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烟雨枉断肠》 序章一 湘西苗疆 千年以来湘西苗域都是个充满着神秘色彩的地域。在这里流传着无尽精彩传说通常是由老一辈人世代、口口相传之下得知潇湘(苗域十万大山的统称)苗域的神圣,使得很多中原人士,自幼时起对于湘西苗疆这个神秘且又缥缈的地方,充溢着无限地向往! 潇湘地域最为出名的便当属苗疆六邪——湘西赶尸术、苗王宫的毒蛊人军队、落花洞女、苗疆万蛛蛊、巫山之巅药王谷、苗王宫阴律司。 世间最毒不过湘西六邪,毒过苗域之内的万虫千蛊,吞噬尽万人之心! 坊间百姓每每得空闲时都会围坐在一堆闲聊起湘西怪谈,更有甚者将潇湘苗域传颂的那叫一个神乎其神。 偶尔也会议论上一番苗王宫阴律司的行事作风,何其何其的杀人不眨眼阴狠毒辣,说罢还堪堪担忧着,生怕因为自己这番言论招惹来杀身之祸……却每每忍不住议论上几句,偏偏讲完都会狠狠抽上自个儿几巴掌以示悔过! 这倒也着实是矛盾的很。 然而、真实的苗疆十万大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生在湘西的孩童自幼时起都会被强迫吃下死人肉,时间一长尸气囤积在孩童体内,便也与死人无异了。 从八岁起便要为了活着,进行不停的杀戮,或许对于每一个不幸生在苗疆的孩童来说、活着都成为了一种奢求,从想要活着;到可以主宰他人的生死彻底成为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间无常! 也不知这是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幸运,还是一切不幸的开端?! 苗疆圣蛊为万蛊之皇,迄今已然存活了上万年有余,历代苗王在即位时,都会将上一任苗王肢解取蛊,割断自己动脉将圣蛊种进体内与新宿主融为一体。 在湘西拥有最高话语权最大的首领便是苗王。苗王的出身只能是圣童或圣女,就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个人的野心大小与他的狠辣手段决定成功! 蛊皇入体的那一刻从前的他她们便已经不复存在了!无论其最初唤什么,最终都只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名字那就是——牧魅夜,这即是地位的象征也是个称号。 苗王本人的相貌并不为世人所能见坊间有着两种说法,第一种、脸色铁青且与死人无异,长相也甚是可怕。第二种便是、华夏风华不比君勾唇捋发,以此句来形容现任苗王牧魅夜的相貌,却也是毫不夸张,反而更为贴切些。 牧魅夜的性格是极其阴柔而狠毒。他最喜欢养盅,又最爱豢养杀手,很多被判了斩刑而又因遇到大赦,而流放到边疆的杀人狂魔都被他收为了己用。 阴律司,是为当今世上最庞大同时也最可怕的组织。大量吸收亡命死囚,流浪剑客,加以残酷血腥的训练将他们都培养成致命的一根根毒刺。 直接隶属于苗王宫,故而只命于苗王牧魅夜一人的命令,苗王此人性格极其阴柔狠毒。他最喜欢养盅,又最爱豢养杀手,很多被判了斩刑而又因遇到大赦,而流放到边疆的杀人狂魔.都被苗王收为己用。 而明朝虽为天主之国,可是在军队作战方面却远远不及湘西一成,苗王宫巫蛊之术横行,令不少边疆守卫的将士伤残殒命,故此明朝畏惧于湘西苗王宫于是每年都会将大批的死囚,运往苗疆提供做炼盅之用。 而在此时,苗疆葬骨岭角斗场内血肉横飞、尸骸遍地。方圆数十里地因为久年的杀戮所留下来一股子浓重难散的血腥气这里虽不是地狱却胜似地狱,说是人间第一屠杀场也不为过了。 手中屠刀起落伴随着飞溅出一大摊猩红的鲜血,哪怕结局都是一个死字,可被送到苗疆的奴隶也都想为自己拼搏一回,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场跌宕起伏的激战,使得此地犹如炼狱般,布满了哀号与血腥,连天地都为之变色。然而,即便是这样混乱的战场充斥着生死角逐的残酷之地,却被一双沉寂而冰冷的眸子注视着,仿佛哪怕这天下崩塌,别人的生死如何轮回,也无法令这双眼睛有着些许动情。 此时的观战台上出现了几个身影,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青墨衫长袍的男子他身材欣长优雅,一头墨发如海藻般随风飘舞冰冷的眼眸,俯瞰那刀光剑影却不为所动苗王牧魅夜看戏般无动于衷。 余光不经意间往远处一瞥,却于这一时刻,眸子里出现了些许的暖意。 素白的衣衫气质出尘,“您找我来便只是为了让我来看这场厮杀的吗?”语气中,丝毫不去遮掩心底的不满。 伴随着几丝清脆的盘铃声响,一位长相颇具异域风情的少女轻步走来,神色清冷,却有一番艳绝姿态,明艳不可方物,清艳冷然美的无须诠释什么,让人觉得不留余地分分寸寸逼迫于眼前。 对于那突如其来一句,不满自己的话语,竟使得苗王牧魅夜云淡风轻微微挑了挑唇角,眼底却是没有丝毫怒意:“本王哪里舍得让那群卑贱奴隶的血液弄脏了圣女大人的这双清眸……。”仿佛这世间众生在他眼里都渺小的犹如一只蝼蚁。 周围站着的几名阴律司的长老,虽都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高手,却早已被炼成活死人是苗王忠实的奴仆,更是一柄柄锋利的杀人匕首。对着苗王陛下都皆是面带恭敬之色满是一昧的顺从与臣服。 当下虽为长老却也不敢丝毫怠慢,纷纷朝来者拱手辑礼,语气也颇为恭敬异口同声的说道:“参见圣女!” 正所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却也不过她这般了。 世间美女不少,可是像她这般澄澈中带有几许清甜的倒也着实少见,嘴角尚挂着一丝浅笑,那少女不卑不吭的朝那几名长老点了点头。 “念楹你有心事?”苗王牧魅夜,语气完全是关心的问着她,称呼其名足矣见得这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然而,牧魅夜所有的包容仅因眼前人是心上人! 那少女微张檀口:“苗王陛下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此时这名说话的少女,是湘西巫山药王谷药王的孙女。姓蚩,名字也取的极美,曰念楹。更是有史以来湘西苗域第一个同时坐拥着,苗王宫与药王谷的圣女的人……。 圣蛊的入体,使得苗王牧魅夜性情变得极其阴柔狠辣,手段决绝更是喜怒无常一般在他心绪不佳的情况下,除了苗疆圣女蚩念楹敢在苗王心情不好时同他讲话之外其他人皆没是那胆量,只因轻则直接被抹杀于这世间,重则炼成毒蛊人就此失去五感,陷入万劫不复! 而每当蚩念楹同自己说话时,哪怕是在牧魅夜,此刻心情不佳的情况下,也依旧会敛着怒意同她好好讲话。 牧魅夜一副惋惜的模样:“念楹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时,当时的你还很小很小呢!这过段时间就要给你办成年礼了,要不你考虑一下本王?这苗疆男子对于爱侣可都是绝对的忠诚,不会纳妾更不会续弦,要不你我成亲再拜个堂?也算是双喜临门了!”唇若桃花含笑、眼底秋波溢起似是在谈论今日天气般轻松。 “我想知道传说中的那个阴阳地,它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蚩念楹哪里还有心情听牧魅夜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只是皱眉问他,更是刻意拉远距离。 “你倒不如直接问我,那里面的人与你是何关系!”牧魅夜的眼眸微眯着竟在这一刻有几分狐狸般的狡猾。 蚩念楹的身体微微一震。 转过脸去,眉宇舒展,危险的笑意浮上那张迷人的连庞,他的声音温柔得令人害怕:“你有什么秘密,不必背着本王反正我总会知道的,你不是一直都在找忘川湖么?你就这么想洗掉记忆?这么想离开湘西摆脱我么?”牧魅夜略显忧伤的语气,橘色薄唇轻勾山挑一股摄人心魄的绝美蔓延开来。 怎料戛然间,耳畔有着丝丝暖流,不知何时牧魅夜已经站在蚩念楹身旁,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一阵酥进骨子里的声音幽幽来……:“蚩念楹,算本王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我真的不能失去你……什么我都不在意唯独你、我赌不起!”牧魅夜的语气,听起来却更像是在祈求,堂堂苗王陛下爱的也着实卑微了些。 蚩念楹抬起一张精致如白瓷娃娃般的脸,声线平平说着:“陛下请你自重,苗疆圣蛊奴役天下,苗王至尊之位舍您其谁?”她与牧魅夜算得上青梅竹马,伤了牧魅夜心的同时,她的心又何曾不痛呢? 只是现如今、身居高位得到权力的同时也都迷失了最初的自己,逐渐与最初的道路背道而驰…… 牧魅夜虽然没有吭声说话,但是那张薄唇,却抿了抿,原本云淡风清的眼眸里亦倏地深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冰冷。 牧魅夜吃了憋低下头浅浅笑了一声走到桌边,拿起茶壶替念楹倒了杯茶又为自己倒上,将念楹的杯子向前推了推示意她喝茶。 语不穿六耳,徐徐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在怪我的狠,可是念楹你想过没有?我也曾与世无争过,可归根结底若我若不争此时已然是一个被浸泡在毒水里的人皮偶,你有药王前辈庇护,可我呢?那个老匹夫默许他的孩子们,手足间的尔虞我诈从中挑选出来他的继位人。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哪怕此时牧魅夜推心置腹的同念楹道出了许多往事,在他登基加冕为苗王自那时起,就再也不是当年那绞尽脑汁只为逗念楹开口说话的晋昀哥哥了。 现如今蚩念楹还敢碰他给自己倒的茶么?牧魅夜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薄唇轻挑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笑容,他身上的冷香淡淡钻进蚩念楹的鼻孔,令念楹的意识渐渐模糊不清,竟有几分醉意。 现下逃是逃不掉了,四周都是牧魅夜的人,念楹摇摇欲坠地,慢慢后退了一步她的心底一片凉意手指亦是冰冷,有时候明明离的很近,却也觉着彼此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了。 蚩念楹甚至不知应该说什么好了,戛然间头脑一片空白。 而牧魅夜只是淡淡的站着蚩念楹的对面,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陡然,念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她推开牧魅夜,大步朝角斗场外跑去。 牧魅夜被念楹推开,却也并不意外他只是站在那里,回过头来淡淡的朝她说着 :“念楹你还是那么天真,你不会以为本王同你说了这么多,还能让你轻而易举的离开?” 蚩念楹的脚步突然一顿,那股眩晕的感觉再一次袭来,竟然让她连身形都站不稳了。 “牧魅夜你对我做了什么?”念楹忙不迭扶住桌案回过头厉声问道。 “蚩念楹你可曾听说过忘川之水?”忘川之水,据说是可以抚平一切的遗憾更是能洗涤尽记忆,让一个人从新开始但是迄今还没有人知道,忘川池具体的位置。牧魅夜倒也没遮掩直接告诉了她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摇头叹息道:“所以我说呢,你不用着那么提防于本王,甚至就连我给你倒的茶水都不敢喝……。” 牧魅夜说得没错。苗疆人生性喜毒又最爱养蛊害人,但是他们对于承诺和感情的忠贞,却是比谁看得都重,但忠贞之人必有偏执之处,苗疆人的爱情,便是有着那么一丝一厢情愿的味道。 待到蚩念楹再出现时,是在忘川湖畔她着一身雪白酒红色泼墨流丽的舞衣做苗疆女子的打扮,长发编成一个垂腰的花辫底部系着一根深红色绣韵文的丝缎飘带。倘若不去细看,还会误以为是月下流云的影子…… 明艳精致的五官,眼睛里仿佛一直含着一汪清水,身着袭异域风情的红衣着实惊艳。忘川碧波映照在她那精致绝伦的脸庞上,在皎洁月光的下衬得她越发美艳动人,那般异域风情的脸庞当真令人如痴如醉,这世间丹青圣手只怕也无法绘制得出她这般眉目来…… 月色中站在她身后的,是方才在那角斗场内几名长老之中其中的两位,皆是面带恭敬之色,哪怕是单独同这绝色佳人待在一处,那二位长老也不敢有着丝毫觊觎的非分之想。 “圣女大人方才陛下的意思是?” 两人犹豫了半晌异口同声的问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恭敬。 此时苗疆圣女蚩念楹手中拿着一份死亡名单缓缓的递了上去,眸中波澜不惊更没有丝毫感情可言,淡淡的说道:“苗王陛下的意思是,要沈炼死!” 说罢蚩念楹缓缓转身,面朝忘川湖 手腕微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晋昀哥哥,楹楹来找你了……!” 眼底似是在嘲弄如今的自己,双手屠刀嗜血杀生;却偏偏还要为自己找个立地成佛的理由,这岂不是很可笑? 忘川之水,再于忘情。一人独自淌着湖水,此时未到初春虽说湖面无冰,却也寒冷异常,冰寒刺骨冷冽的湖水终不会对任何人留情。 很快嘴角溢起一晕殷紫,她抬起头仰望着月光,嘴角勾起一抹甜美的笑意眼前浮起两幅面孔,似有似无也瞧不实只觉得当是两名孩童还朝蚩念楹热情的招着手,唤她一同来做游戏。眼皮变得越发的沉重缓缓的闭上双眼,许是想做梦了……! 序章二 昆仑山药鬼谷 忘川池深处没有丝毫的水纹波动,仿佛这一刻、忘川池也变得分外温柔,圣女蚩念楹纵身忘川池的那一瞬间;脑海中的一切记忆哪怕是一直以来,所最为珍视地儿时嬉闹欢笑的时光,可如今也在这一眼望不到边、深不见底的忘川之中,任凭回忆多么得美好、却也都是难逃被这微波荡漾水升薄雾的忘川池水洗涤一尽的命运! “只盼得若有来生也让我做个洒脱无羁之人,叫我也无邪上一回……!”如今的她虽然性情阴柔可是曾经的她也曾是那般的活泼开朗,她固然手段残忍却也着实叫人心疼。 依稀间,意识逐渐似虚似实,坠入在忘川池深处,源源不尽的池水顺着七窍流进了身内,似是一股暖流逐渐让她的身体犹如服用软筋散一般,任凭这忘川之水带着自己流动,飘到更远的地方脑海深处那一丝回忆如洪水般涌进。 在苗疆、圣女蚩念楹是个足矣令人闻之丧胆,凭谁都须给她七分薄面之辈小小年纪却是一贯的蛇蝎心肠,苗王宫葬骨岭里若多‘血腥杰作’出自她手,从不给予任何对她有仇意之人丝毫活命的机会,从外貌来看苗疆圣女无疑是个绝美的异域美人;可从心灵上来看她定是个阴柔歹毒之辈。 世人皆道苗疆人最为阴毒,如今这句话算是在、苗王陛下牧魅夜;和苗疆圣女蚩念楹,这师徒二人身上应了验! 苗疆圣女蚩念楹,将是下一任苗王之位的唯一继承者,这事在十万阴阳地可谓是众所皆知。可是归根结底无论是苗疆圣女还是未来的苗王,这都不是蚩念楹自己心中所想要的,最初的她犹如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这世俗人性的丑恶化为浓墨,毫不留情的将她浸黑。 谁又曾想到?手中沾满鲜血的苗疆圣女蚩念楹,儿时的也是个古灵精怪,纯真可爱的小女孩,那时蚩念楹还只是药王蚩尧的孙女,是个甜美可爱的苗族姑娘,而并非任何圣女的名分…… 若是论起苗疆十万大山的新鲜事,世人第一个想起的便定会是苗王宫无疑却往往忽略了苗疆药王谷的存在,不错药王谷就是这么一个鲜为人知远离尘世喧嚣的地界。 药王谷坐落在,山水清秀的巫山,从一碧万顷的寒山湖,到深幽空灵的青檀木屋;云雾缭绕的远古时代的药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美得令人为之心醉。 虽然同为苗疆两大圣地,湘西苗王宫就显得格外金碧辉煌宏伟壮观,也堪称世间奇景之一了,哪怕景致在美却也无法忽视掉十二峒葬骨岭的血腥与杀戮众人对于苗王宫,更多的是畏惧死亡,人间炼狱般求死不得的绝望! 民间有云:苗疆巫山云雨枉断肠。药王谷坐落在巫山山巅之上与这巫山绝美的景致衬得那般相得益彰,这里常年云雾缭绕更是尤如一帖绝美的丹青山水墨卷,反而倒更像是幅画! 药王谷种着世间所有珍惜的药草,常年不散的药材味儿很是浓郁,灶间上的大砂锅里烘炒着许多刚采摘的草药,在庭院内的小床塌摆着一张青檀木圆桌,青瓷碟里是几道刚出锅的药膳,一股子很是浓郁刺鼻的药材味,与寻常刚出锅饭菜飘出来的白水雾不同,桌上这几道药膳里飘出的热气呈天青色水汽…… 青鲫黄芪汤、麦冬炒竹笋、五味草熏鸡、白芍蒸肉丝,围着圆桌整齐的摆放着两个手编的蒲草软垫。 “楹楹开饭啦……!”一名身穿着青色衣袍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柄竹木炒勺嘴角溢笑,一脸的慈祥。 此地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山林空灵伴随着流水声回响起一阵清脆的盘铃声。 药王蚩尧听到这苗铃的声响,淡淡的笑了起来,不经意间两鬓虽泛出几缕白发,可精神状态却是极佳的,身子骨也很是硬朗岁月似乎格外的偏爱于他,在他的脸庞上竟然没有看到一丝岁月逝去本该留下的苍老痕迹。相反若不是鬓角那几缕银发许是都不知眼前这人,竟是名快年近九旬的老翁。 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巫山云雨景致世间难寻,怪不得出了个人间绝色,待那名苗疆女孩走近时,才看清她那美似天仙般的容貌眉眼间极具异域风情,一汪黛墨色眸子里微微透着一股莹紫色有如那山泉甚是清澈,高挺的鼻梁就如那汉白玉髓所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 蚩念楹嘟着嘴,虽然已经是吃惯了,外公煮的饭,但是每每看到这饭菜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在心中暗付,这若是吃下去可不得中毒啊?随即一抹天真烂漫的笑流淌在她那白玉般的脸庞上,澄澈中带着些许清甜,因为此时庭院中除了外公还有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蚩念楹双手插在腰间,踮起脚尖才能与那人平视:“晋昀哥哥你最近还好吗你那个坏人哥哥们最近有没有欺负你?” 那名穿着一件很是清素衣袍的少年,怯怯的摇了摇头鼻如玉葱、眼若星辰:“念楹以后你别在为了帮我去开罪他们了……我没事,真的。” 念楹将头扭到一旁,晋昀的那些哥哥们天天欺负他,竟然还说没事,看来还是上次毒粉下得少了,竟让那些坏家伙趁机可成,可是这样却也是叫晋昀从中为难,念楹反倒还拧了拧眉头。 “小楹楹你可倒好,还当上见义勇为的大侠了。”药王谷药王蚩尧睇了蚩念楹一眼,蹙着眉梢嗔怪着她。 念楹在心里大声背诵了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经典诗篇,扒拉了口麦冬炒笋片,支支吾吾的说道:“简直太好吃了……。”蚩念楹平日里很喜欢干嚼麦冬,可如今才知道麦冬竟能做到这么难吃的地步。 晋昀便赶忙开口打原场:“药王前辈对不起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这都不关念楹的事。”晋昀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成天骂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野种,把他当成奴仆动不动就打骂他。 “后生你应该明白,有些事情是你必须要去勇于面对的,偏偏这事与她人无关,更不该牵扯进去……”药王蚩尧将语气压极低,就连看着晋昀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多谢前辈指教!” 此时的晋昀虽然只是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可他眼睛里股坚韧劲儿,却是为他将来登基苗王之位奠定了足够的基础。 他转过身来,薄唇勾勒起一弯摄人的弧度,声音平静的像是一泓春水眼底却是冷的像腊月寒冰,手搭在念楹头顶徐徐的说道:“楹楹你等我……!” 起初念楹不懂晋昀哥哥这话的含义还曾拉着外公的手发嗲撒娇,可是外公药王蚩尧依旧是一脸淡然,终是朝自己摇了摇头,温和的将念楹搂紧怀里药王指间有些许迷迭粉末,戛然一股子冷香的气息袭卷入了肺腑。 念楹今日很开心救治了一只受伤的小白兔,还去药田除了草当真是累极了夜里伴随着那丝丝迷迭香气,安然入眠躺在庭院那张小塌上,盖着一层薄毯,睫毛浓如墨丝,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意她的笑简直比那蜜糖,还要甜上几分。也不知是她太累了,还是迷迭香的缘故睡的很是安稳,外公药王蚩尧这些日子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而巫山之外哭喊声连天,地狱的降临腥风血雨为衬托,仅因一个受尽屈辱的人,不甘再当他人的陪衬…… 那一夜,晋昀的百万毒蛊人军队占据了整个苗疆十万大山。血流万里尸骸遍野弑父夺位,将那些从前欺辱过他的人都用以残忍的手段将其折磨至死。 翌日新任一苗帝登基大典! 这一次,蚩念楹不再同之前那般,不抬杠,也不揶揄,晋昀哥哥最初时是一个非常胆怯的性子,自幼无论是对谁他甜甜的笑着,回报给他的确是一个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这倒也难怪昔日的晋昀哥哥,终有一日被众人逼成了心性崎岖手段阴柔狠毒的苗王陛下牧魅夜! 他是苗王牧魅夜,也是被抛下圣坛的圣童,中原人士只知苗王生性狠毒却不知也曾有一个温文如玉的少年他唤做晋昀。在外人看来牧魅夜此举是为了苗王之位而弑君杀父屠戮兄长,这一切虽是他所做,却不是他的错。 只因她姓蚩,便被理所应当的卷进了这场的纷争,世人只知苗疆圣女蚩念楹,却无人知晓世间在第一奇峰巫山之巅上,曾有一名衣着天青色素烟纱裙的少女时然在山巅上翩翩起舞。 自此很长一段时间,苗疆也一直都不曾见到苗疆圣女蚩念楹的身影,而在京城六扇门半年前却多了一名女捕快,她来自江西清江崔氏;名曰崔羡安。 忘川之水的缘故使她忘却了自己是苗疆圣女,忘记了自己的老师是苗王,忘记了祖父药王,也仅仅只记得自己来自江西清江崔氏,在家中的亲人唯有一个哥哥很是疼爱自己,仿佛便已然是全部……! 她是否能重拾那些一直封存在脑海中的记忆?那个她最初为之倾心的少年——苗王牧魅夜。 无尽阴谋将她卷进,不知不觉间陷得越来越深一连串的迷题也终有一日会解开真相也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坏人,每一个被贴上坏人标签的存在,都与其成长脱不了干系。真的希望如果有来世,那个叫蚩念楹的女孩子,可以摆脱世间一切阴谋,见不见陆绎无所谓,只愿她的笑容依旧灿烂如初…… 那是夜,月光如水,巫山云蒸雾绕,清幽空灵,皎洁的月色映照着回家的路。一簇簇绽放在山巅的野菊花都可以清楚的看见,世间第一奇峰俯瞰着天下第一淡水湖流域,远方是那姑苏洞庭一碧万顷。 第一章 瞧不起人? 京城十二湾。 是一座位于城郊不大的小镇,因其河道的优势,每年初春都会有成群结队的刀鱼来此地产卵。 在这镇子里,有很多家酒楼食肆,都会将这十二湾独有的刀鱼品种,烹调做法弄得五花八门。本地人自不必多说每每有商贩或者旅人,进京途中恰巧路过十二湾歇脚时,都会坐下来尝上一尝当地特色煨刀鱼。 禧同酒楼内,一名店里跑堂伙计,身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额头间许多汗珠却也不影响他殷勤卖力的吆喝:“客官给您上菜咯……”酒楼里跑堂伙计少说也要有十几个偏偏数他音色最为高亢。 那跑堂伙计走上二楼手中端着托盘里面放着一碟煨刀鱼几道特色小菜,和两碗白米饭,当真称得上色香味俱全! 伙计乐颠颠的朝雅桌那两名食客说道 :“本店的煨刀鱼可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一绝呢!用笋汤、菌汤、火腿汤煨制所以味道极为鲜美。若是不信客官您尝尝不好吃您就尽管打我脸。”殷勤的陪着笑脸。 紫袍商贩见惯了端菜伙计这般趋炎附势的模样,当下更是厌倦的摆了摆手一副高人一等的语气朝他吩咐着:“去告诉车夫叫他把马食的草料给喂足,今夜要赶路。” 坐在雅桌的是一名身穿紫袍的商贩他对面坐着个身穿海棠红大袖衫的夫人,那女子长得比那枝头上海棠花还娇嫩,语气柔柔的说着:“都离这么远了还要连夜赶路,我想应该不会……” 还未等那女子说完紫袍商贩便夹了一块鱼肉到她碗里、道着:“你不是爱吃鱼么,来多吃些。”女子喜着他竟然还记得自己喜欢吃鱼,心房更是犹如一道暖流涌进,满心的欢喜样,当下更是同意了紫袍商贩说的连夜赶路。 瞧着那二人亲昵的模样,想许是一对夫妻没错了! 刀鱼鲜嫩的汤汁味悠悠的散开临桌的一位小生皮肤如牛奶般相貌甚是清秀头戴着一顶瓜皮小帽,馋得左看右看,只见其他食客的饭桌上再不济也摆有几道小菜,而自己这桌未免太寒碜…… 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一名大个子,他面相甚为憨厚、身穿着蓝青衫衣直身腰间佩着一把朴刀,那大个子和瓜皮小帽都耷拉下来脑袋、双双低叹着。 那瓜皮小帽幽幽的说道:“大牟咱能不能点一小碟瓜子来嗑磕?!”挺可怜的模样,试探性的问着。 就点上一壶高沫都足足喝了快一个时辰,还偏偏坐在二楼不挪地,都不知遭了来往端菜的跑堂伙计多少白眼了。 大牟牟岳一本正经的说道:“你这败家孩子,酒楼里面五香瓜子的要价足足比外面贵上五倍不止,总捕头所批经费有限茶水费都是咱俩自个出的。” 说完也颇为无奈的轻叹了口气,这六扇门捕快现如今都穷出花样来了…… 一旁雅桌的紫袍商贩睇着一旁临桌的瓜皮小帽和大个子二人,眼里无法掩盖的轻蔑翻涌而出,故而提高的嗓音朝跑堂伙计怒不可遏地喝斥道:“还不快把那俩叫花子的赶紧轰出去,看到他们爷就反胃!”语气中满是狂妄自大。 那紫袍商贩身旁的夫人,也是掩唇轻笑,发间的玉石簪子上的坠子轻晃动发出一阵清脆的玉石碰撞声响。 那跑堂伙计也是个见人下菜碟的,瞧着那瓜皮小帽和大个子身穿着寻常街坊百姓的衣衫、虽也是算不上穿得差。可是对比紫袍商贩夫妇而言就稍逊色了好大一截当下更是欲伸手赶人…… 瓜皮小帽被惹毛了,将手中的粗瓷碗往地上一摔,落地发出清脆的瓷土声戛然间方才那只茶碗,就碎成了好多个大小不等的瓷片。 箭步如风绕过那名跑堂伙计,将他一把推开;比起方才那紫袍商贩的语气更加豪横直接开口骂道:“我就爱喝高沫你管得着么?小爷我使你银子了?”音色更是高上了好几倍,简直与那端菜吆喝跑堂的伙计,有得上一拼。 大个子背对着紫袍商贩和瓜皮小帽自怀里掏出个硬邦邦冰冷冷的物件来,看都不看直接抵到跑堂伙计面前,牟岳性子再好;对于他们方才那般过分也硬是丝毫客气不上来:“闲人勿扰!” 那大个子手里的物件赫然是一块,官府的腰牌青古铜质地上面烙印着一个凹凸有致的‘捕’在捕字的下面还刻着行楷——六扇门牟岳 当了半年多的捕快练就了瓜皮小帽的心思机敏、眼力更是极佳,当下更是看得出那名伙计想要溜之大吉,朝牟岳使了个眼色,两人很是默契,牟岳当下便意会了瓜皮小帽的意思。 那跑堂伙计脚还没挪地,只见眼前似乎有个身影一闪,怎料下一刻自己直接被那道身影从背后重力一推丝毫没有反应的机会,就直接整个人扑倒紫袍商贩那桌雅桌上、震的碗碟都腾起来了。 刚一抬头就对上瓜皮小帽灵动至极的眼眸,身穿着一件黛青色棉衫直身,衣裳洗的很是干净,笑吟吟的朝跑堂伙计道着:“别着急啊留下一起唠嗑!”对于跑堂伙计突如其来的跌倒过来,竟没有丝毫诧异,就像本就该如此一般。 还从紫袍商贩手里抢来竹箸,可当看到竹筷子是用过的不说,竟还沾着好些粘稠的汤汁当下更是看都不看上一眼直接一股脑地朝身后扔去! 站起身来从筷筒里取了双新的竹筷自袖口随意的擦拭了几下,夹了块碟子里的煨刀鱼,方才便闻着这煨刀鱼很是鲜美果真如此。只是可能鱼有些凉了所以在味道上会有些发腥,但并不妨碍瓜皮小帽筷如疾风…… 细细地在嘴里抿着,奇道:“这刀鱼怎得没刺?”这句话是在问跑堂伙计。 方才看到那大个子手里的官家腰牌便知着二人哪里是自己开罪得起的人儿当下更是赔着笑脸:“您有所不知这刀鱼在刚打上来时,便由灶间师傅使快刀片取鱼肉在将鱼刺钳出,是用笋汤菌汤火腿汤来煨制的,所以这煨刀鱼吃起来才会鲜美无比……!” 此时跑堂伙计,更是不敢有着丝毫的怠慢,直接将掌柜的让食肆里伙计们让背诵的说辞,一字不差给背出来。 第二章 通缉赏格 食肆的跑堂伙计其实和公门那些个当差的一样,官差们平日里风餐露宿的到处抓贼;而店里打杂的伙计则是讨好每一名食客;说白了这般做无非也就是单单都图个别砸了饭碗! 虽说跑堂伙计见人下菜碟,是过分了些,但是也没有打算同他一般见识,这年头银子难赚又何苦互相为难? 伸手将紫袍商贩面前那碗没动筷的白米饭夺走,就着刀鱼吃下去了好些却也不见个饱,抬起头来朝牟岳招了招手:“大牟快来坐,这鱼好吃着呢……”深知牟岳是个实在性子,方才那紫袍商贩的一番话必定是给听去了心里较真;无非是碍于六扇门公务不好动手罢了。 牟岳应了声,却犹如一块榆木头,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将紫袍商贩夫人手里端着的那碗白米饭,一把拿了过来:“你没动过这米饭吧?”嘴里问着目光还细细打量着那碗满满的米饭,也不见有菜汤汁痕渍想是一碗新米饭没错了。 这时、瓜皮小帽才恍然觉着饭菜似乎都不大够吃,想着想着又夹了一筷子刀鱼塞嘴里,还不忘竖起来拇指,含糊不清的赞着:“这鱼好吃再上一碟。”目光大概估量了一下面前盛装米饭瓷碗的大小:“麻烦再来六碗米饭!”瓜皮小帽很俏皮的用手指摆了‘六’出来,朝着那跑堂伙计晃了又晃。 见跑堂伙计一脸为难,当下便也知这上菜是有规定,若是记账上还好,若不然只怕要那端菜的伙计自掏腰包了。 瓜皮小帽低漾着浅笑,手指了指一旁坐着的紫袍商贩,毫不见外的朝跑堂伙计说着:“银子挂他账,他来付!”跑堂伙计诧异的瞧着瓜皮小帽,但是碍于方才大个子手里的物件,也硬是不敢说什么,连忙点头应了转身跑下楼梯。 瓜皮小帽活脱像那山间的狗尾巴花笑的灿烂而招摇,还朝着牟岳低声耳语几句 :“北方的稻米一年一收成,蒸熟的米饭所散发出阵阵稻香四溢,粒粒晶莹比南方的稻米要香上好大一截……。” 这般话语,硬是丝毫没有照顾此时紫袍商贩情绪的认知。 眼看着自己这桌子菜,碟碟几乎都见底了,还又跟点小二要的那么多饭菜还挂自己账上,虽说当才没看清大个子抵到跑堂伙计眼前的是什么,但是顿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重重拍了下桌子,腾的站起身来,手指着瓜皮小帽鼻尖,粗声呵斥道: “好你个吃白食的,看大爷我今天不把你腿打断!” 牟岳刚要动手,只见瓜皮小帽已经出手顺势反掰紫袍商贩的手腕,指尖捻着一根银针,这一动作大概是太熟练,自然而流畅,戛然间紫袍商贩和那夫人脖颈处双双一阵吃痛,银针回到瓜皮小帽手中时针尖上沾染着几丝血红。 “讲真的我倒是不介意请你去六扇门喝杯茶。”斜睇着那名扬言要打断自己腿的,瓜皮小帽看着紫袍商贩,双眼细细的将他打量着一番。 听到六扇门三个字紫袍商贩大骇,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攥着拳头不顾脖颈处那一丝痛楚,质问的语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瓜皮小帽依旧一脸淡然坐在一旁的牟岳却是自鼻孔发出声嗤笑这般脑子竟也能做黑市商人?还当真是匪夷所思。 牟岳与那瓜皮小帽对视一眼,意会后放下竹筷,油滋滋的手掌伸进衣襟里摸着个冷邦邦的物件出来。 瓜皮小帽,将手里的捕快腰牌往案桌面上一扔:“六扇门崔羡安!” “六扇门捕快……”不知为何骤然生变,曹革只觉得将大难临头,硬是挤出一抹笑意。“不知是崔大人啊……失敬失敬,大人我夫妻二人可都是良民,不知二位官爷有何指教……?”心里的恐慌终是难以压下,以至于张口结舌。 六扇门虽不比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但是六扇门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通常只接手江湖帮派斗争和久为官府通缉的要犯,同时与各大门派有相当的交情,甚至更是插得上许多话语,在朝廷和江湖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权力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犯案只要不上动朝廷都可以不了了之。 另一方面,‘六扇门’又要直接和黑道与江湖人士打交道,必须要熟悉江湖规矩。正因为如此,六扇门的捕快进得衙门出得江湖。 六扇门这一代捕快中办案能力最为出色的莫过于,捕快牟岳和那崔羡安。虽说这二人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在江湖黑道他她二人的名号还是响当当地。 崔羡安手里拿着竹箸慢条斯理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余光瞥了曹革一眼:“我想跟你谈谈关于劫富济贫的事!”唇角狡黠一笑却很是认真的模样。 坐在一旁的牟岳,抬起头来睇了眼崔羡安,颇是无奈的扶了扶额头,轻声嘀咕了一声:“老毛病又犯了……” “啊……?”紫袍商贩身后的夫人诧异的看了眼那头戴瓜皮小帽的六扇门官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来传言中六扇门捕快都穷出花样;倒也非虚。 牟岳看不下去了,在桌子底下轻轻踩了崔羡安一下,故作凶狠狠的瞪着她。 崔羡安轻咳了一下,自腰间掏出张文书来,转过身来朝着那紫袍商贩递了去: “六扇门有人托我把这捎给你。” 紫袍商贩半信半疑的接了过来打开这赫然是一张官府的通缉赏格,上面画着的头像正是紫袍商贩自己,曹革男。 羡安俯下身去,探着脑袋神情自若看了眼那张赏格,又看了眼曹革,满意点了点头:“我觉得我画的还是挺像的但是你可能额头没大长好,我总感觉好像少块肉一样你自己觉着呢?”崔羡安轻笑追问那曹革。 曹革现下也不敢像方才那般硬气,硬是强扯出一抹虚伪至极的笑容,简直比那哭还要难看上许多。 怎料崔羡安,微挑眉梢哼唧了一声夹了块刀鱼入口抿着:“曹老板居于黑市多年,想必一顿饭钱还是掏得出来,方才那般计较,可便是你的过错了。”捡到便宜还卖乖这番技巧,如今可是叫崔羡安悟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崔羡安的目光注视着紫袍商贩身旁那穿着棠色大袖衫的女子,虽穿着的端庄秀气,可是骨子里那风情万种的媚态手背上贴的水仙花箔,却是在崔羡安眼里暴露无遗。 哼笑一声,随即说道:“棠梨姑娘举止媚态十足不愧是自幼在那秦楼楚馆里调教出来的,倒真是风华绝代,想必追求姑娘的人不少吧?。” 骤然间棠梨脸上一会泛红一会泛白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而曹革此时自身都难保更是无瑕顾及到棠梨此时此刻处境。 牟岳脸色微沉,厉声说道。:“江湖黑道之事由六扇门说的算,现下六扇门有请二位走一趟吧!” 第三章 贿赂? 曹革一脸谄媚之色,双手捧着一沓很厚的银票,满脸笑容横溢低声下气得朝崔羡安奉承贿赂着:“官爷这是我身上所有银票足足比赏格多出十倍不止,还请二位官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夫妻二人。” 此举也是在朝崔羡安求助,好歹也是黑市商人曹革眼睛可尖的很,他自然看得出来捕快牟岳很是听从那名瓜皮小帽的差遣。 羡安可在这食肆里坐了许久,自然将适才曹革那副对于跑堂伙计那般嚣张高傲气焰尽收眼底,倒也难得竟能一见黑市商人也会低声下气的那一天。 出于对银票的喜爱,羡安还是接了过来还不忘与牟岳说笑着:“怎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又不瞎!”牟岳笑着摇了摇头。崔羡安将那一沓子银票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眸清似水不过映照出的都是银票的虚影。 好顿扒拉着手指头欣喜道:“这足足三百两银子!”当了四个多月的捕快这般情形也着实见过不少,似曹革这样出手阔绰的倒还是第一次,虽然这些贿赂银款一枚铜板都不能收都要回六扇门登记在册,但是过过眼瘾也是不错的。 “是是是官爷您收好,通融通融放过我夫妻二人……”三百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许多人家一辈子赚的钱也都未必能有三百两白银之多!曹革这般忍痛拱手奉上,自然是希望买个活命,哪怕只能放过自己那也是值了。 将银票卷了个卷递给一旁的牟岳,不理会曹革的那些奉承话,眼若流星;清澈明亮,扒拉着手指头、吃吃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月月亏空啊六扇门月俸也就二两银子,城西头那家卖糖水棍的铺子都涨到一根五枚铜板了!” 曹革听着这番话顿时心头升上希望的曙光,连忙拉着棠梨一起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想必平常这卑躬屈膝的事也做了不少若不然怎得如此熟练……? 这副模样在牟岳看来当真是生平仅见的虚伪至极!不笑还好、一旦笑起来曹革那少块肉似的额头看着相当别扭,简直比那哭还要难看上许多。 崔羡安尚歪着头,思考着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半晌后又是一脸的怅然缓缓开口 :“此事若是传出去小爷我势必差事难保可总不能为了这银票将你二人都杀了灭口吧?应该不能吧……?”转而目光笑眯眯的扫过曹革和棠梨。 羡安扭头见桌子上也没什么饭菜了大牟在那里干坐着,这跑堂伙计可真慢遂催促着牟岳:“大牟你下楼去看看怎么这么慢又不是不给银子,若是白米饭太多一气端不上来,那你便帮帮他。” 牟岳是个一根筋的,便点头应了,勤快的很、边行边随口揶揄道:“小爷你的五脏庙何时不是空的?”羡安灵动的眸子里透着几分凶狠狠,余光扫过去大牟早溜下楼梯没了踪影。 曹革刚升出的希望瞬间破灭,大骇连忙后退了几步,一脸紧张的绷着,曹革本就临窗而坐听了瓜皮小帽这话便当机立断转身翻上窗棂,拖着笨重的身体艰难的爬上屋顶脚踩着瓦片摇摇欲倒。 “曹郎……”潇湘阁花魁棠梨着急的呼唤着曹革,言语间略带有几分哭腔倒也当真是娇艳欲滴,任凭个男人瞧了怕是都会为之动心! 怎料曹革就像没有听到一般,头都未曾回上一下,踩着瓦片小跑了几步,纵身跃下屋顶就算是个木屋子却也足足两层高骤然间突响起一声轰隆巨响,犹如巨石落地一般、震得食肆里的房柱都捎带有些震动。 崔羡安依旧稳若泰山自知身手一般但也并不是没有,阻拦曹革逃走的能力而是从一开始压根就没有如此打算。 光听着声音都觉着肉疼配合着那声巨响抖了抖肩膀,啧啧叹道:“这还当真是人心难测啊……!”羡安转而笑了笑:“不过这话说回来,棠梨姑娘你那情郎现在只怕是非死即残,他承诺你山盟海誓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他死活与我无关。”棠梨涨红了眼眶噙着泪水,手指搅着衣角,崔羡安戏谑的挑着那姑娘的下巴,情真意切的道着:“倒真是苦了姐姐这般美人了,瞧瞧都给累得消瘦了,依着我说那曹革未免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官爷……”棠梨抬起一双泪眸深深的注视着瓜皮小帽。 不大一会木质的楼梯由远至近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牟岳走在最前面手里还提溜着方才跃窗妄图逃跑的曹革看着曹革那模样许是摔断了腿,裤腿处的衣料被浸红,源源不断的涌出鲜血来 牟岳瞄了眼崔羡安,没好气的说道: “这都第几次了?小爷以后您再往下扔人的时候招呼一声行不行?”牟岳的身后跟着跑堂伙计端着托盘里面满满的手脚颤抖的放下了托盘,头低的不能在低了,规矩的道句:“客官您慢用。”便一溜烟逃命般的窜下楼去。 崔羡安嬉笑着举起双手:“大牟这次可就是你冤枉我了,这次还真不是我丢的,是曹革他自己往下跳的,她可以帮我作证。”崔羡安指的是正在一旁哭泣不停的棠梨。 两人师出同门,牟岳的爹爹是羡安的师父,本就比崔羡安大,自然也算得上师兄了,必定是站在她这边的,便点了点头目光瞟着曹革:“咋这么想不开呢!” “谁说不是啊。”崔羡安配合着牟岳,两人一唱一和将曹革扔到长凳上牟岳嫌弃的拍了拍手。 “大牟快来吃还热乎着呢!” 牟岳方才都没怎么吃,夹了一筷子的煨刀鱼入口品了品,便已然细知这碟煨刀鱼的做法了:“这煨刀鱼是用笋汤菌汤和火腿汤,作为汤汁料来煨制的,其实这刀鱼自身的滋味就很是鲜美加入蜜酒清蒸即可。火腿汤把刀鱼的鲜美给掩盖了不说,免不了喧宾夺主之嫌。” 将这桌子上的饭菜一一尝了个遍,不禁摇了摇头,竟没有一道菜是令自己满意的:“豆腐须用井水泡上三次才能去掉这豆腥气,这不过才泡了两次怎么能端上桌呢?” 牟岳虽说是个捕快,却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厨子,每当闲来无事就喜欢整日待在灶间钻研厨艺烹调之道。 羡安讪讪的道:“大牟你说你做什么捕快,当厨子多好,你要开了馆子我一定天天去惠顾!” “我也是想啊……可是我爹爹。”牟岳叹了又叹,又似是反应过劲儿来:“羡爷我开不开还不都得给你做饭!” 羡安摇头晃脑的道着:“不错如此美的很……。”将自己和牟岳面前各放了两碗米饭棠梨和曹革面前一人一碗,棠梨被伤了心故而扭过头去不理会曹革痛苦的呻吟声。 很快桌子上的饭菜被吃了个精光,主要是崔羡安的功绩,那棠梨一直啜泣粗粗吃上几口米饭,曹革腿硬生摔断了骨头断裂处传来的哀痛欲绝,只顾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压根顾不上佳肴。 第四章 墙头草 找来跑堂伙计给打来了一盆干净的清水和一条洗脸的巾帕,湿布巾擦过脸颊,露出原本就白皙粉嫩的皮肤,瓜皮小帽索性摘下帽子,自怀中取出一把木梳蘸上水,将头发也重新梳理了一遍,编成辫子绾起。 清秀小巧的巴掌大面庞就犹如一只刚剥了壳的鸡蛋,半熟蛋清般的乳白色怕是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名五官清秀灵动的女儿家,竟是整日里一贯风吹日晒的六扇门捕快。 棠梨愣住:“你是个女娇娥?”本是青楼花魁出身,棠梨认人的本事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是最初瞧见这头戴瓜皮小帽,长得分外清秀的少年只觉着相貌生的甚好,却怎也不曾想对方竟是一名姑娘家! 崔羡安神情间略有不满的挑了眉梢反问道:“怎得、不行?”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六扇门之中竟也有女儿家。” 瓜皮小帽冷哼道:“少见多怪!” 嘴里还哼着动听的小曲,更是不愿意去多加理会他她们,无论是对棠梨还是那曹革都无甚好感。 那名头戴瓜皮小帽的俏皮女娃子,名唤崔羡安,乃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六扇门之中个个都是探案的好手,崔羡安虽是姑娘家,但无论是眼力还是破案的能力都是六扇门之中,若干捕快捕头所不能及的。她虽是一个未出阁的二八少女比男同僚还‘好色’,到哪都不忘调戏美女,青楼小调更是张口就来。 相比之下六扇门似乎不大适合牟岳他更擅钻研厨艺烹饪之道,只因牟岳的爹爹是六扇门捕头,便也想让牟岳也入衙门,虽不求他能有一番仕途,但当着公门中人日子倒也还算安稳。 无论怎样的言语,只要是从崔羡安口中说出的,也总能听出若干道理来,就像有劝说以及能够让人信服的魔力。 虽说旁观者清,但是说到底,一个授业之师,一个是待自己极好的大哥哥但凡有点良心的人,只怕都做不到旁观这父子二人之间的隔阂变得愈发严重,自己却无动于衷。 终于在崔羡安,屡次以退为进的劝说之下师父(牟岳的爹爹),算是认可了羡安那句术业各有专攻。牟岳本就是个很孝顺的儿子,牟程万的退步使得这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牟岳虽然管崔羡安叫爷,但是打心眼里还是很佩服自己这个性子讨喜且不拘小节的大妹子,一个女孩子家能在六扇门一群男人堆里待得如鱼得水,这便是她异于寻常闺阁女子之处。 崔羡安叹了又叹,模样幽怨的道着: “大牟……”直叹得牟岳直起鸡皮疙瘩九不离十也猜得出接下来她想说什么只是曹革给的这沓子银票是要回六扇门上报登记在册的,可绝不能叫她给惦记了去,否则爹爹回去可不会轻饶了自己遂赶忙揣进衣襟里。 故作脸色微沉说着:“小爷这沓银票的主意你就别打了,这若是让我爹爹知道咱俩企图私吞了这些银票,那还不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所以……也就只能请羡爷您节哀了!”牟岳更免不得为着自己的遭遇默了默。 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动了银票,到最后是牟岳一人被打断腿这着实太不公平了些只是自家爹爹待羡安的确是甚好虽不是亲父,却也胜似亲父! 牟岳的性子憨厚,以往都是被古灵精怪的羡羡差遣来来调遣去的,如今一脸正直的说教着,反倒不适应了生怕她炸毛余光还偷瞥着她,怎料羡安愣了片刻,认同的点了点头也算是妥协了。 细想,大牟的爹爹牟程万是崔羡安的师父,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将牟岳和崔羡安举荐进了六扇门,迄今为止也做了半年多的捕快,托师父的光这当上了公门中人才能如今这般神气。再者牟头儿将他毕生独创的,探案追踪术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夏青和大牟。于羡安来说,师父如父,这断断忤逆不得。 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朝牟岳打了个手势,她他们一人压着棠梨一人压着曹革便准备乘坐曹革的马车回京,既省却了这一路在马背上到颠簸,又能提早些赶回京城六扇门。 京城永和巷内,虽然是六扇门总部但从外观来看,这个院子的设计和附近民居小院并无任何差别。 差别不过是占了附近一小片院子,还高高挂着一块上面刻有六扇门三个青底大字的青古铜门匾。院子与院子之间的墙面被打通,连成一大片相连的门,除了正厅用于衙门堂审,侧堂偏厅之处用于案情会议所用。 余下的一处处小院落则是六扇门,衙门里捕快的住所,这里的景致也就长廊里的雕花镂空石墙,和那几棵常青的松柏树还算是入得眼勉强算是一道风景但若是、拿去跟那北镇抚司比上一比,便压根没有比较的必要了,光是那一望无际且华美的红漆绿瓦高墙,都能媲美过六扇门里所有的陈设,更莫说那金丝楠木为底的几个御笔亲书鎏金大字。 锦衣卫北镇抚司! 六扇门虽然资费拮据、人力有限,可是这里的一草一木却都好似种在羡安的心里,六扇门就如同家一般,目光所到之处都有着几分温馨的感觉。 刚想招呼几名同僚来帮忙一起押解曹革夫妇二人去过堂审,怎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并不是关系多么的熟络,更多的是令人禁不住作呕! 那人转过身来,衣着绿红罩甲衫,腰间还挂着一把钢质朴刀,生得一副糙汉子相,可眉目间尽显贼眉溜眼之态。此人名叫董宇,在六扇门中无甚功绩竟也能让他混上捕头一职,全身依仗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各种的吹捧奉承上司。 结果倒还真没让羡安失望,这董宇一上来便是一副蛮横的模样:“小小年纪怎得如此懈怠?抓个人犯竟然足足去了两日之久!”董宇不满的摇了摇头,目光看向牟岳押解的那名衣着紫袍的人问道:“这便是黑市商人曹革?” 这董宇到底还是碍眼的很,崔羡安默不作声。牟岳虽然也不喜董宇墙头草哪又风往哪倒,但是对方毕竟也是前辈还比自己和羡安这个捕快要大些的捕头说到底还是牟岳性子好的很,点了点头格格笑道: “正是,我和羡安正打算押解他们二人去过堂审,事过后再去交由府衙大牢关守……” 还没等牟岳把话说完,董宇便粗粗的打断他:“不必了!曹革涉及一启通敌谋逆案,须将其送往北镇抚司审讯,你二人刚回来蓬头路面的快都回去梳洗人便交由我来替你们给锦衣卫送去。” 说罢还来伸手欲抓拿曹革。 只听到北镇抚司名号,棠梨直接吓的昏厥了过去,曹革惊的哭爹喊娘似是白日遇鬼了一般面如土色,拖着断腿直往后退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不不不不我不去不去北镇抚司,我不要进诏狱……”方才还是神智清醒,如今却同疯魔痴痴说着。 第五章 初相见,却仅仅是个背影。 倒也难怪曹革夫妇一听到北镇抚司都会有这等反应。毕竟那北镇抚司诏狱可非同寻常牢狱,诏狱顾名思义:由皇帝亲自下诏钦点指派的案件。 饶得是牟岳和崔羡安这种平日里勉强也还算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衙门捕快可当每每听人说起诏狱二字也是免不了心惊胆颤、毛骨悚然……。 北镇抚司主管诏狱,又称为锦衣狱现今世上人人皆知,诏狱与府衙大牢比起来,若说府衙大牢是天堂,那诏狱便是十八层地狱。一进诏狱,十九便无生还诏狱内刑法残酷,入狱者五毒备尝,气血尽衰,躯血淋漓,四肢臃肿,疮毒满身,肢体不全。 见那董宇伸手便要来抓曹革,羡安瞬间急了,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诏狱。 这曹革夫妇二人可是自己和大牟好不容易抓回来的,董宇此举无非就是为了去讨好锦衣卫北镇抚司,但凡有眼睛的人,怕是想装作看不出来都很难。 牟岳赶紧一个箭步挡在羡安身前,连忙打圆场客客气气的说着:“董捕头你看这样可好,在六扇门结案定罪之后再由您去交给锦衣卫这也不迟。”牟岳只是生怕羡羡一个冲动把董宇暴打一顿董宇小人行径六扇门中可谓人尽皆知,免不了日后被他暗地里使绊子。 “那不行!”董宇趾高气扬的吆喝 依着崔羡安原本的性情,这时候就该把董宇一脚踹出三米远,不过这半年以来在衙门里面混饭吃,她也是晓得自己是该拘一拘性子,遇见官阶比自己高的能不得罪,最好还是不要得罪。 一个月二两的俸禄虽说是寒酸了些但总归也是白花花的银子,也没有必要和那银两过意不去。 崔羡慕一手拨开童宇,另一只手正用力把曹革拽到身后,她勉强僵硬笑道:“董捕头,人犯是我和大牟辛辛苦苦风餐露宿追踪了几日,好不容易才逮回来了,还没审理呢。您一句话,说带走就带走,不太好吧?” 被崔羡安挡了手,董宇脸色微沉,心中忌惮清江崔氏的势力。自清江古以来历史悠久,与景德镇、吴城、河口并称为江西四大古镇;是中国药都、四特酒之乡、崔家是个商贾大世家,整个江西地区崔氏一家独大,其地位不可动摇! 位列皇商哪怕是官府也须让上三分:“我告诉你,这是锦衣卫要人,存心耽误者视为同谋,你担当得起吗?!” “您这么说可不太合适,我们是底下苦当差的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抓了这两人回来归案,怎么到您口中就成同谋了。”羡安干笑两声。在她看来自己硬是压着脾气,这般伏低做小,已经是憋屈得很了。 可惜董宇丝毫没领这份情。 “少啰嗦,赶紧把人给我。” “你……”还真当自己多么想理会他是么?理智告诉崔羡安要冷静要淡定心中却是怒火中烧。 “锦衣卫要人谁敢耽误?你们俩别再啰嗦了,否则得罪北镇抚司,这日后大家可都没好日子过。” 正说着,捕头牟程万自廊下一瘸一拐地行过来,朴刀在腰间轻晃。杨岳忙迎上前唤道:“爹爹。”就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方才还正愁着如何拉架呢!又朝旁恭敬的拱手见礼:“总捕头!” 跟着牟程万走在一起的正是六扇门总捕头牟衡添,虽与牟程万并肩而行,只是他明明是一名中年男子看起来却是格外的精神焕发,虽样貌五大三粗却也瞧着亲切的很。虎背熊腰一看就知是个习武之人,在罩甲衫上还绣有着猛兽的图案衬得越发得魁梧。 明明总捕头才是师父的同门大师兄可是、自家师父和总捕头站在一起这般看起来,师父他倒更像是兄长两鬓斑白几日不见师父又憔悴了不少。 在牟程万面前,羡安收敛了些脾气躬身拱手恭敬道:“师父。”又同牟岳一样朝师叔拱手说着:“总捕头。” “董捕头!”牟程万先是与董宇打招呼:“可是有事?” 董宇虽与牟程万同为捕头,但向来是觉得牟程万这等瘸子也当捕头着实是给六扇门丢人,平日里也不知道他和总捕头又是何等交情?!当下碍于总捕头还在场,便也不好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当下更是重重一哼:“这两名要犯可是北镇抚司亲自来要人,牟捕头你这俩徒儿竟敢百般阻扰,意欲何为?” 羡安打断他,急辩道:“人是我们刚抓回来的。” 牟程万抬手制止了羡安再说下去,淡淡的说着:“方才在我来时看见外间已有锦衣卫等候,既如此你们还不赶快把人交给董捕头。” “师父!”羡安愤愤然。 “快点!”牟程万发了话,明明是苛责之语,听着却有着些许商量的意味这等情形下羡安也不敢不听,遂松了手插着腰忿忿行到一旁。 这时还不忘挖苦董宇,皮笑肉不笑的道着:“董捕头你手脚可要麻利些,要不然、只怕您这马屁便拍不成了。” 董宇瞪了眼崔羡安,没好气的一把拽过曹革,棠梨命不好只因和曹革私逃故而被视为同谋便被董宇一并带走。 在六扇门总捕头眼皮子底下,公然将已被逮捕的六扇门通缉赏格中要犯,带走交给锦衣卫,他如此有恃无恐只因锦衣卫只手遮天众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怎料牟衡添和牟程万神情都是一番淡然处之,总捕头牟衡添眺看着崔羡安一路小跑追去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牟程万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 “师叔不是的。”牟岳连忙开口打算帮羡安解释一番:“是这样的这次是她好不容易抓回来的,刚进六扇门就被那董捕头给截胡,依着羡爷那脾气又怎能容忍得了。” 牟程万平静的说道:“这几日你们师婶的糖水铺子生意好的很,有些忙不过来,一会儿闲下来时,岳儿你带着羡羡一起去帮忙搭把手。”牟岳点了点头只是瞧着羡小爷那副架势只怕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去呢。 羡安在后头跟了几步,看着他带着两人拐过壁屏,在侧堂老松下隐约可以看见一袭大红炽金飞鱼服,果然是锦衣卫已经来了! 自己前脚刚到,后脚他们就跟来了,便是疑心那城门处便有锦衣卫的眼线,一入城他们便能知晓。 她忿恨地咬牙,眼睁睁看着董宇把人交给锦衣卫。锦衣卫为首者背对着她仅见身姿挺拔但看不见面目,反倒是把董宇谄媚的嘴脸看得一清二楚。 羡安气鼓鼓的折返回来,没好气的说道:“师父你也太让着他了,谁不知道他这么做那就是为了讨好锦衣卫!” “至少有一点他没有说错。”牟岳也是愤愤的,却也惘然道:“若得罪了锦衣卫只怕日后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羡安狠狠道:“天下刑狱,有三法司就够了,偏偏还要弄出个锦衣卫南北镇抚司横加阻扰,那还要三法司干什么这简直形同虚设!” 牟岳连忙就要去捂她的嘴,被羡安灵活闪过。 “我的小爷,你消停点行不行?这话可不能乱说。”牟岳改敲她的头。 第六章 羡羡的哥哥 牟程万不满的摇了摇头,朝着羡安嗔怪:“人都被带走了多说无益,遇事这般沉不住气,若今后六扇门中人都如你这般冲动行事,倒也去怨不得锦衣卫独揽大权了。” 牟岳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在给出着点子:“爹爹罚羡羡去顶水盆。”站一旁嘿嘿坏笑着。 羡安乖巧的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着脑袋,见着师父面色沉重,很明显是有着一些心事,但是既然他不肯说,那自己也不方便多问。 总不能凶师父,便只能朝牟岳作凶: “现下人犯还未归案就被他带走了咱们这趟不是白跑了吗?!”自己心疼得很: “本还说抓到曹格另有嘉赏,早知道是一场空,我也就省些力气了。” 牟程万淡淡道:“人平安回来就好羡羡有件事情,晋昀他来京城了,昨日还来六扇门寻你、我同他说了你外出办案最晚恐要两日后才能回京,他这几日舟车劳顿也累坏了,我便同他说先回客栈歇息。” 牟岳的看着爹爹一副不可思议地模样 :“从江西清江到京城须数千里的路程每个月崔大哥都会如约来看望羡爷。”牟岳对于羡安的亲哥哥崔晋昀印象甚好上次见面还送了自己好几本子厨艺烹调名家亲笔书写的文集,如此投其所好,对于牟岳这种喜好研究吃食烹调做法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无价之宝。 崔羡安在京城虽只待有四个月,却乃是京城糖水胡同一霸也!羡安小爷的名号可是在周围的街坊里都响当当。 性格冲动,最喜欢银子,贪吃好色年纪轻轻便拍得一手溜须好马为人更是圆滑老练。每当看书写字就浑身不舒服不过看书;也分看什么书看起闲书来那当得叫个津津乐道,打架斗殴第一名! 街坊邻里常以夜叉大虫等作为后缀羡羡乍一听不甚自在,后来偶然间看得一闲书,书中大虫夜叉皆是星宿下凡,世人惧怕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都上了山当好汉,她对此还颇为神往,对着街坊邻居如此称呼便视为美称。 此事归根结底地说起,在六扇门里别看崔羡安是唯一的女捕快,却在里面称王称霸。 仗着师父牟程万和总捕头的疼爱,自己的探案追踪术最强,眼力过人更是在许多案情细节上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六扇门其他捕快都唯她马首是瞻,连师父的儿子大牟都是她的跟班,不惧天;不畏地;谁都不服的六扇门崔捕快。 更是张口闭口自称为小爷!在外出办案时旁人一口一个官爷叫着亲切使得她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姑娘家,小眼珠滴溜溜上下翻动,时不时哼上一曲应景的青楼小调她崔羡安更是令衙门里不少男捕快对其都感到自愧不如! 羡安朝牟岳使了个眼色,两人恭敬的朝长辈们拱手辞去。 绕过石墙,还不忘顺手揪得上几颗枣树丫上熟透了的酸枣子,这枣子原是昨年过冬的陈枣子了,枣皮上都被今年初春的给打上了一层白霜,妙的是将这枣子冻的越发酸甜可口。 左右也是种在衙门里也是个没主儿的树,左右谁摘得便是谁的,偏偏因着句‘这叫霜打了的酸枣小爷我爱吃’衙门里的弟兄们便愣是一颗枣子都没摘全留给她。这放着新鲜的枣子不去吃,偏偏要等它上霜了才肯吃! 目望着那俩孩子离开的背影,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总捕头牟衡添才缓缓开口朝一旁拄着拐杖站着的牟程万说道 :“这岳儿和羡羡都还小,你未免严苛了些。” “也都不小了,岳儿今年二十二,羡羡也有十八了,我们同他们这般年纪的时候,早就能独当一面了!”牟程万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想是师兄有所不知、若我没有看错,适才那名身着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家中独子,锦衣卫千户陆绎。” “千户……”牟衡添原是边疆守关的将军,为官耿直、武艺高强虽有一腔热血却也无法在官场之中立足,锦衣卫对于这师兄弟二人来说都是一个永远无法抹灭的伤痛,也好在当今圣上惜才这才给了个六扇门总捕头的职位,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本也不求大富大贵。 “锦衣卫千户。”牟程万自嘲般的笑了笑,转而一副淡然:“锦衣卫的耳目众多,今后只要别和他们有任何瓜葛那便已然是最好不过了。” 牟岳一路小跑才追上崔羡安的脚步身体靠在石质月亮门上,喘着粗气瞅着许夏青讪笑:“羡爷你跑那么快作甚,去捡银子啊?”他眼瞅着崔羡羡那一脸坏笑,料定了准有人要遭殃。 “这赏格是没了。”羡安循循诱惑着牟岳,继续往下说道:“但这外出办案的体恤银子总还是要有的。” 牟岳嗤笑道:“咱们六扇门穷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情,小爷你莫不是嫌咱衙门黄的太慢了吧?那账房先生是何等硬茬偏偏败在你手里头,羡爷能不能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天机不可泄露……”咧嘴一笑,晃着脑袋不做声。 一片衣角映入眼帘,不远处一道身影背对着牟岳他们,衣着精致的靛青色银丝缠枝水烟绸,仅仅是个背影却也觉得这衣裳的主人只应比这绸缎更美。 “那个小爷你哥哥还在等着你……” 牟岳还朝着羡安一个劲儿挤眉弄眼却都被她无视,因为她全身心都沉浸在一会怎么同账房先生斗智斗勇上。 “不急,银子重要……”羡安光顾着同大牟讲话,也没注意看路,怎料骤然间跌入一个还算得上暖和的怀中。 崔晋昀的面庞就如一幅画,慢慢的勾勒出轮廓,染上颜色,用淡雾中的远山凝聚成的剑眉,用灵动着的羽翼交织起的素眸,用带着霜露的花瓣渲染出他那橘瓣般的薄唇。 他挑眉细打量着自己怀里的人儿: “羡羡一个月没见,你倒是越发调皮了走路时也不知道多看着点,也幸亏你撞得是我,否则、若是换做旁人只怕会拿清白二字逼迫你下嫁呢!”语气温柔极了眼角微挑,低下头来与她对视着,眸光温柔如秋波溢水。 皮笑肉不笑的道着:“哥哥,你这有点夸张了……”可当崔羡安自己垂目而视时看到自己的手搭在……这才赶忙抽回了手。不经意间粉嫩的脸庞上已然是醉起了一抹淡色红云。 牟岳在一旁十分不厚道的捧腹大笑真觉着此时此刻崔羡羡,就好像是一个做了错事,害怕被家里长辈抓包还打算耍赖不认账的孩童。 “哥哥你是何时来的?”羡安很是心虚自己适才说银子重要时被听了去,不敢直视低下头用脚尖轻轻铲着地上的小凹陷。 看着她正一本正经的胡诌,崔晋昀倒也不急于拆穿,反而淡笑着:“也没多久大概就是你适才说银子重要的时候我便已然是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 崔晋昀方才听到牟岳他她们的对话这小貔貅倒真是有趣着呢,虽喜欢银子却有着自己的原则,好几次自己给银票都被她拒绝了,却整日在衙门里同其他捕快抢案子,如今为着几十文的体恤金又要去账房先生那里讨要。 第七章 办案体恤金 此时账房里,一名老态龙钟的老者正用着羊毫笔沾上砚台里的淡墨,在账册上勾勾画画,他负责账房发放月俸的老先生,一名落魄的穷秀才科举八股文考了大半辈子都未能中榜。他且谈不上学富五车,但是肚子里多少也还是有些笔墨的,穷途末路之下于是便来六扇门做起了账房先生这份活计。 他虽称不上恪尽职守,但至少也没中饱私囊过一枚六扇门捕快们,整日里拼命抓贼挣得的血汗钱,这其中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工部每月拨给六扇门的银两实在有限,在加上六扇门的捕快个顶个的硬茬他也无从下手克扣。 孔先生虽然上了年岁,可是像他们这些读书人也有着自己的气节,且不论德行如何,腰板固然是挺的笔直。 忽然,只觉得身后有一股冷流顺着门窗吹进了屋内,直直吹在老先生身上手里下意识紧了紧身披的那件薄棉袍。 抬眼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那倩影简直可以用倩影来形容,可当账房的孔先生看清来者后,禁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拧眉一副随时送客的僵硬口吻道:“六扇门虽然资金匮乏,却是也未曾拖欠你们任何一人的月俸,你崔捕快这次来我账房又是为何?” 羡安笑嘻嘻的揶揄着:“不知何时起账房也竟成了禁地竟还不让来啊?”看了眼账房先生,转而顺手抄起桌案上一册账本随意的翻看着,笑道“孔先生那依着你之见,来你这账房除了是来领银子之外,你可还见过有其他目的?” “这次的体恤金二十文枚铜板!”说罢还朝他摊了摊手掌心,合上了册子放回到原位置上去。 那先生有一撮银白色胡须,此时听了羡安这番话,气的胡须都倒立了起来蹙着额头,高声道:“你当六扇门是你家开的?你说支银子就能给支?可没这案例。这次要犯被锦衣卫给带走了工部也就没给咱们六扇门批发下来银两。” 一听到锦衣卫这三个字,崔羡安就一肚子火气,按理来说这人叫锦衣卫给带走了,赏格应该由北镇抚司来支出,只是北镇抚司是直接隶属于皇上的亲卫组织,其权势滔天,绣春刀下血流万里冤魂无数,如今满朝文武无一不惧。 身为公门中人同为朝廷办事,大案命案一天也就那么几件,其中大多数的重案谋逆案还都是由北镇抚司一家独揽余下给各各官府衙门的案件,更是少之又少,多数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差事所以多少也避免不得、和其他官府衙门的人发生冲突。 所以崔羡安给自己定下好几句混迹公门的格言! 一、大丈夫能屈能伸。 二、好汉不吃眼前亏。 三、识时务者为俊杰。 羡安狡黠一笑:“前些日子巡街的时候恰巧遇上了嫂夫人上街买菜,她还与我打听询问,最近六扇门是不是有很多大案子?还说你夜夜三更天才回去,一开始我还在想抓贼是我们捕快的差事您回家晚又是何故?一细想便也明白了估计现如今嫂夫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听罢账房先生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支支吾吾了大半天败下阵来,取了两串吊钱也就是二十枚铜板递给她,语气凶神恶煞的:“你身为朝廷捕快,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竟也学起了那些个街坊小混混的要挟伎俩。”不知这鬼丫头何时知晓了此事,生怕她再继续说下去或是故意给说漏出去。 六扇门因为资费拮据,所以每个月银两进出格目都是由总捕头亲自查看,银两本来就不多,也更是难以在账目上做手脚给糊弄过去,所以这保不齐还要孔账房自己搭铜板进去添这个洞! “可不是什么人都喜欢站在太阳下这在太阳底下站得久了,总有一天会被太阳给晒焦的。”话音刚落,不知何时起屋子内又多出来了一道身影。 眉宇舒展,容貌俊逸潇洒,气质淡出凡世间,一身靛青色碧波缠枝水烟绸头戴一顶银丝浮雕发冠,将他衬托得犹如一尊大佛举止间似有泰山般的神圣,崔晋昀举止间那道无形的清冷,素眸微抬一眼望不穿的深邃。 他眉眼间的神韵,早已不是这人世间那些凡夫俗子,所能与之比拟的! 崔晋昀轻勾嘴角转过身来面朝着羡安故作一副训斥的模样:“你也是羡羡为着二十文钱又何必?瞧你把人家账房先生都给逼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了,可别再一个想不开让他寻了短见去。” 六扇门的账房先生祖籍江西人士,对着江西那些个富商,虽然明知自己这种底层的穷秀才断然套不得近乎。但是又有谁会甘愿做尘埃呢?当下在六扇门这种小地方,竟然见到了如今江西赫赫有名的崔大公子崔晋昀,巴不得攀得上他这层关系: “都怪小老儿眼拙竟不知公子大驾,有失远迎怠慢了您,实在是罪过……。” “严重了!”崔晋昀只点了下头。 “崔老爷曾有恩于我,等小老儿告老还乡之际想前去贵府谋一打杂差事,侍奉在崔老爷身旁尽尽心意也好啊!”说罢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说得永远比唱得中听,看起来愈发‘情真意切’。 牟岳抽了抽嘴角,朝着羡安的方向看去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一副无语凝噎的神情。 崔羡安面带讥笑着同那账房先生说道 :“你这话说晚了些,我家老爷子去年已经西游,你若找他,大可回去找一棵歪脖树上吊,兴许说不准还能遇着!” 此话一出,莫说那账房先生了直接气呆滞了去,就连那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牟岳都掩着嘴偷笑了起来,紧绷自己的两颊,争取不笑出声来。有道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孔先生一贯是个难缠的今日不也是栽到羡小爷手里了么? 崔晋昀为了忍住笑意,只好稍稍别开了头,人家账房先生都主动讲出口了若是连这面上的客套话都不同他讲完,可能会结下来梁子。他崔晋昀压根就不会在意、同这等人结下仇怨。 “恰好我府上的管家回他老家省亲去了,管家一位空缺正愁人选呢,先生也有此意那再好不过了。我的商队明日就要返回杭州月俸四十两可感兴趣?” 崔晋昀凝视着那账房先生,他此举朝那账房先生抛出橄榄枝这等价钱想必没有人会拒绝得了金钱的诱惑。其实无非也是为了让羡羡身边少一个随时都可能会对她不利的人罢了。 那账房先生果然不出崔晋昀所料,立马笑的合不拢了嘴,表示这就辞退六扇门账房先生一职,立马就要回家去收拾行李,之后便去码头口等候着,还感谢崔大公子给自己的机会,立誓一定不辜负大公子的信任。 第八章 入戏! 孔先生说完这些,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牟岳半天都没反过来怎么回事,指着账房离去地背影:“那孔账房莫不是属兔子的吧?他跑得这么快!” “孔五德现在已经不是咱们六扇门的账房先生了!”羡安扭过头来朝牟岳说道 :“大牟,这样你现在去师叔(六扇门总捕头)那里跟他知会一声……” “那怎么说啊?跟总捕头把孔五德的情况如实传达一遍?” “嗯,如实说了就好。”让大牟去跟总捕头说明了大概,相信很快六扇门就会新上任一名账房先生。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谁离不开谁这么一说!最起码目前自己还没有…… 若换做旁人被眼前这小丫头片子,差遣来调遣去的肯定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是牟岳已然是习惯了,师妹就是亲大妹子,牟岳愿意为自己妹妹跑腿。便也不以为然遂点了点头,也看得出来崔大哥和羡安有段时间没见了,想必他们兄妹二人也想单独说说话,很是识趣当即便转身离去了。 羡安笑了笑随即一脸怅然的将自家哥哥望着:“哥就那糟老头他值一个月四十两的俸禄吗?”锤着自己胸口似是在呼吸吐纳,自己一个月不过也才二两银子,孔五德那副贼眉鼠眼相,乍看他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这世道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羡羡你在公门之中足足待了半年多你这小孩子般的心性,也是时候该好好收敛一下了。”丹唇犹如橘瓣般映出那橘色的水嫩,嘴角荡漾着一丝浅笑。听似淡薄的语气却流露出来自己对于羡安的放心不下,仿佛如一件稀世珍宝物使得崔晋昀对她格外得上心。 崔晋昀这话刚说完,便从衣襟里拿出一包用细棉纸包裹很是精细的糖水棍,崔羡安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目光随着哥哥手里的那包糖水棍上下翻动,不大一会才发觉此时自己倒更像是被逗着玩! 羡安一贯是个冲动脾气,但是在自己的印象中,关于江西清江崔府里面发生的事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说毫无印象也许是自己那时候还小,压根记不得那么许多。 在公门之中她须处事圆滑,因为这样才能立足于六扇门,但是哥哥崔晋昀不同可以说哥哥已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血亲了,崔羡安打心眼里还是非常珍惜与哥哥崔晋昀之间的这份兄妹亲情。 故作生气的扭开头去:“哥哥你还拿我当小孩子吗?这几根糖水棍就想着能哄好我。”若真能如此那自己未免也太没有骨气了! 她视线也故意去避开那一包糖水棍,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清甜的麦芽香气透着纸包好似都能看到里面包着几根裹上金黄糖丝的糖水棍,噤噤着鼻子止住呼吸 也好使自己闻不到那阵绵绵的甜香味儿。 崔晋昀愈发的哭笑不得,此时若是自己不去不给她一个台阶下,还不知道这丫头要憋上多久,“羡羡,作为你的哥哥能够陪你的时间少之又少,这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对,当然了也知道我们羡羡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所以这次送给你的可不仅仅是一包糖水棍!” 羡安瓷娃娃般的脸庞微微抬起满脸的好奇,便顺就着哥哥的话问下去:“那哥哥你不妨先说说要送我什么。”哪怕是跟亲哥哥处事,崔羡安也有着自己的原则无功不受禄这道理总是还明了。 看着羡安一脸正直的神色,崔晋昀禁不住笑了起来,羡羡她虽然爱财但是也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一律是拒绝的。 “倘若……”崔晋昀故意拉长了音色,笑的就好似狐狸般狡猾,仿佛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轻勾嘴角道:“要送给你的是一间糖水铺子,试问羡羡你还会拒绝么?这家铺子的掌柜夫妻二人早些年曾在福建待过好一阵子,众所周知福建人喜食甜,她家糖水棍做的卖相不错,就连那原本苦涩的杏仁,磨粉熬成杏仁茶来味道也甚好。” 说完这一席话,便将一纸摁有双方手印的契约票据,递向了崔羡安。 总觉得哥哥说的耳熟的很,可京城的糖水铺子有太多家,一时间也摸不清头脑,可当接过那张卖契后便也豁然开朗,念道:“糖水胡同牟家铺子……” “真是巧了,我与这家糖水铺子的女掌柜很是熟络,没想到哥哥你现在竟然是这家铺子的东家了。”支支吾吾的说道: “你花了一百两盘下这间铺子!留师叔师嫂二人继续在店里打理生意,你完全拥有了这间店铺,每个月她们卖糖水赚来的钱两你还不收,不是哥你到底图什么?” 一百两银票啊!那合计成银子可是十个大银锭子呢! 禁不住直摇头,这张卖契票子可真是块烫手山芋,古人有道是盛情难却,怎的说也是哥哥因为自己喜欢吃糖水棍,若是此时驳回哥哥的一片好意,这也就稍显得自己有些不识抬举了!但若是心安理得的接受可总捕头夫妇俩哪里又该如何说意得过去? 江西清江虽说是个古镇,但是其资源矿产异常丰富,富饶程度更是堪比那江南苏杭等地,所以盘下糖水铺子对于崔晋昀来说压根算不得什么,可是羡安却是清楚的很,可以丝毫不夸张的说糖水街的那间铺子是师叔和师婶大半辈子的心血所在。 虽说都是些没什么花花肠子的人,但是人与人的关系若是掺和上金钱,那可就变味了……。 但是崔晋昀盘下了师叔母的糖水铺子势必也会知道,他们的新东家就是羡安的亲哥哥,所以无论这张卖契自己收不收,牟师婶那里都会当自己是东家。 自古两难全,既然这样倒还不如先承了哥哥的这份好意,左右这桩生意师叔他们也不见得亏着,况且交易买卖这种事情本就是你情我愿,再者一份糖水卖五枚铜板,这没个百八十年那一百两银子估摸着是吃不回来了!如此一来含糊不清给个说辞,师叔和师婶那里总还是过意得去。 犹豫片刻转而笑道:“既然是哥哥的好意,那这我做妹妹的便也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你还惦记着我爱吃糖水棍。” “跟哥哥大可不必见外!”崔晋安半晌都没说话且一直打量着崔羡安,从她的神色中多少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此时心中对于她的顾虑心知肚明,却诧异的一本正经。 羡安撇了撇嘴,用着江西方言说道: “小锅锅这日头都快要下山嘞,你啷个还不回去得哩?”为了憋住笑只好把脑袋朝旁边一扭,耸了耸肩膀,地地道道的江西方言就连崔羡安自己说起来都想笑。 即将日落的曙光映照在这两人的身上在一轮金黄的和煦暖光所晕染之下,羡安那瓷娃娃般地脸颊越发被衬得完美无瑕,她虽称不上这世间第一绝色,五官却玲珑清秀,眉眼间的距离也很是恰到好处。 此时崔晋昀看着羡安的目光温柔极了恰似那一泓春水,似乎没有丝毫的温度,神色永远是淡如云烟。 在落日下看着羡安逐渐远去的身影, 在这一刻方才嘴角处的那抹笑意,已是全然无存,就好像从未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种不带声色的冰冷,衣衫上那几处靛青色银丝缠枝青花也跟着悄然浮上层白霜! (再次承诺!寇寇不去签约一周更新一章到两章数量不定,全本免费!!!) 第九章 恰似一江春水 上灯时分,护城河两侧灯火通明,水面上漂泊着偌多只船舫小舟,凡是卖艺杂耍、咿呀唱着京腔小曲的船舫通常都会在船头上系着两只糊有红色油纸的灯笼,与河道里数盏随风摇曳且无根的河灯所散发出来地微弱烛光,交相辉映使得这气氛变得分外喜庆,锣鼓敲击声与人们的欢声笑语掺和在一起,可谓是等同于过年的热闹了。 河面正中央停泊着一艘画舫,它与河面上其他的船只大不相同,这艘画舫简直可以称为是一座建造在水面上的宫殿了,光是外观便是金丝楠木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金顶玉瓦。 这艘画舫的周围有十几艘船舫时常有人探头朝画舫内眺看着,见舫里没有什么大动静硬是不敢靠近丝毫生怕打扰。无论是奢华的船舫;亦或者是在外围徘徊负责保卫的船只,一个游河的船舫尚且奢华至此、船舫内又将会是怎样的金雕玉砌?!便也不得而知了。仅仅是这些细节却无一不在彰显这艘画舫主人的来历尊贵异常! 依稀可见,船舫上数名女子或凭或立,皆是妙龄少女身姿婀娜曼妙,以轻纱掩面,衣着件淡轻纱。 迎面走上前来一名女子,朝着船舫内的一道背影屈膝行礼,女子的语气很轻,同时还盈着一丝笑:“启禀公子严长老前来找您,现如今他人已在内厅等候。” 虽然面部带着一层薄纱,却无碍于窥见她的相貌唇红齿白、绿罗裙衬得越发气质不凡、嫩白的肌肤吹弹可破,瞧着也当是一名长相很是标志的异域美人了。 那道身量修长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 长得如画似的人儿,竟然是着一席天青色银丝缠枝衫的俊秀男子,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得了这般好相貌。 还不待这男子走进内厅,那里面的人便率先迎了出来,朝那天青色衣袍的男子,态度颇为恭敬的施礼,崔晋昀睇了眼身旁那名衣着锦袍弯腰低眉之人,手指轻轻的向上一挑示意他平身。 走过那名穿着绿罗裙的女子身旁时,脚步微滞,两根修长宛如白葱的手指之间拿着一份信笺。 那女子赶忙弯腰低身去接过那份信笺只见青竹化纸、上面有一道朱红血笔勾画出的痕迹,这是阴律司用以裁决世人生死的阴帖只须帖上有名,无论那人是谁?他都注定活不过三个时辰! 阎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不过区区一介账房先生,实在想不通这等卑如蝼蚁之辈,竟也值得公子下阴帖诛杀他,不过这倒也算是他没白活一场! 那女子纵身消失在月色之中。 崔晋昀含笑而立,那邪魅又不屑的笑容宛如来自地狱之中的鬼魅,伸出一双巨大的魔掌,控制着一盘名为天下的棋局。 “这银子再多,也要有命花才算,否则便都是徒劳一场!”话锋一转深邃犀利的眸光流露出几许不耐,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名身穿锦袍的男子。 此时的崔晋昀丝毫不再掩盖久居帝王之位,那份生与俱来的彻骨寒意,掌心煞白如纸指尖些许黑雾缭绕,这千年古尸毒所散发出来的血腥瘴气,像极了是通往地狱大门的钥匙,散漫到空气中戛然间整个船舱都被一股子浓厚的尸毒气息所笼罩。 严世蕃下意识的想去捂住口鼻,可惜为时已晚,骤然间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中了苗王的古尸毒通常死状极惨,从内脏糜烂乃至化为一摊腐肉,仅仅刹那一瞬。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公平二字的存在,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尸毒极为霸道虽然无解、但要致命却也要看下毒之人的分寸,虽然气血翻腾,直冲进丹田犹如洪水一般炸裂开来,但是筋脉的疼痛却得到了一定缓解,如今情形显然是他手下留情,严世蕃不可思议的看了眼牧魅夜,这家伙现如今倒真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牧魅夜俯下身去,在严世蕃耳畔冷声说道:“我对你的死活与否没有一点兴趣,不过只要你一天没死不如就多想想,如何为湘西入主中原尽了你那绵薄之力。二哥、这也不枉你生在苗疆,你我之间兄弟相识一场!” 听到二哥两字,严世蕃闻言微楞了下面露讥笑:“牧魅夜你身边从来都不缺女子,只是可怜了念楹妹妹都因你她才会纵身跳下忘川湖,至今了无音讯,她心里想必对你已是厌恶至极!”说罢严世蕃疯了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嘲弄的眼光看着牧魅夜。 牧魅夜眼里寒光隐现:“这世上除了我!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提起蚩念楹!要学不会闭嘴也许有一天,你就真的开不口了!”笑的妖异且令人禁不住打寒战。 牧魅夜收回了目光,换以还算平和的语气遂道着:“锦衣卫已经盯上了兵部司务厅,我对边疆布防图没什么兴趣,所以苗王宫不会插手此事。另外你们工部那个被派往姑苏修筑大运河堤的水式清吏司郎中莫纪明,于今日午时悬梁自尽了!” 一想到那莫纪明就觉着此人有趣的很,在工部不受重用,他便在民间写起话本编排戏来谩骂内阁首辅严嵩之子、工部左侍郎严世蕃,要骂严世蕃便好好骂他、偏偏夹枪带棒把苗王宫顺势一并骂了去,这便叫自作孽,不可活……! “牧魅夜你这算盘打的倒是精明,借我之手除去了你看着碍眼的人……”严世蕃冷哼了一声。 牧魅夜一笑而过:“非也……英雄难过美人关,也算他死得其所了!事实便是——工部水式清吏司郎中莫纪明,私吞朝廷下发的十万两修河银款,事发后自知有愧于工部,遂畏罪自杀!”挥了下手便有几名黑袍使者走向严世蕃,做出一副请的姿势来将他请出了船舫。 抬头望着一轮皎洁的月色,隐隐约约的怅然若失,心底顿时黯然下来,要怪就怪他们命不好,都生在了湘西苗疆有着一个禽兽不如的阿父! 即使牧魅夜什么都不做,二哥他自幼体内就被人种下了尸蛊,这十六年来都要顶替着别人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切全都拜前任苗王,他们的阿父所赐!古籍里有写以尸毒喂食尸蛊,中蛊之人才得以续命。 响起一道空灵的女声,犹如清泉般激荡回彻在岸:“苗王陛下您把一切都压在心底,自己一个人默默去承受,却也未必会有人领了您的情。” 不知何时起一名着淡紫色衣裙的女子出现在了船舫,站在牧魅夜身旁。 天仙似的美人,三千青丝如瀑倾泻,肤如白雪,面如芙蓉,鼻腻鹅脂,眉似远山含黛,目如潋滟生波,唇若桃花含笑。 牧魅夜看都未看上她一眼,语气也是十分生疏:“通灵塔避世千年誓要远离这世俗纷争,可现如今江圣使你贸然走出无异于违背了与苗疆的千年之约,在中原有这样一句话叫做说一套做一套,想来说的便是如此……” 江浸月被说中了行径莞尔一笑:“通灵塔世代效忠于苗王宫,绝无二心,浸月这次前来也只是想助陛下成就您的王图霸业!” 牧魅夜居高临下的俯瞰着通灵塔圣使神差江浸月,掀唇阴森笑道:“江圣使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通灵塔嘴上说着为你们这些圣使多谋出一条后路,可是你们有想过?给你们留的路、到底是一条生路、还是绝路!” 江浸月顿时面如土色,刚要开口说话便被牧魅夜无情的打断了,“苗疆圣女失踪一事,药王那里本座也没指望能瞒上多久。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巫山景色虽天下无双,可再美的景也会有看腻的那一天,这么说来姑苏城倒也是个不错的着落,虽不及巫山烟雨、却别有一番意境。” 江浸月一脸为难,颦眉道:“蚩前辈恐怕不会依。”且先不说药王蚩尧在湘西德高望重,若真是动起手来,药王他医术天下第一自己根本不能敌手,果真苗王宫给安排的差事,从来没有一件好差事! 牧魅夜掀唇淡然道:“不,蚩尧他一定会去姑苏城!” (这一章码了好几个晚上,码着码着孩子的心里越发地压抑,嘤嘤嘤……苗王和严世蕃这段时间暂时不会再出来了,在后面章节写到苗疆的时候还会和大家见面~本章里提到的巫山药王谷药王蚩尧在序章二出现过,是苗疆圣女蚩念楹的外公一名还算和蔼的老者。接下来的章节内容都蛮轻松,但可能码得要慢点因为要构思的嘛,期待一下吧!) 第十章 ‘人间不值得\’ 在京城西街,这里一整条街的铺子,都是做着卖糖水和开胃小点的营生,隔着方圆几里地,还能闻着一股温润的甜香气,那些个外来进京的人并不晓得这些,还痴痴的朝旁问着:不知这股子醇甜味儿是哪里来的?人们笑而不语手朝西边指了指,这时日一长便都管西街叫起了糖水街。 豌豆黄,作为地道的民间京味儿小吃代表,具有清凉爽口,入口即化,豌豆软烂成糊的特点,在搭配着白糖和应季的新鲜桂花,还要有几碗糖水。 怎一个甜字了得! 红砖黑檐衬白墙,铺子里用湿棉布包裹着叫卖,几文钱换一口清爽的豌豆黄。 抿上小一口,便也是初春万物生。 街道里悬灯结彩,街道两旁的空地上有好些个卖艺耍花活的,一阵吆喝声后耍上几招绝活,人们有说有笑的递了铜板,遇上阔绰的看家给扔下几两银子,杂耍的赶忙弯腰捡起点头朝看家好生道谢,随处可见一派热闹场景。 “师婶来一碗杏仁露一份豌豆黄。” 做一身市井的打扮,长发绾青丝、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嘴角上扬笑的俏皮极了。 认出眼前这人儿,牟陈氏笑得厉害,热情的招呼着:“羡安来了快快快找位子坐下,牟盖这孩子啊心细,他就估摸着你和大牟晚上巡街会饿,早早就叮嘱着我多留上几份豌豆黄,等你们巡街饿了来吃。” 羡安眼底荡漾着浅笑:“倒是要多谢他惦记了。”目光在屋里打量了一圈这时辰来吃糖水的人也不少,可以说的上是几十张木桌座无虚席,唯独不见牟盖那单薄瘦弱的身影,诧异都朝旁问道:“师婶牟盖呢?” “许是在后厨帮忙呢吧,瞧瞧他整日里念叨要见羡安姐姐,现在倒还跑没影了,婶婶这就去叫他……”边说还边将特意留的豌豆黄给端了上来,三个五寸的粗瓷碟整整摆满三碟子,“杏仁露要现做的才好喝,羡安你先等等坐下歇会儿。” 估摸着这些豌豆黄最少也得要一吊钱 ,崔羡安站起身来叫住了牟陈氏,将吊钱放在她的手掌心:“我今天身上只带着一吊钱,婶婶千万别嫌少。”牟陈氏大惊,说什么都不肯收羡安的银两,连忙摆着手还反而偷偷塞给了她一张四十两的银票:“哪有收东家银子的道理?俺们这铺子可要不了那么多银子,这四十两银子是你哥哥给多了的,你就快收下吧,可莫在跟婶婶客套了。” 崔羡安吃吃笑,便也顺坡下驴,不再同牟陈氏再客套上一番,收着哥哥的银子倒也心安理得,将银票折了好几折,塞进衣襟的最内衬里,这样就不会掉出来。 “羡小爷!”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搁着老远便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一名身子骨略显淡薄的小伙子跑在最前面,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大个子,只见他们两人一路小跑朝自己这个方向奔过来。 羡安笑着迎了上去,“小爷我方才你们两人可是哪个都没瞧见,这估摸着、八成是偷跑出去玩了吧?”牟盖露出两颗小虎牙嘿嘿笑着:“羡爷机智,小弟我甚是佩服,那个刚刚和岳表哥去庙会逛了一圈。”牟岳瞪了牟盖一眼,牟盖这小子忒没个出息,见着羡爷都没了原则,啥都叫他给抖落出来了。 朝着牟岳皮笑的道:“大牟你说庙会是不是很有意思?” 羡安这么一说可把牟岳吓得不行,急忙摆手搔着头:“小爷您明鉴都是牟盖这个臭小子,他硬是拉着我去庙会的,那里人又多又挤一点都不好。” 牟盖和牟岳本以为羡安会生气,没想到的是她微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没有放过河灯也没看过庙会,但是听你这么说,想来应是有趣的。” 牟盖的脸庞上,蕴着几分难以用笔墨描绘的钟灵秀慧,少年风骨未开若是再长上两年,怕是不知道要折碎多少少女心。 心中暗付着:羡安姐姐她来自江西,想来定是不常见京城的热闹,迟疑的开口 :“听我阿娘说,将愿望写在河灯上如果河神爷爷看到了,那么这个愿望就会实现,羡爷你可有什么愿望么?我们陪你去放个河灯?” “不了。”羡安转而笑了起来,自己心愿还挺简单的无非就是再想哪天六扇门能给涨涨俸禄,这些呀、可没必要去说给神灵听! 三人在路边支起了一张小桌,拿了木凳围坐在一起,牟盖嘴里豌豆黄塞的满满的,只听他含糊不清地说道:“爹爹说了等我在大些啊,他便让我也去六扇门当捕快。”说着说着开心的笑了起来,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夜晚,一名少年去河边放灯,偷偷向神明许下了心底的愿望。 “阿盖这是你自己想当捕快?还是师叔的意思?”牟岳蹙着眉问他,因为当时自己喜欢厨艺烹饪,可是自家爹爹偏偏是想让他在六扇门做一名朝廷捕快,起初虽然不喜当捕快、但是倒也没耽误着钻研菜谱,领着官粮银两便也多了份职责。 牟盖眼睛睁的老大,眸子里都有星星 :“爹爹问过我,我说我跟羡爷一样都喜欢当六扇门捕快,表哥你和羡爷平日里出去办案,多威风啊……” 牟岳瞥了眼羡安,瞧着她正吃的开心着呢,估摸着是不是不会听到的,以防万一还朝牟盖勾了勾手指,牟盖很乖把耳朵贴了上去,“其实……你羡安姐姐不是喜欢当捕快,是喜欢银子。”还朝牟盖肯定的点了点头。 尽管牟岳的声音压的很低,可还是被羡安听了去,狠狠瞪了眼牟岳:“大牟一天到晚你净知道歪派小爷。”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摆了摆手赶着牟岳,“你这孩子也忒没眼力见,牟师婶在端杏仁露,还不快去搭把手!” 牟岳赶忙小跑几步上前去,将木端盘接了过来双手端着,刚转过身只见眼前掠过一道身影,端盘里面的杏仁茶差点没洒出来,那道身影拉稳了牟岳一把,着上一身市井装扮、头戴瓜皮小帽。 笑眯眯的从端盘里拿走一碗杏仁露, 牟岳舒了口气,还没反应过来劲儿,好奇的问道:“羡爷你最近练功夫了?身法可快了不少啊!”赞许的朝崔羡安竖起了大拇指。 “啊……?”问的羡安一头雾水,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大牟你说我啊?最近我都没练功,多累啊练什么!”对于自己这身三脚猫功夫,崔羡安还是挺知足的。 牟盖展齿一笑,“羡爷千万别客气随便吃,收谁银子都不能收你的。” “为啥?”牟岳一脸诧异,朝着牟盖笑了笑:“阿盖啊……咱俩表兄弟一场这么多年的交情,要不你也考虑一下打个折什么的?”牟盖朝着表哥牟岳冷冷笑着,给他做了一个大鬼脸。 羡安左手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杏仁露,右手里拿着一碟清甜的豌豆黄,话本子里常说:人间不值得。可是自己倒觉着人间美得很…… (码着码着,寇寇的五脏庙已经不自觉的咕噜了好几声,半夜码着关于吃的文文,我要自抱自泣。) 第十一章 京城八大金刚 坐在牟岳他们旁桌的,是京城里面最为出名的几位媒婆,簪着朵大红花,一身棠色的大袖衫,打扮得极其花枝招展。若当媒婆须生得一张巧嘴,一番吉祥话说道着祝福新人幸福美满,这男女姻缘之事讲究的无非也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按理来说,媒婆但凡瞧见个长相清秀的姑娘,便都会巴巴跑过去给人家说上一番亲事。 崔羡安虽不是什么天仙绝色,却也是中上之姿,长发绾起戴顶瓜皮小帽,身穿着水青色对襟夹袄衫,相貌清秀可人,眸光似水,别有一番清丽姿色。 肤如凝脂、脸庞玲珑小巧就犹如枚刚剥了壳的新鲜鸡卵,脸颊两侧各有一处浅浅的梨涡,生来便俏皮可爱。 可即使是这等相貌清秀俏丽的人儿,城中却也没有任何一名媒婆,敢去给她崔羡安说亲事,如此霸道个姑娘若是被哪个性子弱的丈夫娶回家,还不知道夫家得受她多少欺负呢! 有一名年岁较大的媒婆,朝着身旁几个媒人小声嘀咕着:“瞧见没,那就是崔羡安,可别看她长得一派天真烂漫相,我跟你们讲,这丫头位列京城八大金刚,乃是糖水街一霸也、人称其羡安小爷!”说的越发是眉飞色舞,就差没站凳子上说了,越说越激动,她身旁的那个婆子拉了她袖口一下,递给她一个颜色,示意她身后坐着的就是崔羡安。 一名年轻的媒人对此很是费解,打量上崔羡安一番:“我瞧着这姑娘相貌甚好,怎得是个硬茬了?”偏偏这人的声音还不小,那几名媒婆想拦也来不及了。羡安的目光淡淡看了过来,那几名媒婆吓得赶忙别开了头,目光故作看向别处。 糖水铺子横竖就这么大的地儿,想装作没看到都很难,她们说道便说道了,可还偏那么大的声! 牟岳一直紧攥着拳头,这些媒婆子整日里都没事做了么?只要出了六扇门几乎在哪都能看着她们。却被羡安一个眼色压下去了,她淡笑道:“几位婶婶,京城这么大还偏偏在哪里都能遇着你们,还真是巧。”崔羡安疏远且不失礼貌的问候着,脸颊两侧的梨涡生来好看,但凡笑起来总是能把人衬得是越发俏皮可爱。 羡安手里还端着一碗滚烫的杏仁露, 为首的那名媒婆,生怕这丫头一个不乐意手抖了,那滚烫的杏仁露泼到脸上还不得掉层皮?李婶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干笑着:“羡安啊,巧巧真挺巧,那个天色也不早了,婶婶们就都先回了啊。” 羡安抿了一小口杏仁露,凑了上去,紧张兮兮的说道:“多嘴一句,婶婶们回去的路上可一定要当心啊……最近官府正在部署追踪,一桩人命大案。”朝她们指了指不远处那几名腰佩朴刀,正在巡街的捕快。 听她这么一说,禁不住背后的出了丝丝冷汗,莫不是摆明在咒她们这几个老姐妹么?压下心底的不安,赔着笑意问她: “羡安你说的可是真的?可莫要吓婶婶们啊。” 羡安指了指牟岳,朝着李媒婆她们反问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两个都杵在这里,就是为了来喝糖水?” 此言一出,吓的媒婆李婶赶忙摆手, “不不不,官爷们的差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不敢知晓。”那几名媒婆应和着点了点头,将糖水钱放桌子上,便赶忙匆匆回家。 方才牟岳还因为她们说羡爷是八大金刚之一而感到气愤,怎料这番话说的着实是高的很,牟岳和牟盖实在是憋不住了笑意,牟岳更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小爷好端端的,你吓她们作甚?” 羡安鼻孔朝天,哼道:“她们说小爷是京城八大金刚诶,爷我还不能说两句了么,可当真是要憋屈死小爷了!那几大金刚都是京城里臭名远扬的恶霸和大虫,竟然拿小爷跟他们放到一块,大牟你说气人不?” “谁说不是,气人太气人……”牟岳应和着羡安,拍了拍脑门:“对了,我爹爹说让咱俩明日一早,去兵部司务厅走一趟。” “一大早去司务厅?这么急?难不成兵部又丢东西了?”六扇门不比锦衣卫,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等,南北镇抚司情报网遍布朝堂文武家宅之中。而六扇门也就是料理一些江湖黑道上的恩怨,找找东西,和抓上了赏格的大贼。 “鬼知道!”牟岳哼唧着。 她烦恼地捏捏眉心,忽得听见左侧人群中起了一阵喧闹,正欲伸头张望,便见有一头戴飘飘巾身穿白棉医袍的男子跌过行人重重摔过来,不偏不倚正摔在羡安的糖水桌上,桌上的碗碟同时掉落在了地上,摔碎成一堆瓷片,小点心混合糖水,各色的汤汁四处飞溅。 一桌子的糕点就这么没了?崔羡安抽了抽嘴角“喂,你……” 见他肩上尚斜挎着药箱,如此穿着很显然是哪个药铺的坐堂郎中,羡安伸手欲去拉他,不料那名郎中反手挥来,袖底露出雪亮的长匕首,蓝芒冰冷,一望便知刀刃上淬有剧毒。 “小心!”牟岳大骇,抢上前去。 这一变甚是突然,饶得羡安反应机敏,及时侧开身,也被匕首斜斜削去她半幅衣袖。 牟岳已出手,却有人后发先至,只见一道青影掠过,凌空飞腿直接将郎中踢得呕出鲜血,身体只能撑在地上勉力挣扎着。 “把密报交出来,饶你不死!” 来者身穿苍绿色士庶巾服直裰袍衫,袖口处几道菱纹印花,侧襈金线刺绣,深海绿绸缎外袍,本色厢带甚是轩昂齐整,正五品官靴一脚踏在坐堂郎中手腕上,语气冷的似是渗出丝丝寒气,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坐堂郎中,眸子里就犹如一汪寒潭般深邃且冷漠无情。 “……不知道。”坐诊郎中疼周身抽搐冷汗直冒。 黑色蜀锦鞋履,鞋尖处黄铜色金丝团纹祥云绣。 羡安拖着下巴,歪倚在牟岳身上,戳了戳牟岳腰眼,同他小声嘟囔着:“看到那人的官靴没?小爷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人应该是个品阶不小的官。”随即询问着牟岳:“大牟他谁啊?” 牟岳神经兮兮的打量着羡安指的那人,只见他身量修长,容貌隽秀,牟岳耸了耸肩膀弯下身去附在羡安耳边小声说道:“傻孩子,这人的大名你肯定知道,他就是陆绎!”牟岳确定的朝着羡安重重点了点头。 羡安打了个哈欠,他谁啊凭什么自己肯定知道他,刚想说不认识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第一次听别人说陆绎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话本先生那里,听话本的时候才得知陆绎此人。 当今明朝天下,位高权重者,刨去高高在上却只一心向道的世宗,独剩下二人。一个是严嵩,内阁首辅,在朝中结党营私,自不必说。还有一人,陆炳,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他和世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哥们,还曾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中救出世宗。他和世宗的关系就一个字铁两个字瓷实三个字没的说。 陆炳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算是个不错的官,虽说排除异己大权独揽,但至少恪尽职守,也确实平反了诏狱中不少冤案,不过满朝皆知,他与严嵩交好。 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大人的风采,羡安在话本子里面领略过的,陆炳其人剑眉星目长须飘飘器宇轩昂,目光流转不怒而威,很是慑人。(并且据说逢年过节挨家挨户,贴在门口上的镇宅门神画,就是根据陆炳的形象来描绘的。) 而羡安眼前的这位青衫者,正是陆炳的儿子,陆绎。陆炳是武状元出身,而据说陆绎武功高强,不在其父之下,是锦衣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她看来,就相貌而言,陆绎应该是肖似其母,威武不足而俊秀有余,唯独那双眸子酷似其父,神色间波澜不惊,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沉稳,又多了几分清冷。 第十二章 貔貅转世 羡安因为办案所需,平日里免不了活跃在各大茶楼酒肆之中,也曾听大牟说起过,所以对于陆绎这个名字并不算陌生。 陆绎单单咀嚼这名字,仿佛都能看到那眉眼弯弯,唇角带笑的翩翩少年郎,他看起来不过二十有二的年龄,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波澜,淡得就好像他的心思根本不存在于这世间。 陆绎踏在坐堂郎中手腕上的脚微旋,稍加了点力道,羡安觉着自己甚至能听到坐堂郎中手腕骨正在噼啪作响。 “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坐堂郎中的声音凄厉之极。 这个坐诊郎中随身携带,淬有剧毒的匕首,自然绝非善类。素闻锦衣卫一贯手重崔羡安可是身为朝廷捕快,对于他这般逼供,还是有些看不过去,走上去前开口道:“不知这位坐诊郎中所犯何事?便是要审讯也该……” 她话才说到一半,陆绎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衣襟摆动,露出了腰际的锦衣卫腰牌:“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让开!” 一见来者是锦衣卫,饶得周遭的百姓再怎么好奇,也不敢驻足旁观下去,都悄无声息的迅速散开,霎那间方才还是热热闹闹的糖水街道,很快变得冷冷清清。 其间又有四人赶到,皆清一色万字巾青蓝长身罩甲革带皂皮靴,正是锦衣卫校尉的装束。这四人行至陆绎面前时停下了脚步,恭敬施礼禀报道:“陆大人,曹革已死。” 听到曹革两字,羡安和牟岳对视了一眼都已然明白了点什么,免不了暗叹口气 :不过才半日功夫,曹革果然受不住诏狱里的酷刑,被他们折磨死了。 当捕快这半年多,羡安性子自是拘了不少,给自己的人生规划,自然是朝着俊杰这条路而行。当下她虽然看不惯锦衣卫这一副草芥人命还高高在上的德行,可是六扇门权力范围之内的也就是在坊间抓抓大贼,处理一些简单的江湖之争,锦衣卫的案子六扇门着实任何权限去过问。 倒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给头儿他们添麻烦,目光突然注意到了一地糕点糖水渣上,这时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了羡安的脑海中。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些,羡安对自己也狠了狠心,照着自己腰眼掐了一下 骤然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官爷,你们办案也不能砸了我的糖水摊啊,我们一家老小的都还指望着糊口呢……。” 得亏牟师婶和牟盖在屋里头收拾铺子否则若是让他们看到这一幕,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牟岳看了眼羡安,这孩子还坐地上了,这是摆明了要讹锦衣卫银子啊, 羡安属实是貔貅转世,她爱银子的程度甚至都超过爱她自己。 那几名锦衣卫包括陆绎在内都好像没听到一样,陆绎则是指着那名坐诊郎中,意简言骇的道:“带回诏狱!” 两名锦衣卫走上前来就要押住他,方才还是濒死的坐诊郎中,听到诏狱两字时发疯一般的挣扎开那两名锦衣卫,朝着一旁地上的那柄淬有剧毒匕首捅撞了上去,锋利的匕首穿透要害,刀刃上的剧毒顺着血液在全身流淌,那毒甚是霸道,刹那间,坐诊郎中彻底瘫倒在地,一命呜呼! 牟岳吓的赶忙拉着羡安,一起往后退了好几步,伸颈望着那名坐诊郎中的尸体黑白分明的眼珠上下翻动,陆绎是锦衣卫里面数一数二的高手,身手肯定了得,那几名校尉也都不是一般的练家子,想在他们手底下逃脱,无异于难过上青天! 她跟不少江湖上的人打过交道,哪怕是亡命之徒一旦对于死亡,他们也都是惧怕的,可是适才坐诊郎中发疯一般撞向淬有剧毒的匕首,诏狱竟然可怕如斯!在诏狱面前就连死亡都已经算不上可怕了。 坐诊郎中的死是羡安所未能料到的,这郎中只怕是没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被锦衣卫盯上。 从曹革嘴里审出了密报的下落,被他以五百两的价格,卖给了济世堂的坐诊郎中,可现下郎中也死了,这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 “搜身!”陆绎冷声命令着。 出于捕快的本能,牟岳小声朝羡安嘀咕着:“小爷你说锦衣卫在找什么?” “不好说,但肯定是关乎国家大事的大案。”羡安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些,只是目前不确定,也不方便开口。 四名锦衣卫校尉将坐诊郎中的尸首一通细搜,羡安与牟岳冷眼旁观。看着他们从头到脚,解开尸首的发髻,再到贴身衣物,连鞋底都被划开来,以防藏物。 “他们活做得还挺细。”牟岳瞧着,朝羡安耳语。 羡安对此不屑一顾:“这有什么,熟能生巧而已,顶多也就是咱们衙门里仵作的水准,一帮子粗人细有什么用?不照样啥都没搜出来!” 陆绎背对着他们俩,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他们的讲话,微微侧头,只见余光寒冷如冰,弄得本待说话的牟岳收了声。 羡安此时挂心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六部的大案子,光看着这一地的碎糕点屑和糖水渣都快心疼死了。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很难以让人忽视:“大人你们多少得赔点吧!”众人的目光齐齐的投到了羡安的身上,她干笑几声指了指一地的糖水渣子给他们看。 那几名锦衣卫校尉,本就在气头上,偏偏被这么一个不长眼的小丫头碍了事,旁人瞧见锦衣卫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她倒好还死皮赖脸上了,做势欲做出拔刀的动作来:“你找死啊!” 牟岳赶忙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反手摁住那名校尉的刀柄,“你要干什么?”想都没想直接挡在了羡安的前面,语气也没有之前那般和善。 那几名锦衣卫见状刚要上前在拿人,却被陆绎一个厌烦的手势制止住了。 羡安生怕难以收场,赶忙卖起惨来: “不多赔个二两银子就行,不然我没法回去跟家人们交代。”说罢又赶忙陪笑。 睇了她一眼,看着这副笑意就知道她准是要多了,神色蓦然一凛:“给她银子,让他们滚!”大事当前,陆绎显然不愿多生事端,更不想再看见无关的闲杂人等。 陆绎都发话了那名校尉也不敢不听,取了钱袋,丢了二两银子给羡安。 羡安喜滋滋的收好了银子,与牟岳刚准备离开,行出了几步后,刹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陆绎,心情甚好的提醒道:“虽然不知诸位官爷在找什么,但是他袖口处的几道水渍是调和一些常见的草本植物时不小心所溅上的,但是细看会发现混合着少许的青石颗粒。” 陆绎盯了她一眼,然后单膝蹲在地上查看,坐诊郎中袖口上的那几道水渍上面果真沾有些许青石颗粒。 “青石多半在郊外,碎成这种程度应该是火药炸的,他的鞋进了水鞋帮上还有些许青苔的痕迹。”羡安继续说道:“若我没有猜错他方才应该去过郊外,比如矿场之类的地方,并且还有河流。” 陆绎目光所到之处仔细察看,果然在鞋底发现了几星青绿,若有所思。 羡安见他已经明白,便转身离开,身上揣着二两银子,脚步比平常轻快许多。 第十三章 前往姑苏查案 “早就说他们是一帮子粗人,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上不得台面。”对于锦衣卫的那套作风,羡安很是不屑,边走边跟牟岳说道着:“他们若是能干些,明天也省得小爷我起个大早,去兵部司务厅走上一趟了。” “小爷你又知道了?”牟岳好信的凑了上去。 她哼笑道:“人都死了,东西锦衣卫也找着了,还有我们什么事?二两银子真的是太便宜他们了,要个五两好了。”现在这么想来觉得有点惋惜,“早知道曹革通敌,通缉赏格也该高一点才行。” 方才牟岳不管不顾的,冲上前摁住锦衣卫的绣春刀,挡在了自己的面前,这些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羡安是个极好相处的人,谁对她崔羡安好,她便对谁好。 也不像先前那样去揶揄他,语气和善的说出自己的推测:“曹革原是兵部司务厅的文书,锦衣卫既然带走了曹革那就说明他们现在办的案子,跟兵部有关系,这么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牟岳心中还是有些疑惑:“可是曹革是兵部的,锦衣卫公然抓捕曹革,这不就是开罪了兵部么?” 羡安摇了摇头,“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上,此次兵部逃不掉个渎职懈怠的罪名,在这个档口再去开罪锦衣卫,无异于是自掘坟墓。”明明生得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分析起形势来却是头头是道。 半个时辰后,裹在油布内的边疆布防图,在城外一处废弃青石矿附近的河水沟里被找到,算命先生真名为宋永文实际上是隐藏在京城内的双面细作,专门收集情报然后高价卖出。曹革因为开罪上司,被调离京城,为报复偷出布防图卖给宋永文,而后携花魁棠梨出逃。 案情告结,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深夜进宫,世宗余怒未消,下令革去兵部尚书,兵部左右侍郎一年俸禄。 翌日,清晨六扇门侧厅内。 “这人都死了才叫咱们去查,都早干什么去了?”羡安翘着腿,斜坐在六扇门侧厅一把竹木圈椅上,手里端着一碟小葱拌豆腐和一双木筷,眼中明显含着恼怒,稚嫩的脸上尽是忿忿不平之色。 牟岳从羡安那里接过一纸文书,认真的翻开着,半晌后叹了口气:“人是死了没错,可是朝廷下发扩建姑苏大运河的十万修河款,至今下落不明,事关姑苏城百姓们的生计总要速速追回的。” 崔羡安心知肚明,但凡是朝廷下发的赈灾银款,又有哪批不是经过工部左侍郎 、内阁首辅之子严世蕃之手的?投个好胎真的是门技术活,工部左侍郎是朝廷最肥的一份差事了,这不就相当于挂一张大饼在严世蕃脖子上,他想怎么吃怎么吃,想怎么贪怎么贪,这世道真的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这还追查什么?直接去查封严府,保管一查一个准儿!”羡安恶狠狠的用木箸戳了戳豆腐块,很是愤然。 牟岳作势就要上前去抢,羡安手里的那块小葱拌豆腐,“小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好生吃你的豆腐。” 牟程万轻斥道:“阿羡!此案牵扯甚广,不准你妄加揣测。” 羡安朝师父吐了吐舌头,翻着公文,瞥了眼外出办案的地方,着急的朝牟程万说道:“师父,江南地带气候潮湿,您的腿去了只怕会加重疼痛,不如这案子就交给我和大牟去办吧,这样您也好在京城休养着。” 牟岳挂心自家爹爹,担忧的看了看他那条断腿,应和着羡安的说法:“爹爹我觉得羡安她说的挺有道理。” 羡安拖着腮帮,自己曾几次给师父锤腿的时候摸过,右腿的大腿骨被人硬生生的敲断了,伤口虽然愈合但是里面还有骨头渣,在加上接骨并未接合,每年春冬时节都是最难熬的,师父常常疼的起不来床 ,也不知道是那个混账东西干的,自己和大牟都很疑惑,但是师父也不肯说,就都不愿提及此事揭他伤疤。 牟程万摆了摆手:“这次是上头点名要我去的,此案北镇抚司会派遣锦衣卫一同查案,你们两个孩子哪里看得住?” 锦衣卫?牟岳跟羡安面面相觑,满朝皆知,内阁首辅严嵩与锦衣卫正一品最高都指挥使陆炳一贯交好,北镇抚司此行的目地不大可能是拆严嵩的台,而更多可能是替严嵩处理掉于他不利的线索,从而卖给严家一个顺水人情。 “师父,不知跟咱们六扇门一同前往姑苏城,调查工部清吏司郎中莫季明贪墨二十万修河银款,的是哪名锦衣卫?” 牟程万淡淡说道:“北镇抚司侦缉所千户陆绎!” 二十万银款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是也不至于需要动用千户陆绎,亲自前往姑苏调查此案吧? 羡安只诧异了半柱香功夫,就已然回过味来了:朝中官员升迁,若规规矩矩地便得颇花费些年月,三年一次按考评升迁,想升得快些的就得立些大功,还得给皇帝老儿印象好。陆绎有他老子的光环在,皇帝老儿对他定然印象颇佳,更是将他视为下一任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来培养。倘若再立上些功绩,没准官职直接擢升为正二品北镇抚司镇抚使。 牟岳是个榆木脑袋,半天也能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师父都没开口,羡安也就没多说,只是犹豫的问道:“师父那这案子咱们可怎么查是好?” “对啊爹爹,这趟可不是个好差事,查不出是咱们六扇门无能,万一查出来什么那可就没命了!”牟岳徒然凝了声一脸求助的看着牟程万。 牟程万揭开茶盖,轻轻撩开浮沫,看着升腾热气中茶针沉浮,淡淡道:“这案子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我们只做分内事就好,别的不用管。” 有了师父这话,两人心中也有底儿了相视一眼,眼底不约而同的露出艰难之色,昨夜在糖水街讹走锦衣卫那二两银子的事儿,师父还不知道,很难说陆绎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不佳的印象。 “好了都先各自回去收拾行装,晌午在京杭大运河官渡口做站船前往姑苏。” 这趟案子是板上钉钉的事,闻言皆无法,便不再多言,各自回去收拾行装。 “你们师叔给批了,这次外出办案,一个月有四两银子的俸禄。”这句话主要是对羡安说的。 羡安瞪大了眼睛,连声叫好。 第十四章 站船,取驿中之站。 临湖水榭,曲廊回旋,碧树琼花,若是单看景致,北镇抚司也当得上是,好一派的奢华美景。 “他们兵部的监管不力,才导致边疆布防图失窃,兵部尚书许忝那边对此作何反应?”陆绎倚在门槛边他身姿挺拔,飞鱼服上用以金线所绣的飞鱼图纹泛着淡淡光芒,背对着身后那两名锦衣卫校尉。 那两名锦衣卫不约而同的,朝着陆绎拱手施礼,其中一人走上前一步,恭敬的开口:“回大人,近来许尚书对外称自己身体有恙,一直抱病在家。” 陆绎神情淡淡的,略点了下头,“看来这许忝,当真如传闻中一样、遇事他就变缩头乌龟了。” 本色飞鱼厢带甚是气宇轩昂,行至内堂,一整块巨大的紫檀木,雕刻成了兰花格镂空桌案,檀木散发出特有的香味,有着一股淡淡的冰泉气息。 “做事那么随性,这样下去你早晚会吃亏的。”端坐在桌案前的那人,只见其剑眉星目长须飘飘、甚是气宇轩昂,神色不怒自威、开口便是斥责陆绎,说话声音虽不大,但是音色却异常的浑厚有力。 陆绎抬颔,睇了眼那名身着黑色鎏金蟒袍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同他道着:“我自有分寸,就不劳烦指挥使您来操心了!” “这么多年,你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心中对我这个父亲有怨,这我都知道。可是阿绎你娘亲的死,又何尝不是我心口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父亲!”陆炳语重心长的同陆绎说着,毕竟一家人不应有隔夜仇……。 陆绎全然不去领这个情,冷笑道:“做父亲的都凉薄无情,还渴望儿子多么重情重义不成?” “陆禹廷你!”陆炳腾的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胸腔起起伏伏似是在吐纳。换以温和的口吻跟陆绎说道:“寻回布防图一事你办的不错,皇上对此很是满意,还同为父夸赞你后生可畏……” 陆绎的神色渐渐变得恬淡,“职责所在。”眉头微蹙话锋一转:“许尚书此人性格软弱怕事,这官场规矩是能者上任,他们兵部的渎职懈怠,到头来还要依仗锦衣卫出面解决,哪有这样的道理?” “现在朝中弹劾许忝的人不在少数,我们不必操之过急。”陆炳又岂会听不懂自己儿子话里的意图,与其所处立场敌友难辨,倒不如把这个听话的兵部尚书紧紧攥在手心里。 陆炳抬手拿起一卷密文扔向陆绎,被对方随意伸手一把接住,翻阅着手里的卷宗,似笑非笑的看着陆炳:“表面上让我前往姑苏,是去调查工部水利司郎中莫季明贪墨二十万修河款,乃至官银下落一案,但实际意不止于此……” 陆炳欣慰的朝陆绎笑了笑,不跟他说明,但这不代表陆绎他不会去查,似是想起了什么,同他嘱咐道:“这次与你同前往姑苏查案的,还有六扇门捕头牟程万一干人等,他曾在我麾下任职,你对待他时态度须谦逊有礼,此人探案追踪术甚是了得,可堪重用!” 陆绎眉宇舒展,面容平静,嘴角浮起一丝冷意:“能得到您如此赞誉,想必他定有过人之处,这倒让我越发的好奇,那位牟前辈究竟有何不同!” 从京城到姑苏,有京杭大运河,坐船自然是最方便的,又快又可省去一路在马背上的颠簸。河道内停有官府的船只,被称为站船,取驿中之驿站的意思。 为了省银子,羡安她特意拉着牟岳和师父陪自己在县衙,吃过了午饭才来的。 着一件玄青色对襟衫,戴了一对铜制云纹皮扣三合革带护腕,手里拿着朴刀,腰间挂着捕快制牌,牟岳和羡安都规规矩矩的穿上了自己那一身捕快服,跟在牟程万的身后上了官船,崔羡安是个一刻都不肯消停的性子,左看看右瞅瞅,碍于师父在场也不敢过于造次。 官船之上的船工,多半是看品阶下菜碟之辈,对于牟程万他们这些都没有个品阶的官吏,都不屑于去理会,僵僵的说了句:“千户大人早在半个时辰前就上船了,大人要歇息特命我等不得去打扰,这是给几位官爷准备的船舱。”手朝着底舱给他们指了指方向,便转身离开。 牟岳一把拿过船牌就往底舱走去,他肩上挎着两个行囊,双手搀着自己爹爹,羡安赶紧上前拿下一只较重的行囊,帮着牟岳分担,船舱越往下走一股潮湿的霉味越大,就连空气中都是分外的潮湿。 这官船之上的船舱可大有讲究,官员品阶越高船舱就越大越明亮通风,牟程万他们这些没个品阶的小吏,只能住在底舱那里阴暗潮湿,处于船底长年不通风到处都是一股子发霉的味儿。但是好在起码能一人一个不大的船舱,而那些船工都只能好几个人挤在一张通铺上睡。 推开了木质的舱门,羡安顿时都感觉自己手掌心里都是湿漉漉的,虽然没有过道上的霉味那么大,但是船舱里面这味也不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屋子很小仅仅只能放下一张床塌和木桌四个圆凳,但也还算是干净整洁,想起师父的行囊还在自己肩上,得去他们的船舱给送去才好,一把将自己的行装包和朴刀扔床榻上,转身反手关上了舱门。 刚刚还听大牟嘟囔了一声船舱牌号,于是羡安就寻去了,师父的船舱们敞开着 ,“师父你这屋的霉味也好大呀!”目光注意到了牟岳,俏皮一笑:“大牟你挺有先见之明啊……” 牟岳从家里带了一包茶末,倒在碗里在爹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样好能除一除霉味,一听羡安这么说,牟岳立马懂了她的意思:“我一会也去你屋里帮你除除霉味。” 羡安乐颠颠的拍了拍手,将师父的行囊放在了桌子上,大牟眼里有活,手脚也麻利,这船舱里头干净的,可谓是一点灰都找不到。 第十五章 盐渍杨梅 京杭大运河,始建于公元前隋唐年间,自此南北漕运畅通无阻,南方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供应北方城市与边疆驻军。河面上,江南地带漕运帮派的船只络绎不绝,成群结队的野鸭子出没波涛之中。南方稻米漕运北上,无数的粮食遗漏河内,方才养得水道内鱼肥鸭壮。 羡安俯在船栏上,盯着野鸭子,眼神有点发直,眼珠黑白分明,灵活而不轻浮,面相很是干净伶俐,七分清秀,三分机敏,嘴角眉梢总是着带微微的笑意,一看就是个灵巧乖觉的人儿。这样一张脸,年长者会觉得她可爱,年幼者又会觉得她可亲,就算不喜欢,至少也不会讨厌。 牟岳上甲板来寻她,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情不自禁地赞叹:“真肥啊!” 羡安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是吧!早知道平日无事时,来这边逮几只野鸭子好了,拿集市上定能卖个好价钱呢。”见她双手拖着下巴,一副特别痛惜的模样,牟岳就好生想笑,强忍住笑意同她说道:“卖了多可惜,这可好吃着呢。” “野鸭子肉紧,和家鸭不同,想好吃就得用刀切成厚片,放温油里滑一滑。” 说起烹调,牟岳就有些刹不住,像极一只木桶里面装着满满的水,该巧不巧的是,桶底还漏了个大洞。“雪梨洗干净也要切片,两片雪梨中间夹一片鸭肉,放入油中反复炸,炸到鸭肉酥烂,那味道……” “大牟你打住!”羡安吞了吞口水,自己对于牟岳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家伙他莫不是个白痴吧?捧着本菜谱就能让他在灶房里蹲上一整天,倘若不知其间缘由的,保不齐会当他这是走火入魔了呢! 揉了揉自己日益鼓溜的脸颊,这时顿然觉得术业各有专攻,大牟做饭那么好吃才不会是个白痴,鼻子灵敏的嗅了好几下,目光打量着牟岳衣襟处:“大牟你领口怎么有盐面面,还有一股很淡的盐渍杨梅味道?”朝着牟岳摊开手心,勾了勾手指头,她那笑容倒像极了一只小狐狸,偏偏还是一只没道行的小狐狸。 牟岳很是坦诚,二话不说就伸手从衣襟里拿出一包盐渍杨梅,递到了羡安眼前,“小爷擦擦你嘴角的口水。”牟岳禁不住发笑:“呐给你的,这杨梅是我自己尝试着做的,味道可能会有些偏甜。” 油纸里包裹着十多个圆圆滚滚的‘红碳团’外面沾层白盐,像极了踏雪寻梅的景,大牟不仅厨艺了得,蜜饯也做的甚好,酸酸甜甜,心里暗暗道大牟不去做个掌勺师傅,当真是厨界的一大憾事。 牟程万视羡安如己出,一直以来牟岳也拿她当成自己亲妹妹般来对待,赶忙开口问道:“感觉好点了么?” “这话听起来倒不像是个吉利话,不过看在盐渍梅子卖相这么好的份上,大牟谢谢你……”羡安故作听不懂咧嘴一笑。 牟岳禁不住哑然失笑,正所谓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说的就是她这般吧? 同她如实说道:“小事了、客气什么,再说杨梅是爹爹买来的他发觉得早,我还被蒙在鼓里呢,羡安你水土不服这事怎么不说啊?”转而一脸关心的问候着羡安,牟岳没有自家爹爹的仔细入微,也没有羡安的眼力过人,倘若他们不说,自己怕是难以知晓。 羡安学着他的口吻:“小意思了,身为朝廷捕快、食官家俸禄哪能那么娇气?再说小爷不是没事么。” 她不经意间转过身,陡然发现不知何时起,不远处竟然站着一人,醒目的金线蟒纹的云锦刺绣,高粱红色飞鱼冠服头戴乌帽,拥有别人无法拥有的温润如玉,腰束玄金鸾带,腰际除了系有锦衣卫腰牌,还配有一柄乌金冶炼而成的绣春刀…… 陆绎! 陆绎似乎没留意到他们,他手上端着一盏青花瓷盖杯,赏着渺渺江景,动作慢条斯理地浮了浮杯盏中的茶汤,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俊秀的面容若隐若现,他父亲是明朝嘉靖年间权官陆炳,倘若不生在官宦之家,陆绎也当是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翩翩少年郎吧?! 依着羡安的想法,这甲板这么大,横竖那陆千户也未必能注意到他们,自己也犯不着上前去见礼,趁他还没注意到偷偷溜开才是方便,说不准陆绎还记得前夜糖水街的事,再想起那二两银子,很难说会对自己有什么好的印象来,若是心眼在小些的,存心找晦气也说不准。 而牟岳迟疑了一瞬,想着官阶大小、尊卑有序,六扇门捕快在外切不可失礼,忙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六扇门捕快牟岳,参见陆大人。” 羡安来不及拽住他,只得也跟着上前施礼:“六扇门崔羡安参见陆大人。” 陆绎抬起眼帘,淡淡的嗯了一声。 离着这般近的距离,羡安瞧着他面上也并无异色,想来他应是没有认出自己,不免暗暗松了口气。 “牟程万牟捕头何在?”陆绎语气平淡的问道。 “我爹爹他腿脚不便,现下正在舱内歇息。”牟岳答道。 陆绎手略一抬,朝着船舱的方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叫他带路。手中的茶盏顺势往旁边一递,正是羡安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这动作着实过于顺手,自然而流畅,至于在羡安脑子还没转过弯的时候,就已经自觉的接过茶碗,替他捧着。 牟岳走在前面给陆绎带路,崔羡安一脸疑惑的看着陆绎的背影,陆绎走过的地方,好像方圆十里之内都寸草不生,不免为自己从朝廷捕快,到端茶小厮的转变默了默,目光注意到,自己手中替陆绎端着的那只茶盏,在古瓷中最有名的天青袖色瓷,相传烧自五代十国后周世宗的柴窑。 工匠如果想要烧制的话,他得先耐心地观察天气变化。他可能得等一个大雨天,雨可能要下很久,才能等到雨过天青,然后看到云破之处,一抹澄蓝。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与努力,最后工匠烧成的器物“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磐”,而且釉色滋润细腻。可惜柴窑传世之作稀有,到明代已经很少见。据说只是柴窑瓷器的碎片就可以和黄金与翠玉等价,所以坊间更有“柴窑片瓦值千金”的赞誉。 想不到,陆绎一个舞刀弄棒的粗人,竟然也有这等风雅之风,羡安冷哼了一声十分不屑,可是在官场之上也不敢过于显露,心中暗道:像他们那些贵公子一个个好极了附庸风雅,这盖杯若是换成银子,都足矣京城中随便十户普通人家,一辈子丰衣足食了。 第十六章 心亦如枯槁! 想起前不久师父还同自己的嘱咐,跟锦衣卫交往千万要把握好度,切记不可走得过近!再加以陆绎主动前去拜访师父,这其间的种种,愈发地让羡安百思不得其解! 一想到这里她赶忙疾奔追上,说什么也要知道个大概、所以然。 行至牟程万的舱门前,牟岳停下了脚步,轻叩了好几声房门,唤道:“爹,您在里面么?千户陆大人来了。” 片刻后,船舱里面也没有任何声响,更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的回应。 “我爹爹他上了年纪,耳朵有点背,可能没听到。”牟岳赶忙开口朝一旁的陆绎解释,“陆大人勿怪,要不等回头爹爹他睡醒了,我再替您转达?” 锦衣卫平地能掀三重浪的本事,牟岳不是没领略过,现在倒也是巴不得,赶紧把眼前这尊大佛给请走,才是要紧! 陆绎没有理会,面如寒玉,像一塑冰雕一动不动的站在牟程万舱门前,看样子,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从来枪只打出头鸟,就算师父他什么都不做,可是为了这趟差事的顺利,锦衣卫也势必会震慑六扇门一番,这些羡安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当下也是怕这位锦衣卫千户,为难师父他老人家。 “陆大人……” 匆匆赶来的崔羡安,忙开口打圆场,她话音未落,舱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只见牟程万身穿了件灰褐色麻棉衫,双手扶着舱门,鬓角间已然是一片苍白,脸庞上虽称不上是陈年的老树皮,却也过之不及。 “六扇门捕头牟程万,见过千户陆大人,牟某天残之人,礼数有所不周之处,还请大人海涵。”牟程万弓弓着背,朝陆绎见礼,语气不冷不淡,听着倒还有几分刻意疏远的意味。 “牟前辈客气。”陆绎的语气甚是温和。 牟程万淡淡一笑,侧过身往里让去,将陆绎请进了船舱。 羡安犹豫了一瞬,在门外偷听未必能听得仔细,随即牟岳和羡安两人当仁不让的跟了进来,原本就不大的船舱,现在显得愈发的狭小了。 她态度颇为恭敬,将手中替陆绎捧着的盖杯放在桌子上,回过身来,看了眼那柴窑青花釉色缠枝盖杯,许是没忍住朝陆绎问道:“卑职冒昧的问一句,大人您这盏盖杯是出自于柴窑么?”说完赶紧捂上了嘴,羡安垂下了脑袋,自己失了分寸这下免不了要被师父训斥。 “知道冒昧还问!”牟程万厉声呵斥道,抬手指了指如门神般分别杵在门左右两侧的牟岳跟羡安,语气略显严厉:“你们两个出去,把门关上。” 羡安就像做错事被训的孩童一般,不敢违逆,灰溜溜的夹着她的小狐狸尾巴,乖乖出去,把舱门复关好。 “挨训了吧?小爷你可消停点吧!”牟岳揶揄着她,一份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拉着羡安就要离开,羡安所用的手劲儿明显比牟岳大了不少,废力拉住的牟岳粗厚的手掌,牟岳瞪大了眼睛,这丫头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吧,诧异的问道:“小爷你还想去理论理论啊?” 羡安朝牟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闭嘴,自己则是蹑手蹑脚的移至门前,还拉着他跟自己一起,从靴筒里拿出瓷质的小听瓮来,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牟前辈……”陆绎刚开口。 “千户大人稍候片刻!” 牟程万行至门前,一把拉开了舱门,手里各拿着自制的小听瓮,贴在门口处偷听的牟岳和羡安差点跌了进来,将小听瓮尽数收缴,瞪了他二人一眼,“金仵作写的那本概要,我要你们二人做到心中有数,我会随时抽查!” “师父……!” “爹爹……!” 羡安二人同时发出哀嚎,金仵作是六扇门之中最好的仵作,经他手验过的尸首准能查出死因来,他原先是干杀猪营生的,因总捕头看中了他的才能,这才加入了六扇门这个大家庭。 衙门里逢年过节吃顿烀猪肉,都是蒙了金仵作的光,他在总捕头的代笔下写了那本‘著作’一直是捕快们的噩梦,羡安和牟岳已经算是胆大的了,却也不过才敢看到第二页,更别说其他捕快了。 复合严了门,转身朝陆绎笑道:“犬子小徒顽劣,让大人见笑了。” 这时,陆绎方才淡淡一笑:“在家中曾听父亲数次讲起,说前辈你的追踪术堪称一绝,哪怕是在锦衣卫里,也无人能及,现下后继有人,倒也是件好事。” 牟程万不置可否,只问道:“令尊身体可还好?” “倒还是老毛病,一累就心口疼。”陆绎不动神色的观察着牟程万,“我常劝他将养着,可惜就是听不进去,闲下来时总是回忆起往事,家父心中也很是盼望您能够再回去帮他。” 牟程万淡淡笑着,语气疏远而客套:“依照令尊的脾性又岂会是轻易服老的人,也多谢他还挂念着我这把老骨头。” “家父托我给前辈您带句话——”陆绎云淡风轻的语气:“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三吏三别”之一的《石壕吏》意思是: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复生了,活着的人姑且活一天算一天吧! 陆绎目光温和而内蕴犀利,细打量着牟程万眼前这个人,和父亲口中所讲述的那名锦衣卫镇抚,着实相差太大了。岁月似乎对他格外地残忍,原本四旬不过的牟程万,如今却是满头白发苍苍,疲态倍显,也不知这是表相,还是他当真心如枯槁? 良久后,牟程万苦笑道:“从前有一名锦衣卫千户跟我关系甚好,他叫沈炼祖籍浙江会稽人士……” 陆绎默了默,对于牟程万口中的那名锦衣卫千户,他曾有所耳闻。 沈炼,嘉靖十七年进士,除溧阳知县。因事左迁为锦衣卫千户,得到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赏识,沈炼为人刚直,嫉恶如仇,每饮酒辄箕踞笑傲。以“十罪疏”(指专擅国事、贪污纳贿、卖官鬻爵、妒贤嫉能、箝制谏官等十大罪状)弹劾严嵩,被处以杖刑,谪居保安州为民,却仍以詈骂严嵩父子为乐。沈炼还以李林甫、秦桧、严嵩的像作靶,且日日射练,这使严氏父子更加刻骨切齿,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严世蕃得知大怒,在苗疆圣女蚩念楹的默认下。遣巡按御史路楷和宣大总督杨顺,设计诛除沈炼,炼终因被诬为谋反而遭到杀害,家中两子、乃至沈家上下百余口一夜之间惨遭毒手,无一幸免! 牟程万涩然摇了摇头:“曾承蒙令尊赏识,待我与沈炼如同手足,牟某人在此感激不尽,现在也老了早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如今只想安度晚年,怕是要愧于指挥使的任用了。” 陆绎注视着他,反而温和的笑道:“此事、前辈无须急于给我答案,倒是此番姑苏一行,禹廷尚且年少,遇事诸多不懂之处,还要仰仗前辈您多多教导指点才是……!” “千户大人客气了,岂敢岂敢。”牟程万赶忙答道。 陆绎不再多话,起身拱手,告辞而出。 船舱内只剩下牟程万一人,复坐在椅子上,望着杯中的茶水,目光复杂,当年之所以取名程万,就是希望自己有一日能够鹏程万里,权力这种东西当真碰不得,一旦沾上很容易迷失了自己…… 第十七章 怪力乱神! 深夜里,站船航程在烟波浩渺的京杭大运河,河面清波荡漾,一轮象牙白色明月挂在天上。(站船为公门中人,走水路时所备之船。) 在羡安的舱房内,还亮着好几盏烛台,烛光跳跃照得船舱里亮堂堂的,夜风掠进,圆桌上羡安和牟岳对坐在一起,牟岳不经意间抬眼,也难得,见她看这种书还是一派认真的模样。 刚想开口夸夸她,怎料俄顷间,羡安把书一合往桌子上一拍,腾的站起身来,两侧的腮帮气的鼓溜溜地,忿忿不平的腹诽着:“师父未免也忒狠了,大晚上让背金仵作的那本验尸概要,小爷命好苦,又要睁眼到天亮了!”双手抱着脑袋,拨浪鼓似的摇着。 牟岳还在翻看着书,嘴里还小声背着:“验尸需要带,醋、葱、食盐、腊梅……”牟岳还不忘随口调侃羡安:“羡爷您不是一身浩然正气呢?还有韦驮菩萨护体,惧那怪力乱神的虚事作甚?” “这是验尸,还是炒菜啊?”牟岳在唱、羡安非要跟他和反调不可,“小…小爷我哪怕了……?”底舱的门闩不严,恰逢河面上一道怪风吹过,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羡安吓的赶忙窜到床前,将被子蒙在身上,活脱把自己裹成了一枚粽子。 顿时弄的牟岳哭笑不得,这丫头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天黑。牟岳摇了摇头,快步走到门前,关紧了门闩,复来到羡安面前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小爷现在没事了,一阵风而已……”牟岳咯咯笑道。 羡安狠挖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谁……手心里冷汗之冒呢。”撇着嘴角扭过头,看了看自己被褥上那道鲜明的手掌印,湿漉漉的。 舱外一阵阵躁动声很大,许是从甲板上传来的,好奇的问道:“大牟甲板上怎么了?这么吵咱们去看看?”牟岳点了点头,起身拉着羡安就要往外走:“没准是船工们撒下的网捕到鱼了,我们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对,趁着人少咱帮忙出力,再拿几条好鱼也不过分!”羡安喜滋滋的盘算着,一会是让大牟清蒸好,还是炸鱼段?这么想着脚步也快上了许多。 看见甲板上数十支火把,将船照得亮如白昼。船头密密麻麻全是人,不仅船工都被赶了出来,连牟程万还有陆绎都在,一人头戴红缨花尖顶明铁盔,身穿鱼鳞叶齐腰明甲皮毛缘边,按理说该是威风凛凛才是,但此人却是一副祸事临头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身旁紧跟着一名校尉,身后还有众多军士。 “师父。”羡安靠到牟程万身边,低声道:“他们这是闹哪出?” “这些人是边疆护城军,就在前不久仇大将军迎娶侧房夫人,所备下的一份厚重彩礼被贼人劫走了。” 仇大将军?原来是仇鸾的手下,难怪一个个如此嚣张,仇鸾开个马市弄的坊间百姓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如今迎娶个侧房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羡安刚要笑着开口嘲讽,但是碍于师父他老人家在这,憋了憋嘴只好作罢……。 索南兴,仇鸾帐下参将,见属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还是在锦衣卫千户面前,顿觉颜面尽失,回手狠狠扇了身后高个官兵一巴掌:“没用的东西,谁让你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嫌咱们边疆驻军不够丢脸么?” 你们丢的脸还少么?羡安心中骂道:你们那仇大将军,一开始叫嚣比谁都厉害,打不过就屈辱求和各种奉承、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全叫他给送去做孝敬了。此事在坊间广为流传,虽不知真假,却也绝非空穴来风。 陆绎作为此间官阶最高的人,被人半夜吵醒,倒也见他不气恼,反而淡定自若,一眼望不穿的深邃。 “陆千户……” 索南兴转向陆绎,正要说话,便听陆绎冷冷道:“索参将,可知这批彩礼是何时丢的?”“丑时二刻过后,因为丑时二刻交班时,箱子都还在。”索南兴不假思索地回答。 再他们说话的档儿,羡安歪靠在牟岳身上,困得直打哈欠,预备着,若没自己啥事就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反正站船在明日晌午,就能抵达江南大运河姑苏支流码头,自己也犯不着蹚这摊浑水。她对这位仇鸾大将军着实无甚好感,见他的彩礼丢了,倒是很想拍手叫好。 “牟捕头,素闻您的追踪术不凡,不如您去看看,说不准还能发现什么线索,这样也有助于索参将寻回彩礼。”陆绎的态度甚是谦和。 “这个……”牟程万一脸为难,佝偻着腰背萎靡不振,“牟某人上了年岁,眼神不好,到了夜里看什么都是双影,老头子我无能,去了也只怕帮不上什么忙,还请千户大人见谅。” 押送途中丢了这批彩礼,只怕回去了索南兴等人也逃不掉个人头落地,当下更是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半分线索都没有,方才听陆绎那么说,还以为六扇门那伙儿人多么厉害,但是一看牟程万不仅佝着背,腿还是瘸的,也未将他放在眼中,只是碍于陆绎的面子不好推卸。 “如此……”陆绎盯了他片刻,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转而道,“那不如让你这两个徒儿去看看吧。” 他这般说来,牟程万也自然不好再推辞,转头朝牟岳羡安吩咐道:“你俩就上船去,要仔细……” “师父,我何时不仔细了?”羡安奇道。 牟程万狠瞪她一眼,仍叮嘱道:“仇大将军的彩礼纲非同一般,你二人细细留意,且不可胡乱说话,明白么?” 羡安楞了一瞬,不能尽明其意,只得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毕竟是父子俩,牟岳已隐隐意识到此事有蹊跷之处,与爹爹对视一眼,方才与羡安,跟在陆绎身后登上了索南兴等人的船舱。 仅仅是押送个彩礼纲的,就叫他们占据了两层的上舱,那批箱子就存放在军士们舱房的下面,且有军士把守门外。据索南兴所说,两个时辰便换一次岗,船舱内外皆有军士守着。 第十八章 不可胡乱说话 按理来说这个时辰,羡安还应该沉浸在甜如桂花蜜糖般的梦乡才是。 现在倒好!天还没亮就被拉过来勘察现场。往日里六扇门办案,破一个案子就给一两银子以示嘉奖,这档口一边是镇国中尉的军士、另一边是出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骤然间,羡安只觉着自己被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和老虎夹在了中间。 这趟儿活就是白干,自己出来的急,手头也没带件称手的武器,这整艘站船都是他们的地盘,哪敢开口要银两?万一他们一个不乐意‘唰唰’两刀,那自己还有命不?嘴撅的都能挂上一只油壶,崔羡安鹅蛋般的小脸上写满了,小爷不乐意! “舱里那些看守贺礼的军士,莫不成都被杀了?”她边行边随口问道。 牟岳鄙视的目光瞥了眼羡安,这丫头心里打的小九九,自己能猜出些大概来,本以为是夜捕她还想着出点力,换几条肉质不错的鱼下锅炖,结果不仅没鱼。还被迫来勘察现场,如果有军士死了,她还能顺便收笔验尸费,也算是两全其美!一具尸体五枚铜板。童叟无欺!不枉她刚刚翻看了几页,仵作们写的格目。 “没有,他们着了歹人的道,全都昏倒在地。” “哦,那中了迷烟?还是蒙汗药?负责晚间伙食的是谁?他人还在么?”她习惯性的连珠问道。 答话的校尉睇了她一眼,瞧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儿,生得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问起话来却是老成得很,当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我们大伙儿的吃食都是一样的,且晚饭后才换得班,站岗期间他们并未吃过别的东西。” 有军士在前头引着他们往存放彩礼纲的船舱去,羡安行得甚慢,这一路上东看西瞅,刚弯腰入舱口,便刹住脚步,连着嗅了好几下,转身笑眯眯道:“大牟,你闻,他们中这迷烟真不错,还是黄瓜味的。” 牟岳也跟着嗅,道:“他们船上的晚饭,准是做了黄瓜片炒鸡卵。” “我说呢!怎么我一闻就饿了。”羡安恍然大悟道。 “你有不饿的时候么?”牟岳顺口调侃她,探身走到舱内,看见三、四名军士歪歪斜斜的瘫坐在地上。看起来确像是一副中了迷烟的样子。 陆缙随后跟了进来,此舱长两丈不到,宽约丈许,舱内仅有一门一窗,与寻常舱室无异。 “贺礼一共有几箱?”他问索南兴。 “回千户大人,共是八箱不光是金银玉等器物,其中还有字画丝帛。”索南兴连连叹气:“临行前,仇大将军他再三叮嘱,在下也是小心谨慎,这艘站船只押送贺礼,都不敢让其他人靠上前来,免得看不住再人多手杂,可谁曾想得到,那伙贼人竟然这般的狡诈……!” 陆缙漫不经心的听着索南兴诉苦,虽并未说什么,却神情如若寒星,一席炽金飞鱼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俊逸,静默时冷峻如冰。 他看到崔羡安正半蹲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轻刮了下,放到鼻端轻嗅。 地上随处可见点点滴滴的油蜡!其上脚印纵横! “不错上船时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这么多蜂蜡?还真是大手笔。”只听她自言自语道。 “哦……这个是……”方才带路的那名校尉解释道:“船舱上潮湿,我因怕丝帛字画等物,受了船上的潮气,所以特意用蜂蜡将接口处都密密封上,此事我向参将大人回禀过的。” 索南兴闻言点头:“不错此法是我手下校尉官提的提议,都是些金贵之物,我也生怕发霉斑,那就不好了。” “看不出来,你们倒也是个精细人。”羡安似笑非笑道,也不看他们,和牟岳两人如同闲逛,在舱室里围走了好几圈,牟岳在昏迷的军士面前蹲了下来,贴近口鼻处轻嗅了一下,嫌弃的皱了皱眉。 转身朝羡安摇了摇头,身影背对着索南兴等人,眉梢向上挑了两下…… 而一旁,陆缙执起另一名军士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搭在那人的脉搏上,仔细的把脉。索南兴走上前轻问道:“千户大人脉象如何?军士们可有性命之忧?” 片刻后,陆缙负手而立,语气淡默:“再过三、四个时辰,待药效过了人便能醒来,倒时多喝点水便无碍了。” “那就好。”索南兴松了口气,焦急的握着拳,语气颇为惆怅道:“说不定他们见过贼人,醒了之后能说出些许线索来。”只恨凉水泼不醒他们,索南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听到这话,羡安顿时感到语无凝噎,扣了扣指甲缝里的蜡脂碎屑,时而偏头细看舱壁上的划痕,时而低头伸手丈量地板,最后停在门板前。 这位索中尉的脑子可得银子治了,依照门板上的划痕来看,动静闹的这么大,对方根本没有将索南兴等人放在眼里,倘若这几名军士真的见到了那伙贼人的相貌,此时、可就不是晕坐在地上了! 索南兴半天也不知道,这两名小捕快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见他们不紧不慢地晃悠着,又不说有什么线索,心里已经是极不可耐,若非碍于陆缙的面子,早就将他二人给轰赶出去。 自那夜在糖水街,听她出言点明了,坐诊郎中穿着上的破绽,现下又知晓她跟随牟程万,陆缙倒十分想见识一番,父亲口中所提的探案追踪术,故而不急不燥,慢慢等他二人在舱室里勘察。 所看到的细节越多,羡安目中的疑惑也随着渐增,与牟岳对视片刻之后,便有些明白之前牟程万所叮嘱的话——‘且不可胡乱说话’。只是若案情果真如此,那着实是无趣得很,她直起腰来暗自撇嘴,心中暗付,想着还是早些回船,睡个回笼觉才是正经。 “两位可是有线索了?”没有漏过她的细微表情,陆缙立时问道。 “这个……”羡安先看了眼牟岳,才慢吞吞道,“贼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我等只怕是无能为力。” 牟岳在旁连连点头,看不出是在赞同羡安的话,还是在赞许她说的太好了。 索南兴摆摆手,一脸早就料到的模样:“这又不是寻常小偷小摸,你等查不出来也不奇怪,行了行了,本来也就不指望你们,下船去吧。” 倦倦打了个呵欠,羡安也不打算与他一般见识,拖上牟岳便打算走了,却又听见索南兴还在背后朝陆缙感慨…… “其实我知道,现在京城里头的案子可几乎都是,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在办,六扇门不过是虚有其名,养着一帮子闲人,常常案子查不出来又推给你们……。” 听到这里,崔羡安刹住了脚步,转过身朝索南兴等人,目无表情的说道:“我等虽然不才,却也不是半分线索都没有,你这些箱子都是红漆樟木箱,长两尺九,宽一尺七,高两尺三,没错吧?” “你,你见过这些箱子?”索南兴一脸的不可思议。 羡安指了指地板上的蜂蜡痕:“循痕推测罢了!地上一滩蜡痕这么明显,想装作看不到都很难!与其在这里忧天忧地,不如好好自查一番麾下吧,搬运箱子闹出的声音定然不小,说明对方有恃无恐,压根没将尔等放在眼里。” “何以见得?”陆缙盯着她追问道。 羡安朝他指了指,方才自己在门板前的那个位置,一本正经的说道:“木头门框上有着好几道,肉眼都尚能显见的划蹭的痕迹,划痕呈外方向延伸。当然也可以说,是好久之前别人划蹭上的,但是!站船上潮湿倘若这划痕超过两天、或者两天以上,凹陷里面都会起霉点,木头是不骗不了人的。” 陆缙顺着崔羡安所指位置看了去,果然有几道卷起木屑的划痕,木屑挂起的方向是从里到外的,而从木色上来看还未发潮,而这几道划痕的高度,也符合贺礼箱的高度…… 见陆缙陷入了深思,牟岳重重地咳嗽几声,示意羡安不可再说下去。 牟岳他才方道:“虽然能看出些许线索,但此案极为复杂,我等只是小捕快,经验尚浅,只知是一伙江洋大盗所为,人数应在四至六人左右,手法娴熟,显然是惯犯,此刻只怕人已经顺水而下,远在数里之外,难以追踪。” 羡安斜眼睇他,总算勉强忍住不说话。 呆呆听了半晌,此时索南兴才插得上口,连连点头道:“江南大运河分支甚多,若贼人已经顺水而下,如何追踪得到?索某身受大将军厚恩,如今实在无颜回去见大将军……。”满心的惆怅。 丝毫没有照顾索南兴情绪的认知,羡安戏谑的语气道:“索中尉千万要想开些,切莫做轻生之举,否则岂不可惜了,眼下这套富贵……?” “你……这是何意?”索南兴猛地盯住羡安,目光中有着明显的怒意。 “她的意思是说,索大人能在仇大将军麾下做事,这套富贵不易,我等着实羡慕得很,羡慕得很。”牟岳抢在今夏开口前打圆场,朝索南兴拱手,言外之意就是我等要告辞了。 对于这两名小捕快,索南兴似乎也已用尽全部耐心,颇不满地打了个请便的手势。方才朝陆缙说道:“千户大人,您瞧瞧六扇门这帮人,要么就推脱双眼又疾,要么一番话说的天花乱坠,到头来半分忙都没帮得上。” 陆缙轻咳两声,也朝索南兴拱手告辞道:“索中尉也不必过于担忧,待军士们醒来后,案情许尚有转机。” 索南兴只作愁眉苦脸状,还礼后请校尉将陆缙送下了船。 第十九章 湘西鬼使 商澄允 复回到站船上,天蒙蒙泛着鱼肚白,河面晨雾朦胧,泛着寒意沁人。 “哼!小爷我发善心放他一马,他蹬鼻子上脸、以为咱们是吃素的?”羡安在寒冷的江雾中缩着脖子,叉腰恼怒道:“忒不识抬举了!” 牟岳回首望了眼索南兴的站船,见并无动静,才朝她道:“你忘了,爹爹他再三交代莫要胡说,莫要胡说!你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幸好我把话给兜回来,否则又是麻烦。” “就是看不惯他们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德行。”羡安不满的说道:“别的姑且都不提,三更半夜闹得鸡犬不宁,不过也就是为了拖上这一船人,为他做个见证罢了!”还嫌不解气,羡安又嗔了道:“简直是贼喊捉贼。” 牟岳照着羡安的脑门,爆了一记栗子:“有两个字,想跟羡爷您共勉。” 崔羡安揉着额头,诧异的目光:“哪两个字?” “认命!”牟岳半开玩笑的斥责她,“甭管官大不大,人家那也是个有品阶的,羡爷咱六扇门虽说月俸少了点,但也是白花花的银子,等你何时位至内阁首辅之时,咱在逞能行不?” 她撇着嘴角,含糊不清的道着:“行!下次我会看在银子的份上,再忍上一番的。”“还有下次啊?可莫再给我爹爹惹事了。”牟岳反瞪了羡安一眼。 “那个……大牟等我官至内阁首辅的那一天,一定提拔你当六扇门捕头!”羡安讪笑着。 “真是失敬啊……未来的首辅大人。”牟岳陪笑的道。 此时回去见爹爹才是正经,牟岳也不再同羡安贫嘴,底舱暗所以他擦起的火折子,走在前面照亮,羡安快步跟了上。 ……………………………… 黑夜与白昼的交界处,天色变的越发昏暗,阴郁的氛围笼罩在上空,江面的雾汽本就潮湿发涩,骤然间,空气中又多了几分淡淡的血腥。 一个男孩斜靠在楼梯旁的木架上,他颀长俊逸的身形,白皙似玉的皮肤,漂亮的五官犹如刀刻一般,薄唇微微向上挑,扬起一抹慵懒的笑意。 索中尉身旁的那名校尉,看到木架旁的小男孩,勒声啐骂道:“你是哪个船工家的小孩,懂不懂规矩?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实相的快点给大爷滚!” “倘若不识相,你又能怎样?”男孩嘴角带笑,对于那校尉傲慢无礼的态度,并没有任何不悦,反而还满心的好奇。 见镇国中尉索南兴朝这边走来,为了卖力讨好,便朝两旁的军士高声斥道:“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这小孩赖着不走,还不快轰出去,把他扔河里。” 那名衣着异域藏蓝色锦衫的男孩,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左右的年龄,他手里握着一只银丝镂空玉铃铛,听到校尉着番话先是咯咯的笑了出来,铃铛映着小男孩的笑,发出清脆的回荡。 嗓音犹如清冽的泉水,也像极了来自地狱的鬼魅:“这位官爷你可真凶,都吓坏阿赫了。” 说罢,身影快到让人摸不清踪影,而再看到那名自称是阿赫的小男孩时,他正与校尉官站了个面对面,阿赫修长若无骨的手指搭在校尉身上的兽皮罩甲上,轻轻一推,对方身体僵硬的直直栽倒在地上。 常年驻守边疆的将士,久而久之肤色都会发黑黝中透红,凑近细看才发现,那人眉心正中央有一滴殷红的鲜血,那滴血已经半干粘稠,杀人手法之快绝非肉眼所能洞察。 杀戮,对于那叫阿赫男孩来说,似乎已经如同家常便饭般,神色间没有丝毫的慌张,手心上摊微挑,指间夹着一根锋利且小巧的银针,也就是这根银针要了一个人的性命,却被当做玩具把玩在手里。 阿赫微微睁了一条眼缝,一团殷血红色的雾汽袅绕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酿出一片疏离潋滟的光影,唇形自然而成一个绝美的弧度。 “你……你是谯笪赫!”索南兴一个踉跄,硕壮的身形差点撞到地板上,抬起手颤颤巍巍的指着眼前那名小男孩。 那小男孩不置可否,依旧浅浅的笑着:“比如仇鸾、比如你,苗疆能赋予你们想要的权势和地位,同时也能剥夺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那位仇大将军已经死了,现在该轮到你了索南兴……” 玉铃声乍然响起,寒光隐现,鲜血染红了整间船舱,汇聚成了一条殷红色的河流,谯笪赫抿了抿刀尖上的血丝,鲜血的苦腥味直入肺腑。 过道上传来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虽然很轻,但还是被谯笪赫发觉,将匕首收回腰间,左手里依旧拿着银丝镂空玉铃,推开门走出舱室,与那行人不谋而合。 “参见大人。”那行黑衣人为首者,朝谯笪赫单膝跪地拱手施礼。 他挑了下修长的手指,示意他们起身,“你们主子开口准没好事!他要的那批贺礼纲,可找到了?”谯笪赫的语气略显不耐,一副随时都可能和对方,剑拨弩张的架势。 “姑苏那边已经替您安排妥当,苗王宫向来互不干涉,圣童您僭越了!”那名黑衣人站起身来,单手摁在腰间那柄发着乌金色光泽的剑锋上。 谯笪赫翻了翻白眼,肉嘟嘟的脸颊鼻孔朝天,苗王宫这伙人都是些杀人如麻,冷漠寡言的疯子,话说人间还挺美好的,自己犯不上跟他们硬碰硬。 牧魅夜果真是个,善于揣摩人心的恶魔,特意传了消息给湘西巫山药王谷,同时他也笃定了,谯笪赫一定会来姑苏,不止是圣童谯笪赫,还有药王,他当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耻! 谯笪赫抬手制止住了血月,“你们苗王宫一言不合就动刀子这点,可得好生改改了。”似乎并没有闲情逸致,同血月长老说些不疼不痒的话,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到:“牧魅夜要的东西可得手了?开箱查看过么?” 血月规规矩矩的朝他汇报着:“已经确认过了,那四箱是断肠草无疑。” “我得到消息,说是仇鸾的这批贺礼纲一共有八箱。”血月不假思索的回答:“我等在防水舱中只见到六箱。” “六箱就六箱吧!”谯笪赫蛮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侧目而视:“四箱断肠草你们带走,余下的两箱我要了!有一个人即将成为对手,在此之前,我要先送给他一份见面礼。” “是……”血月十分有眼色,在苗疆谯笪赫是出名的喜怒无常,既然暂时算不上敌人,血月等人便也做出了退让。 “血长老,那这里也交给们了,处理的可要干净些。”谯笪邪魅一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手指着一旁倒在血泊中的那名身着校尉服的壮年男子,语气毫无人情可言:“这个人大言不惭,把他鞭尸!沉湖!” 转过身去,脸上的神情微微松懈了冷硬的线条,却稀罕的透出一丝疲惫,几缕发丝落在他稚嫩的眉间,随风微微拂动,略显凌乱,额角晶莹的汗珠顺着他脸颊落下,滴打在银丝玉铃铛上。 谯笪赫眼底一丝酸涩,禁不住喃道:“姐姐你又欠下阿赫一根乌枣糖葫芦,可要记得还啊……。”锦袍在风中凌乱,淡薄稚小的身躯显得那般的无助。 第二十章 天灾亦或人为? 足足说了好一阵子,才将她和牟岳在参将索南兴等众君士的站船上,所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向师父牟程万复述了一通。 牟岳瞥了眼门外,半晌后才压低声音,朝自家爹爹缓缓说道:“那些看守贺礼纲的军士中的不是迷香,而是晚间吃的饭菜里面,被人下了蒙汗药。” “对了还有。”羡安也不废话,直接说道:“舱房里所有的脚印,也都是军士们官靴的鞋印,根本没有外人进入过,八成是索南兴想自己私吞那批贺礼,这才上演了一出,贼喊抓贼的戏码。” 牟程万听罢,并无诧异之色,淡淡说道:“那倒未必,我瞧索南兴那副着急的模样,不像装出来的。倒是他身旁的那名校尉似乎有些问题!” “校尉……” “你们没有留意过他吗?” “我一开始是觉得那人有点怪,靴面和衣袍下摆上沾有很多蜡油,可是一看到船舱里面满地的蜡油,便也说通了。”羡安想了又想,支支吾吾的道:“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了。” “爹爹你的意思难道是?那名校尉他偷了那批贺礼?可他偷来又能藏哪去呢?”牟岳问道。 “东西应该还在船上。”牟程万有些不满的摇了摇头,“你们回来之后没有留意过这条船的吃水线么?从停靠到现在,吃水线始终保持在五丈七尺,并没有明显的升浮。” 羡安恍然大悟,“以那八箱贺礼的重量,要是运下了船,船体吃水线肯定会上浮一截,我明白了!”正色道:“若要防潮,只需两块蜂蜡就足够了,用了那么多蜂蜡,可见他们是为了将箱子沉下水做准备。更是觉着,把东西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肯安心,忒滑头了。” 牟岳拍了拍脑门说道:“下蒙汗药,夺取贺礼纲,不是施先生著的水浒里面的情节么?”什么上梁山当好汉,花果山水帘洞这些个,问羡安都准没错。 羡安嘴角笑意相迎,心底里不知道把牟岳骂几遍了。师父牟程万既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名校尉有问题,那么自己和牟岳,练功的时候偷看闲书这事,肯定是瞒不过师父的法眼,有时候自作聪明,心思往往却被看得透透的…… 左右看闲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朝着牟岳点了点头:“这么一想,倒还叫你给说对了。”羡安嘟哝道:“想来设这场局的人,一定看过水浒,说不准还是看了很多遍呢!”对此颇为自豪,光是水浒她前前后后就看了不下十遍,且先不说烂熟于心,倒背如流也是轻松的很。 “通常站船底部会有八个水密封舱,每个舱室都是密封的,便是其中一个舱室不慎进水,也可保证水不会淹到其他舱室,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船的安全。”听着牟岳的话,羡安拧了拧眉,抬手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那批贺礼很有可能,就被藏在船底八个水密封舱的其中一个。”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牟岳最后下定的结论,也正是羡安的猜测。 听出她语气中的跃跃欲试,牟程万警告意味地盯了她一眼:“仇鸾的家事与我们无关,丢了就丢了,不许插手。” “晓得了……” 羡安与牟岳应了,诺诺地退了出来。 折腾了一宿,牟岳已是困的哈欠一个接一个,当下准备回自己的船舱休息,前脚刚踏进舱门,就被羡安拽住,“你又怎么了?”牟岳瞧着她那精气神,多少也猜出来了点什么。 “小爷,我爹爹他刚才还说,不让咱们插手那批贺礼,咱就甭管别人家那闲事了好不好?”牟岳强撑着睡意,语气很是温和的劝说羡安。 “我听我听,师父的话我听,再说小爷我有贼心没贼胆,那批贺礼纲我不动,索南兴那伙人实在太嚣张,我就想教训教训他们,把箱子全部给沉水里。”羡安气愤的说道。 牟岳扶了扶额,立场倒还算坚定:“我觉得还是算了吧,本来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等明日晌午站船就能靠岸了,咱是要去姑苏查案的,犯不上趟这摊浑水。” 摇了摇头,羡安她很是执着,偏偏要给索南兴那伙人一样哑巴亏吃不可,继续循循善诱着牟岳:“大牟你忘了,那厮说咱们六扇门只会说得天花乱坠,半分作用都起不上。在我们面前,什么千年道行的狐狸没见过?他算哪根葱啊,要不是师父吩咐休得胡说,他以为他跑得掉?” 牟岳醒了醒神,叹道:“可是羡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羡安细瞧牟岳的神情,见他仍是一副踌躇的模样,便佯作道:“你这么怕事?那你回去吧,小爷我自己去,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与你和师父没干系,我崔羡安一人做事一人当。” 饶得知道这丫头故意做出这般模样,牟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是追上她:“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用你下水。”羡安叮嘱他:“你在船上接应我就行,要紧的是,千万别让其他人发觉。” “明明是个官家人,偏偏做一副贼样,你这是何苦来?!这次爹爹面前,我可不会再帮你说好话了。”牟岳直摇头,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羡安瞪了眼牟岳,脸颊两侧上的梨涡生来好看,笑起来也是越发俏皮,“大牟方才你在师父面前,歪派小爷看闲书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翻了翻白眼,哼笑道:“我的好哥哥,你那几本手抄的菜谱本子,真的甚好,不拿去给师父他老人家掌掌眼真是可惜了。” 牟岳败下阵来,头摇成了拨浪鼓,赶忙摆手,这丫头的嘴当真是厉害,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牟岳耷拉着脑袋,跟在羡安身后:“崔小爷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小得一马吧。” 得饶人处且饶人,羡安倒是很好说话,点了点头连声说道:“可以,当然可以。”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却见数名船工围聚在甲板上,个个面露惧色,羡安还听见他们小声嘀咕着:“我方才可是亲眼瞧见,索参将他们那船突然起火了。” 牟岳赶忙快步走了上去,朝那几名船工询问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刚刚听见诸位在说,索参将他们的船起火了?不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为首那名船工身穿粗布麻衫,瞧着面相,倒也是像个老实本分的人。他叹了又叹:“二位官爷有所不知,我等方才正在收渔网,就看见索参将他们的站船突然之间着起大火来,还是绿色的火焰,眨眼的功夫,整艘船都烧没了。” 羡安的脸色沉了下来,此时天刚蒙蒙亮,水面上的雾汽也散去了很多,空气中却有一股烧焦的味,心里暗付道:绿色的火焰?船行驶水面上,那么火又是怎样烧着的呢?这不符合常理。 “在老家的时候啊,听村里的智叟说起过,绿莹莹的火,那就是鬼火哩!”“有道是不使人间造孽钱,那船上足有近百条性命,这回头啊得去河神庙好好拜拜啊。” 见那几名船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羡安刚要开口,牟岳料定这时候她开口准是没好话,赶忙抢在她开口之前打圆场:“可不就是造孽么,话说还要劳烦哥哥们,去河神庙的时候也顺便帮弟弟我也念叨念叨,我这妹子呀她胆子小,我们也就先回去了。”说罢拉着羡安就走。 走到一旁甲板上,羡安甩了甩手腕,吃痛道:“松开松开。”牟岳意识到自己冒犯了,羡安同自己的关系再铁,她也毕竟是个姑娘家,“我……。” 羡安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走到一旁拿起地上防止的粗麻绳,系在腰间将绳子绕了几节,打了个在六扇门常常用的活扣,将绳子的另一端给牟岳,叫他拉着。 她走到船舷上,半个身子往下探,手撑着木板,牟岳这边将绳子拉了紧紧的,一刻也不敢松懈,面色紧张兮兮的绷了许久,羡安那边拉了拉绳子的示意牟岳把她拽上来。 牟岳帮着她,把身上缠的绳子解开,羡安本是个性子活泼的姑娘,这一次见她一脸沉重,还是禁不住问道:“怎么了?”羡安凑近了几乎贴着牟岳说话,压低了声音道:“咱们这艘船的吃水线不对劲,船工似乎也有问题。” 牟岳张目结舌,惊讶的一时间说不出来话,想对比羡安还算冷静的多,当下也不敢耽误,拽上牟岳就走。 第二十一章 浓睡不消残酒 清晨的曙光,万里红霞如瀑倾泻在,湘西苗疆十万里境内,屋檐天青色琉璃瓦上,泛出潋潋葳蕤映流霞,远处葬骨岭,时不时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将苗疆凸显得愈发阴骇。 湘西,苗王殿。 “蚩前辈,你的到来比我想象中还要早,原来前辈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真是难得!”在沉稳悦耳的声音下,无形中添了一丝戏谑。 整个人都邪魅至极,又透着淡淡的妖治,他的笑随性慵懒,十指修长且白无血色,手里拿着一纸信笺,澄澈的朝霞下,露出片靛青色银丝缠枝衣角。 他正是这座恢宏庞大宫殿的主人,湘西苗王——牧魅夜。 牧魅夜口中的那位蚩前辈,乃巫山药王谷药王蚩尧,着件草灰色棉衫,倒像是名中年人,只是满头银发垂髫仅用一根青木枝来固定,倒与面貌不甚相符。腰间佩着枚很大的药袋,两侧还挂着一对翠色欲滴酒葫芦。 对着苗王张口就唾骂道:“牧魅夜你个黄毛小儿,实相的就赶紧道出,我宝贝孙女念楹、现如今人在哪?老头子我活得够久了,早就不吝惜自己这条命了!更不在乎什么狗屁祖制之法,但你若敢动我孙女,哪怕你已身居苗王高位,老夫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牧魅夜眼底划过一抹不屑,淡笑置之,语气温和道:“看来我们之间误会颇深,您是长辈又是念楹的爷爷,这着实令本座为难。”仅踌躇了片刻,便很快朝蚩尧说道:“告诉您也无妨,现如今巫行煜已经抵达姑苏城。前辈应该很了解他,这世间又有谁?能劳他巫行煜为之亲自奔波千里……您不妨再猜猜,他在信里写了什么。” 面对蚩尧方才的挑衅,牧魅夜都如此沉得住气,还能心平气和的同他讲话,这倒着实令药王蚩尧都感到意外,倘若牧魅夜当真起了杀心,蚩尧恐怕早已是葬骨岭中,万千尸骸堆里的几块残骨了。 牧魅夜性情再怎么阴狠毒辣,可是对自己的心上人,也会失去原则,有他少时悲惨的经历,今生注定不会是一个好人。 踏上牧魅夜的这条路,注定回不了头,蚩尧当下也再无选择,便决定信他一次,拆开信笺看完里面的内容,确是阿煜的亲笔,因为墨里还调和着巫山独有的,箪檀梨花粉末。 顿时面色平缓了许多,还拿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起来,摇头笑道:“晋昀——比起苗王,倒还是更习惯这么称呼你,真是想不到,有朝一日老头子我,也会被你算计的明明白白!巫行煜那小子何时也为你所用了?”蚩尧的话一针见血。 “并没有。”牧魅夜平缓的说道:“目的都相同,不联手岂不是可惜?”这些年,牧魅夜凭借着自己狠辣的手段、和对于权术极高的把握能力,将整个苗疆牢牢的攥在手心里。纵然他坐拥了天下,也仍是万般滋味上心头! 蚩尧打了个酒嗝,浮涌一丝醉意:“明明是一双鸳鸯戏水,如今倒要老头子我来给你们搭个桥,能去找谁说理啊?”说完晃晃悠悠的起身。 有时候,这人啊,清醒了容易,却难得糊涂。 …………………………………… 站船如飞鸟般掠过水面,激湍起朵朵白浪,崔羡安整个人都倚在侧舷板上,着席月青色对襟衫,观察她那俏丽无暇的脸,不难发现她也是位佳人。 正值初春时节,两岸垂柳吐绿,河面生出了一层嫩绿的水华。 方才之所以说不对劲,是因为现在船体的吃水线下方两寸处,还有着一条颜色发黑且较深的水线,原因也多半是,由于水长时间浸灌到此处。而现在船体的吃水线上浮藻层较浅,应该是在短暂的时间之内,船体重量发生了改变。 按理来说站船驶出渡口,这一路随着船上淡水与食物的消耗,船体应该会逐渐变轻、吃水线下降船体上浮。然而水线向上船体下沉、明显是站船变重了,这似乎与实际说不过去。 羡安自顾自的分析,却不知此时牟岳给那姓陆的当了苦工,浑身湿漉漉的,甲板上还多了两个红樟木箱,再还没弄清怎么个情况时,只感觉身后寒风凛冽,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裳,刚要开口嗔骂这天气,眼前走过一道身形挺拔如松,“把箱子搬到我舱房。”那人淡淡的搁下这句话,身影就消失在了楼梯口。 “小爷别看了,早没影了,快来帮我搭把手,这箱子沉死了。”牟岳在一旁抱怨道,冷不防的打了个喷嚏,羡安赶忙跑过去抬着箱子,赶着牟岳:“箱子我来搬,你快回去换件干衣服吧。” 牟岳用衣角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坚定道:“一起抬!”一人抬一只箱子一趟就能完活儿。 大牟回舱房换身干衣衫,师父腿脚不好,便由羡安将箱子抬到,锦衣卫千户陆湛的舱房,将箱子放下挺起腰板来,心里不禁叹了句:官大就是好。 虽不知陆湛此人性情,可师父既然让自己对他敬而远之,那必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心里也怯那陆湛认出自己来,想起糖水街二两银子的事……,羡安脚步轻快当下就准备开溜,刚要走出舱门。 “且慢!”陆湛冷凝的语气,叫住了她。 羡安脚步微滞,深吸了一口气,明明是初春,肺腑却凉得可怕,压下心底的不安,嘴角强扯出一抹笑容,缓缓转过身来问:“千户大人还有何吩咐?” 他披了件青莲色直身,湿发未束起,只披在脑后,斜靠在黄杨仿竹材圆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光滑的黄杨木。 说巧不巧恰逢此时,牟岳叩门走了进来,本来换好干衣裳打算去灶间寻羡安,却发现她没在灶间偷吃。 她心中暗暗窃喜,拉上牟岳就要拱手告辞。陆湛似笑非笑的睇着牟岳他们二人,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箱子在水下的?甲板上徘徊了那么久,就算不能全吞捡个漏也是不错的,对吧二位?” 羡安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随便去捡把玉壶拿去当掉,六扇门的日子,也至于再过的紧紧巴巴了。 “你说。”陆湛指了指牟岳。 牟岳在水下冻得有些嘴唇发紫,在加上被陆湛方才说的那罪名一压,立时脑子有些发蒙,语无伦次的答道:“那个……陆大人……其实是……这箱子啊它……没了没了……就所以……就猜…猜测它。” 若说前面陆湛还在勉强忍耐着,那么再他听到‘猜猜’时,就已经无法忍受,直接抬手示意不用再往下说了。然后他看向崔羡安:“你来说。” 羡安面无表情的朝陆湛说道:“其实,也就是猜的箱子在水下,只是没想到运气这么好,歪打正着还给猜对了。” “原来如此。”陆湛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这里刚好有两只箱子,那你们不妨再猜猜,我会不会把你二人装箱子里沉河!” “千户大人您可真会说笑。”羡安不自在的干笑了两声,见陆湛目中寒意森森,便只得如实道:“我等在回到站船时发现索参将他们船体的吃水线,并没有发生变化,若那八箱贺礼纲要拿下船,以箱子的重量,吃水线必会有显著的变化,以此来推测箱子还在船上。” “你运气还不错,只是既然已经推测出来,却刻意隐瞒,还说不是为了私吞。”陆湛慢悠悠道。 羡安呆愣之下,腹诽道:无缘无故,就被你安了个企图私吞贺礼纲的罪名。如果这也叫运气不错?!那你运气更不错!你全家运气都不错! 陆湛抬眉冷冷盯住他二人:“此事牟捕头可知?” 一共八箱贺礼纲,陆湛就找到两箱,估摸索南兴等人已去见了地藏王菩萨,姓陆的便想拖师父下水,羡安心里大骂了一句锦衣卫卑鄙! “知道。” “不知道。” 牟岳和羡安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不知道。” “知道。” 羡安已经被气的七窍生烟,侧身狠狠挖了牟岳一眼,意思是改什么口风?平常怎么不见你小子这么机灵! 她讨好地一笑,随即说道:“索参将与他的军士们都有嫌疑。再说,我们无法确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等找到之后在告知大人您。” 对于她这后半截话,陆湛明显不会相信,端起茶碗,缓缓饮了口茶,一杯茶尚未饮完,陆湛心中已有定数,放下茶碗,牟岳被陆湛遣去,找自己爹爹牟捕头前来,舱内就只剩下陆湛和羡安。 陆湛不紧不慢的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二人回来之后,是先回禀过牟捕头之后才到甲板上,对吧?” 既然都被他看见了,羡安没法反驳,只能点头。 “你们向牟捕头详细回禀了船上的状况?”羡安警觉地看着他,语焉模糊道:“只是大概说了下。” 陆湛微偏着头看她,过了半晌才问道:“你身为捕快,为何要去夜市上摆糖水摊子?” 羡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到底还是被他认了出来,难道!是她和大牟在甲板上夸鸭子的时候?他为何憋到现在才说?羡安心中有着很多疑惑…… “那是师伯家婶婶的摊子,师婶身体不大好,所以一有空,我就会去帮忙照看糖水摊子。”羡安不解,他为何会突然问这个,不过像陆湛这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权贵家大公子,岂会知道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的,寻常百姓人家苦衷? 陆湛点了点头,道:“看来你家境并不富裕,难怪都没有一名媒婆肯给你说门亲事。” “你……你偷听!”这等丢人的事竟都被他听了去,羡安惊的瞠目结舌,顿时涨红了脸。 舱门外脚步声响起,师父和大牟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牟程万转身朝羡安二人,指了指门口:“你们俩出去。”见师父来的匆忙,脸色也不是很好,两人乖觉的退到门外,轻声掩好了门。 牟岳朝她打手势,要她随自己下去,羡安不肯,反而拖了他一块儿听墙角。 第二十二章 此乃小人行径 茶香腾腾,水汽氤氲之下,陆辞隽秀的面庞若隐若现,细腻如丹青圣卷,一笔淡墨缓缓勾画出轻描轮廓,乍看,着实像介白面书生。 陆辞睇了眼窗外,面色沉静,眸光中泛着森森寒意,转过身来面朝牟程万,眼底的寒意散去了不少。 顿了顿道:“索参将在仇鸾将军麾下镇守边疆,多年来虽无大功;却也并无大过。如今惨遭不幸,溪和虽未目睹当时的情况,却也从船工那里知道了一些大概,想来前辈,也应有所耳闻,那依前辈之见?” 牟程万揭开茶盖,轻轻撩开浮沫,看着升腾热气中茶针沉浮,倒也不拖沓,答道:“对方手法阴狠,倒不像是蒙古那些个平日里,只知道拉弓射大雕的粗汉所为。”蹙着眉头,欲言而止。 牟岳和羡安,小心翼翼的蹲在窗外,早在六扇门就听闻:锦衣卫千户陆辞,手段暴戾、凶狠毒辣,在诏狱中的地位,丝毫不逊于,锦衣卫佥事许显纯。 (在诏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受审者没有招供或承认,负责审讯的官校就要被处以十下杖责之刑。所以,承审官校在审讯之时,无所不用其极。一般规定的审讯期限为两天。两天之内,受审者没有缴纳足够的金银,就要在狱中接受全刑。刑讯过程,五毒俱下,受刑者无不血肉溃烂,呼喊叫号之声沸反盈天。他们痛苦难忍,辗转求死而不得。其泯灭人性,可谓登峰造极!) 羡安听着里面一时间没了动静,刚要探头往里瞧,牟岳忙伸手摁住她,他二人本来就是偷听墙角,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若是再被察觉那可就遭了。 听完牟程万的话,陆辞并未吭声。 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那两只红樟木箱子前,看了眼箱子上的铜锁,冷不防的一拳打了上去,砰然两声巨响,随之铜锁四分五裂碎落一地,不夸张的说,若他再用些力度,樟木箱都能碎成烧火的木柴。 看的羡安张目结舌,平日里她也与锦衣卫略略打过些交道,会耍威风的倒是不少,有真本事的却是屈指可数,更别提像陆辞这般身手。 他爹爹打小与圣上一块儿长大,关系亲厚,又是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他身为陆炳之子,居富贵之家,自幼便是锦衣玉食,还能老老实实地练一身真功夫,倒真是难得。 崔羡安赞叹道:“这身手要去夜市上耍杂活儿,一晚上妥能赚不少银子呢!什么胸口碎大石,空手劈砖头……”呲的一声轻笑出来。 牟岳忙打手势要她噤声,附耳朵贴在窗板下,紧接着听里头动静。 伸手自箱里取出一轴字画,轻松抖开,眼帘低垂下,陆辞的瞳仁紧缩着,拿着画卷行到牟程万身前。 那轴画,虽只展出了半卷,却一点一画均无败笔,远山近水,山村野市,渔艇客舟,桥梁水车,乃至飞鸟翔空,细若小点,无不出以精心,运以细毫。 “这是……千里江山图的真迹?”牟程万谔然道。 陆辞点了点头:“千里江山图作为,年初朝廷给湘西的岁贡珍品之一,据说是苗疆圣女看上了此图。”对于箱子的物件,陆辞如数家珍。 “铜鉴金掐丝去琅珍宝花卉盆景,琉璃莲花托盏,青白龙凤纹玉璧,点翠金龙……这箱子里的物件,十有八九都出自大内皇宫。”陆辞冷声道:“前辈也曾是锦衣卫镇抚,自然懂得,当今圣上最为忌讳的,那就是边将勾结外族!” 爹爹曾是锦衣卫?牟岳认为不能再听下去了,赶忙拽上羡安就跑。 羡安正听的起劲,就被牟岳拽走,心底里深觉可惜,撇了撇嘴。 牟程万曾经是锦衣卫的事,就连牟岳都是刚知道,羡安此时暗付,师父以前的官高不高?外出办差肯定也是威风极了,照着牟岳的相貌,不难看出师父年轻时也是丰神俊朗,想必当时,一定还有不少姑娘,偷偷爱慕师父吧…… 陆辞将画卷放回樟木箱里,转过身来,有礼道:“不知令徒二人为何藏在我窗下偷听?溪和行事自问光明磊落,并无任何不可告人之处。只是担心,前辈对我有所误会,故而心存芥蒂?” 闻言,牟程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朝陆辞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大人千万莫要误会,犬子和小徒顽劣不懂规矩,竟敢冒犯大人,都是我失责,我一定让他们向大人您好好赔罪。” “前辈言重了。”陆辞风轻云淡地道:“溪和年少,此番姑苏之行,若有任何不当之处,也请前辈直言才是。” “不敢不敢。”牟程万忙道。 “既然是误会一场,那前辈回去好生歇息吧,明日晌午就能抵达姑苏官渡口,这段时间还要劳烦前辈了。”俊眉星目下,陆辞眼眸黑得像滩化不开的浓墨。 牟程万点头应了,遂拱手而出,步履蹒跚一瘸一拐的走回舱房,右腿膝盖处隐约传来万只蚂蚁啃噬的滋味,对于这等疼痛已然是习惯了。 心里却在回想陆辞的话,堪堪担忧着两个徒儿。 锦衣卫行事办案时,打埋伏窥探乃是常事,但是若是旁人用在锦衣卫身上,无异于犯了大忌。以陆辞的官阶,想要收拾那两个小兔崽子,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却告知牟程万,这已经是给足面子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得让陆辞消了这口气才行,否则牟岳和羡安,早晚要再他手底下吃大亏。 轻叹了叹,瞧见两个徒儿正悠哉悠哉的走过来,羡安走在前面,手里头还拿着一小包桂花蜜糖,嘴角微微上扬,即使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牟岳跟在她身后。 暗摇了摇头,牟程万板起了脸,故意严厉重声训斥他们:“现如今你俩翅膀硬了,连为师的话都听不进去,竟然敢跑去偷听陆千户的墙角,你二人既然这么有主意,那从今儿起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师父,羡羡知错了……。”崔羡安一贯练达人情,率先求饶。 “爹爹,孩儿知道错了。” 牟程万这么一说,他二人可如今禁受得住,那是牟岳的亲爹爹,血浓于水。师父如父,也是牟程万将羡安带回六扇门,给了她一个,如家一般温暖的地方。 此时已日落黄昏,站船沿着河道行驶在水面上,羡安与牟岳脊背挺直,双双跪在牟程万舱房的门外,耷拉下脑袋做反思的模样。 来往的船工最初还会微滞下脚步,颇为诧异看着他二人,碍于差事本就繁重,左右他们俩也没挡着过道的路,来来往往几次后,便也视若无睹了。 羡安此时愤恨的咬了咬牙,语不传六耳,声线也压极低:“此乃小人行径,锦衣卫真是一如既往的卑鄙。” 牟岳倒是很知足常乐,悄声道:“人家陆大人是正五品锦衣卫千户,咱们六扇门、在他们锦衣卫的眼里,那就是个没品阶贱吏。” 瞧着羡安的模样,生怕她炸毛,忙出言开导她:“小爷,幸好船上铺的是木板,倘若是跪石板路上,那才疼呢!” 羡安身子一软,挪动了下膝盖,拳头拄在地面上,无精打采的道:“腿早跪麻了,现在跪什么小爷我都无所谓,就是这五脏庙已经空了,饿得慌。” 听着门里面有动静,牟岳打手势让他噤声,下一刻牟程万推开门,拖着腿一瘸一拐的走出,看到牟岳和羡安跪在冰冷的船板上,仅是冷眼相待。 望着牟程万上了甲板,背影逐渐远去,羡安唉声叹气,道:“师父这次怕是真的生气了。”她饿的肚子咕咕直叫,拉了拉牟岳衣角,“小爷饿了……” 明明是被羡安拽着听墙角的,如今一起受罚,牟岳却也没有一丝,要责怪羡安之意。他们虽只相处半年,却也打心眼里把羡安这丫头当成了自己亲妹子,有好吃的一起吃,有罚一起担着。 第二十三章 怎这般想不开 江南自古多水,洪涝水患更是时常发生,经过历朝历代的开凿修渠、清理河道塘泥淤塞,才得已这如今庞大的水利工程。 京杭大运河,北起涿郡,南抵余杭,其长度贯通长江、黄河、钱塘江等五大水系。江南运河俗称江南河,京杭大运河的南端,绕太湖东岸可达姑苏,更是京杭大运河最繁忙的一段运输航道。 羡安垂下头,自己小声的叨咕:“如果按照时辰来推的话,站船应该已经进入了余杭水域,那么大致还有六个时辰左右,就能抵达姑苏了。” “崔半仙,要不?你在推推?看看你我啥时候能起来?”牟岳罚跪,也还不忘随口调侃羡安。 她双手背在身后,故作高人状,道:“机缘怎又能料得?难哉难矣……此乃天机不可以泄露。” 牟岳横了她一眼,瞧着羡安明明长得一派天真烂漫相,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么多,不咸不淡的俏皮话。 对于大牟那一眼,羡安视若无睹,面容平静,透着悠闲自得之态,“姑苏地处太湖之滨,又无愧乎曰为:家国粮仓、鱼米之乡!我看画本子里面写,江南盛产美女,苏杭一代尤为甚多。”在她看来银子和美色兼可得也! “江南名菜甚多,遇到了可一定要坐下来好好尝尝。” 听罢,羡安嘴角轻扬,憋笑憋的胸口疼,道:“这位哥哥,我在说美女,你在说名菜。”无奈摇了摇头。 羡安苦口婆心的,替师父劝说着大牟,“江南美女那么多,总会有一个合你心意的,别老让师父替你挂心了,早日给小爷找来个嫂嫂才是。” 话虽是这么说,可羡安心里仍忍不住发牢骚:这要是哪家姑娘,看上牟岳这个傻乎乎的大个子,得是有多么想不开啊?换言之,大牟他眼里很有活儿,烹调厨艺,也足矣与皇宫里的御厨媲美,倒也是很讨喜的。 牟岳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崔羡羡,到姑苏可收敛着点,别暴露了你的本性!咱们六扇门是去查案子的,要知道,朝廷下发的二十万两修渠赈灾款,至今都下落不明……” 羡安毫不犹豫的打断牟岳,大义凛然道:“晓得晓得,小爷自然凡事,以师父的尊尊教诲为首位,其次是公差。”每次外出办差时,这个憨厚的傻大个,都会跟老妈子一样啰里啰嗦。 清晨时分,站船停靠在涿郡与余杭地界线的官家渡口,船工们上上下下,以补充船上淡水和食物。 陆湛倚在船头看日出,由南镇抚司押解来的一名锦衣卫囚犯,此时已经关押在船底,姑苏地带的民间水脉,尽数掌握在当地漕帮手中。 那名囚犯名叫于大勇,虽是个盗却颇有侠士风范,一直以来劫富济贫,不幸因敌不寡众,被抓进了北镇抚司诏狱,有生之年能活着走出诏狱的,他算一个,这厮与漕帮渊源匪浅,倒也不亏! 牟程万一瘸一拐的踱过来,与他闲聊几句,陆湛邀一起去用饭,牟程万几番推脱不过,两人便一同往里行来。 “这是何意……?”见牟岳和崔羡安直直的跪在地上,陆湛诧异的一本正经。 “犬子与劣徒不懂规矩,冒犯了千户大人,不必理会他们。” 陆湛睇了眼他二人,皆是低眉顺目,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小事而已,前辈无需介意,还是让他们起来吧,否则陆某如何过意得去。”陆湛眼中含笑对牟程万道。 这两个孩子在地上跪了一整宿,水米不进的,牟程万早就心疼了,现在好不容易听陆湛这么说,便顺势道:“既是千户大人发话,那便饶过他们这一次,还不快谢过千户大人,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羡安扶着船壁艰难起身,转向陆湛,口中说道:“卑职多谢千户大人,宽宏大量。”双腿在地板上跪了一宿,如今压根使不上劲来,话未说完,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她膝盖吃痛,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旁陆湛袖手而立,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她嘴角带着牵强的笑意,心中已然将陆湛家中五服内的所以长辈,通通问候了个遍,抱着木梯的扶手转身离去。 牟岳站起身来,朝陆湛道谢,膝盖吃不上力,与羡安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去。 牟程万叹了口气:“两个不成器的,让陆大人看笑话了。” 陆湛微微一笑:“前辈过谦了,昨日那两箱贺礼,倒是多亏了您那名徒儿,才能找回来,假以时日,必有所作为。” 灶房内,羡安十分孩子气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都麻了,现在酸胀的很。 不服地愤慨道:“那姓陆的未免太阴险了!明明知道你我已经跪了一宿,小事而已现在才来说,便宜都叫他给占了去,最后还反手阴了咱一把。” 这事羡安越想越气,深吸了几口气,直接抱根胡萝卜咯嘣咯嘣的嚼起来。 牟岳擀着面条,轻声叹气:“若陆大人晌午才来说那番话,那咱俩岂不是还要再跪几个时辰?” “大牟,那你又是怎么下水的?不会是被扔下去的吧。”现在不过初春,河水必定寒冷刺骨,羡安缩了缩脖子。 脑海里回想着,下水去抬箱子的事,眉头不禁微蹙,缓缓说道:“陆大人应该是听到了咱俩的对话,你当时想的出神,我叫了你几声都没应,陆大人便自己纵身跳了下去,我当时也只好跟着一起跳下水,我压根就没帮上什么忙,陆湛自己举着两个大箱子,直接破水而出……” 羡安满脸错愕,陆湛那身功夫真是了得。那两个箱子的重量,她和牟岳一人抬一个都很吃力,还不是抬、而是推着箱子走。 “偷听锦衣卫千户的墙角,若真追究下来,咱们整个六扇门都无法应对!”锦衣卫镇抚司权势滔天,不得不低头。 同她交代着:“陆大人这次没有带随从,羡安倒时候咱俩就辛苦点,顶多两个月破案就可以回京了,要是有幸,陆大人能给言语几句,锦衣卫也就不会再过分为难咱们六扇门了。” 羡安晃了晃脑袋,嘟着嘴振振有词道:“大牟你想的倒是长远,南北镇抚司大权独揽,三法司如同虚设!不为难咱们六扇门,你觉得可能么?” “且不谈家世,陆大人的相貌人品也是不俗,尤其是他那身武功,那简直……”牟岳正说的起劲,羡安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道:“大牟你这些都是哪听来的,我觉得吧,他们应该去药铺开几贴明目的药方,回家敷眼睛。” 牟岳白了她一眼,这丫头平日里,也不积个嘴德,净变着法的骂人,同她说道:“你没听衙门里头,聊闲篇的时候经常说起,陆大人的面相便是卫阶在世,也不过如此。” “咱们六扇门那些弟兄啊,三更半夜打埋伏抓贼,可以理解。没事等小爷我发达了,请个郎中来六扇门坐诊……” 手上沾了面粉,用胳膊肘赶她。“快去添柴烧火。” 羡安歪着脖子探头一看,诧异的问着:“不是说煮汤圆么?” “没有找到水磨粉,先下两碗阳春面垫垫,可以么?”牟岳回道。 羡安一贯不挑嘴,朝牟岳笑了一下:“可以,那你好好擀啊,面要宽面再劲道点。” 第二十四章 梦里似曾相识 一宿都没有合眼,羡安早困得哈欠连天,匆忙帮着牟岳刷好了碗筷,扭过头就朝自己的舱房跑去。 牟岳双腿还没缓回来劲,蹲不下身,便弯腰在菜篮子里,拣出来两个红薯,“福建六鳌的红蜜薯最甜最好吃了,这可是好东西,一碗面你肯定吃不饱,羡安你先坐下等会儿,我再做道挂浆红薯很快的……。” 身后没有一声回应,牟岳又唤了声:“崔羡羡!”扭过头去一看,灶房内除了自己再无他人的身影。 霎时,牟岳感觉又好气又好笑,打了盆清水搓洗着红薯皮,嗔怪:“这丫头走了跑了,也不吱上一声。” 羡安衣带未解,便躺在床榻上,怀里还抱着柄朴刀。 沉睡中,神色渐渐变得恬然起来,仿佛已经随着窗外的轻风飞掠而去,和煦暖阳伴随着一丝水烟薄雾,在她俏丽的脸颊上晕染开来。 思绪飘飞间,似乎已然身处于一座高山之巅上,俯瞰着近处的亭台楼阁,山崇峻岭,不知何时起!身旁还站着名女孩,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墨黑的长发,随风飘飞,花冠上的银铃铛沙沙作响,衣裙的花纹交相辉映,甚是好看! 水生飘烟,似有一层神秘的面纱,轻拢住那姑娘的脸庞,虽看不清她的相貌,却也觉得应当是一名长相不俗的姑娘。那似虚似是的相貌,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好似她们本就是一体。 那姑娘脚步微旋,走到悬崖旁,面对着眼前的万丈深渊,非凡没有一丝畏惧,反而还是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羡安骇然:“别寻短见!”急忙跑过去试图拉住那姑娘,怎料对方身法极快,侧过身去衣袖飘飞,扑了个空。 反倒是那姑娘,及时拉住了羡安的手腕,羡安的手搭在对方的袖口上,一摸便知这身料子极好,想必是上等的蚕丝,她却任由羡安抓着自己的袖口。 轻启朱唇,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淡淡道:“羡安——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那姑娘欲言而止并没有说下去,每一句顿挫,都如同山间百灵鸟的歌喉般清脆动听。 “我们认识?”崔羡安疑惑的开口问她,虽依旧看不清那姑娘的相貌,可她那脱俗尘世的气质,任是凭谁,看过一眼都不会忘记。 听罢,那女孩回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不置可否只说道:“若只论起景致,你觉得湘西巫山,与中原的人间烟火比起来,那个更美?” 远处重峦叠翠,近处清流急湍、映带左右,这里美得更像是一幅画,眼前这姑娘与巫山上的溪水草木,都是那般的似曾相识,明明感到熟悉,却半分都想不起来。 那名苗疆姑娘,含笑如镜花水月,似徐徐微风下一潭微暖的湖畔,纵然这世上有千万种风情,终不及她一个悠然神色,美的如同神灵般不可亵渎。 “你衣着华贵,如果这里是湘西,那姑娘又是什么人?”羡安厉声问道。 “苗疆圣女……” 羡安如同溺水般惊醒过来,拍了拍胸脯,喘着粗气,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崔小爷开门,是我牟岳。” 牟岳的敲门声虽然不大,却足矣将羡安飘飞的思绪拉回,道:“门没闩,推门进来吧!”站起身来行至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饮而尽,如寒流淌入肺腑,立时清醒了不少。 门未大开,只压了个门缝,牟岳伸进来一条胳膊,叮嘱道:“你的膝盖还没擦药呢吧?这是爹爹让我拿来的,他自己做的药酒活血化瘀的效果很好。” 羡安走过去,从牟岳手里拿过瓷瓶,牟岳很是懂得回避,反手将门掩合上站在门外,语气很是温和的说着:“小爷,我还特意给你做了一道小食,擦好药酒喊我一声就行。” 她无声的点了点头,一点点把裤腿往上拉,倒了些药酒在手心里,搓热才把手心放置双腿膝盖处。羡安一贯练达人情,又岂会不知道,与牟岳在师父门口跪的那一晚上,师父整宿都没有合眼,从他们跪在门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心疼后悔了。 羡安下了决心,无论这次案情有多么复杂,都一定要全力以赴,不仅是为了一个月四两的体恤银子,而是一想到师父拖着条断腿,处处还要为自己担心,可不能再给师父他老人家惹麻烦了! 理好了衣裤,朝门外道了句:“大牟可以进来了。”一声不小的推门声响,随之牟岳跟变戏法似的,手里端个粗碟碟里盛有好多块,挂了糖浆的红薯。 将红薯打皮切块,过一遍温油、炸至金黄酥脆,用竹漏捞出红薯沥油,再挂上一层琥珀色的糖浆,等凉却,保准每块都能拔出来根根金灿的糖丝儿。 羡安双眼放光,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膝盖还有淤青,拿起牟岳给准备的筷箸,红薯入口醇甜,拔出的糖丝儿也能玩上好一阵,火候也是刚刚好,最难得的便是最后一道工序——挂浆。 喜道:“大牟你这手艺也太好了吧!可说好了啊,下顿还要吃这个。” 牟岳嘿笑着:“这顿还没有吃完,你便想着下顿了?” “这说明,崔小爷我欣赏你。”羡安含糊不清的赞道。 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这声音羡安和牟岳都很熟悉,朝牟岳挑了一下眉梢,牟岳转身行至门口,拉了个门缝,回头朝羡安挤了挤眼睛,示意是他爹爹。 她擦了擦嘴角蹭上的糖丝,起身与牟岳一同迎至门外,拱手有礼道:“师父您来了。”牟岳上前几步一把搀住自家爹爹,瞧着这两个孩子如此乖觉的模样,牟程万也不忍在训斥他们了,对于先前发生的事只字未提。 牟岳蹲下身来给自己爹爹捏腿,羡安殷勤的给师父倒了一杯水。 “大牟听说姑苏地带名菜甚多,能给小爷说说么?虽不能挨个吃遍,但是有道是望梅止渴也不错。”羡安鬼头的朝牟岳使了个眼色,让他顺着自己的话说。 一时间也摸不清,羡安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牟岳也很配合的接道:“苏帮菜,顾名思义就是姑苏地带本帮的菜系。”羡安在旁连连点头。 看似正常的赞许,却给予的牟岳很大的信心,继续道着:“用料上乘、鲜甜可口、讲究火候、浓油赤酱,更是因材施艺,四季有别,烹调技艺以炖、焖、煨著称。重视调汤保持原汁。最为特色的有,清溜河虾仁,松鼠鳜鱼……。” 牟岳对于烹饪之道的倒背如流,牟程万也看在眼里,缓缓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要问什么?”这两个孩子,牟岳性子温和、为人憨厚;羡安练达人情,为人鬼灵,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蹲在陆昱窗外偷听,至于提及牟程万当年是锦衣卫镇抚的事,也是陆昱的故意而为之,待牟程万很是谦逊有礼,此人的言行举止可谓滴水不漏,丝毫不亚于他父亲陆炳。 牟岳也不想揭自己爹爹的伤疤,便嘿笑道:“爹爹,你既然不想说,那我们就不问了。”羡安认同的点头,看得出她还是很赞同牟岳的这席话。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能靠岸了,羡安把牟岳支开,拖他帮忙取行装,对于方才那似虚似实的梦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觉得不同师父说了。 还没等羡安开口,就听师父牟程万说道:“羡安,你说我是不是平日里对岳儿太严格了?”询问着羡安的看法,难得见师父一脸关切的模样。 本来还在犹豫,大牟的事如何跟师父开口,如今听到师父这么问,倒是求之不得,回道:“我一直把大牟当成自己亲哥哥,师父跟您实说了吧!其实大牟他不喜欢当捕快,但又不想惹您生气,他喜欢厨艺烹饪,炒几道小菜,他可开心了。” 牟程万淡淡道:“羡安你说的很对,为师不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牟岳的身上,岳儿喜欢厨艺我这个当爹爹的也该支持他。” 第二十五章 小桥流水人家 姑苏城,是一座名字里都透着似水柔情的地方。 再来到甲板上时,几股暖流迎面吹拂而来,今已是江南的风,比起京城初春的寒风凛凛,风到了这里就是粘糯。 “大牟,你快看哪里,还有这都好美啊……”岸边错落有致的屋舍,素淡的青瓦白墙,完美地与流水结合到了一起,引得羡安时不时惊叹着。 他二人皆是规规矩矩,着一件有些洗得发白的玄青色对襟衫,一对铜制皮扣三合革带护腕,怀里抱着把朴刀,腰间挂着六扇门捕快的制牌。 牟岳早先领了自己爹爹的吩咐,定会看好羡安,也是半点都没松懈:“崔小爷,等些时候才能抵达渡口,你这样一直走开走去的,当心一会水土不服了晕船,那可苦了我了,还要扛着你。” 她尚歪着头心情甚好,牟岳肩膀上除了挎着自己的行装,还背着羡安的。 有道是吃人嘴软,刚还吃了人家牟岳给做了拔丝红薯,就连手里的这捧瓜子;方才还是一朵葵花,挂浆时还剩了些糖,总不好浪费,就往灶坑里添了两根干木柴,顺手炒出来些焦糖瓜子出来。 尽量忍住笑,哼唧了一声:“你不能说几句吉利话么?这次公差虽不知案情如何,但是这地界着实是美得很,姑苏城地地道道的江面水乡啊!”她摊开手掌,匀给了牟岳一小把糖瓜子。 牟岳也不愿扫了羡安地兴致。 倒是难得,她还心里有数,记得姑苏一行是来办案的。嗑了粒羡安炒的糖瓜子:“火候掌握的很好,焦香酥脆。”羡安这瓜子炒的比卖得都香,牟岳是发自内心的夸赞她。 她拖着下巴,虽然穿着一身平平无奇的捕快服,却也不难看出,崔羡安是个长相清秀且颇美的姑娘,小鹿般清澈的眼睛,嘴唇稍显干涩,笑开显出梨涡,在晌午烈阳的照射下,分外动人。 清澈的河面上时而游过一大片鱼群,羡安不禁喜道:“姑苏地处太湖之滨,早在古时就是天下粮仓,千里青绿田畴,尽是水稻桑麻。”搓了搓手,跃跃欲试的模样,“江南真是个好地界,就连水里的野鱼都这么肥美……” 此言一出,牟岳嘴角憋笑蹦的辛苦,在京城官渡口时,她夸河面上的野鸭子觉得定能卖个好价钱;到了京杭大运河南端的姑苏支流,又夸这水里的野鱼肥美。 “启禀大人,囚犯现已押解到。” 牟岳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赶忙别开了头,羡安一眼瞧出了牟岳的不对劲,调侃道:“你么了,大白天的见鬼了不成?”她边说边侧身往身后看去。 陆湛一席大红炽金飞鱼服,身形颀长显眼至今,想装作他看不到都挺难。 偏偏羡安就做到了,方才那番不咸不淡的俏皮话,就像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一样,讪笑了笑,若无其事的别开了头。 也摸不清陆湛是不是听到了,羡安方才的话,牟岳心里紧了紧,余光可见陆湛略打了个手势,示意押住囚犯的那两名船工,可以退下了。 说是犯人,可那人身上并没有任何一道严重的伤势。 跟陆湛的眉目隽秀与之相比,瞧那糙汉子长得,简直是歪瓜裂枣、獐头鼠脑,手掌内侧有一层黄茧,羡安躲在牟岳身后,托腮打量了眼,倘若没猜错此人是个练家子,应该还贯使大刀一类的兵器。 “朝廷鹰犬,别人怕你锦衣卫,可我周明锐不怕,神气什么?小白脸。”若是以往,周明锐同锦衣卫说话自然是小心谨慎,可如今这厮竟要拿自己,去威胁漕帮的那些弟兄们,又岂能叫他如意。 对于那人高声的谩骂,陆湛看似事不关己,可脸上却带着缕凉薄的笑意。 一旁,羡安听得扑哧暗笑,细想陆湛的样貌,确是生得十分俊秀,倒也算得上翩翩佳公子,只是整日摆张棺材脸,行事做派更是让人生厌。 “周明锐?”羡安自顾的思量着。 “大名鼎鼎的侠盗周明锐。”牟岳低声提醒她。旋即道:“倒虽称不上是个恶人,却时常与朝廷作对,很是棘手,还曾上过咱们六扇门的缉拿赏格。” 语不传六耳,羡安徐道:“难怪,小爷瞧着他这般眼熟。” 趁着陆湛不注意,周明锐本打算纵身跳下水好逃脱,眼前一道冷冽的掌风袭来,他忙着招架,却不知那只是一道虚招,陆湛手中劲道猛增,招式凌厉,手握着绣春刀,猝不及防的挑断了周明锐右腿的腿筋,衣裤被划出一道裂缝来,鲜血往外迸溅而出,周明锐瘫倒在甲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息。 “上了赏格的就是银子,你瞧着哪……”不过一霎的功夫,牟岳话未说完,就看到此一番场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陆湛目中泛起丝丝寒意,冷眼斜睇着牟岳和崔羡安,骇得立马牟岳实相的闭上了嘴,心里期盼着自己爹爹赶快出现。 不过若论起实相,跟羡安比起来牟岳可不止一大截,“千户大人好功夫!您年纪轻轻身手竟这般了得,乃是卑职生平仅见啊……。”羡安讪笑着。 陆湛的目光既然睇了过来,那便也不好再装作没看到,对于羡安的溜须拍马,陆湛只是淡淡的嗯了声。 “不对啊!”羡安恍然大悟,“关于师父曾经是锦衣卫,大人您是故意提及,堂而皇之的坐收渔利。” 陆湛微侧了头,目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二人,平淡的口吻说道:“都是公门中人,话说得太直白了不好。” 毕竟对方是锦衣卫,羡安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言辞中的不妥,虽没多说却也没少说,自己着实是冲动了些。 陆湛其人自然是不能得罪的,当下紧要的,是让这事赶快翻篇,羡安无奈的摊了摊手,“关于往事,师父不曾透露过一字半句,我二人也是从陆大人口中知晓,未曾询问过,实是揭师父他老人家的伤疤。”她也知道自己僭越了,说辞委婉却是在维护师父。 羡安的言外之意就是:我们知道的还没大人您知道的多,您犯不着来套我们话,再者师父也上了年岁,不说自有他不说的道理。 牟岳应和的点着头,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并未觉得羡安的话不妥,刚要开口打着圆场。 楼梯口一阵阵拐杖与木板碰撞,发出的嗒嗒声,看清其的面相后,他们二人都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牟岳更是迎了上去,搀着来者。 恰逢战船靠岸,羡安更是眉梢带喜,“师父,咱们到姑苏了。”牟程万故意对两个徒儿板着脸,走向陆湛面前恭敬的拱手让礼:“陆大人您先请。” 陆湛有礼道:“前辈请。”依旧是一席炽金飞鱼服,神情淡淡的,与天色相得益彰。 渡口上,一早就得了信的,姑苏大小官员高高矮矮站了一堆。粗粗数过去估摸着至少有数十人。再一眯眼,为首者所穿常服上绣孔雀,便可知那是名三品大员。 羡安撇了撇嘴,这些人当然不是来迎接她的,放眼整个甲板上,能让三品大员亲自相迎,有此‘殊荣’的只有陆湛,虽是五品锦衣卫千户,但有个锦衣卫最高指挥使的爹,得到的待遇当然不一样。 脚步微滞,还在想着陆湛挑断周明锐腿筋的事,得找空跟师父说一下才行,但是在外师父又不让多管闲事,甚是为难。 衙门里唠闲磕时,偶尔会聊起此人,早些年曾镇守过边疆,可因看眼见边疆百姓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便干脆劫富济贫,劫取城中守将的钱财也就罢了,最后还打着苗疆的主意,不敌手由此苦受了牢狱之灾。 羡安对那周明锐好感顿升,只是可惜以自己这三脚猫功夫,也帮不上那周大侠什么了。 第二十六章 天下珍馐 身着一席大红飞鱼服,神情淡若云烟与天色相得益彰,陆湛朝前来渡口迎接的,姑苏府衙大小官员们逐一见礼,不卑不亢,举止略显风度。 最后转向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简单寒暄两句同他说了些什么,末了,按察使对陆湛,态度恭敬点了点头,向随行的人吩咐了几句。 旋即,四名按察使司锦衣卫快步上船去,不多时,便抬出那两口红漆樟木箱,把周明锐也押了出来。 他打算如何处置周明锐?还有那两口樟木箱子?箱子里随便拿出个物件去当掉,都足够京中一户普通人家,大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崔羡安感到费解,陆湛此人的行事作派当真是——半点也琢磨不透! 眼下看着箱子被锦衣卫抬走,更是想不明白,她捅捅牟岳,低声道:“你说这两口箱子会被抬到哪?陆湛不会是想私吞吧?里头的物件价值不菲!”那些字画她不是很懂,但千里江山图可是有价无市的宝贝,想来余下的画作,十有八九都是名家真迹,至于其他黄金有价玉无价,就更不用说了…… 羡安略通些文墨,在京城闲暇时,会帮着街边那些卖字画的小贩们,临摹仿画上几张名家之作,挣取来个把铜板银钱,画里的妙笔大多是自己的点子,倒也谈不上仿,顶多算是稍稍借鉴。 牟岳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此处,按照老规矩,接着会有一顿排场不小的接风宴,加以江南地区名菜甚多,官员亦是富得流油,他脑海里面正全然猜想着,待会儿会请他们去哪里吃去?! 他小声叨叨着:“去哪里吃?最好是珍馐阁,汇聚天下珍馐以江南菜为主,听说!姑苏的珍馐阁乃是淮扬菜系一派的行首所开,初春时节的笋芽最是鲜美,羡安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姑苏青竹笋?笋壳淡绿带黑点。” “那笋芽长得好好的,说不准来年还会长成比人高的竹子,就这样被你吃了,岂不是可惜?”羡安俏笑着。 牟岳有了兴致,便打算跟羡安细细说上一番,“将笋皮剥去洗净,从中间横切开,上面放置肥瘦相间的肉块,再抹上一层梅子酱,放入锅中蒸足三个时辰,火不能太燥也不能太温,待到香气四溢煨出汤汁,瘦肉蒸香肥肉融入了汤里,有了梅子酱的甘甜便不会油腻,肉弃之不食,笋则饱沾肉汁。味道怎得一个好字了得……” 崔羡安已经浑然忘记,自己之前的费解和疑问,急道:“那肉就丢掉了呀,不是说肥瘦相间么?肥肉化成汁了可还有瘦肉啊,这也太糟蹋食物了。” “那肉给你,我吃笋就行。”牟岳倒是很好说话,立刻表示肉都给她。 微眯眯着眼,狐疑的目光盯着牟岳,一则、回想起他先前那句‘笋则饱沾肉汁’;二则、哪怕是在这偌大的姑苏城,厨艺烹饪能比牟岳还厉害的,也绝不超过三人。 羡安当即改变了主意,“不行!小爷我肉也要吃,笋也要吃。”顿了顿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苏帮菜谱里面有一道狮子头,其肉质鲜嫩、清香味醇、入口即化,好吃的不得了。” “没错、没错……姑苏的红烧狮子头绝着呢!尤其是狮子头的选材和汤汁上,都大有考究。” 两人边说边咂嘴,越说越兴奋。 而此刻,姑苏知府言曰:已经备下了酒席,皆是地地道道的江南风味儿,想请陆千户移步前往品评一二。却被陆湛婉言谢绝了,表示自己有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希望现在就能开始着手查案。 对于此番接待陆湛,姑苏知府所秉持的态度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别让陆湛回京后告自己的黑状就成。锦衣卫不是一般人,既然他推脱便那也不好勉强。 可难得有个能巴结锦衣卫的机会,且又是,南北镇抚司最高指挥使家中的独子,感情好若与陆湛有了交情,那无疑是攀附上了棵参天大树。 姑苏知府韦应,忙与他相商三日后的夜宴,陆湛倒无异议,应下了韦知府的热情相邀,只是为难的表示和六扇门捕快们,初到姑苏人生地不熟,自己还需要姑苏府衙派人协助办案。 韦知府当即慷慨的送上轿子和马匹,又派了名司狱,同陆湛说道:“千户大人,此人名唤卞阳,是地道的姑苏人,家世背景清白,您别看他年纪小身手可好着呢……”并交代卞阳听从陆千户的差遣后,才率一众官员离开。 “见过陆大人。”卞阳朝陆湛拱手问安,一身规规矩矩的衙役服,青涩的样貌流露出几分讨喜感来。 陆湛抬眸,淡淡嗯了一声,叫来牟程万与他说清接下来的安排,才施施然的上了一顶轿子,轿父稳当的起轿。 牟程万走到一旁,与滔滔不绝的牟岳和羡安吩咐着:“你二人都上马。” “师父,咱们去哪吃?”羡安欢喜地问道。 素知这两个徒儿的脾性,牟程万答道:“西郊。”硬生生的将‘吃’字给忽略掉。 “没听说西郊有什么好吃的酒楼。”牟岳小声犯着嘀咕。“没准是新开的。”羡安拉着缰绳,夹了夹马儿鼓溜的肚子,同牟岳小声称赞道:“江南果真是个好地界,就连这马儿都喂的这么好,鬃毛漆黑发亮透着光泽……” “二位就是六扇门的捕快吧!”卞阳笑看牟岳和羡安,倒不像是在提问,更多的是确定。 牟岳点着点头,应下了反问他,“官爷慧眼,我叫牟岳,这是我的妹子崔羡安,不知您是?” “牟兄弟客气了,在下卞阳,是姑苏府衙的一名司狱,这段时间将协助各位查案,我们吃住一同,多担待……。”卞阳话还未说完,羡安便一声惊呼,有些为难的说着:“要睡通铺啊?” 卞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辞,顿时脸色显得有些惊慌,赶紧同她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官驿有很多房间,我们这一行人住在一所院子里,吃食也都是一样的,由驿站提供。” 羡安本来也没多在意,见他那副慌张的模样心底暗笑,乐颠颠道:“小爷我出门自带大厨,不过食材提供么?”机灵的加了一句,“都是些普通食材。” 卞阳含笑着:“官驿的灶间备下了很多食材,二位挑就是了。想来牟兄弟烹饪手艺应该不错,我倒是有口福了,牟兄弟不介意吧?” 灶间里的食材挑就是了!卞阳都如此善解人意了,又一口一个牟兄弟叫的亲热,牟岳又岂能拒绝?! “瞧着官爷年少,却已任司狱一职,今后必定是前途无量啊,倒是还请官爷多多照拂。”心里欢喜这是要去哪吃?可有一句古话叫做:细水长流,驿馆灶间里的食材都不用使银子,羡安心底里当然高兴,便出言奉承了卞阳几句。 他和羡安皆遐想着,一会儿去哪吃?眼里涌出欢喜之色,看着她笑,卞阳心里一喜,却强行憋住了即将涌出的笑意,故意不去看她,脸颊却不自然的红了。 牟岳同羡安叨咕:“莼菜是湖鲜,如铜钱般星星点点的缀于水面,摸起来滑溜溜的很嫩,初春是莼菜最主要的收获期,大多用来氽汤,莼菜羹里一般会搭配,用土猪肉腌制的上好火腿丝,一口下去如丝绸般滑过喉咙……” 羡安吞了吞口水,都已经到饭点了还有行多久啊?诧异的问道:“大牟,你说的那个莼菜,它是水面上那一层绿油油的东西么?” “是,但是又不全是。”牟岳一本正经的回道。 第二十七章 想的过于美好 西郊地处偏僻,人迹罕至。 说来也很是奇怪,此地分明有着,得天独厚的褐色沃土,却也不见有佃户往来耕作。因不久前,一场滂沱大雨的冲刷,导致山间土路难行,马儿稍有不慎前肢就会跌进泥坑里。 有数座低矮的山坡环绕在四周,呈纵向错落,山头生出一抹新绿,却遭黑云压盖,显得半分生气都没有。 倘若细心些,自会发现此处地势走向的不对劲! 说到底那些开酒楼食肆的大东家们,无非就图个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无利不起早。既如此、便实在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食肆,会开在这种荒芜人烟的地方。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羡安吟道。 羡安憋了憋嘴,满心的不悦,这里可不就是——戏本子里面写的乱葬岗么! 她心里腹诽,怎么说小爷也是个朝廷捕快,奉命前来查案,两日的水路颠簸多少有些面色发白,再加上船舱里那股久年不散的霉味,此行着实不易,便来上一顿有菜有肉的接风宴,也不过分的吧?! 牟岳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还玩笑的语气揶揄着她:“呦崔二爷,你还会看风水呢?”羡安哼唧一声,道:“这年头,技多不压身,小爷还会看坟头的风水走向呢。” “啊……?”牟岳吃吃的低呼一声。 羡安朝着他连续递了好几个眼色,毕竟是公务在身,总不能给跟千户陆鄞和师父做凶,和本地司狱卞扬甚至称不上认识,忿忿的瞪了牟岳一眼,便扭过头去。 此地天色却愈发昏暗,四周阴郁的气氛静得吓人,联想起羡安方才的那句话,这是牟岳才意识到,羡小爷那句话分明是在暗示……牟岳放弃了去吃饭的念头,低声问道:“爹爹,这里不会真的是乱葬岗吧?”他拉紧了缰绳凑到自家爹爹身旁,小心翼翼的盯着牟程万脸上的神情。 牟岳语毕后,牟程万只是朝他略点了点头,示意羡安说的没错。 卞扬行至羡安身旁,却有礼的与她保持了距离,笑而说道:“在各州县府衙里,捕快不少可女捕快倒是罕见,世人大多惧怕会鬼神一说,且少有能谈笑风生言说出乱葬岗之辈,崔捕快……着实是与寻常的闺阁女子不同!” 羡安拧眉,眼底有一抹沉黯悄然晕染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以前我害怕山上有坟,野地里埋有鬼,可是后来我不怕了。”她顿了顿,继续说着,“因为,所害怕的每一个鬼,都是别人朝思暮想却无法相见之人……” 卞扬刚想开口跟她致歉,却没想到羡安会这样回答,突然在这一刻,卞扬脸庞上,流露出来十分纯粹的少年稚气,对于崔羡安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又生怕自己再说错,惹得她不悦,只想这样静静的看着她,便已是欢喜。 注意到了卞扬的目光,一直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都能去熬鹰的羡安,对此没予以理会,不过按理来说,与卞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可却有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羡安夹了夹骏马圆溜溜的肚子,行到师父身边,小声喃喃道:“师父,临行前我特意去查看过,有关工部清吏司郎中莫纪明的卷宗,根据卷宗上的记载,算上今日,莫纪明已经死了四日。” 她随即说着,“毕竟是朝廷钦派前往姑苏的官员,在他们姑苏自家地盘上,二十万修筑款至今下落不明,而负责督办的官员也死了,姑苏府衙难辞其咎!”羡安顿了顿,“按照衙门里规矩,应该会有仵作验过尸首,也会有专人从旁负责记录死因……”为了不让陆鄞听到,崔羡安从牙缝里挤出气音,朝师父牟程万淡道。 由于翻看过不少的卷宗,对莫纪明也算有着大概的了解,便更是越发的不信,莫纪明不过名从七品工部水利郎中,能有将二十万修筑银,中饱私囊的本事? 羡安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外出办案一个月就三两银子的俸禄,虽说是寒酸了些。但身为朝廷捕快,腰际挂上了六扇门捕快的制牌,便要依照衙门里的行事做派,照章办事。 勘验尸首,也算是还死者一个清白,而追查回,用于疏通姑苏河堤塘泥淤塞的银款,则是造福了两岸百姓…… 这般鬼灵的丫头,哪里会是愚钝之人,这次公差办案又有锦衣卫一同,在锦衣卫面前锋芒毕露可不是件好事,遇事即便是说对了,也不能太过于袒护他二人。 “衙门里记录了验尸格目不假,可尸首的一些内在伤痕,当时是发现不了的,一般人死后,过段时间皮肤会泛青,若以葱白敷之无果,便试以滴水法确认致命之处。”牟程万语重心长的同羡安交代着,比起牟岳那个验尸就知道带葱、腊梅花、米醋的一根筋的家伙,倒是强不止一点。 师父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别人听到一般,羡安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如捣蒜般的点着头,心里也估摸着,师父八成是知道自己和大牟,压根没怎么看金仵作写的那本概论,当下有些心虚的垂下了脑袋。 帷轿在轻烟薄雾中起伏着,陆鄞尚在闭目养神,面上神情淡然,修长的手指一直轻搭在轿窗边缘,轿帘拂动,外头的动静,听了个全部。 行至一棵老槐树旁,引路的司狱卞扬翻身下马,示意轿夫们停轿。朝着帷轿恭敬禀道:“千户大人,莫纪明的坟就在此处。” 一轿夫忙弯腰撩开轿帘,另一轿夫立在轿旁候着待听吩咐,陆鄞缓步走出,高粱红飞鱼服曳撒,通身都绣满金线蟒纹云锦,身姿挺拔,淡然而带着冰冷的目光,流泄如水如月华。 陆鄞睇了眼那个新挖的坟头,一句废话都没有:“挖吧!” 他也没说让谁去挖,羡安楞了一下,指望着没准是让本地司狱去挖,而牟程万就已经抬脚过去,见状,她和牟岳连忙赶上前, “师父,这种粗活儿我们来,您就在一旁看着就行。” 羡安心里暗叫了声:小爷的命好苦。 牟岳从本地司狱卞扬手中接过铲子,将一把较轻的铲子递给了羡安,也没敢耽误功夫,和羡安一人一边,一铲子一铲子的刨下去,土屑飞溅,弄得旁人不得不退到一丈以外看着。 能被拖到乱葬岗的,都是胡乱了事,埋得不会深,能有棺木的都已经算是走了运,多半都是裹上破席子,挖个浅坑胡乱给掩埋上。 瞧着这二人干活的模样着实蛮的很,陆鄞也不得不担心万一哪铲子下去,把莫纪明半边脑袋铲下来了。 正欲开口,便听羡安“啊”了一声…… “这里有东西。”说话间,她已经将物价拾了起来,递到牟岳鼻端前,示意她闻闻,倒也不是熊老实人,而是因为大牟味觉和嗅觉生来便很是了得,羡安好奇的目光端详着,牟岳嗅了下,“好像是个香袋儿,还有一点特别淡的梨花香,里面好像还装着花瓣,但不是梨花,味道倒像是……兰花瓣。” 陆鄞大步过去,伸手接来瞧,见是个青白色的香袋,上头还用丝线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栩栩如生。 “这针线活儿做的可真鲜亮,得练上多少年,才能绣成这样?”羡安探头啧啧叹道:“这要拿到市面上,少说也得卖两吊钱以上。”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喜滋滋的凑向牟岳,语不传六耳,徐徐道:“大牟你不是也会针线活儿么?等回头你也绣几个香袋,咱好拿市面上叫卖……” 牟岳抽了抽嘴角,气得朝她翻了个大白眼,恶狠狠说着:“那香袋上的绣工可了不得,我也就会缝补一下衣物,崔羡羡你倒是想一出是一出!” “你们二人接着挖吧,当心点别伤着尸首。” 陆鄞淡淡吩咐他们,然后转身走开,行到牟程万身旁,递给他道:“牟前辈,您瞧瞧这个香袋儿。” 牟程万躬着背,恭敬接过香袋儿,眯起眼睛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应该是女人用的东西,闻味道倒像是姑苏独有的幽香叶兰。” 他们在一旁说道着,牟岳和羡安倒也没闲着,很快挖出了莫纪明的棺木,填土为红褐色五花土,土质细腻、结构紧密。 牟岳一边清理着棺木板上的五花土,朝羡安指了指一旁,“羡安,我行装里面有一个蓝色的布袋,里面是验尸要用的东西,还有皂角苍术你去帮我拿来一下。” 羡安点头应了应。 第二十八章 胃里一阵沸腾 关于尸检,《洗冤录》中有所记载,开棺验尸时腐气过重,臭不可近,需烧苍术、皂角辟之,以麻油涂鼻,生姜小块置于口中。 嘴里含着一小片牟岳炒的干姜,姜汁的甘辣传入肺腑,使得羡安的眉毛与眼睛近乎都缩聚在一块。站在坟头来回踱了好几步,棺木中的莫纪明葬下去已有数日,尸体必定已经开始腐烂,羡安在心里抱怨这倒霉差事。 牟岳手脚甚是麻利,拿着两把铲子,霎那间,土屑横溅沙石乱飞,不大会儿的功夫,他就将棺盖上面的五花土,都铲到了别处去。 她细打量着,那口半截陷进泥土里的棺材,被拉到乱葬岗多半都是胡乱埋,棺木一般不会用什么好料子。虽然已经烧上皂角苍术,却并未着急开棺,羡安伸手摸索着,棺壁与壁之间缝隙的榫卯结构。 崔羡安心中禁不住,暗想道:水曲柳在江南地区很是常见,看了一圈这口水曲柳黑漆棺木,黑漆刷的一块有一块没的、木板上就连一个半个雕花都找不到。这么口棺材要上十个铜板都是多说,姑苏府衙这差事办的未免寒碜了些。 不过,怪就怪在,里面似乎时不时的,往外渗出股股殷红色血液,犹如出自地狱的一份邀帖、在黄泉路上那条指引方向的血色河流,如此看来格外骇人。 “挖着了!要撬开吗?”羡安拄着铁铲喊过来,她饿得紧,巴不得能早点完事回去吃顿热乎饭。 陆鄞仰头看了眼天色,点头:“撬开。” 牟岳皱皱眉头,双手拖住棺木边缘,试着扳动,棺木盖儿却纹丝不动,再一看,直接被人用竹钉给钉死了。 “真是一帮子粗人,直接给钉死,就不能弄个细巧的活儿?”羡安收回了视线,掂了掂手里的铁锹,低声咒骂道。 负责掩埋莫纪明尸首的,都是姑苏衙门专门找来的一些民夫。 羡安此言一出,站在她身旁的牟岳只听清了个大概,卞扬身在一丈以外,离他二人也相对较近,而且姑苏知府之所以重用卞扬,多半是因为他的身手,耳力自然不赖!卞扬嘴角一噎,就连脸上的笑意也顿时僵住了,却并未吭声。 陆鄞双手环胸立在一旁,眉眼间泰然自若,在荧荧烟雾缭绕下,方得已窥见他隽秀的脸庞,面如冠玉,发如乌墨。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坟头那一小堆泛着火星,被烧得滋滋作响地药材上。 俄顷间,眼底那股寒意,也跟着褪去了许多,他朝向牟程万,平静地道:“您的徒儿用皂角苍术来除尸臭,想法还不错。”一番云淡风轻的说辞,觉是夸赞,却又叫人听不出半分。 牟岳与她一般,也将铲子顶上棺木盖接缝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棺木盖吱吱做响,几枚棺材钉不情不愿地被硬拗了起来,棺材被顶开个豁口,一股恶臭涌出。 尽管捂了口鼻,羡安还是被这股浓烈的尸腥臭熏得差点当场呕吐出来,赶紧手脚敏捷地跃到坑外,苦着脸直皱眉,手挥来挥去的试图尽可能驱散恶臭。 “江南地区气候热,这人都埋进去三四天了,估计里面都烂了,还……还要验么?”她迟疑地问陆鄞。 陆鄞冷漠的看着她,眼皮都未抬一下,答道:“当然,快打开。” 瞥了眼不远处的牟程万,羡安咬了咬牙认命地复跃入坑内,她与牟岳一铲接着一铲,将竹钉悉数撬出,棺木盖卸到一旁…… 恶臭之中,一具身穿官服的男尸静静躺着,面色铁青,仰对着阴沉沉的天空。 羡安探头望去,瞧见一条肥壮的蛆虫在尸首裸露的手指头上爬动,那手已经有几个腐烂的小洞了。 根据她的经验,这个时候尸首压根不能动,体内已经全都烂了,一搬动尸首里的面血水,就会突突地往外冒,再没准,胳膊腿眼珠子什么的全都得掉下来。 于是她转头去看陆鄞,后者居高临下的站着,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陆鄞曾见过莫纪明。 两年前在户部,他曾与莫纪明有过一年之缘,那时莫纪明已任户部给事中,官职从九品。虽身为言官,他却是个沉默少言的小人物,并无起眼之处。 陆鄞之所以还记得他,是因为当时莫纪明脚上穿的靴子。 当时正值寒冬腊月,在一场暴雪后,官员们脚下穿的靴子或鹿皮靴或羊皮靴,再不济的也会有一双棉靴穿。而莫纪明的脚上却是穿着双,边缘开了口的秋季旧皮靴,估摸着渗进不少雪水。他沉默的站在最靠门的碳盆边烤着火。 京官穷,是个中所周知的事情,可是大多官员都能想到法子,捞点额外的油水,穷成莫纪明这样的,倒真是不多见。 陆鄞看着莫纪明因为开始腐烂,而肿胀的面孔,眸光暗沉,片刻后望向牟岳,吩咐道:“把他的靴子脱下来。” 虽然不知陆千户为何会有此吩咐,但是牟岳依旧照办,看着他上前去脱尸首的靴子。 羡安嘴角轻抽,瞧着这具尸首的衣着装束,不难看出,那莫纪明生前的日子过的并不富裕,拖靴子?难不成是靴子里面藏了银钱!心里不禁犯着嘀咕,探过头去看着。 可尽管牟岳已经足够小心了,但因尸首腐烂过重,皮肉靴子连着被拖下,露出森森白骨,血水咕噜咕噜直冒。 当即,羡安只觉得肠胃里一阵翻腾,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出坟坑,扯下蒙面的布巾,连着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 “有劳前辈了。”陆鄞转向牟程万有礼道。 “不敢,牟程万分内之事。”牟程万忙道,一瘸一拐的行至坑边。 由于尸腥的腐浊气息实在臭不可闻,牟岳一只手搀扶着牟程万,另一只手欲接开自己的蒙面的布巾,牟程万摆了摆手,从自己怀中取出遮掩口鼻的布巾来带。 皱眉道:“……叫羡羡下来,她再那么娇贵就别当捕快了,跟她哥哥回江西吧!” 牟岳刚张口欲唤,就看见羡安顺着坑边溜下来,忙朝她使眼色,示意爹爹脸色不太好。 “师父,我是上去看看这坟头的风水,哪娇贵了,再说我那个哥哥好久才能见山一次,若是跟他回江西岂不是要憋死小爷,还不如京城六扇门舒坦……” 羡安陪着笑脸嘿嘿道,一边说着一边帮着牟岳取出全套验尸的银具,在旁恭敬的侯着。 令她颇不解的是,陆鄞竟然也下到棺材边,一言不发的站着牟程万对面,看样子是要看牟程万如何验尸。 莫非,他是信不过师父? 若是信不过,他大可唤锦衣卫来验尸,千户千户怎么说也是管着一千多名锦衣卫!又为何不带人来?她实在想不通。 银制小刀,银制剪子,银制小铲,大小银针数根等等,羡安按照牟程万的要求一样一样的递过去,牟程万卷起衣袖,慢条斯理地从发丝开始,再到检查口腔内是否有异物、脖颈处的勒痕、剖开腹部、查验尸首心脉有无损伤,一一验过。 尸臭几乎要将崔羡安给熏晕过去,胃肠翻腾,感觉都搅和在了一起,却没有挪动半步老实的立在原地,牟岳也是如此,都苦着一张脸,接递工具,却时不时的担心自家爹爹的那条伤腿,恐不能久站。 天色愈来愈阴沉,风再卷过时,已有细雨纷纷而至,扑在衣袍发丝之上。 牟程万的腿伤是旧疾,当年腿骨断裂没有接好,若是被雨淋湿受了寒气,疼起来就是十天半个月也不得好,羡安担忧的看着牟岳,牟岳显然也是担心,再看验尸已经接近结束,忍不住开口道:“爹爹我来吧,您歇会儿。” 牟程万没理会他,低着头满心专注的验着尸首。 羡安转头望向陆鄞,期盼他说句话,但后者目不转睛的,盯着牟程万每一个动作看,还时不时的颔首点头,半边衣袍被雨淋湿都未理会。 她便佯做假咳,咳了半晌嗓子都干了,陆鄞连瞥都未瞥她一眼,却被牟程万侧头瞪了一眼只得作罢。 “师父就是太老实,才任由这厮摆弄欺负。”羡安心里暗自恼怒。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稍侧了侧身子,尽量地替牟程万挡些风雨。 如此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最后连靴底都没放过,方才放下银钳,朝陆鄞说道:“大人,已经查验完毕。”如果不是师父在场的话,羡安估计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陆鄞略点了下头,有礼道:“前辈辛苦。” 伤腿不得久站,此刻松懈下来,身体就往后微微一仰,牟岳赶忙上前扶住,羡安也跟着搀扶,还取来水囊给师父喝,此时的牟程万,疲态倍显,两鬓花白,伤腿尽量平伸。牟岳蹲在旁边,手法娴熟地替爹爹按揉着。 第二十九章 落得苍颜白发 “此地笔墨不便,待回去后便将验尸格目呈与大人。”牟程万见陆鄞朝他行来,连忙就要起身相迎,被陆鄞按住了肩膀,只得又复坐下来。 “这倒不急……”陆鄞欲言而止,沉吟了片刻,开口问道:“前辈的腿,是何时受的伤?” 闻言,牟程万还有点诧异。他本以为陆炳已经将当年所发生之事,向陆鄞全盘托出,一直也将陆鄞待自己的谦和有礼,理解为是陆炳的特意叮嘱。 陆鄞留意到了牟程万的神情,撩开襟袍半蹲下,好与他平视,追问道:“前辈?” 牟程万涩然苦笑,“我算是走运的人,进了诏狱还能有命出来,断条腿这不算问题。”笑得云淡风轻。 陆鄞微怔了怔,久久蹲在原地,并未作声。 牟程万进过诏狱?究竟所犯何事?严重到关押进北镇抚司诏狱。 平日里,很少听爹爹说起过此事,诏狱里对此事没有任何记载,他也只是说,牟程万是因为,很多年前去湘西的一次任务中,受了极为严重的伤势性命垂危,从此他便退出了锦衣卫,卸去自己一身的飞鱼服与绣春刀。 诏狱,是爹爹说得算的地盘,那么当年下令打断牟程万一条腿,也是爹爹的意思了。 陆鄞无须细想都能猜到,许在牟程万看来,自己的举止有礼,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半分好心,陆鄞对于往事知之甚少,此时脸上流露出一分窘迫。 多年前在湘西到底发生了什么?经此一事后,朝廷跟苗疆再无一战之力!满朝文武死的死伤的伤,那些大臣的死因,就连最有经验仵作都验不出,世人听之湘西闻风丧胆,爹爹说过,湘西比任何人想象的得都要可怕得多。 牟程万乃一代南镇抚司镇抚使,却落得如今这般下场,不免让人觉着可叹! 棺木那边,羡安责无旁贷的负责收尾,将尸首的衣着整理体面,重新盖上棺木盖儿。心存死者为大的敬畏,羡安还是退后三步,双手合十弯腰拜上一拜,听经验多的仵作们说过,求神拜佛,不走心也得走量啊!拜一拜总归是没毛病的。 因要钉竹钉,手又头没有称手的家伙事儿,寻思着在地上找一块石头用,弯下腰低头寻摸着,看到了几块都不中意。 “你这是在给石头,瞧面相么?”故意拉长了音色,听着有些揶揄之意。 一双指如削葱的手,映入眼帘,白的毫无血色,这里是乱葬岗,眼前突然出现一双这样的手,想想也挺吓人的。 羡安往后缩了缩,“诈尸了。”赶忙跳开,手里还胡乱拿了一根树枝,迎面对上了一张模样隽秀的面孔,羡安被吓的脑子有些发懵,喃道:“这鬼长得还挺还看的。”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这鬼,分明是个眉清目秀的英俊少年,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时也带三分笑意。 正是本地衙门里的司狱,他好像叫做卞舟!发现那卞舟手里面还拿着一块青石砖,朝自己站着的方向递过来。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叉着腰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卞扬,要磨牙骂人吧这也不好,但是看到人家给自己递来一块青石砖,又着实不想出言道谢,因为羡安着实是被吓得不轻。 卞扬突然笑了一下,短促而毫无征兆,令人猝不及防。 羡安匆忙地接过青石砖,捡起地上的竹钉,把它们重新敲进了棺木板里,将棺木封至妥当,用锹铲来泥沙土块,好将坟坑填满。 卞扬的笑意里,藏着一份令人琢磨不透的诡谲,嘴角浮起一丝冷意,神色间渐渐透出冷峻之色,他骨子里的狠意,却不是针对崔羡安,而是那个、躺在棺材里的莫纪明…… 待羡安回过头时,卞扬却眉宇舒展,面容平静,半倚在柳树上,手抚摸着马儿脖颈处,油亮发光的鬃毛,离陆鄞仅几步之距,一副待听候指命的样子。 外出办案,正所谓和气生财。羡安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礼数不周之处,没吓着也好吓着也罢,说到底是自己吓自己罢了,而卞扬好心递来一枚石块,按理来说,着实不该一句简单的道谢都没有。 走到卞扬身边时,羡安淡淡的说了一句,“卞司狱,方才谢谢。”卞扬略略点下头,算是回应了。 一旁,陆鄞默了默,刚想开口,就听见一个人连蹦带跳的窜过来…… “都完事了!师父,咱们哪吃去?”羡安噼噼啪啪的拍这手上的灰土,抽噎着嘴角,可怜兮兮的问道。 这个小徒儿,平素里就饿的特别快,再说眼下的确是过了饭点快两个时辰,也怨不得她喊饿,牟程万暗叹口气,由牟岳扶着站起身来,朝羡安轻斥道:“急什么,听千户大人的吩咐。” 其实师父大可不必起身,再坐上一会儿的。羡安意会了师父深深的用意,一双眼眸澄澈如素水,看向陆鄞,嘿嘿干笑道:“其实,我是在为千户大人考虑,大人肯定饿了吧?” “还好。”陆鄞淡淡道。 羡安貌似恭敬的低垂下头,在心中嗔怪道:你简直就是阎王在世,整个人都是冰做的,哪里还用得着吃东西! 陆鄞招手唤来司狱卞扬,问道:“附近可有能用饭的地方?不必讲究,能裹腹就行。” 司狱忙道:“往南行不到二里地有个渡口,那里往来船只多,饭庄也有几家,只是……” “怎么?” “那处渡口不是官家渡口,往来的都是些贩夫走卒,嘈杂了些,饭庄的吃食也都是些姑苏民间汤面,恐怕糙了些。” “用饭而已,无妨。带路吧!” 果然往南行了不到一里地,还未到渡口,便可闻人声嘈杂,加上马蹄声、车轮声作响,简直热闹如集市,与二里之外荒凉寂静的乱葬岗实在是天壤之别。再往前行,渡口已在眼前,而不远处便是一大片芦苇荡,斜风细雨中,苇杆摆动,起伏如波浪一般。 羡安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极费力望去,竟然也看不到芦苇荡的边际。暗自叹道此地衙役的差事必是不好干,若是贼人往这芦苇荡里头一钻,几天几夜不出来,岂不是把人愁煞了! 此时虽过了饭点,但有几处饭庄仍可见炊烟袅袅,司狱卞扬捡了处,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庄,领众人进去。 其他人都进去了,羡安和牟岳两人留在外头,将马儿的缰绳给系牢。 羡安一贯是最不扛饿的,偏偏拴马儿的牛筋缰绳还不大好系,接连着打了好几个结都松开了,气恼的将缰绳丢给牟岳,连同上马儿一起。 比起崔羡安的心浮气躁,牟岳此时自然是饿了,却也比她平和得多。一面帮她系着缰绳一面脸色踌躇,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羡安你之前就跟那个卞舟认识啊?” “不认识。”她答的干脆,第一眼看见卞舟,的确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也是真的不认识。 羡安狐疑的将牟岳瞧着,“大牟,你觉着我跟卞舟认识,又是如何说起?”托着下巴回想着,无非是说过几句话,还或是牟岳看出了点什么?立时上的兴趣,盯着他刨根问底道。 “没什么……其实说来也正常,你这么一个性子讨喜的姑娘,为人练达人情、善于察言观色,即使之前不认识,可是说过几句话后,便也算认识了。”牟岳支支吾吾的道。 梨涡浅笑,眉梢上挑,“大牟,我听了半天,你到底是想夸我还是骂我么?”崔羡安诧异的一本正经。 姑苏人吃汤面讲究一个“鲜”字,瞧着这家饭庄陈设收拾的干净,想来味道应该也不会赖,定是正宗地道的姑苏吃食。 “好香……我得去祭一下我的五脏庙了,大牟这交给你了。”轻飘飘撂下这么一句话,就扔下牟岳,快步走进饭庄。 缰绳难系,便只留下牟岳一个人在原地干瞪眼,“崔羡羡你好生不仗义,好歹也是江西大族名门之后,成天逮着我这么个老实人欺负!” 第三十章 风镇大肉面 陆鄞拣了张桌子坐下。 “我等只是衙门差役,与陆大人共桌用饭,这不合规矩,还是到旁桌去坐……”牟程万语气恭敬,淡淡的笑着疏远而客套。 陆鄞伸手相请,温和道:“出来查案不必拘于小节,前辈的腿久站不得,快请坐。” 待牟程万坐下后,心中难掩不安,不时地朝窗外张望着,那两个孩子栓马怎么这么长时间,不会是惹什么乱子了吧! 正这么想着,刚要起身去看个究竟。 这时,一道身影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青靛天缥色衣裳长发及腰用同色布带紧系着,来者正是崔羡安。她匆忙的走了进来,也不见她寻张桌子坐下来,师父牟程万还朝着,小徒儿羡安招了招手。 行至中堂,跟柜台伙计耳语了几句,伙计给她指了个方向,羡安微点了下头算是谢过,牟程万的手讪讪地滞在半空。 这两个孩子出什么事了么?牟程万方向看见羡安,悬起来的心也算是落下来了半截,刚欲开口唤她,便见牟岳紧跟其后走了进来,对于他二人的身量,牟程万仅一眼看去便能确定,也断不会认错。 牟岳脚步微滞,个子高高的像座山丘一样伫立在门口,目光环视着饭庄内。 “爹爹。”牟岳快步走到桌前,却未敢坐下而是直直的站着,还未等牟程万开口,牟岳便率先问道:“奇怪了人呢,爹爹你刚才有看到羡安么?” 牟程万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并未吭声,看得牟岳满头雾水。 陆鄞睇了牟岳一眼,面无表情的同他说着:“人应该在灶房,她问那里有陶笼和碳火,店小二给指了个方向。” 牟岳怔了怔,这是陆鄞跟他说过的第一句话,看来羡安说得一点都没错,这陆千户果真是个阎王,仿佛就连空气中都凝聚着许多微寒的水珠。 姑苏地界潮湿,爹爹的伤腿方才在乱葬岗受了潮气,陶笼和碳火,有热乎气刚好可以蒸一下腿,疼痛也会减轻些。 还得是羡安心思细腻,在爹爹牟程万的面前蹲下身来,说了几句夸羡安她贴心的好话,这才得知牟程万还以为他二人闯了什么祸端,听罢,牟岳痴痴笑着…… 灶房内,面点师傅们各揉擀着一个盆大的雪白面团,时不时的撒上些麦粉,在大长木桌上整齐的摆放着,刚调兑好的各色酱汁坛子。 羡安吸了吸鼻子,白瓷娃娃般精致的脸庞上挂着欢喜。 一位灶间在帮工的伙计率先瞧见了她,随迎了上去,笑着说道:“这里是灶间,客官想吃什么面说一声就是,一会面出锅了我给您端过去,就不劳您亲自来了……”见她是个相貌极其清秀可人的姑娘,伙计同她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不敢怠慢着。 “我是同着卞司狱一行来了,麻烦伙计你能否帮我找只陶笼?里面再放进去几块温热的碳火,多谢了。”两只手还跟那名伙计比划着要找多大个的陶笼。 那名伙计打量了崔羡安一眼,似是在斟酌她话中几分真假。 这灵动俏皮的声线,听着耳熟得很,一道目光正看向她,嘴角带着复杂的笑意,卞扬闻声走了过去,跟灶间的伙计说:“照做。”伙计应了声,道:“陶笼倒是有,不过碳火得现烧,劳官爷等会儿了很快就好。”这话是朝崔羡安说的。 “卞司狱就不问,我要来陶笼和碳火是做什么?”羡安缓缓的开口问他。 在卞扬同饭庄伙计说‘照做’两字时,就已然料到她会这么问,摆出一副官腔与她道着:“大家都是公门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今后诸事都要盘问一通,反倒会伤了和气!” 卞扬大抵十七的模样,英俊讨喜,笑时露出来一对虎牙,可爱中又有些稚气,羡安也是个乖觉的人儿,听出了卞扬话中的言外之意…… 她讪讪的笑了两声。 卞扬将店小二唤过来,在旁忙插口道道:“店家有没有,那种竹笋上面放五花肉片还有梅子酱的菜?” 店小二面带歉意,答道:“这位官爷儿吖,倷啊吃过则咱枫镇大肉面呦?” “吃过则吃过则,嫩猪肉炖的极烂喏,真格灵格!” ………… 羡安目瞪口呆看着他们,官话和江西方言她能听得懂,但是方才那店小二和卞司狱的对话,却是半个字都能听懂。 早就听说,姑苏话又软又糯,短短一句话里语气词千回百转。 顶着一头雾水,掀开灶间的竹帘子,走了出去,迎面遇着了牟岳,两人皆是快步走向对方,“羡安你怎么跑灶间来了,我方才找了你好久……”牟岳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嗔怪,不过瞧见她没事,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心中也是,暗暗好笑道:多是自己想多了,这丫头不给别人气受都是破天荒,哪里还会受气? 羡安单手扶在额头上,晃了晃脑袋,朝牟岳问道:“大牟,你除了会说官话之外,还会那些地方的方言?” 牟岳想了一想,“福建的一些方言我会点儿,小时候跟爹爹在福建待过好一阵子,便也学了些。” “话说回来,小爷你方才怎么了?休想胡乱找个由头诓我啊!就你那道行,稍有点不开心,心里的不满全写脸上了。”牟岳追问她。 她胡乱摆了摆手,一脸洒脱相,双手搓了搓脸颊,嘟囔道:“有那么明显么?” 看着牟倔牛的目光不善,只得如实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方才在灶间时伙计们讲起官话还好,但是说起地道的方言来,觉着好听,但是又听不懂。” 心中还盘算着,看来得找个会说地道姑苏话的人,教上自己几句,等回了京城,在六扇门那帮兄弟面前也来上几句,准能威风一把。 “就这个?”牟岳好笑的问道。 羡安认真地点了点头,手指了指竹帘子后面,示意牟岳过来,两人凑在一块,小声小气的嘀咕着:“汤汁熬好香啊!方才我就听那伙计好像说着什么——倷吃则大肉面?” “他说的应该是枫镇大肉面。” “你这不是能听懂姑苏话么?”羡安白了牟岳一眼。 牟岳连忙举双手,表清白,“苏州话被称为‘吴侬软语’,一个词来形容 就是:软糯!姑苏枫镇的大肉面很有名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羡安嘟嘟着嘴,靴尖铲着里面的石头缝,“可我确实是不知道啊!”抬起瓷娃娃般细腻的脸庞,流珠大的眸子滴溜溜的上下转动着。 江南的菜系本就种类繁多,样式复杂,她一个江西来的姑娘,平日要么巡街要么抓贼,也没人跟她说起过这些…… “枫镇大肉面,这种汤面在姑苏被称为是‘最难做、最精细、最鲜美’的一道汤面,从面条的取材便开始处处讲究,以细面和麦粉为主食材,再用上好的酒酿来吊鲜头,加入秘制的鲜作料。”牟岳对于食材和烹调深有研究,所以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最基本的。 羡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牟岳的目光越发的像——如同看到饭锅! 一惊,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大牟你快去看看碳火烧好了没?烧好装陶笼里头给师父拿去,差点忘了这码事。” 见着牟岳匆匆忙的大步走进灶间,卞扬侧身给让了路,瞧着他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呢! “牟捕快这是?”卞扬修长的手指朝帘子里头指了指。 “没事。”羡安已经习以为常。 与店小二简单说了几句,一回头就见羡安离开了,初以为她恼,卞扬急忙跟了出来,他二人方才的对话也都听得清楚,对于牟岳的事,很显然卞扬并不在意。 羡安顿了顿,缓缓地问道:“卞司狱,我想问下一碗面得多少银子啊?钱是官家出?还是要自掏腰包?” 卞扬不置可否,反而笑着打趣她,“崔捕快的意思是……这碗面钱你想自讨腰包?” 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连声否认。 抿唇淡笑了下,弄得卞扬苦笑不得,忙道:“放心,诸位在姑苏的这段时间所有食宿银钱都由府衙出资,即使是自讨腰包,在下也定把崔捕快的面钱一并结了,放心吃便是……” 羡安乐的合不拢嘴,连蹦带跳的朝着师父所在的方向行去。 牟岳捧着陶笼从灶间走出来,行至卞扬面前,面带歉意的说道:“卞司狱,真的很抱歉,如果我妹子有什么地方给您添麻烦了,我替我妹妹道歉,司狱大人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比羡安年长了四岁,所以在牟岳眼里她就是个小丫头,可是这卞扬瞧着感觉还没有羡安年长!总不好说,我妹子年不懂事之类的话。 “这便是牟捕快多虑了……”卞扬欲言而止,忍笑忍得胸口疼,与牟岳擦肩而过时,拍了下他的肩膀且笑的意味深长。 第三十一章 杀敌一千自损三千 店小二的动作很麻利,牟岳他们刚行至桌前,便见饭菜都摆了上来,枫镇大碗面、蕈油面、还有几碟特色拌菜,确是谈不上精致,但是鲜美的汤汁香气扑鼻。 “这个我知道!”羡安又惊又喜,朝着店小二指着一碗面,“松蕈是附生于松树根边的菌菇,只要将其熬成新鲜的蕈油浇在清面上,便可以是普普通通的清水面,也可变得异常鲜美。”边说还边咂了咂舌一脸的陶醉相。 店小二忙点头应和着,“是是是,我们这的人都戏称是:一碗蕈油面,三日不思荤。” 刚验过一具尸体,还是个腐烂过半的,难得她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陆鄞瞥了她一眼。 “师父,大牟说过江南有种叫什么什么笋,和肥肉一块蒸特别香,我猜您肯定喜欢吃。”羡安绞尽脑汁的想了一通,无果,便转头去问牟岳:“那叫什么笋来着?” 牟岳不理她,他担心爹爹的伤腿被寒气入侵,又该整夜整夜睡不安稳,捣鼓起陶罐,这样也好有热乎气烘着。 往汤面上浇了一勺梅子酱,羡安紧扒拉了几口,挑眉瞥见陆鄞貌似无甚胃口,悄悄捅了捅旁边牟岳,示意他看。 “刚验过尸,还是个烂了半截的,也就你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牟岳低声揶揄着她。 “你和师父不也没事么?”她暗瞥了眼陆鄞,顽心大起,故意略略提高嗓门道:“大牟你还记得么?去年夏天城南的一所旧庙里,两个老和尚死里面一个多月了都没人知道,当时蛆虫多得都爬到了屋子外面,搁着老远都能闻着一股腥臭味儿,今天勘验莫纪明的尸首和那回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牟程万抬头望了羡安一眼,羡安嘻嘻笑道:“师父您还记得吧,当时有人来衙门报了官,那两具尸体可是连仵作都不肯验,最后还是我和大牟把蛆虫一条条的都挑出来,整整弄了两个时辰,事后三天……都吃不下饭!”回想起那段‘快乐’日子,当时就连糖水和豌豆黄,齐齐摆在眼前都吃不下去。 陆鄞面无表情,仍在吃饭,而他旁边的司狱卞扬,显然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 “一个多月风吹日晒的,尸首都成黄蜡蜡的干尸了,那些个蛆虫就泡在心腔的血水里头,又白又胖,还一拱一拱的,可可爱了,看上去就像就像……”羡安稍顿了顿,然后指着面前的一碗汤面,惊喜道:“就像是这碗泡在汤汁里的白面条。大牟咱们那时候挑出来的蛆虫估计四、五个人吃都够了吧?!” 估摸着这话委实太狠,桌面上诸人都停了筷,连牟程万牟岳都不例外。 “你一个人吃都不够。”牟岳恼道。 卞司狱刚扒了口面,此刻僵望着自己手里的面碗,在座的五人中当属卞扬的年龄最小,实在是没有胃口再继续用饭,脸色煞是难看,缓缓放下筷子,朝陆鄞尴尬道:“千户大人请慢用,我先去看看马食的草料够不够。” 勉强喝了两口鲜汤,陆鄞看着面前的汤面,片刻之后,轻叹口气撂筷起身,不忘对牟程万有礼道:“前辈请慢用。” 生怕忍不住嘴角的笑意,羡安赶忙埋下了头,做专注吃饭状,眼角余光瞥见陆鄞已行到饭庄之外去,方才复抬起头来,捂嘴大笑起来,迎接她的,却是牟岳的一记大白眼。 “看我做什么,吃饭吃饭……”她尽量敛着笑意,嘻嘻着。 “崔羡羡,你还吃得下么?”牟岳一脸鄙视,没好气地说道,十分尊重食物的他,最厌这种倒胃口的事情了。 羡安低首看了眼汤面,汤汁浓稠,面条浸在其中,再想起自己方才的那番话,就连她自己都干呕了几声,眉梢轻蹙迟疑了一会儿,终也觉着实是难以下咽。 这一桌子的人,就剩下牟程万还依然如故,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吃着汤面,朝着羡安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把梅子酱往自己这边挪一挪。 站起身来,将盛梅子酱的粗瓷碟递了过去,“我就是想恶心恶心他。”羡安开口解释道,“你忘了他在船上是怎么对咱们的?小命都差点没折他手里。”虽然事已经过去了,但心中那口气难平! “杀敌一千,自损三千。”牟岳摇头,他指的是卞司狱、他和羡安三人,一番话下来弄得崔羡安自己都倒胃口,牟岳颇有风度,打算不跟她一般见识。 “误伤误伤……”羡安嘿嘿笑道,“我保证下次不会了。”一本正经的说着。 牟程万夹了一筷子小菜,摇头淡淡道:“几句话就弄得吃不下饭,早知道在京城,就该让你俩一日三餐,顿顿都跟仵作们一块吃!” 他二人皆是面露难色,自是知道衙门里那些仵作们,一个比一个恋尸,更有甚者,经常会有收集一些眼珠子胳膊腿、还有骨头什么的,平时聚不了这么齐,所以每当吃饭的时候,都拿出来…… 羡安胃里一阵干呕,朝牟程万吐了吐舌头,“方才在灶间看见有蒸包子,我去拿一屉来。” 她一溜烟的跑开了。 饭庄之外,陆鄞貌似不在意地打量着渡口来来往往的人。此处渡口往来船只不少,载货卸货却是有条不紊,人们彼此间似乎还甚是熟悉…… “大人,此地是漕帮的地盘,姑苏城的民间水运一大半都在他们控制下。”卞扬行至近旁,也望着往来搬运货物的人,“漕帮人多,在江南地区民间漕运的势力也不小,但还算守规矩。” 姑苏漕帮,陆鄞虽然久居京城,却也听说过这个帮派,“听说他们帮主姓曲,一手单枪使得不错。” “对,漕帮帮主名叫曲天阔,江湖人称一声曲单枪,从江宁到姑苏的漕运他都要插上一脚,江浙两省的大帮小寨也都卖他面子。如今年岁数渐涨,平时便也不怎么出来了,此地帮中事务都是两位堂主在打理。” “两位堂主?” “青龙堂主楚沁,和朱雀堂主东方菱,还有白虎堂主在江宁,玄武堂主在杭州。” 陆鄞点头,淡淡问道:“漕帮与官府可有牵扯?” “这个……”卞司狱有些为难,“卑职可不敢乱说,不过莫纪明的二十万两修筑款,就是请漕帮押送至姑苏的。” 陆鄞微微一怔,迅速转头望向卞司狱:“朝廷拨发的银款,由民间漕运押送,这不合规矩吧。” “是不合规矩,不过银子一两不少的入了库,也就没人追究此事。” 正说着,泥泞的道路那头又来了几匹马,为首一人水墨披风,着青莲绫裙,是名女子。帷帽长纱及腰看不清面貌,仅能看到她腰间挂了一把朴实无华的钢刀,这女子所过之处,周遭人皆放下手里的活计,朝她拱手行礼,甚为恭敬。 “此人便是漕帮的朱雀堂主,东方菱,听说是南少林俗家弟子,一手双刀使得出神入化。”卞司狱靠过来,压低声音道。“莫看她是个女子,此人可是个硬茬,两年前独挑了江宁水寨,将其所有势力都并入漕帮。” 与此同时,东方菱也看见了陆鄞,在一片鸦青、佛头青,尽是黯然的色彩中,他那袭大红飞鱼服打眼至极,实在很难令人不注意到。 东方菱眸光略沉了沉,转头问旁侧的人,“怎么会有锦衣卫到此?谁惹了事么?”她后面的语气已经明显凝重许多。 “弟兄们都是本分人,应该不会,属下这就去问问。”随从翻身下马,询问过后来回禀道:“他们只是来饭庄吃饭,并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如此。” 东方菱隔着帷帽的轻纱,打量着陆鄞,同时也留意到了饭庄内羡安等人,轻声询问着随行的人,“楚沁人在何处?”“青龙堂主的行踪,属下也不知。”那人摇了摇头,一脸为难。 东方菱飞跃下马,示意随行的人不必跟过来,她独自朝着饭庄的方向行来。 第三十二章 未来嫂嫂? 嘴里尚叼着个包子,油滋滋的手指头,朝着牟岳指了指他身旁的白瓷茶壶,嘴里塞的鼓囊囊的,含糊不清说着:“大牟,给小爷倒杯水。” 瞧着她一脸横样,牟岳心中暗笑。 手指肚贴在茶壶壁上,这温度和太上老君那丹炉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抬手拿了只干净的茶碗倒满竹叶茶,朝她的方向递过去,“包子什么馅的?味道如何?”牟岳习学着她,惯性的连珠问道。 “馅捣鼓的挺嫩就是咸了点,听店小二说,是面点师傅们新挑兑出的馅,你拿去几个尝尝。”羡安努了努嘴,嘴里还有没嚼完的包子、左手端着一整笼包子、右手拿着茶碗,实在是没有手给牟岳递包子了,便示意他自己拿。 牟岳见状倒也没跟她见外,伸手便拿去两个包子,刚咬了一口,面上的神情遂飘忽不定,适才蹙着眉,这会儿又是噤噤着鼻子。 羡安像看戏法似的看着牟岳,淡淡的模样,看着他一会一变脸。 她倏然一笑,如同山间的狗尾草烂漫而招摇,“大牟你这么挑嘴,小的时候一定不招人疼。” “你招人疼?”牟岳也给自己倒了杯竹叶茶顺了顺,回敬道。 “那是当然……”羡安扬了扬声线,却又欲言而止。 在她的脑海中,儿时的记忆由清晰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就如一缸清水在水里滴入了墨汁,掩盖了水原本的澄澈,越是想看清它便越是浑浊不见底。 “外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静?”崔羡安敏锐地察觉到,外头的动静比起之前静下了许多。 牟岳跟着她蹑手蹑脚的,两人行至竹窗前爬在木板上,露出半个脑袋朝外探着头。 正看见,一名头戴帷帽纱幔及腰的女子朝着饭庄走过来,周遭贩夫走卒无不摒气噤声,退后几步给那名蒙面女子让路…… 嘴里鼓囊囊的塞着包子,单手拖着下巴,羡安伸颈,目光上下细细打量着那蒙面女子,“那小姐姐的相貌想来应该不赖!”瞧着那派头也是足的很。 “你又没瞧见那女子的脸,怎知她长得不赖?” 羡安当下也懒得同牟岳争论上一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话语,而是直截了当的问道:“她是何人?” “漕帮朱雀堂主东方菱。”身后传来牟程万一句平淡的话语。 崔羡安默了默,“原来是她!”继而道:“姑苏本地人,自幼在南少林寺拜师学艺为俗家弟子,十七岁时任漕帮朱雀堂主,据说东方菱在幼时曾与江西一户大族人家许下了娃娃亲。” “一个掌控一方水脉,一个世代经商家财万贯,别说那东方菱和晋昀兄倒是般配……”眼前霎时浮起,崔晋昀那张宛如谪仙临世的面孔,牟岳点头感叹着。 听着他前面的话,羡安还颔了颔首,可听罢越发觉着不对劲,情绪激动的从凳子上窜了起来,牟岳偏偏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此时还凑上前,嘿嘿笑道:“羡安,你现在是不是激动的都说不出话来了?东方菱就是你未来嫂嫂……” 牟岳咯咯笑着,有些想不通,她平日里最喜欢同人打交道?怎么现在倒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难不成是太激动了。 此处是漕帮的地盘,即使为官差卞扬也捋得清,身在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见东方菱行来,卞扬客客气气的说道:“老爷子的身体可还硬朗?近日来公务繁忙,过些时日,定当登门拜访曲老帮主。” “劳司狱大人挂心了,待回去定会向帮主转达这番记挂。”东方菱微笑道。 隔着层帷纱,东方菱的目光注视着身着一席大红飞鱼服的陆鄞,“这位官爷瞧着眼生。”语气轻柔的说着。 卞司狱忙道:“我来引荐,这位是从京城来的锦衣卫千户,陆大人此行是专门调查莫纪明一案的……大人,这位是漕帮朱雀堂堂主东方菱。” 陆鄞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轻纱下的面容,片刻之后方才拱手道:“久仰。” 沾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光,陆鄞的官职不高,可名头却不小,东方菱自然也听说过此人。 话既已说到这,陆鄞便也开门见山了,东方菱刚要开口,却被他冷冷的打断,“据我所知,莫纪明领的那二十万修筑款,是由贵帮负责押送的?” “不错,正是鄙帮。”东方菱撩起了遮住脸庞的那层帷纱,露出姣好的容貌,双目似点漆般注视着陆鄞,嘴角微微上扬,透着掩不住的傲然。“银两入了姑苏银库,清点无误我等方才离去,陆千户莫不是在疑心我等吧?” 见陆鄞笑而不语,卞司狱想和和气气的又生怕两方冲突,抢在陆鄞开口前,连声道:“千户大人也只是照章办事,当然不会,东方堂主你多心了……” 此时,羡安从陆鄞身后的竹窗内探出头来,总算是窥见了东方菱的模样,笑嘻嘻的插口赞道:“姐姐你生得这般好模样,还会耍双刀,真是文武双全。” 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东方菱还是朝她微微一笑,气氛也为之缓和不少。 “尚有帮务在身,恕我不能相陪了。”她看向陆鄞,笑得很是温婉,“希望千户大人早破此案,还我等草民一个清平天下,告辞!” 她利落的转身行向渡口,轻纱在细雨中翩然。 陆鄞望着东方菱的背影,自然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只是笑得意味深长,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微侧了头去瞧方才添乱的羡安,而后者早已连蹦带窜回到牟程万身旁。 她歪着头,透着饭庄的竹窗,不无羡慕的望着东方菱渐远地背影,感叹道:“早知道,小爷就不该当什么捕快,也弄个什么来堂主当当,多威风啊!” 牟程万摇头:“她能一人单挑了江宁水寨,你行么?” 也清楚自己的三脚猫功夫,顶多能上树去摘个果子,轻功不好,但凡高点的树还上不去。先讪讪的摇了摇头,“还真看不出来,那位东方堂主这么厉害。”羡安结舌。 牟岳笑道:“没事羡小爷,你可以以‘德’服人。” “小爷德才兼备,你不服啊?”羡安戳了戳牟岳腰眼,可耐何牟岳生来就不怕痒,怎么戳都是一脸泰然,着实无趣,“大牟你比我强点,眸正神清的,要不你留在江南做个入赘女婿,你这么贤惠还会做饭,肯定贼抢手!” “那可不行,我娘子可不能这么大气派。”牟岳直摇头,“我想找个温柔贤惠的还得能干活,我做饭的时候她来烧火……”牟岳想着想着竟笑了起来。 羡安摇头晃脑的:“不错不错,你做饭,你娘子烧火,到时候我就搬好凳子坐桌边等着吃就成了。”连连点头,笑眯了眼,“真妙啊!” 牟岳斜睇她,难掩一脸嫌弃:“怎么还有你呀?”“这就见色忘义了吧?你娶了媳妇我还不能上你家蹭顿饭了?”羡安拍桌即起,白了他一眼。 说话间,她眼神不经意掠过竹窗,忽然定住—— 半个包子叼在嘴里,连嚼都忘了,“怎么了?”牟岳轻步走了过来,羡安指着江面,同他说道:“大牟你看到了么?江面上有座像宫殿一样的船只。” 牟岳看了过去,除了江面上白蒙蒙的雾气还是雾气,压根没有什么羡安说的像宫殿一样的船只。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没看见。”一边催促着她,搀一边扶自己爹爹,“走吧走吧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启程去官驿了,还不知道姑苏城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第三十三章 月满弦 水雾朦胧,似虚似实间,确有一座宫殿赫然屹立于江面之上。 几根雕金红纹大柱,上面盘绕着曜鳞赤须龙,一座缥碧玉桥上站着数十名男男女女,皆有得一副好相貌,浑身上下以暗紫为主调衣饰针脚间尽显华丽,桥下是碧澄一片的莲花池。 湘西苗域,迄今已存世六千多年,远古时期的苗人祖先,有着少数心怀歹意之徒,以苗域巫蛊之术,害死中原各族上百万的族民,用活人炼制出人丹,据说服下丹药者能容颜永驻,得已寿与天齐…… 但因此法阴邪至极,有违人伦,千年前已被当时在位的苗王下令销毁,对于苗疆后辈来说——从前之事太过于久远,至今也仍是个谜。 在苗疆,在关于长生的背后,是一场将天地都谋划算计尽的阴谋,而这场局早在六千多年前便已布下。苗王宫、药鬼谷世世代代都将涉入这场前人所布下的阴谋之中,越陷越深、不得善终! 这是苗人祖先的决定,更是十万里阴阳苗界的选择。 船舫内红烛摇曳,舫外细雨横斜,雨水顺着船檐流淌,悄然划落入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参见苗王陛下……” 那数十名男男女女皆是苗疆十二峒的长老,以大长老为首,诸人皆向主位那倚坐在盘龙金座上,微微闭目冥思的男子施礼叩拜。 天青色的缠枝银纹素衫,腰间佩戴一块墨玉佩,淡墨色玉质迎着落日的余晖,依然透着淡淡光华,一见便知乃玉中极品,那名男子的相貌,犹如一副黑白相间的水墨丹青画卷,美到了极致,微风撩起他的青丝,如温润的淡玉,说不出他的雅致风华,道不尽他的秀逸雍容。 可这些,都无法被他无形中所散发出的冰冷煞气所掩盖。 一双桃花眼微眯起来,端起盖杯,轻抿着盏中那御品的洞庭碧螺春,微扬起头俯看那些匍匐在自己脚下,论起辈分也都是爷爷辈的人。 眸中终是没有一丝波动,“都平身吧,好一个湘西十二峒啊!你等扰了本座游湖的雅致,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苗王牧魅夜清冷的嗓音,嘴角轻勾出的弧度邪魅至极。 大长老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弓弓着腰,与其他人一样都低垂着头,就差没将脑袋缩骨缩进衣领里,脸上满是恭敬之色,众人哪怕是站着,也难掩一旦看见了牧魅夜,骨子里面的卑躬屈膝。 牧魅夜睇着他们的举动,眉眼间早已是几许不耐,自己对于这帮老家伙们,仅有的耐性已经快被磨没了,嘴角微含着笑意可却认真起来:“可有再派人入万鬼窟,寻觅远古苗帛残片的下落?” “陛下并非是我等懈怠,那万鬼窟是千年禁地,黄沙遍野,闯入者尸骨无存,通往那万鬼窟的路,可谓是一条有去无回的黄泉路啊……苗王陛下求您开恩!” 一名玄袍长老走上前几步,屈膝跪了下去,他都不知自己方才哪来的勇气,敢这么跟苗王牧魅夜说话,那长老哆哆嗦嗦的打着寒战,支撑在地面上的两条手臂如同抖筛子般颤动。 苗王牧魅夜嘴角含着一缕恰如其分的笑意。 对上苗王的视线,有着让人浑身一凛的彻骨寒意,眸光有些意味深长,勾唇浅笑道:“五长老平日里没少草芥人命,现如今,与本座说千年万鬼窟是条有去无回的黄泉路,你自己不觉着可笑么?”牧魅夜的脸色愈发阴沉。 口中忽然发出一道尖锐的笑声,在眉心处,万年蛊王入体的所留下的纹迹,逐渐轮廓分明起来。声音里透着一股逼人的冰冷之意,仿佛利刃凌厉无比,割着人们的心脏,一股血腥的味道开始在空中弥漫,气氛显得冷峻而令人战栗。 五长老如同一个废弃的玩偶,被苗王牧魅夜,随意的扔在一旁,全身筋脉已被尽数震断,一股又一股的鲜血喷涌而出,丝毫没有任何停顿,五长老惨绝的叫声,映衬着筋脉尽断所流淌出的血液,宛如地狱里爬出的冤魂,来人间索命…… 没有人看到牧魅夜是如何动手的。 其他的几位长老,当下无一人敢出言劝阻,人性就是这么可怕,做了几十年的异性兄妹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没有一人肯拿性命冒着风险,哀求牧魅夜,而是眼睁睁的看着五长老被虐杀。 五长老血日一脸的狰狞,带上他的不甘,永远的闭合上了双眼,从动手的那一刻起,牧魅夜便没想给他活命的机会。 这既是震慑其他几位长老,更是在报他幼时所受的那些辱骂…… “二长老和六长老手上各有一片远古苗帛,找到他二人,五日之内让其带上帛书来姑苏见本座,逾期——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眸中泛着丝丝寒意,意简言赅:“滚!” 人影都已仓皇退去。 牧魅夜的神情自若,很快这世间就再无苗疆十二峒……仿佛已将心中的千万愁绪,化做一个淡然的笑。 “这天下就算再大,也终究是陛下您的囊中之物,恭喜我主苗王。” 莲步微移,一道身影从象牙屏风后轻步走出,身席月白色马面裙,领口以苏绣的繁琐绣技,绣有几朵略沾露水的野百合,鬓角间留着几缕恰到好处的碎发,淡雅又不失妩媚,精致又不庸俗。 橘红色的唇瓣水嫩欲滴,有着那谪仙降世般的脸庞,哪怕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却依旧是这世间最美的一道景致。 那女子的面容虽是上乘的,可跟牧魅夜的风华绝代比起来,却太过于普通。 嘴角上挂着些许似有似无的邪笑:“本座不心狠手辣,怎配这江山如画?”牧魅夜确在笑着,可心底却泛着悲凉,眼前浮现出的朦胧倒影也皆是她,牧魅夜想要的——只是希望蚩念楹能够陪在他的身边,她是他心头的唯一,由他来守护,而不是如今坐拥这万里江山,却被她当成哥哥! 圣使神差寒江雪,清如泓,明如月的眼眸中含着荧荧水汽。 纵然,昔日她多么的冷傲孤寒,可对着牧魅夜五官菱角分明的轮廓,她依旧看得如痴如醉,一旦对上他清冷目光,脸颊还不由分说的泛起了红云。 寒江雪在离牧魅夜几步之外处,双膝跪了下去,很多人都是畏惧于苗王的威严,而她却是跪得心甘情愿,哪怕他从未对自己笑过。 牧魅夜清冷的目光看着她,眼底终究没有丝毫波动,淡漠如冰,翻掌轻勾了下手指,示意她起来。 “鱼儿上钩了。”他的声音很好听,空灵悦耳还带着一丝丝的凉意。 寒江雪柔声道:“陛下,适才在饭庄的那几名官家人,实在碍眼了些,属下恐他们会坏了您的事……”语气中透着对别人性命的凉薄无情,红唇一勾,扬起一抹冷傲的弧度。 还未等寒江雪再说下去,牧魅夜薄唇紧抿,睇着她眸光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可言,直接一副命令的口吻:“若没有本座的命令,今后任何人都不准动他们。”他的话是旨意是命令,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苗疆神差,也算这世间一等一的高手,可是在苗王牧魅夜面前,寒江雪永远都是唯唯诺诺的,最初时见到他是如此,现在也是,在心中扎根最深的一句话——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寒江雪心中自嘲,那些人何德何能,谈何坏了苗王陛下布的局。 生怕他会厌恶自己,赶忙出言道歉:“对不起陛下,让您不悦了。”手中有道寒芒闪过,一柄锋利的匕首,顺势便要朝着自己胸口处刺去。 身形如雷电般闪过,不知何时起,原本在寒江雪手中的那柄匕首,已经被牧魅夜两根手指夹在掌中,挺拔的身姿背对着她,寒江雪让他感到恶心,可为了接下来计划的进行,心中强忍着对于她的杀意:“让本座不悦?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不过……寒江雪你既然想死,本座倒是不介意帮帮你。” 神色蓦然一凛,手中刀锋凌戾,将那柄匕首扔还给寒江雪,抛出时牧魅夜所用的内力到了寒江雪手上,彷如巨石,手骨处传来几声脆响。 “漕帮那边交给你了,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将其屠戮殆尽已是定局,但还不是现在……”牧魅夜对寒江雪说道。 寒江雪唯唯诺诺的点头。 他语气有些淡然,“夜深了,都退下吧!”寒江雪跟着船舫宫殿四周近千名的影卫,倏然一并消失在月色之中。 月光下,牧魅夜拿着只青花瓷的酒壶,一手垂在身侧,冰冷明澈中略带柔情的眸光,低声喃喃道:“一杯敬江山,一杯敬明月,一杯我敬你念楹……”连饮了三口梨花酿,眸子里也渐渐跟着沾染了几分醉意,他喜欢烟火气,却不喜欢人,不过她想要人间烟火,他便陪着。 入了夜,江岸上早了无人烟,仅有寒江雪那衣着单薄的身躯,独滞在江心亭,发丝早已在风中凌乱,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手里紧紧的攥着一枚荷包,指甲仿佛要把掌心剜出鲜血才肯罢休,荷包的并蒂莲图纹她绣了许久,手指头上被绣花针,扎出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小针孔。 绣了那么久,又是为何?她应该知道的,牧魅夜不会收下荷包,那个寄托着她爱意的荷包,“我知道您早已心有所属,可我就是爱您啊。晋昀,你对蚩念楹的温情,倘若有十分那我只图半分,便已心满意足……”寒江雪泣不成声。 她不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何人,为何生下了她,却又将她扔进葬骨岭内不管她的死活,就连寒江雪这个名字,都是初相见时,他帮忙取的。 葬骨岭地势复杂,一日一变,六年前的一个秋夜,寒风凛冽,她原以为她要死了,可在茫茫黑夜中,他的出现,给予了她希望。 一盒梨花酥,一名相貌隽秀的苗族少年晋昀,那时他还不是苗王牧魅夜,有着一双纯澈如同小鹿般的水眸,能够认识他,是寒江雪生命中最高兴的时刻了。 可他却吝啬到,连一点点的笑容,都不肯施舍给她。 再后来,她也知道了,原来是因为晋昀早已心有所属。那盒梨花酥,是他天还没亮,就去摘来梨花捣成酱馅做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吃的,却被饿急了的寒江雪,不明缘由的拿去吃个一干二净。听她的家人说她独自上山摘草药去了,着急出去寻她,那盒梨花酥便没来得及相送,漆黑的夜晚,壮着胆子穿过葬骨岭……这也是因为他要去寻她。 那个女孩是药鬼谷药鬼蚩尧的孙女——名唤念楹,他是苗王牧魅夜也好、晋昀也罢,可对她的心从未变过,真的好羡慕、好羡慕蚩念楹,她就算是跳下忘川湖死了,可依旧活在牧魅夜的心里,他会记得她喜欢穿天青色的衣裙,记得她害怕黑天,记得她最喜欢吃梨花酥,偶尔还会偷挖药鬼爷爷的花酿来喝…… 牧魅夜将自己最温情的那一面,都毫无保留的给了蚩念楹,他是湘西苗王当今天下至尊,却也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为了能哄她开心,甘愿跪下身去! 蚩念楹对其不屑一顾,可对寒江雪而言,牧魅夜是她拼尽了性命,也永远无法触及到的神明。 第三十四章 吓煞人香 正值青梅时节,竹窗外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烟雨朦胧时,自有凉风扑面。 天际似乎笼罩上一层灰蒙蒙的薄纱,倒映着远方几抹石青色的流霞,泡一杯洞庭碧螺春,哼唱上一段昆曲,为眼前这座清朴而秀雅的古镇,又凭添了几分山水画般的意境。 姑苏位于太湖之滨,气候潮湿闷热,在夜里更甚,夜间下雨时,若开着竹窗定会潲进不少雨水,倘若那不开那便是一夜的闷热。 江南水乡,美得在于点滴细腻间,亭台楼阁多是用素淡的青瓦白墙,古老的青石桥与那潺潺流水,水汽氤氲下美的醉人,更醉人心…… 出了房门此时天色也已渐亮,树丫上桂花的清香气,夹杂着清晨时分的几缕清风,顺势拂面而来。 头上戴顶黛色瓜皮小帽,打眼一看甚是俏皮干练,白净的脸颊生得分外秀气,身穿一件靛青色对襟直袖衫,衣衫被洗的有些发白,不过好在长短合身,革带束在腰间,还坠有六扇门捕快的铜牌。 抬头望了眼天色,羡安心里暗想着,自己未免起的太早了些,说不准师父和大牟他们都还没醒呢!伸个懒腰嘴角挂有一丝惬意的微笑。 可当不经意间转过身去,方才那抹笑意顿时滞在嘴角。 看见了师父执起兔毫笔,另一只手拄在石桌上,笔锋如行云流水般正低头写着什么,羡安轻悄悄地走了过去,还不自知时,牟程万微抬头淡淡的睇了一眼,已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彼时收回了视线,认真的写着手中的验尸格目,行楷落笔有力字锋收放得当,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他写行楷,简直可以称作是——墨宝。崔羡安的行楷字迹,在落笔间,丝毫没有本该属于小女子家的柔弱,反而富有张力。可跟牟程万的字迹相比较起来还是相差得太多,而且师父会的字体有何止是行楷……! 有点泄气,不过心中倒也还算平衡,师父当然要比徒弟厉害,歪歪着头,跟着牟程万的笔锋,手指在半空中划拉着。 “羡安,莫纪明的死因你怎么看?” 一旁,羡安正比划的出神,听到师父突然跟自己说话,下意识的怔了怔。 经师父的同意下,拿起他刚刚写的那几张验尸格目,大抵上扫了一眼,很快便说道:“所谓伤势无外乎——内伤和外伤两种。” 顿了顿才说道:“从验尸格目上来看,莫纪明的死因,是上吊自缢时脖颈处淤血囤积,从而导致气血不通,最终窒息身亡……!”话说到此处却又欲言而止。 眼前浮现出,开棺时莫纪明那张面色铁青的脸,如今细想来,他嘴角似乎还有着一丝诡谲且富有深意的笑,倘若被冤枉贪墨二十万修筑银,当想要一心求死时,脸上神情不也应该是不甘么? 崔羡安胡乱想了一通,却怎么也琢磨不透。 听着小徒弟羡安的话,牟程万淡若云烟的神情上总算是涌出了些许欣慰,确未吭声说上什么。 “师父,在衙门里头我也见过不少想一心寻死的人,可在面对死亡恐惧的那一刻,又不知有多少人退缩了。”羡安默默摇头,继而认真的语气:“可是莫纪明若是将修筑河堤一事办得妥当,必然前途无量,也是实在想不通,他又为何会选择自缢来结束生命。” 这得是有多大的勇气啊!羡安心里不禁惊叹着,压低了声音道:“师父,你说会不会有什么神功盖世的高手,能够杀人于无形?”她神经兮兮的问道。 听到她这番话,一向很是淡然的牟程万,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羡安显然是随口胡诌而言,不过,并非毫无道理。 眼角带怒,转而轻斥道她:“为师平日里何时教你办案要靠猜了?没有线索没有证据,岂能胡乱揣度!” 羡安讪笑了两声,一溜烟窜个没影。 被一股鲜美的葱香气诱到灶间外,心里暗叹自己可真没出息,尖挺的小鼻子嗅了嗅,滴溜溜的水眸上下翻动着,鬼头鬼脑的趴在灶间门口,伸出个脑袋朝里瞟了一眼。 “大牟,早饭都有什么?”她笑得犹如山涧的狗尾草,灿烂而招摇。 “葱油饼,鲜笋鱼肉馅包子,捏了些烧麦和馍馍,再炒几道开胃小菜。” 打眼看去,足足有七个大蒸屉在灶台上蒸着,羡安欢喜的点点头,“小爷好饿,先拿个馍馍来祭我的五脏庙。”手刚搭到蒸屉上时,烫得下意识的抽回了手,撇撇着嘴,眸子里面水汪汪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一样。 牟岳腰间还系着围裙,手上沾着麦粉,急忙的在身上胡乱擦了擦,拿起一旁刚刚烙好的酥糖酪饼包上层油纸,将酥糖酪饼递到她眼前,“馍馍都还没有蒸好呢,饿的话先吃这个。” 原本饭菜,应该是由官驿里的衙役们来准备,可是牟岳喜欢厨艺,做饭这差事便主动请缨,衙役们可以乐得清闲自然是同意的。 “呦!这还没过年呢,黄鼠狼怎么来了?”羡安嘴上还在打趣着牟岳,却一把将酥糖酪饼拿了过来,也顾不上烫,撕下来一大块塞嘴里嚼着。 崔羡安的身形也算是欣长了,可牟岳却比她高出半头还要多,从牟岳站着的视线看去,刚好能看到羡安两颊那鼓溜溜的腮帮,真是个性子讨喜的姑娘…… 牟岳一脸被冤枉了的模样,“崔羡羡,你可不带这么记仇的,崔大哥什么娃娃亲的,我也是在衙门里听别人说来的,准是那帮小子整日里太闲了。”他摩拳擦掌的说道。 那张饼并不大,烙的一点也不油腻,酥糖也放的多少适中,咬上一口糖水在嘴里化开,面饼擀的很劲道也没破皮。 显然,大牟说哥哥娃娃亲什么的,羡安并未在意那么多,油滋滋的手掌,意犹未尽的擦了擦嘴角。 眸子暗了暗,虽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却也难掩她眉眼间的秀气,淡淡的说道:“我当初不大开心,只是觉着哥哥若是迎娶了嫂嫂,许是不会再如现在待我这般好了,那小爷我岂不是会少个真心待我的人,多亏啊……!” “我觉着不会的。”牟岳开口说道,“谁说娶了媳妇,待自己妹子就不能好了?哪有这样的道理?等哥哥我以后真有了媳妇,你顿顿来蹭饭都行。”很是认真的语气同她说着。 崔羡安笑得合不拢嘴,“那……哥哥看到动心的姑娘,可真的不要错过,画本子里说了,往往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做出个给他鼓励打气的手势。 一旁火炉上,吊煮准备烹茶的水已经烫的滚开,咕嘟咕嘟的冒着鱼眼水泡。 “大牟这水烧的可以了吧?”朝牟岳指着火炉。 清一色万字巾,身穿青蓝长身罩甲,革带皂皮靴,正是姑苏本地的司狱装束。 卞扬手中端着一套白瓷茶具走了过来,笑着率先同羡安打着招呼:“崔捕快你是起的最晚的一个,怎么换了陌生的环境睡不好?”语气中竟听出了关心之意,卞扬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溢着笑容。 倘若不是他嘴角那抹纯稚的笑意,羡安会以为卞扬是来给自己使绊子的。 “最晚的一个?”她扭头看向牟岳,好像在说难道最晚的不应该是不是陆鄞陆大人么? 牟岳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卞司狱说的对,她的的确确是起的最晚的那个。 牟岳亲和的笑着,如同邻家大哥哥,略带歉意的同卞司狱说道:“我家妹子贪睡了些,让司狱大人见笑了。” 昨夜下了大半宿的雨,木窗开也不是关也不是,一个窗户愣是折腾了一宿,关了开开了关的,不开还闷热,开了还往屋子潲雨水。 卞扬目中带笑的看了眼羡安,转而与牟岳说着:“不妨事的,二位太过拘谨了,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就是。” “怎敢劳烦司狱大人,江南古镇景致无双,姑苏官驿和您的安排已经很好了。”羡安皮笑肉不笑的干笑一声。 就她那副笑,那番说辞违心的不能再违心了,连牟岳都觉着不大可信,可是卞扬偏是信了她,还说崔捕快真是折煞在下了,这都是应该的。 牟岳揣着手手,他也喜欢这属于水乡古镇独有的美,只是爹爹的腿还有着伤,在潮湿的地界待久了,会整夜都睡不好觉的,不然他真的希望能够一直待在这里。 卞扬拿棉布垫着,将炉子上烧开的热水,缓缓的倒入准备好的干净茶壶中,他还抓了把茶叶撒了进去,盖上茶盖闷茶。 一时间,水汽滚滚,茶香氤氲。 茶条索紧结,卷曲如螺,白毫毕露,银绿隐翠,叶芽幼嫩。 “汤色碧绿,清香恬雅。”羡安看了眼茶汤颜色,旋即说道:“这茶产在洞庭湖畔的碧落峰上,当地人将这茶称做为——吓煞人香,后来又觉着其名不雅,这才改为——洞庭碧螺春。” 卞扬甚是有礼的颔首,便端着茶盘走出了灶间。 虽不是花她的银子,可卞扬方才撒的那一把茶叶,一看品质就不低,够她心痛一阵了,这得多少银子啊? 第三十五章 愿不提往事 又剥了毛葱,葱丝下锅爆炒,葱油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牟岳身前系着件白围裙。 闻着浓浓的葱油味儿,羡安笑眯眯的窜进了灶房,看见竹笼屉里葱油饼,忙吞了吞口水,粗瓷大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蛋花汤,只觉得目光都直了,眼珠子都快掉进汤碗里了。 虽说只是家常饭,但这菜色也真是绝了,卖相格外好看。 “大牟,有什么活儿,是小爷我能够帮上忙的么?”羡安含笑着,且不论话中几分实意,便像极一只小蝴蝶一样欢快的凑到牟岳身旁。 他侧首看向羡安,出言打趣道:“呦,羡爷您十指不沾阳春水,也有堕入凡尘的一天啊!” 目光旋即注意到了,如核桃般大的烫伤印,白哲的手背上伴随着泛红微肿,还鼓起了一个晶莹的水泡。牟岳瞳仁紧缩了缩,忙在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调味料里找出来一个小陶罐,递到羡安面前,“自己涂?还是我帮你?” “啊?”羡安被牟岳的话给问愣了,伸手接过那个小陶罐,鼻子凑在罐口处嗅了嗅,很是惊愕:“你给我香油是作甚?小爷讨厌香油的味道。”说完把香油又塞给了牟岳。 这丫头一向是心比腰粗,牟岳手指在香油罐口处沾了下,速度快而轻的把香油擦在羡安手背上的烫伤。 闻着香油味,羡安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倘若牟岳方才没有那一举动,羡安此时可能还不知自己手背上有烫伤呢!讪笑了下,“大牟你眼睛真尖。” 想着方才的冒失举动,牟岳的神色微僵,虽说也的的确确,是把羡安当做大妹子来看待,深吸了一口气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问心无愧。 羡安不明所以,却飒然一笑,吆喝了一声:“开饭啦!” 卞扬听到羡安这声吆喝,身影倏忽的走进灶间,“牟捕快好手艺,这隔老远就闻着香味儿了。”开口便是称赞。 端着汤碗和装葱油饼的笼屉,当与羡安擦肩而过时,羡安想着卞司狱可能是一个人端不了这么多,刚要搭把手帮忙。 “崔姐姐你手伤了,这些也不沉我一个人端就行。”卞扬看着她,唇角微微抿出个弧度,像是在释放自己的善意。 羡安从牟岳手中接过来一把洗净了的筷箸,小声嘀咕着:“是手背烫伤又不是手指头。”连跑带蹦的行向庭院。 牟岳继续洗着菜板,没能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跟在羡安身后的卞扬冷睇了眼他,眸中的几缕温润,也瞬间被凉薄冷漠所取代。 ****** “爹爹,千户大人请用。”牟岳边说边踹了羡安一脚,“……小爷,洗菜板都找不着你人,快倒茶!” 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莫忘了,葱油饼需要的毛葱有一大半可都是我剥的。”羡安利落的踹了回去,这才帮着给诸人斟茶。 陆鄞看毕验尸格目,举筷尝了牟岳做的葱油饼,入口酥脆,细嚼则满口余香,他笑着:“令郎好心思,前辈真有福气!” 牟程万接过羡安递过来的茶盏:“犬子就好这些不务正业的事,让大人见笑了……羡羡,这香囊你可有看出什么线索?” “嗯、嗯……”崔羡安眼巴巴地看葱油饼蛋花汤和面点。 敛了心思复坐下来,拿起石桌上放着的香囊,正色道:“针脚匀密,边口齐整,针法用到了平绣、彩绣、缠针,其中缠针的难度最大,也最为别致。绣这香囊之人必定是精于苏绣女工,内中除了有兰花瓣,还有这个!” 一小缕用红线细细缠绕好的青丝,捻在她的指尖。 “桂花头油里面加了黛石细粉,有染发之效,这位姑娘,我是说九成是个姑娘家……”她稍顿了下,颇有些惆怅之意,“恐怕是自己身体有恙,但又不愿被人瞧出端倪。至于这面料是白绢布,本就出自江南,不稀奇。” 踌躇的插上了一嘴:“那这香囊会不会是旁人遗落的?”牟岳问道,“只不过是正巧被我们捡到。” 嫌弃的看了牟岳一眼,说道:“单是冲着这绣工,那也是一吊钱,大牟若是今后你有喜欢的姑娘,人家姑娘赠你一枚香囊,你会随意遗落还是会视若珍宝?” 当下饿得紧,便也直说了,“从色泽上看,香囊埋入土中不会超过三日;若是之前也下过雨的话,就不会超过两日,而莫纪明是在五日前下葬的。更何况,莫纪明尸身上所穿的中衣,恰好也是白绢布,针脚我看了,和这香囊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羡安歪着头,多赞了一句:“……这姑娘的绣工是真不错,衣裳做得也好。” “说不定长得也不错。”牟岳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所以莫纪明才会故意不带家眷。”听了这话,羡安眼角轻挑了挑,明明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却是一脸的风流相。 牟程万吩咐道:“你们多留意着,一定要找出此人,与莫纪明关系如此亲近,她身上应该会有线索。” “嗯,知道了。” 羡安忙不迭的点头应了,举筷去夹葱油饼,连吃了好几张,还戳了戳牟岳,示意让他帮自己盛一碗蛋花汤。 陆鄞探身取过那一小缕发丝,细看,发丝细而泛黄,发梢多有分叉,确是可以推测其主人的身体不太好。 他瞥了正大吃大嚼的羡安一眼,验尸时只觉她是百般不情愿,未想到,连尸首衣着她也观察地如此详尽。 “前辈,恕溪和冒昧了,还有一事相询。”陆鄞道。 “千户大人请说。” 陆鄞温和道:“此番莫纪明请漕帮押送修河款,不知其用意何在?接下来,我们少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道。离京中前家父曾给我的一封卷宗,上面记载二十多年前,曲天阔当时还只是个小镖师,替人押送一尊玉佛。那玉佛价值不菲,未料在京城丢失,当时是前辈您帮他寻回了玉佛,算是解了他的急。” “倘若记错,那么在二十多年前……”陆鄞接着问道,“前辈当时还是南镇抚司的镇抚使吧?” 牟程万涩然苦笑,颔首。 旁边的崔羡安和牟岳却都不淡定了,陆鄞这番话,无疑是道晴天霹雳,此时他二人心中又喜又惊,更多的是诧异。 羡安绷着张小脸,舌头都有些捋不直了,问道:“师师傅,您还当过锦衣卫呢?而且还是一代镇抚使呢?” “爹,我都不知道……” 手微抬了抬,牟程万制止牟岳他两人再问下去,简洁道:“你俩闭嘴!” 闻言,两人只得同时噤声,垂下了眸子,乖巧的像两只鹌鹑。 说实话,陆鄞也是有些讶异,他之前并未料到竟然连牟岳都不知道!这位前锦衣卫镇抚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似乎想将这段往事彻底尘封,从此不再提起。 “前辈您这些年在京城……曲天阔难道不知么?”陆鄞眉峰微皱。 曲天阔已是一帮之首,而漕帮在江南一带颇有声势,若知道牟程万落魄,按理说不会不伸出援手。 牟程万淡淡一笑,却难掩笑意里的苦涩:“他曾数次相邀过,只是我也吃惯了北边的米面,身边还有这两个孩子陪着已是知足,实在不愿意动挪。” 羡安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与牟岳相互交换了下眼神,仍旧没敢说话。 想来牟程万自是有他的骨气,不愿去投奔曲天阔,陆绎也未再追问下去,便岔开了话题:“勘验尸首一事多谢前辈相助,溪和在此谢过。” “大人严重了,牟程万分内之事。” 羡安单手拖腮,瞧着陆鄞与师父之间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话,自觉无趣,应陪着笑脸与牟岳退下桌收拾碗筷。 第三十六章 所谓凉薄之人 岸上蓼花苇叶,池内翠荇香菱。 水榭亭内,茶香氤氲之下,立体的五官,刀刻般俊美,清雅之姿宛如一株盛开的白玉兰,纵使身着淡衣素袍,却也无不精致,丝毫掩不住他那隽逸的风骨神韵。 两鬓生着一从白发的男人,身穿大红飞鱼服,卑躬屈膝地匍匐在亭外。 耳畔回响着连绵彼伏的杀戮,和渴望活命的苦苦哀求,昔日里,同甘共苦的下属们,接连着倒在血泊中。 眼睁睁地,看着杀人恶魔把他们当成玩物,任意折辱!自己却无法为他们做什么,甚至连维护那些人,最后一丝尊严的能力都没有…… 两鬓的白发,也为此沾染上了血色,他恨,恨那个慵懒倚坐在亭中,如玉兰般绝美又有着几分妖邪的男子。 任由绝望惨叫,血腥的气息蔓延,那男子眉眼间,仍是无动于衷的冷漠。 匍匐跪在地上的男人,猛然抬起头,眼中了无生气,满是死寂。 低哑的笑出了声:“人命在您看来,难道就真的连牲畜都不如吗?您想折磨人,有千百种手段,全都冲我陆炳一人来好了,放过他们,放过我的儿子。这世上,没有人能威胁得了湘西苗疆对中原的统治,苗王陛下,这些人对您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 一声声如洪钟般,重重将头撞向地面,额头早已磕的血肉模糊,却换不来苗王牧魅夜,丝毫怜悯同情。 妖艳的薄唇,微微轻抿着:“斩草可须除根啊!”他笑着,眸中满是清冷,苗王话音刚落,锦衣卫总指挥使陆炳,毫无征兆的一头栽倒在血泊中,没有人看清牧魅夜是何时动的手,仅见、陆炳眉心渗出沙砾大小的血滴,生命也于这一刻,彻底戛然而止…… 猩红色血流里,点缀着人们的尸骸,上百条人命,于一刹间陨落,交融成一涌充溢着死亡气息的泉流,血流的源头是比那鬼神更可怕的人心! 牧魅夜双目一凝,凌厉的视线骤然射向前方。 “没想到,五长老你还是来了。” 程砚秋眉峰微皱,“若不来,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你苗王牧魅夜,是如何将十二峒长老们,辱虐屠戮殆尽的?”一身粗布麻衣,有着超脱世外的悠然,目光不经意瞥了眼地上的尸骸,神色极其复杂,在苗王的眼里,办事不力,就得死! “你以为你来了,十二峒的那些人就不用死了么?”牧魅夜血妖般的桃花眼,蒙上一层阴翳之色,意味不明的笑着。 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假意的温和,摆了摆手:“五叔是稀客,打打杀杀成何体统,鬼靥你等且先退下!” 闻言,众人也不敢违抗,旋即身影一闪,没了踪迹,湘西苗疆圣使鬼靥的玄袍衣摆,早已被鲜血浸湿,手中一柄利剑上倒映着血色的锋芒,怯抬了抬头,看到主人牧魅夜眼里隐匿着几分不明显的笑意,便识趣的退到岸上。 “别叫我五叔,小老儿承受不起!这是你要的远古苗帛残片,我带来了。”五长老程砚秋的语气很是僵硬。 牧魅夜睇了眼,放在象牙桌上的苗帛残片,并未吭声。 过了半晌,见他还悠悠然的抿着茶水,程砚秋沉不住气了,“苗王陛下,现已经如愿了,是不是就可以放了我九弟?”他生怕牧魅夜改了主意,旋即赶忙问道。 他“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忽然眯起眼,低笑道:“九长老他早就死了,可莫跟本座要,自己去葬骨岭,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找到用九长老做成的皮俑,难不成大长老没告知五长老实情?看来你们十二长老之间,并不信任彼此……”故作惋惜的摊了摊手。 十二峒之所以有此名,便是因为前任苗王的十二个异姓兄弟,十二柄尖刀利刃。而现如今,他十二人不过是名义上的长老,甚至连踏入苗王宫的资格都没有! “牧魅夜,人是你杀的?!”程砚秋一个箭步逼近了他。 眼睛里直冒火,满是暴虐,沙哑的嗓音,肺腑凉的可怕:“阿允还有念楹,在你们三个幼时,唤我声五叔,我便掏心掏肺的待你们,当时大哥他命十二峒找机会除掉你,只有我一个人反对,为此,搭进了我毕生的内功!” 他用力的闭上了眼,他像是是忍受某种痛苦的煎熬。 “不愧被誉为——有史以来最强苗王。你表面上装得有风度,不计前嫌,可是暗地里,却把我们十二峒这些个老家伙,通通都送上了死路!” 在听到‘念楹’二字时,牧魅夜眼里倏忽染满了宠溺的温柔,蚩念楹,那个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儿。 随即,牧魅夜袖袍微微一振,一把粉末蔌蔌洒落而下。缥缈的冷香,不知觉间,被程砚秋吸入了心肺,他身形一栽,如滩烂泥倒地。 牧魅夜拿起放在桌案上玉瓷茶盏,将它倒放过来,杯底朝着程砚秋,瞥了眼附在盏底的一枚金豆子,嘴角上勾,眸底的不屑散开来,丝毫不去掩盖。 眸似古井,面罩冰霜。 “在湘西苗域境内,巫毒蛊师数不胜数。蛊女,生来就需以命效忠于苗王宫,本座会找出那个给你千机蛊的人……”尊贵的苗王,却噙着一抹恶毒的冷笑。 妄图行刺苗王者——轻则鬼鞭刺肉之刑,重则终生幽禁通灵塔! “牧魅夜,双手屠刀嗜血杀生,你偏还要给自己找个立地成佛的理由,那人不知情这都与她无关!” 程砚秋本想着与牧魅夜同归于尽,可到底是太瞧得起自己了,现如今,他是苗王牧魅夜,曾经那个天真率直的晋昀,定不会想得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年少时,自己最厌恶的那个人! 忽而低笑了声。 素衣淡袍冰肌玉骨,只是眸光实在太过于凉薄了,神色倏的一冷:“这是我苗王宫的私事,有关无关由本座说得算。”言外之意就是,那名蛊女的死活与他程砚秋无关。 “你方才吸入的是——鬼蝶毒蛊,想来五叔体内的血蛊一定会非常喜欢。”牧魅夜神色冷清,笑得凉薄。 程砚秋多年前,曾意外中了血蛊,鬼蝶毒蛊,彻底唤醒了压制在体内的血蛊,此时血蛊苏醒,血脉翻涌,筋脉错乱,剧毒已然复发,身形一晃,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低声吼骂:“牧——魅——夜!你杀了我吧。”一字一顿的道。 “对付一个,时日所剩不多的人,又何须本座把五叔逼向死路?”他却好脾气的笑着。 垂下眸子,定定的看了程砚秋一眼,“商澄允也来姑苏了,他在乎你的死活,可本座不在乎,转告他——有些事情注定回不了头,这世间可没有后悔药卖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程砚秋艰难的站起身来,眼中充满着愤怒的火花。 “五长老未必会信,本座懒得费口舌,既如此,何不趁自己还活着,亲自去问商澄允!”牧魅夜的语气愈发凉薄,话不投机半句多,遂拂袖而去。 良久后,水榭亭恢复了最初的寂静,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玉色长衫,眸中多出几分温度,树冠的阴影笼罩了他,木着脸,看向阴沉灰暗的天空,遂又用力的闭上眼,仿佛陷入某些痛苦的回忆中…… 薄唇轻启,似是想唤一声——念楹!都是自己的错,把她拽进了湘西苗疆这个血腥的漩涡,从此尸山血海堆积于掌心,身上背负着累累的人命。 牧魅夜将掌中的千机蛊,朝一道阴影处掷了过去,“两个时辰,查出这蛊是谁给出去的,把人带来,要活的。” “遵旨……”这声音,亦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无常。 风吹池内翠荇香菱,他似皎月般柔和,其人出尘若仙,濯濯如泉中玉,清朗无暇,荡起清冽的涟漪。 第三十七章 在中原‘二\’的含义 姑苏,世人都想为之沉迷不醒的梦,江畔一泓春水,院中薄雾笼罩。 姑苏府衙官驿内—— 古镇的青瓦白墙,在这里,每一处小桥流水人家,都有着秀朴的气息。 头戴一顶俏丽的瓜皮小帽,模样青涩稚嫩,看起来大抵十三四岁的小美人,嘴里尚叼着个汤包,香汁四溢。 牟岳侧首,忙里抽闲,冲羡安笑了一下:“崔羡羡,牌九推的可还开心?有问出什么线索么?” “佛曰,不可说……”崔羡安看着蒸笼里白胖胖的包子,笑眯了眼。 将牟岳的钱袋递还给了他,后者心中有些忐忑,沉吟半刻,还是伸手接过来。 伴随着几声铜板相互碰撞,发出来的闷响,牟岳陡然转过身去,一脸不可思议,又惊又喜的看着崔羡安。 “竟然还赢了五个铜板,我还以为——”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憋在了嗓子眼里,牟岳以拳抵唇闷咳一声。 羡安不以为然的说道:“咱们六扇门办案向来讲究和和气气,若不是为了,从那些衙差嘴里套出话,准叫他们腰包比脸还干净!”瓷娃娃般白净无暇的小脸上,写满了得意。 看到那些衙差们在推牌九,本还愁着师父给安排的活计,如此一来,边推牌九边旁敲侧击,虽然费了不少口舌,但也问出了,莫纪明他生前经常会去哪些地方,以及卷宗里记载的行程。 他二人事先商议好了,使牟岳的钱袋,输赢都算他的。 抱拳有礼道:“崔二爷不愧是崔二爷,这么说还是二爷手下留情了。”牟岳在一旁,嘿嘿坏笑着。 木楞的眸子里,掠过一抹深深地愕然,羡安十分不解的问道:“为什么都叫我二爷?” 牟岳忍着笑,脚步往后挪了挪,这才说道:“羡羡你知道在中原‘二’这个字的含义么?” “二……?” 崔羡安眸光半掩,重复了一遍,伸出两根手指头,轻戳了戳自己的脑瓜壳。 猛然甩头,很快面上带着几分了然,自以为很冷酷地板着脸,可脸颊两侧小腮帮子鼓鼓溜溜的,讨喜极了。 她扭头气呼呼的,朝着官驿外走。 牟岳长吁一口气,轻松迈了几大步追了上去,两人走出官驿,牟岳紧跟在羡安的身后,如同哄着奶娃子般哄着她:“羡安……羡羡……不气了不气了,好不?” 冷绷着小脸,她用江西方言嘀嘀咕咕了几句,像是在嗔骂牟岳。 “从衙差们那里打探到,莫纪明生前经常会往云楹楼跑。”她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却不说出自己心中对此的思量。 半年前,在六扇门看到崔羡安的第一眼,就像老鼠看到了猫,竟令自己恨不得夹起尾巴悄悄做人,一身粗布麻衣,却也掩不住她身上的清贵之气。 与羡安相处了一阵。 感觉她像是那芝麻馅的汤圆丸子,外表看起来白糯糯的,实则只要切上一刀,便能瞧见里面黑透了的芯子。 她天性喜玩爱闹,却很明事理,遇事从不退缩,有公事在身,便是龙潭虎穴也不会逃避,久而久之——他敬佩她!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叶芽上的水珠儿迸溅,发出玉珠般回澈脆响。 “羡安你认得路么?”牟岳说话时,看着崔羡安的脸色。 冷瞥了他一眼,“你认得?”羡安没好气的问他,顿了顿才说着:“既然问出了,莫纪明生前经常会去云楹楼,自然也要顺带问下,去那儿的路该怎么走。” 他好脾气的笑道:“羡羡,红薯你是爱吃挂浆的?还是爱吃果木烤的?” “挂浆的,挂浆的,糖浆要熬得甜甜的金灿灿的。”习惯性的连珠答,她眼睛水灵灵的,像是飘着雾气一样。 “好嘞,今晚加菜,挂浆红薯。”牟岳暖声笑着,丰神俊逸的脸庞上,亦是染满了温和。 此处地段显然热闹了许多,长街长得放眼望不到边,路边两侧地摊五花八门,彩灯高挂,别有一番热闹景象,早听说姑苏城的热闹,犹如日日过年。 拽了拽他衣角,“姑苏第一茶楼,云楹楼。名家藏品书典丹青,楼里有着庞大的消息买卖,但凡是从云楹楼里出来的物品,上至湘西苗疆,下至朝廷官府都不会追溯它的出处。”说到此处,羡安禁不住眉梢轻蹙,这很明显是个法外之地。 “把腰牌解下,莫要露出来。” 牟岳虽不明所以然,但还是照做了,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块金丝楠木的匾额,泛着赤金色光辉,上面龙飞凤舞题着三个雕金大字‘云楹楼’,玉阶春色凉如水,楼内红烛葳蕤。 边走边道:“可真气派!倒没叫小爷我失望,大牟来都来了,何不进去瞧瞧?”羡安循循善诱的说着,心底里暗付:没准还能查到一些案情线索。 “羡羡。”牟岳一把拉住了她,附在她耳边,语气有些无奈的说道:“以咱们六扇门的那点俸禄,来这儿地喝茶……莫不是疯了?”牟岳心中盘算了一番,也有着他的顾虑。 这云楹楼显可不是一般的茶楼。 崔羡安笑意不达眼底,心中有些踌躇,从牙缝里挤出来气音:“分明是个日子过得很清贫的官,可莫纪明生前却经常出入这里,你不觉着奇怪么?” 眨眼示意牟岳,等一会进去,就跟店小二要一壶免费的白水。 就在这时。 楼里走出一名女子,身姿婀娜曼妙,她胸前一串风情万种的大项链,腰间束着绣带,脚踝手腕上都戴着银白的镯子,头顶也有一个大大的银圈,耳垂上挂着两串银质枫叶,微微地发出摩擦声响。 这名女子面容姣好,她的头发黑中带紫,她的皮肤近乎病态的苍白,唇瓣像是涂了鲜血一样。她美的妖邪罪恶,并且还透着几分异域的风情。 “里面请。”那女子柔声说道,她的声音很好听,空灵悦耳还带着一丝丝的凉意,鬼魅般有着极强的引诱力,遂微侧过身给他两人让路。 从门口那几名,身量修长的玄衣人身旁走过,羡安心头一紧,像是被硬生生钳住了一样,感受到对方在内力上的强横压制,虽然并未有任何招式攻击,却也令她心中,顿时多出了几分不安。 当前所看到的云楹楼,楼里上下分为九层,每一层的构造风格都大有不同,显然,楼层越高越是金雕玉砌,巧夺天工,与想象中有着不小的差异,这里没有那些低劣的脂粉味儿,反而空气中充溢着一股清甜的茶香,沁人心脾。 往来其间的女子相貌皆是不俗,衣着素雅,身上的料子轻薄柔软,翩然若仙,像这种质地光泽的布料,市面上鲜有售卖,即便是有,那这一匹布少说也要,上千两黄金才肯卖。 羡安不禁咂了咂舌,这楼里的宾客都有着不小的来头,更甚还可能手握江南地带一方命脉,即便是盐商也未免禁受得住,上百个千两黄金……! “大牟,你刚刚有没有闻到一股茶香。”羡安手指横在鼻孔处,来回蹭了蹭,低声问道。 牟岳一脸窘迫,为难的说着:“羡爷且不说我对茶艺一窍不通,可这是茶楼,自然会有茶叶味儿了。”羡安目光中的鄙视意味非常明显,像是在说:一窍不通,还能被你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带路的那名好看姐姐已不知踪影,牟岳拉着羡安,找了一处非常不打眼的座位,两人盘膝对坐了下来。 看了眼四周,她遂小声小气的说道:“门口那几人,手掌的虎口内侧有一层厚茧,手上应该是练过什么功法。”牟岳接口道:“观方才那位姑娘的相貌,倒不像中原人。”而更像是苗疆人,牟岳话说到一半,便闭口不言,就连笑意,也笑得有些牵强。 羡安虽说她看似云淡风轻,但实际上,心里头也慌得厉害。适才脚步像不受控制了一般,就跟着那女子走了进来。 懊悔的拍了拍脑袋壳,耷拉着脑袋。 明朝很少有人,肯钻研苗疆巫蛊术,主要是因蛊术太过阴毒。在那些奇闻之中,只要是和蛊术相关的,几乎没一件好的,全是巫蛊师用蛊术杀人害命的事迹。 第三十八章 药鬼谷神医 这里的景色相当之美,既有着江南风光的细腻柔丽,也有那崇山峻岭的奇清俊秀。 湖畔绽放着,簇簇世间极其稀有的珍奇花卉,花儿相交织在一起,调兑出了一股清幽的冷香,醉人的恬然宁静。 据传,当今天下至尊湘西苗王牧魅夜,是个相貌清隽秀逸的男子,闲暇时喜好提笔做画。 碧湖上坐落着一处冰玉八角凉亭,有座吊桥横穿凉亭而过,桥面不宽,仅能三四个人同行,湖面的另一端是片紫竹林,御紫色的竹干,紫色的竹叶,根根笔直挺拔,风吹来摇曳多姿,林子甚是繁茂,一眼望不到边的遥远…… 凉亭内纱幔低垂,一道身影奇清俊雅,天青色的银纹缠枝锦袍,腰间缀坠着一枚墨翠玉佩,黑如点漆,男子宛若九重天上的神祗,不慎落入了凡尘。 象牙桌案上,铺着鎏金融浆的画纸,执墨檀狼毫笔,运腕提笔,挥就出一副丹青水墨,墨色的浓淡相宜,渲染出几分黑凄苍凉,在画中有一道倩影…… 所画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苗王牧魅夜苦涩的弯了弯唇,神色很是寂寥。 “你喜欢人间烟火,本座便送与你一座姑苏城,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男人仪态优雅,噙着一抹轻佻的笑容。 已有不少苗疆圣使,承苗王牧魅夜的法旨,提前出关,启程前来姑苏城。重头戏,很快就会到来,这座城它静谧了太久太久,这一次,就让湘西苗疆的残忍狠辣杀伐先从这里开始。 岸边,芦苇荡漾,水面流光倒影鸳鸯戏水,澄碧色湖水一眼望不穿的深邃。 有着一道轻柔的女音响起,“关于千机蛊一事,奴婢难辞其咎甘愿领罚,灵曦的性命全凭苗王陛下处置,绝无二话,只求您能消气。” 这苗人姑娘一身异域服饰,举手投足皆有清脆的银铃声响起,衣裙随着微风飘逸,灵曦紧抿着唇角,然后徐徐的撩起衣裙下摆,膝盖下坠,双膝笔直的跪在了亭外玉石路上。 苗疆蛊女灵曦,卑微的垂首,目光凝视地面,静候着苗王牧魅夜,予以自己的决策和发落,贸然顶替下罪名,她知晓将要面临的是死亡。 对于那蛊女在岸边的举动,牧魅夜身在亭内,却闭耳不闻,目光只是痴痴凝望自己的画作,他痴看着画中那道恰如其分的背影,抿了一口清茶,觉着这盏中的茶水竟是极苦极苦。 大概苦的不是茶,而是他的心吧! 牧魅夜一副浊世佳公子的仙气样儿。“阁下近来可是开罪了什么人?你察觉已中毒感到不妙时,便用一些偏激的法子,可却忘了,中原有着这样一句古话,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 苗王的话似乎还隔着层窗户纸,愿她不是一介愚人,免得平白浪费了自己一番口舌,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侧首看向不远处。 “碧丹毒,苗疆鬼使商澄允。” 来者音色即是清脆,尾音上挑,像是在舌角绕了一圈才出来的。 伴随着,这一道声线的起伏,在蛊女灵曦的脑海里,出现一幕模糊的画面,对方一名女子,美艳而冷苛,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只低贱的蝼蚁。 这声音的主人,乃是药鬼谷法尊,世人称其神医,名为薛卿醉。神医薛卿醉她那残忍之手段,也干过一些世人所不容的恶事,但此人无论是在,毒术亦或医术之道上的造诣都很深。 只觉着背后凉风瑟瑟,倏然,在灵曦眼前划过一道残影。女子身席白裳似雪,那容色乍一看像是妖物,充满着异域的风情,有着一种能够蛊惑人心的美感。并且奇特的是,这人的眼角有一抹红,唇也鲜红似血。 单看神医薛卿醉的外表,完全一副清清淡淡的性子,却做尽了血腥狠辣之事。 瞥了眼匍匐在地上的蛊女,薛卿醉眸底里着几分阴翳,戏谑的看着她:“湘西苗疆,是这世间最冷血无情,也是最讲究规矩的地方。” 薛卿醉沉吟了一番,目光朝向,屹立于湖面上的冰玉八角凉亭上。“苗王陛下,本尊虽是凑巧路过,但此人的一些所作所为,确是违反了苗疆祖制之法,尚念在曾与我药鬼谷有着几分往来,不如人交给我……”从此人的口中问出她是何时中的碧丹毒,毕竟那是鬼使的绝学。 一旦有了杀人的心思,那么眼睛里,便是最先藏不住的。神医法尊薛卿醉,时常会向苗王宫索求一些药奴,要来试验新研药物的特性,牧魅夜也没戳破她,杀人可是个脏活,他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那既如此,法尊阁下请便吧!” 此时,亭外除了蛊女灵曦和,薛毒医薛卿醉,之外还有一名身量修长,高大伟岸的玄袍男子,那男子面上,带着张黑铁熔炼的鬼脸面具,露出一双眸子,却像夜鹰般漆黑深邃。 灵曦满脸惊悚,痛苦的哀嚎着:“不不不,不要,鬼圣使,苗王陛下求您救救我,奴婢知错,知错……” 苗疆圣使鬼靥,嗜血般的瞳眸,眉眼戾气凉澈如冰,如同修罗煞神,对于蛊女灵曦的哀嚎声,他像是没听到一样,反而薛神医指挥着他,押着灵曦和她一起走进湖边的紫竹林。 牧魅夜皱了一下眉,却未阻止。 大概过了一炷香左右。 薛卿醉从紫竹林中走了出来,脸色是极其难看的,她身上还沾上了一些血,可见竹林之中发生的事情,是有些血腥的。 就连月白衣襟上,也溅有几滴血迹。 负责押解灵曦的那位湘西圣使,则是覆在苗王牧魅夜耳边,低语了两句。 蛊女灵曦死了。 是被薛卿醉弄死的,死状凄惨。 牧魅夜对此并不意外,一副无动于衷的淡然模样。“脏了本座的紫竹林,薛卿醉你只管杀不管埋么?” 神医薛卿醉,神色淡淡的抽出一张帕子,徐徐擦拭着染血的指尖,淡然如雪的姿态,飘然雅致的走进了凉亭。 “别把自己撇的那么干净,你一早就想弄死那蛊女,迟迟未动手,为的可不就是把杀人这种脏活儿,丢给我么?”年少相识,今算来也有多年,可薛卿醉始终无法看透牧魅夜这个人的心思,他宛如深邃古井,静无波澜,却又有着一种,仿似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胸襟气度。 “莫把这性命算在本座头上,那名蛊女中的可不是什么碧丹毒,而是巫师的陨生咒,就算那人没死在你手里,她也活不过今日。”他绷着薄唇。 牧魅夜生得一张俊美冷峭的容颜,“这世上嚼舌根的小人避是避不开的,本座虽无清誉,但还想守着几分清白。” 薛卿醉僵着脸,“巫师单凭人血便可施咒,陨生咒并不难解,那人败在了造诣浅薄上,可是牧魅夜,那蛊女不懂巫术自是解不了咒,可对于你来说,这压根算不得什么,可莫说你刚要施以援手,那人就被我杀了,你没来得及阻止!最近我新炼了一只药蛊,可能那人死的惨了点,但我只是为了实验药蛊的毒性和特性。” 她话像刀子似的,还带着几分自嘲,抿了一抿唇。 牧魅夜侧首斜睇着她,知道自己身上有血腥味儿,薛卿醉倒是很识相的保持了距离,站在水榭廊道上,未踏前一步。 撩起冰玉八角凉亭四周垂落的帘幔,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肤色更是欺霜赛雪。“苗疆的药奴蛊奴加在一起有近十万,总能挑到一个合适的奴儿来试蛊。你不惜千里迢迢,从湘西苗疆来到江南的姑苏城,即便你是个药痴,可这说辞你觉着能说服自己么?” 牧魅夜施施然从亭内走出。 青丝不束,乌黑墨亮的长发披散下来,缱绻俊逸,身形欣长,冠冕上的墨玉冰髓,隐隐散发着耀眼的寒芒,将他整个人都笼在这束寒芒中,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高贵和威仪。 一袭天青色山水墨袍,犹如淬炼出一尊最上等的青花瓷,腰际上束着的玉带恰到好处,衬得飘逸若仙。 薛卿醉觉得面对,苗王牧魅夜这样的男人,多说多错,因此还不如少说少错,所以她是打定了主意一声不吭。 于是抿着嘴,看也不看牧魅夜一眼,做出一副沉默的姿态。 目光却远远地,停留在了桌案上,牧魅夜绘的那幅丹青水墨图,她垂下了眸子,绝美的侧颜露出几分忧伤落寞,虽只是个背影,但还是认出,那人是念楹,是她最好的朋友蚩念楹。 “在湘西苗疆,有很多人都道她已经死了,可我偏是不信!” 薛卿醉对这世间一切的人或事物都谈之无感,她虽冠以神医的名号,却并非什么济世救人的善辈。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涉及到蚩念楹,她也会露出自己最纯澈的那一面,都说苗人最是无情,薛卿醉在这方面小心眼的很,她敌视牧魅夜,就因为他喜欢念楹,其实她知道,自己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做的那些,皆是害怕失去楹楹。 牧魅夜忽而低笑了一声。 眸光半掩,此时的气氛静谧到一滴水珠落地,都能击起清脆的回响,苗王的目光凝望着桌案上那幅丹青山水墨画,凝望着画上那女子,清晰而又模糊的背影。 第三十九章 风韵惬意 湖面上有着幽莲的点缀,凉风拂面掀卷起,楹兰草那清丽而不失淡弱的芬芳,虽是淡弱,却也逐渐散漫开来。 温离莞然一笑:“想来苗王陛下您也知道,我这人平日里,醉心于医典药蛊,既不求名也不图利,行事更全凭着喜好,所以对于我来说立场什么的,算不得问题,首先苗王您先得拿出让我心动的筹码才行。 “温离你现在很缺钱么?”苗王牧魅夜一副平静如水模样,眼底的诧异,却不施以掩盖,这般真实的他,反而犹如清风和煦。 “缺!缺的紧。” 女人先是几分惆怅,她目光怔怔看向湖面上的楹兰草,怎得也回不过神来,眼底有着化不开的悲愁。 神医温离的性子冷漠了点儿,除去养她长大的师父和阿楹之外,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但这半年她变化不少,几乎可以用视财如命来形容,温离是个黑心的,她行医治病,不计出身不论过往,只要对方能给得起钱,便全部救上一救。 “牧魅夜,你这么喜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因邪阻心络导致的气血不畅。”温离心里的小算盘,敲打的啪嗒啪嗒响。“真的你有病,快手腕伸出来,本神医给你号号脉。” “我看你才有病!”苗王寒着脸,这半年来,温离靠医术‘救死扶伤’从而获得到一笔又一笔巨额的财富,可这些钱,全部都被她拿来作为发布任务的悬赏。 她在找一个人,苗疆圣女蚩念楹。 神医温离,在阴律司发布的赏金越来越高,阴律司隶属于苗王宫,药鬼谷大弟子温离,又冠有神医这一名号,她发布悬赏令一事惊动了苗王宫的几名长老,长老们忙着向新苗王表忠心,事关神医一事,自然也不例外传到了苗王的耳中。 悬赏令的背后,是一笔数量相当之庞大的赏金,但是任凭这赏金的数额多高,可温离要找的那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始终不见其踪影。 温离徐徐抬首,看向那名高洁矜贵的男人:“牧魅夜你有酒么?” “你要酒作甚?对酒浇愁愁更愁。” 牧魅夜背靠着凉亭的玉柱,手里拎着只翠色玉葫芦,长腿一弯一直,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写尽了风韵惬意。 苗王,牧魅夜 人间绝色,怕也不过如此吧 像是站累了,温离居然席地而坐,盘起两条腿。“你好歹是个苗王,名副其实的天下至尊,别这么小气啊。”她这个性子太容易树敌了,不开口全然是个冰山美人,一开口就破功了,就口无遮拦了。 他状似漫不经心道:“我观近日天气 回暖了不少,湖水有点凉,但也不是很冰,倘若一会温神医醉了酒,刚好可以醒醒神儿!”牧魅夜眉宇间如同这湖水一般,都溢着丝丝凉意。 温离抽了抽鼻子,又眨了眨眼,活脱像是被苗王牧魅夜虐待了一样。 口是心非的他,将手中酒葫芦,朝着温离的方向递了过去,俊容依旧平静。 目光轻转,温离没有多想,就伸手接过了牧魅夜递来的酒葫芦,打开酒葫芦的玉石塞子,仰面咕咚咕咚地往自己嘴里灌着清酒,酒水凉淡,酒过喉咙时,骤然多出几分辛辣灼烫的炽热感,不知是酒水辣的缘故还是其他,女人的眼眶竟倏地夺出几分泪花。 温离徐徐的看向,牧魅夜种的那片楹兰花海,面上带着柔柔浅浅的笑容,可是与这笑容相对比,她的眼神,却像是一片悲伤汇聚的死海。 楹兰花,那是阿楹最喜欢的花儿 牧魅夜沉默了一下。“……温神医,其实说实话,本座倒是有些羡慕你的,羡慕你这率直洒脱的性子。假使这清酒里被掺下了蛊毒,就算你的医术高明,却也很难全身而退吧?” 人说医毒本一家,而蛊术和毒术也是相辅相成的,可是,在某些方面,蛊毒之术远比医术要更加神秘,也更加隐晦。 温离拿着酒葫芦的手僵了僵。“虽然我有的时候,看你牧魅夜不顺眼,但是我们之间也还没到,非要弄死一方才肯罢休的地步。”微醉的眼神,瞳孔有些淡漠,“这可是酒仙庄的窖藏陈酿,十年才出一坛。再说了,你是苗王,堂堂湘西苗王若要杀人,又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女人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一身白衣,脸上犹若笼罩着云雾,衣摆处沾染着几滴方才杀人时,所溅上的血迹,宛如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恶魔,她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 那温润俊逸,似天上神仙般的男子,双臂环胸,静立在凉亭一角。 至少她方才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自己擅长苗疆毒蛊,在蛊毒上的造诣世间更是无人能及,而神医擅长的则是医术,同为湘西苗疆之人,还有些幼时的交情在,虽然两人的关系不见得多好,但也不至于‘自相残杀’ 滴答一声,泪水敲落在衣襟上,温离微怔了怔,之后抬手轻抚着自己的脸庞,却摸见满手泪湿。 温离微笑,“我有这份觉悟,更不在乎世人怎么看待我,医者手中的金针,既能救人性命同时也能夺人性命。”神医温离两根手指间拈著一枚金针,针尖上若隐若现着寒芒血丝,这金针夺走过太多人的性命。 忽然,只觉得眼前有一团云雾一闪,牧魅夜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肤色白皙,手指修长。恍若隔空轻搭在温离纤细的右手腕上,一股巧妙的力道,仅停留那么一瞬,牧魅夜便倏的抽开了手。 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神医温离手中的金针掉落在地,整条胳膊顿时都麻的厉害,托住右臂时感觉似乎已失去了痛觉。 温离低身拾起了金针的同时,手指停落在右手脉搏处,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牧魅夜深深地看了温离一眼,“本座能成就你,亦能毁了你。当年你险些被十二峒的长老杀害,若非本座出手,神医温离亦早已从湘西苗疆中除名,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温离抬首时态度也端正了几分,心中暗道活见鬼了,可自己眼前这名温润俊逸的男子,偏是比鬼神还要可怕。 “牧魅夜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我这条命你若是有意,只怕我已成一具枯骨,如此观来,我对你苗王陛下而言倒还算得上是有些价值的,我只想问你一句——阿楹她,我还能在见到她么?” 温离神色阴郁,嘴角扯着一抹笑,怅惘而牵强。 牧魅夜轻声一笑:“温神医,若长此以往下去,那个暗中为你掩护的人怕是要吃不消了……” 温离怔住了,呆愣之下心道 听苗王牧魅夜的意思,难道是说自己寻找阿楹的这一路上,暗中一直有人在为自己打掩护? 只是,没等她询问,牧魅夜便已转身向外凉亭外走。只是在擦肩而过时,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温离一眼。 “你虽冠有神医的美名,可自身的能力也仅限于医术方面。你错在了愚蠢,悬赏令只会一味地将她推向众矢之的。” 那一眼,深邃至极,令温离的心口漏跳了半拍。 “苗王!”温离叫住牧魅夜。 牧魅夜一顿,而后浅笑,“温神医,代本座向阿澄问好。” 阿澄? 温离又是一懵。 这阿澄,是鬼使商澄允么? 苗王一身旷丽之姿,在原地留下一道幻影,好似出淤泥而不染的净世玉兰,他轻功超群,顷刻之间,便已然远去。 第四十章 毒医云水寒 细思极恐 神医温离咬紧了腮帮子,唇瓣都咬的发白,一种能使人麻痹的痛感从右臂处传来,顷刻之间席卷她的身体。 起初只有右臂处两个痛位,一是右臂,二是右腕。但是痛感逐渐蔓延扩散,温离自己便是一名大夫,她精通医理,粗晓毒道,指间捻着针灸的枚金针,刺入穴位封穴捻二弹三。 麻痹的痛感,很快得已舒缓不少,温离吁了口气。 耳边风声呼啸,白色染血的华衣翩若云海,苍翠竹山老林的上空,浓重的血腥味蔓延! 穿过游廊穿出院落,院外原来还有院,一色的白墙黛瓦,遥望的似乎没有尽头,颜色清淡但布局却是恢弘。 原以为这吹杏楼内建有寒池,已是别有洞天,不知还有比寒池更甚之处—— 一身白衫在翠绿竹林中,更显皎洁无瑕,不远处那男子眉眼轮廓依稀可见,真是如清泉般娟秀。 毒医云水寒,是一名丰神俊逸,相貌绝佳的美男子。身席水墨白衫,乍看像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不沾染人间烟火,似空谷幽兰—— 他师从湘西苗疆药鬼谷,幼时生活艰苦父亲虽是一名毒师却性格暴虐,直至他的父亲炼毒时毒火攻心惨死在炼毒房,药鬼谷圣尊药鬼蚩尧,心生怜悯将他救下并收为首徒,才得有今日的毒医云水寒!! “你对我这般折辱又有何意思!总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她是湘西十二峒暗地里培养出来的死士,死又如何?不过是一条命而已,像她们这种人,早就有此等觉悟了。 云水寒儒雅俊丽的侧脸,涌现出一丝笑意,淡然道:“阁下说与不说,于我而言其实没任何差别,我只是欣赏像阁下这种人,尤其是这双眼睛,看似怒火中烧,实则心中冷静……” 自身武艺高强,且还以折磨人为乐。 打断猎物的傲骨,碾碎其所有斗志,是云水寒人生之中,头等乐事之一。 这男人,他不过是披着一张人皮,他的行事,跟那妖怪凶怪又有何区别! 当良久之后 从怀里抽出一张手帕,毒医云水寒很是仔细地擦干净手上的血液,他舒畅极了,像是打心眼里,从灵魂深处逸出一股愉悦的情绪来。 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全然拼凑不出人类的形状,且身体发肤无一完好,挖眼拔舌切耳……不难想象,这人生前曾在毒医云水寒的手中,受过多少非人的折磨。 成两截的头和身子,正巧看到这一幕时,温离她自己颈间也正炸开一条血线,越来越深,如地狱女鬼张开的血唇。 她暗声惊呼。 看见脖颈间荧光摇曳,竟是开着一朵黄花红蕊的血涌金莲! 尸花向来是只在死人的身上盛放,温离吃吃发不出一个字来,魂魄都要骇散时,才看见那朵金莲缓缓飞离自己脖颈,最终又回到了一只苍白的素手间。 温离看向云水寒,哑然了半晌。 毒医云水寒这人,若是论容色,固然及不上苗王牧魅夜,却也不乏长的极美。但他一双桃花眼里却夹杂了不少寒气,逼的温离不由得垂下了头。 她一头磕在云水寒如其名般,凉澈的胸口,撞得鼻子都痛了,虽隔着几层锦衣,却也感觉到他的皮肤,就如同一块千年寒冰,有着消散不尽的冰冷。 “尸花血涌金莲,喜好人血,竟是你这只猫儿方才将其吸引了去!”瞳仁微缩下,有几分惊异之色。 云水寒扶住温离的肩膀,让她站稳。 揉着鼻子,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师师——兄,您怎么会在这?您又是何时来的中原?”在这被她称为师兄的男人面前,温离她总是禁不住打寒颤。 两人皆是药鬼谷的传人,一个是神医,一个是毒医。 “真是个好不讲理的丫头,怎只许你独自来中原寻找你那心尖儿阿楹,我便不可以出现在这里了么?”云水寒波澜不惊的问。 “你住在吹杏楼?” “嗯,我看病得来的钱都拿去发布悬赏了,出门又急银子也没带够,牧魅夜应允我可以住在这里。”在师兄面前,温离很老实的点点小脑袋。 看到温离,在云水寒眼底有着几分喜悦之色,可不知为何?听到她这番话,那几分难以捕捉的喜悦又很快淡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眼内寒光灼灼,云水寒冷声发话:“在我主人面前,师妹都敢直呼其名,如今这般乖巧可又是为何?” 温离默了默,心里自然清楚师兄云水寒口中的主人,正是苗王牧魅夜!! 且记得那时自己尚且年幼无知,无法去承担什么,为了药鬼谷的生死存亡,而作为交换,云师兄他接受了一只来自苗王牧魅夜的玉匣子,将玉匣子里面的蛊虫种入身体内,牧魅夜给得那只蛊虫,让师兄增加了近五十年的内力。 本以为这是件天大喜事! 可却未料到,自那时起——温离不止一次看到她的师兄,低三下四地双膝跪在牧魅夜脚边。 冷,每一个月会发作一次的寒症,云水寒以为自己终会习惯,可最后到底这个冷字,还是那么得无坚不摧,轻易的就把他击垮。 “金针刺穴固然有效,却只能缓解一时,这是解药,我自己炼的是毒也是药,一颗外敷一颗内服。”云水寒朝温离甩手扔过去了枚白瓷瓶,像是几许不耐。 是两粒暗红色的丹药,像凝固的血。温离接过,倒在手心里打量。 虽不知牧魅夜方才用的是什么手法,但显然他并没有杀心,力道微弱,连一成都不到,可却有如此威力,手臂就算金针刺穴也只能缓解一时的痛楚。几句话的功夫,师兄就察觉了出来,还是说从第一句‘血涌金莲‘就已经知道了。 显然,这里面有着所不为人知的一面,恰又是师兄如蚌壳般,闭口不言! 云水寒的冷笑随后而至:“别告诉我你不想服,想以死明志,苗王陛下是这人世间所有生命的掌舵者也是终结者,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这情你最好领了。” “师兄你此言何意领情?这药?” 不是说师兄他自己炼的么?为何又要领牧魅夜的人情,师兄的心思倒真是让人越发琢磨不透了。 “拒绝我就等于死,我想你应该知道!”隔了有一会云水寒的神色才恢复,眼半眯长袖鼓风,里面已有隐约杀气。 他笑的意味深长:“我知你来到中原只为寻找苗疆圣女的下落,只是你的欲望藏得太浅了,浅到苗王陛下已经觉得,你的寻找,对圣女反而是将她推向众矢之的,所以说你拒绝我,那就是找死。” 温离苦笑了一声! 似认命般,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左右我本就是欠了师兄的,用命来还,也是理所应当。” 云水寒摇头,不知何时起衣衫一晃,就已然站在了温离的身后。“小离,你还不明白,师兄又几时真的为难于……你,你又何必,非来趟这滩浑水呢?” 苗王牧魅夜的残忍毒辣,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他真的已经尽了力,虽然待她冷淡可已经尽力,尽量让她少受苦楚。 句句断续,可字字发自肺腑。 这些内情温离不懂,可不免有些触动,亦如当年,师兄他自己独自一人抗下了一切,她只想告诉他,阿离已经长大了师兄不再是独自一人…… 温离眼眸一分分暗然了下来。 手中的丹药,有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清淡像三月草长,静心提气,温离轻柔纵身跃入几许春日的凉风中。 在云水寒的身后,是一具尸体四分五裂,全然拼凑不出人类的形状,他本是自嘲的笑着,却还没来得及,叮嘱温离凡事要谨慎…… 横空已经有一片东西划空飞来。 是一片嫩绿色的竹叶新芽,毫无转圆余地,直飞入了云水寒的右臂处。 云水寒摇晃,却没有痛呼,只是静静听着右臂‘滋’的一声碎裂,然后有血顺着伤口下划,滴滴答答落到地面。 寂静的竹林中,赫然多出了一道人影,云水寒侧首,便看见一张清冷如玉的俊秀面容,牧魅夜眉梢略挑,歪倚在一株翠竹上。 示意让云水寒在自己跟前半跪,挑起他的下巴,食指一拂,拂过凤吟萧右臂血流不止的伤处,和声道:“一个人若爱的太卑微,哪怕明知对方并不喜爱自己,但只要能听得见她的声音,看得见她,便是足矣——云公子其间的滋味如何?” 苗王牧魅夜,是个不可捉摸的人物,喜怒莫测,胸有沟壑。但一惯的泰然自若,也令他有种悠然气韵。 云水寒低附着头,单膝半跪在牧魅夜跟前,对于身体上伤口所带来的伤痛,像是早已习惯了,殷红色的血从他袖口披挂下来,他却无动于衷,血液也逐渐变成了诡异的青黑色…… 云水寒修炼的是毒功,他不仅拿活人试毒,自己本身也早已成为个毒人!血液之中更是蕴含剧毒,可借由此间空气传播毒性,就连云水寒自己都有些避退,可牧魅夜却丝毫不惧。 “寒意,是上古蛊虫,无解。” 苗王牧魅夜,他眉眼似天山雪莲,有一种清冷圣洁的气质,仿佛是神佛投撒在人间的一道薄影。容色生得俊美冷俏,却美的凄冷。“其实……你与温离并不是毫无可能!” 听此,云水寒心里一顿,紧紧地抿着唇,“多谢主人您的好意,只是属下不敢肖想儿女情长……” 一贯在牧魅夜面前卑躬屈膝的云水寒,这是第一次出言婉拒牧魅夜,牺牲品有他一个就够了,不愿温离也被卷进来,像他云水寒这种罪孽深重的人,便是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做再多也只是博个痴名儿罢了! 牧魅夜摇头嗟叹:“地狱哪有人间苦啊。”心底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齐发酵,不过到底终究是苗王。 转而,似笑非笑的看着云水寒。“据鬼眼回报,十二峒的人临死前还和你耳语,云公子,方不方便告诉本座,那人都和你说了什么?” “那人说十二峒多年前,在陛下幼时曾有恩于您,而您却将十二峒逼向死路,要我替他报仇。”牧魅夜问,云水寒便回答,并没有一丝犹豫。 牧魅夜笑了:“云公子实话告诉我,是表示你不会替那些人报仇,对我示忠吗?”当眸光轻转,眼底便透出几分冷魅的气质来。 云水寒不语,只是将头垂低。 第四十一章 瓜子免费么? 姑苏吹杏楼——在近半年内空然崛起。后被冠以江南第一茶楼。有传言曰其老板姓云,家中财产雄厚,建此茶楼,一为陶冶情操、二为广交天下能人异士、三为…… 更是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在生意场上但凡是与云老板对着干的,最终则是被不着痕迹的抹除掉,久而久之,这云老板也得了个心狠手辣的名儿。 临窗的位置,牟岳和羡安两人盘膝,对坐在青竹蒲团上,水沉木制的窗棂半开半合,时不时,还会有上几许微风拂面而过。 牟岳不着痕迹的四周打量了一圈,这细瞅下来,才发现周遭遍布眼线! 随之脸色暗了暗,到底是个直肠子肚里头没个二两香油,很快便有些沉不住气。牟岳在以拳抵唇时,为意会羡安拼命的向她使眼色,后者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眸中掠过抹思量之色。 “大牟,你莫不是眼睛疼?”她故意打趣调侃着。 气得牟岳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崔羡安转而闷声打了个哈欠,单手托扶着下巴,一张娃娃脸很是白皙清秀。身穿着粗布麻衣,头戴一顶与衣裳颜色相同的赭蓝瓜皮小帽,衣着很不打眼,却也掩不住她骨子里那旷丽的神韵。 吹杏楼内,几名听奴隐匿在暗处,至于那些人,耳力生来就格外惊人,稍有个风吹草动都绝无可能逃得过,他们超乎常人的听觉。 这时一名女子往来送水端茶,走过一面,雕空镂花点翠墙时,从墙的另一边传来极其细微的声线……那名女子檀口微张,略颔了颔首。 须臾间 一道身影莲步轻移款款走来,来人身姿婀娜曼妙,面容姣好,身上衣裙的料子也是金贵的丝绸,这女子看着倒还有着几分眼熟,薄施粉黛原是火辣的异域风情中,又夹杂着荼靡的芬芳。 这人赫然是适才,带他二人进来的那名好看姐姐。相比起牟岳故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模样。羡安轻笑时脸颊两侧的那对梨涡,显得她整个人都讨喜极了。 就算是不喜欢,至少也不会讨厌。 “二位客官,请看看要喝点什么?六安瓜片,明前龙井,安溪铁观音……还有今年绝品的雨前碧螺春茶……”那女子边说着边递来一份锦面云纹的折子。 牟岳瞳仁一立,心道暗道不妙,大大的不妙!! 六扇门资费拮据,已经是个广为人知的事实了,这趟吃茶钱若是超出三两银子,万一没得到有用的案情线索,准是要把自个儿给搭进去了。虽说官驿中吃住都不用花银子,可天晓得,要喝上多久西北风,才能等来衙门发俸禄的那一天。 拧了拧眉心,人穷志短莫过如此吧!牟岳下意识用洗得有些发白的衣衫,擦了擦自己粗糙的十指,这才缓缓伸出双手接过,似生怕手指上不干净,弄脏了那锦面云纹的折子。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打开了那份折子,入眼的即是在鎏金宣浆纸上,用细毫书写着的一行行簪花小楷,笔锋中有着细腻的美感,还有着峥嵘显贵的气势,砚台墨汁里,似乎还融入了种特殊的香气。 羡安心奇那折子上都写了什么,她略斜歪着,探过身去打眼看去,顿时如同石化般愣了愣…… 末了,涌出镜花水月的笑意。 从牙缝里挤出气音:“一壶茶五百两银子,这生意比抢劫还要划算!”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都很是牵强,四周环视了圈,一壶茶就要五百两银子,甚至有的上千两,这年头冤大头可真不少啊! 那名类似于茶楼伙计的女子,纵使崔羡安牙缝里挤出来的气音极小,她确也听了个十成十。 神色不恼不怒,相比之前也并无差别。贯是消息灵通之辈,包括眼前这两人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姑苏一行是查案,乃至来茶楼‘喝茶’的用意,也是一清二楚的。 就好似一名狡猾的猎手,早早就算好猎物在何时会落网…… 看着这两人的衣着,不难看出都是出自市井小巷里面的普通人家,自是囊中羞涩。“客官请看这个。”女子的手指嫩白细长,柔若无骨,轻轻指了指一处簪花小楷字迹。只听她宛声说到:“客官不妨看这壶毛尖茶,茶水二十两还有免费的小点心和瓜子,都是店家白赠的。” 崔羡安唇边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她似是听到了什么愉悦之事,还未等牟岳开口推辞。便抬起瓷娃娃般白净的小脸,一张小嘴还甜如抹蜜,“那……漂亮姐姐,你们这儿的瓜子免费么?” 虽头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可也不难看出眼前说话的人,其实是一名姑娘,且容颜清雅,似春日的晨露,干净灵透。 “免费。”那名女子道。 “来两斤瓜子!”羡安俏笑着。 女子的脸色有些难看,本以为是个纯真未泯的小姑娘,没想到却是个白切黑,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唇角仍有着笑,却也是极为僵硬的,“好的稍等。”女子轻飘飘说完这么一句话后,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倘若不是定力超群,没准此刻牟岳会笑喷出来,方才板着的脸也是板不住了,想笑归想笑,可牟岳却没忘潜在的危险,生怕那女子在带一堆人折回来,收拾他二人一顿,那准是讨不得好的。 牟岳不安的说:“羡羡,我们还是回去吧,这次出来事先也没和爹爹说,他准是要担心的。” “借口!” 崔羡安毫不留情面的拆穿牟岳。也心知他是个木讷老实的性子,这次陪自己倒也是为难他了,下次在有这样的活儿,保准不带他! 食指轻叩桌面,敲出笃笃声响,倏时一副精明的模样,故作高深的说道:“哥哥,实了说吧,这吹杏楼的东家不缺银子,故而也不在乎这间茶楼带给其的盈利。”她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这楼里楼外虽颜色清淡,可布局却恢宏,片瓦值千金是丝毫不夸张的说法,主要是罕少见有生意人会这般不计盈利的,反观倒更像是在此享乐。 这话惊得,牟岳眼珠子险些掉出来,怔忡着闷想,一壶茶水就要五百两银子!这般天价了还叫不缺银子? 只听她继续言之。“另外这间茶楼里听奴的能耐了得,就算说话的声音再小,也跟当他们面说无异!” 说来也奇怪,内心深处竟有着一种奇怪的直觉,怪就怪在,这种直觉在之前是没有的,而一进入这吹杏楼里,那种似曾相识,便涌上心头…… “羡羡,你怎么知道这些?”就连慢半拍儿的牟岳也反应了过来,他猛然一阵狂怔。像这样气派的茶楼一般四周都会有不少眼线,这不足为奇。可是她刚才说的——什么听奴?还有当那些人面说?这又是如何得知的?!! 崔羡安自己也一头雾水,本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此刻也是万般踌躇,摇了摇头,随口敷衍着:“小爷我一贯是闲书看得多,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 对上自己这妹子,牟岳满是哭笑不得的无奈,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不像对外人那般僵硬着脸。 ??? 一道缠缠绵绵的琴音,像是往水中扔了一个小石头,清波细流瞬间荡起波纹,在人看不见、捕捉不到的地方扩散开去。 这琴音的主人身形欣长,生得一张隽秀冷俏的容颜,一袭白玉色长衫,看似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他样子斯斯文文倒像是个文士。 只是他那俊美的脸,凭空添了一种薄情寡义的味道。 “那小丫头倒是个有趣的!”当目光轻转,一如既往的清冷如玉。 象牙屏风后传来一阵微动,骤然间多出了道身影。 来者是一名玉雪可爱的少女,衣着素朴却又不失淡雅如兰的韵味,肩上还背着一个品相极差的小竹筐,脚步轻移,一股子浓郁的草药芬芳顿时弥漫开来。 “青竹岭圣使音魔——白仙。据说已入中原,不过其行迹难寻。”少女一侧首,似笑非笑地凝视着,那名正在抚琴的白衣男子。 青竹岭音魔,白仙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句话,在公子白仙的身上,被凸显得淋漓尽致,他本就肤白如雪,这玉色的衣裳也极为衬他。 白仙淡笑以对:“我还以为,神医已经将不才给忘了。” 第四十二章 当着和尚的面骂秃驴 天空碧蓝水色清明,山色天光,尽入江水,波平如镜。水中游鱼清晰可数,不时跃出明镜般的水面,水边沙洲白鹭点点。 温离突然轻飘飘地,冒出来一句:“我见你气息凝滞,举止又分外沉重,像是已经快病入膏肓的样子,只是为什么一个快死的人会有你这样的精神?实在是古怪得很。” 一旁的正在抚琴的白溯默然,觉得这姑娘多半是在深山药谷里待得时间太长了,跟着她那师父药鬼老头修出一身仙气,所以不怎么会说人话……! 琴魔白溯身量修长,如玉竹般隽秀,虚拳掩住自己淡色的薄唇,竟是咳出来一大口稀血,手上也染满了凄艳的血色。 “我倒觉着其实死不可怕,若是真要我死在这草青莲红,杏花微雨的江南,也算不上亏。”原本是个出尘若仙的男子,可眸光却是太过于凉薄。 “白前辈!” 原本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了五岁的人,却因辈分缘故,要她唤琴魔白仙为前辈,这让温离很是不服气,可是得知琴魔将命不久矣时,心中竟还是有几分惆怅的。 温离定定的看了白仙一眼,“掐算起来,前辈体内的往生蛊这次发作,应该已是第六次了。所谓的往生,然十次毙命!我猜想,前辈此来姑苏,其一、是为着前辈口中所言杏花微雨的江南,其二、便是为了见湘西苗王。” 药谷神医温离的话一针见血。 白溯略挑了挑眉梢,抽出一条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擦着手上的血污。对于温离的话,并不感到吃惊,反倒是情理之中,眉眼淡笑的睇着她,拂掌乐道:“温离,你就像是那芝麻馅的汤圆丸子,外表看起来白白糯糯,实则只要切上一刀,便能瞧见里面黑透了的芯子。” 温离轻笑了声:“能得到苗王的应肯帮前辈解蛊,倒也有几分能耐,不过以牧魅夜的阴辣狠毒,像救人性命这种事,向来和他沾不上边儿。想来苗王开出的条件,也定咬掉了前辈不少肉,只是我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条件,能让一个将死之人眼前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却踌躇的不敢去抓住呢……!” “救命稻草?”白溯凉声冷笑。“正如你所言,湘西苗王是故意引我来此的,若非他的授意,纵使我有再大能耐也寻不到姑苏来。”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白溯瞄了眼,温离肩上那只丑了吧唧的小药筐,神色里多了几分诙谐戏谑。 温离不好意思的,别开了头。 “咳!琴魔前辈,个人无完人。” “嗯——”白溯像是在赞同,说敷衍却到底还有着几分真意。 睇了他一眼温离有些抓狂,也见死不救,闷了闷道:“手,伸出来。” 白溯微怔了下,接着,撩起衣袖露出瘦白的手腕。 温离的指尖轻搭在他清瘦的手腕上,替他号脉,指尖溢出一道温和的内力,随之流淌入白溯的心脉,眉头时而皱巴巴的,时而一脸的不可思议。 末了,抽回了手垂在身侧。表情漠然地盯了白溯一会。摇摇头,道:“你那经脉已经是枯死了,便如同老树打根里烂了,便是除去你体内那蛊虫,也无济于事,因没了这阻力,内力会把已经枯萎的经脉冲断,你便真要去见阎王了。” 白溯抽搐着眼角,唰的一下抬起头,他看向她。 温离想了想,又问道:“你还能活多长时间,两年?一年?” 白溯只觉这个温离这话,他是点头也不对,摇头更不对。便略显僵硬地笑了一下下:“好眼力,不愧是被世人冠以神医之名……” “以前辈的情况最多还能活一年半,要想活命,只能去求牧魅夜了,不过这一年半,若是当成一辈子来活也不亏,趁还活着该吃吃,该喝喝别亏着自己。”温离抽了抽嘴角,摊着手。 温离乃天下医道第一人,她精通医道,虽生在苗疆却对蛊毒的了解甚微。 扶了扶额,白溯咬牙切齿的道:“何苦当着和尚面骂秃驴呢?不才从未开罪过神医,就别再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知道这件事了,这又不是什么好消息。” “其实吧……一年半也只是个估计,想要续命非难事。”温离一副奸商的模样,笑眯眯地说道。 白溯苦笑了声,很是上道。 “神医这一筐草药里,刚好有不才所需要的,不知能否都卖与我?”白溯他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玉色长衫,一副浊世佳公子的仙气样儿。 “竹筐里的草药,你若肯出五十两黄金,我就都卖给你。” “好,成交。”白溯温和的应道。 抽搐着眼角,温离脸上浮现出一丝别扭的神色。“好?白前辈你莫不是个傻的?我筐子里的草药本不贵,你出五十两黄金,都够买上几十筐这样的了。” “你开价了,我答应了,这便是买卖,你管我傻不傻!”薄唇抿出一抹浅浅的笑容,递过去了一枚大金锭子。 温离往后瞥了一眼,自己编的那只丑了吧唧的小药筐,连筐带里面的草药一齐给了琴魔白溯。 “还有一事,白前辈方才言曰有趣,温离愚昧,实不知有趣在何处?” 白溯斟茶的手略顿了顿,定定的看了眼温离,遂淡淡的说道:“人不管美丑,五官天成,自然有和谐韵律,但凡动了手脚,无论如何也不是天衣无缝的,若是凭空变了模样,旁人便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可不就看出破绽了么?”他俊容平静,唇角微微挽起了几分。 顺着白溯的所指,温离看到了一名头戴瓜皮小帽的姑娘,虽一身的粗布麻衣,脸庞却如刚剥了壳的鸡卵般白皙,相貌分外清秀,她的眸子最是清澈,像这世界最纯净的水晶,还蒙着层空灵缥缈的水雾,直叫人看不真切! 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澄澈还带有几许清甜,这让温离回想起了一位故人,若没有那人的知遇,这世上又岂会有神医温离……? 在一双黑漆发亮的眼睛里,满是欣喜若狂,仿佛在温离的眼中,除了那人的一颦一笑之外,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阿楹……” 纵使冠有神医之称,可温离对于世人的生老病死,一向都是无动于衷的冷漠,可如今竟然因为临窗而坐的那名姑娘,在举止间,与她口中的阿楹有着几分神似,温离胸腔起起伏伏,似是在呼吸吐纳,情绪竟是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粒透净入水的小药丸,含在口中。 “只是有几分相似罢了,终不是她,神医请节哀!”白溯清冷的话音刚落,温离便一记冷眼扫了过来。 琴魔白溯的琴声一滞。 他轻拧着眉梢,俊容平静,“可是不才说错了什么?惹得神医您不悦了?” 白溯一身幽远清气,宛若九重天上的神仙下凡,只是那眸光过于凉薄,有种薄情寡义的冷漠。 之前,温离那般清冷的神色,完全是现学现卖,套用了白溯骨子里的凉薄。可假的到底是假的,遇见真货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儿。 温离哼笑了一声,这琴魔白溯倒是有个分寸的,方才一声声你你的,更甚还直呼其名,如今倒还您,还用上敬语了。 她歪着头,荷包里揣着个五十两的大金锭,心情也好上了许多,视线缓缓地,从临窗而坐的那名小姑娘身上抽了回来。 一脸天真烂漫的倚在象牙屏风上,指尖绕着自己的辫梢,拍了拍小手:“本神医今儿个就给你开个方子,准保能使你寿比南山,快笔墨伺候。” 白溯冷峻的唇角轻抽了抽,好脾气的应着,为显诚意,自己亲自去取了纸笔来,笔头浸入墨汁里润了润毫锋,举着双手递到药谷神医温离面前。 温离提笔运腕,一手洒脱飘逸的行楷文书,洋洋洒洒的挥写在宣纸上,有着高贵清丽的美感。 “九节茶、万年青根、三白草、乌梢蛇、天冬、火炭母草、半夏、仙鹤草、砂仁、独活……”白溯立在桌案旁,替温离研墨,俯身看着她在宣纸上写下的字迹,眉峰一点点的微蹙起来。 温离将方子递给他,捻了捻执笔的手指肚,“以上所书的药材每贴各需两钱,砂锅盖盖儿文火慢煎,五碗水熬成一碗药,一日一贴,几时服用不限!不过保守估计要连续三到四年,汤药一日都不能断,我自幼生长在药谷,对外界事物的接触不多,所以这些药材的市价,我并不掌握,但是没有三万两黄金应该是下不来的,但是以你的本事几万两黄金,想来并不困难。” 他“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一旁的烛台映照白溯完美的侧颜,风姿奇秀,神韵独超,他将那纸药方紧紧攥在手中。沉缓的说道:“其他的药材倒是好办,不过万年青根和火炭母草,这两种药材无市无价,想要得来三到四年的量怕是不易……” 温离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两种药材我可以帮你解决,不过这性命我也不能白救,总是要图些好处的。还有就是,一旦服用了这药方,切记不可使用内力运功,否则反噬会要了你的命!” “温离。” “嗯?”她诧异的看向他。 只见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出来。可是他神色,却透着几分的苦涩。“你我立场不同,你又为何要帮我?” 温离说:“亦如你所见,你图活命,我图钱财,各取所需罢了!” “当然了,前辈你有两种选择,不过……真正的关键在于你体内的那只蛊虫,续命只是下策,首当其冲是解决往生蛊才行。” 她言尽于此,不再多说。白溯为此怔忡,神色恍惚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他甚至连温离已经转身走出房门,都未能察觉。 第四十三章 心底的柔软 温离的房间被安排在吹杏楼后院。有着二十几载的同门情义,毒医云水寒大抵摸清了她的喜好,特意为其备好住处。 这地方清幽雅致,环境很是不错。随处可见的绿植,造景的假山巨石,还有小桥流水,地面是用青砖砌成的羊肠小径。 屋内种植着绿竹疏桐,极为清雅怡人,风吹过门窗发出轻微碰撞声响,细细碎碎的抚慰着温离心中的怅然。 ……眸清似水的瞳仁,别有一番异域艳绝天下姿态的脸庞,透出几分妖色,美得如山魈鬼魅——!这一副容色的轮廓,总是无时无刻浮现在温离脑海之中,就好似深深的刻画入了骨子深处。 在神医温离看来,真要是说起‘友情’这两个字。她从小到大,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满打满算,也唯有蚩念楹一人而已。 猛然侧首,就着烛火光凑过一看竟是血迹…… 温离的心跳徒然快了,顺着那明明暗暗的血迹往后走去,推开屋子的后门,不由怔立当场。 满院的尸首,横七竖八的倒着。 尽管一片血肉模糊,温离还是分辨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个缩在一名老者怀中的少女,被一刀将两人同时捅穿,少女的衣衫有些不整,临死前似受尽凌虐,老者则死死的将少女护在自己怀中。 “念……念楹……!师父……!不要……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牧魅夜你这个畜生!” 温离毫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暗哑低沉,没腔没调,脑子里嗡嗡地乱响。 这时一道月白的身影,骤然而至,快得像道闪电,衣摆随风狂飞。 那人身影一闪,突然倾身,用额头抵着温离,鼻尖和她的鼻尖相对,毒医云水寒的身体很冷很冷,那是一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寒冷。 手指凉澈如冰,摁着温离的颈后的穴位,迫使她清醒过来。 “楹楹……”温离整个人都倚靠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眼眶微肿泛红,眼角还带着串串泪花,眼泪带鼻涕一齐的蹭在那人衣襟上,口中痴痴地唤着‘楹楹’。 毒医云水寒忿忿地攥着拳,手骨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本就阴翳的容色,瞬间变得再度冷峻了几分。 “楹楹……我想我的楹楹……”她如同着魔般,痴痴的哭喊,在云水寒怀里手脚并用的挣脱着。 他脸色都快黑透了。“我还想杀人呢!”云水寒紧咬了咬牙,低头睇着温离,反手一掌推开她。 目光似是无比嫌弃的,睇了眼前胸那几道泪痕,还有着透明粘稠冒着气泡的……毒医云水寒阴着脸,他的锋芒也是有针对性的,此刻温离神志不清,他也不好发作,只能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袍,将沾有温离泪水和鼻涕的月白金丝锦袍,扔在了地上。 温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硌着了下,酸麻的感觉立马涌来,泪水似是止不住一般,这也使她神智清醒过来。 “好厉害的迷香!这……我刚才怎么了?楹楹人呢?师父呢?刚刚亲眼所见他们倒在了血泊中。”回忆起来,温离有些后怕,不禁打着寒颤,窜的一下站了起来,衣服上沾着的尘土都没来得及打理,转而怒瞪着云水寒。“云水寒我就知你不会那么好心,是我错看你了。”他的外袍为何扔在地上? 她手心里捻着一根金针,还幽幽的泛着蓝光。殊不知是错怪云水寒了! 云水寒掀唇狞笑着,笑弯了腰,刻薄道:“……愚蠢,现在,苗王的野心是无穷的,你的为了找到苗疆圣女,所做下的那些事情,无异是在与虎谋皮,温离你高看了你自己!” 温离瞠目。 还没及细想,耳后鲜血淋漓而落,一股诡谲的疼痛使她认清,方才所看到的都不是真的,而是幻觉。 这幸好是个梦! 云水寒顿时了然起来——使温离致幻的根本就不是迷香,而有苗疆巫术,巫师在此地下了降头类似于祝由术的一种,能够窥探中术者内心深处,并且显露出来,致幻,在幻境中死去…… 显然,布术者针对的只是温离一人。好阴狠的法子,倘若方才自己没有及时赶来,那此刻——他甚至不敢去想。 那人在苗疆巫术上的造诣,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毒医云水寒认知里,只有那两个人能做到! 他脸色沉了沉。 对温离下降头的人,用意很明显,这是一个警告,一个死亡的警告。 “你好自为自吧!”云水寒旋即干脆利落地转身,黑发张扬,背影如削。 她叫住了她:“且慢。” 云水寒回首,面容平静。“嗯?” 温离一个淡然的微笑,款步而来。“苗王曾言,有一人暗中替我打掩护。我近日要闭关静养,大师兄若是遇见了那鬼使,还劳烦你代我同他道声谢。” 云水寒忽而皱了一下眉,自己眼底是有着几分落寞的。 “劳烦了。”温离洒脱转身离去。 院外,凉风掠过,一道人影踏雪无痕悠悠然的到来。 这是一名端妍秀丽的少年,他着一席翠色的衣衫,清隽温润,眉目轻柔,略顿住了脚步,面前的玉石桌案上摆着一壶新砌的茶水。 此刻,少年不着痕迹的看了云水寒一眼,薄唇轻启:“温姐姐还在怪你?” 云水寒笑了下:“怪吧,左右都是我自愿的,即便她心里有怨恨也是好的,至少有个盼头!” “为何不说?你为何不告诉她?其实暗中替她清理障碍帮她打掩护的那个人,是你,毒医云水寒!”那名着席翠色衣衫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根乌枣糖葫芦,一副好奇的模样,大眼睛闪亮闪亮的问道。 云水寒默了默,神色凝重了几分—— 这一世,他毒医云水寒作了不少恶,他从不是那种黑白分明的人,他既可以因一时心善而救人于水火,亦可翻脸无情将自己一手救出的人推落至火海。 “是谁?” 忽而,少年眼里含着凌厉的冰霜。 “二位圣使,白某实属无意……只是有几分好奇,二位在卖什么关子?”琴魔白溯温润如玉,怀中抱着他的焦尾古琴,从月亮门后缓步走了回来。 身席白袍纤尘不染,一副浊世佳公子的仙气样儿。 见少年唇边勾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可不知怎的,那浅浅淡淡的笑容,却偏是寒到了骨子里? “鬼使……”白溯淡笑以对。 那名被称为鬼使的少年,眉梢轻挑。“须知好奇心害死猫——” 白溯往后退了退,“我就是有一点点好奇而已。” “哼,一点点?” “好吧,不是一点点,很多很多点。”琴魔白溯的脾气很好,像是在陪着弟弟玩闹。 少年自觉无趣,憋了憋嘴:“不过是聊了聊某个自欺欺人的傻瓜!!做的那些蠢事罢了。”嘴角挂着几分狡黠,似是回想到了什么,贼兮兮的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方才温姐姐让你代她同我道谢,云水寒你可还没办呢……” 白溯一旁看戏般,挑了挑眉梢。 云—傻瓜—水寒,神色倏的阴暗起来:“……闭了吧,商澄允!” 这少年骨子里的狠辣,寻常人驾驭不住,恐怕也只有在他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见好就收。 商澄允的目光有些不怀好意,睇向白溯。“阁下,找过许多隐姓埋名的巫蛊师,想寻求他们的帮助,可那些巫蛊师,却也拿阁下体内的这颗蛊束手无策。私底下还见了,药鬼谷神医温离,但即使是温离,精通的也是医,而非蛊。” ??? 帘帐内漾着一抹香氛,是清清冷冷,沁人心脾的香。好似天山雪莲,不染尘埃,文雅静谧地盛开在天涯。 一名异域女子匍匐在石阶上,向湘西苗王陛下如实禀告着…… 当听下面的人汇报完毕,苗王眯起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他红唇掀起,道出了杀气腾腾的四个字:“与虎谋皮,其心可诛!”湘西苗疆,这个充溢着血腥与杀伐的地域,却养出温离这么个大兔子。 男人沉吟了片刻,唇畔似有似无的挂着一丝邪笑,摆了摆手示意都退下。 “启禀陛下。”一名气宇轩昂的男子,隔着层珠帘,低声轻语了几句。 “那名女捕快,她看起来大抵年岁几何?”苗王正欲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回首问道。 鬼靥回答,“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很是好看,不知是谁家的闺女。” 苗王牧魅夜,眼角一抽搐。 “他们想要记案,莫纪明几次来吹杏楼,其间都跟谁见了面……。也不好让人家小姑娘平白跑这一趟,既如此那就给他们好了!”此言一出,鬼靥黑漆的眸子里满是惊愕,面上却一如既往的木然。 鬼靥遂领命,轻功极快,提气一荡,原地只留下了一道幻影。 尘烟渺渺,云雾朦胧 牧魅夜修长的身材宛若玉竹,一身不俗的风采和气度。 “……平白受累,念楹我倒宁愿你像从前那般躲着我,至少相见时,我们不是陌人。”眸色带着几分宠溺,几分眷恋,还有很深的无奈。 第四十四章 你错在了冲动 临近黄昏傍晚的时候—— 市井繁荣,此刻已是万家烛火,这座清逸典雅的姑苏城,将小桥流水人家烘托的那般淋漓尽致! 只见一个身材娇小偏瘦的小姑娘,两只小手爪背在身后,她迈着八爷步,还扬起了小下巴尖,一副外出巡视的样子。不知道的人没准还得以为这是哪来的大官呢!吃了一打眼看去年纪小的闷亏,她要是穿上身体面的衣裳,准会被人当做大官家的小闺女。 只是,身后还杵着个大高个子! 两人走在石拱桥上,目光顺着水流远远看去,真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大牟你我得快点走,这次出去,虽说是为着案情,可事先没跟师父打照面,他老人家没准正担心着呢!”崔羡安回首瞄了眼牟岳。 他个子高腿长,往往她连迈三两步,人家牟岳仅一大步就能追上,像一道影子,默默地跟着崔羡安的身后。 “嗯!” 牟岳淡淡的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显然是在问,你以为这是谁害的?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她肩膀耸动着,憋笑憋的十分辛苦。 崔羡安一脸委屈样:“哥哥呀,这也不全怪我,怎晓得会耗了那么久,不过好在不虚此行,拿到了莫纪明几次三番去云楹楼喝茶的记案。” 话说到此处,她摇头晃脑还是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 光顾着说笑,崔羡安一不留神,突然脚底绊了一下,膝盖磕到石头台阶上,顿时疼得她呲牙咧嘴。牟岳眼疾手快,忙拉了她一下,双手从后面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后背。“我的小爷啊,你可小心一点,摔疼了吧?” 她死死咬着嘴唇,唇色都有些发白,手指相互搓了好几下,将热乎乎的手掌心隔着几层衣料贴敷在膝盖上。 羡安倔强的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轻轻磕了一下,一点都不疼的。”说罢,抬腿往前走了好几步,又回头看向牟岳,像是在说——你看我就说没事的吧! 若是换做别的女孩子,只怕现在已经掉不少金豆豆了。她的坚强多少让牟岳心底有些触动。 他是真心把这个口是心非的姑娘,当作自己亲妹妹来看待。 牟岳一个箭步冲到崔羡安的面前,他矮下了身,背对着她蹲在了地上,用平静的嗓音对她说:“上来,我背你回去。” “啊?” 她瞟了他一眼,一时间不知所措。 “放心,哥哥我力气大着呢,就算在来个两百斤也背得动。” 崔羡安唇角一抽搐。 无奈的将他拉起来。步伐矫健自顾自的往前走着,“哎呀,我没事。”自己不好意思是另一码事,主要是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还不忘调侃着他:“好哥哥,我未来的嫂嫂若知晓了,怕要拈酸吃醋的。” “羡安,晋昀大哥自幼便有一桩娃娃亲,那女方人恰巧就在这姑苏,你呀,整日里净逮我这老实人来欺负,怎得不去找你那准嫂嫂联络感情呢!” 牟岳戏谑的说道。 “老实人……?大牟你在说你自己么?羡安斜睇他,难掩一脸的嫌弃。 *** 这两人,前脚刚踏进官驿的门槛,后脚就‘巧遇’了师父牟程万。 羡安赶忙开口,抢在师父老人家正欲出言训责前,绘声绘色的回禀了一番,今日自己与牟岳去了一趟吹杏楼,追查案情线索。 末了,还将茶楼小厮给她的一封上面写着有关莫纪明的记案,一并交到了师父牟程万手上。 六扇门捕头牟程万,岁处不惑之年,可时光似乎对他格外无情,两鬓已是发丝斑白,面如枯槁,可凭着骨相也不难看出,这男人多年前的模样很是丰神俊朗。 眸中静无波澜,神色里还掺杂着几分疲倦,显然因为牟岳和羡安,二人一天不知踪影,他这个当师父可是担心坏了。 牟岳跟羡安两人垂首立在一旁,一个性子木讷内敛,一个性子鬼灵练达,但相同的是,他两人在牟程万面前,都乖巧得像是两只小鹌鹑。 看完了内容,将记案放到水曲柳长板木桌上。牟程万默然片刻,重重叹了口气——语气淡淡道:“这信不得!”神色意味深长。 “爹爹,难不成这记案是假的?”牟岳忍不住开口。倘若是假的,那自己跟羡羡岂不是白折腾了那么久,他垂着头有些丧气的问道! 羡安上前拿起那封记案,手指肚捻了捻纸张的浆絮,木楞的眸子里,像是悟出了什么,旋即指甲在墨迹处刮了几下。 转身朝牟岳问道:“大牟,我记得莫纪明大抵是一个月前,奉旨在工部领了二十万两官银,前往江南的姑苏城,修筑大运河堤坝。” “没错,卷宗上有记载,莫纪明是上个月初七到达的姑苏城!”牟岳回答。 “上个月初七……”距今有二十多日,羡安点了点头。这才述说道:“江南地界空气湿热、潮气重,纸张又多以干草根为主料。这纸张不比竹简,存放不当,泛黄或生霉斑,都是正常的。我刚刚刮下来一点墨粉,从墨迹干的程度来看,这封记案写下有近十五日……” “你二人有没有想过,为何还没开口向楼内的管事索问,就有小厮就将记案给了你们?!”牟程万看向这两个徒儿,有些不满的摇着头。 “对啊!”牟岳‘如梦初醒’ 旋即,这两人大眼瞪小眼。 就在这时—— 眼前一道身影倏然闪过,那人眉目隽秀正是陆鄞! 乌发轻束,头佩银质镶玉发冠,云水蓝刺绣野菊轻纱外袍,腰间束着本色刺绣铜质腰封,还坠着一枚玉佩质地温润。 行至中堂,陆鄞不卑不亢的向牟程万拱手问安:“前辈。” 牟程万拖着断腿,赶忙站起身来,连摆手。“在下不过六扇门的一介捕头,可万万不敢当,陆大人这前辈二字……” 陆鄞回敬道:“您自谦了。” 他嘴角勾着,唇畔像是挂有一抹笑意。这是一个冷情的男人,他很仙气,但这种仙气也很没有人情味! “见过千户大人……” “见过大人……” 师父曾说过,公门中人办案行事,该有的礼数不能缺。于是牟岳羡安两人拱手抱拳,朝着锦衣卫侦缉所千户陆鄞施礼。 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顿了顿,转而说道:“显然是知晓你二人因何而去,却又平白跟你们耗了许久,这其间的种种缘故……”陆鄞拿起那封记案,详看了一遍。似笑非笑的斜着睇向牟岳跟崔羡安,他并未在吭声多说,只是那目光,活脱像是在看两个傻子一样! 陆鄞的这番话仍没有点醒牟岳,他还是被蒙在鼓子里,崔羡安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如此……的确是信不得。”她轻拧了拧眉梢。再次朝陆鄞拱手:“此番全是卑职一人冒进了,多谢千户大人赐教,卑职受教了。”崔羡安她怕这位锦衣卫大人,借此为难大牟与师父,便将这罪过揽了下来。 陆鄞眼里带着七分凉薄,三分讥讽。 “行事冲动性子毛躁。若今后都是如此,那你干脆现在就收拾包袱回京好了,崔捕快,我身边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 方才膝盖磕到了石阶上,可即使如此,羡安也选择先向师父回禀,而不是回屋里擦药酒。在加以先前在站船被师父罚跪一夜,也是因为这个陆鄞……!羡安只觉着膝盖处似乎更疼了,积攒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她指尖攥得有些发白。 陆鄞冷冷的扫了她一眼,并未吭声。 牟岳站出来打圆场,同陆鄞客套了几句,主要是生怕羡安冲动,毕竟这锦衣卫可不是能招惹的主儿…… 第四十五章 没有家的印象了 午夜春风,吹拂着他的乌黑墨发,陆鄞静立在晦暗的夜色之下。 “好刀需磨方才不钝。前辈,实不相瞒,溪迟先前在京城曾与崔捕快有过一面之缘,巧合下同来姑苏办案,这才知晓她有前辈您这等良师。” 陆鄞温和的语气,朝牟程万说道。 牟程万面含淡笑,拱着手:“小徒做事毛躁,心性不稳,给大人增添了许多麻烦,牟某这个当师父的也难辞其咎,既然大人已经发话,那我明日就安排羡安回京,省的她留下添乱……”他虽淡笑着,却疏远而客套。 “爹爹!陆大人!” 牟岳一人折返了回来,本是无意,却听着这么个消息—— 活像被雷劈了一样,眼底有几分惊慌,木楞着脸。他的耳力并不过人,但是方才爹爹的话牟岳也丝毫不差都听到了,竟然要让羡小爷回京! 他急忙上前,步若疾风,恭敬的开口同他们解释道:“千户大人明鉴,此事不关崔捕快的事,我二人从衙役那里得知莫纪明生前经常会去吹杏楼。为着案情才走了一趟,此事全都是卑职一人的过错,是卑职硬拉着崔捕快跟我去的……” 一名身长九尺的大高个子,此时徐徐弯下腰,低眉顺眼的垂首。 陆鄞那眼底的漠然,凉薄,他眸色幽深,从中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 先前,在牟岳扶着崔羡安回房间的时候,陆鄞不动声色的瞥了那二人一眼,他之眼光何等毒辣?只需一眼便明白,她的膝盖处定是摔了一下,一准摔青了。 “你二人也是出于案情的立场,这何错之有?夜深了,都回去歇息吧,另外,牟捕快明日你与崔捕快二人,去调查一下莫纪明在姑苏的那些时日,都住在何处!”陆鄞看向牟岳,淡淡吩咐道。 神色亦是冷清…… 他颇有风度,朝着牟程万拱手作揖,两人简单说了几句体面话,旋即便转身离开了中堂。 目送着,锦衣卫千户陆鄞的背影,在墨漆的午夜下逐渐远去,直到化为一个小黑点。牟岳方才松了口气! “……”感觉那位千户大人走过的地方,连空气都会被冻住。 只是他方才那番话的意思……?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毕竟陆鄞此来姑苏办案,并没有带他那些锦衣卫手下,因此他需要人手来协助他查案!所以……羡安不用走了! “爹爹……”牟岳像是自说自话似的,看向爹爹牟程万,连声问道:“爹爹,爹爹,那羡安她是不是……?” 牟程万淡淡的点了一下头。 “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阿岳你和羡安都有一个共同的弊病,足矣致命,这次前来姑苏城,奉旨寻回二十万修筑大运河的公款,对你二人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锻炼。” 轻吁了口气:“我行囊里有活血化瘀的药酒,你去找来给羡安送过去。” 牟岳耷拉着头,乖得像一只小鹌鹑。哪怕羡安不想说极力掩饰,还让自己帮她一起圆,可是还是被爹爹瞧出了端倪。 这般冷的目光,爹爹他准是恼了。一年前,爹爹将身受重伤的羡安带了回来,告诉自己以后这就是他的妹妹了…… 牟岳显得有些无措,赶忙开解道:“方才回来的路上,羡安她不小心绊了一下,膝盖磕到了石头台阶上,我说背她可她不依。” 他将头埋的更低了…… “那丫头,走没走相,站没站相,吃饭就更别提了。”牟程万无奈的摇头。 牟岳如捣蒜般的点着头,附和。匆匆转身跑开了,从爹爹的行囊里取来了药酒,来到羡安的房间外,敲了几下门。 “叩叩叩……” “门没闩进来吧。”从屋里传来一道清灵的声线。 木头拉门敞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江南古镇独有的细腻春风,顺着门缝荡了进来,还夹杂着几许院中杏花的甜香。 牟岳探头往屋里瞄了一眼,但是脚和身子还留在门外。羡安起身迎到门外,只见月色下,一张冷峻的侧脸,黑衣如墨的男子喘着粗气,背着手,身后似乎还藏了东西。 “大牟,有事么?”崔羡安的唇角抿出一抹十分清丽的弧度,倚在门口。 牟岳像变戏法似的,将一只小粗瓷瓶在她眼前晃了晃,逗了一下就双手递给崔羡安。他眸似星辰皎月,像是大哥哥在逗妹妹开心。 羡安对师父和牟岳都是信任的,当下接过了粗瓷小瓶,打开木头塞子,浓郁的酒香里还掺有药材的气味。 “是师父配的药酒?”她将木塞盖上,浅浅一笑。 牟岳笑吟吟的:“你这鼻子一般人比不了。”羡安温存微笑,“只当你是在夸小爷我好了。” 他伸手在自己怀里摸了摸,塞了个油纸包给她,里面包着一张葱油饼。“现在这个时辰点灶多有不便,小爷你先吃个葱油饼垫垫,免得夜里饿了。” 崔羡安接了过来,眉眼含笑道:“懂小爷者,大牟也……”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眼间似皎月般灵秀。 葱油饼的卖相极好,一尝就知是大牟的手艺,酥而不腻。来送药酒又送饼,显然是有话想同自己说了。遂侧过身给牟岳让出路。 “桌上有茶水要喝自己倒。” 牟岳眼底滚着笑意。仰头背手,学着她的八爷步,悠悠然的走进屋,也不见外直奔圆桌为自己倒了一杯清淡的凉茶,老老实实的倚在桌角。 ———— 陆鄞凉薄寡淡,分明是个冷情漠然之人,一身高冷仙气的玉竹之姿! 立于桌案前,他眉心轻拧,似乎是正在思虑着什么。 此番江南之行,他早前便得知随行的六扇门捕头是牟程万,且知晓那女捕快唤作崔羡安,正是牟程万的徒儿。而那夜在新丰桥,她身旁的大高个是牟程万的儿子牟岳,两人关系甚好,如同亲兄妹,前后脚当的捕快。 陆鄞与牟程万之间的谈话并不顺利,这些天,牟程万虽始终客客气气,不失恭敬,但无论言语还是举止,都透着疏远,显是心有芥蒂。 不知怎得,就想到那小捕快膝盖上的磕伤,陆鄞思量片刻,起身从包袱中掏出一小瓶药膏。 毕竟还得给杨程万三分薄面,他想着,将小药瓶揣入了怀中。想着去探一探她的口风,顺便将药膏给她。 如此想着,遂走出房间反手轻掩上门,朝着那三人所住的院子走去。 他行至她的房外,正欲叩门,便听见里头有话语声—— “我看你以后离那位陆大人远些,爹爹说的没错,对他只管恭敬就行。”牟岳打心里自然是向着崔羡安的。 羡安嘴里还吃着东西,紧嚼了两口:“姑苏的案子还未开始查,姓陆的身边连个随从都不带,到时候肯定来差遣咱们俩,怎么远着?想躲都躲不过。” 姓陆的?陆鄞皱皱眉头。 牟岳又道:“咱们只照着吩咐办,莫让他在挑出错就是。” 崔羡安嗤之以鼻:“姓陆的那般阴险、奸诈,怎么可能不挑咱们的错。这才相处几天,大牟莫忘了,他可是北镇抚司千户,面冰心冷的活阎王……”说罢,还狠狠咬了一口饼子。 听到此处,陆鄞眉头皱得愈发紧,已经不愿再听下去。药膏也不必给了,径直回自己的房间。 ———— 瓷娃娃般白净的容色,可时不时翘起的唇角又透着几分天真顽皮的模样。 她单手托着腮,骄矜的扬高小下巴,目光轻转,眸丝里透着莹莹水汽。“大牟,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有那么一天你不做捕快了,那你会做些什么?” 牟岳定定的看了羡安一眼,认真思付道:“租一间铺子,开个小食肆,到时候就卖些汤面包子,等我生意做好了,就把铺子给盘下来。”他微微弯起嘴角笑了一下下,了解他的人定会看出他此刻的心情很是不错。 “羡安你呢?”牟岳回问道,热切的目光看向她,像是很好奇她会说什么。 原本是个活泼洒脱的丫头。徐徐垂下了眼睫,浓密卷翘的睫毛在眼底洒下一层浅浅的暗影。 这可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她在心里暗笑着,却是在认真思虑后才回答的:“哥哥说——我们的家在江西,虽然我没什么印象了。” 第四十六章 我有一辈子可以等 傍晚时分,只见一座恢宏的宅邸耸立在洞庭峰半山腰上,远看犹若一条巨龙盘卧,气势辉煌而峥嵘,却也不失水乡古典的大气和风雅。 庭院里充斥着浓郁的药草香—— 一名远山如黛般的隽秀男子,身形欣长,肤色生得雪白,相貌秀气。他轻车熟路地将一些清洗好的药材,倒入灶台上炒药的大砂锅里。 他身穿一件素朴的棉麻白衫,衣衫上干净得没有丝毫污迹。亦如他这人一像,玉兰花般清隽,耳朵的轮廓也恰如其分,还坠着一对做工很好的苗银耳铛。 边看着砂锅炒药的火候,一边在另一个灶台前忙碌着, 之后,男子又洗了洗手,干脆利落地洗菜切肉。一道香椿腊肉,里面添了些蒜末,加一勺草药磨粉制成的调香料,别具风味。另外还有一盘清炒洛水荷,搭配一大碗鲜虾鲫鱼汤。掀开木头锅盖,盛出锅里面的白米饭,又铲下糊在铁锅壁上的锅巴,很快色香味俱全的晚饭便已做好。 “瀛谪,我回来啦!” 戛然间,响起一道珠落玉盘般清脆的声线。药奴瀛谪徐徐抬首,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主人您今日回得有些晚,我正欲去寻您呢……!”瀛谪唇畔抿起一道弧。 凉风掀起尘烟, 他一席白衣翩然若仙。 瀛谪提气身形一荡,绝世的轻功,已近了那名少女的身,两人离的很近,从她的身上散着一种清香,那是属于林木青草的气息。 上前帮那她解下肩上背着的小药筐,瀛谪白皙的指尖,泛着些微浅的冷意,轻柔划过少女的面颊,而后勾起她滑落在脸颊前的碎发,帮她挂向了耳后。 瀛谪退后了一步,他眸色温和如水,目光细打量着温离,在心中对她揣有几分尊敬,体贴又不失分寸。 温离,苗疆药谷神医——温离。和毒医云水寒师出同门,当今天下医道第一人,位列苗王宫供奉被冠以神医之名! 其人约莫十八九岁,温离容色清丽,眼波流转间,平生出几分异域冷艳的风情。单看皮囊,她是绝美的,然、泥人况还有着三分烟火气,可她却是个真正清冷到骨子里的人儿。 脖颈前一串风情万种的大项链,腰间围着大大的麻布腰带,脚踝手腕上都戴着银镯子,头顶也有一个大大的银圈,缀着许多小银饰,耳垂上挂有两串银质枫叶,微微地发出摩擦声响。 瀛谪一回头—— 就看见温离吞咽着口水的模样,她这个人似乎喜欢,这样色香味全的饭菜? 他一记轻笑,朝温离恭敬地垂首:“瀛谪厨艺不精,适才小试牛刀做出几道饭菜,不图您的满意,只是委屈主人,便当以裹腹好了。” 瀛谪拿起一张干净的棉布巾,浸了浸水,他低俯下身与温离对视四目相对,轻轻挽起她那嫩细的手指,视如珍宝般捧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为她擦拭着双手。 居然还帮自己揉手腕?! 温离清冷如雪的眸子中,多了一分温度,他用得力度适中,就像瀛谪他这个人一样,看似温润无害,但又蕴含几分轻浅的力道。 温离的涵养功夫十分到家,这两人只是在名义上是主仆关系,她依旧开口道着谢:“多谢。”她呲着小白牙,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瞥了眼眉目清秀温润的瀛谪,这个人,在她心里,是个温柔体贴的。 瀛谪微笑,“不谢。”他好似是怕温离误会言语间有生疏。继而温和说道:“若真要道谢,也理当我谢您才是。” 他有一双淡如素水的眼睛,好似他的心根本不存在于这人世间。 这个男人,他是美的,一张温隽秀逸的容色,像是清风明月,似晨晓初光。 双手端着一盏白瓷汤碗,轻轻地放在温离面前的桌案上,递过去了一只汤勺,轻轻一笑:“山林里露水重,瀛谪为您煲了汤羹,暖暖身子。” 温离捧起碗,“唔……”端在嘴旁汤还冒着热气,有些烫,每喝一口都要吹上半晌。她竖起拇指开口称赞道:“这汤煲的好鲜,里面有紫苏?”她侧首看向站在一旁的瀛谪。 “鲜鲫鱼汤鲜美,只是稍一凉便会发腥,煲汤时我便放了些紫苏进去。” 点点头,温离巴掌大的小脸都快埋进汤碗里了,还腾出一只手来,在桌面上轻敲了敲,说道:“坐下罢一起吃。” 瀛谪俊容依旧平静,但唇角却微微挽起了几分,“好。”他撩起前袍与她相对而坐。 这身着玉色衣衫的男子,温润和熙,身似修竹,面若白玉,着淡雅的浅笑,一派君子端方的模样。 温离自顾自的吃着,她自幼在药谷长大,随性惯了,很少顾虑旁人,自己手执筷箸埋头吃着,所过之处如风卷残云! “……主人,以后您采药,让瀛谪陪着可好?”话到此处,他欲言而止,清润的模样,就像是秋日里的一湖水,平静而泛滥着美好的粼光, 温离失笑:“可以,你想跟便跟吧!在苗疆最常见不过的草药,可在中原,却要深山老林里才会长有那么一两株,不过这洞庭山清水秀,有着几分看头……” “中原自是不及苗疆。”瀛谪的眼底,悄然划过几分忧虑。垂首思付片刻,踌躇的说道:“关于苗疆神医出世,这一消息已在中原传开,如今有许多人,都在寻找主人的栖身之处。您乃天下医道第一人,可有的人并不值得您救!” “药谷自有药谷的规矩。”温离眯了眯眼:“人,值不值得救,那要看能拿出多少金钱财富,作为性命的交换。” 温离是个黑心的,除了授业恩师跟自幼和她一同长大的念楹以外。近些年、几乎可以用视财如命来形容她,用金钱来考量,他人的死活! 她端庄而郑重。 “万千杀孽,由我背负。念楹她想做的,我来替她做!” 话到此处,瀛谪喉中一哽,涌出几分苦涩来,暗付道:愿为效劳。 他眉梢轻扬,“主人你早前写的那纸药方,我给配出来了制成药膏,帮您试了试药效。”瀛谪的脸色苍白如纸,他微微眯起温润的眸子。 “药方?”想到此处,温离眼底闪过一抹寒芒。 拿下他覆在臂弯处的手,瞥见他手臂上道道血淋淋的伤口,这些伤口没来得及处理,血肉翻卷,尤为可怖。“你疯了?拿匕首割你自己,竟是为了试药效,这简直荒唐!!”温离怒不可揭,这男人,他太狠了,那些伤口很深,几乎是深可见骨的。 依旧一脸的温润,仿佛他划伤的,不是他自己的手臂,而是一块豆腐? 温离倒吸了口气,薄唇轻抵着,她承认,自己此刻心情是复杂的。一个对自己都能这么狠的人,真的叫人胆寒。如果他真的疯起来,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 瀛谪看向她,神色里有几分讥诮,“主人……瀛谪做您的药奴,不就是要以身试药的么?” 她冷下脸,一声不吭的睇着他。 他声音有些嘶哑,似玉仙般的男子,此刻笑的模样却是邪魅。 “瞧,你到底还是在意的。” 话音刚落,眼前倏的闪过一道紫色的身影。玉指娇嫩似水,温离指尖轻挑,勾起瀛谪白净的下巴,掀唇冷笑道:“瀛谪,若你是因为当初我救你一命,而选择做我药奴的话,你大可不必……!” 与她如此之近,瀛谪红了耳尖,吞吞吐吐的说道:“主……主人我!”还没等他说完,温离冰凉的手指抵在他的薄唇上,示意她不想听。 瀛谪欺霜赛雪的肤色随之涌上抹霞红,整个人都显得很是窘迫,不禁语无伦次起来,指尖也被他攥得发白。 温离笑意不达眼底,步履轻移,缓步走向炼药房,自怀中取出一枚白玉瓷瓶朝着瀛谪掷了过去。 她那容色,乍一看像是妖物。 “假如你还想跟在我身边,那么就把这瓶金疮药用了,明日伤口就会恢复如初,但药效的作用挥发出来,今夜你注定煎熬。死在外面还好,若是死在我这儿还得费事埋了你。”她言语刻薄的说道。 眉眼间,充满着异域的风情。有着一种能够蛊惑人心的美感,奇特的是,她的眼角带有一抹红,唇也鲜红似血。 顺势接住玉瓶的手掌,在半空中微微一顿,瀛谪波懒散地歪了下头,他修长的身形宛若月下玉竹,有着一身不俗的风采和气度。 “你心无旁骛,没关系,我有一辈子可以等……” 第四十七章 只想再唤你一声——晋晋 春日清晨,空气中夹杂着几许,杏花烟雨的朦胧—— 朝阳是金色的,晨辉也是金色的,云雾缭绕,而当晨曦洒落下来,就仿佛连那些云雾也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仿若漫天的金粉洒落下来。 洞庭湖畔古树参天,绿柳成荫… 古香古色的紫木亭梁,紫是贵气的颜色,这伫立于湖中央的,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八角凉亭。万千片金黄的琉璃瓦,在晨辉下闪耀着绚丽的斑斓光芒,镂空雕花紫木梁柱,垂挂着紫金二色的轻纱帐幔。 在八角凉亭的四周,种植着许多盘铃样儿的花朵,花萼洁白胜雪,像骨瓷般泛出半透明的微弱光泽,花瓣顶端是圈深浅不一的淡紫色… 似染似天成! 清晨踏着朝露,走向这盛名在外的姑苏洞庭湖。 一道身量修长的背影,停留在湖边的木栈道上,面朝着泛起阵阵波光潋滟的湖水。陆宴身穿一件针脚精细,质地轻盈的青莲直身,洞庭湖边的水雾朦胧,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发如乌墨。 眉心轻拧着,神色间与年龄不大相衬的沉稳,他孤傲漠然,又似一抹冰霜。 一阵清幽的琴音传来,陆宴原本面色平静,不知觉间心事也伴随着,那奏琴者指尖划过琴弦的起起落落。古琴的音律或虚或实,似幽涧滴泉般清冽空灵… 眼底划过几丝异光,循着琴声走去,行至八角凉亭外时,他脚步微滞! 相隔数十丈,在一扇云雾山峦的木刻屏风后—— 似虚似实间…… 得见一道奇清俊雅的身影,那名男子眉如远山青黛,席天青色的银纹缠枝长袍,腰间缀坠着一枚墨翠玉佩,玉色曜黑如点漆。目似秋月寒星。眼尾上挑划出一抹残邪,似山魈鬼魅,又如幽兰业火。 这是一副十分俊美阴柔的长相,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雌雄难辨——! 男子抚琴的手滞在了半空中,侧身朝旁横了一眼,眸色阴冷。仅一抹侧影,就好似九霄流云,超群拔俗,风姿奇秀。 “平白扰了彼此的雅兴,茫茫人海中遇见也是缘分,便算做扯平吧!”男子缓缓回首,朝陆鄞停滞的方向视去。 听这男子的口吻,惯像是那种发号施令的高位者。 身在暗处的陆宴,无形中,感受到对方凌冽的视线,伴随着一股寒气逼人的锋芒席卷而来! 陆宴默了默,他薄唇紧绷着,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呼,空邃的瞳仁里满是愕然。对方仅是一道幕光视来,便令自己承受如此之大的压迫力,显然对方的内力远远在他之上!! 姑苏城中,竟有这般人物… 陆宴本想转身离去,怎料对方再一次的发难,“晋昀的古琴技艺不精,让阁下见笑了,萍水相逢,不曾开罪,何不现身一见?” 他不禁苦笑,看来对方八成恼了自己唐突打扰,破坏雅兴,这是打定主意兴师问罪了。 那人自称……?陆宴下意识的惊异。 晋昀!崔晋昀! 会是他么?还是同名而已。 遥想年少时,总是牵着一个小哥哥的手,嘴里还怯怯的叫着他——晋晋。 陆宴哽咽,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绝美的面孔,那是一个,由骨子里都透露出冷情的男人,他很仙气,只是五官俊美的轮廓,凭空添了种薄情寡义的味道。 近些年来陆宴见惯了,官场上充满着血腥的尔虞我诈,无论何时都能够做到波澜不惊的他,竟也稳了稳心绪。抬脚上前了几步,有礼的说道:“……这琴音,宛如空山清泉鸣澈回响,实为生平仅见,是在下冒昧叨扰了,请兄长见谅。” 原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可此刻他语气里多出来几分不敢确定,几分踌躇。 在云雾山峦的屏风后面,象牙桌上摆着一尊熏香。那香气像一场清雨,像寺庙里的禅意,又有点像沉香,但不像沉香幽雅沉闷,反而清润微冷。 ‘兄长……?’男子眼底愕然,旋即清冷的眸光下,面带几分了然。 坐下屏风后的男子,正欲端起茶盏的手略顿了顿,颜色瑰丽的薄唇微微往上一挑,像是在隐晦地笑…… “最初的半大小子,也已长成一副风采翩翩的模样,溪迟,说起来你我也有多年未见了!”崔晋昀轻笑一声,眼底渗出的柔色令他看着真实几分,不再如初见虚幻缥缈。 在京城,陆宴的相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如今见了崔晋昀,也只有自残形愧的份儿。毋庸置疑的是——义兄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兄长真的是你?我初时循着古琴音而前来,还不大敢相认呢!”陆宴情绪中的喜悦,也丝毫不施以遮掩,反倒如一个孩童般真挚。 而出言夸赞,确是发自于肺腑,而非官场朝堂之上的那虚伪奉承。原本是个不近人情的锦衣卫千户。好像刹那之间,就从一块闷沉沉石头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人,连眼神都多出许多暖意来。 拢了拢身上的青花缠枝银纹衫,晋昀转而越过云雾山峦的木刻屏风。他弯了弯唇,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没想到,能在姑苏城见到溪迟你。” 崔晋昀的声音,似是一缕清风,徐徐拂过了人心。 陆宴朝着崔晋昀又是一揖礼,温和道:“能再见到兄长实属溪迟之幸。”水面朦胧着层薄雾,勾起阵阵凉风,虽已入春,可这湖心依旧凉澈。 陆宴看了看义兄,本是白皙的肤色添上一抹类似抱病的凄艳。禁不住开口说道:“义兄,这湖边湿冷切不可久待,兄长这些时日都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可好?”他诚意道。 “我同那洞庭湖畔镜湖山庄的庄主,早年浅交下几分情谊,此来姑苏也是承了那云庄主的邀请。” 崔晋昀和陆宴,这两人相对站在一起,身量同似月下修竹,只是一个清冷妖冶,一个温逸隽秀。 天青色的广袖长衫衣袂翩然。手执一把白扇,晋昀他既不像是江湖中人,也不像是那些儒人墨客,反而骨子里的清贵之气,仿若“士族公卿” 轻笑道:“我这身子不妨事,可倒是你溪迟,这么多年了你那性子还是那么拘谨,怎得?这烟雨时节的江南醉人,也把你给勾了来!” 晋昀唇角微微抿出个弧度,诙谐打趣的看向陆宴。 “兄长,实不相瞒,溪迟来此,是身上背负了朝廷下发的旨命。二十万修河筑银一日没能寻回,便是有心同兄长陶冶性情,怕也是不成的……” “这事为兄略有耳闻,只是说辞多有不同,听得我也是云里雾里的。” 生得一副芝兰玉树般的容色,原本是个俊美的男子,可陆宴此时竟重重一叹:“说来不怕兄长耻笑,我等一行人来姑苏城,也有了好几日了,只是这案情却毫无半分进展。” 在崔晋昀面前,陆宴本是不近人情之人,竟出奇的温润,哪怕在不言不语间,眉目里对兄长的笑意确实是真实的。 晋昀的神色,依然清清冷冷,蓦然轻笑了一声:“我虽不是公门中人,却也猜得到几分,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那些银款的下落……大伙无非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陆宴颔首,此时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如何查案情上。 目光看向崔晋昀,之后他弯了弯唇,笑出一副清隽温润的样子,“义兄曾说过——在儿时有一青梅竹马,只是那姑娘是个薄情的。说是向往烟火人间,遂不辞而别,我锦衣卫别的不敢当,消息倒是灵通的兄长开口,我定能帮上你。” 崔晋昀的神色冷了几分。眸中带着几分痛楚。陆宴只听身后传来一句浅淡的话语:“不必了,便是找到又怎么样?责备她么?我不忍心……” 话说到此处,那眸光透着冷淡,犹若隐藏在层层云雾之中,令人看不真切,也叫人摸不清他的心思和想法。 “罢了,我出来也有些时辰了,倘若还不归,见面怕是要罚酒。阿宴,你这次来姑苏是奉旨查案的,不必为我这些小事挂心。”说罢遂转身离去,脚尖轻旋,衣袖飘飞踏风而去,在原地只留下了一道微弱的白色幻影。 那一声‘阿宴’,好似穿过厚重的乌云迷雾,似一抹光亮洒进陆宴心底,陆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他嗓眼里一哽,如年少时张嘴闭嘴的晋晋,却始终没有唤出来,晋晋,你无足轻重的小事,可在阿宴这里,也是天一样的大事…… …………………… 洞庭湖畔薄雾浓云,一名身似修竹的翠衣年轻男子,如似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 翠衫男子肤白似雪,清冷如霜。 但却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脸上戴着一张青面猿牙的鬼脸面具,这面具遮挡住男子的真容。 那带着鬼脸面具的男子,小心地清了清嗓子,才怀揣忐忑请示道。 “主子?十二峒那边近来蠢蠢欲动,五长老也是个不安分的,他已滞留在姑苏数日,想来定是为了寻求鬼使相助,您当真……不插手?” 崔晋昀合上卷宗,“不必。” 比起方才以温润如玉的模样示人,此刻,崔晋昀的眼底仿佛融了一层琥珀幽光,他唇线锋利,尊贵如山川般巍然,世人见他,无端端地便能令人心生压力。 “惦念昔日的抚养之恩,本座给过五叔机会,可奈何他执意自取灭亡……!”崔晋昀摇头轻叹了声。 语气凉薄冷湛道:“青鬼,告诉云水寒,五长老的那颗项上人头,以明日午时为期,本座不容有任何差池。” 他修长的指尖如似玉色,像是透出霜雪般的冷意。 “遵旨……”青鬼恭顺垂首道。 目色清若冰雪,青鬼满眼的凉薄,似视人命如同草芥,苍生万物在他眼中皆蝼蚁一般。 第四十八章 听说,有一神医姓温 姑苏城官驿大宅院,清晨的微风很是凉爽,不像白日那般闷热…… 鱼肚白的天空,泛出一点点淡青色。竹窗外能看见薄雾弥漫,炊烟渺渺。 五脏庙传来阵阵鸣响,当羡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首先瞧见的是古朴的木头房梁,一个鲤鱼打挺,遂翻身起床。 头顶还翘着一小撮呆毛,瓷娃娃般白净清秀的容色,端得是十分讨喜,扬着一捧清水洗了洗脸,青丝上还沾着晶莹莹的小水珠儿。 灶间里,一道身影在来来回回的踱步忙碌着,笼屉里的包子出了炉。 一股风似的冲到笼屉前,手里抓着个胖乎乎的白面包子,香椿猪肉馅儿的大包子,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溢特别好吃。 “羡安,你当心点烫啊!”牟岳赶忙开口提醒道。 原本猫着腰往灶坑里添松木块儿,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阵极轻地脚步声,几乎是察不可闻。 回过头来,就看见崔羡安这副贪吃的模样。又横了她一眼,这丫头贯是个嘴急的,压根没顾得上理会自己! 此时,人家崔小爷正忙不迭的吹着,白面包子上袅绕的水雾白汽。 “……大牟你这馅捣鼓的真嫩,好手艺,比市井里那些包子铺卖得好吃多得多,皮薄肉馅多,妙~”崔羡安语焉不清地赞着,忙里抽闲,腾出一只手来朝牟岳竖起拇指头。 脸颊两侧的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手里护食般抓着小半个肉包,生怕被夺去似的,她看向牟岳,笑得有些讨好。 “崔羡安,得你一句夸赞真是破天荒。”牟岳嘴角略往上扬了扬,不难看出他是在笑。拍了拍手上沾着的草木灰,解开腰上系着的围裙。 牟岳自得道:“调个包子馅儿而已,这又有何难的。我适才仔细瞧了,今日送来的香椿芽可新鲜着呢!我们这么些个人,光吃包子配莼菜糯米粥,寡淡了些,我打算做个香椿芽炒腊肉。” 羡安眉梢带喜:“好好好,绿中带紫的香椿芽,和经历腊冬风雪洗礼的咸肉,那味道……”咂了咂舌,“真真是季节更迭的别样滋味。”说到尽兴处,她欢声还笑了笑,眸光闪烁。 “不对啊……” 双手已经泡在冰凉的菜盆里,正欲洗菜的手顿了顿,“这么些个人?都有谁啊?难不成,还有那陆大人?!”崔羡安打心眼里对那陆宴,避之如洪水猛兽。 他点了点头,“嗯,还有卞司狱,这腊肉还是他从家里拿来的,说这是姑苏传统味儿。”牟岳平静的说道。 对于陆千户只口不提,虽然爹爹让自己看好羡安。 可牟岳知道,爹爹说过羡安并不无瑕,也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天真无邪,所展现的一切皆是她谋生之道,在衙门里,羡安她看惯了处事圆滑, 如今这官场之上,多是些趋炎附势之人,陆宴的出身使他注定无法平庸,将来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姑苏府衙门里,自然也是尽心得很,都想先巴结一番。 羡安啃着包子,眸色暗了暗,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牟岳薄唇如削,面容长得俊美刚毅,面上故作出一抹十分冷硬的弧度。可语气却是在跟羡安商量着:“崔羡羡,崔小爷……麻烦你也体谅哥哥我一下,以后早些鲤鱼打挺可好?来灶间帮我烧火。” 烧火这活计离不开人,必须要守在灶坑前,盯着火候的大小,一人既要准备饭食又要烧火,不了分身乏术! 羡安有些心虚地,看向蒸屉里白白胖胖的香椿猪肉馅儿的包子,立刻一副乖觉是嘴脸,连珠般说道:“大牟你这日日三餐饭食全包着实辛苦,不就是烧火么?以后这个活计小爷我包了,谁都别跟我抢……”她一副好说话的模样。 牟岳的五官如刀刻般俊美,眉峰紧锁,嘴角抽搐着,手里拿着的木制炒勺顿在了半空中,溅起一串白色蛋花。 用幽暗的眸子盯住崔羡安,抬起手,在她瓷娃娃般白净的小脸上轻轻捏了几下,试图寻找着想象中的假面皮。沉沉的嗓音,对她说:“你真是崔羡羡?” 气得羡安一巴掌拍开牟岳的大手,轻轻的揉着自己有些泛红的脸颊,小腮帮子鼓鼓的,是被气的! 腹诽之下,差点当场骂街。 “你废话!我不是你是啊?大牟,你再敢捏小爷的脸,我就把你这手爪子摁进油锅里炸!”崔羡安恶狠狠的说道。 白了牟岳一眼,言归正传:“对了,姑苏闷热潮湿多雨,师父的腿伤如何……?”羡安提起了牟岳的爹爹牟程万,牟岳眉宇间旋即凝起了一份阴郁。 “爹爹他昨夜腿疼得紧,整宿都没能休息好,烤火盆子也只能缓解些疼痛,还怕我们担心他疏于了调查案情,自己用蟾酥做了止痛的药丸子,原先我们还不知,可我昨夜在爹爹房外守了一整晚,这才知道蟾酥丸这码事!那蟾酥是有毒的啊,他……” 牟岳攥起拳头,泄出几分心中的不平,更多的是因为心疼自己爹爹,和感觉自己真的好没有用,除了只会围着灶台炒炒菜之外,一事无能。 他又继续说道:“……听说有一神医姓温,乃当今天下医道第一人,有着生死人肉白骨,敢和阎王爷抢人的本事。我托人反复打听过,那神医近来在这江南地界,倘若温神医能治好爹爹的腿,便是让我去给当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 当今天下医道第一人,神医姓温? 在崔羡安木楞的眸子里,划过一抹深深的愕然。 随即,好似是属于一偶自己的记忆,但却又那么得陌生,喃喃道:“神医,温离……!”霎时间,崔羡安脑中一片空白,鬼使神差的说出适才所想,不由得暗道声古怪。 “温。离。”牟岳一字一顿,沉闷着声重复了一遍! 旋即,牟岳黑漆的眸里,满是目光诧异看向崔羡安,迟疑的说着:“世人对其一直都是尊称为温神医,而温离,是那位神医的名字么?”他转过身看向羡安,像是在跟她求证。 羡安闭上眼,神色极度僵硬着,似乎正陷入某种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回忆中。 仔细想了半晌,单手拖住下巴:“说来也奇怪,许是小爷我在哪一画本子里看到,便记下了吧,或许是也或许不是,我亦是不知!”她眼底欲盖弥彰。 “是我妄想了,神医踪迹难以寻觅……,这江南地界如此之大,又哪里是个好找的,便是寻着了,神医也未必会答应救治爹爹的腿疾。” 牟岳长长叹了口气。 羡安低眉沉思,半晌后缓缓说道:“师父他久病成医,在京城时腿疾就很严重,更莫说这江南水汽潮湿了。”她摇了摇头,“能想来下蟾酥这种猛药,估摸也是有着分寸,师父的腿疾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就莫要再因你我二人,叫师父他老人家分神担心了。那姓陆的此来姑苏调查朝廷二十万两修筑银丢失一案,可案情至今毫无进展,皇帝老儿那他没法交差,所以,他比你我都更想能早日回京。” 话说到此处,崔羡安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倘若牟岳再不懂,那他脑袋未免也太不灵光了些! 第四十九章 顺水人情 清晨时分,官驿院内腾起袅袅炊烟,白色的雾状水气飘散在雨幕里面,朦胧了烟雨时节的江南—— 灶间里烟火气弥漫,饭菜香味儿诱人,虽是常见的饭食,卖相却好得出奇! “麻烦下次别干看着,好歹帮我烧个火。”牟岳随手抓起一块帕子擦了擦手,不经意间回过头,就看到在灶台旁频频吞咽口水的卞扬。 卞扬,卞司狱。姑苏府衙知府大人派遣来,协助锦衣卫陆千户追查二十万修筑银款下落不明一案的。 清秀俊俏的娃娃脸,看着很喜人。闻言,卞扬楞楞的点了一下头! “牟捕快,你厨艺这么好,哪里学来的?”他一脸费解。牟岳这大个子,一张英俊粗犷的面容看起来刚毅威猛,不成想这做饭的手艺,与大酒楼里头的掌勺大厨比对起来,竟是不遑多让。 “嗯。”牟岳闷闷的应了一声。 他是个木讷的性子,尤其是对刚认识,都不怎么熟的人,牟岳一惯不愿理睬可羡安奈何说了——在外该有的礼数不能缺,免得让人道六扇门的不是。 牟岳瞳仁里倏地又木上了几分,不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嗯,我天资聪慧无师自通。” 卞扬:“…………”抽了抽嘴角,笑得格外的牵强。 歪着嘴邪笑,卞扬穿着一身姑苏当地的黑袍官服,劲瘦的腰身系着条蛇皮腰带,他腰佩一把入鞘的长刀。 卞扬眉梢一挑,定睛凝视着牟岳,牟岳他被看的好生不自在,别开了头。 戛然,不远处传来声清脆的女音。 “饿煞小爷了……大牟,香椿芽炒鸡卵好了没啊?” 同一时间,卞扬的嘴角微勾,笑意骤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崔羡安手背身后,迈着八爷步。 “小爷你那五脏庙,它几时不是空的?”牟岳诙谐打趣的看向她。“炒好了,我把锅刷刷,羡安你先把菜都端上桌吧。”眸中爬上了些暖意,羡安是他妹妹,虽不是亲的但也交情深厚,牟岳只有在她和自己爹爹的面前,才能露出这种毫无防备的表情来。 羡安朝着牟岳走过去,中途还滞了下脚步,目光注意到站在灶台旁的…… 灵动的水眸上下翻动着,羡安在脑海里,努力地回想了一阵,背对着卞扬,眸光求助般的看向牟岳。 牟岳与崔羡安之间,相处得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练就出几分,无须言说就能意会对方意图的默契。旋即,跟她对着口型:“卞。司。狱。” 点了点头,羡安转而笑眯眯的,仿佛方才那个窘迫不知对方是谁的人不是她一样。很是有礼道:“想来司狱大人挂心于公事,起得倒是个早的。”清凌凌的目光看了过去,眼底下有着生疏。 “严重了……” 此时,卞扬也正在看着她。抿直了薄唇,心底里却像是山崩海裂,涌起了汹涌的洪水猛浪,痛得仿佛扼住他的呼吸,脸色也随之略显阴沉。 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羡安毫不介意,接着道:“听说,这腊肉是卞司狱从自个儿家里带来的,江南地地道道的腊肉别有一番风味,寻常百姓人家贯是不舍相赠的,多谢卞司狱了。”崔羡安顿了顿,“卞司狱是要跟我们一起用饭?还是早前已吃过了?” 卞扬稳了稳心神,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失了分寸,但他并不是冲着崔羡安来的,而是……他蓦然苦涩的笑了笑。 “客气了,家中也只有我一人,平常也就不怎么回去,这腊肉是邻家婶婶给的,在我这儿我也不会做,前日见牟捕快厨艺精湛便拿来了。果不其然,这桌饭菜色香味全,二位辛苦,我帮忙端菜。”卞扬的娃娃脸上,多出了一分真挚的笑容。 “对了。”他忽然一声低呼。 朝着牟岳跟崔羡安这两人,询问道:“今早你们可有看到陆大人?” 羡安扬起眉梢,认真的回想了一番,并不是随口应付,末了朝卞扬摊着手。“我没有看到陆大人。”她捅了捅身旁的牟岳,牟岳想了想,开口道:“一样。”木着脸,朝卞扬说道。 ………… 远处的洞庭山似拢了一层青灰色的薄衫,影影错错,视之不清。 陆宴立于湖边的青石台阶上,仰起头,向雨幕里呼出一口气,淡白色的雾气一经离了冷峻的唇线,只向前飘了尺许,便四散开,须臾间不见了踪影。 葱青色外袍上,蒙上了一层晶莹微薄的晨雾,夹杂着几许湖面寒流的冷意,露水浸湿了衣衫,俯身一看,那淡淡的青绿色也愈发地浓了几分。 陆宴一个人在湖边站着了许久,凝望……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身影! 用力的闭了下眼。 义兄,于他而言,是亦师亦父,亦兄亦友的存在,曾在他年幼时,牵住他的手,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剑法武功…… 陆宴偏执的,容不得任何人说义兄一句不好,哪怕是自己的父亲。 在面对,跟义兄有所牵扯关联的一切,他总是脆弱的,陆宴微红着眼眶:“晋……昀……” 风卷起雨线,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一记记清响,敲得人心底发凉。 陆宴眼底渗着丝丝落寞,陆宴陆宴,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宴。嘴角自嘲般的勾笑,失落的收回了视线,足尖微旋,像一阵疾风,向远方的官驿行而去…… 置身于江南,看着如玉的天色,杨柳絮随风飘动,孩童们嬉戏打闹,集市上的叫卖声起此彼伏。 看到这一幕幕,突然,他似乎明白了——为何这世间有着大好河山,而义兄却独爱这杏花微雨的江南! 回到官驿,陆宴径直回到自己房间,换下被湖边雾气浸湿的外袍,他披了件青莲色直身,湿发未束起,只披散在脑后,身似修林玉竹,行至中堂。 捕头牟程万自廊下一瘸一拐的走来,朴刀在腰间轻晃。 陆宴走上前相迎着,他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青衫墨发,尔雅贵气。轻轻一笑:“这饭菜的香味儿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令郎真是好厨艺,前辈好福气!” “犬子就好这些不务正业的事,让陆大人见笑了。”牟程万声音一直淡淡的,平静地没有一点起伏。 陆宴听得出,牟程万言语中的疏离之感淡化了许多。 青衫墨发,面若冠玉,一身书卷气,陆宴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放慢步伐,徐徐回首,“牟前辈与那漕帮的曲帮主,你二人是旧相识?”他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是。”牟程万回答道:“也就是早些年有着一面之缘,当时只是尽我所能帮他找回玉佛罢了,交情算不得多深。” 陆宴气韵沉着,淡笑以对,“原来是这样,那倒是可惜了。” 嘴角的笑意加深,他继而说道:“前辈知侠盗周明锐,那可知他也曾风光一时,为漕帮白虎堂堂主?” “两年前不知出于何故,周明锐突然离开了姑苏漕帮,曲帮主也四处笼络关系寻他许久。本以为周明锐会就此消声匿迹,可后来,他半路拦截朝廷欲送往湘西苗疆的死囚犯!如今下场也颇惨,被提刑按察使司水牢收监关押,晚辈本想放那周明锐一马,就当做个顺水人情给那漕帮的曲帮主,毕竟漕帮掌控一方水脉……,可惜晚辈这份人情怕是送不成了。” 低沉的嗓音,透出无尽的寒冷。 牟程万面如枯槁,神色有些凝重,正欲开口说着些什么…… 羡安隔着些距离,耳力也平平,方才陆宴与师父说的话她半句都没能听到,但看到师父的脸色有点不对劲,接着捅了捅牟岳腰眼,示意他看。 牟岳担心自己爹爹的伤腿不能久站,走过去上前搀扶着,他看向陆宴,恭敬道:“卑职厨艺不精,做了些饭菜,陆大人若是不嫌弃,便来一同用饭吧!” 望了望笼屉里一个个白胖胖的白面大包子,陆宴道谢应下了,与牟程万简单客套了几句。 第五十章 他安排的,就没有一件好差事 临水的古镇白墙黑瓦,老树参天,此时,在一条看似寻常的小巷里,正弥漫着血腥与杀戮! 一声声震耳的悲惨嚎叫,使这条小巷子里,满斥面临死亡时的绝望。 尸横遍地、血水裹尸,杀人手段狠辣,五十余条性命,在顷刻之间皆是被那身穿着,素色象牙白水墨长袍的年轻男子,一掌震碎了心脉。 殷黑色的毒血,顺着死者七窍淌出,融聚成一道又一道的,血色泉流,血红中透着乌黑,诡异而又阴森! 有的人,甚至是在毫无察觉时,就已被俊美邪肆的男子送去做了鬼。躲人性命的招式凌辣果断,显然,压根没打算给那些人一个能活命的机会。 为首的黑袍老者,勉强接下了一掌,满头花白的银发染上几分血色。刚要撑着站起来,便先呕出一大口血,老者赫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这口淤血殷稠浓黑,甚至还掺杂着内脏的碎片。 指尖处隐隐开始麻痹。 纵观,那些躺在血泊中的那一具具尸体,并不是即可死亡,而是皮肉一寸寸腐烂,大概是抓烂了一身的血肉,露出森森皑皑的白骨。 “阁下可是毒医云水寒?”白发老者冷声一笑,寒眸冷对地质问道! 伸手擦去自己嘴角的血渍,手心里湿漉漉的沾上了一大片稀血。面露苦涩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毫无血色,仰天长叹:“就算老夫隐居起来,苗王宫也会掘地三尺,把老夫给挖出来,而就算是死了,也没准会被撬棺拖出来鞭尸沉湖。” 即便是做尽了血腥之事,云水寒也没有蒙面掩容。而是露出他那张俊美邪肆的脸庞—— 毒医云水寒身着水墨长袍,乍看像介温文儒雅的佳公子。手中的白萧与质温润,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着。 清凌凌的眸子里,神色渐淡漠如水,但他唇边勾出一个浅浅的弧。 云水寒轻轻一笑:“五长老,其实你应该庆幸,此来送你们上路的人是我、而不是青鬼,想来以他那心性,很难说你们不会被当成一个个玩物,来任意折辱——!”淡橘色的唇瓣勾出抹戏谑的笑意,似猫戏老鼠般。 闻言! 老者大笑,神态已几近于癫狂。 身上伤口有许多处,都被这狰狞的笑意,猛得撕扯开,迸溅出一大股黑血。 忽然,白发老者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那一双犀利的眼睛,死死盯向毒医云水寒的方向。 深沉而森冷:“他表面上故作风度,到底还是装不下去了,云公子,你身中远古蛊种因此受制于苗王,处处伏低做小,奉承讨好。云水寒你可悲!!”那白发黑袍的五长老说完,又高声大笑起来。 “至少,我云水寒不是千夫所指,不是整个苗疆都想要我性命,而你呢……?五长老。”云水寒本是带着笑意的语气,徒然转冷。 狭长的眉宇,渲染出凌厉与冷淡,嘴角向下压低了几分。“处心积虑了多年,到头来却是发现,你认为所曾谋划出的一切,都是那么势在必得。可这不过是苗王宫为了将你除去,而抛出的小诱饵罢了!”轻蔑的说道。 云水寒眼底渐染上淡淡的杀意。 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五长老笑得阴邪,并没有理会云水寒那轻蔑的话语。 继而,笑得意味深长,如同将述故事一般:“早在多年前,原本身份低贱的蛊奴崔宛,设计爬上了她主人老苗王的床榻,那贱奴也是个命大的,为了躲避苗后的追杀,逃进毒谷。将腹中孩子生了下来,后来她诞下两名男婴,现如今我们那尊贵的苗王陛下,可能都不知,其实啊,他还有一个孪生的亲哥…哥……” 五长老的话音还未落,身体一僵。 一股鲜红的心脉血液,朝着四周喷涌而出!他剩下的话语都还卡在嗓子眼里,未能说出口来。 不多时,一股暗芒在云水寒指尖流转,隐隐约约地才能看清,一柄淡白色的水雾状利刃,方才正是这柄利刃,在顷刻之间,穿透了五长老程砚秋的胸膛。 云水寒原本干净的素白长袍,被方才喷涌出血水,浸上了一星红色。 目光愈加冷冽,指尖在半空中微旋,抽回了那柄插在五长老心脉上的利刃。他眼底阴沉:“你的这些话,还是留到阎王爷面前去说吧!” “毒医云水寒奉苗王陛下法旨——恭送五长老上路!” 云水寒俊美邪肆的脸庞,此时如冷血无情的修罗,让人胆寒!转过身去,一步踏出,身后已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突然,云水寒的耳尖轻轻一动。 徐徐侧首。 枝上的树芽沙沙作响,青叶纷纷而下,迷乱人眼…… 这时,一道青影在云水寒眼前掠过,青鬼从一间屋舍内缓步走了出来。他身如玉竹,隽美欣长。 却半点也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脸上带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 青鬼薄唇一挑,隔着一层面具也难掩他那妖色横生,环视四周,拍手叫着好,嗔怪道:“水水,这世间啊可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你这样直接一刀杀掉,可太便宜他了不是?”说罢,清清寂寂的笑着。 一步踏上前,青鬼抽出收在腰身的软剑,剑身泛着幽暗的碧波。伴随着一道血流飞溅,青鬼的手中,已是提有一颗鲜血淋淋的头颅。 再看向云水寒时,方才出现在青鬼眼底的那嗜血般寒意,瞬间退散了去。 清冷雅致的声音:“水水,五长老脸上的那层人皮子,我给一并剥了下来,来拿着吧,这可是陛下的意思!”青鬼将一张剥得细腻完整的人脸皮,朝着云水寒的方向递了过去。 “水水?”云水寒蹙了下眉,他眼底阴翳将青鬼递来的那张脸皮,贴覆在自己俊美邪肆的脸上,“……果然,他安排的从来就没有好一件差事。” 云水寒此刻看似气定神闲,但眼底漾起一抹清寒之色。 见状忍着笑道:“这中原的烈酒喝着就跟白水似的,没有半分滋味,可远远比不上苗疆的五毒酒,无趣无趣,不如……” “五毒酒可是大补之物,圣使若喜欢。” 青鬼瞳仁里幽光一闪,一身青衣,手里提着鲜血淋淋的人头,徐徐转身,神态端正的拱手见礼,“苗王宫圣使青鬼,代我主苗王,恭问五长老安!” ‘五长老’颔首。 “陛下另有安排,这里交给我,五长老可以离开了。”青鬼侧首看了他一眼,“我是真不喜这层皮子,丑!” 云水寒抚了抚覆在面上的那层人皮子,“青鬼,你这剥人皮子的手艺倒是精湛了不少。”隽润的黑眸乌深了几分,淡道:“苗疆的五毒酒可是大补之物,不如等圣使料理完这里的事情,赴‘老夫’之约推杯换盏,如何?” “这中原的烈酒喝着就跟白水似的,没有半分滋味,无趣。便冲着五毒酒,本圣使说什么也要去讨几杯酒喝才好。” 第五十一章 泼茶香 青砖黛瓦,每一块青砖石板上,都印刻着曾经似流水消逝的岁月。这座水乡的小镇,名叫塘栖古镇。 雨幕里出现一个身影,瞧那身形是名女子。身穿青莲绫裙,一顶帷帽长纱及腰,看不清她的面貌,仅能够看到其腰间挂有一把朴实无华的钢刀。 “你…你说什么!” 那名戴一顶长纱帷帽的女子,一声惊呼,惊飞了原本停歇在船蓬上的水鸟。“原白虎堂主周明锐,他人现竟在锦衣卫的手里!!”女子不可思议道。 船舱内,漕帮青龙堂堂主印江月,身席月白色马面裙,领口以苏绣的繁琐绣技,绣绘出几朵略沾露水的野百合,手中正慢条斯理地轻摇着一柄翠竹扇。 比起那戴着一顶笠帽的女子,青龙堂主印堂主印江月她神色间,更多的是波澜不惊的沉稳。 她徐徐回首,颇为无奈地看向那身穿青莲绫裙的女子说:“东方堂主,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差人打听去,这个忙,我是帮不上你。” “月姐姐,你这也太不仗义了!”东方菱一把掀开掩面的帷帽长纱,露出她那姣好的容色。 印江月眉梢轻拧,沉默许久才道! “周明锐那事儿,要帮主老爷子点头才能办,我做不了这个主。你倒是个仗义的!”说到此处她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东方妹妹,现如今,那些来查修筑款下落一案的官家人,他们盯上你是早晚的事儿,你可想好了该如何撇清?” 东方菱的脸上惊疑不定,面露几分轻怒,却不是对印江月。 “……二十万两修筑银,我一钱不差的送入了姑苏银库,官府的人都清点完,才带着帮里的弟兄们离开的,即便是银款丢失,也寻不到我们漕帮头上啊!” “是这么个理儿,没错。”印江月认同般的颔首。 遂接着说道:“可是东方妹妹,你是除了莫纪明还有姑苏知府之外,唯一一个经手那批银款的人!”单是凭着这一条,就足够折腾了。 说罢,她摇着头,抬手斟了杯淡茶,朝东方菱的方向把茶碗推过去。 “民不与官斗,我等在江湖上讨生活不易,有片瓦遮顶、衣食不愁已是极好的。帮主老爷子年前就放下了话,与官家人井水不犯河水!” 木楞了片刻,漕帮朱雀堂主东方菱,端过印江月给倒的茶水,一饮而尽。 唇角向下压了几分:“修筑银款是朝廷下发督建姑苏大运河堤的,这种造福于民的银钱,帮里的兄弟们断然不会动一个铜子的。”东方菱大大的叹口气,“前白虎堂主周明锐那,我自己去,总之,人我是一定要救出来的,也算是给老爷子一个交代!” 东方菱拔出腰间的钢刀,转身走出船舱,欲去码头清点人数…… “且慢!”扬声制止住了她。 印江月平和道:“锦衣卫到底把人关押在何处,这些部署你完全不清楚,现下身上还带着伤,如何办得了?” 狐疑的将她瞧着,东方菱瞧了好半晌,“……你怎知我身上有伤?” 印江月薄唇一挑:“你手臂上的伤口就算是处理过了,可那股血腥味儿还是重的很。”她托着茶盏的手,不着痕迹的覆在鼻孔的下端。 嘴角始终都是挂着清清寂寂的笑意,尤其红润的唇瓣,柔软而鲜艳。 东方菱眉梢紧皱,一时也不答话。 印江月也不催她,也不再劝。听着窗外的雨声,一径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眼底的压抑,深沉似海! “也罢也罢,月姐姐我都听你的,先随你回去见老爷子。”直过了好半晌,东方菱才肯松口。 ………… 淅淅沥沥的雨水不知何时停的,官驿临着一条小河,在掌灯时分。 姑苏知府设宴邀请,为按察使司按察使和锦衣卫千户陆宴,接风洗尘,傍晚便有官轿来接二人。此番陆宴倒未再推辞,欣然前往。 这位阴魂不散的瘟神总算能让人消停会儿了! 崔羡安猫着腰,躲在楼上的窗缝后,看着轿子行远,这才舒展双臂推开了面前的松木窗子。 雨后的夜风清凉舒爽,还带着淡淡的茶香味儿,着实令人心情舒畅。 在官驿古镇这边,市井百姓人家虽然穷了些,但几乎家家户户都囤着一点野山茶,因为附近有座茶山。 这炒茶的手艺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只是茶叶的品质不好,口感也不佳,卖不上价钱,顶多是百姓人家自己喝。 羡安手中捧着杯热乎乎的茶水,吹散浮在杯上面的水汽,她把鼻子凑在杯口嗅了嗅,闻了一下茶香,又抿了一口。 脑袋往旁边一扭,“大牟,小爷我费解的很,你说这山野茶喝着还挺不错,怎就卖不上价……?” 牟岳笑她,接口道:“崔小爷你倒是个好养活的,什么也不见你挑。” 狠狠的挖了牟岳一眼,便作罢! “师父!还有件事,姓陆的在这里我没敢说。”羡安转向牟程万,“您还记得漕帮的那位东方堂主么?她与莫纪明这两人约是旧相识,而在勘验尸首时发现的那枚香袋儿,和那东方堂主腰间系着的一般无二,针脚细腻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莫纪明的那批修筑款,正是请她负责船只押运到姑苏的,二十万两官银送至银库,她也有参与。” 在一旁倒茶的牟岳微微忡怔,迅速转头望向崔羡安:“朝廷拨发的银款,由民间漕运押送,这不合规矩吧?” “是不合规矩,不过银子一两不少的入了库,也就没人追究此事了。” 指尖轻抚粗糙的土陶茶杯,崔羡安心中别有一番思量。 牟程万面色骤然凝重。 他沉着脸看向羡安,“所以你觉得,发现的那枚香袋,很可能是在莫纪明死后,东方菱前去乱葬岗埋进去的。” “虽只有一面之缘,可那东方堂主是个舞刀弄枪的武人,未必捻得了绣花针,所以那两枚香袋都是出自于她手的可能——并不大!”羡安十分肯定的说道:“我当时看得仔细,那两人的香袋针法都极为相似,这万万不会错。” 闻言,牟程万沉默半刻,起身朝他们俩道:“看来,我是不得不去漕帮走上一趟了。” “师父,我们去漕帮做什么?”羡安好奇的探着头。 “拜码头!” 起身时,牟程万踉跄了下,牟岳连忙伸手搀扶住他:“爹,你的腿疾是不是又犯了?” “不碍事。”牟程万撑起身子,“我们马上就得去,此事万不能拖。” 崔羡安与牟岳皆不解。 “你能认出来,陆宴多半也能认出来。再加上押送修筑款一事,他大概很快就会去找漕帮的麻烦了。曲天阔与我相交一场,哪怕此事是空穴来风,我也得去知会他一声。” “无论是漕帮还是东方菱,在陆宴手上都吃了不小的亏,估摸着曲天阔早就知道了,哪里还用得着我们去知会!” 羡安的手下意识,摸着消了些青肿的膝盖骨,不以为然道。 “曲天阔一生没有子嗣,他又上了年岁,加上青龙堂主是他唯一的徒弟,他将帮中事物尽数交给其去打理。依我看,此事曲天阔未必能知晓!” 牟程万疲倦地皱起眉头,“终归还需走一遭,他知道便罢了,若不知道,也好让他有所防范。” “爹,可是此事万一让陆宴得知,他会不会找我们的麻烦啊?”牟岳足下一顿,他看向牟程万,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自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羡安双手叉腰,连连点着头:“谁说不是,那瘟神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阴起人来忒狠!”她嗤之以鼻的说道。 “好不容易下一次江南,我探访故友而已,他寻不出错处,便是……” 牟程万顿了下,没再说下去,只是一瘸一拐往外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便是没有这一档子事,陆宴就能不找我们麻烦么?”随之苦涩一笑。 羡安与牟岳对视了一眼,连忙双双追着牟程万出去。 第五十二章 二位姐姐行行好 集市上,车水马龙,一阵阵马儿的嘶鸣声,两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大马从远方疾奔而来。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两名女子! 一个面容姣好,眉眼间有着江湖儿女的飒爽英姿。另一个,容色清丽,蓦然一笑平生出几分妩媚艳丽的风情。 东方菱与印江月,翻身下马。 就在这时,从门内冲出道黑影,倒像是早早就候在哪里的一样! 来人上前牵着马儿,这是名英姿俊朗的少年,腰间还束着一条卷好的蛇皮长鞭,衣服面料,也只是寻常的藏蓝色素棉玄衣,却衬得他神采英拔,品貌不凡。 那俊朗少年笑时,还露出两颗小虎牙,欲哭无泪的望向印江月和东方菱,道:“你们俩可算是回来了,师父那头正气着呢!东方姐姐你一会儿进去赶忙认个错,咱家老爷子,他吃软不吃硬。” 少年名叫云宣。是漕帮帮主老爷子,早些年见他无父无母沿街乞讨可怜,才收做了关门弟子,也是个争气的自幼别的孩童都在玩耍,云宣却在努力习武练功,现任漕帮白虎堂的堂主。 云宣抹了把脸,“二位姐姐行行好,以后去哪都带上我吧,愿为姐姐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求别把我一个人留到老爷子身边!”就算他在嬉戏言笑,可骨子里也难掩桀骜不羁,提到老爷子也是心生出浓浓的敬意。 “阿宣……苦了你了。”印江月憋笑憋得辛苦,想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东方菱笑着,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假的,她趁机插云宣两刀才是真的。 在曲府门外,几张有些眼熟的面孔映入眼帘,待那行人走近时才看清。 没想到,在曲府门口竟然又遇见他们,东方菱也是一怔,继而暗松了口气,这般有外客在也好。旋即,上前去见礼:“牟伯伯,怎得不进去?” 牟程万含笑道:“家人已去通报,让我在此等候片刻。” “岂有此理!怎能让牟伯伯站在门外等候。”东方菱不满道:“竟如此怠慢了您,牟伯伯莫要气,我来替您教训教训他们。” 牟程万忙道:“我毕竟是初次登门,原该如此,不能怪他们。” 这东方菱是哪里看出来师父气的? 羡安笑吟吟的插口道:“几日不见,东方姐姐神采依旧。不知……姐姐身旁的这位美人儿姐姐,还有这俊朗的小兄弟,该如何称呼?”那美人姐姐,整个人都宛如冰山上绽开的春花,美丽万分,却又冰冷刺骨。 “小姑娘嘴可真甜。”随之,青龙堂主印江月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羡安身上,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性子讨喜的姑娘。 “我来引荐,这位是我帮青龙堂主,印江月。这位是白虎堂堂主云宣。”东方菱甚至都不知道眼前这小姑娘是何人,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碍于牟程万的情面上还是为对方引荐了一下。 “月姐姐、宣弟,这位是牟叔,便是当年帮助老爷子寻回玉佛之人……” “失敬。”印江月上前拱手见礼:“家师时常都会念叨起您来,说您有恩于他,心里惦念您得紧。晚辈印江月,很是感激牟伯伯当年救助于家师。”说罢,俯下身去重重的一揖礼。 话都让印江月一个人说了,云宣就跟着一起揖礼。 这一揖礼不要紧,可周围的人均停下手中的差事,效仿着他们这二位堂主,重重的俯身行礼! 在那些人见礼的同时,崔羡安身体向后倾,往后挪了几步。她又不是什么人物,若顺带受了那些人的见礼,岂不要直接折寿几年?! 与此同时,门内的脚步声渐近。 而后黑漆大门豁然大开,一名披着貂鼠麾衣的长须老者大步迎出来,直奔向牟程万,声如洪钟:“牟兄啊牟兄!不白我等了这些年,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牟程万含笑拱手见礼。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漕帮帮主,曲天阔惊慌失措,一掌托住牟程万下垂的臂膀。“哪有让大恩人朝我见礼的道理啊。” 曲天阔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遍,皱着眉说道:“这些年,我年年邀你来江南,你都不肯。我只道你还想东山再起,可你现在……这是何苦呢。” 话未说完,他声音已有些哽咽,双目也不受制的浑浊起来。 看向牟程万,眼前人面如枯槁,与从前,那个身穿大红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一代锦衣卫南镇抚司镇抚使,如今……只叹物是人非! 倘若不是他那眉宇深深刻入曲天阔的脑海里,怕是分辨不出的。 牟程万只是笑道:“从前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我老了,不中用了。这是我儿子,还有这个女娃娃,牟岳和羡安,有案子都是他们俩在办。” 崔羡安和牟岳,连忙规规矩矩地向曲天阔施礼。 “……小辈崔羡安,见过曲伯伯。” “……小辈牟岳,见过曲伯伯。” 曲天阔伸手,他用力拍了拍牟岳厚实的肩膀,朝着羡安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这一晃都十几年过去了!现如今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我们又怎能不老。”由衷感慨。 “走走走,咱们都进屋去。”他拍着牟程万肩膀往里头走。“阿宣,你们快去备一桌的酒席,再抱来几大坛子咱姑苏的雪酒,今个儿我要跟你牟伯伯不醉不归!”曲天阔笑得愈发开怀。 云宣拨浪鼓似地点着头,当即便直奔厨房走去,吩咐家仆备一桌上好的酒肉饭食。在他师父曲天阔的面前,云宣只有一个字能形容,——乖!特别的乖。 见状,印江月抿唇淡笑了下。 在牟程万一行人转过身,往屋里进时,青龙堂主印江月脸色忽然一僵,‘崔羡安’那个女娃儿姓崔…… 旋即,垂下了眸子,侧颜竟流露出几分落寞,这让她想起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年人儿,那人也姓崔。 待看到那几人进屋落座,东方菱才吁了口气,她方才一直在旁尴尬的杵着,老爷子的反应,让她弄不清究竟是没看见她还是压根就不想看见她。 不过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毕竟自己还忐忑不安的,没挨老爷子训便是好的。 “姐你怎得了?”瞧印江月那低沉脸色,她关心的开口问道。 “没事,只是方才瞧见牟叔的那两名徒儿,想起那江西崔氏的当家晋昀公子,同方才那位兄弟年岁相仿吧!” “姐。”当听到‘晋昀公子’这四个字时,东方菱瞬间羞红了脸,清秀的脸蛋像极红扑扑的小苹果。“好端端的,怎么提到他身上了……”明明像是句责怪的话,可听起来却是软糯糯的。 “呦!究竟是个什么神仙人物,能让我们铁面不近人情的朱雀堂主,但凡听到——崔晋昀,哪怕单是个名,那都是副小女儿家的春心暗许的模样!”印江月掩着嘴,贼贼的笑得枝摇花摆。 “我才不同你说理。”东方菱故作忿忿的转过了头。“好妹妹,我不笑便是了。”说完印江月还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当云宣从厨房出来时,便听见,东方菱朝印江月沉痛道:“姐,牟伯伯的女徒儿,看着粉白白的乖团子一个,可没准里头是黑透的芝麻芯子。……还有那京城来的陆千户,码头那会儿,在他手上我吃了不小的亏……” “狐狸窝里出来的,难不成还会是一只兔子么?”印江月不以为然。 “师姐,你俩背地里嚼人舌根。”云宣不悦,那位姑娘他看着不错啊,还说自己长得俊朗,准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牟程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曲天阔看在眼中,皱眉道:“牟兄,你此番来,便在我这里多住些时日,我定要大夫把你这腿治好了。” 牟程万淡淡笑道,“我这腿啊,是命,不是病,不必麻烦。” “牟兄……”曲天阔叹了口气,“我已命人在暖阁内设宴摆桌,你这腿只怕受不得寒气,再让他们给你单备个竹熏笼。”日里受了寒气,伤腿确是酸痛难忍,牟程万便未再拒绝。 曲天阔苦笑着点点头。转向东方菱,粗声粗气地命道:“你们牟叔的公子,还有这位小姑娘,都替我好好招待着,不可怠慢着。” “嗯,知道了。”东方菱老老实实的应了,云宣跟印江月也点着头。 暖阁内,两位白发老者把盏谈旧。 花厅里,印江月命家仆同样整治一桌酒席,好招待牟岳和羡安。东方菱倚在黄花梨木圈椅上,不时地拿眼瞥崔羡安。 冷碟先上了桌,羡安捡了几粒梅子粉腌过的青豆丢入口中,嚼得香甜。 “你……”东方菱欲言而止,“你那个……” “嗯?”羡安偏头将她望着。 “你可有一个哥哥?叫崔晋昀?”她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崔羡安放下了手中的筷著,清澄干净的黑瞳晶莹剔透,唇角好似滚着笑意:“嗯,东方姐姐又是从何得知的?”瞧着东方堂主的模样,倒不像是对自家哥哥有着什么恩怨之类的。 她暗松了口气。 自打来了姑苏见到东方菱,羡安她就从牟岳的口中得知,哥哥与漕帮的东方堂主有娃娃亲这一事了。 可超出羡安所想的是,东方菱也知道了她的哥哥是崔晋昀。 第五十三章 曲廊深 牟岳只觉着脊背一凉! 回首见崔羡安水眸湛亮,灵气逼人,目光正悠悠然的瞟向了他。 “……好哥哥。”她尾音俏皮的上扬,在舌尖绕了大半圈才出来,笑容也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笑得明明很映衬她讨喜活脱的性子,可那笑意落入牟岳眼中,却觉着十分瘆人,一时间,额头冷汗如瀑。 牟岳怔了怔。 他比她高很多,便是两人一同坐着,高出不止一个头。此刻牟岳正垂首凝睇着羡安,鹰隼般的瞳仁里闪烁了一下。 对上了她的视线,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不过一杯温茶,还是一杯喝过的茶。……再看向饭桌上,先上了桌几道冷碟都无一例外被羡安挨个尝个遍,她喜那用梅子粉腌的青豆,现如今,碟子里就是象征性的还躺着几枚豆子。 ……好一番思索下来,牟岳似乎明白了羡安的意思。 赶忙开口为自己‘洗脱嫌疑’,凑上前赔着笑,说道:“小爷明鉴,可真不是我。”他英俊木讷的面孔,薄唇如削,此时却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的模样! 搁旁人眼中,看得不免失笑。 牟岳他指的是——那东方菱知晓了,崔公子是羡安的亲哥哥这一事,绝对不是从他嘴里说出去的。 眯了眯眼,羡安冷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这贯是个霸道的姑娘,牟岳如捣蒜般的点着头,嘴里还一个劲儿的说:“是是是……小的哪敢啊。” 崔羡安虽是朝廷捕快,却也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京城八大金刚之一!乃糖水街一霸也。人称崔小爷,打架斗殴第一名,这还是当上了捕快才有所收敛,包括她师父的儿子牟岳,都是她众多手下败将之一! 东方菱和云宣在一旁看得楞了楞,就连小点心都不吃了。倘若不是定力超群,此时两人准会笑出声来。 青龙堂主却从崔羡安那两人神色中,悟出来了点……印江月低抿着嘴角,然而眉眼却是极妖,她徐徐地看向朱雀堂主东方菱,但笑不语。 热菜端上了桌,印江月温柔一笑,替他们布了菜,招呼家仆上前斟酒。 “……这酒水就免了,我爹不准我们在外头喝酒。”牟岳以手挡杯,笑道:“还请见谅。” 羡安朝牟岳扮了个怪相。 牟岳没理会她,这丫头酒品差得很,便是一盅也足矣上房揭瓦了,一想到这儿,他连忙起身把酒坛子往云宣和印江月那边挪了挪。 边挟菜边摇头,“这么大个帮,曲老帮主忧虑过甚,也是不容易啊。”她目光幽幽的,转向东方菱:“我曾与周明锐有过两面之缘,那等侠义之士竟原是贵帮的人,贵帮想救出他也情有可原。只是……东方姐姐,那夜装神弄鬼火烧官船,以为蒙着面就天下太平了么?” 崔羡安挑眉看向东方菱。 “妹妹可莫要冤我。”东方菱干笑了两声:“对了,你们不都是六扇门的么?那日在码头上见到你们,怎和锦衣卫搅合到一块去了。” “要么说点背呢!”羡安拉着脸。 牟岳白了她一眼,接下了话。 “此番我们六扇门下江南查案,锦衣卫陆大人为协办。”牟岳颇沉重地看着东方菱,“这位陆大人是京城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的公子。其人武功高强,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锦衣卫千户,心机更是深沉难测。都是自家兄弟,再加上东方堂主又和羡安有着未来妯娌这层关系,便听我一句劝,莫要去招惹那陆宴。” 东方菱正色看向他们! 神色有些淡淡的忧伤,“二位,实不相瞒,周明锐是我在南少林寺拜师学艺时的师兄。你们放心我绝不拖累你们,我只问一句,他人现被关在何处?” 羡安诧异道:“你可想明白了,漕帮此番替莫纪明押送银两,陆宴对此已是颇有疑心,你此时再生出事端来,那岂不是火上浇油?” 东方菱刚欲开口,却见崔羡安一副正经模样,她竖起来一根手指头。 “其一,在锦衣卫那边,周明锐他触犯了律法,还能从诏狱里活着出来,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 “其二,今夜来此地,是师父与贵帮帮主的多年情分,他生怕你们吃亏,顶着风险来前来告知一声。若是被陆的追究起来,可没什么好果子吃。我们当差的和你们跑江湖的一样,每天顶着许多风险,为得也就是混口饭吃。” “其三,陆宴是锦衣卫都指挥千户,我们不过就是六扇门的小捕快,他把人关押在何处,根本就不会告诉我们!” 牟岳应和羡安的话,也连忙道:“我们是真不知道,下船时姑苏此地的提刑按察使司有人来接,便将人带走了。” “提刑按察使司?” 东方菱看向白虎堂主云宣。 云宣微皱了眉,俊逸的眉宇有着几分畏惧的意味:“提刑按察使司。是他们锦衣卫自己的地盘,牢狱也与姑苏府衙的大牢分开,他们抓人刑讯,也从不经过司法衙门。” 东方菱闻言,眉头皱了更紧了。 这时,有家仆进来。 “东方堂主,老爷让您过去。” 东方菱本来也无甚胃口,没有多犹豫,起身放下筷箸,便往暖阁走去。 印江月跟云宣追了上去。饭桌上就剩牟岳跟羡安还坐在那里,牟岳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小爷,咱们不跟上去?” “跟上去作甚?看人家笑话么!” 羡安把埋进饭碗里的脸颊抽出来了些,瓷娃娃般白净的面孔,嘴角沾上了些饭汁儿,伸手在袖口处抹了几下。 看着牟岳面前那碗还没动筷的白米饭,胖乎乎的米粒,稻香味儿浓。 崔羡安笑眯眯的抬起头,一本正经的说道:“大牟不可以浪费食物,你吃不下去了没关系,小爷我不介意帮帮你呀!”说罢,起身踮起脚去够牟岳面前摆着的那碗白米饭。 牟岳干脆利落的拿起米饭,稳稳地高举过头顶,“……小爷,你那句看人家笑话是什么意思啊?”他开口问道。 他也学着羡安贯用的伎俩,循循善诱道:“好羡羡,你就说一说吧,说了我的这碗米饭就归你,不说我就自己吃,都吃掉,一个米粒都不给你留!” 扬了扬乌黑的眉峰,牟岳露出一副市侩的商人本色。在羡安眼中看来,倒是白瞎了一张,丰神俊朗的皮囊。 羡安扬起嘴角,笑得如山间的鼠尾草灿烂而招摇。老神在在的口吻说道:“……这,有道是天机,它不可泄露。”她又随口敷衍了几句,趁牟岳分神之际,起身一把夺了那碗热腾腾的白米饭。 两颊的腮帮子都塞的鼓鼓的,含糊不清的说道:“鱼…有点咸了,但就着米饭吃刚刚好!” 她笑着,似小白狐般玉雪可爱。 暖阁内—— “你我兄弟,这些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牟程万淡淡说道,“陆宴虽年少,但行事城府极深,难以揣测,此人绝不亚于陆炳,你们绝不可轻举妄动。” 曲天阔点头。 “我等不宜在此地久留,就此告辞了。若是事情有变化,我会想法子通知你,也好叫你提前有个应对。” 牟程万起身告辞,曲天阔也知他为难之处,不再相留。 这一路上,羡安滔滔不绝。 “大牟,你注意到那个白虎堂主没?好像是叫——云宣。那小子面色白的不寻常,喉骨也与寻常人不同,是打开的。”羡安有些兴奋,摩拳擦掌的说道:“是个内家拳高手,腰上所别的蛇皮长鞭崭新,估摸着就是个装饰!” “内家拳高手……”牟岳双手抱着肩膀咂了咂舌。啧啧道:“瞧着就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难不成,这世间的高手都是些不显山不露水的?” 羡安凑近他耳畔,小声嘀咕。 “还有那印江月,她什么路数我暂时还未看得出来,但想来她的身手应该不俗现算是知道了,那漕帮高手不少,咱们都替曲伯伯多操心了。” “没打一场你是不是特遗憾?”牟岳朝她歪着头,笑道。 “不不不,那倒不是。”羡安赶忙摇头否决,活像个拨浪鼓一样。在心里头苦笑,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好好练功…… 第五十四章 你又哪日,不是以食为天? “嗝…方才席间那道腊肠鱼蚕梅干肉,真的好好吃呀!” 羡安吧唧了一下嘴。 手上在不停的揉着自己的小肚子,回味着,漕帮曲伯伯盛情相邀安排那桌酒席饭菜的滋味。 转向牟岳,她迭声讨好道:“大牟大牟、我的好哥哥,你也学学怎么做呗,这样就算以后回京了也能吃到。” 听着小姑娘,那一口一个好哥哥的叫,牟岳按了下眉心,眉眼间满是哭笑不得的无奈。 羡安说:“要是开上一坛酒……” 忽而顿了顿,她滴溜溜的眼珠上下翻动着,继续道:“最好是冬酿酒,用糯米和桂花一同酿制而成的。在冬至前夕封坛埋进土层里,坛子也不必多么的金贵,寻常土陶坛子酿的反而更好,待来年初春时再挖开取出酒坛即可。” “新糯米的清甜,掺配上新鲜桂花的绵香……清新醇和。” “在摆上酱鸭腊肠,糍粑糕团,一口口,一杯杯。这怕不是神仙日子吧?!”自顾自的说个不停。 一个看起来很是稚气的小姑娘,正掐着腰,神色恬然,笑得明媚,小嘴里喋喋不休…… 踏着初春霜露月色。 一行人回到官驿后,从司狱那里得知,陆宴还在同提刑按察使赴姑苏知府大人的宴请,还未回来。 肤色酷似秋日里田野间的小麦。五官冷俏轮廓,在朱漆门上那火红的灯笼火映照下,牟岳面孔上少了些木讷,神色也不再是紧绷,显得轻松了许多。 小姑娘对他冷眼以对。 “大牟,你这模样可像极了小老鼠见到了猫。”一道声线清脆,如同汝窑瓷器冰裂碎开的响声。 “去去去,崔羡羡你才是小老鼠呢!”一时情急,话语刚落牟岳才渐渐意识过来,他嘴角向下压低。黑心就是黑心,黑得不显山不露水的。 官场之上处事自有章程,纵使崔羡安看不惯锦衣卫一贯的行事强势狠辣,但也没再多说多想,敛了敛神。 “这是意料之中的。” 好似月季盛开,羡安唇角弯弯的,笑出一对小梨涡。 她摇头晃脑的说道:“姑苏知府设宴邀请,酒席间必定少不了歌妓舞女。诗上怎么说的——那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秋池照水羞月明’。江南美女个个肤白貌美的,古香姿色集一身,眼波流盼似水,一口苏侬软语,音腔娇媚酥软~~~比那潺潺流水还柔。锦衣卫又不是东西两厂!席间有美女环绕,香风袭人……。便是我,见了那等美人也是不免心生摇曳,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掩着嘴,贼贼的笑着。 东西两厂皆是宦官,对于美色自然不能与常人同论。 “羡儿,姑娘家的净能胡说!” 牟程万喝住她。 转向牟程万之时,羡安迅速做出一脸正色,垂眸道:“启禀师父,徒儿我呢也只是根据已知事实,略加以些推测,可不是信口胡说的。” “像你这种口舌,不说也罢。” 牟程万戳下她的小脑袋,“咚”的一声脑壳被敲了记暴栗,羡安乖乖的受着,没敢回嘴,眼睛里水灵灵的,像是飘着一层雾气一样,故作一副委屈之色。 她两只手,食指的指尖对在一起,互相戳了戳。眼底神色幽幽的瞟向牟岳。 “爹爹您先回房歇着,我去烧些热水给您烫烫脚。”牟岳意会的扶了扶额,目光却是柔和,打岔道。 牟程万点了点头,一瘸一拐的往后头的厢房走去。牟岳则快步走灶间去烧水,走到羡安身边时,以拳抵唇,瞟了羡安一眼,二话没说就拽上她帮自己烧火。 “大牟,叫小爷帮忙烧火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给我些好处。”羡安要价还价的说道。 牟岳刚要开口讨方才那人情,怎料,这崔羡羡竟一招先发制人。“我方才可是帮了你的。还有咱们衙门资金拮据,我同你一样,腰包里绝对比脸干净。”言外之意就是他没钱! “什么呀!”羡安郁卒,白了牟岳一眼,毕竟是有求于人,紧接着脸上也是涌出一番笑意的,含笑道:“好哥哥,我想吃葱油饼了,你明早要记得多烙几张饼子!” 小姑娘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 牟岳不禁笑道:“我那一碗米饭都叫你拿去了,怎得还没吃饱?” “民以食为天,都说了是一碗米饭,那又怎能饱啊……”她话音刚落,仰头就瞧见牟岳嘴角的笑意加深。牟岳自己知道,他笑得是敷衍的,早就知道羡安会这么说,她又哪一天不是在以食为天! 灶间里,亮着一盏油灯。 羡安坐在板凳上,正用一根木枝拨弄着灶坑里的干柴,火光映在她脸上,镀上几分暖色,只是看她的模样,似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牟岳拿起锅盖,用水瓢又舀进去了些水,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小水泡。 “明明是去吃了一通霸王餐,可是瞧着你竟是闷闷不乐的,羡安你这是有心事啊。”牟岳看出了她神色上的不对劲。 这小姑娘生得聪颖,她的那些鬼点子却从未用在做恶事上,正是因她的本性不坏,才能与淳朴木讷的牟岳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 “大牟,说正经的。” 崔羡安良久后道:“这次协助锦衣卫查案,你我受累些倒是无所谓,可师父的腿疾万不能再拖了,断骨的疼痛整日整日的折磨着师父,就连夜里都休息不好,人瞧着都跟着憔悴了许多。”她蹙了下眉,心中踌躇着,可有些话她想说,又不知该如何跟牟岳开口,“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早晚有一天身子会熬垮的。” 低下头,凝视着地面。 纵使,师父平日里对自己和大牟的管教很是严苛,可羡安心里清楚,师父的严厉也是为了他们好,而自己对于师父的这份关心,是打心眼里的不掺杂其他。 “大牟,还记得早在前些天,你跟我说的那名神医么?” “记得记得。”牟岳连声道:“我所说的那名神医啊,那可是极有名的,她出身于药鬼谷,药鬼有两名传人她便是其一。不过这神医性子古怪,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同你我一样,只闻其名,不曾见过其人。” 低垂的眼帘下,牟岳的瞳仁紧缩。胸腔间起起伏伏,似是在呼吸吐纳。 “现在,我们甚至连神医长什么样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便说寻找,莫过等同大海里捞针。”牟岳心口微寒。这一刻他突然羡慕那些有权势的人,不为着别的,便单因所掌控的人脉广,不用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不不……”瞧着大牟这般模样,羡安觉着不好再欺负老实人了,话锋一转:“别这么想,师父不是也说过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烧个火的功夫,羡安手背上就鼓起了个黄豆粒大小的蚊子包。 “现在怎么就有蚊子了!”泛红还微肿着,她另一只手在上面不停的抓着痒。小嘴里在气呼呼的嘟囔:“小爷的命好苦,就连蚊子都是个欺软怕硬,最好别让小爷我逮住你这只臭蚊子!”羡安气得咬牙切齿的。 牟岳在旁发笑,胸腔起起伏伏的,憋笑憋的辛苦,“崔小爷,难怪说呢!咱衙门里开大小会议都爱叫上你,不为别的,就为着你招蚊子这点,满屋里头啊那么多人,就偏偏咬你一个。你只需往那一坐,比熏三四次艾草都要管用。” 咂了咂舌,活脱脱的幸灾乐祸,他那一贯不苟言笑的俊容上,今确是神采飞扬,眉宇间透着难以掩饰的笑意。 崔羡安瞪着牟岳,一脚横空扫过去,牟岳赶忙闪身堪堪的躲开攻势。后怕的拍了拍自己地小心肝,这一脚下去准得立刻青肿,崔小爷真是心黑下手也黑。 她叉着腰,恶声恶气的说道:“整日里净知道歪派小爷,大牟有本事你别躲呀!”小姑娘面无表情的板着小脸。“我没本事……”牟岳弱弱的开口。 立刻一副笑笑语晏晏的模样,他认真思付片刻:“羡羡,等会我把热水给爹爹送去,之后你能陪我出去一趟么?我刚寻思着买些艾草回来,爹爹的腿疾你我也只能干着急,泡脚水里加上艾草叶解乏,多少能缓些疼痛,在你厢房里烧些艾草驱驱蚊。” 春风和煦,此时虽夜色当空,倒也算不上有多么的晚,刚好羡安还无困意,便点了点头。 第五十五章 面容可谓俊逸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掀起漫天黄烟。 队伍头部由八匹高大威猛的骏马,行在前面开路,后方是十几名身穿玄紫袍赤裸上臂,耳垂坠着个拳头大的银圈,腰戴骨鞭的彪勇之士。 这些彪勇之士皆是男子,且容色无一不是俊美冷俏。但他们比起中原的男子要更为高壮,亦更为粗犷,并且在衣着方面也大有不同。 这支队伍,护送着一辆黄金宝石顶、四周满是丝绸帷幔的马车。马车中,一道白色身影,映衬着葳蕤萤火似虚似实。 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一名来自异域的彪勇之士翻身下马,三步做两步的疾行至马车旁,壮硕的四肢着地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脊背,充当车中那道白影的脚凳! 这是一名端妍秀丽的男子,他清隽温润,眉目轻柔。 此刻薄唇轻启,口中溢出低柔的音线,嗓音清润:“半个时辰内,血洗所经之处,一个不留!”白衣男子似天边皎月,凉薄寡淡。再血腥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都显得那般地寻常。 …… 在远方巷陌,有一片如银漆薄雪砌就成的花海。隔开外世俗尘的喧嚣,一株高大的千年梨花树下,有座宅院围着千年梨树建造于此,遗世而独立。 宅院内的花香更加馥郁。 在四周种满了梨树,辫辫乳白色的洁白梨花随着风飘落,不多时,地面上已铺满了一层银色的花毯! 也不知是这座宅院的主人没空拾掇,还是故意为之——?不过若薄了一分显得有些寡淡,厚一分又显得凌乱,如此这般正好。 满月当空,疏影横斜。 男人一席月白色衣裳,如一湾浅蓝的海水,发髻散乱,衣衫轻解,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膀。褪去奢华外装,青檀木簪发如乌墨,遗下古君子之韵,幽然旷绝。 手中握着一尊名贵的碧玉觞,觞中散发着万千梨花的清醇甜香。 浑身散着高贵之气,眉眼俊美,却很冷。绝对不是中原里能产出的美人!! 思及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儿,牧魅夜苦涩地弯了弯唇,神色很是寂寥。 蚩念楹,那个……没良心的女人! 虽然统治湘西十万里大山,可苗王牧魅夜的杀伐果断与血腥,从未涉入药鬼谷一分。他呢!他又何错之有?她就这么狠得下心。 他苦涩笑着,又幽幽地叹息着,随即徐徐合上狭长的眸子。 一道清风,自湘西苗王身后的天边吹拂而来,卷起漫天洁白如玉的梨花,飘荡在他身后。 院中,梨花如雪落,在满院夜明珠的照耀下缀着点点白光…… 牧魅夜清清寂寂地笑着,手中拿着一只圆底的翠玉酒坛,梨花酿典雅的清香,映衬着他微醺的眸子,陡然间转身! 烟波深深浅浅,配上他额际的美人尖,一副面容可谓俊逸。 “中原人讲究好客,既来之,本座也当入乡随俗。在门外站够了……就且进来吧!”苗王牧魅夜声音平静的像是一泓春水,极为和气。 夜色阑珊下,掠过一道残影。 一女子白裳似雪,银发白衣,在妖治艳丽中平添出几分圣洁之感。她乍看像是妖物,充满异域的风情,有着一种美感,能够蛊惑人心。 “还有一个,出来!” 在梨花树黑漆的树阴笼罩下,牧魅夜斜睇看去,眉宇舒展,危险的笑意浮上那张迷人的脸颊。 骤然—— 一名年轻男子,形如鬼魅了无声息,出现在那银发白衣的女子身侧。虽只是件素淡的青袍,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温润隽雅。 “酒香醇厚,盏中定非凡品。” 在风中,一头银发显得寂寞如雪,鬓角的两抹发丝被缕夜风拂过,夹带着一股馥郁的梨花清香,女子徐徐侧首。 “温离。”目光在那银发白衣的女子面容上略过时,苗王牧魅夜扬了扬手中那坛梨花酿,笑道:“酒仙庄的窖藏梨花陈酿,十年才出这么一坛,便匀你一杯暖暖身子。” 神医温离没别的毛病,唯好杯中之物,一听这话,眼睛登时亮了几分。 “就一杯,牧魅夜你方才不是说,要入了这中原的俗,热情好客么?” “哦?好客么?本座何须入了中原的俗,就好比……这杀人又何必偿命?”他浅淡道。牧魅夜唇角的弧度,怎么看都像是一抹令人猜不透的复杂笑意。 朝着湘西苗王牧魅夜的方向,男子撩起淡青的衣袍。 “参见您,尊敬的苗王陛下!” 脊背挺的笔直坚韧,双膝坠地,跪在了铺满一层梨花薄瓣的青石砖上。 牧魅夜低首俯瞰去,目光定定的打量了那人一眼。他脸庞的轮廓,细瞧倒是与一人颇有几分相像…… 唇角多出恰如其分的笑意,苗王微挑的眉目,勾魂的眼神,再加薄唇边上的浅笑,更像是初春里风华初绽的梨花。 即使匍匐跪地,却在这青袍男子身上,显得倒无那半分的卑微,双膝着地,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 “轻功尚佳,人也长得隽逸,你的这张脸……”牧魅夜尾音上扬,转而,看向一旁那银发白衣的温离,他笑的有些意味深长,“本座一时看晃了神,身形固然不像,可脸上的轮廓却有几分相似。小子,告诉本座你叫什么名字?” “回苗王陛下的话,奴叫瀛谪。”他低俯着头答道。 身着素淡青袍的瀛谪,跪在地上,心事却不知飘飞到何处。听到,湘西苗王开口跟自己这介身份卑贱的药奴说话,瀛谪倍感受宠若惊! 银发白衣,温离抬眸看向牧魅夜。 只见他温润的眸子里,好似乌云蔽夜。真难想象,眼前这俊逸若仙的男人,是那做尽天底下血腥之事的湘西苗王——牧魅夜,世间罕有人见过他真容,因为见过的都死了。 牧魅夜眼底的笑意她看得真切,可温离能够看到,也是他故意流露出的。 旋即,药谷神医温离苦涩一笑,深吸了口气。才转过身朝瀛谪说道:“瀛谪,你且先退下。” “是……主人。”瀛谪对上温离,眉眼柔和,他顺从地点头,身影一闪倏的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之中。 嗓音悦耳,但刻意压低了几分,牧魅夜纤细的白指间捻着一片梨花瓣,“……温神医,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把人支开,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本座说?” “牧魅夜,今夜我来此也在你意料之中吧。”药谷神医温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且随你怎样去想,瀛谪的出身只是十万大山中,一户普通人家,如果他有任何冒犯苗王陛下之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则个。” 神医温离也是个有分寸的人,方才张口闭口还是你你的,现在都知道用上您了,用上敬语了。 第五十六章 苗王陛下,确有一副好皮囊 牧魅夜说:“温离。不请自来的人是你,扰了本座清净雅致的人也是你,却反过来遐想着本座意欲夺你药奴的性命。果然,你们药鬼谷这冤人的本事,比起医术来得要更为出色呢!”他轻轻一笑。 温离身形一震。 医术——分明是在暗示,她有些不可思议的望向牧魅夜,目光清若冰雪,“你……?”她你了半晌,叹了口气,目光澄澈不显其幽深。“当年药鬼谷的那场内乱,使得谷内高手损失惨重,多年来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倘若不是因为那次,念楹她也不会消失不见,至今都了无音讯,物证消失,人证却在。药物无一不指向附子汤。实则人为怂恿。” “始作俑者提供了附子汤药,间接致使,药谷大长老毒发身亡。以悬壶济世的身份问诊,其高明之处,则在利用对人心的透析,三言两语便能操控旁人替他隐藏物证,隐瞒真相。不难想出,药鬼前辈是如何甘为他人所用,也毫无怨言吧?” 说罢,牧魅夜依旧清清寂寂的笑着,但眼底好似掠过一抹阴翳。 “这是我们药鬼谷的自己私事,你却为何如此清楚?”温离眼底乌光一闪,定住脚步直直的盯着牧魅夜。苗王宫暗线耳目众多,牧魅夜贵为湘西苗王,以他如今的地位想要知道些什么,都再轻松不过了。 牧魅夜叹声,一席白衣出尘若仙,宛若九重天之上的神邸莅临。淡瞥过她一眼:“温离,你莫不是以为本座是靠皮相,统治湘西十万大山?” “苗王陛下,确有一副好皮囊,这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牧魅夜重重一叹,抬手摸上自己这张脸颊,意味不明的笑着,不似平时对谁都一般无二的笑容,不再是看似仁和实则凉薄,给人距离感都假面。 “念楹的失踪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借此机会,本座助你登上药鬼谷圣女之位也不是不可能。发布悬赏令意想找到她,你不惜放下自己神医的身份,只要给得起你的开价不计出身不计一切过往,便都要救上一救。” 月白绸衣,玄纹云袖。 牧魅夜神色阴郁,“可你不知,你的所作所为早已将她推向众矢之的!只要我还是苗王,蚩念楹的苗疆圣女之位就永不可撼动。温离你说你不该死么?”他唇畔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我无心于药谷圣女之位,从未想过与念楹争什么,苗王这份人情注定送不出去。苗王你精通巫蛊之道,劳你先看看这个。”温离脸色沉重,眉眼阴翳。 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包药粉,将装着药粉的纸包,朝苗王牧魅夜站着的方向递了过去。 牧魅夜“嗯”了一声,脸色冷凝凝的,深沉似海,他没有打开纸包,而只是把玩在手指间。 “药粉里的成分很复杂,里面混有梦魂粉,那是一种催眠致幻的药物。但是剂量较少,又混入了其他药材,中和了部分药性,虽然不知道这药粉叫什么名字……”牧魅夜俯身来语:“我推测,长期服用能使人精神错乱甚至至死。” 温离紧攥着拳头,脸色愈发苍白,“我……我就知道!”他贴耳附了下来:“这药粉,倒像是出自你的师兄毒医云水寒之手。”牧魅夜俊美的脸庞此时犹如无情修罗,俊美邪肆。 “是。”她点点头,应了。“温离,本座适才忘说了,你的那名药奴在相貌上,与毒医云水寒,颇有几分相像。”牧魅夜说:“云水寒为了保你安康,还真是用心良苦啊,可莫辜负了他的这番好意。”他将包着药粉的纸包,朝着温离的方向丢了回去。 嗓音本悦耳,但牧魅夜刻意降低几分,便低沉得如万年古木所出的琴奏出的最低音,灌有魔力。 一缕缕云烟水墨氤氲而开,袅绕着苗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满天的梨花随之荡漾。 “我与他,何时还能再相见?”温离颤抖的声音问道。 扬手绕了温离一缕银白的发丝在指端,牧魅夜吟笑道:“阿离,并不是我偏要做这棒打鸳鸯之人,而是他不愿见你。云水寒体内的寒意乃上古蛊种,无解!况且当初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这世间可没有后悔药,有些事情最初一旦决定了那便是一辈子的!” “所以啊……”神医温离墨发掩映下,若隐若现淡淡一抹水红。“牧魅夜你可能会成为一位好苗王,但是你很难做一个‘好人’。” …… 夜色中裹了轻寒,长街寂寥无人。 她狭长的凤眼渲染出寡然冷淡,唇角向下压了几分,“出来吧!都说让你不必跟着了。”温离寒声道。 “您身子要紧,夜里更深露重的,还是多披上件衣裳为好,方才苗王陛下他没有为难您吧?” 眉眼温和,瀛谪手里拿着一件,面料质地上好的墨蚕丝银纹缠枝的刺绣披风。他动作很是轻柔的,将披风搭在温离的肩上,刚要绕到另一侧帮她系上,却被温离闪身躲开了。 瀛谪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肤如白玉,骨节修长,白皙的指尖略带凉意。此时心里一沉,原来主人对自己是这样不耐烦的,恐怕又惹了她不快…… “多谢!”温离余光瞧着他,云淡风轻的语气。 “其实主人您不必同瀛谪道谢的。”淡衣墨发的瀛谪,温和一笑,他的声音很清澈,也很温暖。 在顷刻间,两名内力都极为深厚的人,同时侧首朝一个方向看去。就看到在一条巷子内,两侧白墙黑瓦的木屋里,有阵阵黑雾冒出,笼罩着整条小巷,有风吹来,腥臭咸酸的味道到处飘散,此处黑雾腾绕,更是有凝重的尸气。 “只管杀不管埋,倒像是那个人的作风!”温离神色里透露着阴郁。 瀛谪低伏着头,怯生生的问道:“主人,那人他可是与您同位列药谷传人的——毒医云水寒?”方才在苗王面前他都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神医温离的目光愈加冷冽。 淡淡说道:“苗王他没有为难我,倒是你,他似乎颇有兴趣的。”温离妖色无俦的脸庞,此时笑得明媚。 “主人,当初您救下我是因为我这张脸,与毒医大人颇有几分相像么?”不知何时,瀛谪发间的玉簪已被他握在手中,将锋利的尖,对准着自己这张温润隽雅的脸庞,仿佛下一刻,这锋利的簪尖就将划花那俊逸轮廓。 夜风拂过,令他身体发冷,可身体的冷,远不及心中的百万分之一…… 温离怔忡下,手上一道银光闪现,倏的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准准的扎在瀛谪腕间的麻筋上,又上前夺下了他手里的那根玉簪,“云水寒是云水寒,你是你,这不一样。”她朝瀛谪笑了笑。 第五十七章 梅酱甜水羹 古镇的青石小巷,木色屋脊鳞次栉比,处处显露出古老腐旧的气息。 “墨已入水渡一池青花~~揽五分红霞采竹回家~~空留一盏芽色的清茶,倘若我心中的山水……”那人唱腔清灵平缓,如高山潺潺流水而过。 暮云低垂,夕阳西下—— 有两道身影,其中一位是头戴瓜皮小帽的‘隽秀小生’,素手捻捏着兰花指。许是心情太好,羡安还唱了一段小曲,唱腔一转,她咿咿呀呀的掐着嗓子,眼波间流露出了几分本属于女儿家的清宛。 另一位,便是牟岳。 他人如其名,是个身材高大,俊拔如五岳山松的年轻男子。但又有些木讷,脸上也没有过多表情,牟岳的目光正定定看着,走在自己前面,那花蝴蝶般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牟岳薄削的唇角,微微地向上勾起,脸上木木地,看起来像是不苟言笑,可崔羡安不经意间徐徐侧首,却瞧得真切,大牟,他是在笑! “羡羡你这嗓子简直是祖师爷赏饭吃,便如同那些梨园的名角们登台献唱,也毫不逊色的。”牟岳开口夸赞着。 小姑娘很是歪道,嘴角一撇。 双手叉着腰,崔羡安毫不示弱的接了回去:“大牟,说来你那一手好厨艺,靠着自学,便能精通各种菜系的烹饪之道。一柄寻常的木头锅铲,在你手里头总能使得出神入化,便是入了酒楼、食肆挂牌做大厨,也是使得的。” “人们何故因此不同、只因志向不同。虽然师父他老人家,平素里,总是说你我,整日就好这些不务正业的事儿,可那查案到底也是半分都没耽误。” “……崔小爷,咱们这一行人来姑苏,可也有时日了,至今案情上还没什么实质的线索,倒被你说成是——半分没耽误!”牟岳诙谐的瞄了她一眼,简直又气又笑。 “大牟,哈!你说什么?查案??”羡安掏了掏耳朵,随之对此嗤之以鼻。 她笑得见眉不见眼。 好不容易方止住笑意,直起了腰板,接着说道:“这有什么好查的?工部那二十万两修筑银款,现如今落入何人之手,大伙心里跟明镜似的。猫戏老鼠,反正外出行事查案,一个月就能有四两银子的津贴!小爷我可是巴不得,多待上几个月,再加上、这江南烟雨姑苏城,景色如画,也不亏不亏!” 崔羡安眸底充满喜悦,迭声道。 市井小街,此时人迹罕至,一改往日万家烛火的热闹景象。 家家户户都已熄灯闩严房门,整条长街上还在出摊的商贩屈指可数,就连草丛中,那蟋蟀知了的尖锐叫声比起往日都小了许多。 在这翠柳抽条,杏花粉红的姑苏塘栖烟雨古镇。正值春意盎然之时,不知是凭空出于何故?压抑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江南的杏花微雨、美是美,可倒也是个闷热闷热的地界,有道是自古两难全啊!”羡安咕哝着。 疲惫混杂着汗津津的粘腻。无精打采之际,牟岳眼尖,瞧见街道边有一个老阿婆还在支摊卖着甜水。 他沉静木楞的眸子,忽然亮了亮,牟岳快步走上前去,和气道:“阿婆,来两碗甜水羹。”他还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半空中来回比划着。 一旁,崔羡安的目光,在卖甜水羹的那位老阿婆身上细量了一圈,不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 她滴溜溜的眼珠黑白分明,灵活而不轻浮,面相很是干净伶俐。 而老阿婆,那被岁月浑浊的瞳仁里,虽黯沉无光,但这也不影响这位阿婆的目力,羡安托着腮,她想不通,大牟比划了那两下究竟有何意义?! 老阿婆嗓子粗磨沙哑:“倷好,小伙子侬得等下嘞!” 嘴角被牵动着向上扬,面容上布满了褶皱,故而有几分僵硬,但僵硬下不满看出,这是副和笑温蔼的模样。 牟岳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有时他的善心不分男女老少,从钱袋子里抓出了一小把铜板,铜板稳稳的躺在手心里,牟岳略打量了眼,估计出个个数,才把手中的铜板一并都轻放在了老阿婆卖甜水羹的,那大块榆木板面上。 “太多嘞,太多嘞小郎君,老婆子我这甜水便宜的很,一枚铜子儿一碗的梅酱甜水羹,小郎君你都给得多咯。” 卖甜水羹的老阿婆满头白发,用粗麻绳绑住的发髻背在脑后,面如秋日腐木枯槁,脸色蜡黄饥瘦,一对眼珠子往眼眶外凸突着。 说着将多给的几枚铜板,硬是塞回到牟岳手中。可奈何牟岳执意不肯收回,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 脸色跟着有些窘迫。 这时,羡安挽着老阿婆粗糙如那陈年老树皮的一双大手,温和一笑:“阿婆你便拿着吧,天色也不早了,您呀早些收摊,好能回家歇息……”只一面之缘的阿婆,很多情况不是她清楚的,便也没有过多说什么。 崔羡安扭过头轻轻一笑:“两碗清凉的甜水羹,你一碗我一碗,可莫要抢。”她贯是个护食的,却不知这甜水羹牟岳是因为她才买的。 “小爷你把心放肚子里吧,不抢不抢!”牟岳冲羡安笑着点头,示意她要相信自己。 她整个后背,都懒洋洋倚在牟岳的肩膀上,清灵剔透的眸子所过之处,眼底都是一片清和有礼。 不难看出,榆木板早已非初时模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木头板面上,包裹上了一层灰褐色的浆,表面坑坑洼洼的,木质纹路也都不大明显了。 “真是怪得很,这大晚上的又热又燥。”崔羡安散开捻着花指的手,卷起棉布袖子,一个劲儿的扇着凉风。 羡安想要解开绑住头发的带子,但揪扯了半天差点没把头皮拽下来。 牟岳拉住她的手臂,然后,俯身为她弄了弄,绑住头发的带子很轻松的就被解开了。 “好了。” 牟岳往后退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羡安,他一改往日的木楞,笑的温和。 一罐青梅酱,老阿婆拿出柄竹木勺子,挖出一大勺青梅酱,放入竹筒杯里的甜水中。又用勺子“乒乒乓乓”的搅拌了几下。随后,阿婆她将两只盛满甜水羹的竹筒杯子,递给了牟岳。 竹筒木杯外,凝结了一层小水珠。 梅子甜水羹透着诱人的清凉,羡安喝下一大口,酸甜交织中混杂淡淡咸味儿,把人从闷热里一下子拉了出来,似在心尖刮起一阵清风。 她展齿一笑,脸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小梨涡。 “俩伢儿。”那位卖甜水羹的老阿婆突然面色沉重,对牟岳与羡安说道:“老婆子我本不该多嘴,但觉着你俩是好人,最近这城中气氛怪异,夜晚上灯之时挨家挨户都闭门不出……” “几天前,有人站在街上,有人蹲在角落里,有人抱着头,一副畏惧的样子。但是他们忽然间清醒了,却对此感到莫名其妙。” 老阿婆绘声绘色的说着,但面色上的沉重,不减半分。 “紧接着,也不知道是谁尖叫出声。之后,大伙们循声一看。就看见街道上横七竖八的摆放着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地面上有大片的血迹,恐怖极了。”老阿婆沙哑的嗓子,压低了声音,“老婆子我啊,已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没什么可怕的,倒是你俩这翠竹筒啊送你们了,都早些回家吧,夜里不安全……” 第五十八章 囤了太多不好的杂念 “我兄妹二人是几日前,才来的这姑苏,阿婆既已告知,晚辈必定会小心,山水有相逢,在此谢过您……!” 牟岳抱着拳,眸正神清的向那位两鬓苍白的阿婆,弯腰施礼。 “羡羡,我们走吧。” 他转过身来,手指尖拉着崔羡安青靛色衣裳的袖口。此时,牟岳手劲儿上轻飘飘的,像是没有使半分力道。 崔羡安并没有介意牟岳这一举动,只是在听到“走吧”两字时,她抿着嘴角,“哥哥走哪里去?”她扬起头,眼底眸清似水,暗藏几分狡黠。 牟岳平静的回答:“医馆。”羡安眸光亮了亮,“好。” 拱手拜别了,那位卖甜水羹的老阿婆。方才阿婆那番话,任谁听了,心中多少都会有些怯意。但两人并未原路往返回官驿,而是快步往城中那座,回春堂药馆的方向行去。 “我说呢……怎么突然感觉这古镇上的气氛变得怪异,原来是事出有因的。”她拧眉道。 崔羡安迈着八爷步,走在前面,比她高一头不止的牟岳,却是像个小跟班一样,寸步不离的跟在羡安的身后,牟岳也是个有分寸的,羡安走的快时他也快,走得慢时、他也放慢脚步在后面跟着,前前后后两人只差着一两步的距离。 说着说着,小姑娘心生忿然,她像只茶壶似的叉着腰:“……大牟,你说这姑苏官府未免太无所作为了!如今城中人心惶惶,也不见他们府衙的人出面。”说罢,崔羡安一声冷哼! “其实。”牟岳脸色沉了沉,黑漆般的眸子里像是迸发着冷光,却不是对着羡安,只听他叹息一声:“这似乎有一阵子了,我也是在无意间,听卞司狱透露出来方才知晓些大概的。” 羡安滞住了脚步,她偏着头,目光对视示意牟岳,让他继续说下去。 牟岳的声音刻意降低几分,“明是横死街头,却无人看清行凶之人的长相。像这般神鬼莫测的手段,令姑苏知府的手下们感到心惊不已。”他顿了顿,随即道:“要追查下去绝非易事,卞司狱说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毫无线索可循。当时,一条街的百姓都目睹到了,就算官府封锁消息也是无用,难堵天下人悠悠众口。” “我们现掌握和了解的,都太少了。二十万两修筑银款的下落,尚还不明。”羡安叹了口气:“本地官府都无所作为,我们这外来的和尚念什么经呢!等回去问问师父,看他怎么说吧。” “大牟。”她耷拉着脑袋。 “嗯,我在。”牟岳侧首,看到小姑娘那副期期艾艾的样子,今夜倒是后悔拉上她陪自己出来买艾草了。 “在那些有权有势的显贵们眼里,寻常百姓人家的生死性命,真的那么微不足道么?” 她眼底清净,又哀凉! …… 两旁灯火通明,正前方是一堵筑在水上的白墙,约两米高,上覆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纹路,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 门内有琴音和着曲声隐约传来—— 万年古木所出的琴,音色如清波细流,荡起波纹。瞬间扩散开,又毫无预兆的戛然而止! 视线蓦然的,被眼前一道身影凝聚,身姿纤秀,面容更是美丽非凡。 “原来,神医还记得在下。”那琴音的主人含笑着打趣。 一袭白玉色长衫,隽秀冷俏的容颜,看似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人斯斯文文的样子,倒像是个文士。 女人解下了披风,一副淡然如雪的姿态,秀眉微蹙:“可倒真是巧了,温离每次见到白前辈,都是见前辈身受重伤。”俊雅的男子容貌儒丽,但此刻,眼底的颜色似是深沉了几分。 方才白仙抚琴的时候,温离在窗外看了片刻,他其间有几次捂着腰侧。 白仙应该是伤在左腰,而且他伤得不轻,应该流过很多血,哪怕房内熏了香,有掩盖不住那浓重的血腥味儿。 “这个给你,外用的。”神医温离颇为慷慨,将一只白瓷小药瓶,放在了白仙面前的琴桌上。“……还有,你托我验的那副药渣有问题。药效只有大补续命之用,并没有任何治病的功效,因此你体内的寒毒,才会迟迟都医治不好。” 神医温离,在异域妖媚的绝色容貌下,骨子里又不失淡雅如兰。 在她肩上背着一个品相极差的药筐,倒像是温离自己编的。用料质地坚韧,不易受潮发霉,用的是高山涯巅独有的极品玄竹木。 脚步轻移,温离身上一股子浓郁的草药芬芳,顿时弥漫开来。 “不是被调了包,便是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这天底下琴律魔音,你白仙是第一,可那深厚的音魔功,又何尝不是你的催命符?”意味深长的笑意,浮上温离那张迷人的脸庞。 白仙那一双温润的眼眸,彼时好似乌云蔽夜,“神医倒是看得透彻,反衬得白某愚笨了。” 这儒雅的男子似一抹明月。 “白前辈当年,曾奉前任苗王的旨意刺杀牧魅夜,可惜并未成功。而今他杀父篡位,荣登苗王宝座,牧魅夜便是不杀白前辈,想必前辈的日子也不好过。”温离鬓角有着发丝散落。 眸光潋滟,她瞥过白仙一眼。 “我体内的寒毒,已有多年,早就渗入了心脉深处,成为我身体中的一部分,若是将寒毒拔除,怕是会不习惯。况且……白某早就看得开了!”随之,苦涩一笑:“他若要折磨、那便折磨吧!苟延残喘了这些年,也与死了无异。” “前辈以为,温离又是如何得知你在这间药铺里的?牧魅夜若想要你性命,只怕,此刻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清耀儒雅的男子,脸色却变得很麻木,“明是一场交易,原以为生死不计,没想到他倒是一直吊着我这条命,那汤药不喝也罢。” 白仙腰身上缠着的白棉带,已被鲜血彻底染红。倘若拆开棉带,定会看到他白玉般的皮肤上,竟有无数伤痕纵横交错,而那些伤痕,有些是尚未愈合的,有些是已落疤,几乎体无完肤…… 很吓人,也很恐怖。 比如他的肩膀,手臂,乃至腰腹,都有大片伤疤。 身上的伤疤早已愈合,似乎是不久之前留下的,古怪的是,这些疤痕切口平整,就像是…… “阿离。来到中原我发现,这里的江河湖泊是很神奇的,似乎能卷走那些不好的东西,能把人心洗干净。有时我就在想,阿离你说……水里若浑浊,那是不是因为囤了太多不好的杂念?” 温离目色清若冰雪。 应道:“许是的吧。”她轻叹了口气:“白前辈,我这几日会留下帮你调养身体,但倘若你在往自己身上割肉下来,届时我也无能为力了。” “阿离,真的,谢谢你。” 昏黄的烛光,投洒在俊美的男人身上。白仙的美,并不似苗王牧魅夜那般妖艳邪肆。 他反而清新干净,不似人间所属。 第五十九章 仿似地狱里的恶鬼 湘西苗疆。 广阔无边的天空呈现一片昏暗的紫色,偌大的曜紫色宫殿,被盛开的各色毒花毒草,所汇聚而成的花海包围其中,有着诡异而又华丽的美感。 极品冰种紫晶石,在这里堆砌成墙,建造奢侈而又坚硬的堡垒,这是湘西苗界最崇高的圣地——苗王宫。 为六千多年来历代苗王的寝宫,今新任苗王陛下,动辄中原数十万人力以及一笔巨大的财富,翻建而成。 几根雕金云纹大柱,上面盘绕着九条曜鳞赤须龙,湘西苗王大殿内,辉煌峥嵘,玄金神树烛台中有星星火光摇曳,金丝红帐垂挂万里,嵌有淡黄蛸帐,吊双鱼赤金帐钩,王座前,是一张骨柏楠镶心香几,上置香炉,炉里燃着贵重的沉水鹅梨香,细细看去桌椅皆以小叶紫檀所雕刻,小叶紫檀的贵重,更甚于同等重量的黄金…… 整座庞大的宫殿,都被一股清柔的淡香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漫天梨花的醇厚芬芳,混合入沉水鹅梨香。 明是初春时节,却不知使了何种法子,在这时,竟能令千百株梨花树,同一时间绽放出满树洁白的梨花,不多时地面上已铺就出来一层银色的花毯。 云雾山峦的象牙屏风后。 长长台阶之上,华丽的王座,一个俊美邪肆的男人横躺在上面。听着暗部属下们的汇报,几名清一色紫袍的男子跪做一排,神色里满是毕恭毕敬。 “陛下,事情已办妥,一百二十六人无一活口都处理掉了。” “已选出十块最好的背上人皮,送入冥水坊去制扇和鼓。” “还有十二顶最好的女子连发头皮,送去了易容坊……” “左右还是那么些玩意,玩着玩着早腻了,没什么意思。”完美的轮廓惊艳众生,墨发如瀑披散而下,苗王清清寂寂的笑着:“这世间最好的解脱,莫过于死亡了!”念楹若知道准是会忿恼的吧? 他俊美邪肆的脸庞,嘴角含着恰如其分的笑意。 牧魅夜的脸色略显阴沉,又融入进几分苦涩。“本座等着她来骂我。” 苗王牧魅夜有一双极为美丽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深不可测和……残忍! 王座上的那人在笑,苗王他面貌迭丽,温润如玉,一身清贵之姿,宛若在淤泥之中盛开的水芙蕖。 哪怕,是件淡素的天青色银纹缠枝衫,也将牧魅夜那旷丽的风骨神韵,衬得淋漓尽致。 右手的酒坛子仰头就往嘴里倒。 “该死,又没有酒了,酒仙庄的那老头近来倒是懈怠的很,莫不是他嫌自己活得太久了……”苗王牧魅夜修长葱白的手指一松,嘴角浮起一丝冷意。 随之,是砰的一声巨响! 空了的酒坛子被丢到台阶上,玉质冰种的酒坛接触到紫晶石铺就而成的台阶,瞬间摔了个粉碎。 “陛下……” 勾魂摄魄的柔媚语调里缱绻绵柔,娉比似水般的柔情。 一道曼妙的身影,凌波微步。 那异域女子,从象牙屏风后轻步走出,在鬓角间散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碎发,妩媚多姿又不庸俗。此时她衣衫轻解,若隐若现,露出一条白生生的玉腿,圣使神差西江月,肤若凝脂白雪,轻纱细缎下可见其冰肌玉骨,如盛月姣好。 只听得她柔声道:“陛下,这长夜苦短,不如奴家来陪您……”印江月手中捻着只酒盏,一脸娇羞柔媚之态,脸颊上浮现出片片晕染的红霞。 西江月的姿色可谓人间佳丽,但是,与牧魅夜那雌雄莫辨、阴森诡谲的容貌相比对起来,她就显得逊色很多。 苗王的眼底像是沁了几分寒,也揉进了几分冷。“在本座面前美人计是丝毫不起作用的,西圣使明知故犯,只会让本座生厌。”他冷然的看向她。 牧魅夜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只做工精湛的紫檀木盒子,笑意不达眼底,道:“这一白一黑的药丸之中,各有一只蛊虫,两者本是一对,叫做斥离蛊。今日本座传你前来,便是因这斥离蛊,必须要种蛊刚好两年的人才行,于是本座便想到了你,西江月,今夜正是往体内种蛊刚满两年之日。” 听罢,西江月修长的手指,紧紧攥捏着下襟衣摆,眼眸里噙着泪花,在暗部多名死士的注视下,将子蛊药丸送入口中,顿时气血在筋脉中翻腾。 西江月撑着身体。“……原来你还记得啊。” 顺着嘴角淌出带着内脏的脏血,紧接着“嘭”的一声,体内像是筋脉暴裂,溅起一大片污血,西江月虚掩着苍白如纸的嘴唇。 牧魅夜的冷笑随后而至:“西圣使其实大可放心,虽是试蛊,却也不一定会死!”他笑得很凉薄,遑论地底下的无常许是都不及他半分薄情寡淡。 都已经两年了,他的心中却依旧被蚩念楹给霸占着,为着那个死人,至高无上的苗王陛下却如同和尚般不近女色…… 西江月,眸里似是蒙着一层水雾,踌躇着开口:“……魅夜,我究竟哪里不及她?” “你有什么资格跟她相提并论。”牧魅夜眼底泛着幽幽的寒芒。 身形倏地一闪,葱白的指尖挑起西江月的下巴,像是地狱里可怕的恶鬼,伴随着指尖下滑触及到她纤弱雪白的脖颈,苗王牧魅夜眼中没有半分怜惜,手上的力道也大的可怕,钳住她细嫩的脖颈。 西江月原本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涨得血红……一声声惨叫,随之响起。 当良久之后。 牧魅夜天青色衣袍上沾了几丝血迹,一旁跪地的暗卫更是心里发寒。 见苗王他神色淡淡的抽出一条帕子,徐徐擦拭染血的指尖,又揩去溅在俊容上了几点鲜血。 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个男人看似温润隽永,可就在不久之前,这人的手段,叫一众刀尖上舔血整日嗜杀的暗卫们,都忍不住地为之不寒而粟。 “区区一个中原的漕帮,都能让你耗费了那么多精力进去,本座现在不免怀疑,当初神差一职空缺,本座推举你与鬼使商澄允并列为鬼使神差,这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擦肩而过时,牧魅夜余光睇了眼西江月,面上没有一丝喜怒的呈现,眼神冰得厉害。 “是奴让陛下失望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西江月匍匐的跪在地上,气息紊乱,额间已是汗珠淋漓,她所跪的地方,也早已汇成一滩黑红的血污,却被两名暗卫硬生生的给拖了出去。 神色诡谲。牧魅夜淡橘色的薄唇微微一弯,却像是波涛汹涌的湖面,有着很深的阴霾在潜伏。 第六十章 天上的神仙哥哥 刹那间,回想起曾有一人说:“牧魅夜,你这个魔头心性残忍,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我诅咒你诅咒你,有朝一日待你捧出一腔真心,必被人践踏,爱而不得……”滂沱大雨下,那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笑得疯癫。 现如今却觉着,当年那白仙的一番话,牧魅夜只当听个乐儿,怎料得竟是这般准! 牧魅夜指尖轻抚玉质细腻的茶盏,“……青鬼,本座心有诸多疑虑,但事已至此,那白仙,他还是死了比较好。”烛火阴暗的殿内金丝红帐,垂挂万里。 “剥皮倒是不错,你觉着呢?青鬼。”他问道。 牧魅夜眉眼寒笑着,徐徐侧首,眸里闪着幽光,“不过,便这么杀了也是无趣。”眼底的光泽极凉。 那个名唤青鬼的少年,他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忽而低笑了一声。 “活剥下来的人皮细腻,若以纹身之法将颜料刺入其间,皮扇便会颜色长久鲜艳如新,我这双手,可是有几天都没剥人皮了……”距上一个死的已有阵子了。 青鬼的那张娃娃脸本是容色清秀,他唰地一下抬起头,冷酷的眼神,亦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无常。 牧魅夜忽而轻笑起来! 如琴弦拨鸣的声音,极为好听却冰凉:“被隔绝于世几十年,常年生活在幽冥之众的万毒蛊皇,性情十分暴躁,每逢气阴就暴躁不已。把中原新送来的那批蛊奴儿,生于七月十五,受过鬼门开、阴气涤的人都押进暗室,……用那些人卑贱的躯体,来做本座的蛊皿。” 苗王的态度轻描淡写,淡然雅致地提起生死事,面上却一如既往的平和笑意,丝毫听不出半分战火硝烟的血腥气,却莫名惊得人心颤。 ………… “叶片长,倒卵形,至长椭圆,表面多皱,背面及叶柄密被锈色绒毛。” “没错了这就是枇杷树,小爷我长这么大,可还是第一次见呢!”在一株常绿的灌叶乔木下,有个长相秀气,钟灵毓秀的小姑娘,她舒展开双臂虚抱着树干,嘴里嘀嘀咕咕的。 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壶新沏的茶水,男子的手很是好看,修长白皙。 白仙眼底乌光一闪,一副浊世佳公子温润隽逸的模样。 目光所过之处,他看见一个小脑瓜尖,对方眨着一对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感觉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模样,皮相生得娇俏可爱。 “小姑娘,枇杷新叶可是有毒的。”白仙好意的出言提醒道:“以后再摘枇杷叶的时候,要挑些老叶子来摘,就比如……我手中的这片枇杷叶。” 手执染水的丝绢,绢帕上稳稳的躺着一片翠绿发褐黄的枇杷老叶,男人抬起视线,眼底仿似古井,显其幽深。 很俊雅的一张脸,似远山青黛。但那男子自有风采,如儒人雅士。 崔羡安呆愣着。 “这位哥哥。” “你这……长得,呃,真不错!” 话音未落,羡安便赶紧捂上了嘴。两只小手团在袖子里,俏生生的瞅了好几眼,那个朝自己递向枇杷叶的男子。 白仙的目光正凝睇着,眼前这秀气白皙,像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 他不免得失笑。 瞧着那如一头小兽般,眸子里清澈纯真明亮,像没有一丝杂质的掺染,山涧的清泉都未必有这般清亮,这样的目光,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倒是白仙三十余载里生平仅见。 在湘西苗疆那个大染缸里,活了三十余载,他看人有着几分本事。 白仙也曾有过一个很俏皮可爱的妹妹,可叹是现却阴阳两相隔,方才小姑娘脆生生的那句‘哥哥’,大概是一道明媚的阳光,直照耀进了心里。 薄唇微弯,他笑吟吟的倾身来语:“小姑娘,你是自天宫上来的仙娥么,长得这么娇俏可爱。”还伸手戳了下羡安圆滚滚的小脸蛋。如此暖昧的举止只因那人是白仙,非但没有那世俗的腐朽,反倒宛如九重天上的神邸莅临,不经意的一抹淡笑,也映衬着风雅。 崔羡安偏着头,神色里,也颇为认真的想了下。 “这我不知。”她摇了摇头,又说道:“但是,瞧着大哥哥你生得这么好看,说不准是那天宫上下来的神仙,这般神仙式的人物,今儿个一饱眼福倒让我遇见了……” “我是陪兄长来买些艾草,闲逛到此处的,看到院子里有枇杷树,寻思摘几片叶子回去煮水。”她还扬了扬手中的枇杷叶,是不问自取了,但她可不贪心,虽是药馆庭院里罕有人打理的树,但羡安只摘下一两片翠生生的嫩叶。 “很巧。”白仙唇边勾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我也是来摘枇杷叶的。适才摘了几片老叶还有一些枇杷果,小姑娘,我觉你性子讨喜的很,相逢即是有缘,若妹妹不嫌弃,便算做哥哥给你的一点微薄地见面礼可好?” “谢谢,神仙大哥哥。”羡安正欲伸手去接,忽然拍了下脑门,一声低呼:“坏了坏了,把大牟给忘了!” 她并没有接过白仙递过来的那一只小竹篓。而是,匆匆忙忙的转身跑开,白仙的那只手滞在半空中,瞳仁里顿时暗淡,他甚至还知道小姑娘姓甚名谁…… 另一处。 “……那个,大夫开五钱艾草叶。”这声音木木的,一道巍峨的身影借着牙白的月光走进药铺,男人怀中还抱着一柄朴刀。 白色素净裙衫的女子,衣衫上还沾染着微弱地药材香。她手掌向上一拢,收回了滑落在指尖的银针,清凌凌的目光,凝睇着一旁那名冷峻刚毅的男人,嗤道:“你这人,怕不是个傻的吧?”语气不耐的说着:“艾草叶那还需要买么?你随便去找个湿地小河沟,一揪一大把。” 但女子的三千发丝不再乌黑,反而是雪白银发,毫无杂质的雪白,加之皮肤本就白皙,衬得她更为清冷。 “要是怕揪错的话,按我说的揪。茎具明显棱条、上部分枝、被白色短绵毛、单叶、互生、茎中部叶卵状三角形或椭圆、有柄、羽状深裂、裂片边缘均具锯齿……”女子一番话下来冷淡至极,全当温习药经里的内容了。 神医温离,好似远在九重天之上,不属于这凡尘世间,缥缈虚幻如云雾。 “五钱艾叶。”牟岳像是一根柱子,立在哪里,面上也不见有过多的表情,他依旧重复了一遍。 温离配方子的时候最烦被打扰。 可转念一想,五钱艾叶怎得也要好几个铜子,她侧首:“蕲艾、陈艾叶、生艾叶、醋艾炭,要什么样的?”牟岳木楞的眸子里划过一抹深深的愕然。顿了顿,才支支吾吾说道:“蕲艾什么样的?爹爹患有腿疾,我寻思来买些艾叶回去给他泡脚。” 牟岳低眉浅思着,似乎听羡安说过蕲艾,她说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倒是个孝顺的。”温离开口赞道,态度也算缓和了些,“蕲艾的干燥叶,味辛、苦、性温、归肝脾经、具有散寒止痛,祛湿止痒等功效。” “五钱。”温离点了下头,“你稍等。”她背过手去,从身后乌木药柜的一只匣子里摸索出来个大油纸药袋。 药铺中,弥漫着各种药材的味道儿,突然之间,又多出来了一股香气浓烈的蕲艾叶香…… 抽出一张细麻纸,另一边在药袋里抓上了一把艾叶,娴熟的用麻纸包裹上,“五钱艾叶十个铜板。”温离朝着牟岳摊了摊手心,一副一手交铜板,一手交艾叶的架势。 十个铜板!!! 牟岳的神色明显有些窘迫。今晚出来的急,请完崔羡羡喝甜水羹现下也就剩五个铜板了,她人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温离的手在伸出去了半天,也不见也有动静,复抬起头来,目光有些疑惑不定的盯着牟岳看。 “铜板没带够?”她问道。 “……嗯。”牟岳闷闷的回答。 第六十一章 不用觉得亏欠 这时,一名远山如黛般的隽秀男子,径直走进药铺的前厅,他面如西岭雪,手中托着个乌木雕边镂空的端盘,那名男子身形欣长,肤色生得雪白,相貌秀气。 牟岳的鼻子很灵,尤其是在厨艺烹饪之道上,他最为精通。 那名男子自他身旁走过时,便飘过一股卤煮的味道,想来盅里盛着地是一盅热乎乎的卤煮。 瀛谪足下一顿! 他的目光从牟岳身上一扫而过,薄唇边含了淡淡的笑,原本清冷的人儿也显得亲和许多。 将这两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神医温离只提起一双筷子,凌空虚点了点:“你会做卤煮么?”她问的是牟岳。 “会。” 牟岳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随之……他一脸诧异的看向,那名浑身散发着清贵之气的女大夫,她眉眼很美却也很冷,不知为何,牟岳竟觉得那一双眸子堪比腊月寒冬,像是没有丝毫情感。 他话音未落,一旁那男子的目光倏地扫了过来,眼底变得有些阴沉。 只是卤煮又有何难?对于那男子的目光,牟岳也并未多想。待温离的目光看过来时,瀛谪眼底的阴沉转瞬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似水温柔。 温离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几,发出闷闷的木头声响。“……大孝子,还记得方才你说你爹患有腿疾。若出于医者的角度来说,艾叶泡脚对于他的腿疾只有舒缓轻微疼痛之效,若想要你爹的腿恢复如初,是远远不够的。” 闻言,牟岳黑漆的瞳仁里瞬间亮了几分,哪里还有方才的木讷,“大夫,那我爹爹的腿是不是……?”就连说话的语气里面,都是难掩的激动与奋喜! 在姑苏这几日,牟岳曾几次三番听过这位大夫的名号,但这人是一名医痴,据说为钻研医术,常常上山采药一连着好几个月见不着人影。 “凡事并非都是绝对的。”她顿了顿:“对于令尊的伤势,我是一无所知。这世间,没有规定医者就必须要行善积德!所以,灶房里有食材,做一大海碗卤煮,就当做抵五钱蕲艾叶、五钱透骨草……” 温离的语气中都流露着强势,没有给对方拒绝自己的机会。她所开出的条件,也并没有强人所难,所以才笃定那大个子会应下来。 牟岳老实的点了点头,一碗卤煮而已,耽误不了太久,加之崔羡羡她也认得回官驿的路,他向那一旁站着的男子,询问出灶房的位置在哪个方向后。 丝毫没有任何迟疑,忙一溜烟的跑开了,步步生风也不过如此,好像是生怕那名大夫后悔一样。 “主人。” 看那高个男子的背影渐远去,瀛谪此时刚要说出心中的不解。 却被温离冷冷的打断:“你是想说,我一贯看淡人世间众生的死活,面对生死,早已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却又为何平白费那几番口舌,只为一个不想干的人。” 他往那里一站,就如晴空下的白杨树,清风自徐,文雅之中,又有一种苍翠的美。 瀛谪垂下头,一脸惶恐的说道:“不,不是的。主人,我并无此意,更不敢揣度您的心思。” 温离反倒是一副惬然,“揣不揣度但也无妨。”刚好配完了十几贴中药包,后背放松的往后一躺,两条胳膊,搭在乌木圈椅的两侧扶木上。 睁了眼眸,眼波里仿佛融了一层琥珀幽光,半晌掀唇一笑:“分离便罢了,可不知谁想留仙,挽留在留仙殿里,便是我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落入泥沼的一天。”好似自嘲,“牧魅夜,蚩念楹。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你二个人的是不是?” 水蓝色的裙衫缎面上有着一丛略沾露水的野百合,衣口处的苗银领饰泛着星星点点光亮,理了理对襟罩衫,温离款步行至门口,不急不缓,一副云淡风轻的飘然之态。 在瀛谪心中,温离一直是个天神般的存在,唯独面对蚩念楹这三个字时,才知神医温离,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有着她的软弱。 实在不愿见她这般,遂说道“那大个子的食指中指内侧有茧,右手手掌五指明显厚于左手,而左手腕脉穴处隆起一根粗筋。他那双手是一双拿刀的手,厨子用刀,向来使的都是腕力,用得是巧劲。所以您是一早就辫出那人是个厨子的?” “是这样,不过中原有句老话叫着——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这里不是苗疆药谷,劳你去盯着点那个厨子。” “……倘若,那人有问题呢?” 瀛谪试探性的开口问道。 沉沉吐出一口气:“那就、杀了他!”神医温离的神色,犀利狠辣。“若那个人没问题,一会卤煮做好可以分你一碗。” 微微一怔,之后瀛谪顺从的颔首,心中却是哭笑不得的无奈。 …… 长街之上。 在两侧微弱的烛火下,映出两道影子。一道身形修长,另一道,个子算不得高挑,可也因此衬得这人更为讨喜些。 借着高空的月色笼罩,才得已窥到,那小姑娘白白净净的,长得钟灵毓秀。模样看着也就像是十五六岁,皮相很是玉雪可爱。 小姑娘正木着一张脸,嘴里嘀嘀咕咕地:“臭大牟,坏大牟,烂大牟。要让小爷我找到你,一定要狠狠的揍你一顿!不行,我回去可得跟师父歪派歪派你。”崔羡安气鼓了腮帮子,自顾说个不停。 “小妹妹,你还没告诉我,你口中的那个大牟是谁啊?”他的声音很悦耳,有种温润的力量。 “你……” 羡安一吓,朝旁退了好几步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她像只茶壶似的叉着腰:“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走路都没有声的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知不知道?还有我就是不告诉你大牟是谁。”迭声嗔着。 崔羡安朝白仙扮了个轻佻的鬼脸。 夜色阑珊下,白仙清衣墨发,面如冠玉,他眉眼似皎月般柔和,清雅之姿宛若一株盛开的白芙蕖。 这人是怪了些,不过他长得是真好看,她在心里头暗付道! “我叫崔羡安,人称崔小爷,你呢?你叫什么。” 他轻轻一笑,“……白仙。”静美的如落英。 “这个名字很配你。” “大牟,是阿羡的什么人?”白仙直截了当的问。阿羡?萍水相逢倒被他说亲切!“师兄……”简言的回答,崔羡安在心底里翻了个白眼。身为朝廷捕快,从来都只有她盘问别人的份儿,今日倒风水轮流转了! “阿羡饿了么?” “有一点点。”羡安两根手指头相互贴在一起,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的缝,凑在水灵灵的眼眸前比量着。 他温润的眸子,倒映出一抹皎洁的月光,像个大哥哥似的宠溺:“我饿了,阿羡陪我去吃点小吃食好不好?” 羡安挑了挑眉梢。仰起头一脸错愕的盯向白仙看,这人……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白仙的那双眸子,静无波澜却是一眼望不穿的深邃,此时对上她的视线,不难窥看出,崔羡安那双灵动眼睛里藏着心中怎样的想法。 “阿羡,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曾经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小妹妹,她很乖很讨喜,却永远地离开了我。”话说到此处,白仙不愿再继续,而是笑得清俊斯文,淡淡的语气,道:“今夜,阿羡当哥哥的妹妹可好?” 不知为何,听到这番话明明是别人家里的事,崔羡安却又有种莫名的感同身受,此时心中有些酸涩,便鬼使神差的应下了:“……嗯。” 她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他清隽秀丽的眉梢眼角,从容温和的声音,“前面的那条路就是小食街了,哥哥有很多很多的银子,妹妹喜欢的尽管告诉哥哥,身为哥哥本就应该对妹妹好,阿羡无须有任何的疑虑和顾忌,也不用觉得亏欠,这是我愿意的。” “哥哥。”羡安甜甜的唤了一声,白仙他勾唇轻笑,算作回应。“我不想做那不识抬举的人,便不再客气了。”“傻丫头!”跟哥哥客气什么。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崔羡安徐徐侧首,她从未想过,一个男人可也以美到这种地步,清冷出尘,灵逸若仙。 月若流金,护城河的溪水里,倒映着店肆市坊、牌幡布招。也有岸边来去的商贩游人,而这以人间烟火为背景下,最清晰的倒影在涟漪波纹中回荡—— 第六十二章 圣女在民间的神仙哥哥 左顾,有吃的。右盼,有吃的。 行到一个食货摊位前,就不挪步了。好在白仙说的不假,他果真有很多很多的银子。每一次都慷慨解囊,羡安的嘴里塞着煎酥酪、炸肉丁、生煎肉包,手里举着竹签串炸虾、炸豆腐、烤玉米,白泽给他的阿羡端着桂花藕粉丸子、炸酥豆糖粥,两人走一路买一路,端一路吃一路,已是嘴不暇接。 随着人潮的匆匆而过,远远看去数支火把,前面像是有,提刑按察使司的锦衣卫在封查街道。 白泽眸色温润又柔和:“阿羡还要吃什么?哥哥给阿羡买。”羡安脸颊小腮帮子塞得鼓溜溜的,语焉模糊不清地说:“不…不用,够吃了。” 在清一色万字巾青蓝长身罩甲革带皂皮靴的人群中,一道身影,青袍宽袖,俊面修容。逐渐映入眼帘,羡安下意识的拿白泽当做牟岳,一股风似的躲在他身后。 虽然一心顾着,眼前这个活泼俏丽的小姑娘,白泽却也看到了这一幕,寻常人见到锦衣卫唯恐避之不及,可他却是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眼底的一抹阴翳转瞬即逝,仿佛完全不把锦衣卫放在眼中。 以自己欣长的身形,挡住崔羡安幼小的身躯。一方面替她观察前面的形势,另一方面同她说道:“那个在提刑暗察副使之上,看起来挺有权势的男人一直在看我们这边,莫非他跟阿羡是有私人恩怨?那会不会对阿羡不利?……不好,他已经往这边走了,我们要不要赶紧走。” 目光幽幽的,崔羡安凝望着白泽手中的一堆吃食,连声叹着气。 “不用了,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么多的锦衣卫,况且有那位爷在哪,我是走不掉了。神仙哥哥,你请我吃小食我很是感谢,万不能连累了你,你趁乱快走吧!”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从白泽的身后伸出小脑袋朝他说道。 然而,白泽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不用担心我。只是,他已经走过来了,看起来一副要吃掉你的样子,你欠他钱了么?神仙哥哥帮你还。”他含笑着回头,温温柔柔的目光看了眼崔羡安。 羡安虽然躲在白泽的身后,但感觉到,有一股杀气正慢慢靠近…… 心中一副英勇赴死的沮丧。从白泽的身后慢吞吞的挪出来,眉梢嘴角立刻涌出恰如其分的笑容,其间笑意或真或假:“千户大人,巧啊您这是应完知府大人的宴请,特来尝尝姑苏城小食的?我这里有煎酥酪、炸肉丁、生煎肉包,竹签串炸虾,大人若吃卑职可以匀您一些。” “崔捕快。” 粉墙黛瓦,流水人家。陆鄞倚在石桥的柱子上,背对她望着河水,身姿挺拔,锦衣上金线所绣的飞鱼泛着淡淡光芒,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发如乌墨。 “锦衣卫出动抓捕罪犯,和恰逢刚死过人的地方,见到崔捕快的身影,这已是第二次了,崔捕快凡事总能凑巧。”陆鄞的脸上略显阴沉。 “卑职愚钝,千户大人到此不是来尝小食的么?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劳提刑按察使司的锦衣卫如此兴师动众呢!”羡安粗略数了一下,陆鄞身后的锦衣卫至少有二三十人。其一、自己实在不知发生了何事,其二、倘若那姓陆的强行把这莫须有罪名怪罪下来,因他官威,恐也怕连师父他老人家都会受到牵连。 他沉静的脸庞似水一般平静,“你师从牟程万,擅查案时追踪巡捕之术。那你不妨猜猜是为何?” 猜猜?羡安皮笑肉不笑,办案全靠猜这姓陆的言辞做派真是让人生厌! “莫非?是二十万两官银修河款下落不明一案,大人您寻到了线索。”旋即,言笑晏晏道:“卑职就知,千户大人您足智多谋,青天在世,断案如神……提前恭祝大人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最后两句话的气音,崔羡安咬得极轻,语不传六耳。 陆鄞薄唇抿出冷硬的弧度,睇了眼崔羡安,并未吭声理会她。视线停留在,一旁那位温润若仙的佳公子身上。 白泽他眉宇舒展,面容平静,透着悠闲自得之态,手中摇着一柄玉质扇骨的山水折扇,嗟叹道:“好大的官威啊!在陆千户手底下当差真是一件苦差事。看把人家小姑娘给吓的。”他皱起眉来,嘴角浮起一丝冷意。 “巡按大人……” 低垂的眼帘下,陆鄞瞳仁紧缩,定定的看了眼巡按,此人乃文臣清流之首,姓白、名泽、字子熠,白子熠。半晌后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卑职锦衣卫千户陆鄞,见过巡按白大人。”陆鄞一身大红飞鱼服,规规矩矩的朝那着,银丝暗纹雪缎梨花白长衫、眉目里透着淡薄冷湛的男子见礼,态度不卑不亢。 白子熠掀唇淡笑:“虎父无犬子,早闻陆千户年少有为,甚得圣上信赖。白某此行并未惊动姑苏各州衙府县,今日在此能识破白某的身份,看来朝堂之上并非都是虚言,陆指挥使果真是教子有方。” “大人严重了,陆鄞不过是借着圣上赏家父一分薄面,才能居于千户之位罢了,那里比得上巡按大人……”陆鄞含笑道。 白子熠一身白衣翩跹,身姿纤秀,容貌隽美非凡,眼眸里仿佛倒映着世间万物,不留一丝暗影。 “陆千户也不必妄自菲薄,白某不过一介书生,奉圣上旨意,前来姑苏一行协助查案,还要千户多多包涵才是。” 他连忙道:“巡按大人您说笑了,陆鄞岂敢!” “人啊!就是这样,有的时候明明是发自肺腑之言,别人却是觉得你在说笑。”如画般的容颜,墨色的头发在风中晕开,一身白衣飘摇似仙,徐徐侧首,他似笑非笑的看向崔羡安:“阿羡,你说对么?” 巡!按! 神仙哥哥,竟然是朝廷派下来的巡按大人!羡安低低惊叹了一声,嘴巴张得老大,一脸的不可思议。 自己方才还管巡按大人叫神仙哥哥……之后,给自己买的小食貌似花了巡按大人他不少银钱。羡安她苦着脸,巡按大人看起来温和好亲近,应该不会跟自己计较的吧?嗯,应该是不会…… 察觉出羡安的异样,白巡按心中知道是为何,却未多说只是朝她投去一抹温温柔柔地笑容。 就像方才神仙哥哥对着阿羡笑的模样,一般无二。 “回禀大人。”这时一名锦衣卫朝陆鄞走过来,足下脚步滞了滞,恭敬的抱拳说道:“方才卑职等封查的那条街道之中,有十八户人家,共百余口人。全部毙命,死于恶疾,双眼泛白,口吐黑血。尸体不断往外涌着殷黑色的脓液……” 陆鄞脸色冷凝凝的,瞳仁里有寒光隐现,他意简言骇道:“带回去验尸。”姑苏,时已入春。除了闷热潮湿,空中中又多出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 “不可。” 这时白子熠,隔着老远,睇了眼包裹在一匹匹草席之下的尸首。 他开口嗓音极为阴沉,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白某早年游历天下,曾于湘西一代留住过一段时间。如果诸位不想死话……地上那几具尸首最好不要擅动。单单是那外涌出的黑色尸液,都足矣要了在场各位的命!” “那巡按大人有何良策?”陆鄞从善如流。 本是白皙的肤色添上一抹类似抱病的哀艳,但神色依然清清冷冷,像是透着些凛冽,白子熠平淡的说道:“本官无有任何干涉陆千户之意。只是蛊毒凶恶,恐生变数,当务之急是以龙蕨草为主混以油松木,将尸首在人迹罕至处焚烧。” 关于湘西十万大山—— 陆鄞知之甚少,自他记事起,便知、对于坊间市井百姓来说,湘西苗疆无异于噩梦的存在。就连父亲和当今圣上,闻之湘西二字,都是无比忌惮与畏惧。 他浅思片刻,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解决,只得试以白子熠所说。 很快,陆鄞颔首示意,让姑苏当地提刑按察使司的诸名锦衣卫他们,按照巡按白大人说的法子去处理。 …… 一名身似修竹的翠衣男子,悄无声息,出现在一株参天古老所笼罩的树荫下。神色淡淡地,瞥了眼白子熠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之后男子徐徐抬手,修长的指尖如似玉色,像是透出霜雪般的冷意。 “白泽,但愿你永远不要有堕入凡尘的那一天才好!”这是一副十分俊美阴柔的长相。 苗王牧魅夜,甚至可以称得上,雌雄难辨。他的眼尾挑划出一抹残邪,神似山魈鬼魅,又如幽兰业火。 第六十三章 缺德这二字很般配大人 “陆千户,还有一事。”白子熠言笑晏晏,温润如玉。墨色长丝低挽,质地上好的羊脂白玉簪斜倚发间,润泽流辉。 只听,他以极为平淡的口吻说道:“适才的那处街道黑气腾绕,酸腐之气飘荡,方圆数里尸气凝重。那十几名锦衣卫、当然了也包括陆千户在内,你们在场的所有人,都身中了不同程度的蛊毒。短时间内、应该是死不的。”白子熠说得一本正经,“但时间一长就不好说了。” 说完他还摊了摊手。 顿时! “大人……”陆鄞一贯平静如水的俊容上,也变的惊疑不定起来,听完白子熠这一番话,他只觉着喉间像是哽了口毒血,下一刻就会穿肠烂肚。 “巡按大人乃本朝清流之首,文学泰斗,才学渊博。真是多、谢、大人您,告诉在下身中了苗人的蛊毒。” 陆鄞面上含着笑意,可心中、他完全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套奉承话的。 围观别人中蛊毒,还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崔羡安觉得,“缺德”这个词,简直就是为白子熠量身定做的。 白子熠并没有理会陆鄞。 而走到崔羡安身边时,他俯身来语:“阿羡放心,哥哥是不会让阿羡出事的。”也不知从何时起,只要是面对崔羡安,白子熠他的眼角眉梢,都会带着一抹清浅温和的笑意。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到底为何?! “巡按大人。” 羡安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怎么就中蛊毒了呢!她往后退开了几步,面无表情的说着:“卑职名叫崔羡安,只是六扇门的一个小捕快,生死有命,岂敢劳大人烦心……”原来他是朝廷派来的巡按大人,白子熠。而不是那神仙哥哥,白泽。 羡安扭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白子熠笑了笑,他有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看到陆鄞的手中拿着个绛紫色玉瓶,白子熠淡若清风的脸上,嘴角的笑意显得那般地不自然。 反倒多了一番轻嘲:“陆千户,便是你们锦衣卫的解毒密药——紫炎。解的也只是毒,而不是蛊毒。哪怕是苗疆最低等的虫师炼出的虫蛊,也不是你这药想解能解得了的!” 羡安满脸错愕!据说在黑市上一粒紫炎的价格不菲……竟被巡按大人给说得这么平庸。 白子熠他不疾不徐,走到一位农家买鸡禽的老汉面前。有礼地弯腰问道:“阿公,你这里有刚下的鸡卵么?” 老汉点着农院自家里卷的茶烟,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笑开了花,眼睛里有狡黠的光,他笑眯眯说:“老汉我这里有是有,不过……”知道他是在故意拿乔。于是白子熠自袖中拿出两小块的碎银两,“一两银子一个鸡卵,拿两个。阿公,见你这儿正好支了口锅,鸡卵刚一放进去准就能煮个半熟,麻烦阿公煮一下吧!” “好嘞!不麻烦不麻烦。” 老汉连忙答应,乐颠颠地收了那二两银子。他大笑得咧开一嘴黄牙,然后跑到装鸡的竹篓子前去找母鸡刚下出来的鸡卵,又放进一口干净的锅中来煮。 那清衣墨发的白子熠,从老汉手中接过鸡卵,转身翩然离去。 都不用他招呼,跟在后面的崔羡安便几步走过来,只见,羡安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正在直勾勾地,盯着白子熠手中拿着的那两枚鸡卵瞧,誓要把这鸡卵看出个不寻常来! 半晌后,羡安讪讪地收回了视线,她俏生生的脸庞上写满了费解,可却也忍着,没有开口问他。 “蛊的含义泛指由虫毒结聚,脉络淤滞而致胀满、积块的疾患!”只听白子熠淡淡说道。 “虫毒喜腥,喜新,用新生鸡卵煮至半熟,然后滚于两条手臂腕间经脉间,这样子很容易将蛊毒吸入蛋黄之中,但是这也不是绝对的,仅仅能解极小一部分的虫蛊。如果用不对方法,反受其害……” 他双手里各拿着一枚鸡卵,反手掷出去一枚,抛给了陆鄞。 声音平静的像是一泓春水:“……你们中的那种蛊虫很常见。可即使如此,也只有这一次机会!需要如何做我方才说了,不成功必遭反噬,对于陆千户来说,若失败、少多也要折上些内力,一个月内别想运功了,当然若是成功,自然是毫无损伤。” 随之。 转向崔羡安,端妍秀丽的男子。眉目轻柔,此刻白子熠薄唇轻启。 “那陆千户内力深厚,折点内力也没什么的。可阿羡是女孩子娇弱的紧……听话把手伸出来。此法很是危险,稍有半分差池,都会反受蛊毒所害!既叫我一声哥哥,我便不能见自己妹妹的去涉险。”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这是一只男人的手,但肤如凝脂、白皙、漂亮。薄薄的指甲修剪整齐,颜色像干净漂亮的粉玉。 崔羡安挑了挑眉梢,无奈,把袖口的衣料往上卷了卷,露出一截手腕,向前伸了伸,眼中有些酸涩,她忙地闭上眼睛,别开头去。 陆鄞的脸色都快黑透了,漆黑深邃的瞳孔里眸色锐利。 白子熠手中拿着鸡卵,动作很是温柔、专心得在羡安的两条手腕上,用鸡卵来来回回滚上一滚。 哪里还有适才的那副平淡?! 眯了眯眼,原本在手中把玩的鸡卵,也被羡安夺了去,白子熠由着她去了 徐徐侧目,只见陆鄞在自己手腕上,用另一只手拿着鸡卵滚来滚去的陆鄞。白子熠不禁噗嗤的一声。 像在嘲笑,但也有点意味深长。 仙色皎洁,然而白仙、白子熠那副眉眼却极妖,清冷之中暗藏迭丽。他眸色淡淡的:“至于那些锦衣卫,他们碰过那几具尸首若想他们活命,柴胡、蟾酥锭、紫雪、琥珀、蚕蛹、牛黄、全蝎和胆南星。用这些和龙蕨草一起熬煮,将一大锅草药水熬成一锅黑茶汤。明日子时日出前忍着恶心,一口喝下。” “多谢大人。” 陆鄞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他神情复杂的朝白子熠施礼。随之,他转身匆匆离去…… 双手背在身后,白子熠微微地弯腰俯首,朝着那道背影浅施了个礼。 “阿羡可知回驿馆的路?” “跟我走吧!” 崔羡安困得哈欠连天,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俯首,白子熠朝她浅施了个礼,她没注意到。 夜风微凉,树影暗沉浮动,弯月悬空,残边似染上了抹嫣红。 她迎着月色,好似广寒宫上的仙子谪落人间。羡安唇角弯出一抹笑,“巡按大人方才说,早些年曾在湘西苗域待过一阵,能跟卑职讲讲……苗疆,那是个怎样的地方么?” “苗疆。” 眸若清冷的寒霜,白子熠狭长的凤目黑润,透着几分静谧的沉静,淡淡的说道:“苗疆十万大山,那是一个比江南水乡,还要美的地方。”迈着八爷步,羡安扬起头,她满怀着憧憬,随即示意白子熠继续说下去。 “苗疆也并非都是邪恶之人,在十万大山外围有一些古寨,那寨子里面的苗民本性都很朴实。一年之中从无皑皑白雪反而向来都是绿树成荫。那些人傍山临水,寨里世世代代都住竹楼中,过着平淡无争的生活……” 白子熠眼底划过一抹乌光,攥白了自己修长的指尖。心中的喜乐与苦涩不过五五成! 羡安不禁问起:“那……,用刚下的鸡卵来解蛊,也是大人在苗寨时学来的么?”“是啊,阿羡可真聪明。” 他依旧一副清隽温润的样子,尤其是白子熠那黑润的眸子,像是写尽了人世的温柔,他抬手轻轻弹了下她脑瓜壳。 第六十四章 的确是提心吊胆得很 木色的屋脊鳞次栉比,处处显露出古老腐旧的气息。 官驿处的古镇宅院,好似都融为一体,乌木雕梁画柱,绿树与古墙、石山与小桥、曲廊回旋与亭台楼阁交相辉映,流水映带着月色。 忽然之间,羡安耳尖动了动。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侧首看向不远处。 “崔!羡!羡!”一道男声倏然响起,打破了这月夜的宁静。 随之,只见一副俊朗冷俏的脸庞映入眼帘,深邃立体,棱角分明。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薄凉的月色洒在他身上,明明是黑夜当空,可这年轻男子,却欢喜热忱得犹如午间高照的太阳。 崔羡安像只茶壶似的叉着腰,她瞪圆了眼睛,撇了撇嘴。说道:“好你个大牟啊,进了医馆就不见你人影,还在想怎么同师父他老人家交代,瞧着你也没什么事儿的样子,倒平白叫小爷提心吊胆!” “提心吊胆?”平静如一泓春水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诧异。 还没等牟岳开口。站在崔羡安身旁,帮她端着桂花藕粉丸子、酥豆乳糖粥的巡按白大人,白子熠唇边勾出一抹浅淡的笑容。犹如春风和煦:“……这位小兄弟,我可以作证,阿羡她、的的确确是提心吊胆得很。” 月白绸衣,玄纹云袖。 腰间丝绦为束,罗缨为佩,龙潜凤姿,似与明月争辉。 白子熠隽秀的容色宛若冰雪,徐徐融化,化作满池的春水,柔和而又美得惊心动魄,使人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他的这份如画般的美。 这男子容貌与神韵,都如此出群若仙,便是锦衣卫千户陆鄞,都无法与眼前的这名男子所比拟。 “公子仪表不俗,气度斐然,不知是……?”牟岳求助般看向一旁,羡安手里头正摆弄着一枚鸡卵,平平无奇。 “这位小兄弟的夸赞,不才可愧不敢当。不才姓白、名泽、字子熠。幸得老家江西清河出绝色。”他修长的身材宛若玉竹,一身不俗的风采和气度! 羡安抽了抽嘴角。但不得不承认这男人很美,素白没有任何装饰的脸依旧那么的完美是几乎没有任何瑕疵的玉璧。 “这么巧!”牟岳木楞的眸子里,划过一抹深深愕然。“羡安她也是江西清河的,合着你们这是老乡见老乡。这位公子幸会了,还要多谢你对我妹子的照顾。”牟岳又不瞎,怎会没注意到这白衣男子手中还端着……。崔羡羡那只貔貅,有时查案误了时辰,她都宁肯饿着肚子都要等回到衙门在吃!为的就是省银子。桂花藕粉圆子、豆乳甜粥,保准都是那位白衣公子的手笔。 “这没什么!我与阿羡之间,朋友相交重在投缘。”白子熠含笑道。 什么时候就成朋友了?可毕竟吃人嘴软,羡安尴尬的笑了笑,说道:“我来引荐,这是朝廷派来协同调查修筑银款一案下落不明的巡按、白大人。巡按大人,这便是卑职的师兄,牟岳。” 牟岳抱拳见礼,正色道:“卑职六扇门牟岳,参见巡按大人。”“牟捕快客气。”目光停留在牟岳身上,反反复复打量了一圈,白子熠的脸色沉静自如。似笑非笑地开口问他,“容白某冒昧地问一句,牟程万他是你什么人?” 知道冒昧你还问?羡安腹诽道。 “那是卑职的父亲。”牟岳如实回答,有些费解的转身看向白子熠。 不大明白他这么问是为何?不过瞧着巡按大人年岁也就二十四五左右,难不成他认识爹爹? “大人,您认识我的爹爹?” “认识倒是认识,却也只见过几次面而已,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令尊给白某留下的印象颇深。”白子熠清冷雅致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牟岳顿下了脚步,怔忡着,余光瞥向羡安却不料,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别扭的神色,在故作镇定。 白子熠看破遂轻笑一声,淡淡的说道:“二位莫要误会,令尊他为人正直,白某人也只是久仰大名罢了。” “大人。”牟岳踌躇着开口:“您知道家父从前的事情么?可以跟卑职说上一说么?” “对呀大人,您讲讲吧!我们想知道。”羡安也不瞧手中的鸡卵了,而是连声附和着。 他微微眯起清润的眸子,“的确是知道一些,说了但也无妨,只是……”眉梢轻扬,旋即又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那是你的父亲,他的事情你这个做儿子的都不清楚,反过来想从旁人那里得知,这显然,是令尊他不愿同你们说。” 牟岳有些沮丧的垂下了头,没有再说话。羡安本就没指望能问出些什么,白子熠是巡按,而自己与牟岳不过一介小捕快,连个官阶都没有的,去套问巡按大人的话,岂不可笑?! 崔羡安立在石阶上,扬起头,看着长廊上那一排高高挂起了油纸灯笼,发出昏暗的光芒,为寂寂长夜里的黑暗多出了几许光亮。 那枚鸡卵,都被羡安手心暖得热乎乎的,她捅了捅牟岳腰眼,可奈何牟岳他不怕痒,怎么都是个张讷寡言的脸,自觉无趣羡安也就收了手。将手里的鸡卵举给牟岳看:“这鸡卵壳也没破,都怪刚才吃多了实在没肚子在解决这鸡卵。大牟,你饿了没?这刚好可以用来裹腹,买的时候花了大价钱呢。” 白子熠摇头说不行,羡安以为他是心疼那一两银子,干脆欲把花了一两银子的鸡卵,递还给他。 “崔姑娘我劝你别吃,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他哭笑不得的摇头。 一听这话,羡安把鸡卵塞给牟岳,让他打开。 牟岳老实的很,依言把鸡卵敲开,蛋清已经凝固了,剥到蛋黄的位置,上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白色黑色的细小虫子,还在蠕动翻滚。 白子熠一眼睇过,牟岳和崔羡安得吓得脸色发白。 这就是方才在手里握着的那枚鸡卵,羡安顿时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可这是自己夺来的也怪不到人家巡按大人头上,抖了个机灵,赶忙求助般的看向他,问白子熠该如何处理蛋黄。 “一般下蛊毒,都要虫师自己解才行,不然、方法错误会死得更快。所幸的你们中的是寻常的蛊,白某也刚好略懂一二。”薄唇边含了淡淡的笑:“很荒诞吧?我说时你和那陆千户还都半信半疑。” “扔灶堆里烧了便是。” 牟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听得也糊涂,只是眼下困得紧,便照做了。 …… 月华下,男人一袭月白色的衣裳如一湾浅蓝海水,幽然旷绝。 木质发簪替代去金银奢华,遗下古君子之韵。抚着酒杯的袖角垂在案桌下。他睁着双眸,莹光水亮,眼波深深浅浅,配上额际的美人尖,面容可谓俊逸。 忽然,一道带有几许绕指柔肠的嗓音打破了静谧! “……明知自己是苗王棋盘中的一枚棋子,可公子还是执意要来中原,给苗王利用公子您的机会。” 白子熠正欲拿起酒杯的手微微顿了顿,他眉眼温柔:“你这丫头胆子倒是越发的大了,当心被人给听去,可别怪我这个无用之人护不住你。” “公子,以后苗清保护您。” 来人绕过一扇水墨屏风,苗清容色清丽,可这一笑之间,又平生出几分妩媚艳丽的风情。 第六十五章 好一个生死由命 白子衿徐徐抬首。 乍一看,倚在桌案边那紫发灰眸的苗清,歪了歪头,指尖绕在辫梢,容色冷艳妖冶,她正目不转睛的凝睇着自己。 她有着苗族少女的绝美容色,时不时向上翘起的唇角,又透着几分天真顽皮。苗清羞红了脸,说笑道:“公子你刚…刚刚在看我!我好看么?”她的语气里难掩喜悦。 淡漠的瞳,疏离的眉眼,冷俏的淡色薄唇,为白子衿这般神仙似的男子,凭添了几分薄情寡义。 只见,他施施然地端起酒盏,全然不解风情,轻轻的抿了一口杯中的糯米桂花酿。旋即,波澜不惊的开口说道:“那整整一条巷子里,十几家近百余条人命,死因皆是苗疆蚰蛊所致。蚰蛊在苗疆常见,有人施以蛊毒杀人作恶,却不知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啊!” “……公子,所言甚是。”苗清眼底划过一抹愕然,心虚的垂下了头。 白子衿素来温润清峻的容貌扭曲了几分,冷着脸道:“苗清,我要你回答我那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是,但是也不是。”这个似是心狠手辣、是非不分冷酷惊人的女子,眼角居然微微地发红,“公子,只要您问,苗清什么都会说的。虫蛊是我的,可真正要那些人性命的却不是我,而是……” “苗姐姐,你是在说在我么?”黑夜之中,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而至。少年的轻功早已臻至炉火纯青之境,便像是一缕风,快到了极致。 眼里流露出几分阴郁的煞气。 靛青色的袍衫,脖间戴着个分量很大的苗银项圈,少年手中还拿着半串糖葫芦,鲜红欲滴的山楂外皮上还裹了一层透亮晶莹的糖衣。像极了血色殷异的鲜红,透露出几许诡异阴森之感! “不请自来!”苗清冷哼一声。 “鬼使,商澄允。” 白子衿清冷雅致的声音,娓娓道来,他端着酒盏的手修长白皙,很是好看。 鬼使商澄允,这个可爱中又有些稚气的少年,手段恶毒,心性残忍。比起苗清来也不遑多让,可苗清在白子衿面前始终都是个心善无害的苗寨女孩,亦如初见。而商澄允则不同,他更为随心所欲,视人命如草芥…… “阿商就知道,子衿哥啊定会认出我来的。”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笑眯了眼,摇晃着脑袋,嘴角微微向上抿着三分笑意,还露出一对小虎牙。 白子衿眉眼间染上一抹无奈之色,可这抹无奈稍纵即逝,难以捕捉到。 他微微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下:“不错,是认出了阿商不假,只是、怎得也没料到鬼使阁下会深夜前来造访白某,着实是措不及防。” “子衿哥,许久不见你倒是生疏了阿商,可真让人伤心!”商澄允佯叹口气,转向苗清,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的模样,郁卒道:“苗姐姐新炼出来的蛊虫,也没寻到合适的蛊皿来试蛊,还是阿商替姐姐办到了呢,怎得还要怪罪于我?” 商澄允言笑晏晏,“这人世间啊,意料之外的事情可多着呢,对吧?子衿哥。”他丝毫不见外地落坐在,白子衿对面的那把榆木圆椅上,笑意不达眼底,似是有很深的阴霾在潜伏。 凉风卷起尘烟,掀起商澄允一片靛青的衣角,他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也在随风轻舞。 “……就好比,子衿哥原本料得今夜来造访你的,会是那锦衣卫千户陆鄞!”商澄允轻轻笑着:“只是不曾想,这想见的人等没来,而本使却不请自来,着实冒昧了。” “圣使严重了,左右造访皆是客,白某一介闲散之人,也乐得热闹,苗清给鬼使看茶。”白子衿依然清清寂寂地笑道,但眼底好似掠过一抹阴翳。 苗清意会的一笑。转身时,目光在商澄允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了视线,颔首退开了几步。 默了默,商澄允轻笑一声,眼底渗出的柔色令他看起来真实几分,不再如方才那般虚幻缥缈。他轻声叹道:“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我鬼使商澄允十恶不赦,死后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可谁说杀人就必须要偿命?”白子衿苦涩一笑。 冷嘲道:“这世间、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十之有九都是出自苗疆,十恶不赦之人又何其多。即使如此,也不曾听闻历代有哪一位湘西苗王驾崩原是因此的。”白子衿笑不入眼,淡色的薄唇,向下压低了几分。 目光停留在手中的那串糖葫芦上,商澄允笑得真实,却更像自嘲:“其实我不爱吃山楂、因为山楂太酸了、酸得我想哭,但是我喜欢外面包裹的那一层糖衣,有时候心里苦嘴里吃些甜的,便也觉着没有那么苦了。”少年眼底的寒凉冷色已然融化,变成如月皎洁。似是忆起从前美好的往事,“你们都管我叫鬼使,有时,我甚至都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叫什么了。只有姐姐,也只有她会记得阿商的名字,姐姐会把阿商当成一个孩子,而不是世人眼中,那个手段残忍的湘西鬼使……” “商澄允,这就是你选择成为苗王牧魅夜手中的一把利刃的理由是么?你不惜违逆你的师尊,药鬼前辈,这会是念楹想看到的么?” 默然片刻,白子衿重重的叹了口气:“苗王牧魅夜活得恣意妄为,更像是个天地的主宰者。他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他从不是那种黑白分明的人,他既可以因一时心善而救人于水火,亦可翻脸无情、将自己一手救出的人推落至火海。” 凉薄似水的眼眸,漆黑如子夜,却又如点缀着春日夜幕的寒星。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商澄允眯了眯眼,“你体内的嗜魂蛊已经发作两次了,事不过三,与其在这里瞎操心,白子衿,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还有几天活头吧!一个月?亦或两个月?” “生死由命……”白子衿乐观道。 “好一个生死由命,白子衿你心中不可能对牧魅夜毫无怨恨之意,可既然出现在这里,不正说明你也妥协了么。” “你现在的身份,是朝廷派来协助查案的巡按大人。那姓陆的锦衣卫若是死了,巡按大人也难以独善其身,我暂时不会动他,当然、他的死活也与我不相干。还有……,你可要好好的活着,放眼整个湘西十万大山,除了师父和姐姐以外,也就你还能让本使瞧着顺眼些了。” 说完,商澄允干脆利落地转身,黑发张扬,背影如削! 那柔韧的脊梁好似三尺青锋,就算商澄允他言语里有嬉戏言笑,可骨子里的凛然傲气,却也好似凄绝染血—— 睇了眼他离去的背影,苗清蓦然仰面冷嘲:“跟只鬼似的,来得快、走得也快。” 足下一顿,看着手中托着的窑变瓷绿虫草盏,苗清一脸的惋惜,还往茶里放了点蛊虫的尸粉呢,没能亲眼看到他喝下去,真乃一憾事也。 掌心微微一震,在浑厚的内力催动下手中的茶盏连带着盏里的茶水,一并化作摊飞灰。 姑苏官驿,给公子安排的厢房内里布置简单,却不简朴,大气开阔。两扇山水泼墨屏风,一面素色青罗帐,一张青檀梨花榻。 屋内轩窗微开,月色光影恰好,苗清绷着一脸小脸,老妈子般地喋喋不休。 “江南地界潮湿闷热,公子这房里怎么都没个火盆啊!” “还有这被褥,官驿的人怎么没给公子晒晒被子,怎么潮怎么盖。” “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当差的!我要给他们下蛊,让他们泻肚!” 白子衿挽了袖子,手持随身丝绢开始跟桌椅器皿做起了持久的斗争。从左擦到右,从右擦到左,抹完茶壶盖再抹茶壶身壶底。 “……”苗清望着他手中已然发光的茶杯口,官驿里上等厢房,所摆置的茶具被嫌不干净,被他里里外外反复的擦拭。 茶具若有物灵,定已羞愤而死! 解决完桌椅茶壶,他又将目标放在床铺上,换去了官驿给准备的被褥,换上了自己香喷喷的,棉褥绣丝被。 “公子……,温神医给您开的方子,您按时煎药喝了么?” “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那药太苦,不喝也罢。”白子衿隽逸的黑眸,变得乌深了几分。 苗清抽了抽嘴角:“公子。”白子衿冷冷的打断了她的话,“这只有一张床,所以好走不送。” “公子。”苗清有些哭笑不得,转而,认真的说道:“其实您真的误会鬼使了,他也是有苦衷的。苗王陛下本就喜怒无常,自圣女失踪后更甚!就连药鬼谷都未能幸免,苗王虽未对药谷下屠杀令,药鬼前辈却被囚禁了起来。” “原来如此!”眼底乌光更浓。 第六十六章 茶壶似的叉着腰 东风三月春江水,只见桃花不见人。 姑苏城的春天,向来是雨多晴少,难得见几日的风和日丽、艳阳高照。 所幸那雨总下不大,细细密密,如牛毫银针,携着城外的江水风烟、染就岸边杨柳、院外梨花,乱了满城风絮。 窗外细雨横斜,天边泛着雾蒙蒙的鱼肚白,雨水渐渐地停了,暮色中裹了轻寒。崔羡安歪倚在竹窗旁,向雨幕里哈了一口气,官驿的庭院内,袅绕着棉白色炊烟,古色古香中又颇具烟火气。 “大牟,让小爷看看你都做什么啦?我着搁老远都闻到香味儿了,不愧是大牟!好厨艺……”她竖起拇指赞道。 羡安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一对圆滚滚的眸子清澈似山溪,既不妖艳、也不妩媚,只剩下纯然的明晰。中上之姿的清丽相貌、使她看起来并不算出众,只是崔羡安生得一张很秀气的脸,钟灵毓秀,里又透露着一点古灵精怪。 “从左数第二个笼屉里,有刚蒸好的白面包子。”牟岳手上沾了麦子粉,却还给她指着是哪一个笼屉,好似羡安是个不能自理的小孩子。“羡羡,我现在腾不出手来给你拿包子、你自己拿几个出来吃,先祭一祭你那五脏庙吧!”牟岳打趣道。 喜滋滋的打开笼屉。便看到,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十来个拳头大小的包子,包子皮薄的几近透明。在白胖白胖的包子上咬下一大口,吸溜了一嘴的汤汁。 羡安吧唧着嘴:“白萝卜馅的包子,馅调的不腻,感觉汤汁里面好像还放了些荤油?” “加点荤油吃着才香啊。”牟岳含笑:“砂锅里面熬了白米粥,我还做了茶叶糕,只是要等会儿。” 白米粥糯糯的,冒着热气,有些烫,每喝一口都要吹上半晌。她咂了咂舌,稀奇道:“还有茶叶糕?” 转而细想一番,便也明白了! 在官驿古镇这边,市井百姓人家虽然都穷了些,但几乎家家户户都囤着一点野山茶,因为附近有座茶山。这炒茶的手艺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只是茶叶的品质不好,口感也不佳,卖不上价钱,顶多是百姓人家自己喝。 笼屉里蒸好的茶叶糕也已出炉。淡绿的颜色很清新好看,切成方块儿的形状,一口咬下去,口感软软糯糯的,甜津津的,但甜而不腻。还带着几分茶叶的清香,别有一番滋味。 “好香!”羡安喟叹了一声:“做包子和茶叶糕,哪一个都不是省时的,你这得天还没亮就起了吧?” “嗯。”牟岳点了点头,解开腰间系的围裙,走到一个黄铜水盆前洗着手。“入夜里爹爹腿疾一犯,经常整宿都睡不好觉,我心里惦记着这事儿,所以天没亮就起了,结果、崔羡羡你猜怎么着?”牟岳一脸神气劲儿,嘴里还哼唧着只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此刻,他那张俊脸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寡言木讷了。 大牟脸上都写满了高兴,羡安鬼灵的很又怎会猜不到,摇头晃脑的问道:“让小爷我猜猜,能让你开心成这样,莫不是师父昨夜腿疾没犯……?” “崔小爷就是崔小爷,聪明。” 他真挚的说道:“说来还真是要感谢那名女郎中,她给的那个透骨草还真是有效的。”牟岳倒也不怕被笑话,还把自己没带够银钱,做饭菜抵药材费的事一并跟羡安说了。 羡安失笑:“做饭抵药材费,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想来那郎中人也是个好相与的。” 说罢,目光在牟岳身上反复打量着,牟岳赶忙退后了好几步,一副被人轻薄的小媳妇模样,好似崔羡安什么是洪水猛兽。 羡安煞有其事的说着:“嗯,大牟别说我这么仔细一看,你长得还是不错的,勤快还会做饭,人又贤惠,那郎中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这小丫头出语惊人,牟岳他人都僵住了,好悬没呛了一口自己的口水。 牟岳忙前忙后,崔羡安呆呆的看着他,忽然嗟叹了一声:“大牟啊,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性子真的很好欺负,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叫做——柿子就要挑软得,才好拿捏!” “崔羡羡,说的平日里,好像欺负老实人这事儿你干的少一样。”牟岳冷哼了一声,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他笑着,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只觉着前者多些。 他像个大哥哥似的宠溺,咚地一声敲了一下羡安的头,并不痛。但羡安捂住头有点不满,茶壶似的叉着腰:“干嘛?不可以动手动脚!” 说得好像牟岳是登徒子一样。 …… 凉风掀卷起尘烟,此际正逢花时,微风扫过,窗外梨花簌簌,乱如白雨。 墨汁在砚台中微微的有点发干了,桌案之上,男子修长的手指持着狼毫,悬于纸上半寸,却久久不见落笔。 门窗半掩着,突然一股冷流自窗隙间涌进屋内,翻卷起书页,沙沙作响。白子衿微凝着秀气的眉,全神贯注地翻看面前那几张松木纸制成的书卷。 睇着书卷上,挥洒自如、飘逸劲拔的文字,心中像是思量着什么,完全不为外界所扰。 半晌后,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抬首看向门外,白子衿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他清清寂寂地笑,一双眼眸素淡如水,却是一眼望不穿的深邃。 “无论是何地,都没有将客人拒之门外这一道理,门没闩,进吧!”他眉宇舒展,面容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位朝廷钦点的巡按大人,白衣描似画,横霜染风华,淡然冰冷的目色,流泻如水如月华,清衣墨发,宛如天上的神邸莅临,这男人更多的是冷清! “陆某叨扰了。”来人推开门,那是一名隽逸的男子,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青竹对襟长衫,陆鄞眼中满是清寒,拱手见礼道:“卑职陆鄞,见过巡按白大人。”巡按大人,全名白子衿。 “陆千户,这里并非朝堂,就不必恪守那些个繁文缛节了!”白子衿淡淡说道。 在他的温润如玉里,又带有几分云淡风清,“陆千户瞧着可不是一般的练家子,千户这一身内力,没个近二十余载只怕是练不下来。” “……巡按大人果真如传闻中所说。”陆鄞欲言而止,他眸光半掩。“如传闻中所说,是个会洞察人心的魔鬼?”白子衿把话说完,只留下一道无声的轻笑。 “原来,大人也对莫纪明所著的一些兴建水利工程的手稿感兴趣。” 陆鄞从桌案上拿起一纸手稿来看,他顿了顿,缓缓抬起视线,说道:“那想来、姑苏府衙所记载,关于莫纪明奉旨前往姑苏修筑大运河堤的卷宗,大人也翻看过了。”语气透露出肯定。 白子衿唇边噙着一抹清雅的笑意:“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有时候亲眼所看到的,也并非是真的。” “白某入仕不久,倒想问问陆千户觉得,莫纪明是一个怎样的人?” “仅见过一面,交情浅薄,也无过多了解。但是莫纪明这个人在治理水患方面上,的确是个人才。只是可惜,他生前所写下的这些兴建水利、疏通河道塘泥淤塞的法子,只限于纸上了。” 陆鄞再一次拱手,可这次、却是弯下腰深深的朝白子衿行了一礼。“陆某来此,是为了感谢巡按大人,那几名提刑按察使司的锦衣卫,现已性命无忧,多谢巡按大人。” “举手之劳而已,倘若真出了事,白某身为巡按也难以独善其身。”白子衿淡淡的说道。 “逝者已矣,可案子还是要查下去的。听说在开棺验尸时莫纪明的棺木旁发现了一枚香囊,大可从此入手。” “……” 牟岳做好了早饭,叫众人下楼用饭。白子衿目色清若冰雪,擦身而过时,余光睇了陆鄞一眼。“陆千户人是铁,饭是钢,白某失陪了。”“大人请。”陆鄞尾随其后。 第六十七章 目中荒寂得如一滩死水 “吃个饭还要三推四请。” 崔羡安忿忿地,小声嘀咕着:“小爷命苦啊,用皂荚液把这些碗筷都刷了三四遍,有些人仗着官威就是挑剔。”她手里拿着一把洗净的竹木筷子,和几个白瓷碗碟,围着杨木圆桌摆放碗筷。 “羡儿!”牟程万低声斥道。 羡安身体一僵,“师……师父,您起啦?我刚想着去叫您呢!您怎么也不多歇会儿啊?”她好似月季盛开,薄唇弯弯的,抿着嘴角,笑出一对小梨涡来。 “奉旨外出办案,凡事自然须以案情为主,歇也不歇又有何妨。”牟程万淡淡的说道。 这是一名,有着满头乌白发丝的男人。不过年近四十,却是一脸的沧桑、面如枯槁,岁月似乎对他格外无情。牟程万最让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犹如深邃古井、静无波澜、却又有着一种,仿似一切尽在他掌握的胸襟气度。 崔羡安在师父面前,只有一个字能形容——乖!特别的乖,她两只手食指的指尖对在一起,相互戳了戳。 “师父这碗白粥,是大牟他特意盛出来给您凉着的,摸着是温乎的已经不烫了,给您。”羡安俯身来语:“师父,朝廷派来一名巡按,姓白叫白子佩。他美其名是曰为、来此协助调查,二十万两修筑银款下落不明一案。” 牟程万点了下头,示意他知道。 转而看着羡安,道:“可为师怎么听说,那巡按白大人,不是给你端桂花藕粉圆子、就是给你买豆乳酥酪粥……”牟程万轻蹙着眉头。 羡安目色幽幽地,钟灵毓秀的小脸气得鼓鼓的。 好你个大牟,敢叛变、歪派小爷! “嘻嘻,师父那就是个误会,说来我还给白大人当了回妹妹呢。”她赶紧移开话题,“师父我见包子不大够了,我再去抱几屉来。”一溜烟的跑开了。 …… 白子佩他施施然起身,换下了身上的一席朱红仙鹤官袍,放在门后凳子上,径自、从包袱里翻出一件月白云缎的长衫换好,在系上同色腰带,颇显腰锋瘦劲。最后摘下乌纱官帽搁到桌上。 举臂以白缎丝带缠了发,余下的发带逶迤飘在脑后。 看直了眼的牟岳后知后觉,在白子佩推开门、转身下楼时才反应过来,忙颠颠的追了上去。 他往那里一站,就如晴空下的白杨树,清风自徐,白子佩俊雅的容貌,清耀而儒丽。而身形欣长、冷隽轩逸、似卫阶在世的陆鄞与白子佩这二人相比较下,就好似那绿叶衬红花。 从楼上缓步走下,一番清绝打扮的巡按大人,素袂飘举,墨黑发丝舞动,一副俊美清润的容颜。这远山如黛般的男子,好似天上的神邸降临凡间。 在场众人,就连官驿里来来往往的衙役们,无不同牟岳一样——看直了眼。 “崔捕快。” 身旁的司狱卞扬突然唤了一声,他的神色看似恬淡。崔羡安怔了怔,将视线缓缓地从巡按大人身上抽回,她刚才看得专注,即使卞扬声音不大,却也被他这一声给吓的不轻。 “作甚?”言语里有些不耐。 羡安嘴角涌上一抹笑意,看似亲切热忱:“卞司狱真是个大忙人啊,这几日总是瞧不着你人影,怎么?司狱舍得露面了。”她揶揄道。 卞扬生得一张娃娃脸,这是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笑时露出一对小虎牙。 他同羡安有说有笑道:“大忙人谈不上,但是,近来官府的确琐事繁多,我这不也是隔着老远,闻到牟捕快下厨那饭菜香味儿了,肚里头的馋虫就开始,纷纷揭竿起义……” 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羡安差点信了。眯了眯眼睛,陪笑道:“卞司狱真是风趣,灶间的笼屉里还有包子,特意多蒸出来一屉。” 反正,也没想跟陆大人和巡按大人同桌用饭,像是打定了注意,羡安转身朝灶间的方向走去。 可崔羡安没有看到,当她转过身的那一刻!卞扬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是从未在这张脸上出现过,眼底划过一抹阴翳。 有着与年龄不大相衬的阴沉,以及、那令人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浓浓的稻米香,弥漫整个厨房。合着另外一个炉子上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泡的咸香卤水味一道往外飘。 “大牟,这是什么东西啊?闻着可真香,之前都没见你做过。”羡安抽抽鼻子,挽起了袖子,凑上前便要帮忙。 牟岳用胳膊肘支开了她,皱了皱眉,有些嫌弃的说道:“马上就好了不用你帮忙,快去洗手,简直脏得像猴。”他像轰苍蝇一样,把羡安押到一个黄铜水盆前,盆里装着干净的清水,架子上还挂了一条白布手巾。 羡安撇了撇嘴,没吭声。 随后,牟岳麻利的舀了一勺糯米粉浆,一把木头勺子在米片里,边搅拌边把粉浆加进去,直到锅里的汤汁,变得像米糊糊那样黏稠,米皮也全都缩成一个个小卷筒的模样。 把锅里黏稠的米汤,舀进早先摆好的大海碗里,站在一旁的卞扬,恨不能能立刻弄一碗来尝尝。 “这个叫粿汁。”牟岳说道:“小时候,我跟爹爹在福建住了好些年,在那是一道非常有名气的小吃,我小时候可喜欢吃了。” 羡安拿了一海碗粿汁,飘着层热腾腾的水汽,刚出锅烫得很,喝一小口须吹上好几口气。 四面依山傍水,将古镇映衬的犹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曲径通幽的官驿前厅—— “牟前辈!” 白子佩他重重的,朝牟程万行了一礼。“久仰前辈大名,子佩不才,能够同牟前辈一起查案,实乃三生之幸事也。”端妍秀丽的男子,此刻眉目轻柔,一脸谦逊的说道。 牟程万连忙站起身来,朝白子佩拱手见礼:“巡按大人严重了,牟程万愧不敢当。”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苦涩一笑:“大人,小徒年幼无知,她若是有何得罪大人之处,请大人您莫要同她一般计较。”恭敬的说道。 白子佩柔和一笑:“前辈多虑了,不过说起来,她也的确该叫我一声哥哥。”他唇角的弧度,怎么看都像是一抹令人猜不透的复杂笑意。 “我之前见那小姑娘便觉着亲切,心中已是有了猜测,只想向前辈讨一句准话。”他那瞳仁里冷淡疏离,犹若隐藏在云雾之中,“崔羡安与崔晋昀,他二人可是兄妹?” “……崔晋昀?!” 陆鄞腾的站起身来,木楞的眸子里掠过一抹深深的愕然。 “兄妹?”放下了手中的筷箸,这位处事向来波澜不惊的锦衣卫大人,声音里竟然有些低哑。 “崔捕快是义兄的妹妹?” 白子佩诧异的看向他,“义兄?”嘴角压低了几分,笑得意味深长。瞧着陆鄞的模样,他那‘义兄’在他心中所处的地位可不一般。 “是。”牟程万点了点头,“晋昀他是羡安的哥哥,这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性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晋昀性子沉稳、羡安却与之相反。这么多年来,晋昀守着江西崔氏那偌大的家业,也是不易……” 陆鄞颔首认同。 像是不经意地瞥白子佩一眼,他的神色极复杂,血妖般的桃花眼,似蒙上了一层阴翳之色。 “都说锦衣卫能耐了得,追查案情的事儿,可就有劳陆千户了。”白子佩轻飘飘搁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去,满满一桌的饭菜也顾不上吃了。 白子佩足下一顿,他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陆鄞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抿了抿唇,最后收回视线。 ……背影有些萧索地走出前厅 在灶间看到巡按大人,牟岳先是有些诧异,紧接着问道:“大人,可是饭菜做得不合胃口?” 白子佩连客套话都顾不上说了,直接问牟岳:“崔捕快呢?” 羡安循声看了过来。 “卑职在,大人有何吩咐。” 她抬眸望着他,只见,白子佩没了平日的温隽,眼底只剩下冷然淡漠,宛若一潭死水的沉静荒寂。 须臾,他倏地扬唇笑出一副温柔的模样,“羡安、崔羡安,你来自江西清江崔氏,你有一个哥哥叫做崔晋昀?”白子佩比她高很多,高出不止一个头,此刻垂首睥睨着她。 羡安点了点头,拉过牟岳躲在他的身后,有些不太自然的撇开了脸。 “大人想说什么?”羡安板着脸问道:“您跟我哥哥有过节啊?” 他微微眯起清润的眸子,可神色中竟流露出几分无奈:“我跟你哥哥交情匪浅……他很挂心你,所以不远千里前几日到了姑苏,洞庭湖畔的镜湖山庄,承山庄云庄主的盛情,在那里落脚。” “他想见你。” 白子佩淡淡的说道。羡安心中像是击起了滔天巨浪、脸上却是一副面无表情,很显然对于他的话,是不信任的。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知你心有顾虑,不信我也是正常,查案的事就交给我和陆千户好了,若是还觉着不妥,便先去同你师父知会一声,让牟岳陪同你一起去。” 羡安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觉着他说的也不像是假的,绕过白子佩拉上牟岳便往前厅走去。 他木着俊逸的脸庞,看向天空,此时晴空万里也觉着是阴沉灰暗,白子佩的面颊抽搐了一下,遂又用力地闭上眼,陷入某种痛苦的回忆之中—— “……便是骄傲如你,可面临着苗王宫的施压,不也是没得选择!”眼前掠掀过一道身影,那名玄色衣袍的少年,由衷地感慨,定定的瞅了白子佩一眼。 第六十八章 清姑娘,苗清 暮春时节,花木繁盛,古老的石板路,素淡的白墙青瓦,白石桥柱上的嫩绿苔藓,两岸的亭台楼阁倒映在水面。 在这座江南古城——姑苏,这里没有一处景致,不是如画般岁月静好。 是一堵筑在水上的白墙,约两米高,上覆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 一扇云雾山峦的木刻屏风后,似乎是有人互相交谈。 “萧言昊,萧知府算来我们有许久不曾见面了。” “不敢不敢。”姑苏知府萧言昊折腰拱手:“清姑娘,您能赏脸来我这里,是我的荣幸才是!” “……凑巧路过罢了。” 清姑娘笑得意味深长:“不过说来,锦衣卫来姑苏查案便查案吧,偏在姑苏折腾出许多风波来,贵府院邸西边的几条巷里一夜之间无一活口。据说,是锦衣卫率先发现处理了尸首,我刚到此地不久,都已有所耳闻。这么下去,你这知府的位子怕是坐不长久了!” 神色清冷,别有一番绝艳姿态。 清姑娘一身蓝紫相间的衣着,亮丽的靛蓝布料,搭配上紫色的苗族刺绣花纹,和华丽的花丝镶嵌银饰。 萧言昊苦笑一声:“清姑娘,我也不瞒您,近来这姑苏可不太平,这夜夜死人,关键是,死的那些、还都是多少少和我有些关系的,也是实在拿不定主意了,才想厚颜请清姑娘能不吝出手。” “我自幼生活在苗疆,不懂中原人的这些弯弯绕绕。”清姑娘抿了口茶,檀口微张,笑得妩媚。 萧言昊怔了怔,赶忙说道:“清姑娘严重了,莫说在下没您说的那些弯弯绕绕、便是有,那也是万万不敢,在清姑娘您面前卖弄啊!”清姑娘显然是并不信任他,可萧言昊还是奉承着。 毕竟,只要是个聪明人,就都不愿意得罪如清姑娘这般,深不可测、有手段、又毒辣的人物。 她身上有一种犹如清水芙蓉般的清丽,清姑娘左手捻着花指。明眸如波,妩媚一笑:“可若这般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醉心于炼蛊,既不求名,也不求利,行事更是全凭心情。你想要请我出手,怕是还得费费脑筋,首先——得拿出让我相信心动的筹码才行!” 说到这里,清姑娘又不免感慨。 “阎王头上动土,也真是怪了事儿了,当年你情我愿的一桩买卖,中原那些个蠢东西却恨到我头上。那些人奈不了我何,就冲我家那大花出气,去年中原与苗疆的战事吃紧,中原军队虽说死了十多万人,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太没用。可我家大花它何错之有?竟被那些个玩意,拔毛撕皮,活生生的把大花炖成了一锅鸡汤。” 清姑娘的脸色愈发阴沉,她那眸子犹如清水寒池里的,一双墨黑鹅卵石,有着令人浑身一凛的彻骨寒意。 萧言昊面上的表情僵了僵,心道这人的小心眼,也是没得治了。 这得是多大的执着,只因当年她养的那只鸡,被与苗疆一战几十万将士中所幸存的那几名军士,给拔毛炖给成鸡汤喝了!就让她因此记恨到现在。 在苗疆那边有一句古话,叫做最毒妇人心。 这位清姑娘是苗人,在犹如世外桃源的湘西苗寨里,生活长大。 单看外表,清姑娘似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性格,但其实她这人就是一个疯子,而且还极其的残忍狠辣。 清姑娘,全名叫做苗清。 她自幼所生活的那个苗寨里世代都是苗王最忠诚的仆人。两边交战,死伤无法避免,因为她的蛊不少人死于非命,甚至就连中原当时领兵出战的主帅,都遭了苗清的暗算。 也正是因为那一战,导使中原的兵力损失严重,几十万大军惨遭活埋,至此,中原再无与苗疆对抗之力! 萧言昊很不能理解苗清。 苗清这人的性子,萧言昊实在搞不懂,但是大花那只鸡肯定在苗清心中,有着很重要的地位,就因为炖了苗清的养的鸡,她就想要了那十万将士全部的性命……当然,无论心中是何种想法,他都丝毫不敢表露出来。 他可不敢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去跟苗清开玩笑! 这位清姑娘,苗清。 可是个一旦狠起来,可是个连天都能捅破的凶残人物。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一支箭矢刺穿了纸糊的窗户,对准了萧言昊疾飞而来。姑苏知府萧言昊大惊失色,赶忙闪开身避让,堪堪的躲了过去。 苗清却安坐淡然,而后单手支着下巴,一点都不见她紧张,绛色的薄唇向上略挑,那笑容里三分凉薄、七分不屑。 “谁——!!”躲开这支箭,萧言昊陡然高喝一声。 “萧言昊,我要宰了你,让你给她偿命!”伴随着男子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一柄粗糙的木头柄斧子砍了过来,刃面却磨得非常锋利。 苗清喜静,因为萧言昊有事相求于苗清,所以为了约苗清一见,这趟萧言昊他一名随从都没带。 手中拿着一柄斧子的男人,长得丑,但皮肤白,只是脸上却留下了一道狰狞的刀疤,这乍一看很骇人。萧润尧记得,娘活着的时候曾说过,他们的爹是从边疆过来的,身高八尺,异常魁梧,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他,这二十余载以来所求不多,只是想和心爱的女人白头到老罢了! 可就是他这一点点的心愿,都要被毁灭掉。上山砍柴挑到街上卖、在码头扛大包、面对他人的冷眼,选择了默默忍受,为了不过就是几个铜板,可那几个铜板在他看来是能救他心爱女人的命啊。 当回到家里,院子里一片狼藉…… 而掀起破旧不堪却洗的发白的帘布时,一股血腥气顿时涌开,几块木块拼凑的床上躺着一具不着寸缕的女人尸首,他抱着女人的尸首,陷入了绝望。她一脸病容的死去,身上布满的血痕而血腥气,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知道凶手是谁,因为这人是他的兄长,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萧言昊的为人,他那肮脏、丑陋、令人唾弃的卑劣…… 手中握着自制的木斧,完全是一副万念俱灭的模样。 “萧润尧?”萧言昊一愣,然后轻蔑的一笑:“你这个废物,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你杀了她!”萧润尧木着脸。 他既是来报仇的,却也是来寻死的,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想着活着离开,他是来和萧言昊同归于尽的。 在一旁,眼瞅着斧头就要砍到萧言昊的脖子。 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沙粒大小似于蜜蜂的小飞虫,从苗清掌心里飞出,那个手里握着木斧的男子,身体瞬间麻痹,直愣愣的向后倒去,只一瞬间,那种可怕的麻痹感,席卷了他的身体。 一直在旁观,可就在萧言昊快死的时候,苗清才出手救了他一命。 而对于萧润尧也没有下死手。 苗清神色淡淡的站起身,漠然道:“你这条命,留着,我尚且有用。” 之前萧言昊想跟她做交易,而这笔交易关乎着那些炖了大花的几名将士的下落,她对此很感兴趣。 萧言昊脸色煞白煞白的,一滴冷汗从他脑门上划落下来。 苗清道:“你我算是老相识,但细数下来,交情并不深。而我这个人,向来反感别人拿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来诓我!” 萧言昊浑身激灵了一下,“哪敢哪敢?虽说这则消息我不敢保证,但是……”苗清冷眼扫了过来,清寒的眸中泛着丝丝杀意。 接下来,萧言昊报了个地名。苗清挑了挑眉,犀利的目光直盯着萧言昊,似是在想他那话、有着几分可信度。 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时,淡道:“我方才救了你一命,这份恩情总是要还的,便拿你手里的消息来抵!至于你原本想要拜托我的事情,另请高明吧。” “哦,对了。”苗清转过身去,“苗疆自有苗疆的规矩,他同你一样体内皆有一半,属于苗人的血脉,你便不得要他性命。”她意味深长的说完,便淡然离去。 她指的是萧润尧。那人面上虽破了相,但好在他长相不算太伤眼! 萧言昊心中自是不愿的,他虽唯利是图,但也不敢强留苗清,末了只能恨得咬牙切齿。 第六十九章 空余恨 正值暮春时节,姑苏城里细雨绵绵,石砖是青灰色的,雨水滴落,路面上留下了不平整的坑坑洼洼。 漫天纷飞而下的梨花瓣散落在地,铺满这一处青石小径,洇湿了轻寒。 伞下一道修长的身影,眉目清隽秀逸,身上穿了一件银丝暗纹雪缎、所剪裁出的梨花白长衫。 男人似天边皎月,凉薄寡淡,可分明是个冷情漠然之人,却是一身仙气的玉竹之姿,萧疏寒眉心轻拧,他似乎正在忧心着什么。 双目一凝,他徐徐侧首—— 一道娇丽的身影朝他匆匆跑来,那少女容色绝美,妖冶冷艳。 “公子,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的,我特意给你买了梨花酥哦。”苗清理了理她自己的衣裳,手中拎着一盒糕点,唇边噙着笑容。 她心情不好时、喜欢坐在屋顶上看星星,而公子心情不好时、喜欢看一些花花草草。 任凭她如何遮掩,萧疏寒还是从她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这小姑娘美则美矣,却也是个棘手不省事的,“受伤了?”他关切的问到。 苗清噗嗤的笑了一声,连忙摆手,说道:“我没受伤,也不是我的血,就是看了一会狗咬狗,身上便染了些血气,我都换身衣裳了,还能闻到血腥味儿?” 她似乎是有些不信,于是将糕点递给萧疏寒,拉着衣襟凑在鼻孔上闻一闻,哪有血腥气?分明只有皂荚液的清香! 萧疏寒倏地一笑,修长的手指捻了块梨花酥,送进嘴里,“这是城东那家糕点铺子做的梨花酥吧?那家买的人很多,排队要排上很久。” “我没排队。” 他睇了眼苗清,随之点了点头。心中腹诽道:以你的能耐还有排队么?能给店家几个铜板,人家都得烧香拜佛了。 胸腔间起起伏伏,萧疏寒憋笑憋的辛苦。 苗清不解道:“公子,吃个梨花酥而已,这么开心啊?” 苗清从萧言昊那里出来了之后,特意去城东糕点铺,所幸的是苗清去的时候那家铺子里还有一盒梨花酥,不然依她的性子,那店铺里面案、掌柜、跟伙计,怕是一个都无法幸免…… 五年前,一处荒僻的苗寨里,萧疏寒第一次遇见苗清。那时她家中只有她一个人,据说她父母都是毒师,却因说出不满苗王宫统治的话,便被当时在任的苗王毫不犹豫的给抹杀掉了。 那时苗清的身边,只有一只叫大花的鸡陪着她。 许是幼时得到的温暖太少了,所以,苗清她格外珍惜,想抓住那份温暖,她怕这个被她尊称为公子的男人,也会像大花一样离开她。 注意到苗清的眼尾有些微微发红。 这时,苗清突然开口:“在这里。”她在自己的脸上比划着,“公子这里有一个青色的小泪痣,好像添了些媚气。”目光痴痴的。 “哪个媚啊?” 萧疏寒薄唇微微一弯,笑出一副很好看的样子。 定定的看了苗清一眼,她的头发,变成一副黑中带紫的模样,她的皮肤反而更加白皙了,近乎于病态的苍白。 “公子又俊又俏,貌比花娇。” 而苗清时不时翘起的嘴角,透着几分天真顽皮。 苗清摊开她的手掌,在微风细雨中,接了一朵白得欺霜赛雪的梨花,血色朱唇微微挽起了几分:“公子,这便是您以前,常常同我说起的梨花吧?不过暮春,在这一时节能让梨花树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想必使了不少心思照料。” “阿清。” 萧疏寒有些苦涩的说道:“你说一个人,倘若……她换了一种生活换了一个身份,就算是想淡忘过往,可是为何?我站在她眼前她却根本认不出我来,那种疏离的眼神,更像是在路上碰到无关紧要的路人!” 他、她……?当苗清眸光轻转,却不打算敷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或许是真的如公子所说,在想要淡忘从前的过往时,许是不愿认出公子。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因为,一些外因。比如,装傻、或者是真的不记得、不认识了。” 苗清感觉心里面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似乎比还没熟的青果子还也酸,酸得她难受。 “我看人有几分本事,那分明是,真的不认得我了!” 萧疏寒轻蹙着眉梢。 苗清中原话说得并不顺溜,尾音像小钩子似的还有些上扬。“可不可能是中蛊了?” “……中蛊?”萧疏寒有些错愕,可转念一想,遂怅惘道:“阿清,你精通蛊术,可知道在苗疆有什么蛊,是能够让人失去记忆,甚至完全改变了一个人的心智,让这个人看起来又不像是中蛊,而且我探过脉象也很正常。” 苗清听得迷茫,抽了抽嘴角,说道:“蛊在人体内,须以人的气血养之。中蛊人大多都会气血翻涌、心智难控,脉象平稳正常这倒是没有的。”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半晌后,她爱莫能助的摊了摊手,“公子,我方才很仔仔细细的想了想,好像是没有那种蛊的。既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心智,又使那人看起来不像是中蛊,倘若真的有、那也定然是一只非常厉害的蛊,必须要蛊皇级别以上。” 蛊皇! 萧疏寒低垂的眼帘下,瞳仁紧缩。 能够炼出一只蛊皇,这对于寻常蛊师、蛊女来说,简直难如登天,失败和遭蛊毒反噬的可能性极大,稍有不慎随时都会命丧当场!! 可这对于那个人来说,这并不困难,可以说是非常容易的。可他这么做的目地又是为何? 萧疏寒和他、与水寒、温离还有念楹一起长大。萧疏寒其实很清楚,他其实是个没有太大野心的人,而今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也都是为了念楹…… “公子。”温离粉白的手指,搭在了萧疏寒纤细的手腕上,又惊又喜的说道:“你,你体内的蛊虫稳住了。”一时半刻是死不的了。 后半句话苗清硬是憋回嗓子眼。 萧疏寒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他面若冠玉,一派清浅模样。 “不对哦公子,就算温离是神医,可她那医术也治不了蛊啊?!” 苗清脸色倏的一变,深吸口气:“要想稳住公子体内的嗜命蛊,也只要苗王能做到,因为那蛊他引诱公子种下的。那个牧王八,没个好心眼子!幼时公子您与苗王那般要好,他竟然这么算计你。” “他那残忍狠戾的血腥手段,比起老苗王都更胜一筹。我看啊,从前那些八成都是假象,现如今他也不需要装了,干脆呢原形毕露了。”苗清嗟叹道! “蛊是我自愿种下的,他又没逼我,只是给了我两个选择罢了。”萧疏寒眼底有着深深的哀寂。 蓦然扬面冷嘲:“生在这凡尘中,无论是我还是牧魅夜、都也只是一介庸人,有着和这俗世庸人相同的烦恼和期盼。”他云淡风轻。 “哎,公子啊!您就不该来中原,来到这个是非之地,在苗寨时多好啊?最起码那时候每天都能看到你在笑……” 第七十章 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清泉水底。 酿就出潋滟光影,一个胸膛裸着的水妖,发丝飘散,如那缕缕云烟水墨氤氲而开,袅绕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水纹荡漾,斑驳浮光中,妖精眼睫低垂,薄唇自然而成一诱惑的弧度,水波缱绻其上,在墨发的掩映下是幽暗的琥珀色眸子,眸里藏着一份令人琢磨不透的诡谲。 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荼蘼慵懒的芬芳,犹如雪山上流淌的清泉里掺了,令人窒息的剧毒…… 香檀木银丝托盘上摆放着的,是一张人脸皮,皮子轻薄透亮,与刚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无异,想来保存这张人皮也是花了心思。 侍从颤颤巍巍地跪在清泉池旁,小声声的开口:“苗王……陛下,这是您要的……要的。” “本座要的,要的什么呢?”胸膛裸着的水妖,诮讥道。 而今,整个苗疆十万大山都是苗王在掌权,哪怕是这姑苏城中,乃至于整个天下都是最为贵气的一人。 所以自从住进姑苏镜湖山庄,便遣了不少仆人过来。丫鬟婢子帮佣成群,但这些人平日就连走上几步都得小心翼翼的,更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无他,只因这位贵人喜静! 有一则传言,是从镜湖山庄南院里婢女口中传出的。 据传就在数日前,一名丫鬟自恃美貌,妄图得那位贵人的临幸,鸡犬升天。那苗王牧魅夜喜静、喜洁,似是嫌那丫鬟污了自己的卧榻,便责令青鬼把那名丫鬟关起来,用来试蛊毒。 而这湘西苗王宫圣使青鬼,最爱挖人口鼻割人舌头,最后那丫鬟身中数毒又被青鬼折磨的奄奄一息。 原本是个花季少女,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 乃至于,如今镜湖山庄的南院,就像是张开大嘴能吃人的恶鬼一样,更是化为山庄之禁地,在此当差的仆佣每一日都心惊胆战如履薄冰,而外院的那些人更是把这里,视为一处死亡绝地—— 苗王牧魅夜,华夏风华、不及他勾唇撩发。这个风姿卓绝,天下至尊高贵得不可攀附的男人,他突然笑了一下,短促而毫无征兆…… 他随手抓起一件衣裳,一头华丽如缎的乌黑长发还没干,顺着发梢往下淌水,将身上天青色的绫罗绸缎洇湿了一些,雍容华丽而不失清雅脱俗。 那侍从赶忙低伏下头,浑身胆颤的犹如筛子。 “小人该死……求贵人恕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别提敢抬起头直视苗王了。 牧魅夜勾唇一笑:“既知你该死,还叫本座饶恕,可真是难办啊。”一双极为美丽的琥珀色眼眸,里面盛满了深不可测和残忍……! 葱白的指尖挑起那名侍从的下颚,声音似三月春雨,有种令人溺毙其中的缱绻,“你这模样生的青涩,想来也就十几岁吧?”微挑的眉目,眼中像是有初春里风华初绽的桃花一样。 “十,十五岁了。”那名侍从目光如痴如醉,贪婪的看着牧魅夜邪肆、俊美无双的容色。 可话音刚落,喉中便哽出一股黑色的污血,眼眶里渗出血流涌涌,眨眼的功夫,方才那一白白净净的少年顿时成了一个毒人。 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牧魅夜一声轻笑,撩了下散落在肩膀的长发。 “裂心散,中此毒者心痛如绞,若是普通人,则只能撑十息,而若是武者,则可撑上一炷香的时间,最后就是毒侵心脉,七窍流血而死,且死前必定还要承受常人所不能忍之极痛。” 苗王牧魅夜的神色柔和散淡:“……阿青,你这毒术还算是有点长进。” 这时,一名青衣少年手中拿着一柄翠竹长箫,身形如鬼魅般出现,把玩着玉萧的指尖修长如似玉色。 “只有一点长进么?阿青可是很努力的啊。”青鬼耷拉着脑袋,像极了一只被主人厌弃的小兽,委屈极了。 他看上去约莫十九岁,容颜秀丽,生得像个女孩子一样秀美绝伦。 牧魅夜将一枚绿豆大小的药丸扔在地上,那名侍从剧痛难忍,赶忙抓起药丸塞入口中,一并被他吞下肚的还有地上的泥土,服下药丸后,当即便好受了许多。 苗王不愧是苗王,牧魅夜这苗王之尊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毒、蛊、巫,本就是出自湘西苗疆,若是旁的毒师来解青鬼这裂心散,怕是得费一番手脚,但他解毒,却只需一颗药丸便可。 青鬼脸上僵了僵,不明白苗王哥哥为何要帮这个仆从贱奴解毒,那侍从早已从地上爬起,疯一般的往外跑,仿佛此地比地狱魔窟更要可怕! 手中托着一枚毒镖,青鬼正欲将毒镖掷出去,却被拦下了。 一声惨嚎。 须臾,血流满地。 牧魅夜神色淡淡的抽出一张帕子,徐徐擦拭染血的指尖。“本座可不懂,什么叫做饶恕。” 青鬼早知苗王哥哥他内力雄厚,磅礴内力全然不似他示人的那种阴寒、轻佻感觉,反而厚重如山! 在苗王宫,那个高手如云顶尖的圈子里,牧魅夜也足可称王称霸,他看起来脾气最好,但做事也是最狠,最不择不择手段的那一个—— “主子。”注意到了一边托盘上放着的人脸皮子,青鬼拧着眉:“这张人皮好丑……”他语气里难掩万般嫌弃。 “嗯,看来当初本座,血洗江西崔氏杀了崔老爷子的时候,顺便剥下了他的脸皮,是个挺正确的决定!”牧魅夜淡淡地说道,眼底有些阴翳。 “……?”青鬼怔了怔,这张人脸皮子是崔老爷子?陛下的…… “这张皮子丑成这样,准能吓哭个把个小孩童吧。” 青鬼的目光躲躲闪闪,他有些不大敢去看苗王。 素白的指尖在琉璃酒樽上打转,薄唇一挑,妖色横生,不等青鬼开口,牧魅夜就自揭着从前的老底:“……当年,那江西崔氏的崔老爷子,受我那好阿父之命将我囚禁在崔家水牢里,虽是寄人篱下但至少不会说没命就没命了,也算于本座有‘恩’。” 对于苗王牧魅夜,青鬼是绝对的誓死效忠,他武功高强、且又忠心不二,也正因如此、苗王宫内高手如云,可牧魅夜对青鬼有时算宽容的。 青鬼有些惶恐:“您竟然会跟我说这样。”“过去都过去了,本座又不会为死人执着,再说这也算不得秘密了。”牧魅夜淡然道。 “……”青鬼红了眼眶,这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在苗王面前却像是一个孩子,有着未泯的童真。 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青鬼经常会想,他真的很幸运,因为他遇到了牧魅夜,哪怕旁人说苗王颜如桃李、心如蛇蝎,可这个旁人嘴里十恶不赦的坏人,在他还不是苗王时、是骨子里很善良很善良的人…… “阿青。”牧魅夜徐徐转身离去,走到一扇水墨屏风前,足下一顿:“今后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对苗清和萧疏寒出手。” “遵命。”青鬼朝着那道身影重重的行了一礼。 被禁锢在情爱的深渊,有时更多的、是不愿去做那棒打鸳鸯之人—— 尘烟渺渺,云雾朦胧。 美景如花隔云端,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 羡安在牟岳的陪同下,来到镜湖山庄,云白的高耸围墙,倒映着泪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朱门深院,还有把守森严的层层重卫,这令她没来由地心中发沉。 看似像被这巍峨之地所震慑,但其实并不然。 哥哥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自己还有亲人,可是有时看到哥哥,却也觉着是有些陌生的…… 立定在镜湖山庄外,羡安她沉默了一瞬,整理好自己凌乱的心绪。 旋即,浅浅一笑,她冲着镜湖山庄的护卫谦逊道:“劳烦通报,在下崔羡安,来找我哥哥崔晋昀。” …… …… “主子,外面来人,挺玉雪可爱的,她自称是您的妹妹?”镜湖山庄的庄主,云水寒脚步微滞,一边心惊胆颤的觑着男子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的说道。 “那小没良心的,亏她还记得有一个哥哥。”笑骂了一声,这清耀儒雅的男子,唇边勾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镜湖山庄后院,房里布置简单,却不简朴,大气开阔,贵不可言。 四扇山水双面银线刺绣屏风,一面素色青罗帐,一张牙床梨花榻,铺着棉褥绣丝被。 轩窗微开,光影恰好…… 第七十一章 偏偏,是个没道行的小狐狸 羡安在院外踱来踱去。 等得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哼了一段调子,这是个不知名的小调儿,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但总归是记住了。 见牟岳他左手右手里都拿着东西,实在腾不出手来。 便摇头晃脑的上前,崔羡安将红木朱漆大门从外面轻悄悄地推开了些许。身形灵活,她“嗖”一下,钻进那青瓦白墙的院子里。 “喂——!!” 身为朝廷捕快看到这一幕,牟岳几乎下意识的低呼出声。 羡安扭过头来,狠瞪了牟岳一眼。两人对着口型,她说:大牟你闭嘴!牟岳识趣的闭上了嘴,认命般地摇头,一个高高的身影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这院子里种有梨树,花瓣朵朵飘落,地上铺了一层落花,香气轻淡如雪。不知是没空扫拾,还是而故意为之。 踩着层层落花,崔羡安走进南院,一个身影,毫无预兆的闯入视线中来。 石桌旁,坐着一个阴柔却极其俊美的男子,仿佛千年山妖,眉宇里又揉进了几分清峻。他神色有些迷离,正托腮凝视着檀木圆桌上的黑白棋子。 白云漫卷、花树之下,月白绸衣上染了几分散淡的天青色…… 羡安一时看怔住了,美色当下,视线蓦然被坐在棋桌前托腮的男人凝聚。 白衣翩跹,琥珀般的眸子,仿佛倒映着世间万物,不留一丝暗影…… 这男人的气度还是那么从容淡泊,如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纤尘不染。崔晋昀没有戴巾帽束发冠,仅仅将乌墨一般的长发盘结成髻,以一根玳瑁发簪固定。 羡安即将喊出“哥哥”二个字,却有人抢先了她一步。 屋里走出一个秀美的女子,貌殊秀韵,身穿青莲绫裙,小臂上搭着件男人的淡青色袖衫,她边走边笑,笑得娇媚温柔:“……晋昀哥哥,你没有趁我不在偷拿我的棋子吧?” 青丝散落在肩,女子以一条叶青色发带随意系上,眸若秋波潋滟。 托腮的人依旧在托腮。目光始终都在黑白两色的棋子上,漫不经心的说道:“我是那种人么?落子无悔,棋盘上可以有着无尽的对立争杀,却从没有偷子这一说……” 修长的手指正捻着一枚白棋,七分漫不经心,余下的便是冷漠。 这是一个男人的手,但肤如凝脂,手指修长,薄薄的指甲修剪整齐,颜色像干净漂亮的粉玉。 女子清婉一笑,檀口微张:“晋昀哥哥,那也要让菱儿搜一搜,才作数呢!”脸颊上浮起几抹酡红,她娇羞的垂下了眸子。 “搜?”男人清清寂寂的笑着:“说说看,你想怎么搜?” 女子露出生涩腼腆的笑容,唇角上扬,抑制不住的笑意。 身段婀娜,眉目也秀美清婉,将小臂上搭着的淡青水云缎大袖衫,披到对方身上,从他的背后倾身,作势要检查检查对方有没有私藏…… 这女子,羡安认得!! 她正是那姑苏漕帮的朱雀堂主、林眠玉,师出南少林的俗家弟子,由两家长者做主自幼便订下了一门娃娃亲! 而那个、跟林眠玉有着娃娃亲的人,则是江西崔氏一门的大公子,崔羡安的哥哥崔晋昀。 拿栗子的手攥得越发紧了。 羡安狠狠的吸了口气,不多时“咔擦”一声脆响,手心里酥酥麻麻的,她生生捏开了手里的一颗糖炒栗子!! 如斯美轮美奂的画面,被就此打破,缠在一起的两人纷纷抬头看来。 一个迷惑,一个淡笑。 “这位姑娘……和边上的那位小兄弟,二位可是走错了门?”关山月秀美清婉的微笑道。 羡安含糊的说道:“可能是吧。”她转身,从牟岳怀里抱走一袋糖炒栗子,把一颗还没剥皮的栗子送进嘴里。 嘎嘣、嘎嘣的嚼着。 牟岳木木的看了羡安一眼,心中满是哭笑不得的无奈。他站在那里即使他不说话,但以他高挑的身形,也很难以忽视这个男人的存在。 羡安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只是、她清澄干净的黑瞳,本是晶莹剔透像是不染尘埃的水晶。 但此刻却蒙上了无声的阴霾。 “……羡羡。”崔晋昀忽然冷笑一声:“还没看够么?没看够的话哥哥就站在你面前呢,看吧、随便看。” 崔晋昀从石桌旁起身,他扯下了身上披的大袖衫扔在桌上,几步走下院台,一张俊容平静如水,但唇角微微挽起几分,笑得隐晦。 走到羡安的跟前,伸手点了点她的琼鼻,他张开自己的双臂,一副但为君故,莫敢不从的模样。 “哥哥可真会说笑。”崔羡安干笑了两声,定了定神。 崔晋昀眸光黯淡了几分,低哑一笑,你总是认为我在同你说笑,可我却是认真的很,认真到掏出一颗真心给你…… 他轻轻的叹一口气,却像是如释重负:“做事这么没有分寸,这要路上遇到歹人了怎么办?迷路了怎么办?要是没有牟岳跟着你一块来呢?在这姑苏人生地不熟的,你怎能这么乱来!” “还有你牟岳,我拿你当兄弟,可当着我面你都这么欺负我妹妹!这袋栗子这么重,你就让羡安一个人来拿着?”崔晋昀将矛头对准了牟岳。 一旁的羡安被喷的,糖炒栗子都忘记吃了,呆呆立在原地挨训。 牟岳身体一僵,默默地看了看羡安,指望她开恩帮自己一回,崔大哥着实太可怕了……。羡安意会,她刚要义不容辞的替牟岳开腔,却被她哥哥一眼扫去,冷声威胁:“你的事,一会儿再同你算。” 俊美无双的男子,脸上怒意尽显,他神色高贵不可侵犯,睇了羡安一眼,确定她无事,眉眼才算柔和下来。 “哥哥,”羡安忽然想起:“萧大人跟我说你二人交情匪浅。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萧疏寒?”崔晋昀隽润的琥珀色瞳仁变得深了几分,“他没说错,的确是交情匪浅。羡羡、除此之外萧疏寒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羡安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梨涡,嗔笑道:“哥哥你和萧疏寒可真有趣,怎么?是觉着对方会在背后嚼舌根说自己坏话吗?”她宽慰一般的同崔晋昀说:“哥哥,萧巡按没有跟我讲哥哥坏话,我与他算是相识吧,但细数下来见过几次,交情并不深!”言外之意便是,我也没必要诓你。 说完,她还掩着嘴儿偷笑,那副模样像极一只露出尾巴的小狐狸,可偏偏还是个没道行的。 “晋昀哥哥!” 一旁,林眠玉步态款款走来,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钟灵毓秀的小美人。 林眠玉低笑了一声:“瞧我这眼力,方才认出来,之前倒是见过几次,小妹妹给我的印象很深。” 第七十二章 我曾恨你入骨 林眠玉轻柔一笑:“其实,刚开始只觉着是个挺好相与的小姑娘,性子也讨喜,没想到我二人之间,竟还有着这一层缘分在里面……” 说到此处,林眠玉欲言而止,她侧首看向崔晋昀,脸颊倏的一下红了,匆忙别开头。 “眠玉姐姐是哥哥的什么人?”崔羡安直截了当的问。 听到这个问题,眠玉姐姐脸颊便嫣红一片,整个人顿如桃花上的朝露,红颜韶华,鲜艳得无可比拟。 崔晋昀抿了一口淡茶,缓缓的放下青花白瓷的茶盏,他出言打断,对林眠玉道:“阿玉,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羡羡走了一路,肯定饿了。” 眠玉姐姐含羞带怯看他一眼,应声去了。这两人眉目间的情致,便是个傻子也看得懂。 羡安的心思全然放在这满园梨树上,她用胳膊捅了捅牟岳,示意他看那片片梨花飘落。 “大牟,你不觉着,这花瓣就这么落地上委实有点可惜么?” 崔羡安循循善诱道。 牟岳顿了顿,也朝那满树的梨花看去,眼看花瓣这般浪费,他还是有些痛心的。压低了声音,跟她说:“崔小爷,你哥哥可还在这儿呢!一会儿让他瞧见梨树秃了,看你可怎么解释。”打趣的说道。 “解释什么?”羡安反而一脸诧异,接着说道:“这么多梨花,烂在树丫上或者掉进泥土里做了花肥,岂不更可惜?倒不如、来满足一下小爷我的口腹之欲。”她一本正经的说。 “小爷你知道的,我怕高。”牟岳有些为难。 明明是个大个子,可那一脸呆滞,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傻气。 “晓得晓得,又不用你爬,你帮我看着些就好。” 羡安挽了袖子,走到一株,足有一个人手臂张开那么粗的梨树下。 趁着起风,抬手接住了几片梨花瓣,夹到栗子饼中做馅,再吃味道果然变得不一样,既不失板栗的甘甜、又多出了属于梨花的馥郁清香,混合着擀得薄薄的饼皮所发出的麦香…… 轻盈的爬上了树,踩着枝桠,摘着了梨树上端新鲜干净的梨花,塞了一把进嘴里,还折了一小枝,扔给一旁垂涎欲滴的牟岳。 踩滑了枝桠,自繁花间直坠而下。 “羡安!”崔晋昀大惊失色! 扫落花的牟岳离得最近,忙扔了扫帚,冲将过来,张开双臂承接。崔羡安的身躯砸向他,毫无悬念的将他压倒在落花堆里。 撼动花枝,带下一阵花雨将两道人影一并湮没。 崔晋昀快步跑来,声音一抖三颤:“羡羡……” “……这,这里。” 花丘顶端蠕动了一下,里面探出一只手,很快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用力一带,将崔羡安从花丘里拽了出去,直的直拉进怀里拥住。 “羡羡。”崔晋昀紧紧的将怀中的人儿抱住,好像生怕她跑了,生怕又像从前那样不辞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这儿,崔晋昀瞳孔猛然的缩了缩,环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箍紧。 “痛!”羡安吃痛的叫出了声。 崔晋昀赶忙松开些,轻声哄道:“不痛了,不痛了,羡羡有没有哪里受伤,哪里不舒服?哥哥这里有药膏。”清隽似远山如黛般的男子,眼底满是温柔。 “眼前……有好多星星啊。”羡安晕晕乎乎的趴在崔晋昀胸膛前。这天、地,都是梨花香,香透骨子里。 牟岳在花堆里扑了个人形,慢慢爬起来,拂去身上的梨花,揉了揉手臂,见崔羡安没什么事儿,也算松了口气,羡安是爹爹的徒儿,她若是受伤,牟岳都不知道回去该如何同爹爹他交代了。 感到几道视线聚焦。 羡安从崔晋昀紧箍的怀里昂起头,见不止大牟、还有眠玉姐姐,她抱了一竹筛的春饼站在青石阶上,也注视着…… 林眠玉眼里的光彩如风中之烛,一点点黯去。 他迟钝未有觉察,仍紧搂着崔羡安没松手。羡安伏在哥哥的肩头,在他耳边提醒:“被你娘子看到了,快松手!” 崔晋昀侧首,看羡安这幅念念叨叨的模样又气又急:“你瞎编排什么!”“哥哥,你娘子生气了,不给我吃春饼了怎么办?”羡安仰着脖,同哥哥大眼瞪小眼。 “你能不能一时片刻不寻思吃的?”崔晋昀将她后腰一拦,抱得更紧了,橘色的薄唇凑到耳边,语声低低诉在羡安耳畔:“阿玉只是我的世妹,也仅此而已……” 恰逢面前吹拂过一抹凉风:“哥哥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 ……崔晋昀执意不说第二遍。 而是转向林眠玉:“阿玉,近来码头不太平,你要当心些,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晋昀定义不容辞!”美人在台阶上被晾了太久,崔晋昀平淡的口吻,却是对她下了逐客令。 林眠玉与崔晋昀独处了许多时辰,再留下去……,有外人在恐怕也会落人口实。心中也挂念着帮中的事务,正如晋昀所说,进来码头不甚太平。 羡安一扭头,朝她奔去:“还有肉丝青菜啊!!嫂嫂我可以吃春饼么?” 眠玉姐姐怔了怔,随之忙将春饼递到崔羡安的怀里。 身后一阵猛烈的咳嗽,温润隽逸的美男子,眼波里仿佛融了一层琥珀幽光,仿佛体力不支,一只手撑到梨树干上。 牟岳对于羡安这般,有吃的就换了副面孔的模样,已经是见怪不怪了。看向崔晋昀关切询问:“崔大哥,你没事吧?” …… …… 崔晋昀低头专注地看着竹简,侧面优雅的轮廓泛着玉石一般温润的光泽,呈现在扶疏的枝叶空隙间。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悠闲自在。 羡安看着他怀里的那只白色的猫咪,问道:“哥哥这只猫猫它有名字么?叫什么啊?” “崔团团。” “团团。”羡安朝猫咪唤了一声,猫咪喵了一声算作回应。“噗……”她呛了下。顺了顺气,又探身向竹筛里的春饼。 还没等摸上,就被一只筷子无情地敲到了手背,疼得羡安嗷一下缩回来。 崔晋昀有些哭笑不得:“先喝杯水顺顺,放心都是你的,慢点吃,我又不会跟你抢。”他柔声道。 竹筛子里的春饼都进了肚,心中那叫一个高兴。抱走哥哥怀里的猫咪,使劲揉了揉软软的猫头,在猫咪一阵的嗷鸣抗议声中,羡安笑眯眯的说道:“哥哥,羡羡先替你照顾团团!” 抬头看了一眼,在她怀里挣扎的猫咪被镇压,面有不忍:“你抱它去灶间喂点小鱼干吃吧。”崔晋昀道。 “小鱼干……”羡安眼底好像闪着星光,“好!”一口应了。 灶间里,牟岳的面前摆放着一堆如山的江南菜谱本子。 “大牟!把小爷扔在外面啃春饼,你却来开小灶。”羡安手里拿着半个裹满肉的春饼往嘴里塞,她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世道,人心实在忒险恶了。” 牟岳的视线,从菜谱本子上缓缓抬起,面前正炖着一锅汤,望向她:“没吃饱?”他挑了挑眉。 她摇头:“并不是,小爷我对食物的热爱与饥饱无关,这个你大概不会懂。”故作高深的说道。 不经意的看了眼门外,廊柱后面有一团白色的毛球,极不安分的动来动去。牟岳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只见、那团毛球竟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猫咪,猫猫的眼睛是如清水般的湛蓝色。 羡安弯下身去,一把抱起那只白团小猫咪,搂着猫咪毛茸茸的身子,在灶间里四下勘察,翻翻菜筐,搜搜柜子。 “大牟你有看到小鱼干么?”羡安说道:“哥哥让我给团团喂一点小鱼干。”牟岳伸手摸了摸猫咪肉乎乎的肥脸,回答道:“在你左手边的那个柜子里有包小鱼干。” …… …… 随着一张人皮.面具的掉落,露出了一双线条绮丽华美的眸子,睫羽纤长,只可惜眸光太过阴霾诡魅,让人不敢直视。 靛色绸衣,玄纹长袍。 “这人世间的情爱,可真是恼人啊!”毒医云水寒,从一道水墨屏风后走出来,微微挑眉,“您坐拥天下、任何稀世珍宝在您眼中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可脖颈间戴着的那颗萤石,多年来、却从未摘下来过……” 他怔怔地看着牧魅夜,他是第一次敢这么看这个令人人所畏惧胆颤的湘西苗王,民间传说都说他生吃孩儿脑,以人血肉为食,才维持那种绝美到恐怖的容貌、与绝世武功。 可就在方才。 他看向窗外的那一刻,也会有这样柔情的一瞬间! 牧魅夜凝睇云水寒一眼,淡道:“……五长老是你送上路的,他临死之前,都跟你说了什么。”听牧魅夜的语气,他肯定是知道的又何必问自己呢! 半晌后,毒医云水寒苦涩一笑,他看向牧魅夜的目光多了几分慈和。 “很荒谬吧?最初我也是不信的,因为傀儡蛛丝我曾恨你入骨,如今却恨不起来了。原以为能瞒过你,可显然我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在这一刻,牧魅夜仿佛听见,云水寒唇齿间,溢出一声轻浅的,又像满足慰藉似的叹息。 第七十三章 他神色阴郁 日薄西山,暮云低垂。 当余晖洒落下来,连天边的那些云雾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仿若漫天金粉洒落下来。 护城河边,矗立着一栋一栋星罗遍布、且灯火通明的三层小楼。水乡古镇素淡的青瓦白墙,与这烟火闹市中的喧嚷,明明是那般的格格不入,却因着朦胧烟雨而成了黑白相衬的水墨画。 “早前陆某不知,萧大人竟喜欢市井嘈杂之所。” 闻言,萧疏寒笑了:“萧某喜欢人间烟火气,却不喜欢人。不过,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不是么?”他嘴角上微微扬了几分,这如谪仙般的男子笑得,清隽儒雅。 暮色下有两道身似蒲柳的背影。 一苍绿、一月白,一个冷峻傲然、一个清贵儒雅。这两人单单站在那里,都是河畔夜色中的一幅绝妙之景! 河水里倒映着店肆市坊、酒旗布幡,还有岸边来来往往的商贩游人。 苍绿直裰,菱纹腰封,金线刺绣深海绿绸缎外袍,铜扣皮带发冠。陆鄞看起来不过二十有三的年岁,面色沉静的让人看不出一丝波澜,淡得就好像,他的心思根本不存在于这世间…… “巡按大人说的查案,便是指此处?”陆鄞略挑眉梢,颇为诧异。 萧疏寒语不传六耳,低声淡淡的说道:“想来陆千户身为锦衣卫千户,对酒肆茶楼这种地方并不陌生吧?” 陆鄞颔首,眉梢却轻拧着。 “的确是不陌生。酒肆茶楼之中多为鱼龙混杂之地。” “有差事在身,进酒肆茶楼,自然就如家常便饭般——寻常。”到最后他咬字极轻。 末了似有一声轻叹! 温润的眸子,好似乌云闭夜,萧疏寒,犹如谪仙般儒雅的男人,道:“说到底下江南来姑苏办案,你我都有着或多或少的略知实情,却无可奈何。陆千户身为锦衣卫,行事自然比萧某更加谨慎小心。” 说到此处萧疏寒语气冷了几分。 他俯身来语:“可千户以为,姑苏城当地的提刑按察使司,是你们锦衣卫自己的地盘,就可信么?!” 眉眼似有青烟笼罩,萧疏寒容色儒丽,隽润的黑眸乌深了几分。 “倘若不喜这等嘈杂之地,大可自行离去,萧某亦不会强人所难。” 陆鄞驻足片刻,“大人您刚来姑苏城不过几日,也至使你我二人交集甚少,如今想来实在是不该,今夜这顿酒钱便全算在我陆某的,您看可好?” 萧疏寒朗声一笑:“一顿酒钱便想着打发萧某人么。”他抿唇淡笑了下。 酒肆内已连续热闹了多日,此时多数住客也已到河边放着灯,店伙计们拎着清水,胳膊肘里夹着竹竿笤帚,一间间的打扫客房。掌柜半倚在老旧开裂的杉木柜台,偏着头,皱着眉,见伙计们粗手粗脚地做事,几次想要出言喝斥,终因店里还坐着些客官便只得硬生生忍了下来。 “来两盅青梅酿,不用温。”一道雅致的声音响起。 为首走进来的,是一名隽润儒雅,身量修长,似谪仙降世般的男子。 一旁连忙有店小二迎着:“好嘞,二位爷您稍等。”小二乐颠颠的,这梅子酒可不一般,这一年四季啊当数春日雨水清晨时摘下的梅子最好,酸酸甜甜、味儿也甘甜独特,山泉水里放入洗净的青梅子和些许上了年头的酒曲。 陆鄞拣了张干净的杉木桌椅长凳,“不必找了。”他给店小二搁下了五两银子,便施施然坐下。 酒肆里众多伙计,都不谋而合的怔了怔,嘴巴张的老大,一张张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接过五两银子的那名小二愣在了原地,手中捧着一大锭的五两银子,也不知心中作何想,半倚在柜台前的酒肆掌柜,风一般的步伐,将五两银子笑眯眯的揣进了怀里,掌柜一身青布袄,棉麻料纳的鞋底,个子算不得高,头顶裹着个士庶巾,黄豆般大小的眼仁里却透露着精明,嘴角不笑时也有着三分笑意。 “……二位公子气宇不凡,面相更是乃大富大贵之相。” “真不是小老儿吹,二位公子今儿个可是进对了店,小店的青梅酿在这整个姑苏城里头,那数一数二的……” 掌柜说了几句体面的恭维话,陆鄞压根不怎得理会,萧疏寒只好同那酒肆掌柜含笑客套了一番。 萧疏寒撩袍坐下时,调侃道:“这当个掌柜的也不容易,还得会瞧面相呢!”“萧兄果真慧眼独具。”陆鄞抱拳一笑,萧疏寒端正的回了一礼。 店内西北角,置了一处三尺来宽的小台面,摆了一方书案。 这是店掌柜为了招揽顾客想出来的主意,他找了一位说书先生,上午说上两场,下午说上两场。市井百姓日子清苦,姑苏也比不得京城和苗疆的繁华,闲时能听上一二场说书,也算是一件乐事。 “陆兄。”萧疏寒举起一杯茶盏,掩在薄唇边,借着抿口茶水,低声唤道。他抬起头,眼底似是不经意间向一个方向瞥去,刹那又收回了视线。 勾起几分嘴角,将他清冷雅致的容貌勾得波光潋滟。 陆鄞仅是余光一扫。 在近处八仙桌旁坐着两个武夫,中原人氏打扮。年轻稍轻些那个的眉目轮廓甚深,不苟言笑,背后别着一柄弯刀,刀鞘上镶着七八种颜色各异的宝石,一看便知颇为贵重;另一位身着着绛红麻布衫子,身上似并无兵刃,正与另一人言笑晏晏,与这风尘仆仆的酒楼格格不入。 “你听说了么?中原边境附近的几十个村子里一夜之间人都死光了。” “我有个兄弟在边境当兵,回来时他跟我说的,尸臭的腐腥味儿飘得了老远,有胆大的想去一探究竟,那些村民的死相都格外凄惨,被残害虐杀、分尸剥皮致死的,肠子都被野狗拉的老长,上面全是白花花的蛆虫。” “收尸时有不少官兵都吓破了胆子。最后上报朝廷,也只敢说是那几十个村子里的人全部毙命,死于恶疾……” “黑土地土生土长的中原汉子,哪里见过那等血腥的场面!”绛红麻布衫子喟叹了一声。 这两人说话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真小声的,可却丝毫不影响传入萧疏寒和陆鄞的耳中。 “大人觉得这会是苗疆所为么?”陆鄞问道。“未必。”萧疏寒轻拧眉梢:“就怕是灯下黑。”低声说着。 “我们现在所知所见,湘西苗疆那些阴毒的人心与蛊虫,只能算作冰山一角,真正恐怖的则是那一个个心狠手辣人物背后所受制于的苗王宫。”之后,萧疏寒黯然的垂下了眸子。 陆鄞思付片刻:“……苗王宫。陆某不信天不信鬼神,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的,可有时哪怕是人们亲眼所见的也绝非真相。”瞳仁黑似墨翠犹如点漆,目光睇向萧疏寒,“如今中原与湘西苗疆虽然休战,可这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便越是暗流汹涌,虽然已互开通市可锦衣卫想借机插入苗疆的暗桩,总是被悄无声息的拔除、抹杀殆尽。” 陆鄞他神色阴郁。 继而说道:“并非是其中有人暗中投靠湘西,向苗人暴露了消息,而是妄图深入湘西苗疆的中原人,一律格杀勿论!!而萧大人说早些年你曾在苗疆待过一阵子,陆某很是好奇,大人不仅能安然无恙、反而还会解一些蛊,这到底是苗人的仁慈,还是……” 陆鄞欲言而止,他似笑非笑的看向萧疏寒。 “仁慈么?”萧疏寒苦涩一笑:“十万大山的外部有几处苗寨,那里人祖籍虽是苗人,可骨子里却少有属于苗人的那份狠辣、与用在活人身上炼蛊试蛊的残忍阴毒。可是在苗疆善良的人,是注定活不长久的。” “……你同人推心置腹、人将你推向万丈深渊,这就是苗疆。”萧疏寒他薄唇抿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原本是同陆千户调查案情的,如今却成了我吐露心声,这趟倒是萧某亏了。”轻摇着头:“但是不得不说,在我们这些来姑苏查案的这一行人里头,当数同陆千户说话,是最不累的。” 萧疏寒端起青梅酿,放在嘴边,轻抿了一口,“清淳香甜,唇齿留香,还有淡淡的梅子味儿,的确不错。” 缓缓起身,萧疏寒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朝着河对面一处两层的木质小楼指去:“那处阁楼,就是莫纪明奉旨来姑苏督建大运河堤时,那近两个月所居住的地方。木质构造,房梁、地基、屋顶、门柱……都是木头的,明明一把火就可以付之一炬,我很好奇工部那位为何没有这么做?!” “萧兄,慎言。”陆鄞面色一凝。 他将面前的酒盏端了起来,陆鄞也轻轻品了一口,这青梅酿很浓,浓得酸甜中带着几许苦涩。 第七十四章 吃水忘掉挖井人 “不是让你抱着团团去灶房喂小鱼干么?”“喂了呀,哥哥你瞧,团团的肚皮都撑圆了。”羡安想起香香脆脆的小鱼干,在看向哥哥怀里抱着的团团,目光都变得有些幽怨。 “它的肚皮本来就是圆的。”崔晋昀看都没看一眼的说道。 羡安的目光却在猫咪身上,这是一只黑蓝色的虎斑灰眼猫。 这猫咪长得肥头肥脑的,一身皮毛油光水滑,正窝在崔晋昀的怀里拱起身子,它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摆个不停,还时不时的瞄~上一声…… “哥哥。”崔羡安抱怨着:“就赖你灶房里的那些什么,川菜回锅肉、麻婆豆腐、辣子鸡;鲁菜糖醋鲤鱼、九转大肠;苏菜松鼠桂鱼、盐水鸭、狮子头;浙菜东坡肉、西湖醋鱼、荷叶粉蒸肉。的名家真迹菜谱本子。看得大牟他都要走火入魔了!!” 喂团团的功夫听到牟岳嘀咕嘀咕,也就记下来,羡安她扒拉着手指头,说的直叫她口水泛滥。 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大牟那脑子本就不灵光,万一在彻底看成了个呆子,回去可没法跟师父交代了。” “这有些夸大了。左右不过是几本菜谱册子罢了,又不是什么武学内功秘籍,哪里会让人走火入魔。” 崔晋昀唇边,噙着一抹温润、儒丽的浅笑。 羡安眼底乌光一闪,“哥哥…好哥哥…我的好哥哥…哥哥你最好了。你那里有没有,能让我变得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功法秘籍?”她激动的搓着手手,眸中的澄澈仿佛灿若星河。 “有。”崔晋昀清清寂寂的笑着:“但是没有能让你变得武功高强、又内功深厚的秘籍。” 天青色对襟长袍,料子选的是上好蚕料缂丝,还绣着雅致的萤草缠枝花纹,和他脖子上的那块萤石坠子衬得交相辉映。崔晋昀一双明亮的像琥珀石般的眼眸,深邃不见底,他举手投足间,是那不可抹去的浑然天成的王者霸气。 羡安憋了憋嘴,仿佛当头被浇下来一盆凉水,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崔羡安泫然欲泣:“为嘛么?” 眉宇间染上一抹无奈之色,崔晋昀他本就是美的,像清风明月,似晨晓初光,他凭窗而立,双手搭在窗棂上,向远方眺望,入目的则是赤火一样的夕阳。 “因为我说,你根本不需要练那些,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为什么……”徐徐垂眸,他轻轻的说道:“那么,羡羡先来替哥哥抱一下小猫吧,这猫太沉!” 羡安恶声恶气:“沉还想让我帮你抱小猫,咋想的这么美呢!”一指扯着嘴一指扒眼,做了个鬼怪模样。 嘴上虽这么说着,可还是依言走到崔晋昀的面前,从他臂弯里欲抱走肥呼呼的团团。猫咪还没抱入她怀中,崔晋昀便放下了手。羡安的脑袋撞上他衣襟,正晕头转向之时,便有片衣袖从脸颊拂过。 她抱着团团,他抱着她。 “哥哥,你抱错了,羡羡不是团团。”被迫趴在一个香喷喷的怀里,脸颊贴着柔软又冰冷的衣襟。 她不禁出言提醒道! 清冽入古泉水的声音,从头顶传到耳边:“没关系,哥哥并不嫌弃。” 衣袍上、骨子里,似都沁了淡淡梨花香,如醇酒清酿,芳香醉人。 怀里紧紧的搂着团团,又一边挣脱着,只因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怀里还抱着个沉甸甸的肥猫,只好任由哥哥他抱着自己了。他身上有一股清润的梨花香,醇甜醉人的温暖。 这人儿长得好看、清俊隽逸,身上也香香的、抱一会儿似乎也不吃亏。 一只白瓷小碗递到羡安面前,顺着哥哥的肩膀,趴到碗上看,一碗冰清玉洁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拿起勺子搅拌几下,甜香四溢,“哇!”了一声,顿即送进嘴里,滑腻香甜口感极好。 “好吃,好吃……”迭声道。 “这是梨花羹。”崔晋昀替她拖着碗,倾过身俯在她耳边:“我照着御茶膳房送来的独家食谱做的,做了十七八回才成,是采的四月新梨,就的昆仑上去年冬月梨花雪,煎的我们儿时在湘西常吃的梨汁冰糖……” 囫囵吞枣的几大勺全咽下肚,意犹未尽的咂了咂舌:“哥哥,你在说什么?”羡安偏过头去,挑了挑眉。 崔晋昀盯着她嘴角,再看了看碗里空空如也,喉中一梗:“……没什么,你就当是幻觉好了。” 随之,羡安漫不经心哦了一声,把碗递到他面前,笑眯眯的:“这点量也太含蓄了些,还有吗?再来一碗!!” 浓密卷翘的长睫在眼底洒下一层浅浅的暗影,崔晋昀他倏地扬唇,笑出一副温柔的模样,“冬月的梨花雪煎煮后也只有一勺。” 又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真的没有了么?就来一碗,一碗。”还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划着。 “……没有。” 羡安她深感遗憾:“早知道就慢点吃了,还没品出个味儿来,就没了。” 他转身往绿檀木仿竹圈椅上平躺开,像摊煎饼一样,胸腔间起起伏伏,像是深深长长地呼吸吐纳。见他阖目休憩,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云淡风轻的样子。 “哥哥……” “哥~哥~。”任凭崔羡安怎么叫,他都始终阖着目。 浓密的眼睫毛遮覆着眼睑,令人有凑上去数一数的冲动。睫毛往上,是两道锋芒内敛的剑眉,再往上,额际居然有个美人尖!! 如今贴近细看,知这他俊逸皮相的点睛之笔,竟藏在这里,这个美人尖。 想起曾经在衙门里值守闲暇时,翻的风月册子上记载——具美人髻者为上品、无美人髻者为中或为下。这美人髻便是俗称的美人尖,前人有将美人髻作为评选美人的标准,倒也诚不欺我。 忽然腰后搭上一只手,那只手的主人顺力一压,她手肘撑落,扑得更近。 眼下便是轮廓优美,弧度微上,如画笔勾勒的橘红唇瓣,极尽魅惑。她心中生出一头小兽来,小兽左奔右撞,想要冲出来品尝眼下的美食,却被牢牢按压住。 荒忙的撇开头,把视线移向别处,不多时,头又转了回来,品鉴美人真是让人把持不住!! 一时头脑发热,一手摸上他的美人尖,一手的五根指头又压在他的嫩橘色的唇瓣上。 软嫩而润滑,真难想象,一个男人竟能把皮肤养护的这么好。 俯身吻了下去,仿佛另一个崔羡安在体内苏醒,势要将眼前人霸占到底。那些虚缈又不可触摸的记忆,驱使着不由自主的魂魄,将夙愿一偿。 彻底爬到他身上,将他狠狠压住,玩了崔晋昀的美人尖之后,手又摸上了他白皙如玉的锁骨…… 他一个翻身,躺在梨花塌上,一头墨发如海藻般披散在肩,抿了唇,笑不可抑:“你在做什么?”含笑问道。 “轻薄你!” 他竟不依不饶,刨根问底:“为什么?” “想试试。”想试试看看主动轻薄了一个绝色大美男,是个什么趣味。 “那……,羡羡你还想怎么试?”崔晋昀拿手指掠过她眉头,划过鼻梁,再落到脸颊,万般怜爱的轻抚着,崔晋昀衣衫凌乱的躺在塌上。 再看就要起针眼了…… 崔羡安啊、崔羡安,你面前可是个有娃娃亲的人,不久后就是有妇之夫,而且人家还是你的亲哥哥呀!! “是困了还是饿了?脸色怎么看起来这么苦大仇深,羡羡,你想到什么了?”他隽逸温润的眸子,乌深了几分,好似从云层深处,渗出一抹皎洁的月光…… 瞟了崔晋昀一眼:“没有,什么都没有。又或者是我忘掉了什么?”羡安她反问道。 顿了顿,忽然看向他,“哥哥,你没有去看你的眠玉妹妹么?人家林堂主撇下帮务不管,可就是奔着你来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看着羡安笑道:“你先吃,吃完了我再去看她,对了,羡羡顺便你拉上牟岳,听说今夜溪江巷有灯会,我们一起去逛灯吧。” “……这个,哥哥一会我去问问大牟吧,看看他急不急着回去,毕竟师父他老人家还在官驿里等着我们回去呢,回去晚了怕他担心!”“嗯,去问问也好。” 抓住油纸里的糯米糕塞嘴里,几下吃完一块,羡安继续埋头准备吃第二块,轰苍蝇似的,连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哄你的眠玉妹妹要紧,我一个人在这吃糯米糕就好,吃完再去找大牟……” 冷不丁,被横空夺走了一块糯米糕,“吃水忘掉挖井人,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亏得慌。”崔晋昀说罢,自己拿了一个吃,袖袍一振,头也不回一下的走了出去。 第七十五章 神似山魈鬼魅 羡安并不急着回去,她平日里忙于抓贼查案,很少有机会能到街市上闲逛,此时慢悠悠的踩在青石板路上踱步,崔晋昀手里拿着一柄通体月白色冰玉的折扇,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日头已呈橘红,正一点点的下沉,将众人的身影越拖越长…… “哥哥,你快看!” 左看看、右瞧瞧着,便瞧见了一个卖小面人的摊子。 羡安快步走了过去,欢喜的指着其中一个面人唤他:“怎么样?哥哥你快来瞧瞧呀!快来、快来,这个小面人捏的是不是很像你?”贼贼的笑道。 龙冠玉冕,黑糊糊面和的墨斋衣上,用白灰勾画出九条龙纹,不难看出仿得是始皇帝。 崔晋昀笑道:“这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秦皇,匠人捏面团的手艺不错。” “这是没扮上,等哥哥扮上没准就像了。”崔羡安将小面人取下来。 面人拿在手中,她蓦然一笑:“反正,我瞧着就是哥哥的模样。”崔晋昀笑着摇摇头,并未再说什么,而是掏钱替她付了账。 其实,崔羡安她说的也对! 崔晋昀总是喜欢穿宛如魏晋名士一般衣着的宽袍长袖,用的是数千金一匹的顶级水云缎。那一抹穿着精美天青绣金锦袍的身影行走时,总是看起来异常洒脱优雅,行云不惊风,流水携落英,柔软的衣袂若飘云飞羽…… 今夜整个姑苏城都是热闹的,描金的大红灯笼在各条街道上挂满了一溜,人来人往,游人如织。 在一间酒肆楼阁之上。 萧疏寒的目光,凝向桌案上那约十来个空酒坛子上。 他长叹:“人生就像这酒水,刚开始喝的时候,还有一股青梅子味儿很酸涩,但得喝多了,这味道就渐渐淡了下去。到最后,就像是喝白开水一样……” 黄昏的晚风夹杂着几分燠热。 一阵风吹拂着他顺长的黑发,容色是一如既往的俊逸若仙。神情肃穆中带着几分悲凉。 “巡按大人好酒量。”陆鄞似笑非笑的看着桌案上那数个酒坛子。 “陆千户你看到河对岸那栋小木楼了么?木质结构,坐北朝南,那门上规规矩矩的栓了个铜锁。莫纪明——工部水式清吏司郎中。说正经的,来姑苏的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世上哪会有这么傻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听萧疏寒说完,陆鄞点头,也算是认同他的话。 只是霎那,陆鄞不经意间朝街市上瞥了一眼。 视线蓦然被一人凝聚。 天青绸衣,金丝蜀锦玄纹云袖,身姿欣长,眼尾上挑划出一抹残邪,神似山魈鬼魅、又如幽兰业火。这般俊美无俦,又有着几分鬼魅邪魅的男子,像是居于高山崖巅之上隐世的神仙,说不出的飘逸出尘,仿佛天人一般。 腾地站起身来,顺着两层小楼上的竹木围栏纵身跃下,落地的一瞬间以足尖点地,身形平稳,轻功卓越。 天上突然飞下一个人,倒令崔晋昀身旁站着的,牟岳与羡安惊恐万分!!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拍着胸腔,看清楚来人的长相后才松了口气,牟岳说:“……小爷,咱以后出门可得看黄历。”他苦着脸。羡安憋声憋气的,同牟岳小声嘀咕道:“这是人啊、还是鸟人啊,那小二层少说也得十余米了,从那上头跃下来,没摔断个胳膊腿什么的也是……” 陆鄞背对着他们俩,也不知是否听到了,微微侧头,余光寒冷如冰,弄得本待说话的羡安识趣地收了声。 却并未理会他二人,甚至可以说一整条街道上的人几乎都被陆鄞所漠视,全然忽略掉。不过这不包括,一旁那俊美无俦、温文儒雅的翩翩佳公子,崔晋昀。 一个神色间波澜不惊,有着与年龄不大相称的沉稳。另一个俊美邪肆,狭长的凤目黑润幽暗,仿佛古井,一眼望不穿的深邃。 “一别数日,不知义兄近来可好?碍于官家人这一身份,溪迟无奈、亦无法前去镜湖山庄探望兄长,兄长见谅。”陆鄞含笑而立,抱拳拱着手。 崔晋昀轻轻一笑:“算得上好吧,我对家祖中的生意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反倒是江南,气候最是养人,便来了。这姑苏到底还是太小了,总是能在不经意之间、就碰到熟人。”仙色皎洁,然而眉眼却极妖,清冷之中暗藏迭丽。 “义兄性子本就淡泊如云,便如那天上神仙,让仙人去翻看那如山般堆积的账册,自然是一桩苦差事。”陆鄞笑着:“两两相比之下,自然是这杏花微雨的江南更符合义兄的气韵。” 一声义兄,叫的千肠百转。如陆鄞而言,在他心中他的义兄,就是那遥遥天宫之上的神仙,清贵而神圣,不属于这尘世间的人…… “你呀,总是能琢磨出我的喜好,我们千户大人准是太闲了。”崔晋昀打趣他,继而说:“溪迟我记得,你似是不喜欢邻街的一些酒楼小肆的。” “的确是不喜。” 陆鄞点了点头:“可既然被人拉着来陪喝小酒,倒也觉着还好。”他看似气定神闲,实则却若有所指的说道。 “喂!方才喝青梅酿的时候没见少了你的影子,怎转头到你义兄面前,竟这么歪派我,可不带你这样冤枉人的。”这时,忽然一道略带玩世不恭的语调传来。 “晋昀兄,你可得替我评评理!” 陆鄞脸色顿时黑了几分。 “萧兄。”崔晋昀温隽的笑着,“萧兄可莫要为难不才了……” 被称做萧兄的人神色幽幽地。瞟了一眼,方才有说有笑的那两人。 当目光,落在那温润俊美的男子脸上时,萧疏寒眼底划过抹暗芒,却稍纵即逝被他很好的掩盖了去,让人难以捕捉。 他攥白了自己修长的指尖…… 崔晋昀冷冷地回视着他,却以分外亲和的口吻说道:“萧兄,这若不是今夜晋昀在此巧遇了萧兄,依萧兄那退避三舍的模样,还不知,要何时才能见上萧兄一面呢!” 方才冰冷犀利的眸光散去,萧疏寒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慵懒。 “晋昀兄怕是误会了,疏寒与崔兄弟在幼时便已相识,多年来深厚的情义,也是断不得的。”萧疏寒垂目说道,从他脸上似乎看不出一丝情绪。 “那便好。”崔晋昀颔首:“否则晋昀可要深思上一番,想想究竟是何处惹得萧兄、将这深厚情义生出了隔阂。” 旋即崔晋昀勾出一抹冷魅的弧度,无声浅笑。 “如今瞧着萧兄的面色,也来病情没什么无大恙,想来是温大夫开的方子见效了。只是精神有些不济,你可是来姑苏这阵日子没歇息好,可有频繁发梦?” “晋昀兄料事如神。”萧疏寒一副敬佩的模样。 “原来二位一早就认识,亏我还想着引荐呢,倒叫我费心了。”这时,陆鄞不禁开口问着。 萧疏寒答道:“认识。”他随即说道:“不过没想到的是,陆千户管晋昀叫义兄,恕萧某冒昧,能否问一句,二位又是怎么认识的?” 羡安困的哈欠连天,倚在牟岳肩膀上,心道:“知道冒昧还要问。”他两人对视了一眼,牟岳眼底也有些疲惫,恨不得找张结实的床榻睡上一整天才好! “……多年前,卿月楼花魁案。彼时闹锦衣卫与刑部尚书皆焦头烂额,当年那一案、闹得比如今这修河款一案还要大,京中人人自危,朝廷命快速侦破案情。”陆鄞侧首看向崔晋昀,却不似平时那种,对谁都是一般无二的淡笑,不再是看似亲切却疏冷凉薄,给人距离感的假面。继续说道:“就是在那时遇见了来京城游玩的义兄,也是在义兄的帮助下,很快破了案。” “原来,哥哥还会查案呀!”羡安惊呼了一声,滴溜溜的大眼睛露出狡黠的光晕,在崔晋昀身上乱转,突然凑了上去,这阵措不及防,使得崔晋昀耳尖红红的,她眯着眼,“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那只是偶然发现的。” “义兄,你能否留下,官驿里厢房甚多,住上一阵不是问题……想请你帮我们调查修河款一案,溪迟在此不胜感激。”陆鄞朝崔晋昀施了一礼。 隽润的眼眸里眸色潋滟,还不等其他人开口说什么便应下了,“左右我也是介闲散之人,住官驿里和镜湖山庄也没什么差别。” 第七十六章 语气里透着些凛冽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的化不开。 官驿院中,只剩下牟岳跟羡安两人,明月高悬,下了无睡意,时候也尚早,都不急着回房。 一阵阵竹叶的簌簌声响,羡安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蹙着眉梢:“大牟,你就不能换一株竹子揪叶子啊!这株竹子都快被你给揪秃了。” 她摇了摇头。 “竹子好好的在这长着,难得雨水之后发了几个新芽,却都被你揪了……”嘴里唠唠叨叨的,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牟岳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哪里快秃了,可别冤我,小爷要来人了你记得吱一声啊!我就摘几片竹叶跟艾草混在一起捣碎,出的汁和面用。” “要摘也是摘淡竹叶,哪有摘这翠生生的青竹叶的。” 羡安白了牟岳一眼。 牟岳压低了声音,小声小气的说:“你这败家孩子,淡竹叶去哪揪啊、还不得买么?哪像这、近水楼台先得月。” 崔羡安嗤笑了一声。 一手背负在腰后,一手虚握于腰部,她信步踱了踱。便绕到官驿后头的水塘边,塘中倒映着一弯月亮,月甚亮,连带着一池水都跟着闪闪发光的。 水面上,浮着几朵娇小玲珑的蓝色睡莲,片片花瓣精致地像是用上好玉石雕琢出来的一般,还裹着一层透亮的琼脂。 她背负着手,自言自语的叹道:“怪道人说‘这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在苏杭’,这姑苏城的月亮比京城的月亮都要亮上好些。” 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在身后淡淡的说道…… “这般月色,辜负了岂不可惜。” 清冷的嗓音,熟悉异常。 羡安微微怔了怔,迅速回过神来,转过身垂目低首做恭敬状,“千户大人,真巧啊,您一定也是来看月亮的。”心中暗暗嘀咕道,这人莫不是属猫的走路怎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鄞注视她片刻,淡淡道:“巧么?一点都不巧,我就是来找崔捕快的。” “……大人,找我?大人您可真爱说笑,……哈…哈哈……”羡安僵笑着,微不可见的退后了几步,准备随时开溜,“天色已晚,那卑职就不打扰您大人赏月,先行告退!” “不急,既然月色正好就不要浪费。”陆鄞轻挑了挑眉。 “啊?!!” 羡安费解道。 “随我去查案,”陆鄞转身就行。 羡安本以为陆鄞会跟自己打听关于哥哥的事儿,可怎么觉着他这个义弟,却比自己这么亲妹妹要更加的了解哥哥呢? “大半夜的……查什么?”羡安深吸口气,想起师父的交代,对陆鄞绝不可失了恭敬,“大人,卑职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卑职身为朝廷捕快,但怎么说也是个女儿身,这个……三更半夜,当然了,卑职自然是很愿意同大人一起查案的,可毕竟孤男寡女的,卑职也是怕有损千户大人的清誉。” 陆鄞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她,后者双目饱含诚意的将他望着。 “不是还有在院子里揪竹叶的牟岳么?”陆鄞看了崔羡安一眼,片刻之后,他出乎意料的让步了,“也罢。” 未想到这招这么好使,羡安倒是楞了下,喜滋滋的拱手:“那、卑职告退。”她抬脚就要开溜。 “看来,只能请牟捕头和牟捕快这父子二人,随我走一趟。”陆鄞并未拦她,只在她身后平和的叙述道。 这下轮到羡安停住脚步:师父眼下腿疾发作,走路尚且不便,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如何能半夜再跟着他查案。可若是这陆鄞开口,师父也没法子回绝…… 这厮着实可恶!她恼怒地想着。 羡安立时转过身来,陪笑道:“大人若是不嫌弃,还是卑职随大人去查案吧。刚好大牟闲着也是闲着,他可以一起呀。”大牟对不住了,师父他腿脚不好,折腾不得,你什么苦差累差都使得。 “孤男寡女的,不太好吧?”陆鄞云淡风轻:“有损我清誉啊。”他竟然一本正经的。 “嘿嘿,方才不过是卑职的顽笑话,大人千万莫放心上。”羡安暗暗咬着牙根,说着对口不对心的话,“既是为朝廷办事,那就没有男女之别。大人正气凛然,一看便知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绝对没有人敢说闲话。” “我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之人。”陆鄞斜睇她:“于工,你是我义兄的妹妹也算是我的妹妹。于私,像你这样的,我没胃口。” “……” 这阎王,说话行事真是让人生厌。还有,谁是你妹妹的,乱认什么妹妹! 陆鄞眼看着,她半隐在衣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施施然转身,语气冷漠的说道:“还不走?你不去叫牟岳难道要我去叫么。” 羡安讪笑。 …… …… 郊外,闭月亭。 只见霎那间,一队身穿黑色绣金色妖邪百鬼图的黑衣蒙面男子,腰垮弯刀或者长剑,他们以的高超轻功踏着河面波纹,瞬间从河面落地。 黑衣蒙面人们,身形疾快的扯落红幕在落地,他们以身为钉齐齐单膝跪地。 四名身穿暗色华衣的美貌少年扛着一抬华美的雕金紫檀大躺椅从空中飞来,落地之后,恭敬地退到了躺椅后面,瞬间扬起一面巨大的幕布,上面绣着九爪金色蟠龙,气势宏伟。 随着这些人的出现,仿佛平地卷起一阵狂风,就是在这残雪纷飞,狂风大作间——一道魅紫如妖的高挑邪肆的身影,从天而降,他一身紫金色银纹金丝宽袍大袖,头戴一顶苗银乌金镶着荧紫色冰种宝石的发冠,手持丹青墨扇,宽阔的衣袖在风中飞舞成一双巨大的羽翼,气势惊人。 姿态狂恣旋转着落在那雕金椅上,苗王牧魅夜优雅地一转身,宽袖一拂,慵懒地倚在那华美奢靡的椅子上,一手持着折扇轻扇,随着他的出现,阵阵异香气扑鼻…… 天上神祗降世也不过如此,又或者说是魔尊临世!! 一道冷魅的声线响起,打破了夜色的静谧。 “萧疏寒,几日不见,本座是不是该对你刮目相看了。”苗王他弯了弯唇,笑出一副清隽温润的样子,人如美玉,柔进了骨子里,目光却像淬着寒冰一样。 睥睨那尊贵的男子,薄唇边却噙着一抹冷笑:“……苗王,牧魅夜。” “是你派人杀了江西商会,崔老会长一家两百四十七口……” “我去的时候,反是没有归属苗王宫、没有归顺你牧魅夜的人都遇害了,整个江西——商会、商户、金钱细软、商路货物,全都落入镜湖山庄名下,云水寒与你而言只是个傀儡,真正是落入你手。” “为了让你伪造的这个身份更真实一些,苗王,你竟然不惜以几万人的性命为交换,竟然只是为了要江西崔氏这商贾世家,为了要一个所谓的姓氏。” 萧疏寒本是白皙的肤色,添上一抹类似抱病的哀艳,但神色依然清清冷冷,语气里透着些凛冽。 “是又怎样?就算你知道了又如何,那些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死光了,谁给你的胆量!竟然质问本座,你算什么东西。”眼底划过一抹阴翳。 牧魅夜眸心深处,涌上阴势冷酷。 “是她么?”他阴狠而冷厉的视线,笔直刺入,远处躲在树荫下都不敢大喘气的苗清眸中。 被发现了! 蛊女苗清的身体顿时僵硬,几乎下意识的疾步行至萧疏寒面前,用自己娇小的身躯挡住他…… “苗清,本座听说过你。” 牧魅夜忽然眯起眼,话音未落。 萧疏寒素来温润清峻的容貌扭曲了几分,他咬着牙,一个箭步上前,将苗清拉到身后,一双眸色幽深,从脸上看不出喜怒。 “牧魅夜,直说吧,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呵呵,装哑巴会么……”苗王牧魅夜他一阵低笑,再抬首时眸似古井,面罩寒霜,“若不是本座默许温离,帮你调理全身那犹如枯槁烂木的经脉,你以为你会有命站在这里吗?” 牧魅夜嘴角含着恰如其分的笑容:“如果二位学不会闭嘴,也许有一天,你们就真的开不了口了。” 萧疏寒拉着苗清离开,苗王也并未施以阻拦,而是放他们离去。 忽然几个穿黑袍的蒙面人,抬着两个担架似的东西从一个林子里走了出来,一个边走还边道:“真是晦气,好事轮不到咱们,这样的事总能轮到。” 萧疏寒与苗清双双望去,只见那担架上盖着黑布的东西在微微颤抖,似是活物,底下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淌了出来,细看下去,竟是暗红的血滴! 两人不由得一惊,略偏了身子闪在暗处古树后。 另一个蒙面人哼哼道:“这都是这个月抬出去的第四个和第五个了吧,霜血园的花奴可高兴了,又多了花肥,只可惜这些好皮相都被了生生剥皮,整个血猴子一样的,爹妈都认不出。” …… 萧疏寒低叹了一声,朝回城的方向走去,“公子。”苗清快步追了上来,后怕般的松了口气,“我终于明白,蛊门那些长老们为何甘愿做苗王的走狗了,毕竟只要是聪明人就都不愿意得罪如苗王他,这般深不可测、有手段、又阴柔毒辣的人物。” “其实苗王陛下,对公子您还算是仁慈的。” “他哪里是在对我仁慈,不过是我于他还有用罢了,自从坐上苗王宝座的那刻起,他就彻底变了,从前与我相互推心置腹的那个人,如今随时都会将我推向万丈深渊……”萧疏寒唇边勾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可不知怎的,那浅浅淡淡的笑容,却偏是寒到了骨子里? “也多亏了,云水寒之心性不似牧魅夜,否则、还不知这姑苏城要闹出怎样的腥风血雨来……” 萧疏寒睇了眼苗清,调侃道:“平日里见你性子乖张,怎得见了苗王宫的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怕了?”“阿青不是老鼠……”苗清耷拉着脑袋。 第七十七章 一身浩然正气 在一扇斑驳的黑漆木门前,陆鄞停住脚步,想起萧疏寒所引,往四周张望了下:“应该是这里了。” 牟岳说:“这是哪家宅院的角门吧!”羡安借着月光,看向门上的铜环,上面依附着一层薄薄的灰绿色铁锈,“……这里不常有人走动。” 羡安狐疑的目光看向陆鄞,在心中暗暗猜度。 这厮,大晚上造访到人家宅院口,莫非是来抓人家姑苏本地官员贪腐的?倒也说的过去,毕竟来姑苏有些日子了修筑银款没追查回来,随手抓几个贪腐,只要凑齐二十万两官银,回京那也能交差。 倏地,便见衣抉轻旋,陆鄞已跃上青瓦高墙。 羡安仰头,看见月光勾勒出一副俊挺的侧颜,眉宇舒展,他似与平日冷冰冰的模样有些许不同,可又不知哪里不同。 “你们两个,上来。” 羡安怔了怔,清清嗓子,仰头劝道:“……大人,咱们可是官家人,像这种偷偷摸摸、私闯别人宅院的宵小行径,还是不做的好,万一被人瞧见了也不好说不是?!” 陆鄞有点不耐烦,“这是莫纪明生前所住之处。” “哦。”她恍然大悟,脚下却不动弹,接着道:“那不如等到明日,朗朗乾坤……”一旁的牟岳运功提气,打算跟随陆鄞其后,跃上墙头。羡安的目光却在墙院墙根那东瞟西瞟,好像在找什么? “你是不是轻功太差,上不来?”陆鄞直截了当的打断她。 解释道:“……大人,卑职轻功其实也不差。”羡安讪笑了笑,“只是这个院墙吧它着实是高了那么一点点。” 他忍无可忍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理会她,转身悄然声地跃入墙内,周围复被寂静笼罩。 估摸着陆鄞是嫌她太没用,干脆把她晾在这里了。他干嘛不找锦衣卫来啊,成天溜达自己跟大牟的腿儿…… 如此……正好,回去睡觉。 “无事的话,卑职先行告退了。”羡安压着嗓门道,不管里头陆鄞听不听得见,当然最好是没听见。 “大牟,小爷走咯,你受累。”这话还没等说出口…… 她前脚刚刚抬起,就听见旁边的一黑漆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只见陆鄞面表情地立在门内。一旁、牟岳灰头灰脑的拍了拍沾在胳膊肘上的泥土。 一准是翻墙的时候摔了,羡安暗咂了咂舌,却不厚道的想笑。 “二十年前,牟程万的轻功在锦衣卫中屈指可数,真没想到他带出来的徒儿竟然这般不济事。” 羡安张了张口,原想反驳几句,却禁不住好奇,问道:“大人,师父他从前在锦衣卫中很威风么?”可为何?师父他从未提起过。 陆鄞扫了他们一眼,“从前的事,他从来未和你们提过?” 对于从前的事,师父他向来讳莫如深,眼角眉间的纹路深如刀刻斧劈,仿佛他从不曾年轻过…… 羡安有时甚至都在想,陆鄞一介锦衣卫正五品千户,根本就没有必要骗自己这个无权也无势、功夫还不好的小捕快,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真难想象,师父他老人家看起来鹤发鸡皮、不过四十余载、岁月却对他格外无情!! 真的很难想象,那个蔼然又平易近人的师父曾经竟是锦衣卫,而且看陆鄞他这般重视,想来品阶也低不了。 “约莫二十年前,那时大人您还小呢!如此说来,这些事儿都是令尊告诉您的了?”再想到陆鄞之前和师父说话的模样,羡安似乎明白了什么。 陆鄞看向她,眉毛略略挑起。 “你好歹是个捕快,难道就从未怀疑过什么。” “令尊也认识师父?”羡安问。 “他是只瞒你,还是连牟岳一起瞒着?”陆鄞皱眉接着问。 “……” “我在问你话。”他缓缓道。 “我晓得晓得,你先跟我说说令尊是怎么提起师父的?”羡安满肚子的好奇,浑然不觉得有何不对劲:“师父当年是什么官?比你还高么?是不是特别威风啊!肯定很神气,那一袭大红飞鱼服,走在街上,那还不得鬼神避让啊!” 不欲再同她说话,陆鄞很干脆的转身抬起脚就走。 “大牟你晓得不?”羡安戳了戳牟岳,抱着朴刀一脸正态的牟岳怔了怔,想清了羡安问的是什么,随之就是一个劲儿的摇头,“爹爹他也没跟我说过,不晓得。” “看吧,连大牟他也不晓得。” 她不以为然。 “喂!大人,喂不说就算了……” 羡安嘀咕着跟上去,心中暗想个不停,准是官阶比你高,你怕失了颜面,所以才不肯说!! 此时三个身处一处小院之中,往前行不过数步,便到了一幢两层小楼跟前。 楼内并无灯火,黑漆漆的,两株高大的梧桐挨着楼身,枝繁叶茂,夜色中树影摇曳,如百鬼夜行,给小楼平添几分阴森诡异之色。 一阵冷风拂过…… 羡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又听得外间梆子声响,已是三更天。 “三更,正好。”陆鄞仰头望着楼上紧闭的窗户,淡淡道:“府衙里的仵作验尸格目上写,莫纪明就是三更时分在楼上吊死的。” 那么,这位锦衣卫大人来到此地是为了……牟岳想都不想就开口:“所以大人你也想试试?” 羡安更是挨着牟岳挨得近近的,抱着肩膀,瑟瑟缩缩的。 陆鄞没理会他二人,背着手平淡道:“头七。” ……羡安怔了下,骤然也想起来。没错,按照莫纪明的死亡日期,今日正是他的头七。 头七,是从死者去世之日算起的第七日,又被称为回魂日。传说死者魂魄在死后到处游荡,于头七日归家,然后方才回天界。 可今日是头七又如何呢?! 总不指望莫纪明魂魄显灵,说出二十万修筑银款的下落吧。 她默然片刻后,看向梧桐树上的叶子,吞吞吐吐的说道:“大人,霜是由水汽凝结而成,初六爻处于坤卦最下端,阴气初升,冷凝为霜……,怎么说咱们也是官家人这般查案也不太好。” 羡安讪笑了笑。 陆鄞睇她,“你,不会是怕鬼吧?”“嘿嘿,怎么可能。”嗓子发干,羡安“咳咳”两声清清嗓子。 “卑职身为朝廷捕快,以一身浩然正气……”“失敬失敬。”羡安话还未说完便被陆鄞清冷的打断。 这幢小楼木制结构,坐北朝南。 他们原是从北面的那个后院进来,现在绕到南面正门,瞧见门上规规矩矩的栓上了个铜锁。 以往碰到这种事儿,自然难不倒羡安,可如今这位千户大人还在这儿,才不会那么“勤勉” “打开,别弄出动静来。” 羡安无法,只得捞起系在腰间的三件儿,挑出其中一柄细细长长的银签子,弯腰对准锁眼,轻巧的一捅在一挑,咔嚓轻响之后,铜锁开了。 陆鄞看在眼中,淡淡问道:“你这开锁的功夫,也是牟程万所教?” “那倒不是。”羡安忙为师父撇清:“原先牢里有个囚犯,没人来探他,身上也没银两,他又好酒。隔三差五地便托我给他买壶酒,他教我开锁技艺作为交换,我想着技多不压身,就给他买了。我天天往牢里跑学了将近一个月,后来他就被问斩了,也就学不成了。” 边说着边将门推开一条小缝。 闪身入内,待陆绎和牟岳也进来之后,她复将门掩好。 听她语气颇有些怅惘,却不知她是在惋惜囚犯被斩首了,还是可惜没学全。 第七十八章 骄矜的扬起小下巴 陆鄞打量着屋中的布置…… 正对门的,是一张红漆束腰马蹄足挖角牙条桌,上头摆着个空荡荡的大漆盘,条桌后面是绘着宫殿人物的屏风,屋子里皆是寻常之物。 自左侧绕过屏风,黑漆的木制楼梯直通到二楼。 牟岳不由得感慨。 “这屋子里倒是空荡,左右加起来也不过三五个物件。莫纪明当真清廉至此,还是这栋小二楼里头值钱点的东西,都被来收殓尸首的人顺走了?” “你是不是感觉特别可惜?!” 羡安挑了挑眉,揶揄他。 “嗯,的确可惜。”牟岳想都不想就应了一声,可话音已落,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嫌弃的目光瞄向羡安。 “上吊死的冤魂最是凶了,这可是犯讲究的……” “……” 陆鄞点头:“原来六扇门都是如此查案的,全凭瞎猜。先入为主不算,还净整些子虚乌有的。” “喂,大人你……”羡安被他一激,当下恼怒道:“这是修河款,又是他全权负责,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傻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是莫纪明贪了那二十万两银子,他就该携款潜逃,又怎么会上吊自杀。” 陆鄞眸色乌黑幽深,一眼看去,望不穿的深邃,“崔捕快,你不认为他是畏罪自杀?” “我……” 羡安才刚开口,就听见楼下有个沙哑的嗓子呵斥道:“谁!什么人在上面。” 负责看守此处官驿,是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嗓门倒是挺大,走起路来却慢得很,从羡安听到他的声音,再到他提着灯笼颤颤巍巍地上楼出现在她眼前,足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羡安示意牟岳把捕快制牌递上去,牟岳生得副憨厚的模样,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老伯,误会误会,我们是来查案的。” “来查案的?”老者把制牌凑近灯笼,才看清上头的“捕”字,他把制牌还给了牟岳,“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 羡安她骄矜的扬起小下巴,故作高深的说道。 “我查案不喜欢惊动太多人。”陆鄞淡淡问道:“你是此处的驿丞么?” 灯笼昏暗,老者一时没看清,陆鄞的那身大红飞鱼袍。牟岳向他解释道:“这位是锦衣卫千户、陆鄞陆大人。” 听得锦衣卫千户五字,老者把灯笼塞到羡安手中,朝陆鄞恭敬行李:“卑职王迁,参见陆大人。” “此宅院一直是由你看守的么?”陆鄞问道。 “是。” “莫纪明是何事住进来的?” “您说是工部郎中莫大人吧!去年冬至刚过,他就来了。”老王头叹了口气,“莫大人是个好官,没想到他会悬梁自尽。” “这有什么没想到的。”羡安在一旁犯嘀咕! 陆鄞吩咐那姓王的驿丞。 “你把事情始末说一遍。” 老王头这几日就此事已经讲过几遍,但陆绎锦衣卫经历的身份摆着,说话间又有种不怒而威的仪态,使得他不敢怠慢,仍是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那天晚上,莫大人他很晚才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书童跟我说熏笼不够暖和,让我再给生个火盆,后来我就回来睡下了,直到次日清早,见楼上窗子开着,以为是莫大人已经起身,结果上楼来一看,就发现莫大人已经悬在梁上。” 老王头伸手指了指羡安头顶处,后者抬头望了眼头顶处的横梁,忙往旁边挪了几步。 “老伯,你方才说莫纪明来姑苏还带了一名书童来?” 老王头打量了眼羡安,丫头不大的年纪,性子也讨喜,时不时翘起的唇角又透着几分天真顽皮的模样。只是此时一副官家人老成持重的样子。而且对方虽只是个小官吏,可王迁毕竟上了年岁、也没那些踩底捧高的心思,还是答道:“是的,那两日那小书童染了风寒,夜里喝了汤药后倒头就睡,早起时还是我叫的他。” 此时陆鄞一直在旁静静立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后问道:“莫纪明自从住进来,要你升过几次火盆?” “只有那天晚上一次。” “那天特别冷么?” “那天下着雨,确是有些冷。而且莫大人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袍都被雨打湿了,大概是冻得不轻吧。” “他没有乘轿或者打伞么?” 崔羡安在旁边插口道。 她还走到案桌旁,细看这歪倒在地的一个圆凳,凳腿儿的漆面上果然如料,有处明显碰撞痕迹。 王老头努力回想了下,道:“说来也奇,莫大人之前一直是有轿子的,那不知为什么没有轿子送他回来。” 陆鄞转身看看窗子,问道:“那天早上,是哪几扇窗子开着的?” 王老头上前把西北侧的两扇窗子打开:“回大人,就是这两扇。” 陆鄞走近窗边,朝外头望去,即便今夜月色如此之好,也实在无甚景色可看,只有参差不齐的房屋。 “莫大人平时也总是开这边的窗子。”王老头对此有很是不解。 羡安连忙把朝南的几扇窗子都打开,朝外探头,忽的惊喜道:“这边正好对着官驿的后花园,景致不错。” 王老头笑道:“是,此处精致最好,底下还有一颗桃树,现下正是花开时节。”“只是可惜,莫纪明非酷爱桃花之人,倒是辜负了这番景致。” “非酷爱桃花之人?何以见得。” “桃花之美早在近千年前,那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有所写。放着官驿后花园里的桃花不管,却对一盆平平无奇的兰花悉心照料。” “不知大人还可否记得,莫纪明贴身的那件里衣上,绣的正是兰花,香囊亦是……”羡安平淡的阐述道。 牟岳去看三屉书案,抽屉拉开来,全都空空如也不用说,莫纪明的来往书信等物肯定都被送到衙门里去了。书案上头也空荡荡的,只剩下笔架、砚台和水洗。 眉头妥妥的打着结,他朝羡安摇了摇头,崔羡安:“上面的东西,你可有动过。”她问老王头。 老王头摇头:“没有,衙门的人来过后,就把门给锁了,我再没上来过。” 羡安伸手指在砚台底使劲蹭了蹭,收回手仔细端详,手指头只有一点淡淡的墨痕,再看水洗中也是干干净净。 “如何?”陆鄞问她。 “看来莫纪明没有留遗书。”羡安还一本正经的惋惜说道。 第七十九章 一家人不打一家人 “我那只鸡,它当初死的多惨啊!竟然被炖成汤喝了……” “有些人啊,注定大限将至!”削葱般的细指轻抚在血色薄唇之上。 银月如水,空气中洇湿了几分轻寒,姑苏平江街临湖旁,一个苗人女子站在树荫下,嘴角抿出抹诡异的弧度。 在她的身后,有几摊血水,粘稠的猩红里包着肝脏的碎片与、零碎的尸块……在阴暗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诡谲,那女子手中爬出来几只青色的虫子,那一只只小活物很快将地上的血污吞噬殆尽!好像、青砖地面上从来没出现过那几摊骇人的血迹,也好像、人从来不是她杀的。 这人正是苗清!! 她在一个卖鸡鸭禽类的摊子前停下脚步,俯身打量着,笼子中的一只斗气昂扬的大公鸡,“这只鸡怎么卖?” “想买我这鸡啊?可老头子我不卖。”卖鸡的老汉沙哑的嗓子分外低沉,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阿公,这鸡养的真不赖,是用什么喂的呀?”苗清俯下的身子单手托着腮,笑眯眯的问道。 待看清这张贴近来的脸庞,卖鸡的老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紧绷了起来,额头上的几条乌黑青筋显露出来,死鱼一般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这人! ……是她!苗清她来中原了。 对于苗清毫无预兆的出现在这儿,那老汉心中是惊异的,但却被他巧妙的掩盖了去,摇着手中的蒲扇,老汉一副爱搭不惜理的样子。 哑着嗓子道。 “你这瓜娃子,平白套甚得近乎?老头子我还得靠卖些鸡崽换钱买酒呢!你莫以为叫了声阿公,就能告你是怎么养出这么肥的,门都没有!!”老汉的语气蛮横。 “制米曲选用了白芷、当归等几十味名贵中药,以此用来喂养禽畜,鸡因饱饲而体型硕大,药材滋养而鸡冠血红,羽分五彩,可惜如今是黑夜、若是在太阳底下全身散发霞光。鸡喙、爪子尖锐锋利无比,报晓为首鸣,相传所到之地五毒皆需逃离!!”都不用那老汉开口,苗清便已施施然地说道。 末了,苗清定定的看了这老汉一眼,“谭老您别来无恙?” 眼前这名被称为谭老的老汉,脸色愈发阴翳,眸如古井、恍似面罩寒霜。而苗清正似笑非笑的凝睇着他! 苗清从随身带着的小锦囊里,拿出几枚金豆子似的毒蛊。在她手中仿佛盘核桃一般,那一个个黄豆粒大小的金豆子,其实是些小活物。 老汉身穿灰扑扑的长衫,身上的衣裳早已洗得发旧。 “谭老?谁啊?不晓得,你快走快走快走!莫要耽误了老头子我做生意。”那老汉当下便要撵人。 他手里拿着一把糙米,平摊着干如树皮沟壑的手掌,老汉不急不缓的喂着竹笼里的鸡。 苗清蹙着眉,然后,她忽然提出一个要求:“臭老头,你体内的蛊我可以帮帮你想办法。但前提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我……想要它。”她看着那只大公鸡。 “清丫头,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要求?老头子我可不是个善人,再者你也只是想办法,而没有十成的把握帮我解蛊。想我离开蛊门云游天下时,你还是个半大的瓜娃儿,如今见面你变化倒是颇大的。” 老汉双目笑眯着。奇的是、那只大公鸡半分也不怕他,反而极为亲近,一口口的啄着他手里的糙米。 “……听说您当年是牧魅夜的老师。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在他登基苗王之位后,你离开了苗疆,可出奇的是、他却默许你的离开。” “他那手段之残忍……呵,我炼蛊炼的走火入魔时,也干过一些为世人所不容的事情。但至少、我顶多是用活人试蛊,可能那些人死的惨了点,但我只是为了实验那些新蛊的毒性、特性,不像他,他干过的那些事儿,就连我都……哦,好像是有点跑题了。” 苗清顿了顿,又将话题拉了回来:“总之,这是来自我的建议。中原目前尚算太平,但朝堂中的那位皇上,虽野心勃勃、却无雄韬大略,若是这样下去,我看这表面上的“太平”也快要被打破了,用不了多久,苗疆全面入侵中原,哪怕是你……估计下场也不会太美妙。。” “牧魅夜再不济也就是拿走我这条老命,老头子我无牵无挂,他还能怎样?倒是你,苗清,那些无辜将士的殒命,你又如何解释?”老汉脸色沉了沉。 然后,她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我认为那件事情只能说是各为其主?我身在苗疆,是湘西苗疆之人,当然要向着苗疆啊?不然难道还要向着敌人吗?我帮苗疆打胜仗是应该的,无论阴谋阳谋;无论拿刀子杀人还是使用蛊术;黑猫白猫;能捉着耗子就是好猫,不是吗?所以就算我在战场上用蛊,也只是各为其主。” “还有,那些人可一点都不无辜。当初那些人把我的鸡给炖了,那是我阿爹送给我的,我阿爹过世很久了,大花它是我唯一的念想……可却被人给炖了!炖了!炖了!!你能想象我有多伤心么?” “呃……炖了。”老汉一脸的无语,脸上大写的“懵”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瓜娃子,人的命可只有一条,且行且珍惜。” 苗清有点郁卒:“我真的很喜欢这只鸡……” “可它是老头子我的。” “可是我喜欢啊!” 苗清抽了抽鼻子,又狠狠眨眨眼,像是被虐待了一样。“你这老头,不讲理!!” “瓜娃子你身上血腥尸腐之气忒重,我这鸡啊,它不喜欢你。”老汉摊了摊手,一副他也没办法的模样。 “小气鬼,不给就不给,那么多废话,浪费本姑娘的时间!”狠狠的撇开了头,半晌后,她徐徐垂下了眼睫,“谭老。”这个心狠手辣、是非不分、且又冷酷惊人的女子,眼角居然微微地发红。 “我也想过正常人的日子……” “可普通人是什么样的呢?普通人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不懂呀!” “瓜娃子,你个哭什么劲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头子我咋虐待你了呢!”老汉悠哉悠哉的摇了摇手中的蒲扇,“你身上带银钱了没?” “带了又怎样?没带又怎样?” 苗清翻了个白眼,隐晦的捏着鼻子,一副快窒息的模样,“臭老头,你身上这么重的酒气差点没把本姑娘呛熏个跟头,腌的可真入味儿。就连你养的这几只鸡……”她顿了顿。 “不是,谭老你老人家细瞅瞅,你这鸡,一对眼珠子不大点儿,喝得倒是挺迷离,可真是有啥样的主人,他就能有啥样的鸡。” 说完这句话,苗清像是被熏得受不了了,赶紧把头伸到一旁去,狠狠的喘息了两口。 谭垚:“???” 谭垚:“………………” 他脸色一寸寸变得阴沉无比。 后退了几步,苗清极为识相的说道:“你,你不就是要喝酒么?哪用得着银子,谭老我有个招儿保准你能喝个够,成不?”她讪笑了笑:“你是苗疆的、我也是苗疆的,这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嘛~~” 一口不流利的中原话,说得南腔北调的,却平生出几分喜感。 “你这瓜娃子啊,就是搁深山老林里头待得忒久了,连个人话都不会说咯。”谭垚捻了捻白花花的胡须,“但老头子我呀,心胸宽广,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他恶狠狠着脸。 苗清唇边勾出一抹笑痕:“我谢谢您嘞,心胸宽广。” “你喝麦茶不?” “麦茶?那是什么?” 谭垚像是不想回答苗清的问题,提着他的鸡笼,抬腿就准备走。 “喂!老头!麦茶是啥个嘛?” 第八十章 你是龙脉么? 麦茶又被称作为粗茶,不论闻着,还是喝着,都有一股子浓浓的麦香味儿。 苗清抿着土瓷碗中的茶汤,清秀白皙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想吐掉、又不知道吐哪里好?她朝四处望了望,之后只好将嘴里苦涩的茶汤咽下肚。 末了,咂了咂舌。 朝旁瞄了眼,看着那一腿着地、另一条腿支棱在凳面上的白须老汉。 “臭老头!!”苗清拍案而起,她茶壶似的叉着腰,“凭什么本姑娘喝这没甚得滋味的粗麦子茶,你却在这儿香醇的小酒一盏接一盏。” “瓜娃子,你那么大声干哈?老头子我虽然岁数大了,可耳朵又不聋嘛。” 谭垚手里的小酒盏微滞住,抖了抖瑟缩似的抱住肩膀,他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活像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惊吓。 旋即,谭垚捋了捋胡须,面露慈蔼的笑:“一个乳臭味干的瓜娃子,你喝个什么酒啊?这麦茶,你在苗疆还喝不到呢,这是在中原才有的……来来来,清娃娃老头子我啊,再给你满上。”边说着;便拿起放在桌上,那红铜大肚宽嘴的茶壶,替苗清把杯中的茶给续满。 这苗清头上裹着个包巾,她一身苗人的服饰,而手腕上,脚踝上,系着些银铃,或是举手、或是投足、皆有清脆的银铃声响起。 她神色冷淡,睇了眼那杯盏中清澈似水,透如玄镜的酒酿,余光又在凝视着周围几桌的食客,那些人皆是两腮上长满胡须的异族人…… 见那几桌的食客,目光好似完全没朝向苗清与谭垚所坐着的方向看去,苗清眼底也少了一丝阴翳。 “洛阳杜康,臭老头,我道你是怎得这般地爱在中原待着,原来这其中也是有些缘故的。”苗清转而眼底挂上几抹寒意,似笑非笑:“杜康酿酒千古帝都洛阳城外,万年玄武岩古泉泉水……只是,让我不解的是,你不在洛阳却在这姑苏,这区区弹丸之地如今也是热闹。” 被叫臭老头的那名老汉,名为谭垚,摇了摇手里的蒲扇,一副精明的模样:“非也!!洛阳是有杜康,可姑苏有冬酿酒、有果酒、还有梨花酿、竹叶青……茶水还有碧螺春……瓜娃娃,你知道么?冬酿酒是用桂花糯米一同酿造而成的,经过寒冬腊月的洗礼,待薄雪微融时,时。” 谭垚他瞥了眼苗清,只见她眼底映衬着漠然的眸色,欲言而止。 这位约莫六旬的老人,竟然面露出来几分委屈之态来。用手里的蒲叶大扇掩着眼,凸显沧桑,“啧,在苗疆长大的娃娃啊,怎么都这么不可爱?!” “可爱?”苗清问。 嗤笑道:“……鬼老,你说的那种人。能生在苗疆可未必能活得下去啊!”苗清喟叹了一声,这个心狠手辣的苗人姑娘她语气有些哽咽。 随之、苗清背过了身。 鬼老谭垚没个正行的笑了笑:“苗娃子,小孩子家家的呢!要有说有笑那才是可爱,哎呀,你别蹙着个眉呀,活像个小老太太。” “可惜啊!” 谭垚不解,“可惜什么?”转过头去看向苗清。 “……可惜,你如今忒老了点,也不用多便是往前数十五年前,你走在这姑苏水乡古镇随便哪一条街道小巷,都准能迷倒一大片中原的小阿妹。”苗清突然一脸正色的说道。 “哎!”谭垚又灌了一口酒,“再怎样也不过是张皮相,留不住的、终归是留不住,又何必强留呢? 苗清动作轻缓、而不易察觉地收回了手中捻着的银针,这位的苗人姑娘,稍微抬了抬眼帘,上下打量起眼前;不修边幅、乱发粗服、吊儿郎当的老人…… “老头,跟你讨杯酒喝喝呗?”苗清笑眯眯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来,“不多要你的,给倒一杯就好嘛~” 老者微眯着眼,打量着苗清:“算了算了!可就一杯,多了可没有。”谭垚拿起桌上倒扣着的干净瓷杯,将手里的小酒坛,朝苗清坐着的方向推了推。让她自己倒酒,却又一副,若是酒倒得多了他就随时准备把酒坛夺回来的样子。 再谭垚目光灼热的注视下,苗清在面前的酒盏里倒满了满满一杯。满到、多一滴便能溢出、少一滴又不够满杯的。 “酒线悠长,细而不断;酒花均匀,小巧密集;挂杯明显,酒香四溢;好酒!!”最后苗清肯定道。 “瓜娃子,你咋个晓得这些?” 苗清没说话,谭垚却想起来了。小时候看着这瓜娃子的时候,自己腰间时常会挂有一个酒葫芦。苗疆与中原酿酒时都会放入醴曲、只是中原是用粮食加一些花亦或者纯粮来酿酒;苗疆与中原则在这点是相反;苗人酿酒都喜欢用多种药草或者毒虫而非蛊虫,泡在一起酿酒…… 谭垚他似想到什么,又立刻展颜欢笑起来:“真不是老头子我吹,阿晋那个鳖孙打小就是我给看大的,他小时候那就跟条灰泥鳅似的,一会儿不盯着他舅叫给他钻山林里去了黑不溜秋的小东西。不细瞧、都寻不着他,可惜啊!!原本挺好个伢子,后来、叫他那缺德的苗王阿爹给他接走了,再后来……”他便成苗王了。 白须老汉一阵苦笑,不知怎得?竟觉着这酒里好苦,好苦,苦到让人心头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紧紧扼捏住。 苗清侧侧着脑袋,不懂便问:“老头你在跟我说谁哦?”她怔了怔,方才好像听到一句“阿晋他那苗王老爹”?? “谁那苗王老爹?现任苗王他连个婆娘都没有,咋个会有娃子嘛。”她一口中原话说得不流利,南腔北调的,听着都听出几分喜感来。 “……不对!”苗清细想了想,心中顿时有了猜想,面色上顿时有了敬畏,支支吾吾的说道:“你,你说的是……?”她没有直言那个人是谁,可这两人的心中都在清楚不过。 谭垚漫不经心的颔首,“嗯。” “瓜娃子,能挨着老头子我坐,也算得你三生有幸了!还有麦茶有小酒喝。”老者笑眯了眼,捋了捋自己已乌白的长胡须,捻着手里头的小酒杯。 “还挨着你坐是三生有幸?” “你是龙脉么?”苗清迭声问道。 然而一声哼笑,她挑了挑眉嘴角微微勾起,苗清衣饰上的许多银铃铛同发出叮叮的清脆声,映衬着一张,流露出几分阴郁煞气的容色…… 这一番问得谭老谭垚,都不禁有点微愣的怔忡,哑口无言。 “行了,你再喝下去天都要亮了!”一道哈欠声下,苗清眼底一抹倦色,“周公在传召本姑娘,那就恕不奉陪咯~”“还周公?”谭老好笑的问道:“……瓜娃子,你咋个还晓得周公啊?啧,不说。我也知道,瓜娃子老头原只觉得你在苗疆的深山老林里头待多了,都不会说人话了!没想到,也是个爱学习的娃娃哦。” 只见,苗清从随身的锦囊里拿出一个小纸包,谭垚陡然瞪圆了眼仁,手里拿着的酒杯从中间碎成了两半,大声呵道:“苗娃子,他们只是些普通人,你别……” 他话还未说完,却为时晚矣。 苗清手里的纸包打开的那一刹,漫天的金色粉末在空中飞舞,那一个个看像粉末,其实不然,那些都是一只只金色的小活物。 它们像是金色的沙尘暴,席卷了他二人所在的这家酒肆,以及酒肆所处的整条街道。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金色的沙粒状物,朝这人们的扑面而来,起初的惊悚,渐渐化为贪婪…… 苗清云淡风轻的走在街道上,嘴角噙着笑意,侧睇了谭垚一眼:“谭老,看来我们很有默契!” 金色的粉末,其实并非粉末,而是一种极小的蛊种,那些蛊虫能够抹灭掉人半个时辰内的记忆。 第八十一章 芝麻圆子 姑苏的傍晚,平江路上人烟渐少,夕阳染红了天,染红了地,也为人间镀上一层淡淡的血色。 谭垚讪笑了笑,方知是虚惊一场,语气却突然认真了许多,“好嘛,默契?咋个会有默契嘛!说真的苗清,老头子我原本以为啊……你除了炼蛊炼得走火入魔时才会做出点残忍血腥之事,怎料,你分明就是个芝麻圆子黑心肠。”这位年已过六旬的老者此时还恍若一个孩童,扒拉着手指头,说道:“不过不得不说,你这瓜娃子在蛊术上还是那么有一点点天赋的,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苗清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谭老,所以是想我谢谢你么?!是拿三根香拜拜您啊?还是直接磕一个呀?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么说来你干的好事也就是当初把我领进蛊门了,除此之外也跟你没什么干系。” 她双手环腰,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厌倦似的摆了摆手,高傲地别开了头去,步子放大漫无目地的往前走。 “……你这个娃娃哦。”气得老者手里拿着的酒葫芦都发出啪啪地声响。 桥柱下忽裂一隙,清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渠内,绕石阶缘盘旋竹下而出。苗清半蹲下身来,取了几片地上方才掉落的几片青竹叶放在自己的香囊中。 “我虽常年生活在苗疆,可也绝非对中原的事情丝毫不知,否则我此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她状似漫不经心的说道:“姑苏城进来总是不太平,我实在不明白,像这般美好的一处人间仙境,为何偏要弄得满城腥风血雨。听说中原的朝廷派来姑苏个什么郎中?!那人死了。说法则是贪墨二十万两修筑银款,导致姑苏大运河堤无法照常开工,故而、畏罪自尽!!!” 说着、说着,苗清渐渐笑出声来,她小巧饱满的唇瓣又红的像是涂了鲜血一样。苗清她美的妖邪罪恶,并且还透着几分异域的风情,可往往人们会因她那狠绝人寰用以活人试蛊的手段,而忽视了她那靡丽的容颜。 “是非对错,永远都是由胜利者决定的。这种说法往往是权贵的一锤定音,旁人的信与不信又何妨呢?” 谭垚笑吟吟的说道。 “清丫头。” 眼前这老者用力地闭了一下眼,以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你听老夫一句劝,趁着还未陷进去还能够脱身,回苗疆去吧!” “老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苗清眸光蕴着锐利,里面掺入考究,“在苗疆,你也算号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是因为苗王……” 霎时,谭老谭垚脸色徒然转冷,深沉似海,波澜不惊。 他朝苗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的目光,齐齐地朝一个方向看去。 “督公有请,随杂家走一趟吧!” 岸边一座画舫之中走出一名蓝衣太监。嗓音尖利,一双细缝眼阴沉地扫过面前这两人,视线移在对面那白须老者的面上时,眼底很快浮现出几分恭敬之意,蓝衣太监摆出副请的姿态来。 “有趣哦,你还未说你是何人?你叫我请、我就得跟着你走么?”苗清面色不善,眸中隐匿着几分不明显的阴郁。 “谭老您请随杂家来。”眼前那名蓝衣太监,冰冷而又有些阴森的目光睇了眼她,心中也不想将苗清这人给得罪透。 “成!”谭垚应了。 “臭老头成什么啊,你就成?这帮人是谁啊?事先准是查了你我,不然我们……”“瓜娃子!!这只大公鸡送你了,你可得要好好养着啊。乖乖的在岸边等着老头子。”谭垚突然俯耳一句:“你是个有能耐的,一炷香后若我还没出来,你就什么都别管赶紧走!记住了。”他一记掌风,将苗清往岸上一推。 谭垚头也不回的走进那座,华丽的仿佛犹如一座宫殿般的画舫,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庭楼水榭不一不缺…… 迎面磅礴的内力席卷而来,苗清被那一股力道推上了岸,岸上的树木枝条纷飞,落花四散,她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缓住那力道,那座画舫却已然处于视线与天边的交界处。 见那老头脚步停都没停一步的往画舫走去,“喂!”苗清气急跺了跺脚。 “咯咯咯……” “咯” 这时,一道道鸡鸣声响起,苗清怀里那只红冠羽色发金的大公鸡,朝着那座画舫停泊的方向受惊般的叫了起来。很又像是不像谭垚走,大公鸡它使劲的扑腾着一对翅膀。 “那臭老头不要你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好了,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你和我咯咯叫,我和你说闲话。嗯……叫你二花吧?好不好?二花,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啦!” 苗清站在护城河堤,低头看着岸堤旁地上树叶柳枝的绰绰疏影,露出一丝奇异又冰冷的笑来。 “二花你也在担心臭老头对么?可是夜里杀人,我怕会做噩梦啊。” 苗清她像是站累了,理了理自己黑紫撞色的苗寨扎染细麻布的衣裳。干脆盘着腿席地而坐。 ………… “久仰谭老大名,今日有缘一见是在下之幸。” 画舫之上,屋内烛火微弱,从暗处的小叶紫檀蜀锦缎织屏风后走出来一道,犹如白松般柔韧修长的身形。 这是张难以形容的脸,极长的一头乌发垂在蟠龙官帽后,精致五官有着超越性别的瑰丽,雌雄难辨,尤其是一双丹凤眸子,更宛如工笔画勾勒而出,愈发显得那双丹凤大眼妖异莫名。 “谭某不过一介乡夫,闲云野鹤得惯了,哪里有这福气让大名鼎鼎的九千岁记得鄙人呢?”谭垚一展衣袍,坐在了离主座最近的那张紫叶小檀蟠龙圈椅上。 “西厂提督,贺馔京!” 尖锐又有些渗人的笑随之传来。“看来我们认识彼此,那就不需要再介绍一番了,谭老,不才并无它意只是单纯坐下来说说话而已。”贺馔津这声音极为和气,却隐含着无限的杀气。化成箭雨,呼啸而来,让人无处遁形,“同为苗王陛下办事便不分你我,听闻前辈喜酒,不才也自当投其所好。” 精致的喜好,这里的桌、椅、茶、几、杯、盘、壁、挂、床的精美程度是以京都那奢美闻名的太极殿都比不上的。 冷月清辉下,穿着暗色锦衣的修长人影站在船头冷风梭然吹过,灌满他华美宽大的衣袍,仿若谪仙,但却更似月下夜行妖魔展开巨大羽翼。 随意往旁侧一指,便见,本是一坛坛千金难觅的绝世好酒佳酿,却在西厂提督贺馔津这里却如普通常物般寻常,甚至多得堆积如山。 只手遮天,旗下西厂与锦衣卫两支厂卫势力遍布中原寸土之上,他便是西厂提督、锦衣卫首座贺馔津。他的容色,妖娆靡丽,这般俊美无俦,又有着几分鬼魅邪魅的男子,却是苗王牧魅夜在中原的爪牙之一。 “荷花蕊、寒潭香、金茎露、秋露白……秋露繁浓时水也,作盘以收之,以之造酒名“秋露白”味最香洌。”谭垚脸上突然露出一种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神情来,淡道:“普天之下能够差遣得动阁下的,除了你口中的苗王陛下,老头子我可真想不来第二个人。” “方才同前辈一起的……” “不过是个黄毛小丫头,倒不值得引起阁下的注意。”谭垚赶忙说道。 谭垚方才语气中的那一丝丝惊慌,却被贺馔津捕捉到。他手中拿着根细细的不知什么材质做的竹竿,似玉非玉,竹竿上泛着漂亮的绿色,勾子上也吊着两条漂亮的鲤鱼,将竹竿一甩随之那两条鲤鱼拍打着水花游回了河中。 “值不值得,可不是谭老你说的算。不过那是名苗人蛊女吧?曾在苗王登基先、于幼时为其师,不过陛下的忍耐也实在有限,就算得前辈并无肩挑天下之志,也要为了同你亲近的那些人,着想着想不是么?” 贺馔津说:“我早与湘西苗疆再无半分瓜葛,甚至挑断自己一条胳膊的筋脉,可牧魅夜为什么就不是不肯……!” 谭垚伸手抹掉嘴角溢出的鲜血,幽深的眸子里闪过阴惊。 “前辈!”贺馔津连忙喝止谭垚的话,低笑一声:“前辈不必急于回复我,应该清楚这是你最后的一次机会了。如果拒绝我,就等于死!这些时日我都会在姑苏,我期待谭老给在下的答复,届时,也好同苗王陛下复命。” 第八十二章 透出霜雪般的寒意 姑苏城外西郊的莲花塘边。柳林里有唯一一株古榕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弯曲的枝干半垂于水面上,那临水的树干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个银藤叶编制,极为精巧华丽,似吊床一般的物件儿。 背靠着树干,手中拎着只青色的玉葫芦,长腿一弯一直,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半倚半躺在吊床上,写尽了风韵惬意。 那男子容色俊雅儒丽,如似超尘世外的仙人,一袭梅子青大袖衫,雍容华丽且又不失清雅。 精致的唇角弯出了冷讥的弧度。 “本座要的东西,成了吗?”一道风铃般清脆潋滟的声线乍然响起,那仿若仙人似的男子,神似空谷幽兰,眉梢一挑便显出几抹残邪。 之后,一名身穿翠衣的少年,腰间别着一把银萧,右耳上的饰物垂下来几枚翠竹色的翠鸟羽毛。如似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挂了吊床的树干旁。湘西苗疆圣使青鬼,恭敬的双手捧着只红木盒子递给他,“如您所愿,成了!依照陛下您的旨意,苗王宫的试蛊大会选在了冬至这一天、一年之中阴气最盛的日子,十余名蛊门长老合力,连着花费数月,以中原今年所进献死两万囚犯的肉体凡躯,用做了试虫的蛊皿……” 看着盒子里满满的红色药丸,男子满意的轻笑:“不错,那群老家伙倒还有点用处,这一次的血丹成色很好。”苗王牧魅夜容色清冷又妖丽,在夜色下皎若冰雪,又有一种浅寒的魔魅之气。 “陛下,属下有一事不明——姜馔津此人当真有活着的必要吗?适才他亲自传讯来说。” 牧魅夜伸手,制止住了青鬼接下来的话语。 随之,只听他云淡风轻的说道:“说来本座对那姓谭的老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只要那老头不是死在本座手上。他既来传话,那便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苗王牧魅夜薄唇一挑,妖色横生。 “阿青,本座知道,你觉得姜馔津是个卖主求荣的小人。他为了自己可以活命,甚至不惜出卖家国百姓。可你也莫要嫌弃他是个小人、也正因为他是个小人、用起来才会格外的得心应手!倘若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哦,不!他不会是个正人君子。要么不做,要么就得干脆利索,找个机会一并处理掉吧!” 弯了弯唇,牧魅夜笑出一副清隽温润的样子,人如美玉,清润进了骨子里。 骤然,青鬼朝远处斜了一眼,余光盯着那头的动静。低声道:“可要属下去解决?”“不必。”牧魅夜手中拎着只青色玉葫芦,掌中内力微凝,猛然的将手中酒葫芦往远处一掷。显然他是一早就察觉到了,却不甚在意…… 苗王他拂一拂衣袖,步履一挪,一身轻功早已臻至炉火纯青之境,便像似鬼魅一般身形一荡。青鬼只觉身侧似是一缕清风刮过,却连人的影子都没能瞧见。 “一会儿功夫不见,牧魅夜你这气性,却是越发的大了。” 清隽白衣,那躲在树荫暗影下的男子徐徐抬手,虽接住了牧魅夜掷过来了酒葫芦,可手臂处却隐隐发痛,好似骨头都碎裂开了。蹙着眉,轻揉着自己的胳膊肘,修长的指尖如似玉色,像是透出霜雪般的冷意。 “……萧疏寒。”琥珀色的眸仁里浮现出一抹似凉薄的笑意。 “你会说不可能,那是因为你没有试过,在暗无天际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在想着同一个人。我猜她为什么走了,猜了整整两年。”说着说着,牧魅夜自己却哑然失笑。 “无论是水寒、还或是念楹,我们都曾做过一些血腥之事!牧魅夜,以前我曾引你为知己。”萧疏寒想了想,挑了个轻松些的话题来说。 牧魅夜听过之后,微微一叹:“我亦如此……”旋即,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不知道今夜过后,你我之间,又究竟会是敌?还是故交依旧?”前一句,可谓怀念,而这后一句。则是试探,或许、这已不仅仅只是试探了,他已挑明。 “我可以利用所有人,我可以把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我可以做尽一切坏事,就凭我是湘西苗王!但是,只有念楹,只有她是我心中的净土。那些脏的、污秽的,我一点都不想让她碰。我想看她笑,想让她安安稳稳的做个烟火人间的美梦……”牧魅夜他琥珀般明亮的眸子里,如今却好似乌云蔽夜。 “天下之大,万物之盛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人生在世,总有比情情爱爱更重要的事情。我是、你也是!” “……晋昀!” 萧疏寒墨黑的长发,用一根白玉簪随意绾个髻,拧着眉,眼底有一抹沉黯悄然晕开,沉默许久才道:“哪怕你不承认,可你确实变了,如今的你处境不同、地位不同、心境也自然会改变。从前的那个晋昀是个怯怯懦懦的性子,他不会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去枉杀无辜。我们曾以知己相待,可或许我从来都不曾真正的了解过你。” “萧疏寒,本座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还曾以为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呢!”谈笑揶揄道。举起手中的玉色酒葫芦猛的灌了一口,抿了抿嘴。 “你……”萧疏寒被噎了一下,胸腔间起起伏伏,像是在呼吸吐纳:“你与念楹之间的事情我今后不会在干涉,再插手,更不会拆穿。想做个烟火人间的美梦,便做吧!你布下这么大一盘棋,我丝毫不介意奉陪苗王陛下好好看完这盘棋,才能知道,结局会是什么?。” 那个神情高雅不可攀附。 一个能左右整个湘西苗疆十万大山、乃至中原的生死未来。 谈笑间就能以铁血的狠戾手段将整座姑苏城都掌控在手心里。 他清隽秀丽的眉梢眼角,他从容温和的声音,似春寒料峭里那一抹低调的暖阳 牧魅夜合了一下眼,依旧清清寂寂的笑着,“本座虽站在苗王宫的立场上,却让你活到今天,而不为了是如何如何的利用你……萧疏寒,但愿你今后能守些分寸,免得彼此闹得难堪!” 他没有再发难,声音平静得像是一泓春水,温度却冰冷得像是腊月寒冰。 第八十三章 你可真是个好人呢! 漆黑的夜色里,一张笑得狰狞怪异的脸越发突兀,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性,穿着破烂的碎布拼凑成的衣服,身体血肉糜烂,他枯瘦的跟火柴棍一样。 “你又算什么东西,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 “……你,你,就是个最卑贱、最肮脏的奴婢生出来的贱种。” “你那个贱婢阿娘肚子倒是争气的很啊!一口气生出来两个男童!!你那个不知名的倒霉兄长,他没准早就被毒蛇豺狼虎豹,吞到肚子里当干粮去了。” “……以如此低贱的出身,想起从前被迫跟你称兄道弟的那一段日子,就感觉到无比的恶心,你不过一个贱种凭什么能够当苗王!”大声怪叫着。 “凭什么?啊?你凭什么……” 低沉的声线响起:“骂完了?” 一旁坐着个俊美邪肆的青年男子,施施然地抿了一口茶水。他眸子是极深的琥珀色,仿佛没有一丝光明,看得久了、仿佛连魂魄都会被彻底吸入幽狱鬼涧,是那永世不得超生的阴森诡谲。“骂完了就去死吧!” 一人惨嚎,被一根细如牛毛,肉眼无法察觉到的透明蛛丝陡然切段了四肢,如枯槁般的腐肉烂肢,顿时四分五裂。 身穿天青色大袖衫的男子,身形似鬼魅般,如钢似铁般的五指一点一点的捅穿了他的心脏。 当良久之后—— “我给过你机会。” 男子转身一步踏出,袖袍也溅几滴血迹,徐徐擦拭着染血的指尖,而后又揩去溅在俊容上的血迹。 ………… 这是一处临水的酒肆,一泓春水,荷花池旁烟波浩渺。暮云低垂,池上烟霞渐开。整个偌大的酒肆,除了临水那侧的案桌旁坐着名身穿天青色长袍的男子外,再空无一人。 小青瓦屋脊的四周,都高高挂着数盏仿佛用鲜血浸染过的红灯笼? “苗王陛下。” 来人微微弯腰,鞠身行了个礼。 那衣着天青银丝缠枝袍的俊美男子,“坐!”他白无血色的掌心上挑,修长的手指白如削葱。嘴唇却是染了暗血色胭脂的浓重腥红,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一尊祭奠堂上的纸人,莫名得让人不敢直视的阴森诡谲。 清寂的声线,打破了这刚恢复不久的宁静,“有求于本座?” “对。”那名白衣男子应声。 “萧疏寒,想来你都听到,也都看到了。”冷清的眉宇间满是讥诮之意:“呵,平日里装得如何如何清高……如今你有求于本座、本座便要应么?当了个狸猫换太子的冒牌货!原被派来姑苏的那名巡按,死得倒是冤,便到了阎王爷面前,都讲不清到底是谁人,害死他的呢!” 苗王吟吟地笑着,笑意里溢着七分凉薄、三分不屑。 他身形欣长优雅,一头墨发如海藻般随风飘漾。衣裳的料子用得是织金镂花的蜀锦,蜀锦一寸之价可比十斗金,颜色更是淡雅的天青。 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壶新砌好的茶水,他端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优柔寡断等同于自掘坟墓。昔日、萧疏寒本座引你为知己,可你既下不去手,本座便帮帮你。”青花玉盏中的茶汤淡黄金亮,似透亮的琥珀般诱人。 这俊美邪肆的男子,一双手生得也格外好看,修长白皙,薄薄几近于透明的指甲,颜色像干净漂亮的粉玉。 “没有优柔寡断、不过是一时善念罢了!”悦耳的声音刻意降低几分。 纯白优雅,仙人之姿,萧疏寒一身幽远清气,宛若九重天上的神祗谪落凡尘,像林间清风,如盛月姣好。他木着脸,看向阴沉灰暗的天空,面颊抽了一下,遂又用力地闭上眼…… 一副思量之态,苗王单手慵懒的支着下巴,眸色潋滟,“一时善念?你可真是个好人呢!”这声音极为和气。却隐含着无限的杀气,化成箭雨,呼啸而来,让人无处遁形。 “苗王陛下,在下也真是不知,如今该是对您感恩戴德一番?还是,觉得苗王您实属残忍狠辣,连一个十岁大的孩童,都容不下!”跪坐在青竹蒲团上的那名男人,他人似盛月姣好,俊逸若仙。 “……不过,苗王。我萧某人还是要跟你道声谢。” 萧疏寒的脸色沉了沉:“莫纪明,他实则是死于毒医云水寒之手?莫纪明那一大家的人,父母,兄弟都死了,就仅剩一个十岁的小妹。我救下了那个小姑娘,原本想……不必赶尽杀绝的。” 在提及云水寒之时,萧疏寒的语气里略有猜测、及他并不肯定、这事乃毒医云水寒所为,更有对苗王牧魅夜的试探。 容色俊美,眉眼却极妖,清冷之中暗藏迭丽。他正欲拿起茶杯的手微微顿了顿,食指轻叩桌面,敲出笃笃声响,以一道低沉的嗓音,命令的口吻:“说下去!” 顿了顿,萧疏寒继而道:“我也知道斩草必须除根。哪怕只还有一人活着,日后也必报双亲之仇。明明知道哪怕只有十岁,可亲人们的血海深仇也足够她记恨一辈子了。却觉得这孩子才十岁,她是无辜的……” “悄悄告诉你,有的小孩子是注定活不到长大以后的。” 苗王目若清冷的寒霜,云淡风轻的说道:“孩子么?本座看她挺有志向的,独自一人去乱葬岗,跪在坟前说什么——“如绢在此发誓,待长大之后,势要取下那群恶人首级,生吞辗尽,啖血食肉”她当初那眼神好犀利啊……” “……” 萧疏寒饮了口那杯中之物,缓缓的放下了青花釉的琉璃酒盏。 “本座既没让人辱虐她,又让她痛痛快快的死去,本座已经够善良了。”手中玩转着瓷杯。 “据传瓷器镂雕的技法已然失传,用特殊稀有的釉把眼填平,釉水入碗即为废。一抹青翠惊艳千年,出窑的那一刹那,青山翠木黯然失色。”清隽温润,萧疏寒一身的清浅之气,又透着几分书香,是真正的温文尔雅。 “珐琅彩瓷绿地萱花草虫盅,天蓝釉莲子罐,青花釉里红云龙纹天球瓶,青釉纹花琉璃托盏,白釉划花纹瓶梅瓶,窑变釉象耳弦纹尊……”萧疏寒列数着。 放下酒盏,他徐徐回首。 但他唇边勾出一个浅淡的弧,萧疏寒说:“据外界所传,湘西苗王牧魅,是个相貌俊美邪肆的男子。但平素里深居简出,罕少在人前露面,只爱伺弄一些毒物花草。再不然、便是不计手段哪怕将一个偌大的家族,从这世间永远除名!也要得到中原的各大家族中祖传是极品玉器乃至陶瓷。” 萧疏寒轻声一叹:“阿晋,你为何如此执着呢!?” “……本座喜欢天青色,少年时最爱,现在也不曾改。” 苗王的神色始终都很冷很冷,似冷进了骨子里,似不近人情,其实他有这一张人神共愤的脸庞,儒雅俊丽的侧颜、邪肆的眉眼都极美。 第八十四章 镇命蛊 萧疏寒徐徐垂下了眼睫。 “冷静的近乎冷酷。在十二岁那年我被送离了苗疆,你到底是过什么样日子?你那时的生活是不是充满了刀光血影、勾心斗角??” “阿晋,究竟是什么经历、又或遭遇?能让从前那个,久居药谷向来与世无争的那个少年。得已变成,如今我眼前人这幅令人心惊胆寒的狠辣心肠?” 眼底洒下一层浅浅的光影,也掩住了萧疏寒眼底的悲怆。 萧疏寒徐徐叹了口气,故作平静地说道:“时隔多年、再见面时、我甚至根本不敢去相信,如今的苗王牧魅夜。竟是那昔日背着自己编的小竹药筐、在十万大山中跑来跑去采草药;却又被毒虫吓得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哭;又因为念楹她喜欢吃梨花酥、便还未到天亮时就站在梨花树下、摘花取露的那个晋昀。没想到,那时心思最是纯洁干净的人,却……” 苗王面色平静接口道:“却活成了,最初时的那个自己,讨厌的模样。” “本座如今站在这权力的巅峰,想要什么,都可以毫不费力的玩弄于鼓掌之中。也终于知道、为何那么多人拼了命都想往上爬。如果是来劝诫本座的,萧疏寒,那你倒不如出家当和尚去吧!整日敲着木鱼、普动众生与青灯古佛作伴。” “好歹数年不见。” 那清隽的男子欲言又止…… 如鲠在喉。 心底便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齐发酵。 曾有一个绝望的少年, 他找到了一个比自己更年幼, 更弱小的小男孩。 就变得想要活着,努力的活着。 不知是给自己找的理由、还是借口、或是生在苗疆的孩童,自幼时便要以死人肉为食,无时无刻不上演着血腥、与残酷,亦或是对那一声“哥哥”,从此、对这个身份心存向往…… “世人皆是闻蛊变色,可罕少有人知晓,巫蛊之术即可邪恶,也可救人!这是镇命蛊,只要有这只蛊在,便能把将死命镇住。” “方才递你茶盏之时,本座虚探了你的脉象,看来温离的确是下了功夫,你原本枯槁的心脉也有恢复的迹象。这样一来,就算是伤的再重,蛊毒入肺腑心脉得再深,也能保证不再恶化!” 世间有传言,镇命蛊是阎王爷的赦令。言下之意,即使半只脚迈进了鬼门关只要有这镇命蛊在,便能把人的这条命给留住。 萧疏寒抿直了薄唇,“阿晋,如果是从前的那个你,或许我会信、我会收下。可如今这个胸有万千沟壑的你,志不同道不合。你没必要救我,只怕是双方面对面之时、甚至一早前就决定了局势。你始终是控制全局的那个人。” 苗王牧魅夜的薄唇一挑,妖色横生,美得仿若红莲业火。 “这蛊的确是一早便备下的,不过不是我……而是两年前,是念楹、她炼出了镇命蛊并留下,上面写着让我给你。既然转交给你了,如何支配是你的事,自便!”他没有再自称本座,在提及念楹这两字时,眼底有一抹沉黯悄然晕开。 念楹,苗疆圣女蚩念楹。 萧疏寒足下一顿,他侧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抿了抿唇,最后收回视线。 “其实外界传得你如何如何,其中也有造谣生事的因素吧!你今天陪我说了许多话,我这些年来说过的话,恐怕都没有今天说得多。谢谢你,晋昀。”他笑了笑,白衣清雅,这男子容色一副仙人之姿。 “你大可以放心,既答应了你,我就会遵守承诺。”萧疏寒一脸正色地说道。 苗王微微颔首,意简言骇道着:“最好如此。”虽只是一件素淡的青袍,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显得雍容迭丽,华字横生。在清冷的仙气中透出几分艳绝的妖色,美得如山魈鬼魅,像是个食人精血的妖物。 ——————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头发束成男孩子的模样。身旁还跟着名个子高大巍峨的青年,两人在青石板路上极速的走着,她右手抱着一把擦得发亮的朴刀,腰上系着块黄铜铸造的捕快制牌,左手提着个油皮灯笼。 “羡安。”那大个子出声招呼道:“周庄虽是个古镇却意外的热闹呢。街上飘满了糕点的味道!” 说罢,襟了襟鼻子,牟岳的两手相互对抱于心口处,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目还睁得溜圆。 方才还如同一个小神棍般,嘀嘀咕咕念着经的羡安,笑眯了眼,嘴唇微抿轻吐一字,“香!” “是吧是吧。”仿似眼冒金星般。 “周庄,不知是否为周庄梦蝶的那个周庄呢。不过这糕点味儿,怎么做的、可真香啊好手艺好手艺……”羡安咂了咂舌,迭声道。 “很简单的,前些天在崔大哥哪,他很是慷慨。那些苏帮菜大家亲写之作的食谱,我一开始想借来看一看,崔大哥竟说都可以转赠于我,因为他都看完了,不过呢!单单纸都是楠木金箔纸,食谱对于喜欢厨艺的人来说,可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宝。不过无功不受禄,我也不好收下。食谱上面写的许多菜式我都烂熟于心,真…受益匪浅啊!” 牟岳一口一个崔大哥、崔大哥的,他这个性子敦厚的大个子笑起来,嘴角一侧竟有一处浅浅的酒窝。 足下一顿,羡安回过头来,一本正经的认真说道:“我那个哥哥,平日看似里对我不闻不问,实则不晓得收买了多少人心。关键时刻他倒会投其所好,商人本色!!”嗤之以鼻。 “啊?!” 牟岳听羡安这话不免得慌了慌神,赶紧高举双手,以示清白。极其诚恳的语气,“不不不,崔小爷你放心,放一百个心,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哼!!量你也不敢投靠敌营。”小姑娘骄矜的扬起小下巴。“以后他要再给你食谱啊什么的,你就别跟他客气,晓得不?收下就是了。” “噗,投靠敌营?”牟岳失笑。 羡安朝他翻了个白眼,仿佛一只贪婪的小猫,如同望梅止渴般嗅了嗅这满街上的糕点味儿。 “比京城小巷里卖的桃花烧饼~还要香呢!” 牟岳说:“那是了,苏式糕点在食坛上可都是别具一格是独秀呢!果馅椒盐金饼、蒸酥果馅饼儿、玫瑰菊花饼儿、冷糕、花糕、定胜糕、搽穰卷儿、松花饼、糖薄脆、白糖万寿糕、山药烩的红肉圆子。” “苏式糕点还有一大特点,就是偏爱浓墨重彩,采用天然食材香料调出多彩的色泽。” 这些东西都在他脑海里,都深扎根基,好似每日在脑海之中都过,无数遍。牟岳顿都不顿一下的接着说:“比如最常见的大红大绿,红色的就可以用红曲米、玫瑰花酱、赤豆、赤砂糖等调制。而绿色呢则可以用薄荷碎、青菜汁、麦草汁来挂色。黑色大多会用黑芝麻、黑枣。褐色有豆沙。白色则有白糖、松子······” “在太湖东山还有一种被誉为“吴中佳制”的猪油糕。在洁白晶莹的糕点上撒满了果仁和红绿丝,吃起来软糯湿润,油而不腻。” “糖年糕则更家常一些,把白净的年糕切成薄片裹上蛋清,放在油锅里炸一下,吃起来外皮酥脆,内里软糯,口感极富层次。” “还有……” 只要一涉及到厨艺烹饪这话题,牟岳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绝。 第八十五章 讳病忌医,断断要不得 “停!”自胃腹深处再度传来一阵鸣响,羡安陪着笑脸,却面笑心不笑的,“好哥哥,你可知?现在按照日月星辰天干地支来算,已经为何时辰了?” 为何时辰?牟岳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西边那帛黑色又透着灰蒙的天空,估算了一下,便答道:“大约已经戌时二刻了吧。”他同羡安说。 那头戴瓜皮小帽的俏里女娃子,摇头轻叹,“咱俩自晌午就开始查案情、寻找线索,连晚饭的时间都给耽误了,等会回官驿能从锅灶里摸出来两个馍馍都算得运气好。” “大牟,你说那个姓陆的,他不带几名锦衣卫来也就罢了,放着提刑按察使司那么多人不去使唤,偏偏拿你我去给他当劳力。”羡安像只茶壶似的叉着腰,忿忿地抱怨着。 牟岳偏着头,“好了羡安快些走吧。我记你一贯是最不耐饿的,等一会回去我给你炒个鸡卵柿子吧!吃饱咱再歇息,免得后半夜饿醒。” 昏黄的灯光投洒在,这个子高大的青年男人身上。长得也只能说是俊朗、却算不上出众,肤色是古铜色,金属一样色泽,偏浅的古铜,偏深的麦色。 崔羡安呆呆的看着他,忽然喟叹了一声:“大牟啊,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性格真的很好欺负。” 牟岳怔了怔,目光变得有些木然。 姑苏城府衙官驿的小院,尽头处有一树梅花,遮掩了半个雕砖的月洞角门。 门口站着两个精壮汉子,皆是披甲持刀,门廊狭隘,地面铺着青石板砖。其中一名衙役拦下了一男一女两人。 只听,另外一个人开口道:“虽知二位是朝廷捕快,可毕竟江湖漕帮各派之中歹人甚多,官驿重地也不容差错,二位可带有能够自证身份之物?” “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二位同僚说得甚是。不过那些只求安稳度日的百姓人家,又哪敢扮作官家人呢!” 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手中还提着一盏油皮灯笼,青靛天缥色衣裳长发及腰用同色布带紧系着、盘在脑后、头顶还戴着个麻布的瓜皮小帽,这人正是崔羡安。 “大牟。” 她侧首,朝牟岳努了努嘴。又言笑晏晏的问道:“说实的我二人也实在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二位好哥哥能否透露一二。” 紧接着,牟岳便从层层衣襟中取出一块孩童巴掌大小的象牙黄铜制牌,递到那两名粗壮汉子面前。 一名衙役拿来细瞧了瞧,朝对面的同僚递过去一记眼色,算是放行。 那名衙役将制牌还给牟岳,转向方才说话的那名俏里的女娃,脸上的神色也比以往缓和了许多。深深叹了口气,嗓音压的极低,才说道:“还能为甚?当然是咱们姑苏城的知府老爷,前不久新上任,这一来便定下许多得条例制度……兄弟们上有老下有小的养家糊口也不易,左右吃着官粮,那也得办事不是。” 暗付道:这粗壮汉子看着像是个呆楞木头,实则这芯子里也机灵着呢!笑了笑,羡安她连连点头,“二位差爷也着实辛苦,那我二人便也不叨扰了。” “请便!” 身旁,牟岳尚不忘和气地同那两名官差告辞:“诸位莫送了,留步、留步……” 压根没挪过一步的官差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回到官驿的院中,时辰已然不早,估摸着再两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羡安哈欠连连,体己话都懒得说,困倦的只想回房睡觉…… 就在牟岳刚要回头,还没等开口,问她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的时候,羡安就已经脚底抹油,溜没影了。 ————— 明月静悬,星光闪耀,洞庭湖映着月光,一片寂静……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 伴随着、一道轻轻地脚步声,雕木窗花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沙沙的声响。洞庭湖边水烟缪绕,出现一幕模糊的画面,依稀见得一位苗人装扮的姑娘,俏中带媚,用异域风情来形容她最是俗不可耐。 那一朵朵看上去像白色的大花,圆球状,中央如同冰晶一般闪烁着点点花蕊。没有任何香气的流露。 “这是什么花儿?我在苗疆都没有见过,它好美。” 一声喟叹,苗人姑娘的声色空灵婉转,清如林间山泉,伸手便要去轻抚那如同冰晶般的花朵。 “别碰,有毒。”便是有毒二字,亭中坐着的那名男子也说得云淡风轻。 “什么毒?” “会死!” 便听见一名男子在说:“……无尽夏。这花乃是稀世剧毒,奇寒花品,能使人心寒意冷,中枢麻冻。此花十米之内冷气逼人,时间稍长些就会寒毒攻心无药可治。别说是碰,就算是在它旁边都要倒霉。想要摘下它,必须用金铁之物方可。” 那苗人姑娘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株无尽夏上。轻嗤一笑,“常年与各种毒物为伴,便也只会是你,才能将这毒花儿养得如此好了。” “阿离,你平日里捣草磨药时,怎得不见这般惜花怜草?道也能理解你几分,对那些新鲜药材的手下无情了。换言之,花开、花落、再美又如何,不过都是一场悲剧!” 男子说罢,掌心微旋削葱般纤细的手指轻挑,空中一股冷冽的寒流波动,远处一株无尽夏上的枝叶花朵都纷纷掉落在地,融入泥土之中…… 在那被称为阿离的那位苗人姑娘,来之前,这亭中便已有一道欣长的身影。 水榭亭四周低垂着牙白色的鲛珠纱,小叶紫檀镂雕的茶案,青竹蒲团,景泰蓝珐琅缠丝花卉纹的一尊香炉里,漾着一抹香,是清清冷冷,沁人心脾的冷香。好似竹林空悠之境,不染尘埃。 适才道,“花开花落,都是一场悲剧”的清润男子,他嘴角微微上扬显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药经中有一处药方记载,苗王牧魅夜,他方才亲自来向我讨要。方子为:九叶重楼二两,冬至蝉蛹,煎入隔年雪,可医世人相思疾苦。” “嘭”茶杯从指间松落,碎在了脚边。那男子似是想说什么,但抿了抿唇,并未吭声。 见状,言笑晏晏地说道:“大师兄,夜里湿寒之气颇重,风湿虽算不得大毛病,可也要趁早医治才行,随着年纪的增大便会越发严重!讳病忌医,这是断断要不得的。” 说这番话的苗人姑娘,眉似远山目若秋泓,腮染烟霞、唇点朱樱,眼波秋水横渡,鼻尖玉管一点,俏中带媚,娇嫩如一朵带雨山茶。 云水寒手执染水的丝绢,他缓缓抬起视线,目光显其幽深。 “温离,就这你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之后他弯了弯唇,笑出一副清隽温润的样子。 怔了怔,“啊?!哪一句啊?”低头浅思了片刻。随之,她扬手绕了一缕青丝在指端,接着说道:“殊不知,重楼七叶一枝花,冬至何来蚕蛹?雪有怎能隔年?药材纵然俱全,可饮下又何能解相思?只道是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罢了!” 那苗人姑娘名为温离,她倚在亭柱上,手指绕着辫稍,在脸上轻轻一刮。 说完她还拣了个洗净的碧玺杯子,给自己倒了杯,炉上烧着的茶水解解渴。 第八十六章 我姓云,云水寒的云 品了一小口,半晌后点点头:“……嗯,有点花果香,条索纤细,卷曲成螺。这是洞庭山的碧螺春?” “不过。”温离尾音上扬,谈笑揶揄道:“大师兄你这茶准得要不少银子吧。这喝下去的可都是民脂民膏啊!叫我如果说你才好……真的是、身处富贵家,不懂百姓苦。” 药谷神医温离,是一个看起来还很是俏丽稚气的小姑娘。她一手捧着心口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的模样;另一只手正掐着腰,小嘴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云水寒。 云水寒冷瞥了她一眼,“你懂?” “不不不!!不懂。” 只见,一代神医可怜兮兮的站在凉亭一角,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赶忙摆手,迭声说自己不懂。 云水寒禁不住轻笑一声,眼底渗出的些许柔色,令他看着也真实几分,不再如适才隔着一层鲛珠纱幔,像冰一样的眼睛虚幻缥缈。 “虽然很唐突,但是温离从你进来的那刻起,我就从你身上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来自“幽冥”的尸臭!” 此刻,他薄唇如削,抿出抹十分冷硬的弧度,神色透着隐忍。 他忽然逼近了她,这个男人身上有种清香,像森林草木的气息。云水寒说:“你方才去过乱葬岗,故而身染了些尸臭的血气。而且你药筐里装得是皂角苍术、和鯸鲐内脏。可对?”他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忽而低笑了一声。 “一个月前。” 温离吁口气,方才一阵诡异的热气,爬上她俏丽如雪的脸颊。“姑苏前任知府递交了请愿求告老还乡。可就在前不久,姑苏远郊,知府一家老小几十口在归途老家的路上遇袭……” 她继续说道:“我的确去了趟乱葬岗挖尸。只是让我想不到的是,那几十口人并非死于苗疆的毒术,而是湖泊之中的鯸鲐。鯸鲐难吊,可遇而不可求,我顺便还挖了另一具,同样是死于鯸鲐内脏提淬的毒。” 温离眼底的阴沉挥之不去,她愈发语气冷凝:“师兄!这是苗王?还是你云水寒个人的意思?” “……至于你说得那人,他原本可以寿终正寝、可怪就怪在、他知道了自己不该知道的。” 云水寒抿唇淡笑了下,“你说,他不该死么?”他温和道:“若我要害你、又何必等到现在。阿离,坐下来我们喝喝茶,说说话吧,一段时间不见阿离难道就不想师兄么?” “云水寒,时过境迁我们回不去曾经在药谷里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了。念楹是我唯一的知己,只要是有关她的下落,我都会不惜代价一一的追查下去。” 她黯然地垂下眸子,“人都是有私心的,而你是他的亲哥哥,但凭这一点我便不能信任你,至少现在不能。” 旋即,云水寒面上带着几分了然。 温离猛的甩头,定定瞅他一眼,眉峰微皱…… 看着女孩的背影,徐徐融入了那净白的杏花海中,花丛簇簇,幽暗生香。 毒医云水寒—— 一个素来谋算沉静且又不乏温润的俊雅男子。他看似孱弱,但在起身时,手搭在桌子上,这一整张紫檀木桌子,竟是悄无声息的,被震碎成了粉尘。 “也罢!猫戏老鼠何为输赢?”他神色寡淡,眸若空井无波,就那么一副轻飘飘,一种近乎虚幻的样子。 —————— “夜鸦”乃是一个由探子和杀手组成,直接效忠于湘西苗王的组织。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他们隐藏在哪里——可谁也不怀疑,他们的触角能伸到天涯海角去。 上至宫廷秘事,下至贩夫走卒,在“夜鸦”这里,都仿佛没有秘密一样。 曾经,苗疆十万大山之昆仑山,药王谷。那个有着普天之下医术第一人药王蚩尧。在一年前、药王的孙女、苗疆圣女蚩念楹、自她消失于苗疆的那一刻起;蚩念楹的爷爷药王蚩尧,也再无踪迹。 外界的传闻更是层出不穷…… 云水寒垂下眼睫,他拇指在食指和中指指尖来回捻动,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又似乎是在计较着什么。 洞庭山低坡处,传来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哼唱。 “呦呦呦~~” “驴上坡呦~咿呦~驴儿你快快呦喂~~呦喂~” 从前的药王蚩尧,而今留下的,只有一个骑着匹瘦驴,这一路嘴里都叼着根茅草,还荒腔走板的哼着乡野小调,潦倒落魄的流浪老人。 他脸上带了张不怎么精致的面具,随意涂抹得自己一脸青黄,看起来像是个,会随时蹬腿的老汉。 云水寒隽润的黑眸乌深了几分,他抿直了薄唇。 微挑的眉目,淡薄一笑:“要等的人终于来了!”袍袖一振,已然行出了坐落于洞庭湖边的水榭亭。 一身白衫在月色映照下,更显皎洁无暇,那男子眉眼轮廓依稀可见,道是如清泉般娟秀。 “哎呀喂!”那叼根茅草,骑着匹瘦驴的老汉,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侬,是那个诶?” 深蓝的夜空下,这人一身白衣,格外得突兀,最关键还挡着道儿。 老汉嘴里碎碎叨叨的念叨着:“那个、虽然长得可能不像,但我真的是个好人啊!人称“仲大善人” 言罢,脚下步子便要往后挪。 云水寒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名老汉,毒医以毒术闻名于世,可他自以为功夫也算不错的。可谁知本以为一伸手便抓到的人凭空在他眼前晃了晃,竟差了一寸没碰到,再一看,那面黄肌瘦的老汉已然晃进了水榭亭。 “……萍水相逢便是缘,我姓云,云水寒的云。”云水寒袖袍一甩,收回了手。 丰神俊逸,相貌绝佳的美男子。身席水墨白衫,乍看起来,像是一介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不沾染人间烟火,似空谷幽兰—— “原来不是个拦路小鬼呀!” 那老汉叹了叹,仰面冷嘲:“云?我还姓朵呢。”一副刻薄相。 云,云水寒。 老汉脸上惊疑不定,而也是在这时,被低头从蒲团里拔出一根蒲草的动作,巧妙给掩盖了去。 “姓云便姓云嘛,跟老头子我有啥子个关系?坐着还挺舒坦,年轻人你放心老头子我就坐一会儿,瞧你这衣着定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可不晓得,骑驴这一道那个颠啊……!那简直就不是人骑的。”那老汉双臂环胸,沙哑着嗓音,青黄的脸尽显沧桑。 若换做旁人以云水寒的心性,只怕早就大开杀戒了。 可如今,他俊润儒雅的侧颜,非但没有一丝怒气。反倒以拳抵在嘴角,闷咳了一声,他忍着笑意,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也在随风轻舞。 只听得从毒医云水寒,淡淡的一句:“……师尊。” 他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地弯腰俯首,朝那个面色青黄、好似随时都会蹬腿儿的老汉行了个礼。 毒医云水寒抿嘴,温和一笑,眸子有几分与他不符但温柔,又有深深的哀寂。他缓缓的说道:“这一切的种种,说是巧合,只怕师尊您自己都不会信吧?” “师尊,徒儿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您曾立下誓言,绝不干预天下大事,一心隐居于药谷。苗疆人最是信守昔日诺言,到底是什么缘由,让师父亲自来中原呢?” 云水寒身形一荡,便已近了那老汉的身。 但这老汉不慌不忙,一掌拍出,竟噗的一声,震碎了两名隐匿在凉亭花脊之上的暗卫身体,令暗卫化为一团团惨烈的血雾,手段极其恐怖。 毒医云水寒,脸上浮现出一丝别扭的神色,他眼神微微闪躲,但却故作镇定。 “师尊内功深厚,水寒由衷敬佩。一时疏忽竟容得这些宵小之徒,梁上偷听……” 这老者身上的威严震慑着云水寒,令云水寒不敢放肆。 而他低沉浑厚、又恍若苍老枯木的声音,却也有着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说道:“愚公移山、夸父追日。”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人之所以为人也。” “……此番前来,吾不站在任何一方立场之上,而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云水寒!” 第八十七章 你能一口气说完否? 临水处,梨花林中—— 大片大片的梨花林,不知从哪里引来的小溪汩汩的流淌着,声音清脆怡人,附近有一片巨大的荷花池,从池子旁一直延伸到池水中央修建着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的尽头是一座竹子搭建的小亭。 “师尊既然来了,又为何不出现?夜里水上漂,潮气大!师尊虽常接触药物养的不错,可毕竟上了年岁,还是避着些好。” 云水寒转过头,扬了扬手上的酒坛,“酒仙庄十年窖藏的梨花白。刚从酒仙老头那坑蒙……来的,您帮我品品看那老头有没有骗我。” 他缓缓地坐到了廊边,掀开了坛上的酒封,酒酿清甜醇香的味道一瞬间吸引了,那名身穿青灰棉布袍老者的注意。 “哎呦,小云儿……”老者笑嘻嘻的凑了过来,“爱徒你弄来这么一大坛佳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拿出来、为师不就能早点出现了吗,我要治你隐瞒不报之罪。”说罢,也不理会云水寒一脸鄙视的表情,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了酒坛,宝贝似的抱着。 “咕咚”灌下了一口,一种甜香的温热缓缓地划过了喉咙,清冽的香醇回荡在舌尖。 溢含着一股梨香,有两道目光,静静地望着满地霜白色的花瓣,风将它们卷起,像飞雪似的投怀送抱。 毒医云水寒,抚着酒杯,云白色的玄纹衣袖垂在案桌下。 薄唇抿成了一抹笑容,云水寒他语气平淡地说道:“念楹最喜欢梨花。药谷就有一片比这里大得多的梨花林,最妙的是,梨花本应开在五月,可在湘西药王谷三四月的天气,便能见得漫山遍野的,梨花白雪纷飞……”依旧清清冷冷的笑着,可云水寒幽暗的眼底,也正在诉说着,他对从前往事的寄予和留念。 他很俊,温柔的眉,凉薄的眼,高挺的鼻梁,淡色的薄唇。 与云水寒相对席坐,被他尊称为师父的那名老者,无外乎是药王谷药王蚩尧。雪白的鬓角挂着些露水,他身着一袭青灰色薄衫,鞋履上有着水珠的痕迹。轻叹了口气:“冬至初春;花开花落!人也好、物也罢!她总喜欢那些个留不住的东西……” “不过说雄图霸业都是空,这世上,又有哪样东西到头来不是空。”云水寒握着琉璃酒盏,哑然笑道。 “……的确有理。” “老头子我在想,有的时候,楹丫头她真的不像是个苗疆圣女。或许让她能托付个寻常身,有着不同于苗疆腥风血雨的生活,于她而言、也许是好的吧。”老者正呆呆伫立在凉亭的花脊下,身穿一席白棉布的袍子,摘下假面,露出一张于年龄毫不相符的俊朗面容。 忽而一笑,拎起一放着旁的酒坛,将坛底朝上,酒水狂灌而入。 毒医云水寒似是想伸手阻止,说这番话的人,一个两鬓生着一丛白发的男人。末了,有些无奈的笑了下。 透过一张涂抹得青黄的假面下,从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一点岁月流逝所留下的苍老痕迹。薄凉的月色洒在他身上,为沉稳增添了几分超脱世外的悠然。 “师父!世人皆道苗王牧魅夜是何其作恶多端,残酷的手段、狠辣至极。可又有谁人知道,论过错、皆出在我这个兄长的身上……” 云水寒面上一副儒雅模样,心中却犹如山崩地裂,纵使那颗心已万千沟壑,也难恕他在自己弟弟最纯真无邪时、缺席的那十六余年…… “也许、正是他如今这样的性情,才比任何人、更适合坐上苗王这个位置吧!”老者话锋一转:“水寒,你大可不必都揽到自己身上。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如今他与你这般不冷也不淡,又肯主动帮你,解去体内煞气化成的黑莲,已然极好了。” 闻言,云水寒微微颔首,“……我们心里一直都有堵墙。” “七朵莲花,则代表一个生死轮回。假如第七朵花开之时,你甚至连轮回都进不了,将会彻底的,从这个人世烟消云散。”老者的手指捋着自己下颚的白花花的胡须,一张逃过岁月流逝的面相,留下胡须竟也只是无趣时为了玩的。 “师父……” 老者看向云水寒,老神在在的打趣道:“这坊间有云:这药谷毒医与神医一贯形影不离,便也应了,蛊毒同源、药毒一家之说。咋!不是说形影不离么?温离那个娃娃她那个哩去了?你这小子长得吧……也就还中合,但比起我年轻的时候,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霎时,一道紫色的人影闪过。如一片轻飘飘的花絮,身穿着幽紫色渐白苗服裙衫的姑娘,走进湖中央那座竹子搭建的小凉亭。 借着牙白的月光,老者看向那些到来的那名苗人姑娘。 相较于半个月之前,温离身上出现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她眸中的紫色越来越浓了,就连头发,也成了一副黑中带紫的模样。 老者先是一楞,旋即打趣道:“呦,你一头紫毛,娃娃你莫不是失足掉进染缸里了吧……”说完砸了咂舌。 温离顿下脚步,看向这个叫花子模样的落拓男人。眸光一冷,陡然肩膀一甩,左臂宽袖朝对方挥去,与此同时,袖中一抹阴森锋利的雪芒一闪。 但是那老者他反应奇快,身子仿佛一片被狂风吹抚的叶子般,顺着温离手上利刃袭来的方向疾退,同时一手却直接向前伸出,“蹭”地一声,空手接白刃,以两指钳住了温离手中的那细如牛毛的银针。 心情气和的看着这两人对了几招,云水寒这才说:“阿离还不快住手,师父面前你也敢造次……”他义正言辞的嗔怪着温离,可在老者眼中看却是在实打实的偏袒。 “师父好。”温离一脸的认真,只听她语重心长的说道:“师兄,我这是在帮师父,人到老年啊动作缓慢骨质疏松,我得帮师父练练。师父您啊老当力壮,好好保持呦!!” 她顺手接过云水寒递过来的果盘,拎起一串葡萄开吃。递完了果盘,又递上一方染水的丝绢帕子, 温离:“噗!”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阿离呀!你说的这个我真不信。” 温离放下果盘,想只茶壶似的叉着腰,抱着膀,“师父,您对我有误解,大大的误解!”她的神色也逐渐凝重了起来,也决定换个话题,徐徐说道:“对了!有一事儿,说来也怪我、瞧着太湖里的茨实长得不错,便趁着人少,拿穿了桑叶蚕丝的银针去弄,茨实是弄上来了,但是一同上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东西,我们猜那是什么……?” “你能一口气说完否?”毒医云水寒修长如玉结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的,轻敲着面前的条木桌案,似笑非笑的凝睇着她。 “能能能。”温离讨好一笑,“一只死鸽子脚上绑着一封秘法传信,落款是给鲍家主的,上面说着什么中原危已。写信的手法我细瞧了、倒不像苗疆、反倒像是江湖上一些拳脚之辈。不过……本神医我是苗人,中原危不危已的,说实的跟我也没甚得大关系。” “单是一封秘信,是否真实难辨。称不上古怪,不过、鲍家……?可是城东的那户鲍家?”一旁的青灰布衫的老者浅想了片刻,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就是,我去了趟书信上说的那个鲍家呀,鲍家是姑苏城里的大户,用了苗清给我的真言蛊,在稍加打听就找到了那光亮的角楼。” “真言蛊显威啊!”温离嘴角含着一缕恰如其分的笑意。 “胡闹!”云水寒素来温润清俊的面容扭曲了几分,他闪电般的冲向温离,两只苍白且修长的手,紧紧的抓着女孩纤细的胳膊。恼道:“为了一封不明不白的密信,你就巴巴跑去想看个究竟,像你这种不知死活的人,到底是怎么坐有神医之名?又能活到现在的?” “疼……,云水寒你炼毒炼的走火入魔了!快松开松开”温离大喊一声,暗紫色的眸子里噙满了水雾,嘤咛着。 见状,云水寒怔了怔,一时不知所措,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又似是想将眼前人进搂进怀里温声的轻哄, 温离一个闪身,躲在了被她和云水寒二人,称做为师父的那名老者身后。云水寒乃苗疆毒医,云水寒常年与各种罕世毒物打交代,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毒人,而且他的血肉皮肤,还是能顷刻之间要人性命的混毒。若是一掌推开他,温离可不敢保证自己不会中毒。 “我是翻墙进去的,保准没人看到我。”温离别开脸,为自己辩解着。有不知道云水寒这邪火是哪来的! 老者伸出手臂,将温离护在身后,好一副要替她撑腰的架势。 幽幽的说道:“早些年我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药师时,便结识了鲍家主,那人贯是个行善积德之辈,怎样?他如今可还安好?”他问的是温离。 第八十八章 她明眸湛亮,灿烈张扬。 穿着并不艳丽,却极为雅致,身上的首饰不多,却没有一件俗品。 苗人姑娘的一头墨发间,银凤冠上嵌的翡翠珠,如颗颗碧绿水珠,落在了那我苗人姑娘俏丽的脸颊边。且伴随着、轻盈的步伐,串串织银花丝工艺的苗银铃铛,响起脆如空谷清泉般的,银铃声响…… 温离嗤笑一声:“安好?”话落,尾音上扬,她明眸湛亮,灿烈张扬。 指尖绕着自己的辨梢,食指在脸上轻轻一刮,她好似月季盛开,薄唇微微勾笑:“他那哪里是安好呀,分明是汤汤水水的,吊着条命呢!” 温离仰着脸,表情又冷又媚,低低柔柔的。 一旁温润淡泊,恍若芝兰玉树的男子,毒医云水寒。则是眉尖轻轻一蹙,瞥了眼温离缓缓地收回视线,并未言语。 “鲍家主全身发黑,那些个凡夫俗子瞧不见,可我却觉得——似乎是有一团雾气在他身体上游走,可摸又摸不到,浑身都散发着阴腐死亡的气息,人也一直昏迷不醒……”明明是药谷神医,可这话从温离的嘴里说出,仿佛她说得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而是清风明月、小桥流水、一切不过人世间生死轮回的常理。 她盘算着,小嘴里喋喋不休,“单单那些个汤汤水水,又有哪个不要银子?又是灵芝、松茸、长白山人参的。若有用也行,偏偏他那具身子、气血不畅、怎得也都是个虚不受补……。同样是山里头长的,倒还不如来锅鲜炖菌子汤呢!” 老汉叹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酒坛,“……你这小娃娃,从前也没见你喜好金银那些个俗物。咋个?你这喜好,还带一天一换啊。” 温离咂了咂舌,一副西施捧心的模样,装腔抽泣了几声,偏偏干打雷不下雨,反而一脸嬉笑,吟吟道:“谁叫发布悬赏令实在忒贵了,有舍才有得。我也总得想点~来财路才行呀!师父您想救那人么?想的话……”她顿了顿,“十万两!十万两银子买条性命,不多不多、只要把银票搁我手里,本神医保证妙手回春~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的。”她的大拇指和食指,还犹如数银票般来回地捻了捻。 “我是师父还是你是师父?”老汉面无表情的看向温离。“你。”温离还不明所以的回答,直到老汉说:“那还用得着你来帮为师救人?!”她讪笑了笑,赶忙摆手,借势躲在云水寒的身后。 老汉抬眼,站在湖心的水榭亭中,忧郁地望向这一望无际的梨花林,四下笼罩的夜色…… 心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换张脸,现在这张脸面,难道是这面黄肌瘦不够?有那么像冤大头么?? 温离又道:“换言之。师父,您自个儿都说了,那是想当年!……十几年的岁月、足矣彻头彻尾的改变一个人。”一番颇为认真、且又发自内心的感慨,倒也叫她少了几分方才那副黑心的模样。 说罢,温离捻着花指。素手一挑,她略指了指云水寒,“师兄你来告诉师父,咱们那位好“世伯”好好讲、细细的讲。”而她则忙着,往嘴里塞一颗又一颗紫水晶珠似的甜汁葡萄。 老汉的瞳仁紧缩。冷冷地瞪着云水寒,一副若敢说谎就灭了他的神情。 云水寒立在一旁,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说道:“师父您放心,徒儿亦不敢有半分隐瞒,师恩似海,于公于私只要您一句话,云寒与阿离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双手背负在身后,微微弯腰,躬身行了个礼。 温离呆愣之下,往嘴里塞葡萄的动作都滞了滞,她挑了挑眉梢,意味深长的看了瞄眼云水寒,“哼”哼笑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吃完葡萄又偷吃几盏梨花白,在她绛紫色苗绣衣裙上,一股子药香里,都糅合进了些清甜醉人的酒香。 毒医云水寒,他笑出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清雅之姿宛若一株文静盛开的白玉兰。人如美玉,柔进了骨子里,目光却寒澈如冰。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下温离手中的酒壶,递上一盒糕点给她。他这才以极为平淡的语气,陈述着某些事情:“说到底——也不过是私底下同一些势力做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罢了。倒没阿离说的那般,不过也是一次偶然之下,让我查清了如今府衙官署里,令那群饭桶棘手的案子。那位鲍家主虽不是主谋,却也绝对是帮凶。” 听这语气,说这番话的云水寒,他似是还有几分惋惜。 “……不过,也有可能,是深陷困境所迫,无奈被人利用!”他并未像温离一般把话给说死。 老汉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或许……是可以控制人心智的,苗疆虫蛊!” 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丢下这么一句话,身穿青灰色棉布薄衫的老汉,便转身匆匆忙地离去,一身轻功如火纯情,犹如水上漂,每一次的借力点水,湖面上都荡不起半分水花。 走得也算了无痕迹,不大一会儿功夫,便消了踪影,而一起没了踪影的,还有那大半坛酒仙庄十年窖藏的梨花白。 “这个怪老头,每次都是,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好生没礼貌!”温离像只小茶壶似的叉着腰,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着。 云水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阿离,你刚刚说怪老头?对么。”单他二人在时,云水寒就连声音都变得温柔似水,如月皎洁。却温柔的叫人有些寒战。 “哦不,师父师父师父。师兄你…一准是给听岔了。”温离陪着笑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着。“嗯,对我耳力不好。”云水寒的嘴角含着些许恰如其分的笑意,顺着她的话说着。 ……不过苗疆人?温离与云水寒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云水寒面若冠玉、一派清浅,温离则俏皮的摊了摊手,表示跟她没有半点干系。 可倒也勾起了她几分兴趣,“云水水~,你说那又会是只怎样的小虫虫呢,像油炸蚕蛹一样么?” “我倒是听说过,苗疆有一种噬脑之蛊。据说那是一种肉色的长虫,能从人耳直接钻进脑子里。” ……云水水?毒医云水寒抽了抽嘴角,并未吭声。 温离说:“难办!”云水寒说的这种蛊虫,她压根都没听过。瑟缩了下肩膀,抱紧了自己。 “阿离,我好像记得那位西厂提督、锦衣卫首座贺馔津。不日前曾带着他的妹妹,想求得你这神医出手,医治好她妹妹的病吧?”云水寒话锋一转,掀唇一笑:“权势再大、可在这中原土地之上,我们仍旧是异族。青鬼要杀贺馔津、可被牧魅夜否了,他觉着无用的,可未必于我们无用。”原本温润的他,此时眼底却泄出几抹凉薄的寒光。 她慵懒娇媚,似随口一问:“所以……想让我出手救下他妹妹?好让那个贺馔津,忠心的为我们苗疆药谷所用?” “非也……,并不是想利用谁,交个友人罢了!阿离你那方子,有用么?” 温离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贺馔津他妹妹的病呀,是家里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便是扁鹊在世,都救不了她,我开的药方也不过是在病情发作时,能够缓解一时疼痛罢了!” 她笑了笑,温离开口说:“也就那个贺督公爱妹心切,真以为、能救活他妹妹似的。”温离生的极美,却秀骨清描,不似一般姑娘家那样娇柔弱小。她喜妆容,却素雅恬淡。 第八十九章 走前可得尽了礼数 戍时的梆子且刚敲过。 泉州况府,陆陆续续点上了灯火,西侧院正房堂屋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手缠佛珠,衣着朴素,与周遭的富贵清雅颇有些格格不入。 此时屋内下首坐着的,正是如今况府的当家老爷,况钟。 “祖宗保佑,儿子这次升迁的旨意,约莫月底就可下来了。”此时初春,况钟身着一件赭石色的薄绸夏衫,言语间甚为恭敬。 老夫人手中盘着佛珠,面无表情的看向,堂下那名俊朗的中年男人,说道:“你到底还是选择了那条路!”她叹了叹,“这些年,咱们况家在泉州也着实被打压的惨了!我们遣散家仆,节衣缩食,低调度日已经很苦了。你又在官场上熬那么些年。从六品升上去最是艰难,过了这一关,你也算得是中品官员。这次要将你升到哪里,心里可有底?” 况老夫人语调平平,未有波动。 “回母亲的话,世叔已然来信报知,应该是姑苏知州。”况钟向来为人谨慎,但言及此处,也忍不住露出喜色。 “那可真是要恭喜老爷了,素来知州一职,多由从五品但当,你一个正六品,可以当一州知州,这不但是祖宗积德,也更得多谢为你打点的人!”况老夫人道。 况钟凑上前的些,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传就在前夜,西厂贺提督死了,据说死相极为凄惨,也不知是何人下得毒手。可想来,如今天底下有这般能耐的,也并非中原之辈!……实不相瞒,此次升迁,儿子心中着实惶恐不安。生怕一步错、步步错。”他低沉的叹了口气,缓缓的说着:“可咱们一旦踏上,那位主子给的路,便也顾不得瞻前顾后了。” “老爷这些年处事愈发老道,自己拿主意便是。” 老夫人面色平静,“切记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银子要使的得法,礼数要周全,不卑不亢、又且要亲近,且说朝廷那些老大人们,一辈子都在这官场之上打滚,精于权术,炼得那个个都是火眼金睛。。如今的天下算是变了天了!朝廷里那些个身着大红官袍的一品大员们,又有哪个不臣服于湘西苗疆?!这些年来对你有照拂的,也不过觉得是个能用之人罢了!往后的路怎么走,可要自己拿得妥。”况老夫人多说几句便有些喘,身边的掌事妈妈立刻端起茶杯,凑到她嘴边,一手还轻轻在老夫人背上顺着。 况钟见状,一脸惶然,急切道:“母亲千万保重,儿子能有今天,全依仗了母亲教养,当初若非母亲仁慈大义,儿子这会儿,也不过在乡下浑浑度日罢了,儿子且得孝敬母亲呢……” 况老夫人似有些不耐烦,她轻轻挥了挥手,淡淡的说道。 “无碍,倒是升迁在即,老爷得紧着打点才是,你当泉州同知这些年,也有不少心得之人,走前可得尽了礼数。大家同在一个官场上,为谁效力且先不论。不过今日不见明日见的,也不要冷了同僚的心,总得好聚好散才是!” 况钟微笑道:“母亲说的是,儿子也这么想,忆起当初咱们一家子刚到这泉州之时。还觉得这岭南地带气候炎热,人情粗犷,不曾想这里风调雨顺,百姓纯朴,又地靠沿海,得渔盐之利船务之便。虽不比江南水乡富庶,倒也民财颇丰,这几年住下来,儿子倒有些舍不得了。” 况老夫人也点头笑道:“这倒是,我一辈子都住在北方,便是千好万好的江南,我也是不大愿去的。这泉州住惯了,山高皇帝远,日子也悠哉,临行前把这大宅子卖了,置办个山水好些的小庄子,既不招摇,将来也有个养老的地方。” “这打算甚好,儿子觉得妙极,回头就去办。”况钟笑道。 “从前觉得江南美,如今却觉着啊,那倒也不乏是个龙潭虎穴。听说锦衣卫都指挥使之子,锦衣卫侦缉所千户,陆鄞、陆临徽。他如今身在姑苏,查那二十万两修河银款的案子。” 况钟起身俯首点头,“回母亲,确有此事。与锦衣卫一并在姑苏查案的,还有几个六扇门的人。总归不会有过多的交集,可姑苏的前任知州告老还乡,儿子前去接任,也要情面上过得去才行……” 老夫人端着茶碗,轻轻拨动茶叶,一旁的管事妈妈极有颜色,亲自从外面端着茶壶来续水,给两个润瓷浮纹茶碗里都添上水,细心的盖上茶碗盖。 冷笑了一声,淡如清水的语气说着:“……江南富庶,前任知州官老爷,又哪里会舍得告老还乡啊?!”况老夫人欲言而止,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挥了挥手。 “想来过些时日,便也要动身前往姑苏了,这几天便莫要来叨我了。”老夫人她遂向况钟下了逐客令。 ………………………… 姑苏官驿里的厢房,四通八达,每个院子都占有一方小院。 构建多以用木为格,以湘妃竹横斜钉之,或四或二,两旁用板为春帖,随意取唐联佳者刻于上。门外石像,用料方厚浑朴。且江南水乡窗子的传统构造很是讲究,窗棂上雕刻有线槽和各种花纹,筑成种类繁多的优美图案。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观,就好似镶在窗框中,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 “……羡羡。”一道男音,清如流水般的声线,空然响起。 透过门窗灯火,堂屋内的男子推门而出,一身青白梨花长衫,铺地如月。青丝不束,唇色极淡,玉容美若春晓之花,却又凝着几分幽远、几分清冷,像是天上的神仙不慎落入了凡尘。 他又道:“你们公门中人没日没夜的出门查案,也着实辛苦。如今这天色想来再过五六个时辰天便亮了,羡羡,怎么不趁这会儿功夫,回去歇息呢?” 旋即,迈出清浅的步伐,崔晋昀他徐徐地向院墙下,蹲着的那两道身影行去。 小院之中,很是寂静。 “嗯?”羡安将手里的葫芦瓢,顺手扔进盛装淘米汤的木桶里,直起了腰板,左右晃了晃,她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嘴里答着:“明日要做糕团,方才刚淘了米,大牟他说,在庭院里浇洒一些米汤,雨后就会生出厚厚的苔藓,很是青翠可爱,所以我二人便寻思来试上一试。” 正说着,又是一记困的欲罢不能的哈欠声。 羡安的身穿着,是很寻常的厚质青麻布衣,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可细瞧着那白净的面相,分明是个十五六岁大的女娃娃。在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大个子。 “沿着院墙边满是青翠云草。牟捕快倒是好心思!” 牟岳似是被‘夸得’有些手足无措,连摆了摆手。他却也不是个太笨的,当下便开口打着圆场,“是让崔大哥见笑了才是,那你们兄妹俩聊着,羡安,爹爹那边我去跟他说一下案情的进展。”他转向羡安在争取她的意见,后者点了点头。 “回见,回见。”牟岳抱拳作着揖。 小炉上的壶滋滋的冒着白色水汽,渐渐散开的水汽,氤氲了崔晋昀眼底的那抹阴霾。他伸手拎起小铜壶,施施然地给自己倒满了一杯汤色澄亮的麦茶。 他斜睨着牟岳离去的背影,眼底带着些不大明显的责备。可当回首看向羡安时,却是犹如春风和煦,“我去时也巧,买下了稻香居的最后一份芙蓉糕,怕你回来得晚、会饿肚子,便一直在等你。”崔晋昀一副温润的模样,还像是噙着几分漫不经心,又有点高深莫测。 拿着一只楠竹木的两层食盒子,他指尖冰清,明明是微凉。 可在擦过羡安手心时,肌肤又带着几分暖,更是递上了一杯清淡的麦茶,“很多人都嫌麦茶是粗茶,上不得台面,可我觉着无论是什么茶,也都会有一番别属于自己的风味……” 羡安一脸惊喜,然后噔噔噔小跑几步,冲向她的哥哥。 半晌后,风卷残云,她脸颊两个腮帮子都塞得鼓溜溜,像一只瞪圆了大眼睛,嘴里嘟嘟着吐泡泡的小金鱼。崔晋昀不禁失笑,想抬手戳戳她的腮帮子,却又怕弄疼她……旋即、轻轻抬手,为她抹去沾在嘴边的糕点碎屑。 他玉色的指尖划过她淡色的唇,将那一丁点糕点碎渣送入口中。 含着自己的指尖,崔晋昀轻笑道:“很甜……” “嗯!”羡安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似乎把案情诸事,抛之脑后。 总觉得、哥哥这个人似是有一种魔力,因为每当在面对他时,总是能够放下对人、和对人心的芥蒂。 “羡羡,你说如果有朝一日……”崔晋昀薄唇轻启,却没有勇气说下去。“哥哥什么有朝一日啊?”羡安有些不解,她扬起头,看见月光勾勒出他俊挺的侧颜。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身形一荡,便已然远了她的身,崔晋昀那琥珀色的瞳眸里染满了宠溺的温柔。嘴角抿出抹浅浅的笑容,缓缓地说了句:“羡羡,了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第九十章 梨花春白,取一朵放在心上 此时,一轮满月从轻云中露出,清冷的月光撒在湖水里,让一切都罩上了一层冷光。 这里大片的种着墨竹林,不知从哪里引来的小溪汩汩的流淌着,水色明如银盘、清澈透亮。附近有一片巨大的蓝色莲花池,从池子旁一直延伸到池水中央,修建出一条长长的水榭廊道,廊道的尽头,是一座金丝楠木搭建而成的八角碧波凉亭,亭柱的四周鲛晶水帘逶迤倾泻。 可与此地美景大不相符的,是那一声声震耳的悲惨嚎叫,……恍若隔世仙境之处、亦如那厉鬼深渊。充斥着人们面临死亡时的绝望! 几十名身穿棉白色的厨衫,头戴帽巾,且不拘于年纪老少的苏帮菜系名厨。 有的是舌头被连根拔起,满嘴血腥。那一双双抖得如同筛子般的手,在宣纸上写下菜谱,彼时、他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那匍匐跪地时无助的苦苦哀求…… 却没有令金丝楠木亭内,那一双深似古井般的眸子,有着些许的动容! “都给我闭嘴!!”这是一声忍无可忍的喝止,少年按了按眉心,“是叫诸位来做苏帮菜的,而又不是让你们来哭丧!从现在起、没让你们开口说话之前,谁再敢蹦出一个字儿来。本护法就来个入乡随俗,送你们这些中原的奴儿,去阿鼻地狱见阎王哦~”就连眉眼间,都像是染上了几分狠戾之色。 生得一张娃娃脸,却犹如困兽般凶戾的异域少年,他言笑晏晏。腰间别着九节银鞭,泛着幽暗渗人的碧芒。 少年钟灵毓秀,眉眼带笑,倏地、危险的笑意,浮上了他那张秀气俊俏的脸庞。声音较为和软妥帖:“……”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鬼鬼,你同那些个卑贱的奴儿废什么话,赶紧叫他们都麻利些!不过是写个菜谱罢了,这么慢,难得苗王陛下今日有如此好的兴致,若是误了,当心陛下饶你不得。”说话的苗人女子容色绝美,妖冶冷艳,时不时翘起的唇角,更是透着几分娇媚之态。 一张张极品岁贡的金箔丝软宣纸上,被浓黑的澄泥砚墨迹所洇湿,青鬼拿着这几张宣纸的手虚握了几分。 他阴恻恻的眯起了眼,斜睨着苗清,“要在这些奴儿身上落蛊,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些!陛下如今品着江南别具一格的苏帮菜,苗姐姐再耐心等待会儿又何妨?倒叫慢功出得细活儿……”青鬼朝苗清冷哼了一声,孩子气似的别开了头, 他目光缓缓地看向,金丝楠木亭中那道若隐若现、而且似虚似实的人影。 其实在青鬼看来,江南再好、却也不抵苗疆十万大山。前不久,蛊女苗清奉命杀了姑苏商会会长一家十八口,凡是没有归顺的都已经遇害了,商会、商户、金银细软、商路货物全部易主。可下命令的是他,他却一番不甚在意的模样,仿佛于他不过镜花水月、杀得也放得、送得…… 阿晋哥哥,这世间除了念楹姐姐,难道就再没有能够让你在意的人事物了么? 可她并不在意你呀! 云顶檀木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如坠云山幻海。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呈现出朵朵五茎蓝色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 凡事总要有个变数,不是? 转瞬间,数道黑影飘忽不定,行踪犹若鬼魅,只在原地留下一片片残影……之后血光炸裂,便有一名名庖厨或是胸口被利器戳破,或是脖子被抹喉,总之死的相当之快。 一名年老的厨子,手里拿着案板上的粗铁菜刀,脚下连一步都还未踏出,便被一记罡风化掌,硬生生的震碎了心脉。 伴随着团团血雾炸开,那坐在金丝楠木亭中,身穿一件梅子青素缎外袍的男子,他青衣墨发、美得几近阴柔。 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面汤,男子垂眸浅笑,他的笑意如海市蜃楼般虚幻,令人看不清、亦琢磨不透,“汤头吊的不错。” 梅子青,最是人间极美。 青衣墨发的他,湘西苗王牧魅夜,俊美如血妖般的靡丽容颜。古怪的性子、薄情又残忍、喜怒不定,视天下苍生为他手中玩物,若有一天、牧魅夜觉着真没有什么值得惦念的了,那么这天下苍生就少不得,要陷入离乱动荡了, 苗王随意的翻看着,那一沓被写满字迹的宣纸,笑着:“十几条人命加起来,都还没有这里随便的一张宣纸值钱,可真是讽刺。”他颜色瑰丽的薄唇微微往上一挑,笑的凉薄。 苗王牧魅夜勾唇一笑,他倏地说道:“被那些个奴儿一搅合,本座还真差点忘了,苗清姑娘今日是来替萧疏寒拿解药的。” “那么你准备好了么?”他回身看着青鬼,挽起了天青色银纹缠枝的素衫衣袖,露出一截葱白的手腕。 青鬼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红木匣,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只火红色的线虫。“要用火蛊压制,那么他落的便是寒蛊了。”苗王道,掌心微旋发力,他手腕处顿时涌出一股鲜血来,腕上却没有任何一道伤痕留下的疤。 苗王的鲜血落进匣子腾起一道白烟,那条红色线虫顿时没了影踪,匣子里只剩下一滩无色的尸液。 见苗清张口结舌,青鬼笑了:“苗姐姐,这么说你不知道,今夜是萧公子蛊 毒发作的日子,他现在可一定是生不如死,十分煎熬呢……” ※?※?※?※ 青鬼看向苗王欲言而止,一只成熟的血蛊可抵常人练内功五年!苗人习武,靠的全是血蛊所给的内力。 “……阿晋哥,自从来到中原,善也好恶也罢,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念楹姐姐,可对?”青鬼问。 牧魅夜温润若仙的皮囊下,藏着的大概是蛇蝎凶兽,可在听到“念楹”二字时,语气变得异常温柔:“鬼鬼,这谈不上优柔寡断,不过是值不值得罢了,人生在世,常人求富贵安乐,为此不惜尸山血海堆积于掌心。我却求梨花春白、取一朵放在心上,足矣!”风吹起他落在脸颊的乌黑发丝,他握住白玉酒壶倒酒的动作极为优雅,手指优美修长,甚至比酒壶还要白,泛着一种冰冷的玉一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