底。仿佛包裹着浩瀚的星空,悠然而神秘。再向里看便是一股慈悲又包容的笑意,从容淡定。 以为窥见了所有天光色,那双眸瞬间又升起了雾色,连带着整个人都捉摸不透起来。 “帝师阁下?” 认出了来人,将士们一度兴奋。但想到一切始作俑者是元德帝,他们看向青年的目光闪烁起来。 是敌是友?他来做什么,是听了谁的命? “崔郎只管去做自己的事,粮草一天内便会运过来,我便在军营里同将士们守着。” “阁下是奉了谁的命。” 崔空龄没有感激涕零,也没有觉得轻松。经历了内奸一事,更应该仔细。看似是希望的到来,谁知不会又是一个推他们入深渊的陷阱呢。 “我为北襄五万战士而来。” “若是想讨回公道,先要活着。陛下错了,但无人能予帝王认罪。除非聚人心,翻一块新天地。” “但此刻,尚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他的却恨元德帝的所作所为,但从未想过要覆了这天下来讨要公道。青年的话,称得上大逆不道了。 崔空龄最终决定相信眼前的人,他向将士们传达了军令。 “我们还是按计划行事,届时我领三千精兵过河上山,诸位镇守前方。” 而后他转身,向青年拜了拜。 “若能成功,在下愿以此身为驱使,以报帝师阁下的救命之恩。” 青年微微颔首。 “你会成功的,崔容与。” 他成功炸了山,青年也没有欺骗他。粮草第二天便由印着“江”字的马车,一应送来,军心大振。 不仅如此,陆行云抓准了他炸山的时机。领着众将士一举攻破敌营,大获全胜。 做完这一切,陆行云便走了,只留给他一只锦囊和一封信。 无人知道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除了崔空龄。 崔空龄带着五万将士,抬着崔德音的棺椁回朝。 那时崔德音只是溯光长公主的驸马,尚且没什么爵位封号。他因这等战死的功勋被封为昭成侯,人都入了土,享这尊荣的自然落到了唯一嫡子的头上。 崔空龄的母亲端木清音,在听到夫君战死的消息后,竟连儿子也顾不上,便悲恸过度一并跟着去了。 宫里的帝王感念他们夫妻情深,亲自写了挽联,下旨安排合葬。在合棺之前,一应殡仪皆是在皇宫完成的。故而,崔空龄没机会最后看一眼自己的母亲。 而这下,几大世家之一的清河崔氏,希望全落到了他身上。 崔家家主思量再三,亲自上书请求帝王,想要领回少年带到族中教养。 帝王怜惜失去双亲的少年,何况他又立下如此战功。自是召崔空龄入宫,亲自盘问他的意思。 少年身形瘦削,端端正正跪在金殿上听着帝王的话。虽历经一场恶战,嗓音却还带着几分稚气。 “回禀陛下,多谢崔家家主抬爱。只是臣不愿去崔家。” 帝王沉了沉眸色,似乎没料到少年这般回答。只是稍纵即逝的一抹异色,不过崔空龄还是敏锐得察觉到了。 “侄儿随性惯了,最受不了拘束,皇帝舅舅是知道的。更何况入了崔家,要见到您更不容易了,需得递文书,递牌子。” 少年说着,低下了头。浅淡的眸子里透出浓郁的绯红色,再抬头时,如同天边云霞晕染的胭脂。 他呜咽着。 “侄儿想,以后就只剩您一个亲人了,难道舅舅还要丢掉我吗?” 座下的崔家家主已经很识眼色的退下,他原先想着给少年谋一条闲散富贵路。自此便不与天家有什么纠葛,好歹保全儿子一脉。 未曾想,崔空龄会这般选择。任谁都知道,哪条路更好,除非那孩子是不甘心。 这次的事,崔家主是有些猜测的。然终究没什么证据,无从下手。 甚至长公主入宫前夕,便有侯府的小厮来告知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那时,莫非就是听了这孩子的令? 他不敢想,如今的崔家摇摇欲坠,早已不是最初鼎盛模样。 因为崔空龄这般选择,帝王对他的怜爱之心更甚,几乎是有求必应。 这等待遇,堪比皇子,而他竟也不躲不避,一应收下。 “昔日战神名不副实,我再见到他,是在几年后宴席上的偶遇了。而这时盛京百姓只知道,他是个长相俊俏的浪荡纨绔。” 江如玉顿了顿,语气有些许无奈。 “阿禾之所以喜欢穿青衣,扮纨绔,也是因为那次宴席上见了他一面。” 昭成小侯爷崔空龄,最喜着一袭青衣。这本该是最温雅的颜色,可他穿出来便是一副妖艳的模样。 是的,妖艳。妖的是一双浅眸里化不开的潋滟蜜色,柔情满满能溺死人。艳的是白如羊脂玉的好皮相,以及风流挺拔的身段。 凡是第一次见到崔空龄的人,都会感叹一句——崔郎甚美,堪称惊鸿。 而之所以说他浪荡纨绔,则是因为他男女通吃。关于他的风流韵事数不胜数,坊间还出了成堆编写的淫词艳曲。 传出来的歌姬唱他——“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兴魄罔知来宾馆,狂魂疑似入仙舟。” 他听了竟也不恼,反而深以为荣,甚至殷切地补全了下半阙给那歌姬递过去。 只是词作实在不堪入目,羞得女子直接撕毁作罢,可是仍然被有心人记录下来。 这下半阙便是——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 “我想他的这些作为,只是为了避及锋芒。好降低世人对他的关注,让人以为他已全无斗志,沉浸在温柔乡醉生梦死。” “但不出鞘的刀,历经了岁月的洗礼。没人知道到底是生锈,还是更加锋利。” “五年前他不顾圣旨,带着兵马赶去支援傅又山,让他再一次名声大噪。” “他不该那么冲动的,西凉十二州总要被拿回去的。这不过是帝王的一次试探,可惜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元德帝当即派遣少府卿赵斯年,任岭南郡守,作为助手协助崔空龄。自然,这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却是监视了。” 江如玉说了很多,她听得认真,却捕捉不到其中关键的线索。 “姑姑,我到底该如何同他结交呢。” 江如玉看着面前的少女,并没有着急给出答案。只是接下来说出的话,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珠珠儿,你有没有想过。谢家的灭门案和崔家的凋敝,都是一人所为呢。” 第四十三章:庄生晓梦迷蝴蝶,蓝田日暖玉生烟 “珠珠儿,你有没有想过。谢家的灭门案和崔家的凋敝,都是一人所为呢。” “只有一人,能在做完这些事以后,不被天下人声讨。” “你说,这人应当是谁呢。” 绛紫衣裙的女子微笑地看着少女,一步一步逼近,把血淋淋的真相揭开在她面前。 “能让南安王不问世事,让昭成侯没有脾气,让众多世家闭口不谈,甚至让百姓们都信以为真的……普天之下,只有那一人能做到。” “还要我说的再明白一点么。” “姑姑。” 起初端木隰华还能克制自己,尽量心平气和的听下去。然,意识到江如玉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忍不住打断此刻有些癫狂之色的女子。 江如玉也只是停顿了一下,一声短暂的叹气后。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进去,自顾自地说下去。 “珠珠儿,没人比你更知道该如何去做,如何结交他。除却几年前江家对他的救命之恩,他和我们本就有着共同的敌人哪。” 实际上,对他的有救命之恩的也不是江家,而是陆行云。 陆行云唯一的骨血,有着和他几乎相同容貌的端木隰华。当她出现在崔空龄面前时,他会明白一切的。 为了布这一场局,她等了十几年。 “姑姑,你知道刚刚指认的是谁么。” 江如玉端起茶盏,低头呷了一口,语气稀松平常,见怪不怪。 “北襄的皇帝,端木清嘉。” “姑姑。” “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如果昭成侯也这样对你讲呢。我的确可以骗你,却左右不了他。崔空龄一向不受拘束,又掌握兵马权,不会受我的挟制。” “他总没有骗你的理由。” “姑姑,或许陛下真的主导了江城之战和崔家的凋敝。但谢家的灭门案,还没有证据是他做的。” 江如玉反问她。 “那么还会有谁呢。” “珠珠儿说,还能是谁。是谁还有这个能力,让谢家毫无招架之力,让其他世家都不敢出手。” 她再绷不住脸上的笑意,有些仓皇失措的找借口。 “或许是他们联合在一起。” “或许吧。” 江如玉温和的接过她的话,倒是没再逼她了。她看着明显动容的少女,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往后的时日还长,不急。 你想知道谁最有可能是凶手,很简单。玉息令月教过她的,要么看这个人对谁最有威胁,要么看这个人死了以后,受益最大的那个人是谁。 谢家没甚野心,在朝只是担了个无足轻重的文官职位,在外也没什么势力,不像其他世家一样—要么掌着国家命脉,要么握着天下半数财富……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家族,即便位列第一世家,会对谁有威胁呢?端木隰华实在想不到。 而谢家没了以后,最大的受益者,不该是魏家和王家么?他们一跃成了世家里的首位。帝王,又得到了什么? 理不清,太乱了,她觉得这其中缺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信息。 天色渐晚,深秋凉意浓。少女骑着红棕马在街上疾驰而过,夜风吹得人一个激灵。 她浑浑噩噩的回到王府,清野觉察出不对劲,递上来一碗安神汤,她服下了。但这一夜,却实在没睡好。 梦里反反复复,江如玉讲的事都成了真,在眼前走马观花样上演。 第二天,清野一早就守在门外,呼唤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应答。她心下焦急,思量再三,推门进去。 少女衣服都没褪,和衣在床上蜷缩着。 清野试探性地唤她。 “郡主,郡主。” 端木隰华翻了个身,眉头紧蹙。她缓缓睁开眼睛,两相对视,清野愣住了——怎么她的瞳色变成了黑色? 少女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懵懵懂懂的模样。有些疑惑地对上她的视线,好像在问她是谁? 半天没听到回答,床上的人难受地摇摇头,开口一声痛苦的呻吟,宛如受伤的小兽。 清野这才反应过来,她的面色实在过于红润。清野伸手,附上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这是发了高热。 先是谢九思那番话,让她备受打击,一天一夜没阖眼。后又去找了江如玉,听她讲了所谓的真相。情绪大起大落,心力交瘁。 几天下来都没好好吃饭,回来的路上还吹了冷风。是以这场病热,来势汹汹。 清野甫一出门,张嘴喊了喊又忍下来。不行,端木隰华的瞳色,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以免生出什么无妄之灾。 她最终还是去找了南安王,教他亲自来守着少女。端木清和坐在床前,拧了一块毛巾敷在少女额头。 他面色凝重,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递给她,琥珀色眸里深沉不见底。 “切记不可声张,你去城南。找一间药屋,名叫——燕雨芳草。一定要是这家,你把玉佩给他,如果他问你诗。” “你记好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蕴真谁为传,音容相眷恋。” 陆行云和谢蕴容,那里是他们一同开的医馆,也是两人时常秘密相会的地方,承载了他们很多美好的回忆。 而他遇到谢蕴容,同样是在这间医馆。有时候端木清和会想,不如不遇倾城色,此恨长在无销期。 三个人里,谁都没能成全。那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只余下他,得替他们守护着珠珠儿。 清野接过玉佩,骑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端木清和这边,烧了热姜汤,一点一点喂给她。毛巾焐热了,他便以指触温,时时更换。 中间间或有她清醒的时候,睁开眼迷茫地看一眼周围,眸里空洞无神。他的手顿了顿,维持瞳色的药,要比预想失效的时间早了很多。 “冷。” 少女痛苦不安的挣扎着,噎喏一声后,低低抽泣起来。 她陷入了无边梦魇,所见皆是黑暗,意识昏沉。耳边响起不同人的呼唤,悲伤的,欣喜的,爱怜的,愤怒的…… 娘亲说,你一个人要坚强。谢九思说,过去的,请你忘记吧。玉息令月说,生何益,死何益?还有江如英,一遍一遍质问她,为什么要害谢家…… 甚至那位她不曾见过,只在记忆里和从他人嘴中听过的帝师陆行云,此刻在梦里,也有了隐约的剪影。 他穿着一身白衣,看不清面容。语气却十分和蔼,他喊她珠珠儿,让她有想哭的冲动。 她问他—我该怎么办? 孩子,你要多想,很多东西不能用眼睛看,你要用心去体会,答案就会慢慢出现。 我再告诉你一句,我只做帝师,教的全都是帝王之道。 你问什么是帝王,帝王之威,不是体现在一语灭天下,而是一言救苍生。 孩子,留给你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对不起你,但还是希望,你要坚强。 爱太执着,恨太浓烈,都会教人失了清明。 ……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影子越来越淡,在彻底消弭之前,她感受到一阵清风拂过脸颊。 “不,不要走。” 少女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止不住的发抖,泪水倾泻而出。 “珠珠儿,好孩子。别怕,爹爹在。” 南安王语气温和,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少女的肩背。 “王爷。” 统共一个时辰,清野就紧赶着回来了。端木清和向她点点头,看向她身后,并没跟着人。 “大夫呢?” “大夫说他不能来,但是给了药包和药方,还有这个。” 她把精致小巧的白瓷瓶递给端木清和,而后行过一礼匆忙出去。 “奴婢先去给郡主熬药。” 他打开塞子,里面是多年前谢蕴容拿来,改变端木隰华瞳色的药。 一剂汤药下去,少女脸上的红晕瞬时消下去,睡得也安稳了不少。他们刚松了一口气,当天晚上,又反复起来。 这场高热,一直持续到第三天才彻底褪去。 端木隰华醒过来的时候,绯红的霞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此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梦里那位白衣帝师交代的话,好像真的一样。 浑身软的没力气,她稍稍转头,发现了俯趴在自己床边安睡的少女,是累极了罢。她没想叫醒清野,眉眼愈发温柔。 一阵细微的开门声,步子也轻地听不到声音,偶有摩擦,都可以忽略不计。 她看过去,来人是—她的爹爹。端木清和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刚熬好的药,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珠珠儿,你醒了。” 这一句刻意压低了调子,床边打瞌睡的少女还是听到了动静,立即清醒过来。 “郡主?好些了吗。” 不知说了多少遍,成了习惯,她下意识这样问候。然,下一秒她对上少女一双满含笑意的琥珀色眸子。 “郡主,你醒啦?” 清野压不住的欣喜。 她想开口回应,却发现嗓子干涩喑哑的发不出声音,只得尽力点点头。 如此,又将养了三天,她才恢复如初,又能活泼地顽笑。只面色依然有些苍白,体态上也瘦削不少。 算算时间,再有几天就是魏家的焦尾禾宴。南安王叫来几个坊间颇有名气的绣娘,让她选选喜欢的花色,好赶制披风和外氅。 第四十四章:今晚,不能玩的太过分哦 清野跟在后面,陪着少女一起看料子。端木隰华一向偏爱红色,今次却有些不同。 她的手堪堪从一应海棠红,银红,杏红,玫瑰红……略过。最后选的反倒是锦葵紫,浅灰紫一类的颜色。 定下来后,绣娘们本算准了时间。刚好能在宴会的前一日把软毛织锦斗篷和披风赶制完,然中途一位绣娘家里出了事,赶着回去。 人手不够,这位绣娘所负责的花样,在针法上,又甚少有人能替代。是以,衣服没能如期完成。 无法,只能把之前往年的披风一类拿出来用了。眼见着明天就要去赴宴,还好今日晴空万里。 院子里,清野正仔细打理着在日光下晾晒着的披风。少女坐在树下的椅子上,捧着一盏茶看书。 “郡主,陆相派人送东西来了。” 清野手微微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拿着拂尘拍打衣服。端木隰华放下了书,从椅子上起身。 还是上次的那位信使,眉清目秀的少年挑着两只木箱,一路走来。 “郡主。” 少年搁下箱子,向她俯身行一礼。笑意温和,举止端方。陆维桢手下的人,也都随了他的性子。 “劳郡主费心,陆相说上次您给的助眠的东西,很是管用。只最近快用完了,不知能不能再向您讨些。” “如今深秋凉了,陆相刚好得了一些毛皮,教人赶制了些衣物。命小人送来,算作回礼。” 她不大想收,之所以拿那些东西给他,就是陆维桢先送了自己首饰。这一桩物件的情还没来得及还清,他又送来了。 那岂不是要纠纠缠缠,还不清了? “陆相客气了,都是朋友,何须如此客气。” “都是寻常玩意,能对陆相有帮助就好。” 少年见她回避,心里感叹主子果然料事如神。还好他都想到了,布置地也周全。 “还望郡主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对了,这一箱是给清野姑娘的。姑娘来看看,可还喜欢?” 清野停了手里的活计,心里明白,公子这是想借她让郡主收下东西了。 她面上欣喜,做出一副期待的模样,向着少女小跑几步,来到跟前。 “还有给我的?” “郡主,我能打开看看吗。” 清野本没抱着多大期待,想着公子也就是送些小玩意。然,在打开的时候,她难得的愣了,心下生出些别样的情绪。 一样一样拿出来,箱子里分别有三件衣服。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散花百褶裙,以及木兰青软毛披风。 上头还搁着一个小木盒,打开来,是一支珊瑚扁方素簪,一对珍珠耳坠。 清野有些无言,这是她没想到的,给自己的会是这样贵重精致的礼物。下一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这应该是为焦尾禾宴做的准备。 毕竟她只告诉了谢九思郡主生病的事,却没告诉他赶制衣服来不及。 没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好看的衣服和珠饰,清野也不例外。 对上清野可怜巴巴的眼神,端木隰华扶额。她拉过清野,伸出一指轻轻点了点少女的眉心,压低了声音。 “你啊,没出息,这就被收买了。” 看似是数落,语气里更多的却是绷不住的笑意。面上也尽是温和,没一点生气。 “多谢陆相的心意,不过给清野的这些就足够了。我不缺什么,这一箱,还是请收回去吧。” 少年听了面色不改,还好这一步陆相也想到了。在他要提着箱子出去的时候,主子又喊住了他。 “等等,如果清野收了,她仍不愿收下的话,你便这样说。” “这箱子里有我写的一封信,是想请郡主帮个忙。她若不收,我就不好意思说了。” “是,主子。” “如果最后她要赠予你什么,你便收下就是了。” 嗯?这样笃定么。少年知道自家主子厉害,但算计人心到如此地步,也不至于这么神吧。 他迫不及待提着箱子赶去南安王府,想看看是不是全然如主子所说。而现在,正如陆维桢算到的那样,在一步一步的实现。 “郡主不知,这箱子里有一封信是单独给您的。陆相想请您帮个忙,如果郡主不收的话,他就没法说了。” 红衣少女在听到这句话以后,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 她不喜欢欠人情,但从最初决定结交陆维桢,选择同他来往以后,很多事情逐渐超出了她的掌控。 既然怎样都拒绝不了,那就只能面对。 陆维桢要做什么,只要不过分,她总是要帮的。若事有不对,南安王还在,江家也在。 “清野,信使来回之间也辛苦了。前些天你新酿的木樨清露,灌上一壶拿来。” “欸!” 少女点头应下来,一蹦一跳下去了,看来是真的心情不错。 少年自始至终都是一派淡然自持,唇边笑意不减。然,寒意却从脊背一路蔓延至他的心腑。 无他,陆维桢什么都算到了,一点不差。 一会儿功夫,清野拿着一只撇口细长颈的红釉玉壶春瓶回来了,里头装的满当当。 他接过来,沉甸甸的,还能闻到从瓶口沁出的丝丝甜腻桂花香。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当是尝个鲜,还望你不要嫌弃。” “郡主真是折煞小人了,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 告别了端木隰华,少年走在路上,最初的欣喜过后,他突然想到—主子那时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摇摇头,最后略带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莫不是……手里的玉露瞬间变得烫手起来,他定定看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就是自己想的那样。 这他可不敢要,还是得呈上去。 这边看着少年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端木隰华指挥着小厮把箱子搬进屋里。 关上门,她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两套衣裙,分别是暗花细丝紫绡翠纹裙,广袖双丝绫鸾衣。 三件外衣,分别是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披风,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以及妆缎狐肷褶子大氅。 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封信笺,拆开来,雪浪纸上几行小字。笔迹清隽,风骨朗健。 书呈郡主妆次:见字如晤,暮已近秋,不知卿近日可好?焦尾禾宴后,稻香丰年蟹正肥,可堪酒绿共欢颜。 信里并没言明要她帮忙的事情,也没定下要在哪里同她见面商讨。一个念头冒出来,这该不会就是他找的一个借口吧,就为了让自己收下这些衣物。 她看着软塌上摆开的衣服,又看了看手里的信笺,再联想到信使一系列胸有成竹的表现。 端木隰华沉默片刻。 “啪。” 茶杯摔碎的声音自屋内传出,门外哼着小曲,正在打理衣服的清野一顿。转头,向屋里呼喊了一声。 “怎么了,郡主?” 等了一会儿没应答,她有些担忧,走过去刚要敲门。 “吱呀。” 门开了。 红衣少女眯着眼睛看向远方,手里攥着撕成两半的雪浪信纸。清野瑟缩了一下,她感受到了杀意。 “郡主?” 她试探性开口。 “发生什么事了?” 少女冲她投以安慰一笑,摇摇头。 “没事,我出去转转。” “欸,您要去哪儿啊。” 去哪儿?她准备去醉月楼,看能不能逮住陆维桢。 少女骑上红棕马,不顾身后的呼唤,一路疾驰而去。 此刻,盛京十里外。最前面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后面跟着一队人马,一行人正在向前行进。 后面的令官算着路程,驾马快步来到马车前面。他向马夫打了个手势,整个队伍都停下来。 “侯爷,再有半个时辰就进京了。” 车里人懒懒散散应和一句,嗓音喑哑低沉。 “嗯。” “您看,今晚咱们到哪儿落脚呢。” “醉月楼。” “啊?” 新来的令官以为自己听错了。 “醉月楼。” 马车里的人又重复了一遍,话里带了些疲乏困倦,好似下一秒就要睡去。 一袭白衣的少府卿从后面骑着马走近,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是醉月楼,别再问了。” “是。” 令官有些呆傻,仍然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直到听见赵斯年也这么说,这才死心。他驾马回到后面,心下盘算着该怎么安排。 赵斯年向马夫微微颔首,温和笑笑,骑马跟在马车一侧。 “继续行进吧。” “侯爷。” “嗯?” “明日魏家的焦尾禾宴,我们可不能迟到。” “所以?” “所以今晚,不能玩的太过分喔。” “呵。” 车内男子一声低笑,而后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掀开车帘。 “修明啊,你有多少年没回盛京了?” 赵斯年对上车里男子,他眉眼弯弯,满是蜜色柔情。 崔空龄一手撩着帘子,一手拿着酒壶。一身青衣不整,松松垮垮披着,露出一段光洁如玉的锁骨。 即便已同他相识很久,甚至崔空龄比这更艳靡荒唐的样子,他都见过。然此刻,赵斯年还是低下了头,为了不教眼前人发现,他眸底翻滚的暗欲。 “回侯爷,三年了。” “三年啊,那今晚还要守着我么,回去和家人聚上一聚不是更好。” 家人?他的家人么,那个戏园子一样的家里。父子相残,兄弟相争…… 赵斯年摇头,面色不改,依然温润矜淡。他看着模样妖艳的青年,语气温柔地像是对待挚友一般。 “聚了也还是要散,不如不见。再说了,那群人,哪里比得上侯爷有趣。” 第四十五章:他胡来,只会更过分 崔空龄听赵斯年这样说,来了兴致。他放下酒壶,托腮看着青年。 “修明呀,我竟想不到你对我是这般情深义重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侯爷过奖了。” “你这心可没想着怎么忠我,尽是占我便宜去了。” “侯爷这话,倒显得我是个负心人了。” “你不是么?” “我是负心人,侯爷是在自比有情郎么。世人皆知侯爷是个多情种,这天下入了你眼的人多了去,我可不敢忝居这负心人行列。” 说完,白衣青年打马转了个方向。崔空龄眼疾手快,伸手捉住他近在咫尺的手腕。 “做什么去。” “怎么,侯爷还真想着教随行的人和你一块入住醉月楼?我去和令官讲清楚。” 他松开青年的手,用不正经的语气讲着情话。 “修明,你说得不对。天下入了我眼的人很多,但唯有你,是入了我心的。” 即便崔空龄这样浑扯,青年情绪上也不见有什么起伏,面色依然温润矜淡。 赵斯年一双眼生得狭长,眼尾上挑,他不笑的时候,能品出几分凉薄的意味。他若笑起来,任是无情也动人。 “侯爷有心?” 四目相对之间,一个看似深情款款,实际心如止水。一个面上浅笑晏晏,内里暗藏锋芒。 说完,青年驾马小跑到队伍后面。找到刚刚的令官,同他细细交代事情。举止之间不动声色,又变回了那个眉目温和的少府卿。 “侯爷要住在醉月楼,令官大人带着其余人找别处客栈歇息便是。” “那,侯爷身边可要留几个侍卫?” 令官看向远处马车上,崔空龄一手掀着帘子,一手托着下巴,胳膊抵在窗户上。正笑意吟吟地看向这边的少府卿,他连忙转了视线。 赵斯年好似无所察觉,继续同他交谈。 “不必,我会随身跟着侯爷。” “是。” “……” 崔空龄看着和令官谈笑风生,不愿搭理自己的青年,无奈地摇摇头。放下了帘子,他拿起酒壶灌了一口,以手支颐,继续闭目养神了。 这边端木隰华给了小厮银子,安排好马匹后,就迫不及待迈进醉月楼,想寻陆维桢。下一秒,她有些后悔。 今次似乎有些草率了,前几次她来醉月楼,身边都是有人陪着的,所以没觉出什么不对。 如今自己独身前来,气氛就不大对劲了,因鲜少有女子来醉月楼。然,来都来了,总要看一看。 不顾周围人放肆打量的眼神,红衣少女气质冷如冻霜,一路踩着楼梯来到四楼,想要先见一见南絮。 身着白玉兰留仙裙的女子在门口守着,因能上四楼的人本就不多,来往之间的面孔又总是那些人。是以,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她是认得端木隰华的。 女子接过她递上来的信物,眉眼笑意温软,领着她来到一间雅阁。 “姑姑,有客人。” “嗯。” 娇中带妖,柔中带媚的声音自屋内传出。 南絮开门,摇着飞花点翠团扇,柔若无骨地倚靠在一边。几次见面,她都是这般模样,将醒未醒,如一只餍足慵懒的猫儿。 “南絮姑姑。” 她俯身作一揖。 “我来找陆相,有些事情想要询问他。” “嗯,我带你去他常在的厢房等着,他晚上总会来一趟。” 南絮虽看着不好说话,在待人接物上,更是吝于笑脸。但每回他们找她帮忙,几乎都是有求必应。通常说不了几句,她就痛快地应下来,且俱都办地妥帖。 “谢谢姑姑。” “对了,你等等。” 南絮转身进了屋,一会儿功夫拿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檀香木盒出来,递给她。 端木隰华接过来打开,是一枚蓝宝石吊坠,和陆维桢之前给她的一模一样。 “姑姑。” 陆维桢给的信物,她总是要还回去的。之后,也没想过会再和醉月楼有什么牵扯。就算不得已要来,通过江兰禾总是可以的。 南絮这番赠予,实在教她有些受宠若惊。 “收着吧,算是多一个容身之所。” 南絮说完,转身关了门。 “走罢,去三楼。” 女子绛紫衣裙曳地,身姿袅娜纤细。她一路跟在南絮身后,来到三楼一处雅间,两人围着圆桌坐下。 “你小名叫什么。” “珠珠儿。” “那我以后这样唤你,可以么。” “嗯。” 南絮还待再说些什么,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主子。” 是一道男子的声音,沙哑低沉。 “什么事。” 外面没应答。 “进来说。” “是。” 男子推门进来,看了一眼红衣少女。向南絮恭敬地行过一礼后,弯着身子到女子跟前,贴近她的耳畔低语几句。 南絮摇着扇子的动作一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多少年了,这人的性子,一点没变啊。” “珠珠儿,我去接待一位故友,你在这里等着扶苏就好。” “姑姑放心。” “嗯。” 南絮不再多言,起身走出去,男子低头跟在后面。 走到三楼的尽头处,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停下了步子。拿着团扇一点扶手,交代低眉顺目的男子。 “你教人给珠珠儿送些茶水点心去。” “是。” 男子应着,转身下楼。 “量不要加的太多,一个时辰就足够。” “是。” 一切交代好以后,南絮才回了四楼的房间。刚刚一番动作,似乎耗费了她大量的心力。当下就卧在软塌上,微微闭目,及其倦怠。 “办妥了?” 不知何时,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女子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上,南絮没有睁眼。 “是,主子。” “嗯。” 她教人给少女的点心和茶水里,下了一些教人昏睡的药。为的是让端木隰华错过崔空龄来醉月楼的间隙,他一向能闹出不小的动静。 “主子。” 这人怎么还没下去,南絮有些不高兴地睁眼。 男子手里拿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汤药,和一碟盛着樱桃果脯的白瓷盘。 “主子,现在深秋了。您身子本就不好,每日的汤药不该偷懒。” 仿佛炸毛的猫,南絮一挥手直接拍掉了木盘。 “下去,别来烦我。” 男子沉默,站在原地没动。 南絮闭目,微微喘息。过了一会儿她睁眼,发现他还在。 “既然我是主子的管家,照顾好您自然是分内之事。” “明天我就换了你。” “主子最初找我当管家,我们是定了契的,五年期限。” “我反悔了。” “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主子若是反悔,要拿醉月楼来抵。” 南絮自从找了他当管家,大事上的决定,他从不问是非对错,都是闷不吭声地去完成,起先南絮是满意的。在但繁琐的小事上,他从来没依过她的意思。 每一次她都试图抗争,奈何男子软硬不吃,她就没赢过。这次,也不例外。 想到一会儿的应酬,南絮没多大精神再和他置气。 “你到底要做什么。” “既然我是主子的管家,照顾好您是我的分内之事。您喝了药,我就下去,保证不出现在您面前惹你不快。” “好。” 她还是妥协了,男子面色不改。转身离开,很快就拿着和刚刚一样的东西回来了。托盘上一碗汤药,一碟蜜饯。 南絮:“……” 这边南絮喝了药,又歪在榻上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精神恢复了不少,她起来略略整理了衣服和发髻。 华丽的马车停在醉月楼门前,引得里里外外的人都向这边观望,想着这是哪家的公子还是权臣。 赵斯年安排好马匹回来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他走近马车,轻声唤了一句。 “侯爷。” 里面没应答。 “侯爷。” 依然没应答。 赵斯年又等了一会,伸手掀开车帘,却见崔空龄侧卧在榻上,一手撑在小桌几上。地下散落着三只空了的酒坛,青年睫毛微微颤动,睡姿安详。 他明明记得只给了崔空龄一坛酒,其余两坛,这人从哪里淘来的。 “崔容与。” “你还真会胡来,一点不让人省心。” 他掀了马车门帘走进去。 “侯爷,我再叫一声,你若不答应。那接下来发生什么,可就别怪我了。” 面前人依然没反应。 赵斯年伸出温凉的一指,拂过青年的额头,一一略过眉眼,鼻梁,最终停留在他的唇边摩挲着。 “侯爷,你果真不应么?那,臣要冒犯了。” 白衣青年的头低下来,两人间距离挨得越来越近。呼吸扑在耳边,眼见着两片温软就要贴上。 软塌上的人突然双手环住面前青年,一个起身把赵斯年压在了身下。 “少府卿想对本侯做什么。” 一帘之隔,马车外面围着不少人,醉月楼里的人更多。虽然他们看不见,崔空龄这般行径,即使赵斯年再波澜不惊,此刻面上还是生了些恼意。 “戏耍我很有意思么。” 崔空龄使的是巧劲,没用多少力,就让他动弹不得。挣脱不过,他想要踢腿,也被先一步遏制。 赵斯年有些难为情地别过头去。 “修明,对我笑一笑。” “你是不是还没醒酒。” “你能对着令官笑,怎么就不能对我笑一笑。” “崔空龄,你发什么疯。” “……” 马车外面,众人眼见着白衣青年进去,过了大半个时辰,出来的却换了个人,成了个青衣公子。忍不住拿袖子擦擦眼,青天白日的,这是见鬼了? 崔空龄看起来心情极好。 “修明呀,你怎么还不出来。” 一众人本是聚焦在崔空龄身上的视线,当即齐刷刷转向了马车。 莹白修长的手掀开车帘,隐约浮现出一角白衣。青年提着三只空酒坛,面上温和矜淡。 “我总得替喝醉的人收拾烂摊子。” 第四十六章:为卿翻作帝女花,请君为我侧耳听 事无巨细,百密一疏终有漏。南絮计划着一个时辰的药效,本是够用的,正巧算着时间,陆维桢也能到。 但崔空龄一向由着性子胡来,多耽搁的这半个时辰,药效已经过去了。 端木隰华揉了揉眼睛,在等待的过程中百无聊赖。送来的点心小巧精致,她没忍住稍微用了些,隐隐约约就有些犯困。 但又想着要等陆维桢,生怕给被他跑了,便着意喝了几杯茶,意欲提提神。谁知,越喝越困,最终还是抵挡不深沉的困意,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醒,头脑还有些昏沉。她扶额缓了一会儿,起身拿了叉杆支起窗户,想吹吹风清醒一下。 日影西斜,醉月楼底下越发热闹。 此时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她一眼就瞧见树下过分醒目的马车。 衡轭上装了六个銮,风一吹,响铃清脆。车轴两端的軎口,以金银丝镶嵌成美丽的纹饰,从舆座到幔盖,每一处都华丽非常。 如此大张旗鼓,该是哪个贵族子弟,或是权臣罢。总归不会和她有什么干系,下一瞬人群里相携走出一青一白两个青年。 有些人不需要姿态,就可以成就一场惊鸿。 青衣妖艳,白衣冷冽。他们走在一起,因彼此截然相反的气度,更是几乎将两人各自的风华,发挥到了极致。 她结识的人实在太少,不知盛京里何时出了这般人物。她看着楼下的人,努力思索着坊间的传言,试图找到能与之对号入座的。 崔空龄行军打仗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处地方,总要先勘察周遭的环境。他环视一圈,倒是没什么人需要特别注意。 然,一道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虽没什么恶意,大概只是因单纯的好奇,故而产生了些探究的想法。 崔空龄本没想去搭理的,这周围对他好奇的人多了去。奈何这道视线不同于其他人的隐秘八卦,有些较真的意味。 到底还是引得他侧目,寻着轨迹向三楼看过去。他勾了勾笑意,原来是个红衣少女。下一秒在看清她的相貌后,崔空龄以为自己眼花了。 “陆、” 赵斯年感到身边人情绪上的波动, “怎么了?” 顺着崔空龄的视线,却见他正盯着三楼一处开着的窗户,那里并没有人。刚刚端木隰华因实在想不到这两人是谁,索性不猜了,恰有小厮来敲门,她便转身离开了。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故人。” 什么故人,引得他如此魂不守舍。 “是不是,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也是。” 崔空龄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两人向楼里走,人群自然地散开。 青衣公子的衣服自胸口微微敞开,本该光洁如玉的锁骨上,红痕暧昧,是被指甲抓出来的,引得人浮想联翩。 端木隰华开了门,进来的小厮撤走桌子上的茶水点心,换来新的茶水和时令水果。 一楼台阁上正在唱的,是以崔空龄母亲溯光长公主和她的驸马崔德音为原型的一出戏——《帝女花》。 溯光长公主,肃明皇后赵氏之女。名清音,字花妆。年十七,下嫁崔德音。北襄元德三百七十一年死,年三十二岁,同昭成侯合葬昭陵。 昭成侯,崔家嫡出第三子。名德音,字希深。崔公高风亮节,不慕功名。少时即怀报国之志,乃真君子也。 年十四,任东宫六卫率,常伴废太子身侧。年二十一,尚公主。北襄元德三百七十一年迎战西凉,大捷。君不幸战死,年三十六岁,同溯光公主合葬昭陵。 公主同驸马感情甚笃,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成婚第二年便得一子,取名空龄,小字容与。 “击空明兮溯流光,聊逍遥兮容与。日西月东,百龄易终。与君千岁好,百年素光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端木清音同崔德音相知相守十五年,历经王朝两代帝王。无论繁华或落寞,彼此从一而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帝女花》讲的正是崔德音接了圣旨,预备出战江城,前一夜两人临别的互诉衷肠。 台上的旦角儿咿咿呀呀唱着,掩面做出不舍之态。崔空龄看了一会儿,唇角始终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怎么都达不了眼底。 他的母亲,可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记忆里,她几乎没有掉过泪水。不像啊,不像。 “停。” 青衣公子略过人群,站在台阁下面。众人恼怒,不知是谁这样败兴,台上的赤伶脸色也不好看。 然,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人群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嘶,这是个男人么?怎么生得如此模样。”真是妖艳极了。 崔郎风流,可堪惊鸿。 崔空龄的皮相,是一等一的出挑。他在盛京的时候,只要出现便是万人空巷。他不在的九年里,留下的风流韵事也依然为人津津乐道。 时隔多年,人事变迁,这里诸多看客并不知道他就是传言中的人。却还是免不了,再次被惊艳。 “这段你唱的不大对,来,我给你唱唱。” 青衣公子一双眼里满是蜜色柔情,好似是先生面对犯错的学生。然,语气不带一点威严。反倒如同在人耳边轻柔呢喃,珍贵的仿佛是在对待什么挚爱之人。 崔空龄上了台阁,对着台上扮演端木清音的旦角伸手。女子在这样一双多情眸的注视下,没半点抵抗,自然而然地就把扇子交了过去。 他微微一笑,接过扇子。 青衣公子开腔,整个调子都变了,不同于女子的哀婉缠绵。初时一句,像是两人吃过饭后,相约出来,漫步在小院的闲谈。 “晚风轻吹凉阵阵,清波池边飞流萤,遥望九天银河影,牛郎织女各西东。” 接着是两人间的嬉笑怒骂,女子显然开始时占了上风,阴阳怪气地作弄夫君。 “情情爱爱鬼名堂,不得饭来不得粮。甜言蜜语说不尽,一天未见心有慌。茶饭不思但思君,朝暮与共不分离。” 慢慢的,大约后来的交锋里,女子没能说过男人,她耍赖了。佯装嗔怒,拿着他最初的誓言质问他。 “胡不念花浣盟香,胡不念柳驿攀条。胡不念临歧,曾共鸳鸯盟。” “也应念紫陌天缘,也应念春闺美眷,更有盟心句,写在乌丝阑。” 娘子生气了,男子听了后连忙百般娇哄。女子倨傲点头,轻哼一声算作消气。下一瞬想到夫君即将出战,这才软下心肠温柔的诉说。 “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好夫妻,长相聚,一双鸳鸯永双栖。” “崔郎本是多情种,江城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末了才是不舍的嘱托。 “君且去,君且去……妾在闺中待君回。” 他唱完以后,整个一楼鸦雀无声。众人都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仿佛亲身见证了当时两人惜别的场景。 刚刚那旦角唱功虽好,但情感不足。一上来便定了整个曲的基调,通篇下来,听客们感受到的只有一味的的哀婉凄恻。 如今这青衣公子一番唱罢,立时有了高下之分。 “好,不愧为崔郎,璇玑清妙者也。” 一阵拍着手的掌声响起,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回神。台阁下的白衣郎君,面上戴着半块白玉面具,火光下只看得雪白优美的下颚,以及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哈哈,陆相过奖啦,我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崔空龄交还了扇子,从台阁上走下来。 “侯爷是何时进京的。” “就刚刚。” “倒是陆相,莫非是同本侯心有灵犀不成,怎么也来了醉月楼。” “陆相。” 赵斯年准备行礼,却被面前白衣郎君拦下来。 “既然来到醉月楼,不论其他,只谈风月。” “好一个只谈风月,陆相此举,甚得我心哪。” “那,不知陆某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二位到楼上把酒欢言呢。” “自然。” 如此,三人结伴,上到三楼。 只留下一群呆傻的看客,几人说话时并没有压低声音,故而所说的内容,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刚刚台上那位青衣公子是——昭成侯崔空龄?怪不得他能将《帝女花》唱的如此绝尘了…… 陆维桢带着他们来到自己常在的雅间,南絮没派人提前告诉他端木隰华来找他。 一来她觉得少女找他是好事,但实际上端木隰华是向他来问罪的。二来她没想到崔空龄和陆维桢会遇到,还一起结伴同行。 白衣青年走在前面,推门。 红衣少女听到门口有动静,从椅子上起身,等着来人。她也没想到,陆维桢不是一人来的。 陆维桢初时有些错愕,但很快恢复冷静,面上尽是温和。 “郡主怎么会在此地。” 旁边的崔空龄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女,此刻离的近,他能更清楚的看到她的相貌。还真是和陆行云一样啊,这是他的女儿? 但他没听说陆行云成亲呀,而且看这瞳色,是皇室中人才对。 “我……” “我进错房间了。” 说完,少女绕过三人,快步跑出去。 真是尴尬,太尴尬了,端木隰华脸上有些热。 “欸,等等啊。” 崔空龄跟着少女跑了几步,在楼梯口拦住了她。 “在下与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 端木隰华:“……”好老套的搭讪手法,这不是刚刚她在楼上看到的那人么,应该是和陆维桢约好了来谈事情的吧。 青衣公子眉眼弯弯,收了玩世不恭,自以为摆出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胸口前微微敞开衣服,露出的锁骨上,还残留着指甲的抓痕。这点她一早就注意到了,该是个风流浪荡的世家子罢。 “在下岭南,崔空龄,不知姑娘芳名。” 等等?谁,昭成侯崔空龄?江如玉想要她结交的人? 她掩下心底的震惊,打量着眼前的青衣公子。是了,这般妖艳至极的皮相,马车上只有王孙贵族才能用的六銮衡轭。和传言里,一模一样。 第四十七章:与卿一捧照夜清 她沉默半晌,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端木隰华。” 崔空龄眼底飞快闪过一缕异色,稍稍在意料之外的答案。少女的身份昭然若揭,是南安王之女,并非如他所想。 然,这般同陆行云无甚差别的相貌,又该作何解释呢。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她欺瞒了自己。 心下闪过无数念头,唇边笑意却有增无减,他点点头。 “原来是长宁表妹。” 突如其来的一句认亲,让她有片刻迟钝。下一瞬才反应过来,崔空龄的母亲溯光长公主是爹爹的姐姐。那,也就是她的姑姑。 “那么,小隰华,要我送你回家吗。” 她当即摇头。 “不用。” 崔空龄挑眉。 “可我担心你会迷路,你瞧,你都找错房间了。” 端木隰华:“……”刚升起来的好感全没了,为什么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那只是个意外。” “喔?” 崔空龄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接着变戏法样拿出半块刻了江字的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这个呢?” 嗯?端木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明明着意系好的玉佩,怎么会跑到他手里去。在少女满是质疑的目光下,崔空龄面不改色,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 “我从地上捡到的,许是你刚刚不注意落下了。又或是被什么心怀不轨之徒盯上了,还没来得及窃走。” 这里看起来最心怀不轨的人,就属你了,贼喊捉贼真的好么。 “小隰华你瞧,天色入暮。你一个人走夜路,会不会害怕。” “会的。” “那、” 崔空龄眸色亮了亮,少女接着摇头。 “但灯火都亮了。” “可是,盛京的人太多了。” 她没能懂崔空龄的意思,头顶摇摆的绛纱灯下,映照着他欺霜赛雪的容颜。 青衣公子眸色温和,不同于以往的作态,满是溺死人的柔情,教人分不清真假。此刻他语气带了些许怜爱,像是兄长对姊妹的关怀。 “所以,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小隰华既然执意不要我送,我也不再强求。只是总归放不下心,你且等等。” “喏,陆相找来了,你先同他解释解释意外,我很快回来。” 崔空龄眼里带了些促狭之色,连他都能看出走错房间是多么蹩脚的理由,更别说陆维桢了。 他来到树下,掀开车帘,拿戮空短刀利落地剥下车垫表面的外皮,收在袖口里。而后从舆架解下一匹马,翻身而上,向着远处幽深僻静的巷子行去。 这边陆维桢已经来到她面前。 “郡主。” 白衣青年长身玉立,面上盈盈笑意。一双眼睛通透明澈,内含神光。他站在那里,如一樽上好的羊脂玉瓷,釉色温润。 端木隰华有些后悔了,比起他含章未曜,虚极静笃的不显山不露水。自己的行为便宛如稚童,少不更事,不知三思而后行。 她初时心里憋了气,看完箱底的信后立时明白——陆维桢戏耍了她,这是他用来骗自己收下东西的一个借口。 她想,在找到他以后,一定要表现得凶一点,强势一点。 不能再像前几次那样,被他牵着鼻子走,蒙混过关。她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目的何在。 为什么在送了她名贵的珠宝以后,还要送价值不菲的服饰。甚至算准了她不愿收,一步一步挖了坑骗她收下。 没错,她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告诉他自己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计谋。 想象总是美好的,但事实是,没等着陆维桢手忙脚乱。她先一步不战而屈人之兵,怂了。 “我来找陆相,是想知道你的信里,要我帮忙的事情是什么。” “唔。”白衣青年眨眨眼。 “信里不是写着了吗。” 写什么了?她眉头跳了跳,信里的几行字实在太敷衍。就算反复再看上几十遍,她总结出来的,也仍然只有一个意思——秋天到了适合喝酒吃螃蟹。 还有什么?让她帮忙的事在哪儿?莫非书信被调换了? 白衣青年做出懊恼状,眸底带了些许歉意。 “信上不是说了焦尾禾宴后么,大约是我写的含蓄了些,没能教郡主明白。” “我的确有事要请郡主帮忙,但还在调查中。且事关你身边的人,所以需得等焦尾禾宴之后再说。” 对不起,是她理解错了。原来重点不是在于全篇的意思——秋天到了,适合喝酒吃螃蟹。而是那五个字,焦尾禾宴后。 但当下又有了新的问题,自己这算是提前收了他的礼吧。万一这个忙她没帮上,那可怎么办。 仿佛看出了她在为什么忧虑,青年语气愈发温和。 “箱子里的东西,是郡主所赠予我助眠之物的回礼。” 听他这样说,端木隰华稍显沉默。无他,陆维桢此举,像极了地主家不谙世事的傻儿子。 他拿一块良田换了她手里的包子,这包子还是她搁街边两文钱一个买来的,没花一点力气。 如此价值不对等的交换,无异于是她在占便宜。青年身姿高大,她仰头看着他,语气诚恳。 “我给陆相的,都是些寻常玩意儿。但陆相给我的,却全然是些稀罕物。” 陆维桢摇头。 “或许在郡主看来,这些助眠之物不值一提。但于我这样一个多年来没有好觉的人来说,却实在是难寻的无价之宝了。” “郡主解决了长久以来困扰我的一桩事,这比什么都难得。至于箱子里那些身外之物,又算些什么呢。” “一件东西的价值,因需求不一,每个人心中衡量的标准便有所不同。所以郡主,这本就是两厢情愿,互相成全的事,你又何须心有不安呢。” 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想不到什么措辞反驳。棒极了,看来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又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不过,既然这桩事一直困扰着他,他不该到现在才处理吧,她斟酌着开口询问。 “陆相睡不好的事情,就没有去找太医看过么。” “实不相瞒,除了郡主,就只有无忧知道了。毕竟这是我的软肋,若被另有图谋的人知道后加以利用,总归是不好的。” 端木隰华噎了一下,深觉自己又掉入了坑里,她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点。 “郡主是我的朋友。” 对不起,她真的后悔了。陆维桢是一个无止境的坑,当初是怎么就鬼迷心窍和他成了朋友。 可惜,没有回头路了。向上既然已经爬不出去了,那就向下挖吧,不定哪天能凿出源头来。 认清现实以后,她坦然多了。 “那此前没有我给的东西,陆相又是怎么睡觉的。” 总不至于不睡觉吧。 “我会施以针灸,强迫自己入睡。” 看着青年低敛眉目,端木隰华微微动容。想到这么多年来,他都要饱受如此折磨。心下生出些怜惜,她预备劝一劝他。 此刻少女全然忘记了,面前这人是传言中权倾天下,手段阴狠毒辣的丞相。 “即便我给陆相的东西管用,总归是治标不治本的,有机会还是要请大夫好好诊治一番才是。” 青年乖顺的应下,笑容有些羞涩,他低头看着少女。 “郡主。” “嗯?” “我们算是朋友罢。” “嗯。” “那,这也不是在朝堂上。你我也并非同僚,郡主同我之间无需这般客气。” “嗯。” 她点头,没察觉什么不对。青年看了以后,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显。 “如此,我们便不要在称呼上这般疏离了罢。” 少女思索片刻,抬头对上他专注的目光。 “陆相若不介意,可以唤我的名字。” 他从善如流的应下来,接着再向她抛出一个问题。 “隰华寻常都是怎么唤江家小公子的。” 这关江兰禾什么事,等等,阿禾……难不成,他想让自己唤叫他阿桢? 不成,别扭……太别扭了,简直别扭极了。 等了片刻没能等到想听的话,陆维桢抬头,看着少女纠结成一团的面容,他轻声叹口气。 “或者,隰华不介意的话,可以唤我的小名,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一下就想到这句诗,少女脸上浮现一片可疑的红云。 “再不然,我在师门中排行第二。他们都唤我二郎,或者陆二……” 越说越过分了,偏偏他又一本正经,没半点轻佻玩笑的意味。 显而易见地,少女的面容从一开始淡淡的粉,逐渐转为绯红的石榴色。 陆维桢现下的心情,是由内而外的愉悦。倏而他想到了崔空龄对她过分热切的表现,又慢慢沉静下来。 “对了隰华,刚刚昭成侯同你说了什么。” “他这人,惯会哄骗姑娘,你可不要轻信了他的话。” 谢谢,她觉得比起崔空龄,还是他更危险一些。 而且,这等在背后说人坏话的行径,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又崩坏了一点。 此刻,外头崔空龄正策马归来。远远的,众人只看到半空中一只明灯跟在青衣公子身后飞着,路人纷纷侧目。 “那是无骨花灯么?” 无骨花灯,方寸玲珑,无骨清奇。它的灯身没有骨架,用绣花针刺成各种花纹图案的纸片糊制而成,轻巧能飞。 这些纸片的制作,是最为费事的。小的灯起码要刺以数十万针,大的灯,则更是要百万针。 针孔还需得大小相同,否则外在的光芒不一,难看不说,想要飞起也不行。 无骨花灯的制作工序繁复,花费时间又长,稍微差错便要重来。是以,一般只有在盛大的节日时,才能看到一二。 “不,不像,我看着像是孔明灯。” 看客们各执一词,直到崔空龄距离醉月楼越来越近,他们才彻底看清楚。 “都不对,是照夜清啊。” 那是西域进贡的橡胶皮,材质轻如鸿毛。此刻包裹着数十只照夜清,尾端绑了七彩的丝绦,系在青衣公子的手腕上。 这般心思,该是用来哄心上人的罢。 楼梯上,陆维桢正待再和少女说些什么。崔空龄就自门口进来了,他笑着向她挥了挥手里牵着飞起来的明灯。 “小隰华,看。” “这样回家的路上,你便不用怕了。” 坊间关于崔空龄的风流韵事,她是听过的。一直到刚刚见过他,她也觉得是名副其实。 但现在,她又觉得不大对。 透过包裹着的外皮,里面的照夜清扑扇着翅膀,弥散出皎月般澄澈的光芒。如同摄人肺腑的香氛,悠悠散开,直抵内心最幽深的缝隙。 崔空龄的确多情,但他的风流登了顶,成了彻骨的浪漫。 第四十八章:赠君一盏不夜侯 崔空龄牵着一捧笼着的照夜清,走到楼梯口,递给少女。 端木隰华伸手要接,他却缩回。她疑惑地抬头,眼前人眉眼弯弯,眸里满是蜜色柔情。 “小隰华,伸手。” 明星荧荧,摇曳的火光下,青衣公子一脸正色,不容拒绝。她想了想,乖顺的伸手。 他动作轻柔,解下系在自己手上的七彩丝绦。指尖翻飞之间,一个灵巧的蝴蝶结跃然在少女莹白的腕上。 “好了。” 接着崔空龄向楼上走一步,站到她身后,让开了前面的路。少女鹿眼分明,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抬头对着他软糯一笑。 “谢谢容与表哥。” 而后她向他旁边的白衣青年略一点头。 “陆相,天色已晚,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白衣青年唇边噙着的笑,有瞬间的破裂。呵,喊自己陆相,却叫崔空龄容与表哥?这才一会儿功夫,就这么亲热了,他们不是才认识吗。 陆维桢刚刚愉悦的心情消失殆尽,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崔空龄便先一步的,又挡在了他身前。 青衣公子对着少女挥挥手,做出依依不舍之态。 “那么小隰华,一路小心,我很期待与你再见呢。” 待红衣少女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崔空龄戏谑地转头。陆维桢戴着面具,看不到面上的表情,只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同他对视。 “陆相,你有没有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啊。” 不顾陆维桢愈发阴沉的眸色,小侯爷无所畏惧的继续说道。 “好大的酸味呀。” 眼见着白衣青年拂袖,不再搭理他,径直转身离去。崔空龄连忙追上去,但嘴里的话依然让人火冒三丈。 “哈哈哈,陆相,你还真的生气了啊。” “别别别,我与郡主一捧照夜清,也赠你一盏不夜侯就是了。” 青年脚步一顿,回头。尽管唇边微笑如初,语气却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侯爷斟的茶,我可消受不起。” “陆相,侯爷。” 两人正僵持不下,赵斯年在雅间久等不见人来。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便出来寻他们。 此刻,却正见着崔空龄嬉皮笑脸地抓住白衣青年的袖子,满是讨好,他眯了眯狭长的眼睛。 崔空龄注意到赵斯年的目光,暗叫不好,连忙放开陆维桢的衣袖,收了不正经。 “不开玩笑了,陆相今日出现在醉月楼里,可不是意外吧。” 然,他这一番心虚的举动,却被陆维桢尽收眼底。呵,崔空龄,既然你先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白衣青年笑意盈盈地看向赵斯年,语气真挚。烛火映照下,透出些许温情。 “侯爷英明,我同修明多年未见,甚是想念。一早听到他要回京,便在这里守着了。想着给他安排一处舒服的住处,再好好的同修明叙叙旧。” 昔年同陆维桢共事,曾受他不少照顾,赵斯年微微动容。 “我在岭南,也很是牵挂陆相。” 青年语气愈发温和,带了一点怅惘。 “修明倒是同我生分了,你以前不是都叫我扶苏的么。” 这一句,更是勾起了赵斯年不少的往事回忆。他当即应下,对着眼前人喊了一声。 “扶苏。” 白衣青年满意地点头,余光瞥了一眼崔空龄。 崔空龄:“……”(妈的,大意了,陆维桢这狗东西,他忍不住在心下骂了一句。) 看到小侯爷耷拉着脑袋,一脸吃瘪的表情。他刚刚憋的闷气消散不少,心里瞬间痛快了。 “扶苏,茶水要凉了,我们去房间里说吧。” 赵斯年丝毫没顾及到小侯爷如弃犬一般哀怨的控诉,此刻他的心全在陆维桢身上了。 “好。” 青年点头,和他相携走在前面。看着两道异常和谐的白影,崔空龄有些错愕的愣在原地。他握了握拳,陆维桢,你等着。 “等等我,修明。” 三人来到雅间坐下,赵斯年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陆维桢。崔空龄心里堵得慌,听着两人寒暄,他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开口打断。 “陆相有什么事便直说罢,时辰也不早了,明日我同修明去赴宴可不能迟到。” 言下之意就是,你识相点。有事说完赶快走,不要打扰他和赵斯年休息。 然,崔空龄越是按捺不住,陆维桢就越是愉悦。 “侯爷此次进京,准备待多长时间呢。” 相比陆相现在的一派风清月霁,小侯爷的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连带着语气也十分不耐。 “陆相关心这个做什么。” 白衣青年笑意更深,他看着赵斯年,从善如流的回答。 “我自然是舍不得修明,想让他多待一些时日。” 崔空龄磨磨牙,这人还真是逮住不放了。 “不论多久,自然是我走,修明就要跟着一起走的。”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确认一件事。” 他得调查一下端木隰华的身世,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两人一直打哈哈,赵斯年也察觉出气氛的不对,隐隐有些针锋相对。想着最近一些风风雨雨的消息,他斟酌着开口。 “扶苏,你教人送来的消息,说陛下要把珉王接回来。” 这句话一出,本是暗中较劲的两人情绪都淡下来。 当今陛下只有两子,一是魏淑妃所出的晋王端木淞,二是一直养在宫外的珉王端木朗。 当年先帝驾崩前临时传召帝师陆行云和废太子端木清徽入宫,不知交代了什么。致使废太子发狂,提剑斩杀诸多皇室子弟。 端木清嘉本是一介低微的胡姬所生,却因魏家的庇护躲过一劫。顺应天命成了如今的元德帝,这是史书记载下的当年宫变。 但其中仍有诸多蹊跷,只查无所究。 无论如何,魏家都是端木清嘉能称帝的最大功臣。他给予了魏家满门无上的荣宠,封魏齐昭为太师,晋他的妹妹魏琳琅为淑妃,任用魏家子弟为官。 在魏淑妃有了孩子以后,魏家兄妹,乃至于朝廷上下,都以为这孩子会被顺理成章的册立为东宫。 但元德帝以孩子还小为理由,拒绝了。 这本没什么,谁知端木清嘉突然在几年后,立了一位民间女子为后。她称得上是北襄皇室里最神秘的一位皇后了,自始至终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因皇后喜静,元德帝便下令不许有任何人私自出入重华宫。 本以为帝王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却未曾想他这般看重她。一次,魏淑妃只是在殿外说了几句闲话,便被禁足数月。 后有敢于挑衅者,或是言辞废黜皇后者,下场更是惨烈。 碍于端木清嘉的宠爱,又因女子娘家没什么势力。底下众人虽略有言辞,到底没引起太大什么波澜。 真正让魏家不满的,是元德帝公布出端木朗的身份。 帝王语气怜爱,言明这是皇后的孩子。因身体不好,自小将养在宫外。如今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该接回来了。 即便是魏淑妃跪在御书房外哭的声嘶力竭,都没能阻止帝王的决心,他还特地为此子赐了珉字做封号。 直到魏思阙打赢了西凉归京,魏齐昭又联合群臣上书,这才让帝王稍稍罢手。但也只是在明处里耽搁,暗处却还是派了人要接回来。 这派去接的人,正是元德帝的心腹陆维桢。 东宫之位未定,帝王此举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魏家的这次焦尾禾宴,手笔之大,涉及范围之广。上至王孙贵族,下至世家子弟,几乎手里有权的,全给邀了一遍。 虽请帖上说是庆贺魏思阙武安君之喜,谁不知是借了这次机会拉帮结派,好为晋王谋取太子之位。 “珉王,不过是个六岁的稚童。” “什么?” 赵斯年和崔空龄听闻此言,皆是面露惊色。但白衣青年面容微凝,看来也不像是玩笑。 “那,这事儿其他人还不知道吧。” “自然,现下珉王在我的一处私宅里。只等陛下诏令来了,便迎入宫里。”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赵斯年皱眉,觉得眼前有一团拨不开的迷雾。 陆维桢不置可否,拿起茶壶给面前两人分别斟了一杯茶。 “陛下的心思,我们猜不到。但魏家的心思,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却能在这次宴会探上一二。” 赵斯年看着青年。 “扶苏,你要做什么。” “今晚找到侯爷,是想请你们,无论宴会上有什么变数,都按兵不动。” 崔空龄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刚刚不是还挤兑他么,现在不就有事相求了,看这人怎么办。 他语气恶劣。 “我为什么要帮你。” 白衣青年没有退缩,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从袖口拿出一块令牌推过去。 “我自然是诚心诚意,想和侯爷合作的。” 崔空龄眉心微动,有了这块令牌,他可以随意出入皇宫和六部的每个角落,且不留踪迹。 这人还真是做足了准备啊。 实际上帮陆维桢是有利无害的,他看似行事放荡不拘,却处处受限,暗处的人盯得紧。 盛京自然是越乱越好,元德帝分了神,他有什么动作才没那么明显。 眼见着崔空龄出神,赵斯年以为他还在犹豫,开口劝了劝。 “侯爷这些年,明里暗里帮扶苏的还算少么。” 虽然心里各有不同的执念,他们却早已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听着赵斯年一口一个扶苏叫着,崔空龄摇头。 “修明,就是因为他派了你来,我才愿意帮的。” 赵斯年并不是元德帝的眼线,他听从陆维桢的命令办事。正是他来了以后,崔空龄身边那些如跗骨之疽般的目光才逐渐消失,他才有了得以喘息的机会。 他和陆维桢的合作,以赵斯年的到来为契机,一早便开始了。 第四十九章:雪色映窗,欲骨生花 香雪烂漫,红梅未老,新岁遇倾城。崔空龄第一次见到赵斯年,庭院凛光,天上琼粉雰雰,地下白露凝霜。 苍茫天地卷成一滩银沙,那人披着同色的大氅,立在砌下一株红梅边。 好似融浸在月色下的梨花宣纸,青年的眉眼很淡。连带着思绪都是透明的,如香炉里氤氲而起的一缕青烟,被吹散在风里,捉不住。 元德帝每月都会给他送各式各样的美人,他们或是野心勃勃,想要征服他,或是曲意逢迎,想要逃离岭南…… 然想要即是欢愉与痛苦的开端,无论哪样,美人们无一例外的都输了。他命人筑汀兰小榭,庭院深深锁香魂。 但眼前这个人,所见只有无端的平静。在赵斯年身上,崔空龄看不到欲。 无欲则刚,他深觉这次的对手,会是前所未有的有趣。 北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常以姝色媚君惑主。 北襄赵家,世人戏称为金丝雀世家。赵家势单力薄,在朝没才能谋权,在野没本事从商,却又一心渴慕荣华富贵。 是以赵家想了个别的法子,重女不重男,以美色换取名利。 其中。 溯光长公主的母亲,崔空龄的外婆——先帝的和玉(卞和之玉和氏璧,喻稀世之宝)皇后赵容若,便是最成功的例子。 小侯爷以为元德帝此举实在浅薄,若论美貌,他崔空龄英俊潇洒,乃岭南一枝春,可以揽镜自赏。 但他失算了,这只漂亮的雪鹞实则另有其主。赵斯年给了他一张名单,上面是元德帝安插在他身边的暗桩。 崔空龄只扫了一眼,便当着他的面,丢进了火炉里。 “少府卿就不怕我把你们这等行径告诉陛下么。” 青年的黑发沾染了一层淡薄的霜皮,如今屋里暖烘烘地化开了,水珠沿着额角蜿蜒而下。其中一滴经过眉毛,直直挂在了他的睫毛上。 赵斯年垂眸,像是零落的泪滴。火光的剪影在窗棂纸上绰绰约约,摇曳出一尾杏黄,烧的人心口生出些醉意。 青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白玉般的面容上,流转着淡淡琥珀光,润泽温和。 他神色从容,语调平缓。可见心如止水,别说风浪了,自己的话一点涟漪都能激起来。 “即便告诉了陛下,侯爷得到的也只是暂时的信任。你长久以来的困境,并不会因此得到什么改善,或许还会更糟。” “侯爷掌握着兵权,又知道陛下安排了暗哨在自己身边。就算你真的不在意,陛下呢。” 元德帝生性多疑,在他身边安插这么多暗哨。就是为了等待合适的时机,好一击毙命,教他无法翻身。 崔空龄一直都知道,所以如履薄冰,处处小心。 这种日子看不到希望,有时他觉得已经到了极限。内心会生出些疯狂的念头,想干脆拼个鱼死网破。 但每到他坚持不住,想要放弃。耳边就会响起母亲最后的嘱托,一切有如发生在昨天,清晰而刺痛。 她说,容与,走……别回头。离开盛京,好好活下去。 浮世肮脏,人心险恶,割裂了生与死。崔空龄没有一刻能忘记他所失去的,他的至亲,他的友人。 他还是得继续走下去,或许广阔的原野上,终有一天会开出烂漫的山花。 然,再美的春天,如果是从内部开始腐烂。就算开到了最后,也还是寸草不生,荆棘遍地。 赵斯年注意到眼前人不知想什么出了神,他稍微停顿过后。语调如初,继续分析着事态的利弊。 “怀疑的种子从开始就种下了,侯爷此举只会加速它的生长。那么,你最后的下场会如何呢。” “况且,陆相既然敢这样做,焉知他没有万全之策可以脱身呢。” 听了青年的话,崔空龄觉得只有自己身陷囹圄,每天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实在不公。 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念头的出现,是在赵斯年来了以后。他想自己这样难过,赵斯年也不能好受才对。 这实在是个很无厘头的想法,但他的内心如此叫嚣着。 此刻的小侯爷,不知怎么就被情绪冲昏了头脑,不再考虑得失。连说出的话,都像是在置气的小孩子。 “即便他可以脱身,却管不了现在的你。这儿是岭南,我的地盘。我可以拉着你给我陪葬,不是么。” 青年静默片刻,抬头同他对视,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赵斯年一双眼生得狭长,眼尾上挑,本就是多情眸,任是无情也动人。他又这般认真的看着自己,崔空龄刚刚脑子就不是很清楚,现下更是成了一锅浆糊。 于是,少府卿大人所见——坊间传言最是风流的小侯爷,仅仅是同人对视了一会儿,就因为害羞,脸上升起一段浮光霞色。 这样大的反差,他没能忍住,唇角勾起,低低笑出声。连带着眼角眉梢,也渗出些稀碎的柔软。漆黑的天空上,漫天星河闪烁。 “侯爷,你不想回家么。” 崔空龄被这一笑晃了心神,不自觉点点头。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小侯爷,挫败极了。 无他,只因在赵斯年面前,他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消匿得干净。但没人能拆穿他的假面,除非是他自己主动卸下来。 后来崔空龄才明白,尽管不想承认。事实却摆在眼前,他是在对赵斯年撒娇,希望他能哄哄自己。 太久了,他压了太久。直到赵斯年的出现,无声无息地挑开了一个孔。让他埋藏在心底的,那些汹涌的,无法轻易释放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虽有失控,他到底还是能克制住,掌握好分寸。 “我有些好奇,陆相给了你什么好处。教你为了他,连死都不怕。” 赵斯年深知,或许是小兽一时不注意,刚刚才被他捕捉到了弱点。崔空龄清醒过来,一定是会反扑的。 他总要暴露一些东西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与其等着崔空龄发现了什么,拿捏住他的软肋,倒不如自己把伤疤揭开,自此便无所顾忌。 “陆相给了我一个许诺。” “嗯?” “侯爷,我没什么大志向。赵家的人,骨血里似乎都没有天赋,无论是于仕途,还是从商。” “你是想为赵家正名?” 青年摇摇头,好像陷入了某种情境的回忆当中,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的母亲,是教坊里的舞伎。之所以能被看中,是因为她生得很美。赵家家主想,她生下来的孩子或许能承袭这份美貌。” “她只是其中之一,被选中的人还有很多。不过她们都只有一个用处,就是生出漂亮的女孩。” “等等。” 崔空龄有一种直觉,他不能让赵斯年把事情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他就彻底抓不住这人了。 “怎么了,侯爷。” 青年眸里满满疑惑,不是你想知道的么。 是,他是想知道关于赵斯年的事情。但如果这个代价是,知道了就会失去眼前这个人,那还是算了。 “陆维桢的诚意足够了,你是他的人,想做什么和我无关。” 他主动转了话题。 “刚刚的名单你应该还有吧,我没记住。” 赵斯年顿了顿,想到崔空龄一把扔进火炉里的时候,眼睛可是眨都没眨一下。 “没有。” “真没有?要不你再让陆维桢写一封。” “不必,我都记住了。” “哇。” 崔空龄拿看宝贝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来回围着他转了几圈后,大约是兴奋过了头,甚至还上了手。 “要不,修明,你考虑一下换个主子跟着。你看我怎么样,陆维桢给你多少俸禄,我给你十倍,还带着休假。你喜欢什么……” 崔空龄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地开口。 “侯爷,你不要趁机摸我的腰。” “……” 除却崔空龄有些胡来的性子,总是会想着法子戏弄他。其余的,这人倒是没再问过他关于赵家的任何事,私下也没有调查过。 就这样,赵斯年在岭南和他待了三年。 时间能改变的东西有很多,这三年里虽然有过不少争执,他们却越来越了解对方。 两人心知肚明,能支撑他们一起走下去的东西,并不是爱,而是曾经被天地所背弃的相似命运。 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有着同样回不去的故国他乡。那些无法忘怀的记忆……本是只能等待风雪将其埋葬。 而正因为遇到了对方,彼此便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 此刻醉月楼里,三人围着圆桌。在陆维桢几句话就把赵斯年的心顺走以后,崔空龄低头,神情难掩失落。 “陆相此前提出来的事,无论多么刁钻,我都办到了。今次这桩事,都无需我动手,我又怎么会不答应。” “修明,我都还没说话。你见了陆相以后,就不再信我了。” 陆维桢:“……”(想不到一个大男人,还学小姑娘装可怜,你能要点脸么。) 赵斯年经他这么一提醒,发现自己好像是有点太偏向陆维桢了。 “我没有不信你。” “没事的,我没有怪你,修明。” 崔空龄抬头,一双满是蜜色柔情的眸子认真地看着赵斯年。 “我知道,你只是太久没见陆相了。大约这几年我和陆相仅仅通过书信交流,我的名声又不大好,陆相一直是个正人君子。” 他稍微顿了顿,继续道。 “其实刚刚我就是和陆相开个玩笑,谁知陆相当真了。以为我不好说话,还在故意为难他。” 崔空龄做出一副大度模样,话里处处为赵斯年开脱,表示自己十分理解他。又检讨了自己的不是,但暗里却是在指责陆维桢。 陆维桢:“……”(兄弟,要点脸好么。这种以退为进的招数,你以为修明眼瞎么。) 不过,崔空龄摸透了赵斯年,他还真就吃这一套。青年向着崔空龄点点头,带了些歉疚。 “是我不对。” 而后转头看着他。 “扶苏,容与他只是爱玩笑了些,但真正是没什么坏心思的。他既然说帮,就一定会做到的,你只管放心。” 旁边的崔空龄趁机对他挑了挑眉,做出得意洋洋的模样。 陆维桢:“……” 第五十章:焦尾禾宴(序),扁舟沧浪叟 秋色迟暮,霜序露寒。一慢两快的梆子声——咚……咚,咚从幽深的山塘小巷传来,而后是更夫拖长的腔调——“平安无事”。 此刻,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盛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已是灯火阑珊,唯几处宵夜摊,还在一屉一屉出着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一类吃食,开盖时袅袅青烟,满是人间烟火气。 香雾薄烟透翠幕,此刻醉月楼里笙歌婉转。楼外疏星印水,楼头画烛烘帘。帘外晓莺残月,帘内璇闺窈窕,尽玲珑。 三楼,陆维桢同两人一番交代,也给出了崔空龄想要的东西。在得到小侯爷的保证后,目的算是达成了。 他想着明日的焦尾禾宴,自己当然是没在怕的,向来是见招拆招。但谢喻之要替他,代谢家去参加这场宴会。 谢喻之年纪小,平常又只喜欢窝在后院看书。少年心性,未见世故,不知人心难测亦不擅交际。是以,他今晚还是要回一趟谢家的。 耽搁的时间有点久了,不过他应该还没睡。告别了崔空龄和赵斯年,陆维桢从醉月楼出来,马车等在百花井巷。 他想了想,先转去了另一边山塘小巷的宵夜摊上。看着摊位上摆出来的零食,想着端木隰华同谢喻之一般大的时候,最是喜欢拉着他来吃这些。 珍珠粉圆团子,酱鸭脖,红烧猪蹄,熏凤爪……他每样都挑了一些,而后拿油纸包裹起来,准备带回去给自家侄子。 老板见他出手阔绰,还主动添了一块炸的两面金黄,口感酥脆的饼子。陆维桢没拒绝,从善如流的收下。 中年男人体态略有些发福,笑起来眉眼都挤到了一起。 “公子,我每天都在这里摆摊的。您要是吃的喜欢,以后常来啊。” “嗯。” 他微微点头,行至另一边百花井巷里。这处停着的马车,同崔空龄那辆华丽非凡的比起来,就显得过于低调。 以鸦青色的布料做车帘,体量小巧,也无甚装饰。 他闪身上了马车。 “去谢家,从后门进。” 车夫应下来,赶着马跑起来。 隔着谢家还有一段距离,马车停在了乌衣巷一株桂花树下面。陆维桢收了面具,藏在袖子里。 他站在后院的垂花门前,拿出系在脖子上的红绳。尾端挂着一只骨哨,哨身做工精巧,摸上去凹凸不平,雕刻着白泽图腾。 陆维桢放在唇边,吹了几声,听起来像是迷路的云雀。 一会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迫近,接着锁链拉扯翻动,啪嗒一下挣脱了枷锁。 门隐约开了一道缝,身着靛蓝长衫的小厮探出头来。他先是向周遭环视一圈,确定没问题后才彻底敞门,对着眼前白衣青年俯身作一揖。 “主子。” “嗯。” 缺月挂疏桐,清泉映孤松。陆维桢跟在小厮身后,一路沿着后院的小径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扶风榭。 青年在屋内换了衣裳,拆解了发冠。他刚做完这一切,便有侍从在外面敲门。 “进。” 还是先前靛蓝长衫的少年,他端着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掐丝珐琅团鹤纹的手炉,一碟盛着各式各样香片的白瓷盘。 陆维桢掀开香炉盖子,向里面添了几两苏合香,而后盖上,接过来抱在手里。 烛明香暗,绣帘垂幕。火光映照下,青年容颜如玉,通身气质毫无棱角,浅淡圆融。 他又变回了坐在轮椅上的谢九思,病弱温润。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休息吧,我去看看喻之。” “是,主子。” 小厮应着,双手却搭上轮椅的两端。他推着青年过了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一直到前面亮着灯的院子——谢喻之的住处,才松手退下。 谢喻之住的净思居,很是清净。从院外看,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 行至院内,一株花木也无。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 谢喻之自言是——“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得幽静。” 两边生有许多异草,譬如茝兰,紫芸,绿荑……都以圆圃圈之。 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如翠带飘摇,或实若丹砂……品种不一,清秀质朴。奇妙之处在于味香气敷,非花香之可比。 中庭开阔,烁石铺就的路畅通无阻。谢九思一路推着轮椅行过,步入游廊后停在屋门口。 台阶迂廊上,竹影参差,苔痕斑驳。 绣幕灯前,绿窗月下,少年捧书而读。 谢九思静静看了一会儿,不知思绪被牵引到了哪里去。 “喻之。” “小叔?” 少年开了门,看着眼前轮椅上的白衣青年,面上露出个腼腆羞涩的笑来。 “小叔,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见你没睡,来送些宵夜给你。” 他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露出一点炙烤得焦黄凤爪皮。少年眼睛亮了亮,谢九思失笑,语气满是长辈的怜爱。 “走吧,进去说。” 谢喻之推着他进了屋,两人在正堂的软塌对坐。桌几上摆着一卷策论,一盏苦丁茶,单闻气味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谢九思一直知道自家侄子不羡名利,不慕美色,心思都在读书上。但这房间的布置,实在有些素净了。 一色玩器全无,书案上一个土定瓶,其中供着数枝菊花。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读书固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少年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搁在一边,笑容率真纯良。 “小叔,我想要中兴谢家。我想……”剩余的话吞在肚里,没说出口,但从谢喻之燃着一簇火的眸里,谢九思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要一个公道。 “想要很简单,但是做到却很难。你想要飞,就真的可以飞么。” “小叔,我可以收服一只隼。它的翅膀属于我,那么它飞过的天空便是我飞过的天空。” 谢九思微微凝眸,谢喻之也看着他。彼此眼中的自己,模样上生的七分像。 “那么喻之,你知晓如何驯鹰么。” 少年摇头,语气依然坚定。 “我会去学的,有志者事竟成。” “我告诉你。” 青年眸色温和。 很多人在驯鹰的过程中没有坚持到底,很多人因为手段过于激烈,鹰没熬过去就折了,还有很多人败给了手中的鹰。 七天之内不让鹰睡觉,把它放在一根横吊在空中的粗绳子或木棍上,来回扯动这根吊着的绳子,使鹰无法站稳和睡觉。 连续数昼夜,鹰会被弄得神魂颠倒,疲乏到极点而摔倒在地。这叫“熬鹰”,是第一阶段。 这个过程中,不仅是鹰,你也不能睡。手里的皮鞭,盐水要看准时机,把握好分寸。 之后才能给它饮点茶水,但不可以喂食物。约半月之后,等鹰饿得只剩皮包骨,一点精神都没有的时候,它就逐渐得到了驯化。 许多人,往往到了这一阶段就失败了。 要么自己撑不住了,干脆放弃。要么火候太过,鹰死了。但其实,这还远远不够。 饱鹰不捕猎,重头戏是喂食。 如同人心永无止境的欲望,饥饿是促使隼听命于你,不断捕食的关键。 而通过喂食,要建立起来的,则是你同鹰之间的信任关系。 “得到一只好的鹰,要有足够的耐心。” 谢喻之听着,不时凝眸思考。待谢九思都讲完了,他好像依然在琢磨着什么。 静默片刻,少年起身。烛火摆尾,摇曳在他尚显稚嫩的脸上。 “多谢小叔的教诲,我记下了。” “早些睡罢,明日不是还要去赴宴么。” “小叔也是,春闱将近,侄儿还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小叔。” 谢九思微微一笑,谢喻之有这份心,也有这样的韧劲,那很好。他本想护着少年一世无忧,然金鳞岂是池中物呢。 “有什么问题,教你功课的先生自会为你解惑。” “小叔……” 少年有些错愕,他以为今晚谢九思的种种都表明和他是交了心的,一定愿意教自己才对,怎么…… “先生授你以诗书,教你明己辨是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乃是君子之道。事关这些的问题,你自然不该问我。” 他略微有些失望,垂眸低低嗯了一声。青年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戏谑,继续道。 “但,小叔可以与你菩提眼,教你心如明镜。物来则照,不将不迎。你觉得怎样。” “小叔。”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少年一双眸里立时绽开烟火。他笑得唇红齿白,堪堪占了半壁胭脂色。 “早些休息。” 谢九思最后交代一句,推着轮椅走了。 看着消失在院落尽头的身影,少年本是纯澈如水的黑眸里,倏而拢起一团雾色,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高深莫测。 谢九思太聪明了,是能一眼就教人看出来的聪明。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在同人交涉过程中,即便他没在算计,也会因气势上的压迫而令人不自觉退避。 谢喻之呆傻天真,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比起谢九思,同他做朋友会让人觉得轻松许多。 不需要担心被算计,自然不必顾虑得失。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扶苏啊。” 谢喻之不过总角之年,却是这般老成的语气,宛如长辈对待稚子的呢喃。若是本来熟悉他的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认为自己还没睡醒。 此时南安王府后院,端木隰华解开了橡胶皮上绑着的七彩丝绦。照夜清于半空中蹁跹起舞,岭光入扉,院子里即便没亮灯也不觉害怕。 她盯着纷飞的萤虫发了一会儿呆,而后轻轻迈着步子回了房间。 这一夜,宫里宫外,睡不安生的人有很多。所求的东西不同,每个人都想抓住些什么。 适逢重阳,庆武安君归京,将于魏府举办焦尾禾宴。定於元德九月初七申时,邀诸君共赏秋菊,万望晤面。 虽说是申时(下午三点)开宴,但一大清早,太阳才刚露头,魏府就开了门。 门口左右摆出了长桌,有令官执笔坐着。两边各站着一排小厮和丫鬟,俱是清秀标致,是指引客人先行去后院赏菊游玩的。 巳时(晨间九点)未过,门前就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还停了许多世家贵族的马车。 端木隰华晨起只用了些一碟薄薄的桂花茶饼,并一盏茯苓膏。清野就拉着她挑选起了首饰和衣服,她一向是无可无不可。 是以少女说什么,她都一味点头,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 清野手艺好,一向没什么能难到她,但此刻微微有些犯愁。 她先是晕了铅粉,少女肤色白皙,只需要薄薄的扫一层就好。接着又拿胭脂施与脸颊两边,亦是浮光掠影的一笔,最后挑了玫瑰膏子润了润她的唇色。 但这眉毛…… “郡主眉形生得好,我不知该怎么画。” 真是添一笔太重,描一笔又太淡。 端木隰华闻言,睁开眼看着菱花镜的自己。 倾髻斜置于一侧,右边簪一只芙蓉花为山题的步摇,上有垂珠,贯桂枝相缀。左边冠着一颗玲珑点翠的蝉玉珠,向下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 双十年华的少女,本就是爱美的年纪。她平常十分懈怠,幸而皮囊上过得去,也就无需她过于费心收拾。 此刻认真的上了妆,又一应打理完,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不免心下生出些旖旎的念头。 但她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陆维桢,晃了晃头,真是疯了。大约是因为这些发饰都是他送的,也不奇怪,她这样开解着自己。 她一笑,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笑。柳叶眉微挑,色泽轻浅,横波流转之间,妩媚娇柔。 她想了想,拿起螺子黛细细勾勒,使得整个眉毛的弧度更加柔和。这样妩媚之意褪去,多了几分纤巧。 “走吧。” 南安王已经门外等着了,看到她,眸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接着点点头,指了指那边的马车,由小厮扶着上去了。 端木隰华应下,和清野上了另外一辆马车。走了一段路,约莫也是睡醒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这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昨天陆维桢送来的那些,暗花细丝紫绡裙和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看着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她开始反思,自己什么时候和陆维桢这么熟了。 第五十一章:焦尾禾宴(上),出逃的小倌 重九佳节,桂栗粘枝,云色渡秋。盛京朱雀大街的两边上,木槿合欢相绕生,树下有拍着手转圈的孩童,每人手里拿了饴糖制成的不同玩意儿。 “郡主,你瞧,是新上市的降霜柿饼。” 她顺着少女的指尖看过去,舆车上铺了一层绀青色妆花布。中间拿木板隔开,一边装满了红似火的柿子,美得盈实,透露着一股喜气。 一边是降霜柿饼,金灿灿的胶状果肉裸露出来,晶莹剔透得像半流心的糖心蛋。 “郡主,时间还早,我们买些来尝尝吧。” 谢蕴容在的时候,也最是会根据时令来团拢这些零嘴的。不过她怠懒得很,只在挑选果子上花了些心思。 剩下的,便是将柿子串起来在阳光下吊晒,让它自然风干。 说来也怪,这样做出来的柿饼却绵软香甜,肉软黏滑,甜得没有涩味。她一次吃上三五个,也不会感觉到腻。 早膳本就没甚吃饱,她没多想,点头应下来。清野眉眼弯弯,喊停了车夫,跳下马车蹦蹦跳跳去买柿饼了。 然,这一去耽搁的有点久。端木隰华掀开车帘,眼见着前面南安王的马车愈来愈远,直到消失成一个圆点。 远处的摊位上,聚了一群人,少女被团团围在中间,看来是出了什么事。考虑再三,她下了车走过去。 清野看见她,面色焦急。也顾不得什么了,招手喊着。 “郡、小姐,我的钱袋子教人偷了。” 摸了摸腰间,她松了一口气。向着少女扬了扬手里的荷包,面上露出个安抚的笑来。 走近了,端木隰华先是环视了一遭周围的人群,这才发现大多数人都在看热闹,一部分人眼里还闪着恶意的光,满是憎恨。 不至于吧,她想,对一个弱女子这般态度。甚至连刚刚马车上所见的面目和蔼的老翁,如今也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们。 “你们这些贵族人家的小姐公子,一个个穿的人模狗样,干得却尽是些剥削百姓的事儿。” 这也不怪他们,端木隰华不知道。前几天魏知弦出来逛街,采买衣物一类东西。转头看到这处摊位上的摊贩,她一眼就认出是那晚卖糖葫芦给江兰禾的老翁。 魏知弦眯了眯眼,有陆维桢和江家护着那个女人,她什么都做不了,但这些日子心里憋的闷气又没消下去。 她是不能把端木隰华如何,但这人不过一介布衣。是以她只是一个眼神瞟过去,侍女便很是机灵的应下来。 她本没想做什么,只想着让这老翁走远点,别出现在自己眼前惹人心烦。 然,魏知弦却不知道。这处的摊位因处在人息来往最是繁华的地段,生意好的不得了,历来是商贩们争夺的一处。 老翁起早贪黑占到的地,凭什么说走就走。 但魏知弦可不管这个,老翁的反抗让她很生气。 她没再说什么,侍卫们跟在主子身边久了,自然知晓她的心意。何况,魏家油水旺,养的他们个个利欲熏心,大有为虎作伥之势。 他们推倒了草扎,踩在地上狠狠碾了几脚,果肉烂的稀巴碎。而后架着老者,远远丢到了巷子里,末了还对着他再三警告,不许再出现在这里。 你看,百姓的命在这些贵族子弟眼里,轻如草芥。仅仅因为自己不痛快,就能灭了他人生路。 周围摊主们不少,虽都看见了,奈何魏知弦身后跟着一众侍卫。俱是敢怒不敢言,更别提出手相助了。 这次清野没拿出钱,看打扮又是个贵族小姐。这一下就让他们想到上次的事情,一众人就都赶过来了。 说到底,若是清野身后也跟着侍卫,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端木隰华解下腰间的荷包,拿了一锭银子出来。周围喧嚣的人声倏然安静下来,眼睛直勾勾看向她手里。 她顿了顿,仔细分辨了一下人群,大概知道今次的事到底怎么回事了。 “清野,你可在言语上和他们起冲突?” 少女咬唇摇头,她都打算拿自己的发簪先抵了。谁知这些人不依不饶,一直没给她开口辩驳的机会。 她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知晓是受了委屈,手里刚拿出来的银子又收了回去。 “柿饼我们不要了,走吧。” “唉,你们这些世家子最是会欺压百姓。这柿饼,你摸也摸了,吃也吃了,这就赖账不买了。” “我没、” 清野想要辩驳,端木隰华摇头,按住了她的手,示意自己都知道。 “老伯,我虽不知你为何这般憎恨世家子弟。或许他们行事不正,但你们此举,也未必坦坦荡荡。” “既然已经得了好处,就莫要再得寸进尺了。今天我们丢掉的银子,我也就不计较了。” 老翁听了这话,面上涨的通红,周围人脸色也不好看,纷纷低头不语。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们丢了钱和买我的东西不给钱有关系吗?” 少女面上微笑更加和煦,一双琥珀色眸子波光潋滟,悠远沉静。 “老伯是要计较到底了?正好,我也想看看公道到底在哪里。这样吧,我先派侍卫去报官。各位在此地不要走动,一切等府衙来了再做定断。” “你们有钱有势,那些当官的自然不会帮我们。” “行了行了,你不要命了,什么话都敢说。” 旁边一处摊位上的中年男子拉住了还欲上前分辨的老翁,向他使了个眼色,而后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老翁看了看端木隰华,面露惊色,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罢了罢了。” 他念叨几句,推着装满柿子的车,低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吧。” 两人向马车走去,人群也慢慢散开。清野好像知道事情的不对劲了,这群人该是一伙的。 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再回头计较,她只沉默的地跟在后面。看着少女神色凝重,清野噎喏出声。 “对不起,郡主。” “说什么呢。” 她只是没想到,盛京如今的风气竟到了这般地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聚众行鸡鸣狗盗之事。 若说这次为什么手下留情。 一是她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出什么是非,他们明显人多势众,即便说出了真相,也会被抵赖不认。若闹到官府去,焦尾禾宴必要迟到。 二是因为看到人群里一位妇人一直在对她摇头,看着她怀里哭泣的孩子,她生了恻隐之心。 “人心难测,今次的事不怪你,倒是教你受了不少委屈。” 她转身对着后面的少女,正打算安慰几句。迎面一个玄衣公子直直跑过来和她撞了个满怀,两人倒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郡主,你没事吧。” 清野惊呼,赶忙小跑过去。 她被撞得一阵眩晕,睁开眼,对上一双淡雅出脱的眸子。 “帮帮我。” 男子现下的情形,十分狼狈,脸上破开几道口子,看样子是被皮鞭抽破的。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长长的头发如黑玉般倾泻下来,直至腰际。 即便这样,也掩盖不了他雍容雅致的气度。如琼枝一树,栽种在青山绿水之间,尽得天地之精华。 又似昆仑美玉,落于东南一隅,散发着淡淡华彩。彼其之子,美无度。 “你得先松开我。” “好。” 他低低笑一声,温润清淡。他一手扶着胸口,慢慢起身,好似是受了伤。 青年周身上下,俱被黑色织染。黑色锦袍,袖口和衣摆处各绣了两株玉兰,玉兰不显华丽,不显娇贵,平添一份卓然雍容。 他的腰间佩戴一块墨玉,黑色玉质迎着淡薄的秋阳——通体晶莹剔透,一看便知是玉中极品。 风吹动他的青丝,如一匹黑色的绸缎铺染开来。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事,几个拿着皮鞭的壮汉便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为首的壮汉脸上一道深入骨肉的疤痕,从眼尾一直延伸到嘴唇。 他笑起来,显得无比狰狞。 “这位小姐,他是我们越人楼里的倌儿,还没调好。” 越人楼,顾名思义,取了《越人歌》的名讳。越人歌虽讲得是男子之间同性的爱恋,但亦凄美动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但越人楼可就没那么高雅了,几国之内好男风者不再少数。北襄最大的男风馆,就是越人楼。 越人楼的幕后老板,是当今傅家大统领的嫡子,傅行玄。这点,端木隰华也是知道的,要救下这男子,光用钱指定是不够的。 “我要这个人,你且去告诉你的主子。如果他有问题,只管来南安王府找我便是。” 南安王府,看来这人是长宁郡主了。但主子那边,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刀疤男想了想。 “就算你这么说,但这身份上我们也没法分辨真假,万一到时候去了南安王府,没见着你,或者您赖账了。” “不如这样吧,小姐在我们这儿留下个抵押的东西。这样,主子去南安王府见着您就还回去。要是没见着,我们也好有个交代才是。” 壮汉扫了一圈她身上,最终目光落定在清野。 “不如就要您眼前这位姑娘吧。” “不行!” “小姐,我去。” “清野。” 少女转了转眸子,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相信我,郡主。” 少女目光坚定,她点头。 清野眉眼弯弯,看着几个壮汉,尤其对上刀疤男人,脸上一点没有畏惧憎恶之色,笑意愈发甜美。 “这位公子看着受了伤,我先和小姐扶他上车,你看可以么。” 他迟疑了一下,不过想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不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嗯。” 两人扶着青年,快到马车时,壮汉突然开口,颇有些猥琐。 “他可不是受了伤,小姐正赶上了好事儿,我们刚给他用了药。” 嗯?什么药。 青年欺霜赛雪的面容渐渐染上一层绯色,微微溢出一声喘息。只一双眼睛依然清冷自持,然握紧的拳头上青筋凸起,昭示着他现下极力的忍耐。 “无事,姑娘不必担忧。” 端木隰华:“……” 她挑眉,这个样子怎么不担忧?刚刚他抱着她的时候,就感到这人身上不正常的体温。结合刚刚那些大汉的说辞,八九不离十就是情药了。 “欸,义叔,他好重,你快来帮忙扶一下。” 清野向马夫递了个眼神,少女目光颇具压迫性,想到现下几人所处的情形。他起身撩开帘子,一同扶着青年到车内。 “郡主,坐好了。” 清野连带着把车夫往里面一推,双手接过缰绳。驾车越过几个大汉,向着前面一路跑去。 “妈的,被耍了,追。” 马车内,车夫倒在地上,青年捂着胸口在一侧微微喘息,端木隰华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唯一的好消息是甩开了后面追着的人。 但总不能带着这人去焦尾禾宴啊,他还中了情药,真是要命,这下可怎么好。她心下焦急,却突然想到这处离醉月楼不远。 从前面的路口拐过去,掉头去百花井巷就能到,虽然这样焦尾禾宴可能要迟到,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清野,我们去醉月楼,找南絮姑姑帮忙。” “欸好,郡主。” “南絮姑姑……” 一旁的青年跟着喊出来,语气轻柔。 “嗯,你也认识么。” 何止认识呢,她是他的母亲。然,来不及再说什么,药效涌上来。 “唔,好热。” 青年的喘息声夹带几分呻吟,额头沁出汗珠。下一秒他咬住了自己的手腕,竭力保持着清醒。 “姑娘今日之恩,我记下了,他日定当回报。” “没事,你先别说话,保留体力。” 一定要坚持住啊,端木隰华在心里道。仿佛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即便被药性逼到了崩溃的边缘,青年依然秀雅雍容,语气清淡。 “在下姓姓周,小字式微。姑娘呢。” “这不重要,你先冷静,顾好自己。” 青年依然坚持问着。 “姑娘告诉我,我便不再问了。” “我姓端木,小字明珠。” 他点头。 “冒犯了,明珠姑娘。” 第五十二章:焦尾禾宴(中),明月别枝惊鹊 “冒犯了,明珠姑娘。” 没甚防备,男子的面容陡然靠近她。药效的折磨下,白皙如玉的面容好似涂抹了一从玫瑰色胭脂,显得瑰姿艳逸。 正当她以为他要做些什么,身体微微向后缩时。下一秒他拿起案几上的茶壶,兜头浇下。 端木隰华:“……”是个狠人。 车夫受惊,看过去,只觉眼前的青年像极一副黑白相间的水墨画。清华潋滟,不染尘世一分杂污。 本该是狼狈至极的姿态,在他身上,却如同山林间醉酒的名士,道不尽的雅致风华。 半刻钟后,几人到了醉月楼。清野和义叔扶着青年,她先上去找了南絮。 南絮本是一如既往的慵懒闲散,直到看清她身后的人,手里摇着的飞花点翠团扇掉在了地上。 “阿弗。” 然,青年此刻已经坚持到了极点,意识不清。有些难耐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嘴里不停喊着热。 “姑姑,我们在路上救下的式微,当时他正被越人楼的人追赶。” 她稍稍停顿,捡起了地上的扇子递给南絮。 “那几个人说,给他下了情药。” 南絮对待任何事,任何人都是一副将醒未醒,漫不经心的模样。但此刻,女子神色凌厉,气度陡然转变。那是上位者的姿态,隐隐有睥睨天下之势。 “今次的事情,谢过你了。现下阿弗状况不好,我先带他上去。” 南絮领着青年上去以后,她方才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清野扯了扯她的袖子,少女吞了吞口水。 “郡主,咱们得赶快去魏家了。” 端木隰华:“!!” 义叔看着空空的车身,再看向远处并排骑着马的两个少女,使劲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的肉。哦,是疼的,没在做梦。 但这般鸡飞狗跳,如梦似幻的经历,义叔还是没缓过神来。他也不再想着去追少女了,而是找到附近一处茶馆坐下来,要了一份点心听起了曲子。 年纪大了,年轻人的事,看不懂也不敢掺和,他得静静。 两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魏家。应该没迟到罢,因为她看到了门口正准备进去的百里之恒和江兰禾。 不过,那真的是江兰禾么。这身打扮真是一言难尽……端木隰华眉心无法抑制的抖动了。他平时不是穿一身青衣的么,如今打扮的却如同孔雀一般。 或许是她认错了,再说百里之恒和江兰禾关系有这么好?都成双入对了。她认真想了想,还是不要冒然上去相认的好。 下意识的,她后退了一步。然人群之中的公孔雀却好像有所察觉一般,及其敏锐地回头,并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她。 而后江小公子露出个唇红齿白的笑来,冲着她极其大声地呼喊着。 “表妹,表妹!我们在这儿呢!你别往那儿走啊。” 端木隰华:“……”(一种植物)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面上却摆出明媚的笑意。 清野跟在身后,走近两人。 “阿禾,你怎么……” 江兰禾今天的打扮,就是想告诉所有人——我有钱,我很有钱,我非常有钱。 注意到她的目光,江兰禾羞涩一笑。 “表妹,我这身怎么样,是无忧给我挑的呢。” 她当即转向一旁打着算盘的百里之恒,这把算盘——该是上次江兰禾给他挑的那块玉石做成的。 不应该啊,既然接受了江兰禾的赠礼,那他们应该算是朋友了。他总不会故意设计自己的朋友吧。 面对少女的质疑,白衣青年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郡主觉得不好看么,这套衣服,还有发冠和玉佩,都是我着意请人给阿禾打造的。” 越贵的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表明自己的心意,百里之恒一向这么认为。即便后来一直是南絮带着他长大的,但无奈他爹百里南舟,实在是东阳世家里的一朵奇葩。 百里家世代单传,到了百里少桓这一代,只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长女百里南絮,幼子百里南舟。 那时东阳,乃至于其他两国都还是崇尚文武兴邦,商人处于十分轻鄙的地位。百里少桓任东阳丞相,虽说吃喝没有缺了什么,却不能教南舟和同龄世家子一般。 因百里少桓是个清官,一个月六万金的俸禄。除却给府里下人们的,再有平常一应的花销开支,譬如群臣私下的一些宴席,或是别的人情往来。 他时不时还要拿出来补贴百姓,是以真正到手的只剩下三千金不到。这三千金,大半数分给了百里南絮。 一则南絮从小被当成皇后教养,不仅是丞相的掌上明珠,帝宫里也时不时赏赐些什么。 二则百里少桓本身就觉得,女儿家应该娇养。男孩子则应该吃苦受些磋磨,是以只有几百两给了南舟。 甚至在小名上,丞相这个文化人也想得明白,他认为贱名易养。是以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南舟,取了个小名二狗子。 南舟抗议无效,一度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他想他娘亲要是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让爹这么欺负自己。 然,没什么可是。二狗子是想当个纨绔的,奈何条件不允许。好在家里吃食上没缺他荤腥,否则南舟可能会为了能吃上几顿肉去蹭饭,这事儿他是干得出来的。 真正让他为银子发愁的,是他第一次见到了百里之恒的娘亲。东阳第一美人,醉月楼的老板娘——西江月。 醉月楼的风雅名声在三国内都是响当当的,它并非是寻常的烟花风月之地,能来这里消遣的都不是肤浅的人。 若西江月仅有美色,也不至于教青年才俊们到如此趋之若鹜的境地。她还有才情,更重要的是这人活得洒脱。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慕西江水,遥瞻明月光。” 一个美人,不仅模样出挑,灵魂也有趣。不会一味的奉迎附和你,她抛出来的问题若是你没答出来,还会直接甩脸子。 “色比昭阳人第一,才同江夏士无双。” 征服这样一个女子所能带来的,除了自身的愉悦感,还有外在他人歆羡的荣光。世家子们跃跃欲试,纷纷登门。 然,无一例外的没人能打动她的心。 到后来,西江月嫌这些人烦,立了规矩。想见她可以,给钱。想问她问题可以,给钱。没回答上来不想走可以,给钱。 在金钱面前,狂热的头脑犹如被浇上一捧凉水,人群逐渐消停下来。 东阳分九州,九州有西江。西江江上月,仙格何孤高。贾客斛百珠,千金难买倾城笑。 百里南舟第一次见到西江月,攒了六个月的银子。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问题,前面排队的人直接抬上一箱金元宝,他望而却步。 二狗子知道,他爹肯定不会给自己钱,所以只能靠自己。 好在他聪明,无论是头脑还是心性,皆是冰雪琉璃一般。看得透彻,也不会乱花渐欲迷人眼。 从盘下一个书坊开始,一步一步,二狗子的势力逐渐扩大。到最后,他甚至买下了醉月楼。 但这事儿谁也不知道,除了西江月。她一手创立的醉月楼,就这么拱手让人,实在心有不甘,她要见见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二狗子为了见自己心仪的姑娘,在一应衣服和配饰上,都选用最贵的。 但在西江月看来,这无异于胜利者站在高位上对她的嘲讽——嚣张,很嚣张,非常嚣张。 于是第一次正式的见面,西江月一脚踹出了百里南舟。这事儿在衢都传了很久,二狗子伤透了心,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南絮看着自家弟弟这般模样,又问了知情人,决定帮一帮他。 首当其冲的就是换!换掉所有的衣服,配饰。改成一身苏绣月华锦衫,腰佩白玉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上一顶嵌玉小银冠,足登藕丝步云履。 南絮看了看,总算有那么几分公子如玉的味道了。但二狗子就十分狐疑,这样真的行么。 事实证明,这样真的可行。但这套扮相仅限于还没追到西江月的时候,美人一到手,这厮立刻原形毕露。 西江月那时已经同南舟交了心,她觉得除却品位上有些奇葩。自家夫君哪哪儿都是出挑的,也没有多加管束。 百里少桓知道儿子喜欢上了风月场上的女子,当即大怒,扬言绝不允许他们在一起。还说南舟要是执意如此,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二狗子挑了挑眉,语气漫不经心。 “那就断了吧。” 他背上包袱,离开了百里家。百里丞相几乎一夜白头,苍老了许多。 二狗子说到做到,他不像别的世家子,只能依靠家族的供养生存。离开了百里家,他的天空更加广阔。 这对夫妻携手,一路把事业扩展到了北襄和西凉,手握天下大半的财富。 但他们本身就不怎么靠谱,只管着自己乐得逍遥。甚至有了孩子以后,也是采取放养模式,还一味的传授一些歪理给百里之恒。 是以,幼小的百里之恒在奇葩父母的摧残下。有些东西以不可挽回之势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掰不回来了,譬如他的审美。 即便后来百里之恒被送回了百里家,由南絮和百里少桓亲自教养,也没能掰回来,可见荼毒之深。 此刻端木隰华眉头拧在了一起,实在无法直视江兰禾这金光闪闪的一身,但百里之恒又一脸求表扬,求夸赞,这——真不是故意的? 她斟酌着开口。 “既然如此贵重,你为什么不自己穿这套衣服。” 百里之恒摊手。 “姑姑不让。” 自从南絮带着他以后,之前他喜欢那些的衣服和佩饰就全给扔掉了,南絮还扬言要是他再这么穿,就别来认她这个姑姑。 这就是你祸害江兰禾的理由吗?她憋了半晌,只出来一句话。 “你的品位,还真是独领风骚。” 谁知百里之恒听了她这话,黑眸又亮了几分。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人。” 端木隰华:“……”(哇哦。) 她很配合的做出惊讶的姿态,继续问道。 “不知是哪位兄台,竟与我眼光如此一致。” 百里之恒拍了一下算盘。 “扶苏第一次见我时,也这样称赞过我。” 你确定陆维桢是在夸你?他那人有数不清的假面,戴着的面具先不说,剥了这层皮,还有藏在底下无尽的套路。 “表妹,咱们走吧。” 江小公子见他们叙旧得差不多了,适时的开口提醒。少年笑的唇红齿白,明媚地像是要召回满园春色。 阿禾,你这么快就被同化了么? 端木隰华有些痛心疾首地看了看纯良的少年,最终不再说什么。她点头应下,跟在边上,几人由一位丫鬟指引着一同进了魏府。 进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两边是红木漆柱环绕成的游廊画舫。上面挂着样式不一,做工精巧的花灯。 周遭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草地上三三两两堆叠成的黄石假山,石色近土红,只此一色更添秋意。更有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 再向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在山坳树杪之间。 他们跟在女子身后,依次行过雕梁画栋,沿着廊坊走到尽头,眼前出现一道垂花门。上面一块匾额,行书——三穗园。 “小姐,公子,就在里面了,接下来会有其他人来引路。” 侍女开了门,行过一礼后,转身离开。 进门可见树荫参天,排列成行。为首的是几株苏铁树,还有其余一些古树,但都叫不上名字。 再向前走,十米高的大假山峥嵘挺拔。山下的荷池曲径,小桥流水。 “叮咚,叮咚。”的水声后,隐隐约约听到人群的欢声笑语。 几人沉下心来,行过假山。格局突然敞亮开阔起来,常春树和鸳鸯菊黄绿相映,显得格外动人。迎面有石桥三拱,环抱池沿,人群都聚集在那边。 地上摆了不少花盆,是品种不一,姹紫嫣红的菊花。庭院开阔,摆着数十张花梨大理石小案,上面放着一套银制的餐具——茶盏,酒壶,筷子,调羹,镊子,长柄叉…… 东家还没到,自然没人落座。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赏菊,聊些闲话。或是细细打量着周围的来客,盘算着如何结交。 第五十三章:焦尾禾宴(下),兰陵美酒郁金香 清凉素秋节,酒美蟹肥橙菊香。 魏府后院曲水流觞,世家公子和小姐们三三两两结伴,不论熟悉与否,见面即三分情。稍稍交谈一二,便能一边聊着盛京如今的趣事儿,一边相携着赏花。 四人走过小桥,隔着老远就看到万千花丛中的一角青衣。本就是妖艳至极的皮相,眉梢一弯风流,竟然姹紫嫣红都失了颜色。 江兰禾这金光闪闪的一身,无疑就成了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很难不让人注意到他。 百里之恒没觉得这些目光有什么不对劲,他一直对自己的品位有着迷之自信。但一旁的端木隰华和清野,和众人一样有着清醒的认知。 是以,尽管她试图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身边有着这样一个惹人瞩目的焦点,还是一眼就教崔空龄找到。 他迎上来,颇为亲热的同几人打了招呼。 “小隰华。” “无忧。” “还有江小公子?” “你们一起来我是没想到的。” 这一句说得有些意味深长,其实她也没想到崔空龄是认识百里之恒的。 不过再想想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他们参加的筵席多。自然就从一开始的陌生相识,慢慢到后来的熟悉相知了。 “修明呀,我看着小隰华身后的姑娘,这模样上倒是生得和你有几分像呢。” 崔空龄歪头打量了一会儿清野,转头看向身后矜淡自持的白衣青年。 赵斯年以为他是看着人家姑娘生得好看,生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本来没想理,倒是百里之恒听了崔空龄的话,认真审度了一番,点头。 “还真是和少府卿生得有些像。” 是么,他看向端木隰华身后的少女,目光微微一滞。他正欲开口问些什么,人群突然一阵哗然,而后雅雀无声,齐齐的下拜。 “晋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桥上缓步行来一位青年,他穿着一身深紫直襟朝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 男子身姿修长笔挺,整个人丰神俊朗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他嘴角一抹若无若无的笑,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似睨非睨。眼波流转之处,留下无尽风情。 四人转头,在此刻如此阒静无声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不合时宜的一声惊呼。 “你做什么?弄脏我的裙子了。” 这一声嚷的很大,没人想在这节骨眼上惹事。循着这道声音的出处,众人很自觉的让开一条路。 竟是两位身着同样花色的少女。 此刻其中一位少女,正指责着另一位,眉眼尽是怒气。 少女项上挂着圈玲珑剔透璎珞串,云髻插着水晶缺月木兰簪。她身着淡绿色对襟裙,衬着月白玉色睡莲短腰襦,腰间用一条集萃山淡蓝色软纱轻轻挽住。 今次来赴宴的都是世家贵族,小姐们俱是做了精心打扮的。如今少女的裙子被人弄上了泥泞,自是当场发难。 众人转了视线,见另一位女子手里正捧着一只被打碎的花盆。裂开的花盆里,红中带紫,紫中透黑的墨菊微微发蔫,根部外翻。 女子墨玉般的青丝,简单地挽成个飞仙髻,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随意点缀在发间。她低低咳嗽一声,不急不缓地拢了拢肩上滑下来的黄色丝萝披风。 女子里面穿着的是一件青色的石榴裙,裙上绣着百合,花色白里透着红,犹如此刻她白皙红润的脸庞。 她抬头对上少女,没什么忸怩之态,也不见半点畏惧。而后女子微微一笑,语气轻柔,一举一动皆是温婉大气。 “有人不慎踢倒了这盆花,我只是……” 少女当即截断她的话。 “这花比得上我的这身衣服吗,你知道我这裙子是什么料子么。” 这边正僵持不下,因不知她们的身份,众人也不敢冒然上去分辨。 刚刚被忽视的晋王已经过了小桥,来到人群中央。 “殿下。” 两女先是行过一礼,少女眸子转了转,最先上去抓住晋王的袖子。 “殿下最是公正英明的,请为臣女评评理。” 端木淞面色没变,只是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衣袖。他看向拿着花盆的女子,上上下下打量过一番后,问道。 “你可知罪?” 少女听他这么说,当即抬高了下巴,心里越发有了底气。倒是女子抬头看着青年,稍稍愣了一下,正对上他眼里的笑意。 “敢问殿下,臣女何罪之有?” “大胆,敢这样顶撞殿下。” 少女呵斥一声,心里却愈发窃喜。原本自己只是想着对她略施小戒,这下可是这人自寻死路了。 即便是位高权重的阁老们,也不敢这般质问晋王。是以,这女子下场会如何可想而知。可惜了,众人都低了头。 青年一步一步走近女子,下一秒他的举动却教众人都震惊了。他颇似无奈的叹口气,接着从女子手中接过花盆,向身后跟着的侍从使了个眼神。 “重新找个花盆把这墨菊将养起来。” “是,殿下。” 侍从应着下去,而后他从袖摆里拿出一条雪白的帕子,牵起女子的手。众人这才看到,她的手腕上一道划痕,隐隐沁出些血珠。 青年温和细致,拿帕子绕了一圈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打了个结。语气虽带了些责怪,却满含宠溺。 “弄伤自己,教我担心。这算不算是错了,嗯?阿雪。” 女子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红晕,眸子里带了几分羞恼。她想要抽出自己的手,青年却拉住了她的指尖,教她无法挣脱。 少女听到他这样说,又见他这般作态。心里想到了什么,面色一阵青白。 “殿下……” 崔空龄挑了挑眉,了然地点点头。拿扇子掩了唇,向三人低语。 “是傅又山的女儿,傅行雪,这下有好戏看了。” 傅家的嫡小姐傅行雪,小字浅予。因同魏家世代联姻的关系,这辈上,她是魏淑妃看重的儿媳人选,钦定的晋王妃。 众人当即心中有数,知晓了该帮谁后,立刻就有一位贵族小姐站出来。 “我看到刚刚是你冲着傅小姐,先踢倒了这只花盆。傅小姐只是想捡起来,你却不让,争抢之间自己跌倒在地沾上的土。” 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少女,此刻如蔫了的茄子一般耷拉着头,两手揪着裙子,惶惶然不知所措。 她只是觉得那人不该和自己穿一样的花色,这里的人看到傅行雪以后,都不自觉凑过去了。 这让她很不开心,所以一时动了不轨之心。 “殿下,臣女知错,臣女不该,不该……” 少女声抽泣着低喃,几乎要落下泪来。端木淞不为所动,甚至没开口说话,只是一味看着傅行雪。 傅行雪指尖在他手心画了个圈,轻轻摆动几下。 “殿下,今日是魏世伯的家宴。不宜牵扯是非,还是该宾主尽欢才是。” 傅行雪一语双关,不再多做追究,想要就此揭过这桩事。 “阿雪所言即是,但她这等行径。不止想占你的便宜,还想损你的名誉。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便你不在意。傅统领在的话,应当也不愿意。” “殿下,臣女知错,臣女知错。” 少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所以,就罚她宴会之后抄录法华经谢罪吧。” 傅行雪不紧不慢地接过他的话头,面上温婉一笑,举止端方大气。青年失笑,他总是拿她没什么办法。 “既然阿雪这样说了,本王再计较下去,就显得小气了。好吧。” “多谢晋王殿下。” “谢谢傅小姐。” “你当以此为戒。” 端木淞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少女,她连忙低头,身体瑟缩着。 “是,臣女再不敢了。” “她此举,倒是很是大体,不像那位。” “嗯?” 江兰禾眼睛瞥向另一头走来的几人,三人只顾着看这边的闹剧,自然没注意到屋后的动静。此刻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是今日宴会的主角。 走在前面的是魏知弦,身后跟着的中年妇人,应当是魏家主母傅华芝。而妇人旁边的中年男人应是司寇魏齐光,另一边的青年则是武安君魏思阙。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仆从,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拿红绸盖住,不知是什么东西。 如果说江兰禾今天被百里之恒打扮成了一只公孔雀,那么魏知弦今天的一番做派,则像极了一只花蝴蝶。 少女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胸前衣襟上钩出几丝蕾丝花边。 颈上带了一只金丝通灵宝玉,耳旁坠着一对银蝴蝶耳坠,垂鬓插着一支嵌珍珠碧玉步摇。 在众人都被这场闹剧吸引的时候,这些人已经走了一段路了。魏知弦先是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没有看到陆维桢,略有些失望。 他喜欢穿一身白衣,喜欢在袖口绣翠竹。她就请人着意裁制了一套与他相配的衣服,想要在今天的宴上穿给他看。 结果,他怎么没来。 “爹爹,你没给陆相发帖子吗,怎么没看见他。” 眼见着自家妹妹脸色耷拉下来,魏齐光在朝堂上又是和陆维桢最不对付的那个,母亲又最是娇惯着她。 是以,魏思阙不得不夹在中间安抚她。 “陆相公务繁忙,宴会上迟到是时有的事情,他总会来的。” 听到哥哥这样跟她保证,魏知弦才又露出笑来。 “傅家小姐来了,你不去找她么。” 魏知弦眸子亮了亮。 “浅予表姐?” 当然要去,她松开牵着魏夫人的手。向绿萝裙的女子挥挥手,先一步略过兄长和父亲,一路向她跑过来。 宴会的主人们走过来,魏齐光打头阵。 他两鬓略有斑白,眉毛浓黑整齐,一双眼睛闪闪有神采。虽年过半百,却依然身躯凛凛,相貌堂堂。 魏齐光端出和蔼的笑意,圆融而世故,教人捉不住一丝一毫的破绽。 “诸位都请快快入坐,咱们啊,要开宴了。” 众人同他互相见过礼后,一一走向摆着的数十张花梨大理石小案上,盘膝而坐。待人群都落座了,乐伎和舞伎们莲步款款,自桥边走来。 接着小厮们端着果盘,蒸笼送到每张小案上。再有往来间的侍女们分开桌上的银质餐具,满上茶水和美酒。 崔空龄和赵斯年挨着坐,百里之恒又和江兰禾挨着。清野拿了个软垫挨在少女边上,但她们前面和后面的座位却都是空出来的。 无他,只因她们本就坐的很靠后,几乎是本场筵席上最末端的位置。而宾客们向来都是都是愿意赶着坐到前面,甚少有如他们一般往后缩的。 不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最前面左边首席上坐着的是南安王端木清和,向下一席则是晋王端木淞。右边首席是傅家的姐弟,傅行玄和傅行雪。 向下的席位上依次是中书令漆雕白,巡抚林可染,长史冯若禅,大理寺少卿吴宗颐。 再有便是一些依附于魏家的世家,裴氏,元氏,李氏,赵氏。亦有中立者卢氏,郑氏。 这一场筵席,魏家几乎邀请了所有手里有权有钱的世家贵族们。 见众人都落了座,魏齐光咳嗽一声,丝竹声停下。 “犬子乔迁之喜,感谢诸位前来。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如今秋时蟹子肥,就请大家赏菊吃蟹,管个饱吧。” 魏齐光拍了拍手,舞伎们也退下。而后是两排丫鬟端着菊花叶和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和手帕,袅袅娜娜地从桥边走来。 “请诸位客人净手。” 众人依次净了手,又换了一批侍女上来。她们蹲跪小案一边,打开先前小厮们上的蒸笼,一共有三层,都是满满的红蟹。 侍女们把银质的餐具摆出来,拿着长柄叉等一应工具,开始一一掀蟹壳,去蟹脐,剪开蟹腿和蟹钳。 最后汤匙一点点把蟹黄和蟹膏挑出来,搁置在小银盘里,又向小银碗里倒了醋和姜丝。 一串行云流水的操作,又快又利落。 一只螃蟹挑净后,她们又拿起笼里剩余的螃蟹,重复上述的步骤,直到银盘里的蟹肉蟹黄倚叠如山。 做好这一切后,侍女们拿着空了的蒸笼退下。 第五十四章:花月销魂,行也思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众人食尽盘中的蟹肉后,由排成两列的侍女走来,一一把蒸笼撤下去。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接下来的这道菜,是由小厮们提着竹制的食盒送上来的。打开后,共有三层屉格。 一层放着菊花凤卷和菊花饼类的糕点,一层放着菊花粥和菊花羹,最后一层是菊花饺子和菊花豆腐。 众人每样都吃了一些,算是尝个鲜。 夕照渐晚,晓看天色暮成云。最后一道菜也经由蒙着面纱的西域女子,举着托盘,踏着舞步送来。 上面放着的原是白玉执壶,倒出的酒还不甚一样。 给男客倒的,是色泽浅黄,清香突出的桂花酒。幽雅宜人,回味绵长。 给女客倒的,则是深宝石紫红色,晶亮透明的桑葚果酒。入口酸甜,浓馥悦人。 众人将要举杯共饮时,这边小厮一声通报打断了最后一步。 “陆相到,谢家少主到。” 这两人,怎么会一起来?人群心思各异,纷纷看向从桥边一前一后走来的人。 两人具是身着白衣,不过少年身形低矮了些,还未长开。跟在青年身后,倒像是兄弟一般。 陆维桢的面上,时刻都戴着半块面具。有人说是因为他脸上有一道丑陋至极的疤,曾经惊吓到帝王。 从那以后,他便一直戴着面具,大家就都心照不宣地默认这是真相了。 但最近也有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说他其实貌比潘安,戴面具是怕生出卫玠之祸(被自己美死的美男子)。 虽说众人都好奇他面具底下,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容貌,但也没人敢真正上前去揭开。 只能如现下一般,目光如炬,似要灼穿这层伪装。 等两人走近了,众人才看到。为首的陆维桢,在今日的穿着打扮上,有些不同于往日。 他着意做了些整改,不再是以往纯白的锦衣,袖口纹以暗竹。 如今这身,内里是一件绛紫襦衫,领口袖口都镶绣了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外搭雪白的直襟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与平时的清风朗月不同,更添了几分神秘,高贵且优雅,风华且飘逸。真正是,风流天成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除了清野。她看了看有些微醺的少女,因为生了些热意,外面披着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滑落了一半,露出一袭暗花细丝紫绡裙。 公子这身,该是特意和郡主搭配的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青年身上,无人在意他身后眉眼低垂,乖巧温顺的少年。 少年冲他点点头,先一步走到江兰禾身后的位置上坐下来。 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一边准备挪动位置,以陆维桢的身份,该坐在和南安王一样的右边。一边拢起了手,预备着向他见礼。 青年自顾自地来到端木隰华前面空着的一个位子坐下,拿起案几上的银酒盏,朝众人举了举杯,面上笑意盈盈。 “诸位可别拜,今日是齐光兄的家宴。不谈朝事,只论闲情。” “扶苏啊,你既来晚了,一杯酒就能诨过去么?” 身为主人的魏齐光发话了,他自然没法推脱。 “我当自罚三杯。” 一杯一杯饮过后,宴席继续,这下人都到全了。 陆维桢转头,看着端木隰华银盘里去了小半的蟹肉,以及每样都动了些的点心。他眯了眯眼睛,语气温和。 “这些东西性凉,隰华不可贪食。” “倒是桑葚果酒,温补养身。但也不能当作白水一样随意喝,当心醉了。” “管那么多,你烦不烦啊。” 她此刻实打实的醉鬼作派,大约意识不够清醒,没平时在他面前那样好的自控力。有些憋久了的话,不自觉出口。 少女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托腮看着他,举止娇憨可爱,看得他心下微动。 “清野,你去前面,问他们讨一盏醒酒汤来。” “欸。” 清野应着下去,有公子在,还有旁边相熟的百里郎君和江小公子等人,她不必担心会出什么事。 “容与,我去看看。” 赵斯年看着清野离席,找到了机会,想要去问些事情。他没想瞒着崔空龄,因两人这般相熟,即便自己不说,他也能看出来。 上座的魏知弦看着青年同少女言笑晏晏,气的脸色发白。却无奈宾客太多,不好发作。 端木隰华还想再喝,她一向喜爱甜食。果酒酸甜醇和,口感绵软悠长,一杯接一杯下去,她喝的有些飘飘然了。 眼见着少女又拿起了酒壶,他当即出手抢了过来。 “好东西不该分享么,我也很想尝尝呢。” “那我再叫人拿一壶来。” 说着又要去叫侍女,陆维桢没想到她这样执着。他想了想,带了些诱哄的意味。 “光喝酒有什么意思,咱们来玩个游戏吧。” “你要是赢了,我给你倒一杯。输了,我喝一杯,怎么样。” “不要,我不和你玩。” “你那么聪明,我肯定要输。” 少女小小的打了一个嗝,有些狡黠地笑笑。 “我……才不上你的当。” “隰华,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他怀疑她已经醉的识不清人了。 “我当然知道。” 少女一挑眉,有些苦恼地嘟了嘟嘴巴。 “嗯,我是谁?” “你是陆维桢。” “大骗子陆维桢。” “哈哈哈哈。” 崔空龄一行人挨得近,她的声音又没有刻意压低,自然听得清楚。 陆维桢:“……” 不得不说,看着陆维桢吃瘪,他心里就很爽。 “那,小隰华你看看我,还认得我么。” 崔空龄拿扇子指了指自己,一双满含蜜色柔情的眼睛看着她。 少女笑了笑,端详了他一会儿。 “你是……” “我是什么?” 崔空龄毫不掩饰的期待。 “你是妖仙表哥。” 他点点头,也行,起码比大骗子好。春风得意,自然第一就想打击陆维桢。奈何这人学聪明了,直接眼不见心不烦,不搭理他。 “我呢我呢。” 江兰禾也来了兴趣,端正了坐姿。 少女摇摇头,睁着娇滴滴的鹿眼打量着他。 “你是——富贵呀。” 江兰禾:“……” “那他呢。” 江兰禾有些挫败的指了指旁边的百里之恒。 “金闪闪。” “嗯?” “金灿灿。” 少女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一字一顿。 “大元宝。” 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百里之恒,此刻脸上的笑,也裂开了。 倒是听完答案的其余几人同时笑起来,这下可是套出了她内心对他们真实的看法,也算好事一桩。 唯有陆维桢看着远处静静执著夹菜的少年,想到今天意外在醉月楼外面看见他,不应该的。 谢喻之一直以来都是呆傻不知世故的,在见到他以后的种种表现也如自己所料。 但他不应该出现在那里才对,时间太凑巧了,好像他知道了什么,故意等在那里。 “那么他呢?” 而后少女顺着他的指尖看向白衣少年,谢喻之没想着自己也被牵扯进去,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她小声嗫喏了一句,声如蚊蚋。只有挨得近的陆维桢听得清楚,她说。 “他长得很像一个混蛋。” 他心下酸涩,知晓是自己当初那番话说得有些重了,伤到她了。但他保证,仅此一次,以后都不会了。 少女抬头,笑得有些似孩童般天真。 “华茂春松。” “什么?我们几人中,竟是谢小七评价最高。” 江兰禾一脸难以置信,有些控诉地看着少女。 “表妹,你才认识他多久,我们可是十多年的交情。” 十多年,在她心里自己就是富贵?? “哈哈哈。” “小隰华,那,你觉得他是什么呢。” 崔空龄指了指高座上的玄衣男子,正是魏思阙。 “他看起来有点凶,我不喜欢。” 这下换陆维桢笑了,他贴近少女,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珠珠儿真乖,是我的掌上珠。” 谁知少女根本没在意他说了什么。 “你做甚么摸我的头,会长不高的。” 她有些委屈的咬着唇,好像真的在为自己没法长高的事情难过。 “那你摸回来,这样我也长不高了。” 青年向少女低下了头,姿态虔诚而温柔,好似对待稀世珍宝一般。 “哼。” 少女撅了撅嘴。 “可是你现在已经比我高了,都不管用了。” 青年没有半点不耐烦,语气轻柔,一点点哄着少女。 “我长得高,是要站在你身后,为你遮风挡雨。” 事实证明,和一个醉鬼是没道理可讲的。 “大骗子,我不信你。除非……” “除非什么?” “郡主,陆相。” 清野回来了,适时地打断了两人之间暧昧的气氛。她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醒酒汤,表面浮着几两山楂和柑橘皮。 “嗯。” 陆维桢虽坐直了身子,眼神却飘忽不定,一直往少女那里瞟。直到清野服侍着她喝净一盅汤,方才若无其事地转了视线。 半刻钟后,端木隰华清醒了。刚刚的记忆,她有些模糊。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回答了很多问题,但具体是什么却不记得了。 不过现下她很不舒服,先是吃了蟹,接着是一应菊花制成的小食,中途还贪了酒。如今又喝了酸酸的醒酒汤,胃里一阵翻涌,一阵呕吐感冲上来。 她拉了拉清野的袖子。 “清野,我不大好受,出去一会儿。” 清野见她已经清醒,也不好说什么。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清野才发现。因为刚刚酒热,她脱了斗篷,但晚间的秋风寂凉。 想到上次端木隰华一连几天的高热,清野当即有了分晓,正欲拿上斗篷去寻她。 陆维桢先一步拦住了她,伸出手来。 “给我吧,我去找她。” 青年神色坚定,不容拒绝。清野点头,公子自然不会让郡主有事,她没做推脱。 但他一离席,上座的魏知弦终于逮住了机会,也跟着悄悄离开了。等魏思阙终于挨个和朝臣,世家子们敬完酒,魏知弦的位子已经空了有一会儿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陆维桢的位置,果然。 思量再三,他也起身离开了席位。 第五十五章:春去花还在,远看山有色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陆维桢拿着斗篷一路走过小桥,行过小院,去寻少女。中途却在假山处被魏知弦拦住了,她一展袖袍,挡在他面前。 尽管他已经明确的拒绝过她,可是她依然不死心,于是已经重复多次的对话又开始了。 魏知弦咬着唇,院子里花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灯笼昏芒,映照着青年如玉容颜。 “我喜欢你。” “我知道你会怎么回答,但请你先不要说。” 她带了哀求,放下了贵女的骄矜。 “魏小姐,你都没见过我的模样。只因多年前我救了你么,大可不必这样。” “因为,即便当时火海里的人不是你,是任何其他人,我亦会去救的。” 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抱着她,就算只有一双眼睛,也瞧得见里面化不开的温柔。 “别怕。” 他满含笑意地安慰她。 “火,其实不可怕。诞生于火的东西有很多,譬如飞蛾扑火,譬如凤凰涅槃。” 是么,火光投映在他戴着的白玉面具,一双黑眸清华潋滟。她此刻想到的却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外面下着雪,青年一身大氅被火炙烤出一股焦味。她窝在他的怀抱里,闻到了清清袅袅的苏合香。 但,这只是让她心里原本就有的念头,更加坚定了几分。她对他动心,早在那之前,只是他不记得罢了。 她和母亲去南安寺上香,母亲说心要诚,不能偷懒坐轿子上去。于是,八十一道台阶,她一步一步攀登而上。 魏知弦一出生就什么都有,富贵,名利,容貌……她有可以嚣张横行的资本。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这样下去。 她突然觉得有些乏味,所有人——要么怕她,要么恨她,要么爱她。 但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却未必是爱她的人,而是她所拥有的其他东西。 好无聊啊,她想。少女怀春,话本里的故事吸引着她,教她生出了无限遐思。 她时常看到浅予表姐同晋王在一处,两人朝朝暮暮,柔情似水,一瞬间胜却人世无数。 这是第一次,一向被所有人羡慕的魏知弦,开始羡慕起了别人。她也想要这样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所以,那天她是去求姻缘的。遇见陆维桢,许是老天回应了她。 南安寺初见君,惊鸿一瞥,乱她心曲。 她并不在乎这个人的身份地位,只是单纯的被这个人所吸引。那时候的陆维桢,刚刚拜别了陆行云,背上包袱独自前往盛京。 她想,她和盛京里所有喜欢陆维桢的姑娘们都不一样。 因她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如锤炼切磨好的玉石,圆融而通达。世故沾了身,真正的心思窥不见一两分。 她不一样的,她见过最初的他,落魄的他,也依然喜欢改变了的他。 陆维桢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一位少女暗中注视着。 “陆维桢,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喜欢你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去改,我去学好不好。” 爱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它让无数天之骄子为之疯魔,求而不得。最终跌入尘埃,卑微如斯。 端木隰华吹了一会儿凉风,胃里呕吐的不适之感消去,她预备赶回筵席上。但架不住魏家道路的曲曲绕绕,她迷路了。 原地待了一会儿,没等到人来,侍女和小厮的影子也不见。她叹口气起身,决定到处走走。 这一走就不凑巧地走到了一座假山后面,本来隐隐约约听到了人声,她心下欣喜。想要出去问一问路,刚要走出去却被一双手拦下来。 她以为是什么登徒子,当即便要呵斥,那双手先一步的捂上了她的嘴。 那人贴近她的耳垂,热气扑过来。原本冷冽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喑哑中带了丝丝清魅。唯一不变的,是如冻雪一般的孤傲与淡薄。 “郡主,是我。” 犹如深邃古井里溢散而出的森森寒气,让她打了个激灵,是魏思阙。 手臂下少女挣扎力度小了一些,他松了一口气。 他本是来寻魏知弦的,生怕自家妹妹闹出什么事来。却无意先找到了她,该说这是缘分么。 掌心贴近少女的唇,触及到一片温香软玉。他心中滋生了一些绮念,力道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少女吃痛,拿一双琥珀色眸子瞪着他。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像极了狐假虎威的小奶猫。 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少女吹了一会儿凉风,微微打了个呵欠。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而后踢开了脚下一枚小石子。 少女眉宇间尽是踌躇,走走停停了好一会儿,也只是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大约走累了,索性最后干脆找到一处石凳坐下来。 他心下有数,看来是迷路了。这般路痴迷糊,当初怎么就敢独自踏进谢家那样的深宅大院?是为了谢九思么。 想到这里,他心下刚刚升起的愉悦消失殆尽。 她翘着双脚晃悠了一会儿,到了如此境地,还有心情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打量着周围的风景。 终于,少女起身,不知是不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出手相帮,竟让她找到了正确的路。 但他怕她再迷路,想着索性先去前面等着,好为她引路。 至于魏知弦,陆维桢那人圆滑得很。就算是看在魏家的面子,行事上也一定会把握分寸,不会太过分。 谁知,他先一步在假山后面瞧着了对峙的两人。这时候上去打扰魏知弦,她又忌恨着端木隰华,决计不行。 是以,他便潜藏在此处,守株待兔了。 他拿下一只手,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少女心领神会的点头应下,他方才撤了另外一只手。 然,就在他即将要撤回的时候,少女张嘴,咬了他一口。 而后她闪身到一边,睁着一双琥珀色猫眼,核桃一样,有些得意洋洋的看着他。 看着手腕上一排清晰的牙印,他微微失笑。这才是她真实的模样吧,这般骄纵灵动。 趁他失神,下一秒,少女不管不顾地跑出了假山,他都没来得及捉住她的一尾衣角。 她自然知道魏思阙不是故意作弄自己,但是他下手的力道太狠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唇,隐隐作痛。 这样对待女孩子,一点也不温柔,也不知那些喜欢他的女孩子都图什么?总之图什么都不可能是这个人,太恶劣了。 她迈着猫步,轻轻挪动着到了假山一隅,想看看魏思阙为什么拦着她。 接着,端木隰华后悔了。 现在的情形,就是尴尬,非常尴尬。假山前面,陆维桢和魏知弦正在幽会。 天地良心,自己真的不是故意要听她们墙角的,她没这个八卦的爱好。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就是,两人没发现自己。 她已经尽力堵上自己的耳朵了,但无奈离得近,谈话的内容还是传了过来。 “魏小姐不必为我改变什么。” “我愿意。” “我有心上人的。” “是谁?是不是端木隰华。” 听到这一句,她不自觉瞪大了眼睛,双手从耳朵上离开。脸上憋得通红,差点要咳嗽出来。 魏知弦怎么会这样想,自己明明和陆维桢不熟,最多也就是合作关系。 “这不关她的事情,还请魏小姐不要针对郡主,郡主是我的朋友。” “那么我呢,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只要魏小姐不与郡主为敌,我与你便不会是敌人。” 这一句话,让躲在暗处的端木隰华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他会这样维护自己。正当她发愣的时候,一只鸮撞了过来。 没有防备,她摔倒在地。声响惊扰了两人,脚步声渐行渐近。 “谁在那里。” 她跌倒在石板路上,不仅撞到了腰,一只脚还崴了一下,几乎瞬时眼角就逼出了泪花。 但也顾不得什么了,她赶忙起身,想要在他们到来之前离开。 然地上的罪魁祸首还在竭力扑腾着翅膀,她看过去,鸮雪白的羽毛上沾染了血迹,该是受了伤。 稍作停顿,她决定带着它一起走。 不过,还是慢了一步,陆维桢已经先行站到了她面前。 她当即把手背在身后,鸮也不甚安稳,一个劲的扑棱翅膀,想要挣脱她的桎梏。 急中生智,她把手里的鸮塞给了青年。 “救它。” 说完这一句,少女立即转身跑开了。陆维桢瞧着她左脚好像受了点伤,有点瘸瘸拐拐的模样。 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雪白的鸮,眸色深了深,玉息令月遇到麻烦了? “哥哥,怎么是你。” 陆维桢只顾着看手里的鸮了,没注意到一角黑衣从假山后面的山洞闪身而出。 听到身后魏知弦的呼喊,这才抬头,正对上魏思阙一双冷冽锐利的眸光。 相比于刚刚端木隰华的慌乱,魏思阙就显得淡定从容,处事不变。 “父亲见你离席时间久了,教我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这里是魏府,我的家,你们尽会瞎操心。” 被打断了同心上人的谈话,眼见着魏知弦的脾气暴躁起来。 他打断少女的话。 “阿弦,不要教他们担心,你该回去了。” 听出了魏思阙话里浓浓的警告意味,想着爹爹本身就不喜欢陆维桢。魏知弦忍了又忍,最终跺跺脚离开了,留下两人僵持在原地。 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陆维桢才漫不经心的收回了视线。 “她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她,自然是指端木隰华。 “陆相希望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过了,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为什么不可以,刚刚阿弦问你心上人是不是她的时候,陆相怎么回答的。” “既然只是朋友,你有什么资格干涉她的选择。” 魏思阙向前逼近了一步。 “其实我有些好奇,你明明这么喜欢她,却又不愿意让她知道。为什么?” “陆相,你在隐瞒什么。” “君上,不要试探我,你什么都得不到。你有你该守的魏家,我有我的坚持。只要你不对她起什么心思,我们就不会是死敌。” “呵,我以为陆相明白,我打了这么多场仗,与人为敌并不会教我感到害怕,只会是兴奋。” 两人谁也不让步,空气有瞬间凝滞。四目相对之间,火花碰撞。不远处的小厮瞧见了两人,连忙跑过来。 “君上,陆相。家主正找两位,说要行飞花令了,备了好彩头等着你们呢。” 第五十六章:红酥手,黄滕酒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小厮去了一刻钟有余,武安君和陆相方才一同重回筵席。两人面色如常,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挨得近的崔空龄可是看见了,这人袖袍划开了一道口子,头发有点凌乱。 这是动手了。 他拿起案上的银酒盏,向着陆维桢一举杯。青年选择自动无视他的一切,崔空龄也不在意,转而对着旁边的赵斯年低语几句。 “我看陆相是栽了。” “嗯?” “昔有有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 “喏,你看,今有陆相断袍。” 赵斯年微微皱眉。 “扶苏不是说,郡主是他的朋友么。” “唔。” 崔空龄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这样说来,我同修明也是这样的朋友。” 赵斯年:“。”你可以闭嘴了。 陆维桢看向惴惴不安的少女,语气轻缓温和。 “不必担心,我已经给那只鸮包扎了伤口。” 端木隰华点点头,拿着酒壶亲自满上一杯递给青年。 “多谢陆相仗义相助。” 陆维桢笑意温和,接过来抿了一口。 “无事,我们是朋友。” 朋友……她不自觉想到魏知弦质问他的话。 “若是隰华真的认我这个朋友。” 青年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头,又摇摇头。 “还是算了。” 端木隰华:“?”这种要说不说是怎么回事。 “陆相有什么事,只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我觉得你总是陆相陆相叫我,实在有些生分,不如你换个叫法。” “如果实在不愿意称呼我的小字,隰华想怎么叫都好,只是不要如此生分就是了。” 端木隰华看着他这样认真,心里思忖了半晌,试探性开口。 “我们真的是朋友么。” “嗯。” “我真的可以叫什么都行么?” “嗯。”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师父有三个弟子,你排行第二。” “嗯。” 青年鼓励她,连带着唇边的笑意也愈发灿烂。 “我是个俗人。” 她这份俗是骨子里的,开水烫都烫不掉,言下之意是你不要抱有太大希望。 “没关系。” 然下一秒她脱口而出的称呼,让陆维桢嘴角的笑裂开了。 “陆二狗?” 陆维桢:“?”怎么回事,这和预想的情况差太多了,不该是二郎? 崔空龄:“!”这不是我的心声吗。 江兰禾:“?!”表妹威武。 赵斯年:“……”让我琢磨一下合适的借口,有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郡主应当是这个意思。 谢喻之:“(不能笑)。”想不到侄子,呸小叔还有这一天。 只有百里之恒点点头,他觉得陆维桢离抱得美人归不远了。 他爹百里南舟小时候教过他的。 那时南舟硬气的离开了百里家,同西江月在一起。但两人因为生意不同,聚少离多。 他偶尔能跟在娘亲身边,大多时候是由爹爹带着。然,这对夫妻都不怎么靠谱。 他跟着南舟天南地北的跑,自然见识到很多有趣的事儿。有什么不懂的,百里南舟就会拿自己那一套歪理讲给他。 虽说是歪理,但也讲得通。百里之恒年纪又小,时间长了,在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整个思维逻辑也跟着偏了。 譬如他们在酒楼见到一对青年男女,看起来郎才女貌,互相说话间也谦和有礼。两人临窗而坐,端的是赏心悦目。 众人皆感叹是天作之合,只有包厢里的南舟摇摇头。 “怎么了爹爹。” 百里南舟冲他挑眉,舀起一勺烩鸽子蛋,不紧不慢吃完后,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他们决计不会在一起,即便在一起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他疑惑。 “为什么?” “你看他们两个之间互相的称呼,都是小姐,公子,可见交情一般,甚至是疏离了。” “且那男子不吃辣,女子也没有着意将就于他。” “再说茶,他们连碰杯都没碰到,隔着那么远敬了敬,虚伪得很。” “最后,那女子时不时会摸上自己腕间的镯子,这应该是她情郎送的。” 百里之恒似懂非懂点点头,又问道。 “那爹爹,怎么判断两个人能在一起呢。” 南舟隔着帘幕向他指了一个方向,是掌柜和一个有些泼辣的女子。 女子捏着掌柜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的。 “死鬼,我都闻到你身上有别人的胭脂味了,你还说谎。” 他摇头,表示没懂。 但南舟显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过多浪费时间,只丢下一句。 “称呼,称呼越是通俗,关系就越是亲近。” “就好比我和你娘亲。” 百里之恒了然点点头,说道。 “二狗子。” 百里南舟:“……” “你不能这样叫我。” “为什么。” “只有互相喜欢的恋人,才能这样称呼。” 百里之恒恍然大悟,原来二狗子,就是恋人之间最高的爱意。 是以,端木隰华对着陆维桢这样叫,百里之恒觉得他应该是高兴的才对。 果不其然,陆维桢顿了顿,面上笑容恢复如初。 “这个称呼极好,我很喜欢。” 崔空龄竖起了大拇指,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江兰禾有一瞬的呆滞。 谢喻之则端着银盏,抬起袖子,佯装喝酒。然杯里空空,少年肩膀微微抖动,他是为了掩盖绷不住的笑。 赵斯年看他这般自暴自弃,刚刚想好的理由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百里之恒则更加坚信南舟教给他的一些道理,并决定编写成册,好流传下去。 “对了,清野。隰华的左脚刚刚崴到了,待宴会结束回去,一定要拿毛巾热敷,过后再洒上些七厘散。” “欸。” “这几天不宜活动,好好将养些时日为好。” 这边众人相谈甚欢,坐上的魏知弦心里不是滋味,愈发坐不住,一个劲的催促魏齐光。 “爹爹,不是说要行花令,怎么还不开始。”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飞花令和投壶,是魏齐光今日备下的酒后助兴活动。女客行令,男客投壶,彩头不一。 只是今日行的酒令上,不单是拓字接诗那么简单。而是两两结伴合作,行射覆之戏。 所谓射覆,“覆”意覆盖,“射”意猜度。原本古籍里,是一项传统技艺,研易高手常做的一种游戏。 覆者用瓯盂,盒子等器覆盖某一物件,射者通过占筮等途径,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如今她们要玩的射覆,经过一应演变,成了酒令的一种。 即两人之间,其中一人做诗,打某物。对方必须根据此诗来射诗中所指之物,两人合作成功,方能赢下彩头。 为公平起见,一则,这要被猜中之物是由魏齐光提前备下的。二则,不能随意组合,距离最近的两人合作。 因参者众多,结合当下环境的局限,他还着意限定了物品,都是本次宴席上所出现过的。 接下来便是由一个侍女端着瓯盂站在“覆”者面前,另一侍女则给“射”者的眼上蒙上一层纱。 至于投壶之礼,是由小厮给每位男客呈上八只矢,投完为一局,共有三轮。 他们需将箭矢的端首掷入壶内才算投中,且要依次投矢。抢先连投者即便投入了,亦不算投中。 根据投中的箭矢支数,有不同的彩头。一支未中者,则要被罚酒了。 魏齐光向身边侍从低语几句,侍从应着下去,立时有一贯乐伎从桥边走来。开始奏起了用以宴席间玩乐的雅乐——《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 魏齐光逐一说明了玩法,负责游戏的侍女和小厮们也跟着上场。因南安王年长位尊,自不必参与。 他只抿着酒,面上端着和蔼的笑意看着这些年轻人,实则目光逡巡之间在找自家女儿。 端木隰华坐的有点靠后了,侍女牵引着她来到前面一处位子上,“覆”者正是刚刚那位和傅行雪起过争执的贵族小姐。 因受过一番教训,她脸上绷着,神情略有恍惚。 “不必紧张,只当是玩。” 端木隰华放缓了语调,猜中与否对她来说意义不大,那些赠赏的礼品她也没那么执着。 谁知身着绿罗裙的少女好似是被她这句话蛰到一般,炸了毛。 “我一定能猜中的!” 不能再教人看不起了,她握紧了拳。 侍女给端木隰华缠上了眼纱后,这边的少女也看到了瓯盂里的物品。 她凝眸思考一阵。 “瓢樽空挂壁,九日若为欢。” “我覆的是一个瓢字。” 端木隰华想了想,这是极简单的。 “那么我射的是一个绿字。” “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 两人心领神会,异口同声。 “是酒樽。” 侍女掀开盖子,她们射中了。魏齐光本就没打算为难诸人,俱是择了些简单的物事,轻易就能给人猜中。 那边男客们,晋王端木淞首当其冲,二十四支全中。 紧随其后的是巡抚林可染和中书令漆雕白,二十一支,傅行玄亦和他们并列。他平时不少同纨绔子弟们厮混,还着意保留了几分实力。 魏知弦一直等着看陆维桢,谁知他却堪堪只中了九支矢。崔空龄和其余几人都还中规中矩,十五六支的模样。 魏知弦虽心下略有些失落,还是交代了奉礼的侍女,一定要把自己特意备下的那份给他。 待众人都完成了游戏,依次回到了位子上时,已是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戌时(晚间八点)了,筵席也步入尾端,侍女们一一奉上早已备好的彩头。 给端木隰华的是鸳鸯岫玉红豆坠,附有《虞美人》词一首: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上座傅行雪的是素雪九仙白玉镯,附有《芳心苦》词一首: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其余女客们也皆是如此,男客这边一样,不过没什么诗词。 端木淞的是独山玉貔貅,傅行玄的是西峡玉聚骨扇。 崔空龄的是绿松石扳指,百里之恒是红玉髓印章,江兰禾则是青山石长命富贵锁。赵斯年的是甘松十八子手串,谢喻之是黄玉朝珠…… 轮到陆维桢了,却是一只彩锦丝绸香囊。他眉头皱了皱,没有接。侍女端着托盘,有些尴尬的立在原地。 “陆相。” 侍女低头,轻声唤了一声。 众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纷纷侧目。魏齐光看到那只香囊,当即转头看向魏知弦,呵斥了一句。 “胡闹。” 关于给孩子起名的小剧场: 多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两人商量孩子的名字。 端木隰华: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陆维桢:(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嗯。 端木隰华:二狗,我们孩子的小名叫虎子好么? 陆维桢:(心脏骤停)(半晌)好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若是女孩子呢。 端木隰华:(目光灼灼)金子。 陆维桢:(同情的看了看她的肚子)(爹对不住你们了) 。 端木泽棠:岂有此理,我端木家的皇子皇女,怎么能用这样的名字! 陆维桢:需要我提醒一下皇爷爷,当年你为了追祖母都干了些什么吗。 端木隰华:(好奇)他干了什么。 陆维桢:也没什么,就是失忆以后被祖母捡回去,起了个名字叫铁栓。 端木泽棠:住口! 谢喻之:果然只有我最正常。 (系统提示,您已被移出聊天群) 谢喻之:?就玩不起? 第五十七章:世味似纱,谁令京华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一个处在闺阁之中的未婚小姐,当众赠予一个年轻英伟未婚的男子荷包。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傅华芝宠女儿,向来由着魏知弦的性子。她见不得心头肉伤心,甚至还试图去劝过自家夫君。 然魏齐光皱着眉,不带一点犹豫,当即就否决了。 “先不说陆维桢是什么样的人,再说他不喜欢阿弦,无论哪样,他们都不合适。” 女儿家不会想那么多,她们的爱太纯粹,没牵扯上世俗的纷扰,也不会低头妥协。 喜欢了就想要,想要就一定要得到,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过程。 然,十丈软红,人活一世,恰如草木一秋。时光太短,内心的牵挂却太长。 魏齐光虽为人夫,为人父,但在那之前他的身上还背着魏家。孰轻孰重,若非要有所取舍,他会为了家族百年的基业付出一切。 陆维桢的身后没有世家做支撑,是坏事,也是好事。看似无所依,却因他没有羁绊,故而没有软肋。 魏齐光不是没有尝试去拉拢过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统统不顶事。 他甚至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你现在可以仰仗陛下无所顾忌,陛下去了以后呢。” 青年目光有些微妙,语气淡淡的。 “司寇大人是笃定晋王能坐上那个位子了?” “北襄天下三分,一分皇权,两分诸侯,三分世家。这些,大人能都牢牢握在手里么。” “大人如此自信,敢拿一个未定的结果来与我做交易。还是说,你掌握了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筹码。” 陆维桢是狼,对手只要稍微露出一点破绽,便会被他发现,穷追不舍。后生可畏,那是魏齐光第一次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现下的情境,侍女端着托盘站着,身姿僵硬。陆维桢不收,周围众人目光如炬,魏齐光脸色也不好看。 只有魏知弦,不管不顾,满是期待的看着青年。侍女见势,心下了然,当即转了方向,向着座上的魏齐光跪下。 “家主恕罪,是奴婢慌乱之间拿错了礼物。” 魏齐光适才松了一口气,点点头。 “今天大家欢聚一堂,是个好日子。我也不想追究,你且下去吧。” 原本就此揭过,众人也都当作无事发生便是。 “爹爹!” 但,魏知弦彻底按捺不住了。这是她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爹爹竟然不帮她。 她当即从蒲团上起身,冲着陆维桢的方向走过去。 魏齐光对着身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安排道。 “小姐醉了,你们扶她下去休息。” “是。” 侍从们一人一边,架着魏知弦下去了。 魏齐光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本来也是想借着这次宴会,让女儿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公子。 毕竟北襄青年才俊多的是,总不至于都比不过陆维桢,谁知她一心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一番胡闹下来,不仅他的心思淡了不少,席间众人也另外有了打算。 原先有不少人想,即便魏家大小姐是这般娇纵的性子。但只要娶到她,也就等同于抱到了魏家这棵大树。 虽说少不了得拿她当祖宗一样供着,不过想想能从中得到的好处,咬咬牙也就忍了。 现在看来,魏知弦一心扑在陆维桢身上,魏齐光也没打算惯着她。这算是——弃子了? 想明白这点,立时便有不少人,对着魏思阙一顿夸。 “魏兄教子有方,想武安君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还如此得圣心。真是让我等同辈人,都望尘莫及啊。” “不知君上,可有婚配?” “……” 魏思阙早已过了弱冠之年,今年二十有六。 寻常男子到了这个年纪,谁不是娇妻美妾在侧,孩子都有了不少。他呢,却因为偏爱行军打仗,连个通房丫鬟也没有。 傅华芝不是没替儿子操办过,他都拒绝了,还放话。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保家卫国,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去儿女情长。” 是以,盛京人人都知道,武安君不近女色。 如今,他既归京了,年纪又摆在那里。魏家将来肯定要交在他手里的,有些事情,便不能由着他来了。 魏思阙下意识看向底下的端木隰华,却发现少女正一手托腮,一手和白衣青年玩着划拳的游戏。 他的心里顿时闷了一口气,拿过面前的酒壶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端木隰华随意出着手势,看着满是笑意的青年。 “二狗,你这么拒绝姑娘家,也太让人伤心了。” 他挑眉。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这样直接。也好过那些明明不喜欢,却因为她身后的东西,惺惺作态的人。” 她生出一点好奇。 “那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温柔的?漂亮的?妩媚的,还是…… 陆维桢稍稍低垂眉眼。 “我喜欢的人。” 他抬头看着她,目光温柔而清澈,专注且深邃。 “她来时冬至,但眉上风止,开口是我来的稍稍迟。大抵知心有庭树,亭亭一如她风致。” 夕阳已去,皎月方来。伊人如梦,可遇不可求。 在这样的注视下,她的脑子有些迟钝,思绪也慢了半拍,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你会遇到的。” “嗯。” 青年点头,他已经遇到了。 宴席还在继续,暗处的侍卫们却纷纷出动,拔刀对着屋后面。 “这是怎么了?” 宾客们看到情况不对,开始议论纷纷。 其中一个侍卫向前几步,对着魏思阙和魏齐光跪拜,而后起身,贴近他们低语几句。 两人面色各异,转头看着身后屋边的小路。 是刚刚被带下去的魏知弦,此刻正被一个蒙了面的人,拿刀架在脖子上。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拿着刀剑的魏府侍卫,刺客身上的夜行衣破了几道口子,还在向外渗血,该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打斗。 有胆小的小姐已经吓晕过去,人群开始四处奔走离散。刚刚还其乐融融的酣畅之宴,瞬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想要逃离的是非之地。 魏齐光反应过来,当机立断,指挥侍卫们。 “速速保护南安王和晋王殿下离开。” “是。” 不过半刻钟,场上只剩下陆维桢几人。 崔空龄和赵斯年想到陆维桢昨晚千叮万嘱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手。 这是他的人? 魏思阙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刺客。 “你已经受了重伤,也撑不了多久。” “既然你想活命,就得保证她的安全。” “阿阙!” 魏齐光呵斥了一声,魏思阙不理。他知道父亲的考量,若是就这么放走了刺客,魏府的颜面何在。 更何况,这人还潜入了魏齐光的书房,不知窃取了什么机密。 但,他有这样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魏府。在做完这一切后才被发现,甚至想要全身而退。 魏思阙打量了一下座下还剩余的几人,他觉得刺客是有内应的。且,就在这些人里。 陆维桢安慰着少女。 “莫怕,不会出事的。” 虽然魏思阙这样说,但陆维桢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该怎么救玉息令月呢,青年心下盘算着,面上依然笑意从容。 “清野,你先去准备马车,我一会儿护送郡主过去。” “是。” 清野应着下去,崔空龄眼神若有若无的瞟向他,有些询问的意味。 座上几人还在僵持着,没注意这边的动静,青年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崔空龄眸子一转,计上心头。他打着扇子,连连摇头。 “哎呀呀,我说魏小姐都危在旦夕了,这还有什么好争论的呀。” “司寇大人,莫不是你为了一个刺客,要舍了自己的女儿?这传出去,不是更要滑天下之大稽。” “侯爷,慎言。” 魏齐光瞪了崔空龄一眼,倒是傅华芝听进去了,推了一把自家夫君。 “齐光,你在犹豫什么?莫不是真如侯爷所说,你要不顾咱们女儿的性命,去抓这个刺客?” 傅华芝看着女儿,心急如焚,这可是她心头的宝贝疙瘩。 赵斯年见势,也施施然开口。 “这位兄台,我看你既然也是惜命的,应当不是亡命之徒。或许只是一时剑走偏锋,求财迷了心智。” “既然君上刚刚承诺,只要你保证魏小姐的安全,他们便放了你。” 赵斯年顿了顿,转头看向魏思阙。青年黑眸冷冽如水,满是锐利之色。 他也不怕,语气更加温和。 “君上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若失信,我们在场所有人也可以作证,所以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明明这两人话里都在为魏知弦着想,但端木隰华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倒像是在要挟魏思阙和魏齐光? 下一秒刺客开口说话,这个声音……她愣住了。 “既然你们都这样说,想必武安君也不想失信于天下。只要我安全出了魏府的门,自会保证魏小姐无忧。” 她当即抬头想要去看一眼那个刺客,好分辨一下,是不是玉息令月。陆维桢却一展袖袍,适时的挡在了她面前。 他也加了一把火。 “君上言出必行,自然不会反悔,你自当放心。” “对吧,君上。” 魏思阙看了看三人,他们丝毫不虚,原先是怎样的作派,现在也没变。 魏知弦听不出几人话里的弯弯绕绕,也觉察不出他们之间的暗涌。她此刻只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父亲不愿意救自己。 倒是陆维桢处处为自己的安全考虑,想着想着,心里更加委屈,她对着魏齐光喊了一句。 “我不要你救,我是死是活都和你没关系,反正你这么讨厌我。” “阿弦。” 傅华芝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更是心疼,满是呵责的看着魏齐光。 魏齐光心下气恼,他哪里说不救魏知弦了。女儿要救,刺客也要抓,这两件事本身不冲突。 被他们一搅和,倒是整的自己多冷血一般。 “阿阙。” 傅华芝眼见着魏齐光不为所动,转而对着魏思阙。魏思阙思量一阵,点头应下,他已经着人悄悄去拿了自己的弯月弓。 “只要你保证她的安全,我就放你走。” “好。” 与刺客达成一致后,他挟持着魏知弦一路向门口走去,一群人跟在后面,始终和他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 端木隰华也跟在他们后面,地上的血流了一路,想来这人受了很重的伤,她的眉头不自觉皱起。 待刺客到了门口,崔空龄对着魏府的侍卫们喊道。 “你们还不退下,这样围住人的架势,哪里想着要放人走了?刚刚武安君都发话了,怎么,主子的命令都听不懂么。” 侍卫长看了一眼身后的魏思阙,见他点点头,方才收了刀。而后对着身后的下属们挥挥手,一行人撤下去。 远处赶来的小厮,已经猫着腰把弯月弓交到了他手上。魏思阙的双手背在身后,又有身边的侍从做掩护,没人看到这些细微的举动。 第五十八章:月落乌啼,血染花红 穷秋九月驱燕飞,夜长酒多乐未央。 物盛而衰,乐极生悲。一场欢宴,风波起。刺客出了魏府的门,一手挟持着魏知弦,一手打了个口哨,远处一匹红棕马奔驰而来。 刺客上了马,向里推了一把魏知弦,而后策马而去。 众人心思各异,傅华芝当即冲上去,一把就搂住了魏知弦,上看下看。 “阿弦,没受什么伤吧。” 魏知弦摇摇头,一双眼睛通红,却是含着泪花看向陆维桢那边。谁知青年正附耳对着端木隰华在说什么,她当即便哭着转头。 一支羽箭堪堪侧着她耳边飞过,正中马上刺客的后背。几人看过去,这支箭的方向——左肩胛骨向下两寸,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魏思阙射术极佳,百发百中。 端木隰华呼吸一窒。 许是那人好运,又或是他本就有防备,略一侧身躲过了致命的位置。箭头歪向了右边,但还是深入皮肉,显而易见马背上的人身躯一颤。 他们转头看向身后的魏思阙,见他拉着弯月弓,又拿出一支箭,对准了还在逃亡的刺客。 他拉开弓,声音冷冽如冰。 “怎么,诸位还真的想放走刺客么。我以为,你们应当和我一样,刚刚所言不过是缓兵之计。” “还是说,这刺客,在场的几位有认识他的。” 这一箭绝对不能再射出去了,即便刺客还能躲下来,但是他已经受了重伤。 端木隰华向前走了一步。 “君上,今日是魏世伯着意为你设的宴。见血已是不好,如果再添一条人命。” 少女双手交握,做了个祝酒的姿势。 “我愿君上千岁,福寿安康。” 少女抬头,正对上魏思阙看向她的目光。他的瞳孔里尽是掠夺的意味,赤裸裸的,让人觉得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了。 “好。” 他点头,收了弓箭。 “阿阙,你快去看看阿弦,可别再出什么事。” 傅华芝眼见着魏知弦一路哭着,一脚迈进魏府,不知跑去哪里了。 “阿阙,你在这里守着,我去书房看看。” 女儿平安无事了,魏齐光也就放下心来。想到书房里的东西,他神色颇有异样。步履匆匆,一点不顾魏夫人的呼喊。 “你们一个个的,他不疼女儿,你也不疼你妹妹吗。” 魏思阙不为所动。 “母亲,阿弦现在已经没事了。若是您担心,自可教人去煮些安神汤来,儿子还有事情要办。” 傅华芝跺跺脚,最终还是自己迈着小碎步去追女儿了。 这边端木隰华稍稍松了口气,手心浸出了一点汗珠,陆维桢轻声呼唤她。 “隰华,你的脚受伤了。” “不打紧。”她摇头,自己神经过于紧绷,完全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感。 青年笑意温和,低头凑近了她的耳边。 “那怎么行呢,一会儿回去的路上。有一家药庐的外伤药很是顶事,叫杏林百草堂。” “他们专治一些跌打损伤,刀剑一类的伤口也可以。军营里的将士们都去那儿要,你可以停下去买一些。” “好。” 见她答应,陆维桢指了指前面,清野正向着她挥手。 “马车就在前面了。” “嗯。” 她点头,脚步有些虚浮。青年有些担忧,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上去。 “几位稍等,郡主刚刚腿脚受了伤,我先送她过去。” 崔空龄应着,江兰禾向前,也想上去扶一扶端木隰华。他都没注意表妹什么时候受了伤,下一秒却被百里之恒一算盘挡住了,示意他自己看。 白衣青年双手扶着少女,他走在后面,好似撑起来一把伞,为她遮住了身后的阴翳。 待把她送上了马车,陆维桢又喊一声。 “隰华。” 她转头。 “一定要记住,是杏林百草堂。” 他神色严肃,不自觉带了一点上位者的威严。少女点点头,掀开帘子进了马车,倏而车内传出一声惊呼。 几人纷纷侧目。 只见少女掀开窗户上的帘子,车内风光一览无余。她半躺在地上,面容染了些绯色。 “今晚吃酒醉了,脚又不大利索,没坐稳。” 而后她放下了车帘,清野驾着马车缓缓驶离他们的视线。 “先生,先生。” 端木隰华一进车内,就看到了那个蒙面刺客。她没忍住,惊呼出声。下一秒他扯了面纱,果然是玉息令月。 此刻青年面色苍白,甚至嘴唇,都是破败的灰色。他极力咬着唇,额头满是汗水。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是忍到了极致罢。 “清野,你看看路上有没有一家杏林百草堂,咱们先去那里。” “欸。” 清野赶着马车,一路疾驰。 她坐在地上,一手抱着青年。 “先生,坚持住,我在的。” “没事。” 玉息令月努力露出个虚弱的笑来,本是想教她放心的。却正好牵动了伤口,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蜿蜒而下的血滴瞬间染红了她的半边袍子,顺着指尖滴答成河。 “先生。” 她一手摸到他的背后,胭红透尽了纯的白,尽是湿润。 这一刻,她几乎要急的哭出来。端木隰华使劲摇了摇头,不行,得坚强,这个时候她绝对不能慌。 如果她慌了,怕了,后退了。玉息令月就真的没办法了,她得救他,给他力量。 “先生,你别说话,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少女紧紧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带着汗珠,却尽力要给他温暖。 过了半刻钟,马车停下来。 “郡主,到了,前面那处院子就是杏林百草堂。” “欸,门开着。” 端木隰华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有些奇怪。门口大开,院子旁边竖了一个牌子,上面行书潇洒——杏林百草堂。 这副做派,倒好像知道会有人来一样,她道。 “直接驾着马车进去。” “是。” 中庭月色如水,地上一只药臼,并一些草药。一个少年,看着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拿着药锤,一下一下把它们碾碎成粉末。 端木隰华率先跳下车来。 “来了啊。” 仿佛丝毫不意外,专门等着她们的。 少年一身白衣,左耳带一只蓝色耳钉。宛如一块无瑕美玉熔铸而成的玉人,即使静静地蹲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超。 他抬头看着她们,清野惊呼。 “你是谁?” 无他,除却他纯黑的眸色。面前的少年,在容貌上生得同端木隰华起码有六分像。 少年咧嘴一笑,唇红齿白。 “先救人吧。” “鸣瑟,桓伊,别偷懒啦,出来把车里的人搬出来。” 少年对着身后的屋子喊了一声,一男一女走出来,容貌清俊秀美,自成一派风度。“是,主子。” 他们对着眼前的少年恭敬一拜,而后掀开车帘,将玉息令月搬到了西厢房。 “好啦,你们两个在隔壁等着。我去救人,一个时辰就好。” “鸣瑟,桓伊。” “是。” 女子端着一盆水,上面搭着一块毛巾。男子手里捧着一只敞开的药箱,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刀,剪刀,镊夹,针灸,线团一类。 端木隰华看得心下一窒,有些狐疑地看着面前年轻的少年,这能行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少年在关门之前说了一句。 “陆星河,我的名字。” 她和清野在门外焦急等着,里面最初一声闷哼过后,男子丢出来一支沾满血迹的箭。 复又关上门,等了好一会儿,没再传出什么动静。烛火映照的窗棂上,端木隰华看到少年身姿如松,立在床前,手下动作翻飞。 一会儿是让旁边的男子递刀,一会儿是让他递别的,其间没有任何停顿。 半个时辰以后,那女子开门。来来回回好几趟,端了好几盆血水后,门又关上了。 又过了一刻钟,男子开门。 “主子说,你们可以进去了。” 玉息令月卧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枚木筏子。她们进去的一瞬间,他嘴唇一松,木筏子掉在地上,清晰可见的牙印。 青年虚弱地喘息几口,桃花眸里竟似蒙了一层蒸腾的水汽。好似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终于昏睡过去。 少年浸湿了布子,还在擦拭着他的伤口,很快污色彻底干净,原本后背的模样显露出来。 因为皮肉白嫩,那几道切入骨肉的伤,并着破开的血洞——是被魏思阙的羽箭射中,就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少年额头生了不少细汗,但动作依然没停。 他拿了刚刚在院子里捣碎的草药,细细将粉末倒在伤口上。末了剪了绷带缠住,环绕他肚腹打好结。 端木隰华全程都看着,包扎到最后,明明已经累极昏睡过去的人,每一处肌肉却都在收缩震颤。 他一定很疼很疼。 “呼。” 少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先是对着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向外指了指,最后点点头,向外走去。 她们跟在他身后。 “再修养几日就没事啦,诊金已经有人付过了,你们可以在这里等到天亮,然后带着他回去。” “鸣瑟,桓伊,咱们该走啦。” “是,主子。” “欸,你们为什么要走呀。”这儿不是他们的药庐么。 少年回头微微一笑,端木隰华突然想到。她不是没逛过盛京,尤其是这条路上。何时出现过这样一家杏林百草堂,这应该是今晚才多出来的。 看着那张和自己面容相似的容貌,又想到他说自己姓陆。 她心下微动。 “可是陆维桢让阁下救人的。” 少年点点头。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对她,有着足够的耐心,也很和蔼。 然,清野就觉得有些诡异。因这样一个出尘望月般的少年,却用这样老气横秋的语气,对着一个比自己大许多的少女说话,委实不对劲。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唔” 少年小小的纠结了一会儿,正色道。 “他算是我的侄子吧。” 清野:“??” 端木隰华:“?” 那名叫桓伊的男子适时的咳嗽一声,开口道。 “主子今年,五十有七。” 两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又看了看说话的男子,他满是正经,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女子看了看天色,提醒道。 “主子,咱们得准备走了。” 今晚忙活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到了丑时(晚上1-3点)。而他们要在天亮前,离开盛京,赶回春山。 “嗯。” 少年点点头,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柔和。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好似想到了什么人的嘱托。摇摇头,又吞了回去。 “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第五十九章:香车纵横,莺花缭乱(已修) 九街月淡,千门夜暖,十里宝光花影。 轻裘锦带,少年俊雅狂荡。东风跃马,辇路尘凝步袜。 白衣少年在前,一男一女跟在他后面。他们出了院子的门,直到彻底消失在两人眼前。 “郡主,你脚上的伤。” 端木隰华摇头。 “不碍事。”走走停停这一段路,血瘀早就化开了,没感到疼。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她才冷静下来,开始重新审视今天这桩事。 陆维桢即便料事如神,算到了她会受伤。但不至于提前准备出这样大的排场——杏林百草堂。 他一定不是给自己准备的,而是给玉息令月。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想到魏思阙的话——难道几位当中,有认识刺客的么。 所以,端木隰华侧目,看向烛火幽幽的厢房,他们是一伙的。 然,陆维桢又是怎么知道她也是认识玉息令月的,还笃定她一定会帮。那么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已经提前调查过她。 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为了今天的一切么。似乎还有什么被忽略了,她转头,正对上清野担忧的目光。 此刻的魏府,灯火通明。仆从们都列成几队,低着头等候在书房外面。 刚刚魏齐光本是想立刻赶回书房,却被门口的陆维桢和崔空龄几人拦住。他们一人对着他说了好一段废话,言辞是感谢自己送的礼物,但他怎么听都觉得虚伪。 奈何他们又给你摆出十二万分的真诚和感动,魏齐光无法,只能和他们寒暄客套了一阵。 先是崔空龄,接着是百里之恒,再是江兰禾,最后是赵斯年。这几人身后所代表的势力,魏齐光一向是想拉拢的。所以他们的主动示好,他当然不能拒绝。 等终于一一地应付完了,他以为能走了。那站在他们身后的白衣少年,是谢家的小子,也有些害羞的过来。 谢家如今,无权无势,败落了不说。还因为很久之前的一桩秘事,陛下一直没有释怀。 别说拉拢了,魏齐光就没想着去接近谢家。是以,他面上就不如对刚才几人那般和颜悦色,隐隐有些不耐烦。 谁知谢喻之根本不会看人眼色,依然一脸天真纯善。嘴里说的,也不是感谢他送礼物之类的谢词,而是跟他讨论起了文章和春闱一类。 魏齐光几近发怒,崔空龄几人却又在旁边帮腔作势。 “谢小七是我们的朋友,司寇大人不会不给我们这个面子吧。” 赵斯年也跟着点点头。 “喻之问的这些问题,我也很想知道呢。” 他忍了,继续跟这个少年漫无边际地扯了很久,终于说完了。 陆维桢又上前来,笑意温和。 “齐光兄,你今日说的,既然那荷包给错了。我想知道,原本给我的礼物还有么。” 陆维桢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等等,魏齐光蓦地抬头看向几人,他们是故意的吧,故意拖延时间。 他想到了什么,面色越发难看。 “阿阙,你来招待一下陆相,把礼物送过去。” 魏齐光不再管崔空龄几人在身后的呼喊,形色匆匆,一路赶到书房。他沉下心走进去,转开花瓶后打开暗门。入目是一排一排的书架环绕成圈,堆叠着不少古籍。 他眯了眯眼,到第三排书架的第七个横阁前,拿开最上面的一本书。成圈的书架如同从内而外打开的门阀一般,缓缓挪开。 魏齐光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上去,最后面的墙上弹出一个小窗。里面有不少文书类的东西,他一手探上去,一样一样检查着。 一刻钟后,仆从们听到书房内传出花瓶,茶盏破碎的声音。他们面面相觑,自觉把头埋得更低了。 魏齐光开门,面色阴沉。 “传话给少主,倾魏家之力,把那个刺客捉住,不论生死。” “是。” 侍从们连忙应着下去,带话给等在魏府门口的魏思阙。 魏思阙并不知道父亲书房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问过的。魏齐光说那是事关魏家命脉的东西,只有到他承接魏家家主的那一天,自己才能交给他。 “那些东西很重要,关乎整个魏家的存亡。” 魏齐光是这样说的,如今又下了这样的命令,看来那些东西是落到那贼人的手里了。 打发走了那难缠的一群人,魏思阙想了想,派侍从连夜调拨了他所掌握兵营里的一千羽林军。 而后选了府里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带出了自己饲养的猎犬,先行在路上追踪着血迹去搜寻了。 那刺客受了重伤,也跑不了多远。 杏林百草堂的西厢房,床上的玉息令月很快转醒。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口,还好东西在。 他咬着牙下床,开门。见端木隰华站在庭院里,青年脸上不自觉浮现出柔软的笑意。 “先生。” 少女惊呼一声,连忙上去扶着他。 “还没有天亮,先生可以再休息一会儿。我和清野在外面守着,等你好一点我们再回去也不迟。” 他摇头。 “魏齐光一旦发现东西丢了,一定是要抓住我的,咱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那,先回王府?” 第六十章:鸳鸯瓦冷,翡翠衾寒 月淡星疏,灯火钱塘三五夜。明透纱窗,秋磐数声天欲晓。 丑时(凌晨3点)已临近末端,影堂斜掩一灯深,照见人如画。 明天是休沐日,陆维桢不用上朝。但崔空龄和赵斯年,无论怎样都得入宫面圣。是以,尽管他们对这次的事情还有不少疑惑,但并不急于在一时知道。 崔空龄在醉月楼的门口前停下。 “我和修明要先回去了,陆相有什么事,随时再派人来就是。” 陆维桢点头,笑意温和。 “今次的事情,要多谢侯爷相助了。” “应该的,不仅是为了同你的合作。更重要的,我是为了修明。” 崔空龄早已把赵斯年视作自己的人,尤其宴席上——他们咬耳朵探讨接下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他从赵斯年身上捞了不少‘好处’。 比如,小侯爷的眸光愈发炽热,眼神若有若无的游移在青年腰上。 其他人没觉察出不对,赵斯年却知道这厮在想什么。 青年白玉般的面容上,流转着淡淡琥珀光,润泽温和。他的眉眼生得很淡,连带着思绪也是透明的。 大多时候,赵斯年整个人就像天山积巅融不开的冻雪,即便蒙蒙的化成了雾,始终不曾照出半分他人的影子。 奈何崔空龄是地下封浸久了的熔浆,他一向习惯于吞噬。有朝一日遇到了赵斯年,两厢较量下。 不知是岩浆会被冻成石块,断了他疯长的私欲,还是冻雪先行屈服,蒸腾为水气。 但,无论哪样,他都更渴了。今次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得到了青年被迫的许诺。他便如饿虎饥鹰般,寸寸汲取,一处都不放过。 赵斯年别过头去,如玉的面容上升起一段浮光霞色。而后他不自在的咳嗽一声,心里骂了一句,坏胚。 崔空龄看到他这般模样,心下更加愉悦。他转了方向,一打手里的折扇,指向百里之恒身后的江兰禾。 “无忧啊,咱们改天再叙。到时你叫上江小公子,我们一同把酒言欢。” 江兰禾抬头,对上崔空龄。 小侯爷姿容无双,又天生一双含情眼。行事上濯濯如月,亦侠亦温文,自是风骨难笔拓。 江小公子心向往之,一直都想活成他这般模样。如今听到楷模的邀请,更是喜不自胜。 “好,随时等你。” 百里之恒面色不改,点头应下来。回头却看到一脸通红,带了点害羞的少年。他隐约觉得,自己头顶有点要发绿的迹象,当即变卦。 “阿禾他,一沾酒就会醉。若是吃酒叫上他,总是喝不痛快,所以只我们两人就好。” 江兰禾:“?” 不,他酒量很好的。难道无忧和小侯爷没看到,自己今晚在宴席上痛饮了多少杯么。 反倒是百里之恒,真正是沾不了多少酒就醉的一塌糊涂,他亲身体会过的。 江小公子不愿错过同自己心里楷模吃饭的机会,想开口辩解——他可以!他真的可以!非常可以! 然,百里之恒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江小公子的势头,瞬时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算了算了,江兰禾想,他还没还完债呢。 几人斗嘴间,陆维桢注意到跟在最后面的谢喻之。白衣少年低着头,一路上都默默无闻。 “喻之,今晚也谢谢你了。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自可来找我。” 少年抬头,眉如柳,发似云,鲛绡雾縠笼香雪。他还没完全长开,在容貌上略显稚嫩。气度上却已然是淑人君子,雅人深致。 谢喻之一脸懵懂,仿佛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真正带了点疑惑。 “我,我没做什么。反倒是陆相,见我马车坏了捎带上我,还为我说话。我才能向司寇大人请教问题,解答了长久以来的困惑。” 少年正色,俯身向几人作了一揖。 “是我该谢谢陆相和各位的帮助。” “唔。” 崔空龄转了视线,看向这个被忽视的少年。他原以为,江兰禾就已纯良至极。却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呆傻的人。 今晚的事,连江兰禾都隐约明白,和自家师兄陆维桢脱不了干系。他们都算得上帮凶,而谢喻之。 他竟然真的是一心求学,去问魏齐光问题的?? 面对几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一番打量。少年面上生了一层薄薄的绯色,头埋下去,越来越低。 陆维桢摇头,语气愈发温和。心道果然是他想多了,自家侄子这般天真呆傻,那应当只是个巧合。 “无事,喻之早些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听他这样说,少年想到了什么,当即抬头。他一脸急色,嘴里还低声喃喃着。 “小叔……” 几人了然,谢九思腿脚不便,谢家现在又人丁稀少。若是谢九思派人去寻谢喻之,那他就没人照顾了。 “我得赶快回家了。” “嗯。” 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他们才收了视线。崔空龄打了个呵欠,见没什么好玩的事了。 也就挥挥手作别剩余的几人,和赵斯年一同进了醉月楼。 “无忧,阿禾,你们也早些回去吧。” 百里之恒一顿,他和陆维桢认识的时间很久了,明白他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两人眼神略一交汇,他拍了拍江兰禾的肩膀。示意今晚到现在,算是结束了。 待到两人也离开了,陆维桢转身进了醉月楼,直奔四楼南絮的房间。 而本应该回谢家的谢喻之,却在穿过百花井巷后,来到一处人家停下了步子。他上前去,一长两短,有节奏地扣了三下门扉。 半晌,里面传出一声雀鸟的叫声。谢喻之又扣了扣门,这下是两短一长的节奏。 门开了,这是他们根据二十四香谱定下的暗号。一长两短是消灾香——意味平安,两短一长则是长生香——意味无难。 这处院子里的人,赫然是刚刚在杏林百草堂的三人。 白衣少年左耳带着一只蓝色耳钉,他正蹲坐在台阶上,一手托腮凝眸在思考什么。一男一女,各抱着剑守在他一旁。 鸣瑟和桓伊向前,对着着谢喻之恭敬的行一礼。 “主上。” 刚刚还因受不住他人打量而脸红的少年,此刻气质陡转,冲和清淡。 似乎万事于他,不过是投映在身上的光影,无论明暗。走过,便恢复了淡泊。 陆星河挥挥手,两人自觉地回避退下。 谢喻之走过去,也在台阶上坐下来。 “看到那些文书了么。” “嗯。” 陆星河从脚边的草丛里拔了一支蓟草,一手拿着,在地上画圈。 “事实比我们想的还要残酷。” “嗯。” 谢喻之点头,仿佛并不意外,语气依然平淡。 陆星河以手直颐,歪头看着他。 “此前我以为,哪怕对手是端木清嘉,包括支持他的世家和诸侯。我们要面对的也不过是北襄罢了,而从那份文书来看。” “从他登上高位那一刻,就同其他两国定下了秘密的协议。这整个天下,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少年扔了手里的蓟草,面色凝重。 “形势要严峻得多。” “我觉得,你应该告诉那两个孩子,他们的身世。” “时机还不到,如今扶苏只是为了谢家,行事上就这样大胆,若是让他知道了真相。” 谢喻之摇头。 “何况,我们收集的证据不够,手里的筹码也还太少。” 如同长辈对于小辈,他眉目湛然,语气和蔼。 “扶苏只需要知道事情很难,他所做的准备还远远不够。要继续忍耐,厚积薄发。” 陆星河起身,知他心中有丘壑,另有打算。不再过多言语,转身向着屋内呼喊了一声。 “鸣瑟,桓伊,走吧。” 一男一女自屋内开门走出,分别站在少年一左一右。陆星河回头,秀眉长目,顾盼烨然。 “我在春山,等着你们。” “好。” 谢喻之点头应下,微笑作别几人。 今次相会,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满。却不知别后,何时再相见,故人万里关山隔。 此刻南安王府后院,清野先行从马车上跳下来。这个点,侍从们都歇息了。只有南安王着意安排过来的——两个身着鸦青色茜罗裙的侍女,还守在屋外面。 端木隰华掀开车帘,装作头晕的模样,揉了揉额角。 “素茵,我现下胃里不舒服,想吃些蔬菜粥。” “欸。” 其中一个侍女赶忙应着下去,少女接着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女子。 “漪涵,我想要沐浴,你便先去备水吧。” “是,郡主。” 待到她们都下去了,两人又仔细看了看院子。确定没有人以后,才扶着玉息令月从马车上下来,进到屋里去。 “先生,如今的情形。你便先在这里安心将养着,待好一些再做打算。” 她会吩咐下去,没有自己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房间。一番折腾下来,青年原本就是强打精神。如今乍然放松,整个人都困倦到了极点。 然,想到袖口里的东西,他又竭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为了防止再出什么意外,得赶快交给陆维桢。 “先生,休息吧,一切有我在。” 眼见着玉息令月明明已经疲惫极了,却还强忍着不睡。端木隰华有些生气,她现在不管他们这番行事是为了什么,又在计划着什么,只想先保证他身体无恙。 不过这也加重了她的好奇心,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拼了性命也得拿到。 少女又劝了一回,青年虽听话的闭上了眼睛。但在场的三人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知道他还是没睡。 算了,她想,看在他这么惨的份上,先不和他计较。等他恢复好了,再一同算账也不迟。 是以,尽管端木隰华现在生气,更多的还是担心。她压了压情绪,语气尽量温柔。 “既然先生不想睡,我教人煮了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些。” 玉息令月的确饿了,大约受伤就会让人变得奇怪。褪去坚强的外壳,那些伪装轻易就能被拆穿。 端木隰华看出来了,他准备小小的矜持一下。她了然,自己当然会给面子,顺着他演下去。开始和他反复推脱几回,然后看他‘勉为其难’的应下。 剧本已经写好了,但,青年的肚子却很应景地响了一声。 然后,清野不厚道的笑了。 ps:上一章有修改添加。 第六十一章:帝宫九重紫,相思落成灰 此刻灯火落,瘦尽又一夕。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屋内篆香烧尽,月影下帘钩。 玉息令月眼见着没法矜持了,索性自暴自弃到底。仗着自己现在是个病人,彻底没脸没皮起来。 “隰华,我想吃你亲自煮的粥。” 端木隰华:“……” 有些人,是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大约就是俗语里常说的,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河水就泛滥。 而如今到了玉息令月这里,虽给了他月光,他却不能浪漫。反倒给他个破碗,他就开始了要饭。 清野强忍着笑意,尽量作出严肃正经的神色。她从橱子里拿了两个软枕,让青年斜倚在床榻上。 少女略一挑眉,刚刚她只顾着担心玉息令月的伤势如何了。如今确定他性命无忧,没甚大碍后。端木隰华才分出些心思到别的地方,比如他现下的模样。 不知是丢失了发带还是发冠,青年青丝如瀑,未绾未系的披散开来。 他很虚弱,苍白到近乎没有血色的面容,连昏黄的烛火也暖不过来,却因此越发显得朱唇如砂。 宛如清冷的月色打在一丛开败的荼靡上,凝成了霜。本该是孤芳自赏的绝尘姿态,然荼靡底下还开着艳红的扶桑。 他整个人都不同于平时的爽朗清举,反倒生出别样的美感。 好似女子绞碎了花汁,将将浸染在莹白剔透指甲上的丹蔻。青年的眉眼悉堆一段风流,姿容蕴集妖冶风情。 如今玉息令月眼巴巴地看着她,颇能品出些顾影自怜的意味。端木隰华最受不了别人难过失意,也很难拒绝他人主动提出的请求。 这是她性格里致命的弱点,不仅仅是没法狠心,更是同情心泛滥成灾。为什么会这样,少女意识到问题后是反思过的。 她年纪尚小的时候,没有得到完整的爱,无论是亲情或是其他。后来谢九思出现了,她满心欢喜,以为那是救赎,甚至全然交付信任。 结果只是一朝欢愉,过后烟花冷寂。 长久以来,她的内心都在执拗的追寻一个圆满的结局。是以,在面对他人时,她总是试图尽力去弥补什么。 但其实该弥补的人,从来都是她自己罢了。 她应承下玉息令月的请求,这本就不是过分的事情。清野看着少女转身,向门口走去,微微有些错愕。 适才不是已经有侍女答应着下去煮粥了,等着吃那些不就成了么。怎么看这架势,她是真打算亲自动手去煮粥? “郡主。” “我去做粥。”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她时常拿着食谱研究,磋磨了几年的厨艺,愈发精湛。一碗蔬菜粥,再是简单不过了,也就半柱香的事。 端木隰华知道清野的意图,奈何玉息令月指名道姓了让她去做。清野跟着去,帮忙做出来的,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她指了指床上隔岸观火的某人。 “你在这里守着,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 “好。” 清野点头,她正欲开门,身后传来青年声音。 “我要蔬菜粥,咸的,不要甜粥。” 玉息令月继续笑眯眯地补充。 “如果能有点肉最好了。” 她额头青筋微跳,咬着牙答道。 “好。” 端木隰华一向贪吃,还没被困在后院的时候,晚间她是一定要拉着谢九思到盛京朱雀大街上的。那里的小吃,她几乎都尝了个遍。 什么卤鸭脖,红烧猪蹄,酱凤爪,枣泥酥……每每回家,她怀里揣着油纸包都是满当当的。直到谢家出事,他走了,自己也被困在后院。 谢蕴容无欲无求,看什么都淡泊,好似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计较。自从嫁给端木清嘉,她压根就没出过几回王府。 但是端木隰华就不一样了,零嘴没了,难受得紧。好在谢蕴容对这个女儿还是上心的,偶尔会对着她出神发呆,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谢蕴容心有七窍,看什么都通透,唯独参不破一个情字。 女儿最近怏怏不乐,但是也没法子出去,她旁敲侧击,很快知道了原因——贪图口腹之欲。 这事简单,她教人把挨着少女的一间厢房腾出来,改成了小灶房。亲自下厨,给女儿打牙祭。 但谢蕴容是看兴致来做吃的,不会每天都教她尝到甜头。 “珠珠儿,要懂节制。” 端木隰华还是头一回听到,把自己偷懒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不过即便这样,她也很满足了。 谢蕴容做的东西,模样精巧,口感饱满,她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后来小灶房交给了清野,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吃,腰上胖了一圈。 过去的好时光,总是难得。回忆间已经到了小灶房前,她推开门。清野每天都会采购,菜品和米粮时刻都是充备的。 案板上的竹筐里,放着一把嫩绿的油菜,一块拿荷叶包着的牛肉。一边的水瓮上放着一只小碗,泡发着木耳。 她从米袋里舀出一木瓢粳米,开始准备做蔬菜牛肉粥。 先翻炒糯米,待八分熟微显焦黄色。再加入油菜,木耳,和切成碎丁的牛肉。最后以文火煮烂,临出锅的时候,淋上一勺酱油和盐巴调味。 房间内,支开了端木隰华后。玉息令月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去,神情有些肃然。他从袖口里拿出用布包裹好的文书,递给清野。 “他在醉月楼里等着。” 他,自然是谢九思。 “等郡主回来我再去?” 青年摇头,语气不容置疑。 “现在就去,不能再多耽搁了。她回来,我便说教你出去买衣服和伤药了。” “好。” 清野揣起布包,开门出去。 等到屋内只剩下玉息令月一个人,他才微微喘息着呼出一口气来。而后有些难以自抑的咳嗽着,苍白的面色因此生出些不正常的红晕,良久恢复如初。 烛火摇曳,浮光霭色下映出青年苍白的容颜。仿佛隐在云雾里,黯淡不可捉摸。 他低头,心怀幽深。自己提前看过了那些文书,现实并不美好。 一个国家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帝王,为了维护他的权力,到底能做到哪种地步呢。 原来,北襄,东阳,西凉的在位者,早已秘密达成了协议。战争不是真正的双方交战,而是一场交易,用来铲除本国的‘异己’。 输赢的结果不重要,因为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而自己的母亲卓姬之所以能登上高位,则是因为几年前和北襄的江城之战,以及东阳的护城河粮船着火。 江城之战,是北襄同西凉的交易。西凉不应该输的,他们明明做了完全的准备。 而护城河粮草,则是东阳答应西凉的,本是暗中进行。却不知怎么被两个毛孩子知道了,设计烧了个干净。 三国之间因此生了嫌隙,虽然事后两国都推出了替罪羊——北襄崔家,东阳百里家。但西凉,一没有下台阶,二没有回以敬礼。 所以,父皇实则一举挑战了两国帝王的威严。如此端木清嘉和周暮辞答应和卓姬联手,这才有了现在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被蒙蔽的天下百姓,无辜枉死的战士,以及惨遭灭门的世家望族……又或是帝王看不顺眼,想要铲除的势力。 这一切只是一场肮脏的权力游戏,充满私欲的交易。 然,坐在那个位子上,要做的事情。是戏耍苍生,玩弄人命么。不可以的,玉息令月摇头。 悲从心来,一阵气血翻涌。那是对自己,对他人命运的质问——不应该的,不应该由别人掌控。尤其,他的妹妹和弟弟,未来也会这样做么。 之前他想要登上那个位置,是为了不让弟弟妹妹受制于卓姬。而现在,他必须要登上那个位置,因为他要还给天下人一个公道,一个真相。 “先生。” 少女端着托盘,推门而入,打断了他纷杂的心绪。她来到床前,怎么自己出去做个饭的功夫,回来觉得这人的面色红润了不少。 “清野呢。” 几乎是瞬间,玉息令月收敛了刚刚迫人的气势。又变回了嬉笑怒骂,不怎么正经的模样,他从善如流的讲出早就备好的说辞。 “我要是穿着这身出去,指定当场就被抓获了。所以,我让清野帮忙出去买衣服了。” 好吧,也是个合情合理的要求。 “那先生先趁热吃粥吧。” 白釉笠碗,内壁上沿刻着菊瓣纹,外壁环着一圈黛色波形,古朴雅致。他本来对她的厨艺没抱多大希望,接过碗后,却忍不住味蕾大开。 肉丁煮碎了融在糯米里,表面浮着油菜和木耳,热腾腾冒着气,浓香四溢。 眼见着青年接过粥以后没吃,反而眼眸一转看向自己。她是玉息令月的学生,自然深刻了解他没脸没皮的德性。立时便知,这厮又有什么坏点子了。 她决定,先一步反客为主。 “不会想要我喂你吧,也不是不可以。” 但,端木隰华还是错误地估算了他不要脸的程度。她以为只要不给玉息令月主动提要求的机会,自己先截断,他总归就不好意思了。 谁知听了她这话以后,青年黑眸明亮,既惊且喜,甚至忍不住咳嗽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停住,声音低哑,闷闷的。如同节日里,兽皮鼓敲打出的质感。 “隰华同我心有灵犀,先生果真没有白疼你。” 他把碗递回到少女手里,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端木隰华觉得,玉息令月在不断挑战,刷新她的忍耐底线。之前那些要求,她尚且可以找理由——他重伤在床,没法自由活动。 但喂饭——他手脚没断吧。这个请求,可以称得上得寸进尺了。 “隰华,你是不是不愿意。这次受伤是我没用,成了累赘,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青年垂头,甚至还小小的咬了下唇。他现下的模样,本就不似寻常的清疏明朗。病容妖冶,为人观之,轻易就能生出旖旎的念头。 他又着意做出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愈发教人心生不忍。 “都是我没用,成了你的负担。” 端木隰华:“。”不至于不至于,不就是喂个饭吗,她认了。 她拿起汤匙,一勺一勺喂给青年。在投喂的过程中,从起初的无奈,后来逐渐发现了一点乐趣,这和喂猫有点像呀。 不过不同的是,她喂的是只狐狸。 第六十二章:雪肤生暗香,纤手拈红豆 妆楼深,乌夜啼。晚香玉,蝶恋花。帘卷西风,销魂处青山妩媚。 粥喂到一半,外面侍女们的惊呼此起彼伏。两人手中动作一顿,隐约听到人群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踢踏响起。 忽然,门被什么用力的撞了一下,而后是对着屋内的犬吠。 这是……玉息令月脑里一闪,魏思阙的猎犬赤刃?青年当机立断。 “隰华,先熄灯。” 她点头,快步走到桌前搁下手中的碗。接着掐灭了烛火,房间里瞬时一片漆黑。 “先生,别怕。” 如先前那般,即便她紧张的手心冰凉,沁出汗珠。玉息令月知道,小姑娘在故作坚强,想给自己力量。 他打起精神,语气温和。 “隰华,来扶一扶我,藏到衣柜里。” 她放轻了步子来到床前,伸出一只手来递给他。弦月将敛,不甚看得清床上人的情形。 宽厚温热的触感覆上来,包裹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青丝弥散,青年乌发长垂,弥散的青丝正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头顶扑来他的呼吸,两人间距离挨得极近。情势不明,端木隰华没有心思多想,她只当他虚弱,半个身子都借给他靠着。 即便在黑暗里是看不清表情的,玉息令月还是低下了头。若这时月影西斜,定能看到青年眸里荡漾的情愫。 他自知不该此时荒唐,心下却无端生了旖旎的念头。执子之手,可共风霜。 待到关上衣柜的门,她迅速翻身到床上。侧耳分辨着外面的动静,犬吠一声高过一声。 外头魏思阙已经根据猎犬赤刃的一路指引,带着侍卫们亮着火把站在屋前。他心下是诧异的,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 刺客怎么会和她有关系?还是说,那人躲在了这里。 总之一定不要吓到她,他尽量放缓了语气。少了些许孤傲,却依然透着冷冽。 “郡主,你睡了么。” 没有应答。 “我追踪刺客来到这里,不知郡主见过什么可疑之人没有。” “君上,您看。” 侍卫长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魏思阙略一点头,先行过去勘察。掀开车帘,一眼就看到底板上还没干的血迹。 他眯了眯眼,当即下了命令。 “郡主,为了你的安全,我要搜一下这四处的房屋。” 侍卫们纷纷领命,开始一处一处的勘察周围的屋子。魏思阙走回她的屋门前,点了一名侍女。 “你去里面,叫醒郡主。” “是。” 侍女声线颤抖的应下,连忙上去先敲了敲门。 “郡主。” 她又接连唤了几声,不见应答。刚要推门进去时,门开了。 身量纤细的少女,乌发柔顺及腰散开。她揉了揉眼睛,一副将醒未醒的怠懒模样。 浅红折枝绣花的寝衣上,几个扣子没系好。细长细嫩的脖颈下,堪堪露出一段羊脂玉样的锁骨,肤白如雪。 他的眸色暗了暗,上前挡在她的身前。 “郡主。” “君上?” 她歪头,有些懵懂呆傻的看着他。两人对视一番后,少女倏而勾出一个笑来,上手捏了捏他的脸。 这是魏思阙没能料到的举动,他呼吸一滞,顿时生出燥意。心下已是暗涌翻滚,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甚至冷漠如初。 只瞳孔微微放大,看着眼前的少女。 端木隰华皱眉,看青年没什么反应,转而准备捏自己的脸。他了然,伸手握住少女的一截皓腕,声音有些喑哑。 “不是梦。” 听了这话后,少女像是突然清醒一般,好似被什么蛰到了。连忙从抽出自己的手,面上娇颜酡红如醉。 “郡主,有刺客闯入了这里。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要去屋里搜查一下。” 她瞬间抬头,睁着一双琥珀色眸子,恼怒的看着他。 “君上,你知不知道,女孩子的闺房不能随便让人进的。” “再说,我根本就没看到有什么别的人。” 手上火把燃着,映照着她姣好的容颜。木头被烧的噼里啪啦,蹦出火星子。 他看着她,暗欲沉沉。但少女压根没在怕的,直接回瞪回去。 又是这般模样,略显骄纵,张牙舞爪好似小狸奴。蓦的让他想到假山后面,她唇上的触感,以及咬在自己手上的那一口。 他好像总是拿她没什么办法,青年冷硬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点无奈。 “我刚刚在马车上看到了血迹。” 谁知她听过后更烦躁了,眉头蹙起。一手捂上小腹,似嗔似怨的看了他一眼。 “做什么,女孩子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魏思阙顺着她的话,看了一眼少女的裙角,几点不甚分明的胭脂红。她不再言语,径直回了屋里,砰的一下关上房门。 这番动作毫不客气,看得魏府侍卫们面面相觑。 魏思阙良久才回神,蟹子性凉,菊花生寒,再加上酒。宴席上,他是见她吃了不少。 他看古籍里说,女孩子每到这个时候,好像心情都会不大好?再三斟酌后,他敲了敲门。 “又做什么?” 少女显然已经十分不耐,处在爆炸的边缘。 “君上一定要搜是不是?” 她把门敞开到底,屋内情景一览无余。但魏府的侍卫们都很识趣地低下了头,他们还没见过君上对哪个女子如此娇宠,近乎有些卑微? 少女面上绯红如云,既委屈又生气。大约她自认为语气是凶恶的,想要吓住他。 “我要去报官,你们未经允许,私闯他人宅邸不说,还……还对未婚少女耍流氓!” “……” 看到眼前一众人目瞪口呆,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样子。端木隰华突然就体会到了,玉息令月没脸没皮的快乐。 六艺先不说,跟着玉息令月别的没学到多少。在为人处世上倒是深得其精髓,愈发有他的风范,看来不日就能大成。 她稍显得意,尾巴翘地愣高。 “怎么,我有说错吗?那你们自己说,这算什么。” 君上都没说话,侍卫们当然不敢回答。 魏思阙心里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在他们看来。君上依旧岿然不动,面上冷淡疏离不减。 只有挨得近的侍卫长看到,自家主子耳垂通红。 “是我没考虑周全,郡主不要生气了。我只是想跟你说,如果小腹不适的话,可以熬些姜汤来喝。” 炸毛的猫儿很容易就被捋平了情绪,她颇为骄矜地点头,算作知道。转而打了个呵欠后,用不怎么信任的语气又问他。 “那你还查不查?” 魏思阙摇头,刚刚他已经看过一遍屋内。床榻略显凌乱,桌上一只瓷碗,四处并无其他人的踪迹。 少女丝毫不虚的作态,加上一番类似情人间打情骂俏的对话,已经将他原来的心思冲淡了不少。 刺客固然重要,然,他现在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哄她开心。 两人心思各异,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其中一个牵着的猎犬赤刃的侍卫,因为看他们的互动失了神。赤刃挣脱了绳子,直直朝着少女的方向奔过去。 “君上。” 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魏思阙已经一把抱起了少女。赤刃直接冲到了屋内,对着衣柜一阵咬。 “放我下来。” 鼻间充溢着少女身上幽幽的体香,雪白的脖颈近在眼前。她挣扎间,本就没系好的寝衣扯得愈发凌乱,露出更多的肌肤。 魏思阙的呼吸瞬时沉重了不少,温香软玉在怀,又是这般风情。他虽清心寡欲,却不是圣人。 “放我下来。” 她又重复了好几遍。 “乖一点,不要扭。” 真要命,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魏思阙努力克制着自己,缓缓把她放下来。少女当即就要跑,却被他握住了手腕,挣脱不得。 “你做什么。” 他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一点点系好她寝衣上的扣子。端木隰华低头,这下脸上是真的生出了些羞意。 系好以后,他主动后退一步。魏思阙看向屋内的赤刃,还在对着衣柜汪汪咬着,黑眸瞬时锐利。 “我必须要看一下,这个衣柜里有什么。” 说着就向屋内走,少女却一展袖袍挡在他面前。 端木隰华现下的心里,也是慌乱不知所措。该怎么办,这下要用什么理由才能阻止他。 他停住了步子,看向低头咬着唇的少女,把她的表现当作了害羞。努力在语气上放得温柔,带了些诱哄的意味。 “只是看一下,马上就出来。” 该怎么办,怎么办……她来不及思考,伸手抓住了青年的袖子。 “我肚子疼。” 话一说完,眼里就蓄起了泪花。一双琥珀色眸水雾濛濛,就这么看着他。 少女咬着红唇,面上苍白,额头亦生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滴滴答答晕开在袖子上。 他沉默半晌。 “还能走吗。” 她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你们在这里守着,不许进郡主的房间。” “是。” 侍卫们应下来,下一秒魏思阙打横抱起了少女,向着外面走去。 “忍一下,我带你去找大夫。” 端木隰华还在抽噎着,心下乱成一团麻。因为紧张,手上冰冷,面色也发白。加上她一哭,倒真的像是痛极了。 但,她又不是真的来了月事。一会儿见了大夫肯定要穿帮,那些守在后院的魏府侍卫又那么多,玉息令月还受着伤,根本逃不掉的。 该怎么办,怎么办……她的面色越发苍白,在魏思阙看来,却以为是更痛了。 他脚下步子更快,然,现在天还没亮。南安王府所在的巷子又僻静,已经走过了好几家医馆,都没有开门的。 如此,只能去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了。 清野把文书交给陆维桢后,又转着去了其他几处巷子,准备采买伤药和衣服。 陆维桢收好了东西,听她说几人都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准备上楼,同南絮说一声就离开。 醉月楼四楼的一处房间内,床上躺着一位俊美的玄衣青年。正是被端木隰华救起,中了情药的周稚弗。 南絮摇着团扇在榻边上守着,此刻他悠悠转醒。 男子睁眼,眉目如画,雍容雅致。他微微一笑,温柔的唤着南絮。 “母后。” 第六十三章:减字木兰花,离人心上秋 “嗯。” 南絮起身,来到圆桌前倒了两杯茶。青年从床上坐起,只是头还有些发晕。 陆维桢敲了一下门,轻声唤道。 “姑姑。” 南絮脚步一顿,前去开门。白衣公子等在外面,姿态温文尔雅。 “太子殿下好些了么。” “进来说罢。” “嗯。” 两人进屋,关了门。 周稚弗已经下床,拿插杆撑起了窗户。自上而下地看着盛京外面的风光,天色即将破晓,晨风习习。 依稀明灭的烛火映照着青年如玉容颜,俊逸秀雅。 “殿下。” 陆维桢向他扶手作一揖。 他转身,面色含笑,声音温润清淡。 “扶苏不必多礼。” 陆维桢也不虚让,接过南絮倒的茶,施施然落座。 南絮想到这次他险些被拐去越人楼的事情,忍不住道。 “阿弗,你太胡来了些。为了什么事,竟只身前来北襄。” “你可知,你是东宫。只东阳的那些皇子王爷们,个个就心怀不轨。都盯着动静,想要拉下你。” “母后。” 周稚弗温和道。 “孩儿不是没事么。” 南絮听他这样说,更是计较。 “若是今次没遇到珠珠儿,那该如何。” “我亦有办法脱身的。” “母后,我来北襄是为了东阳的百姓。” 他转了话题,来到桌前拿起另一杯茶,临窗而立。 “不过,此事却有蹊跷。我瞒着所有人,连内侍都没告诉,教人传出的消息也是去西凉游学。还着意绕了半圈行水路,却还是在北襄境内遭遇了伏击。” “而且那些伏击我的人,都不是东阳人。他们像是提前得了消息,特意在某个地方等我。” 周稚弗端详着掌中的茶盏,白瓷杯散发着淡淡釉光,柔和中透着清冷。 “这人要么是太了解我,要么就是参与了东阳人为的天灾。” 南絮摇着扇子问道。 “天灾?” “嗯,最先是青州生了蝗祸。” “这次蝗祸的不同之处在于,以往的蝗虫无毒。百姓们能以蝗虫入菜,煎、炒、烤、蒸……都有,而今次的蝗虫是有毒的。” “毒性之大,除了害人,一应放去食虫的雀鸟也没顶什么用。” “如此,便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以篝火诱之,加以焚烧。” 他微微一顿,仿若饮酒般喝尽杯中茶水,继续道。 “这的大火,直接烧上了山。蔓延到大片林地,草原,庄稼。” “我赶到青州时,负责驱蝗的官员已经畏罪自裁了。没办法,百姓安危最重要,只能引灵渠水来灭火。” “青州的火刚灭得差不多,灵渠开了,又赶上了秋汛。沿途多个州,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洪灾。” “今年收成太差,百姓哀怨,一时间东阳人心惶惶。到处的米铺,粮店在短时间内全都被抢购一空。” “米价一路攀升比肉贵,我怕到时真的发饥荒,又想着安抚民心。便上书请父皇开仓济粮,但父皇拒绝了。” 周暮辞只告诉了他一句话。 “你这样做,会弄假成真的。” “父皇的意思,我隐约明白了。这次的蝗灾,洪水,是有人在幕后操控。一步一步引导我们按他的思路进局,若是接下来我们真的开仓济粮了,才是真的落入了圈套。” 陆维桢以手轻轻敲打着桌沿,看向青年。 “所以,殿下的北襄之行,是为了揪出幕后黑手。” “那也不应该以身犯险,救济苍生是好,你也得顾全自己。” “母后放心,孩儿不是没做准备的。” 他把玩着白瓷盏,指间流转间,杯中残余的茶水滴洒在他莹白的指尖。 迎着晨熹,似染上一层透明的光泽,如明珠雨露。 “来之前,我提前知会了无忧和扶苏。不然母后以为,扶苏之前出使东阳,是为了什么。” “我此来,一为借粮,二为揪出幕后人,三为迎无忧回国,任工部尚书。” 南絮摇头。 “无忧他,是无心做官的。更何况,自从百里家出事。他就立了誓,此生不步东阳。” “母后,倘若这次的幕后黑手,他和百里家的流放灭门,是有关系的呢。” “阿弗!” “好,先不提这件事。” 他面容依旧,如一副浅淡的水墨画,继续刚才的事情说着。 “我想如果开仓济粮了,下一步他会做什么。是放出已经准备好的舆论造势,就此坐地起价,卖出提前准备好的粮食,以此大赚一笔,还是其他呢。” 陆维桢亦凝眸思考。 “其他?” “祸水东引,挑起纷争。天怒人怨,天子失信,内斗和外乱。” 陆维桢温和问道。 “那么殿下,现下有头绪了么。” “局面僵持,现在东阳市面上的米粮越来越少。我派人安插在各处店铺,只等一个机会。等幕后人按捺不住,最先抛售,就能顺藤摸瓜。” “但幕后人的耐心,出奇的好。反倒是东阳国内,随着一路高攀的米价,越来越难买的粳米,百姓愈发惶惶不安。” 说到此处,青年微停。陆维桢了然,接下他的话。 “所以,殿下是故意露出破绽。以外访西凉游学的名义,给那人在东阳动手的机会。” 周稚弗微微一笑,点头承认。 南絮想了想,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阿弗,你的实际行踪。经过这次伏击事件,可能已经暴露了。” “这,就要问问傅家人了。” “嗯?不是你逃出来以后,才被他们俘获到越人楼的么。” 他摇头。 “他们手里有我的画像。” 南絮还没想明白,觉得眼前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在打哑谜。只能顺着儿子说的,继续问道。 “傅家和东阳的势力,有所勾结?” “阿弗,这样的话,他们更会直接把见到你的消息告诉那人了。” 周稚弗摇头。 “不,傅行玄在我手们上。” “什么?” “这就要谢谢扶苏了。” “嗯。焦尾禾宴上的刺客,除了拿到东西以外,还为了声东击西。” “那傅行玄现在在哪里?” 陆维桢起身,向南絮作一揖。 “属下跟我说,已经在我的府上了。醉月楼人多眼杂,行事不便。我一是来向姑姑作别,二是恭迎太子殿下到府上做客。” “你们呀,真是大孩子了。做什么事都不提前告诉我,是怕我坏事?” 南絮不开心了,陆维桢道。 “是我不让殿下告诉姑姑的,怕你知道了,到时成了他们的筹码,以此来要挟殿下。” 能要挟周稚弗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黎民百姓,二是南絮。两者都是他一定要去守护的,这是他之所以生的意义。 “为天下苍生拔剑。” 太子殿下王侯无双,少年时便立下这样的志向,此生不改。 “既然你们俩都商量好了,还不快去,别在这儿碍我眼了。” 哪里有母亲会嫌弃孩子,何况这两人分别十几年。亲近都不够,南絮只是不想耽误他的正事罢了。 “母后,待孩儿办好了这件事便回来。到时叫上无忧,我们好好聚一聚。” 南絮沉默半晌,嘴角缓缓勾出一个笑来。 她是个美人,却不怎么笑。所以坊间有言,千金难买南絮笑。自从来到北襄,即便她偶尔笑了,也不带多少真心。 唯有此刻,满含温柔,眉眼都是软的。 “好,母后等你。” “忙了一晚上。” 南絮打了个呵欠,已是极为倦怠的模样。 “我先去休息了,你们万事小心。” “母后放心。” “嗯。” 她点头,开门,迈着步子离开了。 房间内只剩下两人,他看向站在窗边的周稚弗,语气谦和。 “殿下,我们也走吧。” “唔,等等。” “怎么了殿下。” 青年眸色漆黑如墨,眼波潋滟。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十分愉悦。 “又遇到她了呢。” 陆维桢也走到窗前,好奇是什么人让他露出这般温软的神色。 这一看,他愣住了。怎么珠珠儿会和魏思阙在一起?不是说,她和玉息令月都没事了么。 魏思阙抱着她转了很久也没找到医馆,眼见着天要亮了。少女的面色也不似先前那般苍白,渐渐转好。 端木隰华还是挺难为情的,让一个男子抱了这么长时间。此刻,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只盼着清野早点回去,然后请人帮忙。 说到帮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陆维桢。 小小的纠结了一阵儿,街上的人也多起来。有小吃摊开张了,闻着食物的香气,她眼睛亮了。 “我饿了。” 魏思阙脚步一顿,低头看着她。 “不去看大夫了?” 少女点头。 “不是很疼了,就是很饿。” “你想吃点什么。” 她指了指一旁的摊子。 “小馄饨。” 而后又看着他道。 “放我下来吧。” “好。” “等等。” 她还穿着寝衣,没来得及换衣服。这般模样,可不能教人看了去。魏思阙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她。 “多谢君上。” 看着少女乖巧的模样,像一把小钩子刷在心上,痒痒的。他面上冷硬如初,心下却软绵绵的化成了水。 “走吧。” 两人来到摊位上坐下,魏思阙点了两碗小馄饨。 “欸,好嘞,两位稍等。” 一会儿功夫,老板就笑眯眯的端着两只白地青花碗来了。 “两位慢用。” 一只只馄饨,皮薄馅满,油亮油亮的,冒着热气。汤汁浓郁,浮着一层虾皮和香菜。香气扑鼻,勾的人胃口大动。 管他呢,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少女在看到馄饨时,眼尾上扬,琥珀色眸里满满的笑意。 不自觉为其感染,青年轮廓分明的面上柔和散淡,也拿起汤匙开始一同吃。 “姑娘,新鲜出锅的白吉馍,要不要来一份。” 老板已经端着盘子来到他们面前,上面放着几个刚烤好的馍。两面金黄,闻起来阵阵飘香。 少女当即回道。 “要!” “欸,好嘞。” 魏思阙拿起一块饼子,咬一口。外皮酥脆,内心软绵。 少女看着他,眉眼弯弯。 “不是这样吃的。” 他疑惑。 她拿过一块白吉馍,掰成两瓣,把其中一瓣放在馄饨汤里。 “你试试这样吃,味道怎么样。” “好。” 他拿起筷子,夹起泡在汤水里的饼子,送入嘴里。 浓郁的汤汁,渗入到掰好的馍粒中。深秋时节吃一口,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周稚弗明显感到身边站着的青年,情绪阴郁了不少。尽管回头看时,他面上依然沉静淡定。 “扶苏啊,你也认识她么。” “嗯。” “唔。” 周稚弗神情散漫,眼色从容悠然,状似无意的问道。 “方便告诉我,她是你的什么人。” “朋友,很重要的朋友。” 他指向同少女一起用饭的男子,继续道。 “那么,他呢。” 青年不接,眉眼寂寂。虽是晏晏浅笑,显而易见的比之前给他的感觉,又阴郁了几分。 “殿下以为呢。” 第六十四章:不识蒹葭客,不知心上人 周稚弗双目温润,眼角随意悠然。似敛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他道。 “我瞧你呀,是不识蒹葭客,不认天上月,更是不知心上人。” “殿下说笑了。” 他怎会不知,亦不是不愿承认,只是不能罢了。青年淡然一笑,双手呈上一条乌黑的发带。 “殿下,束发吧。” 周稚弗才想到,自己现下还是散着发的。 傅家的侍从们在越人楼捆住了他,先是按着他在镜子前面坐下。接着强行拆解了他的发冠,说要给他打扮打扮。 这可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 “以铜为镜,可正衣冠。可惜,这间屋里没有镜子,似乎只能以人为镜了。” 他问道。 “不知能否劳驾扶苏帮忙一二。” “我的荣幸。” 陆维桢动作灵巧,手指翻飞间很快完成。 周稚弗本就容貌俊美,丰姿卓然。这样一番修饰,一头乌发半束于顶,半垂肩则,极之飘逸。 既如天上谪仙,清华潋滟,又带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雍容雅致。 “好了,殿下可还满意。” 他对上青年的黑眸,波光流转间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十分合我心意,那么扶苏想要我做什么呢。” “很简单,殿下愿不愿意英雄救美。” “嗯?” “烦请殿下拖住底下那个男人,半个时辰内,不要让他们离开这里。” “你要做什么。” “救人。” 他要赶去南安王府,救出玉息令月。 周稚弗点头。 “那么,我尽力而为。” “多谢殿下。” 如此,两人分头行动。 底下的少女同男子已经用完饭,准备一起回王府后院。 端木隰华在思索着对策,要不装作扭到脚?还是继续肚子疼,不行,有点假。 正在她纠结时,周稚弗来到了他们面前。 “明珠姑娘。” 青年一身黑色锦缎长袍,身姿修长秀雅,气度清雅高华。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她抬头,既惊又喜。 “式微,你好了?” “嗯。” 他笑意盈盈,眉目温雅。 “不知这位是?” 他看向另一边坐着的男子,亦是一身黑衣。只是面容冷硬,轮廓分明,看起来不大好相与。 他问的话,同样也是魏思阙想问的。 “唔。” 端木隰华眸子转了转,向他们各自介绍了一下,并着意隐瞒了魏思阙武安君的身份。 周式微心下了然,问道。 “魏兄,不介意我坐下吧。” “嗯。” 三人对坐,他又问老板要了一碗小馄饨。 端木隰华一手托腮看着,青年吃相极为斯文悠然。侧面优雅的轮廓泛着玉石般润泽的流光,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 魏思阙无甚表情的看了一会儿。 “我同郡,明珠还有事情要做,就不打扰式微公子用饭了。” 看魏思阙起身,准备离开。她有些苦恼的皱了一下眉,很快调整好。 食不言,寝不语。式微的礼仪教养——承华族,冠太傅,和他的模样气度一样出挑。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一只馄饨,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而后道。 “实不相瞒,我非盛京人士。此次来,是因家族凋敝。又将赶上春闱,所以想试着来投靠亲友。” “谁知,却被骗去了越人楼,还好得明珠姑娘相救。” “不知,明珠是否知道百里家在哪里。” “嗯?你的亲友是……” “百里之恒。” 端木隰华:“!”哇。 见她这般反应,式微唇边笑意愈发灿烂。 “看来,明珠是认识了。” 她点头。 “我是认识百里郎君的,不过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但是我有另外一个表哥,他一定知道。” 这个表哥,自然就是江兰禾了。 “倒是可以先去找他,然后再让他带着你去百里家。” “那不知能不能劳烦明珠,帮忙引一引路。” “嗯,可以。” 当然能!求之不得,这样正好能拖住魏思阙,不让他回王府。 端木隰华觉得,这或许就是好人有好报。随手救起的公子,竟然成了她能抱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式微公子,百里家在盛京很是出名,你可以找其他人引路。” “魏兄呀,既然明珠都答应我了,我为什么还要找别人呢。况且,她救了我。” “等到了百里家,刚好我想请她一起吃个饭,当作答谢。” “再有,想来魏兄并不知道。我之前被骗去越人楼,就是因为找别人问路被骗了呢。” “我第一次来盛京,举目无亲,又难以分辨好坏。唯有明珠,我能确定她一定能帮到我。” 式微一番话说得密不透风,让他找不到一点漏洞和理由去反驳。 魏思阙感受到了年轻公子隐在温润如玉外壳下,淡淡的压迫感,那是一种上位者经年累月才会有的积淀。 尽管式微已经尽力掩盖了,内敛且从容。表面看起来温和无害,然这片看似宁静柔和的湖水,实则深不可测。底下潜藏的,恰是对世故犀利到圆融的把控。 这让他心里疑窦丛生,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最起码,式微的身份就是可疑的。 一个破败的家族能养出这样的人么? “郡,明珠,你确定要为他引路么。” 少女点头。 “总归现在没什么重要的事情,百里郎君是我的朋友,式微也是我的朋友,当然要帮一帮了。” “不然,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同式微一起去就成了。” 不行,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美好。面前这个人很危险,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而且他看得出来,式微对她很感兴趣。 侍卫们都很听从他的命令,还有调拨来的一千羽林郎,也不担心那刺客会逃走。 是以他沉默半晌后,抬头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 “我也没什么事,一同去吧。” 端木隰华心中松一口,还好赌对了。她面上还是作出一副十分体谅的模样,再次向他推托了一下。 “君、魏兄,其实你真的可以有事先去忙的,我和式微去就行了。” 少女转头看着玄衣公子,满目喜悦。 式微亦加了一把火,附和她。 “是的,魏兄尽可以放心。我同明珠一见如故,自会照顾好她的。” 魏思阙从刚刚就很不开心,现在更不开心了。 她才和这年轻公子认识多久?就能亲昵地互相以小字相称了。就因为皮相好看么,他觉得那是在装模作样。 只因为少女年纪小,见人少,才会这么容易就被欺骗。 自己呢?他认识她这么久,除了听她叫自己君上以外,连名字都没叫过。 对了,刚刚她竟还学着这人叫他魏兄??魏思阙越想,心里就越发郁结。 “我真的没事忙。” “还有,明珠,我的小字是召焉。” “啊?” 少女眉眼一派天真烂漫。 “我觉得叫魏兄挺好的呀,我们三人里面你年纪最大,而且最有长辈的风范。” 魏思阙:“。”这是在说他老?? 式微笑意不减。 “魏兄,我们走吧。” 三人付了钱后,端木隰华在前引路,式微和魏思阙各在一侧。 魏思阙性子孤冷,不善言辞,又只爱打仗且不近女色。 他最不会的,就是和女子之间的交际。然,式微就很是能和她聊得来。 无论端木隰华说什么,年轻公子都能接下来。 她们从诗词歌赋,美食,珠宝,服饰一直聊到了风景名胜。 “明珠最想去什么地方。” “我想去春山。” “春山上有平芜寺,我娘亲说,那里许愿特别灵验。” 千岁与君好,白首携卿老。她并不知道,这是最初谢蕴容许下的愿。 “我去过。” “真的吗?” “嗯,那里很美。虽然只去过一次,但已心向往之。若不是俗世牵绊,我想一直定居在那里。” “那你去过平芜寺么。” “嗯,去过。平芜寺里有位了尘大师,虽不问世事,却生有天窍,能洞悉未来。看缘分为人测卦卜命,研易十分精准。” 十几年前,有一对年轻男女来到春山。他们深爱彼此,却为现实所困,终于下定决心不理世事,携手归隐来到春山。 不巧那日佛门大开,平芜寺的门开,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圣人来,二是主持相邀。 两人心下忐忑不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进去,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了尘大师给出了他们两个答案。 如果他们选择在一起,自然可以相守一世。但是世人却会为其所累,天下苍生因此受苦。 他们亦可以选择牺牲小我,全以大我。百年后,万世昌荣。 公子沉思了一会儿,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若我们选择了第二条路,待一切结束后,还能在一起么。” 了尘大师回答。 “朝走西,暮朝东,黄泉路上不相逢。” 这太残酷了,对于彼此相爱的人来说。 公子笑道。 “承蒙大师高看,我们不过沧海一粟,何以救世?” 了尘大师不答反问。 “一滴水怎样才能不干涸?” 又自语道。 “把它放到江,河,湖,海里去。” “你不可以救世,但救世的人出自你手。” 于是公子和小姐,最终决定分开。他下山,先后收了三个徒弟。 分别是东阳的太子,西凉的王子,以及北襄真正的血脉。 这对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男女,公子是陆行云,小姐是谢蕴容。 这段被尘封掩盖在时光燧隙里的往事,无人知晓。只待百年后朝代更迭,有人为其正名。 “我想去平芜寺许愿。” “平芜寺的门不好进呢,寻常法子都不管用。每天都有人在那里跪着求见,却都失败了。” “唔,那该怎么办。” 式微有些调皮的笑笑。 “了尘大师爱众生,所以,你可以随便拿一只活物,譬如野兔,小犬。在门口喊话,若是不开门,你就直接拿它们下锅了。” “哈哈哈。” 少女笑的明媚,这个办法也太无耻了,倒像是玉息令月能想出来的。 “……” 两人越聊越投机,魏思阙面上却乌云密布。真的憋屈啊,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会。 走到一处商铺时,式微忽然停住了步子。 “怎么啦?” “时间还早,要不要去买一件现成的衣服。” 端木隰华低头,对喔,她穿着寝衣就跑出来了。还用这个模样和式微说了好一会儿话,啊,少女面上有些羞意。 第六十五章:连理木共连理枝,鸳鸯偶归鸳鸯梦 美人如画,肤白胜雪,衣红如枫。 三人一同进了这家名字唤做花琅衣客的铺子,一件件衣服,款式不一,模样精致。 或是女子的长裙,绸罩,斗篷……亦有男子的长衫,儒袍,锦服……都以木撑挂起。 式微环顾了一圈,目光锁定了挂在最高处的一件红绡云纹曳地裙。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他低头,略一沉吟,叫来了店铺伙计取下这件衣服。而后式微笑眯眯地转向另一边冷冽的青年,问道。 “我觉得这身,极衬明珠。魏兄,你觉得呢。” 魏思阙觉得,端木隰华怎么穿都好看。印象中,她穿红衣的时候的确更多一些。 “只要她喜欢就好。” 店铺伙计附和道。 “公子好眼光,这身衣服是我们老板娘亲自描画的样式,选用的料子也是上上乘的绛绡和素软缎,极为贴身舒服。” 式微生了点兴趣,继续问道。 “这店内的衣服,都是你们老板娘描画,设计的么。” “也不全是,她就是偶尔有兴致了,会描画几张图送来,大多数都是请的裁缝工匠做的。” 魏思阙没那么多心思关注这些,直接问道。 “多少钱。” “一万五千金。” 他点头,拿出腰间的钱袋,却发现没带那么多钱。这下可怎么好?武安君有些犯难,身上也没什么能抵用的东西。 端木隰华更是没带银子出来,她本想着先借魏思阙的钱垫付一下,到时再派人到魏府还上。 少女微微扯了一下式微的衣袖,他低头,小声问道。 “怎么了。” “式微,我们钱没带够。” 青年黑眸温润,含了笑意,安慰道。 “没事,我有办法。” 式微转身,继续同店内的伙计攀谈着。 “敢问小哥,店主她现在身在何处,不知我能不能见上一见。” “公子勿怪,夫人不随意见人的。” “我有一个主意,想和她探讨一二。” “这,公子……” 伙计依然犯难,式微笑意盈盈。 “既如此,可否请小哥借我笔墨纸砚一用。” “公子稍等。” 伙计很快取来了他要的东西。 式微凝神,细细磨了墨。而后以毛笔清点瓷坛里的清水,晕开豪尖。 年轻公子身姿秀雅颀长,气度雍容雅致,容颜精致。尤其他认真作画时,悠然自得,极为写意。 这般看着他,如同在观赏一副水墨画。 半刻钟后,式微收了笔,把画递给伙计。 “能否劳烦小哥,给夫人送去。” 伙计接过了纸张看了一眼,面露惊异。第一眼看到式微,他就感到眼前的人很不简单。 “几位稍等。” 伙计开门,快步走向后院。没一会儿功夫,他急匆匆地回来了。对着三人恭敬的作一揖,接着向式微做了个请的姿态。 “公子,夫人想见一见你。” 他略一点头,转身看向两人。 “魏兄,明珠,我很快回来。” 两人在铺子里看着其他衣服,少女感叹道。 “式微可真厉害,在哪里都能结交到朋友。” 魏思阙不置可否,只说。 “要看到结果再说。”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式微回来了。伙计跟在他后面,连忙上前把裙子递给端木隰华。 “姑娘,里间在那边,我带你去换上吧。” 她看向式微,他神色从容温和。 “等价交换,明珠无需顾及。” 她换好衣服出来,三人走出店铺好一段路以后,少女才问道。 “式微,你是怎么做到的呀。” “刚刚临时有了点子,于是画了一套衣服。店主很喜欢,就同意和我交换了。” “你不怕她直接收了画,却赶走我们么。” “她不会,因为这家店有挑选买家的权力。” 少女转头,笑嘻嘻道。 “魏兄,我就说式微很厉害的吧。” 式微摇头,看向另一侧的青年。 “不过恰巧碰到的,是自己熟悉的东西罢了。人各有长,魏兄会的我就未必能做到。” 魏思阙抬头,正对上他一双灵透的黑眸。从始至终,从容淡定。 “的确厉害。” “……”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向江家走去。 另一边,陆维桢刚走到南安王府的门口,清野就在那里等着了。 “公子。” “嗯,现在情况如何。” “公子,王爷说。如果你想救里面的人,就去见他。” 清野采买好东西后就想着赶回后院,却在王府门口被拦住了。两个小厮捂了她的嘴巴,带着她到了正院的书房。 南安王在那里等着,他跟她说。 “现在围在后院的,内有魏府的精锐侍卫,外有一千羽林郎。珠珠儿屋里的刺客,插翅难飞。” 清野稳定下心绪,自己不过出去一会儿,怎么会生出这样大的变故。 莫不是南安王在试探她什么,她装作疑惑的模样。 “回王爷,郡主的脚受伤了,奴婢只是出去采买了一些跌打伤药。” “余英,进来,带着她去后院看看。” “是,主子。” 腰间配刀的蓝衣侍从推门进来,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清野稍一握拳,跟在他身后来到后院门口。蓝衣侍从向她指了指一处围墙,那里架了梯子。 “小心些。” 男子扶着梯子,她小心翼翼爬上去,低头向里看了一眼。果然如南安王所说,端木隰华的房门开着,门外围着一群侍卫。 蓝衣侍从领着她回了厢房,端木清和斟了一杯茶递过去,给她分析了形势的利弊。 …… 当下,清野把南安王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了陆维桢。 “你的确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救出那个人,但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么。” “魏思阙凭此可以断定你和刺客是勾结的,一来魏家不会放过你。二来你好不容易取得了帝王的信任,也会因此功亏一篑。” “这还只是最好的结果,如果陛下下令彻查,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清野说完后,捏着裙角看向眼前的白衣青年。 “公子,我们现下该怎么办。” 陆维桢只稍一凝眸,很快有了计量。 “走吧,去拜会一下王爷。” 端木清和负手而立,在书房等着他。陆维桢敲门进去,清野在门外守着。 白衣青年恭敬地向他行一礼。 “王爷。” 南安王转身,直切正题。 “我可以帮你,但有一个条件。” “摘下你的面具。” 陆维桢想了想,一手解开系在发冠后面的带子,拿下了面具。露出一张容色秀美的面容,眉似远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 白衣青年气度高旷清逸,好似蓝天白云,高山流水。 “果然是你,九思。” “姑父。” 端木清和面上并无惊讶之色,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画像,正是谢蕴容。 “若你还记着阿容的嘱托,若你对珠珠儿还有牵挂,就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找上她。” “你这样做,不仅把她牵扯其中,还让她陷入这般危险的境地。” “姑父。” 青年语气略一停顿。 “我对珠珠儿并无图谋不轨之心,我只是想保护她。”想见一见她。 端木清和是过来人,当然能明白他得想法。但现实残酷,陆维桢的设想还是太过简单。 “你现在羽翼未满,怎么保护。” “就好比这次的事情,你真的能不留破绽的全身而退么。盯着你的眼睛太多了,都在等着你出错。” “只要你稍有不慎被他们抓到把柄,等待你的是什么?” “既然你要做大事,就应该先放下儿女私情,于你于她都好。” “姑父,我以性命起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护她一天。” 端木清和摇头。 “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在你还没有绝对的实力,让所有人闭嘴之前。你不该靠近她,无论为了什么。” “还有外面的丫头,也是你的人罢,一起带走。” “我不允许珠珠儿身边有任何一点隐患存在。” 青年语气谦和,姿态放的极低。 “好。在事成之前,我不会再靠近珠珠儿。” “嗯,马车已经给你们备好了,就在偏门。一会儿珠珠儿屋里的人,我也会派人带过去,你们一起走。” 陆维桢开门,清野忐忑不安,十分内疚地跟在他身后。 “公子,对不起。” “无需自责,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现下倒是另外有一桩事,需得你去做。” “嗯?” “别院里的傅行玄,由你负责看管。” “是。” 端木清和缓步行到书架前,正反两圈转动着摆在案上的青玉琉璃花樽。书架如同一道由内而外打开的门,缓缓移动。 他又向着墙上拍打了几下,立时弹出一方小屉,里面的东西是尚方宝剑。端木清和拿起它,心下情绪纷杂。 北襄建国以来,帝王曾御赐尚方剑给陆家。因陆家代代承袭帝师,从一而终辅佐幼君。 尚方剑,见剑如见天子。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陆行云来找他,一手奉上宝剑,条件是照顾好谢蕴容。 “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会,你喜欢阿容。” “交给我,你不担心我拿它祸乱朝政。” “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逸王殿下。” 那时,他还不是南安王。逸之一字,是二哥端木清徽为他择的。 先帝钟爱皇后,爱屋及乌到太子。对于其他皇室子弟,自是无暇顾及。 待他们到了该封王的年纪,封号上,都是内务府随便选了字。但端木清徽知道了,当即上书先皇。言明此举不妥,请陛下三思。 端木泽棠是真的不想管,无奈拗不过儿子。但,那时他的审美已经被赵皇后带的偏离了轨迹,内心亦是很认可妻子给自己取的名字——铁栓。 是以,别指望他能想出些什么意蕴好的字了。没办法,身为太子的端木清徽接下了担子。 他先选好字,再呈给端木泽棠。这事儿自然是悄悄进行的,端木清和本来是不知道的。 直到他去拜访二哥,在他的的书房等着的时候,无意看见铺陈的宣纸上落笔一个“逸”字。 笔迹秀挺,行书风流,铁画银钩。 字下面还附有一段话。 “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有,所以为逸。” 几天后端木清和接到的封王的圣旨,上面写给他的封号正是——逸。 第六十六章:所失即所得,所得皆是我 为皇者,尽是孤寂。 端木清徽为政以仁,敬重父母,厚待兄弟。他做什么都好,却不适合当皇帝。 因他心性仁善,行事又如春风细雨,更不会耍手段。 他从一出生就站在山顶,拥有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他看什么都是山花烂漫,不曾体会过落魄难捱的滋味。 但这世间不圆满的人和事太多了,暗地里滋生了太多怨怼。这些无法轻易消解的恨意,只能以他人为突破口宣泄。 众生皆苦,你怎能独甜。端木清和亲眼见着如太阳般的二哥,一朝跌落神坛,被众人唾骂。 他曾经去偷偷看望过端木清徽。 彼时的太子殿下虽已被废,却有娇妻不离不弃,陪伴身侧。即便两人被困于小小一隅天地,却不曾自暴自弃。 他们甚至还亲自动手,开辟了一块菜田。 二哥告诉他,世间万物,始于心,终于心。心若向阳,无谓悲伤。 端木清徽,同自己一母所出的哥哥是完全相反的人。端木清嘉是沉默的,沉默之下埋藏着的是滚烫炽热的岩浆。 他和同胞哥哥,一直都不受人待见。因一众皇子皇女里,只有他们的瞳孔是琥珀色的,这源于他们的母妃阿昧是异族女子。 曜帝亲征,接连攻破沿途西域,楼兰等国家,阿昧是作为贡品被呈上来的。 西域国主希望能借助她,免一些赋税和徭役。但阿昧生得再美,端木泽棠已经有了赵容若。 北襄,乃至天下皆知曜帝独宠赵后。皇宫里大多数子女都是从宗族里带来教养的,端木泽棠真正的骨肉,只有端木清音和端木清徽。 赵容若怜惜阿昧,或许是眼前的王女让她想到了自己。北襄赵家,世称金丝雀世家,世代以美人媚君惑主。 赵家的女儿对家族来说,是最值钱的。家主会把她们进献给权贵,谋求富贵荣华。 但赵家女儿看自己,觉得是最不值钱的。她们被人当作礼物随意送出去,以此来获取利益,这还能叫做人么? 赵容若也曾经试图抗争,但她失败了。幸运的是,又或者说是因缘际会。 因为赵后的一点善意,她救起了路边打仗失忆的曜帝,两人方才成了一番佳话。 赵容若看到阿昧,她想到了自己曾经没法做主的命运,心生怜悯。她甚至认下阿昧,当作自己的妹妹。 赵后允诺,阿昧无需曲意奉承,陛下自会减轻西域的徭役赋税。若是阿昧有喜欢的人,她还可以做主偷偷成全他们。 对外么,就告诉西域国主,王女染病去世。 但谁都没想到,那天晚上阿昧用计支开了赵后,又拿酒灌醉了曜帝。是以,他们从一出生,就是不被祝福的。 宫人们觉得阿昧恩将仇报,不识好歹。但那个时候阿昧已经疯癫了,终日幽居在寝殿,门也不出一步。 他们的撒气对象,顺理成章的变成了他们。从端木清和有记忆开始,记得最清楚的就是。 宫人们每每见到他和兄长,都会翻着白眼,满脸鄙夷的骂他们小杂种,白眼狼……还会在饮食上克扣他们。 端木清嘉会冷冷的盯着那些人,少年的眼神,看得人遍体生寒,好似被滋着信子的毒蛇盯上一样。 或许是被他吓住了,次日宫里就见不到前一日嚼舌根的人了。 流言蜚语少了,耳根子的确清净了。但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越来越少,每日送来的饭菜尽是些残羹剩饭。 两兄弟平常捱饿成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但有段时间,正是端木清和正长身体的时候。他饿得难受,忍了又忍,忍不住。少年见兄长睡熟了,半夜偷偷起身去御膳房拿吃的。 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他遇到了端木清徽。端木清徽召集了照顾侍奉他们的下人,亲自训斥一番,还另外拨了一些人来。 这下,再没人敢说他们的闲话了。因而,他一直都是很敬重二哥的。 同时,他的兄长端木清嘉,虽然和端木清徽是完全相反的人。但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作为弟弟的自己,或许他的方式有些偏激。 然,他的的却却是为了保护身边人。 端木清和很明白的一件事,最初的兄长和现在的陛下是不一样的。 端木清嘉那时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保护弟弟,母亲。 但现在,他已经不明白元德帝的所思所想。至于所作所为,更是让他抓不到一点痕迹。 开始,有人看不惯端木清嘉小小年纪,做事就这般阴狠毒辣。 背地里骂他心如蛇蝎不说,还嫁祸栽赃他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搞得他的名声越发遭人嫌弃。 但起码端木清和知道,兄长并不是传言讲的那样,他没有那么不堪。只是因为,他要保护心中在意的人。 但是后来,他逐渐变了,越走越远。一步一步的,端木清嘉最终变成了传言里的模样。 端木清和少年心性,阅历稀缺。他很难从这些事上发现什么端倪,联想到自己兄长身上。 比如原本,赵后和曜帝,应该是有三个孩子的。 赵后二度怀孕时,正赶上端木清徽被查出通敌叛国的证据,也就是废太子案。赵后受惊,因此动了胎气,一尸两命。 这件事实在蹊跷,赵容若看重这个孩子,平常一应饮食作息,都是小心到了极点。 除此之外,太医每日都要来请一回平安脉。医署开出的安胎药,她更是一碗不落的全都饮尽。 曜帝怕她烦闷,时常搁下朝政来陪着她。这般精心养着的胎,怎么都不该说没就没了,而且还伤及了大人。 但事实摆在眼前,世人也只能感叹几句,许是赵后红颜薄命,无福消受君恩。 又比如赵后去世,曜帝悲痛欲绝,不理朝政。废太子连连上书受阻,魏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竟是他的同胞哥哥端木清嘉。 再比如,先皇去世前一夜,紧急传唤废太子入宫。最后的结局竟是端木清徽发狂,斩杀众多皇室血脉。 废太子被就地处以极刑,死无对证。他根本不信,二哥会做出这样的事。 但是这件事情,做得太干净了,他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第二天端木清嘉登位后,做了两件事,一是派崔德音出战江城之战,二是下旨寻皇嗣。 据说他们只找到了废太子妃的尸骨,却没找到他们的孩子。端木清嘉说会厚待侄儿,亦下旨合葬了端木清徽和陆娉婷。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便是溯光长公主之死,以及谢家的灭门惨案。 端木清和觉得,这一桩接一桩发生的事情。看似是意外,却隐隐约约都有着联系。 就好像有人潜藏在暗处,操纵着一切的发展。然,无论他怎么查,都只是临门一脚,不得其法。 他甚至直接去找了兄长对峙,但已经是帝王的端木清嘉,完全不同于旧时阴郁的小王爷。 他心思更加深沉,愈发难以琢磨。 “你也要背叛我么?我们才是亲兄弟,这世间唯一彼此血脉相连的人。清和,你不应该怀疑我的。” “即便兄长做了什么错事,但没有一点心思,一分手段是用在你身上的。我只是想让咱们活得好一点罢了。” 他只是想能活得,能像个人样罢了。 端木清嘉向他伸出了手,他微笑着,阴郁的面容上生出妖冶的美感。 “清和,到我身边来。你想要什么,哥哥有的,都给你。” 他想到了谢蕴容,脚步不由自主的迈开,向高堂上的人走去。从那个时候起,他成了南安王。 陆维桢带着尚方剑来找他,白衣帝师和他说了很多。 “逸王殿下,你还记得太子么,还记得您的母亲阿昧夫人吗?” “殿下,你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了?她没疯,一直都清楚的知道一切。” “殿下,你不想知道真相么。陛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些事情到底是谁做的。还是说你在害怕面对什么。” “殿下,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做出正确选择的。阿昧夫人,她还在你熟悉的地方,等着你。” “今次与君别离,相逢即是无期。殿下,多多保重。” “……” 南安王府书房,端木清和取出了尚方剑。 无人知道,在历经岁月的磨砺洗礼后,一把未出鞘的剑。它会是锈迹斑驳,还是愈加锋利。 剑非利器,乃是君子佩器。 如果有一天一定要拔剑相向,那么他出剑。一定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 端木清和甚至,若是仅凭自己。魏府的侍卫们会拿魏思阙,魏齐光,甚至元德帝来压他。 何况事后他们一定是要问责的,总归也到了时候,他该进宫去看一看母亲和皇兄了。 等在王府后院的魏府侍卫们,眼见着南安王带着侍从前来。纷纷向他行礼,侍卫长略一忐忑,上前说明了情况。 “王爷,我等奉武安君之命追查刺客至此。并非是来此生事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端木清和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从来都是淡泊而不问世事的,这几乎是众人对他的定义。 他脾性温和,没人看见过他因为什么事情而动怒,或对什么人疾言厉色。就如此刻,他亦是温声慢语地在对他们讲话。 他一手仗剑,掣肘在身前。 “看到这把剑了么。” 侍卫长抬头,日光下,剑身花纹细凿,图纹清晰。一面刻着腾飞的蛟龙,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且纹饰着北斗七星,意欲应天命。 他瞪大了眼睛,这是——尚方剑?怎么会在南安王手里。来不及细想,身后的侍卫们已经都跪下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又问。 “诸位都看清楚了么。” “回王爷,看清了。” 端木清和摇头,兀然拔了剑鞘,雪白明亮的刀光在眼前闪过。他拿剑指了指门外的方向,又问道。 “看清楚了么。” 这下侍卫们纷纷避让,皆是退出了后院。他挥退了贴身的侍从,收了剑,来到端木隰华的房间。 “出来吧,偏门备好了马车,他在等你。” 柜门一动,面色苍白的青年从中走出。玉息令月身形不稳,还是强撑着对他作了一揖。 “多谢王爷相救。” 看着青年的背影,端木清和的语气不似刚刚对陆维桢那般严苛,如同长辈对小辈的嘱咐。 “有些错误犯一次就是极限了,陆行云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再帮你们收拾残局。” 玉息令月脚步一顿,笑得愉悦。 “王爷,您或许不知道。今天的一切都在先生的掌控之中,如他所料,您出手了。” 他们联手拿文书是真,但另一层目的,却是为了逼南安王出手,做出选择。 从陆行云十几年前拿着尚方剑来找他时,就已经算到了今日的局面。 第六十七章:君子剑,出则天下纷争起 原本,青溪不曾招,玉笛不曾许。 陆行云应该走他的阳关路,不如归去与山老。路上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声声慢。 而端木清和则应该过他的独木桥,最好流泉百道。桥上有阆风客,紫贝阙,白玉京。 但你不得不感叹冥冥之中命运的力量,让不相干的芸芸众生纠葛在一起。 他看向眼前受伤的青年,问道。 “陆行云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 玉息令月兀尔一笑,回忆起先生当时的模样,他不自觉捻了陆行云的语气。 “君子剑,剑未出鞘,退敌百里以护万民。剑若出鞘,必解天下纷争。” “既然注定不能做个明哲保身的清净看客,那么,不如变动为主,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希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河。冀以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愿以此身作舟,渡以苍生。” “……” 端木清和站在原地,青年说完后,脚步略带了些摇晃的走向偏门。秋日里的阳光落在人身上,清凉明透,没有暖意。 总要做出选择的,他思考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另一边,端木隰华三人已经到了江府。她虽然和江兰禾相熟,但前前后后来江家的次数,拢共加起来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江家握着北襄近乎半数的运输通路,其中不只有国内州城之间的往来,还有三国边境的交界处。 是以,赶着来巴结江家的人很多,每天都有不少人来拜会江如玉。他们或是拿了什么生意想寻求合作,或是献上奇珍异宝请求帮忙运送货物。 要是寻常人想见江如玉,需得提前半月递交拜帖给管家,再由她约定见面时间。 端木隰华摸了摸腰间,糟了。江如玉着意给她的半块玉佩,没带着。 先前她来江家,第一回是江兰禾亲自带她进去的,而后江如玉给了她江家的半块掌权玉佩。 仆从们是只认信物的,你若是拿着,自然就和江兰禾一样,算是江家的少主。 不仅江家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一应江家管着的商铺,相应的州城见了,也要听你的话。 但,你若没有信物。不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还是权臣世家。要想进江家,想见江如玉,就都得按照她订的规矩办事。 小厮等了半天没见她拿出信物,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少女的瞳色,心下了然她是皇室中人。跟着的两位公子,亦是气度不凡。 然,小厮见的太多了,应对起来一点也不虚。他向三人扶了扶手后,客客气气的关上了门。 “我出来的匆忙,没带姑姑给我的信物。” 端木隰华转身看向式微,她觉得这太丢人了。之前自己可是信誓旦旦的承诺了,说保证带他去百里家。 看着咬着唇,有些苦恼的少女。式微心下有了新的计量,他知道北襄的格局,世家和皇权分管天下。 他这次来借粮,凭无忧的实力,很容易就能筹集到。但米粮有了,怎么隐蔽的运送回东阳却是一件难事。 不能从元德帝下手,这样势必会惊动两国。所以,只能从世家方面下手,那么便只能是江家了。 曾经江城之战可以打赢,先生也是借助了江家运送粮草过去。所以三国之内,唯江家有这个能力能办到。 虽然扶苏事先帮他向江如玉传了信,但那时自己的行程未定。又因为诸多事情需得见到他本人,才能讲得清楚。 江如玉应下了和他的约,然她不好定时间。几番思量,只说等他来了北襄,直接到江家来找她。 江家上上下下,除了认家族的信物之外,还认一个东西,就是家主的密令。 这些密令类别不一,用在各处不同的情况。 譬如要见她,要穿一身乌衣,摘一篮野草花,捉一只堂前燕。小厮见了,自会开门相迎。 为了东阳的百姓,他是一定要找江如玉帮忙的,不论她会提出什么要求。 但,现在事情似乎不一样了。拥有江家半块掌权玉佩的少女,和家主有着近乎等同的威信和地位。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正为没有帮到他感到很自责,满是愧疚。式微眉眼弯弯,盈盈笑意不变。 他道。 “明珠,你已经帮了我许多了。” 端木隰华同样可以驱使,号令江家各州城的运送。 式微之前想的,因必须和江如玉合作。是以,不管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得接受。 但现在,处境有了很大的改变,少女亦能给他想要的东西。这笔买卖划算极了,然不能着急,他心里定了主意。 兜兜转转这么一段时间,陆维桢说,只需要拖半个时辰。那么接下来,他可以做自已想做的事情了。 天边白云漫卷,青年的神色愈发柔和散淡。 “快到晌午了,走了这好一段路,明珠饿不饿。” “我想,可以雇一辆马车先送你回家稍作休息。这样正好你也能顺便拿上信物,到时我们再去也不迟的。” 这番安排极贴合她的心意!端木隰华觉得式微真是太讨人喜欢了。温柔体贴,处处为她考虑。 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但,若是回王府。不知玉息令月现在情况怎样,她是想尽量拖延一下时间的。 此举也甚合魏思阙的心意,虽然侍卫们一向听他的话,即便自己不回去,他们也会一直守在后院。 但,从遇到式微开始,他心下就隐约生出些躁意。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为了防止生变,还是早些解决了的好。 是以,他附和了式微的建议。 “我也觉得,是时候该回去了。” “明珠是早就约了魏兄一同用饭么?” 式微垂眸,似乎有点失落的模样。 “不是,情况有点复杂。” “那么,我能帮上什么忙么。” 还是不要让他掺和进来了,端木隰华摇头。青年点头,没有再多问,跟在两人身后。 魏思阙行色匆匆,步履生风。他远远的走在前面,准备从铺子里雇一辆马车。 端木隰华跟在后面,她心事重重,完全不似来时的活泼。式微走在一侧,依然沉静淡定。 三人很快就走到了朱雀大街,但魏思阙的脚步却顿住了。两人有些疑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端木隰华瞳孔微微放大,那不是守在后院的那些侍卫们吗。他们怎么离开了? 魏思阙本就冷冽的面容,更是笼上了一层霜色。 “稍等。” 放下这句话以后,他便向着人群里排列有序的队伍走过去。为首的侍卫长如实把情况讲了出来,魏思阙听完沉默了。 这是他动怒的表现,无形的气压在空气里弥散开。青年黑眸深邃如墨,透不尽一丝亮光。 侍从们手心发凉,额头浸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过了好一会儿,魏思阙随意点了其中一个侍从。侍从当即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君……上。” 魏思阙行军打仗时,属下只要犯一点错,他都不会留情的处罚打板子。 “你去跟郡主说一声,我有事先走了。” “是,君上。” 侍从起身,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慢着。” 青年倏然喊停了他,这一声让他刚放下的心瞬间又吊起来。 “别暴露我和她的身份。” “是。” 魏思阙现在心情很差,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他不想吓到端木隰华,所以带着一众侍卫先行回魏府。 接到命令的侍从,面色依然有些苍白惶然。他对着少女作了一揖,说话结结巴巴的。 “郡、小,小姐。君,不是,公子让属下来,来说一声。他,他有事先走了。” 端木隰华当即要高兴地蹦起,这不就说明,玉息令月没危险了么。她来不及思考是谁救了他,琥珀色眸里满是笑意。 式微看她这般模样,心下了然,扶苏应该已经成功了。他微微侧身挡在少女身前,以防止让还没走远的魏思阙瞧出什么端倪。 式微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帕,向着侍从递过去。 “擦擦汗吧。” 侍从抬头,眼前的公子姿容秀美,气质清雅高华。他温和的看着自己,让人不自觉心生好感。 “多,多谢公子。” “无事。” 式微又和侍从说了一阵话,魏思阙也走远了,他才挪开了步子。 他转身看向少女,她自知刚刚的表现过于失态,现在已经收敛了不少。 “明珠,我们走吧。” “好。” 端木隰华还没从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回神,直到两人走出好一段路。她才想到,不是说要雇马车回家的么。 她有些歉意的转身,却见式微从容自在,悠然且散漫。好像刚刚所经历的一切,皆与他没有关系。 他独自一人,在清幽林间慢步徐行。秋阳如竹斑落在他的面上,映得青年眉目格外分明。 她想到自己不仅没帮上他不说,还带着人家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头来,怎么看,都像是阴差阳错的被他帮了。 这该怎么弥补一下才好呢,有了。 “式微,你同我一起回家吃饭吧。” 青年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既淡又薄,转瞬即逝。他略微想了一下,轻轻摇头道。 “这样的话,好像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 “式微,你太客气了,我们不是朋友么。再说了,你还送了我裙子,一顿饭哪里算是麻烦。” “唔。” 式微点头,状似小小纠结了一下。 他抬头,眼波潋滟。目光流转之间,有意无意的看向少女。见她坚持如故,话里话外一样的诚恳。 这才安下心来,回应道。 “那么,便先谢过明珠了。” 青年这一番神情上的转变,虽细微却不难被发现,端木隰华尽收眼底。 少女在前面疾步走着,说是引路。她依然像来时一样和他聊天,只是话里多了些安慰的意思,大约是怜他独在异乡? 式微看着她,还真是极可爱啊。 端木隰华看他笑的这样开心,有点疑惑,是她说的话有什么不对么。 接触到少女问讯的眼神,他诚恳的回道。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遇到你。” 第六十八章:不归人走不归路,路上尽是不归物 端木隰华绕了些远路,着意避开了南安王府。她带着式微沿着一条小胡同,七拐八拐的来到了后院。 平常除了清野偶尔会守在门口等她回来,不会再有别人。其余侍从都是各司其职,不怎么敢靠近她。 于是,她很放心地推开了门。下一秒没看到清野,却是负手而立的南安王。 端木清和听到开门声,转身看着少女。 “珠珠儿,你回来了。” 她呆了一下,下意识挡在式微身前。 “嗯。” 他语气温和。 “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谈谈。” 她看着南安王,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大一样了。比起从前的淡泊,似乎心中有了什么执念。 “爹爹,我答应了朋友,要带他去百里家的。不然,等我回来再谈?” 她略一思考,对端木清和讲出了当下式微的困境。其中隐瞒了如玉给的玉佩,只说因没找到江兰禾,所以先回来稍作歇息。 端木清和看向少女身后的青年,微微凝眸。式微眉目温润,他扶手,谦和有礼。 “伯父。” “珠珠儿,你能交到朋友,这很好,我不反对。只是,就算你们歇过了再去找阿禾,如果仍然没找到呢。” 这……她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言,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自是漏洞百出。 “这样吧,余英。” “主子。” 腰间配刀的蓝衣侍卫自他身后出现,恭敬的作了一揖。端木清和点头,安排道。 “你亲自送这位公子去百里家。” “是。” 式微当即含笑道谢,脸上并无异色,自始至终淡定如初。 “如此,多谢伯父仗义相助。那么明珠小姐,我们后会有期。” 蓝衣侍卫很快驾着一辆马车来了,式微挥手再次向她作别,而后上了车。 “走吧,珠珠儿。” 车影消失在巷尾,端木清和向着院内走去。她跟在后面,心下有些忐忑。 此刻百里府里,闹腾了一晚上,百里之恒回家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补觉。现下他虽然醒了,仍是有些懒散。只倚在软塌上,翻看着几本账册。 除却江家,想和百里家套近乎的人也很多。但知道百里之恒府邸在哪里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除非是他自己想见。不然,就没人找得到他。 他看了小半个时辰后,正准备叫人进来送些吃的。 小厮就先一步到了珠帘外,他向内瞟了一眼后,连忙低头。软塌上的青年穿着寝衣,露出半个肩膀。 “主子,外面来了位公子,说是您的表哥。” 百里之恒轻嗤一声。 “胡说八道,这又是新想出来套近乎的招数?赶走赶走。” “欸,主子。” 小厮听了吩咐,当即转身预备去赶人。但想到那位公子,看着也不像那种套近乎的人。对了,他好像是有凭证的。 虽然这凭证看起来,略显寒酸。罢了,还是说给主子知道一下,他也算是尽力了。 “主子,他说昔年您曾经输给他一把檀木算盘,问您还要不要。” “等等,你回来,他叫什么?” “回主子,他只说他姓周。” 百里之恒瞬间从榻上坐了起来,这下他整个人都精神了。周稚弗来北襄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把他带到正堂,我一会儿就去。” “是。” 小厮刚要应着下去,青年又叫停了他。 “把外头的人叫进来,帮我挑衣服和发冠。” 他一向随性散漫,即便对待陆维桢一行人,也不见得多么用心。但此刻面容却十分严肃,如临大敌的模样。 在东阳时,周稚弗是他曾经一直想要打败的人。当然,那时算是他的叛逆期。 百里之恒十一岁时,南舟和西江月把他送回了百里家。 南舟虽然嘴上说着断绝父子关系,嘴上说着断绝父子关系。但他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百里少桓的。 南舟每月,都会定时派人抬两箱金银送去百里府。最开始的一年里,他送,丞相扔。送多少扔多少,一点不手软。 南舟也没脾气,坚持照送不误。 第二年,百里少桓还是不收。亲信劝他,这到底是孩子的一片孝心。而且不也说明了,先前南舟说的都是些气话么。 丞相摇头。 “你懂什么。” 他的儿子他最清楚,南舟这样做的目的,不过就是想还他的养育之恩罢了。 南舟算盘打的噼啪响,精明得很。他想用这招和他两不相欠,彻底撇清关系。 那么他偏不收,决计不让他得逞。 南舟在他不惑之年的时候离开,如今十几年过去,百里少桓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他不再执着于朝政,也不关心当下民生如何。他开始回忆,想到亡妻留下来的两个孩子,他的骨肉传承。 丞相一直都是知道的,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妻子病逝后,他一心扑在国家大事上,分不出太多心思给两个孩子。 南絮倒还好,可南舟,却因为追求不同,意见相悖和他有了隔阂,父子关系僵持而疏离。 他希望南舟能考取功名,但南舟无心仕途,他喜欢成天跟在商户后面跑,跟那些人学一些‘歪门邪道’。 丞相有点后悔,因为南舟幼年时就能轻松审计对账目上的空号。于是,他送了一把檀木算盘给南舟,算作奖励。 但他并不是在鼓励南舟走向这条路,在丞相看来这是一条不归路。 不归人走不归路,路上尽是不归物。 那时商人的地位轻鄙低贱,不受重视不说。还经常会被官府以不尊礼法的罪名,放到狱里去。 丞相当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南舟弱冠之后,做得最多的两件事情。 一件是深更半夜翻墙入室。 一件是跪着挨丞相的打。 那时候,祠堂的灯彻夜不眠。丞相静静跪在蒲团上,注视着最中间的牌位。下人们也都在一旁陪着,沉默不语,直到南舟回家。 南舟并非出去鬼混,比之同龄人,他身上无半丝半毫的脂粉和烟酒气儿。这一点,丞相也是清楚的。 丞相先是拿了鞭子,问他。 “你改不改?” 南舟回他。 “不改。” 丞相几鞭子下去,继续问。 “你改不改。” 南舟倔强的回他。 “不改,就是不改。” 丞相这下动了怒,下了死命去打。南舟直接咳出血来,侍从们都跑过来拦住他。 “主子,不能再打了,公子会死的。” 丞相停了手,问他。 “你改不改。” 南舟痛得身体发抖,但还是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回道。 “不改。” ……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百里家的后院重复。 曾经,南舟一夜未归。相府里人慌张的挨家挨户寻找,拼命嘶吼。而丞相,他迈着不缓不慢的步子,走到一所会馆。 那时已是晌午,太阳很烈。南舟就睡在会馆的台阶上,手里还抱着那把檀木算盘。 丞相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南舟面前,遮住了头顶一轮烈阳。 南舟一直睡到近黄昏才逐渐转醒,而丞相也一直站到了夕阳将下。 南舟的嘴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 丞相转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一步一步消失在夕阳的余映里。 南舟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像做错事的孩子,却又不知错在哪里。 这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裂隙,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愈合。丞相现在才意识到,大约那时候自己逼他,逼得太紧了。 所以南舟喜欢上是西江月,都是自己一手促成的。他不该怪西江月,是他一步步推远了儿子。 南舟本是囚在笼里的鸟儿,身上还被锁链束缚。双重枷锁的压迫下,那些微弱的挣扎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几乎要认命了,但他见到了西江月。她活成了他想要的模样,亦给了他反抗到底的决心。 南舟离开的第二年里,南絮成了皇后,母仪天下。但相府更冷清了,他的思念如野草疯长。 南舟离开的第五年里,丞相开始每天谴责自己。但他依然拉不下脸来,主动去同儿子和解。 不过他开始收下南舟每月准备的金银。 南舟离开的第七年,丞相叫住了来送钱的小厮。给了他一把檀木算盘和一捧红豆。 南舟离开的第十年,丞相已经不是丞相了,他只是个想见一见儿子的父亲。 南舟离开的第十三年,这个月的金银没有送来。丞相长舒了一口气,南舟应该是觉得已经还清了欠下的债。 新岁的伊时,丞相温了一壶酒,他给下人们放了假。自己一个人开了窗户,一边看着外面的红梅覆雪,一边回忆。 从小陪在他身边最忠心的近侍,却慌慌张张跑进来。 “主子,外面,外面。” 他说不清,丞相心下一动,是不是南舟回来了。他跟在侍从后面,彼时相府门口,有个少年正背对着他们站着。 不能说是少年,他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个子也很矮。 不是南舟啊,丞相心下失落。或许是谁家走失了的孩子?他教侍从去拿银子。 少年转身,丞相笑了。他和同南舟,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手里都还抱着一把檀木算盘。 丞相想要说点什么,他努力笑着,想给少年留下一个好一点的印象。但笑着笑着,他眼里的泪却止不住掉下来。 少年问他。 “爹娘说,以后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做点什么?” 丞相上前去,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发。 “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 百里之恒就这样回到了百里家,东阳的百姓一度担心百里家到了这一辈上,香火会彻底断了。 现在看来,也算是有了交代。 南絮更是对这个侄子宠爱有加,一家人把对南舟的爱,全都转移到了他身上。百里之恒做什么,他们都是支持的。 少年在衢都的名头越来越盛,但百姓们说起他,总会带着另外一个名字,就是南絮的孩子,当朝的太子——周稚弗。 而且,他们用的词句让他很不喜欢。什么叫——“都能和太子殿下比一比了。” 这意思不就是说,他不如周稚弗吗。 百里之恒是做过一些‘自不量力’的傻事的,就如同江兰禾来挑战他,想通过战胜他来证明一些东西。 当初的他,和江兰禾是一样的。也去找了周稚弗,扬言要打败他。但太子又和自己不一样,他就是不和他比。 无论他用激将法,还是以利益诱之,周稚弗通通都不应。 不仅不应,他还总是用一种长辈的眼神看他。不过只比他大了那么一点年岁而已,就这么嚣张。 百里之恒很不爽,他觉得传言里的太子也不过如此。直到护城河暗战的发生,周稚弗主动约了他见面,两人来到一处酒楼吃饭。 不知怎么,百里之恒明明没那么饿。而且这还是当着‘敌人’的面。但他一连吃了三碗米饭以后,还有点意犹未尽。 第四碗米饭下去一半的时候,周稚弗说话了。 “表弟,最近我吃的米没有以前香了。里面粳米不甜不糯,还有些霉味。” 百里之恒放下筷子,知这人话里有话,静静等着他说完。 “于是我便召来了管家,本以为是当差的侍从们偷懒。” “管家却同我说,今年三国之内因为旱涝,收成都不好。这几天市面上米价高涨,还很难买到精米。” “起初我不信,罚了他的月钱,督促他好好办事,没成想米的味道依旧没变。管家说真的没有骗我,其他地方的米肯定也是这样的味道。” “于是我以研著史册为由,拜访了许多世家,并在那里留宿用饭。让我惊讶的是,这些米的味道也是这样。” 百里之恒哑然地低头,看着没来得及吃完的半碗饭。 周稚弗微笑道。 “表弟吃的这米,是我特地备下的。” 他略一思考,问道。 “从哪儿得来的。” “商船。” “嗯?” 第六十九章:去年时节,双骄燕语雕梁 “说来算是机缘巧合,有一日我在湖边钓鱼。见到有位姑娘落水,于是便救她上来。她执意在岸边等着,说有人会来接她。” “我不放心,就同她一起等着。不多时后,果然有划来的船只来接她。大约因为此番救命之恩,加之见我是个实诚人,他们便执意邀我到船上聚一聚。” “我到了船上后,他们自然免不了一番招待。我吃他们的米时,却是粳米了,香的很。” 这便是最初埋下祸患的护城河暗战,西凉王以低价从东阳购入粮草,通过水运回国。 恰逢今年收成锐减,三国之内必会爆发一场不小的灾祸。到时他或以高价卖出,或是扶持,或是打压他国,都是握在手里很好的筹码。 但,仅仅通过钓鱼就能碰到这样的事情,未免也太巧合了。该说是老天对周稚弗的眷顾么,如此隐蔽的事情,都能被他这样轻易的发现。 周稚弗还没说上几句话,百里之恒就走神了。同他对坐的少年略一停顿,微微歪头温声呼唤着。 “表弟。” “啊,太子表哥。你继续说,我在听。” 百里之恒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他斟了一杯茶,少年微笑。 “好,谢谢无忧。” “一个月以前,暗卫流萤追踪到一支训练极高的队伍。他们分散成几支,混迹在百姓中。因其行事上相当隐蔽,怎么查都没有踪影。” “但根据流萤提供的信息,他们应当是异族人。” “什么信息?” “刺青,流萤画下了其中一人手臂上的图案,是一只雪鸮。驭马驯鹰,这是西凉将士们常做的纹身。” “他们有备而来,做事不急不躁,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举动。我推断,他们还没有准备好,或者说正在准备。” “他们成事的关键,应是深入东阳。要完全了解掌握当地的情况,甚至相熟以后才能去实施计划。” “为了引他们现身,我想了三件事。一是在衢都上阳长街举办花灯会,二是在点绛湖举办龙舟比赛,三是在醉月楼里安插眼线。” “每一件事,都提前做足了声势。而后便派了暗卫乔装打扮混在人群,或是商贩,或是算命先生,或是世家子……注意他们的动静。” “这招很快收到了成效,将其逐个击破,再整合起来后。我知道了他们的住处,看模样和是寻常人家府邸一般,应是提前租赁好的。” “小半个月过去,他们有了动静,开始大量购入粮草。” “我事先派了人在每处贩马铺子蹲点,几天下来一无所获。” “但他们的举动却愈发明目张胆,我等不及,想要直接带人抄了这座府邸,却被宫里来的密旨阻拦了。” “父皇也知道这件事,但他没有阻止。” 周暮辞知道发生的一切,不,他应当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一点。 “陛下为什么不出手阻止呢。” 百里之恒没想明白,是因为怕西凉王先拿东阳开刀么,亦或是同西凉做了什么交易。 “这是一个难题,若贸然扣下西凉的队伍。西凉王只消说因本国旱灾严重,为了稳定民心,所以才偷偷买粮。” “理由正当,很容易就能避过去。这样的话,反倒是我们会吃亏。” 百里之恒恍悟。 “也就是说,如果在东阳境内,粮草出现了任何问题。到时西凉王都能凭此发难,反咬一口。” “嗯。” “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周稚弗来找他,该不会是让自己帮忙想办法吧。 虽然百里之恒是真的很想在他面前威风一把,但他并不擅长这样的谋划,要是让他出钱出力倒还行。 “西凉王狼子野心,我们需要一个时机,或者说恰当的理由。一个让他吃哑巴亏的机会,让他不能以此为借口,短时间内发难出兵。” “也不能在一年或者几年内继续他通过对粮食的买断,导致大量耗损两国的国力,从而失去主动权。” 道理他都明白,但百里之恒思来想去,还是猜不到能有什么办法。 “表哥,你打算怎么做。” 周稚弗从袖口里拿出一卷图纸,向他指了一个地方。 “如果北襄也牵扯进来呢,如果粮草在三国河道内的交界处发生了意外。这该算是谁的责任呢?” 如果要从东阳入西凉境内,一定经过这三国的交汇口三卿峡。 百里之恒隐约知道了一点苗头。 “表哥是想我们在这里派人拦截,然后嫁祸到北襄头上?” 周稚弗摇头,神情严肃。 “无忧,我们是在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麻烦。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和西凉的做法有什么区别。” “天下若起纷争,最先殃及到的就是百姓。苍生何辜,要因为我们承受这样的命运。” “我……” 百里之恒又不懂这些阴谋阳谋,他只是顺着周稚弗的话胡乱猜一猜。 “无忧,我需要你的帮助。要三百个水性极好的弄潮儿,一张足够结实的渔网,两队商船,一队是东阳的,一队是北襄的。” “我们制造一场看起来是天灾的假象。” “嗯?” “看这里。” 周稚弗纤细修长的手点在图纸的一个位置上,那是紧挨三卿峡的武陵山。 “我们要造成山崩地动的假象。” “第一步,把装载着粮草的西凉商船引向山边。这需要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两队商船,假意起纷争,把河岸和中央的位置占据。” “为了避免生事,他们一定会贴近武陵山。” “届时我会事先率领一千精卫埋伏在山上,向下扔投掷落石。” “第二步,两队商船配合只划动一侧的船桨。再找弄潮儿们在另一侧合力推动,造成船体摇晃,不受控的假象。” “第三步,调拨剩余的弄潮儿潜入水底,靠近西凉运送的船只。因船底是整个船身最脆弱的部分,教他们拿利刃割破割破。” “接着,搭救这些西凉船只上的人。并指派两名事先安排在两队商船上的证人,和他们一起回西凉复命,以此证明这是一场天灾。” “最后就是收网了,提前把渔网放置在他们会行经的位置,待一切结束后,把粮草打捞起来。再由表弟你,送回市面上。” 百里之恒点头附和道。 “此计或可称为瞒天过海。” 他自小跟在南舟身边,很早就学着做生意。三国之内人脉极广,搜集这些人对他来说不难。 不过既然周稚弗有求于他,这是达成自己心愿的一个好机会。 “如果这件事办成了,表哥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嗯?” “我想同表哥比试一下,君子六艺,一应的骑射机辩。这个要求,表哥可以答应我么。” 周稚弗看了凝眸看了他一会儿,温和的应承下来。 “好,我答应你。” 这是百里之恒一直想做的事情,为自己正名。 “你要是输了的话,就得告诉东阳的百姓们,你不如我。” “好。” 少年依然从容淡定,一双漂亮的黑眸动了动,有些促狭的问。 “好,但如果是无忧输了呢。” “我要是输了,随你处置。” “唔,若是无忧输了的话,就把丞相赠予你的檀木算盘给我吧。” “好。” 两个少年意见达成了一致,天下的百姓不知道,他们携手不动声色的化解了隐在暗处的危机。 事后,周稚弗很守信用的和他一样一样的比试了。这场比试围观的人很多,世家贵族,文人士子们,丞相和南絮也在其中。 外人看来,这两人不相上下,实在难分高低。但百里之恒知道自己输了,因为他比起周稚弗,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他们依照顺序比了六局。 五礼,分别是: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这一样分为两个步骤来考,一是书面上的作答,二是对在场的人示范。 两人答的堪称完美,举止上亦找不出一点差池,本局平。 六乐,要一鼓作气,行云流水的奏完《云门大卷》,《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 本局依然平。 五射,是指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每一射的要求都不一样,白矢即箭穿过鹄的,要用力适当,恰中目标,刚刚露出白色箭头。 参连即先发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中的,看上去像是一根箭。 剡注即箭射出,箭尾高箭头低,徐徐行进的样子。 襄尺的襄读让,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应退让一尺。 井仪即连中四矢,射在鹄的上的位置,要上下左右排列像个井字。 骑马射箭,他们都是十发十中。但同时进行,周稚弗射完下马时,他才刚抽出第七支箭矢。 这一局,评判的人都说是平。但百里之恒知道,还是周稚弗更胜一筹。 五御指的是驾驶马车、战车的技能,亦有五种类型——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鸾和都是车上的铃铛,车走动时,挂在车上的铃铛要响得谐调。 逐水曲即驾车经过曲折的水道不致坠入水中。 过君表即驾车要能通过竖立的标竿中间的空隙而不碰倒标竿。 舞交衢即驾车在交道上旋转时,要合乎节拍,有如舞蹈。 逐禽左即在田猎追逐野兽时,要把猎物驱向左边,以便坐在车左边的主人射击。 为了增加难度,车里是坐了三个人的,这一局在外人看来两人都成功做到了。 但掀开车帘后,坐在百里之恒车上的三个人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反观周稚弗车上的三人,都闲适懒散,其中一个甚至打起了瞌睡。 这局判定的平,然百里之恒心知自己又输了。 六书,只有“书”这项技能跟“琴棋书画”有交集,那就是书法。俗话说“字如其人”,写得一手好字是古时文人的必备条件。 百里之恒写了五种,真,草,隶,篆,行。 周稚弗写了八种,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草书,行书。 这一局,百里之恒输了。 九数。君子六艺中,“数”指的是计算、算术,以《九章算术》为准。 这是他最精通擅长的,周稚弗也不差。但到底是百里之恒从小练起来的,每天的生意上又离不开,这局他赢了。 在围观的人来看,两人皆是少年天骄,不相上下,很难说出个胜负所以然来。 这件事很快就在衢都传开了,现在百里之恒听到的话,不再是说他可以和太子比一比了。 话里话外讲的都是两人平分秋色,占尽风流。经过此番比试,似乎他真的和周稚弗站在了同等的高度上,但真的是这样么。 百里之恒把檀木算盘给了周稚弗,他愈发内敛,也不再心生愤懑。 第七十章:雁过也,落花时节又逢君 丞相看着愈发沉静的小孙儿,知晓他心里憋了一股闷气。 “无忧啊,阿弗会是你的依靠,更是你的亲人。” 这两个字他咬得很重。 “祖父老了,不能保护你一辈子的。” 百里之恒拨弄算盘的手一顿,少年眉眼蕴藉了风流。 “祖父,我能保护你的。” 他抬头,有些疑惑。因丞相显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模样,向来喜形不露于色。 “我以为,祖父是因为陛下的缘故,才对太子也稍有忌惮。” “傻孩子,你见祖父何曾畏惧过什么。” “我只是想无论什么时候,你遇到任何事都能有一条后路罢了。” 再后来的事,就是百里家被检举出通敌叛国的罪证。 丞相放了一把火,点燃了相府。他用此举保全了南絮和百里之恒,更保全了太子的东宫之位。 丞相回顾自己的一生,无愧于万民,无愧于陛下。但独独为人父时,愧于儿子。 丞相最遗憾的事情,大概就是没能见上南舟一面,他还欠南舟一句对不起的。 因为百里少桓背的是叛国的罪名,所以连殡仪都不允许举办。那场大火烧干净了所有,什么都没留下。 曾经人声鼎沸的百里家,现在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南舟从蓬莱洲赶回来,相府里的眼线只交还给了他一副烧焦了的尸骨。 南舟一双眼睛通红,一把抓起地上跪着的侍从。 “我不是说让你保护他吗。” “主子,丞相决定了的事情,没人能阻止。” 南舟摇头。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老头,你肯定藏在哪个地方……你不就是想让我认错吗,你出来,你出来,我错了……” “爹爹,我错了,我求你出来。” “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出来。” “我错了,爹爹,我求你出来啊……我回来了,你出来,见一见我好不好……” 南舟扑通一声跪在尸骨的边上,失声痛哭。 “……” 他和丞相因为怄这一口气,十几年没见。不愧是亲父子,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倔。 南舟觉得百里少桓不爱他,瞧不起他。他努力做生意,不是想向世人炫耀自己多有钱,亦或者自己于此途多有天赋。 他终其一生想要的,不过就是丞相的一句认可。不过就是也能像南絮那样,能在父亲的怀里撒个娇。 “出这么大的事情,他甚至都不愿意告诉我,他连悔过的机会都不给我。” “凭什么,为什么?” 侍从沉默半晌,试探着开口。 “主子,丞相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放屁最好的办法,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没有办法了,才会这样选择。是我……是我的错,要是我在他的身边,他也不会这样。” 南舟擦了擦泪,抱着那具烧焦的尸骨起身来到一处院子。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不能倒,他得查清楚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无忧呢。” “少主被皇后娘娘带到宫里了。” “你把这次的事情,原原本本跟我讲清楚。” 这次的事情完全是想把百里家连根拔起,但是没人想到,丞相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了结一切。 布局太周密了,朝臣们的弹劾,证据和证人,好像一夕之间百里家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他们塑造英雄时,不遗余力。他们毁灭英雄时,欣喜若狂。 “主子,现在的情况,皇后和太子都被禁足幽禁了。虽然丞相这么做保全了他们,但证据放在那里,陛下要有一个交代。” “我要进宫。” 他要去问问周暮辞。 “站住,你不能去。” “怎么连你也阻拦我,陆行云,你来不是为了自己徒弟的吗?” “你想过后果么?即便暮帝想护着你们,但现在的情势,你进去一定就出不来了。” “在你找不到证据来证明清白时。无论那是不是真相,你都应该先以这个结果为准,来看事情的发展。”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来,是收到式微的信,拜托我救出他的母后和表弟。” “不救阿弗?” “他是太子,而且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自然不需要我救。” “现在我们需要等,等式微的消息。” “他不是被幽禁在东宫么,怎么还能传信息给你。” 陆行云有点怀疑,百里南舟这样毫无城府心机的模样,是靠着什么把生意做到这么大的。 南舟皱眉,没好气的问。 “看我做什么?阿弗怎么传消息给你的。” “太子忧思成疾,自然需要太医探病,这名太医便是我们的人。” “我同族的弟弟很快也会到这里,他擅长制药,这次我让他炼化了两味假死丹。” “他来了。” 雪肤花貌的白衣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他左耳戴着一只蓝色耳钉,后面跟着一男一女。 “星河。” “哥哥。” 少年和他生的有七分像,如果忽略他老成的作态,南舟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你弟弟?我觉得是你儿子还差不多。” 陆星河身中奇毒,自小被当成药人各种试药,炼药……毒虽然解了,但他的身体却永远保持在了十六岁时的模样。 “百里兄说笑了。” 少年微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白釉瓶递给陆行云。 “这里面的假死药,可以维持七天的功效。服下后,两天之后人的身上会散发出一股特有的腐烂味。” 陆星河又拿出一个小银瓶。 “这里面是配合这种假死药的死尸虫,能寻着他们身上的气味追踪到埋在哪里。” “七天后,你把他们送来这里。我给他们施针后,再服下解药就可以了。” 三人计划着,在和东宫的周稚弗取得联系后。他们把药给了太医,第二天宫内就传出皇后和百里之恒自缢的消息。 南舟找了亲信侍从们,几人一起去挖了棺木,救出两人。在短短的时间内他们失去了太多,再没什么比劫后余生能见到至亲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然不得长相守,青春夭舜华。旧游今永已,泉路却为家。他们现在,该何去何从? 南舟道。 “阿月在北襄新开了一家醉月楼,你们去那里。” “那么你呢南舟,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我不走,我和阿月留在东阳。一来可以保护阿弗,二来也好调查这件事的真相。” 南舟看着略显阴郁的少年。 “我们无忧是个大孩子了,一定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姑姑,对不对。” 这是百里之恒最后一次见到南舟,少年思索片刻后,郑重的点头允诺,他一定会照顾好姑姑。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北襄,一晃七八年过去。昨日种种,似乎还历历在目。 “主子,都好了。” 小厮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百里之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已经不再是最初稚嫩且别扭的那个少年了。 “你们都下去吧。” 他挥退了所有的侍从,独自来到正堂。周稚弗正等在那里,悠然且闲适。 “表哥。” 青年转身,眉眼盈盈,笑意温和。 他全身俱被黑色晕染,黑色锦袍,袖口和衣摆处各绣了两株玉兰。玉兰不显华丽,不显娇贵,平添一份卓然雍容。 腰间佩有一块墨玉,黑色玉质迎着淡薄的秋阳——通体晶莹剔透,一看便知是玉中极品。 风起吹动他的青丝,如一匹黑色的绸缎铺染开来。 “好久不见,无忧。” …… 好久不见,记忆里的人似乎变了,又好像没变。他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但此刻一时语塞,脑里空白,不知从何说起。 周稚弗道。 “表弟,我有些饿了,不如咱们边吃边聊?” “好。” 果然吃饭是缓和气氛最好的办法,两人都是吃到七分饱以后放下了筷子。 “无忧,我之前写信托你帮忙的事情,现在情况如何。” “粮草我都放在仓库里了,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 “好,不过现在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准备。我要把粮草运回去,还不能惊动东阳和北襄两国,所以需要江家提供一条暗河。” “江家?” “嗯,无忧和她们相熟么。” 他正好认识江兰禾。 “表哥,我认识一个人,或许能帮上你的忙。” “唔,让我猜一猜,是个姑娘?” 周稚弗以为是端木隰华,但百里之恒却摇摇头。 “是江家的小公子,我们算是朋友。正好我约了他明天见面,到时同他说一说,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倒是省了他不少事,无需再去找少女了,青年点头。 “好,看来无忧在北襄这些年,得了不少自己的助力。” …… 这一边两人多年未见,自是好一番叙旧。而另一边,端木隰华跟着南安王进了书房。 “珠珠儿,你想不想离开盛京。” “嗯?” “阿容应该跟你讲过青山外,平芜寺,你想不想去那里。” 她略一沉默。 “爹爹,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屋里那人我救了,还有你身边那个丫头,是他的人。” 清野是玉息令月的人?不应该吧。 “爹爹。” “你不必担心,我放他们离开了。” 端木清和正待说些什么,外面余英便敲了敲门。 “主子,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要见您。” “余英,你进来。” “是。” 蓝衣佩刀侍卫开了门,恭敬的扶手作了一揖。 “余英,从今以后郡主就是你的新主子。你要跟在她身边,听她的话,保护她。” “是。” “爹爹。” 她有些急了,这不就是找人在身边监视自己么。 “珠珠儿,我要去宫里一趟。有什么事,等父王回来再说。” 端木清和出了书房,搭上轿子行路去皇宫。端木隰华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回神见蓝衣侍卫也跟在她身后,少女瞬间有些炸毛。 “你走开,别跟着我。” 蓝衣侍卫沉默不语,没动作。 她有些泄气,一路走回后院。脑子里想的却不是怪罪清野和玉息令月,而是现下他们的情况如何。 竟不是陆维桢,而是南安王救了他们么。少女脚步一顿,跟在身后的暗卫也停住。 “既然爹爹把你给了我,我现在就是你的主子。” “是。” “那么我问什么,你都应该告诉我。” “是,属下一定知无不言。” “爹爹他,真的救了我屋里的人么。” “是。” “他怎么救的。” “王爷用了尚方剑。”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因南安王一向不问世事,淡泊的很。任谁都想不到,他手里会有尚方剑。 “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不知道。” 少女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 “属下真的不知道,王爷只是让我在偏门给他们安排了马车。郡主是知道的,其后属下送您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去了百里府。” “嗯,你是叫余英吧,怎么写。” “回郡主,不留余地的余,英年早逝的英。” “嘶。” 少女一抽气。 “做什么这样说自己,应该是才识有余的余,英雄豪杰的英。” 蓝衣侍从稍作沉默,嗓音有些低哑。 “多谢郡主。” “余英,我现在真的没什么事了。我很累了,一晚上都没休息,正准备去睡觉。你不要跟着我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好么。” “等我醒来了,我会叫你的。” 少女的语气放得很柔和,还带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当下她是真的没什么心里去想,去计较什么事情了。脑里一片混沌,只想先睡一觉。 蓝衣侍从扶手行过一礼。 “是,郡主安心歇息,属下告退。” 第七十一章:草色烟光残照里,危楼黯黯生天际 九重帝宫之上,万千玲珑楼阁,第一等富贵,第一等寂寞。前后数百年来,寒骨透凉。 端木清和在紫禁城生活了十几年,宫里人看不到宫外,慕逍遥叹流年。宫外人向里看宫内,乱花眯眼,荣华在天。 他走在缦回的廊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路走向帝王所在的内廷。 前面领路的太监弯了腰,脸上讨着笑。 “王爷,陛下就在里面等您呢,奴才就先告退了。” “嗯。” 他点点头,于勤政殿的台阶之上行了跪拜礼。 “微臣端木清和,恭请皇上圣安。” 很快门就开了,里面伺候的太监向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座上的端木清嘉正在拿着一份折子批看,面色不虞。 端木清和静静等在一侧,直到帝王抬头,同他对视。 “陛下。” 他俯身,恭敬下拜。 “清和来了啊,快起来。朕听说了昨晚的事情,怎么样,你没受伤吧。” “多谢皇兄关心,臣弟没事。” “嗯,没事就好。春禧,下去给南安王搬一把椅子来。” 端木清和甫一坐下,元德帝便继续同他攀谈起来。 “说来今晨倒是有件好笑的事,中书令漆雕白带着他的小孙女进宫来请安。朕瞧着她可爱,便抓了一把糖给她。” “小姑娘正要高高兴兴接过来,却被漆雕白阻拦下来。” “漆雕白同朕说,因她极爱吃糖,牙齿都坏了好几颗,不能再吃了。小姑娘当即大叫他是坏人,朕是好人,还嚷嚷着叫朕打他。” “怎么样,清和,你觉得好不好笑。” 端木清和回道。 “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 端木清嘉掀开茶盏的杯盖后,皱了皱眉。 “去,换杯茶来。” “是。” 一旁伺候的内侍端着茶盏,一路躬身从端木清和身旁走过。到勤政殿外后,他轻轻关上了门。 如今,殿内只剩下两人。 端木清嘉生得阴郁妖冶,他不笑的时候看人,让人感觉像是被滋着信子的毒蛇盯上一般。 “清和,你说你会因为有人给了一颗糖,就觉得这人好。从而认为,那些真正为你好的亲人坏么。” 端木清和答非所问。 “皇兄,你还是喜欢喝木叶茶。” “从小喝起来的,都习惯了。你该知道的,朕可不是被金枝玉叶娇养大的。朕近来总是想起我们在冷宫的那些时日,清和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皇兄时时护我,怜我,处处关怀无微不至。臣弟都记得,没有一刻有所忘怀。” “皇兄,臣弟也有话想问您。” “您还记得您为什么爱喝木叶茶吗?那天我们去捅了马蜂窝,拿火折子驱赶了蜜蜂以后,发现里面有不少蜂蜜。” “从那以后,皇兄就喜欢喝木叶茶了,喝的时候一定要加一勺蜂蜜进去。天气好的时候,能喝着茶坐一下午。” “皇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只捅了那一次马蜂窝。但为什么你每次兑蜂蜜的时候,罐子都是满的。” “冬天的时候,没人愿意洗我们的衣服。井里的水冻成了冰,要先拿锥子凿开,再拿到火炉边上化开,通常洗一件衣服就要用八九块冰。” “我做的这些事,不及皇兄护我爱我的万分之一。在清和心里,皇兄永远都是对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最敬重的人。” “清和啊。” 帝王叹了一声,琥珀色的眸里收敛了锐利的锋芒,语气也温和下来。 “这次的事情,你要给我一个交代。告诉我,尚方剑哪里来的?还有,为什么要阻拦魏思阙捉拿刺客。” 端木清和跪下来。 “我气不过,更是为了皇兄着想。魏思阙虽是武安君,却连问都不曾问过臣弟一声。直接闯入了院子,甚至还进了珠珠儿的闺房。” “皇兄,他这是在藐视皇权。” “皇兄,你不觉得你太过宠幸魏家了吗。” “即便皇兄已经决定要传位于晋王,也不该给魏家这样大的权势。到时外戚干政,皇权旁落,岂非覆水难收。” “至于尚方剑,不过是臣弟一时兴起,在古董拍卖会上买下来的赝品。臣弟实在看不惯他们嚣张的样子,才……” 端木清和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臣弟犯下欺君之罪,没什么好解释的,但凭皇兄责罚。” 高座之上的帝王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 端木清嘉居高临下的看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的人,到底,他是这世上唯一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 “你以后还会这样和皇兄作对么?清和,我只会原谅你这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回禀皇兄,臣弟不敢了。” 端木清嘉眉心一动,听出了弟弟语气里的酸涩与不甘。 “来。” 帝王向他伸手,端木清和刚一搭手上去,便被大力拉了起来。端木清嘉同他对视了片刻,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啊,有皇兄在,还担心他们翻了天不成。只要咱们兄弟是同心的,就没什么好怕的。” 怕得就是连有着血缘羁绊的亲人,也在算计。 “去吧,记住朕的话,以后万不可如此莽撞了。” “多谢皇兄。” 待端木清和离开后,他方才一步一步走回了高位上。端木清嘉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他拿起了桌上的奏折。 底下搁置着两幅画,一幅上面画着一个红衣少女,一幅上面画着一个黑衣公子。他看着少女,眯了眯眼睛。 “清和,这都是为了咱们的兄弟情谊,别怪皇兄。” “陛下,昭成侯和少府卿赵大人在外求见。” “传。” 两人向元德帝行过礼后,起身。 崔空龄生得一副俊朗的好皮相,他眉目盈盈,总是带着笑。此刻因面见帝王,他礼数周全,且着意做出些不同于平时浪荡子的正经模样。 这般讨巧乖顺,没人能板着脸同他讲话。俱是不自觉被感染,也变得和颜悦色不少。 “皇帝舅舅,盛京的好东西真多。只魏家这次宴会上给侄儿的东西,侄儿就没见过。” “怎么,朕赐给你的那些还不够,现在又来讨要东西了。” “不过空龄啊,你既这样喜欢盛京。不若扔了岭南,就可以在这里长住,如何。” 崔空龄连想都没想,当即应下来。 “好啊皇帝舅舅,侄儿愿意。盛京什么都好,美人多,好东西也多。岭南荒僻,什么都缺。” “你愿意,朕可还找不到能顶替你,去接管岭南的统领呢。” 岭南的几万将士,都是崔空龄一手带起来的,向来只忠于他的命令。若是强行换了人过去,只怕会生反骨,得不偿失。 崔空龄面上当即浮现出浓郁的失落之色,帝王状似无奈的揉了揉额头。 “行了行了,朕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次想带什么东西回去,只管列了单子送过来,朕教人给你抬了去。” 崔空龄当即眉开眼笑,丝毫不加掩饰自己的喜悦,高兴的宛如孩童一般。 “多谢皇帝舅舅。” “空龄啊,朕还有些事要交代给修明,你先下去吧。” 跟在崔空龄身后的白衣青年,整个人淡薄的好似香炉里的一缕青烟。连带着思绪都教人来不及看清,就散尽在风里,捉也捉不住。 崔空龄低头,眸里飞快闪过一丝担忧,复又言笑晏晏的拜别帝王。 “是,微臣告退。” 金殿中又是只剩两人,良久,元德帝问道。 “修明,这次魏家的事情,和他有没有关系。” “回陛下,侯爷他做事很规矩。” “哼,你可别被他的外表骗了,崔空龄从来都是一只狼。” “这次他来盛京,要待多久。” “侯爷没说,只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玩个尽兴。不过,来之前侯爷从岭南招揽了一批士子,这次带着他们一同来了盛京。” “微臣猜测,他可能是想通过这次的春闱,在朝堂上安排自己的人。” “嗯,朕知道了。你只管盯好他,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一旦有动静,及时派人告诉朕。” “是,陛下。” 一番问话后,帝王看着座下的青年,语气转而有些怜爱。 “修明很久没有见过赵夫人了吧,朕安排你们见面。” 赵斯年的手微微一紧。 “多谢陛下。” “你且去吧。” “微臣告退。” 待把赵斯年也打发走了,端木清嘉才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他凝神思考片刻后,吩咐道。 “春禧,去偏殿把武安君和陆相叫进来。” “是,陛下。” “这张图上画的人,你们认识么。” 画上是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腰间佩戴一块墨玉。画师技艺高超,还能看到袖口和衣摆处各绣了两朵玉兰。 除此之外,他姿态雍容雅致,容貌清俊无双。 那是东阳的太子,周稚弗。陆维桢曾经出使东阳,他没理由不认识。至于魏思阙,他刚刚和这人分道扬镳不久。 “回陛下,臣认识。” 陆维桢心思转了千百遍,一则他在想周稚弗的画像为什么会落到元德帝手里,端木清嘉知道了什么。 毕竟傅行玄还在自己手里,虎毒不食子,傅又山难道连儿子的性命都不顾。 二则魏思阙,他的回答应该是见过才对。毕竟情势危急,当时是自己拜托周稚弗去帮忙拖延一二。 但出乎意料的他摇头否定了。 “回陛下,臣不认识。” 陆维桢攥着的手微微松开。 “扶苏,你告诉他画上的人是谁。” “君上,画上的男子是东阳的太子,周稚弗。” “傅卿传来的消息,最近在关内入口的地方看见了他。本来他们是想邀太子到府上作客的,谁知手段用的过激了,倒教太子误会了。” “虽说傅卿见到了太子,但闹出了这等嫌隙,朕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张榜寻人。再则太子既是独身前来北襄,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好向暮帝交代。” “两位爱卿,都是朕最信任的臣子。朕想来想去,把这件事交给你们来办,是再放心不过了。” “微臣领命。” “记住啊,找到太子以后,一定要客气一点,别再把人吓跑了。” “是。” “还有另外一件事,朕准备将春闱提前,半月以后举行。” 端木清嘉拿出另外一张画像,上面的红衣少女正是端木隰华。 “你们也知道,朕膝下的孩子不多,女儿更是没有。南安王是朕的弟弟,他的女儿,朕自然视若己出。” “如今这么多年没见这丫头,倒是长成个大姑娘了,也到了该商量婚事的年纪了。南安王不上心,朕是他的哥哥,自然要多照顾一些。” “今年的春闱提前,朕预备在这一届的士子里挑几个人出来给她瞧瞧,你们平常也多留心一些。” 两人虽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着实惊了一下。只努力按捺着起伏的情绪,恭声道。 “是,微臣必当尽心。” “嗯,朕也乏了,你们去吧。” 第七十二章: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 宫院深,暮色迟,云窗雾阁美人香。元德帝来到了重华宫,殿外传出阵阵琴音。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挥退了守在门口的宫女。 他推门进去,步子放得极为小心缓慢。殿内隔了一重薄如蝉翼的素罗纱,身着宫缎素雪裙的女子端坐其间,燃着一炉香在操琴。 她所奏的是《秋风词》。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此刻正值月白风清之际,一弹再鼓,动无穷之幽趣焉。 端木清嘉静静伫立在一侧,他看了一会儿后,掀开幕帘走入其中。 “卿卿。” 女子轻轻嗯一声算作回应,继续弹着琴。他也不恼,寻了软塌坐下来,顺势拿起案几上倒好的茶水。 深秋渐凉,拿开杯盖后氤氲的热气蒸腾而起,给空荡荡的殿内添了些许暖意。他啜饮过一口,放下茶盏。 女子拨弄琴弦的手一停,按在上面略一停顿后。一个滑指转了调,这下奏的是《渔樵问答》了。 “陛下前来所为何事?” “朕同其他两国签订协议的那些文书,被人窃走了。” 她的声音没什么波动,清冷如初,冻得人一个激灵。 “文书丢了,这不正是陛下想看到的吗。” “卿卿何出此言。” “文书丢了,陛下本该问罪魏家和南安王。但你不仅宽宥了他们,还着意给魏家又赏了一份恩典。” “文书上的内容是很重要,但普天之下却没有一个人敢向三国的帝王发出挑战。一旦有相关言辞流出,都不必你动手,他们便会出手料理。” “但是文书丢了,其他两国的皇帝自然不能对陛下发难。他们能做的,就是找到这‘盗贼’是谁。” 魏家会不会监守自盗且不说,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一定要有一个交代。 “你在逼着魏家反,你想借着这个机会断了他们的生路。” “此举或可称为一箭三雕,一则是给其他两国帝王一个交代,二则杀鸡儆猴,给背后真正盗走的人一个警告。” “三呢。” 端木清嘉难掩语气里的兴奋,目光灼灼的看着眼前弹琴的女子,而这首曲子也正到了高潮的部分。 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 “第三,当然是为了巩固陛下自己的权力。你恨透了外表风光无限,内里却受制于人的生活。” “卿卿啊卿卿,果然只有你最懂朕的心意。这样一个你,让朕怎么能不喜欢呢。” 端木清嘉起身走向女子,他握住了她弹琴的手,拿在掌心细细的把玩着。 帝王语气满是怜爱,又似乎是在对着眼前人撒娇一般的求夸。 “卿卿,再过半个月。朕就把咱们的孩子接回来,让他能时时陪着你。” “多谢陛下。” 他之所以爱她,怜她,乃至于无条件的信任她。不过就是因为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说到底,端木清嘉最爱的,还是他自己。但不可否认,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彼此,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上苍何其残忍,让他们曾经求不得,爱不能,怨憎会。上苍又何其宽容,能让他们遇到彼此。 长夜未央,前路漫漫。若非如此,要一个人去面对这样无爱且没有期待的未来,该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呢。 陆维桢和魏思阙出了金殿,路过的侍从一盏一盏点燃宫灯,荧荧亮光映照着他们的面容,各自神情未定。 两人都是帝王的亲信,关系上却势同水火,见面必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既是要秘密找寻东阳太子的下落,只需告诉他们其中一人就可以。人多了,反而容易生出是非。 但元德帝偏偏就是找了他们两个,不应该的,事情似乎另有蹊跷。 端木清嘉一定还隐瞒了什么,并不只像表面告诉他们的那样简单。于此同时,他似乎还想借此证明一些东西。 相顾无言地走过一段路后,直至出了宫门,魏思阙率先发问。 “是你吧。” 陆维桢脚步一顿,微笑道。 “君上在说什么。” “刺客也好,东阳的太子也好。这次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的。君上这样说,可有证据么。” “你不承认便罢,我想太子现在应该还在百里家没走。既然陛下把此事交予陆相和我,事不宜迟,本君便先行一步。” “等等。” “怎么,陆相要一起去么。这样,为表公正,我不用魏府和军营里的侍从。你也不要带自己的人,我们向陛下借一千亲卫。” “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为陛下忠心耿耿做事的。若是见到太子,自然会将他保护的滴水不漏。” “陆相以为,如何呢。” 应付魏思阙不难,但若是元德帝的亲卫涉入,他再想有什么动作就难了。 “你在威胁我。” “陆相,这是承认事情都是你做的了。” “说来我倒是好奇,君上既认识太子,何以在陛下面前撒谎呢。这样说来,你的嫌疑也不小。” “既然我们彼此都有嫌疑,此刻应是绑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以为陆相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来我是在对你示好。” “示好?哪里会有平白无故的好,君上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要两样东西。” 陆维桢漫不经心的拨弄了一下腰间的玉佩,抬眸道。 “说来听听。” “我要她。” “不可能,她不是一个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很早之前,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得很清楚了。” 白衣青年面容覆了一层寒霜,话一说完就要转身离开,丝毫不带一点犹豫。 “慢着,还有第二样东西。我要知道那些文书,到底是关于什么的。” “呵,想拿回文书用这么蠢的理由,你在逗我么?” 陆维桢转身,面具下一双眼睛似笑非笑,隐约几分嘲弄之意。 “君上是魏家少主,且是唯一的嫡子。事关家族存亡,司寇大人竟没有告诉你么。” “还是说,君上因为太过桀骜不驯,惹怒了司寇大人。” 魏思阙性子冷冽,处处透着不近人情。若是动怒,则愈发沉默。几乎没人看到他有什么其他情绪的外露。 直至此刻,三军帐前且能不动如山的武安君,紧锁着眉头,额角青筋跳的活跃。 “陆维桢,你这个模样,还真是很欠教训。” “彼此彼此。” “我倒是低估了陆相,看你娇弱的连剑都提不起来。没想到在受了本君一拳以后,还能像无事发生一样。” 白衣青年顿了一下,笑意愈发灿烂。 “比不得您啊,数十针下去都未伤及一分皮肉,可见君上功力深厚,堪称无敌。在下拜服,以后还请君上多多指教。” “……” 视线交汇之间,电光火石闪过。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才收敛了心绪,逐渐平和下来。 陆维桢道。 “第一个条件不行,你换一个。” 魏思阙不以为然的点点头。 “哦,本君没其他想要的,陆相就先欠着吧。” “不过如果刚刚你答应了我的第一个要求,第二个要求我说都不会说。即便证据不足,我也会立刻把你做的事情,全都禀明陛下。” “让君上失望了,没给到你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 “……” 意见达成一致后,两人又是暗自较量了一回,谁也没讨到好。皓月当空,静静地走过一段路后,陆维桢问道。 “君上,最近傅大人可曾单独找过司寇大人么。” “不曾。” 他心下有了计量,这样看来,应是傅又山和元德帝达成了什么交易,想借助端木清嘉的力量找到周稚弗和傅行玄。 但傅又山到底告诉了帝王多少呢,傅家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至于东阳幕后的人,应当还没有得知消息。 是以,现下只要保证周稚弗不被找到,那么一切计划就还能如期进行。 陆维桢有了决定,面上神色稍有放松。魏思阙亦是经过一番思量后,开口道。 “既然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择日不如撞日。本君今晚恰巧无事,不若秉烛夜谈,待知晓这些文书的内容后也好了却一番心事,省得夜长梦多。” “君上啊,怪不得盛京里没姑娘喜欢你。这般急性子,可不是要吓坏了她们。”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难道陆相还要自比姑娘来博取怜惜吗?” 陆维桢:“……” 实际上,他也没来及看文书的内容,就匆匆被召入宫内。 白衣青年也不再做过多的争执,已经走到两人各自的马车前。他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姿态。 “既然如此,我来为君上引路,请您到寒舍小聚。” 鸾铃叮当,陆维桢的马车在前,魏思阙的跟在后面,一路向着相府行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此刻南安王府的后院,端木隰华一觉醒来,月落乌啼,遗落一地清辉。室内不算太暗,就是不知道现在的时辰。 她起身点了蜡烛,习惯性向着门外呼喊了一声清野。下一瞬想起,爹爹说清野和玉息令月一同走了。 她有点茫然,旋即跳下床,开门准备随便找一个当差的侍从问一下。 “郡主。” 蓝衣佩刀的侍卫恭敬的扶手作一揖。 “什么时辰了。” “回郡主,刚到戌时(晚19点)。” 喔,她点点头,揉了揉眼睛。吹了一阵凉风,这下脑子彻底清醒了。 面前这个模样清俊的少年,是南安王赐给自己的新侍卫来着。 “我不是让你去休息了吗。” “属下一直在休息,只是刚刚听到了郡主的声音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你在哪儿休息的?” 这得隔着多近才能听到她讲话的声音? 蓝衣侍从指了指庭院里的一株桂花树。 “属下在那上面待着。” “你没有正常点休息的地方吗。” 余英看着皱着眉头的少女,他平常跟在端木清和身边,要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所以,除非是主子主动说不再需要他了。 不然,他是没法回到暗卫的训练营所的。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风餐露宿的生活。 少年沉默不语,端木隰华心下诧异,生出些歉疚。 “这样吧,你既跟了我。” 少女指了指挨着她房间西边的一处屋子,那里是空闲的,之前常用来放置些杂物。 “让人把这间屋子打扫出来,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往后不要再歇在树上了,不安全。” “也不必守着我,有什么事情我会主动找你的,余英。” 少女念着他的名字,余英心下微动。 “是,属下知道了。” “嗯。” 端木隰华转身向着小厨房走去,一天下来只吃了一碗小馄饨和一块饼子,她饿了。清野又不在,只能自己动手了。 谁知走了几步后,蓝衣少年依然跟在她身后。 “跟着我做什么?你不去找人打扫房间么,一会儿侍从们都睡了,可就没人帮你了。” “属下要保护郡主。” “……” 端木隰华扶额。 “现在是在王府里,我又不出去。只是想去灶房做点吃的,不必、” 刚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一件事。 “你吃过饭吗。” 对上少女问询的目光,余英略一停顿。 “吃了。” “真的?我不喜欢有人骗我。” “没有。” “那你跟着我吧,帮我填个火什么的,这你会吧。” 余英想了想,他做的都是些处理刺客,斩杀不轨之人的事情。烧火一类,还真没做过,但想必应当不难。 “是,郡主。” 第七十三章:枯骨化蝶,为你引路 月桥花院,锁窗朱户,飞云冉冉衡皋暮。循着一尾绰约摇摆的月光,余英跟在少女身后,两人走进小厨房。 端木隰华刚要点上蜡烛,应是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从这里隐约能听到南安王的声音。 “珠珠儿,你睡了么。” 她当即转身,本想对少年做个噤声的姿势。然他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没料到她会突然停下。 这猛地一掉头,两人都没有防备,直接撞了个满怀。现下他们面对面,彼此之间呼吸都感受的清晰。 “郡、” 蓝衣少年连忙后退一步,刚想说点什么。 她连忙上去,拿手捂上他的嘴。 没有掌灯,只从窗棂映照来的一霰月光。如同点点琼粉,漫不经心的落在少女三千青丝上,添了几许柔和端方。 他高出她很多,昏暗不明的屋内,即便低头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唇上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以及一丝丝女子的幽香。 少女伸出另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示意同她一起蹲下来,他照做了。 良久南安王没再说话,随之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消弭过后,她才松开了手掌。 两人起身,他去点了蜡烛,听到身后的少女碎碎念道。 “要不是陛下传召爹爹入宫,他指不定要再唠叨我些什么。刚刚必是才从宫里回来,想逮住我再磋磨一番。” 她放好菜板,冲他微微一笑,亮了亮手里的刀。 “说来,你刚才该不会想是出卖我吧。” 他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属下不敢。” “哼,我知道你是替爹爹做事的。先前要不是我反应快,你肯定就发出声音招来他了。” 少年摇头,话里满是诚恳,还带了些赌咒的意思。 “属下之前的主子,的确是王爷,但王爷从没有给属下暗里下达什么监视郡主的命令。” “而且既然王爷已经把属下给了郡主,从今往后,我只听您一人的命令。” “好吧,暂且相信你。” 少女点点头,星眸昭昭,她指了指一边的小墩头。 “那么,余英,你就坐在这里。然后把柴火填进灶炉里,可以做到的吧。” 他点头,这应当很容易。 端木隰华一面炒菜,一面看着神情严肃,坐得板板正正的少年。他一根一根往里面添着柴禾,好像在践行什么任务似的。 “火太大了,快快快,抽出那个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指挥道。 “不行不行,火小了,加柴加柴。” 余英:“……” 半刻钟后,他改变了无数次加柴的比列,终于很好的琢磨总结出了规律,不再需要她的指挥了。 一道菜出锅后,少女问道。 “你喜欢吃什么。” 余英在吃东西上,从不挑剔。 一来,是因为他天生味觉缺失,吃什么对他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二来,起码在今天之前,是没有人主动问过他喜欢吃什么的。 此刻他犯了难,一番思量后,最终决定还是不要对她说自己味觉的事。 “回郡主,属下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 “唔,这样么。” 少女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凝眸思考一阵后,她抬头道。 “那我就先做一些我喜欢吃的,你可以吃吃看,试试喜不喜欢。” 他有些受宠若惊,或者说他从来没想到,她的一番忙碌,是为了让自己喜欢。 余英心里生出些隐秘的欢喜,红旺的炉火给少年清冷的面容渡上了一层浮光霞色。 半个时辰后,案台上三菜一汤摆出来了。 菜是油盐炒枸杞芽儿,莼菜豆腐,扇面蒿杆。清口开胃,晚间吃了不会腻。汤是火腿鲜笋汤,另有蒸好的红笤粳米。 每一样菜的香味都不同,虽然他没有味觉,但从色相以及嗅觉来判断,是佳品无疑。这一瞬,余英觉得有些遗憾,怎么就没有味觉呢。 少女向他递了一双筷子。 “尝尝。” 他每样都夹起一筷子,认真咀嚼后下咽。其实余英是有些害怕的,他怕少女会问,这些菜吃起来的味道如何。 那么,他该如何描述才能不露馅呢。更甚,他是想哄她开心的。 所以,他吃的动作放得缓慢,实则是为了在脑子里多留出一些时间去思考应对的说辞。 不过,少女或许是真的饿了,根本无心计较这些。她压根就没想着问他,自己正吃得不亦乐乎。 半晌,她放下碗筷,看着吃相称得上斯文的少年笑眯眯道。 “你慢慢吃,我要先回房休息了。吃完碗筷放着就行,等明天自会有人来收拾。” “欸对了,别忘了把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不然今晚上你又要上树了。” “是,郡主。” 端木隰华轻轻掩上了小厨房的门,面上无邪的笑意敛去。少女猫眼核桃般,在夜里闪着一点恶意的光芒。 三,二,一。她在心里默数了几个数字后,再转身开门,里面的蓝衣少年已经睡倒在桌子上。 “你想要骗过别人,就一定要骗过自己。” 玉息令月教过她的,如何行骗。 “骗术分为三等,表现出十二万分的老实可怜以博取对方同情,是为下等。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可靠强大,使对方安心信任,是为中等。” “那么上等呢。” 她问他。 “上等啊,则时实时虚。令人无法辨析的同时又忍不住抱有幻想,与其说是你在骗他,不如说是你骗了你自己。” “对某种东西的渴望,对未知状态的狐疑,和对成败几率的侥幸。都促使他说服自己去依仗你。” “是明知不可靠,却仍无法拒绝那种诱惑。” 所以,对待魏思阙也好,对待刚认识的式微也好,又或是南安王,再或者侍从余英。 她都是努力的骗过自己后,再去骗他们,还好她成功了。 在南安王去皇宫之后,她并不是在房间里睡觉。而是到处翻找,果然在梳妆台上发现了清野留下的一封信和一只骨哨。 清野写的很潦草,像是赶不及时间,只有简短的三句话。 一则:陆维桢就是,就字被墨迹涂抹掉,改成了陆维桢不是坏人,可信。二则:谢蕴容的花梨木镜匣。三则:骨哨,滴血。 第一则讯息,她猜测清野想告诉她的是。陆维桢就是这次事情的幕后主使,但他一定有什么苦衷和隐情。 从宴会上众人相帮,到看似式微偶然的出现,可见一斑。 二则,谢蕴容离世后,她把她的东西全都搬到了自己屋里。只是一直封存在箱底,因怕触景伤情,不愿意拿出来。 她先是花了一下午时间去翻看镜匣里的东西,其中包括谢蕴容和真正所爱之人的书信往来,以及一些看似无意的小玩意。 书呈阿容妆次:见字如晤,不知卿卿近日可好?若蛮夷入关,则狼子野心,山河不保,百姓受苦。是以,余当倾全力以卫国,纵身殒,火不侵玉。 谢蕴容怎么回的? 寄予云郎奉上:见字如晤。与君相知共十载,知郎心似铁,百淘千炼不可转。故有一言将陈与尔,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谢蕴容和这人的书信往来,还有很多。她翻过这些文字,对信里的云郎生出万般好奇。 他温柔时可与子成说,刚硬时可宁为玉碎不瓦全,偶尔倔脾气上来几句浑话也能拽出自己的风骨。 谢蕴容真正的心上人云郎,会是谁,他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逐一翻看完后,她在最底下翻出了一枚刻着陆字的扳指。 端木隰华立时有了一个猜测,虽则大胆且荒谬。但联系现在发生的一切,又合情合理。 是——陆行云。谢蕴容——陆行云——陆维桢——陆星河,陆维桢靠近她会是因为陆行云的嘱托,亦或是其他? 三则,这只骨哨又会是做什么的呢。她不能在后院吹响,起码余英在的时候,她不能吹。 而此刻,在余英卸下心房,她成功在饭菜里加了药粉让他睡倒后,才可一试。 她先是单单吹响了骨哨,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寻常嘹亮的哨鸣,而是一声类似云雀的鸟鸣。 她静静在院子里等了一刻钟,没什么反应。接着按照清野纸上写的先后顺序,滴血。 端木隰华刺破了手指,滴落在骨哨上。血珠甫一落入就被吸收,立刻消失不见。这次她再吹响骨哨,哨身隐隐嗡鸣,像是在共振一样。 但,又等了一刻钟后,依然无果。她忍不住有些泄气,这骨哨决计不是清野留给自己解闷的玩意儿,肯定是方法没找对。 她正要回屋里再看看信上的内容,却感到手里拿着的哨子开始剧烈振动。下一刻,竟在掌心跳跃起来。 没一会儿功夫,骨哨彻底变了模样,成了一只骨蝶。骨蝶绕着她飞了一圈后,开始向前引路。 她跟着骨蝶出了后院的门,走了一段路后,骨蝶还在向前飞,没有半点要停的趋势。 端木隰华耐着性子跟着,一个时辰后,夜已子时。骨蝶停下来,是城南的一处药庐——燕雨芳草。 仿佛有所感应,屋里本是黑着的。骨蝶飞回她的掌心,在变回骨哨的一瞬间,屋内灯火亮了起来。 门是从里面打开的,却并没有人出来。她心下有些忐忑紧张,深吸一口气后走了进去。 迎面就是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屋内陈设简单。一面分有许多小抽屉的药柜,一张问诊的案台。 案台上放着一本掀开的医书,并一只药臼。抬头,是一盏双鱼绕莲的玻璃灯。 葡萄紫色的鱼身,几道金纹描边,绛红莲花下一丛天水碧的莲叶。这般精巧雅致,端木隰华忍不住拨弄了几下。 瞬时,本是光滑的墙壁上,由内向外的打开来一张暗门。她愣了一下,颇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巧?还是另有玄机。 少女定了定神,壮着胆子继续向里走。 眼前的景象瞬间天上人间,大不一样。竟是一个十分开阔的庭院,亭亭错落,风雅别致。 其中各色奇花异草自不必说,正中央更有一片湖泊。碧水之上还生着芦苇,随风摇曳,深秋时节恰能听到蛙鸣和促织的叫声。 远处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堂亮着的灯火,很亮,摇摇晃晃的,像是点着的一长串河灯。不知怎么,她感受到了一阵召唤。 少女沿着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前走,走着走着,院落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孔明灯,一盏一盏向着她飞过来。 像是在欢迎,又像是在引路。 待行过密草深处,离着那处光团越来越近。端木隰华心脏跳动的更加剧烈,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期待。 正堂前面的小院,几乎围满了人,几十人,甚至是上百人。他们举着火把在等着,见到她后俱是俯身下拜。 “属下等,恭迎少主。” 端木隰华震惊了,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应该转身跑,马上离开。 但眼前举着火把的众人,他们没有说话,却都在无声的表达一个意思——我们等你很久了。 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很复杂却又都是善意的。喜爱的,期待的,甚至于关怀,怜惜……独独找不到一丝的恶意。 她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然心思转了千百遍,却始终没说出来。 跪在最前面的一位长者起身,来到她面前。 “能以骨哨召唤其他骨哨回应的,是陆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 “少主,你若不信,可以再拿出骨哨,滴血一试。” 端木隰华下意识地张开手掌,她咬破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把血珠滴在上面。 少女在这一刻吹响骨哨,而地上的众人也纷纷拿出脖子上挂着的骨哨,它们都在隐隐振动。 一刻钟后,她手心的骨哨变成了骨蝶模样。 长者率先吹响手中的骨哨,身后跪着的族人们也跟着一起吹响骨哨,少女掌心的骨蝶向着他们的方向飞去。 “少主,枯骨化蝶,为你引路。” 第七十四章: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此刻出现在端木隰华面前的这些人,正是十几年前没落隐世的陆家。没人知晓他们去了哪里,更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离开。 陆家在一众世家里是最另类的存在,百年前天命授之,他们世代以教养国君为任。 陆家出现在世人眼里的最后一任帝师是陆行云,他摆在明面上的弟子,为人所知的,只有当初的废太子端木清徽和现在的丞相陆维桢。 许多人猜测陆维桢的身份,是否他是陆行云的孩子,亦或是陆家本家的血亲。对这些疑问,他向来不置可否。 因废太子通敌叛国一案后,陆家自然逃脱不了干系,在名望上更是大大受损。但毕竟百年之间他们教了几代君主,功过相抵。 端木清嘉登位后,只是废除了陆行云的帝师一职。再有便是宣告,从今往后不再有这一官职。 陆家因此出世,不再涉君王事,亦不理天下事。 陆行云看似带着家族避世隐居,一度沉寂了许多年。但期间北襄,西凉,东阳生出的不少事端,在解决的手笔上很像他的作风。 陆行云虽教出了一个通敌叛国的太子,但若论才智谋略,当今天下,无人可与他相比。 是以,几年后陆维桢横空出世。他一举夺得状元,此后更是步步高升,深得帝王重用。 陆维桢以雷霆手段纵驰官场,表面看似温和无害,但不少人栽在他手里。元德帝借助他的手,拔除了朝廷上许多碍眼的暗桩及敌对势力。 虽是师徒,但陆维桢和陆行云是截然相反的人。他们一个成于家族,败于家族。一个成于自己,至今未曾有败。 元德帝端木清嘉曾经问过陆维桢。 “卿所求为何?” 是求名得利,还是想借此重振陆家,又或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曜帝端木泽棠也曾经这样问过陆行云,他的回答是这样的。 “希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河。冀以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愿以此身作舟,渡以苍生。” 而年轻的公子笑意谦和,扶手回答道。 “回陛下,臣是个俗人,生无所依。所求不过屈一人之下,伸万人上,唯圣人能行之。” “大丈夫抱经世之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你被什么所成就,就必然被什么所牵制。 陆维桢的成就,不源于出身,不源于家族,仅仅是凭着他自己。是啊,他在成为丞相之前,从来没有人把他和陆行云联系在一起。 只是一次酒宴上,帝王突然好奇问了一句。 “陆卿的老师是谁。” 白衣卿客稍有沉默,而后道。 “陆行云。” 世人在见到陆维桢时,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了。说起他来,人们都是把陆行云是他的先生放在最前。 似乎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似乎就因为这一点,他能做到这一切一点都不奇怪。 但他们都不知道,他是在站到高位之上以后,才讲出了和陆行云的关系。自始至终,他根本没想借陆行云的名声为自己造势。 元德帝清楚的认识到,陆行云是陆行云,他身后站着陆家。但陆维桢是陆维桢,他身后既没有陆家,也没有陆行云。 陆维桢,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上来的。他的身后一无所有,故而可以义无反顾的向前,他是帝国最强的一把利刃。 燕雨芳草堂的后院,骨蝶飞回她的手掌上,变回了骨哨的模样。 端木隰华看着眼前举着火把的众人,若她应承了他们,那么她要背负的将是一个家族的期待。 她不知道陆行云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仅仅因为他爱谢蕴容,而她是他心上人的孩子么? 陆家的众多族人不会撒谎,陆行云的确选择了她。 但是他没有给她,他为什么会选择她的理由,甚至还丢给了她一份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我等任凭少主差遣,若此后您有任何事情需要我们。只需吹响骨哨,我们就会在此等候。” 得必有失,她如果想要得到陆家的助力,便要背负起这整个家族的兴亡。 长者在前,见到少女这般沉默犹豫的模样,并不如预想之中他们所期待的那样。他几次三番都想说点什么,却都忍了下去。 “今天已经很晚了,我要先回去休息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罢。” 她向着站在最前面殷切看着自己的长者,略一点头,随后低下头。看也不看身后举着火把的其他人,倒像是逃跑似的,转身离开了。 “少主……” 身后众人忍不住呼喊起来,有些难言的焦急失落。但少女的步伐并未因此停留,反而更快的向前,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没事,现在时间还没到。时间到了,她自然会再回来的。” 长者看着远方,温和的安慰着身后其他人。到那时她一定能带着他们,为家族正名。 端木隰华悄无声息的回到了王府后院,躺在床上,她一夜无眠。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很多事情,理不出个头绪。 清野交给她的骨哨,绝不可能是玉息令月的手笔。想到最近发生的诸多事情,似乎都有些联系。 脑里飞快闪过一幕幕画面,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是陆维桢!是他,一定是他,解开所有问题的关键必然在他身上。 外面晨熹微明,她按捺下心头起伏的情绪。决定等天一亮就去醉月楼等着,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此刻相府里,陆维桢刚送走了魏思阙。 现下陆相的形象实在不大好看,衣服破开了好几段,露出的肌肤上几点淤青。半块白玉面具掉在地上,脸上也挂了一道彩。 而一向冷冽如冰的武安君,一瘸一拐的走出了相府,脸上阴沉的吓人。 小厮们胆战心惊,明明这两人一同回来的时候,不是还有说有笑的么。怎么不过进了书房半个时辰,出来就成了这、这副模样? 他们不是没见过两人互掐,但这样直接撸起袖子干架,还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属实是第一回见。 魏思阙走出了相府后,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吐出了嘴里含着的一口血。不巧这一幕,正巧被驾车赶来的魏家侍从看见了。 魏思阙:“……” 侍从连忙停住马车,从上面跳下来,俯身半跪在他面前。 “君、君、君上,您,您没事吧。” 沉默,男人没说话,侍从想哭了。 好一会儿以后,魏思阙缓下凝滞的一口气后,开口道。 “本君没事,今晚上你看到,不许告诉任何一个人。” “是是是,属下绝、绝不敢。” “走吧。” 魏思阙掀开帘子上了马车,侍从才颤颤巍巍从地下起来。他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而后擦了擦额浸出的汗。 这都是什么事啊…… 相府的书房内,虽然陆维桢面上笑意不减,甚至愈来愈灿烂。但侍从们都是他的心腹,自然熟知他的脾性。 眼见自家主子这样,他们俱都自觉的后退好几步,一个也不敢上前。 良久,白衣青年抬眸看着他们。他此刻没戴面具,本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好皮相。 因挂了彩,衣衫也不甚整齐。倒像是烟花巷柳里和人打架的纨绔子弟,颇有些轻佻风流。 “你们、” “回主子,属下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呵。” 青年嗤笑一声,关上了房间的门。 在看完文书上的内容后,他的确和魏思阙打了一架。 掉落在地上的文书被撕成两半,他蹲下来捡起来。还好护住了,刚刚差点被那个野蛮人烧掉。 从魏府窃取文书这件事,是陆行云让他们做的。在看过文书的内容后,他更加确定先生还隐瞒了他们许多,这是一局很大的棋。 陆行云离世之前,把接下来要做的事详细告诉了他,还跟他讲。 “你想知道的答案,要自己去寻找。” 既承了先生的恩情,理应替他做事。毕竟最初,是陆行云救了他和谢喻之。 他那是还是谢九思,不是陆维桢。他那时,满心满脑子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想报仇,还谢家一个公道。 陆行云用生命里最后的三年时间,教了他想要的东西。但真正他开始教他,只有一年的时间。 前两年的时间里,陆行云一直在让他先不要恨。 “孩子,你是一块美玉。但现在这块玉上有了瑕疵,恨意蒙蔽了你的双眼。你想我教导你,就要先学会不要恨。” “亲族之仇,怎么可能不恨。” “爱太执着,恨太浓烈,都会让人失了清明,失了本心。你带着恨去面对未来,那么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敌人。” “我不是让你不恨,而是控制自己,先不要恨。你想做成这件事,就要把所有人都看作是一样的。” 那时陆行云带着他离开盛京,住在春山的平芜寺里。主持收留他们,陆行云年纪大了,每天礼佛抄书,算是回报。 他本年轻力壮,却因那场大火,那场杀戮,伤到了筋骨,身体虚弱。 但他还是要每天上山去砍柴,劈木头,挑水,煮饭……一样一样,风雨无阻。 刚开始的时候,他爬上山要一上午,中途还需要在路边靠着树歇一会儿。他因此跟不上那些身强体壮的和尚们,总是掉队。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但总是做不好。 这样一点小事,他尚且做不好。他的心情因变得此更加低落,报仇似乎成为了一件更加遥不可及的事。 砍柴则又需要一下午的时间,到他背着柴下山回到寺庙时,已经临近子夜,还好陆行云给他留着饭。 他拿着陆行云写的兵书研读,陆行云问他。 “今日可有所得?” 少年低头,不说话。他心里觉得,这就是在浪费时间。 他这样沉默不语的又苦干了一个月,秋末转冬之季,陆行云患上了咳疾,让他下山去拿些药。 他去药铺里装好了药,却看到人群聚集在一处。他没想去凑热闹的,但人群交谈的声音还是传入了耳朵里。 “今年秋闱的前三甲,怎么都是魏姓和傅姓的人啊。” “前三甲?可不止吧,从上往下这一排士子里,魏家,傅家占了一大半呢。” “啧啧,谢家一没,这两家独大啊。” “……” 少年脚步一顿,转身离开。他一路心不在焉,没注意身后被人尾随了,那是当地的一群纨绔子弟。 “小公子。” 为首的人先上去堵住了他,一双眼睛色眯眯地看着少年,意欲上前去捉他的手。 “小公子,交个朋友?” 他后退一步,北襄好男风者虽不在少数,但敢在街上这样公然拦截行人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几人围住少年,其中一人摇了摇荷包。 “跟我们玩玩,这些就是你的。” 他皱眉,摇头拒绝。 “怎么,嫌少啊。” “我不玩,我要回家。” “请让开,我要回家。” 大约他的语气太冷,整个人的气质又阴郁至极,倒是把几个纨绔子弟唬住了一下。 “带走,咱们去府里玩。” 几人向他逼近,少年贴着墙边捡起一块砖头。他们微微后退,下一秒却见他冲着自己的额头狠狠砸过去,面上当即血流如注。 “……” “你、” 少年眼神冰凉,又拿起砖头冲着自己的脸砸了几下,这下几乎是惨不忍睹了。 “……” 几人惊住了。 “操,什么东西,真扫兴。” “走了走了。” 待他们都走远了,他才提起袖子擦了擦脸,低头继续向前走。 大约是他运气不好,人倒霉的时候,总是一件事情接一件事情的来,他在山脚下又遇到了山贼。 山贼搜遍了他身上,没找到银子,竹筐里背着的又是些药包,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他们当即生气的对着少年一顿拳打脚踢,他被揍了一顿,在一旁奄奄一息。 明明很痛,但他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只冷眼看着这些人。 又是这样的无力感,什么也做不了。 反抗,怎么反抗?报仇?怎么报仇?公道,怎么公道?他这个样子,未来看不到一点希望。 他好恨啊,觉得走到这里应该已经是极限了。天上落下了雨,山贼骂骂咧咧的走了。 他缓了好一阵儿,从地上撑着起身。 他浑浑噩噩的,低着头向山上走去。正赶上下山来的一个人,他挑着两担砖块走得飞快,该是要去堆垒房屋一类用的。 两人迎面撞上,这人一个踉跄,石块全掉在了地上。 “哎呦,你这人,走路不长眼睛吗?我好不容易装好的。” 他从地上起来,继续向前走着。那人一步就追上他,揪住他的衣领。 “要死嘞,你撞了我这一下。不给我重新装起来就算了,还不道歉就走,你爹娘怎么教的你啊。” 他没反抗,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人。 “道歉嘞。” 他没说话。 “怎么着,你还是个哑巴?”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那人见他没反应,有点泄气,松开了手。 “这又得重新装到筐里,你晓得一块一块装满多不容易吗?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倒这样的霉。” 他又做了什么孽,一夕之间家没了。那人一边骂,一边捡着砖块往筐里面放。他不管,继续向山上走。 但他身子骨弱,挨了这一顿毒打后,心绪上又是这样大起大落。当下没撑住,眼前一黑。 “你是要死了吗?” 昏过去之前,他听到那人这样问他。 也好,他想,反正什么也做不到。 第七十六章:恨不止恨,唯爱能止 崔言希道。 “陆行云希望你能成为他,但我觉得大可不必。你们本就不是同样的人,所求的东西也不一样。” “陆行云这个人吧,活的太累了,他从来就没为自己活过。甚至连他收你为徒,可不是看你可怜啊。他那是为了守护天下,践行他的大道。” “我觉得他很愚蠢,他也觉得我很愚蠢,我俩各自都看不惯彼此。” “不过,你也不要怪陆行云对你这样心狠,他只是不想你再步太子殿下的后尘。” 太子殿下,是指元德帝的兄长,废太子端木清徽么? “他把太子保护得太好了,事事顺着殿下的意思。太子想做个仁君,他就把那些肮脏的,殿下不愿意面对的事儿,全都替他做了。” “殿下他啊,是不可能叛国的。他从小就什么都有,看什么都是山花烂漫,做什么都是抱着最大的善意。” “何况殿下的身边,还有一个陆行云在。陆行云这人,可是能为了践行大道,为了守护百姓,为了保卫国家,什么都能抛下的人。” “陆行云虽然逼你过了头,但他一定不是要你因为仇恨活着,知道吗。小子,你得为自己活着。” 怎么可能不恨…… “这世界上啊,仇恨是没法化解仇恨的,只有更深的爱才能化解。” 爱?他还有什么可以去爱的? “你想想,就没什么别的东西让你想起来是快乐的了?” 似乎是有的,他的珠珠儿。 “如果有,那这才应该是你活下去,并且好好活着的理由。而不是背负着仇恨,把自己逼得疯魔。” “来,你看看。” 崔言希拉着他来到水瓮前面。 “你喜欢现在的自己么?” 水面映出少年的模样,他表面看起来温和无害,内里却早就腐烂。 “可是,我的父母,我的族人,不该那样……”不该那样死去,不该那样消失。 “还不明白啊?你应该还给他们一个公道,但这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全部。” 他沉默了许久,抬头看着眼前人问道。 “崔家,没了么?” 崔言希当即照着他脑门拍了一下。 “老子不是崔家的人?我在,崔家就在。” “他们都走了。” “嗯,都走了。” “你不怨?” “小子,你知道家族因为什么存在,又因为什么而强盛吗?” 他摇头。 “因为信仰。” “每个家族的建立,最初都是因为信仰。比如魏家,他们对君主的忠心程度,绝对称得上第一。比如江家,他们要的是不受制于人。” 崔言希继续说着。 “再比如陆家,他们是为道生的。” “道?” “嗯,道。陆家百年来都在讲君子之道,为臣之道,为父之道,为子之道,为妻之道……甚至于天下大道。” “陆家啊,被困死在道里了。” 他有些无言。 “那,崔家呢。” “崔家啊,是为了一个义字生的。” “我们尽力了啊,但是正和义都不站在我们这边。所以没办法,信仰崩塌,他们不就走了么。” “那你,还想带着他们找回信仰么。” “想,但是我老了。” “我老了,时间是有限的,人的一生太短了。我再努力都做不到了,但是你可以。” “我……” “你知道昭成侯吧。” 崔空龄? “如果你想成事,就应该去找他一起,找更多和你一样的人一起。” 崔言希摇了摇头,叹口气道。 “不过容与他,要比你提前太多走上这条仇恨的不归路。他走得太远太远了,我没在他身边啊,拉不回来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我拉他一把,让他有回头的机会。” 他略一停顿道。 “你和先生一样,对我都有所求。” “不一样,陆行云求你救世,求你实现他的大道。我求的,是你能求你自己所求的,顺带帮我照看一下侄儿,这不过分啊。” 谢九思:“……” 就不大要脸。 “对了,你什么时候离开春山,记得再来这里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你。” “好。” 他拜别崔言希后一路跑着,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平芜寺。陆行云正站在门口,他在等他,不知等了多久。 他心下微微一动,却是缓了步子上前,而后扶手作一揖。 “先生。” “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 陆行云看着他,却又不单只是在看他。他似乎是透过自己,在缅怀什么故人。甚至在和自己对视片刻后,他的眼里还出现了一丝无所适从的迷茫。 一向无坚不摧白衣帝师,身上兀然蒙上了一层阴翳,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沧桑。 “走吧,饭还热着。” 陆行云没再看他,转身一边向着屋内走,一边同他说着话。 “这三件事你做得都很好,这其中正包含了我要教你的第二件事。” “逆天而行,遂众人愿可成。你想反抗天命且不被阻拦,看的是周围人态度。” “……” 此后的时间里,之前他想学的东西,陆行云几乎是拔苗助长一样的势态,一股脑的塞给他。 这倒是让他有点吃不消,但陆行云可不管。不仅不会再讲第二遍,还要立即考验他一番。 前两年的时间,即便陆行云没着意给他讲过什么。但跟在先生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不说,陆行云带来的书和手札,他也都逐一看过了。 他觉得自己起码学了陆行云的七成本事,但现下陆行云讲的东西,和他理解到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陆行云问他。 “法者为何?” “回先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 “五者皆为何解。” 他胸有成竹的答道。 “曲为朝廷的部曲,制为军令的指挥,官为用人的制度,道为粮路,主用是财。” 陆行云摇头。 “你没有吃透书里的意思,我刚刚问的这个问题。你应该只有一个答案,就是管理。” “法者生五,五者虽各司其责,但行的都是同一事,就是管理。” “如果你只会把它们分开看,而不能以大局观之,那么你就永远找不到事情的本质。” 陆行云接着问他。 “现在我们把法看作是帝王的集权,五者就是不同势力的分权管制,他们看似走向不同,却总是保持着平衡,最后形成了牢不可破的统治。” “你要如何破局?”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逐一攻破。” 陆行云道。 “有用么。” “谢家陆家在的时候,局势如何?江谢联手,南安王摇摆,崔家中立,陆家受制。” “谢家陆家没了,现在的局势又是什么。魏傅联手,江家摇摆,南安王中立,昭成侯受制。” “你逐个击破后,马上就会有替补而上的棋子,和原来形成一样平衡关系。这是因为法在,就能生五者,万变不离其宗。” 他略一点头,旋即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刚刚陆行云限定了问题,他只想着要先找到解决的办法,没心思去分辨别的。 现在细细考量,陆行云是在让他想办法——制衡,不,不能说是制衡。若要破局,又不能个个击破,只能让‘法’消失。 而法,则是帝王。 “先生!” 陆行云怎么会这样引导他呢?难道不应该是借助帝王,去查明当年的真相,讨回公道么。 看出他的疑惑,但陆行云就是不说明白。 “时机还没到,时间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该知道的。那时,也必然能用上我今日教你的东西。” 陆行云不解释,更不管他接不接受,只一味变着花样的举例子,设置情境去问他该怎么做。 最初他总答不对,更找不到正确的应对办法。 陆行云不急,很有耐心的一步一步引导他,慢慢让他自己把那些‘大逆不道’的手段想出来。 再到后来,尽管他已经再三告诉自己这样想是不对的,更不应该去做。 但惯性的思维方式一旦形成,陆行云只要再提出相关的问题,他就会不自觉的向这方面靠拢。 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陆行云的‘洗脑’式教学很成功。 他被这样‘磋磨’了一年后,也是距离谢家灭门的第三年,更是他十七岁生辰的那一日,陆行云跟他说。 “你是时候该下山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了。” 陆行云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还为他准备了一块白玉面具。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陆维桢。” “你下山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是去北襄和西凉的边陲之地,救出你的师兄玉息令月。” 陆行云自腰间解下残缺的玉佩递给他,玉石表面虽不完整,但古篆书刻着的“陆”字是从上面被分开的,还是能认出来的。 “以后你们师兄弟相认,就凭借这块玉佩,他们手里各有三分之一。” “你在北襄站稳脚跟以后,要抽空去东阳见一见你的师弟周稚弗,以备不时之需。” “是,先生。” 陆行云最后的最后,交代了三件事,给了他一枚锦囊。 这三件事分别是:一,和玉息令月联手,从魏府拿到文书,找到谢家灭门的真凶。 二,和周稚弗联手,找出当年陷害百里家的真凶。三,帮助他们登上皇位。 至于锦囊,陆行云看着他,面上少有的温和怜爱。 “到你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那天,再打开这个锦囊。先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扶苏。” 少年收起了锦囊,戴上面具,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对着陆行云磕了三个头。 “弟子陆维桢,拜别先生。” “一谢先生救命之恩,二谢先生知遇之恩,三谢先生指点迷津之恩。” “一愿社稷昌,二愿黎民宁,三愿先生无忧无恙,岁岁长安。” 恍惚间,少年的影子和记忆里女子的身影无限重叠。仿佛又回到那年同她初见,女扮男装的谢家小姐,撩乱了君心。 他最后亲自给了披上了盖头,把她送到别人的怀里。她流着泪,面上却尽力笑着,对他拜了三拜。 她声音哽咽。 “请君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琴瑟永谐,二愿清辉不减,三愿与君长久,白头再相见。” “……” 他这一生唯一的牵挂,唯一所爱的人——终究还是黄泉碧落,永不相见了,他的阿容…… “去吧。” 陆行云微笑的挥别少年,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夕阳的余映里。 “若有来世,只求与卿共白首,再不负相思意。” 多年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时候他们的故事,还会有人记得么? 或许这样一段感情,本就是不该被容于世俗的吧。 第七十七章: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 谢九思拜别陆行云后,去山脚下见了崔言希最后一面。崔言希交给了他一枚刻着‘崔’字的灵璧磐石扳指,那是崔家世代传承下去的掌权信物。 每个世家所持有的信物都是不一的,或是质地不同的玉佩,或是珠链手钏,或是其他玩意…… 上面篆刻有所属世家的独特印记和纹章,持信物者即为家主,可号令家族众人。 “你是要我交给崔空龄么?” “是,也不是。要看容与他能不能从这条不归路上回头,更要看他愿不愿意接受。” “我会尽力劝他,但如果他依然是两者都不接受,又当如何?” “那就暂时交由你保管,待新帝登位时,可以算作我们崔家的赠礼奉上。” “好。” 如此,他以陆维桢之名下山。一路披荆斩棘,问鼎高位,成为北襄最年轻的丞相。 而现在,他和玉息令月依照陆行云的吩咐,从魏府拿回了文书。看过文书的内容后,他知道了陆行云没来得及教他的第三件事。 “天道不公,左而右,事而非,可以覆之。” “你想要公道?只能你自己给。” 陆行云一早就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却没有选择告诉他。 只因从别人嘴里讲出来的,远比不上他自己亲眼所见,亲自找到的事实令人震撼。 现在没有人在他身边了,没有人会逼他,引导他去做出一些违拗自己心意的决定。此刻,他是孑然一身,赤裸裸的来面对这个真相。 谢家灭门案的幕后操纵者,是元德帝。造成一切苦厄和战争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所侍奉的君主。 不,不只有北襄,东阳和西凉也参与其中。 不该打赢的江城之战,谢家的灭门,陆家和崔家的没落避世。西凉的内乱,卓姬上位,挟天子以令诸侯。 更有护城河暗战,被扣以叛国罪的百里家。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发生在三国之间,看似毫无联系,看似是天灾人祸的意外。 这些事情,全都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这是三国君王之间的交易,目的是为了巩固维护他们的权力。 他们嘴里讲着为政以德,爱民如子。真正践行着的,却是肆意玩弄苍生于股掌之上。 他们不配为王,不配坐在那个位子上。但,要如何凭一己之力颠覆,亦或是说‘摆正’,挽救整个天下。 他先是想到陆行云安排给他的三件事,又记起崔言希说的话,接着联系先生收的三个弟子,他的师兄弟们。 桩桩件件的事串联在一起,脉络逐渐清晰。 崔言希和他说。 “陆行云收你为徒,可不是见你可怜啊,他那是为了实现他的大道。” 若论才智,三国之内比他聪明的人多了去,赶着想拜陆行云做先生的人更多了去。 但陆行云是帝师,他一概是不收的。 即便因为谢蕴容的缘故,陆行云已经救了他和谢喻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至于要为谢家报仇也好,讨回公道也好,那都是他自己应该想办法去完成事情,陆行云是没理由再帮他的。 然陆行云不仅救了他,还收他为徒,带在身边这般悉心教养着。 陆行云所收的三个弟子,准确来说应当是四个。不过若论起辈分,废太子端木清徽高出的可不止是师兄这样简单。 陆行云和端木清徽亦师亦友,年纪也相当,他们三个自然不能同他相提并论。 但玉息令月和周稚弗,是和端木清徽有相同之处的。他们都是皇室血脉,是王朝的继承人。 他们的确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给予天下万民以公道。 他和他们又是不一样的,无论是过去的谢九思,还是现在的陆维桢,他都没有资格踏上那个位置。 所以陆行云给他安排的三件事情里,是让他帮助周稚弗和玉息令月各自登上皇位。 至于北襄呢,至于他自己呢。他所求的公道,能够依仗师兄弟来给么? 不能的,即便他们各自成为东阳和西凉的王,也无权干涉他国的内政。 所以他该怎么做呢? 辅佐另一位英明的君主上位? 晋王端木淞,为人上虽颇为自傲,但品性和学识上,行的都是君子之道,这倒是和贴合陆行云的意。 不过从端木清嘉私下交代他去办的事,不难看出元德帝真正属意的人,是稚子珉王,端木朗。 此事还有待商榷,眼下他要处理的是另一件事。 魏思阙在知道元德帝做的这些事后,想都没想,当即就要撕毁文书,以消灭证据。 只因魏齐光从小就教他,事事以君王为先。 “若论忠君,魏家必然是世家里头一份。” 文书是从魏齐光的书房里找到的,这足以说明,魏家是早就知道一切的。 虽然他们没有参与其中,却也没有阻止帝王。 不辨是非的愚忠,让魏家成了帮凶。也成了现在他要走的路上,所面对的最强劲的敌人。 “陛下是天子,天子永远不会犯错,错的只能是臣子。” 陆维桢听他这样回答,嗤笑一声。 “那么君上是想告诉我,有人逼着陛下盖上了玉玺,有人逼着陛下签下了这些龌龊的协议?有人逼着陛下伪造了这些文书?” “君上,有谁能逼着一国之君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你告诉我,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魏思阙没有回答,他想不出答案去辩解什么,但不妨碍他还是要护着帝王。 他甚至动了杀心,想要一不做二不休除掉眼前的白衣青年。但这是在相府,陆维桢的地盘上。 “忠于昏君的,叫佞臣。自古以来佞臣都是什么下场,身败名裂,不得好死。死后受万人唾骂,祖祖辈辈都抬不起头。” “陆维桢。” “陛下把这样的把柄交在魏家手里,但你们弄丢了。现在文书上的内容你也看到了,有多重要,多机密。” “但陛下一没让你们追回,二没罚你们,甚至还封赏了你妹妹当郡主。” 事出反常必有妖,白衣青年的语气温柔极了,带着诱哄的意味。 “你说,陛下这样有耐心,脾气又这样好。他是太信任魏家,还是、” 魏思阙打断他的话。 “只要他还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笑话,要是你真的这么想。刚刚在勤政殿上的时候,就应该对着你忠心的君王,知无不言,而不是私下来和我做这笔交易。” “承认吧魏思阙,你根本就不是在忠于君王,你只是做出这样惺惺然的姿态给我看。” 魏思阙黑眸深邃,透不尽一丝光亮。 他抬头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白衣青年,胜利者一样的姿态,仿佛他已经拿捏死了自己的软肋。 “陆维桢,即便陛下做了这些事,他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甚至你到现在这个位子,是他予你信任,予你权势。” “但为什么你却在知道他做了这些事以后,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就立即变得这样决绝,这样愤怒,这样仇恨呢?” 他倒戈得太快又太坚定。 “陆维桢,你又是带着什么目的接近陛下,你想做什么?还有,你是谁。” 他一步一步逼近白衣青年,这句你是谁上更着意停顿了一下。 下一瞬,没给陆维桢防备的时间,他一手直接拿下了眼前人的面具。 四目相对,空气突然死一般的安静。 面具被丢在地上,幽幽烛光的映照下,青年容颜如玉,秀美绝伦。 大约因为总是不见光的原因,他的肌肤不是纯粹的雪白,而是宛如玉石般的冷艳。又因为通身温润的气质,多了几分柔软的釉光。 这是一张让人见了就不会再忘记的脸,瑰丽绚烂,如雪如云。 但此刻,陆维桢的心情很不美丽。刚刚,他先是在看到文书上的真相后,心绪上受到极大的冲击。 魏思阙维护君王的话,又很好的点燃了他的愤怒,让仇恨一举吞没了他仅存的理智。 即便后来他捉住了魏思阙破绽,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忘记了伪装自己,是他大意了。 “我想,接下来和你的相处,应该会愉快不少。” “谢九思。” 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但他没心思缅怀感慨什么。如今魏思阙也攥住了他的把柄,在大事上,他们都不能再把彼此怎样。 这个认知,让陆维桢更生气了。而魏思阙适才气势上一直被他压着,心里亦是憋了一股火,现在找到了他的破绽,当然要狠狠踩回来。 这已经不是冷嘲热讽能解决的怒火了,两人直接动手开打。 魏思阙打他一拳,陆维桢就往他穴位里扎一针。他打哪儿,他扎哪儿。 看起来是拳头更疼,实则不然。陆维桢的手法是陆星河亲自指点过的,他知道怎么扎能让人疼到骨子里去。 两个人,一个药浴扎针,重塑经脉,骨头硬。一个行军打仗,刀剑滚身,皮糙肉厚。 后来拳头停了,一排银针也扎没了。 这一通发泄累的他们都出了汗,火气才顺着消下去,末了还要再互相掐一句才算是揭过。 之前两人不熟,且没什么把柄落在彼此手里,说话倒也还斯文,顶多是阴阳怪气几句。 现在就不一样了,都撕破脸了,还管什么别的,当然是怎么痛快怎么说。 “魏思阙,你就是条野狗。”狗东西,野蛮粗鲁! “陆维桢,你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破石头,又臭又硬! “谢九思,要是让郡主知道,原来陆相就是她的前未婚夫,你还能这么硬气吗。” “魏思阙,你敢在她面前说一句,我就去找魏齐光聊聊你的事儿,顺便拜个把子。一定让你下次再见了我,老老实实喊一声叔父。” 魏思阙:“……” 论起不要脸的程度,他还是输陆维桢一筹。眼见着掐不下去了,两人才各自作罢。 魏思阙乘着轿子回了魏府,一边想着文书上的内容,一边考虑着白天要去向南安王求证一些东西。 他不是不忠君,而是隐约发现了一些君不是君的踪迹。 陆维桢则关了书房的门,一边把撕成两半的文书粘起来,一边考虑着白天要去醉月楼一趟,约周稚弗好好商谈接下来的计划。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陆维桢是去找周稚弗的,端木隰华是去找他的,魏思阙则是去找她的。 至于周稚弗,他和百里之恒正在醉月楼的三楼,等着江兰禾。 除了没到的江兰禾以外,他们就这么又碰面了。 “君上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比不上陆相,四海之内皆兄弟。” 众人:“?” 第七十八章: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晓来凉气满,桂华十里西风。暖阁从容,茱糁百杯秋色。醉月楼的三楼,几人施施然落座,陆维桢道。 “昨日陛下宣召我同君上入宫,安排了几件事,其中一件事就是今年的春闱时间提前,半月以后就开始殿试。” “所以,这半个月的时间,江兰禾怕是出不了江家了。” 且江如玉不单只派人盯着他,更是自己亲自上阵。 此刻江府的一处暖阁,江兰禾一早就被侍从叫醒。平常他们可没这个胆子去惹小公子,但这是家主的命令。 江小公子暴躁地揉了揉散着的头发,从榻上坐起。他刚要发怒,身着绛紫纱裙的女子就一手端着托盘来了。 “姑姑。” 江小公子的脾气瞬时如被霜打的茄子,自然的蔫了下去。少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满是困惑的看着女子。 “阿禾,我昨天刚得到的消息。今年的春闱时间提前,半月以后就举行。是以,这段时间你哪儿都不能去,乖乖在家里读书。” “姑姑,你不是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为什么要参加春闱,他又不想做官。 “阿禾,姑姑是不想逼你的。原先我找了珠珠儿帮你,她也答应了。不过,隐卫从宫里带回来的消息,陛下想借着这次春闱,给珠珠儿挑选夫婿。” 江小公子当即从床上跳下来,这下是彻底清醒了,困意全无。 “要给表妹挑选夫婿?” 他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陆维桢……江如玉把托盘搁在圆桌上,上面放着的是一壶普洱茶,并一碟雕花奶酥。 “来。” 江如玉站在梳妆镜前面,向他招了招手。江小公子乖顺的走过去坐下,镜子里的人唇红齿白,正是少年意气,纯良温软。 江如玉一边给他打理着头发,拿发带梳成高高的马尾,一边同他说着话。 “阿禾,姑姑不求你取得什么好名次,只要能挨到第三轮进了金殿。到时无论怎样,陛下都会封赏给你一个官职。” 江小公子正摇头晃脑的,听了这话好看的眉头当即皱起来。 “姑姑,你该不会是想我娶表妹吧。” 这可不行啊,先不说陆维桢会不会鲨了他,百里之恒是一定会鲨了他的。 “不是让你娶,是让你成为竞争者的一员。” 这……有什么不同么!江兰禾已经能想到同时被两人唾骂的情景了。 江如玉揉了揉额角,她是真的宠坏了江兰禾,把他养的这般天真烂漫,不知世事。 “阿禾,我是让你去给你表妹撑腰的。陛下他,可不只是要给珠珠儿选择夫婿那么简单。” 元德帝想做什么,多数人一眼就看得明白。十几年来,南安王淡泊名利,不步朝堂之争。世家里魏傅独大,其余几家心思各异。 端木清嘉想做的,无非是以侄女相逼,让南安王出手,站定自己。再以此拉拢,或是‘俢整’世族和臣子们。 天家无情,端木隰华是一个筹码,诱饵,甚至于牺牲品。帝王想要打着为侄女儿好的名义,重新洗牌现下的格局。 江如玉虽然能猜到帝王的心思,但他们都不知道元德帝具体会怎么做。且在这个过程里,又会生出什么其他事端。 变数太多了,不确定性也太多了,根本不是他们可以掌控的。 所以,只能以自身为棋,以江家做媒涉入这盘棋局。一探究竟的同时,也好尽力保全少女,这便是江如玉的想法。 江兰禾心性纯良,这些弯弯道道,要跟他讲清楚,就得摆在明面上说透了。 青衣少年一脸坚定,拍着胸脯保证。 “我懂了姑姑,我会保护表妹的。” 江如玉眉目温和,笑意盈盈的点点头。 “好,先洗漱罢。早膳我给你放在桌子上了,用过后会有先生来指导你文章。” 江小公子先是一脸苦大仇深,在看到桌子上的点心时,黑眸闪亮。 “姑姑,这是你做的。” “嗯,这半个月你只管好好读书,想吃什么跟姑姑说,我给你做。” 能吃到江如玉做的饭,不亏!但,江兰禾突然想到,今天他是和百里之恒有约的,在醉月楼里。 他再三纠结过后,还是开口道。 “姑姑,有朋友在醉月楼等我,你能不能派人捎个信给他啊。” 江如玉点头,两人这才算是达成了共识。这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派个小厮去他们约定的地方送信给百里之恒就行。 但醉月楼这地方,共有五重楼阁,只一楼可以随意出入。从二楼开始就需要递交信物才能上去,因越往上的楼台,去的人身份地位上也越不同寻常。 传话的小厮虽是江家的人,却没有信物,只能巴巴地干等在醉月楼门口,还好陆维桢认出了他。 陆维桢记性好,过目不忘。 此前他曾经去过江家一趟,一则是给周稚弗带信,二则那时江兰禾和珠珠儿走得太近了。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少年,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时间相隔的不是太久,彼时接待他的和今日传信的小厮,虽然容貌不一样。但衣着一样,系着的腰牌也一样,都有属于江家的独特标识。 譬如衣摆和领口上绣着的三色丝绦,譬如腰牌底下缀着的三个铃铛,譬如发间别着的木簪,是工字横过来的形状。 “陆相,小人是奉家主之命来告诉百里郎君一声的,从现在开始直到春闱结束的半月里,少主都得待在家里。” “唔,我正要上去找无忧,可以给你带个话上去。” 陆维桢是来找周稚弗的,他和百里之恒在一起,倒正是一举两得。 “多谢陆相。” 陆维桢和小厮攀谈的功夫,那边端木隰华和魏思阙也赶来了。 南安王决意把自己的亲卫给她,端木隰华没法拒绝,但不代表她就这样认命了。 她看似乖巧的接受了安排,南安王和余英卸下心防,都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少女天真单纯,是可怜可爱的。 实则她算准了药量下到饭菜里去,少年侍卫起码要睡到下午才能醒。趁这段时间,她刚好可以外出做自己的事情,不过还是要小心,悄悄的。 她迈着猫步,贴着墙角向外走。就在她出了院子关好门,觉得自己大功告成时。她转身看到了一个旁观者,不知在巷口站了多久。 “……” 面对少女质疑,甚至有些愤怒的眼神。 魏思阙对天发誓,他真的是去找南安王的。但小厮告诉他端木清和不在。鬼使神差的,他绕弯去了后院的路,正碰上鬼鬼祟祟出来的少女。 魏思阙觉得就算他解释了,眼前人也未必会信。毕竟这几次三番,都是他先去招惹的她。 而且每次要么是无功而返,要么是给她留下一些更不好的印象,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 魏思阙不自然的咳嗽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声音也是冷冽如冰,只是说出来的内容? “郡主,昨天多有冒犯。为了赔罪,醉月楼底下那家卖的馄饨很好吃,我想再请你去吃一回。” “……” 这下端木隰华是真的愣了,也是惊了。真就这么巧么?毕竟她是要去醉月楼找陆维桢的,总不至于他有读心术罢?还是千里追踪的那种? 魏思阙也纳闷了,他都顺着她的意思说了,怎么反倒少女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心思转了百遍,好烦啊,就算他真的没撒谎,但不能改天么! 算了算了,大不了就先和他吃完馄饨,等着送走魏思阙以后。她再去醉月楼陆维桢常待的雅间里等着,就这么决定了。 如此两人结伴前去醉月楼,但还来不及吃上馄饨,他们就看到了门口的白衣青年。 南絮同她讲过,陆维桢每天一定要来一回醉月楼,不论什么时候,这也是她能守株待兔的理由。 又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休沐日,她特意选了白天。 其实她只想单独见见陆维桢,问他些事情。有关骨哨,有关陆家,有关清野,有关这次魏府失窃…… 端木隰华压根没想声张,更没想着带着其他人来。 但因缘际会如此,人算不如天算。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魏思阙和陆维桢见面,一定要互掐的。奈何少女在场,他们只能端出相安无事的模样。 眼神交汇之间,白衣青年略一挑眉,面上笑意盈盈。 “好巧啊,君上。”你有病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又靠近她。 魏思阙看懂了他的意思,波澜不惊的点点头。 “嗯,好巧。”你只说不让我和她说你,又没说不让我找她。 “呵。”狗东西,你等着。 “呵呵。”哦,你面具会掉的。 端木隰华:“?” 这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之间的气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焦灼且诡异了。 陆维桢适时转了视线,看向少女。他眼波潋滟,语气温软。 “郡主,隰华。你同君上一起,是要去做什么吗。” 少女摇头。 “陆二,相,我是来找你的,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差点要说成陆二狗,她咬了一下舌头。 白衣青年点点头,满是戏谑的看向魏思阙。 “这样啊,那么不知君上,你这是?” 魏思阙很受伤,因两人都表示了对他的驱逐。 “我突然想到,也有事情想和陆相谈谈。” “君上。” 两人异口同声。 陆维桢眼里明明白白表示——我他妈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端木隰华眼里则尽是愤怒——我就知道你靠近我是另有图谋。 魏思阙:“……” 一定是因为没睡足觉,所以产生了错觉。现下的情景,这两人像极了夫妻,他则在被他们混合双打。 如果识趣点,他现在应该立即转身离开的。 “陆相来醉月楼是做什么的。” “见朋友。” “朋友?陆相,还记得陛下交代给我们的事情吧。” 端木清嘉交代给他们的任务,是找到东阳的太子周稚弗,这也是今天他来醉月楼要处理的。 魏思阙继续转而问少女。 “郡主,你还记得昨天向你问路去百里家的公子么。” 式微?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说起他? “郡主,他是东阳的太子周稚弗,小字式微。而陆相今日要来见的朋友,就是他吧。” 端木隰华并没有太惊讶,她是怀疑过他的身份的。式微说百里之恒是自己的表弟,要来投靠他。 周姓在北襄虽常见,但百里家的根却扎在东阳。他们虽然迁居到北襄,其他亲族却并没有跟着一起来。 “刺客是陆相的人,东阳的太子也是。甚至南安王和郡主你,也都选择帮了陆相。” “你想做什么?” “我来,自然是迎太子入宫的。” “呵,如果你身后带着禁卫军,说的话倒还有几分可信。但现在你就一个人,凭什么认为能从我的手里带走他。” “凭借太子殿下他,是自己想入宫的。” 白衣青年面色微变,魏思阙继续道。 “既然你也说了,仅凭我一个人,是没法从你手里强制性带走太子的。那么你又怕什么呢?不如一同去求证一下,不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静默片刻后,三人才一同进去。百里之恒和周稚弗已经坐在桌子旁,不知等了多久。 寒鸦乌衣,玉颜雍容的公子笑意优雅。 “扶苏,明珠,还有魏兄,来坐。” 陆维桢先把江家小厮的话转告给百里之恒,又问道。 “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稚弗接过他的话头。 “如果仅仅因为江家小公子不能出来,倒是还能拜托明珠帮一帮忙。但昨日江家家主江如玉,已经派人来过百里家了。” 江如玉说,这次的事情,江家是不会出手帮忙的。 “是以,我没办法向江家借道运送粮草了。” 有人警告过江家了么,是端木清嘉? “江家家主告诉我,元德帝在找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把可以开启天下财富的钥匙。它是用东海里珊瑚和蚌壳里珍珠磨成的粉,锻造成的。” “第二样,是一本是记录了三国未来走向,用鹿皮制成的预言书。” “第三样,是传说里后羿射日的轩辕弓。以弱水的建木为干,以囚牛之角为角。以吴西雷泽中的鼍龙筋为筋,以泰泽的龙龟制成龟胶。” “以北极冰蚕的天蚕丝为丝,以虢山漆为漆制成。以北极冰蚕的天蚕丝为丝,以虢山漆为漆制成。” “江家家主说,如果我能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元德帝,东阳之祸可解。不仅如此,他还会把幕后黑手交予我处置。” 魏思阙突然说道。 “苦海无涯,何以为舟。他在找救世笺和普渡刀。” “这是什么。” 第七十九章: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荧惑守心,盖以紫薇星,更掩月之辉。天象生变,祸起北襄,必殃及天下。” 废太子端木清徽出生后不久,了然大师曾经批下这样的诫语。曜帝问何解,了然回答说。 “救世笺和普渡刀。” 可惜,端木泽棠还没来得及找全这两样东西,赵后因难产一尸两命。他悲恸至极,一并跟着去了。 再后来就是元德帝端木清嘉登位,事情过去许多年了,不少人都忘了。 魏思阙顺着周稚弗讲出这段往事后,桌上几人心思各异。 陆维桢思忖片刻,问道。 “依照君上所说,应当只有两样东西才是。而殿下刚刚,却说了三样东西。” 周稚弗微笑道。 “很简单,因那把能开启天下宝藏的钥匙,很早之前就找到了。” “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陆维桢看着拨弄着算盘的百里之恒,心下有了答案。 “是百里家。” “嗯,是。” 竟不是一把真正的钥匙……那这样看来,其他两样东西,救世笺和普渡刀,也就是鹿皮书和轩辕弓。 同样不一定是真的实物,而是一个人么? 少女蓦然抬头,琥珀色瞳孔猫眼一般。 “君上,你为什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百里之恒接道。 “或者应该问的是,江家怎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江家找殿下是因为合作不成,总是要解释清楚。但江家找君上,又是因为什么呢。” 那天因为端木隰华没带着江如玉给的玉佩,三人没能进去江家,转而回南安王府。 路上,魏思阙得遇到了被端木清和阻止的亲信侍从们,眼见着是抓不到刺客了。 他本是准备先回魏府和魏齐光说明情况,再向元德帝复命的,但拐弯的地方却被江家小厮拦了下来。 小厮恭敬的扶手下拜。 “家主邀请君上到府中作客。” 江如玉备好了茶水点心,在香雪坞等着他。女子笑意清浅,一举一动皆是端庄温柔,她给他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是始皇帝嬴政的故事,始皇的母亲赵姬原是丞相吕不韦的姬妾,他并不是秦王的孩子。 第二个是春秋时期第十四位国君齐襄公的故事。 襄公同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文姜乱、伦,其后又将自己的妹妹嫁给鲁国国君鲁桓公。两人怕事情败露,设计杀了桓公。 魏思阙道。 “夫人执掌江家上上下下,事务繁忙不输朝臣。今日约我,只是为了讲这两个不着边际的故事么。” “江家融贯四方,夫人又这般耳聪目明,想必这次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夫人赶在陛下宣召我入宫前找我,是想为什么人开脱么。” 青年咄咄逼人,气势上愈发冷漠,江如玉却浑不在意。 “君上误会了,我跟这次的事情毫无关系,约君上来是另有其事。魏家世世代代忠君,但如果君不是君呢。” 这话几乎是大逆不道了,魏思阙当即皱起了眉头。 “江夫人慎言,我还有事要忙,就先告辞了。” “魏家忠君,江家中立,但我们的根扎在北襄,没理由去害自己的家国。何况,你觉得江家缺什么吗。” “君上不妨听完。” 魏思阙停住步子,转身看着女子。她端坐在石凳上,手执白玉壶,倒了两杯茶,向他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杯过去。 江如玉的确没理由去‘诬陷’国君,她拿起茶杯,抿过一口后道。 “阿昧夫人是西域的王女,陛下也继承了一半楼兰王室的血脉。” “陛下登位后,曾派傅统领去攻打西凉。我们都知道他输了,还因此交回了西凉十二州。” “但实际上,这场看似是北襄和西凉的战争,只是表面上做给天下百姓来看的。傅又山真正做的,是领兵借道去了西域,然后夷平了楼兰的王宫。” “你怎么会知道。” “那时我正派了暗卫去西域探查一些事情,本来是一点眉目都没有的。但陛下这样做,给了我一个突破口。” “暗卫从王宫救下的人终于开了口,他们讲出了一些事。楼兰王族为了确保血脉的纯正,是近亲通婚的,甚至是亲兄妹,亲姐弟。” “因此很多孩子生出来都是畸形儿,于是正常的孩子继任王位和公爵,继续传承下去。不正常的孩子,会被直接抛弃。” 直接抛弃,等同于宣判了他们的死亡。 “阿昧夫人的弟弟,就是其中不正常的孩子。不过好在他只是天生呆傻,身体上并没有缺陷,故而没有被直接丢掉。” “楼兰王以小王子要挟,才让阿昧同意去北襄。但在那之前,他们还做了一件事。” 江如玉顿了顿,略一垂眸。 “他们给阿昧和她的弟弟下了情、药,把他们关在宫殿里,待了七天。” 其间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 “之后的事情就和世人们知道的差不多了,阿昧来到北襄,赵后对她极好,几乎是当作亲妹妹一样对待,她却‘恩将仇报’。” 有赵后的垂怜,曜帝也不会为难她。最重要的是,阿昧明明知道,端木泽棠的眼里容不下其他女人。 她却还是宁可同赵后反目,也要爬上曜帝的床。最后害了失心疯,两个孩子也遭人冷遇许久…… 她何必要这样做呢。 “曜帝离世当晚,曾传召废太子和帝师进宫,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太子好好的,怎么突然会发狂,提剑砍杀所有的皇室血脉。” 江如玉看着他,问道。 “你觉得呢?” 摆在魏思阙面前的,是这样一件荒唐,离谱,甚至是逆天道的事情。 如果端木清嘉不是曜帝的孩子,如果他不是他们应该侍奉的君主,那么北襄真正的血脉在哪里? 他的面上依然冷冽如冰,心下却已大乱。 “口说无凭。” 江如玉点头,眉目温和。 “是,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把路指给你,接下来要怎么做,都在你。” “你会怎么选择,是查明真相,还是装作相安无事。” 魏思阙还有很多问题,比如江如玉为什么不找魏齐光说这件事,比如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以及她最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江如玉微微一笑,最后补充了一句。 “他们都会是你的盟友。” 从江家出来,因元德帝的宣召,赶不及回魏府了。他直接调转方向进宫,在偏殿里,毫不意外的看到了陆维桢。 帝王同时宣召了他们两人,魏思阙看着云淡风轻的白衣青年,脑子里闪过焦尾禾宴从开始到结束的所有场景。一幕一幕,细节之处无限放大。 他肯定道。 “是你。” 青年笑得纯良无害。 “君上在说什么?” 陆维桢本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深得帝王的信任,立于高位,游于朝堂,如鱼得水。 此前魏思阙从来没看明白他真正求的是什么,陆维桢的心思藏得太深。他要权势,也要名利,他什么都要,但却不会让这些东西傍身。 如今,他才隐约循到了一丝破绽。文书一定在陆维桢的手里,这次的事情是这人一手策划的。 魏思阙心念微动,除了江如玉的一番话让他动摇了以外。这是一个必须要抓住的机会,可以趁机撕破陆维桢的伪装。 所以在面对元德帝提出的问题时,魏思阙第一次选择了隐瞒和说谎。他总是冷着脸,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陆维桢更是滴水不漏,何况他还戴着面具,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所见的只有一双敛着濛濛雾气的眼睛。 但魏思阙很确定,在他回答了元德帝不认识画上的周稚弗后,旁边青年的情绪是有波动的。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水到渠成,他主动示好,提出以看文书为条件靠近陆维桢。 虽然在这个过程里,免不了要受些冷嘲热讽。更是因为只露了一点破绽就被他揪着辫子踩在地上,好一顿磋磨。 但魏思阙赌对了,最终的结果亦是得大于失。他不仅堪破了陆维桢的秘密,更多了一个不情不愿的‘盟友’。 此刻醉月楼的三楼,五人围着圆桌而坐。魏思阙把江如玉同他讲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下定了决心,现在他要的,是这些人都能成为自己的盟友。 片刻沉默后,陆维桢先从袖口里取出粘好的文书,摆在几人面前。 “殿下,东阳那边有动静了么。” 周稚弗摇头。 “粮价还在涨,但没有新上市的粮米。或许是幕后的人察觉到了什么,没有抛售。” 白衣青年温和道。 “殿下,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这些粮米呢。或者说,这一切是暮帝允许的。” “扶苏。” “殿下,郡主,还有无忧,或许你们可以先看一下这些。” 魏思阙已经事先看过了,他静静坐着,观察着几人的反应。陆维桢则只看着坐在旁边的少女,眉眼温软。 少女接过文书,初时是娴静的读书模样。却在翻过一页后,眼里闪过错愕,她难以置信的又看了好几遍。 端木隰华抬头,正对上白衣青年专注温柔的眼神,他微微一笑,令人心安。 奇怪,他明明没有说话,但是她看懂了他的意思——不要怕,我在。 她小小的咬了一下唇,冲他眨了眨眼睛。而后继续拿起文书,满是严肃的翻看着。 百里之恒本是一边懒散的拨弄着算盘,一边漫不经心的翻看着文书。却在翻到第二本文书时,单单只看了第一页上的内容,整个人的面色都变了。 第八十章:待君归来时,共饮长生酒 通体碧色的玉算盘被挥落在地,百里之恒面上神情恍惚。他看向气度雍容雅致的玄衣公子,宛如迷路的弃儿般呼喊了一句。 声线稍有克制,却止不住颤抖。 “表哥?” 青年眼尾泛红,略有些癫狂,不复寻常闲雅风流之态。 周稚弗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文书,侧颜优雅,泛着淡淡的釉光,温润沉静。 听到这声呼唤,他抬头,微微仰起下巴。眉间却含着沉思之色,有些迟疑。 稍一停顿后,周稚弗从地上捡起了那把算盘递给他。 “无忧。” 周暮辞的笔迹,东阳的国印,这些是没法辩解的事实。 百里之恒蓦地站起来,离开圆桌几步上前打开了门,他回头道。 “我要静一静。” 刚转身要走,迎面就撞上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少年。少年抬头,唇红齿白,笑起来如丹青日月。 正是费尽心思,爬墙出来的江小公子。 “无忧!” 他热络的上前去招手,锦袍青年却直接挥开了他,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江兰禾环顾一圈屋内对坐的四人,最终目光落定在端木隰华身上。他摸了摸脑袋,十分困惑的问道。 “表妹,这是怎么了?” 一言难尽,她在心里努力组织着语言,想着应该如何说与他听。 不过江小公子一心挂在百里之恒身上,问过这一句后,打量着几人并没有多大事儿。 他瞟了一眼桌子上遗落的算盘,上前去揣在袖口里。没再多做停留,回头去追百里之恒了。 桌上的几人又陷入了沉默,仿佛囹圄于僵局中。端木隰华凝眸思索一阵,率先开口道。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找到救世笺和普渡刀么。” 陆维桢先是冲她点点头,许以赞许之色。而后转了视线看向面容矜淡的玄衣公子,问道。 “殿下,你觉得呢。” “嗯?” “殿下,依照无忧的性子。只要东阳还是暮帝在位,他不仅不会借粮给你,甚至会与你为敌。” 周稚弗抬眸,凝白如雪的指尖攥紧了茶盏的边缘。 “你想说什么?” 白衣青年悠然叹一口气,瞳孔漆黑如墨。 “所以啊,殿下。” 他的目光陡然孤绝凌厉,两两对视,青年眼神幽邃。好似无尽的深渊,再多看一会儿就有一种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登位吧。” 他又重复了两遍。 “登位吧。” “殿下,登位吧。” 如果你真的想救济东阳的百姓,如果你真的心怀天下…… 现在,只有你坐上那个位子,才能有足够的权势,足够的力量去面对那些隐匿在暗处的污垢。 “虽然殿下年纪比我大一些,但实实在在的。按照辈分来讲,算得上我的师弟。” “殿下,你该做出选择了。” 周稚弗问道。 “那么他呢?回去了么。” 谁?两人的对话打哑谜一般。 “嗯,他已经回去了,那个位子本就是他的。若不是一直惦念着母亲的生养之恩,早该拿回来的。” “殿下,这次东阳之祸,唯有一计可解所有的困境,就是迎无忧回国。” “那把能开启天下财富的钥匙是百里家,若要成事,他们会是你的助力。” 是,当下东阳国的灾祸,如果百里家在,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他们手握天下大半的财富,生意更是遍布三国。 “小邑堪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不论金银财宝,只说百里家仓库里存着的粮米,就足够一国百姓吃上好几年。只要他们愿意,东阳现在所面对的困局,不过是小事一桩。 可此前所发生的冤案里,因为查出叛国罪证,百里丞相被逼上绝路,百里家一夕间覆灭。 他们被迫离开东阳迁居北襄,却一直都没有停止寻找真相和公道。 现在摆在眼前的真相如此,让他们怎么面对自己曾经待了这样久的家国,又让他们怎么正视自己忠心侍奉的君主。 寒心……失望……痛恨……为什么? 对于东阳,对于暮帝,如今他们心里充斥的,是满满的恨意。 所以,该怎么做呢。周稚弗看着手中缁素瓷的茶盏,外壁黑得深邃,内里白得纯净。浮碧色青叶浮在水中,摇摆不定。 陆维桢把他的纠结看在眼里,语气虽然温和下来,话里说得内容却句句紧逼。 “殿下,你要向他们——向无忧,向南舟,向南絮姑姑,更是向百里家证明一件事,你和暮帝是不一样的。” “你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或者说你得求他们的原谅。” “殿下,是敌是友,是进或退,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周稚弗突然想到陆行云来东阳见自己的最后一面,那也是他第一次主动请求先生帮忙。 两人分别前,他问了先生几个问题。 “我观先生,心中并未无一物,也有着一份浓重的牵挂。” 陆行云点头,没有否认。 “人人都会有牵挂,因为人非草木,皆有情。” “先生,人生来有情,无法割舍。如果有一天,为情所困该如何解决。” 有关于——“情”,周稚弗有很多都想不明白,譬如家国之间的情,血亲之间的情,男女之间的情…… 这个疑惑,他积攒了许久的时间,今日恰巧有机会能问出来。 陆行云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愣后微微一笑,回答道。 “为情所困其实是一件好事,这说明你用了情。很多人看似深情款款,内心却空无一物。” “人皆有情,多情是情,薄情是情,深情是情,无情亦是有情。正是因为你情深义重,才会为情所困。” “情深义重,看的不是那个深字,端的却是那个重字。为大义牺牲私情,我以为是情深义重的意义,也是你为情所困时要有的取舍。” “可两全其美不是更好么,为什么一定要有取舍。” 先生看着他,眉目温和慈悲。 “两全其美固然是很好的事情,但若有比较,便一定要有选择。” “式微啊,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话。就求一个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就可以了。” “……” 他抬头,眼前的白衣青年仿佛和记忆里先生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周稚弗坚定道。 “我会做到的。” 他会给百里家一个交代,他会向他们证明自己的情义,他会尽其所有去求得他们的原谅。 玄衣公子明明是看着陆维桢在回答,却又好像是透过他在回答其他人。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周稚弗说会做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就算再不可能,只要他说了,就一定能。 陆维桢起身,拿着白玉壶倒了几杯茶。一杯拿在自己手里,剩下三杯向着桌上几人递过去。 他先是向周稚弗举杯。 “以茶代酒,我便恭祝殿下,此去东阳得偿所愿。得聚天下万民之意,全你所成。” “鸿鹄去万里,温酒待君归。待君归来时,共饮长生酒。” 周稚弗亦起身,接过茶水抿过一口后放下。对桌上其余两人点点头,算作告别。 看向红衣少女时,他的眉目愈发温润柔软。 “明珠儿,我此次来北襄最开心的事情,大概就是遇见了你。所以有样东西,我想送给你。” “算作是救命之恩,亦算是我们相识的凭证,希望你不要拒绝。” 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枚玉佩向她递过去,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这赠礼是说得过去的。 但陆维桢看到了玉佩上描画着凤凰图腾,他眼角略一抽搐。下一秒少女刚要伸手接,他已经先一步挡在了她前面。 青年衣衫如雪,端的是纯良无害。但面具下一双眼里似笑非笑,透着微微犀利。 “殿下,既是给未来太子妃的信物,就不要轻易送人了吧,不合适。” 端木隰华愕然,听了这话当即缩回了自己的手。 周稚弗挑眉看着白衣青年,眼神带了些戏谑之意。 “扶苏啊,这块玉佩在我手里。从前它怎样我不能定义,只是现在我说它代表什么,它就是什么。” “现在,这块玉佩代表的是我和明珠儿之间的挚友情谊,如何?” 嘶,这几乎是巧言令色到有些无耻了。但偏偏这人一派言笑晏晏,脱俗出尘的姿态。 这下陆维桢吃瘪了,他是真想不到什么别的理由来拒绝了。 而且就算周稚弗说这玉佩现在代表的是‘挚友情谊’,他还是觉得膈应,无比膈应。 端木隰华思量片刻后,拿起桌子上的一杯茶水,向他说道。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我救你并无所求。如果殿下一定要偿还些什么的话,就请您在登位后,能与北襄永修同好。” “我敬殿下,祝您此去东阳,一帆风顺。” 看着少女一脸正色,周稚弗轻笑一声,拿起已经放下的茶盏饮了一口。 “好,我们还会再见的,明珠儿。” 第八十一章:浮花浪蕊,香冷入瑶席 和鸾铃叮,百里之恒的思绪很乱,他坐上马车赶回百里家。外面江兰禾的呼喊声传进来,他没心思理,催促车夫快点。 谁也不想见,却又慌乱的要发疯了。秋风乍起,凉意入骨,吹得人一个激灵。 小桌己上的茶水已经冷透了,没什么东西能给予他一丝温暖,他只想先躲起来。 “主子,到了。” 青年瓮声瓮气道。 “直接驾车进去。” “欸?是。” 马车继续前行,缓缓驶入百里府内。 “公子,到了。” “你们都下去。” “是。” 外面没了动静,他掀开帘子下车,院子里桂枝粘栗。秋阳映照的万里晴空,一眼望尽天边。 内心空荡荡的。 未见青山老,昔人已白头。何必三两句,欲言已还休。 少不更事,寂寞偷生。如今故国不堪回首,身是异域客,何以为家。 他挖出了埋在树下的几坛酒,哪里还管什么风雅闲情,只席地而坐,不管不顾地痛饮起来。 江兰禾赶来的时候,远远的见到白衣青年靠在树下,一手托腮,一手拿着一坛酒,旁边还有几个已经空了的酒坛。 “无忧?” 他轻声唤着,几步走到跟前。 百里之恒已经不是喝醉了,这副模样,该是喝晕了。 青年黑眸潋滟,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不同于平时玩世不恭,万物不入眼的姿态。 此刻的百里之恒,宛如孩童,眉目间带着一股天真纯良。 江兰禾看得一个恍惚,如果现在的表现才是他真正的性情……他的心里莫名酸涩,语气放得极为柔软。 “怎么喝这么多酒?” “先起来,地上凉。” 他稍稍倾了身子,向地上的人伸手。 醉鬼不应,只是一味托腮看着他,痴痴傻傻的笑着,中途间或喝一口酒。 江兰禾蹲下来,一手按上他拿着酒坛的手,想要夺过来。谁知醉鬼看穿了他的意图,护食得很。手下腕子的触感绸缎一样,摩挲间温凉细腻。 醉鬼在和他争夺酒坛时,时而抬高自己的手,高高扬起酒坛。袖袍瞬时滑落一截,露出整段纤细莹白的藕臂。 时而一手背到身后,拉扯之间胸口的衣领松松垮垮,光洁如玉锁骨若隐若现。 醉鬼是没那么容易治服的,尤其是一个执拗顽固,显露本性的醉鬼。 好一阵缠斗,江兰禾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醉鬼却自始至终一派淡然自若,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甚至还又喝了一口酒,就像在嘲笑他。 “好吧,我争不过你。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去煮碗醒酒汤来。不然醉着酒睡过去,醒来该要头疼了。” 江兰禾刚要走,身后的醉鬼就恶狠狠的发话道。 “谁准你走的!” “小祖宗……” 他有些无奈的转身,却见醉鬼眼尾泛红,看似凶巴巴的,实则尽是委屈的控诉。 江小公子哑然片刻,慢悠悠的上前去,靠着醉鬼坐下来。 “好罢,我不走。” 两人脊背相贴的瞬间,他感到背后人轻微颤抖了一下。 “无忧,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江兰禾其实想问的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开心,有什么心事。 但他要慢慢来,不能急。面前的百里之恒,是一只受了伤的贝,裹紧了自己的壳。 醉鬼托腮道。 “我很难过。” 醉鬼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这里,很难过,很疼,很生气,要炸开一样。” 很好,江兰禾继续循循善诱。 “为什么难过。” 醉鬼眼眶里泛起潮湿的红,尾角似乎涂抹了胭脂一样。 “我没家了。” 家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南舟骨子里带风,天生习惯了漂泊。但百里之恒知道,自己是学不来爹爹那样潇洒的。 他一直都想有一个归属感,这是再多的金钱财富都不能给予到的,内心的安定和依靠。 “爹,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他时常问南舟这个问题,南舟先是一愣,神情难测,而后照着他的脑瓜拍一下,反问道。 “这不就是家么。” 跟在南舟,跟在西江月身边,难道不算是家么。算么?但为什么他的内心总是无所依,没有安全感呢。 他们都是漂着的,脚跟没落定,永远没个定数。 南舟总是这样告诉他,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好了。年少时候,人都会有一种孤独和无所适从的感觉。 所以,再长大一点就会好了么。 他不知道,南舟到现在也没有长大,依然是少年心性。这句话是南舟用来骗自己的,如今又拿来骗他,所谓自欺欺人。 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天空是越来越开阔的,他飞的很畅快。 但每当他累了,想要休息的时候,那种令人窒息的空就从四面八方一股脑窜进来。 新岁的伊始,外面落雪红梅,屋里南舟温了一壶酒,叫他过来。南舟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拿着,一杯推给他。 他年纪尚小,但南舟从来没把他当做小孩子。他并不知道同龄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故而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你想回家么?” 他拿起桌子上的酒杯攥在手里,点点头。 南舟冲他举了举杯,一饮而尽后道。 “好,爹送你回家。” 南舟尽力想挣脱的生活,恰恰是他所喜爱,甚至是梦寐以求的。 回到百里家后,百里丞相经常挂在嘴边,说他是上天给的恩赐。 他觉得不是,有些人是脱缰的野马,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在草原,雪山,世外之地。 有些人则是风筝,飘得再高,飞得再远,线那头始终套在以血缘羁绊的握轮里。 百里丞相教给他的东西,和南舟教给他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 南舟只教了他两样东西。 一样是你想做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要自己去争取。 一样是你想要什么,就要努力,拼尽一切,甚至是不择手段的握在手里。 丞相则告诉他。 人的一生,从出生那天起,就要开始体会到失去。因为在没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与你无关,你不需要去面对什么。 但是在你出生后,一切就变得和你息息相关。 从有着血缘的亲族开始,你要开始体会他们的衰老,死去。你要体会到人世的不圆满,它充斥着许多生离死别,爱恨不能。 接着你要从你自身开始,去体会失去。 “在得到之前,你要先学会失去。你受过伤,才会知道怎样疗愈。你爱过人,才会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爱。你要经历很多事,很多人,看过很多山,走过很多水,才能变得圆润通达,无坚不摧。” “那么祖父,你会陪我么。” 百里丞相攥上他的手,大掌宽厚温和,令人心安。 “看那里。” 百里少桓指了指祠堂的位置,里面供奉着百里家祖祖辈辈的先人。 “不仅是祖父会陪着你,他们,祖父的爹爹,祖父的亲族,亦是你的亲族,都会一直陪着你。” 再后来少年意气,盛极必衰。荣华富贵,梦到极处真亦假。 “百里家不能折在我手里,但总要有一个交代。对我们侍奉的君主,对无辜枉死的几万将士。” “无忧啊,走吧。” “祖父……祖父……” “带少主走,越远越好。” “不要!……不要,祖父……” 门内火光冲天,烟雾弥漫,最后一丝缝隙阖上之前。他只看到百里丞相渐行渐远的背影,走的决绝,一次也没有回头。 少年的成长,是以失去为代价的。他失去的东西越是珍贵,他的成长就越迅速。与此同时,能够用来补偿的东西也就越难。 不是难在价值几何,而是难在他是否还愿意接受,因为一旦接受,他极有可能要面对的是再一次的失去。 还好,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有南絮姑姑,有南舟和娘亲,还有太子表哥和暮辞姑父。 但这是一场骗局,一个谎言! 当时暮帝派亲卫队来迎他入宫,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引南舟回来,好一起赶尽杀绝。 姑姑恨只恨暮帝不能给予百里家公道,却不知背后操纵一切的正是自己的夫君。他们背着骂名逃离了东阳,在北襄的这些年,他无时不刻在查寻当年事,心心念念的都是想为百里家正名。 虽然他嘴上说着不愿回东阳,但百里家的根扎在那里。百年了,那是他们的家。他做梦都想着,回家,回家…… 如今回不去了,因为这桩冤案的症结找到了,是故国不容。 “怎么办啊,祖父,我们回不了家了。” 酒鬼没回答他的问题,发了好一会儿呆以后,讲出这样一句话。 江小公子看着,醉鬼又拿起酒灌了几口,酒坛子空了。他随手一扔,想要伸手去拿新的酒坛。 百里之恒只觉得还不够,明明以前很管用的。明明以前只要喝了,就什么都不用想的。 为什么今天越喝越难受,为什么今天越喝,现实在脑子里就越清晰?还不够,继续喝,他不管。 酒鬼四处摸索着没开封的酒坛,但他喝的真的很多了,地上的酒坛都是空的。 同样发现这一点的江兰禾皱了皱眉,直接板过了他的身子。双手按上他的肩膀,让他不能动弹分毫。 “无忧,不能再喝了。” “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酒鬼竭力推搡着他,试图挣脱他的桎梏,一双眼睛水润通红,像是委屈极了。 “我问你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江小公子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还是小瞧了百里之恒。即便这人喝醉了,精明是一点没变的。 他思忖了一会儿,看着眼前人认真回道。 “无忧,我是你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很重要,很要好的朋友。” 听到这话的醉鬼好像愣了一下,略一垂眸,似乎在思索着他说的话的真实性。 片刻后醉鬼抬头盯着他,黑眸里闪过戏谑的光,语气也十分恶劣。 “朋友,哪门子的朋友能滚到床上去。” 江兰禾:“……” 第八十二章:公子平安,欢容长相侍 江小公子很头疼,他怀疑眼前的醉鬼在装醉。不然怎么明明都醉成这副德性了,还能精准抓住他的痛楚往死里踩。 醉鬼见他沉默,当即冷哼一声,又重复了一句他的问题。虽是疑问句,但语气可是十分坚定了。 “你凭什么管我。” 他好像的确没什么立场去管他。 “谁能管我?” 醉鬼自言自语道。 “谁还能管我?祖父……” 南舟和西江月是不会管他的,他们只教他怎么生存,从不在细枝末节处注意。 “该怎么办啊,祖父,我无家可归了。” 回不了东阳,正不了家族名声,他好难过啊,从来没这样难过。喝再多的酒都宣泄不出,更逃避不了。 忽然,本是按着他肩膀的人动了动,轻轻把他搂在怀里。 江兰禾说。 “没事无忧,我在,我陪着你。” 如果刚刚他还沉浸在过去不算清醒的话,此刻却是真的清醒了。 这个少年的怀抱很温暖,两两贴近,他能感受到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不知是谁的。 江兰禾的年纪其实还要比他小一些,平时也总是一派天真傻气。 当初他之所以对江兰禾起了兴趣,上前去逗弄一番。不过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过去自己的影子。 即便后来阴差阳错,同他荒唐了几回,百里之恒也一直觉得主动权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他肯定没有动心,亦或者说是认真。他设想的很好,趁着自己没有厌倦,江兰禾也正图个新鲜,人世本就苦短,何不尽欢? 他们两个之间,应该算是各取所需罢。 而且,江家就只有江兰禾一个独子。江如玉宝贝一样捧在手里,什么都舍不得让他去做,怎么可能让他折在一个男人手里。 所以啊,你看,他早就看到了结局。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努力封闭自己的一颗心。 江兰禾对怀里人的想法一无所知,他仅仅是看不得百里之恒这么难受,好像被全世界遗弃一般。 “无忧,既然我们在一起了,当然不能再说是朋友那么简单。” 酒鬼低头,目光有些躲闪。 “无忧,你看着我。我喜欢你,想同你一直在一起,你呢。” 江小公子看着垂眸思量的人,以为他是在害羞。胸膛里的一颗心瞬时像被泼了一通蜜糖一般,甜丝丝的。 下一瞬,他却对上一双清透的黑眸,不带丝毫醉意。 “江兰禾。” 百里之恒看着他,一切伪装都无所遁形,他的脸更红了,红潮甚至爬上了耳尖。但是他舍不得低头,强自镇定的同青年对视,回道。 “嗯?” “你凭什么和我在一起。” “凭什么?” 他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自己,有些愣住了。但百里之恒不管,继续咄咄逼人的发问。 “嗯?凭你的江家么,那不是你的江家,江如玉也不会允许你断了江家的香火。所以,你凭什么和我在一起?” 旖旎的气氛被打破,感受到百里之恒使了劲想要挣脱他的怀抱。江兰禾一手箍住青年的双手,反剪在背后。 一手环抱着他,牢牢的把他困在怀里。 “唔。” 青年本就喝了不少酒没甚力气,就算想要挣脱也是软绵绵的。他用的力气却是实打实的,大约是弄痛他了,逼出一声闷哼来。 江兰禾赶忙松了手,青年没有意想之中的挣脱开,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反而因为两手背在身后,整个人向他倒过去。 他的气息窜入鼻间,江兰禾的身子僵了僵。 百里之恒身上虽有酒气,但难以掩盖他身上独有的不同于兰麝的木头香味。江兰禾为这种味道沉迷,尤其是在床笫之欢时。 闻着百里之恒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诱他沦陷的闸口。但实际上那明明是一种很清很淡的香味,何至于此。 但偏偏就是这种,甚至说是让人难以觉察到的香味,却成了他心底隐秘的欲。 想让他沾染上自己的味道,想看他失控,想让他搂住自己克制不住的发抖。 青丝交缠,鼻翼相抵,香味变得浓郁。他逼得他落泪,他勾得他发疯。 这个人,平常是天上月,怎么都惹不上凡间的尘埃。只有在这时候,汗液挥洒溅落在身上,滚烫而炽热,才让人觉得抓到了手里。 江兰禾忍下心口涌起的欲念,慢慢把他扶正,让他靠着身后的桂花树。 “我可以离开江家。” “嗤。” 百里之恒冷笑一声,语气更加漠然。 “离开江家,你是要我养你么?江兰禾,离开了江家你就是个一无所有,甚至一无是处的废物,凭什么觉得能和我一起。” “我……” “怎么,你想辩解什么?离开了江家你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别说这样和我在一起的话,你给我滚。” “无忧。” “我叫你滚,你听不懂人话么。” 百里之恒看着他,青年眼尾通红。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别的情绪,总之一定是难过的。 “无忧,我、” “我叫你滚。” “好。” 江兰禾刚转身就听到身后人传来呕吐的声音,他脚步一顿,想要回头。 “滚!” 百里之恒声音虚弱无力,语气却还是恶狠狠的。江兰禾握了握拳,很快身影就消失在院子里。 院子里又恢复成先前空荡荡的模样,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赶走江兰禾以后,情绪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把他逼入了一个崩溃的境地。 他没大有力气,用手撑着地努力起身,他几乎是站躺在身后的桂树。垂眸缓了一阵,百里之恒转身,对着桂树狠狠锤了好几拳。 “去他妈的!” 忍不住哭出来,他抹了一把眼泪,一手抵在桂树上。 “祖父,我们离开东阳好不好,那儿不是我们的家。可是我们还能去哪儿啊,他们都是帝王,都是一样的啊。” “祖父,我要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为百里家正名,才能还你一个公道?” “……” 没人会回应他,没人……这里只有他自己,好一通发泄过后。百里之恒神情逐渐冷了下来,理智也渐渐回归。 要如何与三国的帝王抗衡,陆维桢给他看这个目的是什么。以及他所提到的王位和登位,没找到的救世笺和普渡刀。 一定有办法的,就算与天相争,就算再不可能,总要去试一试。 粮草他不会再借给东阳了,暮帝他不配,其他两国的国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仅凭他一己之力,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若是风浪不足以覆舟,那也没什么用。所以,他需要帮手。 该找谁?陆维桢?北襄和西凉欠下的要还,但在那之前,他更想讨的是东阳的债。 所以该找谁?周稚弗么?不行!他是暮帝的孩子,是敌非友,可笑。 他越想越紧张,早膳本来就没吃多少,又喝了这一通酒,胃里瞬间排山倒海一样翻滚起来。 “呕。” 他扶着桂树吐了好一阵,全身几乎脱力了,再支撑不住了,眼见着要倒下去。下一秒,他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少年一手扶着他,一手端着碗醒酒汤,上面浮着几两山楂和柑橘皮。 “无忧。” 是江兰禾?他的手颤了颤,语气依然冷硬。 “你没走。”为什么。 “我、放心不下你。” 江兰禾扶着他坐下来,本来是拿了汤匙想要喂给他喝醒酒汤的,却被百里之恒狠狠瞪了一眼。 江小公子当即乖顺的把醒酒汤递过去,心里安慰自己道,总会有机会的。 “起码等你喝了醒酒汤,好受一点我再走。” 江小公子蹲在一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满眼都是他。 “要骂你就骂吧。” 百里之恒:“……” 半盅汤下肚,青年的面色恢复不少,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几缕红晕。江兰禾定定看着他,突然开口道。 “无忧,你说得是对的,离开了江家我什么都做不到。” “姑姑常跟我说,希望我能活得随心所欲。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到了,现在才明白不是。” 那些装作纨绔也好,那些吃喝玩乐也好,不过都是为了求一个自在。 “我怎么做都觉得不自在,是因为之前这条路上,无论向前还是向后走,都是江家背着我。” “我的所成所得,皆源于家族。所以无忧,你说得对,我不配站在你面前,更不配和你在一起。” 百里之恒摇头,想要开口解释。不是的,他不是这个意思。然江兰禾先一步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点上了他的唇。 “现在的我,一无是处,更一无所成。既不能庇护你,也做不到成为你的助力。” “可是无忧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独自带着百里家从东阳迁到北襄,甚至仅仅用了几年的时间就立足了脚跟。” “现在的我,不如无忧,也配不上无忧。” 江兰禾突然靠近他,少年的眼睛这样好看,他在其中,清楚的看到了自己。再一眼,山花烂漫,尽是柔情。 “所以无忧,你愿意等我么。” “你愿意等等我么,给我一些时间去成长,不用很久,半月以后就是春闱。我会考取功名,我会在朝堂上有一片自己的天空。” “接下来,我要还清姑姑,还清江家对我的养育之恩。然后,我就有资格能够站在你面前了。” “无忧,你愿意等等我么。” 第八十三章: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这个少年爱意滚烫,一腔赤诚。他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全然无畏的捧出一颗心。 江兰禾的表达太过直接,又太过浓烈。百里之恒听过其他一些人剖白心迹的说辞,颠三倒四,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话,套路一样。 他们会讲。 “我心悦你。” 又或者是。 “你很好,我喜欢你。” 再有甚者。 “我爱你。” “……” 诸如此类甜言蜜语,他听过一堆。 但怎么着,他觉得不踏实,亦不够真诚。 爱之一字过于沉重,怎能轻易被付之于口。并且要如何去给‘爱’这样虚无的东西去定义,即便定义了又要如何证实呢。 金银珠宝,华服美食? 不论哪样,再没什么比此刻他所感受到的爱意强烈,也没什么比这一刻的情话更为动人。 这个少年问他,向他许下承诺。 等等我好么?我能站在你身边,未来什么样的境遇,我们都风雨同舟。 内心深处的声音不断叫嚣着,答应他,答应他。理智却一盆又一盆地浇冷水,让他清醒一点。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十八岁的百里之恒,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还会上去拥抱他。 好像所有的困难,只要他们两个相依携手,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过去。 但现在,他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他曾经想要的,向往的,是这样一个伴侣。所以江兰禾,是一个来迟了的爱人。 他不能答应,这太自私了。前路漫漫,泥泞曲折。他需要投入,甚至是赌上自己全副身家去走这条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的不归路。 江兰禾年纪还小,未来光明且坦荡。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一念贪欢就引得他也穷途末路,成了亡命之徒。 他应该有他的漂泊天涯,而他则应该有他的富贵安宁。 百里之恒看着眼前人回道。 “江兰禾,我不愿意等你。” 少年愣了一下,眼里拢起的火光黯淡下来。 江兰禾不解的看着白衣青年,两两对视之间。他黑眸沉沉一如初见,蕴藉了款款风流,只是里面再也没了自己的影子。 百里之恒稍稍敛眉,抬头继续道。 “我同样不信你说的话,更不觉得你能办到。江兰禾,从今天开始,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少年宛如弃犬,一双眼睛满是委屈。 “为什么?” “因为你笨,你傻,你蠢,你不懂事。” “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一点么,江兰禾,我就是和你玩玩。谁想到,你竟然会当真呢。” “真可怜,坊间传言的第一纨绔,在情、爱里,是这样单纯的模样。你还不够蠢么?” 少年摇头,眼眶通红。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百里之恒漠然道。 “不是这样的,那是怎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不接受,该说是你脸皮厚么。” 江兰禾忍不住揩了一下眼角,低头喃喃道。 “明明,你是喜欢我的。” 百里之恒袖子里藏着的手一紧,面上依然冷淡不屑。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谁给你的自信。” 他倏而凑近少年,瞳孔里有些戏谑,语气也尽是嘲讽之意。 “不会是我在床上说了什么,然后你当真了吧。呵,那时候讲出来的鬼话,都是假的,你也信。” 江兰禾看着此刻锐利到近乎无情的人,脑里闪过和他相处一幕幕。 “你送我衣服,送我发冠,带我去你掌管的各处地方玩儿。” “你还对我笑,你对我的靠近一点都不讨厌,我们时常相拥入眠……” “你、” 江兰禾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百里之恒不耐烦的打断。 “那是之前,我以为你知趣,明白这不过一场游戏。而现在,你让我厌烦了。” “江兰禾,我累了,不想再陪你玩情深无悔的戏码了。” 少年沉默了,紧紧咬着下唇,好克制自己,让声线不要那么颤抖。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嗯。” 不带一点犹豫,干净利落的答案。 江兰禾闭了闭眼,指甲嵌入肉里,生疼。冷静,起码在他面前,要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好,百里之恒,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少年转身就要离开,百里之恒心里钝钝的,他注视着江兰禾的一举一动,挪不开眼睛,袖口里的手掐得极紧。 这样很好,是最好的结局,他安慰自己道。 忽然,走出一段距离的少年又飞快的折回,跑向他。 江兰禾跑回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通体碧玉的算盘。 “这个还给你,以后不要再丢三落四了。” 这句话说完,仿佛耗尽了他剩余的所有勇气。但白衣青年却迟迟没接过来,他愣在原地,好似想什么出了神。 无法,两人这般僵持了片刻后。 “你……” 江兰禾讷了一下,而后硬着头皮上前。他强迫性地牵起百里之恒一只手,摊开掌心,把算盘放在上面。 百里之恒还是没什么反应,这次他亦无言,只转身走的坚决,人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江兰禾真的被他赶跑了,这不就是自己的目的么?他应该高兴才对,然下一秒,抽丝剥茧的疼痛自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似乎有一双手死死揪着他的心脏,让人透不过气。百里之恒的手逐渐收紧,牢牢握住玉算盘,好像这是他唯一能一直拥有的东西。 没事的,一个人就足够了。 青年在原地靠着桂树静默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眼里痛苦迷惘之色散去,恢复了清透。 百里之恒心下有了计量,他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垂花门外唤了一声。 “来人。” 立时便有侍从鱼贯而出,扶手问道。 “主子。” 他点头,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嗯,备车。向宫里递一份帖子,我有事要面见陛下。” “是。” 侍从们躬身应着下去,只有管家忠伯立在原地没动。 “少主,您要沐浴更衣吗。” 丞相放火烧相府之前,驱解了下人们。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忠伯还陪在他身边。 百里之恒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酒气冲天。是该好好梳洗一下,他点头道。 “好。” “欸。” 忠伯应了一声,仍然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忠伯,还有事么。” “少主,太子殿下和陛下,并不是同样的人。或许,您起码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听听殿下会怎么做。” 百里之恒眉心一动,看着眼前年逾花甲的老人问道。 “忠伯,你都知道些什么。” “少主,老奴从小跟在相爷身边长大。他的心思,他的眼光,我想除却夫人以外,不会再有谁比老奴更了解了。” “相爷是什么样的人,少主也是知道的。您还记不记得当初,相爷怎么对您讲的。” 那是在他和周稚弗比完君子六艺后,几个月的沉寂。他正临摹着书法,丞相在一旁看着他的字说道。 “无忧啊,祖父不能保护你一辈子的。但阿弗会是你的亲人,更是不管到时候,你都有的一条后路。” 忠伯俯身作一揖,继续道。 “少主,您还记不记得,是谁把您和皇后娘娘救出来来的?是太子啊。” “如果殿下和陛下是一样的人,当时他大可以选择不救你,只救皇后。甚至,他可以拿你们做筹码,向南舟少爷谈判,索要东西。” “但是他都没有,殿下想尽了办法,保全了百里家最后的血脉。相爷没有看错他,少主,您是不是应该相信相爷的判断呢。” 百里之恒截断老人的话,神情冷峻。 “他是周暮辞的儿子,这点是没法改变的。忠伯,如果你是来劝我不要进宫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忠伯叹口气。 “血缘和亲族,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法割裂的牵绊。相爷何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走上绝路。” “少主,百里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起码你出生以前的百里家,一团乌烟瘴气。南舟少爷的出走,不仅仅是因为相爷不许他经商。” “他只是不愿意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剥去光鲜的外衣,当时的百里家子弟,朝堂上结党营私,庙宇之下欺街霸市,没有一人是干净的。” “对比北襄现在的傅家和魏家,百里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相爷他,一生都在为家族赎罪,不得自由。” “那不是相爷的罪,但是他的血脉里流着的,是百里家的传承。他既然成了家主,就得接下百里家的所有,不论好坏,不论善恶。” “少主,你能抛弃亲族,让他们自生自灭么?” “相爷他,自从接管百里家以来,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放权,解权亲族的势力。他是在由内而外的瓦解,崩离这个蛀虫一样的家族。” “可惜,对于陛下来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从未自心底相信相爷,亦或者说,陛下从头到尾想做的,都是想要全盘覆灭百里家。” “相爷这样做,无异于是把自己架空,是把家族架空。但是他无悔,因为他觉得要对得起社稷,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君王。因为他觉得,百里家的确做错了很多事。” “所以,少主,相爷一开始就选择了这条路。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下场,但他还是愿意用他的死洗刷百里家犯下的错。” “陛下他有错,可是百姓无辜,天下无辜。少主,您应该好好想一想,相爷究竟想要您做的是什么。” “或许您现在进宫,能和元德帝达成交易。可他本就野心勃勃,意图染指东阳和西凉。” “如果战争不可避免的要发生,受苦的百姓啊。何况,如果东阳真的没了。少主,您觉得相爷他地下有知,真的会高兴吗?” 第八十四章: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丹枫万叶,桂花千点,百里府后院。忠伯两手交握,俯身向百里之恒行了一个长揖。 “少主,到底要不要入宫,到底要怎么做,还请您三思啊。” …… 而此刻醉月楼的三楼,眼见着周稚弗离开,最后一丝门缝阖上。魏思阙沉默片刻,抬头犹疑不定。 “你把我的帮手都赶走了。” 陆维桢该不会是故意的吧,不仅把人分离崩散,照目前的架势来看。要是处理不当,极有可能还要反目成仇。 “君上,放长线钓大鱼,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你的线都没拧成一团绳,想钓鱼?虾米都圈不住。” 陆维桢不以为意,手执茶杯,悠然啜饮一口道。 “太子既然说了能做到,你应该相信他。” 陆维桢这般信任周稚弗,是让他有些诧异的。思量片刻,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魏思阙率先道。 “我的目的,在于证明君是不是君。若君非君,我等当起而伐之,以正国祚。” 白衣青年黑眸沉寂,他侧目看向少女,若有所思,转而问道。 “那么君上,就算我们证明了君不是君。你觉得陛下退位以后,谁能继位呢?” 魏思阙顺着他的视线,飞快地看了一眼坐在一侧的红衣少女,眸底闪过复杂的神色。 若是果如江如玉所说,君非君。那么端木清嘉的子嗣,亦非皇室血脉,自然不该承位。 而南安王端木清和则是和他一母所出的亲弟弟,他也并非是皇族。同样的,端木隰华的身份也有变。 陆维桢继续道。 “国君无道,可以征伐。但国,不可无主。而我们所求的公道,也需要明君来给。” “受先师所托,我的目的事关废太子叛国一案。” 陆维桢说完这句话,从桌子底下掩藏的袖袍里伸出手指,摸索着探上少女的手。 端木隰华本就心不在焉的想事情,忽而触上异样的温热。她猛地一个激灵,抬头正对上青年和煦的双瞳。 “刚刚我和君上都讲清楚了,那么郡主的目的所为呢?” 既然他们两人都开门见山说明白了,她也不再多加掩饰,正色道。 “我的目的,在于调查谢家灭门案。如今真相摆在眼前,我所求的是一个公道。” “而如文书所见,陛下他,就是此案的始作俑者。” 少女的立场分明,这让魏思阙松了一口气。毕竟代代传承下去,她的身体里也流着和端木清嘉一样的血脉。 刚刚他还在担心,会不会因为无法割舍的血缘亲族,她会不忍下手,甚至倒戈。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突然想到什么,魏思阙心下一动,问道。 “郡主,这个公道,是为了王妃么。” 少女满目疑惑,反问道。 “不然呢。” “没有,我以为郡主是为了谢九思,毕竟他曾经是你的未婚夫。” “呵,怎么可能。我同他的婚约早就不作数了,再说了、”他可是个渣,亲自开口和她说了已经喜欢上了别人,前尘往事都请忘记。 如此,她怎么好再纠缠上去。 “哼。” 少女气鼓鼓的,魏思阙眨了眨眼睛,不解道。 “嗯?” “我跟谢九思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了想,少女又补充一句。 “我不喜欢他,这个人很可恶。” “喔。” 魏思阙满意的点点头,转头看向刚才还悠哉悠哉,一派云淡风轻的白衣青年。 陆维桢:“……” 还好此刻他戴着面具,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还好微笑已经成了一种很好的伪装姿态,他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只是适时的向少女推了推杯子,咳嗽一声后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 “其实,我们还缺几个帮手。” 没等他说完,魏思阙就开口接道。 “崔空龄。” “嗯,昭成侯是其一。” “江城之战的证人自尽,长公主之死迷离,崔家又因此避世。多年来,他一直在追查事情的真相。” “在合适的时候,小侯爷会是利刃,但此刻还不到他出场的时机。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另一位帮手,晋王殿下。” “端木淞和周稚弗,可不是同样的人。” 这两人都出身显赫,却俱都为血缘所连累。只有斩断这层羁绊,才是真正向大义迈出一步。 周稚弗已经作出了选择,但端木淞却未必会这样轻易的站在他们这边,站在天下万民这边。 魏思阙继续道。 “如果端木清嘉并非是皇室血脉,那么他的孩子自然无权继任王位。真正应该在那个位子上的,应该是曜帝的子孙。” “你刚刚提到了废太子叛国案。” “嗯。” “据江如玉所说,当年废太子妃陆娉婷曾经产下一个幼儿,后不知所踪。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应该长大了。” “何况,既然废太子原本是被陷害的,他才应该是王位的继承人不是么。同理,他的孩子便是储君。” 少女好看的眉头皱起,凝眸思索一会儿后,看向面色凝重的两人道。 “据史料记载,曜帝病危当日曾召废太子端木清徽进宫。他却发狂,将当时在皇宫里的宗族子弟全都斩杀殆尽,只有陛下一人逃生。” “也就是说,如果陛下真的不是皇族血脉。现在真正的唯一皇族血脉,就是当年失踪的皇子。”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海茫茫,要如何去找皇子?” “而且,即便找到了。已经没有其他的皇室血脉了,该如何证明,他就是端木家的孩子呢。” “再有,文书上并没有提到当年废太子一案,所以这件事解开的关键还在陛下身上。”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个无解的难题中,魏思阙抬头看着白衣青年问道。 “陆行云让你调查废太子一案,就没什么其他别的交代给你吗。” 先生对于废太子之怜爱,他是知道的。 但关于这件案子,先生却只是给了他一个命令,就是查清。别的线索,只字未提。 见陆维桢摇头,魏思阙略一皱眉,什么都没告诉他,不应该的。哦,对了,他突然想到陆维桢真正的身份,他是谢九思,所以…… “陆相,你不是陆家人。” 青年稍一停顿,点头道。 “嗯。” 魏思阙了然,这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陆家在行事上,秘密都是亲族内代代相传,只会告诉下一任的少主,或是几位族长。 至于其余人,就算是嫡传的弟子,因为家规的原因,也不能告知。 他继续道。 “我总觉得陆家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还参与其中。毕竟陆娉婷是陆行云的亲妹妹,而端木清徽则堪称他最得意的弟子。” “可惜,我们现在找不到陆家的踪迹,不然倒是可以问个清楚。” 端木隰华细细听着两人的谈话,她心下是震惊的。一则陆维桢和陆家并没有关系,那么陆行云没有将陆家交给陆维桢是可以理解的。 二则,陆家既是这样严的家规,连秘密都不允许告知外人。却能把少主的位子交给自己,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随之而来的疑问漫上心头。 骨哨,是清野给她的。那么现在看来,清野不是陆维桢的人,她到底是谁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面对现在的情况,是否应该告诉他们,她知道陆家在哪里吗。 “怎么了,隰华。” 陆维桢时刻都关注着少女,很容易就感到了她心绪上的剧烈波动。再一对视,只见她面色苍白。 魏思阙也注意到了,想到前两天,他猜测她是又腹痛了。于是,他十分自信道。 “让人熬一碗红糖姜水来,应该会有所缓解。” 下一秒他收到了陆维桢一记充满杀气的眼神。 并不是魏思阙想的那样,但好歹是个合适的理由,能解释她现下的情况。趁着陆维桢开门传唤小厮煮汤,她赶紧调整好情绪。 青年复又关上门,坐回位置上安慰她。 “很快就好。” “多谢陆相和君上。” 陆维桢看着两人,转回了刚刚说的话题。 “我认识陆家的人,包括现任的族长,也就这件事问过他。但陆星河告诉我,只有少主同意,才能告诉我。” 也就是说连族长都没这个权力口吐真言,魏思阙道。 “那可以让他为我们引荐,等见到了陆家少主当面说一说。他若明事理,总会告诉我们的。” 陆维桢摇头。 “陆星河说,少主并没有回归本家,他们也一直在等。” “所以只能守株待兔了?” “嗯,陆家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们只能在帝宫内,也就是从陛下身上找答案。” 青年转而看着少女,眉目轻盈,语气温和。 “这就需要郡主的帮忙了。” “嗯?”她?她能做什么。 “能解开陛下血脉之谜的人,只有阿昧夫人。她并没有死,如今被囚在不知哪个宫殿里,这件事南安王应当知道。” 端木隰华点头。 “那么,我该如何劝父王去看她呢。” “不必。” “嗯?” “每月十五,南安王必然要进宫一次,就是去见阿昧夫人的。郡主只需要在南安王身上做些手脚,让我们知道位置在哪里。” 十五,岂不正是撞上半月以后的春闱,来不及细想,陆维桢继续道。 “我这里有一种药粉,沾在人身上一点就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有一种蝶,专门为追踪这种香味而生。” “届时我把药粉和雌蝶交给郡主,郡主放出雌蝶,它会追着王爷而去。随后我们放出雄蝶,就可以跟着雌蝶找到阿昧夫人的宫殿在哪里。” 第八十五章: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 这会说话的功夫,侍从已经熬好了红糖姜水,在门外等着呈上来。陆维桢开了门,接过碗来,递给少女。 “当心烫,慢些喝。” 端木隰华接过来,她其实不大愿意喝。但脸上还是微微一笑,向他点头道谢。 她一勺一勺喝着汤,白衣青年拿叉杆支起了窗户,转身继续和两人说着适才没讨论完的话题。 “要先确定陛下到底是不是皇室血脉,只有先知道了这个,才好决定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魏思阙点头。 “如果君不是君呢。” “无论君是不是君,凭他做的这些错事,对不起忠臣良将,更对不起天下万民,他都不配在那个位子上。” “是该推选新君登位,可是陆家少主不在,根本没有小皇子的下落。” 青年眯了眯眼睛。 “君上,看来你并没有懂我的意思。先生在下山前就交代给我的是,一则调查废太子一案,二则辅佐明君。” “所以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皇室血脉,只要天下人认为他是,他就是。而陛下要做的,就是认错,并接受相应的惩罚。” “我毕竟是先生的弟子,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教出一位合格的储君。如果晋王不行,那么还有珉王,北襄的天下,总是能有人来坐的。” 魏思阙沉默了,这和他的信念是不同的。魏家忠君是不会变的,这个前提就是血脉必须纯正。 而且这般行事,最后登上皇位的那人,真的是他执掌这天下么。 “陆相,你是想要学西凉卓太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么。” “君上,你毕生所求是什么?是护国家安定,保万民长乐,还是践行家族的信念,誓死无悔?” 魏思阙不解。 “你问这个做什么。” “君上可有自己所求的东西,君上可知我毕生所求为何。” 陆维桢自下山入山以来,一路登顶高位,权倾天下。他所求的是什么?一直以来,他都看不穿,似乎万事万物都不入这人的眼睛。 他对每一件事都近乎是执着的,赌上一切去完成。但他又好像没那么热衷于这些事,甚至是不情不愿的。 有很多时候,魏思阙觉得,是有人在背后逼着陆维桢去做这些事。但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去强迫他呢,还是说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短短的一瞬间,魏思阙想了很多。 陆维桢轻笑一声。 “我站出来,是答应了先生,也是为了自己。要给受冤的忠臣良将,给枉死的世家,给无辜的百姓,给天下一个交代。” 魏思阙对上青年的双眼,他是为了谢家?为了陆家?为了陆行云的期盼。 “我真正所求的,不过就是待一切尘埃落定后,能携一知心人,青山绿水间,不如归去长相依。” 这个答案,是魏思阙无论怎样都想不到的。端木隰华没有他那样震惊,只是很感怀。 因她心里所求的,亦如他一般。千岁与君好,浮生相尽欢。 “官位也好,荣华富华也好,甚至是皇位,我都不稀罕。至于那些费尽心思所求的东西,不过是为了能达成最后的目的。” “现在,君上可明白了吗。” 就算听起来再荒谬,再不可能。魏思阙知道,陆维桢的确没有说谎。但是……这样还不够。 他沉声道。 “如果血脉混淆,我想你刚刚所说的最后的结果,陆行云并不乐于见到,起码这不是最优解。” “既然你答应了他的要求,就应该做到尽善尽美不是么。” “我会尽力,但如果找不到,国不可无君。我想刚刚我的建议,是最好的办法,君上以为如何呢。” “亦或者君上有什么更好的国君人选,你推选出来,我们可以谎称他就是流失在外的小皇子,辅佐他登位。” “当然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自会尽心尽力的教他。但如果他依然没能成为明君,到时候该怎么办,就不能如君上所愿了。” “这样行事,如何?” 魏思阙盯着笑意吟吟,自始至终都是一派云淡风轻的额青年,思忖片刻后点头道。 “好。” 如此,两人算是达成了一致。但一旁的端木隰华觉得这太疯狂了,在醉月楼的三楼,小小的一隅欢愉之地。 两个手握北襄重权,站在高位上的臣子,就这样三言两语的决定了这个国家未来的国君。 这还是当着她的面,全无顾忌的讲了个底朝天,这样真的好么。 他们针锋相对了好一会儿,全然忽略了还在小口小口喝着姜水的少女。两人算是达成一致后,方才消停下来。 接着,陆维桢和魏思阙转头,齐齐看向她。 端木隰华:“?”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看我……下一秒她想的,就变成了——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魏思阙率先问道。 “郡主觉得呢。” “甚好,甚好。”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么,或者说她敢么。要是她这么说了,还能活着走出去看到明天的太阳么。 陆维桢却没有这样问她,青年看着她,满目尽是柔光。 “隰华,你所求的是什么?” 珠珠儿,你将来想要什么? 谢蕴容这样问过她,谢九思也这样问过她。 她回答谢蕴容的是——我想要一个我喜欢的人做我的夫君,然后同他白首到老。 但她却没有直接回答谢九思,面对心上人,少女怀春,总是无限情思在心头。 “珠珠儿,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少年牵起她的手,两两相握,身后树下落花满地。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我想听你告诉我,好不好。” “十六岁,等到十六岁,我就告诉你。” “十六岁啊,好,等到十六岁时,我会娶你。” “……” 满心期待的十六岁啊,树下的少女没等到她的少年。夕阳一点如红豆,却把相思写满天。 一梦醒来,只身天涯,独醉贪欢。 如今陆维桢也站在她面前,问她这个问题。她忍不住心有遐思,他又是以何种立场呢。 他还在等着她的回答,而魏思阙也微微侧目,她放下手中的汤匙。 “我想要的,但求山河无恙,父母康健,人世有归途。” 魏思阙以为,双十年华的少女,心里所求的。不该是和自己妹妹一般,念着话本里讲的那些么。 或是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又或是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再或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怎么到头来,却是陆维桢这老男人满脑子想入非非,尽是些小女儿的柔情蜜意。 陆维桢黑眸微凝,定定看着少女。 “会的,隰华。” 同他对视不过片刻,她便转了视线,借着微开的窗户看向外面。日头偏移,应是午时已过。 她起身,向两人俯身微微行一礼。 “时辰不早,府上还有些事,我要先告辞了。” “好。” 魏思阙亦起身,向她点头。 陆维桢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姿挡在少女面前。 “那么,几日后的花灯会上,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到时,再把药粉和雌蝶交给你。我们,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眼前,青年上前关了门,转身微笑道。 “那么君上,接下来可以好好谈一谈我们要做的事情了。” …… 这边两人另有一番计量,端木隰华已经快马加鞭的赶去燕雨芳草堂了。她要在日落之前办完事,好赶回王府。 刚刚魏思阙和陆维桢所说的来看,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便要接下陆家少主的位置。 那晚她逃了,即便是现在的情形,她亦想逃。 因为那些族人们期盼的眼神,也因为她知道,若是接下少主之位,她要背负起的便是一个家族。 一个家族是什么样的?不用看现在的百里家,又或是其他世家。单单只看谢蕴容便知道,从生到死,无一不是为了家族。 但,那是因为他们血脉里本就流着家族的血,所成所得皆源于家族。所以生来带着的,应当算是命,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但她的命呢?本是一缕无根的浮萍,无常亦无定。如今风来,若是不拼尽全力去挣扎,便只能身不由己的飘零于世。 所以,与其被动的不知被吹去何方,不如主动的选择能握在手里的一切依靠,就算那亦是束缚。 所以,她决定,接下陆家少主的位子又何妨?不过就是担起陆行云未完成的心愿,不过就是借了他们的助,无以为报。便以此身为介,御一世繁华。 奔驰在朱雀大街上,一路行至城南小陌,约莫用了半个时辰。她下马,取出袖子里的骨哨。 按照那晚的步骤,她先是吹响,再是刺破手指,以血滴入。骨哨瞬时化蝶,引着她向燕雨芳草堂内飞入。 门是敞开的,白天时,这家药庐自然是开张的。但这处地方十分僻静,少有人来。她沉了沉心后,迈着步子进去。 药柜前,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在拿着秤杆专注的称药,旁边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打着瞌睡。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骨蝶飞过去,吸引了老人的注意。骨蝶复又飞回,绕着她转了一圈。 她摊开手掌,骨蝶乖巧的停驻其上,慢慢变回原来骨哨的模样。 老者年纪虽长,却半点没有老态龙钟之样。一双眸子清透明亮,炯炯有神的看着她。 他放下手中的秤杆,转到前面,向少女扶了扶手,声音难抑的激动和欣喜。 “少主。” 第八十六章:九街泥重,楼阁淡春姿 少女俯身,向他回过一礼,接着抬眸诚恳道。 “老伯,我想见见他们,有些事想要问一问。” 老者没有急着回答她,而是反问道。 “少主,您是想通了对么?”愿意接受少主的位子,愿意回归到家族,对么。 少女面露凝色,片刻后略一点头。老者眉目和蔼,从药柜后拿来两个蒲团,铺在一边的案几上,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少主想知道什么,不如先同我说说,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也是,她有些太急了。现在自己对陆家知之甚少,还是应该先做一些了解。 “那便请老伯同我讲一讲陆家吧。” 两人相对而坐,老者微微一笑,开始同她讲起陆家的事情。 “陆家的掌权方式与其他世家略有不同,家主有一切的决定权,其次是三位长老,分别握有不同的权力。” “他们掌管着家族大小不一的事,但都听命于家主。” “每一代的家主和族长,都是由上一任的在位者直接任命的,这是他们唯一不能干涉的地方。” “或者说,这是家主权力唯一的空缺处。” “也就是说家主并没有权力选择、任命,甚至是罢免族长,对么。” “是的。” 端木隰华垂眸,隐隐有些担忧,看来她还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仿佛能看出她在为什么忧心,老者继续道。 “少主无需担忧,族长必须听命于家主。且承袭家主和族长位子的,大多是先代的子女和兄弟姐妹,陆家是不会起内讧的。” 大多,看来她就是其中极少数的那部分了,和陆家非亲非故。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老者摇头。 “我们得到的仅仅是家主留下的命令,其余的并不知道。若是少主想知道具体的原因,就要去问一下几位族长了。” 是了,陆家的秘密,从不公之于众。她想知道的事情,怀有的诸多疑问,解惑者另有其人。 她转而继续问道。 “那么老伯,如今的三位长老,身在何处呢。” “上一任家主是陆行云,而三位族长分别是,陆娉婷,陆星河,陆远述。” “一位已经香消玉殒,在那之前,她把继承人的选择权交到了家主手上。一位游历天下,悬壶济世。” “另一位师承于前两位族长之手,为一女子牵绊。虽也心忧家族中事,却至今未归家,只每月派遣信使来和我们传递一些讯息。” “我要如何才能联系到他们。” 老者稍有迟疑,旋即道。 “这两位族长行踪皆不定,只能等,不过每月他们总会回来一趟。届时我先告知两位族长,再派人或吹响骨哨向少主传信,你们在此相会便可。” “说了这么久,还没有问老伯该怎么称呼。” 老者的眼睛亮了亮。 “我是陆家的管家,从老家主,到家主,再到少主。蒙家族垂怜,赐姓陆,名朝宗。” “少主若是愿意,可以唤我一声宗伯。” 她颔首,历经三代,果然资历颇深呐。反应过来后,立时便呼唤了一声。 “宗伯。” 老者当即笑着应下来。 “欸。” “少主,您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吩咐,或者需要我们去做么。” “宗伯,那晚我所见的其他族人们。现在他们都安置在后院么,还是说另有居所。” “白天时,族人们都散落在北襄各处谋生,只有在晚间会聚集在后院。既是等待少主的到来,亦是相互之间的鼓励。” 端木隰华心下有些涩然,因为她太熟悉这种等待的滋味了。何许煎熬,从日出等到日落,四季轮回。 所有人都在说不可能,就连自己甚至都觉得希望渺茫了,但还是要坚持等着。为什么? 如果她没有回来,他们也等不到自己的少主,还会这样一直等待下去么。 再有,她既担下了少主的位子,要为陆家做什么。她其实很怕,很怕无力偿还,很怕让人失望。 但总是要面对的,她问老者。 “你们所求的是什么?” 陆朝宗捋了捋须白的胡子,他们走出去太远了。满目山河空念远,眼前花是眼前愁,日夜思家归不得。 所求的不过是……他看着少女,回答道。 “愿有家归。” 气氛有片刻的沉寂,一旁药柜上趴着的少年睡意深沉,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悠悠然的鼾声在两人间响着。 她应道。 “好,会的。” 老者听了她的答案,似乎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 “那么少主现在可以说了么,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属下等愿为之效犬马之力。” 她想了想,还有些问题没搞清楚。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族长,若是他们回来了,还请宗伯传信于我。另外,先前得有机缘,我见过族中另一位族长,陆星河。” “他看起来仿佛是个少年,但随行在侧的侍从却告诉我,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他医术了得,宗伯也开着这样一家药庐。陆家,是否在医术一方面颇有造诣。” 少女玩笑道。 “这应当不是所谓的驻颜术吧。” 陆朝宗摇头,这他还是知道的。 “这是西域楼兰王室的一种秘毒,叫做刹那芳华。这毒不会危及到母体,只会发作在孩子身上。” “中毒者从七八岁开始,身体和容貌就会停止生长,维持在孩童模样。到二十岁时,生命会走向终点。” “他们以最年轻的姿态,在最是风华正好的年纪死去,所以叫做刹那芳华。” “星河公子,娉婷小姐,以及家主,他们俱是一母所出。但家主是嫡长子,在他出生后,夫人才中了这样的奇毒。” “陆家一直在找寻破解之法,娉婷小姐和星河公子是一同出生的。他们本是一起被当作药人,各种试药,炼药,药浴。” “出乎意料的,娉婷小姐自八九岁之后,正常的长大了。只有星河公子,一直到十六岁,模样都没有变化。” “眼见着再过几年就要到二十岁,如果毒还没解的话,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不言而喻。” “但星河公子似乎看得很开,甚至反过来安慰夫人和兄长,以及姐姐。” 陆星河那时虽然十六岁,但还是一副孩童模样。眉眼温软,不带一点世故。他总是笑得很开怀,对身边人讲。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其惶惶度日,不如把握住仅有的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星河公子天资聪敏,又自小在药罐子里打滚起来的。对于岐黄之术,耳濡目染。” “他也没有拜什么先生,只是日日在藏书阁里捧着医术研读,很容易便练就了一身好医术。” 他所做的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扮作医者,行走四方,尽力去救助别人。 “一年后,距离二十岁越来越近,星河公子那时正游历到了春山,他遇到了一位僧人。” 僧人见着稚童,觉得有趣,复停下来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 “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为什么还要去救别人?” 陆星河少年心性,稚气未脱。然一双黑眸充溢着灵气,几乎要与周遭的山水融为一体,他回答道。 “渡人如渡己,渡己如渡人。” 僧人点点头,问出第二个问题。 “你能救万物,救万民,却独独救不了自己,不会觉得苍天不公么?” 少年继续答道。 “渡人者自渡之,自渡者天渡之。” 僧人大笑,连连说了三个好。 “希望你能时时刻刻记住今日所说。” 僧人走时遗落了一本书,陆星河连忙追上去,却已不见他的影子。只是缈缈雾气里,传来僧人的声音。 “你拿着这本书,可以救治更多的人。” 这僧人便是知天命,堪天机的了然大师。 “那是一本奇书,星河公子潜心研究。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制造出了解药。” “其后,虽然他的身体在一夜之间从孩童模样长成了少年,但容貌还是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 “自那以后,星河公子就四处游历,以救济天下苍生为己任了。” 原来个中缘由竟是如此,解答了自己当前的疑惑后,端木隰华点头,既而说出她的请求。 “宗伯,我想要一位精通医术的族人跟在身边。” 陆朝宗眼睛一亮。 “这好办啊!” 他从蒲团上坐起,绕到药柜后面,照着还在打瞌睡的少年脑门一拍。 “陆小白,起来,别睡了。” “陆小白!陆小白!” “陆小白!” “……” 任凭老者怎么呼喊,甚至已经称得上是怒吼了。这少年依然打着瞌睡,雷打不动。 陆朝宗向她抱歉的笑笑,转而继续对着少年提了一口气。他眯了眯眼睛,似乎鼓足了劲。 “陆小白,起来吃烧鸡了。” 下一秒,少年从药柜上蹦起来,黑眸亮晶晶的。 “烧鸡,哪儿呢烧鸡?” 陆朝宗回头。 “让少主见笑了。” 端木隰华:“……” 少年环顾一圈,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烧鸡,当即气的跳脚。 “老粽子,我烧鸡呢!” “什么烧鸡,整天就想着吃,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怎么,想要小爷给你办事?没有烧鸡就闭嘴。” “……” 端木隰华:“?” 该不会宗伯要给她的帮手就是这个少年吧,她觉得,他看起来实在很不靠谱。 第八十七章:浅画镜中眉,深拜楼西月 少年一袭淡雅的青绿长衫,身上有些不同于寻常世家子的江湖意气,像是仗剑天涯的侠客。 陆朝宗扯着少年的袖子来到边上,好一通嘀咕后,少年转身,走到她面前。 “跟着你有烧鸡吃么。” 端木隰华思考片刻,很诚恳的问道。 “你每天都要吃吗。” 少年冲着她一笑,露出一颗漂亮的小虎牙。 “一般人想要我办事,每天一只还不够。但如果是你的话,半只也可以,另外半只给你吃。” 端木隰华:“。”没毛病,她是请人来办事的,这还算是打了个对折。 “我可以努力赚钱,拿来给你买烧鸡。” 少年眉毛微挑,失笑道。 “好吧,既然你这么有担当。我陆小白,从今以后就跟着你了。” 陆朝宗也笑眯眯的走过来。 “少主,小白的医术师承两位族长之手。有他在你身边,我们也放心。” “要是有什么需要,或者出了什么事。又或是少主不方便联系的时候,也能通过小白告诉我们。” 听他这样说,少年不乐意了。 “老粽子,你把小爷当什么了?谁给你的胆子,这么随意使唤我。我说过,除非是小爷自己愿意,否则谁来也不管用。” 接着少年转身再向她走近几步,几乎是贴在她耳边,但声音一点没刻意压低。 “走吧,难道你还要留在这里听这老粽子叨叨个不停么。” 陆朝宗当即气的吹胡子。 “你这小兔崽子!” “走啦走啦。” 少年推着她向外走。 “那宗伯,我们先走了。” “欸。” 两人出了燕雨芳草堂,红棕马被拴在不远处的合欢树下。这处药庐在城南,很是僻静,少有人来。 四周连商户都见不到,更诓论会有什么卖马匹的小贩呢。所以,要么两人共乘一骑,要么他们一起步行到朱雀大街。 步行?那起码要走一个时辰。要在天黑之前赶回王府后院,肯定不能步行。 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解下红棕马,率先上马,而后看着少年问道。 “小白,你会骑马吗。” “会啊。” 她点头,向他伸手。 “来吧。” 陆小白初时有些呆愣,这是邀请他共乘一骑?这般直接大胆么?抬头只见少女眉眼弯弯,举止坦荡。 “我们要在日落之前赶回家,所以不能一起步行,你也不要过于在意。” 原来是这样,她都不在意了,那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不过凝滞了一会儿,他就搭上少女的手一跃而上,坐在了马匹上。 霎时,幽雅沁人的芙蓉花香钻入鼻里,让人一个恍惚。 “坐稳了。” 少女拉起缰绳,驾着红棕马向着城内赶去。 她的马术很好,马儿跑起来的速度也很快。初时他还能稳住身姿,但后来路上行人多了,总要停停顿顿或是绕个弯,好几次险些掉下去。 无法,陆小白只能硬着头皮环上少女的腰。好在她也没过多在意,依然专心致志的跑马。 好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端木隰华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率先开口同他攀谈起来。 “小白,你可会做一些让人昏睡的药粉,还要不能让人察觉。” “会的,不过你应该早点说的。” “嗯?” “咱们现在走出药庐好久了,你要是早点说我就可以先从药庐里拿上一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了。” “你是要现做?” “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我会随身携带那些瓶瓶罐罐吗。” 少女失笑。 “我看话本里的侠客,神医,都能随身掏出些稀奇古怪的药。” 少年沉默片刻。 “等到了前面如果有药铺子,找一处停下来,我买些药材。回去以后,也就半刻钟的功夫,就能做出来。” “小白这么厉害?” “你不信我?” “没有。” “哼。” “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药么,比如什么变漂亮的,变丑的,让人浑身痒的,让人暂时失明的,让人假死的……” 少年漫不经心的补充一句。 “我都能做出来。” 端木隰华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客气的点点头。 “那就都要吧。” “可以,我要两只烧鸡。” “没问题。” “小白。” “嗯?” “你会做人皮面具吗。” “再加一只烧鸡。” “小白。” “干吗,不还价的。” “不是,我想再带你买些别的吃的。要不要试试,卤鸭脖,熏猪蹄,桂花糕,酒酿圆子……说不定你会喜欢的。” “你觉得怎么样。” 背后的少年身子一僵,环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好吧。” 陆小白小小的纠结了一下,而后道。 “那可以减一只烧鸡。” 少女的肩膀微微颤抖,片刻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小白你真可爱。” “我这叫仗义。” “嗯,仗义。” “说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端木隰华,小字明珠。” “看来你家人很爱你。” “嗯?” “掌上明珠啊。” “未必是这个意思吧。” 少年不解。 “还能有什么意思。” 她摇头。 “未必就是掌上明珠,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或许,我的出生并不受祝福。” 少女背对着他,陆小白并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又是什么样的心态。但既然她是陆家的少主,那么。 “不要这样想,就算在他们眼里你不是明珠,但你是我们陆家的明珠。” 少女轻笑一声。 “谢谢你,他们对我很好,你们也很好。” 陆小白心里松了一口气,看着周遭的环境,开始了新一轮的话题。 “怎么这路这么远啊,我要饿坏了。” 是等不及要吃烧鸡吧。 “前面就到了。” “……” 再过了这条小巷,前面就是朱雀大街了,这是盛京最繁华的一条街市。各处酒楼,药坊,商铺,小贩…… 马上的红衣少女明艳如火,身后的青衣少年俊朗清隽,这样一对璧人,倒是引得路上不少行人驻足。 两人一路聊得尽兴,眼睛又在搜寻药坊和小吃,并没有心思注意到别的地方。 是以,端木隰华并没有看到从醉月楼出来的魏思阙和陆维桢,他们刚商谈完事情。 看着身边无动于衷的白衣青年,魏思阙心里有点纳闷,难道他没看见?唔,那倒是可以提醒一下他。 “马上的是郡主。” 青年瞥了他一眼,面具下的黑眸似笑非笑。 “君上,我不瞎。” 那你怎么不去追? 还没等他问出来,青年已经快步上了马车。马车掉了个头,向着少女跑马而去的方向行驶。 “呵。” “君上。” 魏府的侍从一直守在不远处的茶铺,见自家主子出来,本是想上去的。但刚刚陆相也在,所以他没敢过来。 现在陆维桢一走,他立时就驾着马车过来了。 魏思阙对马夫一点头,安排道。 “走吧,跟在陆相的马车后面。” “哈?” 没听错吧?尾随陆相?这两人不是见面必掐的冤家吗,而且刚刚已经聊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没聊够吗。 还是说,打是亲骂是爱,他们不会是日久生情了吧。照目前这个架势来看,陆相似乎不是很耐烦君上。 那么,君上是在追爱?? 回想陆相和君上,似乎总是出双入对的。那些暗地里的较劲,现在想想,都是打情骂俏吧。 马夫被自己这作死的想法震惊了,但愈发觉得这说得通,很有可能啊! “咳咳咳。” 这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久不能平静。 “怎么了?” 轿子里的魏思阙掀开帘子,却见到马夫看着自己,眼睛里满是同情和可怜。 魏思阙:“?” 马夫拍着胸膛保证。 “君上您坐好,属下一定不会让陆相跑了,一定助您得偿所愿。” 魏思阙:“。”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边端木隰华和陆小白找到了一处药铺,旁边正巧有不少商贩在卖小吃。两人下马,找到一棵枣树栓好了马。 “小白,你去拿药,然后在铺子里等着我。我去买吃的,很快回来。” “好。” 如此两人分道扬镳,她绕着去了另一边的巷子去买烧鸡和零嘴,少年去药铺里拿自己需要的药材。 很快陆维桢的马车就先到了,他掀着马车的帘子四处观望,一眼就发现了少女的红棕马。 “停,在这里等我。” “是,主子。” 陆维桢从马车上下来,人群熙熙攘攘,其中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他沉了沉心,因那少年眼生,他摸不透是什么人。 更无从得知他们为什么要到这处巷子来,显而易见的,青年的心情更不好了。 打量了一圈后,他走到巷口处卖糖葫芦的老翁面前,买了一串糖葫芦。 “老伯,你可曾见到一位红衣少女和一个青衣少年到这处来。” 老翁点头,因那两人相貌和气质都十分出挑,很难不让人注意。 “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找他们有些事情。” “这样啊,我看到那位小公子去了药铺里。” “多谢老伯。” 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转身去了另一边的药铺。甫一进门,就看到趴在药柜台子上打瞌睡的少年。 环顾周围,却并没有见到少女。他攥了攥袖袍底下的指骨,走上前去。 第八十八章: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陆维桢先是上前,站在了正在打瞌睡的少年面前。青年高大挺拔的身姿遮掩了落下的日光,在少年清秀的面容上落下一片阴翳。 在陆相看来,按照常理说,一般人一定不可能睡得很熟。 一来,这是在外面,不至于有人防备心这样低。二来,少年既然是和端木隰华一同来的,他们必定是有事情要办。 此番又是在药铺里,老板还在一边称量着药材,一边拿纸包裹起来,他至多也就是找个地方歇一歇。 然而,胸有成竹的陆相站了好一会儿,甚至还咳嗽了好几声,连老板都禁不住侧目看了几眼。 但少年依然打着瞌睡,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 是没察觉?还是没防备?不可能吧。 陆维桢觉得,这少年一定是在伪装,借机挑衅自己。然陆相何许人也,内心越是生气,外表越是云淡风轻。 他语气温和,举止有礼,一声一声呼唤着。 “小友,这位小友。” 但,趴在药柜台子上的少年鼾声阵阵,依然纹丝不动。 陆维桢:“……” 他忍不住又思量起来,难不成是这少年心怀不轨,在拖延时间?因为,他并没有找到少女在哪里。 这样一想,倒是处处都觉得可疑了。就算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也一刻都不能再多等了。 是以,青年决定直接上手。他按上了少年的肩膀,但拍打了几下后,仍然无果。 既然如此,陆维桢眯了眯眼睛,那就不要怪他了。 青年快步走出药铺,对着另一边街头上招了招手。 一身靛蓝长衫的侍从,腰间还佩戴着一把短刀。立时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向这边走来。 “主子。” “嗯。” 青年点点头,指了指趴在药柜台上睡觉的少年。 “把他架到马车上。” “是。” 白衣青年走在前面,侍从把少年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跟在后面。眼见着就要过街,好巧不巧,魏思阙的马车也在这个时候到了。 魏家的马夫一眼就见到自家君上的‘心上人’,当即一边挥舞着马鞭,一边呼喊着。 “陆相,陆相,我家君上找您哪。” 车里的魏思阙:“。” 陆维桢转身,脚步一顿:“?”你是不是有病。 即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少年都没有反应,还适时的发出几声均匀的鼾声。 车内的魏思阙沉了沉心,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光景,却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是? “陆相,你在做什么?” 魏家的马夫亦是瞪大了眼睛,这被扶着的少年生得面若桃花。莫不是——陆相喜欢的是这一款,年轻单纯的。 而且看这模样,这少年是被打晕了?那,陆相是在强取豪夺吧?马夫平时看的话本不少,立刻脑补出一场狗血大戏。 所以,自家君上喜欢的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浪荡子!啊,他可怜的君上…… 马夫当即抬头,满腹委屈的质问道。 “陆相,你怎么能这般对我家君上。” 魏思阙:“。” 陆维桢:“?” 陆维桢彻底蒙了,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看这意思,是魏思阙和侍从说了自己的坏话么? 但那个眼神的感觉又不对,倒像是在说自己是个——负心汉??该不会是,魏思阙有断袖之癖吧? 呸,陆维桢感受到了一阵生理上的恶寒。 青年转头看着魏思阙,黑眸锐利,隐隐含着怒气。 “君上,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要跟踪我。” 魏思阙沉默了,这该怎么解释?他也放心不下郡主?还是说看热闹?不行,有了。他从马车上下来,吩咐马夫驾着车停在巷口的另一边。 他的面色依然冷冽平淡,语气也生硬,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扯谎的人。 “你不要多想,我只是顺路。” 青年冷冷一笑。 “呵,你顺的哪门子路?这条小巷前面是通往城外的。” 魏思阙:“。” 陆维桢嗤笑一声后,继续道。 “就算你硬要说是顺路,我也不能说什么。但、” 青年停顿了一下,魏思阙抬头,冷不丁一个激灵。他觉得,如果目光能杀人,他现在可能已经被陆维桢杀了好几百回了。 “刚刚你那侍从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魏思阙:“。”那人想什么他又怎么知道。 在某些方面,比如感情方面,君上实在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君上虽然感觉到了怪异,却不能理解侍从想表达的意思,亦不知道是自己的行为让人曲解了。 解释不出来的君上,只能继续冷着一张脸,试图转移话题,蒙混过关。 “我觉得还是应该你先说一下,这少年是怎么回事?” 若说是睡着了,也不至于到现在被‘挟持’着走了好一段路,都一点反应都没有吧。 “问而不答,还试图借机转移话题,你是真的在背后同人诟病于我了。” “我没有。” “那你给我讲清楚,你的仆从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主子。” “你闭嘴。” 两人异口同声。 蓝衣侍从:“。” “……” 街上熙熙攘攘,他们就这样不上不下的僵持起来。两人气质出众,难免引来不少人的围观。 “你们在做什么?” 红衣少女拿着油纸包,从小巷里穿行而来,一双琥珀色瞳孔里满是诧异的看着他们。 两人一转头,陆维桢见她没事,心下松了一口气。 他本是想押送那少年回府去审问一下,一来是探察她的下落,二来也是为了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边的。 毕竟多事之秋,难免不会有不轨之徒趁虚而入。青年率先平静下来,语气温和从容,指了指蓝衣侍从肩膀上扛着的少年。 “刚刚我同君上刚出醉月楼,就看到隰华和这位小友策马而去,本也是顺路,就一起跟过来看看了。” “对吧,君上。” 青年先是转头看向他,一双狭长的眼睛如含暗芒。 接着魏思阙就对上了少女问询的眼神,他虽然还没太搞明白现在的情况,但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敢肯定,如果他没应下陆维桢。这人一定会想法设法的报复他,遂附和着点点头。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怕陆维桢的报复,而是怕麻烦,魏思阙点头。 “是的。” “好吧,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指了指蓝衣侍从肩膀上扛着的少年,青年继续解释道。 “我和君上在药铺里发现了这位小友,本是想上前去问问他隰华的下落,谁知他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起初我以为是睡着了,却怎么呼唤都喊不醒。于是便以为是小友发了什么癔病,又或是昏迷,所以便想着先带他回府诊治一番。” 原来是这样,这些不仅是对少女解释的,魏思阙也明白了。在陆维桢说这番话的时候,还能间或听到身后传来的少年均匀的鼾声。 “唔,这样啊。” 少女笑意宛转。 “倒是劳烦陆相和君上费心了,小白他,是我新结识的朋友,我先叫醒他吧。” 她绕到青年身后,亦是微微愕然,这才没一会儿功夫,他就睡得这么沉了?不过想到在燕雨芳草堂见到的,也没过多惊讶。 端木隰华看着还在打瞌睡的少年,不禁莞尔。想着陆朝宗的办法,只贴近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陆小白,起来吃烧鸡啦。” 果然,下一秒少年就猛地一抬头,连说出来的话都和她在燕雨芳草堂听到的一样。 “烧鸡,哪儿呢烧鸡?” 陆维桢:“。”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魏思阙:“。”十分可疑。 她把油纸包递给少年。 “这里。” 陆小白笑的明媚,露出一颗漂亮的小虎牙,刚要伸手去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挣扎之间才知道他正被一个陌生男子桎梏着。 “你谁啊,想对小爷做什么?还不赶快放开。” “主子。” 蓝衣侍从看了一眼白衣青年,陆维桢微微点头。 下一秒,压在他肩膀上的力道瞬时松开。陆小白当即挣脱开来,走到少女身边。 “小友抱歉,这是一个误会。” “误会?我看你是想趁着小爷睡觉,想把小爷拐去。” 端木隰华扯了扯少年的袖子,把油纸包递给他,接着解释道。 “不是的小白,他们两位是我的朋友。刚刚是见到你睡在药铺里,又叫了你好长时间不见醒,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才想带你去诊治的。” 但这番动作落在陆维桢眼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这般亲密?她是去给这少年买吃的?青年垂眸,掩下眼里汹涌起伏的情绪,攥紧了袖袍底下的拳头。 少年接过油纸包,神情怪异的看向她。 “怎么了?” “我在睡觉之前跟那药铺老板说过的啊,不要叫我,叫不醒。一会儿等你回来了,付钱就行。” 少年又转头看向举止温文尔雅的白衣青年,以及沉默寡言的玄衣青年。 “怎么,那老板没有和你们说吗?” 少年继续咄咄逼人道。 “而且,当时本身就在药铺里。要诊治直接找那老板不就成了,做什么非要架着我走啊?” 气氛陡然变得无比尴尬且诡异,刚刚端木隰华没来得及细想。因即便陆维桢说谎,那还有魏思阙在。 更因这两人不对盘,总不至于联手骗她吧。 第八十九章: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十里长街,人群熙熙攘攘。少年的声音不大,轻易就被淹没在人群中。 本是不期然投掷而下的小石子,却实实在在的,在端木隰华和魏思阙的心湖上泛起了不小的涟漪。 两人心思各异。 老实人君上在这一刻,情商不知怎么就在线了,他甚至可以合理的解释出陆维桢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明显,这人不就是吃醋了么,然后看着少年不顺眼,想要带回去教训或者警告一下。 想必陆维桢也是因此忘记了,情绪是最容易让人冲昏头脑的。是以,他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当然很容易就被找到破绽。 即便被这般质问,白衣青年依然镇定自若,唇边始终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这样的,因为当时老板也睡着了。” 少女努力控制着面部的表情。 “是——么?” “嗯,不信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蓝衣侍从低下了头,主子不愧是主子,睁眼说瞎话一点不带脸红的。药铺老板根本不是睡着了,而是被他朝着后颈劈了一下,昏过去了。 几人来到药铺里,看着眼前的情景,陆小白和魏思阙都一言不发。端木隰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老板就是这么睡过去的吗?” 药柜台子上的老板,一手紧紧抓着秤杆,秤杆上还有没来得及包起来的药材。一手向前像是在挽留什么,整个脸近乎是埋在桌子上。 这样睡觉不会窒息么,而且睡得这么熟,却一点鼾声都没听见。 青年面不改色,继续微笑道。 “他或许是太累了。” 真的是,听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少女沉默片刻后,抬头看着一黑一白两个青年,语气诚恳。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和君上。” “嗯?” “刚刚你们说是顺路跟来的,但这条小巷是通往城外的。” 魏思阙是回答不上来的,因为这是一刻钟前他狡辩的理由,被陆维桢无情的拆穿了。现在他倒是很好奇,这人会怎么说。 “隰华有所不知。” “嗯?” “出了盛京不远,约莫几里地,有一处很大的园林,是早年间空龄兄盘下来的。” 青年顿了顿,继续道。 “如今正值秋末,山楂,柿子,还有枣都结了果。他和修明忙完了事,就派人送信给我,约我去尝个鲜。” “恰巧君上也闲来无事,我便想着叫上他一起来。若是隰华也没事,不如一起?” “这样啊。”那,真的是她想多了?少女略带歉意的摆摆手。 “还是不要了,我同小白还有些事情要做。” 其实,端木隰华真的没想多。只因相处的时间还不够,她只以为崔空龄,赵斯年和陆维桢是很要好的朋友。 却不知小侯爷对于少府卿的占有欲,是何等的入骨。他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和赵斯年单独相处的机会。 何况,小侯爷在心里是把陆相视作对手,敌人的。怎么可能还请他去吃饭?要是在饭里下个泻药,倒是还说得过去。 “不过,我倒是不知道,隰华什么时候交了这样一位有趣的朋友。” 陆维桢话锋一转,看向拿着油纸包的少年。 “小友是怎么同隰华认识的。” “缘分啊,天注定的。” 陆小白心下有些恼怒,信口胡诌了一句。从刚刚一系列的事情来判断,这人对他的敌意很大。 要不是少女回来的正好,这回儿他都不知道在哪了,更不知是生是死。话说回来,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她就不怕被卖了么。 等回去了,还是要好好提醒一下她的。掂了掂手里油纸包的分量,还能闻到诱人的香气,收了她的礼,自然要好好办事。 陆小白看了看昏睡的老板,叫是叫不醒了。他转到药柜台后面,挨个从小药屉里抓出自己需要的药材。 少年没有用到秤杆,但每份包好的药包,和早先老板仔细称量出来包裹起来的大小一致。 陆维桢看着他一串行云流水的操作,心下有些异样,他微微挑眉。 “看来小友颇通医术。” 端木隰华眉心微动,之前和魏思阙是敌非友,现在几人勉强算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也就不需顾忌什么了。 适才在醉月楼,虽然陆维桢在她们面前表露的是,对于陆家事,知之甚少,更无从探查到什么。 这让她没能说出自己本来的目的,一来,她想知道清野到底是不是他的人。二来,骨哨是不是他让清野交给自己的。 从谈话内容来看,陆维桢似乎没有说谎。他对陆家不知不熟,怎么还能让清野送骨哨给她。 彼时她心思转了百回,按捺住心头情绪的起伏,一声不吭。 一则,陆相此人城府颇深。对于他给予的温柔,她一直清醒。他说的话,如果真的全信了,那才是真的愚蠢。 废太子一案的秘密,皇室血统的秘密,都拴在陆家身上。谁先知道一切真相,主动权就掌握在谁的手里。 所以,是真是假,他未必会告诉魏思阙。 如果是这样的话,事后要不了多久,陆维桢应当又会带着条件来找她。她不想被人拿捏,被动的等着。 于是想要接下陆家少主的位置,提前知道这些秘密,以此掌握主动权。可惜,还是要等,等两位族长回来,才能知晓一切原由。 的确,陆维桢刚刚和少年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表明了他们先前根本不认识。也似乎确然如他所说一般,对陆家知之甚少,无从探知。 但毕竟,这个少年她刚刚结识,根本就没摸透底。而陆维桢,则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结识这么久了,她也没摸透底。 是以,说不准是这两人联手演出来的?只为了博取她的信任。那么,她不妨主动出手,试探一二。 少女抬头,看着青年道。 “一场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说来,小白的先生是陆星河。而陆相你亦师承帝师,也算半个陆家人。” 陆小白听了这话,正在包药的手停顿了一下。少年抬头,眸里情绪复杂难辨。 陆维桢亦是一顿,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少年是陆家人,更没想到他会是陆星河的徒弟。 虽然陆行云待他极好,但关于陆家家族的事情,并没有告诉他多少。甚至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陆家人到底是隐居了,还是彻底离散了。 那他又是怎么和端木隰华走到一处去的,陆星河不是在焦尾禾宴那晚帮完他就走了么。 陆星河一向云游四方,以救济苍生为己任。怎会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姑娘这样悉心照料?不,这不是他的作为。 看到青年这般反应,端木隰华心里确定了,陆维桢根本就不知道陆家的事情,骨哨不是他让清野给她的。 那么,这人会是谁呢?总觉得他在背后暗暗推动着一切,引诱着他们一个一个走入这场棋局。 一个人可以骗人,一群人可以骗人么,更何况那是陆家人。他们对她的到来,对她愿意接任少主之位,是那样的欣喜。 乱世中,他们所求的不过是,能有家归。更没有强迫她去做什么具体别的事情,相反的还唯她的命是从。 背后的人,虽然看起来不像敌人,却也正邪难辨。 陆行云为什么要选择她,背后人又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既然不是陆维桢,莫非,她脑里一个火花。 指引这一切的那人,是陆家人?并且,在那两位族长之中么。 不同于少女的挣扎,陆维桢此时所想的则是,陆家人轻易不会再入世,更不会再涉及什么权力之争。 如今却堂而皇之的站在端木隰华身边,如果站在她身边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族人,他未必会思虑的这般细致。 然陆星河作为陆家的几位族长之一,没有他的允许,他的弟子敢这样做么。 他毕竟不是陆家子弟,所以很多秘密,陆星河知道,但是可以选择不告诉他。 他不是陆家子弟,所以请陆星河来帮一忙,已是极限。倘若想要陆家人跟在身边,彻底为己所用是决计不可能的。 然现在就在他眼前,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在为找到陆家的少主,更为了向陆家探知当年废太子,以及屠戮皇族的秘密而忧愁。 转眼,少女身边就跟着这样一个陆家的少年。先不论,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又是因为什么,能让其为她效力。 思索着眼前复杂的局势,现下,是不是可以借助这少年知道些什么呢。 几人心思各异,少年已经不慌不忙地包好了所有的药包,他的语气有些冷。 “天色不早了,你们还不去赴宴么。” 陆维桢一点头,他向来不显山露水。 “怎么要拿这么多的药。” “小师叔既然知道我是星河先生的弟子,大夫么,就喜欢研制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少年替她挡下了问题。 青年微微一笑,继续问道。 “不知现下,你住在哪里呢。” “居无定所,随处漂泊。” “这样啊,我很欢迎你们到我的府上来作客。” 听他说的是你们,陆小白的脸色瞬间不好看了。 “多谢,不必了。” 少年转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荷包。” 她会意,摸出一把银子递给他。陆小白把银子放在药柜台上,转而推着她向外走。 “走啦走啦,回去搓药丸。” “唉唉,你等等,我还有句话没和你小师叔说呢。” “你先吃烧鸡,再不吃要凉了。我就说几句,很快回来。” 陆小白是没法拒绝烧鸡的诱惑的,他必须要承认。自己心情不好的另外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能吃上一口烧鸡。 碍于面子,他只能在每次低头的时候,狠狠用眼睛咬几口油纸包里的美味。 她走近白衣青年,陆维桢的情绪一直都是温和浅淡的,看不出什么变化。少女琥珀色瞳孔,猫眼一般,狡黠而灵动。 她凑近他,低语了几句。 “陆二狗,我猜你是担心我,所以一路跟着来的。还有,我拿的这些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让小白帮你治失眠。” 她说完,没给青年反应的时间。很快小步离开他几丈远,而后一脸严肃正经道。 “那么陆相,几天后的花灯会见了。” 第九十章: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十六岁的少女对待公子的一腔温柔,可能会芳心沦陷。但过去了几年,时间教会了她一些道理。 现在的她,只会权衡利弊,看这人到底要的是什么。 似乎在知道一些东西,经历一些事情后,那些本是细小如尘埃的碎隙。却逐渐把心脏由内而外的拉扯,撕裂开,最后留下了一个窟窿。 空空荡荡,填不起来,什么都弥补不了。 如果陆维桢想要和她玩这场关于情爱的游戏,她不会再怕了,因为曾经全然交付一颗真心,结果却是粉身碎骨。 因为知道,这世间不是只要有爱,就能战胜一切的。能牵绊到人的东西,还有很多,所以一旦要选择,就要去比较。 比较哪个更重要,这太卑微了。 告别了陆维桢和魏思阙,少女面上依然明媚,秋阳西斜已近黄昏。陆小白在外面等着她,少年从油纸包里掏出一只凤爪塞在嘴里。 她不禁莞尔,朝着他走过去。 “走吧,小白。” 陆小白三两下就解决了一只凤爪,味道不错。他意犹未尽的舔舔唇,正准备再拿一只鸭脖啃,下一瞬却突然想到什么。 少年收起了油纸包,转而颇为严肃的向她道。 “你现在是陆家的少主。” “嗯。” “所以,即便他是你的朋友,族规如此,你不该为他破例。我们自当为你效力,死生无悔,但是他不行。” 唔,他以为她是在向陆维桢引荐他么?少女失笑。 “我知道的,小白,刚刚我只是想验证一些东西罢了。” “什么?” “是谁引我找到你们,又是谁知道我的身份。” 陆小白摇头。 “我也不知道。” 并非是知道,却不告诉她,他是真的不知道。之所以有这一番计较,也是被陆朝宗锤炼出来的。 老粽子总是和他说,你应该正经一点。 “看看你整天吊儿郎当的,怎么能安稳的承袭族长之位。别说是协助家主管事了,估计连自己本职的分内之事都做不好。” 他当然不服气,反驳道。 “我怎么就吊儿郎当了?不愿意跟着你学那些铜臭的买卖,你就这么骂人?老粽子,你也不想想每次那些救不了的病人,最后都是谁救好的。” 句句在理,看你怎么说,少年瞪着他。 然陆朝宗到底是陪伴了陆家三代家主,又掌管着陆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他经历的风雨,走过的弯弯绕绕太多了。 “是,是你,你是星河公子和远述公子的得意门生。你能起死回生,你能救得了人,但你救得了心吗!”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要是心死了,你怎么救都无济于事。” “陆家不需要再出第二个星河公子了,这你知不知道啊。” 老者句句一针见血,道破关键。 他成不了陆星河那样的人,陆星河出生于陆家,却注定不属于陆家。 没办法,他只能跟着陆朝宗学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该如何分权,该如何制衡,该如何结交世家子弟?又该如何筹谋…… 虽然他看起来依然不着调,却实在收敛了很多,再不喜欢都学得认真。 在这个过程中,他很容易就在陆朝宗的身上感受到了那个人的影子,陆行云的影子。 不过实际上,陆小白骗了陆朝宗,他也没那么厉害。对他人可以救死扶伤,却治不好自己的渴睡症。 心病难医,如陆朝宗所说,这就是他的心病,他的死穴。 只有烧鸡,也唯有烧鸡这一词,能最直接的连接到他脑海里最深刻,最为痛楚的一段记忆。 这段回忆刻骨铭心,平时只要不提,自可装作相安无事。 然,但凡勾起一个念头,所有的细枝末节就会顺次铺陈开。扎的他鲜血淋漓,刺得他体无完肤。 陆小白没有外表所展现出来的那样,喜欢吃烧鸡。每次一口撕咬上去,他总能无比清晰的闪回到过去,连带着嘴里都满是血腥味。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现实于己而言,才变得可以触摸。他方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立时从无边梦魇中挣脱出来。 在他神思远游的时候,端木隰华已经一个翻身,轻巧上马。 她向他伸手,眉眼弯弯,笑意温和,一身红衣明艳如火。 “走了,我们要回家了。” 陆小白有些恍神。 想到自己刚拿了凤爪和鸭脖,手上油腻腻的。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认真擦了好几遍,才搭上少女的手。 “我要一处单独的院子,除了你之外,不许任何人进来。” “好。” 两人一路策马,向着王府后院行去。 此刻另一边的药铺门口,一直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魏思阙转身,却见白衣青年有些不同寻常。 竟似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呆傻的立在原地,似乎在兀自怀念着什么。这让他十分好奇,端木隰华到底同他说了什么。 少女声音压的低,他只听到几个模糊的词语,什么药材和失眠。 青年的内心这样欢喜,如果有什么能让他失控,一定就是得到了心上人的回应。 即便他换了一个身份,即便他换了一个人站在她面前。 魏思阙的想法却和青年完全相反,自从知道陆维桢就是谢九思以后,他一直都抱有一个疑问。 这种行为,算不算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 老实人君上把自己的疑问直接说了出来,陆相听完却是一脸见鬼的表情。 “我就是我,不论什么名字,不论变成什么模样,更不论什么身份,她都会喜欢上我。” “在大千世界有这样一个人,在芸芸众生里穿行而过,她走过来,看到的人是谁?开始是我,稍有停留是我,到最后结束时,仍然是我。” “君上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没有体会过被爱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忘记了,君上不仅是没有未婚妻,甚至都没牵过姑娘的手。” 魏思阙:“。” 尽管他被气的额头青筋活跃,然他发觉了不对劲。陆维桢明显是在自我陶醉,甚至于自我暗示和催眠,这可不好。 “还没到结束,你哪来的自信下以定论。先前从郡主话来看,谢九思得罪的她不轻。难不成你要一辈子戴着面具给她看?” 扳回一城的君上乘胜追击,又加了一把柴。 “都是假的,你用假的身份,假的名字,假的人去换真心?即便换来了情,总要破碎的。” “魏思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珠珠儿什么心思。你是见不得我好,嫉妒我。”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不想我的合作伙伴,被感情冲昏头脑。郡主她,未必真的动心了。” 青年凤目凌厉,语气冷冽。 “谁给你的胆子怀疑她?还是说,你想通过离间我同她,达成什么其他目的?” 是,陆维桢可以防备任何人,可以算计任何人,却唯独不会去碰自己的心上人。 那是他的心头血,即使被迫把她拉入这场波卷云诡的争斗里,他亦会护着她,为她遮风挡雨。 为她披荆斩棘,为她俯首称臣。 在感情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她是他的逆鳞,是他的不可失去。 他的心从一开始就是站在她那边的,但魏思阙不一样。就算他对她有好感,却始终保持着理智和清醒,时时机警的观察着猎物。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在他看来,端木隰华已经变了,少女身上笼着一团雾气。任何人都有伪装在外的一层皮,譬如陆维桢的温和,崔空龄的风流…… 到她这里,则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明媚。 先前没察觉,是因为那天真是不经意的。如今发现了,是因为目光流转之间,偶然接触到,却见少女眼底一片冰冷。 骗人先骗己,从前魏思阙是能轻易瞧见她的情绪,更能读出她的心声,猜出她的想法的。 但现在,他捉摸不透了。难道这样明显的变化,陆维桢没有发现,没有感知到么? 情爱是一样可怕的东西,它让人色令智昏,更让身处其中的人,成了眼盲心瞎的愚者。 他说得越多,只会越适得其反。陆维桢不会改变自己的意愿,只会更加怀疑他的用心和动机。 魏思阙思忖片刻,淡然道。 “万事小心为上,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所见所思。而且我们现在是盟友,唇亡齿寒,我不会做傻事。” 青年凝视他片刻,心绪稍有缓和,语气却十分恶劣。对着敌人,他连装都懒得装,一点不迁就。 “你把心思用到别处去,别整天在我和她这里打转。有这功夫,早就找到证据了。” 魏思阙:“。” “好了,不说了。我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 “好。” 若是中间有什么事,再联系就是。 青年走在前面,缓步上了马车。蓝衣佩刀的侍从低头跟在后面,在驾马之前,青年掀开车帘交代了几句。 蓝衣侍从点头,而后抓上缰绳,一路向前行去。 魏思阙想着没别的事情了,也准备回府了。却见马车行驶的方向,竟然真的是向城外走的? 难道,陆维桢不是扯谎,而是崔空龄和赵斯年真的约见了他? 当然不是,在城外等着的另有其人,既然周稚弗已经准备回东阳。那么被囚禁在别院的傅行玄,也是时候解决一下了。 交换秘密可以获取信任,但却不是所有的秘密。一下子全交代了,地位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把柄和软肋被人拿捏住,只能成为被驱策的棋子。 但陆维桢想做的,是执棋人。更有,魏思阙远远低估了他对珠珠儿的限度。 第九十一章: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做上阳花 他的心上人,掌上珠,想怎么做都可以。 她可以算计他,可以怀疑他,可以利用他,都无妨。但他不行,也不会这样做。这就是他对珠珠儿的限度,远超魏思阙的预期。 倘若魏思阙知道这人在情爱中是这般偏执,近乎于疯狂。一定不会选择他作为盟友,然而没什么可是,陆维桢实在伪装得太好了。 郊外一处僻静的院子,傅行玄被困在这儿有一段时日了。院子里的防卫工作做得密不透风,看管极严,连只蚊子都出不去。 初时,傅小参领根本没在怕的。不为别的,只为他身后站着的是如日中天的傅家。 盛京,哪怕是整个北襄,都没人敢得罪傅家。绑了他,就意味着向傅家宣战。何况,他是傅家的嫡子,傅又山一向寄予厚望。 在傅行玄看来,别说是傅家,单说与之交好的其他世家,乃至于陛下。只要知道他失踪了,一定会发动所有力量来寻他。 要不了几天,这些人一定会乖乖放了他。但这次,无论是哪一样,都远在他的预想之外。 这处院子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侍卫们亦是训练有素,软硬不吃,不会多和他讲一句话。 以傅又山的能力,在盛京找一个人不是难事,但好几天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且这么久了,他都没见到幕后主使。 傅行玄心里十分不安,这意味着什么,要么就是他们压根没找他,毕竟他消失的悄无声息。 这样说的话,也得怪他自己。因之前他不是没干过荒唐事,宿在外面玩乐,好几天不归家。 要么就是,幕后主使的权势远在傅家之上。 上述的两种情况,无论现实是哪种。都可以推翻先前做出的一些推论,既不是绑匪劫财,亦不是仇家寻仇。 不求财,不害命。只是把他关在院子里,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也不急于和傅家交易。 只要有所求,就会露出破绽。但怕的就是如现在一般,傅行玄压根猜不透幕后主使想要什么。 抗议无效,绝食无效,威逼利诱无效,寻死觅活无效……当然,并不是全然无用的,侍从对他的看管更严密了。 傅行玄刚来的时候,这些侍从还只是守在门外。他闹了几次以后,他们就成了每时每刻贴身跟着。憋屈,真的憋屈。 不过他总算因此揪住了一点小尾巴,虽不知背后人所求为何,但既然留着他的性命,一定是有用的。 傅小参领盘算着,只要给他机会见到这人。嗯,首先要保持从容,表现出非凡的气势震慑住敌人。接着再好好盘问,做到一举拿下。 傅行玄左等右等,终于在前几天时,院子的门开了。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自信满满的展露出,先前对着镜子排练过无数次的仪容姿态。 然而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女子。 “我家公子听参领大人说饭菜难吃,又难过于没人说话解闷,怕憋坏了您,特命我来照看您。” 的确如此,傅行玄有瞬间的呆滞,幕后主使对他了解颇深。 傅小参领不说话的时候,倒也算是翩翩公子。但是一开口说话,就什么都完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只要说起来话,不仅是没完没了,更是不管不顾。 一不管时间,地点,场合。二不顾听的人乐意不乐意,勉强不勉强。 据说满朝文武都被他摧残过,他话痨功力之深,天南地北的扯,思维更是欢脱跳跃。 风马牛不相及的几件事,常常这件事还没说到一半,他就连到了另外一件事的结局上。 被迫听他唠嗑的人,常常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痛不欲生,无可奈何,最后被逼认命。 除此之外,他的另一个没法让人忍受的事情,就是笑点低到令人发指。 这也就算了,他还会兴致勃勃的讲给别人听,美名其曰分享快乐,此间‘受害者’亦颇多。 其中最先遭殃的就是现居高位的两大权臣,陆相和武安君。彼时正是上朝的路上,熙熙攘攘,人流涌动。 傅小参领上前两步,拦住两人,一双眸子黑的发亮,一派跃跃欲试。 “陆相,表哥,我有个笑话想要说给你们听。” 他们也没多想,略一点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从前在雪山有一只熊和一只狐狸,有一天熊特别的无聊,就把自己身上的毛一根一根拔完,然后对着狐狸说:‘好冷啊’!” “狐狸听完以后,也把自己身上的毛一根一根地拔了下来,转头对着熊说:‘果然很冷’!” 下一秒傅小参领就原地毫无形象的狂笑不止,不止如此,还连带着手舞足蹈,最后眼角都含泪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我不行了,要流泪了,抬头抬头,忍住。不行,忍不住,哈哈哈哈。” 陆维桢:“。” 魏思阙:“。” 你要是问陆相和君上是怎么看的,陆相对什么都是温和淡然的,看到傅小参领的反应,也只是笑容皲裂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初。 而君上,他不仅面容冷,性子更冷,这又是个冷笑话。看着自家表弟这模样,君上身上的冷意更浓郁了。 若是问他们内心在想什么,两人此番出奇的达成了一致:丢人,太丢人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啊,遭此横祸。 足足笑了有一刻钟,傅小参领才缓下来,继续向着他们道。 “我还有一个笑话,也特别好笑,我再讲给你们听。” 陆&魏:“……” 结果自然是陆相和君上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打人。只有傅小参领,又笑得形象全无。 于是后来,只要看见傅小参领,文武百官通通都绕道走。因此,他有一段时间,很是沉寂落寞。 虽然灰心失意了很久,不过傅小参领一点都没气馁,他很快就把战场扩展到了朝堂之外的地方。 比如他掌管的越人楼里,比如赶着来巴结的世家子弟们的宴席上,再比如被他外在迷惑,蜂拥而上的姑娘们。 傅小参领说的眉飞色舞,听他说话的人水深火热。两边各有所求,倒也这么凑合的显出几分和谐。 而现下,他被绑来这个院子的时间,少说都有小半个月了。这些侍从们跟木头一样,怎么都不搭理他。 傅行玄觉得要是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快要憋炸了。是以幕后主使的这个安排,倒是让他生出些感动来。 傅小参领当即搓了搓手,他没有单刀直入,这些时日的磨炼让他矜持了不少。 “我觉得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清野听到这话心下有些诧异,公子安排她来看管傅行玄。一来,为了太子周稚弗的安危,他是很好的筹码。 二来,也是想试着,看能不能从他的嘴里挖出些傅家的秘密。首当其冲的便是,傅家在这次东阳之乱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原以为对手会是冷漠不近人情,又或是无声的反抗,再不济也不应该是这般屈从讨好的模样吧。 而且,怎么觉得这人有着大把的倾诉欲呢?在她心底思量着该如何应对时,傅小参领已经蓄足了力,毫不客气的开始了他的话痨。 “这么长时间下来,我认真考察了这处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我觉得不够完善,太单调了,能整改的地方很多。” “比如你看这儿,只有一块花圃,明显太空了,应该在两侧种上些芭蕉。” “这院子周围一定没人,我每天都会贴近墙头高喊,没人应我,也听不到人声。话说,你是什么人啊,叫什么名字。” “你挺合我眼缘的,要不你考虑一下嫁给我。咱俩逃出去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我讲给你听啊。” “……” 清野:“。”怎么办,好想打人啊。 傅小参领竹筒倒豆子一样,喋喋不休了好一阵。他看着少女隐忍不发的黑眸,波光潋滟之间隐约有一丝怒气。 不自觉的,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脑里灵光一闪,抬头看着她。 “我想到了,你长得很像少府卿啊,赵斯年。” “你跟他什么关系啊?啊!不会是他和崔空龄那孙子联手算计我吧。” 终于听到一点有用的信息,清野稍敛怒气。 “你跟小侯爷,有仇么?” 得到回应的傅小参领更加兴奋了,但他张了张嘴,又收回了想要的话。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还是分得清的。 傅行玄虽然是个话痨,在大事上却也不含糊,他很快就明白了少女的意图,这是幕后主使派来套他话的。 然而,憋了这么久,要忍住不说话真的好难啊。傅家和昭成侯的关系,包括他同崔空龄的关系,倒也不算是什么隐秘的事。 但直接告诉她答案,又显得很亏,思量片刻,他看着少女道。 “公平起见,你要是想让我回答问题可以,你也得回答我的问题。” 他补充道。 “当然,我不想回答的是不会说的,你也一样。” 清野觉得这笔交易很合算,只要最初划开了一道口子,无论多小,都会有风进来。这道缝隙会随之逐渐增大,直至完全暴露。 她点头,算作答应。 “算是有仇了,我爹很喜欢他的母亲溯光长公主,可惜他爹更胜一筹。我和他的关系呢,这是个秘密,不过也算不得太大的秘密。” “崔空龄这孙子男女通吃,但是更好男色。许多年前在我的越人楼里,他就花钱包了一个少年,可惜没多久起了战事,他只能先带兵去打仗。” “打赢了回到盛京,那少年却没了。” 少女一双黑眸看不出情绪,只同他对视片刻后低垂眉眼,问道。 “你杀了那个少年?” “不是,但是同我脱不了干系,毕竟我是越人楼的老板。我着意调查过少年的死因,是那晚有客人强迫他,他不愿意。” “楼里的手下想着没多大事,就没去管。结果第二天就在房间里发现了那名客人的尸体,少年也服毒自尽了。” “因为这事儿,崔空龄带人在越人楼里好一通砸,还差点一把火给我烧没了。哦,对了,这孙子还对我动手了。” “这孙子刺了我一刀,断了我三根肋骨。” 清野:“。” 被打成这样,还一口一个的喊别人孙子,很明显你更像孙子吧。 第九十二章:小重山,碧幕霞绡一缕红 “怎么,你以为这样就完了?我当然不能平白无故的受伤,吃这么大的亏。” “他下手太狠了,就算我想私了都不可能的。这事儿打得是傅家的脸面,我爹自然要讨个公道,一路闹到了陛下那里。” “陛下就算再宠爱他,这等恶劣行径如果不加以惩戒,会伤了重臣的心。难以服众不说,还会让一众皇室子弟学了不好的风气。” “所以陛下先是下令,打了他几十板子。而后又下了一道密旨,昭成侯无诏不得入京,这事儿才算是平息了。” 唔,清野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既然他已经先入为主这样想了,不如将计就计好了。她咳嗽一声,循循善诱的问道。 “如果真的是小侯爷和少府卿绑了你的话,你觉得他会怎么报复你。” 傅行玄觉得,这半个月的折磨就已经很让他受不了了。对于一个话痨来讲,没什么比没人和他说话,没人听他说话让他来得难受了。 崔空龄明显是吃过亏以后学聪明了,想要不留痕迹的报仇,不让他受什么皮肉之苦,而是在精神上可劲儿地摧残他。 傅小参领觉得,这人实在是太恶毒了。但她的这个问题,明显也不对吧,他是没那么好糊弄的。 “你是他派来的人,要怎么报复我的事儿,是该我问你才对吧。还是说,不是崔空龄算计我。” 哦豁,清野一挑眉。轻敌了,被反将一军。 “要判断背后主使一切的人到底是不是小侯爷,大人不应该问我。” “我人微言轻,没在主子跟前过,只会填个火,做个饭。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再有,大人有所不知。” 少女停顿了一下,尽管她似乎努力的克制了,语气里还是不难听出一丝嫌弃的味道。 “我此次被指派来看顾您,也是因为做错了事情。” 嗯?怎么着,被罚来的?照看他是一份很不好的差事?他傅行玄什么时候这么不招人待见了。真是让人憋屈!恼火!暴躁! 清野见势,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大人应该想想有没有什么别的仇家,或是有意无意之间得罪了什么人,又或是傅家干了什么不好的事。” “比如说,参与别国的内斗。” 傅小参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你说得这些倒是在理,我是该好好想一想,还有哪些个鳖孙不敢当面对峙,只敢这么背后阴我。” “不过要是告诉你的话,这算是回答的第二个问题了吧。刚刚说好了一对一等价交换的,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来吧,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清野看着他,稍加思索道。 “叶清。” “叶清?哪个叶,哪个清。是夜色撩人的夜?还是鱼戏莲叶间的叶?是倾国倾城的倾?还是青青子衿的青?亦或是卿卿思我的卿?” 少女莞尔一笑。 “大人,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哇,你这女人也太黑心了吧!”这样算的话,他可真是赔大了。 “……” 这还没完,在接下来相处的短短几天里,傅行玄更是对她又爱又恨。 爱得是,他的伙食品质有了极大的提升。清野厨艺好,做的饭精致美味,堪比第一楼的大厨。 虽说她没来之前,看守的侍从们最开始是没克扣他一日三餐的。餐餐五菜一汤,荤素皆有,过后还另送糕点。 然而,你总不能一直是这个花样吧,甚至连咸淡的味道都一成不变。 傅小参领为此坚持抗争,虽然侍从们不说话,更不搭理他。但只要菜品一日不变,他就一日不停的向他们抱怨。 侍从们再冷漠也是人,时间久了,一样招架不住。且傅行玄又是个话痨,比之一般人更难缠。 他喋喋不休起来,直能把人的头吵炸。无法,他们偷偷派了人给陆相回话。 白衣青年抿了一口茶水,烛火摇晃,面具底下一双狭长的眼里暗藏锋芒。 “谁让你们给他准备的这么好的?” 侍从抬头,有些疑惑。 “还请主子明示。” “呵,这般不知民生疾苦。” “起先就该只给他一个馒头并一碗清粥,唔,现在也不晚,就这么办吧。” “是,主子。” 不作就不会死,这一次抗争过后,傅行玄吃了有好一段时间的馒头清粥,因此他也就不再抱怨了。 直到清野来了,苦难才算是终结了。 这是她让人爱的地方,但惹起恨来,同样是一点不差的。比如在互相问问题上,从来就是他吃亏。 好在他没有被美色冲昏了头,一下把老底交代个干净。就是在和她说话时,十分不痛快,要时时留神,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圈套。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清野正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端着托盘。食盒里面放着鲜虾云吞,花菇鸭掌,暇油黄瓜。 托盘上则是一盏核桃酪,一碟翡翠凝露糕,算是饭后的甜点,这是她给傅行玄准备的晚饭。 傅行玄正在院子里的小石桌边上坐着,美其名曰秋来菊花好,一边赏花一边吃饭,要是能再有一两小酒,那最是惬意不过了。 瞧瞧这模样,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自觉。不过这很好,猎物放松了警惕,她可以慢慢磨平他的利爪。 另一边院子的外面,一辆马车缓缓行进,在相隔几丈远的时候停了下来。蓝衣侍从凑近了车帘,轻声道。 “主子,到了。” “嗯,你在这里等我。” 陆维桢掀了帘子下车,缓步来到门口。他拿出脖上挂着的骨哨吹了几下,三长一短,声音宛如鸟儿的啼鸣。 没一会儿功夫就有侍从来开了门,恭敬的对着青年下拜。 “主子。” 青年微笑,略一点头。 “不要惊动他们,带我去看看。” “是。” 侍从领着他来到一处假山后面,正是能观察到傅行玄却不被发现的绝佳地方。此刻清野从食盒里一样一样把饭菜端出来,摆在石桌上。 男子笑眯眯地从少女手中接过银筷,两人相对而坐,一边吃一边聊着什么,气氛融洽且欢乐。 这副光景,完全看不出他们的关系是俘虏和看管者,倒像是年轻男女在谈情说爱。 “说吧,前些天你问了我爹,我娘亲,今天又想问我些什么。” “等等,你先别说,该不会你想问我妹妹傅行雪?来来,我给你讲讲。” “不过在那之前,我又想到了一个笑话,想先说给你听。” “你笑话怎么那么多?” 早上可能是因为没睡醒,比较怠懒,但是他也能讲两个。午间到歇晌,能讲五六个,直至现在还有。 可怕的不是这些笑话是不重样的,也不是都是冷笑话,而是她真的找不到笑点在哪里啊。 每次讲完,都是这人在她面前狂笑不止,起先她还能配合着给个笑脸。后来意识到这不是她的问题后,清野就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 你说任你说,我自神思远游,看云卷云舒。 “我对着你更想说话,你合我眼缘。” 想着要为公子套取情报,清野忍了,面上攥出个和善的笑。 “你说。” “……” 躲在假山后的青年看着他们若有所思,又听了一会儿他们说话后,决定先出去等着。 因为傅小参领实在是太话痨了,到现在还没切入正题。他笑话倒是讲完了,然而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一直在笑,惨不忍睹。 “一会儿,你叫清野到院子外面见我。” 傅行玄那话痨的功力,陆相是见识过的。是以他很放心的回了马车上,准备小憩一会儿。 “昀易,半个时辰以后叫醒我。” “是,主子。” 半个时辰后,青年整了整衣冠,掀开帘子下车,少女已经在等着他了。唔,竟然比他预想的时间早了不少。 少女一俯身。 “公子。” “既然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清野没说话,青年轻笑一声,看着她温声道。 “刚刚我见到了,你做得很好。” “多谢公子。”公子他,是来问进展如何的吧。 “我交代的任务你一向都做得很好,不过这次,你还可以做得更好。” 同是男人,他看得出来傅行玄对她很是感兴趣,防备心也降得极低。 “我可以帮你,全然取得他的信任。就像玉息令月帮你取得珠珠儿的信任一样,怎么样。” 清野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直觉告诉她没这么简单。但看着青年温和的模样,她还是先点头回道。 “属下一切听公子的命令。” “其实很简单,不过这次你要吃的苦头可能要比之前多一些。想要傅行玄全然信任,并愿意把秘密交付于你,要足够的耐心。” “第一,要先给他一些错误的引导,让他觉得你是被逼迫来此地的。让他看到你维护他,保护他,对他好,并因此受到幕后主使的诘难。” “第二,在适当的时候,对他示弱。除了必不可少的几滴泪,具体怎么发挥全在你,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第三,救命之恩。你假意给他下毒,再打翻茶水,告知他你不愿意害他。接着,我会派府邸的侍从强行对他下手。” “在这之前,我告诉你府邸的暗门在哪里,你要带着他找到,不要太刻意。届时,你就领着他通过这里逃走。” “另外,路上我会再安排一波杀手,你为他挡一刀。不用怕,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提前放出风声给傅家,他们会及时接应。” 清野听完以后,有片刻的沉默,她抬头看着青年。 “公子,你是要我卧底在傅行玄身边。” “是,你愿意么。” “可是公子,我觉得以目前这样的情况,只要属下坚持每天去套话,也是能得到您想要的信息的。” “没必要……” 没必要这么深入敌营吧,这次的任务会变到这种程度,是让清野没想到的。她很不安,甚至有些害怕。 青年悠悠然叹一口气道。 “但这样要付出的时间太长了,我等不起,且傅家和陛下也不是吃素的。至多再有一月时间,在春闱以后他必须回去。” 他看着少女,依然温和浅淡。 “我不逼你,但如果你做完这件事以后,我可以还你自由。” “真的吗。” “嗯。” “如何,考虑好了么。” 稍作迟疑,少女坚定道。 “属下愿意。” 第九十三章:相见欢,那能寂寞芳菲节 南安王府后院,一处空闲的院子里,远远瞧见一红一白两个人影蹲坐在台阶上。 两人分工合作,端木隰华一包一包仔细的拆解开药材,接着把一张一张硬纸铺展开,陆小白则拿着药臼乒乒乓乓捣碾着。 好一会儿过去,少年白皙光洁的额头渗出不少汗珠,面前的数十张硬纸上也都堆满了药粉。 他擦了一把汗,安排道。 “这就成了,你找些瓶子,素绢,剪刀,笔还有浆糊过来。” “好。” 端木隰华应着,从书房取完东西后,一路走得飞快。 陆小白接过她送来的物品,开始一样一样把磨好的药粉倒入其中。全部拾掇完以后,又拿起剪刀,把素绢裁剪成与瓷瓶同数的布条。 她看了一会儿,见他根本不用帮忙,认真思索一阵后,说出了自己的考量。 “小白,这间屋子是有一处暗门和密道的,能直接通向第一楼的灶房,一会儿我带你走一遭。” “嗯。” “要委屈一下你了,我身边有父亲安排的眼线。除非药倒他,不然我们要一起出府或者办什么别的事,很是麻烦。” “届时,我们可以先说好在哪里约见,然后我走正门,你走密道。” 陆小白沉思片刻,虽然这个法子保险,但也太拘束了。而且连出府都这么麻烦的话,在日常里,他岂不是失去了对饭菜的掌控权? 这可不行。 “何必这么麻烦,我扮成你的侍女不就成了。” 男扮女装? “以小爷玉树临风的一张脸,都不需要带人皮面具,只需要这个。” 他点了点一张摊开的硬纸上的一堆药粉。 “什么?” “变声的药粉,能让男子的声音变得细长柔和,和女子一样。”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拿毛笔在裁剪好的素绢上写着字,基本都是一个字,诸如:毒,痒,美,丑,昏,睡…… 言简意赅,就是草书略有些奔放,有一些她实在认不出来。算了,只要他认得就好,到时候想用什么管他要就是了。 “我扮成你的侍女,既不会惹人怀疑,做事情还方便,怎么样。” 倒也是,陆小白的法子更好一些。 “那就这么定了。” 写好了字后,他又拿浆糊仔仔细细的把素绢粘在了对应的瓶子上。而后一拍手,这是大功告成了。 “喏,给你,这种是让人昏睡的药粉,本名是忘忧。只要一指甲盖的分量,下在茶水或者饭菜里就可以。” 他先拿出一个贴了昏的小瓷瓶递给她。 “无色无味,药效四个时辰。” 而后是睡的瓶子。 “这个是睡不好的药粉,本名是千日醉,用法是闻一闻就可以了。” 接着是伤的瓶子。 “这是治疗伤药的药粉,本名是须弥,外服内服兼用。” 最后是美的瓶子。 “还有这个变美的,本名是九华玉露,你每次洗脸的时候加在舆盆里就可以。” “至于其他的,我想你暂时用不到,你需要的时候跟我说就行。时间紧迫,我能找到的药材又太少,只能先粗糙的做成这样。” “改天有空,我再回燕雨芳草堂拿一些药材和器具过来。到时候就不限于药粉了,什么药丸一类都可以。” “三日后就可以,三日后是花灯会,父亲一定会允许我出去的。” 不过……陆小白小小的纠结了一下。 “怎么了?” “花灯会啊,那肯定街上有不少好吃的吧。但是我却要因为回燕雨芳草堂错过这次机会,太不值当了吧。” “唔,那这样,我每样都给你带回来一些。” “成交,还有烧鸡。” “好。” 于是继清野后,陆小白成了她身边第二个得力的亲信。 三日后是花灯会,前一夜陆维桢便派了小厮拿来一副卓文君的面具给她。端木隰华端详了片刻手里的面具,如果他想玩关于情爱的游戏,她会奉陪到底。 天一黑下来,她便戴了面具去了市集上。这一日最是热闹,人潮赶着趟地向庙会前头挤,都想着去求一求,拜一拜。无论是姻缘,仕途,或者其他。 也为着看一看今次扮演百花仙子的姑娘美不美,她本想跟着同去,却被路边一位摊主做的花灯迷住了。 是一对中年夫妻,笑吟吟地看着来往的客人。也不多说话,十分温吞恩爱的模样。挑了许久,她相中一盏双鱼绕莲的玻璃灯。 葡萄紫色的鱼身,几道金纹描边。绛红莲花下一丛天水碧的莲叶,精巧雅致。然而下一秒却发现,她没带钱袋子。 端木隰华不甘舍下,却刚好被携手来的一对青年男女瞧中了这盏花灯。付了银子拿走了。 这下她失了游玩的兴致,悻悻跟着人群漫无边际的向前游走。要是陆维桢早点来,那盏灯一定是她的。 人世间求而不得的东西太多了,因为在大事上舍弃了,便以为能在小事上有所补偿。实际上无论哪一样,都没有什么人能补偿,只有自己开解自己是正道。 她想了半天,终于觉得距离想开有点眉目了,肚子不却争气的叫了。为着花灯节,此番她还没来得及用晚膳。 这下,端木隰华彻底败了兴,转身朝王府走回去。 走着走着,一抹纯净的白,在五光十色的灯火里,在十里长街的人群里慢慢靠近。他的面上戴着司马相如的面具,手里亦提着刚刚她想要的那盏花灯。 她的心里本来憋着一股闷气,想要上前问他来得怎么这样迟。可是真正见到这般模样的他,心里却只能生出欢喜来。 她看着他,一时之间有些怔仲。 此刻的他,像极了记忆里的那个人。以往的花灯会,谢九思在的时候,也会戴着面具这样向她走过来。 陆维桢时常穿着白衣,腰间缀一尾七彩的丝绦,走起来颇有些贵族子弟的奢靡风气。但今日这身白,属实不像他。 黑的发冠以白玉,左边因为没有挽好而泄落一缕,垂在面具上,平添几分写意风流。 看惯了冷冽苍翠的松柏,今日发现,这树下亦能开出荼蘼芬芳的花朵。黑夜里摇曳,生得万种风情。 这一刻,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给她的感觉却这样相似。 面前白衣的人伸出一只手,指骨圆润莹白,修长温润。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内心生出退缩之意。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是么,这本该是一场较量,不应该多想的,然真正到了要靠近的时候便开始胆怯。 端木隰华还在犹豫,青年却上前一步,主动牵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本因为走路生了些许薄汗,而他手心的温度清凉无汗,隐隐生寒,生出几分冰肌玉骨的销魂滋味。 他牵着她,向着远处的长生河走过去,河里已经洋洋洒洒漂了一水的花灯。走了一段路以后,少女瓮声瓮气道。 “陆二狗,我饿了。” 青年步子稍微一顿,转了个方向,回道。 “碧桂坊就在前头,珠珠儿喜欢吃的,粉圆,酱鸭脖,唔,应当还有红烧猪蹄,熏凤爪……” 他何时这般了解她了?其实也没有很喜欢,只有一点点喜欢。算了,辩解起来会更糟。 想到陆小白还在等着,她有些自暴自弃的补充道。 “我还想要一只烧鸡。” “你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买。” 青年的语气更加愉悦了。 她抬头,正对上他面具下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眸,仔细分辨,比平时更多了生动的促狭之色。 碧桂坊里,每样吃食她都点了两样,一样打包好,预备带回去给陆小白。一样端了盘子呈上来摆在两人面前。除却她点的吃食,陆维桢还叫了一壶桑落酒。 浮碧色杯盏几两清酒,味甘而醇。她抿过几口,吞了半块猪蹄下肚。又因为卤得太入味,齁得嗓子冒烟,索性一鼓作气喝了三杯,这才有所缓解。 下一瞬,脑子却开始发昏。她醉眼迷蒙,看着眼前的白衣贵公子,举手投足间无不是优雅从容,大着胆子开口道。 “陆二狗,我还没见过你的模样呢。” 陆维桢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冰冰凉凉的手掌贴上她烧得红火的脸颊,语气略有些无奈。 “看来是喝醉了。” 他红唇勾起,眸里碎星点点,全然是她的模样,勾的人心痒。她起身,摇摇晃晃走到他面前。 “你摘下面具,给我看一看?” 他托起少女近在眼前的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天旋地转之间将人抱在了自己怀里。 “我要看你面具底下的模样!”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的掰着他的手臂。 “你现在醉着酒,就算看了,第二天也不会记得。等你酒醒了,我们再看好不好。” “哼,大骗子。”她低下头,缩了缩自己的身子,掩下眼底的一抹亮光。 他明明知道,这是越界的事,如果她是清醒的,怎么可能会主动要求看他面具底下的模样。 他抱着她走了好一段路,一直到长生河边上,怀里少女乖巧如猫。只是就算喝醉了酒也不忘拿上那些没吃的零嘴,还真是,青年满含宠溺的摇摇头。 “珠珠儿,我们到了,你要不要放一盏花灯。” 他轻声唤着她,少女睁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点点头,小声道。 “我好多了,你放我下来吧。” 夜里秋风凉,吹一阵也就清醒了。他没有怀疑,将她放下来。刚刚那番胡闹,她装作不记得,他自然也不会主动问起。 陆维桢点了两盏灯,一盏递给她。 “许个愿罢。” 他看着她,目光温柔且专注。她接过来,两人同时把花灯放在河水里,看着自己那盏越飘越远,她闭了眼,双手合十。 片刻后睁眼,却见他已经看着她很久了。 “珠珠儿许了什么样的愿望。” 少女颇有些咬牙切齿。 “我诅咒了一个王八蛋。” “嗯?”他或许知道那个王八蛋是谁。 “我诅咒他,万年富贵,长命百岁。” “这算什么诅咒?这样的话,珠珠儿也诅咒一下我好了。” “那么你呢,你许了什么愿。” 他犹豫了一瞬,却见少女已经摆手转身走开。 “好啦好啦你不要说了,我猜我们陆相这样心怀天下,肯定是许什么盛世清平,万民安乐之类的。” 他失笑,却在心里回答她。我许愿,愿你一切得偿所愿。 第九十四章:眼儿媚,腕玉香销 花灯会一贯是个好机会,借以男女之间表达彼此的思慕之情,又或是阴差阳错能成就不少良缘。 除却心思各异的端木隰华和陆维桢,崔空龄是一定要拉着赵斯年凑这个热闹的,这很正常。然周稚弗和百里之恒走在一起,就分外的诡异。 “表弟,你怎么这样心烦意乱的。” 太子殿下看破不说破,自家表弟的眼神不停的在人群中逡巡,一看便是在找什么人。 “你别得寸进尺。” 他已经答应和他一同回东阳,但周稚弗却不依不饶,说在临行之前想要好好转一转盛京。 “表弟,你在北襄这么多年,就没有什么在意的人想要好好道别么。” 下意识的,他就想到了江兰禾,但他赶跑了少年,他不会再回来了。想到这里,百里之恒的心情就很不美丽,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 “关你屁事。” 周稚弗没想到他会爆粗话,挑了挑眉。 “表弟,你这是恼羞成怒了?” 百里之恒发誓,他要是再和周稚弗说一句话,他就是狗。 “我想逛完花灯会以后再走,表弟,不如你为我引路?听说花灯会这天,盛京里所有的青年男女都会到长生河畔许愿,很灵验呢。” 呵,周稚弗会信这个?你说猪能上树都比这个的可信度高。 太子殿下话锋一转。 “表弟,你的心上人会不会也去啊。” 江兰禾很早之前就约他去了,但是两人闹成这样,他还会去么。而且,人那么多,他能找到他么? 再有,既然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割舍这段感情,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说到做到,该放下就放下。 但显然眼前人不打算放过他,继续一刀一刀刮在他心口上。 “无忧啊,有些人,你现在不见一面,这辈子可能就没机会见了。” 周稚弗语重心长的劝解着他。 “孤先去找姑姑,说一说我们的行程,三日后我们同去。” 太子殿下以为自己已经说通了自家表弟,转身优雅的踱步离开,没走几米,便听到身后人的怒吼。 “你他妈的,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凭什么来教训我!” 一向优雅自持,泰山崩于前尚能面不改色的太子殿下,嘴角的笑裂开了。周稚弗平生第一回觉得,被人戳到了心窝子。 他忍住想要回骂的冲动,平复了一下气息,继续向前走去。 此刻,两人一黑一白走在一处,周稚弗面上戴着沈周的面具,百里之恒面上戴着文徵明的面具。 眼见着并没有自己熟悉的青色身影,百里之恒本是滚烫忐忑的心也凉了下去。 “端木清嘉那边,你同扶苏都处理好了?” 在看到文书上的内容后,百里之恒便对元德帝没什么好脸色,不,他对三国的王室,应当都不会有好脸色。 “嗯。” 元德帝想要暗中擒住他,他既已决定迎百里之恒回东阳,自然想好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声势上一定要做大。 这也算是帮扶苏的一个忙,并非周稚弗想要多留。而是十五那天陆维桢有大事要办,想要在这天让他回东阳,最好能吸引元德帝的注意。 “你们可注意点,那老狗老奸巨猾,可别被他算计了。” “唔,表弟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谁担心你了?我只是怕没了我带着的金库也会被搜刮。” 周稚弗:“。” “等等,那边。” 百里之恒略一停顿,周稚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青一白两人携手在猜灯谜。青衣风雅,白衣从容,两人身段与气质,皆是一等一的出挑。 似乎有所察觉,青衣的人转了头,脸上带着半块伯牙的面具。他勾了勾鲜艳的红唇,摆出一个张扬明媚的笑,既而转身附耳在白衣人耳边说了什么。 不多时,两人便一同向着两人走过来,只是青衣的人手里拿了两个竹筐的玩意儿。走近了才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泥偶,布老虎,香囊,花灯,折扇,玉佩…… 青衣的人向白衣人抱怨着,语气满是撒娇。 “修明,好重呀,你不帮我提一提么。或者我们两人一人出一只手,一起提着好不好。” 白衣的人眸子眨了眨,分外淡漠。 “不是你硬要玩灯谜,讨了好还不够?” “我哪知道你这么厉害,全给扫荡了。” 两人一言一语搭着,走到了周稚弗和百里之恒面前。 “没想到能遇到殿下和无忧,我们真是很有缘分呐。” 崔空龄先上前打了招呼,百里之恒想着周稚弗并不认识这两人,预备开口引荐,周稚弗却先一步微笑的接下他的话头。 “侯爷同少府卿的关系这样要好,到似情同手足一般。” 这话说出,崔空龄蓦地大笑,而后一手做了个请的姿态。 “既然殿下也有兴趣来花灯会,不如我们一同逛一逛,也好给您讲讲盛京的风土人情。” “如此,便多谢了。” 周稚弗从善如流的应下,如此四人一应结伴同游,若是那两人再换上唐伯虎与仇英的面具,倒是刚好可以凑成明四家了。 百里之恒有些沉默,看着周稚弗这般熟稔的语气,他心里大概有了底,想必先前这几人应当已经见了面,至于今次的相遇,应当也是提前约好的。 果不其然,走过一段路后,两人便开始攀谈起来。 “人多眼杂,要见个面总是不容易的,何况殿下现在是陛下的贵客,身边哪能没人保护呢。” “他们此刻不在。” 崔空龄挑眉。 “他们若在,我也不敢这样说话了。” 周稚弗点头,也是,崔空龄行军打仗多年,对于周围人群的视察是极为细致敏感的。 “四天后的申时(下午三点到无点),我和无忧一同回东阳。既承了扶苏的情,当然要帮他个忙,使个法子尽量拖延住元德帝和皇宫的侍卫们。” “我想了想,似乎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嗯?殿下遇刺?” “光是遇刺应当不行,需得劫持。” “殿下想我配合你演一场戏。” “嗯。” “殿下这般信任,我自会尽力,只是怕有人会趁这个机会生乱、”崔空龄的话还没说完,百里之恒便先一步打断了他。 他从刚开始便一直沉默着,只因周稚弗说一切他都会处理好,但越听越不对。周稚弗是太子,怎么能以身犯险。 纵使他对他心存芥蒂,也不能看着他这么办。 “不行,如果你真的出了事怎么办。先不说北襄暗处的势力,单说你此次造了这般大的声势,东阳那边的敌对势力都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借刀杀人,他们都在伺机而动。” “无忧,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有什么分寸?周稚弗,我看重你这条命,也答应你的要求。是你因为承诺会给我们百里家一个交代,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却是在自取灭亡。” “无忧、” 他这话过激了,不等周稚弗说什么,崔空龄先截住了他的话头。 “无忧,相信我。” 周稚弗面色从容,他说出去的话,一定会做到。 “我信你个鬼!” 百里之恒说完这句话,转身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这,殿下。” “无事,我们先把事情安排完,无忧那边我会说的。” 百里之恒心里憋着气,脚下生风,步子越走越快,几乎横冲直撞起来。他到了一处食斋,索性点了两壶烧酒。 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他嘴里嘟囔着。 “你的死活干我何事,管你干什么,就算你死了,我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办到这一切。” 待喝完后出来,差点没站住,直直向前倒过去,还好有好心的公子扶了他一把。怀抱间清冽的松木香溢出,他觉得有点熟悉,狐疑的抬头。 是一位穿了白衣的公子,只是身形看上去,还是个少年。他面上戴着一块曹植的面具,少年开口,声音清润矜淡,举止温雅有礼。 “兄台小心,前面有卖柑橘的,倒是可以吃些解解酒。” 不是他……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很浓的失落,却还是向他扶了扶手。 “多谢。” “嗯。” 少年笑的温和,目送着他踉跄而去的身影。不多时,身后便有另一个戴着司马迁面具的青衣少年向他走过来。 “谢小七,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白衣少年顿时转了模样,通身气质也变得害羞起来。 “刚刚被人群冲散了,我没找到你。不过阿禾,你找到你想见的人了么。” 江兰禾一愣,摇摇头。 “没有,可能他没来吧。”江兰禾敛了敛眉目,收住了想要说的下半句话,即便来了,应该也不想见他。 “不说了,前面有不少好玩的,咱们去看看。” “等等。” 江兰禾步子一停,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他蹲下来,四周灯火相映,照着手心里的一把岫玉算盘。 他愣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奔流涌动的人潮。 “阿禾。” 谢喻之有些担忧的看着挚友,语气关怀。江兰禾没有回应他,好似疯魔一般,下一瞬拿着算盘向着人群深处跑去。 “呵。” 看着消失在人海里的一角青衣,白衣少年黑眸寂寂,暗含一抹笑意。他转了个方向,向着另外一边的巷子走去。 第九十五章:醉杀少年郎,借问君知否 端木隰华按照和陆维桢的约定,在十五的前一日,她借着送羹汤的由头,将药粉洒在了南安王身上,届时再放出雌蝶即可。 所谓里应外合,内廷里陆维桢同魏思阙各持一罐雄蝶,等待时机。宫门外,则有崔空龄一行人把守望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次的目的是探查出阿昧夫人在何处,接下来才好寻了法子知道关于血统与废太子一案的真相。 申时初,端木清和已经坐上轿子,走了一处偏僻的小路前去皇宫。 另一边,内廷的一间暖阁,座下设了两张小案,周稚弗同百里之恒一处。魏淑妃作陪,端木清嘉在上。 两人在皇宫内用了些点心,又是同元德帝好一番虚与委蛇。眼见着天色渐暮,这才起身预备出行。 周稚弗起身,青年长身玉立,略一扶手下拜。百里之恒紧随其后,也跟着下拜。 “多谢陛下招待,弗此次来的仓促,寻常之物难表心意。只表弟初来北襄时,曾遇了然大师,得大师指点,赠有一把钥匙。” 三国的帝王都在找的三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可以开启天下财富的钥匙。这把钥匙是用东海海底年岁过百的珊瑚,以及蚌壳里的珍珠磨成粉制成的。 “大师曾言,持有此钥者可掌北襄财富,只切不可生出不轨之心,否则会有无妄之灾。要多行善方能得天庇佑,长长久久。” 百里之恒睫毛微动,他默默在心里比了个大拇指,想来自己以后骗人还是需要多向他请教的。 “陛下是北襄的主人,既然百里家要走,自然要物归原主。” “另一样是暖玉,此玉冬暖夏凉,常年佩戴有滋养身体之功效。” 在他说完后,立时便有旁边侍候的小太监拿了托盘,将两样东西呈上来。端木清嘉只飞快扫了一那把钥匙,随即拿起了那块玉石。 暖玉生香,碧色晶莹剔透。触手间细腻温润,当真是难得的极品。 “太子有心了。”他想,皇后一直畏冷,倒是可以给她打个镯子。 “弗愿陛下安康,更愿东阳与北襄永结同好。” 周稚弗说完,背后的百里之恒也跟着道。 “百里家蒙陛下多年照拂,臣拜别,愿陛下万古垂鸿名。” “如此,朕也就不再虚留你们了。太子贤良,想必东阳少了你是不行的。” 两人先行走在前面,深秋风凉,魏淑妃陪着端木清嘉先回了寝宫,披上了斗篷才乘了歩撵向着宫门外行去。 路上马车和仪仗队已经在候着,两旁稀稀疏疏站了些官员。 打头阵的是傅又山同魏齐光,后面紧随着一些臣子。崔空龄和赵斯年骑着马在队伍的最后面,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无限贴近。 赵斯年黑眸微闪,轻声道。 “一切小心。” “呵,怕什么。我干过那么多仗,这不过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 崔空龄凑过去,拿拇指碰了碰小指,向青年垂下的一缕头发吹了一口气。 “不过心肝儿,难得看见你这般担心我。你放心,我当然得保着这条命回来见你。” 赵斯年漫不经心的把垂下的发丝撇到耳后,抬眸对上眼前人一双炽热明亮的黑眸。他意外的没有奚落他,只轻轻一点头。 现下,帝王的车驾正向这边行来。 掀开步撵的窗帘,端木清嘉远远的就能瞧见那边的情形,他眉头略微一皱,问向跟在下面的内侍。 “陆相和武安君呢。” 内侍凑近了帝王耳畔低语几句,端木清嘉没再说话,只放下了帘子。 却在将要落轿时,又掀开了车帘,同内侍低语了几句。随后便见小太监匆匆离开,不知去做什么了。 “恭请陛下圣安。” 重臣纷纷下拜,帝王做了个抬手的姿势,臣子们起身后,端木清嘉向一旁鸾车边的两个青年点了点头。 两人面上皆带着笑意,一者从容。二者谦和。到底是表兄弟,周稚弗同百里之恒的眉眼之间,有五分相像。 “如此,弗(臣)拜别陛下。” “太子且去。”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銮车,在前面骑着马的令官甩了一下鞭子,拖长了声腔道。 “太子起驾。” 接着,马车开始缓缓向前行进。帝王同众臣目送着车驾走出一段路后,正准备下令离开。 四周却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哨子声。 “什么?是布谷鸟么。” 有位官员问道,同他站在一侧站的同僚摇头,他步子向后挪了些许,恐怕不是。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上噼里啪啦落下许多弹丸样的珠子。珠子落地炸开,生成一团又一团的雾气,直呛得人后退。 “快,保护陛下。” 群臣乱做一团,侍卫们当即拔刀盯着每一处的动静,围成圈紧紧护着帝王。 “羽林军!” 崔空龄高喊一声,看了一眼赵斯年后,策马向着前方行去。 几声马儿的嘶鸣叫喊过后,雾气散去,只见一行黑衣人已经从马车里劫持了周稚弗。明晃晃的刀子架在青年脖子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崔空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皱,这群人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 “这,这,这……” 官员们交头接耳,面上惶然,最终都转向了帝王。 端木清嘉面色不明,周稚弗若是在这里出了事,怕不是要挑起两国的战争。 是谁干的?他扫了一眼傅又山,见他也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不是他么,但也只有他有这个动机行事。 前些时候,他多次上书言说傅行玄落在了周稚弗手里,求他帮忙。 “你们想要什么。” 崔空龄骑着马在刺客们面前绕了个圈,不顾他们的拔刀相向,为首的刺客头目道。 “我们要什么,陛下当然知道。” 这话一出,还在议论纷纷的众臣都适时的沉默,他们都很默契的低下了头,只有崔空龄高声道。 “放肆,胆敢非议陛下,扰乱谈人心,其罪当诛。我看你们主子也就是这种贪生怕死之辈了,只会用这等阴招。” 端木清嘉琥珀色眸子微闪,看着马上的青年,倒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这一番话不仅说的臣子们惭愧不已,更让刺客们愣了神。 崔空龄找准时机,策马上前,露出袖口藏着的短箭,先行射伤了为首的几人。后又转出另一只袖子里藏着的戮空短刀,开始与他们缠斗起来。 “走!” 刺客头目一声令下,又是噼里啪啦扔出不少弹珠,一阵浓雾升起,看不到再多。只听到刀入皮肉的声音,以及崔空龄的一声闷哼。 浓雾散后再去看时,刺客们,连同昭成侯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地上残留了一片染血的青衣。 赵斯年见了,眼皮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 “羽林军。” 端木清嘉声音低沉,一步一步走向一个受惊未定的官员面前,其余众人俱是自觉地低下头。 帝王怒了,在他面前,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堂而皇之的带走他国太子,还重伤自己的侄儿。 这般损伤他的颜面,瞳孔的琥珀色愈发浓郁,几乎要碾落成汁,他下令道。 “派出宫里宫外所有的侍卫,给朕将太子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刺客,格杀勿论。” “至于众卿,除了昭成侯以外,朕还以为你们同刺客是一伙的呢。” 说完这一句话后,帝王蓦地抬脚,重重踹上瑟瑟发抖的官员。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呵。” 端木清嘉冷冷一笑,拂袖上了步撵。 此刻崔空龄已经追着一众刺客来到城外一处荒地,他的肩膀还渗着血。这点疼痛对身经百战的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但他眉头紧锁,一点不见轻松。刚刚他在看到周稚弗脖颈上划开的血痕就已经有所怀疑,在交手时,对方招招致命,俱是死手。 他们,并不是自己提前安排好的人,所以周稚弗现下危险极了。 他夹了一下马肚子,更快的追赶前面的刺客,很快一行人便交上了手。是他低估了他们,这群人训练有素,不单是杀手那么简单。 但,岭南的狼崽,见了血只会兴奋的越挫越勇。青衣上的血色越来越深,他的黑眸逐渐染上一层疯狂的阴翳。 解决完最后一个刺客,他勾了勾唇角,向着滚落在一侧的太子伸手。 “殿下可还安好。” 周稚弗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崔空龄背后便传来嗖的一声羽箭的声音,接着是一道闷哼倒地声。 他转身,只见马上的白衣青年拿着弓箭,准确无误的射杀了将要提刀偷袭他的刺客。 崔空龄笑着喊道。 “修明。” “嗯。” 白衣的人骑马走近他们,一个漂亮的闪身下马。崔空龄想要伸手去接,又微微缩回去,自己现在一身血污,他是最不喜欢的。 赵斯年将他全身上下的打量了一遍。 “怎么搞得这样狼狈。” 崔空龄答非所问,只专注的看着他。 “我教你的箭法,你用得真漂亮。” 如若不是赵斯年的刚刚那一箭,他还真是凶多吉少了。 “咳,我知两位情意深重,但现在是不是应该先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被冷落在一旁的太子殿下适时的开口,对上两人的视线,竟然有些不自觉的转了头。 第九十六章:点绛唇,机关算尽风月了 崔空龄觉得这次受伤简直太值得了,如果这样就能换来赵斯年的温言软语,他不介意多来几次。 但总归这都是他的异想天开,上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同世人开玩笑。譬如现下,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周稚弗,却不知道正巧露出了自己脆弱的脖颈。 猛兽陷入情爱,也会放松警惕。 赵斯年出手的招式很快,他一向是冷淡且温和的。总归在所有人眼里,少府卿是个文臣没错的,他是不会武的。 崔空龄亦对此深信不疑,他探过赵斯年的脉息,想他不仅身子底娇弱,且一点拳脚功夫都没有。这要是遇到了什么歹人,岂非只能束以待毙。 这可不成,他要教他一点功夫防身。但赵斯年明确的表示,他不喜欢,太难太累。 “修明还怕这个?有我在,怎么可能让你累着。” 崔空龄当然不信他的鬼扯,但他说了一箩筐哄人的话也不见赵斯年有分毫动容。 “修明……” 崔空龄还待再说些什么,赵斯年略一垂眸,漫不经心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为什么非要我学,不是有你在吗。何况我一点功夫没有,也从小活到现在了,没见得出什么事。” 崔空龄被这个答案哄得心花怒放,赵斯年这般信他,依赖他,正是他一直求而不得的。 赵斯年如雾似风,他总是捉不住,拿不准他的心。如今他这样说,不就说明了,信他,依赖他,认定他了吗。 罢了罢了,既然他不想学就算了。只要他们一直在一起,他一直在自己身边,他自会护他到底。 现在想想,赵斯年不和他学功夫是怕暴露自己本就会的事实,平常他掩藏的堪称完美,但无论多么精心的伪装,会功夫的人只要交手就会有破绽。 快准狠,赵斯年出手干净利落,一掌劈在崔空龄的后颈。小侯爷倒下去之前,有些困惑且不甘的看着他。 他在问——为什么? 周稚弗挑眉。 “少府卿这是。” “有人想要见一见殿下。” 他了然,笑意依然温和,只是眼里神色冷寂。 “我可以说不想见么。” 赵斯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崔空龄,回道。 “殿下是自己走,还是。”意思十分直白,还是被他打晕带走。 “那就有劳少府卿引路了。” “殿下且等一等。” 赵斯年蹲下来,半揽着崔空龄在怀。从袖摆里拿出一只小巧的白釉瓶,倒出两粒黑色的药丸喂给他。 末了一个打横将人抱起,放在了自己骑来的马上。他摸了摸马的鬓毛,在它耳边低语几句,马儿朝着来时的方向缓缓走去。 他来时已在路上留了标记,很快羽林军就能找到崔空龄。做完这一切后,赵斯年转身,拿出一尾蒙眼的黑带,双手恭敬的呈上。 “冒犯了,殿下。” 两人心思各异,一路无话。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周稚弗蒙着眼睛,自然看不到周遭环境如何,只能隐约知道他们拐了不少弯。 “殿下,到了。” 赵斯年解开他发尾蒙着的黑带,眼前是一处暗宅。四周景致还不错,只是除了这一处宅邸,并无其他人烟。 “贵客请。” 侍从在前,带着他们一路来到一处暖阁。 “大人可到前厅吃盏茶,稍作歇息。” “嗯。” 赵斯年点头,转身向着另一处小径走去。 “贵客请,主人在里面等您。” 侍从轻轻敲了三下门,另一小厮从里面开了纱橱,迎着他到一方案几边落座。 屏风后面也有一张案几,身着月牙长袍的人正坐在蒲团上侍弄着茶水。一串行云流水的操作,隔着朦胧的一层纱帐,十分赏心悦目。 银炭烧出的火本是温和无味的,他斟出两盏茶水后,又夹了几枚梅花香饼添在小炉里,房间内幽幽然升起一股冷香。 “殿下到的正是时候,正是新火试新茶。” 周稚弗眉心微动,适才看这人的一番做派积淀,他以为该是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 现下听到了声音,虽然语调轻缓,很是老成。但怎么,他还是个少年么。 唔,实在有趣。让赵斯年背弃陆维桢,背弃崔空龄为之卖命的背后人,竟是个少年。 周稚弗黑眸闪过愉悦的亮光,全然忘了自己现下阶下囚的处境,此刻他对屏风后的人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侍从转到屏风后,以托盘端着他刚斟好的茶递给周稚弗。 “多谢。” 少年挥退了侍从,直接切入正题。 “殿下不想知道是谁想要杀你吗。” 太多了,在明在暗,想杀他的太多了。周稚弗或许知道,却不能肯定。先前这些人虽有小动作,却不敢直接对他动手。 一来是找不到机会,二来是没把握将他一举击溃。今次是他故意露出了破绽,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时机。 见他不回答,少年继续道。 “今次并不只有昭成侯所遇到的一波刺客,还有其余两波刺客。一波是北襄傅大人派来的,一波是东阳叶家的隐卫。” 周稚弗以指尖碰了碰茶盏的杯沿,叶家,那么便是淑妃和三皇子了。 “只是能伤到昭成侯,且来去自如劫持走殿的这波刺客,却是西凉的陛下,你的父皇派来的。” 空气有瞬间的冷寂,似乎是着意给他些缓冲的时间。屏风后人的轻轻呷了一口茶,又斟了一盏才接着说道。 “殿下放心,我并不在这些人里。我之所以知道的这样清楚,是因为你没见到的那两波刺客,是我派人去处理的。” “如此说来,我还应该感谢阁下了。” 少年轻笑着摇头。 “这倒不必,许是这两波刺客接到的命令不一样。一个想要生擒您,一个想要致您于死地。” “所以我派去解决的人到时,看到的结果几乎算得上两败俱伤了。” 周稚弗摇头,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那么你呢,既帮了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想同殿下做个交易,诚心诚意的想同您做个交易。” “先不论你在这次的谋划里到底占据怎样的身份,我总要先知道你是谁。” “那当然。” 少年从小屏后面的蒲团起身,缓步来到周稚弗面前。 “我名端木喻之,曜帝幼子,北襄皇族第三顺位继承人。” “想必殿下已经看过那些文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么。” “请。” 周稚弗拿起尚有余温的茶盏,略一抬头对上少年温润的眸子,是他,那么这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 东阳太子在北襄遇刺,端木清嘉并没有封锁消息。相反他遣人快马加鞭的赶去给暮帝送了信,还写下了谕旨。 他言明会将太子完好无损的带回来,更要一定将这次的刺客查出来,好给东阳一个交代。 说是给东阳一个交代,实则他最在意的还是自己帝王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来人,给朕把陆相和武安君找来。” “是,陛下。” “等等,不必了,你回来。给朕备车,朕要出宫,去接回珉王。” “是是,奴才即刻去准备。” 皇宫一处僻静的地方,陆维桢和崔空龄两行人本是分头行动的。太子遇刺的动静闹得够大,内廷的侍卫几乎全部出动,给他和魏思阙留足了空间。 他们小心翼翼,一路跟随端木清和来到一处宫殿。这处荒僻,杂草有半人高,更有怪石林立,一息人烟不见。 两人在躲在一处假山后面观望,南安王进去了有一刻钟后才低声攀谈起来。 “宫殿的窗户和门,用的都是波斯进宫的一种琉璃。根本看不到,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陆维桢眯了眯眼,绕过假山,缓步向着宫殿走去。 “你做什么。” “恐怕这宫殿里并没有人。” 见他这般笃定,魏思阙也不再多问,只紧随其后。果然,推门进去,房间里虽然干净,却根本没住着人。 “一定有暗门通向别的地方,找找机关。” 两人转了花瓶,又在墙的各处地方敲了敲,都没有反应。魏思阙还在试图挪动衣柜,陆维桢却在软塌上坐了下来。 案几上摆了一盘棋,这盘棋下得实在奇怪,黑白两方无所谓劣势优势,似乎执棋者是哪一方,面对的都是死路。 他陷入了沉思,该如何破局呢。 半刻钟过去,魏思阙挪开了衣柜,前前后后换了十几个方位,也没见有什么动静。转头,却见陆维桢悠哉悠哉的坐在软塌上发呆。 “你。” 自己累死累活的,他怎么就这么悠闲。 魏思阙走过去,原来是一盘棋,他看了看,了然。这么简单都不会,他摇头,随即从一侧的棋盒里拿了一枚白子,落在了一处地方。 随着这一枚棋子落下,屏风转动,墙体挪开。但陆维桢没看明白,皱眉问道。 “为什么可以下在这里,明明你没有破局。” 魏思阙一挑眉。 “这五个白子连在一起了啊。” 陆维桢呆了……什么?他在下围棋,但魏思阙下的却是五子棋?还就这么对了。 “这不是很简单吗,你多练练就会的。” 陆维桢:“我……” 陆维桢一口气卡在了胸口,上不来下不去的。 “嗯?怎么了,陆相想说什么。” 算了,他摇了摇头,起身来到挪开的墙后面。出乎意料的,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两道门。 “这。”还没等魏思阙把话说完,他已经从案台上拿了一支蜡烛,顺着其中一道门走进去了。 “不能分头行动,我们先探一道,下次找机会再看另一道门。” “好。” 如此,两人一起顺着一道门向前走去。 第九十七章:宫墙柳,一杯欢情薄 密道里一路畅通无阻,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一切都是未知的,在这扇门推开之前。 “开吧。” 魏思阙站在了门的另一侧,摸上自己腰间的佩刀,冲他点了点头。陆维桢定了定心,伸手转动八卦图模样的把手。 一圈过后,石门缓缓拉开。 这地方是个小灶房,炉火上还煨着一罐鸡汤,咕噜噜的溢着香气。 呼,看来赌对了,两人稍稍松了一口气。仍不敢掉以轻心,步子走得极小心。 出了灶房后,是一处小庭院,拢共不过三四间殿舍。打眼看去,院中一切景致尽收眼底。 院门紧紧关着,周遭圈了几块花田,清新雅致,却并不见人影。正当他们思量着一处一处探查时,正殿的门开了。 是一位女子。那么,她便是阿昧夫人么。不对,她的瞳孔颜色并非琥珀色,她是谁? 看到他们,女子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却并无恐惧。 魏思阙开口想要求证,刚一动唇,音节还卡在喉咙里。她立时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冲他们指了指院门。 陆维桢当机立断,伸手捂上他的嘴。 女子接着转身,彻底打开两扇门,做了个请的姿态。 三人来到屋内,她关上门,引着他们到一处案几边,摆出两个蒲团。 她不害怕他们,女子虽眼角生了些细纹,但这并不折损她的美貌。她很美,让人想到洁白的梨花。 两人落座,女子摆出茶具,一边斟茶一边说道。 “妾身虽不知两位郎君是谁,又缘何来到此处。但刚刚两位,一个想要开口向妾身解释,一个想问些什么却尽力克制。” 没有面露凶光,没有拔刀威胁。 “妾身因而断定,两位郎君并非歹人,故而才敢迎你们进来。” 陆维桢略一点头。 “多谢夫人信任,刚刚看夫人提醒,想必门外有侍卫把守。所以,想来您是被困于此处。” 女子点头。 “那么不知,夫人是。” “妾身柳如是,是赵府的人。” 陆维桢继续问道。 “陛下他,缘何将夫人困在此处。” 柳如是垂眸,眼尾有些泛红。 “不瞒两位郎君,陛下是拿妾身为质,来要挟妾身苦命的孩儿为之行事的。” “夫人的孩儿,想必是赵家的哪位小姐吧。” 这次没等陆维桢开口,魏思阙先一步问道,他胸有成竹的拿起茶盏饮了一口。赵家被戏称金丝雀世家,一贯以出美人闻名。 而这些美人,俱是被进献给达官显贵,根本不会顾及她们母亲的意愿。想来端木清嘉便是以此来要挟那位小姐,让她为他探查朝中的消息。 柳如是摇头。 “是妾身的儿子,赵斯年。” 什么?这话一出,魏思阙惊得掉了手中的茶盏。所幸陆维桢戴着面具,看不到脸上的表情,然他黑眸微凝,可见心绪波动。 女子看着他们过于明显的反应,瞬间明白了什么,颤声问道。 “两位郎君,可是识得我儿。” 陆维桢神情有些复杂。 “修明他,是我们的朋友。” “妾身求两位郎君帮帮我们。” 柳如是突然抽泣着,俯身下拜。 …… 赵斯年年少时,脾气倔强,性情上更是宁折不弯。完全不是现在这般温和浅淡,心思深沉难辨的模样。 他虽生了一副好皮相,却是个男儿身。而在赵家,男孩是无用的,值钱的是女儿。 当年柳如是生下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女儿刚一出生就被带走,无论她怎么哀求,哭泣,都无济于事。 但,这并不是结束,恰是苦难的开端。赵家纳她进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是生出一个美貌的女儿,如今她没用了。 月子没出三天,仆从们便将她连同儿子,一起驱赶到了一处别苑。在这里,柳如是见到了许多和自己一样的女子,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梦彻底破碎了。 柳如是本是菟丝花一般的女子,现在什么都没了,她不免哀怨流泪,脾气坏的很。好在,赵斯年很懂事,似乎他知事开始就很懂事。 赵斯年会包容她一切的坏脾气,甚至还会安慰她。看出她不喜欢这样逼仄,吵嚷的环境。 他便使了些法子,在赵府寻了一份书童的差事。他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虽然赵家并不看重男孩,家主之位却总是要承接下去的。姬妾生的孩子,他们不会管,管的只有嫡妻所出的孩子。 兴许是报应,赵家的男孩,世世代代是文是武都不行。全是靠着女儿们铺路,才能得到官位。 赵斯年在某种程度上,一点都不像赵家的孩子,尽管血脉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他成了赵家嫡子赵无咎的书童,他会帮赵无咎背书,写策论。 这样省了赵无咎不少事,他乐得逍遥快活,能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的事。同样的,给赵斯年的报酬就很丰厚。 母子二人因此有了一处单独的院子,也算与世无争,岁月静好。柳如是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至此终老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可是造化弄人,谁也没想到赵夫人突然来了兴致,要到学堂里视察赵无咎的功课。东窗事发,赵夫人喊了侍从押解着他来到正堂。 赵家家主蹙眉,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语气却极尽温柔。 “怎么了,阿娴。” 赵夫人一五一十的把情况说明白,她跺脚,咬着帕子恶狠狠看着他。 “下贱胚子。” 赵家家主听完,本是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地下跪着的少年,却就此无法挪开视线。 “你,抬起头来。” 赵斯年抬头,面前这个人应当算是自己的父亲? 赵家家主难掩惊艳,这般相貌,怎么就长在了一个男子身上。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下盛京里,好男风的不在少数。 不顾赵夫人的哭泣尖叫,赵家家主上前拉起了他,接着对底下的侍从吩咐。 “从今天起,让他跟着小姐们一起学。” “是,家主。” 这并不是救赎,而是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深渊。只因赵家小姐们虽然在外人看起来,个个金尊玉贵,学得却都是些谄媚奉迎之术。 赵斯年很不喜欢,他把这件事跟柳如是讲了,那时他只是期待从自己母亲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口头上的就足够。 但柳如是听了,却就此想到了自己一出生就被抱走的女儿,她全然没有顾念自己儿子的心情。 “你可有在里面看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姑娘?” “她是你妹妹,你有看到吗。” “我在问你话,你听到没有。” 赵斯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沉默的,这种沉默随着另一件事的到来,彻底爆发。那天很不一样,赵家家主摆了一桌子饭菜,两人相对而坐。赵家家主一派陈恳愧疚,说自己觉得对不起他,想同他道个歉。 “孩子,你能原谅爹爹吗。” 赵家家主向他举杯,满目怜爱。赵斯年再怎么聪慧成熟,他也只是个缺爱的孩子。毫无意外的,他接受了道歉,喝了那杯酒。 再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赵斯年动了动身子,空间十分狭窄,他是被困在哪里了? “今次叫众位小公子来,是有个宝贝,想邀你们一起品鉴。” 赵家家主满脸堆笑的向着底下的几位年轻公子哥举杯,座下设了七八张案几,这次他请的都是盛京里的浪荡纨绔子。 这些人品性风流,花丛里浪遍了,如今是男女通吃的主。 “赵大人磨磨蹭蹭的,本侯都要吃饱了。” “是是,教侯爷等急了,把箱子打开。” “嘶。” 随着几道吸气声,赵斯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被他的父亲一番花言巧语打动,然后卖了。 “不错呀赵大人,你确定把他给我们玩么。” 其中一位公子打开折扇,目光灼灼的上下打量着他。 “当然,几位小公子只管尽兴就是。” 赵斯年看着他们,面无表情的吐出两个字。 “恶心。” “什么?” 赵斯年没看别人,他只看着左上方案几边青衫公子说话。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崔空龄,青年在上,俯视着底下卑微如蝼蚁的自己。 “垃圾。” 崔空龄倒酒的手一顿,并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其他几位公子哥。 “嗯?你小子在说什么。” “孽障,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几位公子别气,侯爷别气,他、他是先前吃醉了酒还没清醒过来呢。” 赵家家主看着他,向他做了个口型——柳如是,赵斯年低头沉默。赵家家主咳嗽一声,面上尽是讨好的笑意。 “还不赶快给几位公子赔罪。” 崔空龄饮尽杯中的酒,随后把酒杯一扔,掷了他的脚下。 “捡过来,本侯就宽恕你。” 赵斯年握紧了拳头,指尖掐入肉里,疼痛让人清醒,他不能让娘亲有事。他蹲下来,捡起了那只杯盏,一步一步向着那人走过去。 崔空龄一手托腮,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在他距离一步之遥时,崔空龄一抬手。打出一粒石子正中他的小腿。 “唔。” 一声闷哼,他向前倒去,正入崔空龄的怀抱。崔空龄眸里满是恶劣的光芒,挑起他的下巴,满是嘲讽。 “不是看不起我么?还以为你会硬气到底,怎么这下就投怀送抱了。这等欲迎还拒的手段,你从哪处勾栏里学来的,嗯?” 崔空龄碾碎了他的自尊,一席话狠狠羞辱了他。可是他没法反抗,只能忍耐。 崔空龄本是等着他的反应,却撞入了这样一双黑得深邃的眸,照不进一丝亮光。他的心口滞了一下,不知怎么不敢看他了。 “走了。” 崔空龄放开他,脚下生风,面上表情不甚好看。 “欸,容与。” “崔兄。” “侯爷!” 他们以为他是败了兴,只有崔空龄知道,此番自己应是落荒而逃。他率先走了以后,其余几个公子哥也没了兴致。纷纷起身,笑意盈盈的告辞。 “多谢赵大人款待,只是我等同崔兄是兄弟,他既没了兴致,我们也不便多奉陪了。” 第九十八章:紫萸香慢,相逢却不识 “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脸!” 赵家家主这一脚踹的极重,赵斯年倒在地上,眼前一阵发黑,嗓子眼里憋了一口血。 “来人。” “家主。” “他既不知规矩,你们便好好教教他。” “是。” 团团的人影围住他,接着就是雨点样的拳头落在身上,赵斯年咬着牙,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停。” 赵家家主挥退了侍从们,一步一步走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你可知错了。” 赵斯年五脏六腑错位一样的疼,他垂头没说话。少年奄奄一息,很是虚弱。 赵家家主看他这般模样,以为他是屈服了,语气不由软了几分。 “你伺候好了他们,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有什么是想不开的呢。好了,以后万不可胡来了。” 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这是他惯用的手段。谁知下一瞬,少年满是嘲讽地盯着他,向他吐了一口含血的口水。 “伪君子,畜生。” 赵家家主面色陡然阴沉。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我宁愿死,也不愿在你手下这般肮脏的活着。” 未想他是这般刚强的心性,宁折不弯。赵家家主拧眉,若是就这么让他死了,倒还是成全他了。 “既然如此,你们把他送去南风馆,好好调教。给我看好了,可别让他寻了短见。”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你这个懦夫!畜生,你不配为人……” 听着耳边少年愤怒不甘的骂声,赵家家主无动于衷,只冷哼一声。想来这般滋味于他而言,称得上生不如死了。 …… 崔空龄忘不掉那双纯黑的眸,照不进一丝光亮,他被这个倔强的美少年所吸引,成日里心不在焉,甚至连做梦都是他。 他压根没想过会在南风馆里再遇见赵斯年,这次,他不会再放手了。但崔空龄年轻的时候,实在是个混账。 第一次见面,崔空龄羞辱了他。第二次见面,他沦陷了,却硬要摆出一副上位者姿态去逗弄赵斯年。 再后来第三次见面,赵斯年长大了,他硬是没认出来。却还是像见了肉的狗一样,屁颠颠凑上去了。 崔空龄不会想到,赵斯年就是当初那个美貌的少年,更不会想到,他是来找自己寻仇的。 南风馆的一年里,赵斯年游走在权贵子弟之间,套取一个又一个的秘密。他整理好一切,现在他已有足够的实力离开这个地方,还需要一个时机。 很快,这个完美的契机就来了,崔空龄奉命要去打仗。 “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心肝儿,等我打了这场仗回来,你告诉我好不好。咱们一起去岭南,我带你游山玩水。” 赵斯年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模样,动了动唇,却始终没说出什么。崔空龄稍显失落的离开,他看向窗外的无限夜色,低语道。 “结束了,也是该,开始了。” 赵斯年本就有有璇玑之才,惊世之貌,现在更练成了一副阴狠隐忍的性子。他太会伪装,外表温和无害,凑近了却是冷到骨子里的疏离。 拿着自己搜罗到的不少秘密,他现在需要选择一方派别,是以陛下为首的陆相,还是以世家为首的魏齐光。 他同时抛出了诱饵,等待他们的反应。 魏齐光那边下了死命要除掉幕后人,这在意料之中,他掌握的都是世家子弟的秘密。魏家现在是世家之首,自然不会因为他和众多家族作对。 相比之下,陆维桢恰恰需要的就是这些,可以说是最好的合作对象。一切都做得差不多了,他准备对赵家动手,不过在这之前先要接回母亲。 然而,有人比他先一步出手了。看着赵家家主满是畏惧讨好的目光,赵斯年心下一沉,缓步走向母亲所在的院子。 元德帝等在那里,帝王语气熟稔,像是他们已经相识很久。 “修明来了?朕等你很久了。” 他沉默片刻后,问道。 “敢问陛下,是何时注意到臣的。” “从空龄那里,朕的这个侄儿什么都好,就是用情太深。” 帝王没再说话,当下的处境一目了然,赵斯年知道,端木清嘉在等自己的回应。他两手交叠,恭敬地跪地下拜道。 “臣愿为陛下效力,只是请求陛下,护臣的母亲平安。” “当然。” 端木清嘉看着赵斯年,他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了合适的人选。 帝王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少年。陆维桢是一把利刃,崔空龄则狼子野心,而他正需要一个眼线替他看好他们。 …… 柳如是讲完了事情的所有经过,泪眼迷蒙的看着他们哀肯道。 “妾身求两位郎君帮帮我们。” “夫人莫急,我们自会相助,但如今时机还不成熟,需要您再多忍耐一番时日。” 先不论今次能不能救柳如是出去,就算成功救出了,元德帝发现这件事,一定会拿赵斯年是问。 再有,若是密道被发现让人入侵了,阿昧夫人也会跟着转移地方。他们还没有探查另一道门,此举打草惊蛇,接下来想做的事就更难了。 陆维桢想了想,从袖口里拿出一小只瓷瓶,上面是陆小白草书写的一个字——睡。 这是当晚花灯会,端木隰华赠予他的,本是之前他说自己睡眠不好,她倒一直惦念在心。 “夫人,这瓶里装着的,是一种让人昏睡的药物。此药无色无味,服下后能让人昏睡六个时辰,醒来后亦不会有记忆。” “下月十五,我们会来救您出去。届时,我们会想办法支开一些守卫,您最好能药倒外面的那些。” “是,是,妾身多谢两位郎君。” “夫人保重,我们要先告辞了。” 算算时间,再不走的话,皇宫内的侍卫们都要回来了。两人拜别柳如是,极小心地迈着步子走回灶房。 密道里,魏思阙消化了半天柳如是的话,从刚才他就一直沉默。现在终于冷静下来,向着走在前面的陆维桢说道。 “陆相,看来你对少府卿没那么了解,他可是吃着三家饭呢。” 陆相,昭成侯,元德帝。赵斯年竟能在他们三人之间不仅周全自己,尚且还游刃有余。 他还真是小瞧了他。 “君上,如果有人拿你的至亲之人要挟你,你会真心的为他做事么。” 当然不会,他会恨,会忍耐蛰伏,总有一天会报复。不过听这话,陆维桢还是在护着赵斯年。 “陆维桢,你就不怕,他已经向陛下说了不少你的事吗。” “若我行事一点差错没有,陛下才会坐立难安。修明若不说些什么,才会真的惹人怀疑。这件事,我们还是要见到他,再做定夺。” 魏思阙稍一沉默道。 “你小心有一天,聪明反被聪明误。” 两人出了密道,此处宫殿的看守还没回来。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两人走了一路,快到勤政殿了,拢共所见不过七八个侍卫。 “事态有些严重了。”似乎超出了他们的预想范围,魏思阙看向停着的銮驾。 远远的,御前侍候的尽忠公公看到了他们,弯着腰小跑过来。 “哎呦我的君上,我的陆相欸,您二位这是从哪儿回来的。陛下可是找了你们好久哪,刚刚发了好大的火。” “敢问总管,陛下是要去哪里。” “陛下啊,这是要迎了皇后娘娘,一同去接珉王殿下回宫。” 正说着,就见另一边帝王小心翼翼,珍而珍之的牵着一个头戴兜帽的女子,向着这边的鸾车走来。 秋风乍起,吹起女子的兜帽,堪堪露出半张侧颜。这还是第一次他们见到皇后。帷幕很快落下了,即便惊鸿一瞥,也是惊心动魄。 “奴才告退。” 尽忠公公弯腰向他们作过一揖后,一扬拂尘赶着进前去伺候了。 “看来,我们得好好想个理由跟陛下解释。否则被问罪事小,招来怀疑就麻烦了。” 魏思阙转头,却见陆维桢一瞬不瞬的盯着戴着兜帽的皇后。怎么,他认识么? “陆相?” 他连着叫了三遍,旁边的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陆维桢!” “嗯?” “你发什么愣,莫不是还认识皇后。” 他没看错,皇后有着和自己娘亲江如英一样的容貌。如果仅仅是巧合倒还没什么,若真是江如英……他转身,快步向着宫门走去。 “你做什么去。” “去江家求证一些东西,陛下那边,就劳烦君上先顶一顶了。” 他一个人顶?恐怕顶不住。 “我和你一起去,过后我们再想办法应付陛下。” 陆维桢脚步一顿,没说什么,更快的迈着步子。两人刚出宫门,就遇到了百里之恒。他靠着宫墙,手里飞快打着一把木算盘,心神不宁。 “无忧。” “扶苏!君上。” 百里之恒眼眸亮了亮,连忙拉着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讲清现在的情况。 “出事了,殿下他真的失踪了,这次的刺客,不是我们提前安排的那些。” “侯爷和少府卿呢。” “侯爷独自一人去救殿下了,不过随后陛下派出了不少侍卫,倒是没看到少府卿,许是跟着侍卫们一起去找人了。” 陆维桢黑眸微冷。 “你先回府。” “百里府早就被我搬空了,还怎么回去。你只说,现下可有什么办法吗。” “去南安王府。” “嗯?” “找郡主和陆小白,我提前给了殿下一瓶药粉。让他遇到危险时,每隔十里之内,洒一些粉末。” “好。” 百里之恒转身就要走,陆维桢又嘱咐道。 “一路小心,多带一些侍卫。” “你们不去吗?” “我同君上,还有别的事要办。” 第九十九章:泛兰舟,萧萧乌帽黄衫 适才,陆维桢差点被情绪冲昏了头脑。如今和魏思阙一道上了马车,走了一段路后,理智才逐渐回笼。 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质问江如玉呢?谢九思或许有这个资格,但现在他是陆维桢,又是何种立场呢。 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必须要知道真相,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沉眸,凝思片刻后道。 “君上,我们要分头行动了。” “嗯?” 他附耳在魏思阙身前,仔细讲了自己的计划。 “你确定要这样做,这可是直接和江家闹僵了。” “确定。” 魏思阙觉得这个计划风险太大,即便最后成功了,怎么全身而退呢。该不会,陆维桢是要卖了他? 越想越纠结,下一瞬他想到了一个很是完美的理由。 “我没去过江府,不知道江兰禾在哪里。” “这容易,你且等一等,停轿。” 陆维桢喊停了车夫,街上不仅有小书坊一类的铺子,路边亦有不少摊位贩卖字画。他随意寻了一处给摊主一锭银子,拿走了笔和宣纸。 马车里,魏思阙正掀开车帘向这边看着,就见陆维桢拿着笔和纸,唇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 魏思阙:“……”糟心,他一扯帘子,眼不见为净。 陆维桢脚步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他摸出脖子上的骨哨,放在唇边轻轻吹响。风一般的掠影过后,隐在暗处蓝衣佩刀的侍从出现在眼前。 “主子。” “你去谢家找一辆马车,戴上我的轮椅先去江家门口候着,再拿一身小厮的衣服。” “是。” “要快。” 做完这一切后,陆维桢才重新回到马车上,开始就着案几在宣纸上画江家的地图,不多时就完成了。 他指着画好的图纸上,细细同他说着。 “从江府的正门进去,你便借口离开,而后顺着这条小径到益智斋。再过了垂花门,进去以后西边的暖阁里,江兰禾就在此处。” “你用起我来,真是毫不手软。” “不是君上一定要跟着我吗。” 魏思阙一噎,他只是想跟着看热闹的。哪里想到是去做苦工的,且这份差事还这样危险。 “一会儿,你要以谢九思的身份见江如玉是吧。” “嗯。” “那把你面具借给我戴一下。”他可不想以本尊出现,连着被江如玉忌恨上。 “好。”无所谓,陆维桢心道,反正最后为了我们两个都能活着走出去,你还是要摘下来的。 …… 另一边,百里之恒快马加鞭赶到南安王府。不必多说亦不必下马,端木隰华和陆小白已经在巷口等着了。 “要不要带一些侍从。”他想到陆维桢的嘱托。 端木隰华摇头。 “人多眼杂,容易打草惊蛇,惹来怀疑会更难办。” 倒也是,他点头。如此,三人各乘一骑,一路行至城外。随后陆小白打开竹筒,放出自己养的药蝶,他们追着药蝶飞的方向寻找。 赵斯年喂给崔空龄的,是上品的疗伤丹药。他身子骨一向健壮不说,赵斯年在后颈劈的那一下也着意减了力道,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不过半刻钟,崔空龄就醒过来了,他当即打马回去找赵斯年和周稚弗。真窝火,这没心肝的妖精,就会算计别人。 赵斯年是吃定了自己不能把他怎么样,整日里吊着他,只管把一颗心撩的痒,让他巴巴的看着却吃不着。 凭什么?还不是仗着他喜欢。这次事情闹这么大,他倒要看看赵斯年要怎么收场。想必,陆维桢还不知道他吃着三家饭。 呵,崔空龄不顾伤口还在流血,使力一夹马肚子去追他们了。崔空龄想得很美,捉住赵斯年好好问“问罪”。 但他骑着马走了一段路后,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可怎么走。 …… 而不远处,所距不过三公里,端木隰华三人正向这边走来。看着周围荒芜的景象,百里之恒忍不住皱眉。 “陆小友,你确定这蝴蝶能带我们找到表哥的踪迹?” 明明地上赵斯年留下的标记已经足够明显了,不应该顺着那条路走么,但蝴蝶却引着他们去了与之方向相反的路。 “药蝶会找最短的路带我们去,所以会和原来走的路不一样。但药蝶带我们走的路,一定是捷径。” “是么?” “是,看前面。” 这次是端木隰华先应下来,百里之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一角青衣。似乎听到了马蹄声,崔空龄回头。 “容与!” “容与表哥。” “欸,无忧,表妹。” 百里之恒看着他被血染红的青衣,触目惊心。 “你这伤,殿下呢。” 不等崔空龄回答,陆小白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叙旧。 “边走边说吧。”他们打招呼的间隙,药蝶已经循着南边的路飞过去了,端木隰华附和道。 “我们应该都是来寻太子殿下的。” “嗯。” 又多一员大将,四人结伴,倒是很有派头了。 “你这伤,陆小友,你可能帮容与处理一二呢。” “都是些皮外伤,只是看着吓人。唔,倒是还没问这位小友是谁呢。” 崔空龄听了百里之恒的话,看向紧紧挨在端木隰华旁边的少年。 “陆小白,无字。” “在下崔空龄,字容与。”崔空龄扶了扶手,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端木隰华一眼,又是陆家人。等这件事了结了,他是要好好查查她的身世了。 “容与,你和刺客交了手,可有探查出什么线索。” “不好说。”恐怕连周稚弗自己都说不出来,可惜没能留下活口。 药蝶引路,四人跟着拐了不少弯。日暮西斜,天色愈发暗沉,刚刚还是一片荒芜的景象,现在颇有些柳暗花明的趋向。 就在他们以为成功接近眼前,甚至崔空龄连问责的手法都在脑里想了百八个的时候,药蝶停住了,在原地绕了一圈又一圈。 前面的路不是直路么,并无什么分岔,再向前不就是了,停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陆小友,这是?” 陆小白在指尖洒了些药粉,引回了药蝶。 “我不知道,但药蝶不会出错,就是这里。” 端木隰华打量了一下四周,山谷,溪涧,又对应了一下方位,说道。 “前面设有阵法机关。” “嗯?” 这下三人齐齐把目光转向她,曾经她和魏思阙被困在谢家后院的阵法里,从那以后,端木隰华就开始有意看一些奇门遁甲的书。 后来有玉息令月这个移动的书架子在,她原本只想学个皮毛,后来倒还钻研颇深。 “唔,我们所在的外面,是利用礞石为引,青山为桩,绿水成圈的聚集阴气。而里面桃木,房屋坐南朝北,还有其中的一些东西为阳。” “两者相生相克,虚实相撞,让人不见本真。” 崔空龄行军打仗,曾得陆行云相助,亲眼见他布下一些奇局玄阵,倒也不难接受。 至于陆小白,他被陆朝宗逼着看了不少杂书,虽然只是粗略的翻阅并不精通,不过胜在有所耳闻。 百里之恒却实在是第一次见了。 “你是说,其实我们面前有一座房屋和桃林,甚至还有其他的东西,但是我们看不见?” “嗯。” “这也太玄妙了,就算看不见,也能走进去摸到吧。” “不行,你走得未必是你看到的路。” 端木隰华及时拉住了他后背的衣角,硬生生将百里之恒连同马刚扬起的前蹄一起拽了回来。 “那怎么办?能破解吗。” “能,要等一天之中阳气最盛或是阴气最盛的时候,阵眼就会显露。在午时或是子时,如果有太阳和月亮会更好。” “就没别的办法?” “有,等里面的人带我们进去。” 百里之恒:“……”所以就是没有办法。 崔空龄倒是很坦然的接受了这个结果,他下马找了一处草地,靠着背后的石头一躺。 “那就等天黑,等月亮出来。”对待赵斯年,他有足够的耐心。 陆小白也下了马,他有些暴躁的挠了挠头发。 “早知道应该多带一只烧鸡的。” 说完,他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从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又撕下一根鸡腿当场开吃。端木隰华已经习惯了,还很贴心的递给了他装水的羊皮袋。 但崔空龄和百里之恒明显还不能适应,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陆小白后知后觉地抬头。 “怎么,你们也要吃吗?” 本来是不想的,但今天事情闹得太大,他们几乎没停下的奔波。就不免让人有些心力交瘁,应付疲乏。 陆小白看着他们一脸矜淡自持,却还要努力隐忍的模样,打开药箱,从中又摸出一个油纸包,拿出两个馒头递给他们。 崔&百里:“?”为什么是馒头,你不是说,烧鸡的吗。 …… 天边余光殆尽,秋日里风凉,尤其傍晚,几乎冻得人一个激灵。 崔空龄生了一团篝火,串上了两个馒头,并陆小白的烧鸡。没一会儿,馒头烤的外皮焦黄,但比不过本就熟的烧鸡,顺着火苗往下流油。 崔空龄倒无所谓,行军打仗,什么苦没吃过,有馒头就很好。百里之恒则碍于面子,一面咬着馒头,偶尔拿眼神狠狠咬几口烧鸡。 没想到,陆小白接过烤好的烧鸡却没吃,而是递给了端木隰华。他转身又从药箱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拿出里面的猪蹄啃了一口。 崔&百里:“……” 少府卿和太子殿下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小侯爷和百里少主拿着半块烧鸡,一分为二,就着馒头狼吞虎咽。 赵斯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出声,崔空龄咬着馒头的动作一顿,抬头,隔着一尾火光,只见那人眉眼温软,笑意盈盈。 完了,崔空龄想,他完了。刚刚他还很生气,甚至想了无数种法子要问责赵斯年。 但赵斯年这么对着他一笑,他觉得一切都可以不做计较。天杀的陆维桢,天杀的元德帝,美人计,他承认他栽了。 “你没事吧。” 百里之恒连忙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周稚弗,确定他真的无恙,心里方才松了一口气。 “表弟放心,我没事。” 百里之恒当即转过头去,冷哼一声道。 “谁担心你了,我只是怕你死了,我被问责不说,百里家还会受到牵连,我一点都不关心你的生死。” “好吧,我没事,你亦不会有事,百里家更不会有事。”周稚弗暗含无奈的看着自家表弟,说完看向崔空龄和端木隰华。 “不过咱们回东阳的日程,可能又要耽搁一二了。” 第一百章:双蕖怨,冰心一点空憔悴 百里之恒心绪上没多大波动,即便周稚弗不愿推迟回东阳的日程,这次端木清嘉实实在在动了大怒,势必要查出幕后人有个交代。 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北襄也不会让他们离开。 “这没什么,不过你怎么会和少府卿在一处。” “唔,此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此次来行刺的共有三波刺客。侯爷同我遇到的只是其中之一,其余的都是修明解决的。” 崔空龄一斜眼,呦?这么快称呼就变了,还喊得这么亲热。 “是么,修明好歹跟在我身边三年,我竟不知他的本事这样大。” 这话说得刺耳,端木隰华和百里之恒都听出来不对劲,这两人是闹了什么矛盾?赵斯年不答话,选择无视他的一切,崔空龄磨了磨牙。 周稚弗看着身旁从始至终一派温和冷淡的青年,低笑一声说道。 “修明是块宝,容易招人惦记,侯爷可得好好藏起来。经此一事后,我倒很是中意他。” “修明,不若考虑一下随我回东阳?” 没等赵斯年拒绝,崔空龄已经上前一步,强行拉上他的手,拽到自己身后。 “不行,他是我的人。” “开个玩笑罢了,侯爷同修明关系这般要好,我怎会不识趣。” 难得见周稚弗如此赏识一个人,百里之恒心下一动,几步凑到赵斯年跟前。 “赵兄,我刚刚听郡主说,这处有一个阵法,难不成就是你布下的?然后通过这个阵,困住了那些刺客。” “赵兄,这阵好厉害,你能教教我么。” “不教。” 百里之恒愕然,看着面色不善的崔空龄。 “我又没问你。” “修明是我的人,我说不教就不教。” “你,你也太、”霸道了吧,百里之恒同情的看向赵斯年,想必他吃了不少苦。 崔空龄挑眉。 “我怎么了。” “容与,我们好歹是朋友,你让修明教我个阵法不为过吧。” “殿下抬举了,阵法不是我布下的,是我的一位朋友,颇为精通此道。但他隐于山林,不喜现于世人面前,故而恐怕要让百里兄失望了。” “且,之所以能提前布置的这样周全,功劳全在扶苏,他料到此次会有旁人趁虚而入。我在其中,不过是穿针引线的信使罢了。” 赵斯年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隐在角落的端木隰华。 “既然郡主识得此阵,想必于此一途也颇有研易,百里兄何不直接向郡主求教。” 眼见自己被指名道姓的揪出来,端木隰华心里叹了口气,抬头正对上百里之恒灼热的目光,她眉眼稍弯,从一片阴影中走出。 “这些刺客里,留下的活口不少,你们可抓住了吗。” 赵斯年微怔。 “郡主怎么会知道。” “阵不是杀阵,只是单能困住人罢了。” 原来如此,赵斯年心下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她是知道些什么。 “嗯,两波刺客里各留下了几个,我让人捆住了他们手脚,都在后面一辆马车上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车轱辘滚动的擦地声,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从阵中行来,缓缓停在他们眼前。 车夫挑着灯笼,向几人扶了扶手。 “公子,这辆马车里面是刺客,另一辆是给殿下的。” “欸,赵兄,他们供出幕后主使了吗。” 看着爬上树梢的月亮,周稚弗截断了百里之恒的话头。 “无忧,天色不早,此地不宜久留。你想知道什么,回去我再同你细说。” “好。” 正当几人卸下心房,各自转身准备上马时,一道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赵斯年。 “嗖。” 崔空龄反应极快,当即抓着他想要躲开。 不想赵斯年却按住他的手,低头,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随后箭入皮肉,他硬生生挨了这一箭,旋即闷哼一声。 “唔。” “你。” “嘶,怎么回事,不是说刺客们都被困住了?”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这一箭为的是打消怀疑,赵斯年不能毫发无伤的回去。 “陆小友你快来帮忙,给赵兄处理一下伤口。” 赵斯年摇头。 “不必,我们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崔空龄和他对视片刻,似是妥协一般,转而拿了陆小白的药箱,一手架着赵斯年向后面的马车走去。 “不必担心,他的伤我会处理。陆小白,借你药箱一用,改日烧鸡奉还。” “这。” “他们都这么说了,你只管相信就是,我们走吧。” 周稚弗上了崔空龄骑来的马,一转辔绳先行走在了前面,陆小白向端木隰华点了点头后,两人也上了马,跟在了周稚弗后面。 “我。” 百里之恒还是不放心,他上马等了等,跟在了两辆马车后面,以便随时听着车里动静。 车内,案几上荧荧一尾烛火,照着赵斯年惨白的脸,他紧紧咬着唇。 “得给你拔箭。” “不要。” “怎么,你还想插着箭去见谁?见陆维桢还是陛下?” 赵斯年睫毛一颤。 “这伤足够了,你若担心,还有我在,我会替你隐瞒的。” “好。” “会很疼,不要强忍着。” “不行,会、会被听到。” “没什么丢脸的。” 赵斯年还是摇头。 崔空龄没再说话,他一手握住箭柄,用尽全力一拔。赵斯年疼得脊背发抖,嘴巴张开,眼见着要出声,他连忙把自己的胳膊伸过去。 赵斯年下意识咬住,崔空龄没发出声音,只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没事了,没事了,不疼了。” 崔空龄一面安慰着他,一面从药箱里拿出疮伤药,轻轻撒在伤口上。赵斯年还没松口,直到嘴里不适的血腥味才让他回神。 看着眼前的情形,他当即松了嘴。 “你。” 崔空龄的胳膊给自己咬出了一排牙印,向外冒着血。他却好像没事人一样,从药箱里拿了绷带,甚至嘴角的笑都是轻佻的。 “来,抬个手,我给你缠上。” …… 另一处,江府内。 陆维桢的计划很是顺利,魏思阙换上小厮的衣服,戴上他的面具,不甚情愿的跟在后面,两人进了江府。 “我给小姨带的礼物,好似落在了车上,小魏子,你去拿来吧。” 魏思阙:“……”你妈的。 “如此,要劳烦姑娘帮忙推一推轮椅了。” 他皮相生得极好,端的又是温润如玉,即便坐着轮椅,也是个翩翩公子。婢女看着他的笑,忍不住低头。 “公子客气了。” 江如玉在正堂会见了他,他要做的,就是给魏思阙尽量拖延时间,让他能成功挟持江兰禾过来。 客套话说了一堆,谢九思还没切入正题,说出他此番来的目的。江如玉可不信他是真的想她了,单纯过来看望她叙旧。 看着轮椅上低眉顺眼,谦顺温和的青年,虽然心里有些许不耐,她的语气却是温软的,满含怜惜关怀。 “九思啊,咱们现在是最亲的人,你不必顾虑什么。这次你来找小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可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小姨既这样说了,我也不敢有所欺瞒。我此次来,是为了向您问一问,我的母亲,您的姐姐。” “姐姐她,不是在七年前的那场屠戮里,就不幸遇害了吗。” “是么,可是小姨,我不久前亲眼见到了母亲。她不仅好好的没死,还十分令我震惊。” 谢九思把玩着指间的扳指,倏而抬头,眸色冷冽。 “小姨,她怎么会是当今的皇后呢。” 江如玉惊得掉了手中的杯盏。 “九思!你莫不是疯了?你在说什么。” “小姨当真不知道么,还是瞒着我,不肯告诉我。” 江如玉稳了稳心神,尽量温和的说道。 “九思,谢家的灭族对你的打击很大,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心里有恨。但你要清醒一点,别把自己逼疯魔了。” “今日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以后,万不可再如此胡言乱语了。” 谢九思见她闭口不谈,缓缓转了话题。 “那么,先不谈这个,我们说说别的。之前小姨先是暗中找珠珠儿,言明把江家交给她,又引导她谢家灭门案的凶手是陛下。” “小姨知道这么多,却不肯告诉我,而是选择告诉她,居心何在呢。” “你怎么会知道!” 对上谢九思锐利的黑眸,她自觉失言,解释道。 “九思,你听我说,我不告诉你,是因为现在你身子不好,喻之他年纪又小。我不想你们再淌入这趟浑水,我是想保全姐姐的血脉。” “那么,你为什么会告诉珠珠儿呢,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又怎么能背负起这些仇恨呢。” “我……” “小姨,看来你果真瞒了我不少事情呢。” “九思,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以你现在的情况,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江如玉别过头去,不愿意再和他多说,向外唤了侍从。 “来人,把谢公子送回去。” 门打开,却见侍从惊慌失措的跑来。 “家主,外面,外面,少主他……” 她顺着侍从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黑衣人把刀架在江兰禾的脖颈上,向这边走来。 “阿禾!” 谢九思从轮椅上站起来,笑意盈盈的从屋内走出。 “小姨不必担心,我不会伤了表弟的,只要你肯告诉我真相。” “你,你根本没有残疾。” “小姨,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吗。” 江如玉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睁眼说道。 “你们都下去,没我的命令,不许来打扰。” “小姨,请吧。” 江如玉关了门,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如千斤顶般砸下来。 “你不能伤害阿禾,他是谢家的血脉。” 第一百零一章:当年鸳鸯错,情丝绕 摇曳的烛火下,谢九思表情不明,江兰禾是谢家血脉?他抬眸看着江如玉,她一双眼里暗含悲戚,不像说谎。 “小姨,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表弟开的玩笑,那么,我等您的解释。” 江如玉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的确瞒了你一些事,但我有我的苦衷,今日你既想知道,我守着这些秘密多年,也累得很。” 二十年前,江如玉同谢蕴容是闺中密友。她结识谢蕴容时,谢蕴容做的是男子打扮,用的是哥哥的名字谢怀玉。 年少相遇,又是女子怀春的年纪,谢蕴容扮男子更是极俊俏的,免不了芳心暗许。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撞到了同去寺里上香的兄妹二人,谢蕴容露馅了,她也因此认识了真正的谢怀玉。 不过她对谢怀玉没多大感受,虽则他亦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她的目光依然追逐着谢蕴容,直到陆行云的出现。 谢蕴容不再找她,就算约她,大多时候也是在谈论陆行云。像是墨汁混了醋,她心里滋生出酸涩的味道。 江如英难得见自家妹妹这般模样,遂问了问她缘由,她只说密友被人拐跑了。 江如英是个桀骜的性子,当即言明帮她抢回来,孽缘便是这样开始的。 一见钟情,江如英看到陆行云的第一眼,燃起了征服欲,占有欲,她要他。 本是三个人的纠缠,就这么成了四个人,因为这件事,谢蕴容与她生疏了不少,江如玉为此很是自责。 一面是密友,一面是亲姐姐,她夹在中间,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割舍? 偏偏这两个人,都是世家里的贵女,一等一骄傲的心性,谁也不肯相让。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行云喜欢的是谢蕴容,在她以女扮男装“谢怀玉”的身份出现时,帝师就无可救药的认定了这个人,不论男女。 她以为,骄傲如姐姐,看清结局后总会放弃的。 一天,江如英来找她,说是想要同谢蕴容和好。但拉不下脸,不知道能不能拜托她帮忙。 “当然可以!” “到时候,我希望叫上陆行云,我们一起做个了结。” 她信以为真,把这个信息告诉了谢蕴容,但江如玉没想到,这是个阴谋,酒菜里下了情药。 “姐姐,你不能这样做。” 江如英要带陆行云到房间,她拦在她面前。 “阿玉,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姐,就让开。” “姐姐,我不想恨你。” “你想我恨你吗。” “总之不行,姐姐。” 江如玉那时还不是现在的江家家主,她只是有些懦弱,很听姐姐话的江家二小姐。 “让开。” “不行。” 这是姐妹俩的第一次争执,甚至用上了江家半块掌权玉佩。 “还愣着干什么,把二小姐带下去。” “我,我以江家少主身份命令你们,拦住姐姐。” 侍从们左右为难,这两个都是少主,该听谁的,到最后,还是在原地没动。 “阿玉,你是要与我为敌了。” “不是姐姐,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这件事不行。” “还不出来,看着你主人为难。” 什么?江如英话音刚落,暗处的隐卫便跪在她面前。 “把她带下去。” “是,主子。” 男人的力气极大,狠狠压着她胳膊,让她动弹不能,她只能哭喊着。 “姐姐!你不要让我恨你!” 江如英只是脚步一顿,丢下一句话。 “你再不去看你的好朋友,她就要出事了。” 她这才想到,谢蕴容也吃了那些酒菜,江如英这边她没法子了,那边不能再有事。 江如玉急急忙忙回到正堂,只见谢蕴容双颊通红,正在难受的撕扯衣服,她泪眼迷蒙的看向自己。 “云郎,二哥哥,我好难受。” 江如玉听得心里难受,却又忍不住红了脸,这是在想什么?她赶忙打了自己一巴掌,清醒一点。 “阿容你别怕,我在。”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江小姐?” 外面传来谢怀玉的声音,简直是天降救星。她赶紧开了门把他叫进来,原原本本说了事情经过。 谢怀玉面色清冷。 “阿容说,如果一个时辰她没有回来便叫我来看看,没成想真出事了。” “带上阿容,我们去找你姐姐。” “可是,姐姐身边有隐卫。” “呵。” 谢怀玉低笑一声,取出腰间傍身的笛子,吹出一段旋律,四五个黑衣人当即跪在他面前。 “主子。” 他转头看向她。 “走吧。” 江如玉咬唇,点了点头,她们很快赶到了江如英的房间,所幸来的及时,几下就分开了两人。 屋内有一股很奇异的香味,闻久了让人头疼,不过她当时没多想。 “阿玉,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带着别的男人闯入我的闺房。” 江如英现下,衣衫半解,只着赤色肚兜,她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走到他们面前。即便如此,她还是骄傲的不可一世。 “你看了我的身子,毁了我的清誉,该怎么办。” “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件事我会负责,但江大小姐对家妹做的事,我也会追究到底。” “还请江大小姐先把解药交出来。” 江如英笑的媚态横生。 “没有,这药没有解药。” 怀里的谢蕴容,床上的陆行云,两人都已经忍耐到极致了。偏偏江如英有恃无恐,就这么挑衅地看着她们。 “既然如此,江大小姐,得罪了。二小姐,阿容就拜托你了。” 谢怀玉取下身上的披风,盖在江如英身上,随后不顾她的惊呼,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硬生生带离了房间。 当下,屋内就只剩谢蕴容,陆行云,还有她。 江如玉瞬间明白了谢怀玉的意思,一瞬间脸羞得通红,她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扶着谢蕴容到了床上。 而后退身出去,关了门,顺便支开了所有的侍从。 她,要在这里守着么?心下五味杂陈,谢怀玉会带着姐姐去哪里,他是君子,应当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 姐姐她,这次一定要生自己的气了。她抱着腿蹲在门外,没一会儿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动静,只得把头埋的更深。 但很快,她察觉出了不对劲,自己的身体好像出现了问题。很热,亦口渴,没一会儿四肢就酸软的没了力气。 怎么回事?她猛的想到,莫不是屋内那奇异的香。 江如玉要疯了,她努力站起来向着屋后面走去,那里有人工湖,一定管用的。 她咬着牙浸入湖里,靠在岸边上,冰凉的水让理智瞬间回笼,只是身子依然酸软无力。 “二小姐,二小姐。” 是谢怀玉的声音?他回来了,应当是看谢蕴容的。但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到最后眼前发黑,昏过去了。 江如玉想,自己不该睡的,应该再坚强一点。而且,为什么谢怀玉要来,明明她已经快没事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谢怀玉就睡在身边。身上的痕迹,遗留的痛楚无不提醒着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如玉脸色发白,还好谢怀玉睡得沉,没有醒来。她踉跄着起身,哆哆嗦嗦穿好了衣服,尽管两条腿很僵硬,还是逃一样跑了出来。 还好,这是江府的一处暖阁。 “姐姐呢?” “大小姐她。” 侍从领着她来到另一处屋子,江如英也受了药性的影响,已经昏睡过去了。 这一刻,江如玉大着胆子做了一件事,她把姐姐放到了谢怀玉床上。然后留下了一封信,说自己向往山水田园,请他们勿念。 她收拾了细软,跑了。 江如玉是深闺里的娇儿,她不大认得路,但她这一跑,就是十年。 中途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想过要打掉,终究还是留了下来。这得益于她遇到的另一个人,崔言希。 崔言希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他见不得女子哭哭啼啼的模样,因为这个就赖上了她。 “帮你改改这个坏毛病。”他说。 起初,江如玉觉得这男人很坏,后来,她之所以能成为江家家主,却是被崔言希一把手教出来的。 江家人到底还是找到了她,她毕竟是江家少主。江如英现在又嫁到了谢家,还有了孩子,江家需要她。 呼,她心里松了一口气,点头答应和他们回去。 但江如玉忘记了,崔言希那天嘱咐过她的。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同你讲,你记得,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那么郑重,满眼都是她。 江如玉带着江兰禾回了江家,称他是一位族弟的血脉,会是江家的少主。 期间谢怀玉来找过她,她一概都是拒绝的,而面对谢蕴容寄来的书信,她也不像最初那般热切了。 经过了许多事后,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了,大概也明白了,那般酸涩的味道,是求而不得,是对于初时朦胧情愫的寄托。 她越来越成熟从容,江如玉不会知道,崔言希发了疯一样寻她,也不会知道,他为此终身未娶。 江如英嫁给谢怀玉,她猜到了。但她没想到的是,谢蕴容后来会嫁给南安王。 或许是因为废太子一案,陆家受到了牵连,崔家亦因此遭殃,一夕之间两大家族退隐山间,谢家隐隐有独大的趋势。 但江如玉并不觉得这是好事,中间陆行云曾向她借粮草,帮崔空龄渡过难关,想到崔言希,她答应了。 以现在江家的资本,元德帝不敢妄动。可是,谢家太清高了,他们的资本在哪里呢,她不免担忧。 这个担忧很快被印证了,谢家比之陆家,崔家更惨,竟是灭族之祸。这件事做的悄无声息,过后亦是没有世家敢伸出援手。 她赶到谢家时,只见到奄奄一息的姐姐,谢九思和谢喻之已经不知所踪。 她心里觉得对不起姐姐,所以瞒着所有人把江如英带回了江家,没透露一点风声。世人皆以为,江如英已经死在了那场屠戮里。 江如英恢复的很快,谢家的灭门案,儿子的失踪好像根本没有影响到她。相反的,她心情意外的好。 她为过去的事情向姐姐道歉,但江如英总是避而不谈。 突然有一天,江如英像当初她那样,留下一封书信离开了。她想,出去散散心也好。 江如英离开后,江如玉就开始根据谢蕴容寄来的书信,着手调查谢家的灭门案。 一查不要紧,答案让人心惊,查到了元德帝身上,谢蕴容没有告诉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只在信里写道。 “他们快要回来了,拜托阿玉,一定要保护好九思和喻之。这不仅是我的愿望,更是他的。” 他,应该是陆行云了。 她始终觉得奇怪,阿容一点没提及自己的女儿,甚至谢蕴容离世前的书信里写着,希望端木隰华能背负起谢家和陆家。 这是什么意思,既然谢九思没死,怎么还要一个小姑娘报仇? 直到,江如玉见到端木隰华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这是阿容和陆行云的孩子。 第一百零二章:滴血未融,猜不破 “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 江如玉和江如英虽生得有七分像,气质却截然不同。一暖一冷,一柔一傲,是极容易分辨的。 谢九思却不知怎么的,竟看着她发了愣。信息太多,他已经在尽力消化了。 “至于姐姐为什么会成为皇后,我是不知的,如果不是你说,我甚至连她是皇后都不知道。” “嗯。”谢九思垂眸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你可以放了阿禾吧,他到底,算是你的兄弟。” “自然,不过我还要求证一件事,劳烦小姨备一碗清水来。” 说完他又向着门外呼唤道。 “小魏子,你带着他进来。” 魏思阙:“……”你妈的! 江如玉备好了清水,一面担忧的看着江兰禾,一面看着他。 “九思,你还要做什么?” “滴血验亲。” “你不信我说的话?” 谢九思摇头,他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想要证实一下。 “表哥,你到底要做什么啊,什么滴血验亲。咱们是表兄弟,肯定不、” “嘶。” 没等江兰禾说完,谢九思已经取出银针扎破了他的手指,向碗里滴下一滴血。随后他亦扎破自己的手,向碗里滴落一滴血。 几人看去,只见清水里的两滴血并未相融,而是相斥!没等他说什么,江如玉先喊到。 “这不可能!” 江兰禾摊了摊手,全然没有做俘虏的自觉,一点没在怕的。 “姑姑,怎么可能相融啊,我们是表兄弟嘛。” 谢九思看着江兰禾,想了想记忆中谢怀玉的模样,对魏思阙说道。 “小魏子,你先把他放出去。” “你确定?” “嗯。” 魏思阙一把推出了江兰禾,接着紧紧关上了门,现在屋内变成了三人对峙。 “我确定,阿禾他是谢家的血脉,我可以发誓,如若不是,我便不得善终。只是,怎么可能不相融。” “小姨,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我不是谢家的血脉。” 这话一出,不仅江如玉呆了一瞬,魏思阙亦侧目看着他。 “嗯?” “若你不是谢家血脉,阿容她怎么可能这般护着你,还有陆行云,他们为什么这般护着你?” 为什么?他也很想知道,看现在的情形,想必只有陆家那三位族长,或是少主才知道答案了。 该怎么办呢,有了,珠珠儿身边跟着的少年——陆小白,可以通过他下手。谢九思又看向江如玉,恢复了温和无害的模样。 “小姨,珠珠儿是姑姑和陆行云的孩子这件事,您还没有告诉她吧。” 江如玉闻言,摇摇头。 “那么,这个答案,我希望由我来告诉她。” “好。” “今晚多有叨扰小姨,他日定当赔罪,九思告辞。” 魏思阙还没看明白,只觉得接下来才是一场精彩的大戏时,就,就这么完了? “小魏子,你还愣着干什么,想留在这里给小姨扫地?” 忍了一晚上的老实人君上,此刻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谢九思!” 魏思阙轮起了拳头,向着前面的人打去,谢九思想当然的抬掌接过来,谁知背后就是雕花木门。 恰巧,江兰禾还小心翼翼地开了一道缝,想要偷听,看看到底是什么事。 所以,一声闷哼过后,现在的画面就很让人想入非非。 谢九思倒在了地上,惯性使得他想要抓住些什么。而魏思阙因为拳头蓄足了力,一时收不回来,也跟着他栽下去了。 就这样,谢九思两手环着魏思阙的腰,魏思阙则瘫倒在他胸膛上,面具还因此碰掉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头晕脑花。 江兰禾:“!” 待稍稍回神,只见江兰禾满脸通红的看着他,眼神飘忽不定。谢九思略微皱眉,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江兰禾先一步说道。 “表哥,君上,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说完,江小公子就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谢九思:“?!” “九思。”身后亦传来江如玉的声音,抬头,却见她也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小姨,不是你想的那样。” “魏思阙,你给我起来,别装死!”明明自己是被垫在底下那个,受伤更重,怎么他这么不要脸。 魏思阙真不是故意的,他实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刚刚崴到了脚,疼的没缓过来。 但谢九思可不知道,更不管这个,只以为他是存心想要报复自己,当即把他掀翻在地。 魏思阙疼的一抽气,心里本就憋着气,加之他还没受过这种待遇,表达上就有些词不达意。 “嘶,你也太狠心了,利用完了我就扔。” 这话一出,瞬间,江如玉看向他的目光更复杂了。谢九思刚一站起来,就要拿脚踹他。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九思!” 江如玉出声阻止了他,看向他的眼神,赤裸裸写着他是负心人。谢九思没再多说话,一脸阴沉的甩了甩袖子,大步离开了。 一刻钟后,魏思阙才从地上起身,他同样意识到刚刚的举动让人误会了,试图开口解释几句。 “家主,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只是朋友。也不算朋友,就是合作关系。” 奇怪,怎么自己解释完了以后,江如玉看他的眼神,有点怜悯的意味?? 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和谢九思商量,该怎么向陛下请罪。 魏思阙扶手,拜别了江如玉后,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 出了江府后,只见谢九思倚墙站着,眉目间尽是沉思之色。亏他还知道等自己,总算良心没全被狗吃了。 “咳。” 魏思阙咳嗽一声,提醒他。谢九思听到,只是抬头,很快的睨了他一眼。 “上车。” 车内,魏思阙看着很快又陷入沉思的谢九思,想到自己刚刚听到的讯息,内心生出些八卦之意。 “你不是谢家血脉,那会是哪家的孩子?” “你很好奇?” “没有。”只是一点点好奇。 “哼。” 魏思阙:“……”什么态度,他按捺下升起的怒气,大局为重。 “你想到办法了么,我们应该怎么给陛下一个解释,不求宽恕,只求不要惹来怀疑。”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我们就同陛下说,当日是去查了谢家灭门案,从中发现了蹊跷,谢九思和谢喻之并不是谢家的血脉。” 魏思阙:“?”这是疯了?鲨自己的操作? 他现在严重怀疑,当初找陆维桢做盟友,根本就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谢九思白了他一眼,继续道。 “其一,我的确不是谢家的血脉。其二,皇后既是江如英,想必陛下应当知道这件事,或许这就是谢家灭门案的关键。” “此举既可以彰显我们对陛下的忠心,又可以就此看出陛下对谢家‘遗孤’真实的想法。” “万一陛下下令暗中杀了你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不会,陛下若问起我们是如何知道的,就说是谢九思说的。还要说,他手里似乎有一位与陛下瞳孔颜色一样的证人。” “嗯?这是什么道理。” “你不用管,我想证明一下我的猜测。” ……魏思阙又一次爆发了。 “你这一通毫无逻辑的猜测,十有八九会搞砸,到时候陛下不仅会杀作为谢九思的你,还会怀疑你我,肯定是难逃一劫。” “我有七成的把握,我的猜测是对的。” “我要的是十成。” 谢九思气笑了。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魏思阙噎住了。 “你有什么十成的办法,能让陛下既消了气,又相信我们?” 见他答不出来,谢九思才稳了稳心绪,继续开口道。 “君上,你可知道我的老师是谁。” 魏思阙不假思索道。 “陆行云啊。” “那么陆家是什么。” 魏思阙还是没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继续回道。 “帝师世家。” “陆行云对他要收的弟子,说过什么话?” “身为帝师,只教帝王。” 电光火石之间,魏思阙明白了什么,他看向眼前的白衣青年。 “你是说?你是……你是?” “我只是猜测。” “再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废太子会将皇族子弟斩杀殆尽,先不论是不是他做的,只论这个动机。” “像不像,在销毁证据,死无对证。” “当然,这也是猜测。” …… 魏思阙将谢九思的话串联起来,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看向白衣青年,若果真如此……这就是他要效忠的君么? …… 另一边,端木隰华一行人已经到了朱雀大街,百里之恒想了想,决定带其余三人去醉月楼。南絮在,那儿就是最好的庇护所。 “既然这样,我同小白就告辞了。” 她挥手作别几人,转身和陆小白向着南安王府的方向行去。 “你有心事?” 陆小白一路都在观察她,碍于那三个人在,他也不方便直接问。现在只剩他们二人,方才问道。 端木隰华避而不答,却是笑着指向前面的方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要吃烧鸡么?前面是夜市。” 陆小白沉默了一下。 “不能告诉我么。” 她亦沉默了片刻,看向身侧的少年,问道。 “小白,你会站在我身边么。” “嗯?” “只忠于我,不因为陆家,不因为我是你的少主。” 陆小白再次沉默了,当她以为这就是他的答复时,他又说道。 “我要想一想,明天给你答案。” “好。” 她在想什么? 在谢家后院的阵法,今次出现在郊外的阵法,都被记载在一本书上。而这本书,玉息令月说过,是由他的先生——陆行云编撰成的,绝不外传。 端木隰华几番试探赵斯年,确实不是他布下的阵,周稚弗倒是能布得下来。但布置此阵,耗费时间很长,所以也断断不可能是他。 同时,陆维桢也被排除在外,那么,还会有谁呢? 或许百里之恒真的被赵斯年蒙骗过去了,其他人也能被蒙骗过去,他们准备的太过完美。如果不是这个阵法,她也会相信他们的说辞。 一来,如果真的像赵斯年说的那样,明显时间对不上。周稚弗识得此阵,肯定不会耽搁这么长时间,早该和他们汇合了。 二来,周稚弗配合赵斯年,替他开脱。三来,他根本不惊讶那一箭会射中赵斯年。 所以他们不是一开始就达成的交易,而是之后才达成的一致。且,还是通过布阵的人才达成的交易。 幕后人到底是谁?又提出了什么价码,竟让一国太子甘做配。周稚弗对财权并不热衷,他最在意的是天下民生安乐。 那么,这个人手里握着的是东阳的百姓? 她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所以然,待到了王府后院的门口时,却见陆维桢先前几次派来的蓝衣侍从站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 “他有事?” “是,这是主子托我带给您的信。” 第一百零三章:两不疑,试春闱 大理寺少卿吴宗颐,年纪虽轻,手腕却是一等一的阴狠。他熟读百八种酷刑,在此基础上又加以改良,编纂成册,谓之千娇百媚。 他师承大儒,取的名端的是迤逦雅致,对应的刑罚却残酷至极。 譬如,弹琵琶。看美人弹琵琶是一种享受,纤纤玉指拨弄琴弦,美不胜收。 不过他编纂的酷刑,弹琵琶可完全不是这等风花雪月。 行刑之时,先将犯人衣物去除干净,用尖刀在犯人的两肋上下拨弄,皮肉纷飞,直至皮肉尽去,露出肋骨。 整个行刑过程,犯人承受的痛苦无法想象。是以,只要落入了他手里,就没有撬不开的嘴巴。 仅仅半天的时间,赵斯年和崔空龄绑来的刺客就把幕后主使交代得干净。 吴宗颐着一袭紫衣官服,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含着笑,恭敬的呈上招认书。 帝王下方设了两排案几,除了周稚弗,就是北襄群臣。他既说了要有个交代,此次断不会轻易放过。 “吴卿哪,你把这份给太子拿过去,算作是朕的赔礼。” 陪的是面子,礼的是两国交情。周稚弗接过来,上面明白写着叶家与淑妃如何设计,想要刺杀他。 端木清嘉话锋一转,语气竟是温和的。 “傅卿,是谁给你的胆子,去行刺东阳太子。” “陛下。” 傅又山双手交叠,跪在地上行了叩拜礼。 “陛下,老臣自知罪责难逃,只是恳求陛下念在老臣多年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过傅家。” “老臣跪求陛下开恩,求太子殿下开恩,饶过傅氏一族。” 帝王没有回答,却是同群臣闲谈一般,问道。 “你们怎么看?思阙啊,你来说。” 左下方的案几上,魏思阙面容冷冽,帝王此举,重在试探。他起身,恭敬地扶手下拜。 “回陛下,魏家世代忠君,您即是法。” 他说的迂回,没赶尽杀绝,又把决定权拋给了帝王。端木清嘉又看向右边的白衣青年,问道。 “那么,维桢,你呢。” “挑拨两国纷争,当处叛国罪。” “来,空龄你说。” “舅舅,侄儿别的不求,只是受的这些伤,您得替我讨回来吧。” “漆雕白,你呢。” “老臣以为,人总有犯糊涂的时候,傅大人多年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却然劳苦功高。此次,许是护儿心切,才……” 帝王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捻了捻手里的佛珠。 “傅卿,你可听到了么。” “臣,臣自知罪该万死。臣但求陛下开恩,饶过傅氏一族性命。” 傅又山一下一下磕着头,直到血流如注也不停下。 “太子殿下觉得,该不该饶恕傅氏一族呢。” 周稚弗看着跪在地上,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指尖触及杯沿,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傅又山睁大了眼睛,泪水止不住流下来,他转了方向,深深地向周稚弗磕了一个头。 “既然如此,朕便给你留个全尸。至于傅家,流放岭南,女为娼,男为奴。” “等一等。” 是晋王端木淞,他穿着一身深紫直襟朝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 整个人丰神俊朗,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他嘴角一抹若无若无的笑,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似睨非睨。 端木清嘉眉头微皱,呵斥道。 “来得这样晚,不成体统。” “父皇,儿臣有一事想同您相商。” “朕现在在处理什么你看不到么,过后再说吧,别赶着来添乱。” “此事关乎二弟珉王,亦关乎东宫之位,儿臣都写在奏章里了,只需您看上一看。” 帝王挥了挥手,有些许不耐烦。 “呈上来。” 翻阅过雪白的奏章后,帝王一双琥珀色瞳孔明灭不定。 “你可确定?” “儿臣确定。” “不悔?” “不悔。” 端木清嘉看向底下的傅又山,说道。 “傅卿啊,你应该感谢,你有个好女儿。” “晋王端木淞,即日起自皇族除名,贬为庶民。傅氏一族,废为庶人,傅又山,终身监禁。”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端木淞为了救傅氏一族,不仅放弃了储君之位,这下连血脉与仕途都彻底断了。 “不可!” “不,殿下,你不可如此!” “陛下,陛下,陛下三思啊!” 适才还沉默不做声的众臣,如今却一个个的站出来了。为了一个傅家,折的可不只是晋王,还有与之相连的魏家,以及簇拥魏家的其他一众世家。 陆维桢垂眸,如果当初谢家不那么清高,也选择站队的话,是不是不必遭遇灭族之祸。 “朕已经问过他的意思了,你们刚刚也听到了他是怎么回答的。众卿这般作态,是想和傅氏一族同甘共苦了?还是,你们要反了?” “臣等不敢。” “此事已定,不容再有异议。谁再求情,便一并跟着处罚了。” 圣意已决,绝无转圜的余地。臣子们面面相觑,最后齐齐看向魏司寇,只见他面上血色消失殆尽,摇摇欲坠。 北襄的天,变了。 “谢陛下隆恩。” 此刻的端木淞,已经从皇族除了名,身份上是庶民。面对帝王要行的,就是三跪九叩的大礼了。 他脱下腰间的玉带,玉佩,完完整整行了礼。而后弯腰俯身,一路退出了金殿。 傅行雪正等在宫门外,她穿了一件青色的石榴裙,裙上绣着百合。乌黑的发只拿绢带绑了,浑身上下无半点修饰。 端木淞走近了,她才看到,他腰间象征身份的玉佩,玉带没了。 “殿下。” “阿雪,要委屈你同我做一对田里耕做的辛苦夫妻了。” 她是极聪慧的女子,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双明眸闪着泪花,连连摇头。 “不应该这样的,殿下,不值得的。你的未来,即便不是君临天下,也应该是富贵安宁的。” “值得。” “殿下这样做,是要我愧疚悔恨一生么?” “我愿同你两不疑,若我不这样做,我们都会悔恨一生的。” 傅行雪哭红了眼睛,哽咽着问道。 “奴家想问一问郎君,若是奴家此去,是碧落黄泉呢。” “相随。” “若是山之巅呢。” “相随。” “若是海之角呢。” “相随。” 端木淞牵上她的手。 “生死相随。” …… 北襄变了天,一夕之间颇负盛名的晋王被皇族除名,并驾齐驱的两大世家其一的傅家,被贬黜为庶人。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今晨送走了东阳太子后,帝王更是带着皇后同珉王一起上朝。 再有几天就是春闱,这次的选拔必然会是一场大换血。所有人,都在等待最终的结果,似乎是宣判终结,又似是新的开始。 下朝后,端木清嘉果真单独留下了陆维桢同魏思阙。 “送太子回东阳那天,你们去哪儿了。” 他们先前已经商讨好的缘由,本是想说有关谢家的灭门案,却因昨日傅家和晋王的彻底没落,当晚改了说辞。 “看来,只能拿这件事来挡一挡了。” “什么。” 陆维桢连夜和玉息令月通了消息,得知他已取得西凉王朝大半臣子的支持,如此才决定下来。 “陛下,西凉卓太后准备派遣公主来我朝和亲,时间在春闱过后。她提前派了使臣来,点名要同您的近侍讲。” “臣想着,臣前去就足够了。谁知君上担心臣心怀不轨,非要跟着。” “这是西凉的文书。” 端木清嘉接过去,翻看过后,确认了卓姬的笔迹和西凉的国印,面上才重新扬起了笑意。 “到底是女人家,行事上就是麻烦,你们猜猜她说了什么。” 两人摇头。 “还请陛下明示。” “卓姬说,她女儿胆子小,想要咱们先派了使臣去西凉,一路把公主带回来。” “你们觉得,该派谁去呢。” 帝王有意无意的投下问题,试探着左膀右臂。 魏思阙先上前一步,扶手道。 “回陛下,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端木清嘉面上依然和煦,心里却暗自摇头,转而看向白衣青年。 “扶苏,你觉得呢。” “臣以为,不如等春闱过后,选拔了得力人才再做定夺。” “嗯,朝堂上是该好好整顿整顿了。” “朕听皇后提起过,江家的小公子就不错,皇后没有母族,如今朕有意从世家里给她挑一个。” 陆维桢和魏思阙心下一惊,下意识认为帝王是在试探他们。虽则两人面上没什么变化,心下却是波澜起伏。 “这事儿,你们悄悄办着,朕呢,也再好好想想。” “是。” 他们退出勤政殿,走到宫门外,一同上了马车。 “江如英是故意选择江家,露出破绽试探我们?” “我想,江家可能有内鬼,那晚闹出的动静不小。好在我们提前做了防范,不然今天,可就真是自投罗网了。” 魏思阙思索片刻,说出自己的想法。 “江家有内鬼这事,即便告诉了江如玉,她们既是姐妹,她未必会帮我们。” 陆维桢眸子黑眸微闪。 “除非,江如英会伤害她最珍视的东西。” “你的意思,还是从江兰禾下手?” “这不成,上次我绑了他以后,你觉得江如玉不会防备?” “你在想什么,姐妹成仇,自然是江如英对江兰禾下手。” “我们只需要让陛下认为,江兰禾是出使西凉的最好人选,即便江家拥有再多的资本,她也不能抗拒圣旨。” “届时再在路上做些手脚,把矛头指向陛下。需知陛下同江如英,原是一体的。” 一番推演过后,两人敲定了计划,陆维桢掀开车帘,向马夫轻声说道。 “到醉月楼。” “是时候见一见崔空龄了,毕竟我们答应了柳夫人,要助他们母子团聚。” “你似乎忘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我们还没见到阿昧夫人。” 魏思阙自始至终关心的,都是皇室血脉的问题,尤其看到端木清嘉对晋王这般绝情。 哪怕单是为了宫闱深处的魏淑妃,他的姑姑,都不肯多考虑一下,枉费姑姑多年深情。 倘若阿昧夫人证实了,事实就是陆维桢说得那样,他会第一个站出来讨伐端木清嘉。 “此番去找小侯爷,就是为了这件事。” 两人刚一进醉月楼,就见崔空龄正在一楼台阁子上,拍着鼓给上面跳舞的舞姬伴奏,很是风流惬意。 “你们忙完事了?” 崔空龄从台阁上下来,三人一同上到三楼的雅间。 “我来,是给你送礼的。” “你能有什么好东西,穷的衣服都没换过。” 陆维桢浑不在意,继续说道。 “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去赵家赴宴,还羞辱了一个少年。” “你说这个做什么。” “后来,你又在南风馆里遇到了这个少年,还一直作弄人家。” “陆维桢,你从哪儿听来我当年的事儿?把我调查的这么清楚,有什么企图啊。” “那个少年,就是赵斯年。” “你说什么呢。” 崔空龄语气虽然不快,却并没有很惊讶。 “看来你早知道了,不应该的,以修明这般性子,怎么会让你知道。” “他当然不想我知道,是我给他上药的时候,发现了他背后的鞭伤和刺青。” 那处小小的刺青,是由他亲自拿银针烤了火,一点一点画上去的。 “唔,怪不得你要躲到一楼去了,也不带我们见修明,原来是你自己没脸见。” “你来看我笑话的?还带着他?” “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要不要。如果你做了,我保证修明一点都不恨你了。” “你姑且说一说。” “上次我和君上探入皇宫,发现了两道密室的门,阴差阳错,我们没见到阿昧夫人。反倒见到了他的母亲,柳如是。” “柳夫人说,陛下囚禁她,是来威胁修明办事的。” 得,厉害了,他原以为赵斯年吃三家饭。现在看来,足足吃着四家饭。前三家知道了,他,陆狗,元德帝。 至于第四家,应不应该告诉陆狗呢。背后这人,既能说动周稚弗,很不简单哪。 可是,修明显然很护着他啊,真是为难。 “侯爷,你有在听我讲话么。” 看着心不在焉的小侯爷,陆维桢有些不悦。 “听到了,不就是趁着春闱那一日行动么。陛下重视得很,三场殿试都要在,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我去把柳夫人救出来,你们负责阿昧夫人。不过,这次皇宫的侍卫可都在,恐怕不像上次那么容易。” “而且,直接带着两个女子出来,目标和风险太大了。” 崔空龄还在细数漏洞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他立时噤声,问道。 “是谁?” “我。” 是赵斯年,崔空龄当即开门,却见白衣青年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魏思阙惊得摸上了腰间佩刀,那是江如玉。 “还真吓到你们了。” 只见“江如玉”从面上撕下一层面具,赫然是端木隰华,而“赵斯年”亦从面上撕下一层面具,是陆小白。 “郡主?” “受陆二狗所托,我和小白前来助表哥一臂之力。” 陆维桢冲着少女微微一笑,继续同崔空龄说道。 “到时,你戴上人皮面具扮成陛下,我同君上则扮作侍卫。加之小白的药,可以让门口侍卫昏睡。” “待成功把两人带出后,再给她们换上宫女的人皮面具。” “宫女容易,但元德帝,你得带我去见见他长什么样。” “自然,不过你还是得易容一番,跟在我身边。” 陆维桢看着少年,从江如玉那里知道端木隰华真正的身世后,他敢断定,陆小白出现在她身边,绝非偶然。 她一定瞒了他什么,这种感觉实在不好,他原以为她会毫无保留信任他的。 “表妹,我正巧找你也有些事呢。走,咱们去郊外跑马,边走边说。” 陆维桢刚走倒门口,就听到崔空龄轻佻的语气,像极了要诱拐单纯少女。 他脚步一顿,不大放心,转身嘱咐了一句。 “珠珠儿,最近盛京里不太平,别贪玩,早些回去。” 如此,几人才分头行事。陆维桢带着陆小白前去帝宫,崔空龄同端木隰华各自骑了一匹马,向着郊外行去。 至于魏思阙,晋王被剔除皇族一事,对魏家的打击很大。魏齐光几次找他,他都推托了,现下也是该同父亲好好谈一谈。 郊外,两人骑着马缓缓走在山间一处枫林里。 “容与表哥找我,有什么事。” “表妹,你觉得你长得像舅舅么。”这个舅舅,说的自然是南安王。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像,可惜我没见过王妃婶婶,难不成你同她长得像。” 端木隰华没有回答,反问道。 “表哥生得像谁?” “自然像我母亲了,表妹没听过一句话么,生儿随母,生女随爹。说来,表妹,你长得很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 “我第一次在醉月楼见到你,还以为是眼花了。” 不是很久远的记忆,那时她在厢房里等陆维桢,没成想睡过去了。醒来时头晕脑胀,便到窗边吹吹凉风,好清醒一下。 惊鸿一瞥,正对上归京的崔空龄同赵斯年。 那时崔空龄看到她,是惊讶好奇的,原来是因为她长得像他认识的么。 “很像么?” “不止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不是你的瞳色,我会认为,你是他的女儿。” 她下了马,从地上捡起两片看起来很像的枫叶,问道。 “那个人是谁。” 崔空龄亦从马上跳下来,回道。 “陆行云。” 第一百零四章:女子香,鸩羽毒 满地零落的枫叶,林间立着一青一红两道影子。听到崔空龄的答案,端木隰华没有惊讶,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从第一次见到江如玉,她几乎看着她发了愣,“珠珠儿,你同他生得真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到如今崔空龄亦这样说,加之骨哨只有在吸了她的血后,才会化为骨碟。 摆在眼前的线索很清晰,整合起来就是确凿的证据,不过是她不肯接受罢了。 “容与表哥,有些时候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你瞧,我们现在就找不回初见的印象了。” 她收紧了拳头,两片枯萎的枫叶随即被碾成了碎屑,自掌心流逝。 “我想,表哥若是惦念我爹爹的救命之恩,应该不会欺瞒我才对。” 崔空龄看着笑意从容的少女,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甚至还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压迫感。 “表妹,你想知道什么,我自然知无不言。” 端木隰华点头,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眼角眉梢一派似笑非笑。 “那么就请表哥告诉我,布阵的人是谁,少府卿所谓的朋友是谁。至于他到底如何劝动了周稚弗,我就不问了。” “表妹,你这是逼我背信弃义,我都应了修明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已经负过他两次了,不能再负一次了。” 少女冷漠地打断他。 “借口,恐怕他并没有告诉你。” “你……”她怎么变得这么难缠了,记忆里不该是个单纯的小姑娘么。 “怎么,我有说错什么。表哥因着对少府卿的歉疚,无论多大的疏漏都能一概包容,你有没有想过。” “这就是你的软肋,有没有想过,少府卿正是利用了你这一点,才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呢。” 她的语气近乎情人之间的呢喃,甚至带着诱哄的意味,崔空龄听来,却直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表哥呀,我很不喜欢被你这种愧疚的欺瞒,也蒙在鼓里呢。” 崔空龄吸了一口气。 “你要如何。” “我要少府卿,亲自来告诉我。” “不可能。” 端木隰华挑眉。 “如果表哥不答应的话,那我只好把自己的分析全都告诉陆相还有君上了。” “你说,陆维桢好歹也算少府卿的主上之一,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崔空龄呼吸一滞,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她倏而弯了眉眼,收敛了锋芒,又成了一派温软天真的模样。 “表哥自可以放心,我以陆家少主的身份立誓,只要你应了,我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的。” 崔空龄没得选,端木隰华也不急,她牢牢的拿捏了他的死穴。他开始思索,自己是怎么落入这境地的。 是了,他本想这逗一逗这位“天真”的表妹,不成想这只雪白软糯的汤圆,是芝麻馅的。倒是自己被狠狠坑了一把。 他妥协的叹口气。 “表妹,我认栽,你定个时间我去同修明说。” “嗯。” 少女点头,转身利落的上马。他摇了摇头,叹口气后也随之上了马,两人原路返回。 “不过表妹啊,你不怕我在他们面前揭露你的真面目么。” 端木隰华完全没在怕的。 “表哥,你觉得除了少府卿,有人会信你么。” 崔空龄眉目之间几分纠结。 “你就一点不在意,你在陆维桢心里的形象?” “呵。” 端木隰华睨了他一眼,单这一眼,崔空龄有种被看穿的错觉。恐怕不是错觉,接下来她说的话,更加印证了这一点。 “表哥呀,你知道你看向少府卿的眼里写着什么吗。” “你想锁住他,捆住他,有了欲,你已经输了。我不介意同陆相玩玩情爱的游戏,只要我们各自守好自己的心就是了。” 崔空龄沉默了,他彻底认清了这个黑心肝的女人,她简直是比陆狗还要狗的存在。 等等,依目前的情况来看,陆狗压根就不知道,他捧在手里的娇娇儿,实际上是个黑心莲。 想到这里的小侯爷,忍不住笑出来,尽管他栽了。但他肯定,陆狗的下场一定比他惨上一万倍。 “表哥,你这人也太黑心了,陆相有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么?怎么你总是想着,要看他悲惨的一面呢。” 他黑心?明明是她更黑好不好,等等,崔空龄手臂上汗毛乍立。她这是有读心术不成,竟然能看出自己内心在想什么。 太可怕了!崔空龄内心吼了一声,行军打仗他都没在怕的,但唯独见识到了端木隰华真正的性情后,他真的怕了。 “表哥呀,只要你别想着算计我,比如说通过我向陆家要个承诺什么的,我怎么会有害你的心思呢。” 崔空龄:“!”救命,他要疯了。 端木隰华见他这般模样,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了,她眨了眨眼睛,端的是温和无害。 “唔,对了,上次你借走了小白的药箱,说要烧鸡奉还的。” …… 这边,端木隰华顺利套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压抑多时的心情稍有疏解。尤其在看着崔空龄一脸买了十只烧鸡后,忍不住笑出声。 崔空龄:“。”敢怒不敢言。 就是不知小白那边,是否顺利了。 犹记得那天从郊外回来,她问他,是否愿意追随自己。端木隰华知道,现在的她不仅自私,还很过分。 然而,在面对陆小白满心期待与信任的目光时,她也只是犹豫了一瞬间。很快,那点子罪恶感就如同吃进嘴里的烧鸡一样,渣也没了。 “小白,我不逼你,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到底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是一定会承袭陆家家主之位的,那时我会给你自由。” 她顿了顿,微笑道。 “做你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说到底,我应当算你的姐姐,不是么。” 她赌对了,陆小白是个缺爱,又渴望脱离家族束缚的孩子。如同深山老林的猎人,轻而易举地,就捕获到了年幼的小白兔。 “我愿意追随你。” 少年坚定地看着她,全然无畏的捧出自己一颗真心,烧的滚烫热烈。 “姐姐会保护你的。”她这样说。 “那么姐姐,咱们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端木隰华微笑着同他讲出自己的计划。 “我们既答应了陆相要帮忙,阿昧夫人和柳夫人,自然是要救出来的。但,这个有关皇室血脉的秘密,我想亲自问出来。” “很简单,只需要一种暂时让阿昧夫人失明失聪的药,通过你做的人皮面具,渗入药性,最好是五感尽失。” “不过要有解药的,届时,我们以帮夫人诊治为由,进去问出答案。” 陆小白问道。 “就这么简单?” “嗯。” “姐姐放心,我很快就能做出来。” “还有一件事,小白一定要乖乖听好姐姐说的每一句话,记在心里面。不然到时候,就要被人套路进去了。” …… 此刻,帝宫的一隅角落里,任凭陆维桢想尽办法,都没能从陆小白嘴里撬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陆维桢愈发觉得,这个少年不简单,简直是他的克星。怎么对于他挖下去的坑,都能避过去不说,还能反将一军。 譬如,他这样问陆小白。 “小白,你这么听珠珠儿的话,是不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你什么。还是说,珠珠儿主动接触了什么。” “小师叔,我的师尊是陆星河。他只教了我看病救人,也是他让我守在她身边的。” “这个问题你想知道答案,要去问他。” 如果不是陆小白面上的表情这般正直严肃,他一定会认为这是故意的。 少年在灵巧踢开自己问题的同时,还拿长辈压了他一头。 最终,他什么都没问出来,在陆小白记下端木清嘉的长相后,悻悻而归。 平生第一次,他在这个少年身上,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 他们回到醉月楼时,崔空龄和端木隰华,已经在三楼的雅间等候多时了。 少女眉眼弯弯,笑盈盈看着他们。 “可还顺利么。” “嗯。”他回以温和一笑,在看到她的,那些吃瘪的不痛快都能一扫而尽,忘得干净。 “小白快来,这是上次容与表哥借了你的药箱,答应奉还的烧鸡呢。” 在把烧鸡递给陆小白后,端木隰华又转头看着陆维桢,神情专注且依赖,全然是一派天真少女的模样。 “陆二狗,你也辛苦啦,到时候你和君上一定要小心哪。” 崔空龄看着彻底沦陷的陆维桢,心里为他默哀了一瞬,生出些同情。 爱情蒙蔽了陆狗的双眼,让他被哄得团团转。压根不知道坐在眼前的,是朵黑心莲,真是太惨了。 “既然事情都办好了,那陆二狗,你早点回去休息。” “好。” “记得吃助眠的药丸,那是我让小白特意为你配的。” “嗯。” 此刻陆维桢眼里,满当当的柔情,整个都是端木隰华的影子。一颗心也像是被泡在蜜罐子里,甜甜的化开。 崔空龄:“。”他都不忍心看陆狗的下场了。 “表哥。” 端木隰华兀尔转头,看向他。 “少府卿大人,应该也要参加几天后的春闱吧。” “嗯。” “两天后我带些吃的来看你们,还是在这里,记得一定要来。” 崔空龄点头,知道她这是定下了同赵斯年见面的时间,顺便再提醒他。 陆维桢面色不善的看向他,眼里赤裸裸写着不满意,为什么不能看好你的人呢? 他都好久没吃过珠珠儿做的吃的了。 “那么,陆二狗,容与表哥,我就先同小白告辞了。” “好。” 端木隰华在前,陆小白乖巧温顺的跟在她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醉月楼。 陆维桢目送着少女离开,转头却见崔空龄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他甚至付出了一些怜悯。 “崔空龄。”他眯了眯眼。 刚刚心头的怒气,因着端木隰华在,他暂时抛到了脑后。如今她一走,陆维桢炸了。 …… 魏府,魏知弦想要偷偷去看望傅行雪被发现了,魏齐光直接请出了家法。 不顾傅华芝的阻拦,十几鞭子抽了下去,魏知弦当场昏厥。魏夫人的哭喊声,下人们的惊呼声…… 魏思阙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乱做一团的魏府。 “父亲。” 他进了书房,扶手对魏齐光拜了拜。 “你还知道回来?你这个不肖子,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次傅氏一族和晋王殿下惨遭贬黜,都是陆维桢搞得鬼。” 怎么可能,这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同陆维桢在一处,压根没见他出手。 “父亲。” “怎么,你不信?我告诉你,是陆维桢绑了傅行玄,不知把他关在什么地方。” “他们本来,是想借着傅行玄,逼问傅家有没有参与东阳的饥荒。没成想周稚弗竟然不顾暮帝,要直接迎百里家回东阳。” “这是护儿心切被逼急了,他们才出此下策,结果。结果,阴险狡诈的陆维桢,竟然害得晋王也遭了难。” 魏齐光气的直锤胸口。 “结果你呢,你看看你,你都干了什么?你竟然,不顾家族,不顾亲情,跟陆维桢混在一起。” “你是不是忘记了,你母亲也是傅氏一族的?此等行径,简直是助纣为虐。” 魏思阙沉默地挨着骂,下意识的竟然想要为陆维桢辩解。他觉得,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应该是端木清嘉。 说得再准确一点,应当是为了巩固自己统治和权力,把百姓当作鱼肉,任意愚弄的三国帝王。 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是人间肮脏地儿,一点没错的。 魏齐光骂累了,拿起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依然没好气儿的说道。 “现在既然晋王废了,我们只能投靠皇后,扶珉王上位。既然陛下要为娘娘选个得力的家族,还交给你办。” “你好好办,这是咱们魏家唯一生的机会了。” “父亲,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明明端木清嘉只召见了他同陆维桢的。 “怎么,看你这反应,若不是我在宫内有眼线知道,你还打算瞒着我?” 魏思阙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你、你当真要气死我不成!” 魏思阙面色愈发冷冽,很快他就能找到证据,若是端木清嘉的确非君,而是乱臣贼子,到时父亲自会明白一切。 若是,端木清嘉为君,错的是陆维桢和自己。他会亲手处决了陆维桢,再好好回来请罪。 “父亲,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说完,他就转身出了书房。 …… 两天后,端木隰华做了些点心,并一罐青梅酒,如约来到醉月楼里。 只是等在雅间里的,并不是赵斯年,也不见崔空龄,而是谢喻之。 怎么,她这是被耍了?浮碧色茶盏倒映出少年清俊的容颜,谢喻之看着要离开的少女,温声道。 “不是你想见我的么?” 端木隰华脚步一顿,转身看着记忆中,只见过几面的少年。江兰禾总说,谢喻之是比他还要纯良的君子。 现在坐在这里,一派温和从容,气质内敛深沉的谢喻之。尽管是一个少年模样,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饱经沧桑的青年。 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长辈对于小辈的关怀,赞赏。 “我原以为,最先发现我身份的,应当是扶苏。竟没想到,会是你。” “隰华,你不愧是老师的孩子,很是让我惊喜呢。” 端木隰华仔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不敢有一点掉以轻心。谢喻之微微一笑,姿态优雅矜贵。 他斟了两杯茶,向她推过去一盏。 “别紧张,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彼此,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那么,我是该称呼你为小叔?” “喔,为什么呢。” 少女笑的顽皮,眼底却锐利。 “不知道,感觉。就像我第一次见到陆星河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乖女孩,你可真对我胃口。” “骨哨,是你让人给我的,清野的第二个主人,是你。” 谢喻之饮了一口茶。 “清野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主人,她所以会效忠扶苏,所以会效忠你,都是我的命令。” 举手投足间,尽是雍容的王者之气,从容且自信,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么,我可以问一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了么。” “唔,还不到告诉你的时机,不过我可以保证,我从来没有害过你。也没有害过扶苏,容与,修明……” “如果我想,你应该明白,现在他们不会活的这样容易。”的确,谢喻之有这个资本。 “知道这次春闱,你要扮演什么角色么。” “端木清嘉想利用你,控制南安王,把你嫁给他精心挑选的人,或是派你当细作,或是监视你。” 端木隰华面上没什么变化,心下却是波澜起伏。 “我是来帮你的。” 谢喻之的语气依然是温和的,他说。 “我会是这一届春闱的状元,而你,会成为我的夫人。” “你……” “放心,只是名义上的。” “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谢喻之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怜爱了。 “你真是聪明得紧,如果不是他已经,我一定。” “嗯?” 第一百零五章:问夫人安,谩言潇湘泪 谢喻之看着她,眉眼带着盈盈笑意。他很有耐心,好似长辈待小辈一般。 “隰华,你只需要做好我的夫人就足够了。还是你觉得,我一定要利用你,才能做成自己的事么。” 她摇头,他可一点都不像那种人。谢喻之这般伪装,堪称天衣无缝,他骗过了所有人。 “端木清嘉总不放心谢家遗孤,你嫁给我,既打消了他的疑心,又成全了你我,算得上两全其美的法子。” “你承任陆家少主,行事上应有诸多不便。我们成为夫妻后,你我做事都会容易得多,可以相互为彼此遮掩。”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过问,亦不会插手。当然,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解决不了,可以找我,我会帮你。” 端木隰华只稍稍垂眸思量了片刻,这的确是一笔划算至极的买卖。 “不过,你这么有把握可以拿到状元吗。” “当世论才华,我若认第二,那么没人敢认第一。” 她点头,一手拿起他适才斟好的一杯茶,向他举杯道。 “以茶代酒,那么我便先在这里,祝你得偿所愿。” 谢喻之亦端起一盏茶水,微笑回敬道。 “提前问夫人安。” …… 冬月初一,秋已过,即将小寒,今日正是春闱的开始。 按照已经提前商量好的计划,陆维桢、魏思阙、崔空龄三人一早就入了宫。只等暮钟一敲就换上人皮面具和衣服,出发去荒废的行宫。 宫门外,端木隰华和陆小白准备了两辆马车,二人亦戴了人皮面具,扮作小厮模样。 暮钟敲响,宫内一处隐蔽的旮旯,三人戴上了人皮面具,仔细整理了衣饰。 “没问题吧。” 他们相互确认过一遍后,方才向着行宫走去,外面朱红的院门紧闭。崔空龄上前推开了门,此刻他扮作的是元德帝的模样。 果然,那天周稚弗遇刺,几近调走了内廷所有禁卫。今日,从院门至正殿的门,一路上两两并排着侍卫。 “陛下。”现下,帝王不应该在看学子们的殿试才对么。 侍卫们虽觉奇怪,好在这几天,崔空龄一直被训练着模仿端木清嘉。一举一动都拿捏得很到位,还是成功蒙混过关。 三人进到殿内,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陆维桢只瞟了一眼棋盘,随即拿起一枚黑子连成一线。墙体挪动,两道暗门随之缓缓打开。 “柳夫人所在的别院,外面也有侍卫守着。等出了灶房,你记得动静要小。” 陆维桢再次嘱咐了一遍崔空龄,才转身和魏思阙去了另一道门。他们同样顺着密道走了小半个时辰后,见到暗室的门。 两处暗室的门模样上没甚分别,就连转动的把手也一样,是八卦图式的转轴轮盘。难不成,这门后面也是灶房? 两人各隐在一侧,陆维桢转开把手,暗门缓缓打开。这次外面连着的,是歇息安置的寝殿。 他们仔细视察了一遭周围的情况,偌大的殿内,竟一个侍候的宫女也不见。 此刻,只见一鸦青色宫装女子背对着他们,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仔细听来,倒像是什么地方的方言。 她端坐在梳妆镜前,三千青丝如瀑散开,手里正拿着一柄象牙白的犀角梳在打理头发。 陆维桢从袖摆里拿出了一只小瓷瓶,向魏思阙晃了晃。这是陆小白制成的药丸,一粒吃下去,便可以让人形魂颠倒,直如身在梦里。 现实里,一举一动都只会乖巧听他人摆布,如同提线木偶。 计划顺利进行的前提,是要先确定女子是阿昧夫人。接着由魏思阙上去,先行制服她,他再喂上这药丸。 只要看到她瞳孔的颜色就足够了,万不可在此之前惊扰了她。且,陆维桢转了转漆黑的眼珠,看向关着的朱红色门窗,想必门外守着不少侍卫。 所以,不要出声,步步小心。 两人彼此点了点头,俱都屏住呼吸。随之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迈开了步子,向着女子走去。 他们走的很轻,庭下落雪一般,扑簌簌挂满枝头也不见声音,应是极致的静。 但女子仿佛有感应一般,在两人与之距离不过三四步时转了头,一双琥珀色眸子,琉璃般晶莹剔透。 看到他们,她并不害怕,亦没有大喊大叫。眼里全然是单纯的神色,宛如好奇的孩童一般。 她是阿昧夫人无疑了,魏思阙当机立断,大步上前捂上了她的嘴巴。 后面的陆维桢见她这般反应,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恐怕阿昧夫人是个痴傻的。 被挟持的女子这才开始恐慌,下一瞬气鼓鼓的手脚并用,使足了劲的扭打着魏思阙,试图挣脱开禁锢。 魏思阙皱眉,抬头却见陆维桢不知发了什么愣,他不好直接出言提醒。想了想,从阿昧夫人手里夺了犀角梳,朝着他一扔,瞪着他示意别磨蹭。 陆维桢上前,拔开小瓷瓶的木塞,从中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捏在手里,想要喂给她。 谁知,阿昧夫人不住的扭打魏思阙不说,头也来回的摆动。间或还能找准时机,狠狠咬一口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掌。 一番缠斗下来,魏思阙也有点吃不消了。于是对陆维桢更没好脸色了,身上的冷意几乎要将人冻僵。 陆维桢只得再低头靠近女子,一手托着她的头固定住,另外一只手里捏着药丸找机会。 若是魏思阙松了手,她必定会大喊大叫,引来门外的侍卫。但,他不松手,这一粒药丸也是喂不进去的。 眼见着局面陷入僵持,陆维桢收了手,先是比了个抱人的姿势,然后指了指暗室的门。 魏思阙了然,抱起挣扎反抗的女子,向着密道走去。陆维桢让开了路,先行走到暗门一侧站着。 眼见着就要成功,阿昧夫人却在经过他时,更加拼命地挥舞着拳头。 适才在密道里走了小半个时辰,他就出了不少汗,贴在脸上的面具因而浸润了水泽,湿漉漉的不大服帖。 偏刚刚又是一顿费力不讨好的较量,陆维桢脸上贴着的人皮面具,已然是松动的了。阿昧夫人好巧不巧,一把指甲上下一划,这层面具掉了。 他弯腰去捡面具,抬头却见,魏思阙怀里的女子突然安静下来。她看着他,眼里泛起了泪花,尽是歉疚与悲伤。 陆维桢的心神只分散了一瞬,良机不可多得,趁着阿昧夫人这个状态,他拨开魏思阙的手,一下把手中药丸填入了她的嘴里。 成了,他推着魏思阙进了密道。怀里的女子仍然是安静的,然而眼尾泛起了红潮,拿一双充盈了泪意思的眸子瞧着陆维桢。 药丸已经喂下去了,那么给她戴人皮面具就容易的多了。密道内,魏思阙抱着她又走了一段路后,陆维桢想着药效应该起作用了,说道。 “可以了,你把夫人放下来吧。” “嗯。” 阿昧夫人刚一着地,立时便跪倒在地,扑在陆维桢的腿上,满目哀肯的求道。 “陛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那么做的。陛下,你让我见见姐姐好不好。” 怎么回事,是药不管用?还是起了什么别的作用。 陆小白着意对他们讲过,一粒药丸足以令人暂失心智,形魂颠倒。若再服下一粒,就是害人了,没有另外的解药,会让人神志不清,终日昏沉。 到底他是陆星河的嫡传弟子,不会出错,那般试探的念头只稍稍燃起了一簇火苗,很快就被掐灭。 阿昧夫人从地上站了起来,仿若失了一副魂魄的躯壳,她很乖觉的跟在他们身后。由着魏思阙贴上了人皮面具,自始至终一派低眉顺眼,果然,像极傀儡木偶。 三人从密道出了暗室,回到行宫殿内时。崔空龄已经和柳如是坐在软榻上,不知等了多久。他一摊手,略显无赖的说道。 “我可打不过外头那么多人。” 陆维桢挑眉。 “亏得你带兵打仗多时,竟不知兵者,诡道也的道理么。调虎离山计,你去引开他们,我们带着两位夫人离开。” “什么?”竟要拿他做诱饵。 崔空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被雷劈中一般,很不能接受这个安排。 魏思阙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底觉得好笑的同时,忍不住飘起几分同情。小侯爷还是太年轻,不知人心险恶,日后吃亏多了就好了。 就像自己一样,陆维桢这个坑是个无底洞,当初他没考察清楚,义无反顾跳下去了。如今爬都爬不出,索性彻底自暴自弃,打不过就加入。 但和老实人君上不同,小侯爷不是个认栽的主儿,他还要抗争。 “为什么不是你去引开他们?不过一张人皮面具,谁戴着不都一样。” 陆维桢倒是没多分辨,点头答应。 “也行,那我们去把衣裳换过来。” 魏思阙:“??”等等,陆维桢这狗东西,这么好说话的?还是说这人单单只坑他? 无视君上颇为阴鸷的目光,他和崔空龄进到暗室里,交换衣裳和人皮面具。 陆维桢本没想着应承,若论法子,他随便拈个理由就能堵得崔空龄哑口无言。之所以改了主意,是想借机赌一把。 “你,转过头去。” “我对你没兴趣,两个大男人的,你还怕羞不成。” “哦,我知道了。坊间一直有传言说,陆相生得青面獠牙,你莫不是怕吓着我?” “嗯,你说得没错。可面貌丑陋不能算是我的错,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我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免吓到人。” 崔空龄:“……”他竟无言以对。 常言道,损人不利已,也有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法子。听来是宁死不屈,玉石俱焚的忠烈之士会做的选择。 陆维桢做得更绝,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自个儿把骄傲踩的稀碎,破罐子破摔给你看。没成想,一招制敌。 崔空龄无言,两人先换好了衣服,交换人皮面具时,陆维桢转身背对着他。 他亦转身,却忍不住暗自以余光瞥过去,只瞧见青年隐在烛火后的半张面容,轮廓分明。仿若质地上好的暖玉,泛着流光。 陆狗,倒是生得人模狗样的,很有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君子气度。 两人一一交换整理过后,确认没什么纰漏之处,才出了暗室。 若说崔空龄扮作元德帝,他是仔细揣摩了端木清嘉的气质,譬如语气,眼神……加之陆维桢不断的“挑刺儿”,才能以以假乱真的。 固然外表看不出什么差池,每一处却都小心翼翼,尽全力在模仿了。 但到陆维桢这里,所谓的帝王之威,君主之势,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又收放自如。似乎,他本就是天生的王者,合该站在那个位子上。 他向几人微微颔首,向着门口走去。魏思阙一直沉默地站在一侧,临近门口时,突然叫停了他,低声道。 “陆维桢,你可别做傻事。” “嗯。” 他点点头,随即推门出去。 “陛下。” 侍卫们恭敬地俯身下拜,抬头只觉得帝王的压迫感要比刚刚所见,变得更强了,他的神情依然是淡薄不明的。 然而现下,单一个睨过来的眼神,都是不容置喙的。几乎如炼炉里的火苗,透过一柄玄铁,热意烧得人心惊胆颤,生怕犯一点错。 “你们随朕来,朕有事要交代。” “是。” “你们两个留在此地。” 陆维桢抬手随意一指,却是两个极瘦弱的小侍卫。 “是。” “朕既派你们守着这里,是给足了信任的,谁知你们竟监守自盗。” “陛下,属下不敢。” “帝王”的怒气压在山下,如今将要磅礴而发,侍卫们皆是内心惶然,纷纷跪拜在地。 “朕也不想一棍子打死,你们听好,殿内有一盘白玉和墨玉制成的棋子,一共有三百六十一颗。其中,黑子有一百八十一颗,白子有一百八十颗。” “朕这次之所以耽搁的时间久了,就是因为发现,其中黑子少了一颗。” “这处行宫,除了朕和南安王知道以外,就是你们了。但,他这几天都在王府。所以,你们说说,这颗棋子是怎么丢的。” 侍卫们哑口无言,面面相觑了半天,跪在首位的巡抚林可染上前一步,回道。 “回陛下,没有您的命令,臣等不敢进到殿内。更不知,会出这样的事。” “烦请陛下给臣一些时间,属下定然会查明真相,不负您的信任。若是届时查无所证,亦或真的是禁卫军里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臣愿以死谢罪!” 听了他这一番剖白心迹的陈词,“帝王”面色才有所转圜,语气亦恢复如初,不再是适才那般,携了雷霆之势。 “既然林卿这样说了,朕便给你七天的时间去查明真相。” “谢陛下隆恩,臣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帝王”摆摆手,捏了捏眉头,神色间有些疲乏。 “行了,你们回去吧,别再叫朕失望了。” “是。” …… 此番陆维桢的问责,足足耗去两刻钟有余,给崔空龄和魏思阙留的行动时间,十分充裕。 两人先出了门,因陆维桢留下的是两个身材瘦削矮小的侍卫,他们又守在院门,压根没听到殿内开的声音。 崔空龄和魏思阙稳着步子,慢慢上前,轻轻松松,一人解决了一个侍卫。而后,两人带着柳如是和阿昧夫人离开了行宫。 又走了好一段路,他们揭了人皮面具,向宫门外走去。 待同端木隰华和陆小白汇合,上了马车后,他们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此次行动,总归有惊无险,算是成功的。 然,几人在马车里等了足足一刻钟,都不见陆维桢回来。 不应该的,以他的的本事,早该比他们出来的还早一些才对。现下晚了这么多还没出来,只能说明,他出事了。 几人脸色都有几分凝重,却又沉默着不说话。陆小白看着有如空壳的阿昧夫人,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药效快要过去了。” 最终魏思阙下了决定。 “我去找他,你们先带着两位夫人回去。” 端木隰华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君上,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 他当即就回绝,崔空龄亦摇头,十分不赞成,唯有陆小白满是支持的看着她。 “以防万一,需要有一个人拖住陛下,否则,出事的可就不仅是陆相了。” “那也应该是我去,你一个小姑娘家的,面对那老奸巨猾的狐狸,怎么斗得过!”估计三言两语就挨不过了,也拖不了多长时间。 “是么,容与表哥是这样认为的。” 等等,对上少女一双似笑非笑的琥珀色眸子,崔空龄想到了自己被她支配的恐惧。 是了,这黑心汤圆,可是连陆狗都骗过去了。要不是她主动表露出真实面貌,他现在,应该也是蒙在鼓里的。 魏思阙看着她,他一早就感到她的变化,纵使端木隰华遮掩的很好。 “你要用什么理由拖住陛下呢。” 她莞尔一笑,很好的敛纳了适才的阴郁冷冽,一派天真烂漫。 “当然是舅舅也在关心的,我的婚事。” 第一百零六章:恨来迟,小宴初开 听完她说的理由,崔空龄手一抖,一个没拿稳折扇掉落在地。 “你是真疯啦?同他谈你的婚事,恐怕会被算计的连渣都不剩,摆明了的自投罗网。” “即便端木清嘉逼你,到底南安王还在,你若不喜欢,他定会护着你。再说了,还有我们在,哪里非得你亲自去说。” 端木隰华摇头。 “父王同陛下,先是君臣,后是兄弟。再有,陛下的做法是赏不是罚。父王若推托圣恩,就是不识抬举。” 何况,南安王明里暗里已经庇护她多次,天家凉薄,尤其帝王。这点子本就不厚重的兄弟情谊,怕是早就消磨的所剩无几。 她话锋一转,继续问道。 “还有,表哥要如何帮我呢。” “我、” “是要求娶我,还是劝说陛下不要将我嫁出去?无论哪种选择,依表哥现在情形来看,只会让陛下觉得你居心叵测。” 是看重了南安王的权势,想要攀附结交,亦或是另有安排,怕乱了计划。总之,崔空龄自己尚且走得兢兢战战,怎么拯救她? “不过,表哥的这份情谊,我记下了。” 一番话堵的崔空龄哑口无言,只能眉目纠结,拧做一团的看着她。 魏思阙听到端木隰华的答案,倒是没崔空龄那般反应剧烈,他甚至都没一点惊讶,反而附和着她嘱咐了一句。 “既然郡主已经想好了,那么一切小心。” “劳君上挂心,我有七成把握。” 魏思阙微微挑眉,这话听着,似乎有些耳熟。思量之间,端木隰华已经掀开车帘一跃而下,向着宫门口走去。 崔空龄捡起扇子,挑着车帘向外看着,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彻底消匿在眼前。 “你怎么不拉着她,就由得她这么去?” “有用么?你不是试过了。她去的确比我们要合适,再者陆维桢也不会让她出事,何须你操心。” 崔空龄撂了车帘,得,他是揣着一颗赤诚之心,真心实意的担忧。谁知,一个无动于衷,一个嫌他多事。 他看了一眼车内,喔,还忘了一个陆小白。这人才是高手,从刚刚端木隰华做了决定以后,就老僧入定一般打起了坐。 “那你们说现在怎么办,先把两位夫人安置好?” 私心里,他是想先带柳夫人去醉月楼的,修明若是见了她,定会开心。那时再为自己过去干的混账事向他道歉,应该能求得原谅吧。 要是不行,他就再加把劲儿,装装可怜。再不行,就从柳夫人下手。 “去醉月楼吧,求南絮帮个忙,让她们先暂住在四楼的房间里,指定没人发现得了。” “不成,醉月楼到底是风月场所,人多眼杂,是非也多,保不齐会出什么差错。” “能有什么差错?几次三番的议事不都在那里,不然你想带她们去哪里?魏家?你们一个个的,今天这是怎么了,都发烧了?” 魏思阙抿了抿唇,他只是另有打算。 陆维桢信任赵斯年,舍不得盘问,柳如是若是去了醉月楼,等同于把此事一笔揭过。 他们既是盟友,他不至于真正对赵斯年做什么。但一想到身边潜了个吃三家饭的狐狸,心里怎么都有点膈应,总得借机敲打一二。 “总之醉月楼不行,不合适。” 两人僵持不下,齐齐转了目光看向陆小白。陆小白慢悠悠睁开眼,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再从油纸包里摸出一只烧鸡腿塞到嘴里。 “看我做什么?刚刚姐姐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问她。” “非要我说的话,既然你们各持己见,不如去问问两位夫人的意思。或者,等姐姐和陆师叔回来再做定夺。” 他们各自转了转眸,陆小白又咬了一口鸡腿,继续补充道。 “容我再提醒一句,至多半刻钟以后,药效就要过了。而且,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离开这地方再说啊。” 马车到现在还停在宫门外没动,他们也真是心大。魏思阙掀开帘子,跟马夫打了个招呼。 “走,先去郊外。” “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这才开始缓缓行动。车内几人谁也没注意到,树上有一潜着的黑衣人掠影而过。 …… 自从晋王除名,珉王被接回宫,虽然东宫之位依旧空缺,帝王也没把珉王在人前带出来。但一向隐于深宫,仿佛世外仙姝的皇后,却是搬到了凤仪宫。 更有礼部传出的消息,说陛下想等着春闱结束,重新操办一场同皇后的大婚。这下,文武百官都赶着想去巴结,然而帝王还是那句话。 “皇后喜静。” 众卿听了也不气馁,虽然见不着人,但礼总是能送进去的。 于是半月以来,固然凤仪宫正殿的门没开几次,库房和偏殿的门却一直敞着。礼官把长长的绢帛缠在手腕,一手拿着毛笔,还在不断往上写着什么。 白纸黑字已经拖得有十几丈远,屋内礼盒更是堆得满当当的,这还只是个开始。 陆维桢到达凤仪宫时,见到的就是这般奢靡谄俸的场景。他眯了眯眼,既然如此,那他也送上一份礼吧。只是这份礼比较特殊,皇后得亲自接着才好。 先前深宫六院,陆维桢压根不知道皇后在哪个宫。尽管他能肯定,这位世外仙姝样的皇后身上,一定藏有秘密,但他到底没着手调查。 毕竟,身边值得怀疑的人和事多了去。皇后既没碍着他的事,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逢就是了。 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了皇后是江如英,有些问题就必须弄个明白。 凤仪宫。 陆维桢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整颗心扑在礼物上的侍从们才发现了他,赶忙停了手里的活计俯身下拜道。 “陛下。” “帝王”眸色难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们,末了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听不出什么情绪。 伴君如伴虎,侍从们起身,刚刚还欢欣雀跃的心情,此刻尽是忐忑不安。 “你们都下去,歇过晌再来,省得总是吵闹不停,要惹皇后不快了。” “是。” 待侍从们都走干净了,他才上前,略一思忖,先敲了敲门。 “皇后。” 殿内传来女子的应答,并不热切,甚至只有怠懒的一个词。 “嗯。” 陆维桢面上端出温和的笑意,推开门走进去。殿内中央设了一方案几,隔着一重飘摇的云雾绡,身着素行政处装的女子席地而坐,拿着剪刀修剪着一瓶桂花。 “殿试结束的早,朕想着提前来找你用膳。” 女子闻言,搁了剪刀,从蒲团上起身。 “臣妾让人去准备。” 她撩开搭在横梁上的纱绡,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终于又见到了。这么多年过去,江如英的容貌似乎无甚分别。 依然是美得具有侵略性,她单单站在那里,便艳压群芳。一身素衣不加修饰,使得这份容貌上的美更加突出,有些惊心动魄的震慑。 陆维桢掩在袖袍里的五指用力攥紧,再缓缓张开,明明知道的,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江如英从他面前走过,在接近门棂时,陆维桢抓住她的手臂将其转了个身,而后将她牢牢抵在门板上,一手捂上她的嘴。 江如英有瞬间的茫然,旋即回神,拿一双眼睛冷冷的瞧着他。 他腾出另一只手拿出瓷瓶,以拇指踢开木塞,里面是刚刚喂给阿昧夫人的药丸。一粒足以让人形魂颠倒,乖顺听话。 陆维桢微笑,轻声道。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您如实回答。” 江如英神情依然淡漠,只努力把头转向一侧。陆维桢勾了勾唇,使足了力掰过她的头,接着把药丸塞入她嘴里。 而后他掐住她的下颚,后背一个劈手,江如英眉头皱起,终是有些痛苦的把那粒药丸吞咽下去。 “唔。” 趁着从他手掌脱控的瞬间,她张了张嘴刚要呼救,却只来得及喊出一个“来”字,陆维桢又捂上了她的嘴巴。 江如英借机狠狠咬上他的手指,齿尖深入皮肉,霎时血流如注。然而他也只是皱了皱眉,近乎温柔的应承下她所有的怒火。 药效起的很快,那双总是冻雪般,寒芒刺骨的黑眸,逐渐变得空洞无神。最后呆愣的同他对视着,仿若一具失了魂魄的空壳。 陆维桢试探的松开手,见她没有挣扎反抗,才放下心来,开始逐一问道。 “傅氏一族和晋王,是不是你做的。” 傅氏一族和晋王没落,魏家因此受到牵连。其中眼见着分到最大利益的人,就是皇后同珉王。 江如英摇头,回道。 “是陛下。” “陛下受制于傅家已久,只恨不能连根拔起,此次东阳太子来北襄借粮,就是诱饵。暮帝忌惮太子,陛下忌惮傅家,他们达成了交易,互相为彼此除掉心头大患。” 江如英的语调无波无澜,虽十分僵硬,却不磕绊。这药要比他期待的预想效果好很多,见她停下不说了,陆维桢又问道。 “那么,他们具体是怎么做的。” “太子来北襄借粮之前,陛下已经就东阳的饥荒和蝗祸做足了证据,把矛头指向傅家。但,另一边暮帝派去绑傅行玄的人却失手了,被另一伙人抓走。” 陆维桢凝眸,原来从最开始,他们就走错了方向。 无论是周稚弗还是自己,追踪到的线索俱是指向傅家。当时没细究其中根本,只顾着思考如何破解东阳僵局,一有证据他们就着人就绑了傅行玄。 现在想来,一切都太容易了,证据被发现的太明显了。傅家既是暗中行事,怎么会故意露出这样大的纰漏给他们抓住。 江如英还在继续向下说。 “没办法,陛下只能将计就计,伪造一些证据去暗示傅又山,傅行玄是被周稚弗绑走的。” “他果真信了,不断对太子出手,可惜周稚弗命大得很,几次暗算都侥幸逃脱。后来不知怎么,太子不借粮了,改迎百里家回东阳。” “因为找不到傅行玄,傅又山狗急跳墙,才在太子回东阳当日出手,那日太子本是必死的。” 陆维桢大概能猜出原因,但还是引导着她问下去。 “为什么陛下这么有把握,太子是必死的。” “那天派去的刺客里,除了傅家,东阳也派了人,更有陛下得力的暗桩赵斯年在。所以,太子本是必死的。” 他了然,应是崔空龄和修明坏了他们的好事,拼死把太子救了回来。 “太子没死,陛下没有就此怀疑少府卿么。” 江如英点头,又摇头。 “怎么说。” “功过相抵,虽然险些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他生擒了刺客,留下了活口。且,是他私下找到晋王,一番说辞使端木淞甘愿自请离开皇族。” “陛下原本只想除傅氏,赵斯年却顺带帮他打击了魏家。” 所以,端木清嘉才没有问罪修明。但江如英的一席话,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赵斯年。诚如她所说,自己实在是小看了他。 不过,傅氏一族和晋王被除掉,北襄不仅得了该有的本金,顺带拿了一份利润,对外更赚了一份好名声。 反观东阳,说好了处理周稚弗,到头来却折了三皇子,甚至差点连暮帝自己的恶行都要暴露。 “此番陛下同暮帝的交易,要怎么向东阳交代?” “百里南絮。” !陆维桢呼吸一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 朝阳宫,午时一刻,殿试其一已过,士子们递交了案卷,纷纷叩别帝王。待到殿内空无一人时,端木清嘉微微打了个呵欠,他叫来身边的内侍交代了几句。 “你去凤仪宫,请皇后来勤政殿。就说朕在这儿备了饭,等她一起来。” “是。” 尽忠赶到凤仪宫时,只见宫门外守着两个宫女,往里一瞅,空荡荡的再没人息。尽忠纳了闷,这几天凡是他从凤仪宫过,里面热闹的堪比盛会。 今日怎么这样冷冷清清的,难不成是皇后娘娘又生气了? 尽忠扬了扬拂尘,咳嗽一声,两个宫女抬头,对着他行了一礼。 “总管。” “这是怎么了,伺候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回公公,陛下正在里面跟娘娘说话呢,说让我们都下去,省的打扰了娘娘清净。” “陛下在里面?你们是蒙咱家呢,陛下刚让咱家来传话,请皇后娘娘去勤政殿一起用饭。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还能就在这儿和娘娘说上话了?” 两个宫女听他这样说,当即跪在地上,言辞恳切的回道。 “奴婢不敢欺瞒公公,的确是陛下和娘娘在里面说话。” 另一个宫女想了想,补充道。 “而且,陛下已经来了好一会儿,得有两刻钟了吧。” 尽忠一听,心思立时转了好几圈。他到底是端木清嘉的近侍,一路随着他上位,见识的风风雨雨也多。他压低了声音,安排道。 “你们在这儿守着,别出声,我先去看看。” “是。” 尽忠猫着腰,迈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向着正殿门口走去。待挨近了窗户,他蹲下来,拿手指捅破了一个洞,而后一只眼睛贴上,打量着里面的光景。 !还真是陛下和娘娘?不对,陛下怎么会掐着娘娘脖子。尽忠隔着小孔,仔仔细细又打量了一遍帝王。 容貌举止倒是挑不出差错,衣服也没差错。只是,对了,他的手上没戴着扳指,再向下,腰间缀着的绿松石佛珠也不见了。 尽忠心下有数,从殿门一路缓步后退到宫门口后,方才忍不住重重喘了一口气,而后拿着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怎么了公公。” “皇后娘娘遇到了危险,里面那个不是陛下。你们两个在这儿守着,你,去悄悄的找侍卫们过来。” “咱家这就去禀报陛下,你们一定要记住,悄悄的,万不可惊动了里面的人。” “是。” …… 勤政殿内,端木清嘉没等来皇后,也没等来尽忠,倒是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端木隰华,他的小侄女? 红衣少女盈盈下拜,一派温软天真。 “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是明珠啊,快过来,朕许久没见你了。今日怎么想到进宫来了?莫不是同你父王一起来的。” 他向门外遥遥望了一眼,倒是没看到端木清和。 “臣女是为自己来的,陛下有所不知,臣女在家中为了一事同爹爹争执不下,实在找不到解决办法,为难得很。左思右想,才大着胆子想来找您求个出路。” “是么?”他来了兴趣。 “既然明珠这般信任舅舅,朕也不能教你失望,你且说说是什么事。” 她嘴角微微上扬,眉目从容淡定。 “回皇帝舅舅,是臣女的婚事。” 帝王的神情有瞬间的冷寂,他看着少女,双眼如锐利的剑锋,森森寒铁映照着不古人心。 “你当真是想找朕求出路的?” 端木隰华扶手再作一揖,抬头回道。 “臣女愿为父王分忧,愿为陛下尽忠。” 端木清嘉这才放软了语气,挥退了左右侍从。 “把门关上,你们都出去吧。朕同长宁郡主有要事相商,谁也不许打扰,听到了么。” “是。” “明珠啊,来坐下,舅舅同你好好谈一谈。” 第一百零七章:更劝君,吸尽紫霞杯 勤政殿内,案几上一只紫釉狮耳琴炉氤氲出袅袅青烟,可惜烟息难以成雾。尚来不及凝聚便散在周遭空气里,只隐约嗅到是冷幽甜腻的佛手柑。 这香燃起,大约是用以舒展心神的。果不其然,上座的帝王微微眯了眯眼后,长舒了一口气。 “今日殿试啊,朕可是赶在送去礼部之前,把他们每个人的卷子都瞧了一遍。” “舅舅慧眼独具,自是能明察秋毫。” 帝王摆手。 “他们再有才,若不能全然为朕所用,朕宁可让这份才彻底消失在世间。”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有人能贴身在他们身边帮朕看着,确定了,朕才能放心。明珠,你可懂朕的意思么?” 她没有作答,帝王继续道。 “明珠啊,朕同你,同你父王血脉都是连在骨子里的,是彼此之间最亲的人。这北襄的天下,咱们要一同守好才是。” 端木隰华从蒲团上站起,双手交叠,俯身下拜道。 “臣女自当为陛下效力,倾绵薄之智以全帝王之谋。愿与吾皇同守北襄,不离不弃。” 帝王看着她,颇为欣慰的点点头。 “你这般懂事解人心意,朕不会亏待了你。朕膝下儿女单薄,偏偏一个个的还不成器。” 这说的,该是刚被除名不久的晋王端木淞。 “你既为朕做事,朕便许你公主的尊荣。” “不可。” “嗯?你不喜欢么。” 她摇头,诚恳道。 “如若陛下想要明珠嫁的,是春闱里选出来的士子。” 北襄有规定,尚公主者,不入仕途。 他一时之间欢喜过了头,倒是把这茬忘了。 “舅舅若定要给明珠恩典,不知能不能让明珠自己求一个呢。” “哦,你说来听听,有什么想要的。” …… 两人正谈到尽兴处,外面尽忠被御前侍卫拦着,不管他怎么说都无济于事。 “公公且等一等,陛下同郡主有要事相商。” “两位大人哪,咱家这儿有更要紧的事,必须得告诉陛下。” 尽忠拿衣袖掩了唇,凑近他们身边,低声道。 “事关皇后娘娘安危,凤仪宫那边来了刺客。” 尽忠想着都这样说明白了,应该能让自己进去了,未成想两个侍卫还是伸手交叉挡着他。 “大人?” “公公稍等,容我等先去凤仪宫查看一下情况。” 两个侍卫统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向着远处两个小侍卫招了招手,安排道。 “你们在这儿好好守着。” “是。” “唉,这怎么行,这如何耽搁的起!你们就不怕皇后娘娘出事了,陛下拿你们问罪吗?” 尽忠急得在原地来回走动,左等右等好半天却不见两人回来。实在无法,只能卯足了劲儿大声呼喊了一句。 “陛下,奴才有要事禀告。” 勤政殿内,帝王眉头皱了皱,端木隰华见状,亦适时的掐住了话头。他们俱都耐着性子等了等,却没再听见什么动静。 外面尽忠在喊过这一声后,迈开了步子,紧赶着要上前去推开门。 然而在距离只一步之遥时,两个小侍卫,一人捂上他的嘴巴,一人将他两只手背到后面挟压住,硬生生把他拖了回来。 端木隰华心下有几分猜度,面上仍坦然微笑道。 “舅舅,可要先传召公公问一问是何事。” 帝王摇头。 “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咱们继续,说完再见他也不迟。” …… 另一边凤仪宫,内殿。 陆维桢在一一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后,药效也到了时限,他看着眼前尚处于失神的江如英。一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毒妇,我真想杀了你。” “可这样实在便宜了你,你们做的这些恶事,总要先昭之于天下才好。在那之前,你便先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罢。” 他手腕用了十成十的力,江如英脸上涨得青紫,胸膛里憋闷的难受,双手努力挣扎着想要挣脱禁锢。 然而到底是一口气没上来,立时松了四肢,眼白上翻,晕了过去。 “呵。” 陆维桢松了手,江如英软软的倒下去,他握紧了拳头,目光阴鸷地瞧了她一会儿。最终沉下腰,面无表情的托起她的头,把一瓶药丸悉数喂了下去。 而后他起身,抱着江如英放到了软榻上,待做完这一切才开门走出去。 刚刚尽忠一番吩咐,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侍卫,但瞧见他出来,却不敢拔刀,只敢后退。 他心下有数,不惊不慌地转身,轻轻掩上了门。这番动作小心到极致,生怕发出一点动静惊扰了里面的人,足见帝王对皇后的爱护之心。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陆维桢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冲他们挥了挥手,指向宫门外。 他的举止之间,挑不出一点差错,甚至比端木清嘉,更具帝王之威。且又是这般镇定自若,坦然无畏的表现。 虽无疾言令色,却让人忍不住的想要臣服听命于他。陆维桢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出了什么事,这样莽撞?随朕去那边说,朕好不容易哄睡了皇后,别惊扰了她休息。” 侍卫们心里的念头已经动摇了,彼此抬眼面面相觑,这,该不会是尽忠总管搞错了什么吧。 陆维桢展了展衣袖,先行向着宫门外走去,虽面上不见波澜,心下却难得升了几分焦躁,该怎么想个法子脱身呢。 侍卫们难辨真假,也不敢拦着他,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一行人走到了宫门外一处僻静的角落。 “说罢,是何要事。” 侍卫们有些无言,这下倒不知该怎么开口了,嗫喏了好一阵儿后,一堆人里走出来一个面容青涩,年轻尚小的少年郎。 他面容俊秀,眉目中央还生了一颗朱砂痣,本是刚硬挺拔的气韵,堪堪多了一段风流。少年扶手作揖,不卑不亢的说道。 “回禀陛下,方才尽忠总管拿了牌子差遣我们到凤仪宫,说殿内有刺客。还说,这刺客扮成了您的模样。” 陆维桢黑眸寂寂,同少年稍一对视,接着转了视线。他依然是和颜悦色的,语气闲谈一般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臣钟宛。” “帝王”略一点头,踱步到钟宛身后,一群站着的侍卫们并排而立,俱是低着头。 “你们在宫内多久了。” 侍卫们相互对视一眼。 “回陛下,三、三年。” “三年啊,时间不短了。” 他的神情突然冷寂下来,内敛收容的气势瞬时变得凌冽锐利。 “抬头。” “啊?” “朕叫你们抬头,看着朕。” “陛、陛下。” “好好认一认你们侍奉了这么久的主子。” “朕倒不知你们统领是如何教的,教的你们欺君罔上,偏听偏信一个奴才的话。这般行事,是打定主意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么。” 天子震怒,势如雷霆,侍卫们纷纷跪地,惶恐的应承帝王怒气。 “回陛下,属下们不敢,只是只是、” “陛下。” 钟宛向后退了几步,站在帝王一侧不远处。 “臣等自当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切以您与娘娘的安危为先,所以、” 他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一个头,坚定道。 “不如先请人去勤政殿看看,若是陛下果真不在那里,无论何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死生不怨。” 这番陈恳的誓词一出,身后一众兢兢战战的侍卫们都松了一口气。只要有替罪羊,那一切就容易得多。 不过同时,这番陈词也把陆维桢推入了僵局,让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钟宛转头,冷冷一个刀眼过去。 “你们还不快去。” “欸,是。” 两个跪在最后的侍卫起身,慌慌张张向着勤政殿的方向跑去。 钟宛转身,端的是宁折不弯,刚正不阿。 “还请陛下稍等,只要他们确认无误,臣甘受任何责罚。” 陆维桢神情不明,掩在袖口里的手却紧紧握成拳,是他鲁莽了。加之江如英说出的众多秘密,彻底扰乱了他的心神。这才没有留意时间,也没留心周围的动静。 眼见着日头偏移,不能再等了。他抬手摸上自己的后颈,想要借机拿出骨哨吹响。 “陛下。” 恰巧此时,林可染带着羽林郎交接轮值,一行人浩浩汤汤向这边走来,陆维桢眼前一亮。 “林卿。” 钟宛随之转身,扶手作揖。 “林大人。” 林可染点头,走近了向“帝王”行过一礼后,皱眉看着现下的情形。 “陛下,不知这是在做什么。” 陆维桢拂袖,冷哼一声。 “你不如问问这位钟宛钟侍卫,他想要做什么。一众人把朕囚在这里,胡言乱语说朕是刺客假冒的。” 林可染挑眉。 “钟侍卫。” “林大人。” 钟宛面不改色,上前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 陆维桢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等到他说完了,才淡淡说了一句。 “林卿,你走吧,记得好好调查棋子的事。” 这话给林可染心头升起的怀疑瞬时掐灭了,陛下刚刚因为棋子丢失和他发了好一通火,左不过才过去半个时辰,刺客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吧。 林可染看了看“帝王”,却见帝王也在看着自己,眉目间有些求救的意味。他一个激灵,是了,现下不正是一个表忠心的好机会么。 若是他帮陛下化解了这尴尬的处境,想必棋子的事情,不追究倒是不可能,但想来会从轻发落。想好以后,林可染当即挡在陆维桢面前,厉色道。 “大胆!钟侍卫,我看你是疯魔了,竟然连陛下都认不出。还妖言惑众将陛下困在此地,怕是心怀不轨,你是想反了不成。” 陆维桢在心里给林可染比了个大拇指,林可染似有所感,转头看着“帝王”的反应,见他面上露出一丝欣慰和赞赏。 当下,林可染底气更足,为了能将功折罪,言辞愈发大义凛然。 钟宛默不作声的听完他的一席话,一双清亮的黑眸闪了闪,他略过陆维桢,定定的看向林可染。 “那敢问林大人,您确定他就是陛下么。” “谁给你的胆子直呼陛下。” “如果他不是呢?” “不可能不是陛下,我以我的项上人头作保,你们还不快给陛下让路。” “林大人。” 钟宛还待说什么,一旁“帝王”却兀尔出言截断了他的话头,眉目之间多了几分不耐和怀疑。 “林卿,实在不行……” 林可染见状,顾不得再多,出手拔了腰间的佩刀。 “本官再说一遍,快给陛下让开,不然我不介意这帮手下跟你过过招。” 钟宛凝眸,施施然走到一旁,对着手下的侍卫们挥了挥手。 “给陛下和林大人让路,早就听闻林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今日一见,果真是让臣等自愧弗如。” “哼。” 林可染睨了钟宛一眼,而后护着陆维桢走出侍卫们的包围圈。 “陛下,没事了。” “嗯。” “帝王”向他一点头,眼里满是嘉奖之色。 “林卿啊,棋子的事不用再查了,朕相信你。” “谢陛下。” “帝王”话锋一转,看向长身玉立的少年。 “至于他,带去慎刑司,给朕好好审审。” “是。” 终于算是尘埃落定,算算时间,元德帝应该早就到了才对,也不知为什么拖了这么久都没来,许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不过,总归于他而言是好事。 但想来现在,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陆维桢不再多言,转身疾步离开。 “帝王”很快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 “等等。” 此刻,钟宛已经被林可染带来的羽林郎压住了手臂,准备按照陆维桢的命令拖去慎刑司受罚。少年神情未变,不见张惶,依然镇定的自若安排道。 “你们两个去跟着陛下,一路护送到底,我自会去慎刑司领罚。” “是。” 两个侍卫追着陆维桢走了,林可染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走吧,钟侍卫。” 一行人压着钟宛,准备去慎刑司,身后却突然传来尽忠拖长的腔调,声音又尖又细。 “皇上驾到。” ? 他们转身,只见适才疾步离去的帝王,此刻却坐在步撵上,身后跟着一众侍从慌慌张张的,从另一个方向朝这边赶来。 …… 一刻钟以前,勤政殿。 先前听了尽忠的话去探查情况的两名御前侍卫,正撞上赶来的钟宛派的侍卫,四人顺利交换了消息,得知尽忠所言属实。 几人当即赶回勤政殿想要回报给陛下,不想长宁郡主言说想去拜一拜宗庙祠堂,陛下便带着她去了太庙。 无法,他们只得又追去太庙,好一番折腾后,才如愿见到了陛下。然而,时间上却然耽搁的有些久了。 …… 凤仪宫外,端木清嘉从步撵上下来,压着火气听完林可染和钟宛的一番呈词,本就阴郁的面色,这下几乎要拧下水来。 “蠢货!你们都是蠢货不成?嘴上说着对朕忠心耿耿,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事,不仅认不出朕,还被耍得团团转。” “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林可染震惊得说不出话,那么岂不是说,行宫里那个也不是陛下?而是那个刺客?他一下瘫倒在地,匍匐着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是臣该死。” “你的却该死!死不足惜。你做的这些事,足以让你死上一百次都不为过。” 一旁还在被压着得钟宛趁机挣脱了羽林郎,他松了松肩膀,向帝王扶手作一揖,回道。 “陛下息怒,刚刚臣派了两个侍卫跟着那名刺客。烦请陛下给臣一次赎罪的机会,臣这就去将他抓回来。” “去!给朕活捉!” “是。” 钟宛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一众人腿脚利落地向着刚刚陆维桢离开的方向追去。 林可染还呆立在地,帝王刚有平复的心情,看见他这模样,又是一阵气血翻涌。他抬脚,狠狠踹上去。 “作死的玩意,还不滚过来跟朕说说,那刺客是什么时候去的行宫,又干了什么事。” “是是,陛下。” 林可染跪着膝行到帝王面前,一五一十的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随着他的讲述,端木清嘉的眉头皱的越来越高。 “走,随朕去行宫看看。” “是。” 他刚坐上步撵,凤仪宫里便跑出来两个哭哭啼啼的宫女,直直跪倒在他面前。 “陛下,陛下!皇后娘娘不好了。” 端木清嘉眼前一黑,心口一阵拉扯样的疼,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 “混账,朕……” “快来人哪,快来人哪,陛下出事了!” 这边陛下怒火攻心气晕在步撵上,那边皇后娘娘不省人事,还有没被抓到的刺客,整个帝宫乱做了一团。 …… “陛下,您要去哪里?再往前走是一条直路,通向宫门外的。” 陆维桢步子一僵,明明自己着意拐了不少路,怎么还是被人跟踪了。他转头,是两个面生的小侍卫。想来,林可染并没有看住钟宛。 这可不好。 “朕去哪里还轮不到你们管,这里不需要你们随侍。” 好在他没露出什么破绽,面上冷寂如初,周身浑然天成的君王之威,忍不住让人退缩。 “属下等是等钟统领之命,务必安全护送您回宫的。” 陆维桢调转了方向,指了指右手边的小径。 “朕心情不好,想要去御花园散心,不想被人跟着。这样说,你们可以退下了么。” 第一百零八章:共沐香汤,他掉马了 这条鹅卵石小路,尽头处是个三岔口,向前直走通向宫门外,向右是御花园,向左是练武场。 陆维桢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多弯,竟还是被抓包个现行,实在有些挫败。当下只能择一改之,转而去了御花园。 实则这也不能怪他,钟宛是一等一的猎手,早在吩咐两个侍卫时,他不动声色的比了一个口型。 “宫门。” 那是唯一出逃的生路,无论怎么走,这才是目的地。所以,不必白费气力把控猎物的踪迹,只消堵了出口就是。 侍卫们压根就没去寻他,而是尽可能抄近路来到了三岔口,守株待兔。 “怎么,朕说得还不够明白么?朕要去御花园散心,无需随侍。这是使唤不动你们了,还是你们也想陪钟宛去慎刑司。” 两个侍卫彼此对视一眼,后退几步让开了路,扶手作揖道。 “恭送陛下。” 钟宛既派了他们来,断不会善罢甘休。即便他已经沿着幽径走了一段路,余光撇回去时,依稀可见两个黑影站在路口,形如古松,身姿挺拔。 陆维桢抬头看了一眼巍峨高耸的宫墙,稍一纠结便打定了注意,再向前走走就吹响骨哨,等暗卫来接应。 …… 另一边,钟宛很快率领一众侍卫到了岔路口。还在守着的两个侍卫向他扶手,眉目带了几分轻快的喜悦。 “大人,您没事。” “嗯,陛下呢。” 下一瞬钟宛就意识到这样说不对,转而补充道。 “那不是陛下,是刺客。” “啊,回大人,他去御花园了。” 钟宛眼角微挑,连带眉心一点朱砂也跟着跳跃,少年郎的英锐桀骜显露无疑。 “跟上,活捉他。” “是。” …… 帝宫的格局繁复曲折,陆维桢算不得熟悉,他七拐八拐,穿过长长的回廊,找到一处古树参天的僻静地吹响了骨哨,却不知这处是什么地方。 他隐在一株松树后面打量着周围,向前有一座假山遮挡,两名身着水蓝宫装的侍女,提着篮子守在进口处。凭借暗卫的身手,这倒是不难应付。 然而他等了这么久,却不见有半点动静,不免心下生出几许焦躁不安。 他正想着别的对策,从假山里走出一个藕荷色妆花裙的侍女,她一手拖着木盘,上面放了些沐浴的香片。 “鸢时姐姐。” 外面的两个侍女对她行了一礼,鸢时微微一笑。 “这些香片郡主不大喜欢,我自去重新选了来。还有两样东西,要劳烦两位妹妹去帮一帮忙了。” “姐姐吩咐便是。” 女子偏头,附耳在她们鬓边低语了几句,两名侍女先是点头,其中一个又疑问道。 “百合马蹄羹倒是容易,但素服要去哪里讨呢。” 鸢时理了理衣袖。 “尚衣局吧,郡主说不拘什么料子,只要月白长衫,宽敞一点的。” “是。” 三人各自行事,待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后,陆维桢凝眸,郡主?看样子是在这里泡温泉。 不过北襄的郡主,除了那几位姑母辈的,就是久在封地不归的异姓王侯。出现在这里的,会是哪位呢? 总不至于是珠珠儿,不会的,她现在应该同崔空龄他们在一处。 他这般劝慰着自己,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不远处隐约一阵脚步声。 “回大人,都搜过一遍了,只有此处还没勘察。” “只是大人,前面是太液池,非陛下亲许不能靠近,一贯是皇亲贵胄才可以进入的。” “是么,刺客可不知道这些。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是。” 是钟宛?陆维桢眉头紧蹙,脚步声愈来愈来近,情势危急,暗卫又迟迟不来。他握了握拳,终是从古松后面走出,几步绕到了假山后面。 只见青石台阶,白墙黑瓦,两边结竹杪为庐为廊。竹林宛延伸长,亭子错列有致。 雾气弥漫,岸下是一湾香汤,龙头不断更迭着水流,除此之外,看不清再多。 环顾一圈,这周围并没有能藏身的地方。且从适才几名侍女的话里来看,这儿不该有人在泡温泉么,怎么也没见到人影。 他还在想着法子,假山后面便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清亮端正。 “臣侍卫官钟宛,奉陛下之命捉拿刺客,一路追查至此。不知可有贵人在此?” “有。” 女子清冷的声音从氤氲的水汽里传出,陆维桢一抽气,赶忙循着声音看去。这才发现对岸隐约可见一个袅娜的人影,隔着一层水雾,想必她已看他许久。 “敢问您是。” “端木隰华。” 那边沉默半晌,语气略微有些不自然。 “原是长宁郡主,打扰郡主雅兴,还望郡主恕罪,不知郡主是否见到什么可疑之人进去。”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几道女子的惊呼声。 “哎呀,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可有陛下的圣喻?” 是先前的几位侍女回来了。 “我、” 钟宛难得磕绊了一下。 “我们是奉陛下之命捉拿刺客,一路追踪到这里的。” “捉拿刺客?这儿怎么会有刺客,是郡主在里面呀。” “姑娘有所不知,这名刺客精通易容术,且异常狡猾,需得万分小心。不知,能不能烦请几位进去问一问郡主,也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踪迹。” 三人面面相觑,看着少年郎坚定陈恳的模样,点头应下。 “好,请大人在此稍等片刻。” 此时,太液池对岸的影子也向他游了过来。穿过缭绕的水雾,女子的模样逐渐清晰,长发湿漉漉的及腰散开,一双琥珀色瞳孔,浅淡分明。 端木隰华看着他,陆维桢喉结一动,脸上生了热意,她对他比了个口型。 “下来。” ! “我……” 他霎时方寸大乱,而那几名侍女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端木隰华看着呆立在原地的人,心下焦急,这人怎么回事。 “快下来。” 她又小声低呵一句,谁知陆维桢还是一副呆滞的模样。 “郡主。” 鸢时先一步进来,与此同时端木隰华伸手一拽,将他拉了下来。 扑通一声,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郡主,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刚刚我听到有男子的声音,一时害怕,不小心摔倒了。” 鸢时点头,不疑其他,缓步上前,把木盘放在靠近她一侧的岸边上。 “郡主不喜鲜花制的香片,奴婢便去拿了些香丸,香粉,香膏。有藿香,熏陆,白芷,柏叶,零陵……不知这些,郡主可喜欢。” “多谢。” “郡主,外面侍卫官追踪刺客来到此处,问您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进来。” 端木隰华撩了一捧水掬到自己身上,反问道。 “你看到了么。” 鸢时摇头。 “没有。” 说完,端木隰华不再过多言语,反而一头扎林浴汤里,看来是不耐烦的模样。也是,任谁在泡香汤舒缓放松时被人打扰,都会不痛快的吧。 水下,陆维桢憋气不过,几乎就要窒息。下一瞬,一个温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 来不及想那是什么,久违的空气渡过来,他无比贪婪的汲取,纠缠着。很快理智回笼,他睁开眼睛,却见少女一双琥珀色瞳孔,冷冷的瞧着他。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人皮面具,被温泉水泡——掉了?! “郡主,郡主。” 端木隰华沉下去有一会儿了,鸢时不见她上来,想着还有衣服和甜羹没呈上来。 听到岸上鸢时的呼喊,她一把推开他,浮出水面。 “还有什么事。” 这般冷冽的语气,隐隐含着怒气,鸢时愣了一下。怎么感觉,郡主突然间脾气变得很不好了呢。 “郡主,是您要的百合马蹄羹,还有衣服,奴婢都放在这里了。” “嗯。” “但是衣服,尚衣局没有赶制女子穿的素服,只有剩余的一些给春闱士子们穿的衣服,是月白长衫。” “可以,你先出去吧,不要再让任何人来打扰了,我想安静的泡一会儿。” “是。” 鸢时应着下去,对假山后的钟宛欠身行了一个礼。 “大人,里面只有郡主一人。” 钟宛沉眸。 “那么刚刚的动静是怎么回事,我听到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郡主说,是被您吓到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么。” “你怀疑本郡主么?” 钟宛抬头,只见少女披着降红的长裳,乌发如墨,湿漉漉的搭在肩上。她没穿鞋,莹白圆润的脚趾上还凝着一滴水珠。 “钟大人,钟宛。” 她看着他,他亦看着她,美人肤若凝脂,泛着微微桃粉。眸色琉璃般晶莹,透着潋滟的波光。 “臣,臣在。” “你在怀疑本郡主么。” 他埋下了头,扶手作一揖。 “臣不敢,臣只是担忧郡主的安危。” “那么你现在看到了,我没事。” “是,臣这就退下。” 说完,钟宛一路低着头,脚步匆忙的离开了。 “郡主,当心着凉。” 已是入冬,这样折腾可不行,鸢时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嗯,你们守在外面,可别再让人来打扰我了。” 端木隰华略一点头,交代一句后,又进了假山。 “是。” 太液池,陆维桢已经换上了月白长衫,十分踌躇不安的站在一边。见她回来,他想要伸手,又缩回去,最终噎了半天,只问道。 “珠珠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当是谁给你拖延的时间。” “这太危险了,你如何做到的?是同端木清嘉说了什么?” “陆维桢,哦不,谢九思,好玩么。” “我……” “你把我当什么?” 他坚定道。 “我的心上人,我唯一认定的妻子。” “是么,我记得先前你同我说,你爱上了别的女子。因感念七年里她对你不离不弃,已经同我前缘两尽,各不相干了呢。” 他用谢九思的身份告诉她,不必等待,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 而后又用陆维桢的身份,扮出深情款款的模样,对她百般撩拨。 一个人,两个身份,将她耍的团团转。偏她一往情深,活该被糟践欺骗。偏她自以为是,即便心里起了涟漪,也自诩绝不动情。 “谢九思,你说结束的时候,我以为这真的就是结束了,以至于决定把往后余生都拿来回忆。” “但你为什么,又要再给出希望,却亲自碾碎呢。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差点就又要信了你。” 他到底,为了什么要这般作弄她呢。看着她重复跳入一个火坑,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得意?不屑,还是…… 不管什么,一切都是在他的算计之中,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的吧。 陆维桢看着神情冷寂阴郁的少女,她不该有这样的情绪,是他的错。他以为是在保护她,但在这个过程里,自始至终都没顾及她的想法。 先是推开她,以为不让她陷入谢家的泥潭,算是远离了危险。但又忍不住靠近她,不想看她对他人动心示好,私心里想的,是把她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他从来没想过放弃她,却不知,这一推一拉之间,人心不是坚不可摧的。一颗有了裂隙的心,盛着的,又怎么会是最初的情感。 她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这场游戏就此结束,我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再信你。” 他默然,千言万语梗在心上,最终只是上前拿起地上的衣服,给她披上。 “珠珠儿,先穿上,当心着凉。” “我知你现在怨我,恨我。是,我是个混账。我们先出去,等出去了,我解释给你听,给我一个辩白的机会可以么。” “我爱你,珠珠儿,就算你认定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但我爱你是真的。” 她漠然道。 “这样的爱,我承受不起,你给别人吧,或许魏知弦会愿意。” “唔。” 下一瞬她想说的话悉数被堵在了唇里,陆维桢上前,紧紧把她桎梏在怀里,他用力吻上她的唇。 她当然要反抗,手脚使了力想要挣脱,狠命捶打。陆维桢也不急,伸出另一只手把她的双手别在后背,紧紧握着。 端木隰华皱眉,试图找机会咬上他的舌,谁知他灵活的很。一番纠缠下来,倒像是引得她与之共舞,一同沉沦了。 她看向他的眼里尽是愤怒,陆维桢却笑了。只要不是漠不关心,只要不是形如陌路的冷淡,生气也好。 半晌他松开她,少女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端木隰华眯了眯眼睛,下一刻,一脚把他踹下了水池。 …… 她穿好了衣服,不再管他,向假山外面走去。 “郡主。” 鸢时领着两个侍女行了一礼。 “您怎么不泡了?奴婢刚刚听到似乎又有什么动静,是出什么事了么。” “嗯,泡太久了,体力不支又摔倒了。不泡了,改天再说,走吧。” “是。” 少女娇魇堪胜芙蓉,红唇也比擦了胭脂还要红艳几分,只是气质冷若冰霜,眉目之间含着森森怒火。 鸢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惊讶道。 “郡主,您的唇怎么破皮了。” 少女身形一僵,却并没有回答,只是转头冷冷瞧了她一眼。 鸢时噤声,不再多言,沉默的跟在她身后,一路出了御花园。 …… 太液池,端木隰华一离开,隐在墙头的暗卫一跃而下,扶手作揖道。 “主子。” “嗯。” 陆维桢从香汤里爬出来,他浑身都湿透了,水珠还在顺着头发向下滴落。不过,心情看上去倒还尚可。 “什么时候来的。” “在您进假山的时候。” 陆维桢挑眉。 “你、” “主子,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 “这次为什么来得这样晚。” “回主子,侯爷和君上那边出事了,两位夫人被人劫走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一冷,陆维桢起身。 “走吧,先离开皇宫再说。” …… 太极殿内,帝王寝宫,御床前除了围着的一群太医,还有被紧急传召入宫的南安王。汤药已经服,再过一刻钟,帝王便可苏醒。 端木清和看着床上的帝王,这次事情闹得很大,行宫还没来得及去看,不知是什么事,但他大概能断定结果。 皇后也遭了毒手,一直昏睡不醒,太医们只知是中了毒,却不知是什么毒。这么大的手笔,会是谁做的呢,他第一个人就想到了陆维桢。 但,凭他自己的力量肯定办不到,易容术,易容术。当世精通易容术的,恐怕只有陆家那几位了。 想到这里,他面色愈发凝重。医署见他忧心忡忡,眉头紧蹙,忍不住上前出言宽慰道。 “王爷不必担心,陛下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导致的昏厥,很快就能转醒。” “嗯。”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近前的内侍慌慌张张喊了一声,张罗着拿水,拿枕头,一一侍候过后,方才扶着帝王坐起。 “皇兄。” “阿和。” 端木清嘉挥手。 “你们都下去,朕有些话要和南安王单独说。” “是。” 太医和侍从们一应退下,空荡荡的殿内只余下两人。 帝王沉声道。 “出来吧。” 隐在暗处的人一个翻身出现在他们面前,恭敬的扶手下拜,这是守在行宫内院的死士。 “陛下。” “说说,行宫那边是什么情况。” “两位夫人不见了,这是现场在柳夫人那里落下的东西。” 死士双手呈上,是一只小巧玲珑白瓷瓶,里面装着一些粉末。 第一百零九章:步流光,锁金阙 帝王听完死士的一番话,接过瓷瓶拿在手里摩挲着,上下视察过一番后。他从塌上起身,抬眸看着端木清和问道。 “你,有没有?” 他愣了一下,没明白端木清嘉的意思。 “皇兄?” “朕问你,你有没有参与其中,你该知道,行宫里的秘密,只有你同朕知道!” “皇兄,臣弟没有!” 端木清和心下骇然,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怀疑自己。然而,帝王看向他的眼神确然是阴鸷的,带着冷嗖嗖的狠戾。 “皇兄,臣弟没有!那是我们的母妃,我怎会做这般混账事?” “你当真不知?” “皇兄,你在说什么?臣弟起誓,若有参与今日之事,必遭天谴,不得善终!” “你。” 帝王沉了沉声,面色稍缓,倒不是因为他这一番诚恳的誓词。却是转念想到了,适才和端木隰华好一番协讨,敲定了计划。 倘在此时同他闹翻,对情势不利,保不齐她会跟着变卦。正想着,门外传来尽忠尖细的通禀声。 “陛下,钟侍卫在求见。” “罢了,你先出去等着,传。” “是。” 端木清和开门出来,钟宛向他行了一礼。 “王爷。” “嗯。” 他点头,面色复杂难辨,拢着手踱步到一旁站着,出神的看着天边,不知在想什么。 太极宫殿内,钟宛单膝着地,向着窗边负手而立的帝王扶手下拜道。 “有负陛下信任,臣没能捉拿刺客,请陛下责罚。” 端木清嘉摆手,不似先前那般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他已然平静下来,语调平缓的同钟宛攀谈起来。 “此事怪不得你,这人既扮成朕的模样,还能骗过这么多人,可见不止是蓄谋已久,做足了准备。想来,他对朕该是熟悉至极。” 钟宛了然。 “陛下的意思是说,此人应在朝中,或许还是您的心腹近臣。” 帝王没再说话,钟宛便静静立在一侧等着。良久,端木清嘉转身,解下自己腰间缀着的一块玉牌递给他。 “你拿着朕的令牌,去把少府卿赵斯年捉回来。” “是。” 钟宛转身便走,帝王抬手喊停了他,嘱咐道。 “等等,你守在外面,等他应付完了殿试再上去。客气一点,别伤到他。” “是。” 待钟宛离开后,端木清嘉亦缓步上前,推门走出去。门外守着一众侍从,俱是战战兢兢的,南安王在不远处的廊柱下,跟着扶手道。 “陛下。” “摆驾去凤仪宫,朕要去看看皇后。” “是。” 帝王上了步撵,稍稍走了几步远后,他转头呵斥了一句。 “你还杵在那儿作甚。” 端木清和回神,连忙疾步跟上来。 “是,皇兄。” 如此,一行人来到凤仪宫。端木清嘉下了步撵,尽忠刚要通报,他摆手,看了一眼端木清和。 “你随朕进去。” 殿内,隔着几重红纱帘幕,医官们正提着药箱在商讨对策,他们讨论的入迷,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已经来了多时的帝王同南安王。 直到一个年轻的医官,大抵是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法子,消磨得人耐心全无。他便开始眼神乱逛,瞧着凤仪宫内的摆设,这一瞧就见到了两人。 他当即弯腰行了一礼。 “陛,陛下……王爷,恭请陛下圣安。” 随着他嚷的这一声,刚刚还热切无比的氛围霎时冷寂下来。医官们纷纷转身,预备行礼,端木清嘉摇头。 “不必,你们直说皇后现在如何。” 医官们面面相觑,最终是一位年迈的长者站出来回道。 “回陛下,从脉象上看,娘娘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只是还需再给臣等一些时间,待确定娘娘所中的到底是何种毒后,才知解法。” 帝王神情不明,喜怒难辨,只悠悠地睨了他一眼。 “朕还有另一事交代,你们看看这瓶里装着的是什么药。” 这是在行宫内院,柳如是的居所发现的。 “是。” 医官接过小瓷瓶,从中把粉末倒在手心上,先是以手掌扑风,轻轻嗅了嗅,无味。而后唤来随侍的徒弟要了一碗水,接着把粉末洒在其中,无色。 这……长者看着一众惶惶不安的医官们,心下一横。碾起一搓拇指大小的粉末,送入了嘴里。 “师傅!” 小徒弟顾不得帝王在场,赶忙上前去拉住长者的手。医官们也跟着低下了头,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长者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皇后此番凶险,他便想着以己之身给一众太医们多换取些时间。然而,在药粉入口以后,他瞪大了眼睛。 “陛下,这是用比例不一的七十八味药专门调制出的良药,无毒,安眠效用极好。” “哦?” “不过依老臣所见,此药虽无毒,却不可过量服用。其中首乌藤用了十足的量,加之其他药材与之相合,最是让人能昏睡的。” “若服用不当,少则昏睡六七个时辰,多则几天半月,都是有可能的。” 小徒弟灵机一动,扯了扯长者的衣袖。 “那师傅,皇后娘娘会不会是被喂了这种药。” 长者摇头。 “还不能断定,需要再多一些时间观察。” 帝王瞳眸微闪,竟不是毒药么。长者兀尔想到什么,思量着或可博得君王怜恤,他扶手道。 “陛下,首乌藤是稀有的药材,寻常药庐是寻不到的。太医院的存量也十分有限,只在月余年末时会出去采购添补。” “而这药粉里的首乌藤,不仅用量足,选择的更是上品。” 能调制出此药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且能轻易寻到这般珍贵的药材,不做他用,而是做安眠定神的药,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这只能说明,他压根不在乎。首乌藤这类药材于他而言,就是寻常俗物而已。 端木清和忖量了一会儿,看向帝王。 “皇兄,臣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太医。” 端木清嘉颔首。 “敢问医官大人,配这药,要花多长时间。” “回王爷,倒是花不了多少功夫,难的是在方子。这药,像是着意为了什么人夜难成眠的症状配制。肯细致的琢磨这一番心思,实在是体贴入微了。” “那么,盛京存有首乌藤的药铺多么。” “也不多,太医院采购这么多年,拢共算下来仅有五家药铺供应。” 南安王还待再问些什么,端木清嘉在听到这几个答案后,心下也有了计量,登时出言截断了他的话头。 “折腾了这番功夫,朕得赶着去殿试看看,此事就交由你来办。” “臣弟定当全力以赴,不负皇兄信任。” “行了,你们去罢,朕在这儿再陪陪皇后。” “是。” 众人拜别帝王,躬身退出了凤仪宫,轻轻掩上殿门。端木清和同几位医官回了太医院,又一番详谈后,拿到了盛京里五家药铺的名单。 其中最醒目的,便是列在首位的燕雨芳草堂。 …… 另一边,醉月楼三楼。 崔空龄和魏思阙脸上都挂了彩,陆小白倒是毫发无损,只是衣冠略显凌乱。陆维桢和端木隰华还没回来,三人围桌而坐,气氛格外焦灼。 方才,他们本想去郊外一处隐蔽的院子先行落脚,哪知会被跟踪偷袭。 对方做了十足的筹划,人数众多是其一,其二这些人和行刺周稚弗的那波刺客一般,同样准备了能释放烟雾的弹珠。 等到他们解决了一波以后,再回头看时,后面马车上的车夫,连同两位夫人已经全不见了。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辛苦一场却白白给他人做了嫁衣,偏生还一点办法没有。 “会是谁。” 这次的计划,唯有他们五人知道,难不成其中还有内鬼? 崔空龄难得的沉寂没回话,计划的前几天,他应了端木隰华的条件,让她和赵斯年单独见一面。 她说是问一问那天布阵的幕后人,却不知这两人一处到底还说了些什么。 可是他看修明的表现,根本就是毫不知情的模样。甚至,赵斯年还旁敲侧击的试图从他嘴巴里撬出点东西,所以肯定不是他策划的一切。 自我安慰成功的小侯爷好歹稳下心来,端起桌上已然凉透的茶啜了一口。 “我觉得有可能是魏老、你爹干的,我听说,他知道你和陆维桢走得近以后生气的很。难保不会派人跟踪你,趁机给个教训。” 魏思阙白了他一眼。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群人不是冲我们来的,而是另一辆马车上的两位夫人。如果是我爹,他肯定会抓你。” 魏思阙继续道。 “他知道我们的计划,所以,应是我们之中有人把消息传了出去。” 他们正说着,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 “我。” 崔空龄刚一起身,陆小白已经一个鲤鱼打挺从睡梦中惊醒,一把跑去给端木隰华开了门。 “姐姐,你回来了。” 看着瞳眸里尽是自己的少年,她原本怫郁的心情疏解不少,面上露出温软的笑意。 “嗯,你们怎样?” 崔空龄耷拉着脑袋。 “很不好,两位夫人被人给劫走了。” “对了,这事儿得亏修明不知道,要是他知道柳夫人丢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真算得上是最糟糕的事了。” 赵斯年不理他,恨他都不要紧,怕的是他会伤了他自己,那般倔强的人。 “恐怕你们还不知道,皇宫里已经闹翻了天。” “嗯?怎么了,我以为你去了,事情应该顺利不少才对。” 第一百一十章:阙南蛮,琼枝委地 陆小白拾了一筷子桂花蜜藕,夹在白净的瓷盘里,温声道,“姐姐,你歇一歇再说”,崔空龄胸腑郁结做一团,撩眼看着他。 现下这般惨淡的光景,他们因失了筹码,而乱了方寸,唯他一人不动如山。偏他又是稚子心性,纯白无垢,于是乎,气也只能气自己了。 端木隰华咬了一口糯藕,里面浓郁的花蜜滚在齿间,熨平了躁动起伏的心绪,她停筷,把宫内现下的情景,一五一十的说给几人听。 甫一听完,崔空龄便忍不住发作。 “陆维桢这狗东西。” 他一脚踹在圆木桌腿上,杯盏里的茶水随之跟着荡了一荡。 “作死!好好的支开侍卫出来不就是了,哪里还有后面这么多事。现在好了,他把皇宫搅弄得天翻地覆,两处失火,怎么收场。” 端木隰华挑眉,状似安慰道。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一点的,柳夫人和阿昧夫人虽被劫走,却不是重新落入陛下手里。” 崔空龄窝火的很,听了她这话,下一瞬却似想到什么。起身就冲向外头,迎面正撞上赶回来的陆维桢。 “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你干的好事儿,这下好了,修明还在宫里,我去接他回来,端木清嘉见到柳如是失踪,肯定第一个怀疑他。” “来不及了,你现在去,等同于自投罗网。” “那我也不能再让他出事。” “崔空龄!你给我清醒一点。” 陆维桢手腕用了巧劲,一招制敌,擒着他退到雅间,一把关上门。 房间内四人看着他,神情不尽然相同,却俱是复杂难辨的,夹杂着些许怀疑与愤懑。 “陆维桢,为了我们的盟约能继续,你最好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魏思阙漆墨一般的眸,宛如海底剥落了蚌壳的珠子,幽邃且冰冷。显而易见地,他也生气了。 虽则他和崔空龄办事不力,让人跟踪劫走了两个证人。但陆维桢此举,无异于雪上加霜,他明明知道应该怎么选的。 “我确然不该莽撞行事,还好有珠珠儿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依我目前知道的一切来看,事情远没有我们所见那么简单。” 崔空龄悒悒地饮了一口茶水,勉力敛压着怒火。 “你又发现了什么秘密。” “我、” 想到从江如英口中撬出的秘密,他心口一涩,下意识地看向端木隰华,却见她一耸眉。 少女薄凉的眼色,苍白而淡薄,芒刺刮过。直如梗在咽喉里一块鱼骨,卡得他七窍淤塞,进退维谷。 “嗯?你说啊。” 几人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现在还不能说,但我可以同你们保证,虽则此番险要,付出的代价也远远超出计划,可是值得。” 可是值得,他咬字颇重,落地成誓。 “侯爷,出了这些事,起码修明近日里是回不来了。不过他一定不会有事的,现在陛下囚他在宫里,是当作诱饵的。” “所以,万不可在此时冲动。” 魏思阙撩眼看他。 “那你有没有想过,少府卿会怎么选择。倘若陛下告诉他,柳夫人被劫走了,逼得他做选择呢?” “如果柳夫人在我们手上,那还好说,可她不在,阿昧夫人也不在,你觉得我们有可以谈判的条件么。” 陆维桢点头,自信道。 “有,皇后的病,我把小白给的药丸,全喂给她了。想必太医院一定对此束手无策,而解药只有我们才有。” 崔空龄仿若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一抹不屑的神色一划而过。 “我可不觉得咱们的陛下是个情种,难不成还会为了一个女人什么都不做计较,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了。” “他会的,如果他不想再度受制于世家,如果他想要在北襄万民之前正君威,他就必须这样做。” “如果皇后出事,就意味着珉王归属的变更。纵观整个后宫,陛下并不重欲,嫔妃稀少。且,即便她们想争,争得过淑妃娘娘么,又争得过魏家么。” “珉王若是因此给了淑妃,也就等同于再度分权到了魏家,即便傅家没了,陛下的困境还是没解。” 魏思阙眉目微敛。 “魏家忠君,并不会如你所说,以幼子争权。你以为谁人都像西凉的卓姬那般?为了高位不择手段,罔顾人伦。” “君上,重要的不是魏家会不会真的这样做,而是陛下怎么想。” “如果不是问了江如英,我也不会知道,这次傅氏一族的灾祸,是全由陛下同暮帝,一手策划的。” 魏思阙抿唇。 “荒唐。” 陆维桢但笑不语,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他还没说。 崔空龄拧眉,他亦不赞成的看着陆维桢,表示怀疑,端木清嘉对傅家下手? “这怎么可能?傅家忠心耿耿,就算此次罚的重了,也是因为他们一时糊涂行刺太子。这事与暮帝有关,他忌惮太子想要除掉,又关陛下何事?” “一样的,他们都是一样的。从头到尾,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是被算计在内的,即便与他所期许的略有出入,到底还算圆满。” “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你们既能接受暮帝对自己亲儿子下手,如何不能接受陛下对近臣下手,他恨毒了傅氏一族,总觉得受制于人。” “而且,从他对晋王一事的态度上来看,君上真的还对他心怀期待么。” 丝毫不顾念父子亲伦,亦不顾同魏淑妃的夫妻情分,更加没有将魏家扶植的“恩情”放在眼里。 三言两语,他掘开了附着于表面的泥泞沼泽,让他们看到,原来污渍底下底下藏着的,是比污渍更肮脏的东西。 人心化白骨,白骨掩黄沙,这才是真相。 “陆维桢,你真是会算计,你早就想到了这一步是不是。” “君上抬举了,我是在回来的路上想到的。” 端木隰华从他进门开始,一直缄默到现在,待他说完了,才淡淡抬眸,问道。 “具体要怎么做呢。” “两条路,看修明自己的选择,如若他不在意仕途,我们可直接乔装成刺客,与陛下谈判要他。不过要回来了,就要把他藏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续随子 倘一个男子,知书达礼,习以六艺,手腕与心性又是一等一的出挑。若就此剥夺他入仕的资格,不吝于折翼的囚鸟。 即便赵家文武尽缺,都甘愿蒲身为菟丝,绞紧了他人攀附而上。何况赵斯年内外兼修,他凭的是自己的本事。 金屋藏娇,私心里倒是成全了崔空龄的贪念。然而要付出的代价,恐怕是要了赵斯年的半条命,并他的情窍。 崔空龄眼底有一把火,火映在一捧雪上,却只来得及燃起一簇,青烟都赶不及飘起,他就咬着牙踩碎了。 “这条路除非万不得已,不然不要选。” 陆维桢点头。 “如若修明在意,他当然会在意,另一条路要难走许多。” “怎么说。” “先找回柳夫人同阿昧夫人。” “需知陛下虽然会囚禁修明,却不会真的对他如何,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亡羊补牢。” “你说得倒轻巧,要从哪里下手呢,若是一直找不到,修明岂不是要一直被囚在宫里。” “修明性子刚强,宁折不弯,所谓士可杀不可辱,难保他不会做傻事。” “……” 崔空龄不顺心,一个劲挑陆维桢的刺,凡事关赵斯年,什么风度理智,什么城府计较,便通通给他丢到天边去了。 即走心不过脑,直如愣头青一般。 魏思阙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最终忍无可忍的一脚踹翻了他的凳子,一个人仰马翻后,崔空龄愣了。 好了,清净了,魏思阙心绪稍平,看向陆维桢问道。 “说说看,你有什么法子,下一步计划如何走。” …… 未时二刻,皇宫,太和殿外,一众士子聚拢在外面,等待着殿试二试。谢喻之本是现在人群末端,不必仔细环顾,只消一眼,就可见那抹扎眼的牙白色缎袍。 少年倏而一笑,星眸粲然,端的是纯良雅正。他上前几步,招手道。 “赵兄。” 赵斯年转身,向他颔首。 “喻之。” 少年笑意羞涩,一双清亮的黑眸流采潋滟,直把人瞧得心里发软。 “欸?赵兄,你的袖襟起了褶子,我们去那边整理一下?” “嗯。” 两人闲庭信步一般,悠然来到一处僻静的廊柱下。 谢喻之依然是一派书呆的傻气,虽则声色软腻似水,却听得出些许上位者的姿态。 “外面的事我自会处理好,你在里面,万事小心,到时冯若禅会接应你。” “嗯,殿下放心便是。” 谢喻之微笑,上前理了理赵斯年的衣襟,不经意间于他的手中塞了一枚冰凉的骨哨。 接着他后退一步,上下端详了一番赵斯年,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转而正色道。 “殿试快要开始了,我们回去吧。” “好。” 两人才走回人群,太和殿的门便打开了,一众士子随之入场。 “赵兄,要多多保重。” 他又郑重的叮嘱了一句。 待到他们都进去了,隐在角落里的钟宛才带着随侍出来,他站在一棵海棠树下凝视着前方,眉目间尽是沉思之色。 日光淡薄,从树上照下来,只剩斑斑点点的余晖。风撩起他的发丝,树上落下的琼花似飞雪,洋洋洒洒,景如深,人如画。 直到太和殿的门阖上,他才问道。 “刚刚在少府卿身边的少年,你可认得?” “啊,回大人,属下并不认得。瞧着他面生得很,穿着也不甚华丽,应该不是世家子弟。” 钟宛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一搭没一搭的同随侍聊了起来。 “你以为他是寒门子弟?” 随侍呆了一瞬,旋即想到面前年纪轻轻的侍卫官,好像也无甚出身背景,是全凭一股狠劲爬上来的。 “大人勿怪,属下没有别的意思。” “一会儿殿试完了,你先带少府卿去勤政殿,我有别的事要办。” “是。” …… 另一处,南安王乘着马车去了燕雨芳草堂。如往常一般,依旧是陆朝宗在药庐内守着打瞌睡。 一脚踏入这里,炉内不知名的熏香混合着药草的清香,扑鼻而来,好似外头的风风雨雨闹得再大,都和这里无关,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趴在案几上打盹的老者睡得沉,端木清和一直站了许久,中途他或有调换方向,鼾声如鼓,半点不见有醒的迹象。 “陆先生,我今日来是有些问题想要向您讨教一二的。” “当初帝师决意带着陆氏一族归隐山泉,且赌咒发誓说,足不踏凡尘之土,身不染尘世之因。如今,却是要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了么。” 老者眼睫微动,仍然酣睡如初。 “世人皆知,陆氏有星河,医术圣绝,一双丹青手,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且精通各类奇巧禁技,其中尤擅易容术和制药炼丹。” 端木清和见他这般无动于衷的反应,面上也不见半点不忿之色,语调平缓的继续说着,顺带把那只小瓷瓶放在了案几上。 “今次宫内发生的事情,一定和你们脱不了干系。陆先生,若不想陆氏一族再遭横祸,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复。” “把参与这次事件的人,还有解药交出来,至于你们幕后听命的那个人,我自会揪出来。” 鼾声还在响着,明明药庐内有两个人,他的气势又如此凌人。却因陆朝宗的不配合,诸般作态都似独角戏一样。 “陆先生,看在同帝师的交情上,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也不要想着逃到哪里去,羽林郎已经将这里围住了,就算是一只苍蝇,也是飞不出去的。” “当然,我也会在外面守着,你想通了就可以出来告诉我。倘若三天以后你没有给出答复,本王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端木清和性子一向润泽温和的,在世人眼里,他是个慕闲风雅的富贵王爷,鲜少可见这不为人知的一面,如此疾言厉色。 上次见他这般作态,还是谢蕴容外出去寻陆行云,被发现后囚在王府。今次,则是因为阿昧夫人是他的逆鳞,触之必怒。 说完这一席话,他推门出去,又回到了马车上闭目养神。 陆朝宗睁开眼睛,神情复杂难辨。宫里确有陆家的眼线,但只是用以传递消息的,防患于未然。他们一向小心翼翼,绝对没胆子生事作妖。 纵观端木清和此番行事,想必是捅了大篓子,事态十分严重。 该不会,是陆小白和少主瞒着他做了什么?陆朝宗瞟了一眼茜纱窗外面,当真不是玩笑话,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