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馆长生志》 第一章 摊上事了 华郴市,一幢银灰色大楼,玻璃幕墙上的某一处撑开了一个小角,广角镜头下充斥着吊诡的气息。 姜晚捏着一封信件的左下角,拇指按着的地方几乎压出一个深痕褶皱,她不着痕迹地耷拉着眼角,步履匆匆从楼的北面走过,头顶上方镀了光的玻璃色块“轰”的一声坍塌,姜晚下意识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却发现整栋楼北面都是一个完整的光屏,并无异样。 姜晚将手里拆开的信件捏得更紧。 “晚晚,我要结婚了,日期定在今年毕业的时候,你会来做我的伴娘吗?” 行末附上p.s:黑色签字笔拉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这封信的内容在姜晚的脑中反反复复浮现,最终黑色的铅字涸成一段干巴巴的话,“你会来吗?” 17年6月12日,姜晚的朋友陈歌在所住公寓死亡,次日,被送奶员发现报警,警方经过调查,确定亡者为自杀。 姜晚甫一接到电话,就放下学校里的事立刻赶过去,满腔都充斥着不可置信。 她怎么可能相信,这个前几天还正儿八经写了所谓‘伴娘邀请函’的姑娘,就这么自杀了,而她了解到这个情况,还是陈歌的父亲打给她的。 姜晚和陈歌都不是华郴市的本地人,她们老家在晖阴市。两个人打小玩到大,如果说姜晚在一众长辈口中,是个逗猫遛鸟的混不吝、假小子,那么陈歌就是个文静秀气、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 连在自个儿老妈嘴里,都是她姜晚烧了八辈子高香才交到陈歌这样的一个朋友。 走过必经的一条长巷,小区石桌上,几个老头儿在楚河汉界上厮杀着,嘴里也没闲着,你方唱罢我登场。 姜晚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堆围坐在一起的老人身上,没注意脚下的路,鞋头伸进谁家装修堆放在外面的木料上。幸而帆布布料厚实,脚腕没伤,只擦了一些木屑。 姜晚抬起脚晃了晃,从一众嘈杂声中穿过,到了熟悉的二号楼。 这个房子是陈歌租的,一室一厅。当初陈歌和顾方淮恋爱的时候,陈歌不听她劝,硬是租了这样的一个地方,美名其曰‘他们的小家’。 姜晚轻车熟路上了楼,与往日的欢欣愉悦不同,今日的心情过分沉重。四楼的这户门并未关上,也省得她把备用钥匙掏出来了。 门被她轻手轻脚推开,殡仪馆已经接运过陈歌的遗体,陈歌的父亲决定一切从简,连追悼会也免了。 姜晚虽然替已逝的陈歌不平,但是陈歌家中情况复杂,她也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指责任何人。 卧室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姜晚顾不上仔细听,三两步急急奔过去。 推开卧房的门,却发现一个陌生女人扶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则是陈歌的母亲。以前在晖阴市的时候,多是叫陈歌来她家里,俩人心里都清楚,陈歌的妈妈精神状态不太好,就算看见了,也是老远一个侧影。这么多年过去了,姜晚只能凭借容貌的相似度来猜测。 陈母和陈歌有五六分相像,只是低沉着一张脸,泛白的嘴巴微张着。 姜晚硬着头皮对着轮椅上的女人打了个招呼,“阿姨好。” 陈母开始没反应,看到姜晚脚上沾了点木屑的米白色的帆布鞋,抬起脸对着她笑了一下,招手道:“来,过来啊。” 姜晚点点头,嘴里轻声道:“阿姨,逝者已去,您要节哀。” 谁知道这样的话却似乎触动了女人的伤心事,她咧了咧嘴,发出“嗬”的一声,趁搭着轮椅背的女人不注意,抄起桌上一个巴掌大的瓷瓶,发了狠地向姜晚砸去。 “你怎么不去死?” 厉喝伴随着那瓷瓶,通通向姜晚涌去,她来不及躲避,白瓷瓶直中额角,凿在地上,血刷的流下来。 姜晚楞了一下,看到女人被修剪的还算干净的指甲劈了,血涸在指缝里,夹着黄白的点,张牙舞爪的动作,看着十分可怖。 女人在卧室里闹腾开,四舍的邻居们闻声赶来,将受伤的姜晚拉出门外。那照顾陈母的保姆连连道歉,说是丧女之痛对陈太太打击太大,非要留在女儿生前住过的地方,这几日陈先生一定劝着将人接走,实在给大家添麻烦了,显然今日的事已经是情景再现了。 有人唉声叹气,将话题带到死去的陈歌身上,“多好的一姑娘呀,怎么偏偏想不开?” 这女人精神不太对头,他们这些邻居们这几天还想着劝慰一番,结果都被这疯女人给连打带骂的撵了出去。 “昨天她男人还过来,跟这女人吵了一架。”又有人道。 姜晚苦笑,陈母的精神一直有问题,陈歌的父亲又常年在外,对这个家毫无留恋,这无疑对这个痛失爱女的女人又是一重打击。 白瓷瓶的底托在姜晚的左眉骨处砸开一道口子,伤口看着可怖,但实质没什么大碍。姜晚面上带笑应付过去那些邻居叔婶们的关爱,去小区下面的卫生院包扎。 从卫生院出来的姜晚丧着一张脸,感觉还没多长时间,汗液便将包扎的纱棉给浸透了。姜晚伸出左手抹了抹纱布周围的汗,想到那保姆说的,陈母是因为陈歌之死打击过大才留在此处。 姜晚心思一转,决定等天晚了陈母睡下,再来看一次。她总疑心这事不太对劲儿,陈歌那么在乎妈妈,不可能因为一时想不开就自杀,陈父在电话里又不愿多说。 陈歌的学校将此事给压下来了,没在华郴市造成什么大新闻,为今只有她去陈歌的房子查查看,有什么其他线索。 进了家德克士,姜晚随便扒拉了几口外国洋餐,里面的空调吹得她头发昏,姜晚出来蹲在门口,又觉得这六月的天,实在闷热得紧。 街头上的人都三三两两僵着面孔,行尸走肉般在蜇人的热光里晃着。 好容易等日头沉了下去,姜晚屈蹲着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她将信展开再看了看,又重新揣进包里,走向小区的方向。 踩着那条必经小巷的时候,姜晚却觉得此刻的时间像被切割开来,那点夕阳下沉后的余韵消失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黑黝黝的沉郁,视网膜上像是附着了无数个黑色的小点。 这巷子她走了很多遍,可没有一次与这一次的感觉相同。姜晚觉得自己像是撞了邪,眼睁睁看着失去控制权的身体走向大巷中的一条小巷,曲折的尽头是一户屋子。 姜晚抽出手去,看见汗毛倒竖的小臂带动着右手,鬼使神差掀了人家屋子的大门。 暗色漆红的门,比起普通的门小了些,只有一扇。这不像是正门,倒像是古代宅院的后门。老旧的黄铜合页,发出‘擦擦’的声响,在夜里更显怪异。 与失智的行为不同,姜晚头脑愈发清晰,她几乎可以预料到明日最新报导,便是某校女大学生深夜私闯民宅,被热心人民扭送至公安部门。 窄门被掀开,姜晚垂头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额上的纱布,试图给神经一点儿镇静。 这时候脚边一团毛茸茸的‘物什’挤过来,姜晚的脚背透着帆布布料都能觉出一阵凉意来,姜晚捂住嘴巴,看向地面,原来是只秃尾的黑猫。 她不迷信,且在社会主义光辉的旗帜下,立志做个五讲四美的客观唯物主义者,自然没觉得这只黑猫有多与众不同。 姜晚拍了拍胸脯,准备趁着没人发现,偷摸着溜出去。谁知道甫一抬头,便瞧见这窄门里别有洞天。 小院里郁郁葱葱,绿化设施极好。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院里有人,且人还挺多……皆齐刷刷地看着她这个非法入侵者。 两点钟方向,那个抿着嘴唇的女人头发乌黑而柔软,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的织锦旗袍,曲线纤瘦而有致,一派老式的打扮。她显然也在观察着姜晚,只是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如果不是月光太皎洁,女人灰白的眼珠子太过渗人,姜晚保不齐能生出赋一首比肩‘洛神赋’的大作感慨来。 十一点钟方向,另一个双腿包裹在齐膝红裙内的女人,云浪般的头发像是凭空滚了几个边,簇簇都拥向光洁的鹅蛋脸。如果忽略她那身后忽闪过来忽闪过去、无数根青绿色毛的条状物,姜晚想这女人决计有“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本事。 左边那树上端着茶盏悠闲品茗的白猫,右边狼吞虎咽吃着苹果的富态橘猫,还有地上满脸惬意在木桶里泡着澡的落水猫? 正对面三人合抱粗的树,横出的一段窄枝上,一只分不清是蓝毛还是绿毛的鹦鹉单腿站着,那对招子亮堂的,堪比一只三百瓦的灯泡。 而这几样事物的中间,则胡乱摆放了一张躺椅。躺椅上的青年侧着脸,树影透过月色遮住了青年露出来的另外半张。 青年翘着二郎腿,右腿叠在左腿上,撑着扶手的那只手夹着一支青烟杆,那态度绝对算不上友好。 “帅哥,不好意思啊,走……走错了。”姜晚露出礼仪课上学到的八颗牙齿标准化微笑,管人看不看得见,礼数得到位。她举起双手跟躺椅上看起来还算比较正常的“人”打了一声招呼,同时右腿后撤半步,转身就准备跨出去。 “帅哥?”躺椅上男人眉一挑,眼尾的一点恹恹的泪痣便生动起来,他支在扶手上手肘一旋,人却依旧瘫着。 姜晚的手还没碰上那窄门,那门便在她的面前‘呯’的一声阖上,鼻头堪堪避开又一场意外事故。 姜晚扯着嘴角转过身来的一瞬间,觉得自己摊上事了。 第二章 被迫选择的职业 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敢觉得那躺椅上的青年普通了,能在一堆奇形怪状的物种间毫发无损地‘葛优瘫’着,该说他心大还是命大? 气氛过于诡谲,湿滑黏腻的土地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的脚踝。 “大哥,我真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啊,就是这大晚上的眼神不太好使。” 青年将那烟斗杆子硌在瘦削的手背上,就着那微凹的手背吸了一口,整个人又重新瘫在椅背上,一派放浪形骸的模样。 “小嘴儿倒是挺甜的。” 这青年的四周青烟环伺,偏偏人又生得一副好皮囊,自个儿再糟践也让人觉不出丝毫的糜烂颓废来。 “欢迎来到“猫的馆”,左前方的红裙女人吃吃一笑,抬起一张脂浓粉腻的脸,“小丫头,你是来应聘助手一职的,对吗?” 那声“对吗”的尾音,甜得发腻。 应聘? 如果换一种正常的场合,姜晚可能会觉得很好。她今年大四,算是实习的一年,正愁自己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去哪呢,便有人抛来橄榄枝。 然而这话她敢应吗?姜晚认为此情此景,自己没直接给晕了过去,就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因为她短暂的沉默,那三个人还没说什么,那只秃尾的黑猫就开始冲着她呲牙咆哮。 院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动物们都死死盯着她,姜晚头皮泛疼,觉得如果不答应,这些怪猫们立马就会将自己撕掉,然后拆吃入腹,骨头渣也不剩。 “是,是来应聘的。”这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姜晚便缩着脖子,咽了咽口水,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那红裙女人倒是骄傲的将脖子一昂,身后的“尾巴”翘得更高了,“老大,客人说是。” 被唤作‘老大’的青年吞云吐雾着,浑不在意。 姜晚发现这院里的烟草味儿并不呛人,反而有一种凉凉的冷涩感。 “眉,带她去填表吧。”红裙女人皆大欢喜道。 白旗袍的女人点点头,示意姜晚跟自己走,姜晚硬着头皮跟上去,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也不知道这临时起意的决定对还是不对。 院子里空了俩人,红裙的朱楹懒懒打了一个哈欠,收起身后那为了吓人而放出的‘尾巴’。身段窈窕的她往堂屋挪了几个步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过了脚踝。 “这小丫头多标新立异呀,那次调查,别人的表上填的都是诸如,‘我要做医生、教师、科学家……’,她倒好,填了个世界和平。” 朱楹眯了眯眼,见躺椅上的青年没什么反应,再次试探道,“不用多说,有缘来到妖馆的人,哪个不是命途多舛,可老大为何偏偏选中她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这个问题似乎大家都想知道,富态的橘猫伸了个懒腰,竖起耳朵静静听着。 男人终于撑起身子,可整个人还是懒懒的,将最后一口烟砸吧干净,露出一丝笑意,“日子太无趣了,偶尔来点儿新鲜的血液,岂不是很好?” 朱楹无所谓点点头,也不知道对这个回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总之这个点该回去睡美容觉了。 青年挥了挥手,院里的众猫便不情不愿地散去了,只剩下那只蓝绿毛的鹦鹉。 那鹦鹉将另一条腿也放在枝节上,将头以一个奇异的角度转向堂屋,看起来像是生生扭了二百七十度,刻意抖动的肌肉让毛脸似有了人的表情。它正要开口说上几句,却见男人手上的烟斗倾斜了几寸,黑色的眼珠子也仿佛铺了一层尘,整个人看起来有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持重。 此时烟气散了一点儿,月亮却晃得小院更加明亮了。 良久,那烟灰从烟锅里落出来,熨烫过青年手背的皮肤,可青年却没有丝毫应激反应,鹦鹉叹了口气,又将它那自命不凡的头转了二百七十度回去。 那白旗袍的女人带姜晚进了一间屋子,门一开,嘎吱声随着门的弧度扯大,金鼓喧阗得紧。 姜晚目光所及,屋内尽是年久失修的设施,一整面的墙结了灰。成片成片往下落。 屋子中央独独辟出一块地儿来,桌椅却是擦拭干净的。 那只蓝绿毛的鹦鹉扑棱棱地从窗户外头、锈了一半的铁窗棂上飞进来。抬头、挺胸、收腹,三步走贯彻了整个销魂的走姿。 在这近乎“严密”的监督下,一人一鹦鹉隔空对视着,姜晚装作没瞧见,打了几个哈欠,那蓝绿毛的鹦鹉就死盯着她打哈欠时翕动的嘴。 白旗袍的女人始至终不发一言,静静站了一会儿,姜晚见她食指押着一张纸,从方桌的那头推过来。 姜晚没有接,询问她,“这个是?” 女人食指屈起来,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又滑至咽部,摇了摇头。 原来是个哑巴。姜晚心底唏嘘了一下,从她那比普通人更加夺目的灰白眼珠上移开,开始审视那张纸,纸是普通的a4纸,上面赫然是一份合约。 姜晚将纸挪过来的同时,指头碰到女人冰凉的指甲,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女人面上忽的闪过惊讶的神色,然而那异样的表情转瞬即逝,快的让人捕捉不住。 姜晚垂头,觉得自己多想了,她粗粗略过上面排列整齐的铅字,皱起了眉头,这上面是一份劳务合同。 然而上面只注明了乙方需要履行的责任与义务,放在食品上,也简直是三无产品,黑心厂商。 “不乐意也可以选择离开。”织锦旗袍的女人身后传来男人的嗓音,那嗓子像是专门练习了烟嗓,哑而涩。 青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无声息靠着门,他脚上的皮靴暗沉沉的,面上却挂着自以为和煦的笑,下巴上一道浅弧埋进青胡茬里,活像只成精的狐狸。 姜晚咬肌绷了绷,发觉这笑意邪性得很,放在常人身上,可谓是浪荡而猥琐,然而这人天生的好皮相却让人生不出丝毫唾弃感来。 紧接着她又皱了皱眉,那恨不得把自己镶进门框里的青年身上裹着条灰棉麻的袍子,暗一点儿的印花看不太清晰。姜晚无限吐槽,明明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非把自己整得跟中世纪老古董一样。 她脸不红心不跳道: “一个月工资多少?” “社保给交不?换句话说,五险一金吗?” “平常加班不?周末单双休?” 姜晚不是个话痨,但是这事关生存大计,马虎不得。 这一连串的话出口,显然让那个织锦旗袍的女人面上都无法维持着原先的僵相儿,换了个位置,站在她身后。 那青年却没有因为她强大的适应能力显得多意外,咂了一口烟,讲:“社保半年后给交,双休,一万块。” 好死不死还补了一句,“嫌多可以给你打五折。” 姜晚听到一万块,顿时笑得没了眼,狗腿三连道:“不嫌、不嫌……哪里敢嫌?” 姜晚心大,管他这地儿是干啥的,只要不杀人放火劫掠,这个待遇属于打着灯笼也难找。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当初的这随性的决定有多么的要人命。 白旗袍的女人拿过来的印泥不是那种普通的工业印泥,而是存在锡皮罐子里,像是血浆,黏糊糊的,凑近了还能嗅到铁腥味。 姜晚签字、画押,一系列手续没打绊子,她天生心大,从小到大下了决定的事几乎就是认一条道走到黑。 姜晚放下签字笔,下意识向门口看去,门口的青年和那只蓝绿毛的鹦鹉却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这才一会儿功夫,姜晚便呵欠连连,连一声抱歉都没来得及讲,脑袋就沉沉砸在桌上。 绕到姜晚身后的女人收回放在她颈后的手掌,指隙里短刺的空心头收了烟,女人敛下眉毛,收好桌上的契约合同,出了门。 早上八点钟。 姜晚一觉睡醒来,才发现屋子里暗沉沉的,外头一点儿光都没透进来。 姜晚心下奇怪,起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老门,发觉外面天光甚好,小院里绿化也蛮好,把夏天的炎热遮掩了个尽数。 前面似乎有人在忙,嘈杂的声音毫不避讳的传到后面。 姜晚扭了扭莫名生疼的脖子,觉得应该是落枕了。不知道怎么的,昨晚竟然趴着桌上睡过去了,姜晚回身看了一眼,红方桌上有准备好的一次性洗漱用品,都没拆封,强迫症似的摆得整整齐齐。 她脑中闪过昨天的那一男两女,最后无情地将那个青年和红裙女人筛除掉,心中默默向那个穿着织锦旗袍的女人道了谢。 姜晚找到院子拐角的洗漱池,简单打理了一下,将短发捋在耳后,一壁攥着手指关节敲打后颈子一壁向前面走去。 穿过一条细窄的青石道,前屋的设施却与后面的大不相同。姜晚‘啧啧’做声,这就是人前光鲜,人后凄惨的实例。 原本的柜台前空无一人,四处都是漆红的木头,和老屋极搭,但陈设都是些上了年代的老物什,华贵而不扎眼。姜晚的目光从沉香木的狮头摆件上移开,落在前面待客几方原木桌子上。 几个初中学生模样打扮的人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身着皮质的深红色短裙,v领的衬衫熨烫得平整,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姜晚注意到几人围坐的地方,脚边溜达着几只猫,形态各不同,却都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仿佛昨晚对着她极尽恐吓的不是同一批。 姜晚撇撇嘴,看到那女人将手中的深褐色的纸牌,码在桌上,随着纤纤玉手一推,变换了方向。她又煞有介事对着其中一个马尾头的学生嘀咕一番,另外几个人配合地惊叹着。 姜晚注意到女人身后空无一物,想到昨晚的异景,一再腹诽是否自己花了眼。 察觉到身后的人,朱楹对着那几个学生摆了摆手,“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来。” 几个初中生闻言面上露出遗憾的神情,却迫于朱楹的威压而不敢造次,垂头丧气地结伴离开。 姜晚顺势走过去,看她收拢了桌上的纸牌,才发现那一摞是塔罗牌。老板活得像个老古董,店里的职员却光鲜亮丽,横扫欧美迷信,也是一奇。 “早上好啊。”姜晚道。 第三章 年度居委会优异选手 姜晚往桌侧一站,看了一眼才走出去的那几个学生的背影,又重新落到收牌的女人身上。 夜了去瞧,只觉得这女人拥有一张脂粉浓腻的脸,此刻散乱的卷发却被一丝不苟地盘起来,玫瑰花般大小的发髻自耳背压下来,落在颈子的左侧。白腻的鹅蛋脸上,弯弯的月眉与刻意上挑的眼线遥遥呼应,自带着一股子透着精明的妧媚劲儿,却觉不出丝毫媚俗。 女人见她若有所思,解释道:“生活不易,赚点儿外快。” 合着就拿塔罗牌赚点儿小孩儿的外快? 姜晚按了按太阳穴,对女人的直言不讳佩服不已,“行,等姐姐有空给我也算算。” 通过基本介绍以后,姜晚才知道这个毫不吝啬对红色表达喜爱之情的女人,叫朱楹,也是‘妖馆’的助手之一。 正门外挂着“猫的馆”的牌匾,这里可谓是猫的领地。几乎每个角落里都可以看到猫儿游荡的身影,有娇憨可爱的、有体态肥硕的、有品种名贵的,看起来没有昨晚那么邪乎。 而助手的职责则是协助馆主打理馆中事务,协助买家将馆中的猫推销出去。 这一切的大前提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进来购买、领养猫的人,须得让选中的猫心甘情愿地跟着买主离开。 这条件简直是苛刻至极,姜晚看着这四周的猫儿,一个个活得风光无限好。 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有人操心有人喂。怎么可能随便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买家离开?姜晚开始质疑,这样的购买条件下,那一个月一万块的工资能不能按时给发还得两说呢。 她见女人不知道从哪捣鼓出来一个小瓶子,开始给指甲上涂指甲油,那瓶子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玻璃小瓶的指甲油,而是一个色泽暗沉的小瓶,透过玻璃材质,看得出来里面是暗红的,姜晚不由想到昨晚那锡皮罐子里头的印泥。 喉咙里莫名泛起腥气,一阵阵儿的。 姜晚见此刻馆中没有其他人在,便对朱楹讲:“我要出去一趟。” 她这口气里充满了试探,毕竟昨晚这些人明里暗里给她施加压力,妄图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朱楹翘着脚尖,坐在原木桌配着的宽凳上,头也不抬道:“今天没有你的工作,记得晚上七点前回来,老大有事安排。” 老大?姜晚的舌头卷了一下,才把这个“老大”和昨夜那个俊美青年联系到一起。 “那他……”姜晚猝不及防对上朱楹一双发亮的眼眸,总觉得里面透着一丝威胁,她自作聪明地改了口,“馆主他人呢?” 朱楹小指卷着那瓶透明玻璃装着的指甲油,吹了吹指甲上新涂上的甲油,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姜晚一壁往出走一壁心里暗叹,反正合同她都签了,总不至于还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不能按时发工资,大不了到时候不干就是了。 她不抵触猫,这活看着挺轻松,也没什么硬性要求,索性当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去做。只是姜晚隐隐觉得,从昨夜所见这里的不同寻常来看,这份工作恐怕没有朱楹说的这么简单,他们这些人一点儿也不像正常的普通人。 ………… 顾方淮走在街上,一旁的女人容貌艳丽,尤其那双眼睛,更是一水儿的勾人。 他头一次乐得当个护花使者,在这六月天里,撑着一把娘们兮兮的遮阳伞。 纵然是逛街这等广大男同胞都自觉无聊的事情,也让他难得面上带着笑。 忽然闯到面前的女孩子,有着齐耳的短发干净利落,看似稚气未脱的脸,目光又并非是完全澄澈的,那澄澈里似乎还带了些寻常的烟火气儿。 顾方淮认出来,来人是姜晚,陈歌的好闺蜜。 一旁的女人将松松揽着顾方淮手臂顺势勾地紧了些,挑衅地看向姜晚。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从姜晚的面部五官到身材,眉头动了动,又不屑地展开。 干瘪的豆芽菜!女人鼻腔里轻嗤出声,心里将姜晚自动归入那不自量力上门的野花流派。 在她看来,顾方淮长相虽说不是时下流行审美的小鲜肉之行,但着实算个线条颇为硬朗的男人,加上外在的硬性条件,平常没少被人觊觎。 姜晚不管女人明显不怀好意的揣测,目光直戳顾方淮的发棕的瞳孔,声线比平常要高上几分,“顾方淮,你太过分了!陈歌尸骨未寒,你却在外面拈花惹草。” “陈歌?” 男人的嘴唇动着,无意识跟着念了一遍。 阔别几个月的名字再次贴近耳膜,加上前几天的小道消息,让那毛寸的男人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很快,大男子主义上头的顾方淮将脖子一梗,甩开旁边女人的手,“她死就死了,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心虚了是吧?才急着推脱?”姜晚无意识点着下巴,这一动作使她下颌上的骨头异常突出,整个脸庞的线条因此变得有些凌厉。 顾方淮楞了一下,见她齐耳的短发在这夏天偶一吹过的风里,被劈成一缕一缕的。 而那个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女人的容貌也逐渐在自己脑中清晰起来。 姜晚的出现,让顾方淮再次想起那个看似温婉柔弱的女人陈歌,他活这么大,都是他先对女人腻味,头一次有人敢先甩了他。 迟来的报复心理让男人到嘴边的话改了内容,“你还不知道吧,去年十一月份,我们就已经分手了,陈歌她就是个神经病。”顾方淮啐了一口,最后一句不像是承接上一句的,反倒像是为了发泄,而骂出来的话。 “你她妈说谁是神经病?”姜晚抬手一推。 靠之,她刚说完这句夹枪带棒宛若国骂的经典台词,就感觉整个身体脱离了地心引力,手还没挨上顾方淮的领子,就被人揪着后颈子的衣料提到一边去。 这股力道迅疾又狠,显然不是出自顾方淮,姜晚咬牙切齿,这家伙出门居然还带帮手? 干燥的街道上,姜晚悬空的脚甫一落地,就被人桎梏住手腕,往后一扯。她一句“放开”还没说出口,就迎着那背驰的力道略一偏头。 正午的阳光打在地上,只一小片影子,诡异的是,那新来的影子同顾方淮左手的浅蓝色遮阳伞重叠在一起,像是汇聚成了一个新的庞然大物。 地上新组成的黑色影子整个都在散发着蠢蠢欲动的意味,那影子不是沿着一个方位在移动,而是自中心向四周扩张。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太像是正常人的影子。 然而顾方淮和陈歌原本剑拔弩张气氛的临界点被这个人轻易打破,顾方淮身边身材高挑的女人却惊呼一声。 那女人眼眸里原本轻蔑的神情统统不见了,瞳孔骤然放大,一副街头得见偶像的花痴样儿。 改头换面之快,令人咋舌。 姜晚也诧异地向声源体投向视线的方位看去。 来人一米九的身高,身形线条干净而修长,只是浑身都罩在衣袍下,墨蓝色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帽檐下隐隐露出黄铜质地的金属面具。 这人浑身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不像是和顾方淮一伙儿的,倒像是某个漫展里跑出来的。 姜晚徒劳扯了扯自己的手腕,“你认识我,还是认识他们?” 那人兜帽压得严实,避而不答她的话,声音显然比人还要冷硬,“五秒后,你会被暴打一顿。” 他手上的劲道没松,姜晚的手腕被攥得生疼,身高与性别的优势让姜晚无力反抗,合着这位新来的主儿还有做居委会大爷一角的资质? 姜晚心下叹息一声,最近遇见的事儿处处不顺,找顾方淮麻烦都能遇见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来。 “大哥,你还能预知未来啊?”姜晚鼻翼动了动,就差没给对方来个双手合掌一揖的嘲讽了。 顾方淮瞧着眼前这一出出的戏,再也忍耐不住。陈歌自杀的消息,他知道后也很讶异,可是他们分手在先,还是去年的事情。 顾方淮一方面心里骇然,一方面又觉得幸亏自己早早地脱身,不然陈歌的死还真跟自己扯不清关系了。这年头,光凭舆情公论,就能让他分分钟完蛋。 而姜晚的出现,将他刻意忘记的一切都推至人前。再加之现任女友对于这个男人毫不掩饰的热烈视线,无异于将他的面子丢出去叫人随意践踏。 顾方淮咽不下这口气,讽刺道:“大白天的戴面具,以为自己‘cos.y’呢。” 对方居高临下,顾方淮甩了手中的遮阳伞,没有任何先兆,猛地扑上去。 饶是姜晚也吓了一大跳,须臾间觉得手腕上一松,人已经被推开到一步远。 顾方淮是校体育队的,力气比寻常男生本就要大,使了狠劲儿扑过来,姜晚骤然被推开,呼吸一紧。 她旋即回头,个高的男人却没有想象中的狼狈倒地,二人甚至周旋起来。 顾方淮的女友花容失色,再也顾不得犯花痴,无意义地短促叫了几声,发现街头的人们见此状况都是远远观望,无人敢上前来,便闭紧了嘴巴,焦灼地看向两人。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突然出现的高个儿男人和顾方淮并没有立时陷入激烈的打斗,这让很多远处围观的群众不免失望。 汗水滴落在地,很快悉数被挥发不见。 顾方淮的眼睛愈来愈红,他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受,像是你心中所想的每一个念头都被人看穿,恐惧蔓延上心头。 第四章 倪朔 他的所有招数,总能被男人半路截下。 他攻人下盘,对方便侧腿避开,他出拳直击胸膛,对方也能立时横肘隔开,这种全盘被人掌控的感觉让顾方淮觉得很不是滋味。 所有的反应都在高个儿男人的意料之中,而他到现在还根本不清楚对方的实力。 很快,顾方淮意识到,他远远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再打下去,无疑是在女友面前再度丢面子。 顾方淮出拳越来越狠,高个儿的男人似乎也有些不耐烦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打法,面具下的嘴角垂了垂。 顾方淮满头大汗,手心里更是腻了一层,他再度挥起一拳。 高个儿男人却突然钳制住他还没有动作的左手臂,压根不避他的另一只手。 像是骨头直接嵌箍进手里,顾方淮感觉手臂一阵剧痛,打了个寒战,左手臂上的汗毛,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倒立起来。 这是人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顾方淮惊惧骇然,高个儿男人指骨铮铮作响,他终于不再拦截顾方淮的招数,而是主动出击。 姜晚见状,觉得情势不妙,意图拉开二人,她本就离得不远,迅速跨步滑了过去,想要隔开两人。 高个儿男人却来不及收回动作,手掌擦过她的手臂,腕骨撞击在姜晚的肘部。 姜晚看不到的是,男人的面具下的神色显出一丝错综复杂的神色来。 疼!姜晚感觉手臂先是一痛,然后开始泛麻,旋即一道红印赫然出现在其上。 顾方淮看着大好的送上门来的台阶,岂能不收?骂骂咧咧道:“这次就算了,再有下回,我一定让你们付出代价。” 大抵是底气不足,他说这话时候,反倒有一种落水狗的颓败感。 顾方淮拉着女友迅速离开,跑得比兔子还快。 姜晚不肯走,她话还没问清楚,正准备追上去,却被人握住没有受伤的右手。 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是‘年度居委会大爷最佳人选’的古怪男人。 但对方毕竟因为自己被迫和顾方淮缠斗,姜晚说不出“狗拿耗子”的话回敬。 她表明立场:“今天谢谢你,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 言下之意,下面的事就不需要他多管了。 可对方显然并不领情,或者说是故作听不懂她的话,只是兀自侧头,看见不远处议论纷纷的人,眉宇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再低头看姜晚的时候,只道:“此事馆主在查。” “什么?” 姜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对方提到的馆主,莫不是‘猫的馆’的那位? 一个中世纪老古董的青年形象,几乎是立刻出现在姜晚脑中,可是他在查什么? 姜晚的眼睛有一瞬间迷离,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离奇。 男人仿佛看透她的心里想法,伸手将兜帽压的低了些,“比如说,陈歌是为什么死的?” 他的语气突兀的发寒,姜晚闻言,忽的瞳孔骤缩,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查陈歌的事?这个人难道也是那个奇怪的‘猫的馆’的人? 男人松开姜晚的手腕,似乎是放弃阻拦她了。 高个儿男人拢了拢与这天气实在不搭调的墨蓝色衣袍,往人群相反的地方走去,姜晚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大兄弟?额……你走慢点儿。” 姜晚知道这条道是回‘猫的馆’的方位,她不敢贸然叫什么靓仔帅锅之类的词,如果这人不是参加漫展,还装扮成这样,脸上又挂拉着面具,说不准长相惨哭了。 别回头被她一句话戳中痛处……姜晚受伤的左手臂又开始泛疼了。 前面的人脚步顿了顿,确实慢了不少。 姜晚见状大喜,觉得新同事到底是有点儿人性的,加快了步子,“你叫那个人馆主,看来你也是馆长的助手?我吧……新同事,初来乍到不太懂事,刚给你添麻烦了哈。” 姜晚拍拍胸脯,一脸诚恳。男人却一言不发,比馆里的辛眉还要像个哑巴。 姜晚接着套近乎,“我看你们还都挺有信仰的。” 心里却腹诽不已,大白天穿得跟跳大神的,也不知道被那个所谓的馆主灌了什么迷魂汤,出来吓唬谁呢。 信仰? 走在前面的男人,黄铜面具下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衡量这个词的价值。 他没回答是,也没有否认不是。 冰冷的面具下,似乎闪过了嘲讽的意味,然而似乎不是对她。 猫的馆前堂。 依旧是门可罗雀的惨淡经营。 辛眉给姜晚上药,动作轻柔而安静。一旁的朱楹正在看美妆杂志,手捏着小镜子在脸上上下比划。 那高个儿男人果然是这里的人,一进馆中便去后堂了。 姜晚看着辛眉纤白的手指在她的手臂上上药,温柔似水,同样都是馆里的人,怎么就这么天差地别呢? “一副死人脸,跟谁借了他老婆一样。”姜晚回想一路上自己的吃瘪,腮帮子都开始发硬。 “倪朔没有老婆。” 朱楹见缝插针来了一句,还不忘提醒她,“和那样的人开玩笑是得不到任何有趣的回应的。” 姜晚喘了口气,开始想,陈歌如果和顾方淮在去年十一月就分手了,那么没道理不告诉自己。即便为了不让自己担忧撒了谎,可结婚是完全没有必要提出来的,又怎么可能前几日给她写那样的信? “馆主叫什么名字啊?” 姜晚有些好奇,顺口一问,她本没指望辛眉会回答。 但是朱楹正过分专注于美貌事业,没听见她的问题,姜晚觉得手臂上一凉,见辛眉垂着眼角,灰白的眼珠看着并不像那晚那般森然。 她将蘸过药的、湿滑的指尖从姜晚手臂上收回,在一旁的原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沈括’二字。 白色的膏药侵入木料里,本就润足了水分,空气干燥,字形却也停留了一段时间。 沈括? 姜晚收回视线,心里默念了几声,这些人都不愿意同自己多说。而她来到这里,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恐怕没有人比这里的馆主更加清楚明白。 那个叫倪朔的人突然出现避免了她同顾方淮大动干戈,却也有意无意阻止了他们接触。 不论怎么讲,他们能提到陈歌,就代表着陈歌的死,这些人或许知情。 “那沈馆主现在在后堂吗?” 姜晚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桌面上的药渍抹干净,指了指后头问道。 辛眉点点头。 小院儿里正是后午。 沈括将手中老式的古铜珐琅怀表收起来,青烟斗这次没点着,只是习惯性地在手上把玩。 姜晚踏进后院的时候,那青年今个儿穿了暗红色的唐装,如意扣从下摆延伸,系至脖颈,整个人优雅的不像样子。 一旁的骨瓷竹节杯断了手柄,只剩下杯身,在躺椅旁漆红的小几上摆着。 姜晚嗅到空气中甜腻的香气,咖啡? 这场景就跟普京把西湖龙井当下午茶一样诡谲。倘若不开口,实在是一帧绝美的画面。 青年将烟斗往桌上一搁,率先开口,“从一开始,你应该就很明白,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不怎么正常。” 姜晚想这不废话吗?面上却没流露过多的表情,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沈括没有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他们每个人都具有自己独特的能力,倪朔的能力是‘预判’,可以提前预知在他面前,短时间内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而‘猫的馆’的存在,本就是查常人所不能查,帮助签订契约的人找到很久以前弄丢的事物。” “你的意思是,陈歌和这里签订过契约?”姜晚找出关键词来。 沈括屈起食指点了点躺椅扶手,“准确来说,陈歌曾经是这里的客人,所以她的档案,也会被记录在册,和这里有过牵扯,不是什么大好事。” 姜晚心中郁结,这两天被人当成傻子似的耍得团团转,陈歌的死即便与他们无关,他们也绝对是知情人。 姜晚几步过去,单手撑着躺椅的扶手,试图给自己一些底气,“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吧?要签订那什么劳什子契约就签订。” 沈括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反而问她:“什么是负责任?” 他下颌有意抬高一点儿,虽在下方,可气势上却一点儿也不输。 他抿了嘴角,一字一句说道:“责任这玩意儿向来是只关乎自己,无关乎他人。” 沈括脸上,黑漆漆的眼珠子仿佛和辛眉反过来,变得没有眼白。有那么一瞬间,姜晚从里面看出了难得的认真。 她还没仔细砸吧这句话的意味,然而青年正经不过三秒,肘部撑着扶手的另一边,直起腰凑近她的脸。 沈括眉目一动,“你是要把我这椅子压塌吗?这是明朝的货,想卖身抵债给‘猫的馆’,也得考虑一下自己智商能做长久吗,你说是不是?” 姜晚羞愤起身,正欲回敬。 却见沈括重新瘫回躺椅上,额前的碎发盖下,垂落在一边的眼睑上,他不紧不慢道:“你不是想知道陈歌是怎么死的么,今晚带你去个地方。” 第五章 领导出手挺阔绰 晚上十点时候,下雨了。 温度骤降,开始斜飘的雨还能看得出来是从东南方向过来的,后面就水花四溅,伞顶大雨、伞下小雨。 本就是北方的城市,雨不见得有丝毫温柔。 姜晚撑着伞立在‘猫的馆’门口,足足等了半个钟头,沈括才从后头出来。 姜晚只瞟了一眼,内心就生出些不平衡来。大晚上的出门,自己仅仅是随意洗了把脸,衣服都是白天那一套。 而他们这位馆主,则是将奢靡贯彻到底,那身唐装去了,换了身舒适不扎眼的棉质衬衫、休闲裤。 他身材修长,老天赏的衣架子。挺括的立领熨帖,高挺的鼻梁上,要是再架上副金丝边的眼镜,足可跟出入中央商务区的精英人士相媲美了。 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老古董也开始赶时髦了。姜晚愣了愣,来不及仔细欣赏,眉头动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少了点儿什么,“你的伞呢?” 沈括迈开腿,理所应当地走到姜晚的伞下,“为老板打伞,难道不是职工的分内之事吗?” 沈括的脸皮厚得令人发指,姜晚开始同情起其他员工,这么天长地久的被压榨,没病出个三长两短,也是心理建设强大。 沈括并没有说要去哪,但是似乎并没有乘车的打算,证明目的地离猫的馆并不远。出了小巷直奔主巷,姜晚没想到沈括也知道陈歌的住处,似乎是熟门熟路的,她把这点儿疑惑埋在心里。 长巷内,两人并排走着,黄葛树从瓦墙缝里生出来。走到巷子尽头,便能看到小区那方空出来的象棋石桌。雨更大了,树叶承重能力有限,叶片上积攒的雨水间或十几秒便狠狠砸下来一次。沈括理所应当地靠向姜晚,整个人的重力忽然压往姜晚的右肩,姜晚一个不受力,左膝盖打弯,差没来个五体投地,高呼“吾皇万岁”。跪下去的时候,左膝盖沾了黏糊糊的木料,上一次是帆布鞋,这回倒还升级上裤腿了。姜晚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看向沈括,而那个始作俑者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纡尊降贵配合她查看裤腿时微微弯了弯腰,便已经是天赐隆恩了。 印象中三四楼是没有灯的,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姜晚打开手机的后置手电筒,为自己的高瞻远瞩颇为自得。 然后便听见她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领.导在前头拍了一下手掌,三楼楼梯的感应灯应声而亮。 聚光灯下仿佛二傻子似的姜晚愣住了,面容略显尴尬,谁把灯修了也不知会一声? 沈括示意她去敲门,自己在后头跟着。姜晚撇撇嘴,嗬?现在倒是知道谦让了?她撇嘴转过身来,背着自家领.导翻了个白眼。 开门的是照顾陈母的那个保姆,姜晚对她有些印象,只是这一回,那保姆将头发盘起,似乎还画了个淡妆。姜晚愣了一会儿,向其说明看望穆柔的来意。 那保姆狐疑,这姑娘是第二回过来了。有这么冒着大雨大晚上过来看人的吗?但见姜晚神情十分固执,左右之前见过,保姆也不好做主赶人,便将二人引了进去。 “穆姐就在里面,见过以后就走吧,现在晚了,你们回去路上也不方便。”保姆字字句句为姜晚二人着想,但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姐不欢迎,请速战速决。 姜晚率先进了门,沈括随后跟上,对着为他们开门的保姆礼貌一笑。 里卧,姜晚深吸了一口气,才踏进房门。纵然上次见面并不愉快,可这毕竟是陈歌的母亲。轮椅上的女人细长的眼角低垂着,本是很漂亮的眼型,但因为目光有些混沌,加上眼角不加掩饰的纵.横纹路,显得刻板了许多。 沈括摸出半盒烟来,掏了半天没找见火机,于是作罢,身子往卧房的门框上一靠,似乎没打算掺言。 陈母似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姜晚有那么一刻不知道该怎么打搅这个女人,她求助性看向沈括,后者似乎早已忘记是他要过来这里的。 姜晚努嘴,示意沈括说些什么缓解一下眼前尴尬的气氛。却没意识到垂着脸的女人突然侧眼看了姜晚一眼,姜晚湿淋淋裤腿粘着木屑,十分刺目。 陈母面无表情的脸色顿时阴冷起来,手攀上桌子,这一次拿起的是个原木制的镜框,镜框是玻璃的,里面的相片已经空了。同样的动作没有任何预兆,陈母再度抄起手里的相框。 姜晚侧对着陈母,左眼瞥到陈母的举动时候暗道命苦,又来?姜晚上次受伤的左额角隐隐作痛。 眼见那玻璃相框再度向她砸来,姜晚寻思怎么个躲法能顺利避开。沈括却霍地伸出手挡了一下。 那相框闷声砸在他手腕的尺骨上,重重落在地上,响亮的声音在地板上炸开。 姜晚楞了一下,沈括却是漫不经心地将手放了下去。 身穿玫红色裙子保姆忙不迭冲进来,拍着陈母的脊背,不住安抚着,“穆姐,没事没事,他们不是坏人,放心有我在呢。” 陈母在她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了,那保姆抬起脸看着卧室门口的两个不速之客,面上带了一丝警惕。 姜晚怕再刺激到陈母,对那个保姆道:“不然我们先去外面谈一下?”于是率先往客厅走去。 沈括眯了眼,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轮椅上陈母的指甲上,食指屈了屈,也跟着去了客厅。 那中年女人将卧室的门关上,首先介绍道:“我叫孙檬,应陈先生的请求来这儿照顾穆姐的。看你们年纪不大,应当是陈歌的朋友吧,那孩子的遗体已经火化了……” 沈括修长的手指忽然架在唇上,成功制止了孙檬接下来的话,轻飘飘道:“该办的都办了,她的母亲怎么还会在这儿呢?” 孙檬皱了一下眉头,烦躁地拉了拉脖子上的暗红色的丝巾,“穆姐始终不肯相信陈歌那孩子走了,更不相信陈先生所说的话,非要过来这里,先生说办完事就过来接穆姐,就算不是今晚,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带穆姐先回酒店了。” “丝巾很漂亮。”沈括由衷赞叹道。 这下,不光孙檬愣住了,姜晚绷着的表情也破裂了,这都哪跟哪?这人真是连四十岁的妇女也不放过。 姜晚扶额,她猜想到沈括的目的是想同陈歌的母亲交谈的,但是陈母如今的精神状态不好,就算和这个保姆说再多也没用。 何况他们领.导学得哪门子话术?一句有用的信息没套出来,倒转移到不相干的事情上了。她严重怀疑沈括是今晚上吃多了带她出来遛弯的。 孙檬低头看向那丝巾,四十多岁的人了,面上愣是挤出了点儿娇羞。 沈括这人,天生一副漂亮皮囊,如今身上穿着正经八百的衣服,面上看着人模狗样,嘴再甜起来,几乎没旁人什么事。 关键他夸人的时候,看着特真诚,黑漆漆的一双眼散着透亮的光泽,右眼眼尾的泪痣都似乎明艳起来。 沈括趁热打铁表明立场,“孙姐是吧?我们今晚过来,其实也没别的意思,作为陈歌的朋友,就是想安慰安慰这陈家妈妈,陪她说会儿话。您看咱这大老远的来一趟,没说几句呢,就这么回去,今晚上肯定是睡也睡不下。” 得,姐都认上了。姜晚自愧不如地往一旁的沙发角挪了挪,生怕影响领.导发挥。 那保姆见沈括一脸真诚,面上仍有些为难,“刚你们也看见了,穆姐现在不能受刺激,再说我拿着陈先生的钱,就得替他操这个心。” 沈括面不改色,往前跨了两步,左手四海一家亲地拉住那中年女人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又叫了一声“孙姐”,右手往兜里一翻,掏出盒烟和一个皮质的钱夹来,特意把烟盒单独拎出来,“您看看,这半天没抽个烟,嘴里实在不是个味。劳烦孙姐跑一趟,在小区附近的商店里买个火机,剩下的当咱的一点儿心意。我们这大晚上过来,也没买个礼品,您多包涵。” 沈括笑呵呵地将钱夹里头的一把花花绿绿的票子掏出来,往那‘孙姐’手上一塞,姜晚瞅见里头还有夹着两三张红票子。 那孙姐一愣,顿时面上就笑出了朵儿花来,“现在这年轻人就是会来事,那你们聊,就是说话时候要注意点儿,穆姐这脾气一阵一阵的,可别拿陈歌那孩子的死再刺激穆姐了。”显然她以为陈母刚才的过激举动是因为姜晚提了关于陈歌的死。 姜晚第一次去‘猫的馆’,躺椅上的沈括拿着烟杆,以致于姜晚总能将这人同那帮敲着烟锅烟袋的老家伙们联系在一起。姜晚心叹,如今出了门倒是与时俱进得很。 那叫孙檬的保姆,被沈括半哄半骗,送出了门外。 随着外间的门被合上,沈括迅速转了身,脸上的谄媚讨好一瞬间尽数全收。 看得姜晚一愣一愣的,整个一套程序,端的是从善如流,姜晚不禁咋舌,“领.导出手挺阔绰啊。” 第六章 相关人员小张 沈括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思考着什么的同时没忘了说:“从你工资里扣。” 姜晚顿时吸了口冷气,干脆往沙发上一坐,对沈括脸皮之厚的境界再度刷新。 这厢,沈括却收起了笑,眉梢挑了挑,“应陈先生的请求……” 他声音低了低,像是顾忌里头卧室的人,“这孙檬叫陈歌的母亲穆姐,叫陈歌的父亲陈先生。” 姜晚打了个哈欠,“她很敬重陈涯生啊。”姜晚语气里对陈歌的父亲没什么尊敬的意思,在她看来,陈涯生多年来对家里不管不顾,就差没抛家弃女了,自个儿凭什么要尊敬这种男人? “我看不只是尊敬吧?”沈括刚准备去掏怀表,才想起自己换了衣服,转头问姜晚,“几点了?” 姜晚摁亮手机屏幕,扫了一眼,“十点五十。”随即拍了拍木然的脸,试图清醒一点儿。 沈括倒是没在意,继续说:“大晚上的,一个正常女性,到了该睡觉的点,一不卸妆,二还穿得这么张扬,红裙配丝巾,正常吗?换言之,身为照顾病患的保姆,对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有必要打扮的这么靓丽吗?” 那朱楹姐不也是吗?姜晚惜命的没敢将这句话说出来,随即意识到,朱楹似乎确实算不得正常人类,不光朱楹,那‘猫的馆’其他人也是。 她敏.感得意识到沈括说的有道理,却不肯顺他心意,“领.导这就不明白了吧,这女人时时刻刻爱美也是无可厚非的。” 沈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乱糟糟的鸡窝头,和为了保持清醒把自己拍红了的半张脸。 姜晚注意到他的视线,斜了斜眼,讪笑地挠了挠后颈,“领.导英明,是不太正常。” 女为悦己者容,这孙大姐又是为了谁呢? 姜晚蹙着眉,脑袋瓜忽的一灵光,想起方才那姓孙的保姆说过,‘先生说办完事就过来接穆姐,就算不是今晚,明天无论如何,也……” 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惊诧地看向沈括。 难道这孙檬大晚上了还打扮自己是为了压根不确定还过不过来的陈涯生? 沈括终于露出了成精狐狸一样的笑,还没来得及回应她的震惊,兜里的手机便传来一阵嗡鸣。 “老大,我们到了。”是朱楹的声音。 沈括正欲询问,话还没递过去,手机便“嘀”一声消音了。系统提示,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一,将于十秒后自动关机。 话说了一半,就没音了。 “老大?”那头传来一串忙音。朱楹懊恼,意识到沈括的手机不知道多久没用了,多半是没检查电量就带了出去。 殡仪馆大厅堪比一个小操场,晚上光线很暗,馆内切割开码成一个个小厅,每个告别厅的名字起得花里胡哨,寒梅厅、东德厅,仿佛一个个不是用作告别遗体,而是抱团给人过寿。 一楼值班室里烟气缭绕,四人围坐在靠墙的办公桌打牌,这几乎是每天劳顿之后的余兴节目。 趁着发牌的档口,老邱把烟灰缸上搁着的烟吧拿起来,吸了一口烟。那烟烧到了头,只余个过滤嘴味儿,老邱砸吧了一下嘴,眼见对家的小张又要给他发牌,老邱摆了摆手,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都快十一点了,今儿可不轮我值夜班,我先走了啊。” 老邱起来就往值班室外走。 有人打诨,“老邱,赶着着急回去跟媳妇儿睡啊?” “不回去跟媳妇睡,难道跟这儿的死人睡?”老邱脸挂拉下来,这几个小子年轻气盛,他一把年纪可比不了。不震一震他们的气势,走不利索。 小张是新来的,见老邱带了气性,从位子上起来,从自己口袋扒出盒烟,抽出来一支,又绕过另外俩人,把老邱堵住,“叔,您别跟我们这些小辈置气,来我给您点上。” 老邱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瞟了一眼小张,拦住他点烟的动作,把那支烟往耳朵上一别,“行,我回去了,你们仨刚好盘几圈斗地主。” 老邱走到东德厅转角,头顶上的灯“呲啦”一声暗了几个度,背后一阵阴嗖嗖。大夏天的,任别人穿得再清凉,老邱衬衣外头都裹着一件外套。老邱裹紧了外衣,小步往前走,这地方邪乎的事是不少,但多半是自己吓自己,他是老.江湖了,不信这些。 “大叔,您东西掉了。”甜腻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老邱喉头顿时有些发紧,但还是不由迅速回头,空荡荡的回廊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女人。女人手上夹着一根烟,转笔似的打了个旋儿。 她容貌姣好,深红色的皮质短裙轻易融进暗色里。按说这女人穿着的高跟鞋目测得有五厘米,老邱出值班室门的时候,左右没有一个人。如果这女人跟在他身后,该有脚步声才对。 老邱下意识摸上耳朵,果不其然,夹烟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空掉了。老邱呆了呆,没忘记履行职责,面色狐疑道:“这儿晚上不允许人逗留,您是来办什么事的?” 朱楹面上带笑,踩着细高跟,“嗒嗒”向老邱走去。 人还没到跟前,老邱就感觉到脚脖子传来湿腻腻的触感,他机械地转动脖子,瞧见随着女人的步伐逼近,墙壁上贴着的影子也随之晃荡。没等老邱松口气儿,那影子迅疾又有了变化,人形的四周伸出八条腿,老蛛打了个哈欠似的伸直了腰,蛛腿儿往两端伸开。 女人一步步走近,那墙壁上的影子便有如实质性地膨胀起来,老蛛淌着涎水扑向老邱那单薄的影子,几乎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凿进胃。 老邱瞳孔骤然一缩,余光里瞥见青绿色的条状物在昏昧的灯线下一闪而过,老邱的嘴豁开一道口子,一句“鬼啊”还没喊出来,便干脆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人没立时倒地,几乎在同一时刻,被突然出现的倪朔从背后扶住。倪朔不动声色将瘫软的人靠墙缓缓放下,皱眉看向朱楹背后毫不收敛的青绿色条状物,“晚上没吃饭吗?比那个新来的还要冒失。” 朱楹反倒是被吓了一跳,她不过就想问几句话而已,这老伯太不给面子了。她向来心高气傲,哪容许倪朔看她笑话,屈身把烟塞进老邱的口袋里,侧眼把身后那跟杂草丛生没什么分别的“尾巴”看了一眼,不满嘟囔,“不过一个没注意而已。” 鬼?他见过这么美艳的女鬼吗?朱楹涂了丹蔻的手指抚上脸,她的关注点永远异于常人。 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朱楹又讲:“要不是焦宇那小子不在,姐姐我这个点已经去睡美容觉了,话说这种地方,应该是他的主场才对……” 倪朔木头一样立在原地,对着朱楹的抱怨不置一词,值班的表看过了,除了老邱还有个姓张的工作人员,是处理过陈歌火化仪式的人。 他将兜帽拉低一点,面具和兜帽双重的防护让人丝毫看不到他的神情变化,“我去把人引出来,剩下几个我解决,你只负责询问那个相关人员。” “不用那么麻烦”,朱楹打了个响指,那声响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十分突兀,“瞧,这不是送上门了?” 相关人员小张,把值班室的门轻手轻脚关严实,这才走向西侧洗手间的方向。他是南方人,晚上吃的麻辣烫,腹中烧灼得厉害。几把牌下来,灌了一大壶茶水下肚,终于撑不住去跑厕所。他喝多了肚子涨得厉害,两条腿生理性地抖成筛子,殡仪馆往常确实要比外头温度低上许多,今夜又下了雨,小张右手摩挲着左臂的皮肤,不知道为什么今夜感觉格外冷。 小张走到洗手间门口,顾不上形象就要往里冲,却瞧见里面似乎有个人影往外走,小张差点儿和那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捏着鼻子,一把掀开他。 小张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脸一看有些惊诧,“邱叔?您不是刚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落了什么东西吗?”小张挠挠耳朵,小声询问道。 “老邱”往外走了几步才放下捂着鼻子的手,没顾他连珠炮似的询问,一脸嫌弃看着地上的小张,“这洗手间的卫生就不能好好搞一下吗?熏死人了。” 小张纳闷,这邱叔是他们几个里头最能吃苦的了,面对再大的阵仗,邱叔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更何况这点儿臭味。他还记得一次,有家属来闹事,他们关门不及时,邱叔肩膀上的一块肉被门锁刮下来了。冲天的腥气随着血往出涌,洗了一小片地板。饶是那样,邱叔仍冲出去把人制得服服帖帖,那肩膀刮下来的肉浑当削了块土豆皮。 今个儿这是怎么了?小张把怀疑捺在心头,还是不好意思道:“叔您别生气,我一会儿就收拾,保证打扫的一尘不染。” “老邱”点头,突然把腰向下弯了弯,脑门上的抬头纹顿时更深了,“我考考你,6月12号到现在,我们处理过的丧葬仪式,有没有哪一例比较特别的?” “特……特别的?”小张嘴打着瓢,从地上先翻爬起来。 “老邱”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遗体火化的过程中,有没有你觉得奇怪的事?” 小张下意识摇头,火化是公开的,有的家庭在逝者进去前排着队送花,花和死者一起推进去。很大一间屋子,家属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逝者躺在火化床,然后机器再把遗体推进去,这个过程是公开透明的。如果有什么问题,家属早就闹开了。 小张望眼欲穿看了一眼洗手间的门,面上尬笑,“叔,是真没有。” 第七章 绀碧偶 “老邱”决定不和这个扭捏得跟个姑娘似的小伙儿耗下去了,替小张理了理工装的翻领,眼神分外慈爱。 洗手间投过来的灯一瞬间熄掉,只余下门口“男”的性别标志,莹光粉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光,只亮那一处,反倒显得极其诡异。老邱笑眯眯看着他,躬腰的姿势没变,只是眼神有奇怪,看着像是戴了对纯棕色的隐形眼镜,没有眼白,棕底里又隐隐泛青。 小张脑子有些迟钝,自我安慰那是光线的原因,他几乎下意识把‘叔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给囫囵吞下去,开始仔细思索这事。既然邱叔问了,那必然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没想到。 一个经常处理同样事件的熟手,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工作,但凡一点点普通的地方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也往往能凭直觉感受出来,就像客人吃惯了同一家包子,对这个味道都会产生生理上的记忆,但凡哪一天,店老板的火候没有掌握到,在老顾客嘴里,这味儿就变了。 终于,小张在搜刮了头脑中杂乱的记忆里寻出了一丝不对劲儿,一拍脑门,露出了高考查分数撞大运多了三十分钟的喜色,“叔,您老说得对,我记起来了,那天,就是不久前,有个二十岁出头的那个女学生,毕业了自杀那个。” “老邱”被那句‘您老’给噎住,瞥见斜对面把自己完美嵌进寒梅厅厅口的凹陷处的某人,双手环胸看向这边,他太高了,要不是这些小厅的吊顶更高,杵在那儿就跟廊柱似的。朱楹看不到他表情,但心知倪朔定然是在看她笑话。 小张似乎觉得温度又低了那么一星半点,他突然注意到“老邱”空空如也的耳朵,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但是想跑厕所的困窘,还是生生让这孩子脑子里憋出了点儿大料。 “那天,遗体的骨头似乎有些奇怪,敲的时候手感不太对。” 小张哼哧了半天,面对“老邱”一副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的表情,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 一般来说,火化后,骨头不是完全烧成末的,有的骨头太大了,装不进盒子就得敲碎,通常骨头砸碎放在骨灰盒里,盒子都是热乎的。小张只记得那天他敲骨头时候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而遗体火化的时候,有专门的烟囱放烟,烧的过程几乎闻不到什么气味,只有火化床拉出来,才会有一些类似骨渣残留的气息。 气息很微弱,但是对于熟手来说,还是能够区分细致的区别。 “骨头残渣的味道?” “老邱”若有所思,“那就是钙化物的味道了,那天那个自杀女学生火化后又有什么不同?” “没有多少大块的骨头”,小张迟疑着道:“像是草木灰……炭的味道。” “老邱”欣慰地露出了朽木可雕也的眼神, 小张如蒙大赦,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那天火化的现场老邱也在,这些问题本可以不必来询问自己。 雨已经完全停了,沈括的手机没电了,半分钟后,姜晚的就立即多了一条陌生短信,只有三个字“已印证”。 姜晚一头雾水拿给沈括看,却见他看过后率先走向里卧的门。 卧室里,靠近书桌的地方,陈母坐在轮椅上,垂着头,似乎是睡着了,凌乱的头发披散着。 推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靠近桌子的地方,陈母坐在轮椅上,垂着头,似乎是睡着了,凌乱的头发披散着。 沈括见她‘无意识’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不断地哆嗦,笑了笑。 沈括似乎把之前的谦让收敛了个干净,径直往穆柔那儿走去,在堪堪半步的距离处站定,“我猜想,您方才之所以失态,是看到了那丫头裤腿上不小心沾到的木屑吧?” 穆柔原本耷着脑袋,听到沈括的这句话,却忽然抬起头来,从姜晚站着的角度去看,女人佝着身子,脖子无意思往后缩,那张苍白失色的脸仿佛凭空架在肩膀上,竟有几分诡异的感觉。 “我要掐死他,掐死他……”她摊开手,又合拢,凭空做了一个捏人脖颈的动作。 姜晚隔了几步的距离,再次注意到穆柔的指缝里也有些和木屑相似的东西,泛黄。她靠着门把鞋头在地上点了点,天气本来就干燥,裤腿上刚才浸了水沾上的木屑被抖落下来。 陈母接二连三的失态和这些木屑会有什么关系?这个关节还没想明白,姜晚忽然意识到沈括那丫的就是故意把她往火坑里推?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因为雨点儿大了些就柔弱不能自理倒向她了? 穆柔形容恐怖,可沈括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本就身材笔挺,站在穆柔的左前方,兜头罩过去一大片影子。 穆柔感受到这压迫,额头的川字纹拧得更深。 “他是谁?他……” 沈括的话说了半截,就被穆柔歇斯底里打断,“你是谁?你和他是不是一伙的?你们把我的女儿还回来。” 她一连几个问题抛向沈括,似乎没指望他回答,像只是在发泄。 沈括却避而不答,他语调沉了几个度,像是在叙说一段历史悠久的旁白,“绀碧偶,筑荒纪中记载:亘古天合之处,壤沃而生绀碧树,树生即有灵,日久乃夺天火,无果无叶,有飞禽携枝而远徙,食尸者魂灵,可化逝者生魂,万千姿态,尽可摹。” 他每说一句,穆柔的脸就苍白一分,似乎被沈括的这段话唤醒了头脑中的记忆。 沈括不给她这个沉湎的机会,拉起穆柔的手腕,将穆柔的手背转向她自己,那只手上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枯槁感,指甲缝里夹着的‘东西’格外显眼。尤其是食指的指甲盖劈了,血水和木屑和泥一样的搅和在一起,让这只手如沐酷刑。 穆柔看到了,情绪更加激动,“我只想要我的女儿回来,他们不相信,没有人相信她还活着,你们都说我是疯了,我疯了啊……我疯了哈哈。” 穆柔神色愈发癫狂。 逼着人去直视内心的恐惧,沈括的脸色却是极其平静。 “您凭什么说陈歌没有死呢?”沈括松了手。 穆柔的手颓然从空中垂下,大概精神病患者,头脑也是有清醒的时候。穆柔那不甚清晰的脑中竟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相信她,不觉得她所说的是疯言疯语。何况,那个人……那个人也曾说过自己是绀碧树的枝节化作的。 “是他……是他把小歌带走了。那天火化的尸体不是小歌的,那气味和这些木屑烧起来没什么区别。” 穆柔伸出手,去看指甲盖里的的黄点,阴森古怪地说:“我曾经把他推进过火里,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气味,被火化的根本不是小歌。”穆柔一边晃着脑袋,一脸慌乱的从右边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取出一只磨砂红的手机。 她颤抖着手指点开一条被她加入垃圾信息的彩信,递给沈括。 事情有些不可思议,姜晚也走近几步,挨在沈括旁边。那是一段视频,彩信发送视频的大小是有限制的,全长只有几秒钟。 镜头从一块普通的玻璃窗外晃进室内,最后落到一个女人青白交加的细瘦胳膊上。 虽然没有出现过陈歌的面容,但姜晚还是直觉感到,那就是陈歌的手,手背上还有大片大片渗出血淤青的地方,伤痕累累。 “去他娘的畜生。”姜晚的表情凝重起来,顿时红了眼眶。 穆柔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可能是因为女儿陈歌性子温柔,让她觉得天底下的女孩子都是一个样儿。 姜晚顾不得在闺蜜母亲面前保持好形象,从沈括手里拿过那只手机,退出那条彩信才看到,同样的号码,这些天往这个手机里发过好多条。 全都是彩信,每一条都没有过多的话。可能是一件衣服,又或者是一双鞋,而这些物品无异都是属于陈歌的。 “这双鞋是小歌上次回家来看我的时候穿的。”穆柔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将语气平静下来。 姜晚此刻睡意全无,肩膀都是颤栗的。 陈歌的父亲陈涯生就算是看见了这些短信,也会觉得是无聊的人发过来的。他对女儿毫不关心,哪能知道陈歌经常穿什么样的衣服和鞋子。何况‘陈歌’是在他眼前火化的,即便穆柔说出真相,陈涯生也只会觉得他这个神志不清的妻子是无稽之谈。 沈括拍了拍姜晚的肩头,“这应该是一次性充.值的电话卡,即便不是,现在查出来卡的主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穆柔的额角迸出几条青筋,整张脸显得更加狰狞,“是严淮,严淮要报复我、让我痛苦,才会这么折磨小歌,我拼了命告诉所有人……所有人。可是陈涯生说是我病糊涂了,说小歌死了。” “严淮是谁?给您发短信的人吗?他为什么这么做。” 姜晚紧紧皱着眉,这已经是犯罪了。到底有什么滔天仇恨,需要报复到这个地步。 姜晚仅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这个叫严淮的人没有轻易地杀害陈歌,反而让所有人都误会陈歌已经死了,再通过这些意味不明的彩信,在精神上折磨陈母,完成穆柔口中的报复。 那么他报复的目的不是陈歌,而是穆柔? 第八章 所见非真 姜晚的神色有些凝重,即便陈歌还活着,在那个恶魔身边,也只会是凶多吉少。 穆柔头上也沁了一层冷汗,她把手撑在轮椅上,勉强支撑着精神,“小歌还没出生前,我脾气不好。陈涯生往来应酬,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开始时候,我只是骂,他还勉强能听得进去,有所收敛。可是男人这种东西,骂得多了,就觉得烦,左耳进右耳出。” 穆柔仰了头,看向姜晚,破天荒的笑了笑,“我那时候也和你一样,年轻貌美,可是女人总有不再年轻的时候,比不得外头的野花野草来得赏心悦目。” 姜晚的父母感情和睦,她不太能共情穆柔的忧伤,只好蹲下身,把手放在穆柔的膝头安抚着她。 穆柔眉心松动了些,接着讲,“他开始三天两头的不回家,开始还有个名头,后来干脆就连敷衍也省了。我脾气盛,去抓奸,那段时间在他公司闹得沸沸扬扬。” “后来涯生就开始回家了,可他说他叫严淮。你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和涯生一模一样的人?鼻子,眼睛,眉毛……都一样。”穆柔忽然意识到,自己叫了当初和陈涯生情浓时候名字里的字,很快就咬牙切齿叫了个全乎,“陈涯生和严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那时候真的以为陈涯生转性了,在跟我开玩笑。他变得温柔、事无巨细,都替我打点妥当。可他说他是我捡回来的,才会化成我日思夜想的人。” 沈括侧了侧头,不知在想什么。 穆柔眼神里有些酸楚,“我不相信,可他就当着我的面化成一块雕刻成人形的木头。” “很耸人听闻吧?”穆柔声音温柔了些,“我年轻时候,跟外公学过木刻,看见那个熟悉的偶人才想起来,有一次我从超市出来,在井盖旁边捡了段不知什么材质的木头,回家时候,倾注了全部的情感,把它雕成了陈涯生的模样。严淮不是陈涯生,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法自拔沉溺在那段感情里。后来有人给陈涯生通风报信,说我在外头找了野男人,陈涯生怒不可遏。” 穆柔神情有些轻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可真傻,为了证明那不是真的人,我放了一场火,当着陈涯生的面将严淮推进了火里,火势几乎一瞬间便将严淮吞噬了进去。我告诉陈涯生,这是个假人,陈涯生却以为我疯癫到杀人。” “我早就想和陈涯生同归于尽了,可是他不愿,我拉着他的胳膊,想着大家一起死。可他到底是个成年男人,把我拉回去,还说我脑子不清醒,要送我进医院。” 穆柔攥紧了拳头,声音发狠,“如果不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怀了小歌,我是一定会去死的。” 穆柔讲完,有些下垂的胸脯一起一伏,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姜晚试探道:“那严淮根本没死?” 一旁的沈括接过话头,“是我捡回去奄奄一息严淮,绀碧树的枝节有了灵性,后来严淮跟‘猫的馆’签订契约,化作一只猫,再之后,陈歌认养了他。” 沈括顺嘴说完,想起那一次的‘认养’,可以算是绀碧偶单方面的谋划了,看来严淮早就怀恨在心,蓄意通过陈歌来报复穆柔了。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只听得见摆钟的声响。 忽然,姜晚的手机铃声响了。姜晚站起身,掏出手机瞟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 她正犹豫接不接呢,一旁的沈括言简意赅道:“开免提,是朱楹。” 姜晚这才回想起这个号码和十分钟前接到的短信同出一处。 姜晚侧了侧脖子,神色有些古怪,想到自己填合同时候写过手机号,面色稍微好看了有些,接了电话,开了免提。 朱楹倒是清楚他们沈括那点儿尿性,直截了当说:“老大,那儿是老社区,小区只有前门有监控,我查了6月12前后的录像,没有馆里档案里那个叫严淮的。” “不过,绀碧偶的特殊性……”朱楹顿了顿,“我和焦宇从小区后门出去的两条路上,用了点儿手段,将一路上的监控几乎都想办法调查了。6月8号晚上十点,华郴市鹭影区二水街附近的超市门口,监控里出现过陈歌和一个年轻男人出门散步的身影。这之后同路线,没有二人回来小区的录像。” 姜晚注意到在朱楹说‘用了点手段’的时候,沈括面不改色,似乎毫不意外。姜晚心里犯嘀咕,她十分清楚一个普通人想要查某个地方的监控要多困难。 所以大二时候,姜晚在便利店掉了钱包,都是她跟那老板耗了大半天才勉强同意她看一眼,更何况如今短时间要查看那么多监控里的情形。 她晃了晃脑袋,将暴力的画面生生抹去,默念了一句‘世界和平’,这才分析了情势,问那头的朱楹,“朱楹姐,你确定监控里陈歌是自愿跟他离开的?” 晚上十点,除了男友顾方淮和她,陈歌怎么可能和别人出去散步? 朱楹在那头笑吟吟地说:“可以说是手挽着手了。” 姜晚连连摇头,不可能,穆柔神色里也满是不可置信。 沈括挑了挑眉,“如果对方是个陌生人当然不会,可惜严淮是绀碧偶啊。” 姜晚闻言忽然觉得惊惶,明明这半年里她每次见陈歌,顾方淮和她都是形影不离的。而今天她蹲点见到的顾方淮却说,他和陈歌早在半年前就分手了。那……那个所谓的顾方淮一直都是严淮? 姜晚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问沈括,“你的意思是说,是严淮化成陈歌男友顾方淮的模样,将陈歌带走的?” 沈括点头,“也就是说,警方给出的陈歌自杀时间6月12号,并不是陈歌消失的时间。很有可能在6月9号那晚,陈歌就已经被严淮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没有陈歌回来小区的监控录像。因为回来伪造尸体和自杀现场的只有严淮一个人。” 而绀碧偶完全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模样进入小区。 姜晚叩了电话,有些不解。关于绀碧偶的资料,沈括才说过。 姜晚的记忆里仅仅能捕捉到几个字,“不是说食生者魂魄,才能化成那个人吗?那严淮身为绀碧偶,怎么能先化作陈涯生,后面又是顾方淮,真正的顾方淮又没死。再说‘陈歌’在众目睽睽下火化了,如果说那也是绀碧偶假扮的,那严淮又是怎么生还的?” 沈括摸了摸下巴,转瞬间笑得阴森邪性,“森林古猿都能进化成人类,壁虎都能断尾再生,没道理人家一棵神树数万年还不能有半点儿长进。” 姜晚:“……” “叮——” 沉浸在回忆里的穆柔忽然回过神来,失控指着被姜晚扔在桌上的磨砂红的手机,“又是彩信。” 她整个人神经质地发抖,姜晚有些不忍心,伸手取了手机,点开新的简讯。 这次不是彩信,而是普通的短信,上面有一小段话。 “没想到惊动馆主您了,看来这场游戏也该结束了。烦请您转告穆柔一声:今夜零点,她的女儿会像当年的我一样,在烈焰里焚烧,开心吗?” 落款是严淮,姜晚读了一半,手里的手机就攥不住掉了下去,机子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括快速捡起那只手机,简单扫了两眼,将电话拨过去,机械声却告知,对方已关机。沈括脸色有些难看,他环视了一圈屋子,在床头柜上放着的兔子灯的‘尾巴’上,找着了一块硬币电池大小的监控。 他将微型监控捏坏,砸进门边的垃圾桶。 姜晚顿时惊恐万分,她虽然胆子比一般的女孩儿大一些,可是真正面对这样的绝望,还和陈歌有关,她比谁都要无措。 警方已经确认陈歌是自杀,现在即便是报警,那些警察也只会以为他们在娱乐公安人员。即便沈括交友广泛,有人肯协助他们去找人。可如今这大晚上的,连个方向都没有,怎么找? 穆柔虽然没有直接看短信,可是见到此刻二人的反应,就知道事态严重了。 她一手扒着轮椅,一手伸向沈括,“手机……给我。” 沈括皱了皱眉,侧头冷笑了一下,门外有人偷听。 半敞开的卧室门,通往客厅门的方向,那外头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 沈括有些阴阳怪气,“你们家这保姆,挺有意思的啊。” 穆柔不知想到了什么,头低下去,神色有些沉郁。 沈括神色郑重地问穆柔,“您见严淮的那一天是几号?” 穆柔张了张嘴,视线落到手指上,语气有些涩,“十号早上。” 沈括转头看向姜晚,“陈歌是九号晚上消失的,如果人被转移到外省,时间上对不上。加之她给这里安了监控,目的是为了时刻监视陈歌的母亲,严淮不会出华郴市。” 姜晚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听了沈括的分析稍微镇定了一些。 沈括按了按她的胳膊,语速飞快,“我们看到的第一个彩信,那个视频里窗外有硫化工厂放的黄烟,华郴市大型硫化工厂很少,两个在东郊,一个在北郊,把电话打给朱楹,让她联系焦宇,锁定那个号码的大概位置。” 姜晚深吸了口气,看了一眼手机,面色煞白,“十一点二十了。” 第九章 关于转岗再就业的问题 墙上的摆钟响了,一下两下……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穿凿在耳膜里也是钝感,丝毫听不出清脆的感觉。 陈歌闭着眼,数了整整六下。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两手撑着坐在床尾,赤着脚踩进一双浅蓝色的棉质拖鞋,视线落在地上,看到孤零零的另一双整齐的摆放着,眼里的神采黯了下去。 顾方淮不在,她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六点钟起床,洗漱、买早餐,再回来整理好必需品和书,去学校。 陈歌关了兔子形的小夜灯,又摸黑开了感应灯,房间里骤然一亮,光线有些刺眼。 盥洗室里椭圆形长镜前,陈歌扯着嘴角笑了笑,镜里姑娘的笑脸却莫名多了点儿苦涩的味道。 陈歌叹了口气,趿拉着拖鞋,裹上衣帽架上浅米色的呢大衣,将钥匙圈放进大衣口袋里,出了门。 这是老城区的家属院,设施老旧,她住在四层,三四楼的灯坏了,来来往往的人抱怨过,可是没人修。姜晚上次过来的时候,给物业打了好几个电话,对方也是敷衍了事,那丫头气得指天骂地。 想起好闺蜜姜晚,陈歌哑然失笑。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天光亮的迟,雾霾又重。 走到二楼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没作出声响弄亮感应灯,径直下到了一楼,到了单元楼门口的时候,陈歌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楼口,青白色的雾气儿描出一个人影,那影子跌在地上,正好是个‘人’字。仔细瞧去,人字那一捺虽然短小,却颇有些遒劲的味道。 陈歌顿住脚步,默数了五秒,然而那影子就似是烙在楼口的地面上一样,纹丝不动。 她犹豫着走向楼口,路灯自一楼瓦头上打下来,糅杂了一点儿雾气,陈歌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那所谓的‘人’字的一捺,不过是个蜷在那人脚边的一只猫。 她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锁紧了眉头。 本就是深秋,日头也还没出来。 那倚着墙壁站着的是个身形瘦高的青年,他霍地蹲下身子,用近乎粗鲁蛮横的动作,连皮儿带着颈子揪起那只猫,“逃了几次了?焦宇那劳模出外勤出的都有意见了……” 似乎是意识到有人,男人左手拎着猫往上一抛左臂顺势一锢,晃悠着身子往一旁靠了靠,给她把路让开。 陈歌细长的眼尾抬了抬,垂了头往左避开,走了过去。 她走出单元门没几步,终于下定决心回了头,颔着头礼貌道:“这位先生,‘从一个人对待动物的态度中,我们可以略知其善心’。” “伊曼努尔·康德也不会想到,在他去往天堂后的二百多年后,有一位中国的小姐,拿他的名言去诠释自己管得宽的行径。” 那人抬起脸来,眉毛有意识上扬着,一侧的路灯兜头罩下来,男人的整张脸浮着不正常的苍白,但嵌着的那双眼睛却漂亮的扎眼。 他右手的拇指关节摁压着一个墨绿色的酒瓶口,里头喝剩小半瓶。 一阵儿风吹过来,陈歌打了一个寒颤,她风衣里面只裹着一条睡裙,两条小腿在裙摆下晃了晃,陈歌面上不由有些赧然。 那青年咳嗽了一声,沙哑的声线清晰了几个度,“抱歉,绝非有意。” 他笑着喝完瓶里剩下的酒,苍白的脸也生动起来,液体顺着瓶口浸润了青年下巴的青茬。他拿手背胡乱抹了两下,又擦在猫身上。那只脏兮兮的波斯猫惨遭蹂.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歌似乎看到那青年怀中的猫哀怨地抬起头,呜咽了一声,又迫于威压不得不瑟缩着。 他不是个养宠物的好手,陈歌心头一叹。 那青年却低头,对着那只猫言语戏谑:“怎么?想换个主子?” 方说完这句话,怀里的猫便仿佛得了特赦令,一个猛扎蹿出去落了地,倒也没乱跑,直直往陈歌浅蓝色的棉拖鞋上一靠,收着尾巴,再不肯挪动一下。 男人‘啧啧’了一声,看向陈歌的时候讪笑了一下,拿空酒瓶子拍打了几下风衣袖口上莫须有的猫毛。 “姑娘,这小东西爪子可利着,你确定要养?” 怪的,陈歌总觉得男人在说最末的几个字眼时,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向地面,陈歌的脚边。陈歌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他像是在征求那只猫的意见。她低头去细看的时候,那只猫却扒拉着她的脚,大有她不应下就绝不放开的碰瓷架势。 她还没说要养,再者,顾方淮最不喜欢这些,总说它们是‘长毛畜.牲’。陈歌正要开口拒绝,脚下的猫却用脑袋蹭着她的脚踝,一下又一下,眼神无辜而迷蒙,陈歌架不住那只猫可怜兮兮的模样,对着那青年点了点头。 那青年拿那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似乎是现下才将她端详了个透彻。近乎严苛的审视毕,青年笑着将酒瓶丢向不远处的垃圾桶,墨绿色的酒瓶在清晨的雾气里滑过一道圆润的抛物线,青年随即满不在乎地嘟囔着:“喜欢送你了。” 他背着手往东北处的小巷走去。 陈歌这才注意到那青年空了的手,指形很好看,筋是筋骨是骨,只是指甲盖上清一色的没有月牙。 这时候,怀里的猫“呜呜”叫着,陈歌低头安抚,再抬眼时,已经没了那青年的身影。 下午没课,陈歌回来的早。 将一本新华字典翻了三十几页,床头柏木柜上放着的手机响了,是他吗?陈歌犹疑着小跑着过去。 拾起手机,来电显示是0字开头的座机号,营销推广常用的号码开头。 她心情陡然落下去,却也没挂断,将手机放回去,听着那铃声。直到半分钟过去,铃歇了、屏幕熄了,她才怅然若失地坐在床边,不是他打来的…… “喵呜”,伴随着猫叫声,还有爪子叩打着阳台门的声响,成功让陈歌回了神。 猫?早晨的记忆清晰涌进脑中,貌似她从一个酒鬼那里,得了一只猫。陈歌歉疚地打开阳台的门,那只猫病恹恹的,陈歌连声说了好几个‘抱歉’,用一旁挂钩上的布巾擦干净手,这才将它抱起来。 她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这只猫皮毛脏兮兮的,好几处更是黑不溜秋的黏腻,压根分不清原本的颜色。 “你一定是饿了吧?”陈歌问完,自顾将它放在客厅的茶几旁,去厨房的冰箱里找出半袋火腿肠来,仔细用刀将火腿切碎,找了一只平日里捣蒜的小碗,盛着火腿片端了过去。 那碗火腿甫一被她放在地上,那只猫便扑上去,动作大到差点儿掀翻了碗,显然是饿得狠了。陈歌半屈着腿蹲下身子,见它吃饱撑圆了肚皮,这才笑着将它抱去盥洗室。令她讶然的是,一般的猫儿怕水,这只倒是极为享受。清水出芙蓉。陈歌抱着洗完澡的猫儿,惊叹道:“现在看着像是一只家猫了。” 这只猫是一只毛色纯白的波斯猫,原本迷蒙眼珠此刻一眨不眨地看向她,在盥洗室的灯光下,透出幽幽的绀碧色。 早上倒是没注意,陈歌怔了一下,嗟叹道:“很漂亮。” 她用吹风机替猫儿烘干皮毛,那猫儿也不躲避,舒服地趴在洗手台享受着国宾级服务。 夜深了,一人一猫在灯下看书。 陈歌发现,这只猫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或许可以劝说顾方淮留下它。 她心里打定主意,听到手机铃声又响了,脚边的猫蹭了蹭她,似乎示意她去接。 陈歌取过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嘴角扬了扬,右手的拇指滑到绿色的接听键,温温柔柔叫了一声,“晚晚。” “大晚上的吵着你没,来不来我学校?舍友生日,咱去通宵唱歌。”电话那头的嗓音高八度,生怕她听不见。 “十一点了。”陈歌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 电话那头的姜晚听出她言简意赅的婉拒,恨铁不成钢道:“哎呀,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你俩还没结婚呢,你就这么温良恭俭让,以后结了婚他不得吃定你?” 陈歌抿了抿嘴角,没说话。 是了,大二的暑假,她便已经见过顾方淮的家长了。身边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毕业后就会顺理成章的结婚。可是,事情终究是走到了难堪的地步…… 许是察觉到她的低落,电话那头的姜晚咬牙切齿道,“喂,那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可以呀他,要不姐姐亲自过去给他普及一下义务教育的核心思想?” 陈歌失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总是能让她缴械投降。 “没有,我现在就过去。” “那打车过来,注意安全,大美人。”手机里,对方砸吧了一下嘴巴,似乎把往日里陈歌对自己惯用的交代回忆了一遍,又道:“上车后把车牌号发给我,到了这儿打电话,我下楼接你。” 晚上十一点钟,四层的楼梯间整个黑黢黢的,陈歌打亮手机后置的灯光,小心翼翼下着楼梯。 人行横道宽阔,灯火摇曳,仅仅是深夜十一点,这座城市断然没有寂静下去的理由。 陈歌站在街边等空车的出租,半分钟后,一辆载人的车停下,那司机离得远了便见她伸手去拦车。这时候停下来,是看顺不顺路,要是同一条道,倒可以顺带捎上多赚一笔。 陈歌见车里已经有人了,迟疑了一下,往右侧的窗口走过去,只是视线下意识掠过车前的挡风玻璃,目光还没抛远,便顿住了。 街对面是一对男女,正在进行情侣间再寻常不过的拥抱、亲吻。 而纠葛在其中的男人也是她的男友——顾方淮。 怎么可能会无法确定呢?哪怕只一个侧影,那人站着的姿势、脖颈的一圈浅灰色的羽绒,无意识侧向这边的半张脸,都昭示了这个事实。她没办法自欺欺人。 陈歌的手有些哆嗦,她攥紧手指无意识放进大衣口袋里,然后没停两秒钟又哆嗦着将手指抽出来,抬起又落下。 “你上不上车?”车上还有客人,那司机有些不耐烦,嗓门大了些。 陈歌颔着首,眼底似乎才聚起些光亮,可那光亮也如同罩了一层玻璃,让人看不太清晰,垂眸时候,似乎又将很深的落寞敛了进去。 “不了。”她讲。语气依旧是柔.软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那司机愣了愣,他刚才似乎看见了这姑娘一瞬间的凄惶狼狈。 见车子开走了,陈歌才略有些仓皇地撑着一旁的电线杆,旋身将脊背抵在水泥柱上。 人说七年之痒,他们走过了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腻也该腻了。 “交颈相靡,耳鬓厮磨。”她喃喃出声,晚晚总说自己是一个极赋有诗意的女子,倘生在民国以前,定是位鼎鼎有名的女诗人。 她抿抿唇一笑而过,如今配上这场景,甚是讽刺。此景此景,她竟还能想出些旖旎的辞藻,来给这场劈腿戏着墨。 男人不回家用以应付的理由可以有千万种,今天可以是同学聚会,明天是公司出差,再不济便是加班,总也有一样极适当的理由。 可她还是无可抑制的难过,陈歌用手心掩着面,试图撑住身子,可脚底下仍是趔趄了一下。她站了一会儿,觉得脚疼的厉害,弯下腰去,解开高跟鞋的系带,选了个相反的方向,赤着脚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她想起高考完,和闺蜜姜晚一同来到这个城市,她的理由似乎比晚晚多了一条,因为顾方淮也在华郴市。 记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过,来到华郴市那天晚上,大家一起聚会,晚饭出来的时候,她的脚扭了,是顾方淮背着自己走了两个多小时。 陈歌的胃开始烧起来,揪着肝和脾一起疼。他比自己大两岁,顾方淮高三时,她高一,顾方淮工作了两年,她大四。顾方淮来到华郴市的第三年初,她也来到这座城市。 明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可以一同到白头的,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大四留校的人少,即便有也是借着在同城工作,住宿舍多便宜的念头舔居。下午四点半,姜晚摸出手机,不死心地点开微信联系人,看了一眼熟悉的头像。 待接收消息的红标志一条接一条,就是没有陈歌那一条。 昨晚陈歌仅仅是发了条她累了就不过来了的简讯,姜晚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陈歌已经关机了。 陈歌觉浅,晚上静音、关机也是常有的事。可这都第二天半下午了,还不回个消息就说不过去了。 姜晚把教材托同寝带回去,自己直直冲往校门口,拦了辆车,报了地址,去往陈歌的住处。 副驾驶上,姜晚掏出口袋里的钥匙圈,上面挂着三枚样式差不太多的钥匙,有自个儿寝室的,有自家大门的,还有陈歌那儿,她也是有钥匙的。当初陈歌配了三把钥匙,一把给她,一把给了顾方淮。 虽然有钥匙,但是说实话,姜晚是很少去陈歌那里的,两人约见多在外面。毕竟人家情侣一对,只要她脑壳没有烩浆糊,是不会抢着去做那瓦数倍儿高的电灯泡的。 一气儿跑上四楼,姜晚揉了揉脸,对着黑屏的手机,做出了一个‘面无表情’的表情,这才敲了门。 开门的是顾方淮,见她来了扬扬眉毛,“请进。”男人做了个邀约的姿势。 “今个儿挺有礼貌。”姜晚不咸不淡道。她没多想,往日里顾方淮和她见着了,是时时刻刻能掐起架来。 她插着口袋进了门,见陈歌专心在沙发上看书。 看见有人进来,陈歌抬了一下头,顺手把书放在了一边,似乎很惊喜,“晚晚,你怎么过来了?” “我昨儿越想越不对味,发一条微信就说不过去了,你以前可从不糊弄我的。”姜晚板着脸,然而她跟人向来冷战不了五分钟,下一秒就嬉皮笑脸道:“佛跳墙来赔罪。” 陈歌抿嘴笑了,讲:“好的呀。”用手拍了怕沙发的一侧,示意她也一同坐下。 “佛跳墙的海参和鲍.鱼太贵了,可以用乌鸡代替。”顾方淮关好门随后走进了客厅。 “小顾啊小顾,我家歌儿还没说什么呢,你可真会省钱。”姜晚晃了晃脑袋,语重心长道。 顾方淮没说什么,当然,佛跳墙最后还是作罢了。 只是今日顾方淮破天荒下厨,整了个四菜一汤。 摆放碟子的时候,陈歌说道自己捡了只猫,她刻意没提那个醉酒的青年,怕姜晚担心。 三人落座。 “小炒西兰花,你尝尝。”顾方淮夹起一朵西兰花放到陈歌的碗中。陈歌亦夹起一根芹菜放到顾方淮碗中。 画面温情且和谐,只是苦了姜晚,一把狗粮塞过来,真是不吃就撑了。 姜晚囫囵咽了块土豆,差没把自己给呛死了。 陈歌递过来一杯水,她接了又摆摆手,悲愤咽下一大口水。喉咙通畅了,又忙不迭塞了口米饭,一壁嚼着米粒儿,一壁含糊不清地问:“你捡的猫呢?” 陈歌怔了怔,这才怅然若失道:“昨晚就找不到了。” 见顾方淮的身形顿了顿,姜晚撇嘴道:“没半点儿同情心。”想起来这小子见了猫猫狗狗都恨不得跳起来。姜晚腹诽,没准就是他丫的放跑的。 但见陈歌心情还算不错,就揭过此事,敲了敲筷头,“好吃”。 这个冬天过得极快,一晃眼,姜晚的实习期快结束了。她没找着合适的,干脆在华郴市某个小型公司做文职,通俗地讲:就是端茶倒水。然而她倒霉透了,还没干稳当呢,得!公司倒闭了。尔后,她又连续光荣干倒了欣欣便利超市外加一个搞建筑资质的公司,摇身一变成为个光荣而伟大的无业游民。 如今跻身为“猫的馆”的一员,也就不至于在实习结束还没个去处。 卧房内,由于姜晚长时间没有吱声,房间内静的只能听见陈母急促地呼吸。 沈括看见念叨完时间便神游天外的姜晚,把手扬至她眼前,打了个极为响亮的响指。 姜晚自回忆里如梦方醒。 “在想什么?”沈括略嫌弃地瞥了一眼姜晚的鸡窝头,又很快一本正经起来。 姜晚吸了一口口略为绵长的气,想什么?瞧这小问题提的?难道要她在自家领.导面前说在想像她这样的倒霉蛋什么时候把猫的馆给干倒闭?这不是借她几个胆的问题,这是明天要不要转岗再就业的问题。 第十章 义无反顾的身影 姜晚及时刹住回忆的闸,福至心灵道:“在想陈歌的学校是在去北郊的必经路上,既然朱楹姐说超市门前的监控,那天晚上他们是手挽着手出去的,证明严淮还没有露出真面目。在以前,陈歌和顾方淮晚上有时候会去吃学校附近的夜市。” 沈括露出了总算你还有点儿用处的欣慰眼神,一壁往门口走,一壁说,“那就赌一把。” 他动作飞快,几步走出卧室,一把掀开了客厅外的门。门外偷听的孙檬被抓了个正着,神色尴尬。 那会儿她家领导贿赂人保姆的时候,恨不得一口一个孙姐把族谱改了做人亲弟弟去,此刻却贯彻了六亲不认的要义,沉着一张脸。 近距离对上那漆黑的眼珠,好似一张网兜头罩过来,让人难以呼吸。孙檬伸出手,明显意识到此刻一脸严肃的沈括仿佛彻头彻尾换了个人,她讪笑道:“打火机。” 沈括随手抓住那只打火机,想到开始时候,穆柔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后面的言谈逻辑思维却不是一般的清晰,对往事复述十分顺畅,似乎一直都在有意引导他们。不知道这穆柔是装傻还是真傻,沈括心头捺下这点儿疑惑,现在还没功夫立时分辨个明白。他回头对姜晚说,“你留在这儿,随时等电话。” 姜晚正要反驳,对上沈括莫名郑重的神情,却点了点头。 沈括步伐迅疾,不到十来秒,外间楼梯就没了声儿。那保姆这才后知后觉地叫起来,“怎么会这样,这得联系陈先生啊。” 姜晚只道这保姆肯定是把他们之前和陈母的对话听了个十足十,才咋呼起来,她手忙脚乱拨电话,干巴巴的话又急又涩,语不成调。 姜晚看了她一眼,就要出门,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跟上去。只是怕沈括反对,才同意留下给敷衍过去。 卧室里的陈母失声喊道:“小歌是不是出事了,带我去,带我一起去啊……” 姜晚跨出门的脚步顿了一下,揉了揉额角,如果……如果穆柔能去现场,说不定能拖延时间。严淮的目的是为了报复穆柔,不让她亲眼看着,他多少心里也不痛快。 她声音有些严厉,对着挂掉电话的孙檬说,“和我一起把人抬下去。”那保姆唯唯诺诺点头。 姜晚出小区的路上叫了一辆快车,和保姆孙檬、轮椅上的穆柔一起边拦车边等车。姜晚把之前接到的朱楹的电话拨了回去,得到了一个确定的位置,这才和孙檬一起杵在马路边上拦车。叫的那辆车迟迟不来,和定位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个点儿,华郴市的出租司机都不知道龟缩在哪个旮旯角,马路上空荡荡的跟放了假的学校似的。六七分钟后,她们好不容易拦到了一辆车,司机似乎还不是本地人。路上,姜晚盯着红色的计价表不断催促司机。饶是如此,几个人赶到的时候,硫化工厂对面的家属院、楼上的一户当着他们的面烧起来了。 这时机刚刚好,仿佛就是为了等穆柔到这儿,亲眼目睹。 沈括和朱楹正在附近排查,看到这边上头的火光跑过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陈涯生也来了。陈涯生开车过来的,比他们几个要快许多,早在姜晚报给出租车目的地时候,孙檬就将那位置原封不动发给了陈涯生。 比起穆柔那一张饱经岁月摧残的脸,陈涯生保养的极好,看上去就像不到四十的男人,面上鲜少能看得出岁月横加的风霜。陈涯生快步走近,一见到穆柔那呆滞的神色,就别过脸去,好似看到什么难忍浮躁情绪的物什,声音还是对着她的,颇不耐烦地骂,“疯婆子,你自己疯就算了,还让姜晚这帮年轻人陪你一起折腾。” 沈括他们陈涯生是第一次见,但是姜晚是女儿陈歌的朋友,陈涯生先入为主把他们划为一伙儿的。穆柔却似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整张脸都泛着不正常的青,她几乎要掐着自己的胳膊才能保持清醒,目光紧张地看向面前的三楼。 那间屋子的火势几乎是一瞬间高涨,显然提前布置好了助燃物品。 “你来了,真是准时。”三楼,那人一手拿着个小型的扩音器,一手把玩着一把水果刀,半个身子贴靠到窗子前。又对着沈括几人讲,“别轻举妄动哦,即便你们可以现在上楼救火,可是我也不介意用其他的方式解决了陈歌的性命。” 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手上的水果刀被他变戏法似的从左手换到右手,和扩音器掉了个个儿。 这距离太远,朱楹纵然是一身本事,也没法儿施展。 陈涯生有些愕然,见楼上那男人谈笑间,面部在不断变幻。诡异的、森然的,由最开始陌生年轻男人的脸变成他的模样。那张脸,陈涯生太过熟悉。不,准确来说,是他陈涯生再年轻个二十岁的模样。 怎么可能,怎么会? 记忆出现裂痕,陈涯生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穆柔,“那年你推进火里的也是这个人,他没死……” “不对”,陈涯生摇头,“你当时说他是个偶人,不是真的……” 穆柔见他语无伦次,知道他只是顾忌着脸面强自镇定,冷笑了一声,“现在信了?” 陈涯生一脸骇然,恐惧过后便是懊悔,当初他咬死了穆柔对婚姻不忠,不肯听她一句解释,还以为她真的精神不正常到杀了人。他原以为那次在警方面前包庇穆柔,替她掩盖,说那是一起寻常火灾,便已经是对穆柔最大的仁慈了。 没想到,一直以来最残忍的竟是自己,是他婚内出轨恼羞成怒,而穆柔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他。 意识到这件事,这个男人的泪珠子就往盆大的脸盘子上滚,因这些年应酬不少,脸上肉横了些,眼泪直纵纵下不来,就往别处撇成八字。 穆柔只是耷拉着脸,颈子怪异地缩着,下巴上的皮又折了一层,眼里藏着癫。 扶着穆柔轮椅的孙檬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她眼睁睁看着陈涯生‘扑通’跪下,喃喃着,“阿柔,是我误会你了,怪我当初疏忽了这个家,才害得我们女儿到这个地步。” 穆柔正要说什么,楼上的严淮阴恻恻地说:“你们这对夫妻的报应终于来了,往后就在对女儿的懊悔中度日吧。” 这时候,连窗边都燃起了熊熊烈火,穆柔身子往前扑去,孙檬要扶,却被她甩开。她的腿还没等站起来,就像老藤离了依附的树,瘫软在地上。穆柔狼狈爬起来,却很无能为力捶打着地面,“你去救小歌啊,你救出来她,我就原谅你。” 陈涯生躬着身子惶恐地看了一眼三楼空了的窗子,严淮那张年轻而又熟悉的脸从远处不断拉近再拉远,他心里无端泛起浓浓的恐惧,现在看来对方只是想让小歌陪葬,如果他去了,难保不激怒严淮。陈涯生身子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面上难堪,“上面烧成这个样子了,还是等消防员过来吧。” 穆柔笑得流出眼泪,“哈哈。”她早就应该看透的,前一刻的释然,后一刻,陈涯生的贪生怕死却又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窗口上已经没了严淮的身影,可是所有人都清楚,火势蔓延成这个架势,神仙也无可奈何了。大楼里的人纷纷往外逃。蓦地,一道纤瘦的身影,逆着窜逃的人群奔向那栋楼,是姜晚。 消防车还在路上。 三楼那一户,连带着周遭一整片,都是浓烟滚滚、烈火熊熊。附近楼上的人都在往下跑,只有姜晚一只手捂着眼睛、闭紧嘴巴,往上头的火窟窿里蹿。 朱楹抽了一下嘴角,这妮子疯了。 沈括怔住了,他活了这么些年,一向冷眼观人生死。‘猫的馆’虽做的是常人所不能之事,但凡事都需付有代价。 严淮做出这样的事,归根究底,是因果轮回。 沈括细长的眼缓缓眯起来,头脑不受控制的追溯到记忆之深,时间线不断倒流,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枉顾生死,背影义无反顾的令人动容。他下意识抿了抿嘴巴,这丫头之所以留在‘猫的馆’是因为猎奇心理重。小小年纪,有些地方油滑的可以给馆里其他人当行为教科书。 陈父陈母对女儿是在意的,可真正愿意去牺牲性命的又有几个?可是姜晚去了,义无反顾。 他整个人顿住,思维的轴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试探着卡住,嘎吱吱地转动不起来,仿佛轻易陷进去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身侧的朱楹有些惊异,又有些颓然,有那么一瞬间,她自觉身边的人在某种意义上离她的距离更远了。 沈括来不及思索清楚,紧接着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飞速向那栋楼跑去。 朱楹伸手捞了一个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沈括这个人,需要市侩他比谁都要市侩,需要圆滑他比谁都要圆滑。可‘猫的馆’中,常年跟他打交道的人却都知道,对于既定轨道的他人生死,他向来是无动于衷的。朱楹有时候会想,一个人血凉透了,大抵也是这幅样子。可也就是今天,这个她觉得血凉透了的老大,居然会头脑发热做这样的事情。 第十一章 宛若新生的女人 房间内,严淮烦躁地掐着陈歌的咽喉,火舌舔上整个门框,木板上仰躺着的女孩儿因为喉管窜入的烟气不断咳嗽,人也悠悠转醒。陈歌张开眼,看见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松了口气。她没意外自己的‘男友’忽然换了个人,也没意外自己正身处火室中。 她撑着身子起来,却只是用手抚着咽喉,平顺了呼吸。 严淮却脸色发青,掰过陈歌的肩头,“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他,是不是?” “咳,咳咳……”陈歌的脸色因为急促咳嗽泛着不正常的白,但还是温柔讲,“一直都知道啊,大概在半年前。”她右手攥紧着左手,这里氧气愈来愈稀薄,呼吸也愈发困难。 陈歌挤出了一点儿笑意:“顾方淮这个人,粳米粥的话他会喝两碗,芹菜是一口也不会动的,才分手的时候,他找上过门,是你赶他走的吧?” 陈歌断断续续回忆着,说这些不是因为还爱,而是习惯性记着。她不是天生心大的姜晚,很多细节,她见过一次,演练第二遍时,只要有一处不同,她也能敏锐察觉出来。然后她做了一个严淮没想到的举动,她抬起手,指腹覆上严淮的脸,先是额发、再是眉毛,然后是鼻梁,再接下来是吻部。 仿佛要记住他的这个模样,陈歌缓缓开口,“我一直在想,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一个人顶着另一个人的模样出现?”她不等他回答,抿着唇说,“你这两天拍的那些图片,连我胳膊的伤都是想办法画上去,再做成相似的模样。” “我也一直都在想,这样温柔的一个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需要扮成顾方淮的样子,来接近我呢?可惜我花了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和我的母亲有关吧。” 严淮整个人愣住,他盯着她的因为剧烈咳嗽而湿.润的眼眶,似乎要从那样的一双细长的眼里看出什么来,然而那湿漉漉的眼里捉不到半个字的谎言来。严淮困惑了,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的,如果早在半年前就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戳穿他?甚至明知道他心怀不轨接近她,她也可以演得那样好? 严淮此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错综复杂的心情,明明大仇得报,足以让穆柔终身都在懊悔中度过了,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 “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陈歌突然道,很少开玩笑,如今生死关头反倒有了雅兴,“都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总不至于连你的名字也不清楚。” 严淮身子整个僵住,面上隐隐有些扭曲,“穆柔那么精明,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你说她亲眼看见你烧死在这里,会不会痛苦?” 他这么讲,陈歌心中反倒明白了,他这么做的确是和妈妈有关。她抿唇笑了,“会吧,如果她欠了你的,当我还给你。” 她瞳孔里也映着火光,呼吸越来越低微,咳嗽时候已经不能顺畅咳出声儿来,在严淮眼里,此刻的陈歌倒更像一只猫,那猫儿低不可闻道:“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苦吧?” 她提着精神将这些话说完,又伸出手去,却抑制不住头脑一阵眩晕,再次昏了过去。 严淮见她伸出来的手在半途中徒劳垂下,砸在膝盖上。目光里的恨意尽数消散,他握住那只过分细白的手,喃喃地说,“严淮……我叫严淮。” 三楼,火苗攀上了门框,迎面扑来,姜晚躲避不及偏了头,热浪滚出来却仍是熏了眼睛,她眼睛酸涩到眼泪连串的往下掉,却几乎只是滑过一道道丑陋的泪痕,被火散发的热浪轻易抚平平。 姜晚用手臂挡着眼睛,去踹那张门。 可惜她太高估自己的能力,门纹丝不动,火势却更大了,里头的火顺着门框的缝隙爬出来,顿时扑向连外面,在墙顶上爬滚了一圈,也不肯收势。 姜晚没打算放弃,身后却蓦地伸过一只手,来人以手代刀十分利落劈向姜晚的后颈。 登时,姜晚便软了身子,晕了过去。沈括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拦腰抱起她放至二三楼中间的水泥地面上。 他的指骨穿过姜晚脑后的头发,箍住整个脑袋,将她的头轻轻靠在墙壁上,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了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沈括重新回到那扇门前,眼神沉郁。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门就轰一声开了。 严淮的眉毛被火烧得炭黑,手臂隐约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抱着昏迷过去的陈歌,竟然有几分悲壮的味道。 他压着嗓子说:“馆主,求求你,代我向她说声对不起。” 沈括点了点头,顺手而为的事儿,不算为难。 他接过陈歌的同时,就清楚明白对方做了什么选择。所以当那扇门再度被关上的时候,沈括也没有过多的惊讶。 只是在嗅到一些若有若无的草木灰气息时,沈括眯了眯眼,想起穆柔在失控时候提到的一句“那天火化的尸体不是小歌的,那气味和这些木屑烧起来没什么区别。”他意识到症结在哪了,穆柔根本不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遗体火化时又怎么会能近距离接触到绀碧偶枝节烧毁的气息? 朱楹在楼下等得火急火燎,大老远就看见,那会儿追上去的沈括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两个人抱下来。他平日里把自己养的身娇肉贵的,陡然干了这么一件壮举,朱楹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 她下意识掐了一把胳膊,感受到痛感的恶意,这才大梦初醒上前去接人。 谁都不知道三楼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沈括上去一趟,面上精神气儿不改,还一回抱下来俩。 严淮死了,死于那场火灾,所有人对这件事都三缄其口,仿佛这世上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医院里,穆柔已经做完诊察,陈涯生还是不放心,他生意上的事抽不开身,专门请了个专业机构里的医护人员。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儿,从事医护行业三年了,喜欢梳两根麻花辫,笑起来很甜,十分有感染力。她年龄虽小,但嘴巴比上了年纪的人还要碎叨。 穆柔也不觉得烦,常笑着听她讲话。 这小护工护理过的人很多,这位女士虽然精神有些问题,时常一个人静静发呆,但是情绪上一直很稳定,只要清醒时候,能不麻烦的人的事件件都亲力亲为。 当一个盘着头发、带着口罩的女人鬼鬼祟祟在树旁边看着她们时,那小护工松开了攥紧着轮椅扶手的手,挡到穆柔前面,这人歹意太明显。穆柔摆摆手,示意那小护士不要紧,“这是我的朋友,没事。我们说说话,你先回去给我倒一些水喝。” 小护工神色有些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穆柔,好似这来客是个吃人的妖精。 待那女孩儿走远,先前盘着头发的女人这才拉下浅蓝色的一次性口罩,竟然是孙檬。 穆柔并不意外,甚至好整以暇看着这个女人。 孙檬的黑眼圈很重,显然没休息好。她向来是个藏不住事的,急不可耐地问穆柔,“你一直都是在装疯卖傻吧,这样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穆柔轻轻笑了一下,抬起下巴,“孙檬,你当真以为我不清楚,这些年你对陈涯生的想法?” 孙檬闻言,手中的一次性口罩攥成了一团,她维持着那副僵相儿,像只卸掉了下巴的蝈蝈。 穆柔继续说:“那天的火场,是你通知陈涯生去的吧,想让他看看我疯成什么样子了。可惜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让陈涯生知道了当年误会我的真相。” 孙檬没想到她会大方承认这些,用力一把握住她的肩头,手心越攥越攥紧,恨不得能将她的肩胛骨从白肉里生生剜出来。然而穆柔却仿佛像是没感觉到丝毫疼痛一般,反而笑得更加开怀,“你问我有什么好处?” 她自问自答:“如今我的丈夫愧疚不已,女儿对我也只会心疼,你照顾我这么些年,恋慕陈涯生那么久,又得到了什么呢?” 孙檬脑子嗡鸣了一下,顿时手上便失控了,挪到穆柔脖颈上箍住,她面上凶狠,恨不得活活掐死这个女人。 关键时候,方才远去的小护工却带着安保过来,几个人围拥上去,制服了她。 孙檬被钳制,仍大声嚷嚷:“她根本就是个正常人,她骗了你们所有人。” 可是轮椅上的穆柔神情惊恐哆嗦着,面上还有一丝与常人迥异的呆滞,谁又会相信她说的话呢。 没有人相信孙檬,她以‘加害者’的身份被安保带了出去,那小护工叽叽喳喳跟上去,愤愤不平地要报警。 人群远去,穆柔惯常呆滞的目光里却忽然溢出一丝光亮来。她将手伸入衣服左边的衣兜,取出一只磨砂红的手机,拨通了一个谙熟于心的号码,声音低柔,“r先生,如您所言,‘猫的馆’果然有趣。” 日头正当正午,穆柔挂掉电话,眼波顺着不远处的小池塘飘去,里头千瓣莲开得正盛,她嗅了嗅空气里那若有若无的荷香,耸了耸酸痛的肩头,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宛若新生。 第十二章 领导不愧是领导 梦流着涎水将日头咀嚼着吞.咽,地平线的影子跳跃着遁入黑暗,海水拖拽着什么人埋进黑暗里,梦境的最后,那小小的身影也成了地平线上的一点。世界越来越大,那一点却越缩越小。姜晚在一个琢磨不透的梦里扒光头发耗费了大半天也没寻出个所以然来。 睡一觉感觉更困了,她睁开眼睛,和一双怪异的眼睛四目相对,准确来说是三目相对。因为那毛脸是侧着的,整个头颇具放大的效果,它左眼圈下面像是画了几道斑马线的纹路,那里的毛稀薄一些,颜色更深一点,在青蓝色的毛色相衬下,像是去网吧通宵打了三天两夜游戏附赠的黑眼圈特效。 想象中的尖叫并没有如期而至,姜晚瞳孔骤然收缩,眼睛一瞬间张大,下一步她的行动就先于大脑发挥,从被子右侧伸出一只手来,揪着那“毛脸”怪物的一只膀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出去。 那鹦鹉似乎还没闹明白自己为何会飞来横祸,就已经被那股惯性扯着窜往地面。它扑棱着翅膀,不顾形象全无扭动着屁.股呼扇着向上,在房间最角落的的工艺花瓶旁勉强落地,模特似的转身亮相。 “你你……你这心肠歹毒的女人。” 那鹦鹉梗着脖子,这样一只眼睛的视线才能直对着姜晚。 姜晚也“你你你!”你了半天,然后咽了口口水,这才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会说话?” 其他鹦鹉顶多也就会一些主人教过的固定话术,还能随着遇到的反应做出不同的回答,简直是天赋异禀。 那毛脸露出不屑来,“你没听说过一个词叫‘鹦鹉学舌’吗?” 姜晚心下.腹诽,那可不是个什么褒义词。她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就是后脖子和身上有些疼,她嘴巴又似抹了蜜一般,附和着摇头道:“不奇怪,哪里奇怪了?对于一只平平无奇的小鹦鹉来说或许奇怪,但是像你这样的神武鹦鹉,绝不奇怪。”姜晚脸不红心不跳,奉承的话脱口而出。心里却想着沈括那么个变态人物,养出来什么玩意儿她都不奇怪。 那毛脸鹦鹉顿时舒畅了,在“猫的馆”,焦宇嘴笨、朱楹傲娇、倪朔闷葫芦、沈括嘴毒,虞又是个爱捉弄人的,谁能将它如此诚挚地讴歌呢?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个上道的,它只好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她这回。 姜晚突然有些惶恐,她方才一时间睡醒综合征症,临床反应表现为:我是谁?我在哪?我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这会儿头脑的机制重启,她才模模糊糊想起来那场大火,她明明冲进来楼里,后来在门跟前,眼前一黑,像是遭受了谁的袭击。 她正预备问这只毛脸鹦鹉陈歌被救出来了吗?这时候却响起了敲门声。 那人很礼貌,先是试探性轻敲了两下,又停顿了很久,姜晚矜持地等来人敲第三下。但是那声音偏跟她作对,再不肯敲了。 姜晚只好清了清嗓,说了一声“请进”。 那毛脸鹦鹉似有了透视眼,早已知晓门外是谁,白了她一眼,又从花瓶旁飞到床头柜上,正对上把门轻轻推开的男人,“我说焦宇,你小子就不能有点儿骨气?这就是你的屋,这姜晚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你还跟个小媳妇儿似的不进来赶紧宣誓此屋的所有权。” 焦宇那天出事的时候才回来,一堆活要做交接,这两天都住在“猫的馆”里,沈括就安排让姜晚睡在这儿。 “stop!”姜晚听不下去了,她什么时候占过这样的便宜? 那年轻的小伙儿话还没听完就赶紧把头低下去,结结巴巴说:“这不是啊……同事同事同……相互关爱很正常。” 他不认同毛脸鹦鹉的话,但是又不敢跟它有直接的眼神接触,脸一瞬间红得跟个吃不了辣的人强迫自己灌了一锅辣汤一样。 焦宇这个名字她听沈括提过,姜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鼻涕泡都要冒出来了,这等三好青年、有识之士,怎么前几天就没遇见呢?要不她也不至于活得这么谨小慎微。姜晚就差没从床上跳下来握住他的手表达自己的激动之心,总算遇见个正常人了。 “那个你睡了两天了……你的朋友陈歌没事的,她就是吸入太多……多有毒气体,陈涯生先生已经送她去医院了,她她……现在已经脱脱……离危险了。” 焦宇左手小心翼翼将房门关上,右手上提着两大袋子,半透明的塑料袋,很容易看出来里头装着香蕉苹果什么的。 姜晚松了一口气儿,陈歌没事就好,不过她很快疑窦重重,她又不是猪,怎么可能连睡两天? 焦宇又从另一只袋子里抠嗦出个不锈钢的保温饭盒,绕到床的右边,郑重其事将它放下,对上姜晚疑惑的目光,解释道:“这是是……鸡汤。” 姜晚咽了口唾沫,再差手捧束香水百合,就跟来医院探视病患一样了。姜晚后知后觉地想。还真是应了那毛脸鹦鹉的话,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住人家的。 那毛脸鹦鹉把脸正对着他们,反正它眼睛长在两侧,真是没眼看。得!俩傻缺凑一起了。 那年轻男人身体偏瘦弱,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干柴骨,但是一张脸却意外得到了造物主的照顾,养得分外圆润,那硕.大的脑袋让他整个人莫名多了几分喜庆的憨相。 他推了推鼻梁上架着酒瓶底儿厚的眼睛,把香蕉、苹果依次掏出来,又拽出来里头一袋包子,对着别扭转过头的毛脸鹦鹉说:“阿球,我买了你最爱的大肉包子。” 那毛脸鹦鹉顿时把脸一转,侧对着焦宇,眼光跟车头灯一样死死盯着焦宇取出的包子,它抖了抖屁.股上稀落的毛,白天的眼珠也像个灯泡瞬间提亮到了三百瓦。 二球? 焦宇不知是因为声音太小,还是音没咬准,这头的姜晚瞬间笑得乐不可支,“二球?哈哈小名起得还挺别致的。” 姜晚笑得前俯后仰,终于在毛脸鹦鹉的仇视下改了口,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觉得这名字起得还挺……还挺潇洒不羁的。” 毛脸鹦鹉义正言辞,“阿球,是阿球,你小学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 它郑重重申,顿时眼里的包子都不香了。 “咦,你们鹦鹉不是吃五谷杂粮食素的吗?”姜晚错了搓笑麻了的脸。 毛脸鹦鹉的鹰勾嘴一顿,借着姜晚那会儿的马屁冷嗤,“像我这样的神武鹦鹉怎么可能和外头那些妖艳矫情的俗物一样?” 姜晚看它再按捺不住扑棱过去,把那袋肉包子从焦宇手里夺过来,飞到房间角落的工艺花瓶旁去,屁.股高抬背对着两人,一副多看她一眼都嫌弃的样子。姜晚撇嘴,这才发现这房间是北欧风格的纯现代化设施,采光很好房间也通透。 姜晚从一旁堆放着厚厚书本的书架上移到焦宇的厚眼镜片上,露出一副恍然的神情,“你这房子不错。”比那劳什子“猫的馆”要高级多了。 “是……是馆主买的”,焦宇不好意思地挠头,“是挺……挺好的,其他员工也……也住这个小区。” 馆主买的?姜晚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只金灿灿的大腿,亟待她去抱。 角落里鼓着腮帮子的鹦鹉阿球一壁咀嚼食物一壁见缝插针道:“那是奖励给正式员工的,你还是省省吧,实习生。” 梦轻易被敲碎,但姜晚还是琢磨出了一点,她这领.导挺有钱的哈。 “猫的馆”位于华郴市偏西的鹭影区,馆里的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人都好似把全职做成了一个兼职。 姜晚看着胳膊上的淤青,给陈涯生去了个电话,要到了陈歌所在的医院的地址,她听着电话的时候,浑身的知觉才似是回来了。她这两条胳膊上可是货真价实的淤青,不止一处。她挺了挺背,腰背嘎嘣一声,姜晚又在薄被中活动活动了腿,一瞬间龇牙咧嘴,这才晓得腿上也有多处淤伤。 “谁这么缺德?”姜晚抽着凉气反复看这些淤青。 阿球极尽讽刺,说最后是沈括进火场连拖带拽救了陈歌和她两人,她小命还在就谢天谢地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阿球倒是对沈括忠心耿耿、处处维护,姜晚露出职业假笑,“或许你可以理解为我这是起床气。” 姜晚带着一身起床气从床上跳起来,预备去学校洗个澡再换件衣服,把自己弄得像模像样再去医院看陈歌。再过小半个月,她就正式毕业领证了,到时候宿舍也得退了,只能自己去租房了。 姜晚难免惆怅,眼馋着从卧室光顾到客厅,人家正式员工这待遇,真是想都不敢想。 焦宇见她要出门,有些紧张,但是姜晚没病没灾的,就是觉多了些,他不好直接阻拦,便说:“我开车……送……送你去吧。” 姜晚走到门口的步子停下来,扭着脖子转过脸,身子依旧保持个半侧身的怪异姿势,像是传染了他的结巴,“车……车也是领.导给配得吗?” 焦宇老实巴交点头。 姜晚一副刷新了三观的惊愕,殷勤地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还等什么?走着。” 到了单元楼下,焦宇让姜晚等在原处,自己去开车。 姜晚翘首以盼,两分钟后,一辆蓝色的货车缓缓开来,有年代感的车屁.股好像不断抗.议着出气,只见车窗缓缓移下,焦宇露出一口大白牙,淳朴的像个风中凌乱的傻缺。 姜晚愣在原地,盯着这个体型和自己想象不符的大货车,抖动着嘴唇,“其实,其实整个电瓶车就挺好的。” 第十三章 奇怪的病患 她都快奉上膝盖,决心为“猫的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然后这货车的出现,分分钟让她一腔热血洒给了狗。事实证明,姜晚还是太年轻,史上哪个资本主义老油条不精明? 在“猫的馆”短暂几天的职业生涯里,和馆主沈括这个人接触以来,她眼里的沈括就是一个恨不得压榨光员工仅有的剩余价值,再挥一挥衣袖,脸上不带一丝愧疚的人。可陈歌的这件事,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存在,严淮一定会得逞,结局糟到什么地步,谁也没办法预料。但是她转念一想,也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让陈歌和严淮有了牵扯。她从一开始进入“猫的馆”委实是被迫,但是这几天相处下来,多少觉得这些人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即便是身怀特殊的能力,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一时也理不清头绪,现在自己究竟是感激多一些还是埋怨多一些。 陈歌所在的医院是位处华郴市西南培新区的三甲医院。市领导新官上任,培新区是三把火中烧得最旺的一把,奔着国际化的范儿去的。院长也因市区的重点规划荣光起来,薅光了头发,把少得可怜的脑汁一挤再挤,联合全院上下开大会,起了个颇具伟光正的名字——大兴医院。 到了大兴医院,姜晚正准备直奔医院大厅的导诊台询问住院部的位置,走了几步就发现焦宇停在外面的水果店门口,盯着那摊子上的水果,摸索着掏裤兜里的钱包。 姜晚的肩膀一抖,不顾老板幽怨的眼神,把那冤大头从水果店门前拉走,谁都知道医院门口的礼品死贵死贵,这小子怎么就非跟香蕉苹果过不去了? 都走了几步,焦宇还不死心,伸长了脖子往回看,他面红耳赤解释:“初……初次见面,总要表示一下。” “你咋不把那会儿带给我的水果提过来,循环再利用?”姜晚气乐了,他跟陈歌连照面都没打过,却比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朋友还要上心,表现的跟孝子贤孙一样。 姜晚冷不防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不用整这套虚的,陈歌现在也吃不了。” 这会儿正是中午,太阳晒得能把浑全的人生生蜕一层皮,姜晚把人拉到树底下的阴凉处,深深觉得在“猫的馆”那种地方,能孕育出这朵三好青年的奇葩也是不易。 姜晚说一句,焦宇点一下头,跟捣蒜一样,砸一下、碎一瓣。她明显感觉到对方对自己话的不认可,但却没有反驳她一句,她立刻萌生了一种教导主任批评学生的感觉来。 三三两两的人过去,都瞄着往他们站的地方看。焦宇本就比她高半头,但是听她说话的时候,整个后颈子缩了一节,脑袋也扎下去,一副受教的模样,太引人注目了。 她现在总算理解了从小到大遇见的那些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心理,她意犹未尽砸吧了一下嘴,正准备继续去大厅询问详细的位置,却看到这小子脚才抬了一步又顿住了。 焦宇依旧保持着那个抬脚的姿势,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朝他们两点钟的方向看去,那动作就像是孔雀翘着尾巴蹦迪到一半整个滞住。 姜晚顺着焦宇的目光也向那边看去。 医院的左侧似乎也有一道门,因为不是正门,修缮得规矩。门外有一条大理石的小路,只容两人并排走过。那条小路光秃秃的,路向上走的时候略微有一点弧度,这也没什么特殊的。 姜晚还没开口问他在看什么,身边的家伙就颠颠地跑过去。 人的视线受楼侧的墙面影响,随着焦宇过去,她向右侧走了几步才看清,那条大理石中间三分之一的位置,有个人在缓慢移动。准确来说,是有个轮椅在缓慢移动。那轮椅本身就比一个成人要矮半截,不锈钢的扶手遮挡下,不细心一点儿的人根本发现不了。 焦宇从一旁绕过去,那轮椅上坐着个极斯文文雅的男人,盛午阳光斜射过去,将大理石小路劈成两处,阴影的地方只占三分之一。轮椅上的男人嘴唇透着不正常的苍白,漆黑的眉宇向两边裁开,更显得一张脸苍白如纸。他一手扶着那扶手,半个身子几乎贴靠在那扶手上,尽管汗水湿了后颈,但男人的脊背却奇异地挺直。 他在支使着身下的轮椅向那条坡路上走,似乎要进医院西面的侧门。 姜晚心下啧啧,之所以说这人斯文温雅,是因为姜晚以己度人,如果换做是她保持这个动作,恐怕会跟个树懒一样扒拉着不锈钢的扶手龇牙咧嘴,形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是这样一个身患有疾的人做这件事的时候,却表现得很稀松平常,像是去米其林餐厅用餐,端的是优雅从容。 她换位思考的时候,焦宇那傻孩子已经巴巴地跑过去,弯腰对那人说了什么。二十几米的距离,姜晚没有听清,从两人对话的模样看,应该不像是熟人。 轮椅上的男人略微向右边侧了侧,摇了摇头。 焦宇脖根子上的红,肉眼可见地攀上了脸,支棱着与身体不符合的、番茄红一样的脸,此刻就跟个不知所措的小丑呆愣在那人旁边。 姜晚动动脚指头,就知道这小子大概率在完成好人好事指标。感慨焦宇戴着酒瓶底儿厚的眼镜,还能捕捉到大千世界中需要帮助的人,委实也是个人才。她顿时觉得华郴市这届的十佳青年不颁给焦宇,实在很难收场。 那傻子帮助人被拒了,表现得比开口求人的人还要忐忑,他既想继续坚持游说男人接受他的帮助,但是那人毫不拖泥带水拒绝了。故而又怕多说伤了别人的自尊心,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姜晚实在看不过去,也从后头绕过去,她这时候才注意到,从正面去看的时候,这条大理石路的坡度很缓,但是凑近了却不然,四十度的斜角,小孩儿蹦跶着上去都有些费力,何况是这个坐轮椅的。 看着斯斯文文的,人还真是犟。 她绝不歧视残疾人,但是对这样明明动动嘴巴就能让别人放心、让自己舒心的清高者绝对是敬而远之的。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安全都不负责任,还指望他能拥有多么高洁伟岸的情操? 姜晚走过去的时候,焦宇的脚趾已经能抠出个面朝大海的独栋别墅了,见她过来,小媳妇儿似的拉拉她的衣角,“他他……我……” 姜晚老学究似的叹了口气,示意他不用说了,看了一眼背对着他们的清瘦男人,还有那跟蚂蚁搬家似的工程,在焦宇迷顿的眼神下,右手摸上轮椅背面的扶手处,左手攥住那人搭着不锈钢扶手的手腕。 似乎没有料到焦宇的“同伙”如此胆大包天,轮椅上的男人霍地回头,他整个面容一瞬间冷下来。姜晚一怔,男人的鼻梁细瘦高挺,整个面部被斑驳的阳光映衬得晦暗不明。但是下一刻,这张脸上所有冷的、烈的、狠的表情悉数收了个干净,似乎又恢复了一派从容的模样。那点残掉的冷光,也在阳光的稀释下散尽了。 姜晚愣神了两秒,一瞬间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看错了,她嘟囔了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她一鼓作气,将那轮椅往上头推,一旁反应过来的焦宇也赶忙跟上去,意图为这项浩大的工程添砖加瓦。 男人似乎是极畏寒的,大夏天还套着一件纯白色的毛衣。那毛衣是有高领的,就像顺着脖子往上打了一圈白色的石膏,一层层叠着裹上下巴根,看着就让人透不上气。 等把轮椅推到了大理石的小路上头、医院西侧的门口,男人青白的唇哆嗦着开始咳嗽。开始似乎还能克制,后来他用那比脸还要苍白瘦削的手捂在喉咙的位置,但那揪心的咳嗽还是牵着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 姜晚吃力地将轮椅换了个方位,以保证不会突然顺着那坡度滑下去,此刻的她比焦宇还要不安,难不成因为他们多管闲事,真把人气出个三长两短来。 苍天,这要真碰瓷得赔多少钱呢? 焦宇正要安抚小孩儿似的拍上男人的后背,那人却似乎知晓他接下来的动作,覆在咽部的手顿了一下,趁这个空档,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姜晚痛心疾首打掉了焦宇无处安放、尬在半空的手。 见那终于缓过气儿的男人低颔着下巴,漆黑的额发垂落下来,他说:“谢谢。” 还算讲理,那嗓音很干净,干净到让人不由心生出些亲近的好感来。 多么言简意赅而又客气的谢词。 姜晚:“先生,有条件您还是买个电动轮椅吧。” 连焦宇这样一根筋的人都听出了姜晚话里的嘲弄之意,表情无措的像个被突如其来关怀的孤寡老人。那人闻言却笑了,他笑得时候格外夸张,没有一点儿这个年纪该有的持重,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如果不是对自己有数,姜晚觉得凭借这位观众的表现,自己指不定可以拿个年度脱口秀金奖。 第十四章 唯一一个正常人 姜晚迫不及待告别那个病患,自西侧的门进去了。 焦宇看着溜之大吉的新同事,眉毛拧得像吞了跟体型不符食物的蛐蛐,他正准备替姜晚的口无遮拦道歉,却见轮椅上的男人似是被那道背影攫住,目光有如带血的刃一点点穿透那跳跃的一点,刺入她的骨节,看向更深的渊薮去。他瘦削的手腕抬了抬,又无意识落下去,似乎那柄带血的刃再次抽回来,轻易割开自己的皮肤,穿凿进脏器,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一寸寸灰败。 焦宇觉得这个瘦削的男人像一件年久失修的石膏像,一瞬间没了生气。他下意识摸向手腕,尺骨凸出的地方原本应该严丝合缝绑着一块东西,但是却意外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来,那东西被自家老爷子给没收了。 想起回忆里那个威严伫立的身影,焦宇有些怅然若失。 陈歌住的病房有四个人,她在靠窗里面的床位。 午间的阳光照在床榻上似乎也是温柔的,纯白色薄被和窗外的光线纠葛在一起。 姜晚跑到询问好的房号前,心有余悸地捂住鼻头,把冒失收了个干净,准备敲门。病房里正好有护士出来,她省心直接进去。 里头的家属削苹果的削苹果,讲笑话的讲笑话,气氛很是融洽,陈歌就静静躺在里面的床位,视线投向窗外,那里没有一片云。 “大美人,吃过了吗?用不用我给你点些我最拿手的外卖?”,姜晚走过去,见陈歌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也向窗外看去,远处的天倪光秃秃一片。她不怀好意地凑近陈歌,“要不我亲自下厨弄一桌病患专享版的满汉全席?” 陈歌回过神来,被她夸张的模样轻易逗笑,细长的眼尾眯起来,不忘打趣她,“阿姨那会儿送过饭了。何况你做的饭,那是人能吃的吗?” 还肯开玩笑,姜晚心下稍安,不愧是亲闺蜜说的话。姜晚毫无形象地往床边一坐,突然想到什么,开始胡乱翻看陈歌的手臂,“你没受伤吧,身上撞得疼吗?” 沈括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她皮糙肉厚的,歌儿可不一样。沈括将她们两个人带下楼,自己身上被磕碰的到处都是淤青,更别提陈歌了。 陈歌的手臂很纤细,蓝白纹的病号服袖子被姜晚推上去,露出细瘦的胳膊,阳光的映衬下,莹白的胳膊上只有细小的青色血管。她翻找了半天,没看见半块青紫的影子。 姜晚有些糊涂,“为什么会被撞到?我没事的。” 姜晚摇摇头,的确没有,合着她才是连拖带拽被弄下楼的那个受害者? 面对陈歌的疑问,她恨不得一通国骂把领导给供出来,又怕陈歌担忧,只得转移话题,“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你那么细心,别说是换了一个人,就算是身边的人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你也能轻易瞧得出来,别跟我说你不知情。” 陈歌没答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看向窗外的那一小片天空,视线似乎凭空有了着落点,久久凝视着一个地方,终于问出了口,“他怎么了?” 姜晚知道她问的是严淮,“死了。”姜晚把陈歌的手塞回被子里,没好气道。 陈歌侧过头,看见姜晚伸了个懒腰,显然对于严淮的死她只觉得罪有应得。陈歌向床内靠了一点,把床边的一大片空出来,她声音低沉而温柔,“晚晚,以后你也会遇见那么一个人,就算……就算花光所有的运气,想来也不会后悔。” 病床上,陈歌的睫毛垂落下去,在眼睑处篆下一小片阴影。她的眸光晦暗不明,但是似乎对这样的结局早有预料,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诧。 姜晚背对着她,“得,那还是省省吧,我还得留着运气过年跟七大姑八大婶打牌赢钱呢。”爱情这玩意儿太不实惠了。 陈歌失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再说什么,就听到隔壁床位的抽泣声。 那声音不仔细听听不出来哭丧感,像是普通的擤鼻涕,可是哪有人不停地擤鼻涕,还很有阶段感。三秒一大擤、一秒一小擤。 姜晚也注意到了,女人腰身圆厚,是壮实不是肥胖,显然是平日里常干活的。她衣服的质地不错,只是看上去已经穿了有些年头了,黄灰色领子的边沿有不少磨损。 姜晚注意到这个国字脸的女人坐在四腿的高塑料板凳上,力量从上自下去,底下固定的横板几乎要从里面向外撑开,随时涨破肚皮。 姜晚生怕她把那把椅子坐出个神经失常来。 太阳晒得人想打盹,这会儿病房内的另外两个病人都已经睡着了,家属们做事都轻手轻脚的。有一个病人甚至打起了绵长的呼噜,连姜晚都被影响得生了些许困意。 那抽泣声逐渐明朗起来,姜晚本就直对着那床铺,因为陈歌向里挪了些,她也恬不知耻往里坐了些,此刻就着那女人的哭声,晃悠着两条腿替她打节拍。 帆布鞋撞击在一起,一下又一下,比节拍器还要契合。 很快,正在哭的女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看了一眼盯着她哭的姑娘,有些赧然,胡乱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转身拾起来地上的瓷盆,就往外头走。 姜晚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过分,陈歌就伸出手拍了一下她搭在床边的手背,“晚晚,别这样。” 姜晚打了个哈欠,小声说:“我什么也没做呀,我还没好好看过人哭,就专注看了那么一小会儿,那人都不好意思走了,难不成我还得追上去道歉,我倒是不尴尬,那她得多尴尬?” 陈歌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垂着眼角。 姜晚耸了耸肩头,几近谄媚地说:“我说对不起,我不该在您哭的时候晃悠脚,是脚先动的手,不是我本意。你看本来没多大的事,那样小题大做才会让人恼羞成怒吧?” 姜晚这个人永远有理由,道理都被她说绝了,陈歌揉了揉太阳穴,轻声细语讲:“那个阿姨的妈妈就躺在你对面的床位上。” 陈歌话还没说完,姜晚就“靠之”,那床上微微隆起一个人形,看起来只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被头的地方露出半个银发夹杂着少量黑发的脑袋,银发遮挡不到的地方,显露出一段枯黄的核桃皮似的后颈。要不是经陈歌这么一提醒,她还以为床上躺着的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孩子。 那女人那会儿哭得很伤心,恰如她当年死了家里的大黄,也是如此这般难以释怀,这老太太不会…… 脑补的戏码足了,姜晚才忽然反应过来,这又不是重症监护室,哪能就到那地步了。一时间心情大起大落如同坐了一轮过山车。 门外又有了新动静,普通病房的门本就不隔音,外面的机械砸向地板的声音异常响亮,伴随着开水壶瓶胆摔破炸裂的声音,还有一声似曾相识的尖叫。 姜晚喜闻乐见得想,哪个倒霉孩子这么冒失,就像得了她的真传。忽然她面色变得古怪起来,从床上瞬时跳下地板,“歌儿,我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陈歌没来得及阻拦,就看到姜晚猴儿似的蹿出去,还没忘记带上门。 哪个倒霉孩子?如果她记得不错,那尖叫声应该是焦宇那小子发出的。 “是我……我的错。”焦宇对着一个女人不断鞠躬,他几乎诚惶诚恐的,每一下都是标准过九十度,直奔一百二十度去的,而鞠躬的对象就是刚才在陈歌病房抽泣的那个阿姨。 她眼眶还有些红肿,手里的瓷盆也被打落在地上了。 周围人都在看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去扶这个鞠躬的小伙子,“不是,是我没有看路。” 两个人把国人的谦让表演了个十足十。 不是医闹,也不是两方得理不饶人,画面一度和谐。正当姜晚感叹如今的国民素质竟是如此之高了吗?一旁的小护士终于面色不善地爆发了,“两位能不能到别的地方去,我们要打扫卫生。” 两人赶紧响应,往一旁的角落里挪。地上全是水壶胆的玻璃碴子,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的药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鸡汤味儿,路过的人都绕着道走,生怕脚底板中招了。 姜晚目光落到一块泛着油光的水壶胆,心下闪过不好的念头,她狠狠掐灭,拿开水壶灌鸡汤,这年头还能有这样的奇葩? 一旁姓焦的奇葩老实巴交地解释,“买不到……到保温壶,我就就买……买了水壶装鸡汤。”他下意识挠着右边的头皮。 姜晚神情复杂地看着焦宇右边脑袋比左边明显稀疏的头发,点了点头,她已经对这种突发状况毫不意外了。她之前还觉得这小子是“猫的馆”唯一一个正常人,现在这光景,神特么正常人? 她过去拽着焦宇的袖子,“你留在这儿,该道歉的道歉,该赔的赔,该献身的献身。” 姜晚言简意赅,焦宇心领神会,小跑着随着那小护士去取扫帚、拖把。 姜晚看向那国字脸的女人时,已经带上了打工人特有的谄媚,“阿姨,我看您的手烫到了,我和您去洗手间先用冷水处理一下吧?” 第十五章 才开始呢 医院的女洗手间里,通过那个国字脸女人一脸歉意的解释,姜晚才明白,是一旁的医护推车突然失衡,焦宇那个倒霉孩子为了不撞到那个女人,就自己以身殉推车,开水壶翻了不说,汤还洒在女人身上,一波操作吃力不讨好。要是搁正常人早把你母亲、我母亲给问候上了。 姜晚拉着那女人的胳膊伸到感应水龙头下。 冷水溅到她袖子上,那女人难为情地抽了一下手,姜晚死死按住,将烫红了一圈皮的手背执拗地置于水龙头下。 女人不再做反抗,那会儿在病房里,这姑娘看着没心没肺的,逗弄着病床上的另一个女孩儿,她只当是哪家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儿。后来为了那个撞到她的小伙子,随机应变的反应却迅速得很。 大概冲了有足足两分钟左右,她处理这类事似乎非常老道,既替焦宇道了歉,又说一会儿看手的医药费他们全出。 “嗐,这点子伤算不得什么,哪就用得上药膏了?”女人连连摆手,“要是放在过去,比这要骇人十倍的伤都没事。” 她突然提到“过去”这个词,让姜晚一瞬间联系到陈歌病床邻铺的那个银发老太太,她因为那会儿的事本就有些愧疚,礼貌性问了一句,“老太太的病不要紧吧?” 没想到刚才还一脸大无畏的女人闻言就红了眼圈,圆厚的肩背开始颤抖,她声音也抖,“没什么,就是摔了一跤,医生说要留院观察几天。” 她像是为了解释自己的失态,又没由来补了一句,“老太太说是看到那只老猫的影子了,下台阶去捉,这才恍神摔倒了。” “猫?”姜晚几乎被踩着尾巴似的跳脚,她比国字脸女人还要反应剧烈。 女人诧异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似乎反应过激了,但是碍于初次认识并不好探究什么,便自顾解释道:“是我妈以前养的一只老猫,叫索索。但是索索两个月前已经病死了,这两个月来老太太精神一直不太好,摔这跤的前几天又跟我打来电话说看到索索了。” 提到那只叫“索索”的猫,女人川字眉明显更深了,似乎也陷进某种回忆的情绪里,她好像笑了一下,又很快变得愁眉不展。 “索索”,姜晚重复了一遍,一边腹诽自己已经对猫这种生物产生生理刺激反应了。 她舒展了紧绷着的身子,放松下来,“其实嘛,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如果有新的‘索索’陪伴,我想会好许多。”姜晚已经开始为自己的业绩提升做铺垫了。 女人笑着摇摇头,“对老太太来说,谁也代替不了索索。我爸过世以后,是索索一直陪着老太太。” 两人从洗手间出去的时候,就看到已经解决完问题的焦宇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管烫伤膏,显然是询问过医生后买的。他拿指头捏着那管烫伤膏,由于用力过度,那管膏药就在他汗岑岑的手心里快要拦腰断成两截。 姜晚眼疾手快地从焦宇手中拿过那膏药,还不忘展平了再塞给女人,“阿姨,这个你拿去用吧。” 女人瞥了一眼还满面愧疚的焦宇,大概是觉得自己还留在这儿有些刻意为难别人,就往病房的方向看去,“我先回去了,老太太身边一刻也离不了人。” 姜晚拉住女人的袖子,面上配上服务人员洋溢的热情,“实不相瞒,我们就是专门领养、卖猫的机构。,您要是考虑好,可以联系我们。” 女人反应有些迟钝,迟疑地问:“你们是——宠物店?” 焦宇正要详细解释一下“猫的馆”同宠物店的有什么区别,姜晚语速飞快拦下,“这么理解也可以。” 焦宇干笑了一声,配合她点点头。 姜晚掌心向上对着焦宇伸出手,“名片。” 焦宇动作慢吞吞掏了一下口袋,脑子的反应慢了半拍才惊觉:“我们……我们没有名片。” 姜晚:“……”连名片都没有,咋发展壮大呢? 女人为了缓解两人的尴尬,当即从兜里摸出手机,“我存个你的电话吧。” 姜晚当机立断报了一串号码。 女人输入时候有些笨拙,显然是对电子产品的使用并不熟练。 姜晚和焦宇送那女人进去的时候,又陪陈歌待了一会儿。姜晚一直觉得焦宇这小子木讷极了,但是偏偏他还要开口找话题,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的。 他红了几次脸,最后还是陈歌看不下去主动询问了几个问题,焦宇这才没有继续失态。姜晚没有打断陈歌的问话,有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同事在,陈歌也会对自己的工作环境放心不少。 中途的时候,隔壁病床的老太太醒来了,她呓语了几声,但是嗓门很小,听不真切。后来又十分惊惶地叫“索索。” 病房里的其他家属多有不满,往这边频频投来目光。那个国字脸女人只能满脸歉疚不断点头向其他人道歉。 焦宇对着那个老太太的后脑勺凝视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些惶惑。 到傍晚时候,姜晚告别陈歌,和焦宇回去“猫的馆”。 上车之前,她好像听到焦宇念叨了一声,“可惜,那东西不在。” 这句话没打绊子,且那声音太小,以至于姜晚侧了侧头看了他一眼,却瞧见焦宇不自觉摸上左手腕。 袖子往上推了一点,姜晚瞥了一眼,发觉焦宇手腕那里的颜色深一些,像是被深深豁开一条深紫色的长痕,像是被铁丝绞着勒出来的伤痕。但似乎又不是,因为那丝线宽窄的痕迹并没有受伤露出血肉的地方。 她好奇心渐起,没由来问了一句,“什么东西?” 可惜什么,她那时候还不明白焦宇为何会感叹。 “一条……条碧碧玺石手链。”他一和姜晚沟通就仿佛陷入了某种恶性循环,吐字不清,话也不够连贯。 他说完上半句面色就变得极为沉重,“可……可断人生死。不过……不过被我爸给收了。” 如果不是和别人对话也是同样的战战兢兢,姜晚都怀疑自己这些年难道长成一副凶神恶煞相了。 姜晚一震,嘴巴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焦宇情不自禁抓紧自己衣服的一角,他好像说错话了。其实他虽然不太通人情世故,但是心思又极为细腻,他能感觉出来姜晚对他自带的熟络感。但是如果他想得没错,这位新同事恐怕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大众的角色,或者说当成她的同类,如今他一句断人生死,让气氛陷入了可怕的沉静。 焦宇越想越难受,抓心挠肝似的。 “为什么给收了?”姜晚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离家……出走。” 焦宇答完,眉头就紧紧锁住,不知道这位新同事会如何重新审视自己。 “姜晚把眼睛眯起来一些,十分老成地摇头晃脑:“太丢脸,统共就那么点东西,你还让自个儿爹给收了。人旁人离家出走,是恨不得翻箱倒柜把值钱的全带走。你见中华上下五千年,哪个私奔的不是收拾了金银细软才跑,就你这种地主家的不识民间疾苦的傻柱才能干出来这种临了还被人把值钱的玩意儿给收了的事。” 焦宇又开始抓右边脑袋的头发,他想解释这不是私奔,不能作这样的类比,但是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反驳。 姜晚一壁感叹,这里果真没有一个正常人,一壁心大地想:这几天来,她进步神速,对各种稀奇事物见怪不怪,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势。她敛下内心的洋洋得意,又看了焦宇一眼,为了不让唯一友善的同事成为英年地中海,姜晚停止了口头讨伐。 二人从医院从医院外上了那辆蓝色的货车。 医院西侧的门,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向不锈钢扶手的左侧看去,那是一处花园。为了保证让病人一年四季都能观赏到美景,医院专门请人栽培了四季常青的树以及不同季节盛开的花。天气好的时候,看护们有时会推着病人们晒太阳。男人似乎不知道等了多久,依旧保持着几个小时之前的坐姿纹丝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又或者是恰好停留在此处。 那辆蓝色的货车远远离开了大兴医院,因为有建筑物遮挡,远到几乎连站在医院顶层眺望都不定可以看得清晰。男人这才将脖颈机械地转动,目光向货车开走的方向看去,这样炎热的天气,他却情愿把自己包裹在厚毛衣里,想象中的货车也从目光里寻不到踪迹了,他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男人挪动着轮椅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重新埋进阴影里,他苍白的面容才有了一丝血色,几不可察地低声喃呢:“才开始呢。” 姜晚决定去一趟“猫的馆”再回学校,她寻思着等把宿舍的东西收拾好,得重新搬个地方。不论怎么说,沈括救了她和陈歌,总得过去道声谢,不然显得自己太不懂事了。 第十六章 您的第一单业绩请查收 天色已经昏昧下去了。 姜晚拖着两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回到“猫的馆”,一手推开门,一手往进拉。馆的正门看上去极厚重、也开阔,但这样的厚重感又与豢养猫这一机构定义十分不符,在任何人看来,这里或许是某高级会所,甚至某古玩收藏家的私宅。 沈括依旧穿着先前那套款式的唐装,只是这次颜色要更深一些,既不是现代改良过的,又绝非古代繁复的样式,仿佛这是换季打折图便宜一买七件的衣服。馆内的灯很暗,吊顶上为迎客而设的灯并未开,柜台处的吊马灯下沉,灯罩上隐隐闪着一层波光,那波光荡开去,连同的沈括本人的背影都变得虚幻起来。 焦宇把她送到馆外不远处就走了,美名其曰现在属于下班时间,而且货车不能停到这边。实则那大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早已经出卖了他,现在这个时间点的确如非必要不必留在馆内,但也不至于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他怕见到谁?朱楹还是辛眉?总不至于是倪朔。 姜晚把行李箱扯进门,撑在底下的轮子有个已经失灵了,拉的时候很费力,姜晚干脆把行李箱往一个原木桌旁一靠,没有往后堂走,她再度瞥了一眼,长柜台后沈括忙碌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她四下看了一下,没有看到其他几个人。 姜晚鼻子不自觉嗅了嗅,忽然觉得周遭有什么香气变得馥郁起来,她僵硬地转头,发现自己的右手边,那个身着唐装的青年就端着一只断了手柄的骨瓷杯,阴森邪性地问:“这个点,你过来做什么?” 姜晚垂下眼就看到沈括手里的那杯咖啡,上面棕白色的浮末十分平和,静得就似一口古井,半点洇渍也没蹭到。 姜晚面上郑重其事,“为了感谢领.导的英明抉择,冲进火里,救贫苦百姓于危难中。” “马屁精!”一声尖锐的嗓音擦着耳朵呼啸过来,蓝绿毛的鹦鹉阿球就侧立站在柜台的一角,它本来低头在啄什么东西,此刻抬起头来,长颈子上的毛一抖一抖,用它瞪圆的左眼聚焦对准姜晚。 姜晚脸不红心不跳地与之对视,“我这是慷慨陈词,是直抒胸臆。” 沈括不急不慢呷了口骨瓷杯里的咖啡,双目瞥到姜晚身后带来的两个加起来比她还要重的行李箱。 “所以,带着礼来的?”他不怀好意地问。 阿球从沈括的话里自觉与姜晚的对峙占了上风,颇有拈酸吃醋小妾上位的姿态,腮帮子一鼓,扑棱过来单足立在姜晚的一只行李箱上,往拉杆上风骚一倚,“现在的年轻人真实诚,送礼还送两箱呢。” 阿球说完才觉得自己有些阴阳怪气,实则它的眼已经锐利地穿过那箱子包裹的铝皮,看到里面所堆放的衣服以及乱七八糟的杂物,说是她上门来收废品也不为过。 姜晚听出阿球话里的挤兑,幸而她这个人的脸皮一向比普通人的厚上些许,面上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便倏然间抬起一张可怜兮兮的脸,下颚由于向上的动作,脸颊弧线圆润了些,下巴却显得更瘦了。 她的脸不媚俗,整体只能称得上干净,不算计人的时候,眼睛总是澄澈的,算计人的时候,那瞳孔里就随手拉扯进寻常的烟火气。 好比此刻,一副入戏过深民国孤苦女学生模样,姜晚用抬起的手半遮着右脸,“人家没地方去了,马上毕业了,宿管都下通知了,让人家给学校腾地儿呢。”她咬重“人家”那两个字,寻觅晚八点档韩剧女主泫然若泣的表情管理。 沈括愣了一下,一口咖啡差没把自己给呛咳嗽了,人顺势往后退了半步。 果然示弱是硬道理,姜晚忍着鸡皮疙瘩攀上来的感觉,决定将楚楚可怜发挥到极致,“领.导如果愿意江湖救急支援一下人家,提前预支一下工资,人家就感激不尽了。”姜晚眨巴着眼睛。 沈括一反常态地垂下眼,隔着半步的距离仔细看了她闪烁的眼,表示,“有病及时去医院,不要一副犯了癫痫的模样,年纪大了心脏受不了。”沈括皮笑肉不笑举高了右手的骨瓷杯,一副生怕她哪根筋再次搭错了把唾沫星儿溅到咖啡里的嫌弃样儿。 阿球笑得前俯后仰。 “那我待一晚上明天就找地方还不成吗?”姜晚放弃了扮惨博取同情的计策,自暴自弃道。果然可怜兮兮这一挂只对乐善好施的人有效,对付沈括这种良心被狗吃了的老油条简直自取其辱。 “就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个屋子就好。”姜晚磨牙,如果这样委曲求全也被拒绝,她分分钟就辞职走人。 沈括打了个哈欠,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不是废弃的仓库么?住吧。”末了补上一句,“你还挺有雅兴的。” 姜晚噎住了,合着您老还知道那是废弃的仓库?各种不公平的对待让她想起来同样是人,陈歌也是被他从火里救出来的,怎么就没受半点儿伤?反观自己一身的淤青磕伤,沈括要说不是故意的,鬼都不信。 她向前跨了半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不怀好意地问:“同样从火里连拖带拽救出来,人陈歌身上一点儿小伤都没有,领.导对我那闺蜜还真是怜香惜玉。” 沈括一脸高深莫测,微薄的唇勾起一点弧度,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有一句话叫做顾客是上帝,这种宗旨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社畜来质疑了?” 姜晚嘴角抽搐了一下,还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所以陈歌是上帝,她是社畜,这区别待遇得有理有据。 沈括这时候已经坐在前堂靠柜台近的长凳上,毫无形象翘着二郎腿喝着杯里的咖啡。 姜晚的肚子被那香气一勾,发出了不明意味的叫唤,今天除过焦宇那一碗寡淡的鸡汤下肚,她简直算得上是水米未进。 阿球眯起眼,率先又扑棱回柜台面上,护好自己盘里的食儿,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姜晚白了阿球一眼,将两个箱子码好在门边,给沈括打了个招呼,“我先去吃饭了。” “怀郴市晚上不太平,走夜路要小心。” 沈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晚差点被那门槛绊了一跤,明明普通人说出口就是叮嘱关心的口吻,被沈括那么一讲,就有了一种瞎半仙儿掐指一算说她必有血光之灾的阴森感。 姜晚被挑衅时候,向来毫不相让,脑中思路一转,就准备回怼过去,一转头,却看见那盏吊马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而离柜台最近的长凳上也没了沈括的身影。柜台处的灯光一瞬间漆黑下去,只有靠近门边的灯还亮着。 灯什么时候灭掉的? 姜晚撇撇嘴,毫无心理压力地将大门关起来,这时候兜里的手机铃声响了,显示屏上是个陌生号码,姜晚拇指停顿了一下,说实在的,她以前接的陌生号码都是广告推销之类的,出了严淮那档子事,让她如今对这样没由来的陌生号码仍旧心有余悸。 铃声断了。 姜晚抬头看向晦暗不明的天倪,身后的“猫的馆”依旧沉寂,不知道为何,这建筑无形中给了她安稳可靠的感觉,姜晚没来得及思索这安全感的来由,那串号码再次打过来,姜晚大义凛然接了这通电话。 她警惕地屏气凝神,等着那人先开口。 显然对方更没有什么矜持可言,似乎还没意识到电话已经通了,听筒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啜泣声,那声音那更像是大哭后的余韵。 “喂?你好。”姜晚不确定问了一声。 “老太太说,她又看到索索了,她意识含混不清推开病房的窗子就要往下扑,要不是你的那个朋友拦住,她就……我怕她再见不到索索,真要发疯了。” 姜晚从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话里听出点儿熟悉感,索索?那个国字脸女人提到过的那只猫。姜晚心里很快明白这个女人打过来的用意。 “你先别着急……” 姜晚话还没说完,就被更响亮的哭声打断,那声音里夹杂着浓厚的鼻音,“我怎么办啊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妈这样下去,或许你说得对,我想从你们的宠物店里买上一只猫,要和索索像一点儿的。” “今天有些太晚了,你妈妈身边又没有人照顾,你看明天能不能临时找个人看顾一下,明天你再过来,我陪着你挑一只合适的猫。” 姜晚试探着讲,很明显察觉到在自己说到没有人照顾的时候,女人的哭声停顿了一下,然后哭腔的嗓门扯得更大了。姜晚不知道她的情况,以为她可能找不到人临时看顾,接下来会找个理由拒绝。 姜晚正寻思着如果实在离不开人,“猫的馆”不知道有没有送货上门的服务,或许她该问这个女人要一张索索的照片。这送上门的生意要是说没就没了未免太过可惜,说到底,她还是想要做一个尽心尽职的员工的。 谁知道那个女人一边哭一边听完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道:“好,那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明天早上就去。” 姜晚应了一声,安慰了她几句,挂掉电话。心中郁霾一扫而空,肚子又开始发出抗.议,她直奔夜市而去,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