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时光》 第一章 熊家婆【上】 我客厅墙壁上有一幅画,无数条或直或曲长短不一钢笔画的线交织缠绕在一张白纸上,这幅画的标题叫,ourworld。偶遇这幅画是在一家小画廊的角落,价钱不贵,画者无名,无人问津。当时为工作的事四处碰壁,看上面的构图,正合心境,于是将其买下,挂在客厅显眼的位置。我对这幅画最初的理解是,世界如此糟糕,生活一团乱麻。后随时间流转,有了不一样的解读。我想,画者想表达的或许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画纸上的一条线,落笔,拖着轨迹不断前行,成千上万条独立且又相连的线构成了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 1990年4月的一个既无风又无雨的夜晚,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婴儿一样,在错杂繁乱的画纸上,我的人生轻轻地落下了笔尖。 由于老爸性格温吞,我诞生一个月还没正式起名。满月客时,先是风水先生后又做了厨子的爷爷查生辰八字,认为我命里缺水,于是简单粗暴地给我起名,周淼。 从我记事起老爸就是市政大院闲职机构里的闲职人员,老妈在开发区一家业务特忙的贸易公司任职,两个人一闲一忙。 大清早天都还是灰色的,老妈就叮叮当当摆弄着锅碗瓢盆。趁锅里热着东西,老妈先回房几嗓子叫醒老爸,然后又到我房间。老妈的狮吼功对我是不起作用的,于是她索性拽住我脚脖子把我硬生生拖下床。我很早就和老爸老妈分床睡,自理能力比一般孩子要强一些。老妈只负责把我弄醒,穿衣叠被向来是我自己动手。 老爸叼着牙刷提着喷壶在院里浇他那些花花草草的时候,我蹲在石坎边迷迷糊糊吐着牙膏泡泡。其实完全没必要每天大清早把我弄醒,老爸老妈是要出门上班,而我又不用出门,叫醒我单纯就为了让我吃早餐。老妈的早餐一成不变,每天都是如同嚼蜡的速冻馒头和膻味极重的现挤牛奶。老妈倒是不觉得这些东西难以下咽,三下五除二吃完就回房间化妆。她习惯把头发整整齐齐梳到脑后扎成马尾的形状,任由它笔直的垂到腰间。她的妆容不像其他女人那般浓艳,只是淡淡的,似精心修饰,又似自然天成,也就是现如今女孩子们流行的裸妆。老妈衣柜里的衣服不是很多,反反复复就那几套,但是每一套都干净平整地挂着。要不是渐渐淡去的颜色,真如同橱窗里崭新的一般。 我眼睛半睁半合咬着馒头,噎得慌就咕咚咕咚灌两口牛奶。老爸坐我对面,手里拿着馒头,眼睛盯着报纸,他咬一口要咀嚼好久,仿佛在享受一块鲜美多汁的猪扒。老爸每喝一口牛奶习惯性咂一下嘴巴,搞得我以为他杯子里装的是酸甜可口的喜乐。趁他转头看报纸我偷偷尝了一口,同样难喝。 临出门前,老妈日常拉着我絮叨完,然后才和推着自行车的老爸一道出门。看老爸老妈走出院门口,我急不可耐关好门跑回自己房间,蹬掉鞋子,脱去衣服,抖开被窝,一个鱼跃龙门直挺挺扑到床上。怕老爸老妈杀个回马枪,我又下床赤脚摸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只见老爸载着老妈朝老街口驶去,期间还不停给街坊邻里打着招呼,我这才彻底放心地钻进被窝。 这年夏天,我刚过完五岁生日。老爸老妈去上班的时间,就把我托付给同院的刘阿姨照看。刘阿姨从外省农村嫁到我们这里有两年了,爱人在国营锻造厂上班。由于没文化,刘阿姨平日里就在家帮人扎拖把编竹筐补贴家用,顺便也给邻里邻居带带小孩。 我们这院坐西向东,院门挨着老街街道,老式青砖灰瓦的屋子,院里一共住了三家人。我家住前院三间,刘阿姨家住中院稍小两间,孙依晴家住后院最大三间。刘阿姨一同带的孩子还有孙依晴。 说到依晴,就不得不说一说两家人的关系。 依晴的爸爸孙叔叔是我老爸打小穿一条裤的铁哥们,依晴的妈妈董阿姨是我老妈同窗的好闺蜜。他们这代人正好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末班车,当时四个人分到了同一个知青农场插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后来,在农场待了两年,老爸响应号召参军入伍,孙叔叔和董阿姨一个会唱歌一个会跳舞同时被当地文工团招了去,老妈一个人留在农场供销社。时间到了八十年代中期,老妈首先返城参加工作,随后孙叔叔和董阿姨调回市文工团,直到八十年代后期老爸退伍返城,四个人才又聚到一起。那些年的友情堪比钻石,四个人约定良辰吉日一同结婚摆喜宴,婚后又住在同一个院子。说来也巧,就连生孩子都只前后脚几天而已,依晴比我早出生几天。两家人虽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我管孙叔叔叫干爸,董阿姨叫干妈,我老爸老妈认依晴做干女儿。按理我得管依晴叫表姐或堂姐,只是我极不情愿那样称呼她。 第二章 熊家婆【中】 咚咚咚,屋外传来几声敲门声。按经验判断,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刘阿姨。刘阿姨平日里虽说住一个院但从来不跨过我老爸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像是院里扯了一条无形的铁丝网,喊话都是站在属于自己家那边的网内,更别说会主动来敲门。想来只能是那可恶的孙依晴,于是我闭上双眼不予理睬。随后咚咚咚的敲门声变为咣咣咣,实在扰得人心烦,我就用被窝蒙住头。过了一阵,终于不再听到聒噪的敲门声。正当我安心准备进入梦乡时,被窝被人猛地掀开,一张大脸凑到近前怪叫道:“周三水,起床!” 我是着实没想到依晴这虎妞会翻窗而入,而且还掀我被窝。此时我全身只穿了条小裤衩,虽说这年纪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被她这么盯着看也不免脸红起来。我急忙拉过被窝盖在身上,并学醉汉李的语气懒洋洋地说:“要死啊!大清早的赶着投胎,阎王老爷都还没上班就忙着找屎。” 依晴退到房门外,站在塑料糖纸做的门帘后,学泼妇秦双手叉腰假模假样地骂:“你个死鬼,早死三年任你在棺材里睡个够。” 家住老街北边的泼妇秦和醉汉李两口子经营着一间杂货店。男人整日躺街边躺椅上抱着个酒瓶,女人卖东西时常跟人拌嘴,他们因此得名。这不昨天刘阿姨背着背篓拉着我和依晴从菜市场回来,就见一群人围在杂货店门口,里面不停传出对骂声。出于好奇我和依晴我俩挤进人群,好家伙,那场面整个一出‘武松打虎’。只见脸上被抓出几道血印的醉汉李骑在泼妇秦身上挥了几拳就被泼妇秦挣脱跳将起来追着满大街跑,两个人边跑嘴里还边骂,声音一直消失在老街尽头。我和依晴虽不懂那些话的含义,但觉有趣,就偷偷在心里记了下来,今天就拿来现学现卖。 我和依晴又贫了几句,起身穿上衣服同她一起出门。此时阳光早已洒遍整个院子,明晃晃照得人眼睛睁不开。站在石阶上揉着眼睛,老爸的花草率先一阵幽香袭来。待视力恢复,一群白鸽掠过湛蓝的天空,留下一串响亮的哨声。 刘阿姨早已在属于她家那边的石坎上开工扎起拖把来,各色零散的破布在她周围堆了一地,把她团团围在中间。大概是在老家长期做农活的缘故,刘阿姨粗胳膊大手,她扎起拖把来犹如做针线活一般轻巧。尼龙绳捆紧后,刘阿姨扎还要用铁丝固定两道,末了还双脚踩着拖布用力拽拽,确认结实,一把拖把才算完工。 看刘阿姨扎得很认真,全然没注意到我们的出现,我和依晴异口同声唤她。 听到声音,刘阿姨抬起头,本就不大的丹凤眼,眯成了两条线。 走近后,刘阿姨回屋搬了两把小板凳。我们就在破布堆的外围坐了下来,打算帮刘阿姨剪破布。那些回收站收来的衣服床单总是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可我们早已接受了这种气味。 刘阿姨带我和依晴快两年了,起初我们并不喜欢她。只觉得这个皮肤暗黄的女人寡言少语,甚是无趣,而且身上总是带着洗不去的难闻气味。无奈大人们白天把电视机锁电视柜里,我们又出不了院门,只得到院中小眼瞪大眼。实在无聊,我就和依晴变着法子给刘阿姨捣乱,以此解闷。我们把剪好的碎布弄得满地都是,把编了一半的竹筐踢散。刘阿姨也不生气,只默默地收拾我们破坏后的成果,脸上始终没有过多的表情。对刘阿姨,我们始终带着城里人对乡下人的生疏。是刘阿姨首先打破了这种僵局。隔着院子五米的距离,刘阿姨也不管我们是否在听,开口给我们讲那些民间代代相传的故事。她虽不识几个字,可腹中那些好故事像是取之不尽一般。刘阿姨像民间地头的说书人一样,讲得绘声绘色。讲猪八戒背媳妇,刘阿姨就是里面的八戒,三步一回头,惹得我们捧腹大笑。讲后羿射日,刘阿姨就是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对日拉弓,让我们惊叹不已。不知不觉,我们和刘阿姨的距离一天天在缩短。其实孩子心里的成见只是一个土坡,只要有人引导着迈步,很容易就能翻过。我们喜欢听刘阿姨讲故事,渐渐的,也就喜欢她这个人。 依晴伸手向刘阿姨要了一把剪刀,我也伸手想要一把。刘阿姨轻轻在我手掌心打了一下说:“幺娃搅得很,幺妹拿一把剪子够了,幺娃帮幺妹扯布。” 我一撇嘴,学刘阿姨的口音说:“哼!刘姨偏心得很。” 乡音难改,刘阿姨说话总是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久而久之我也学了不少他们地方的方言,而且能游刃有余的自由转换。或许正是语言不通,刘阿姨才不肯和街坊邻居攀谈聊天,只有同我们两个孩子独处的时候言语才稍微多些。 依晴把剪刀递给我说:“你要就给你。”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条扯成布条还未剪断的破床单走到院子中央。 和煦的阳光里,依晴用轻灵的姿态翩跹起舞,手中简陋的道具成了仙女的霞带。我这种没有舞蹈天赋的,看到这身姿,也不由自主觉得美。刘阿姨放下手中扎了一半的拖把拍手叫好道:“幺妹跟你阿妈一样,巴适得板。” 那当然,我干妈董阿姨可是的专业舞蹈演员,生的女儿跳舞自然不成问题。可想到依晴平日逮着机会就显摆的样子,瞬间心生不悦。我起身装作漫不经心走到依晴身边,抬手一把抢走她手里的布条,撒腿就开溜。依晴还在原地傻傻地转了两圈,待她反应过来,才拔腿开追,边追嘴里还边骂:“挨千刀的,有种别跑!” 我身手跟猴子一般灵活,依晴哪里追得到我。我回应道:“憨婆娘,来咬我屁股啊!” 绕着前后院跑了几圈,平日里娇气的依晴双手杵着膝盖气喘吁吁吼:“是个男人就站那里别动。” 在我们追逐期间,刘阿姨担心我们奔跑过程中摔倒一直在喊:“两个娃别闹喽,当心磕着。” 见我们站定,刘阿姨快速起身过来把我捉住,依晴见状冲过来要找我算账。怕我们又像平日里那样拌嘴,刘阿姨用身体挡住依晴,并把我手里的破床单拿给依晴。依晴接过破床单缠在腰间,仍不依不饶要过来挠我。刘阿姨在自己裤腿上抹了抹手轻轻抚摸依晴脑袋安慰说:“幺妹最乖,别跟幺娃一般计较,好不?” 我朝依晴吐了吐舌头。刘阿姨蹲下身轻轻掐了掐我小脸蛋问:“是哪个教你们说那些粗话呢?” 我觉得刘阿姨偏心依晴,也朝她吐吐舌头回答:“杂货店经常掐着腰的阿姨和抱着酒瓶的叔叔就是这样讲话。” 刘阿姨用粗壮的臂弯把我和依晴揽进怀里,认真且严肃地说:“你两个娃不要学那两口子。再说这些个些话,以后不讲故事给你们听。” 听刘阿姨说以后不给我们讲故事,我和依晴赶紧郑重其事举着小拳头承诺以后不再学舌。然后又像两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吵着要刘阿姨给我们讲故事。得到我们的保证,刘阿姨这才笑着说:“那好,今日就给你们讲一个熊家婆的故事。” 依晴扯了扯刘阿姨衣角问:“熊家婆是什么?” 刘阿姨解释说:“家婆就是你们地方叫的外婆,熊家婆就是熊外婆。” 小孩子对稀奇古怪的故事最是感兴趣,我和依晴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着下巴,小眼睛泛着光微微仰视刘阿姨。 刘阿姨用浓浓地乡音讲。 在好多好多年前,一个山里头的寨子,寨子东边住着娘三个,阿妈和两个小女娃娃。阿妈到地里头干活时候,寨子里头住着的老家婆就来照顾两个小外孙女。 有一天,阿妈要去镇子里头倒山货,就给两个娃娃说:“阿妈要晚些回来,你两姊妹把大门闩紧,就在屋里头耍,有人喊门记着不要开。” 阿妈说完就背起山货往镇子去了。阿妈走后姐姐把大门闩紧,领着妹妹在屋里头。 姐妹两个耍着耍着就忘了时间,天慢慢黑下来。姐姐听到敲门声就问:“是哪个?” 门外头的声音回答:“两个娃儿快点开门,家婆来喽。” 姐姐听得家婆来了就把门闩拔掉,接家婆到屋里头。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屋里头黑漆麻洞,姐姐要去点灯,家婆赶紧拦着说:“不要点亮,家婆害火眼,见不得光。” 姐姐给家婆端板凳,家婆又拦着说:“不坐板凳,家婆生了坐板疮。” 姐姐伸手去扶家婆,手摸到身上毛茸茸的,吓了一跳问道:“家婆你背上咋个尽是毛呢?” 家婆说:“瓜娃子!家婆把皮褂翻起穿嘛。” 姐姐听家婆说话莽声莽气,就问:“家婆,你声音咋个不像往天?” 家婆咳嗽两声说:“就是嘛,昨天淋着点雨,给凉着喽。问这问那,就你话多。赶紧睡觉去,明天你阿妈才会回来。” 睡觉时候,妹妹吵着要跟家婆睡一头,姐姐就睡在脚底下。睡到半夜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把姐姐给吵醒了。姐姐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家婆在吃东西,就问:“家婆你在吃啥子嘛?” 家婆回答:“没啥子,是你家公给我几颗沙胡豆。” 姐姐翻身说:“给我吃点嘛。” 家婆说:“没得喽。” 姐姐又说:“不信,我要爬起来拽你的包包喽。” 家婆捉急说:“睡起,担心着凉。这还有一颗,拿去吃。”姐姐接过手一摸,黏糊糊的,哪里是沙胡豆,就是一个小指头尖尖。接着,这个家婆像啃萝卜一样,啃着妹妹的脚杆。 听到这里依晴被吓得突然大叫一声,把我也给惊得心里一怔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刘阿姨看依晴被吓得不轻,急忙起身拍着她后背安慰说:“幺妹,没得事,没得事。不讲喽,不讲喽。” 这那能行,讲一半的故事卡在最恐怖的地方,本来想象力就丰富的我,肯定一整天都在重复熊家婆啃食小孩的画面。于是我央求刘阿姨继续把故事讲完。依晴虽然身体还在颤抖着,却抵不过心底的好奇,小声说:“刘姨,您还是把故事讲完吧!我想知道姐姐后来怎样。” 刘阿姨看了看依晴不似先前那般筛糠,才继续讲道。 姐姐这下子明白了,原来这个家婆并不是她的家婆,虽然害怕,但心里头想,要是不赶紧逃出去,怕是也要被吃了。姐姐心里头一转,想出个办法,装着尿急,叫唤说:“家婆,我要屙尿。” 这时熊家婆肚子也吃饱了,想着姐姐要是把尿屙干净会更好吃,就说:“在床边屙嘛。” 姐姐说:“屙在屋里头臭,我去猪圈里屙。” 熊家婆怕姐姐跑了,就说:“不急,你去拿根绳子来,一头拴在你腰上,一头我逮着,免得你掉茅坑里头。” 姐姐拴着绳子往猪圈里头走,走一阵,熊家婆就拽一下绳子确认姐姐没有逃跑。姐姐到了猪圈赶忙解开绳子套在母猪身上就往寨子里头跑。熊家婆拽一下绳子母猪就哼一声,熊家婆就以为姐姐还在猪圈茅房里,就安安心心挺着吃饱的肚子睡着了。 姐姐赶到寨子里头家婆家,家公给姐姐说,家婆早些时候已经出去了。姐姐给家公说明事情经过,家公急忙叫上寨子里的年轻人拿起火把、锄头朝寨子外赶。 推开门,家公拿火把一照,床上睡着一只肚子圆溜溜的黑熊,黑熊身上穿着家婆呢衣裳。家公晓得家婆多半怕是着黑熊精吃了,于是抄起锄头照黑熊头上就砸下去,大人们见了纷纷举起锄头往黑熊身上砸。黑熊精吃太饱,虽然疼得嗷嗷叫,身子却动不了。过了好半天,这只山里头成精的黑熊才终于被砸死喽。 好了,故事到这就没得喽。 小孩子听故事总是很容易投入,为帮我们出戏,每个故事结尾刘阿姨总要加上这么一句。 听完故事,依晴惋惜道:“妹妹好可怜啊!” 刘阿姨叹气说:“唉!所以你两个娃在外头一定要担心坏人。” 我还没到明辨是非的年纪,哪里知道坏人的含义。于是我很耿直地问:“刘姨,坏人长啥子样?” 刘阿姨被我这问题难住,想了一会,说:“就和熊家婆一个样。” 我刚想继续问刘阿姨熊家婆长什么样。依晴坏笑着说:“坏人都长周三水这样。” 依晴这死丫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装作电视里大狗熊站起扑人的样子朝依晴张牙舞爪说:“熊家婆来啦!熊家婆要吃人啦!” 依晴急忙躲到刘阿姨身后,并且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仿佛我真的是会吃人的熊家婆。我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刘阿姨没有要保护依晴的意思,反倒使坏挪开位置让依晴直接面对我。情急之下,依晴双手在空中比划出一连套动作念台词道:“爱和正义的美少女战士,水冰月。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 最近依晴迷恋上《美少女战士》。因为我扮演圣斗士星矢的时候会拉着依晴扮演雅典娜,礼尚往来,我也很配合她出演剧中角色,有时我是地场卫,有时是黑暗四天王。依晴美少女变身后对着我连发数个技能,我习惯性配合演出,捂住胸口痛苦倒地。随后又意识到,不对,我现在是熊家婆,熊死不应该是大字状,我又手脚朝天。 就这样,一番‘激烈’的战斗,月野兔消灭了熊家婆。 第三章 熊家婆【下】 刘阿姨被我们这对活宝逗乐得合不拢嘴,抬头看了看日头,放下手中的拖把,把脚边的碎布随便整理了一下,问:“肚子饿不?” 此时‘月野兔’露出贪吃的一面,死透了的‘熊家婆’瞬间诈尸从地上爬起来,双双点头。 刘阿姨进厨房煮了三碗挂面,淋上香油和酱油,撒上姜末和葱花,然后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盖在我和依晴的两碗面上。 依晴看刘阿姨碗里只有姜末和葱花,就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给刘阿姨,我见状也把荷包蛋夹到刘阿姨碗里。刘阿姨摸了摸我们小脑袋又把荷包蛋夹回我们碗里,微笑着说:“刘姨不爱吃蛋,你两个娃长身体,你们吃。” 我知道刘阿姨并非不爱吃蛋,只是因为自家经济条件不好,即便这样,她还总是把好的留给我和依晴。刘阿姨自己还没有孩子,她是真把我们当作自己孩子一般。 时间到了八月末尾。 我们所在的绿水市地处南方,虽已入秋,天气还似盛夏那般炎热。下午老街街道上随处可见举着冰棍疯跑的孩子和摇着蒲扇下棋的老人。 我家和依晴家晚饭基本都是凑桌在院子里面吃,人多热闹,而且凉快。也曾邀刘阿姨家一起,无非就是多加两副碗筷,可刘阿姨家怎么也不肯,只挤在自己屋里两口子随便吃些对付晚餐。 这天我搬出椅子就发现桌上菜肴甚是丰盛,有红烧鱼、水煮肉片、中间还有一整只烤得金黄的大公鸡。摆碗筷入座后,依晴夹了满满一碗肉给刘阿姨家送去。别看我们人小,有些理我们懂。不用大人们教我们也知道,刘阿姨对我们好,我们有好东西当然也要顾着她。有时是依晴送,有时是我。 起初那会,我们端进去,不一会刘阿姨又原封不动送回来,我们又端进去,刘阿姨又送回来。来回几轮,老妈终于开口劝刘阿姨,这是孩子们自己的心意,他们这样做也是应该的。刘阿姨这才没再推让。 正式动筷子开吃前,老爸回屋里拎着两个小书包回来说:“两个小屁孩,一眨眼就长这么大,明天就上幼儿园了,来看看这是什么。” 老爸左手拎着的是蓝色变形金刚图案书包,右手拎着的是粉色米老鼠书包,两只书包款式相同。我伸手去接蓝色书包,发现依晴手已经拽着蓝色书包背带。干妈把粉色书包举到依晴面前说:“丫头,你看粉色多好看,背上就像个小公主。” 依晴推开粉色书包说:“我不喜欢老鼠。” 我不是不喜欢米老鼠,只是那种粉粉的颜色完全和小男孩不搭,于是我也不撒手。老爸掰开我手指安慰道:“淼淼,蓝色书包给丫头吧!老爸重新给你买一个。” 听老爸说重新给买,我松手把蓝色书包给依晴。长大后我才明白大人们的承诺永远只能呵呵一笑,整个幼儿园我都背着那只粉色的米老鼠书包,老爸说好给买的一直没兑现。 早两年街道委员会的鲁大妈就来家里通知幼儿园报名,可那时候发生一件轰动全城的大案,所以家里大人们迟迟没给我和依晴报名。 那时候,区幼儿园的一个孩子在自由活动的时间不知怎么就走出了幼儿园大门。公立幼儿园四十多个孩子一个班,等到下午家长来接孩子,老师才发现少了一个。整个幼儿园所有教职工都出动去周边寻找,可半点踪迹也没有,只得去派出所报案。那些年大街小巷很少有摄像头,甚至出事的幼儿园也没有,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民警叔叔挨家挨户彻夜寻问,得到的仅仅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信息。 有说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扛了一只麻线口袋,那口袋里又蹬又踹,动静很大。可那时从农村背小猪来城里卖的人很多,所以就没太怀疑。 有说在家里听到孩子哭声,出门见一个中年妇女拖拽着一个孩子往巷子里走。那妇女见有好管闲事的人,便说是孩子偷家里钱自己正在教训孩子。那孩子只是哇哇地哭,所以就当真信了那妇女的话。 甚至还有人称自己亲眼看见一辆面包车在事发幼儿园门口把孩子抱上车。可是当民警让描述抱走孩子的那辆面包车,声称自己亲眼目睹的人别说车牌号,就连面包车什么颜色都说记不得。 第二天,市公安局立人口失踪案对车站、各交通要道、旅店、出租屋进行排查。市电视台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报寻人启事。整个城市都在寻找那个失踪的孩子,可那孩子就像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一般,一直音讯全无。 事后幼儿园赔偿了一大笔钱,处罚了相关的教职员工。但对于失去孩子的父母,我也不知道能用什么词语去描述他们的痛,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家里大人们虽然害怕,可再拖下去我和依晴就可以直接上小学了。所以他们再三考虑,给我们报了当年全市收费最高的私立幼儿园,亮亮花幼儿园。 大人们总喜欢把我和依晴往一块凑,在他们的干预下我和依晴被分在同一个班。本来已经抬头不见低头见,去了幼儿园还要整天面对这死丫头,真是苦不堪言。 那位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幼儿园老师闻到一群孩子中传出异味,问:“哪位小朋友拉粑粑在裤子里请举一下手?” 依晴大脑都不转一下就指我,于是全部的目光都看向我。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拉过在裤裆里,此时我急于证明自己清白,想也没想就把裤子脱掉喊:“我没有,不信你们看。” 看实在瞒不过了,我身后一个小男孩才怯怯地举起手承认。 我和依晴从娘胎出来就被迫是一个团队,可记忆里每次有事她第一个出卖的就是我。亏得我还经常替她背黑锅,她对我倒毫不客气。后来有人发明了三个字来形容这种行为,我才后知后觉原来依晴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 其实幼儿园也就那样,老师带着唱唱歌,跳跳舞,做做游戏,有空再教点汉语拼音。我和依晴直接升入中班,那些从小班就在一起的小朋友早已经唱着《找朋友》找到了自己的好朋友,形成一个个的小团体,我们后来者想加入不是很容易。经历几次被排挤后,我就再也不相信,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没人跟我玩我宁愿骄傲的一个人在角落里搭积木。依晴刚开始和我同等遭遇,可凭借着遗传的艺术细胞,老师渐渐偏爱这个能歌善舞的小丫头,其他小朋友自然而然也就向她靠拢。 依晴总是忙着应付各种小团体,不再整天粘着我。失去唯一小伙伴的我一直游离在人群外。 可我并不觉得孤单,远离喧闹,相反使我获得一份不可多得的宁静。刘阿姨日复一日的故事为我插上想象的翅膀,让我可以在思想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在外人看来我理应是孤独寂寞的,其实我比其他孩子更快乐。因为他们的快乐只是游戏时短暂的快乐,而我的快乐可以享用一生。 刘阿姨的故事里我最喜欢美猴王斩妖除魔的故事。很可惜当时没看过86版《西游记》,我脑海中的美猴王并不是六老师的形象,也还没看过鸟山明的《龙珠》,所以我脑海中的美猴王完全是刘阿姨的描述加上我的想象构思而成。我心目中的美猴王,那是一只穿金丝铠甲的小猴子,脚踩像棉花糖一样软软的筋斗云,手拿比太阳光还耀眼的金箍棒,本领高强,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所有妖魔鬼怪都敌他不过。由于原版美猴王齐天大圣姓孙,依晴早早认了版权,所以我脑海中的美猴王,我给他起名,周小圣。 我有一种天赋,可以把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物虚化进自己脑中的剧场里,从而创造新的剧本。今天上演的是‘大破盘丝洞’,依晴就是那痴傻的和尚,现在被那些妖怪缠住了,周小圣的任务就是勇斗妖魔,救出‘和尚’。 周小圣一个跟斗跃进妖堆里,金箍棒挥舞得像直升机螺旋桨,妖怪落欢而逃,远远地喊,等着,我们还会回来的,遂消失天际。然而剧情太短,为强行加戏,妖怪们千里送人头,又回来了。周小圣开始寡不敌众,落了下风。就在妖怪们以为得逞,周小圣像星矢那样突然爆发小宇宙,一个冲击波,妖怪们通通化成虚幻的背景。 我脑中上演小剧场时,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喜悦的神态。一旁的幼儿园老师看着发呆傻笑的我,摇了摇头,估计此刻她心里正在叹息,没救了!这孩子没救了! 我很喜欢和刘阿姨分享我脑中的奇思妙想。刘阿姨总是认真聆听我不成章节的故事,最后微笑着拍拍我的小脑袋夸奖说:“幺娃以后定是个故事大王。” 下午回到院门口,我迫不及待跳下自行车就往院里跑,边跑嘴里还边喊:“刘姨,刘姨,我今天又有新故事喽!” 可是院里并没有传来往常一样的回应。 此时,才从大人们口中得知,刘阿姨家中午就搬走了,连一句告别都没有。望着搬空的两间屋子,后赶上来的依晴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我也想哭,鼻尖酸涩却没有泪水,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却像被活活剜掉一块。我干爸孙叔叔把哭得虚脱的依晴背回屋里,老妈这才过来拉我。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像是要通过掌心传我力量。我仰头问:“老妈,刘阿姨什么时候回来?” 老妈蹲下身,在我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小傻瓜。” 老妈并没有告诉我那些大道理,只是沉默地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着我后背。 很多年后,我在书里读过一句话,相聚是短暂的,离别才是常态。或许正是我们人生第一次经历,所以才会刻骨铭心的疼。 四个大人觉得没必要让陌生人再搬进院里来,就把中院两间也租下来,改成了两家人的厨房和餐厅,顺便堆放些杂物。 没过几天刘阿姨家原先的屋子就被塞得满满当当,为庆祝搬家,两家人又摆了一桌。面对满桌子丰盛的菜肴,我始终盯着碗里的白米饭心事重重,偷瞄了一眼依晴,她和我一样无心动箸,只是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盘煎得金黄的荷包蛋上面。 后来大人们始终没再提起刘阿姨一家搬去何处,我们也没有问。一来是怕问不出答案,二来倘若知道刘阿姨住址,我们到底要不要去探望。不去,是无情;去了,当真又能找回昔日的情意。所以干脆不问,错过就错过了,留下曾经的美好用来怀缅,时光继续,彼此朝着各自的方向奋力前行就是。 第四章 小天使【上】 1997年4月,幼儿园最后半年。 那时候,一家很有钱的公司出资举办了一个‘某某口服液杯幼儿才艺大赛’的比赛。市里所有幼儿园都踊跃报名参加,我们班就派了平时最爱显摆的依晴参加比赛。依晴也是不负众望,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可好巧不巧的是,临近决赛前依晴不晓得吃了什么鬼东西,上吐下泻,连幼儿园都去不了,更别提去参加比赛。本来这种事弃赛也就完了,可幼儿园觉得都已经进决赛,不去可惜,况且去参赛的幼儿园都有奖励。所以,好死不死让我这个在班里和依晴最亲的人代替参加比赛。 我压根不会跳舞,但看幼儿园老师期待的目光,还有其他小朋友羡慕的眼神,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之后回过神来才后怕,一想到自己可能要站上像春节联欢晚会那么大的舞台,浑身就瑟瑟发抖,整天都惴惴不安。 回到家我给老爸老妈讲了代替依晴参加比赛的事,本想让他们替我去求求情,免去我参加比赛的担忧。不曾想老爸听完后好像吃错药一样把我举在空中转圈说:“咱们淼淼要登台表演了,以后咱们家就出大明星啦!” 老妈却一反常态平静地说:“上台锻炼锻炼也是件好事。” 我被老爸举着在空中转得晕头转向,忍着想呕吐的冲动说:“可是我不会跳舞啊!” 老妈担心老爸失手将我摔了,把我接过怀里说:“让你干妈教你些舞蹈动作,反正这种比赛重在参与嘛!” 在我家只要老妈开口决定的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我知道再多说也无济于事。 晚饭时依晴得知自己白忙活一场竟然为我作了嫁衣,气得像只蛤蟆鼓着两个腮帮子,随便扒拉几口就回房间养病去了。我干妈倒是满心欢喜,肥水不流外人田,毕竟自己家傻丫头努力了那么长时间挣来的决赛名额,给别人占了去,不如给自己家人。 吃过晚饭,在院子里,干妈亲自打着节拍教我舞蹈动作。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我完全踩不到节拍上。几遍下来我就开始气馁,干妈过来安慰说:“淼淼,咱们还有时间,干妈把动作放慢,一步一步来。” 这次干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分解开来教我,即便这样我还是迈错了步子,抬错了手臂。干妈也不急躁,手把手帮我纠正动作。练习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我才基本找着点感觉,能跟着干妈一起连贯做完一套动作。 从记事起干妈就一直是个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像我老妈动不动就发脾气。我自认为我和干妈很像,依晴像我老妈,有时我都觉得生孩子时她们把我俩抱错了。 干妈教我的是一套简单的东北大秧歌,有点类似今天的扭广场舞。第二天干妈还特意从文工团弄了套服装,红棉袄子、红棉裤、虎头鞋子、虎头帽。我穿上后特喜气,像挂历上北方过年时的胖娃娃。我心想,虽然舞蹈方面咱不占优势,但就这装备绝对不输其他人。 决赛时间是周五早上。大概这时间段少年宫场地费便宜,主办方能节省不少开支,就是苦了许多家长。老爸老妈都请不了假,干爸有演出要出差,干妈要在家照顾依晴,所以只好把我送到幼儿园托老师送我去比赛。我们班老师一个人带二十几个孩子,她走了其他孩子没人照看,于是老师又把我送去给幼儿园园长。 我们老师轻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就推开半掩着的门。只见幼儿园园长正趴在办公桌上睡觉。园长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穿墨绿色的紧身套装,但衣服明显不合身,勒出一道道的肉痕,像端午节的粽子。 我们老师用不大不小,刚能唤醒园长的声音喊:“园长。” 园长被吵醒后伸了个懒腰撇过脸不耐烦地问:“有什么事?” 老师说明来意后,园长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回去上课,我送这孩子过去。” 我们老师离开后,园长自顾自端起桌上一杯不知凉了多久的咖啡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后才起身瞟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我,说:“穿的什么东西,又厚又难看,不热吗?” 我没有回答。本来认为高大上的衣服,被园长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像街边卖艺的小丑,感觉这个四月天格外炎热。 园长的车是一辆黄色的双排座小轿车,可能是发动机密封性不好,上车后一股浓浓的汽油味,立马呛得我心翻难耐。园长赶紧摇下车窗说:“想吐的话把头伸出去,别吐到我车里。” 看园长一脸嫌弃的样子,吓得我连咽几口唾沫,把已经到喉咙里的酸水硬生生咽回肚子。 车子驶出幼儿园后,园长就一直在打电话。她拿的是一款当年比较稀罕的翻盖手机。那年头,我们这种小城家里装电话的都不多,我老妈因为工作需要才买了个传呼机,回电话还要跑到新开杂货店的胖婶那里。园长的翻盖手机声音很大,我听得见里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让你去医院照看一下我妈怎么了?她平时没少给咱家做饭带孩子,做人要有良心。” 园长听罢冲电话里头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我怎么没良心。你妈病了你不去照顾,你使唤我。你忙,老娘比你更忙,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还有脸冲我嚷嚷。再说回你妈带孩子这事,咱儿子额头上的疤怎么弄的,你忘了?你妈买菜的钱不是从我口袋里掏出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妈每个月偷偷塞钱给你小妹,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要说没良心,你才他娘的没良心。” 电话里的男人也急眼了说:“你别兜着豆子找砂锅,不是因为我爸死的时候单位补偿的那笔钱,你能办幼儿园?现在翅膀硬了,翻篇不认账了是吧!你要算账就跟你算算,你哥做生意从咱家借的几万块,你打麻将隔三差五输掉的,你侄子整天来混吃混喝,这些就不是钱啦?” 听着电话里两个人的对骂,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泼妇秦和醉汉李。 这样的剧情泼妇秦和醉汉李两口子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只是言语更加粗俗。泼妇秦和醉汉李的儿子比我大一岁,父母争吵得无休无止的时候,他就坐在杂货店柜台后哇哇地哭。老街人心善,劝两口子不顾自己也要为孩子多考虑考虑。然后,两个人那无名的邪火又转移到孩子身上。他们的儿子哭得更大声,嗓子都快扯破。仿佛在用撕心裂肺的哭声控诉自己的父母,你们既然不爱,为什么当初要把我生下来。 老妈脾气虽然火爆了点,但只要老爸一句,老婆大人都是对的,所有的问题也就不成问题。从别人的苦难中感受自己的幸福,大概这就是人性,无关品质。所以每每看到那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哭得伤心欲绝时,除了当时替他难过一会,更多的是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幸运没有出生在那样的家庭。 车子从老城区驶进新城区,一栋栋高楼像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我们这座群山环抱的小城正在顺应时代悄然发生变化。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终于到了少年宫。园长在广场上停车让我下车,自己把车开去停车场。我站在开阔的广场上,目光穿过喷泉池里若隐若现的彩虹望向不远处的椭圆形建筑,穹顶高,四周矮,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龟在找水喝。没过多久园长就朝我走来,手里还在打着电话。我跟在园长屁股后头,期间一直不敢东张西望。通过汇报表演厅侧门,园长直接带我进入后台。这时园长最后对着电话吼了两句,不等对方回嘴,果断挂电话。园长扭头四处看了看,发现一个戴工作牌的工作人员就走过去问:“你好,是负责这次比赛的工作人员吗?” 那位工作人员转身点了点头。 园长招手让我过去,然后对那位工作人员说:“我是亮亮花幼儿园的园长,这是我们学校来参加比赛的小孩。我们学校那边有点急事要我处理,麻烦你照看一下,比赛结束我就来接他。”说罢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弯下腰对我说:“比赛结束在这里等我,别到处乱跑,听到没。” 老实说这个地方这么大,又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心里多少是害怕的。但想到园长电话里头的对话内容,她的事情应该比较紧急,我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园长又给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就转身离开。我朝园长背影喊道:“园长,记得要来接我。” 园长头也不回又掏出她的翻盖手机开始打电话。 第五章 小天使【中】 看着那个墨绿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后台门口,我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失落,先前因为能来参加比赛的喜悦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但来不及难过,随即我就急忙转身找刚才和园长说话的那位工作人员。那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大姐姐,齐刘海长发垂到腰间,妆容精致,却还是遮不住鼻头少许的雀斑。大姐姐就站在我身旁,翻了翻手里的工作簿,蹲下身笑脸盈盈地问:“小朋友,你是叫孙依晴,对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叫周淼,孙依晴是我姐姐,她生病了,我替她来参加比赛。” 只见大姐姐在工作簿上把依晴的名字划掉,在后面加上我的名字,写的时候我刻意提醒她是三个水的淼。我注意到大姐姐的睫毛好长,像画报上眼睛特别好看的模特,于是讨好地说:“姐姐,你好漂亮。” 大姐姐笑得眉眼弯弯,揪了揪我头上的老虎耳朵说:“你也很可爱啊!” 此后大姐姐走到哪里我就跟到那里,像一条小尾巴紧紧粘着她。几个和大姐姐一起的男同事见此情况,打趣说:“哟!孩子都这么大了。” 大姐姐红着脸给那几个男同事解释说:“这个小朋友是来参赛的,他们幼儿园园长临时有事,托我照看一下。” 那些男同事依旧不放过大姐姐,七嘴八舌问,孩子到底谁的?什么时候请喝喜酒? 此时,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面无表情走过来,那些男同事像老鼠见了猫一哄而散。大姐姐脸比先前还要红,像熟透了的苹果,低着头说:“白主任。” 大姐姐把先前解释的话又说了一遍,男人依然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你说你,尽给自己揽事情,哎!”说完摇了摇头就离开。 大姐姐双手揉了揉发烫的面颊,微微抬眼,目光里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半晌,大姐姐才蹲下身指了指靠墙的沙发说:“周淼小朋友,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到那边休息一下,等轮到你上台姐姐再来叫你。” 我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大姐姐拍拍我的老虎脑袋说:“真乖。”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热的缘故,还是别人家的沙发太舒服,我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等大姐姐摇着我肩膀把我唤醒,我已经睡得口水都流出嘴角,意识模模糊糊就走上舞台。 走到舞台中央我本能地看向舞台侧边幕布后的大姐姐,她朝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喊:“加油!” 那天台下观众不是很多,当欢快的锣鼓响起,我舞由心生,脸上表情灿烂且真实,仿佛偌大的剧场只有我一人存在。可能是还没睡醒的缘故,感觉如同在梦里踏歌起舞一般,音乐结束还觉得不够尽兴。至于舞台效果,很多年以后我才得知,近乎癫狂。 颁奖环节,我得了第三名。那时不知情,其实除了第一名有一个,第二名十个,剩下的都是第三名。第三名的我站上领奖台,对比其他同样第三名的小朋友,我显得格外兴奋。连那位颁发奖状并把一盒口服液递到我手里的经理都觉得好奇怪,这小孩瞎乐呵什么。 颁奖过后,主办方把所有小朋友又请上台拍宣传照。我站第二排的台子上,刚好站在获得第一名的小女孩身后。那个小女孩穿一身洁白的小公主裙,背上背着一副同样洁白的小翅膀。出于好奇,我伸手摸了摸那副在我前面晃动的小翅膀,软软的,真的是羽毛做的。小女孩察觉有人动了她的翅膀,缓缓转过身来。我吓得赶紧把手缩回,并且冲她咧嘴笑笑,露出两排小白牙。小女孩也回应我一个微笑,脸上顿时绽开两个小酒窝,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走下舞台大姐姐主动找到我,陪我坐在沙发上等我们幼儿园园长。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主办方活动道具都已经收完,园长还未出现。由于汇报表演厅要锁门,大姐姐拉着我一起走出少年宫。我们去附近的冷饮店买了两只甜筒,然后回少年宫石阶上。大姐姐挨着我,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石阶上舔甜筒。我手里的甜筒是芒果味的,大姐姐手里的是巧克力味。 几辆面包车停在喷泉池边,车身上贴着口服液的广告,先前打趣大姐姐的那些男同事正往车上不停搬东西,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就站在一旁指挥。 大姐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白衬衫男人,仿佛那个人比手里的甜筒还甜。突然大姐姐撞了撞我肩膀问:“诶!你说他帅不帅?” 我当时还不知帅为何物,只知道看《圣斗士星矢》的时候,每次星矢爆发小宇宙依晴就惊呼,好帅哦!于是我认为帅的标准就是长得像星矢。我认真端详了一会远处的白衬衫男人,除了两条浓浓的眉毛像星矢,其他地方一点也不像。单凭两条眉毛就判定一个人帅不帅,诚实的小孩做不到。于是我转移话题问:“姐姐,你们是两口子吗?” 大姐姐惊得险些被甜筒呛到,干咳两声,轻轻掐了掐我的小脸说:“你这小鬼头!”随即,大姐姐脸上流露出若隐若现的幸福喜悦。 大姐姐给我讲了些他和那个白衬衫男人之间的小秘密。他偷偷送她玫瑰,她悄悄跟着他走到家门口,他利用职权把骚扰她的男同事开除,她为了他一个人在公司加班到天亮。很多事情我那时并不懂,为什么明明在乎却不让对方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大姐姐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长大后有一次旅游,我同行的是一位云游僧人,一路上我逮着机会就跟人讲从小到大做过的那些缺德事。而大和尚始终认真听我忏悔,末了总结一句阿弥陀佛。这时我才懂得,越是萍水相逢越是放心倾诉心底尘封的秘密,因为从此各自天涯,那些秘密也会随风而去。 过了大约一刻钟,所有东西都搬上了面包车,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朝我们走来,走到大姐姐前面站定。白衬衫男人脸上已不复之前的冰冷,眉眼舒展声音温柔地说:“暖暖,那园长还没有来接这个小朋友吗?” 原来大姐姐叫暖暖,很好听的称呼。很多年后手机上有一款暖暖系列的游戏,我觉得游戏中的女主角像极了记忆中的大姐姐。 大姐姐站起身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摇了摇头说:“白许,你是不是有一份参赛幼儿园的通讯录?要不你给他们亮亮花幼儿园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接一下。把小朋友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白衬衫男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和一个直板带天线的手机,然后把公文包递给大姐姐,自己翻开文件夹对照上面的号码拨通电话。白衬衫男人边打电话边往远处走,脸上恢复了冷酷和严厉,当他往回走时,脸上又是无限的温柔。 白衬衫男人接过大姐姐递回的公文包嘴角带着好看的弧度说:“你放心,那个园长已经答应马上过来接小朋友回去。待会回公司还要开总结会,我们该走了。” 大姐姐看了看喷泉池边停着的面包车,里面的人已经不耐烦地抽着烟。大姐姐从自己钱包掏出二十元钱,躬下身子把钱塞进我手里说:“姐姐有事必须要走了,你一个人小心一点。要是你们园长始终没来接你,你就打车回家。” 大姐姐走后我盯着喷泉池看,突然发现,进来时候看到的彩虹不见了,我又换了好几个角度还是找不到彩虹。于是郁闷地低下头,脚下大理石地砖的花纹像云,又像缓缓流动的水。我的心随着不规则的纹路,早已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剧场再次上演,那只勇敢的小猴子再次挥舞手中的棍子披荆斩棘踏上征程。只是这回,这只小猴子没有全胜而归,虽然最终还是赢了,但是片体鳞伤。 第六章 小天使【下】 我呆坐在石阶上,时间过去许久,似一天,更似一年。园长又一次不靠谱,对她的出现,我已经彻底不再期望。抬起头看看天上,太阳公公一副似要把大地都融化了的架势。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内里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嘴巴里却干得半点唾沫星子都没有。我看了看放在脚旁的口服液,这个牌子的广告经常能在墙壁上看见,老街几乎每一块空出的墙壁都被这牌子的口服液霸占。我拆开包装盒,抽出吸管,拉开拉环,把吸管尖尖的一头对准橡皮塞插进去。这口服液的味道酸酸甜甜,好喝得像喜乐,于是我一支接一支喝光了整盒口服液。后来听大人们说有人喝这牌子的口服液喝死了,我感到一阵后怕。随即又觉得胡扯,这么好喝的口服液怎么能喝死人,我当时可是喝掉一整盒,难道我百毒不侵。我拾起地上的空盒子把喝完的空瓶一个个塞回到原本的凹槽里,然后站起身四处张望,发现少年宫大厅里有垃圾箱。 一走进少年宫大厅就感觉换了个季节一般,整个人又活了过来。扔完垃圾后,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这座新建的少年宫是三层建筑,好多房间和设施都还未投入使用,此时偌大的一栋建筑里鬼影都不见一个,安静得出奇。 我可不想再出去给太阳公公作伴,于是就在大厅里瞎溜达。突然,隐隐约约听到有声音传来,声源似乎在二楼。出于好奇,我寻声上了楼。此时听得真切,断断续续的声音就是从第三间敞开的门里传来的。 趴在门框上往里面张望,一眼就看到背上有翅膀的小女孩。正午的阳光透过薄纱帘子洒在她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我真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使。小女孩坐在一架崭新的立式钢琴前,白嫩的小手在黑白琴键上雀跃。她弹奏得虽不熟练,但很投入,脸上的表情时而悲壮、时而温婉。 我看得入迷,不自觉就拍手叫好。 小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扭头看我,然后喜出望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能再遇到这个天使般的小女孩,我也十分高兴,甚至太过激动问了和对方一样的问题。 小女孩跳下琴凳朝我快步走来,背上的翅膀上下扇动,似要起飞一般。她在我面前站定,眼睛盯着我头上的虎头帽说:“爸爸妈妈带我来这里学琴,小老虎,你呢?” 要是如实回答我是被人扔在这里,那还怎么做老虎,老虎可是山中之王。于是我撒了个小小的谎说:“我在这里探险啊!” 小女孩很感兴趣地盯着我眼睛问:“哦!你找到了什么?” 怕被对方识破,我低下头挠了挠老虎脑袋说:“嘻嘻嘻!找到一只小天使。” 大概是听到琴声断了,小天使的妈妈从琴房后墙的玻璃门出来。那是一位着装简约又不失风雅的阿姨,留着干练的短发。看到自己女儿正和陌生孩子说话,阿姨径直朝我们走来,走到小天使身边抚着她马尾辫问:“宝贝,这小朋友是谁,你们认识啊?” 小天使并不知道我是谁,但是她仍然很认真地点点头说:“嗯!我们是朋友。” 一句我们是朋友,我心底似流淌进一缕清泉,燥热和不安瞬间一扫而空。这也许就是诗中的人间四月天了。 阿姨朝门外看了看,在我面前蹲下身问:“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爸爸妈妈呢?” 先前我可以扯谎说自己是探险,现在不敢,于是一五一十交代了如何在这里的原因。由于怕一旁的小天使听见,我几乎是贴着阿姨的耳朵讲的。 听罢,阿姨拉起我的小手,赞赏却又有几分怜惜地说:“小朋友真勇敢。你要是信得过阿姨,阿姨送你回家。” 我看了看阿姨身旁好看的小女孩,心中笃定,能生出小天使的妈妈一定不是坏人。于是坚定地点头说:“阿姨,我相信你。” 我一直以为老街是一条街道的名字,其实在这个城市里,无数被时光褪去颜色的街道都叫做老街。所以,当阿姨问我家住哪里,即便我极力描述老街的景物和住户,她依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阿姨无奈地摇摇头说:“小朋友,你之前说你是亮亮花幼儿园来参赛的。要不,送你回幼儿园好不好?” 在我和阿姨说话期间,琴房后面的玻璃门里又走出两个人,一位穿灰色西装的叔叔和一位头发花白的爷爷。那位爷爷不遗余力地讲着少年宫师资力量的强大,叔叔显然听得有些不耐烦,可脸上还是带着礼貌的笑。见了自己妻子此时正拉着一个陌生孩子,叔叔快步上前询问:“美欣,谁家的孩子?” 阿姨起身简单解释了几句。 叔叔听完后,咧嘴一笑,走过来拍拍我肩膀说:“好厉害的小朋友。”然后又转身掐了掐自己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说:“要是咱们宝贝,准是只会哭鼻子。” 小天使朝自己爸爸噘噘嘴,一头扑进妈妈怀里撒娇说:“妈妈,妈妈,我饿了。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阿姨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自己丈夫。 叔叔不等阿姨开口,爽朗地回答:“带这个孩子一起去,两个小朋友在一起有伴。” 随后,叔叔又给那位头发花白的爷爷客套了一会。 临走的时候,那位爷爷不忘提醒说:“林先生,你家孩子可是块学琴的好料啊!千万别耽误了。” 叔叔点点头,很有涵养地说:“祁老师,感谢您百忙间还抽空给孩子参谋。报班的事,待我们回去考虑考虑,学不学我都会给您个准信。” 说罢,叔叔拉着小天使,阿姨拉着我这只小老虎,我们从少年宫后门出去。 穿过街,走了不到二十米,停下脚步。我抬起头,看到店门上挂着一位白胡子老爷爷的画像。这老爷爷去年才到我们市开的店,生意贼火爆。我还没吃过他们家的东西,依晴说特别特别好吃,还说这家店的名字叫,科、佛、词。原来人家叫肯德基,依晴是按照汉语拼音发音的。 叔叔去点餐,阿姨拉着我们两个孩子找座位。来的路上我就感觉尿急,进门的时候被冷气一吹,现在快憋不住了。小天使看我一直扭动身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笑嘻嘻地问:“是不是尿急?” 我红着脸点头,并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这是被尿憋的,不是害羞。 小天使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说:“我知道卫生间在哪里,我带你过去。” 阿姨指了指靠窗一个四人座的位置说:“去吧!待会我们就坐那边。” 小天使的手肉嘟嘟的,手指冰凉,完全没有四月的温度。我犹豫片刻,还是手指弯曲握住那冰凌一般的手指。此时,我脸上的红已烧到了脖颈。 一泡尿后,感觉浑身轻松,洗手时候,我又犯难了。因为那个水龙头压根没有开关。我无助地望向身旁的小天使,她看出了我的困窘,无奈地翻着白眼说:“哎!真拿你没办法。” 小天使从墙上方形盒子里挤出一些洗手液,然后把我的手按到手龙头下,奇怪的是水流竟然自动涌出。帮我洗完手,小天使又拉我到一个弧形盒子前,双手平拖,把我的手举到弧形下方,一股暖风吹出。我哪用过这些高级货,以为这都是天使施展魔法在操控。于是暗暗在心里许愿,一定要带一个天使回家,这样就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回到座位,叔叔已经点餐回来。在预留给我们的两个位置上,摆着两份儿童套餐。桌上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虽然心里渴望,但还是犹豫地看向对面的叔叔阿姨,他们一人只拿着一杯可乐。我拿了餐盘中的一杯果汁,便把面前的餐盘推到叔叔阿姨面前说:“叔叔阿姨,你们吃,我不饿。” 阿姨笑着把餐盘推回我面前说:“小朋友,谢谢!叔叔阿姨先前已经吃过了,这是给你的。” 这些食物本就是他们请我吃的,可是阿姨还是很有礼貌的给我说谢谢。看着面前的食物,我心里暖暖的,礼貌地说:“谢谢叔叔阿姨。” 身边早就啃完一只鸡翅的小天使吮吸着手指说:“爸爸妈妈,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哦!” 从肯德基出来,叔叔阿姨拉着我们两个孩子走回少年宫,叔叔去开车,让我们在喷泉池边等。这时候,我又看到了喷泉池里的彩虹,五彩斑斓,像我此刻的心情。 叔叔开的是一辆草绿色越野车,车身上有‘绿水电视台’的字样。阿姨坐副驾驶的位置,我和小天使坐后排。上车前阿姨想要把小天使的翅膀取下,她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叔叔劝阿姨说:“算了,就让她戴着吧!我开慢一点。” 坐上车后,想到早上来时园长说的,别吐我车上,我就显得很拘束,一时间只是盯着手里拿的第三名奖状发呆。突然小天使凑到我耳边把手拢成喇叭状说:“其实今天是我生日,所以爸爸妈妈才答应带我来吃肯德基。” 我缓缓地转过脸,正好对上小天使清澈的目光,瞬间又感觉耳根子都要烧起来。顿了顿,我把奖状放大腿上,也学她的样子双手合拢凑过去说:“对不起,我没有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小天使摆摆手说:“不要礼物,你能陪我过生日,我很高兴。” 看得出她说的是真心话,但我还是很难堪。此刻突然想起大姐姐给我的二十元钱,于是我从棉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塞到小天使手里说:“给你。” 小天使把两张快揉成纸团的十元钱展开,板着脸说:“你这样我不高兴了。”说完把钱塞回我手里。 我嘟着嘴,囔囔地说:“可是过生日都是要准备礼物的啊!” 小天使拿起我腿上放的第三名奖状,然后从侧边拿起自己第一名奖状递给我说:“我们交换奖状,这样就算是交换礼物了。” 我接过奖状,数着手指算了算说:“十天后是我生日,到时候我邀请你来给我过生日。” 小天使转身找自己的粉色米老鼠书包,那只书包和我的一样。她从书包里翻出一支天蓝色水彩笔,在我手心认认真真写下一串号码说:“这是我家电话,到时候你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可别忘了。” 然后,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叔叔阿姨把我送回到幼儿园班级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园长一直等在我们班门口,见了有好心人把我送回来,又是感谢,又是吹捧。叔叔阿姨一直没多说什么,只是礼貌的陪着笑脸。 叔叔阿姨走后,一脸灿烂的园长瞬间黑下脸来,把我拉到滑梯前足足训斥了十分钟,期间我们班老师还时不时帮腔。 我攥紧小拳头,很想反驳,可面对两个来势汹汹的大人,我还是无力地松开拳头。我鼻尖很酸,但我告诉自己,周淼,不准哭,要是掉下眼泪,你就输了。 回到教室,其他小朋友大概是听到老师怒斥我的声音,于是纷纷把枪口对准我。在他们还未成熟的内心里,老师就是神,神怎么会错,所以只可能是我这个不懂事的凡人错了。几个正义感十足的小朋友甚至强迫我去向老师认错。我退到墙角,背靠墙壁,怒视周围的小朋友,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我、没、错。” 直到现在回想那一幕,我依然心有余悸。让我感到害怕的并不是当时被动的处境,而是被蒙蔽了的是非。人心,永远只向着自己认为对的方向去理解。 回到家,在外面有多么坚强,现在就有多么脆弱。我扑在老妈怀里,泪水似黄河决堤一般汹涌。老妈先是一怔,随即瞪了老爸一眼问道:“说,怎么回事?” 老爸看了看哭成泪人的我,他也不解,回来的路上还有说有笑好好的,转眼就变这样。老爸像做错事的孩子双手后背,直挺挺杵在原地。 老妈拉我坐到沙发上,轻轻拍着我后背说:“好了,好了,名次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重在参与,是不是?” 老妈怎能猜到我今天都经历了什么,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比赛失利所以难过。但是,当老妈拿起我手里一直攥着的奖状一看,更加疑惑了,上面赫然是第一名的成绩,而且名字还不是我的。 等把心中的委屈通过眼泪流淌尽了,我才抽抽搭搭诉说今天的遭遇。 老妈宁愿花更多的钱也要把我送进私立幼儿园,为的就是保证我的安全,可今天还是险些把我弄丢了。老妈的愤怒可想而知,老爸想要拦着已经来不及。老妈快步走出门去,到胖婶杂货店给幼儿园园长打了电话。 老妈出门后,老爸坐到我身边,轻抚着我后背说:“淼淼,你今天的表现很棒。在成长的道路上老爸老妈不可能随时陪伴你,有些困难必须你一个人独自面对。到那个时候,老爸希望你记得今天的勇敢。” 我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得意洋洋地说:“其实我今天一点都不害怕。我认识了一位大姐姐,她请我吃甜筒还给了我二十块钱打车回家。后来我又遇到了一对叔叔阿姨,他们人特别好,他们请我去吃肯德基,就是他们送我回幼儿园的。还有,还有。”说到这里我害羞地低下头,顿了顿才继续说:“还有他们的女儿和我一样大,特别特别漂亮。她给我留了电话号码,等我生日那天,我要邀请她来给我过生日。” 我把手掌展开给老爸看,这才发现,手心的一串数字早已被汗水浸透成一片浅蓝色。我急得在客厅直跺脚,老爸挠了挠眉心安慰我说:“先别着急,那张奖状是不是人家的?看看上面有什么信息。” 我把奖状递给老爸,老爸念道。 林小草小朋友: 你在绿水市第一届某某口服液杯幼儿才艺大赛荣获一等奖称号,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1997年4月18日 念完后老爸保证说一定能帮我找到,可我知道,只凭姓名,别说是老爸,恐怕民警叔叔都难办到。 老爸帮我把奖状装进相框,然后挂在我房间墙壁醒目的位置。 就在我和老爸忙着挂相框时,老妈回来了。她装作很平静的样子,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朝我房间里喊:“淼淼,累了就睡一会,等饭熟了,老妈叫你。老周,你出来一下。” 老爸应了一声,把最后一颗钉子钉入墙体,后退几步看了看,自言自语说:“好啦,这下正了。”然后转头对我说:“听老妈的,睡一觉就都过去了。” 我倒在床上,虽然老爸老妈压低声音交谈,但我还是听得真切。 “老周,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去辞职,剩下的几个月,我来带淼淼。你明天去幼儿园把钱结一下,那个女人答应退我们半年学费。” “你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冲动。你当真要让淼淼退学啊?” “你让我怎么冷静,要是、要是淼淼出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妈明显带着浓浓的哭腔。 “好啦,好啦,淼淼现在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嘛!明天我去办退学手续,可你辞职做生意这事,我觉得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看,淼淼马上就要上小学,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生意不好做,那怎么办?我们两个苦一点无所谓,就怕苦了孩子。” “你以为这些我没想过,我想的是更长远的事。我听四婶说,他们家儿子结婚单礼金就送了五万块,对方还要求结婚两年内必须买房、买车。你说靠我们俩这点死工资,十六年后淼淼走上社会要是遇到个心仪的女孩子,我们哪找那么多钱给他娶媳妇?所以我现在必须为儿子打拼,再说万一生意不好做,不是还有你。你马上要升主任,靠你的工资,我们一家人现在省着点足够开支的。” “你别听四婶胡说,不是每个女孩都像她家儿媳妇那样爱慕虚荣。说不定将来你儿子遇到的女孩,人家不图别的,就看上你儿子这个人。” “去你的,你以为将来的女孩都像我一样傻。” 听老爸老妈说着那遥不可及的将来,我心思已乘着时光机飞向了那里。我心中暗自笃定,将来要娶的一定是像今天遇到的小天使一样,她一定不会跟我要五万块钱。我想象着小天使十六年后长成大天使的模样,目光不自觉就移到相框里那张奖状上。忽然心生忧虑,要是十天后我不能如约,她会不会恨我,我到底还能不能见到那个天使一般的女孩。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次日,老爸去幼儿园帮我办了退学手续,老妈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就这样,老妈失业,我肄业。只不过,她是主动,我是被动。 第七章 出门看世界【上】 老妈辞职以后,整日伏在书桌上,杂乱的册子和纸页在桌面上码成一堆又一堆。她翻看查阅着那些我看不懂的文件,不时拿起手边的自来水笔勾勾画画并在本子上记录。 虽然这些时日,一整天的时间都是和老妈在一起,可对比往日,我们日常的交流只及那时候的零头。只有手边搪瓷茶缸里的水干了,老妈才唤我给她加水。这只茶缸是知青插队时的纪念,其他东西丢得差不多没影,只有这只印着主席肖像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茶缸,老妈一直带在身边。实际上这式样的茶缸,他们四个人人手一只,其他人都换了保温杯,唯独老妈还在使用。这只茶缸的杯盖用棉线和把手相连,棉线都已经被茶水染了颜色,从原本的白线变为棕线。茶缸被我失手摔过几次,缸体上白瓷掉了几块。后来我用零花钱给老妈买了保温杯,她虽然换了新杯子,这只茶缸却没被扔掉,至今仍然摆在我家橱柜里。 我去刘阿姨家原先的屋子我们现在的厨房给茶缸加满水,然后又小心翼翼端着茶缸回到书桌前。老妈一直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把茶缸放到竹制杯垫上,刻意提醒道:“倒的是开水。” 老妈点点头回答:“知道了,去看看丫头,有事再叫你。” 我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端详了一阵。老妈没有化妆,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但很干净,散发着茉莉味洗发水的清香。长时间的凝神让她眼袋有些浮肿,面容也憔悴了许多。我看着心疼,却无力为她分担。 因为我的退学,干妈怕依晴去幼儿园受到连坐,干脆又给她多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这死丫头病早好了,可一直还赖在床上装病。去照顾那个假病号,我还不如在院里发发呆。 发呆的时候,时间总是很匆匆,再听见老妈唤我,日头已到了正午。老妈从碗柜上老爸的玻璃零钱罐里数了六块钱钢镚给我,让我去老街口的饺子馆买三碗饺子回来,当作今天的午饭。 老街口这家新开的饺子馆是三个异姓姐妹合伙,名叫‘姐妹饺子’,在我们这附近一带小有名气。三姐妹做的水晶皮蒸饺,皮薄肉多,中间鼓两头翘,活像一只元宝。满满一碗饺子才收两块钱。所以店里店外总是人满为患,每每去了都要排好长时间的队。 老街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见我一个小孩手捧钢镚,另一只手提着三个铝制饭盒,不约而同让我插队。于是我笑嘻嘻地感谢着,不一会就买好饺子往回走。比起日复一日的单调饮食,我更愿意老妈委屈我俩小孩吃点饺子。 我把饺子拎进厨房,从自己饭盒里夹了两个饺子放到老妈饭盒,又从依晴饭盒里夹了两个放进我饭盒。我先给老妈送书桌前,然后才给依晴送。 自从依晴生病后,她的那间小公主房似乎也被主人传染,房间里乱糟糟的,还总是弥漫着一股腐臭味。 见我进来,依晴翻身坐起,接过我递出的饭盒。看依晴蓬头垢面的样子,我邹邹眉头说:“你就不能下床来吃,要不要拿镜子给你照照,你现在的样子和邋遢大王一个样。老妈也是,整天坐在书桌前,就不出门活动活动。” 依晴大口嚼着饺子,噎得慌,伸手向我要水杯说:“干妈是忙,我是懒得下床。” 这死丫头在我面前还真是直截了当,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一下。 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水杯递给依晴,无意间瞥见床下的痰盂缸,一脸嫌弃地说:“真的服了你,上厕所都不出门,你不觉得臭吗?” 依晴嗅着鼻子闻了闻,厚颜无耻地说:“是哦!能不能帮我倒一下?” 我白了依晴一眼骂道:“去死吧!”然后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老妈打算做的是五金建材生意,她之前的贸易公司主要从事服装和食品。隔行如隔山,虽说老妈的计划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真正要做这件事,还是要下足许多功夫。在家窝了一段时间后,老妈开始带着我跑市场。 其实我们这小城市才开始搞建设,五金建材的店铺并不是很多,建材批发市场也才刚建成没几年。老妈反反复复转的都是那几家店,起初店主还殷勤介绍,后来去的次数多了,每次都是只问不买,店主也就懒得搭理。开门迎客,大多数店主本着做生意的原则,也不会故意刁难。只有那么一次,老妈拉着我刚跨进门,坐在小桌子旁吃饭的男店主抬头望了我们一眼,当即就把筷子摔在地上,站起身指着老妈破口大骂。老妈见店主不欢迎,礼貌地赔了句不是,就转身想要离开。谁知那个店主冲上来从后面猛地推了一把老妈,由于穿高跟鞋,老妈重心不稳,趔趄倒在地上,膝盖磕破了一层皮。不知当时哪来的勇气,见有人欺负老妈,我卯足了劲,一头撞到那男人似怀胎三月的肚腩上。撞得他刚吃进去的七荤八素全部往外涌,扶着门前的花盆直往外喷浊物。老妈见状,趁那男人还无力还击的时间拉起我赶紧溜之大吉。直到跑出两公里,确认不会有人再追上来,我们才坐到马路牙子上暂时喘口气。 老妈膝盖上擦破的地方,鲜血已经把周围的白丝袜染红了一片。我蹲在老妈前面对着她的伤口轻轻吹气问:“疼吗?” 老妈把染血的丝袜撕扯开来,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敷在伤口上,脸上始终挂着笑,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拍了拍我脑袋回答:“不疼。” 我知道不疼是不可能的,哪怕一根竹刺扎入手里,那也是钻心的疼。我瘪瘪嘴道:“骗人。” 老妈轻柔地抚着我的脸说:“只要你没有受伤,老妈就不会疼。” 我不解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老妈不惧疼痛拉着我跑了那么远。长大后我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爱,爱,让人变得格外强悍。 第八章 出门看世界【中】 时至六月中旬,老妈已经通过传真和电话同东莞五金建材厂商谈好合作,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亲自过去看一下。老妈问我,是要和她一起南下,还是把我送去乡下爷爷家。爷爷这人脾性古怪,我果断选择和老妈一起。虽然老妈觉得带着我出远门诸多不便,不过她转念一想,我这年纪能多见识一些,未尝不是好事。老爸老妈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那是不是只要我行万里路,以后就不用读书了?当然,这种傻问题我没有敢问。 老妈上一次出远门恐怕要追溯到知青那会,在贸易公司这些年假期很少,干的虽说是接待工作,外地商人倒是接触过不少,但最远也就是去到省城开会。 为了这次出远门,老爸打算带老妈去高档服装店买一套衣服。老妈不想买,老爸还哄着老妈去。最后买了一套对于我家经济实力来说价格不菲的暗红色小西装回来。至于买衣服的钱,我想应该是老爸的私房钱之类的吧。我老妈这只‘铁公鸡’,要她掏钱买这么贵的衣服,那是万万不可能。 为了搭配老妈的高档货,老爸决定也给我买一套。只不过,他领我买衣服的地方是菜市场旁边的大卖场。大概由于老妈的那套衣服买得太贵,老爸口袋里的钞票所剩不多,他挑来选去良久,终于为我选了一套价格低到不能再低的仿英式学院背带裤。大卖场也没有试衣间,老爸就当众扒了我衣服给我换上他钟意的服装。这衣服明显太大,穿上直踩裤腿。 老爸问一旁闲聊的导购员阿姨说:“打扰一下,请问还有没有小一号的?” 那导购员阿姨一脸不耐烦地回答:“没了,最后一套。” 本来我也不喜欢这套衣服,既然不合身,那就不要买了。我合计着,省下的钱,让老爸给我买好吃的。哪想老爸替我紧了紧背带,将踩地上的裤腿卷了几卷,安慰我说:“小孩子长得快,用不了几个月衣服就合身了。” 当然,这衣服迟早有一天会合身,但是老爸似乎忘了,买衣服的目的是为了第二天给我穿着出远门的。结果就是,衣服买回家,老妈看了一眼,直接就锁衣柜里。她的那套价钱太贵,无论老爸怎么劝也舍不得穿,还是被锁进了衣柜里。 记得过了大概半年还是一年后,我穿过一次老爸买的这套背带裤。当天裤裆就炸线,气得我回家就把它永久打入冷宫。而老妈的那套暗红色小西服,每到重要场合,才能见她小心翼翼拿出来穿。那衣服就像是裁缝量身为老妈缝制的,每回穿上,老妈都是人群中我最漂亮的老妈。 当天晚上,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太兴奋。夜里醒过来好几次,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其中有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在一条漆黑的大河里游啊游。由于老妈告诉过我,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叫东莞,所以梦里我一直默念着这个地名奋力地扑水,可怎么也靠不了岸。悲催的是,当梦惊醒,我靠,尿床了。大半夜的,为了不打扰老爸老妈,我自己换了条内裤,然后找几件脏衣服将床单上尿湿的地方盖住,依然安然入睡。 第二天老妈来掀我被窝,被一股子尿骚味熏得。然而临了出门,她也忙不来给我洗床单,只交代老爸我们走后如何如何。一通忙乱之后,像往日出门那样,老爸老妈走两边我走中间。老街街坊邻居和往日一样打招呼。 “老周、小凤,出门上班啦!” “淼淼又长高了,好好读书,将来上清华,上北大。” 他们全然不知道我家正悄然发生的变化,老街数年如一日,每家每户都闭门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老妈嫌出门带得东西多不方便,故只拖了一只拉杆小行李箱,里面大多是老妈近些时日整理的文件,另外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老爸送我们到汽车站门口,看了看手表,上班要迟到了,打了辆出租车离开。 我们坐大巴到省城,然后又转乘公车去火车站。踏上月台,望着形色匆匆的人们,依依不舍道别的;风尘仆仆赶路的;还有茫然若失发着呆的。我突然傻里傻气地仰头问老妈:“老妈,我们还回不回来?” 老妈着急找车厢,瞥了我一眼,回答:“废话,不回来你老爸怎么办?” 我哦了一声。 老妈买的票是第十二节车厢软卧上铺。下铺是一位常年在外跑销售的胖阿姨,一开口就是本山大叔那味,嗓门大,但为人挺客气。胖阿姨看老妈带着我这个孩子,主动把宽一些的下铺让给我们。对铺的是一对在省城做服装生意的夫妻,这次去广州参加展销会,以为老妈也是做服装生意,加之语言又没有隔阂,所以主动找老妈攀谈。当然老妈对服装市场也颇有了解,就算对方从事服装行业聊天也不落下风,唬得对方连连称是。 早上出门前只喝了杯牛奶吃了个馒头,中午也是在车站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一下。火车一路颠簸,我现在已经感觉胃里空空如也,直咽口水。而老妈出门只顾潇洒,吃的喝的全没准备。处在陌生环境,我也怯生生不敢问老妈何时开饭。硬是撑到了下午用餐时间,同包厢的胖阿姨和夫妻俩各自端着泡面去车厢连接处排队接水。 此时列车员推着餐车路过包厢门口,问要不要点餐。老妈询问价格,并且向列车员讲价,结果对方一句谢绝还价噎得老妈无话可说。列车员即将推走餐车的时候,老妈还是十块钱买了两份青椒肉丝炒饭,两块钱买了瓶矿泉水。 我打开泡沫饭盒一看,那青椒是黑色的,肉丝数量也极少,舀一勺入口,感觉像嚼石子一般。我忙举起矿泉水瓶猛灌一口,就着凉水囫囵吞下口中的米粒,问:“老妈,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还这样难吃。” 老妈吃得也费力,板着脸说:“别说话,难吃也得吃,你难道想饿四天肚子?” 这趟火车要四天才到广州,想到这些天都要吃这样的食物,我瞬间崩溃地趴到餐桌上。 这时,胖阿姨端着泡面回来,看我们娘俩形如吃土的表情,忙说:“大妹子,你是多久没坐火车?这上边东西贼贵,压根没人买,过半小时后准掉价。实话跟你讲,这些东西就算白给都嫌寒碜。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百天都在火车上过。他们什么路子我门清着呢,隔夜的米饭回炉热了再拿出来糊弄人,这帮孙子啥事干不出来。快别吃啦!别虎了吧唧买了贵的还吃坏肚子。” 老妈哪知道如今坐火车有这些讲究,听胖阿姨这么说,她才后觉这米饭确是隔夜再加热的,且里面的青椒和肉丝都有淡淡的馊味,忙让我也别再吃了。 胖阿姨从床底下自己蛇皮袋子里掏出两桶泡面递给老妈,说:“大妹子,我这带的也不多,下个站火车进站,你下车买点干粮备着。站台上虽说也不便宜,总好过在这上边花冤枉钱不是。” 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在人饿肚子时吃到的食物。各种牌子方便面我吃过不计其数,可就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一桶泡面硬是让我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胖阿姨又从蛇皮袋子里拿出一饭盒切好的葱白和一瓶黄泥般的大酱,用葱白蘸着大酱直接就这么吃。餐桌对面的胖阿姨大口大口嚼得津津有味,看得我目不转睛。胖阿姨把酱瓶推到我面前说:“娃儿,整点不,杠杠的!” 我嗅了一下,那味道,真是一言难尽,那股子冲味顺着鼻子直钻天灵盖,熏得人都要灵魂出窍了。我本能地后仰摇头,胖阿姨又问老妈要不要。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人家一番美意,老妈内心虽然和我一样抗拒,可还是拈了根葱白蘸着大酱咬了一口。瞬间,老妈用手虚掩口鼻,嚼也不嚼就硬生生吞了下去,明明脸都绿了,还是勉强吃完剩下的葱白,只是不敢再去蘸那大酱。 胖阿姨看老妈痛苦的表情,豪爽地笑出声来说:“俺们那嘎达就好这口,咋样?霸道不?” 老妈喝了几口矿泉水过过嘴,苦笑着说:“你们北方人真厉害,这味道得劲。只怪我们南方人娇气,吃不惯这个。” 用餐结束后,一个包厢里四个大人就坐在床沿谈天说地,我一个小孩也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就兀自坐到包厢外的座椅上看窗外的景色。此时,我已没有出门前的那个兴奋劲,远方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咔哒咔哒的行进声中,火车穿林过河,钻一个又一个的山洞。我年纪尚小,对窗外广袤的天地并没太多感触,反倒忽然想起那个白色翅膀的小天使。老爸信誓旦旦的保证照常是没有下文,我生日那天虽然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可心中总企盼要是那个女孩在就好了。至于哪里好,为什么好,我也说不上来。有老爸、老妈、干爸、干妈,还有依晴那个死丫头陪我过生日已经足够好了,要是还能多那么一个人,只是那个人,那就应该算是完美了。 最后的余晖消失在群山的那头,暮色笼罩下来,天空挂起点点繁星。凝望着一闪一闪的星星,我不禁想到,我怀念的那个人此时正在做什么,她会不会因为我的失约而记恨。来自一个七岁孩童的忧伤被揉进了深邃的夜空。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胖阿姨和对铺的夫妻俩吵了起来,原因是都觉得自己的家乡比对方好。起初只是互不相让,随后演变成互相攻击。胖阿姨说南方人矫情,夫妻俩说北方人粗鄙,一时间包厢里吵得不可开交。面对这场‘南北战争’,老妈调解了一阵,就抽身离开包厢。老妈本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只是此刻火车即将进站,不下车去买些吃的,恐怕明天就得饿肚子。 转过一道山梁火车驶进车站。只见车站白炽灯苍白无力的亮着,月台上卖花生和茶叶蛋的妇女聚在一起无精打采地发呆,卖烟的男人挎着匣子坐在水泥墩子上低头抽烟。我们的火车呼啸着进站,算是短暂打破这凝固的死寂。 灰暗的背景中,老妈的身影是唯一的一抹颜色。老妈先是问了车站工作人员几句,然后小跑着往出站口方向去。旅客陆陆续续走回车厢,列车长吹着哨子提醒还在讨价还价的旅客上车。我内心焦急,起身打算下车找老妈。这时熟悉的身影出现,老妈一手提着泡面,一手提着矿泉水往回跑,在列车长即将关闭车门前终于赶上。 老妈再回到车厢,胖阿姨和对铺的夫妻早和好如初。老妈又和他们随意聊了些话,待都觉得困了,就熄灯睡觉。老妈铺展开床铺,合衣搂着我睡下,我睡里,老妈睡外。大概是旅途劳顿,上铺的胖阿姨不多时就鼾声如雷,加之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不绝于耳,我始终不能入眠。我悄声告诉老妈:“太吵了,我睡不着。” 老妈用双手蒙了我耳朵,顿时嘈杂声减了不少。我枕在老妈手臂上,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第四天清晨天色刚亮,火车终于驶进广州站。胖阿姨早在肇庆就下车。下车前,对铺的夫妻俩跟老妈互留了联系方式。他们和老妈说,家里女儿和我一般年龄,有空到他们家做客,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为亲家,然后才依依不舍道别。我以为老妈这就给我定了亲事,急得拽老妈说:“我不要娶其他女孩子,我、我……”话说一半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老妈看着那对夫妻走远,拍拍我的脑袋笑而不语。其实大人都知道,这样的客套只是礼节,谁也不会当真,只有我这小屁孩真以为那么回事。 一下火车周遭全是人,人群像受惊的蚁群拼了命往外挤,我被挤得双脚几乎腾空。老妈紧紧抓着我的手,甚至手指都被捏得发麻。我从未遇过如此拥挤的环境,只觉得快要窒息,意识渐渐散失,被人潮裹挟着不由自主向外,手里提着没吃完的泡面袋子早被蹭掉了。直到挤出站外广场人群分散,我才恍恍惚惚听到熟悉的声音唤我。 “淼淼!淼淼!” 被摇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我才回过神来,只见老妈急得泪珠子都快滑出眼角。 不知是不是这次经历的缘故,还是天生患有拥挤恐惧症,此后每每遇到拥挤的环境我都会刻意回避。 确认我并无大碍老妈才掏出手机,对,为了方便,老妈买了手机。老妈才拨通号码,就看到不远处朝我们招手的石小姐。石小姐是一个身材瘦小肤色暗黄的女人,可能是天生肤色不好,所以她化了浓浓的妆。 石小姐一年前到我们绿水市推广他们家的五金建材产品,不清楚是何机缘,石小姐找到我老妈。交谈后她们一见如故,老妈还把石小姐带回家来住。石小姐本打算在绿水市开店,考察一周后终是作罢。一是当时老妈并不想辞职,二是石小姐家的工厂主要负责生产,销售经验不足,贸然开店恐怕得不偿失。如今老妈会想要做五金店建材生意,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石小姐。 和石小姐问候了几句,老妈轻拍我后背说:“叫阿姨。” 石小姐娇嗔道:“柳姐,叫什么阿姨,人家还没结婚,我有那么老吗?淼淼,叫姐姐。” 这下我为难了,到底是叫姐姐还是叫阿姨。我灵机一动,道:“姐姐阿姨。” 我这一声,惹得老妈和石小姐咯咯地笑。石小姐纠正说:“只有姐姐,没有阿姨,叫姐姐就行。”随后牵起老妈手腕,言谈举止大方自然。 第九章 出门看世界【下】 坐石小姐的车,上车后我就睡着了。直到车子停进小区停车场,我才被老妈叫醒。 石小姐独自住一套房,五十平米左右,家具都是现代气息的方方正正,统一的黑白色调。石小姐打开电视,从抽屉cd包里抽出一盘迪士尼的《小美人鱼》放进vcd播放机。老妈和石小姐一起在厨房做饭,留我一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我坐着坐着眼皮就耷拉下来,吃饭时我都是眼睛半睁半闭。出门在外老妈不好发作,只好用勺子喂了我几口饭菜。石小姐见我这副模样,给老妈说:“让淼淼到房间里睡,等他睡醒用微波炉热一热饭菜再给他吃点东西。” 几天的舟车劳顿,粘到床铺我就起不来,直睡到第二天肚子饿才醒过来。 今天石小姐带老妈去参观工厂,我不想一个人在家看动画片,便随她们一道去。 当年正处于飞速发展的时期,对于工厂排污治理并没有完善的措施。所以进到工厂区,天是雾蒙蒙的,各种刺鼻的气味夹杂在空气中。路面上也是细细的一层灰尘,车子驶过就扬起一片。 石小姐首先带老妈参观的是自家的五金厂,主要生产水龙头、铜阀、管件。由于厂房车间透气性不佳,里面工作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只在脖颈上挎了一件围裙遮挡飞溅的滚烫金属碎末。 我们午饭是在工厂食堂打了饭端到车间办公室吃的。吃饭期间,石小姐开诚布公道:“柳姐,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工厂也就这样。现在还尚且不缺订单,但是在这里我们这样的厂子大大小小几十家,如果还固守父辈的经营模式不走出去,关门恐怕是迟早的事。” 老妈放下手里的饭盒说:“石小姐,你叫我一声姐,我也不把你当外人看待,有些话当讲不当讲做姐姐的都要讲。今天我看了一下,厂子里确实有一些问题。首先,咱们车间里那些工人生产操作不规范,这样容易发生安全隐患;再有,我大致看了些成品,重量没有国营厂制造的重,有几件细看还能看出裂纹,关合也不顺滑;最后,五金制品如果不按照标准生产,使用的时候和其他产品不吻合,基本都属于废品。” 石小姐如遇知音一般握住老妈的手说:“姐,你这番话真是一针见血。自从我父亲走后,这厂子交到我手里,问题就一直不断。这不上个月一名工人还夹断手指,而且这个星期已经被退回来两批货,我现在是一团乱麻。以前厂里管事的那些老员工,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再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必然要关门。如果可以,我希望柳姐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帮我一起治理厂子。” 老妈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拒接。吃过饭后石小姐又带老妈参观了她二叔、三叔、四叔的工厂。 石小姐的父亲靠着多年跑船的关系,石小姐父亲没几年就发了财,于是其余三个兄弟也相继到这里建厂,当年他们家族几乎垄断了五金建材行业。也因多年跑船风吹雨打,石小姐父亲落下一身病,刚进花甲就撒手人寰。石小姐上面还有大哥、二姐,皆在南洋定居,有自己事业,所以家里的工厂就全指望她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妹。石小姐虽说是经济学毕业,可比起父亲那种风浪里历练出来的老海狼,那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少了顶梁柱,工厂里那些元老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都盼着铲平石小姐这座山头,自立门户。石小姐看中的正是老妈的经验,毕竟老妈十五岁就下乡历练,之后又在供销系统打磨,这些年做的工作也基本是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阅人的本领远比石小姐这大学生要强。 石小姐聘请老妈做代理厂长,职位仅次于自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妈和石小姐每天清晨出门,只留我一个人在家。石小姐给我买了台红白机,还买了一堆游戏卡。我属于玩一个游戏必须通过的那种,玩的第一个游戏是‘高桥名人の冒险岛4’。画面开始一颗星星飞到小岛上,也不知道要干嘛,接着画面就出现穿草裙戴帽子的主角挥着大锤追一条戴眼镜的蛇,双双消失在屏幕左侧后,主角被吃饱后扔掉眼镜的大蛇追得尘土飞扬。点开始键后画面正式进入游戏,蠢萌的主角奔向可爱的女友,忽然天空发紫,一个只有眼睛和嘴巴的家伙出现。我本以为要掳走女友,谁知道这笨蛋不识货只吞了几只小恐龙。起初我只知道丢骨头,连怎么从楼梯下去都不知道。可我天性爱死磕,在小木屋里里外外摸索了半天,才基本搞懂如何操作。 老妈和石小姐不在家的时间,她们为我备了各种干粮、饮料和零食。我就是散养在家的孩子,饿了啃面包,渴了喝牛奶,尝了吃薯片,专心攻克游戏。老妈和石小姐下午回到家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我看上去比她们更憔悴。整日整日地奋战一个星期后,我总算消灭了侵占小岛的那只大茄子,终于和女友牵着手在沙滩上狂奔,最后在一棵椰子树下幸福地拥抱在一起。游戏结束,我心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1997注定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年我们国家迎来一件大喜事。我们的东方之珠失散百年后终于回归了祖国母亲的怀抱。6月30日下午,石小姐开车带我和老妈去见证这历史性的时刻。由于我和老妈没有护照,所以我们只能隔河遥望那座美丽的城市。sz河畔挤满了人,老妈怕我又像火车站那次一样犯失心病,我们找了一处相对人少的地方。7月1日零点,远处升起无数烟火,河畔等了好几个时辰的人群沸腾了。其实苦等的何止几个时辰,沸腾的又何止sz河畔。 欢呼的人群挡住我的视线,我急得直拽老妈衣袖喊:“老妈,老妈,快把我背起来,我看不到了,我看不到了。” 石小姐把我扶到老妈背上,老妈指着远处的烟火对我说:“看到了吗?我们的祖国将会越来越强大,我们家也会越来越好。” 凌晨一点,石小姐带我们去sz的酒楼吃潮州菜。我总算明白什么是不夜城,不夜城就是,即便凌晨一点,你一样可以坐在酒楼里吃到龙虾和鲍鱼。 一桌子的菜式倒是蛮精致,可我始终吃不惯,因为佐料里少了辣椒,总觉得舌尖寡淡无味。老妈和石小姐边吃边讨论sz近年来的发展,我摆弄着碗筷听她们的讲话,然后插嘴问道:“老妈,这个地方真的只用了十多年就变成今天的样子?” 老妈望了望酒楼落地窗外灯火通明的城市说:“对啊!一位姓邓的爷爷在这里画了一个圈,然后这里就神话般地崛起一座座城,奇迹般聚起一座座金山。” 我抓耳挠腮想不明白这位邓爷爷究竟是使用什么魔法,才能画地为城。于是问:“那么,邓爷爷为什么不多画几个圈,这样到处都能变得和这里一样,不是吗?” 面对我如此清奇的脑回路,老妈也是一时无语。石小姐打趣说:“淼淼用功读书,将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这样你就能替邓爷爷多画几个圈,最好是到处都画圈,这样处处都是sz。” 老妈掐了掐我的脸说:“我倒是不指望他今后能做什么大事,只要不给我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七月中旬,老妈再也忍受不了我整天打游戏,她决定亲自把我送回去给老爸。一个月的时间,我足足胖了一圈,成为年龄最小的死肥宅。 机场安检口,石小姐拉着老妈恋恋不舍地说:“柳姐,你可一定要回来,妹妹能不能过这个坎全指望你啊!” 老妈握住石小姐的手说:“放心,我送淼淼回去后就回来。再说了,就现在这样的产品,我也不敢开店啊!” 火车坐了四天才到,飞机只用了几个小时。下飞机,老爸早就等在出站口。老妈给老爸交代几句还要赶下一班回去的飞机。老爸抱怨说:“你这才回来就要走,就不能回家住两天再回去?” 老妈厉声道:“回什么回,她那工厂要是倒闭了,我辞职做生意的事就算是泡汤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拼,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老爸向来耙耳朵,被老妈这样一吼,立马可怜巴巴地说:“小凤,在那边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老妈语气也温和下来说:“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实在不行就把淼淼送去他爷爷家。” 小城里流传着出趟远门镀层金的说法,如今我重返故里似乎身上也镀了一层金。原本不爱说话的我,晚饭一家人聚在一起时,手脚比划,不会用的词语就让老爸半猜半蒙帮着我表达。我把这次远行的经历添油加醋,讲得天花乱坠。真的是天花乱坠,因为我自己都没搞懂自己说什么。干爸干妈认真地听着我乱侃,其实他们去过的地方更多,也更远,他们甚至还去过伟大首都表演过节目。依晴倒是真给我侃蒙了,一副恨不能立马去找她干妈也镀层金的表情。 回到家后,一切如初,又觉得什么都变了。家里大人们白天都要去上班,依晴要去上幼儿园。公立幼儿园早放暑假了,可‘亮亮花幼儿园’这种私立幼儿园为了配合上班的家长,他们全年无休,无非就是多出钱就能解决家长带娃难的问题。 本来石小姐是让我把红白机带回来的,老妈打死我也不让我带游戏机回家。石小姐偷偷把一堆游戏卡塞进她给我买的名牌书包里,可没有游戏机我要一堆卡有什么用。于是我缠着老爸给我买游戏机,老爸很没主见地打电话征求老妈同意,结果老妈回复三个字,不准买。为了不浪费一堆游戏卡,我又怂恿依晴,让她去粘干爸干妈。哪料想老妈早有先见之明,和干妈通了电话,把我的计划扼杀在摇篮之中。 我一个人在家里,院门紧锁,电视也不给看。我感觉自己都快憋成神经病了,一个人绕着院子跑步,跑累了回屋里倒头大睡。 每天跑步也不是办法,大夏天的睡久了头疼得厉害。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聪明的我开始在家里‘探险’。所谓的探险就是在犄角旮旯里乱翻乱找,床下、柜子后面、花盆里,我发现这个家里不止我一个。床下有蜘蛛,碗柜后有蟑螂,花盆泥土下有蚯蚓,我甚至在阴沟的青石板下用筷子夹出一条蜈蚣似的蚰蜒,当时给我吓得扔下筷子就跑。 没过多久,家里的大小虫子都被我认了个遍,我的目标又转向更加未知的领域。我把老爸捆包了的旧报纸拆开,一张一张铺在地上看上面的内容,我自然是看不懂上面的字。但把这些旧报纸从屋里顺着铺到满院子都是,这种行为本身我就觉得趣味无穷,尤其是看到老爸回来后一脸惊讶的表情,我更加确认这样是有意义的。当晚老爸就把所有旧报纸卖给收破烂的。 老爸把家里所有橱柜都上了锁,唯独老妈的梳妆台没有锁扣,老爸想要保全这个梳妆台也做不到。老妈在家时都不让我靠近这个梳妆台,但是现在她远在千里之外。于是我把那些瓶瓶罐罐在台面上全部摆开。掰开铁皮盒子的雪花膏,香香的,我学老妈的样子在脸上涂抹。由于气味太好闻,我又抠下一大坨涂抹在手上、肚皮上、大腿上,整个人变得比院里的花朵还要香。我嗅着自己身上散发的气味,满意地点点头才把用了半盒的雪花膏放下。我把手伸向上面印有漂亮女人的纸盒,刚一拿起,盒身就和盒盖分离,里面的粉末撒了一桌。本着不要浪费的精神,我把撒落的粉末和梳妆台上日久沉积的灰尘一起装进盒子。我手忙脚乱,不小心碰翻了一个瓷罐子,精致的罐子滚到桌边。还好我眼疾手快在罐子即将落地的瞬间接住,可盖子就没那么幸运,摔在地上碎成两半。我捡起地上的盖子拼合起来,盖在罐子上严丝合缝,不细看也看不出有裂痕。把罐子放到台面上,我才发现手心沾染了些罐子里溅出的油脂,殷红似血。鬼使神差的,我用舌尖舔了舔,淡淡的玫瑰花味。 捣鼓了半天,觉得没太大意思,我又把目光转向鞋架上老妈的高跟鞋。似乎今天就跟老妈杠上了,对她的东西格外感兴趣。我踩着高跟鞋练习走路,心里不禁疑问,老妈穿着这玩意还能健步如飞,她是怎么做到的。其实我当时最该疑虑的是,老妈知道我的魔爪伸向她的这些宝贝,她会如何处置我。 虽然我打扫了战场,可弥漫在屋里的香气还是把我给出卖了。老爸到梳妆台查看一番后,给老妈及时汇报情况。隔着老远的距离我都能听出电话里老妈的暴怒。 “送,明天就把他送去乡下给他爷爷。” 第十章 我和我的爷爷【上】 我爷爷住的遮羊村离市区有三十里路,隶属绿水市管辖范围。由于不挨国道,下了车进村还须走两公里的土石路。 中午两点多,烈日当空,我和老爸满头大汗,人手提着一盒营养品走到村口。村口的石碾子旁围坐着七八个老人谈天说地,远远地就看见爷爷蹲在倒了半截的夯土墙头上抽着旱烟袋。我和老爸走近了,聊天的爷爷奶奶中有人提醒道:“周先生,你家老七领着孙子回来喽!” 爷爷转头见我和老爸站在墙根下,掐灭了烟嘴上的黄烟丝,缓缓吐出一缕青烟说:“回来啦!吃过饭没有。” 老爸伸手扶爷爷下矮墙,回答:“早上来的时候吃了个包子。” 遮羊村总共二十多户人家,村里人也都彼此认识。一路上挑柴火的、赶大鹅的、拉牛车的,无一不给爷爷打招呼,爷爷只是停下点点头便继续走路。 爷爷家在村北的鱼塘边,五间土坯房,前院小小的一方园子,门口拴着一条大黄狗。这条大黄狗是早几年爷爷路过一片坟地时遇到的,黄狗性忠趴在死去的主人石碑前。爷爷喂大黄狗吃了些干粮,给墓主倒了些酒祭拜一番,这狗便随爷爷回了村。奶奶走得早,如今儿孙们也都住城里,爷爷身子硬朗不愿进城,有这条大黄狗陪伴,他们才稍觉心安。 每年春节老爸老妈都带我回村里过年,第一次有记忆是在四岁那年。一进门大黄狗就围着我转,并时不时用狗鼻子来嗅我。爷爷看大黄狗认亲,就把我抱起来让我骑到狗背上。大黄狗驮着我慢慢悠悠地在园子里转,仿佛是带我这个刚认识的亲人认家。爷爷担心我从狗身上摔下来,就跟在旁边扶着我。在鸡圈旁喂鸡的四姑妈见了,打趣说:“爸,您可是懂风水的人。老话说小时骑狗,结婚下雨。将来周淼结婚下大雨,准怨你。” 爷爷把我从狗背上抱起,将我抱在怀里说:“到那个时候,怨不怨我,我都看不见喽!” 四姑妈被爷爷这么一句,不再说话。爷爷也不去理会,指着那些泥墙灰瓦的屋子告诉我,这是你大伯住的,后来给你爸和六伯住,这是你三姑和四姑住的,这是你二伯和五伯住的。阳光下,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有古铜一般的颜色,银白的发丝在明晃晃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这次回来,爷爷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加深了几分,发丝也稀疏了许多,向来挺拔的脊梁微微驼了下来。 走进柴门后,我摸了摸大黄狗的头说:“大黄,想不想吃糖?” 大黄狗摇着尾巴,我剥了颗大白兔递到它嘴边。大黄狗伸舌头添了添,想来是没吃过如此好吃的食物,尾巴摇得像直升机螺旋桨一般。 老爸在堂屋里唤我:“周淼,过来给你奶奶和大伯上香。” 奶奶走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奶奶的故事是多年以后闲聊时听老爸说起的。 我的奶奶小名唤作喜鹊,是以童养媳的身份进到爷爷家。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人如蝼蚁,命如草芥。奶奶是太爷爷倒腾古玩的时候从山里两块大洋买回来,本打算养大了给爷爷的三哥做媳妇。那位伯公是个大烟鬼,常年躺在床上吞云吐雾,没几年就一命呜呼。太爷爷是生意人,两块大洋买来,养了几年,又五十块大洋把奶奶卖给临乡的财主家。对方来接人的轿子都已经等在门口,爷爷跪堵在门前求太爷爷,说:“爹,求您把喜鹊留下,今后我娶她。” 太爷爷心中盘算,反正这小子将来娶妻也要花掉自己百十个大洋,既然他允诺,不如就给了他,也省下一笔开销。太爷爷厉声道:“你如今既要留她,他日娶妻之时不许向家中要半分钱财。你可答应?” 爷爷磕头道:“多谢爹爹,孩儿承诺他日迎娶喜鹊绝不开口问家里要分毫钱财。” 太爷爷给财主家退了六十块大洋,将奶奶留在爷爷房中。 后来太爷爷归西,太爷爷的几房姨太太分了家产。爷爷的娘死得早,分家产时爷爷并没分得半点家财,只带了奶奶搬离大宅,四处辗转来到了遮羊村定居。 爷爷仰仗幼年有幸念过几年私塾,又喜好钻研易经风水,做了风水先生,靠走乡串寨帮人相坟选宅为生。奶奶生得一双巧手,缝衣纳鞋手艺精湛,平日就在家带孩子顺便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刚满十八岁的大伯跟随志愿军部队跨过鸭绿江去打美帝,一走就没再回来。奶奶愁瞎了双眼,爷爷为照顾奶奶改行做了村里操办红白喜事的掌勺大厨。 1969年,正是十年动荡闹得最凶的时候。村里人称二赖子的一个泼皮,爷爷不知哪里惹了这无赖。二赖子向革委会举报爷爷早年间做风水先生的营生,还添油加醋夸大了爷爷资产阶级出生的家庭背景。革委会来抓人的时候,刚好爷爷不在家,双目失明的奶奶替爷爷抗下所有的罪名。革委会那班人也不分青红皂白,奶奶被抓去后就没有再回来。二赖子得知抓走的不是爷爷,又去举报。革委会再来抓人的时候,大伯生前部队的领导出面,才将爷爷保了下来。爷爷不是没想过报复二赖子,可想到当时我老爸还小,爷爷只能咬牙作罢。 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二赖子这种平生作恶的小人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一年夏天,二赖子又陷害了一家人,从镇里高高兴兴喝着酒回家,刚走到村外的水田田埂,一道闪电劈将下来,把二赖子烧成一团黑炭。 给奶奶和大伯上香磕头的时间,爷爷到厨房就着早上吃剩的米饭打了两个鸡蛋,给我和老爸热了些蛋炒饭。 我和老爸坐在矮桌前扒饭,爷爷坐在门槛上掰玉米,金黄的玉米粒掉落,大鸡小鸡蜂拥而至。为首的是一只大公鸡,这只公鸡真像儿歌里唱的那般,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黄金脚。大公鸡扇着翅膀跳将着啄走其他前来抢食的同伴,自己独占了地上的玉米粒。爷爷望着耀武扬威的大公鸡,囔囔地说:“吃吧!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此时,老爸夹了些咸菜端着洋碗坐到爷爷身边,先是问了些其他伯伯姑姑的近况,然后给爷爷说了最近老妈打算做生意的事情。爷爷听罢,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只悠悠地说:“人这一辈子,白驹过隙,趁着还未老,打拼一番也好。人活着,不能原地踏步,要往前看,往前走。” 吃过饭,老爸到门前劈柴,爷爷到菜园子里摘些蔬菜,我扣了顶草帽挎着篮子跟在爷爷后头。爷爷个子很高,肩膀很宽,把斜射下来的阳光遮了一片。我就躲在爷爷的影子里前行。 走在前边的爷爷突然问:“淼,想不想学做菜?”爷爷唤我都只唤一个字,他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名字里的三个水恰到好处,多了就物极必反。所以他很反对老爸老妈叫我小名,淼淼。老爸老妈虽知道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但在爷爷面前,他们也改口叫我全名。 听得爷爷问我想不想学做菜,我先是一愣,随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回答:“想。” 爷爷转过身笑了,虽然背对着阳光,可我看得真切,爷爷嘴角确是上扬的弧度。我印象中爷爷一直是板着脸,即使春节喜气洋洋的气氛里他也一直不苟言笑。爷爷平生两样手艺,风水和做菜,膝下子女七人无一人继承他的手艺,如今最小的孙儿肯学,爷爷自然喜出望外。 摘了满满一篮子蔬菜,爷爷把菜篮子搁在水井边,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生了锈的牛角刀。爷爷扬起脸对我说:“淼,进厨房拿个碗去。” 我不解其意,随便拿了一个吃饭的洋碗回来,呆呆地站在爷爷前面。 将刀口磨得露出里面的铁色,爷爷接过洋碗从水桶里舀了半碗清水,把洋碗搁到地上就去捉那只独自啄食的大公鸡。爷爷按住大公鸡,揪掉鸡脖子上的几撮鸡毛,右手钳住鸡脚,左手钳住鸡头,把大公鸡悬空倒吊在洋碗上方。此时爷爷望向我说:“淼,捡起地上的刀子,在鸡脖子揪了毛的地方割下去。” 我除了拍死过苍蝇、蚊子,踩死过老鼠、蟑螂,哪里亲手结果过这么大的活物。我拿起地上的刀子,手上虽然不抖,可心里早已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走到大公鸡前面,我试了几次都没下得去手,目光本能地转向门外朝老爸求援。老爸还在卖力地劈着柴,他显然是知道我的害怕,可他只是耸耸肩表示无能无力。 爷爷用命令的口吻说:“人要吃鸡,就得杀鸡。淼,动刀,快点。” 凭着一时的血气,我狠狠地割了下去。瞬间鸡血顺着刀口涌出,流进地上的洋碗里,不多时大公鸡就抖动着身子咽了气。爷爷扔下死透的大公鸡,转身去厨房里提开水。而我还双手握着刀愣在原地,刀尖上挂着一滴半凝固的鸡血。 爷爷往大公鸡身上浇开水,然后钳鸡毛。待钳尽了大公鸡那一身华彩的毛衣,爷爷在鸡肚子上开了一个口,掏出来的鸡肠就扔给大黄狗。 下午吃饭,满满一锅黄焖鸡端上饭桌,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可我始终耿耿于怀,心有余悸,似乎只要吃一口便是犯下滔天罪过。我很希望爷爷或是老爸能往我碗里夹几块鸡肉,这样便能心安理得安慰自己,我是被逼无奈,不是自愿。但是爷爷和老爸都只是自顾自往自己碗里夹,完全不理会我的小心思。我举着筷子踌躇了许久,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颤颤巍巍夹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真香。 傍晚爷爷去给园子里的蔬菜浇水,大黄狗解了脖圈跟在身后。爷爷舀一瓢清水高高地洒向天空,水珠在天空中变成颗颗红玛瑙。大黄狗跑向水珠落下的地方,淋得全身湿透又抖动着把水珠重新散开。 老爸又去门前劈柴,想不通平日里老妈让洗碗都要讨价还价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变得如此勤快。 第十一章 我和我的爷爷【中】 我搬了小板凳到房檐下,肚子圆滚滚坐也坐不下去。头顶上家燕叽叽喳喳返巢,天边火红的晚霞渐渐消失不见。我拉亮了梁下的电灯,各种不知名的昆虫飞舞着冲向灯泡,碰触后纷纷掉落地面,不一会就落了许多昆虫尸体。鱼塘边某只青蛙一马当先呱呱地叫了两声,随即响起蛙声一片。 我和老爸当晚睡的是老爸以前住的那间屋子。屋子面积不大,十平米左右,墙面糊着旧报纸,屋顶破旧的天花板上用图钉钉了一层透明塑料布。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两张松木架子床左右靠墙,中间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红油漆书桌。屋子挨着爷爷的菜园,若是白天望向窗外,定是满眼的绿,只可惜现在是夜里,能看到的只有夜风中微微摇晃的黑影。 我睡老爸原先那张床,老爸睡六伯那张。熄灯后屋顶上突然出现许多淡蓝色的光斑,忽隐忽现,似天上的星星在对我眨眼。身处漆黑一片的环境中,我仿佛就躺在浩瀚无际的星河里,梦幻,缥缈。我惊奇地问:“老爸,屋里为什么能看到星星?” 老爸回答:“傻儿子,那不是星星。是发光的虫子在塑料布上爬动。” 我又问:“是萤火虫吗?” 老爸解释说:“是一种能发光的毛毛虫。” 我不相信毛毛虫也能发光,于是从枕边拿起手电筒用光束射向屋顶原本点点光斑的地方。只见几条蠕动的毛毛虫兜在透明塑料布上,它们的样子恶心极了。我赶紧关掉手电,屋顶上的荧光再次出现,甚至比之前还要亮。可这时,先前的美好景象早已从心中一扫而空。我很怕头顶的毛毛虫掉下来蜇到我,所以一直不敢合眼。过了好半天我终于忍不住再次打亮手电筒,跳下床直奔老爸那里。原本已经微微扯着鼾声的老爸被我吵醒,问:“怎么了?” 我不想让老爸觉得我害怕虫子,于是说:“好久没和老爸一起睡觉了。” 老爸拉开被窝一角,让我钻了进去。钻进被窝我才意识到,即便躲老爸身边一样有可能被上边掉下来的毛毛虫蜇到。可又不肯明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和老爸说话。 我说:“老爸,明天带我一起回家吧!我保证乖乖听话。” 老爸说:“淼淼,爷爷辛苦一辈子把七个孩子拉扯大,如今我们都拥有自己的家庭,一年到头能回来陪爷爷的时间少得可怜。你最懂事,老爸交给你一个任务,你替老爸多陪陪爷爷好不好?” 我想象着爷爷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样子,顿时觉得心酸,于是回答:“嗯!我一定多陪陪爷爷。”随后又问:“为什么爷爷不搬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 半晌老爸才说:“并非是爷爷不愿和我们住一起。唉!养儿防老,殊不知孩子长大就要离巢各奔前程。可伶天下父母心啊!谁都不愿拖累孩子。你现在还小,有些事慢慢你就会明白。再说了,爷爷已经习惯乡间的泥路,城里的水泥地板踩不出脚印,爷爷在那里也不舒服。” 老爸大概是市政机关里待久了,说话总喜欢一套一套的,让人听不出其意。对我来说,听不明白的话不就等于废话。不过没关系,只要记在心里,我想,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去想头上高悬着的毛毛虫,很快我就闭眼睡着了。 时至夜半,老爸将我摇醒,问:“淼淼,你是不是在被窝里放臭屁了?”说着不停抖动被窝把里面的空气排出。 我咯咯咯地笑,表示默认。 老爸伸手摸了摸我小肚皮说:“肚子胀成这样,是不是下午鸡肉吃得多了?” 被老爸轻轻一按,我忍不住又放了一个臭屁。 老爸拉亮电灯,起身穿了衣服去堂屋里找药。老爸翻遍所有抽屉,只有些姑姑伯伯们带回来的保健药,而且大多还过期了。于是顺手把那些过期药品扔掉,动静虽然不大,还是吵醒了爷爷。爷爷询问一番,老爸说了我肚胀的情况。 虽然此时离立秋还有几天,南方天气也并未转凉,可人老怕冷,爷爷还是回屋里披上件军大衣才出堂屋。爷爷从厨房碗柜上的木匣子里拿了两颗草果,放砧板用菜刀捣碎,控出里面的草果子,然后又从暖壶里倒了杯开水,同老爸一起走进我在的这间屋子。 看着爷爷手里一粒粒黑乎乎的东西,我直摇头不肯吃。 老爸安慰我说:“草果子健脾开胃,就像济公开胃丹一样,不难吃。来,张嘴,啊……” 我将信将疑张开嘴,老爸把草果子全部塞进我嘴里,那味道极不好吃。我想吐出去,无奈老爸捂着我的嘴。此时,爷爷拍老爸手臂呵斥道:“放手,当心呛到。” 我喝了些水把草果子咽了,爷爷又让我平躺下,他搓热手掌给我揉肚子。每每我吃撑了肚胀的时候老妈就会给我揉肚子,爷爷比老妈力道更轻柔,而且更专业。想不到爷爷还真是技多不压身,按摩都会。我想,要是爷爷进城开家按摩店,那些自我标板按摩师的家伙恐怕都得失业。那些按摩师按过后全身又酸又疼,对小孩子也下狠手。要不是老爸老妈爱去按摩,我是定不会花那份钱买罪受。感受着爷爷手心传来的温度,看着依旧严肃没有笑容的脸庞,我开始喜欢我的爷爷。 第二天就是星期天,周一老爸要上班,下午必须赶最后一班车回城。爷爷到菜园子摘了许多自己种的蔬菜,去鱼塘里捞了两条大鱼,又给村里养鹅的李老汉买了只大鹅。老爸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提得还多,回去估计又能和干爸干妈他们摆上几桌。 送老爸出村口,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老爸,少喝酒,多吃菜。” 老爸背上背着大鹅,左手提鱼,右手提菜,朝我呵呵的傻笑着说:“知道了,你多帮爷爷做点事,别淘。” 爷爷之前问我想不想学做菜,我随口就答应,不曾想爷爷是真打算传我做菜的手艺。 首先爷爷教我认识食材,不同于在卡片上看图识物,爷爷是亲自带我去那些食材生长的田间地头近距离感受。 南方水稻八月就可收割。稻田里金黄一片,清风掠过,阵阵稻香扑面而来,稻穗沙沙作响。这颜色,这气味,这声音,似要把时光都变得柔软一般。 爷爷带我到一方正在收割的稻田里,这稻田已经收了一半,几个大草垛立在田里。爷爷朝正在弓着身子割水稻的农田主人喊:“马二,我领着孙子来你家田里体验一下收庄稼。行不?” 那位叫马二的叔叔三十来岁的样子,听见有人叫他便直起身子望向我们。大概阳光刺眼看不清楚,看了半晌确认来者才回答:“当然行啊!周先生能来,我家这田地真是蓬荜生辉。”估计他也是第一次用蓬荜生辉这个成语,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着自己怕是用错了词语,于是摘下草帽用力地扇风,不让我们看到他尴尬的样子。 爷爷从马二那里要了一把月牙形镰刀,弯下腰手把手教我割水稻。其实哪里是我在割水稻,都是爷爷割倒了交到我手里。待我怀里抱了小小一捆水稻,爷爷指指不远处的打谷机让我把水稻送去那里。 踩打谷机的阿姨,粗胳膊大手,眼睛不大,阳光下几乎眯成一条缝,咋一看有些像刘阿姨。阿姨一只脚踩着踏板,双手接过我送来的水稻,只见她把有稻穗的一头伸进打谷机,然后噼噼啪啪一阵声响,再抽出水稻,稻穗上已经没有一粒稻谷。 阿姨问我:“要不要踩两下试试?” 我点头。 阿姨走下打谷机,双手掐住我腋下将我抱起放到踏板上。由于打谷机转筒的惯性,踏板还在上下起伏,我两只脚站上去,整个身子都跟着上下起伏。感觉就像玩公园里的跷跷板,煞是有趣。 中午日头毒辣,干一阵农活就要休息一阵。坐在田埂上,马二从一个草垛里翻出一只铝制茶壶,用土碗倒了两碗水递给我和爷爷。土碗里是粗茶加了红糖冲泡的茶水,骄阳下清凉透骨,口感甜中带涩,十分解渴。马二站在爷爷对面,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说:“周先生,我家老爷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还得麻烦您来一趟。” 爷爷点头嗯了一声,把手里的空碗递还给马二。我也把空碗交还,说:“叔叔,谢谢。再要一碗。” 下午马二推着满满一推车稻谷准备回家,他邀请我们去他家吃晚饭,爷爷婉言谢绝。 马二走后,爷爷从地上捡起一束掉落的稻穗,剥去稻壳,把里面的米粒放到我手心,说:“淼,锅里的米饭就是这样来的。尝尝什么味道,说说你的想法。” 我将米粒放进嘴里,用力嚼碎,有淡淡的清香。至于该有什么样的感想,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般。我们这些出生在人造城里的孩子,很少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大自然。我突然想起老爸说的那句话,城里的水泥地板踩不出脚印。大概因为我们的根是扎在泥土里的,所以城市纵有万般好,终比不上乡间土壤厚实。当然这些感触,我是很多年后才有。此时,单纯只觉得好玩。 虽然戴了草帽,可是脸蛋还是被烈日灼伤,在田间的时候不觉疼痛,回家用清水一洗,火辣辣的疼。爷爷从一个小罐子里倒了些油脂给我,我闻了闻,一股恶臭的气味,忙问爷爷这是什么东西。爷爷只简单回答两个字,蛇油。 我憋着气把蛇油涂抹在脸上,一只苍蝇闻着气味就往我脸上撞。此时,我真是怀念老妈的雪花膏。 晚饭后爷爷又教我认香料,他先给我看那些香料的样子,然后放我鼻子下让我闻,最后用石研臼舂成粉末让我用手指蘸了尝味道。我皱着眉头说:“爷爷,这些东西味道怎么都是怪怪的?不好吃。” 爷爷低着头捣研臼,缓缓地说:“风水讲阴阳,延伸到做菜做人也一样。做菜如做人,做人如做菜,人品即菜品,菜品即人品。食材为本,调料为魂,有本无魂是为行尸,有魂无本是为野鬼。阴阳调和,拿捏到位,菜品方为上乘。其实人生就如一桌筵席,好坏,全是修为。” 爷爷这番话怕是摆明了不让我听懂,我现在总算知道老爸说话为何总是一套一套的,敢情是从爷爷这里遗传。虽然听不懂,我还是认真的点头,因为我怕爷爷顺带连风水理论也一并传我。 没过几天爷爷就让我亲自下厨。我只比灶台高出半个头,根本看不到锅里的情况,更别说拿锅铲翻炒。爷爷找木板在灶前给我搭了个台子,站在上面我也同爷爷一般高。爷爷站在一旁指挥,递炊具,拿佐料,我只负责操作。 爷爷辅助我做一顿饭,比他自己做两顿饭花费的时间还要长。眼看自己做的饭菜上桌,我心里还是挺有成就感的。一动筷子,我小小的成就感瞬间烟消云散。米饭是夹生的,吃进嘴里满嘴跑。青菜汤里盐放多了,咸得像刚从咸菜缸里捞出来一样。土豆丝原本就切得大小不一,粗的不熟,细的粘锅。只剩一盘葱姜炒肉是正常的,可那是早上爷爷炒的,我只负责加热了一下。 虽说是自己做的饭菜,可我连一口也吃不下。爷爷无奈地长叹一声,出门去附近宋婆婆家给我要了碗饭菜。爷爷若无其事吃着我做的那些东西,说:“要是明天再弄成这样,你自己去讨要饭菜。” 待我风卷残云吃完从宋婆婆家端来的饭菜,爷爷停下筷子也不吃了,他让我把吃剩下的饭菜端给大黄狗,自己去还宋婆婆家的碗。我把饭菜倒进狗盆里,学爷爷平时那样用木铲搅拌均匀。大黄狗吃了一口就趴在原地可怜巴巴望着我。我把狗盆推到大黄狗鼻子边,问:“不好吃?” 大黄狗自然不会回答,我又说:“大黄,给个面子,我保证明天一定做顿好的给你。” 大黄狗把脸转朝一边,我不依不饶又把狗盆推到它鼻子边。持续数次,大黄狗实在耐不住,站起身勉为其难吃了几口。看来我做的饭菜连狗都嫌弃。 次日下午,我依然弄砸了。爷爷又去宋婆婆家给我要了碗饭菜,估计这回宋婆婆都觉得奇怪,爷爷一个大厨,怎么还到他家讨要饭菜。爷爷照旧吃着我做的那些东西,换了句台词说:“要是再弄成这样,大黄都快被你饿死了。” 我扒着饭,转头望向大黄狗,心里默默地说:“大黄,委屈你了,明天,明天我一定做顿好的给你。” 还好我天资聪明,一个星期就基本掌握了做菜的窍门,不至于把可怜的大黄狗饿死。 要说做菜,其实我不是很喜欢。无奈村里没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我除了和爷爷学做菜,似乎也没别的选择。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往城里跑,只留下一村子老人,村里不再添新丁,大概用不了许多年这里就会变成荒村。 第十二章 我和我的爷爷【下】 这天夜里,爷爷领我睡下。对,自从老爸回城,我就不再睡那间塑料布上有毛毛虫的屋子。爷爷的这间屋子挨着堂屋,虽也是土墙,可墙面刷了白灰,屋顶上天花板也封得死死的,不会有任何虫子落下,而且爷爷的红木架子床扯着蚊帐。 大概凌晨四点,先是听到大黄狗叫声,随后听得宋婆婆在柴门外喊:“周先生,周先生。” 爷爷坐起身回应:“什么事?” “马二家老爷子过世,他让我来请周先生走一趟。” “好的,您先过去,我穿了衣服就来。” 爷爷拉亮电灯下床穿衣,我也下床穿衣。爷爷说:“淼,你在家,爷爷天亮再回来领你过去。” 也不是一个人不敢在家的缘故,我就是想跟着爷爷过去看看,于是哀求着说:“爷爷,带我去嘛!带我去嘛!” 爷爷俯下身郑重其事地问:“怕不怕死人?” 我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回答:“不怕。” 爷爷从床头的铜匣子里取出一枚和田玉观音吊坠,这吊坠是太奶奶留下的,后来爷爷给了奶奶,奶奶在被革委会抓走前把吊坠取下留在铜匣中。这块吊坠通体莹润洁白,只有菩萨眉心有小小的一颗沁斑,正好在白毫的位置。爷爷解下吊坠上的红绳,从铜匣里找了一根黑绳穿在上面,然后把吊坠系到我脖子上,嘱咐说:“淼,从现在起,这块玉就交由你保管。将来你再把它交给你后半生最重要的人,把它一代一代传下去。” 我抚摸着胸前的美玉,认真地点头,虽然我现在还不确定我后半生最重要的人是谁。 爷爷又去厨房米缸里数了七颗大米放进我衬衣口袋。虽然不解其意,可我知道爷爷这样做,必有其理由。 推开柴门,此时月色如洗。天上的月亮大如银盘,近处的一切都披上了银装,似是误入了一个白银世界。乡间小路是银的,池水是银的,树梢是银的,屋舍也是银的,唯有远山隐在墨色里,不让我们这行路的人窥其相貌。夜风不起,村庄静得出奇,青蛙早已睡得悄无声息,只有不甘寂寞的蛐蛐唧唧地鸣叫一两声,无人应答,便也顾自睡去。爷爷拉着我往村子另一头赶,他的手掌很大,将我整个拳头都包在其中。一路上我东张西望,觉得夜晚的村庄比白天更添趣味。 不过那是我不知今天是何日子。今天正是中元节,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鬼节,正是百鬼夜出的时日。所以爷爷才让我戴玉观音,往我口袋里放大米,那都是驱邪避鬼用的。 马二家住在村子南边的子羊山山坳里,并不挨村庄。子羊山因山形似两头嬉闹的羊羔故名,子羊。遮羊村恰好挡住贪玩的羊羔,不让羊羔走失,故名遮羊。我和爷爷行至子羊山下,翻过一个土包,就见不远处独一家人亮着灯火。此时,爷爷俯身对我说:“淼,进去后不要瞎跑,不要乱讲话,亡人为大,记着。” 我嗯了一声。即便爷爷不提醒,我也不敢胡闹的。刘阿姨说过,人死后有亡魂,对死人不敬,是会被亡魂缠上索了命去。而老爸说的是,谁都希望自己死后体面些,遇到抬棺的主动避让一下也是应该,毕竟活人没必要和死人过不去。 马二的父亲四十多岁才讨了个带孩子的寡妇,那寡妇生下马二就领着自己的孩子跑了。老爷子在村里无什亲人,那些年村里家家都穷,老爷子靠着挨家挨户讨要米汤才把马二养活大。 马二父亲凌晨一点咽的气,候在旁边的只有马二和祖辈稍微沾亲的宋婆婆,马二媳妇怕阴气冲了孩子的三昧真火,领着没断奶的孩子在侧屋回避。烧了落气纸,马二给父亲沐浴换上寿衣,将父亲移至正屋棺中,点长明灯,在泥糊的牢盆里烧了些纸人,又在门前竖起纸扎的‘望乡台’。 相传人死后要走一条路叫黄泉路,过一条河叫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叫孟婆的老妇人在卖孟婆汤,忘川河边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孟婆汤让亡者忘记人世的一切,三生石记载着亡者的前世今生。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最后一眼留恋人间,喝下孟婆汤,今生就此了却。纸扎的‘望乡台’就是为了能让亡者一眼便找到家的方向。 宋婆婆先到邻村找主持葬礼的吴克阴,然后回村奔走讣告。 我和爷爷到马二家门前时,吴克阴已经带着奔丧队的人到马二家。 吴克阴本名吴建军,早年拜我爷爷为师学风水易术。爷爷改行后,吴建军自立门户把各村的闲散人员组织起来成立了一支奔丧队。常年和死人打交道,吴建军担心折了阳寿,故改名吴克阴。 由于村里人天明鸡叫后才来吊丧,奔丧队无事可做,二十来个人全蹲在门前的晒场上抽烟。吴克阴见师傅来了,忙起身递烟,挥手招呼吹打乐班起乐。这些临时组建的草台班子,哪里受过专业训练,唢呐、笙、钹、锣、碰钟一通乱响,听不出半点音律,不知是为亡者吊乐,还是对我们夹道欢迎。 进入灵堂,黑漆的棺材置于两条条凳之上,并未盖上棺盖,棺下燃着长明灯,棺前的方桌上放着供果和遗像。遗像上是一位白发苍苍,脸上遍布斑纹的老者。农村人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看不出真实年岁。马二作为丧主手持哭丧棒披麻戴孝立于棺材左边。待爷爷跪拜完毕,马二扶爷爷起身。我也学爷爷的样子朝遗像拜了三拜,爷爷便让我到外面晒场上等。 马二家并不大,三间土房位于晒场的南、北、西,分别是厨房、侧屋和正屋,厨房后一间草棚堆放农具。晒场和正屋仅仅隔着一条门槛,此时天光未明,晒场上只有月光映着门里照出的灯光,我站在晒场上往正屋里望。 马二看了看吴克阴并不在晒场上便悄声问爷爷:“周先生,您比他们那些人知道的多,您看到底哪个时候可以盖棺?” 爷爷望了望棺材里躺着的马老爷子问马二:“你家还有没有亲戚要来看你父亲最后一眼的?” 马二摇头。 爷爷看了看手表又掐着手指算了算,说:“卯时,冲鸡,令尊不属鸡,可以盖棺。”然后招呼晒场上正在侃大山的八个人进屋抬棺盖。 农村抬棺一般都是八个人,俗称‘八仙’。吴克阴找的这八个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其中两个还染了黄毛。八个人看了看领队的吴克阴不在,不好妄自行动,不过他们也知道爷爷是吴克阴的师傅,按辈分理应是他们师公。既然师公发话,照做就是了。 盖棺前爷爷让马二正了正其父尸身,随后也不去叫做法事的假道士假和尚自己给亡者念了一段吊唁,方才让八个人合上棺盖。钉第七根棺材钉的时候,爷爷让马二找了根红线,一头拴在钉子上一头给马二用手拉着,并提醒敲钉的人,这颗钉只轻轻敲一下便可。此意为‘留后’,据说能使后代子孙兴旺发达。 等吴克阴从茅房回来,见棺材都已经钉上,心中不悦也不好多说什么,黑丧着脸去问马二:“丧主,准备几日下葬?” 马二眉头紧蹙说:“吴先生,能不能今天就下葬?” 吴克阴立马反驳道:“不行,不行。葬礼都是三天、五天、七天,大富之家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哪有当天下葬的,这样匆忙,你就不怕祖宗怪罪吗?” 此时,一旁的爷爷打断吴克阴,说:“当日下葬也是可以的,今日正是七月半,阴府大门敞开,选在今日,亡魂也可少走些弯路。方才我看了一下,午时,煞星在北,远离南方,可破土安葬。十一点起棺,正午一点前应该能葬好,只切记不要到一点后。未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若定在今日,那么葬礼肯定得一切从简。” 马二自嘲地咧咧嘴说:“葬礼不就是活人做给活人瞧的,我马二也不去挣那些面子,只要老爷子路上好走,就算村里人说我不孝我也认了。” 吴克阴本想趁机发笔死人财,不曾想被自己师傅搅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说:“既然师傅您老人家出山,徒弟悉听吩咐。” 爷爷也不理会吴克阴脸上难看的表情,看了看晒场上有说有笑的那些人,说:“这些人是你找来的,主持葬礼自然是你。只是你记着,做你这一行的,勿要对亡人不敬。阴阳各有道法,道者,心也。马老爷子苦了一生,葬礼可以从简,但需用心。” 马二看气氛不对赶紧给众人发了一转‘红塔山’。吴克阴被爷爷当众教育一番,不立些威望,怕以后队伍不好带,于是对着他带来的那些人吼:“听到我师傅说的没有,都给我用点心。一个个懒懒散散,担心折了阳寿。” 爷爷见我蹲在晒场边用木棍挑着地上的泥土玩,便指着侧屋问马二:“你媳妇是不是在那屋里带孩子?方不方便让我家小孙子进屋里去待一会?” 马二一拍脑袋说:“瞧我这脑壳,都忙晕了,我这就带他过去。”说着快步过来拉我去侧屋。 推开门,马二媳妇坐在床沿正给孩子喂奶,我进屋后,马二迅速退出门外并把门带上。喂奶的女人正是那天让我踩打谷机的阿姨,阿姨见了我笑着招手让我到她身边坐。阿姨对面放着一把高脚凳,我走到高脚凳前坐下,看到阿姨怀里小婴儿小嘴一动一动吮吸乳汁,便害羞地把目光移向屋里其他地方。屋子二十平米左右,墙壁上白灰是新刷的,屋里的陈设也是新的,三门衣柜的镜子上还贴着喜字。 阿姨问我:“几岁了?” 我转过脸又看到小婴儿吃奶的样子,故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回答:“七岁,今年要上小学了。” 小婴儿吃饱就甜甜地睡去,阿姨紧了紧包被,将小婴儿放在床上。然后起身去矮柜上拿了一个蓝瓷金边的小碗。阿姨背过身挤了半碗母乳转身递给我,说:“喝吧!” 接过小碗,看着碗里乳白色的液体,我不禁狐疑,这东西能不能喝。随即又想到小婴儿都能,我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端起碗喝了一口,有一丝咸,又有一丝甜,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腥味,味道并不好。 阿姨看我眉头紧锁的样子,笑着说:“没关系的,你小时候妈妈也给你喝这个。” 我喝光碗里剩余的母乳把碗还给阿姨,道:“谢谢阿姨。但是,我怎么不记得小时候喝过?” 阿姨接过碗,从凉水壶里倒了些凉水在碗底晃了晃,把碗底的水喝掉,反问:“有谁能记得自己吃奶时候的样子?” 我心说,这个问题值得思考,等回去问问依晴,看她还记不记得。 细看这位阿姨,真是像极了刘阿姨。也不知此时刘阿姨身在何方,她应该有自己的孩子了吧。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错以为眼前的阿姨就是我的刘阿姨。 随后阿姨又和我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但并未提及外面的葬礼,仿若这屋子里是另一个世界。 天光亮开,村里来吊丧的人陆陆续续赶来,外面吊乐和人声不绝于耳。床上的小婴儿被声响吵醒,哇哇地大哭起来。阿姨把小婴儿放进摇篮车里,边摇边哼着的儿歌。可是小婴儿依然哭个不停,似要把外面的声音都比下去。我走到摇篮车前,朝小婴儿做了个鬼脸,神奇的是哭声戛然而止,摇篮车里转而传出咯咯地笑声。看来我还有哄孩子的天赋,于是又变着花样做了几个鬼脸,小婴儿笑得更欢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面传来泥盆摔碎的声音,随之鞭炮鼓乐齐鸣。出于好奇我跑到窗前将帘子掀开一角朝外看。吴克阴和他的奔丧队在前开路,马二手捧遗像,头上束着一条长长的白布,白布另一头搭在棺头,八人抬棺,爷爷和一众村民紧随其后,一齐朝子羊山行进。 待送葬的队伍走远,阿姨看摇篮车里的小婴儿睡熟了,才推开门领我去厨房。阿姨将爷爷留给我们的饭菜在灶头上热了热,吃完便又带我回侧屋。 送葬的队伍大约正午一点多回来。回来后,爷爷要准备下午的饭菜,故还是让我呆在侧屋。由于起得早,正午气温上升后,困得不行。阿姨让我到床上睡觉,她则在摇篮车前轻轻摇着摇篮。 下午,吃过饭,天色尚明,爷爷便领我回家。 一到家爷爷就去衣柜里找了件不知是不是老爸小时候穿的衣服让我换上,他把我换下的衣服拿到水井边洗了,然后挂在晾衣杆上用艾草叶子铺在衣服下熏。 又过了一个星期,老爸来接我回城里。爷爷送我们到村口,走出一段距离后我回头,发现爷爷笑了,记忆里,那是唯一一次见到爷爷笑得如此灿烂。 第十三章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上】 上小学了。 老妈远在d莞,不能来参加我的入学典礼,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夜里十点,老妈往家里打电话。电话里,老妈不停列举上学该注意的事项,那些事情她不厌其烦地讲过无数遍,我都能倒背如流。无非不就是,早睡早起,按时吃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样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可这一次,我听得极认真,听着听着眼泪就忍不住在眼眶打转,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睛不让泪水滑落眼眶,缓缓地说:“老妈,你什么时候回家,我想你了。” 说罢,电话那头老妈的声音戛然而止。电话里安静了好一阵,老妈才说:“淼淼,等忙完这一阵就回家,老妈也想你了。你在家要听老爸的话,现在是小学生了,不可以再淘气了。” 我嗯了一声。 老妈问:“听你干妈说,你和丫头抽到同一个班级,是不是?” 我回答:“是。” 老妈又说:“那太好了,你们两个在一个班要互相照顾。特别是你,淼淼,你是男孩子,要懂得让着丫头。” 说到抽签,那真是,哎! 一年级有四个班,学校为了公平起见,分班实行抽签分班。操场上放了一排课桌,课桌上放着十来只红纸包裹的纸箱,纸箱顶部开了个只够一只手伸进去的孔,纸箱里装的是用记号笔写着一、二、三、四的乒乓球。抽签的时候我和依晴都吵着要自己抽,可是纸箱放课桌上,我们手不够长,够不到里面的乒乓球。干爸抱起依晴,让她伸手抓了一个球。依晴抓出乒乓球后立马藏到身后不让我看到,搞得好像让我知道号数我会照着号数抓一个似的。其实刻意去看依晴手里乒乓球,就是想知道她抓的号数,好避免和她抓到一样的号。老爸抱起我,我伸手进纸箱里乱摸一通,心里默念,不要抓到一样的,不要抓到一样的。结果,我和依晴同时拿出手里的乒乓球,上面的数字都是一。两个人不敢相信地望着对方,然后哼地扭头。 九月一日早上七点一刻。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由于我们就读的春光小学同老街只隔着两条街道的距离,我、依晴、老爸、干爸、干妈,五个人一起走路去学校。老爸和干爸两个人为了让我和依晴培养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情感,提议让我俩手拉手走在前面,他们和干妈紧随其后。我拉着依晴的手,别提多别扭,看得出来她也一样。 同样送外孙女月月报到的胖婶快步走上来给老爸打招呼。依晴见了月月,甩开我的手,过去拉起月月的手。被抛弃后,我抬眼看了看四周,只见侧前方小华跟在他妈妈屁股后面,低着头脚步拖着地面闷闷不乐地走着。我跑过去拉起小华的手,转头朝依晴吐舌头,依晴也回敬,朝我吐舌头。 小华和他妈妈是今年才搬到老街。听老街大人们闲聊,小华是小华妈妈和她的高中老师私生的孩子。那老师的妻子知道自己丈夫外面有人就找小华妈妈的麻烦,小华妈妈为了孩子,于是从外市搬到我们这里。小华是一个小胖子,感觉上有一点憨憨的,鼻头永远红红的,像是常年患感冒治不好。老街和我们同龄的孩子不多,小华算是其中一个,其他孩子都不喜欢和他玩,我也还没有跟他说过话。突然被我拉起手,小华先是一愣,可是没有挣脱,反而手指放松让我握着,然后抬起头冲我傻傻地笑。我回了一个尴尬的笑脸,为方才的唐突有点后悔。小华妈妈感觉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捋了捋耳后的发丝,嫣然一笑。 小华妈妈看上去也就和石小姐一般年龄,二十五六的样子,瘦瘦的,眉目清秀,自打搬到老街为人处世十分和善腼腆。小华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妈妈,大概是像那位负心的爸爸,这么一想我心中顿时有了一个挺着油肚、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形象,不免为小华妈妈叹息。 不一会又有送孩子报到的老街邻里和我们在街上撞见,大人们相互寒暄着走到一起,一群人浩浩荡荡。 大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的内容大多是不满意学校下午放学的时间。早上放学,学校有食堂,低年级的各班班主任领着各班学生用餐,然后到教室午休。可下午四点半放学后,学校就不管了。大多数单位都是五点下班,有些甚至要六点下班,家长们都为接孩子的事犯愁。但学校的作息时间就是这样规定的,在这里抱怨牢骚,也无济于事。此时胖婶自告奋勇表示,反正自己下午要接月月,不如顺带将大家的孩子一起接到自己杂货店,等大家下班就到杂货店来接孩子。大人们商量片刻,对胖婶千恩万谢,交代自己家孩子下午放学后跟着胖婶一起回来。 其实胖婶也不是没有目的,我们这些孩子进了杂货店少不了嘴馋要吃些零食。做生意当如胖婶,举手之劳,方便大家,也方便了自己。 我们小学比绿水市建市都要早。由于年代太久远,校门头的铜字都已经染了铜绿,看着像博物馆玻璃柜里陈列的青铜器物。进入校门两排高大的树木把天空都遮蔽得严严实实,人走在下面似穿过一条绿色的隧道。我指着路边高大的树木问:“老爸,这是什么树?” 老爸笑着回答:“这就是我给你讲过的梧桐树啊!” 我不止一次听老爸老妈讲过凤栖梧桐的传说。 相传在南方密林之中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山上有一眼泉,泉边住着一位仙人。仙人终日在泉中石台上修炼,泉水沾染灵气因此引来了凤凰。清澈的泉水顺山而下,流入山下深潭之中。潭中生活着一条小鱼,小鱼食用泉水渐渐有了灵性,便想要到溪流的尽头看一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小鱼逆流而上,可始终被湍急的溪流冲回深潭之中。仙人被小鱼逆流而上的精神所感,决定离开仙山四海遨游一番。临走前,仙人嘱咐凤凰好好照顾小鱼,说完便腾云驾雾而去。仙人一走,泉眼便不再涌出泉水。凤凰为了照顾小鱼,不远万里飞往南海,衔来南海之水填补深潭。可是杯水车薪,潭水还是日渐枯竭。小鱼没有了水,渴死在潭底。凤凰望着小鱼尸身悲鸣不止,其声传至五湖四海,一时间百鸟齐鸣,撼天动地。小鱼的灵魂幻化为树灵,竟然奇迹般长出一棵树苗。凤凰依然衔南海之水浇灌树苗,终长成一棵高耸入云的梧桐。此后世间便有了梧桐树,而凤凰也非梧桐不栖。 当年我不解老爸老妈给我讲这故事意欲何为,长大一些后我才通晓。我老爸叫,周梧桐。我老妈叫,柳灵凤。敢情他们杜撰这故事,原来是讲他们自己啊! 穿过满眼的绿,拐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方人工开凿的池塘位于梧桐过道的尽头。池子不大,刚好隔断通往操场的路。池水不深,不慎落入水中,怕也只是没到膝盖。池中有一座假山,假山上遍布青苔,嶙峋峭壁上还雕刻了一间小小的寺庙。寺庙外两个和尚抬手望向半山腰挑水的小和尚,惟妙惟肖。要到池塘另一头的操场有三条路,一是从池塘两边栽种着栀子、月季、山茶、海棠的窄道绕行,再就是直接穿过池塘上微微拱起的石桥。走过石桥,就是两块篮球场大小的操场。操场前是升旗台,升旗台后是教学楼。教学楼有四层,外墙的泥灰剥落了许多,露出里面的红砖。墙角的绿色爬山虎顺着墙壁攀爬,在红色的区域蜿蜒开来,一直爬上了房顶。教学楼侧边是同样斑驳的教师宿舍,由于楼层不高,被楼前的松树和柏树遮挡得严严实实。 七点四十,三道杆的大队长站上主席台讲话。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家长、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 秋风送爽,丹桂飘香,伴随着金秋丰收的脚步,我们又迎来了新的学期。此时此刻,我们欢聚一堂,心情无比欢畅。下面,我宣布:1997年春风小学秋季开学典礼现在开始! 现在,全体起立。 升国旗,奏国歌,行注目礼,少先队员敬队礼。 升旗期间,依晴自言自语说:“我以后也要做三道杆。” 我则羡慕地望着大队长和升旗的高年级师哥师姐身上的校服。校服是蓝白色相间的运动装,其实无论谁穿上都显得臃肿,可年幼的我就是对校服有一种执念。 升旗仪式结束,校长致欢迎辞,高年级学生代表发言,新生代表发言。 那个新生代表走上主席台,我注意到那同学竟然穿着校服,个子很高,估计比我要高一个头,我其实并不矮。所以当时我坚定地认为这肯定不会是和我们一个年级的同学,至少应该是四年级。 新生代表发言结束,高年级同学散场,我们刚入校的一年级同学还有最后一个仪式,和家长拥抱告别。 其实我觉得这个环节大可不必,我们国家的人向来含蓄,再说我和老爸两个男人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老爸蹲下身朝我张开大大的臂弯,我本来只打算象征性抱一下,不曾想一进入老爸怀里,老爸就将我紧紧环住,下巴上的胡渣挠得我脸上痒痒的。老爸深情款款地说:“淼淼,没想到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都成小学生了。” 我被老爸抱得快要窒息,艰难地说:“老爸,可以了,那么多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老爸松开我,抚了抚我的脸说:“下午放学后别到处乱跑,等胖婶来接月月,你们和她一起回来,听到没?” 我不耐烦地推老爸离开,回答道:“知道了,知道了。老爸,你快走吧!” 目送老爸他们走后,我转身找依晴。早晨慵懒的阳光洒在依晴粉嘟嘟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悬着晶莹的泪珠。我走过去拉起依晴的衣袖说:“别难过了,老师让集合了,走吧!”我掏出自己浅蓝色的手帕递给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