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 第1章 幸福路 幸福路108号。 坐在公车上,靳苔开始想像这个地方。会有一个小院子。种满了兰花,满天星,三色堇……还有一棵桉树,树的繁密处有个鸟巢。青砖,白瓦。 …… 她笑了笑,车驶过了一个小湖泊。 幸福路。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余年,竟不知道有这种地方。 也许两个小时,也许三个,到站了。 108号。108……十二岁那年班上有个女生患了白血病,乔一杉哭着折了108只千纸鹤,用个小瓶子装着送给了那个光光脑袋的同学,她说108代表佛语的圆满。可是后来那个漂亮的女生还是死了……十八岁,杉杉送靳苔108个棒棒糖,她从冬季开始攒,一天一支,生日那天便集满108个。二十岁,靳苔两天未眠,用充血的眼睛愣是听完了蒋颐的108首歌。记得那两夜,ktv的服务员都欲哭无泪,蒋颐的嗓音在第二天崩溃了,在唱完那些歌后,他就消失了。之后的日子里靳苔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些歌,那些陌生人唱的歌。 …… 这些都是有趣的记忆,她不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有些艰难的笑了。这会她想起《重庆森林》里金城武的话:肉酱会变质,凤梨罐头会变质,就连保鲜膜也会变质,这个世界上,我想不出什么是不会变质的。 也许………记忆是不会变质的吧。 “小姐,这里是施工禁地,请不要再靠近了。”面前突兀地出现个戴着安全帽满身泥污的男人。施工?她四处打量,果然在拆迁。 “请问……请问108号在哪儿?!幸福路108号。请您务必告诉我……” 有个很小的声音在说:他不再出现了,靳苔,你别这样…… “这里……没有108号的。”于是心里某些东西重重地坍塌了,她依旧找不到可以“回去”的路,正如某部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的哀哭: 我们回不去了,知道吗?我们永远都回不去了…… 于是时光在背道而驰的两人间游走,人和岁月均苍老。 尘土飞扬,断壁残垣。 第2章 张小岭(一) 可以这样安静下去吗? 不可以。没有人可以一直平静地生活。何况,有些苦难永远不会结束。 就如西西弗斯? …… 靳苔打开房门的时候,一沓报纸夹在门框间。 “今天上午城北高速路段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死者为一年轻女子,通过其证件……张小岭……” 小岭?靳苔的手抖了一下,报纸上刊着一张很血腥的照片,死者已辨不出模样。靳苔的眼泪在下一刻汹涌而出,因为她认出了女子颈上的项链,那是她们几个月前一起买下的…… 此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靳苔却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很多年前,周边有不少人,他们一起光鲜健康地活着,每天都可以看见日落日出,生日的时候庆生许愿,悲伤的时候找肩膀哭,恣意妄为,怨天尤人,那样的世界真幸福,因为任何一件事都有它独特的味道,酸甜苦辣,交替轮回。 靳苔突然想要回家了,她想和妈妈在一起,帮她打扫卫生买酱油洗碗……她不要去考证死的是不是她的朋友,她要做鸵鸟,埋进沙中什么也不管。没有人死,靳苔还是靳苔。 …… 事实上,所有你认为的重要的东西或是刻骨复杂的事件都会随着时间的游走而逐渐淡漠。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真正意义上人们只会偶尔地记起某个人,通过某种介质,找到他(她)曾经储存在你记忆里的感觉。于是有些东西开始汹涌而来……镜子里的靳苔看上去很像个怨妇,黑眼圈,苍白的脸,头发蓬乱…… 她刚从一个冗长的梦中醒来,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天亮了,窗外是一片广袤的土地,城市里的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她想象着那些渴睡的人们,他们劳累却幸福,他们为多睡几分钟而匆忙行事,他们的周围有关切的目光,有玫瑰和香水…… 而她却再一次梦见父亲,梦见童年,梦见那些初遇,那些完美的邂逅。 多久以前的记忆……靳苔和小岭是两只大喇叭,因为她们都很爱哭。很小很小的时候,弄堂里的叔叔阿姨们都这么说。 暂且不去理会青梅竹马这个词的现代含义。总之,张小岭和靳苔一块长大,住在同一个地方,过了很多年一样的日子。在靳苔认识乔一杉之前,她便是整个少年时代的主线,青梅竹马。 靳苔很庆幸那时她是个快乐的孩子,没有因为小孩子们的欺侮或者单亲家庭而有阴影,她不是个孤僻的小孩,虽然话不多。在一段很漫长的时间内,她一直认定,世界上如她这般的人一定少之又少,因此在心底有些小骄傲。直到看了《绿毛水怪》,王小波把复杂的妖妖推向了大众,于是很愤慨地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普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只是都是稍加修饰过。于是靳苔是个普通人,她开始承认。 张小岭是个天生卷毛的女孩,她的手上长满密密匝匝的天生的茧。或许每个人生下来,上帝都会留下明显的印记,被祝福及被诅咒。于是每个人的运行轨道都不一样。所以每个人都有劣根性。 张小岭的劣根性在于喜欢欺负弱小。靳苔很清晰地记得她曾经用书狠狠地敲过一个很少说话的女生的脑袋。那个头上长虱子的女生其实真的很好,她是一个绝对安静的人,只是学习很糟糕。她总是被打,但始终保持谦卑的神情。后来换班,那个女生就不知所踪了…… 因此很多年以后,靳苔会回想起某一类人,就如那位总是挨打的女生:他们很急速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然后又很突然地消失,最后不再相见。 而靳苔的劣根性…… 童年时代,她喜欢吹口哨,喜欢玩,她跳皮筋是最棒的,她还会扔沙包踢毽子……所以常常很晚回家,很多人称靳苔是坏孩子。记得张小岭的爷爷在无意间听过她吹口哨之后,冷漠及鄙夷地说:出去,我们家不欢迎吹口哨的野小孩。 那是靳苔第一次去张小岭家,也是第一次作客被人轰出来。说来可笑,之后她很少去别人家,因为靳苔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受了伤害。张小岭离靳苔家才十几米之遥,但从未去过,因为很早就知道她有一位很高调的爷爷。只是那日张小岭用九连环诱惑她,所以才有了之后发生的不快。那天靳苔从张小岭家的红房子出来时,觉得心里很别扭,觉得不想吃晚饭,觉得以后都不要和她说话好了。小孩子可以被小孩子欺负,但是无法接受一个大人的欺负。 第3章 张小岭(二) 她清楚地记得张小岭在关门的那一瞬间说:没有爸的孩子就是没教养。 从始至终,靳苔一直认定:谁都没有资格去谈论家教这个问题的,因为那是上一代的事情。回家后她一声不吭,爸爸的遗像立在衣柜上,他依旧微笑,沉默。靳苔实在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照的这张像,很英气。也许将来她也会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牵着自己女儿的小手去照相,之后就把它处理成遗像。死亡也是需要好好打理的,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生的时间,很局限。身上很早就具备某些很悲观的因素,所以靳苔不相信未来。 未来是未知的,不知好坏靠向哪边更多。 关于张小岭在靳苔童年的记忆,真是一块阴影。人的这一生永远不可能是直线,而只要是曲线,邂逅过的两个人就一定会重逢,哪怕辗转。 几年之后,张小岭站在楼顶天台的边缘对她说:“靳苔,爸爸又打我了,而哥……依旧把我当苍蝇,他的东西只要我碰过就会统统扔掉……而她们,都集体敌对我……” 这是很美的季节,夏天即将过去,风很大,而站在高处边缘的少女哭得很伤心,她认为自己是绝对孤独的,她受欺负了,她站在没有人观望的楼顶想要跳下去……她们在同一个中学,有些人注定要和你一辈子牵连,没有原因。张小岭站在顶楼叫她的名字:“靳苔。”那时她正迈着悠长的步伐往家走,听到细微的声音,她抬头,有些恍惚: “你要自杀么?” 靳苔有些慌,可是她并不相信那么骄傲的张小岭会想到死。她常常看见她趾高气扬地升国旗,走访老师办公室…… 时间停滞了几秒钟,靳苔突然看见她在上面笑了。那时的她视力很好,她看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笑。于是蹬蹬蹬地上楼去了。 夕阳很红,风开始大起来,学校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她慢步靠近她:“小岭,你下来。” 然后张小岭开始哭,靳苔耐着性子看着她。从小到大靳苔都很嫌恶她,年幼的张小岭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诋毁她伤害她。不留余地。 “我们的小学应该过去不久吧?你知道的,我一直没有朋友全都拜你所赐。你瞧,那时我多悲惨,无论玩什么游戏你都来捣蛋;绘画比赛,你毁了我的作品;三年级得奖作文你非要说我是抄袭,之后你还冤枉我偷东西,结果全班人都对我避而远之;我唯一的一次挨耳光也是因为你,你非要冤枉我考试作弊,结果老师打了我,他把书重重地摔在我的头上,这就算了……回家为什么要告诉我妈我挨耳光了呢……结果我还真挨了耳光,那是妈妈甩的……”“我都记得很清楚的,我现在依旧和从前一样,木讷到极点几乎什么都与我无关,所以活得简单。” “不要为点破事寡廉鲜耻地站在这,回去吧。” 她哭得很伤心。其实有那么一刻,靳苔觉得自己很残忍,也许她可以给些慰藉,可是靳苔做不到。小孩子之间或许是没有仇恨的,他们很善忘,但是若是记起就会有疙瘩。靳苔开始坐在栏杆上发呆,这里不够高,但是有着很空旷的谐和。天上有鸟在飞,鸟和人一样都会一个归宿,家是归宿,安心的地方是归宿。 她拉起张小岭的手,虽然很不习惯,可是还是把她轻轻地扯下来。活着多好,活着真的很好。靳苔开始庆幸自己总是很晚离开学校,否则张小岭就要死了。那一刻她认为自己是善人。因为她害怕死亡。 她们的家在不同的方向,靳苔家发生了一些变故于是老早就搬了。分开之前,张小岭微眯着肿得像核桃的眼睛说: “靳苔……”然后她开始拥抱她,靳苔吃了一惊,瞪圆了双目。 “靳苔,你和你妈妈一样好。” 于是女孩笑了。张小岭松开手,背对着她慢步离去。天终于黑下来,靳苔拽了拽肩上笨重的书包,很满足地回家。 世上有那么多潜规则,靳苔不置可否。 突然觉得人生就是由一大块心情堆积起来的,靳苔想起了某一段暗淡的时光:五年级那年,她和母亲在一起倒计时,靳苔在等待小学毕业,而她,疯狂地攒钱预备买房子搬家。原因是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这一举动遭到邻里三姑六婆的鄙视及唾骂。有时靳苔觉得那时的张小岭是他们所有的孩子或是产物,因为他们总是没有缘故地欺侮人,并且具有很强烈的煽动性。 之后靳苔发现这些都是循环,比如你曾用一种手段去伤害别人,总有一天你会遭受同样的不快,甚至更猛烈,这是诅咒,也是事实。 第4章 张小岭(三) 其实靳苔很怀念那段每天不用劳心的光阴,她喜欢小孩子,尽管总有那么一些和张小岭一样飞扬跋扈,可是孩子永远是最直接的。他们需要一颗糖,就会撒娇,哭闹,学不来拐弯抹角也不必使坏。很多年后,她再次遇到张小岭,她们站在道路的两边互相凝视,中间车水马龙。小雨飘着,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相识的两人站在陌生的城市然后微笑。 光阴如水。 靳苔的心里曾经有个很大的芥蒂,是对面那个人曾经挽着莫屿的胳膊在街上招摇过市,而她的乔一杉却只能躲着哭。也是她,在最无望的那些日子里制造波澜。靳苔永远记得那个片段……蒋颐拉着她从家里走出来,而站在小杉树后的靳苔却只能用手捂着脸,卑微地呼吸。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有朝阳的尽头。三天后的午夜,蒋颐发来一条信息:我们……分开吧。分开吧?因为什么?不再愿意等下去了?或者无法接受现在的她……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孩,那个喜欢在手上绕绳子的男孩,或是那个毕业后陡然变成一个男人的他……纵使已经结束,回忆起来,靳苔依旧可以发现心里有一块地方早已开始空荡,失落。 现在靳苔已经不怪张小岭,这并非因为善良,只是觉得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性,一切都是因为她没有珍惜,而并非被人掠夺。 此刻,她和她分别站在路的两边,互视微笑,彼此都心清如水。 两人开始说起从前的很多事情,一切恍若隔世,除去了那些不愉快,她们一起数曾经在一起的时光,然后又数分开的时光,最后一起笑以后的时光。他乡遇故知令靳苔充满了幸福感,她怀念那些直接的日子:她们扎着很高的羊角辫吵架,告状,嚎啕大哭……那是多么真实的生活状态,而现在,徘徊在癔想和现实之间梦里不知身是客。 靳苔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患有人格分裂症,因此她强迫自己去相信张小岭依旧活着,也许还在这个城市,也许不。她甚至每日给同一个手机号发短信,她给那个人讲很多琐碎的事情,关于童年的点滴,她们之间永恒的话题,从瞎子叔叔家的狗讲到院里的老奶奶……很入微地讲,每一个细节都是一场微妙的幸福,哪怕结局有些模糊。而那个手机号的主人早已在车祸中飘向了天堂,因此她永远都不会记得了。 在这个叫安城的小镇,永远漂浮着一些属于久远年代的气息。靳苔的生活一成不变,除了工作,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待在卧室,落地窗可以准确地观察到每一次日落。于是她羡慕起小王子…… “一天,我看见过四十三次日落。”过一会儿,他又说: “你知道,当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的。” “一天四十三次,你怎么会这么苦闷?” 小王子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会这么苦闷?靳苔却知道。 因为她的身边永远都是陌生的脸孔,没有表情的,黯淡的……因为她终于懂得自己拥有了一切时,“一切”却都改变了;因为走到今天才发现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好象从未发生过。 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开始悲天悯人,她念叨着张小岭的爸爸妈妈,她说自己很幸福,至少两个女儿都很健康地活着而且听话……于是靳苔终于相信这个事实,小岭出车祸了,她死了,从此以后,她所有不开心的记忆都不再有来源;从此以后,她不必再发那些短信絮絮叨叨;从此以后,她的过去似乎断了……不仅断掉了雨季也断掉了童年。 靳苔突然觉得自己一定是受诅咒的,要不然为什么除了失去还是失去。 第5章 张小岭(四) 苔: 我们又见面了。 昨天一起买的项链我会一直戴着,因为我歉疚。歉疚……我一直是不屑于说这个词的,发生这么多事,恐怕什么也挽回不了。不过我似乎有种预感,蒋颐一定会回来,一定会。 那天跟你聊天,你告诉我每个人每一天都处在分岔路口,每走一步都会变幻无穷。好象一切又是早就注定的,有些人会英年早逝,有些人会活成妖精,有的人却患上古怪的病……所以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因为我惧怕种种不测,甚至在每晚睡觉前都会担心明天早上是否会醒来,所以我珍惜一切机会,因此不择手段……。 那一年没有从楼上跳下去,直到现在我都很感恩。之后我见过很多自杀没有死去的人,他们缺胳膊断腿佝偻地活着。而现在的我,其实很幸福,因为至少我是个健全的人,我依旧可以追求一些自以为很重要的东西。 我知道你快要忘了某个人,可我不希望你最终遗憾,蒋颐从没有背弃,一切都是我导演的一出戏。我失败了,虽然你们最终分开,我从此也一无所有。蒋颐正如错离运行轨道的恒星,在某个不经意的早晨,照亮我的世界。然后又迅速地回归。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很可怜,我讨厌耍手段的女人。 那一天,我突然醒悟,有些东西永远不属于我,我在原地转了无数个圈,所有人都以发射的姿态远离我。靳苔,我总是嫉妒你,可是又自愧不如。 靳苔,我要告诉你:短信是我发出去的,蒋颐又怎会离开你,无论你变成何种模样。所以,你是幸福的。幸福的靳苔。 我站在夏季的窗台,数着过去的日子。 记得曾经我们都很喜欢雏菊,记得我们很小的时候总是跑进山林寻找金银花,记得那个时候的我们喜欢在超市穿梭,有时买很多东西,有时什么也不买,记得我总是和你吵架诋毁你但后来又总是耐不住寂寞请求和解……你恐怕不知道,常常看上去孤孤单单的你,其实是孩子们心中的小公主,而我,除了你,根本没有其它朋友……记得那些快乐美好的时光,简单而诚挚的年代。 我很抱歉因为幼时的张扬跋扈而使你不快乐,也很抱歉做了那么些令人不齿的事情致使你和蒋颐的分离,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们已经毕业两年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两年了。 两年。两年或许只是个劫数。 三个月前我们的偶遇使我从此安心,你在路的那一边微微一笑使我无地自容,那一刻,我知道:你是被祝福的,永远永远被祝福的那一个。我们重逢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头,于是一切不再因为陌生而恐惧,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待在不熟悉的地方。 靳苔,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去吧,回家去,去幸福路108号找回他,他走前告诉我的,他会等你。那里有一个小院子。种满了兰花,满天星,三色堇……还有一棵桉树,树的繁密处有个鸟巢。青砖,白瓦。 再见 ----------------------------------------------------------------------小岭 电子邮箱里躺着一封很长的信,那是一个月前张小岭发给靳苔的。她看完后呆滞了很长时间,原来心情真的可以一半崩溃一般明媚,靳苔盯着电脑屏幕里的自己笑了。原来蒋颐一直都在,他一直都在。 窗外开始下暴雨,夏季的雨很频繁,靳苔关严窗子拉上窗帘心里有了一个决定,她要去找蒋颐,她要和他在一起,她要告诉蒋颐于她而言他永远是那个对的人。 雨下了一夜,涨水了。靳苔被困在房间。还好她住在四楼,小洪涝并没有影响到她。洪水消退的这段时间里,靳苔很焦急,在她得知真相后,世界似乎光亮起来,纯粹为某个人而活实在可耻,可是靳苔此刻只是快乐。两年……张小岭说得对,两年或许只是个劫数,他们会重逢的。 一直在黑暗中潜行,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靳苔一度以为,她的世界就要这样继续下去了,没有爱情,没有朋友,没心没肺地麻木地存活。她甚至两年没有回家,因为靳苔并不坚强,她很容易想念也很容易伤感于是选择躲避。 几天后,水终于退了,天热到不行,靳苔攒着火车票风尘仆仆地回去了。 回家了,曾经那么些人同呼吸的城市,那里曾经有她的爱和理想,有一切。虽然那些爱是后知后觉,而理想由爱而生…… 靳苔很匆忙地下火车,行李胡乱搁置在家就开始寻找那个地方。奇怪的名字:幸福路,108号。一切都没有变,靳苔突然想,她是不是其实一直都在,从没有离开过。要不……为什么一切都如此熟悉?街道,建筑,和穿梭蜿蜒的河流…… ……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瞬间,靳苔开始怜悯张小岭,蒋颐在最后也要欺骗她。 没有幸福路108号,那是蒋颐的谎言。 “是不是没有了双手,就无法拥抱; 是不是没有了心,就无法爱; 是不是没有了黑暗,就无法躲藏; 是不是没有了空气,就无法呼吸;是不是没有了双眼,就无法流泪; 是不是没有了天空,就无法飞翔; 是不是没有了大脑,就无法思考; 是不是没有了双脚,就无法奔跑; 是不是没有了时间,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于是靳苔还是回到了安城,走之前她去看了爸爸。有一只黑色的蝴蝶一直绕着她飞,失落彷徨的心开始受到安抚。 妈妈和姐姐再三恳求靳苔留下来,她笑着看着满是眼泪的母亲和沉默的连叔叔,两年,她的头上已有大片的白发。有些不忍,可是靳苔依旧强硬地拖着行李箱走出门去……于是静止的世界里开始弥漫一些声音,眼泪砸落的声音,来自身后,来自家。 靳苔害怕看见一路过来的轨迹,她的童年,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以及最终背着行囊悄然离开的场景。在那些路上,她送走别人,也和人道别。 那么多“再见”,不知道是明天可以相见的再见还是生离死别的再见…… 安城的天气依旧很怪。 靳苔回来时便看见了报纸,头条是一起车祸。那里简约地描述了张小岭的死讯。 靳苔很早就明白生命的脆弱,可是依旧无法相信一个月前才见过面的张小岭突然地死去了。于是日子又恍惚起来,不知春秋。那个女孩张扬尖锐,她算不上善良可是也不是邪恶,她做过了最美好的事情--传达了那些希望的信息……于是靳苔不可抑制地悲伤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一站下错了,以致一路走来的旅程都如此糟糕,如此令人沮丧。 压抑。 永远活在死亡的阴影里。 永远。 第6章 原点(一) 遇到乔一杉后,靳苔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她很纳闷,于是问靳苔: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扭曲或者阴暗? 靳苔笑笑,没有说话。 阴暗又怎能表达清楚,何况上帝一直在。 靳苔知道这样说很恶俗,但她总觉得乔一杉是上帝派给她的守护神,因为世界上除了她几乎没有人那么诚挚地待她。乔一杉喜欢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扯她去一些新奇的地方,找一些新奇的东西,使她的生活开始鲜活。于是靳苔更加虔诚地相信主,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广布恩泽。 两个小姑娘。她们亲密无比,惺惺相惜。 无坚不摧的友情, 靳苔曾经最爱的人是父亲,因为不存在了,所以无处不在。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长得很像爸爸,那个老师特别可爱,他会趁寒暑假学校没人时来学校修桌椅,等到开学学校有勤杂工来检查公物时,就不会再有小孩子因为桌椅被损坏而赔偿了。靳苔也是在那年暑假无事溜达到学校才发现“xx老师的新秘密”。 靳苔和别的小朋友最大的不同也许就在此处了:遇上这种事情,他们一定会想起雷锋,而她却迅速地想起我那位“乐于助人“的爸爸。就连死也是因为帮人的爸爸。 艺术源于生活,电视剧中每每播出此类情节,荒诞之余靳苔会有些烦,谁为谁死了,谁找谁能够只花很短的时间,因为心有灵犀……其实生命与爱,谁都会选择前者;而没有通讯工具的找寻是小概率事件……故事总是利落地把概率扩大化,把生死平淡化。有时她倒真的希望生活在别处,那样她就可以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平平静静地成长,没有残缺地成长。这就是时下的生存状态,别人不以为然的,有些人却渴望着。 靳苔的父亲是个医生,急诊科。他在不惑之年遇到了一些意外,那是个燥热且混沌的夜晚,窗外有很多车灯在闪,像任何一个城市里暗藏的眼睛。午夜的医院出现了一位被车撞的伤者,他被撞得血肉模糊,记得护士姐姐给靳苔描述时是这么说的。她可以想象那样的父亲,他认真而虔诚地对待每一个病人,他总是保持医生特有的沉默,甚至包括知道了这个病人是病入膏肓的艾滋患者之后,他依旧话不多。 后来靳苔想,其实苦难汹涌而来的时候,哭泣,打闹,歇斯底里都是没有用的,其实只需要等待,等待上帝的裁决,孰生孰死。 后面的很多事情是和他一起值班的护士姐姐说的,他说靳苔你爸爸那天手刚好破了,病人急救没来得及带上手套…… 有时看着烟靳苔会想起节俭的爸爸,他抽烟抽得很凶,可是不酗酒。在靳苔心里,他是一个很干净的男人。在他染病的第一年,靳苔的妈妈总是重复一句话:好人是不长命的。她还说爸爸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是很辛苦,从始至终都特别辛苦。至于具体是怎样的艰辛靳苔并没有去细问,她很清楚地明白,要是了解了这些东西她就会频繁地怜悯和伤心。 妈妈在爸爸躺在医院的第二年认识了继父,因此靳苔一度认为生活凶残且极富戏剧性。那是一段飞速成长的时光,靳苔醒悟到爱情是建立在某种基础上的,爱情并不能穿越生死,爱情是渺小的。某些词真的够沉重,例如保质期。维系下去的理由有时仅仅是“习惯了”。 爸爸的死换回了一大笔保险金。可是此后靳苔依旧认为自己很穷,一穷二白,从始至终。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些似光的东西。在那么一大段的混沌的时光内指引天空指引方向的光。 初三暑假在跆拳道馆结识了乔一杉,她是那一类永远很鲜活的人。她总是把头发扎成一个髻,粗长的黑色绳子绕了大概四圈,刘海很齐。乔一杉最漂亮的大概是眼睛了,很黑,像极了芭比娃娃。课间休息,她会咕噜咕噜地喝可乐,整整两个月的百事。 她的道服一半被染成黑色,甚至印着红色的英文字:i-hate-myself-and-i-want-to-die。 靳苔第一次看到是着实笑岔了气。此种突兀的造型除了换来教练一顿狠批,竟得了众学友的好评。乔一杉活得那么光亮,她羡慕着,憧憬着。 “你叫……金苔?”她径直坐靳苔旁边主动搭讪。 第7章 原点(二) “不,靳苔。”她在手上比画着。 “噢!”乔一杉又咕噜咕噜地喝起她的可乐,看着看着靳苔就笑了。 “诺。”她把瓶嘴儿伸到我嘴边,狡黠地盯着靳苔。 她接过,仰头便喝。 一分钟后,方圆一米内的姑娘们都遭到了突袭,可乐渍残酷地溅在了她们洁白的道服上,全国人民都愤怒了。“哈哈!那是……掺酒的呢……就知道你会喷出来的……”乔一杉捂着肚子暴笑。 换来忙不迭地道歉。 课后,靳苔依旧和往常一样,换衣,回家。 “你家住这边?”在某年某月的一个十字路口,乔一杉汲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边追边喊。靳苔诧异地回头,她则气喘吁吁“金……靳苔,你有生我气么?”靳苔是不生气的,可乐并没有弄脏她的衣服,于是她又笑笑。 “不过你真的没有必要生气喔,因为可乐都泼它们身上……” 于是靳苔半晌无语。 就这样认识了乔一杉,她微翘的鼻梁和碎碎黑黑的长发很是好看。于是,至少有些冷色调的演出拉开了帷幕。乔一杉后来告诉她,那天她是特意的,她想捉弄缄默的靳苔。靳苔笑笑,或许生活需要偶尔的波澜。 乔一杉与靳苔家仅一街之隔,许多事情都是意料之外的。 时光退回到中学时代:乔一杉,摇摇,小牧,靳苔总是一起回家,在路上大声吼歌,当然靳苔只是听。她不会唱歌,或许可以理解成她从不唱歌。那是回头率甚高的年代,孩子们过着固定的生活,因此不会有缺失感。他们还讨论尼采是不是变态,研究他的性取向……心情坏的时候砸叭一下父母的不是。 街头昏暗的路灯,快乐的少年和明亮的笑。 真好。 靳苔总是想着那个时候的乔一杉,她爱来拉靳苔的手,靳苔是极讨厌别人的触碰的,那种异物感令她恐充满莫名地恐惧感。可是乔一杉的手心却如一味镇静剂,令她安心。 此刻,靳苔很想找个角落蹲下来,想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坑,不理会身后的一切。 她曾认为是光的某个人。 她曾为之错过一切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靳苔开始梦见这些。从张小岭到乔一杉,再到摇摇和小牧,有时死去父亲甚至也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梦完整得真实,就如用心地回忆过去。从一岁至十八岁,从沉闷到快乐,再由快乐到悲哀。每日早晨的清醒令她一半焦躁一半庆幸。为醒来而烦躁,现实中的她已经孑然一生;为活着醒来而庆幸,每个人都是渴望生的。 在靳苔九岁的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奇异的事情: 父亲被查出患艾滋病。 某个夏夜出现了规模空前大的流星雨。 妈妈在爸爸去世后的一个月和继父结婚了。 这些事情很令人沮丧,因为爸爸生病所以错过了流星雨。以致后来靳苔总是想,若是替爸爸许愿或许他就不会死了,那是灾难重重的一年。 父亲的最后几个月是在家里度过的,而靳苔的姐姐执意搬去学校住宿。靳苔没有走,哪怕那么多人告诫她那是不可救的会传染的病。她甚至会爬到父亲的床上和他一起睡,因为那是她爱着的爸爸,他有着中年人的英俊,他是个好外科大夫,他会给女儿买糖,他还会做最棒的煎蛋,他甚至原谅姐姐的“薄情”…… 他离开的那天靳苔正在学校上课,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天很蓝。在某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束很刺眼的光,待她睁开眼睛时只觉一片恍惚,姐姐这时冲进了教室,她拉着靳苔的手不停地说: “爸爸死了,他死了……”教室里刹时很安静,孩子们齐刷刷地盯着靳苔。 小女孩还没有弄清楚什么是死亡却逼迫着面临死亡,因此她茫然地跟着姐姐。回了家,父亲穿着黑色风衣---他最漂亮的那件衣服静静地躺在她的小床上,靳苔不知道她的父亲为何要睡在她的床上,那是如此小的一张床,以致于他的腿伸了出来。靳苔去搬了张凳子搁在父亲的脚下,她想这样爸爸一定会更舒服些。门外的大人们因为她的这个举动哭得更凶了,包括姐姐。靳苔不想哭,她只是看着她闭着眼睛的父亲,谁都不理会。 第8章 原点(三) 爸爸真是好看。 想起这些时靳苔有些悲伤,她开始想念有关于家的一切,她想着父亲的轮廓心里很不安宁,她甚至恨那个车祸伤者,他是刽子手。 好在靳苔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她甚至喜欢伸手去触碰空气,渴望可以摸到父亲长着密匝短须的下巴,那是一张常笑的脸。也许岁月就这么蹉跎过去了,在想念或是臆想中碌碌无为,在拥有激情的那么些年里黯淡,又在黯淡的岁月里渴望激情。 god-bless-me。这是靳苔睡觉前的祷词,她年复一年地说。 小牧在千禧年告诉她:好东西都是用生命来保护的。这个世界有爱有恨有嫌隙,至于何谓好东西,靳苔真的不知道。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被诅咒的,因为父亲死去,因为悲观,因为离不开乔一杉,因为爱女生,因为那么那么多的缺失感。记得小牧还问她: “你听说过关于‘原点“的说法么?” 靳苔摇头。 “总有人会离开你,放不下你的人终会回归原点。若是没有回来,说明此处只是他的驿站,不是归处。” 靳苔看着他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岂不是说明坚持就是徒劳。果然是地道的宿命论…… 零一年靳苔十八岁,小牧十七岁。靳苔偶尔开玩笑声称他们都是被乙烯催熟的水果。总以为自己够甜,其实涩得很。按照原点论,她和小牧或许都一直杵在原处,从未走出去过。 靳苔很珍惜和小牧的友情,那是一段奇怪的交友史。 又开始倒转。 “你不会折么?”小学四年级的连晨牧问一直在折纸船的靳苔,上课老师讲《草船借箭》,要求同学们折一只小船,可是靳苔不会,没有人教过她。 “我教你折有蓬的船吧。”扎着两只齐刷刷小辫的靳苔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递给他纸,小刀,还有信赖与期待。 小孩子只需要新奇的事物就可以相知相惜。小校草连晨牧对常受欺侮的靳苔提供了帮助,于是招来了重重嫉妒,然后小牧就如一个英勇的小骑士帮她击退了那些“扰民”……靳苔记住了小牧的“原点论”,她意识到理性的重要,甚至开始推崇哲学,那些经历过许多事情的先人知道如何使自己在心理障碍前逢凶化吉。 千禧年小牧和她坐在河边,隔岸观烟火。互诉了一些少年时代不可理喻的情结,现在想来,靳苔依旧热爱那样恬淡闲适的生活,不必与尘世互融,不必和维特一样怨天尤人。那个年代的孩子很相象,他们热爱河流,铁轨和森林,因为这些都没有尽头。 或许城市一样没有尽头。夜晚,灯光挨着灯光,低楼倚着高楼,城市的建筑群此起彼伏;交通工具如脱靶的弹头,四处窜,或许它们真正意义上属于那些偶尔需要逃避的人,从一个站到另一个站,陌生人一遭一遭地涌来。 旅客,乘客,过客。 候鸟,迁徙。 于是小牧走掉了,他们在这一年高中毕业,好成绩的小牧去了北京,而靳苔依旧留在这个叫随城的地方念大学。那个时候的她甚至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因为她不喜欢改变。 一直蜗居下去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第9章 蒋颐(一) (2001年12月26日,我们相遇了。) 如果说需要一个浪漫的开始—— 在2001年将要离去的时候,靳苔认识了蒋颐。 “你……”靳苔转过头,身边坐着一个把自己裹得很紧的男生,他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此时公车驶过了江,车窗外开始下雪了,越来越大,飘进江里不见踪影。 “下雪了,呵呵----”男孩子搓着手哈气,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表情。靳苔笑笑,没有说话。圣诞节就这样过去了,上大学以来几乎每天都在过节,靳苔早已对这些节日失去了热情,每天都像在度假,和乔一杉一条街一条街的晃,晃累了就回家睡觉。 以后的事交给以后的路。 “你……是要去看电影么?”男孩子又说话了,靳苔一怔,回头看他,男孩子依旧一脸心无城府的笑。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男生让靳苔想起了乔一杉…… (嗨,你家住这儿? 没什么好生气的,反正可乐又没有泼你身上……) …… 她开始认真地盯着眼前的陌生男生,他有着很高的鼻梁和,眼睛很亮,似乎只要他闭上眼睛,一切都会黯淡下来。靳苔想这在哪里见过这张脸,这张充满光的脸。 “我也去看电影,”他笑笑。靳苔开始狐疑,她不喜欢这样的对话,于是在这个距电影院还有三个站的地方下车了。她开始猜疑那个家伙是不是有偷窥癖……雪下得很大,街道上依旧残留着圣诞节的气息,玻璃橱窗上满是用喷漆喷的圣诞老人,一个个张牙舞爪,靳苔满肚子憋屈,是怪诞老人吧…… 吹来一阵凉飕飕的风,于是靳苔套上连着黑棉袄的帽子在雪地里奔跑,她满意地看着留在身后的一串浅浅的脚印,然后开始数路灯:一,二……二十二,二十三…… 每年的12月26日,靳苔都要去看通宵剧场。她乘最晚的一班公车游荡大半个城市才到达那个年久失修的电影院,那里人非常少,在初冬季节愈显清冷,这便是靳苔想要的效果了。偌大的影院,黑色调,很多排座位齐刷刷地摆着,布幔上的画面跳动着,接吻或是其他……没有烟味的电影院,甚至可以形容为没有人气的电影院透着一股阴冷,但是靳苔恋上了这种气息,似乎一直和一些幽魂在一起观赏跳动的剧情。 跑到第七十八根路灯处时,靳苔的鞋带解了,她蹲下去把它们系好,并且打了两个节。 “还有两站路呢……”还未站起的靳苔盯着突兀出现在身前的黑色靴子。 “你是鬼吗?!” 公车上的那个男生依旧好脾气地笑: “不是,我有影子的。” 话毕还煞有介事地朝后看,靳苔无言。 雪夜昏黄的路灯下,陌生的男孩子直直地立在那里,很像乔一杉的某幅画,只不过主人公是她的莫屿。 (我要走多远 才可以到达有你的终点) 那是乔一杉题的字,带着一股乔一杉特有的怨气。 靳苔突然意识到思绪飘得太远了,于是醒过来继续走路。人生或许就是一班公车,每一站都遇见不同的人,然后忘记从前的人,重要的不重要的。上帝让靳苔在这一站遇见蒋颐,于是很多窗子都打开了,于是一片光明。 “我叫蒋颐,蒋介石的蒋,颐和园的颐……” 男生跟上她的脚步。 “也许你不会相信,我们是同班同学……”靳苔突然停下脚步,她终于想起在哪见过他,某一天的古代文学课上,一位可爱的小女生无视古董老师的愤怒,当着四个班学生的面向蒋颐求爱,劲暴的场面让靳苔这种闷骚型女生都抬头关注。于是靳苔开始感叹大学里的疯狂,用摇摇的同学经典语就是:我们学校压根就没帅哥,有帅哥的脖子上就系了围巾。可以理解,靳苔没有住学校,因此不知道女生宿舍是什么状态,总之她多次见过有女孩子把毛线带进教室很认真地玩弄棒棒针……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就是把自己亲手织的围巾送给蒋颐的,不过蒋颐在第一时间逃离了教室,留下老夫子在讲台前一唱三叹。乔一杉甚至戏言:瞧瞧,咱们学校可有没围巾又帅的…… 第10章 蒋颐(二) “我也要去看电影,我们一起吧……” 我们一起吧。 靳苔听了这句话之后愣了一下,好象某些东西不小心砸落下来,撞开了尘封的门。因为这句话,那个莫名其妙的夜晚,靳苔鬼使神差地跟着蒋颐走了两站路。 两个人的鞋子在雪地里走起来毫无声响,蒋颐的手上缠了很多条黑绳子,头发挑染成酒红色,脖子上挂了一个骨头做的十字架。他的脸……他的脸看起来很阳光,哪怕在黑夜,依旧很阳光。靳苔知道这个人的生活一定是彩色的,就像乔一杉一样,每天都活在浓烈的色彩里。那天晚上的两串不痛深浅的脚印成为了靳苔永恒的记忆,它们被镌刻在那一块失落掉的地方。 “你的头发太黄了,要是黑点一定会很漂亮的……”蒋颐正从英文老师的发型扯到靳苔的发型。 靳苔没有抗议,她似乎已经习惯这样一个吵闹话多的人跟着她,偶尔甚至可以被他逗得直笑。 “你看,我手上有很多绳子,每失恋一次就缠一根……” 靳苔极度无语,看你的样子也不伤心那。 “你将会是我的第十八根绳,而且永远不会有第十九根。”男孩子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 “不是失恋才缠吗……”靳苔讥讽地看他,然后一个人往前走不再理蒋颐。有人用绳子祭奠自己的爱情,有人则用死,可笑。 “喂!我开玩笑的……” 蒋颐没有开玩笑,很早他就认识了靳苔。辅导员在开学的第一天要求同学们自我介绍,靳苔和乔一杉穿着完全一样的大号白衬衫和淡蓝色牛仔裤扎着同样的发髻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就像一对双生花。轮到靳苔自我介绍的时候,她说:“我叫靳苔,这个姓不多见……”然后她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苔,是苔藓的苔,苔藓在哪都可以生长,而且很漂亮,可是无论是顽强的生命力或是美丽我似乎都没有具备,我想……物品只具备轧马路的天赋……似乎that’s—all了吧?”众人轻笑。 女孩利落地走下台,然后冲乔一杉砸吧一下眼睛。 那个时候蒋颐就坐她们前排,他听见乔一杉说:“小苔藓,你今天可真酸……” 然后两个女生开始花枝乱颤地笑。 靳苔是不会对人笑的,除了乔一杉。蒋颐甚至看见两个女孩常互吻对方,她们亲密无间,蒋颐想,那是只属于两个女孩的世界,似乎谁也侵入不了。可是就在靳苔上台介绍自己的那段时间里,他喜欢上了她。曾经蒋颐也在一瞬间喜欢过一些女孩,可是之后总会厌倦,他从来没有细想过什么是爱情,他认为那是和沐浴露一样的必需品。蒋颐的心里胃里总是容易空虚,从小就没有人管他,因为父母离异,他们只会寄来大比大比的钱显示仁慈,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前汇自哪里,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在做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于是就这样一路过来了。 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五年,混混沌沌。 五年之后的大学里,蒋颐遇见了这样一个女孩,她说:苔藓在哪都可以生长,而且很漂亮……蒋颐认为这个女孩和自己一样,她的生活一定是盲目的没有规则的。因为之后的日子里,蒋颐总是看见她一脸漠然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一些冷色调的书,《洛丽塔》或者《释梦》。那也是蒋颐爱看的书,它们是催眠的极品,在很多个睡不着的晚上,蒋颐捧着它们窝在床上看,偌大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只有风敲击落地窗的声音,落漠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靳苔不认识蒋颐。 在乔一杉自我介绍完之后她们就溜走了。 蒋颐第一次见她们就明白了她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靳苔的眼中只有乔一杉,迅速地过滤掉了其他人。 靳苔和乔一杉。 第11章 蒋颐(三) 她们几乎不认识班上的其他人。 她们来上课才是难得。 她们与现实似乎是彻底绝缘的。 蒋颐甚至想,这两个怪女生是不是鬼魂,是不是只有他在能看到她们手拉手在学校里晃,看到她们开心的时候在路头拥抱,看见她们生活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 十二月二十六日。 距离开学快四个月了,蒋颐几乎沉溺在怪女生的世界,他跟踪靳苔,可是她的身边永远有乔一杉。终于……十二月二十六日的夜晚,蒋颐看见靳苔一个人站在那个叫“幸福路”的站牌处,她穿着黑色的大棉袄面无表情地等着车,旁边一大群人在神侃永远都与她无关。就是那样的像一幅画一样的风景在蒋颐的脑海中深深扎根,此后他幻想过无数次那个镜头,女孩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发呆。 蒋颐要靳苔认识自己,他不喜欢没有目的的等待。 就是这样的一段旅程,他们相遇了,雪夜,女孩和所谓的幸福。 蒋颐同样喜欢那个人烟稀少的影院,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向往得到完整的家;他们都想养宠物,可是又怕宠物死去内心更加孤独;他们会挑一些特殊的日子去看午夜剧场……他们,都是纯粹为自己而活的人。 而这些,靳苔在明白时似乎有些晚了。 有一部很好的电影,是关于两个男孩子的友谊,他们一人一鬼,互相安慰……蒋颐看了三遍,他喜欢那样的友谊,活在不同的世界但却美好地相遇,小鬼魂总是在暗处帮助自己的朋友……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想下去了,因为现实是诡秘的,它很难朝着所想所希冀的方向走。蒋颐曾经也有一些可以扯淡的朋友,他们会在颓废的时刻站在马路上大吼,有些甚至更极端地站在路中央比撒尿……真是好笑的年代,荒诞而简单,可是再也无法回去。 蒋颐是个天才,在三个小时之后,那个破败的电影院放的正是那部很好的电影--《鬼宿舍》,关于恐惧,孩子,和诚挚的爱。事情就是这样巧合……蒋颐希望今天下雪,也希望在雪夜认识叫靳苔的女孩子。上帝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他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这天兑现了蒋颐当日所有的小想法。 蒋颐在随靳苔跳下车后开始开心起来,瞧瞧,多好的开始。女生正在前方小跑,围巾飘啊飘……突然想起幼时看过的一本童话书,讲的是一个善良的小女巫给每家每户送快递的故事,蒋颐觉得靳苔就像那个懵懂的小女巫,常常骑着扫帚游荡在城市的上空…… 靳苔是个怪姑娘。她也带着一个银制的小巧的十字架,可是看上去一点都不虔诚,这女生估计是个异教徒。蒋颐想要笑了…… 蒋颐花了些工夫才让靳苔理自己,她似乎有着很坚固的戒备心理。 好吧,不讨厌就好。 他们在寒冷的冬夜走到了那个“破败”的电影院,门口有一些卖热食的小贩,或许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是被允许在这摆摊的……蒋颐突然想起一本漫画集里的话:在每个城市你所能到达的地方,总有一处灯火通明。于是心里没由来地暖了一下。 “喂。你想不想吃烤地瓜?”旁边的女生冷不丁地来了一问。 蒋颐笑了:“靳苔买的就吃。” 女生露出鄙视的眼神:“我本意是要你买来着……” 蒋颐无奈望天,然后做了一个酷酷的转身。 靳苔浅笑。 某部电影刚散场,蒋颐拿着与自己完全不符的两个大地瓜在人群中穿梭,可是回带门口却发现靳苔不见了,他四处搜寻那个黑色的身影,十分钟后开始落寞起: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他似乎一直在没有目标的寻找…… 那一年祖母去世,生前冷漠的老人家死后一片清寂,就连自己的父母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表情……小蒋颐感到惶恐,他将来也要这样终结吗?没有爱自己的人可以回望的终结。 祖母死后,蒋颐留在了老家,因为父母在那段时间里离婚了。蒋颐过了一段很没有盲目的生活,祖父似乎依旧活在有祖母的日子里,蒋颐可以看见他时常喃喃低语,一脸幸福。蒋颐很孤单,他在很大的房子里搜寻着祖母的痕迹,那个老人虽然生性冷漠,可是很喜欢小孩子。她喜欢抚摩蒋颐柔软的黑发,然后教他一些很守旧的思想,将来要功成名就云云。 蒋颐适应了很久,离开的是他的至亲,从懂事起就带着他的至亲。之后的生活不会再有祖母的絮叨,不会再完整。 祖母死后的第二天,蒋颐静静地站在老家的小花园里。阳光就那么倾泻下来,白蔷薇散着淡淡的清香,热烈的夏季,那么多个午后,二老一起伺弄花的午后…… 再后来,蒋颐上了高中,祖父也去世了,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父母亲。他们回来商量蒋颐的去留……蒋颐在祖母的熏陶下,没有学会恨。他也不愿意去恨,恨是比爱更辛苦的事情,那样最难过的只会是自己,明白了这些之后,蒋颐的人生更多的是均衡,对得失反倒淡漠。 生。 老。 病。 死。 爱别离。 怨长久。 求不得。 放不下。 人生所有的悲。 祖父去世之后,蒋颐开始了真正的孤寂,他想起那么多生离死别的再见,然后很压抑很闭塞地活着。他做同龄人都做的事,也做他们不做的。不会有人了解那么多年空空的生活,也不曾有人试图了解。 因为,肉眼只能看到掩饰好的灵魂,也没有人愿意自己被同情。 蒋颐靠着电影院门口的玻璃橱窗,低靡地想着一些往事。 “你听《黑色星期天》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蒋颐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同样靠在橱窗边的靳苔。怎么会……然后他笑了: “不好听。” 靳苔也笑了。她接过蒋颐手里已经冷掉的地瓜慢慢地吃起来,然后他们走了进去寻座位坐了下来。 “我刚才去了附近的礼品店,那里有乔一杉一直找不到的光屁股的蜡笔小新……” 蒋颐笑着说:“为什么又没买?” “因为看到你似乎在找我,就出来了。” 蒋颐有了某种错觉,他们似乎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彼此理解。 漆黑的空间里,荧屏闪烁着微弱的光,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享受着这一段沉静而诡秘的时光。午夜的时候,电影院几乎空了,总是要经历那么些散场,看着人群汹涌而去,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处在哪。蒋颐很唐突地想起:从此,他有靳苔了,他可以和她一起看电影,他不必再寻找。 蒋颐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从第一次到现在,已经有很多次了,他总是觉得—生快要有一个归属。哪怕那个她只把他当过客;哪怕,她会忘了他;哪怕,这只是最后一次。 第12章 蒋颐(四) 后来,上映了《鬼宿舍》,那是一部算是冷门的电影,可是蒋颐很喜欢。电影院里他想起之中的某个情节:维秦终于被发现是鬼魂,只要孩子们摒住呼吸,他就发现不了任何人。于是维秦开始寻找,在无人的电影院里寻找他的朋友,可是,一无所获。 如果蒋颐没有记错,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他难过了,他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就是不被理解的鬼怪,在人间的无数个巷子中迷失了…… “在想什么呢?” “没有……” “我也想做那只鬼”,靳苔开始一脸虔诚,“这样只有乔一杉可以看见我。” 蒋颐侧脸望着一旁的女生,她的注意力转到了电影,左手撑着脸,眼神却开始黯淡。 电影结束的时候,靳苔哭了。她还抽风似的说:“乔一杉……就是我的维秦……她也那样帮我……” 蒋颐递给靳苔面巾纸,她却停止了抹眼泪,夸张地看着他: “怎么……会有男生带面巾纸?”蒋颐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在靳苔的小世界里,只有那个伟岸的父亲才会随身带着纸巾帮女儿擦鼻涕,汗,或者眼泪。 他也不知道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意义。 早晨六点的时候,靳苔要出去透气,然后和蒋颐说再见。他没有再跟着她,他知道,最终要在一起的两个人总是避免不了重复地说再见。 再见,明天可以再见的再见。 靳苔……是个可爱的女生呢,她并非表面那么冷漠,她充满了孩子气,她容易感动……早晨的公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雾气,蒋颐双手抱胸踱步,白色的太阳在身后缓缓升起。 终于可以在人群中看见靳苔站在离得很近的地方。 第13章 乔一杉(一) 我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乔一杉。 我敢打赌,老妈从未打算给我取如此标新立异的名字,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个名字笔画合我八字。性格的诡异相比也和这诡异的名字有关系。 我喜欢涂鸦。其实之前我就和年轻的梵高一般,纯粹自恋,好歹他老人家家里尽是些画商。而我,只能在老妈强烈的逼迫放弃下,偷偷地学……我买过很多书,鄙人酷爱看那些所谓“名匠”们的传记,譬如说文森特,在我知道他之前本意是要做传教士时,我持续崩溃了一小时。噢……我可怜的文森特。还有毕加索,据说很色。还有最变态的达尔文,此人竟然常去挖尸体…… 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沉默啊沉默啊…… 老妈说,闺女啊,你知道为啥我不让你学画画吗,这所有的艺术家啊……尽是些变态。 “闺女”这个词已经让我浑身一颤了,这源于她老人家那会儿迷上了东北剧……其实妈说的有理,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女儿不太正常,如果再摊上“艺术家”的头衔,岂不这后半辈子没指望了…… 话说回来,我有时候会检讨的。 比如说我不小心蹂躏死了某阿姨家的一只猫,我并非凶残,只是看不惯它感冒的时候在我家后花园随地喷便便。我妈妈很伤心地闭眼:阿弥佗佛。 再比如说我在幼儿园的时候不小心推倒一个在我面前流鼻涕的小男生,然后一分钟后他就花花地流鼻血了。我被小老师罚站了整整一天,那个恨呐……不是我没有悔意,我只是很纳闷为什么他这么容易就流鼻血,我长这么大,只在大二那年熬夜数天画插画终于躺回床上时就抽了……那是努力的证明。 = =!(shit!) 老妈知道我伤了人家后立刻飞奔到幼儿园: “宝贝,杉杉宝贝,你没哪儿受伤吧?” “妈妈,胡旭东流了一地的鼻血,我……没事,就是站厕所了……”我当时怯生生的声音却惹怒了我的小班同学小胡的爸爸妈妈。他们说我从小就这般粗鲁长大后岂不杀人云云,后来开始指责老妈的包庇罪行……我亲爱的妈妈为了不再转第三次学,于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再一个也是因为自知理亏,拉着我给人家道歉。 小学之后我似乎成了恐怖分子,常跟高年级的小男生打架,那时我长得丑人又嚣张所以总有人前来挑衅。可是结局往往是对方哭着连书包也不要了的奔回家……初中我开始学跆拳道,是瞒着老妈的,她已经无法阻止我与人打架了,可是她可以通过控制我的零花钱来控制我。众所周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于是我只能通过不停地画画然后贱卖掉来攒钱。天知道我的画是多么的不值钱,可是还是有人买,那个人就是靳苔。 直到现在,我都很感激她。顺便感谢那些生命里曾经帮助过我的所有人。 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我堂堂一个艺术家会那么暴力。喜欢画画的人不应该都长得细致些,表情阴深些吗?得,这样下去也好,至少我双赢。 有时候,喜欢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在小区早已臭名昭著,很多小孩子的家长拿我做反面教材,可是我依旧有很多狐朋狗友,因为我很好玩。 我向来大言不惭。 小学和初中我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混迹于美院了,起初是被几个好哥哥佯称妹妹给偷带进去的,再后来老师们都认识了我,也接纳了我。于是,我学会了更多…… 我的成绩不赖,于是老妈不再那么执着地浇熄我对绘画的热忱。我知道我是有天赋的,就像后来蒋颐所言:米开朗琪罗在大理石中看见天使,而乔一杉在牛粪中也能看见天使……那是之后的事情了,那段时间我在学捏陶,所以那些软泥被他们戏噱为牛粪。只有靳苔不鄙视我,她还特珍惜那些烧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小罐子小杯子之类的……我从来不否认,她也是个怪胎。 第14章 乔一杉(二) 她本人一点都不矫情,可是写出来的东西很矫情。而我在这块地方和她很有差异…… 比如说乔某酷爱一些怪异的句子: 我的头上长满了蜗牛。 祸害遗千年,我最长命。 乔一杉是个彻头彻尾的好孩子。 地球是个大菜园,我们都是害虫。 关心教育关心可爱的未成年儿童。 …… 我是个画画的人,虽然还不够出名,但我很执着于多年以来的理想。我给我的每一幅画配上最合适的字,我希望将来有很多人都会买我的画册。 有小孩子,还有老人。漫画是需要单纯的人来捧场的,老人和孩子,自然是最纯粹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一千零一夜》和古希腊神话,如果我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画故事,而不必绞尽脑汁想那些个怪异的非主流的句子。那些讲出来的话让我慢慢在谣传中汇总变为一个怪胎。 小苔藓总是说,你没救了。我笑笑,莫屿就是我的救世主。 说到莫屿,靳苔总是有些黯然,她不看好我们。我算是个很执着的人,算命先生也说我有很多执念。譬如说画画,喜欢就是喜欢了,没有原因,也没办法停止。我喜欢莫屿,因为他觉得我正常,他甚至觉得我善良。 善良。 我的字典里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个字,我还煞有介事地咨询老妈我的善良度,她恶狠狠地说:你就是个恶棍!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我只得悻悻地离开。 我知道,我很暴力。 我也知道,我总是很自以为是。 我还爱暴食。 ………… 我不善良,一点也不。 因为莫屿那么说,于是我惊诧了。 之后三年的时间里,他说了无数次。 可是,我们始终没有在一起。我依旧在希冀以后,以后是个多好的词,充满憧憬充满无限量的虔诚。 理想与现实的差别:现实中的不幸少了些美好,美好中少了些不幸。我很少抱怨,我相信一切都有其自然的规律。譬如,我们为死而活;譬如,我们总是不能简单的得到。我的梦想很简单,我希望妈妈能健康长寿,我希望坏人都变矮,我希望我的绘本可以快点出版,最好卖到100万本。 摇摇说,最后一条太凶残了,看来你想逼死我们。 我刹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总是以居高的姿态打击我,很多时候我都会被她整得无地自容。 摇摇姓潘,原名潘玉摇。小学六年分过六次班,而我们却一次也没有分开。初中再次重逢于某校门口时,她说:诶,乔杉,我们干脆做朋友吧。都老油条似缠了六年,敢情你是老妖怪…… 这是第一次。 鄙人乔一杉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被人嚷错名字,还被骂老油条,甚至更恶毒的——老妖怪…… 我当场血一上来,很想打人。可是她却倚着围墙微笑着看着我,懵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粗鲁,那一刻我想起,我念初中了,我要收敛。 至今我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会给我那么大的挫败感。她不屑的表情,还有之后缓缓伸来的漂亮的手掌使我觉得虚虚幻幻的。最后,我和她握手了。缘分不可多得,我们蜗了六年。试问人生有多少六年。 那天回家后,我画一沓很诡异的东西。那是突然而至的灵感,虽然那时我还在咀嚼儿童画。画中的主人公长了一对触角,它为了寻找和自己长得类似的生物翻山越岭…… 我念大学的时候无意中翻抽屉看见那些印记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场。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过去”。 感谢妈妈,她虽然讨厌我画画,却把我的画都留了下来。 包括那些被扔进垃圾桶的。 后来我和潘玉摇很自然地成为了好朋友,因为六年,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数字。 再后来,我虽然偷偷去学跆拳道,可是却很少打架了。 第15章 一些时光(一) (下雨了……) 蒋颐盯着靳苔msn上的签名,不解地发讯息: 哪有下雨? 没有。靳苔在卧室喝着凉水敲字。 伊拉克下雨了。她又敲到。 = =!蒋颐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 或许是叙利亚? 你…… 不知何时起,靳苔开始准时地在每天的某个时刻和蒋颐在msn上瞎侃。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改变,连自己恐怕也是不知道的。 总之在靳苔的小世界里,已经有了个叫蒋颐的男生,既陌生又熟悉。上课时蒋颐会“恬不知耻”地坐到她的身边,乔一杉在一旁发出不怀好意的怪笑。在无数次拒绝无效之后,靳苔就懒得管了。 谁谁谁又有什么关系。 靳苔觉得最有意思的书莫过于《局外人》了,那个家伙真酷。 亲情是没意义的。 女人是没意义的。 朋友是没意义的。 就连生命,同样没有价值。 …… 现实中恐怕不会有这种人存在,没有人可以撇开一切。人似乎是为死而活,但所担负的责任距死亡越近就越沉重。世界上每天都有自然灾害,暴力,车祸,疾病……能避免即是幸福。 靳苔十二岁的时候回过一趟老家,那是因为妈妈告诉她舅舅快死了。她那时非常纳闷,快死了为什么要去看,不是死了才要去参加丧礼么。等到靳苔走进舅舅的家,她才很惊异地发现,房梁上悬着一口棺材,黑漆漆的,阴森森的。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提前准备死亡。 舅舅边咳嗽边唤她: 过来,小丫头。 靳苔没有过去,因为前方虽然有略微熟悉的亲人的声音,可是没有光。 那只伸向靳苔的干瘦的手缓缓落下,充满落寞。 她只是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有些惊惶的盯着那口悬着的棺材。生命的终结就在于此么?就像那年死去的父亲,闭目沉静地躺在那个黑色的大盒子里……那天,靳苔哭了。她问妈妈,舅舅可不可以不死? 小苔,有些你还不明白。你舅舅……他的孩子都不孝顺,病之所以恶化成这样,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出医药费送他去医治…… 母亲长叹一口气,如是说。 这是多么残酷冷漠的世界啊,这与扼杀又有什么差别呢?小靳苔跨出那幢青灰色的瓦房,看着近处的那条小河缓缓而过,压抑至极——这是个美好而闭塞的山村,可是充斥着凶残…… 靳苔在心里发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三个月后,舅舅死了。 人们,原来是可以预言的。 后来靳苔真的没有再回去。她陆续从母亲那里得知,谁家的小孩去水边玩淹死了,谁因为喝酒太多而送进城里割阑尾,谁家男人自杀了,因为两千块现金被小偷窃去了……这些事情总是令母亲很伤心,那些人都是她的至亲。而靳苔,似乎真成了个outsider,逐渐淡漠,对什么也越加不关心起来。 第16章 一些时光(二) 从小到大,靳苔似乎都是清寂的。 在父亲死的第二年,有个陌生的男人正式进入靳苔的圈子。不久后靳苔又知道另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她间接的有个弟弟了。继父是个婚姻失败者,就连唯一的孩子,最终也判给了女方。 所以在小学四年级以前,靳苔就认识连晨牧了。怎么说呢,她不是那么介意有个外人进入自己所谓的家,只要有人会觉得幸福。靳苔知道,至少……妈妈是幸福的。 连晨牧第一次来靳苔家的时候,她正在看带有拼音的《木偶奇遇记》。母亲领着陌生的小男孩走进她的房间,乐此不彼地介绍。靳苔没有很大的表示,只是听了他的名字有了一小楞,然后颇为惊讶地问他: “你就是那个我们学校成绩最好的男生?” 连晨牧不好意思的笑笑。后来靳苔想起,觉得那时的小牧真是可爱,这般大的小孩向来是骄傲的,小胸脯总是抬得高高的……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很小心地问靳苔: “你能够借你的书给我看么?”他看了看靳苔手里的《木偶奇遇记》。 “好。” 以后每次连晨牧来看父亲,靳苔便准他借走自己的书,只是两个小孩之间并没有太多话。漫长暑期之后的开学,靳苔发现自己竟和他分到了一个班。之后听母亲提到,小牧本打算跳级的,只是想和靳苔一个班才放弃了。 小孩子就是如此固执。 多年以后靳苔和小牧聊天,她突然开始质疑自己的过去——那段没有朋友沉默寡言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事实。 逝者如斯。我们晃啊晃,就过了大半的“人生”。 蒋颐说,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永远都跳不过60,无论是秒针,分针,还是时针,都只有1.2.3……跳至57.58.59……然后是——0. 原来在某些微观世界里,时间竟是有限制的。 时间具有伟大的力量,它可以使人遗忘。淘尽所有的尴尬悲伤患得患失最后只剩下那些最美好的。 在时间的作用下,靳苔推开了尘封的门,母亲不再担心她有抑郁倾向。 因为时间,她接受了很多可以留下畅快留下微笑的人。 因为时间,她放弃怨恨选择原谅。 因为时间,她走向了一条洁净光明的道路,和他们一起的道路。 …… 道路虽然拥挤,却寂寞。因为它是不被爱的。 早些年的日记本被锁在尘封的抽屉里,等靳苔再次拿起翻阅,纸张似乎已经发黄,透着淡淡的霉味。 记忆再一次倒转。 跆拳道馆的相遇,到后来的相知相互依存,就如一个完整的温存的梦。 记得有一大段的时间,靳苔陪着乔一杉三天两头地逃课去郊区写生,两个女生骑着单车在公路上驰骋,一切都仿佛随着脚下的节奏而向后退去。乔一杉那段时间爱上了画夕阳,靳苔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余晖里的扫着线条的的女生,想一些没有起源的事情。如果时间可以停住就好了,那么人生会永远停留在美好的片段里。可是日子是流动的——沙漏可以回流,记忆可以倒转,而只有时间,永远不会停滞不前,或者逆向而行…… 曾经那么些年,靳苔的世界里,只有乔一杉。 靳苔一直认为,乔一杉终有一日会离开她,去寻找自己的追求。因为乔一杉和自己不一样,她有很多重要的人,值得回忆的重要的事,重要的圈子,重要的第一次或者终结。而自己,似乎只有她,才愿意一往无前地去珍惜。 后来,她的预想成为了现实。 高二的某日,乔一杉告诉靳苔: 从此,她要留长发了;从此,不再打架,不再暴力;从此,要学做一个纯粹的女生。 因为,乔一杉遇上了那个所谓“对的人”。 第17章 一些时光(三) 莫屿就这样闯入乔一杉的世界,突然而毫无征兆。 小孩子的时候总有一些特别的想法,以后,不要结婚不要生孩子,这些是多么辛苦的事情……可是逐渐长大,才发现一些规律在人们脑海中早已根深蒂固。将来,谁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家,会习惯辛苦,会成为规律的促成者。 靳苔难以接受这样的乔一杉,她不再穿酷酷的牛仔夹克,而改成洁白的淑女装;头发烫直了,而且变得干净黑亮;也不再爱管闲事,脾气变得大好…… 最大的变化,乔一杉的画终于有了主人公,一个叫岛的男生。这个时候的乔一杉已经开始帮某些杂志社画插画了,于是绘画成为了事业,离梦想又近了。 靳苔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乔一杉只是因为她不喜欢改变,就如……自己只爱柠檬味的奶茶,只喝农夫山泉,只用白毛巾……因为害怕尝试,所以一成不变。她似乎能够理解乔一杉的变化,就如自己的改变。 乔一杉说莫屿喜欢可爱的温柔的女生,所以尽力去改变;而靳苔,开始喜欢所有乔一杉所喜欢的。人就是奇怪的动物,永远做不到坚持自己。在乔一杉越来越有追求的时候,靳苔的日子却愈加苍白。下课后乔一杉总是急急地回家,有时甚至不等她,日子开始灰暗起来,靳苔每日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发呆,外面的天空一寸一寸的被黑吞噬。 偶尔,小牧会来看靳苔,他领着靳苔回家,于是她才知道,自己真的迷路了。 不知道以后该怎样。 不知道现在要怎样。 不知道过去是怎样。 不习惯。 小牧很难得闲,他念的是省重点,靳苔和乔一杉成绩都不赖,可比起小牧还是有距离的,于是孩子们在高中便分道扬镳了。 乔一杉总是嚷小牧是妖怪,因为他是如此的出色,大大小小奖状多得如手纸……得……有些人是专为念书而生的。而靳苔,早已从心底认可了这个弟弟,因为小牧和她一样,不多话,内敛。有时靳苔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母亲亲生的,竟和自己的性格如此相象。小牧让靳苔想起了姐姐,那个常年在外,早已忘记了回家的姐姐。曾经年幼的时光里,那个总是背着自己上学去的姐姐,那个会在她迷路时领着她回家的姐姐…… 在爸爸去世的那年,姐姐就走了。她充满愧疚地去了异地念高中,念大学。她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也无法接受母亲的再嫁。晃啊晃,靳苔突然想起其实父亲去世后,最伤心的莫过于姐姐了,最痛苦的,往往是介怀的人。 小牧说,你不开心吗? 他小靳苔一岁,却从不叫她姐姐。靳苔楞了一下,思绪回来。 “小牧啊,你每天……都是在学习吗……”靳苔幽幽地问。当没有目标的时候,她总是怀疑别人是否也一样盲目。可是,世界就是世界,那么多人……有人喜就一定有人悲。谁和谁都不一样。 “我没有,我很多时候都在发呆。只是妈妈说将来我要念最好的大学,要出国……我本是无追求的人,于是选择听从别人,既然有人早已为我想好将来……” 然后靳苔又楞了一下。她摸了摸小牧的脑袋,男生为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原来,真的早已改变,早已脱胎换骨。如今,靳苔也会去轻拍别人的头,也会去安慰人……她尴尬地笑笑,然后说: 回家吧。 a boat that makes for rain a briar grows in twain with roses e to rid forever at your feet ss and pinch of breast knocking at my tray while leave on please take me home my long to leave forever at your feet and i hope that you won“t mind,my dear when you see my eyes are lie,my dear it“s because i avoided all these of you all your kisses,sweeter than mint and touch them softer than sea oh,treasure i would be forever at your feet 第18章 一些时光(四) 有时靳苔会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她希望坐上火车,然后永远不要停下来,驶过城市和村庄,驶过沼泽和森林,最后与山脉相撞,大家一起,拥抱着死。后来又想着这个“大家“是谁呢? 根本不会有人陪自己做这些疯狂的事情。乔一杉有时也有这样偏激的想法,靳苔却可以去响应。所以人和人永远做不到平等。某日靳苔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不要王子要骑士,友情会比爱情更天长地久吗? 然后有人回帖:爱情听说最终会变成亲情,但友情一般情况下不会变。 靳苔突然想,其实朋友之间绝对存在背叛,只是轻重的问题。所以她不要和乔一杉做一辈子不更变的朋友,她厌恶不信任。可是,这样真的很难。后面一段绝对孤独的时间里,靳苔每日坐在图书馆的一角,翻阅一些关于耽美的相关书籍,然后做一些毫无边际的测试题来证明一些诡异至极的事情。 图书馆很少人来,几乎退化成年久失修的档案馆的模样。靳苔那时认为只有这种阴森诡秘的地方才适合思考,生活往往比书写的更传奇,李银河和王小波的那些言论靳苔已经倒背如流。所谓中国第一批研究同性恋的“专家“……靳苔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感兴趣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到图书馆翻看…… 等神经系统开始慢慢被某些思想侵蚀的时候,靳苔发现自己崩溃了。 还是有些人在为同志们争取合法权益的,可以也有很多舆论在反对……总结出来的句子颇为可笑,靳苔突然困惑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立场? 上课与乔一杉讲小话,话题早已变为莫屿。靳苔佯笑,心里却伤。至少,有人已经取代了她的位置;或许,她从来没有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靳苔晚上开始失眠,她留意的那些网站上的东西令她彻夜烦闷,看到一些旖旎的图片,靳苔会难以抑制地奔向卫生间狂吐不止。矛盾,很矛盾。她真的迷茫了。 后来,暑假来了。靳苔整个暑假没有找乔一杉,她告诉乔,她将去很远的地方旅游,回来时再给她打电话。乔一杉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听从了靳苔。 整个暑假,靳苔窝在卧室看一些冷门的书籍和碟片,然后脑袋一片空白。她有时会看见乔一杉经过自己家门口,有些暗淡地朝上望,然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跑掉。靳苔躲在窗帘后面,很是难过。她常常想,如果自己能够正常一点就好了…… 小牧的暑假只有半个月,在靳苔家待了整整一个星期。他留意到靳苔的变化,但依旧不动声色地陪着她看那些诡异的电影:同性恋,恐怖,悬疑……可是慢慢他发现靳苔有些可怕,当某些恐怖狰狞的镜头吓得自己一身冷汗甚至很不礼貌的尖叫时,靳苔只是静静地坐在地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看完之后,靳苔还会笑着拍拍他的脑袋: “以后别看了,你会有后怕的。” 心有余悸的小牧刹时无言。可是之后还是逞强地陪靳苔。 一个很好的清晨,小牧敲门而入,他被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姐姐”正坐在窗台发呆,一袭白衣,头发零散地垂下来,而阳光正以最合适的角度射向她……很美,虽然是很泛滥的词,小牧却无法找到更好的修饰语。 五分钟后,靳苔发现了门口的小牧,然后笑笑: “今天不热。” 小牧看着那张浸在阳光中的脸,尴尬地笑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这个“姐姐”是从来不对其他人那么和善的。只是因为她,小牧才会频繁地出入这个“家”。 她很少笑,话也很少,看上去极其低调,实则是不屑于理会一切…… 有些人生来就是淡漠而无欲无求的,小牧本这样看靳苔。直到暑期结束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被随意扔在靳苔桌子上的一本书-----《同性恋亚文化》。呆滞的片刻,靳苔的话飘了过来: “你不会对这种书也感兴趣吧……” 话里带着戏谑的味道,眼里却是笑意。 小牧又是一楞,看着双手抱胸倚在门边的靳苔,不知如何是好。经过这么几年的相处,他慢慢地了解了靳苔,他知道她很会打理自己,虽然不反对出格的事情,但不会贸然去做。其实心里小牧很佩服这个“姐姐”,无论是不是孤独,她永远是自由的,没有谁可以约束她,她也断然不会为了常人所认定的不可或缺的因素而放弃自己的喜好。她自私,却又有底线,那个底线就是,尽量不关乎别人的得失。 所以有时,小牧甚至认为她似乎不是人类。似乎就是如她一直坚信有的外星人一般。 《同性恋亚文化》。就算靳苔这样又如何,她始终是对自己好的。 想到这一层,小牧又开心了。 “对,我想看的。姐姐借我。” 姐姐???咳咳……靳苔无比惊讶,这可盼了多年……呵呵。 后来,小牧的暑假结束了,他回到了那个强悍的寄宿学校。靳苔如意想中的,足足蜗居了一夏,顺便做了很多没有头绪的事情。 看完〈春光乍泄〉后,靳苔突然觉得好玩起来。 于2000年秋天的某个晚上的0932来说,沐浴在春光中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 一想到全香港最英俊的两个男人此刻正躺在自己怀中,0932又忍不住裂开大嘴歇斯底里的狂笑。滚烫的脑浆里回荡着音像店的音箱里那个老男人扯着破锣嗓子唱的重金属: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光里。她开在春光里。 圣人曰,饱暖思淫欲。 多年以后,从天上传来一个温柔慈祥的声音,那声音告诉她说,当一个人可以同时激起男人的母性和女人的兽性的时候,他根本就已经不是人类。 那一刻明媚的暗涌。 那一刻的春光乍泻。 这是一个人在一年半前发的帖子,那是一篇很长的文章,像故事,又像吟游诗人的咏叹词。 其实是很美的,游走在边缘的人,往往很纯洁,只是自缚罢了。 后来靳苔想清楚了,她最爱看见的是乔一杉的笑容,还有不可一世的姿态。她喜欢她开心,更喜欢她和自己在一起时开心。所以,就应该爱她所爱,梦她所梦。 这样,自己也能均衡。 第19章 乔一杉 袋鼠园(一) 暴食属于哀伤者。 我曾经在一个暑假内吃胖过十五斤,后来又哗哗的瘦下来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是怎样肥起来的,吃很多东西,大部分特别油腻,有时甚至会吃生食…… 心的空虚有时只能靠胃去填补。 有一段时间为了直抒胸臆,我狂听《神秘园》的曲子。听说每每一张专集都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就如一个故事---有开始,有结局。我原本不喜欢此类缓调的音乐,但它们对我的画有效:在听着很伤的曲子涂鸦时,画也会变得朦胧而忧伤。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段暴食的日子,那段热衷于《神秘园》的日子,我在画一个叫“岛”的男生。 他是我的第一个人类主人公。从前,我只是画袋鼠,画一只眼睛的兔子,它们二位是我长年的伴侣。 一个叫弗洛伊德,一个叫阿基米德。 兔子阿基米德只有一只红眼睛,而弗洛伊德,最恨她的丈夫把它们的孩子扔进她的口袋。 阿基米德总是跌倒,因为它只有一只眼睛。 弗洛伊德不被爱,因为她不是只称职的母袋鼠。 它们都因为缺陷而孤独。 而“岛”,近乎完美。岛喜欢坐在屋顶和鸽子聊天,岛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岛还是个喜欢动物的人,他会收留流浪狗,岛还爱听缓调的音乐……岛是个善良的人。 岛活在我的意想里。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冷落了阿基米德和弗洛伊德,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把我遗忘了。 我还知道,我把靳苔也冷落了。 我看见她总是一个人走进图书馆,躲在满是尘垢的角落看书。我透过书架看着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沉暗的感觉。靳苔永远是不害怕孤独的,她总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谁也无法令她伤心,包括我。 而我不一样。 高一时摇摇搬去了外县,我哭了很久。讨厌分离,讨厌失去,讨厌躲在被遗弃的角落……于是岛在画中说:我是如此地渴望被爱。 我们有一年美好的回忆,靳苔,摇摇,小牧还有我不可一世地走在大街上的情景依旧在眼前晃来晃去……而摇摇搬家了,小牧去了最牛x的高中。 似乎时光倒转了很多年,我终究还是回去了。 岛在 我想念摇摇的某日说: “我迅速地想到流年了。 光阴荏苒。 我们都在自以为前进地倒转。 成功活在之后的年份里,其实是倒转在过去的岁月中。 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我们都不知道。只是娃娃已经不喜欢了,养的狗死了,朋友搬迁了,你我都忘记了。” ……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回忆。 总是顽固地认为曾经最美,其实过不了多久,此刻也会变为曾经。过去是值得回味的,未来是充满无限遐想的,似乎只有现在,不太招人喜欢。我想我只是变了…… 据说猫喜欢在春天叫。 据说我开始喜欢上了一个被自己幻想出来的人。 莫屿高我一届。 那是个很好的纪念日:我捧着一摞书穿梭在高三部,在第三层楼右侧的拐角处我遇见了他,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一分,太阳很大。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我的书全部滚落在楼道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拾起,而是看时间。 他穿着黑色的t恤,右下角居然一只金黄的小袋鼠。 他笑着说:对不起呀,小同学。 然后帮我一本一本捡起…… 我无限惊愕……我知道这种感觉是非常没有说服力的,可是他真的就是“岛”,第六感,没有由来。他把书齐好堆到我怀里然后说: “走路不要看天。” 这句话又令我浑身一震,这里是没有天的,只有天花板。 岛总是走路看天,因为他很想知道什么时候下雨(我为岛构造了没有雨的世界)。 然后他走了,他的背影是那么地像岛。 等他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时候,我很大声地叫到: “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过头,又笑了。 “莫屿。” 我开始相信缘分这种说法,我突然觉得人和人的相遇一点是早先定好的。莫屿……我认识莫屿。他是我qq上的好友,我们经常在一个吧里版聊,他在那里的名字是----“岛”。 因为他我造出了“岛”,因为岛我看见了他。 真是一环扣一环。那天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追求。 回到自己的教室时,靳苔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我说: “不要问我发生了什么,我现在仍然无比震惊。” 那一整个下午,我一脑黑线。 第20章 乔一杉 袋鼠园(二) 回去后我在那个叫做“极地”的贴吧里给他留言: “你喜欢袋鼠吗?” 没想到一刷新,他的回复就蹦了出来: “喜欢。” “那你为什么喜欢袋鼠?” “我喜欢除了蛇之外的一切动物。”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岛?”我确实忘记了。我只是用意识构造了一个和他同名的漫画主人公。 五分钟后。 “你在我的blog上大骂过我,然后我们又在这个地方相遇了,你还给我介绍过一些被你称之为诡异的音乐。” 骂?可能吧,我天生爱骂人,众所周知。 “那你为什么会在我的qq里?”这个问题似乎很无里头。 “因为我回答出了你的问题。‘鄙人最喜欢什么动物?’答案是袋鼠加一个句号。至于你的qq号,就在你的blog资料里。” “你很适合当间谍。” …… 我们很热烈地聊天,耳朵里是很热烈的摇滚乐,我非常兴奋,因为我知道了一些本来不知道的事情。天知道我的求知欲是多么的旺。我的记忆力总是不太好,念大学后就更差了,其实我知道原因,是因为太爱幻想,往往不知哪段记忆是真实的哪段又是假的。或许这也是强迫症的一种。 例如岛,我只清晰地记得画里的那个带着些许忧郁的主人公。 后来,我和岛相遇无数次,那些碰面,有偶然的,也有刻意制造的。他已经把我忘记了,不过这样才正常,我不自卑,但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些出彩的那一类人。 有一次,我和靳苔晃到学校的后山,发现一个男生正不停地“翻山越岭”,于是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等他飞速地经过我们时,我吃惊地发现……那是莫屿。 行为艺术? 岛可不喜欢。 靳苔在下山的时候说: “刚才那个人,他失恋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她比我渊博,可是这种问题可不是渊博就能解答的。 可是后来我被她打败了。 鉴于我连续一周看见莫屿在山上蹦来蹦去,我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问他了。 “很久不见,最近在忙什么?” 他很久之后才回复:“爬山。” 我咬了咬下唇:“不用上课么?我记得你念高三了。” “我跟一个女生表白被拒绝,于是爬山。” 靳苔呀靳苔,你这个小妖女。我不由地骂道。 心里顺带有很多想法的在翻腾,我带着一点点的失落去问莫屿:“现在好了没?”其实那个时候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失落,只知道故事中的岛或许将为情所困了。 “好了。”他只轻描淡写地这么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首先,有一点开心;其次,我开始佩服这个男生,爬山就解决了问题……妖得很。 我们没有再聊下去,我开始翻看我们的聊天记录,原来它已经有很多很多页了…… 原来我们认识了很久,我构造“岛”想必只是源于他。脑子里植入了很多很奇怪的想法,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成了习惯:有莫屿是习惯,画岛是习惯,这样下去也是习惯。 我知道我变了,我突然很渴望做一个很标准的女孩,因为莫屿说他喜欢娴静的女生。我脾气很坏,而且性格很怪,跟娴静简直连边儿都沾不上……为此我沮丧了一些时日,向老妈抱怨为什么在我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地管教我,她却一个劲儿地鼓腮帮,唾沫星子没把我淹死。最后还说: 自作孽,不可活。 我还拉着靳苔的手,逼问她:“我是不是很不可爱?”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似乎还带了点幽怨。鄙视这种眼神!数学课上靳苔给我递了张纸条: 你喜欢怎样的你就怎样继续下去,不必为了别人去改变,否则就算那些人认可了变化之后的你,那也不是你。 乍一读,真觉得很像绕口令……我能够理解她,以后也会知道她是对的,可是现在,我无法抵制自己走向莫屿的标准。因为,我爱他,我爱岛。 摇摇给我打电话说:就是因为你不男不女我才喜欢的,杉那,我爱死你了!要是我来看你时,你穿着裙子留着长发岂不把我吓死…… 于是我有些绝望了。但我是打不死的小强,决定要做的事情就不能退缩。 其实很久之后,我很淑女地站在摇摇面前,她没有被吓到,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击我,她只是抱着我哭了。 我知道我的初恋来了。 伴随着花季的结束雨季的到来。 ---------------------------------------------------- 那年暑假靳苔似乎不开心,我不知道原因。 她要求我整个暑假不要找她,我做到了。虽然很不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但还是选择了顺从她,我一直觉得她是人类的一个奇迹,因为没有人会这般地淡漠。我有时甚至怀疑她有精神洁癖。 不过我知道靳苔已经在慢慢地变得快乐,因为她找不到不开心的理由。我细数她的朋友,似乎除了她家那位强悍的小牧弟弟还有我就都不算了……而摇摇……似乎只有我在的情况下她才会搭理。我一度认为,她在爱我所爱。我为之自豪。 暑假时,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她。 我告诉她,我最想的,是希望她心想事成。那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祝福。 很多人都知道,乔一杉和靳苔是最好最好的好朋友。 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们互相爱着。 第21章 靳苔,回家(一) 回家。 我需要你。 我对你的想念,此刻特别强烈。 我记得后来我们还是若无其事地开始了高三,一个暑假过后,乔一杉不再聒噪,也不再那么特立独行。我知道,其他孩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因为黑色血腥的高考,而乔一杉,只是因为莫屿。 我看过她创作的那一沓关于“岛”的图,说来可笑,他就像一个未来人。因为那种人是不存在的,不可能存在的。不过等到很久以后去看,我才发现了一些从未想过的事情,其实,乔一杉那个小魔头也会常常迷路。 在我看到莫屿的第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自己失去乔一杉了。 他能给人惊诧的感觉,总有这么一些人,躲在人群里就算是不说话也会被人发现他们的存在。之后我又转念一想,关注他无非是为了乔某。 在某一些事情上,我和乔一杉还是有相似点的。譬如我们虽然面子上虽然没有承认,但心里都很清楚自己是怪胎类似物。 我不爱跟人说话,或者可以理解为我不会与人相处;我不喜欢认识陌生人,因为害怕,究竟害怕什么,我也不知道,似乎那是与生俱来的。大学之前,没有男生喜欢过我,也没有除乔一杉以外的女生喜欢过我,可能是我的脸上总是充满不屑。我不因此觉得自己缺乏什么,就算乔一杉拿过收到的情书在我面前晃,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其实如果她真的想要那些虚的东西,我知道我可以写很多…… 我想我爱她,不是爱护的爱,是,爱情的爱。 我看过很多关于耽美的书,我做过很多秘密的测试,我还思考过未来……一切似乎无济于事。我总是害怕有一天乔一杉会突然失踪,然后说:靳苔,我要永远地离开你。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一直认定,人世间存在救世主。 他们会帮你走出过去。 乔一杉改变了我,至少教会我如何去享受生活而不是一味地等待。 高中年代的我,或许并没有表象的那样苦大仇深,只是没有平常人那般感情丰富。我不会轻易动怒,也很少哭,甚至也觉得笑着也是一种恶劣运动……或许这些真的是天生的,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并没有什么痛苦可言。虽然父亲在早些年去世了,但人总是会湮灭的,谁每个人迟早都会经历那些,并且我不是唯物主义者,我相信另一个空间的存在---灵魂的国度,就如安房直子在《白鹦鹉的森林》中所构造的那个既像天堂又似地狱的国界。我甚至会好笑地想,恐怕我这种人,是鬼见愁。 我的姐姐离家出走很久了,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误以为小牧和我是原本的亲姐弟,我们一家四口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或许,还其乐融融。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但姐姐……真的消失很久了,虽然她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但那些熟悉感早已荡然无存。 我坚持认为,那些年里,小牧是代替姐姐来爱我的。 上帝是公平的,至少对我。我失去父亲之后,有了对我客客气气的继父,至少我不讨厌他;姐姐走掉,但小牧来了;我没有那么多朋友,但我有乔一杉,她的存在胜过拥有无数个朋友。 记忆真的是潮湿的。 我们的高三真的“妙不可言”,乔一杉像个小女人一般,每日叽里呱啦讲关于莫屿怎样怎样,我看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她,除了淡笑什么也做不了。 有一天,我突兀地问她: “你们在一起了吗?” 乔一杉托着下巴说出了令我惊讶的话: “他并不认识乔一杉,在他那里,我似乎只是个有共同爱好的网友。” 第22章 靳苔,回家(二) “哦。”只是那个“o”的唇型僵硬了很久,此刻我才明白乔一杉是如何的盲目了。我甚至认为,她只是爱上一个想象中的人……我不打算劝阻,因为乔一杉认定的事情,谁都无法去改变。这点,也和我一样。 我们都喜欢在一棵树上吊死。 而且是心甘情愿的。 有时我突然抬头看着坐在我前头那些奋笔疾书的同学们,会觉得自己很没追求。那种黑压压的感觉永远不会飘荡至我和乔一杉的小角落,因为我们都不关心将来。很多时候我只能这样歪着脑袋盯着前方那些低着的头,瞧,我是多么的无所事事。我的高三就在无所事事中晃完了,它慢得令人不知所措。 乔一杉上课时与摇摇通电话,与莫屿发信息,如果他们都不出现,她便涂鸦,下课不再急匆匆地回家,而是到处晃说是为了解压。 乔一杉真的是我的偶像。 不过她小有所成,那时的一个省级绘画赛她拿到了头奖,为此我兴奋了很久,因为我们似乎因此不再受老师的嫌恶了,于是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我们由“不受管制”变为“不被管制”。 奖金被我们换成了无数件衣服,就连小牧和摇摇的也顺带买了。那真是个疯狂的年代。 现在想来,其实年少真的是件美妙的事情。 做什么事情都只是想当然。 似乎就连自私,都是理所当然的。这些,都是做小孩的好处。 我常常在想,什么人是真正无欲无求的……后来在一个莫名的场合里,我的发小张小岭告诉我答案——死人。她在说完之后的一个月内死掉了……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直面死亡,可是我依旧难以接受。我深刻地记得她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她,张小岭就站在我的楼下那么平静地注视着我,就连那双美丽的眼睛也在微笑。 什么是物事人非事事休,或者树欲静而风不止。 从那样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淡定,亦或是放弃。所谓的无欲无求…… 我想我要的东西其实很多,或许少年时代真的过于自由以至想要什么都可以紧紧抓牢,逐渐长大或是老去,却开始觉得力不从心,然后再怨天尤人。 看似简单实则难求的少年时代早已成为向往。 或者,我很早以前就在人海中迷失了。 高考前夕,我带乔一杉去了老家。那个我曾发誓不再去的地方还是同从前一样闭塞而落后,只是打麻将的人多了,更嘈杂了,而路上的动物的排泄物少了…… 我领着从未到过乡村的乔一杉拐进了村子后头的深山,如果我没有记错,翻越三座这样类似的山,就能看见一片湖。在我幼小的时候,小舅舅曾经带我去过那里,那个被我称之为“天边”的地方……记忆于是开始倒转,那样纯真的有父亲的年代,那样姐姐还在的年代,那样没有人突然死去的过去…… 天边,与天相接。遥远地望着,似乎那是世界的尽头,湖的那一边没有山,天在此处塌陷,美丽到极至。 我曾经嬉戏的地方,曾经幻想的天堂。 站在最后一座山的山顶,乔一杉支起她心爱的画架,开始兴奋地作起画来。我倚着一棵百年的老树,望着不远处的“天边”湖没有原因地哭了。它还是和从前一样,朦胧而美丽,还有小孩子在湖边耍闹,就如曾经年少的我。 物欲横流的世界,每日一新,惟有这个曾经养育家人和我土地至今完整地保留下来,令人感动。我还想起记忆中的油菜花田,它们骄傲挺拔地站立在道路旁,一片艳黄。舅舅们的牛群恣意地在草间游荡,还有不知谁家的小孩追着,闹着…… 我很久没有来过了,因为小小的怨恨。 其实风早已把它们吹淡。 乔一杉此时的画不再那么朦胧而抽象,我看着她娴熟的笔触笑了。收笔时已近黄昏,夕阳西下,夏日的热气开始散去。我们背着画架拎着工具箱笑吟吟地下山去…… 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农人们也陆陆续续地收了活,然后扛着农具背着浓烈的夕阳红离我远去。 我知道,我的舅舅们就是这样循环地生存着,或许闭塞,但是因此而没有侵扰也是一种幸福。那年死去的舅舅不知葬在了哪里,活着的人早已遗忘。原来,我们都是宇宙中微小的沙尘,沾附在叫做“时间”的容器里,死神到来时灰飞烟灭,被吞噬,被遗忘。 快要走出小山村时,我远远地看见了疯狂酗酒的大舅舅正站在路边看着他那头心爱的老黄牛,老人家微笑的表情很暖,就像一个孩童,带着满足和童真。 我也笑了。 后来,夕阳也没了。 我们上了回学校的大巴,乔一杉的手里依旧抓着一颗浑身是刺的板栗,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小东西,城市里只有除去坚硬外壳的果实,乔一杉对它们充满新奇感,怎么也不肯扔了。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她的脑袋耷拉在我的肩头睡得天昏地暗。 我小心地掰开她的手掌,取出那个容易把人刺伤的板栗。握着它一路无眠。 回到学校的时候,孩子们刚考完摸底考,他们带着阴晴不定的表情从我和乔一杉身边穿梭而过,好事者笑着对我们说: “哟!敢情这早来上课了!” 乔一杉冷哼:“是是,你们怕是没这福。” 我只是笑笑,已经不奇怪了,班上至少有一半人认为我们有病。不过据说……智者都是不被理解的…… 其实我大概忘记了我们是怎样结束高三的,曾经我在想其实每一天都是独一无二的,就比如2001年6月6日,永远不会再有这一天。时间把沧海变为桑田,再把桑田变为坟场。 后来的暑假很漫长,漫长到我们想尽了所有的闹腾方式,然后只能靠发呆度过余下的日子。——乔一杉和我都做了很大胆的决定,乔妈妈气晕了,我家却没有很大反应。莫屿就在这个城市念大学,s大,一个很普通的大学,普通到之前我和乔一杉从未考虑过要进去……可是乔一杉为了那个“游戏”,执意填了这个学校,我还是别无选择,什么也无法阻止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小牧很争气,去了最好的大学。似乎之后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内。小牧的妈妈会送他出国,是这样的,于是就没什么交集了。我们会很久的不见面,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使我们翻山越岭地再见面。 其实我闷了很久,一个很乖的弟弟走掉了。 让我隐约觉得,是我向小牧的妈妈借了他几年。 至于乔一杉,很早的就在心里某个地方。涂抹不掉。我还记得初中乔一杉的一套海妖系列画,很黯淡,甚至没有形状的惆怅感很突兀的显现。于是我买了它们,一张一张买下来的。我们的交易地点是学校东边角落的一棵老槐树下,乔一杉总是邋遢地背着她的画袋沉闷地靠树站着,我走过去,递给她钱。 至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很多话。我付我认为值的价钱。她只是收。 买完最后一张“海妖”,时,乔一杉和我成了好朋友。 一晃,荏苒。 我知道讨论未来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只想一直跟着乔一杉,因为我没有归属地。 (大家若嫌这里更得慢就到起点看吧……两边传真是令人崩溃呀……地址贴到这里也无法粘贴……筒子们直接到起点搜《木门》就好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3章 四年之一(一) 靳苔有一个很漂亮的本子,是时间与心情的纪录。 片首语是这样的: “蝙蝠飞出洞时,一定向左转。 专家说,哭泣时间不宜超过5分钟,否则会影响食欲,引起胃部疾病。 黑猩猩是唯一能在脸上绽放笑容的动物。 …… 其实很多东西我们都不知道,所以空虚只是一个泛滥而毫无意义的词。“ 大学以前靳苔不写日记的,她喜欢用脑袋来记忆。就像相片永远装在框里,而用笔记录下来的东西只是一种提示。如果心里没有储存没有副本写再多最后也不能回忆起过去的事。 靳苔一度认为,没有心的人才需要日记本。 后来念大学了,偶然和巧合多了起来,就无法把现实与幻象挂上钩,于是靳苔开始写东西。 不属于发泄的日记,只是一个备忘录。记录必须忘记的或者不能忘记的,然后禁止自己在短时间内去翻看。 随城。 靳苔喜欢这个名字,曾经她想或许永远不会离开家,留在这个地方走熟悉的路看熟悉的人,不必再花力气去认识新的人。一成不变的生活或许没什么不好。 乔一杉为自己画了一条路线,靳苔只是在步着后尘。 因此还是留在了这里,然后有了另一个开始。 乔一杉在念大学之前丢弃了从前的qq,改用msn.重新开垦了一个网站,名字叫做“袋鼠园”。背景音乐恶搞地设置成《月光曲》,侧面是一幅组图,所有的关于“岛”的画……乔一杉在里面写一些奇怪的话,靳苔做着最忠实的读者。网站因为莫屿而存在,乔一杉的烦恼黑暗乖张纠结全在里边,游客甚少,可乔一杉却一直在等待她的“岛”找到这里,然后发现她。 靳苔不再笑她傻。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打破就覆水难收。 就如她自己的处境。 后来大学开始了,靳苔常常在设想将来铁定是一片空白,或者是一个大黑洞,历经大小难事终于被吸收进去然后回到了多年以前。可是生活竟然在朝着正常的方向走: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或许还有结婚,生子。 结婚。 这个词冒在脑海中时靳苔正倚在大学里的某棵老树下发呆,这似乎又是一个极其远的词。但轨迹并没有完全朝着自己想的方向走,其实一直想的东西未必依据信念就能实现,还有很多外在的条件,环境,或者身边的人往往都是催化剂。或许只是一个预计的晴天变成雨天也会改变以后的很多很多……所以现在所想的一切似乎都是空的,谁都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谁都不知道路伸向哪里。 靳苔的妈妈跟辅导员谈了颇久,终于说定放靳苔在家住。母亲总是最了解女儿的,知道她不爱说话不爱交际更加不会过集体生活,所以希望她住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可是她并不了解真实的靳苔,她不是冷,只是淡漠罢了。不需要的东西自然不必大费周章地去争取,这是靳苔一贯的处事态度。家里偶尔有继父那边的客人过来,会夸靳苔又漂亮了或是文静如何如何,靳苔都会礼貌地笑笑,而这种笑容总是稍纵即逝。因为在念大学以前,靳苔总是认为大人世界是虚假的,人们都在变幻无穷的面孔下卑微地呼吸。而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后,靳苔也开始撒谎,或者做一些虚假的事情,骗自己,也骗别人。 后来,后来这个词真是始料未及的。 第24章 四年之一(二) 那一天,没有父母亲的陪同,靳苔和乔一杉自己报的名。 在学院的站点,她们再一次看见了莫屿,莫屿作为学院代表在站点迎新。乔一杉躲在靳苔的身后忘记了呼吸,靳苔只能忙不迭地填完了两份注册手续。她能感受到身后女生的躁动不安,这是当事人都无法理解的心情。 莫屿递给了靳苔两份单子,然后和煦一笑: “小师妹们,欢迎加入土建学院。”然后还礼貌地伸出手。 靳苔忙把乔一杉推到了前面,然后独自走开往另一个方向晃。 原来她填了建筑专业,原来莫屿是她们的师兄,原来还是要面对这些。靳苔的乔一杉已经跳入了另一个人的圈圈里,而那个男生却不认识她…… 苍白。 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乔一杉那样死心塌地地跟随莫屿,就如她这般死心塌地毫无想法地跟着乔一杉。 有些事,本就跟意义无关。 只是因为习惯。 靳苔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她是标准的路痴。迷路就迷路吧,总是有办法回到原地的…… 夏季的s大很漂亮,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树,所以没有炙烤土壤的太阳。而靳苔所处的地方似乎是学校的尽头,还有一个小小的湖,湖的另一边是白白的没有感情的围墙。周围几乎没有人,靳苔想,或许这并不是恋爱的季节,否则这样好的地方定是情侣常出没的场所。情侣……靳苔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似乎很难把自己联想成和男友牵手并排走的女生,连幻想的根源的都没有。 但她却能架空出乔一杉与莫屿站在一块的情形。 搭调的两个人。 适合的两个人。 至少有画面感。 那年暑假靳苔已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乔一杉这样会快乐,那么自己理当义不容辞地力挺。那一沓画稿说明了莫屿在乔一杉心中的分量,他是乔一杉的缪斯神。只要看见他,乔一杉就能画出一大堆的画。 虽然主人公是“岛”,可是靳苔还是喜欢那些略显孤独的画。因为那是童话。 夕阳沉了下去,湖水开始黯淡。不知乔一杉是否还在害羞。 靳苔突然想要回家,想睡觉,逃避世界也好,只是休息也罢。 一路问路,天全黑的时候靳苔才走到校门口,学校不在郊区,门口甚至还有闹市区,灯火通明。靳苔想起几个月在网上翻看的s大的灌水区,有一个叫做“satan”的人说了一句话: 与s大一起沦丧。 底下有无数顶帖。 据说s大是个很荒唐的学校,良莠不齐。高干富家子弟都混在其中,所以一片混乱。嗑药的干架的各种恶性事件都有…… 或许最大的好处就是它在随城。在离家离原点很近的地方,离乔一杉很近的地方。 靳苔无所谓念怎样的学校,她知道同一阶层的同时不管在外名声如何,实则大同小异。所以在哪都一样,只要心一样。 “是你!” 靳苔出校门的时候有人叫住了她。 是张小岭。 又是一个三年。总是在被遗忘不久后重现的张小岭。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及膝裙,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向靳苔走来,吸引了靳苔和身边一干路人的视线。她漂亮了,乍一看甚至惊艳。靳苔说好久不见,你好吗。 她好,当然好。 只用看重回她脸上的那个骄傲的笑容就知道她很好,锋芒毕露的才是张小岭。多年以前的自杀事件只是一个偶然,又或者只是她为自己导演的一幕话剧。靳苔总是不能善良地想张小岭,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很好。靳苔你也念这个学校?你成绩那么好的……”张小岭略带讽意地笑笑。 靳苔也笑笑带过话题。世事难测,就让想测的人测好了。总之她没有后悔留在这里,也并无觉得损失什么。 张小岭见靳苔不回话,也并不发难。她或许深知靳苔不爱说话的性格,于是笑着结束了对话: “我才来报到,以后就要住读啦!收拾去咯。靳苔……再见。” 她笑起来真好看。 靳苔恍惚了一下,然后没来得及说一句“再见”张小岭就已经走远了,拖着长长影子的她真美……靳苔面无表情地低了低头,然后往家的方向走去。 袋鼠,你今天好吗。 你跟莫屿说话了吗。 他认出你了吗。 你很开心吧…… …… 每一天都会天黑,也会有巧合,而我们总是在巧合中觉悟。 晚上回了家,避开母亲和连叔叔的目光。靳苔知道他们想知道学校好不好,报名顺利否,或者有没有遇见新同学……可是他们看着她的表情就什么也说不出来。靳苔总是令人莫名地害怕,似乎只要外人靠近就会被遭电击,无话可说的麻痹。就就算是家人,也是如此。 或许只有小牧才敢和她站在同一个台阶。 靳苔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恍惚地睡着了。 她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半夜常常会下雨,然后在天明前晴朗。 母亲常常半夜进来看她,掖被子。而此刻的乔一杉正躲在靳苔家的小院子里哭。 …… 第二天醒来,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至少有新的东西来了。终于要开始“大学”,又是一个四年,晃啊晃,就已经有很多四年过去了。 连续两天了解学校的程序被靳苔放弃掉了,她根本不需要去更多的地方,一点也不需要。后来开始军训,很幸运的是那几天总是下雨,因此轻松不少。乔一杉很默契地没有提报到那天发生的事情,两个人依旧如从前一样如胶似漆。只是乔一杉选择了住读,因为莫屿也是住读生,不过她常常会和靳苔一起回家。靳苔把那定义为乔一杉怕自己寂寞而做的抚慰。 事实,有时是用来逃避的。 建筑系的学生总是长着很看上去很唯物的脑袋,靳苔受不了工科的枯燥和压迫感,于是后来辅修法语来打发时间。班上的女生居然不少,这在靳苔的意料之外。不过几乎都没有交集…… 靳苔课没有听多少,几乎都是自己在啃书,或微积分,或哲学。靳苔开始喜欢逻辑性强的东西,或许是觉得自己太过虚幻因此找平衡点,使自己唯物一点。乔一杉结识了一些大上一届的男生,搞到莫屿的课表,打着旁听的旗帜乐颠颠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就算是只是看着莫屿也乐在其中。 靳苔花了一大段的时间使自己很平静下来,想想将来,想想乔一杉最终离开的未来。开学的前几个月,她们常常会在去上课的路上,或者食堂的路上,或者图书馆的路上遇上莫屿,而莫屿只是带着没有熟悉感的笑容匆匆离去。靳苔不明白乔一杉的想法,她从不会如此隐匿如此羞怯,可是此时……或许爱情总是脱离简单的逻辑。 一切波澜不惊。 以前知晓s大的暴力事件,可是靳苔却没有遇见过。一切如高中那样宁静,靳苔永远是安于宁静的那一类人。只是偶尔会有自杀现象,靳苔不鄙视他们,她认为自杀的人不可悲,或许他们认为死亡比活着的意义大,所以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毕竟现实是压抑的。 人们首先想的常常不能是自己,而是责任。 后来,圣诞节来了。靳苔爸爸的忌日也来了。 她算是一个浪漫的人,不过只对自己。 第25章 靳苔 电影 我从没有想过会和一个男孩子发生什么故事。因为本质上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如果我知道就不会这样,一直一直这样,执迷不悟,另一种误入歧途。 乔一杉常常一个人坐在操场看莫屿踢球,她喜欢看汗津津的莫屿在绿茵场飞奔,那个样子的他很真实很真实,似乎脱离了“岛”。乔一杉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操场的角落,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一个人才能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 乔一杉的网站每一天都在更新,“岛”系列一直在继续。可是游客还是很少,少到一周的游客的不到十个。 乔一杉在等待。 而我似乎也在等待。 后来有一天,下着大雨。莫屿不知为何在操场上不停地跑,四百米一圈的操场,他跑了十五圈。而乔一杉依旧和他一起淋雨站在咫尺天涯的地方,那一天我也在操场。 我们似乎在上演一幕可笑的哑剧。 周末的学校里人数本就不多,而边缘地带的操场也因为大雨而只剩下我们三个。我以为莫屿会发现乔一杉,而乔一杉也会发现我。 可是没有。 有时候我们眼里总是不能发现更多的东西,所以青春年代总是怪怪的。 自己是自己的统治者,专制而蛮横。 那一天我们都湿得很彻底,我喜欢彻底的雨天和彻底的淋雨。这个世界常常需要洗一洗的,污浊总是轻易地蒙蔽了双眼。 最后,我们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回去了。 乔一杉多么累,她真是苦了自己。我为此事常常叹气。 我清楚自己卑微的能力,我什么也做不了,无力也无心。 圣诞节来了,于是想爸爸了。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怀念的感觉,我常常在想我可以怀念什么呢?或者是初中年代闹腾的我们,我与乔一杉简约的交易方式,或是那些年有个很好的弟弟,再或是到处晃悠的年代,还有可以安安静静坐在卧室的窗台的时候…… 我怀念的总是很多。 也甚至怀念我忘记了的。 我必须很残忍地说:我几乎忘记了父亲的模样。他的遗像在继父出现后就收了起来,放在某个隐蔽的柜子里。只有偶尔找一些钳子剪刀之类的东西才会找到那,然后我会莫名地被父亲吓一跳。 这种害怕难以言状。我们常常会忘记不该忘的人,这样真的很凶残。 不希望记忆随着岁月老去,我的快乐似乎都存在于过去。我记得父亲在我年幼时给我和姐姐买的糖,记得父亲的善良还有对我的一些苛责,记得他穿白色的工作服的样子,就像一个守护神,是的,是神。 于是我选择在12月26日做一些边缘人做的事情,我用这样的方式记住父亲。 每年的这一天我会到一个偏远的电影院看电影,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那种边缘地带会有电影院,而且可以看得出来它似乎存在了很多年。或许是因为收费便宜,因此光顾的人倒不少。记得是高一的暑假发现这里的,那个时候我和乔一杉喜欢骑着自行车到处瞎晃,有一天晃到了那电影院附近,然后看见了一条奇怪的街——很多似乎很“复古”的小贩,那是长大后就不再见的小摊,有快餐式的凉拌面,油滋滋的烤羊肉串,还有炒栗子。面窝,番薯,棉花糖,面人……很久以前沉迷的东西。 乔一杉兴奋地吃了半天,而我却发现了街尽头的电影院。 那栋房子就像一个古堡,长得并没有那么欧美,但却弥漫着如古堡一般阴暗沉闷的气息,似乎关着一些死刑犯或者怨灵。 我就是这样。 怕黑,却喜欢站在漆黑一片的角落,走黑洞洞的走廊,穿过阴森的针槐林。 对鬼或死亡充满恐惧,却不可抑制地想要遇见,尝试。 我一直向往监牢类的古堡,向往看死刑犯的表情……我总是饶有兴致地想象死刑犯的表情,其实人若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一切就会发生巨变,我们会数着日子过,把一天掰成两天用。为每一次睡觉醒来而惊喜,然后又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多年以后出了一部极火的连续剧——《越狱》,可是那时我却过了喜欢的年龄。 那个电影院有一种幽幽的气息,十字街头也透着陈旧的味道,一切就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之后每年去一次,似乎也没有太多变化。它似乎被城市遗忘了,不知道每个城市是不是都会有这样的地方。 或许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领地,而那个电影院是我的专属地。似乎从第一眼就认定它将属于我,这是个连乔一杉也不知道的secret-garden.后来我在那里看了《西雅图未眠夜》,然后隐约明白了幸福的含义。 幸福就是和在乎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然后一起开拓未来。 我大一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是又大了。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生长,丢弃了一些,得到一些,然后在遗忘与记得之间浮浮沉沉。 (2001年12月26日,我们相遇了。) 我和蒋颐在2002年的冬天相识,那一天我们一同坐在那个陈旧的电影院里看了一夜的电影。我看得出来,他也喜欢那个地方,他一定是常客。 是不是每个人都是理想与现实重叠的,我的“秘密地”纵然乔一杉也不知,却被一个陌生的男生闯了进来。或许潜意识中我就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发现我最终的领地,然后使我最终直白地面对阳光。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每个人对于另一个人都有神秘的一面…… 我们会把秘密一告诉好友a,把秘密二告诉b,把秘密三告诉c……总是这样下去,所以没有谁可以真正理解谁。 不知道蒋颐是否和我一样等了一个小时的车,车次少并且慢。而这条通往电影院的路随着不断前行一直在渐变,由现在回到了过去。其实我很明白,“理想世界是现实世界的模本或影子”,我们总是在寻找一些超脱规律的东西,其实最后总会发现,那只是多了一层膜…… 如以太一样的东西。 或许只是尘埃。 我的弟弟小牧真的没有再回来看我,他似乎不知道我很爱他,有个弟弟是我儿时的梦想,因为当自己不能被照顾时照顾另一个人也是莫大的幸福。可是我的弟弟小牧却从来不需要我的照顾,他会陪着我做一些傻傻的事情。 例如他为了和奇怪的姐姐在一起而放弃了跳级。 或者是陪奇怪的姐姐看极端电影。 总是在奇怪的姐姐没有回家时出来寻…… 总是会想起他,想摸摸他的头,然后无声地各看各的书。 而蒋颐似乎是第二个男生,这样毫无征兆地进入了我的人生。他笑的样子很暖,他喜欢看沉闷的电影,喜欢独处,喜欢“抽象”的东西…… 最重要的,他总是包容。 这是在我认识他数月之后发现的。 那个夜晚,我没有想念逝去的人,我看了一部电影,然后丢人地哭了。蒋颐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早已看过几遍了。我之所以哭是因为想起了乔一杉,想起她与我潜在的渐行渐远,想起她常常落寞的样子,想起那个叫做“袋鼠园”的几乎只有我光顾的网站…… 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我们做对了什么呢。 碌碌无为中忘记了一切。 第一次见蒋颐是在公车上,他调侃的表情使我认为他是个话多的男生,后来才知道,他和我一样从不说废话。如果可以不说话的话,就会一直沉默到底。其实“邂逅”真是件美好的事情,生命中的每个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是真正懂得这些的时候,似乎什么都追不回来了。 其实在那个带着圣诞气息的雪夜,我隐约感受到了自己的真实存在。曾经和乔一杉讨论过我是否虚幻,她只是笑我傻透了……她说我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一样会为琐事烦恼,会怨天尤人,会哭天抢地。我当时只是笑笑,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是,就不会常常迷路了。 乔一杉不知道,她是唯一能使我有情绪波动的人。 那个晚上,蒋颐的目光不断地在人群中搜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重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的第一次见的男生有这种感觉,前一分钟我在捉弄他,而后一分钟我却后悔了。 原来靳苔也会和乔一杉一样对人“颐指气使”; 原来靳苔也会有很深的怜悯心。 那是我最后得出的结论。 我不喜欢烤地瓜,吃它总是会把手弄得很脏,并且黏糊糊的,可是我却叫蒋颐去买。我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去模拟只属于乔一杉的“闹剧”。总是有男孩子为乔一杉不顾一切,可是我却只有小牧。只有我的弟弟小牧才会那般死心塌地地对我,而乔一杉,永远把自己放在最高的位置。 她常常忽略我。 只要拥有更多她就会忽略我。 我常常认为自己窝在遗忘的角落,这种遗忘,母亲带给我的并不介怀,那么多年的念书过程老师同学给的也不介怀;只有乔一杉,她若留给我一个背影,我就会难受,不喜欢看她走在我的前面,不喜欢我们的分道扬镳。 背影代表离去。 我可以被世界遗忘,但难以承受乔一杉的忽视。 那一天的蒋颐并不像那些讨好乔一杉的男生一般,二话不说殷勤地跑去买东西给女主人公,他只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然后微笑着转身。他走后我看见了个小店,那里有卖乔一杉狂热的东西,而我缺一份送她的圣诞礼物……回来时,却看见站在人群中落寞的陌生男生,他四处搜寻的眼神使我产生一些莫名的愧疚,那是些连我自己也想不通怎样滋生的怜悯心。 后来我知道了,一个人同情另一个人,他们一定有相通的地方。 这个时候一部电影正散场,于是蒋颐被人流淹没了。几分钟后我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了靠在墙边发愣的他,然后不知所云地说了些话。我只记得他最后敛去了落寞,和我一起跃入“缈无人烟”的电影院…… 想要给乔一杉买的公仔第二天出现在我家的信箱里,是一双不同鬼脸的蜡笔小新。 或许这就是我能接纳蒋颐的原因,他总是能想尽办法给我带来慰藉。 礼物没有送乔一杉,它们被我放在床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它们我就会止不住地笑。 我们比于世界,就如微小的尘埃。可是在无数的尘埃中,却总有落在相同地方做着同样事情的“同类”。我喜欢那晚的电影,也不讨厌有人陪的祭奠日。 第二天我们匆匆地告别,我知道我们还会有很多再见的日子。 爸爸,如果你活着今年就47岁了,你真老,可是爸爸,你一定还是很帅很英气。 第26章 乔一杉 精灵(一) 我听过一个童话。 只要有一个孩子说:我再也不相信精灵了。就会有一个精灵会死去。 我常常会想,精灵长什么样子?有着薄如蝉翼的小翅膀,长而卷的头发,清澈的笑容,还有什么呢……头上悬着光环,守护在自己选定的小孩身边,一直到他(她)长大。 彼得潘因为自己长不大而苦恼过,但是看见新生的小孩又产生了飞翔的欲望; 小王子拒绝接受大人,可是却接受了圣埃克絮佩里; 而妖妖做了绿毛水怪,即使带着遗憾,却也依旧逗留在某个有爱的年代。 …… 我们都带着遗憾、欣喜、无奈、怀念和困惑在成长,我的成长建立在一切心情之上,或许,我们都是。卧室的墙壁上是一大片涂鸦,有类似于撒旦的微笑,有裸体的天使,还有……岛。 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摇滚乐手,他的电影mv提到了墙。我们是靠着墙存活的,“墙”是一个比喻,它是隔离痛苦的手段,同时更是限制自由的桎梏。 影片的主角是一个叫pink的青年人,他一直在自由和安全感之间寻找平衡点。 pink小时候父亲就战死了,他在妈妈的溺爱中长大。pink对压抑的学校制度心存不满,于是在写作和音乐中寻找自由。但他成功后发现“墙”也与自己一起长大了,他感觉为名所累,为人所伤,绝望之余,决定与世隔绝…… goodbye-cruel-world. 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也考虑“存在”与“意义”的问题时,那就表明我大了。大了意味着成熟了一些,精灵离去。它开始守护另一个孩子,而现在我的守护神是一些世俗的年长的神。他们也和长大后的人类一样泯灭了纯真。 靳苔告诉我著名的墨菲定律:“如果坏事情有可能发生,不管这种可能性多么小,它总会发生,并引起最大可能的损失。”就如上厕所,一分钟有多长?这要看你是蹲在厕所里面,还是等在厕所外面。 其实我困惑了,我一直都处在边缘,掉不下去,因为潜意识里有着存活的信念。也无法上去,因为是滑坡。只能诚惶诚恐地走下去……而“岛”就在我的前方,向日葵向着太阳,“岛”是我的太阳。 莫屿通常坐在我前方,中间隔了三排。 他从不回头。 而我坚持下课后最后一个走。 四个月,我知道了一些事情。莫屿没有女朋友,莫屿的功课很好,莫屿男女通吃老少皆宜,莫屿很出众……s大的灌水区有人这么评价他:如果说s大良莠不齐,那么唯一的“良”就是建筑系的莫屿了。起初我被这种言论惊吓到了,然后开始小自卑。 自恋的乔一杉也开始自卑。 但是太阳没有从西边升起。 我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人们或许都会因为完全沉迷于一件事或一个东西而有了执念。“岛”在我的网站上连载,我总是很得意的坐在电脑前自我欣赏,看着“岛”吃大白菜,看着他沐浴晒太阳喂鸽子,或是坐在屋顶静静地发呆…… 莫屿是不是也养了一群鸽子?是不是也喜欢绿色植物? 我没有问过。 我们还是网友的关系,他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也没有问我来自哪。他只是会很突兀地介绍一些他喜欢的电影和音乐给我,或者在我们共同混迹的论坛发一些篮球明星的图片……有时我在想,他会不会也有执念。 靳苔和我一样逃课,她找到个法语外教弄了课表然后每天都有大半的时间在学法语。事后我才知道是一个叫蒋颐的男生帮她找的老师,这是个恋爱的季节……我有了一点小孤独。 第27章 乔一杉 精灵(二) 我逃课通常是因为莫屿有课。 于是我每天都逃。 偶尔会对上靳苔困惑的表情,我只能丢给她一个朦胧的回复。 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不表白,不知道在怕什么。“习惯”真的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情,不希望有一天,我和他的关系突然变了……又或者,了解了真正的莫屿之后,却发现他不是我的“岛”。坐在离他大概五米的地方看着他上课讲小话,或者和另一些男生下象棋,看小说,极少的认真听课……常常会有女生找借口坐他身边,他会温文尔雅地接受,然后一句话也不说的听课。 身边唯有男孩子们的闷笑。 莫屿也是个奇怪的人。 或许他患了绝症,不想连累任何人,再或许他有精神洁癖,最后一种可能,他不会是gay吧……我被自己猥亵的想法吓了一跳。 然后有一种新的可能占据了我的大脑:他在缅怀另一个女生,爱了多年的,忘不掉的,宁可为之守身一生的女生。 最大的可能,最难接受的选项。 画画的时候我就在胡思乱想,很久没有接插画了,杂志社总是来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无比郁闷的我只想努力地画“岛”,想着将来能出自己的漫画集,然后莫屿看着看着就被感动了……其实恶寒。 新老生联谊的时候我坐在莫屿的后边,他问我: “你叫什么?” “乔一杉。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袋鼠。”后面那句话是不受控制蹦出来的,我的惯常自我介绍。之后我就在冒冷汗,然后想着今天其实应该打扮一下再出来的,然后把自己弄成“气质型”…… 莫屿若有所思地笑笑: “袋鼠……你也喜欢袋鼠。可是为什么?” 幸亏他没有在另一个地方问过我这个问题。 “因为它和我像。袋鼠是夜行动物,吃素,喜欢跳,可爱。” 莫屿再次笑,因为声音有些大,前排的女生都回了头。靳苔依旧坐在大教室的最后一排看法语书,我瞧瞧了她,为的是掩饰自己因大言不惭引起的脸红。 “你真可爱。” “啊?什么?可不可以再说一遍?”我得寸进尺。 “你很可爱。” 那一刻我认为,他没有患绝症,也没有精神洁癖,更加不是gay……那最可能最伤我的最后一条也开始怀疑。莫屿说我可爱,“岛”说我可爱。 后来靳苔说:其实我像癫痫病人。 我忘记了后来莫屿还说了什么,不久之后小型晚会就开始了,一群很有热情的哥哥姐姐在那扯着喉咙歌唱……而我在自己的八开纸上画下了“岛”的笑容,“岛”对着重出江湖的“弗洛伊德”说:袋鼠是一类可爱的动物。 我真的中邪了,被一大群奇怪的生物围绕着,不知晦朔。 有一天莫屿在“极地”里发了一篇贴: “忘了是哪一天,是我在山上迷路的故事。我正要回自己的山中小屋去,在熟悉的山路上。,我扛着枪,呆呆地走。对了,那时我完全是迷迷糊糊的,漫无边际的想着以前我最喜欢的那个女孩子。 拐了一个弯,突然,我觉得天空特别耀眼,就像是擦亮了的蓝玻璃……这时,地面也有点淡蓝。 “咦?” 我悚立了,眨了两下眼睛。啊,那儿不是往常见惯了的杉树林,而是宽广的原野,同时,还是一片蓝色桔梗花的花田。 我屏住气息。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怎样走错了路,才猛然来到这样的地方来了吗?首先,这座山上,曾经有过这样的花田吗? (马上返回去!) 我命令自己。那景色过于美丽,使我有些害怕了。 但是,那儿吹着很好的风,桔梗花田一望无际,就这样返回去,未免太可惜了。 “只休息一小会儿吧。” 我在那里坐下来,擦着汗。 忽然,眼前一闪,有白色的东西在跑。我呼地站了起来。一排桔梗花唰唰摇动,那白色的动物,象皮球滚动一样地跑。 确实是白狐狸,还象是小孩子。我端起枪在后面追。 没想到,它跑得可真快,我拼命跑也追不上。“叭”给它一枪,那当然好,可我想尽量发现狐狸的窝,而且把在那儿的大狐狸杀掉。但小狐狸跑到稍高的地方,猛一下钻进花丛,消逝了身影。 我目瞪口呆地站住身,象是看丢了白天的月亮。我被它巧妙地甩开了。 这时候,身后传来奇怪的声音: “您来了。” 我吃一惊,回头看去,那儿有个小小的商店,门口有块蓝色招牌,写着:“印染?;桔梗店”。招牌下面,规规矩矩地站着一个腰围藏青色围裙的小店员。我马上明白了。 “哦,是刚才那小狐狸变的。” 一股好笑,从我心胸深处一个劲往外涌。我想:哼,我装着上当,把狐狸捉住吧。于是,我竭力陪着笑脸说: “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 变成店员的小狐狸眯然一笑: “请,请。”把我领进店内。 店里是泥土地房间,整齐地放着五把白桦木做的椅子,还有漂亮的桌子。“这不是很好的商店吗?” 我坐在椅子上,摘下帽子。 “是,托您的福。” 狐狸恭恭敬敬地端来茶。 “这印染店,到底是染什么的?” 我半开玩笑地问。狐狸猛然从桌子上拿起我的帽子: “是,什么都能染。这样的帽子,也能染成漂亮的蓝色。” “不像话!” 我慌忙拿回帽子。 “我不想戴蓝色的帽子。” “是吗?那么。”狐狸不住地大量我的穿戴,说:“这围巾怎么样?还有,袜子怎么样?裤子、上衣、毛衣,都能染成漂亮的蓝色。” 不过,我又想,大概人和狐狸都一样吧,狐狸一定也希望得到报酬,总之,想把我当成顾客来接待吧。 我独自点了点头。连茶都给端来了,我却什么货也不定,觉得不太合适。我想,让它染染手绢怎么样,就把手插进兜里。这时,狐狸发出异常的尖声: “对了,对了,给你染手指头吧!” “手指头?”我发火了,“染手指头,受得了吗?” 没想到,狐狸眯然一笑: “喏,客人,染手指头,是特别了不起的事呀!” 说罢,把自己的双手,伸展在我的眼前。 两只小小的摆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染得蓝蓝的。狐狸把两手靠在一起,用染蓝的四根手指头,组成菱形得窗户,然后,把窗户家在我眼上,快乐地说: “喏,请您看一看吧!” “嗯嗯?” “我发出不感兴趣的声音。” “哎,请您只看一小会儿吧。” 于是,我不情愿地往窗户里瞧,接着,大吃一惊。 用手指头组成的小窗户里,能看到白色狐狸的身姿。那是一只美丽的狐狸妈妈,轻轻地竖着尾巴,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使人感觉到,在窗户里,紧紧嵌上了一幅狐狸的画。 “这、这究竟是……” 我过于吃惊,连声音也出不来了。狐狸凄然地说: “这是我的妈妈。” “……” “很早以前,”嗒——“地挨了一下。” “”嗒——“地?是枪?” “是,是枪。” 狐狸无力地垂下双手,低下了头。它根本没注意到暴露了自己的正身,接着说: “尽管那样,我还是想再一次见到妈妈。我想再一次看到死去的妈妈的身影。这就叫做人情吧?” 我一边想着事情有点可哀了,一边“嗯嗯”地点头。 “后来,也是这样的秋天日子,风唰唰地吹着,桔梗花齐声说:”染你的手指头吧,再组成窗户吧!“我就把好多桔梗花堆在一起,用花汁染了我的手指头。这么一来,瞧,喏。” 狐狸伸出双手,又组成窗户。 “我不再寂寞了,因为,从这窗户里,我什么时候都能看见妈妈。” 我十分感动,点了好几次头。实际上,我也是独自一人。 “我也想要这样的窗户啊!” 我发出孩子般的声音。狐狸露出高兴的受不了的样子: “那么,马上给您染吧!请把手伸在那儿。” 我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狐狸拿来盛着花汁的盘子和笔。接着,它用笔蘸满蓝色的水,慢慢地、仔细地给我染手指头。一会儿,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变成了桔梗色。 “哎,染好了,请赶紧组成窗户看吧!”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组成了菱形的窗户,然后,战战兢兢地架在眼睛上。 突然,我这小小的窗户里,映出一个少女的身影。穿着带花纹的连衣裙,戴着有飘带的帽子。那时我熟悉的面孔。她眼睛底下,有个黑痣。 “呀,这不是那孩子吗?” 我跳了起来。那是我从前特别喜欢,而现在绝不可能见面的少女。 “喏,染手指头,是好事吧?” 狐狸极其天真地笑了。 “啊,真是了不起!” 我想付点报酬,就去摸衣兜,但,一分钱也没有。我对狐狸说: “不巧,我一点钱也没有。不过,要是东西,我什么都可以给,帽子,上衣,毛衣,围巾,都行。” 狐狸说: “那,请把枪给我吧。” “枪?那可有点……” 麻烦啦,我想。可是,一想起刚刚得到的了不起的窗户,我对枪丝毫也不觉得可惜了。 “好,给你吧!” 我慷慨地把枪给了小狐狸。 “承您照顾,多谢。” 狐狸连忙一鞠躬,接过枪,然后送给我一些蘑菇,作为礼物。 “请今天晚上做汤用把!” 蘑菇早已装在塑料袋里。 我向狐狸打听回家的。狐狸告诉我,这商店后面就是杉树林,在林中走三百米,就到了我的小屋。我向它道过谢,照它所说,转到商店后面。一看,那儿有熟悉的杉树林。林中漏撒着闪闪的秋日的阳光,又暖又静。 “嗯。” 我佩服极了。我一向以为特别熟悉的山,却居然会有这样的秘密道路,而且,还有那样美丽的花田和亲切的狐狸商店……我的心情变得十分舒畅,“呜呜”地哼着歌,一面走,一面又用上首组成窗户。 这一回,窗户里面下着雨。细细的雾雨,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深处,朦胧地看见了我怀恋的庭院,面对庭院,有个套廊。那下边,扔着被雨淋湿了的小孩子的长靴。 (那是我的!) 我猛然想了起来,接着,心儿扑通扑通地跳开了。我觉得,我的妈妈马上回来收拾长靴。她穿着罩衣,蒙着白毛巾: “呀,多不好,随便乱扔!” 我甚至仿佛听见了那声音。院子里,有妈妈种的小菜园,一团青色的紫苏,也淋着雨。啊,莫不是妈妈想摘菜叶,要到院子里来吗…… 家里有一点亮。点着电灯,混着无线电的音乐,断断续续地传来两个孩子的笑声。那时我的声音,另一个,是死了的妹妹的声音…… “呼——”我大叹一口气,放下双手,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悲哀了。孩子时期,我的家被火烧掉,那院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尽管那样,我却有了极其出色的手指头。要永远珍惜这手指头,我想着,在林中道路上走。 不料想,回到小屋,我首先干的事是什么呢? 啊,我完全无意识地洗了自己的手,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 “不好!”当我刚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蓝色立即褪掉了。洗干净了的手指头,不管怎样组成菱形的窗户,里面只能看到小屋的天花板。 那天晚上,我忘记了吃狐狸送的蘑菇,失望地垂着头。 第二天,我想再到狐狸家去,请它给染染手指头。于是,作为谢礼,我做了好多夹肉面包,到杉树林里去了。 但是,不论在杉树林里怎么走,仍然是杉树林。桔梗花田什么的,哪儿也没有。 后来,有好几天,我都在山中徘徊。只要有一点似乎是狐狸的叫声,只要森林里可能有白影子闪动,我就直起耳朵,一动不动地向那个方向搜索。可是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遇到狐狸。 我不时地用手指头组成窗户看。我想,没准儿会看到什么。人们常笑我:你可真有个怪习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