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袁术》 一 我要参天大树,不要不学无术 汉延熹八年五月十三日,晴,辰时四刻。 艳阳高照之际,右扶风茂陵县城内马氏大宅中,年已八十七岁的当世大儒马融正在进行难得的亲自授课。 年仅十岁的入室弟子袁树则端坐于室内堂下,看着衣着华丽的马融一边侧躺于堂上软垫之中、一边打哈欠的教授着今日的《左氏春秋》课程。 “经云:十年春王正月,公如齐;狄灭温,温子奔卫;晋里克弑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夏,齐侯、许男伐北戎;晋杀其大夫里克。秋七月。冬,大雨雪。” “传云:十年春,狄灭温,苏子无信也,苏子叛王即狄,又不能于狄,狄人伐之,王不救,故灭,苏子奔卫……” 马融用迟缓的语调念出春秋经的经文和左传的解经传文,吐字清晰,一句一顿,申明句读,使听讲的弟子们能够听懂他所说的言语,为此表现出难得的耐心。 这对于年事已高的马融来说,并不简单。 作为豪族外戚、当世通儒、古文经学大师,马融声名之大远播四海,求教者多达数千人之众,聚集在一起,可谓人山人海,一座马家大宅根本装填不下,甚至连茂陵县城都岌岌可危。 如此之众,他一个人如何传授的来? 但是人家来拜师,他也收下了,便不能不教。 于是他的教学方法便是将弟子、门生分开传授。 弟子相对于门生来说,更加亲近、优秀,往往不是出身不凡就是学识优秀,深受经师本人的认可,有传承衣钵的可能性,所以才会收为弟子,传授的都不是普通大路货。 至于门生,则是简简单单的大班授课学生,学的也都是些普通大路货。 弟子有机会可以得到马融的亲自授课。 门生只能接受优秀弟子的代为传授。 很多门生从求学开始一直到求学结束、长达数年的时间里连马融的一面都见不到。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线上教学”。 就马融旗下数千之众来说,能算作弟子的,从他开始教学以来,十数年间,也仅仅只有一百余人,余者都是普通门生。 当前这个时刻,马融身边还在受学的、能够有机会接受马融面授的弟子,仅有三十七人。 而其中,能得到他的认可、出外代表他向众门生传达授课内容的弟子之中的精英——高足,仅有五人。 袁树并不在其中。 这不仅仅是因为高足的存在代表马融个人的颜面和尊严,特别慎重,更是因为袁树求学不过一个半月,年不过十岁。 以这个年龄这个“资历”想要成为高足,就算他身为三世三公汝南袁氏家族嫡系子弟,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马融能够网开一面,让袁树进入堂中成为他的入室弟子,已经是看在他的女婿、袁树的三叔袁隗的面子上了,还想更进一步成为高足,得到马融的认可,就非要拿出点真才实学来。 马融虽然以放荡不羁著称,但是这点底线还是有的。 当然,马融的底线的确是有,但是不多。 他身边众多弟子,除了郑玄、卢植等寥寥几人的确有真才实学、也真的是为了学术精进之外,其余的几乎都是和袁树一样靠着家庭背景直接走后门进来的。 无外乎为了镀金,往后好走路。 对此,马融也没有什么抗拒的情绪。 袁树今年十岁,在他的弟子之中算是年幼的,但是如他一般七八岁、十二三岁的童子,于弟子群体里也不算少。 虽然马融本人也是豪门公子哥儿出身,茂陵马氏家族也的确是个大家族,于身份上并不逊色于这些小公子哥儿。 但是出于政治上的谨慎小心,以及给家族子弟留一点香火善缘的想法,他还是拖着日渐疲惫的老迈之躯,亲自为这些豪门公子哥儿授课。 甚至可以算是启蒙。 因为有些小公子哥儿实在是不学无术。 比如袁树身边坐着的那个看上去就是一脸没有被知识污染过的纯真模样的许崇,便是被家族放任自由的一份子。 他是南阳豪族许氏出身,因为两个家族交好,所以两人年幼就是朋友,此番袁树西入关中求学,许崇这家伙便是老爹袁逢特意挑选出来给袁树的“伴学书童”。 倒不是说袁逢认为这家伙多么有才能,主要还是这家伙听话,很服袁树,袁树指哪儿打哪儿,是个合格的狗腿子。 这家伙长得虎头虎脑,肉厚扛揍,打架是一把好手,但是很明显智商不高,读书读的不利索,平白有了一个“马氏弟子”的名号,却连一个在袁树看来简简单单的句读都没有掌握。 为了面子上好看,马融特意派了高足卢植来传授指点他加快学习句读,给他一个人开小灶,结果饶是卢植如此坚毅的品性,也差点在许崇身上毁于一旦。 在这一点上卢植就不如袁树了,当袁树意识到许崇的大脑和知识是无法兼容的事实的时候,就放弃让他成为一个狗头军师的想法了。 人总有自己的用处,不会学习,总能会点其他的东西,没有没用的人,只有没用对地方的人。 事实上,袁树作为家传今文经典孟氏《易》家族出身的重要子弟却西奔关中求学于马融,这种事情在当时看来也不是太过于离谱。 在马融看来就更是稀松平常了。 毕竟袁氏家族的政治、学术操守和他马融的底线一样,有,但是不多,在今文经典和古文经学之间反复横跳、左右押注,也实在是寻常举措。 甚至于他们还能另辟蹊径,走自断烦恼根的路子,安排族人进入内廷充当宦官以图个“里应外合”,成功玩转了东汉中后期的官场,越发的兴旺昌盛。 所以袁氏家族在这个时期的成功绝非偶然。 不过该说不说,袁氏家族走后门送进来的这个便宜弟子袁树,在马融看来还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他打着“不喜欢谶纬之学”的名义,主动要求离开袁氏族学,不学孟氏《易》,从汝南来到了茂陵,向马融学习古文经学。 这在当时的袁氏家族内本就是一件有点小轰动的事情。 更别说他还公开对自己的名字“术”表示不满意,想要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树”。 为此还公然向袁氏族老开炮,说什么根据《汉书》来看,术是不学无术的术,不是什么好的意思,而树则是参天大树的树,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 他要参天大树,不要不学无术。 据说袁氏长辈里对袁树这种行为感到不满的大有人在,还有人要祭出家法,让袁树好好感受一下袁氏传统文化的厚重,让他知道什么叫嫡庶有分、长幼有别。 还是便宜老爹袁逢求爷爷告奶奶给他背锅,顶着非议把他接到了自己任职的关中,靠着自家老弟袁隗的老婆马伦的关系,把袁树直接送到了马融的内堂里,直接做了入室弟子。 这待遇不可谓不高。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以马融的身份地位,就算你是顶级豪门公子哥儿,一来就当了入室弟子,也要夹着尾巴伏低做小一阵子以示谦虚。 要知道,很多人从求学开始到结束,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见过马融哪怕一次,而你袁树小儿走后门进内堂,直接得到马融的“面授”,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又嫉妒的事情? 你要是就此老老实实的学,学出点东西来,那大家伙儿也只能忍着羡慕嫉妒,赞叹袁树有个好……祖宗。 结果袁树偏不按照大家所想的路数来。 他来到马融这边不过一个半个月,已经成为马氏弟子门生群体中一介响当当的新生代嘴炮。 不仅公开表示不喜欢今文经学的繁琐,对古文经学也是大加批判。 今天嘲讽《周官礼》迂腐,明天又说《费氏易》是捡他人吃剩下的东西回锅重煮还沾沾自喜,后面还直接怀疑《古文尚书》的真实性…… 甚至还说《左氏春秋》还是做回史书比较好,别硬挺着蹭人家《公羊春秋》和《穀梁春秋》的解经流量。 好好一本史书你解什么经? 可以说袁树这一波操作直接把自己“肉食者鄙”的阶级属性和刻板印象给坐实了,狠狠的拉了一大波求学儒生的仇恨。 当然,这些说法也不是袁树自己开创的。 早在西汉末年第一次今古文之争的时候,这些说法便甚嚣尘上,对于大家来说也算是陈词滥调了。 可关键马融是古文经学大师,还很钟爱左氏春秋,你一个正儿八经走后门拜师入堂学古文经的家伙居然在人家古文经师老巢里嘲讽古文经…… 这和在光武帝刘秀面前评价他的皇后阴丽华很润有什么区别? 你小子还真能润刀出鞘、让人加钱不成? 这就是典型的屁股上头拔罐——作死! 所以马融刚开始根本没有给袁树好脸色。 就算两人沾亲带故,还有袁逢、袁隗的讨好孝敬,念及自家宝贝女儿的处境,也就是勉强忍着不发火而已。 他觉得袁氏家族实在是不地道,给他送来这么个丧门星,看来是早就期盼着他少活几年早早归西了。 可人都来了,念及袁氏家族目前在朝野之中的权势,再加上袁树的老爹袁逢就是现任京兆尹,他实在无法对袁树多加苛责。 还能怎么办? 忍着呗! 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算老马已经八十七岁了,倒也是血肉之躯,火气还是有的,逮着机会,还是想要教训一下袁树的。 今日,是马融对他们这一批年幼弟子的第十次教学,也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面授教学。 前九次,都是让他的高足弟子卢植代替传授,给这些小子们摸摸底,看看基础,顺便补充补充基础学识,马融年老,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做托儿所的保育员。 在这期间,马融嘱托卢植多试探试探袁树的底,但不要太明显。 而根据卢植的观察,袁树貌似不是一个简单的不学无术的狂妄小儿,看上去稍微有点知识储备。 卢植询问过他几个问题,发现这小子都回答出来了,而且回答的速度很快,并没有深思,但机会有限,卢植没有试探出太多。 所以今日,马融决定亲自出场,由自己来亲自教学,好好看看袁树这小子到底是个狂悖小儿,还是个天纵神童。 不过刚开始肯定不能明晃晃的针对袁树。 马融很是常规的继续卢植教授的内容,继续给这帮公子哥儿们传授左传中的内容,他念一遍,让公子哥儿们念一遍,然后各自做笔录。 教学过程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靠在软垫上的马融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坐在下首左边的袁树,居然发现这小子根本没在看他。 顺着袁树的视线,马融发现这小子正在和他喊来演奏女乐的某个舞女眉来眼去。 马融性情喜好奢侈,搞学问也要充满仪式感和奢侈感,且多有荒唐之举。 人家学堂讲究一个严肃谨慎,恨不能除了桌椅板凳笔墨纸砚之外啥都没有。 他偏不,他要给自己挂红纱帐,前面教授门徒,帐后设置女乐,一边讲学一边演奏乐曲,侍奉的舞女们还穿着轻纱,十分魅惑,以至于经常有弟子走神,被他训斥。 他还以此为乐。 眼下正好逮着袁树走神搞小动作,马融大喜,意识到这是个绝佳机遇,立刻停止讲经,板起脸,准备输出。 他伸手拿起戒尺,对着面前的地板敲了一下。 “术,为师方才说到什么地方了?” 袁树方才正在和马融府上最漂亮的小舞女眉来眼去,想着啥时候把这个小舞女骗到手带回家玩养成游戏,骤然听到马融喊他的名字,转过视线,看向了一脸板正的老不修。 咋的? 就准你设红纱帐置女乐奢侈享受,不准我揩揩油捞点好处? 想敲打我? 第一次正式面授就要针对我? 袁某人最喜欢和有实力的人交手过招。 于是袁树微微一笑。 “老师方才说到左传云:秋,狐突适下国,遇大子,大子使登,仆,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矣,将以晋畀秦,秦将祀余。” 看着袁树嘴角挂起的邪笑,马融一阵郁闷。 这小子难道一边看美女一边还能听他讲经? 一心二用在这小子身上难道是真的? 他不死心,继续发问。 “于此可有疑惑?” “无。” “那为师有所疑惑。” “老师请说。” 看着袁树一脸坦然的模样,马融决定正儿八经试一试这小子的深浅。 “传何云夷吾无礼?” 马融问毕,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袁树身上。 包括方才与他眉来眼去的小舞女。 袁树则想了想左传这段记载的前因后果。 “申生不自明而死,夷吾改葬之,是为无礼。” “…………” 马融有些意外。 袁树的回答还真是屁股上面挂水壶——有一定水平,甚至和他自己心中的答案都较为接近。 但是他所得出的感悟是他多年苦学之后抽丝剥茧方才得出,袁树得出如此解答,除了他天资聪颖外加名师指导,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只是他家传孟氏易,乃今文经家族,区区十岁小童,就算家族有意培养,又如何能对古文经典的左氏春秋如此熟悉,甚至能窥见传文记载之后的奥妙? 这些东西,基本上都是学问精深的经师深藏于心中的奥妙,一般只传授有天资、能为政的高足弟子,稍微愚笨一些的弟子都没有学到的机会,袁树没有得到他的传授,居然无师自通? 倒也不是马融没有见识,实在是这段记载背后的水太深,牵扯太大,没有高人指点,几乎不可能在这个岁数就把这潭水给趟明白了。 而且袁树的这个回答非常隐晦,既没有让旁人清楚的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能让有一定能耐的人听懂自己的意思。 马融顿时升起了浓浓的好奇之心。 他看了一眼周边众人,见幼童弟子们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袁树,更别说其余侍者了,于是便放下心来,准备与袁树把话说明白一点,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这个事情。 “术,申生为何而死?” “为晋嗣位而死。” “何人致其于死地?” “献公,骊姬。” “夷吾为何改葬之?” “为安抚人心耳。” “可有成效?” 袁树稍微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夷吾先杀里克而后改葬申生,既铲除权臣,又宣布铲除行动到此为止以安抚人心,效果斐然,遂稳坐国君之位,纵有怀异心之人于内外,亦不能动摇之,然不知报恩、反复无常者,纵有通天之能,必不能长久。” 马融不说话了。 这四个问题,让他意识到袁树是真的明白这段记载背后的牵扯。 这小子,是真的把这潭水给趟明白了。 谁指导他的? 袁氏的某个神秘学问家? 袁氏家族内部还有这样愿意钻研学问的大家? 好吧,就算有,可他才十岁,有必要把这种事情讲得明明白白? 你袁氏为避祸生存,是否做得太多、太过了? 让一个孩子了解这些,就算他真的很聪明…… 至于吗? —————————— ps:新的旅程开始,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啦~~~ 二 两岁明句读、三岁读经典 马融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实在是这段记载背后的故事过于曲折离奇,且史料匮乏、珍稀。 他若不是因为得罪邓氏太后而在东汉皇家藏书地东观坐了十几年冷板凳,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和那么好的条件博览群书,从而为他全面了解记载背后的真实故事打下基础。 而在他的记忆之中,袁氏家族并没有在东观工作的族人。 那么,是袁氏家族的私有藏书揭示了这段真相吗? 要知道,这简简单单的“夷吾无礼”四个字,可真是牵扯大了去了,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明白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马融的猜测也没错,但这个事情不是袁树家族内部的某个神秘学者传授给袁树的,纯粹是袁树自己博览群书的结果。 而博览群书,其实也不是袁树本意的行为,他之所以选择博览群书,纯粹是因为无聊。 袁树是很不幸的魂穿婴儿派系的选手,来到东汉末年的时候,“袁术”还是一个婴儿。 最开始,袁树并不知道自己占据的是“袁术”的身体。 被婴儿身体禁锢着的他只能被迫和婴儿一样吃了睡睡了吃,除此之外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尿和拉,偶尔清醒的时候也只能被迫喝奶吃粥,过着人类幼崽应有的生活。 好容易熬过了倒头就睡、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清的婴儿期,他惊愕的从便宜老爹老娘的聊天内容中听到了“大将军梁冀”、“五侯”、“李膺”之类的词语,这让他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时代可能是东汉。 再往后,他听到了“光武皇帝”“孝明皇帝”“孝章皇帝”之类的词语,便确定自己的确身处东汉时代,具体是啥时候倒是不清楚。 再等他某天听到自己所属的家族是“袁氏”,自己身处的地方是“汝南郡”,还有老爹单名一个“逢”字,还有个兄弟单名一个“隗”字,顿时就感到大事不妙。 错不了。 袁逢,还有兄弟袁隗,这绝对错不了! 汝南袁氏! 汉末最牛逼的翻车家族! 但是自己究竟是谁? 是袁逢的嫡长子袁基? 还是嫡次子袁术? 亦或是庶子袁绍? 可不管是谁,这三位的下场都不算好。 袁基,和袁隗一起被董卓所杀,连反抗之力都没有,平白有个四世三公袁氏嫡长子的身份,死的最便宜,可谓是庸人一个。 袁绍,倒是河北雄主,可是有着顺风翻车王的属性,居然被小弟曹操给逆袭了,最后活活气死,为后人所耻笑。 袁术,汉末最有梗的男人,浑身是梗,路中捍鬼、要喝蜜水、冢中枯骨、刘备是个厚道人,一生经历足以写一本汉末梗百科。 最后在山穷水尽之际因为喝不到一口蜜水而活活气死,死都死的那么戏剧性。 三兄弟一个比一个逆天,一个比一个有梗,一个比一个会翻车,翻车鱼都没这么能翻车。 袁树感觉自己无论变成了谁,都会是一个悲剧。 或许是因为年龄太小,还没有被正式取名,所以最开始袁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位人才,直到某天他清醒的时候,从老爹和老娘口中听到了基、绍这两位人才的名字。 这也就是说袁基和袁绍已经存在了。 那么…… 爷是袁术? 这可真是老太婆换姿势——给爷整不会了。 袁树当场懵逼。 坏了,我成冢中枯骨了! 这还怎么操作?! 袁树花了很长时间才不得不接受自己成为冢中枯骨的事实,不得不接受自己未来会因为喝不到一口蜜水而活活气死的事实,那叫一个颓丧、痛苦。 但是过了没多久,某天他正在用力喝奶奶的时候,忽然间想明白了。 就算自己未来会以冢中枯骨和喝不到蜜水的男人的身份死去,可在此之前,“袁术”的人生还是相当精彩的。 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为非作歹作威作福,一辈子高高在上,甚至还他娘的做了一个“仲氏皇帝”,差一点就是真正称帝了。 而且死掉的时候年龄也不轻。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二十多岁、三十六岁就能自称老夫的时代,能活到四五十,还能经历人间那么多趣事、享受到那么多的福报、掌握那么多的权力,这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 四世三公袁氏家族的重要子弟,就算是躺平摆烂,厚实的家底也足够自己混吃等死大半辈子,也就是运气不好重生在这个时候,要是早一点,混吃等死一辈子不是难事。 多少穿越的前辈都穿越到了平头老百姓的身上吃尽了苦楚,而自己啥都没做,眼睛一闭一睁——嘿,我成人上人了! 我应该痛苦吗? 不。 我应该欢呼雀跃! 这样一想,袁树瞬间完成了自己的悟道,反转了自己的思想,决心健康长大,然后肮脏腐朽的活下去,在死之前把这个时代最顶级的享受全都体会一遍! 虽然没有手机和短视频了,但是…… 爷就是主角! 如此,死而无憾! 什么是成功的人生? 不是称王称霸,不是家财万贯,不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而是——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过完自己的一生。 怀着如此的觉悟,袁树激动的也不管未来成为“冢中枯骨”的可能性,立刻就想做些符合身份的事情。 比如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争取在“冢中枯骨”之前为自己赢得“汝南金枪小霸王”的称号。 可惜婴儿纯洁的身体承载不起一个龌龊的灵魂,他有心而无力。 与此同时,他又没有手机和短视频打发时间,灵魂被禁锢在小小的身体里动弹不得,天天除了吃喝拉撒之外无聊的要死。 被逼无奈,当他好不容易可以脱离襁褓、穿上衣服在地上走动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的找书看,以此解闷。 袁氏家族这种大家族自然不会缺少藏书。 于是袁氏家族便有了一个【两岁明句读、三岁读经典】的神童。 袁树自己只是为了解闷,不那么无聊,但是他两岁开始就哇哇叫着要读书认字的事情还是让袁氏家族惊喜莫名。 袁树显然是错误的估计了自己为了解闷而作出的行为对于袁氏家族来说到底是多么的有意义。 从古至今,无论是什么阶层的人,只要你“好学”,总是能博取旁人意外的好感。 所以袁氏家族对这个神童投注了相当的重视与关怀。 家族藏书资源向他敞开,想怎么看怎么看,看不懂还有专门族学大家给他讲解。 老爹袁逢一有空就亲自教他读经,老爹没空的时候,三叔袁隗也会亲自上手教他读经。 袁树只想自己安静的看书,最多看到某些不懂的古字的时候找人帮忙解读一下,告诉他那是什么意思就可以了,并不想让很多人对着自己叽叽喳喳。 他只是需要一本活字典——有问题的时候快速解答,没问题的时候就当他不存在。 而他这一行为落在家族长辈眼里则是彻底坐实了“神童”的名号。 句读,袁树不到半个月就完全掌握了。 三个月不到,袁树就没有不认识的字。 然后就开始博览群书,甚至不喜欢别人打扰,安安静静的看书,有不懂的地方就问,特别不喜欢有人在他看书的时候随便插嘴,他老爹和三叔也不可以。 袁逢十分欣慰的看着抱着竹简一字一句阅读的袁树,感叹自己生了一个好儿子。 袁隗十分羡慕的看着抱着竹简一字一句阅读的袁树,感叹自己没有这样一个好儿子。 在身体还撑不起他龌龊思想的时候,袁树就只能这样度日。 一本书一本书的看,一卷竹简一卷竹简的摸索,从三岁到六岁,三年多的时间,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书,最后,在七岁之前,他基本上把袁氏家族的藏书看了一遍。 当时,他的身体初步具备了为非作歹的能力,要想搞点什么事情的话,确实已经可以开始操作了。 可除了偶尔带着许崇把对着自己投射出羡慕、嫉妒眼神的袁绍摁在地上狂扁之外,他忽然感觉自己对欺男霸女、为非作歹这种事情兴趣不大了。 读书读得多了,了解的东西多了,见识广博了,抽丝剥茧追寻的真相多了,他忽然觉得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很low,完全配不上他的身份。 那些春秋战国时代的牛逼人物们从小到大都在阴谋罐子里泡着,睁眼闭眼都是生死相搏,稍不留意就死于非命,称王称霸也不过肉体凡胎,就和玩大逃杀一样,那叫一个惊险刺激! 好几个有趣的故事里,所有参与进去的人那叫一个全员不当人,全员恶鬼,拟人之辈都甚少存在。 一些他原先以为很是正派的人物,读完藏书之后就发现原来是个心思深沉的阴谋家,千里之外算计他人于无形,然后自己再被最亲近的人算计死。 比如晋文公重耳。 那实在是太精彩太刺激了。 所以,小儿科式的打架斗殴欺男霸女在他看来成为了特别没品、浪费生命的事情。 他不想浪费生命在这种事情了,现在,他有更高的追求。 当然了,每当袁绍没事找事阴阳怪气的时候,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指使许崇这颗肉弹冲上去扛揍,自己在后面对着袁绍一顿输出,打得他满脸桃花开。 后面袁绍觉得自己年龄更大却总是挨揍,很没有面子,就把自己那头的许攸给拉上助阵。 结果许攸是个战五渣,后面就演变成袁绍和许攸一起被许崇摁在地上,袁树挥着拳头招呼上去,让他们两脸桃花开,感受到春的温暖。 除了会毫不犹豫的对袁绍发起痛击之外,袁树简直就是个三好学生。 袁树作为家中难得出现的“神童”,家族更是生怕他读书太多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结果走了当好学生的歪路。 所以在他读书的时候,袁逢、袁隗也会不遗余力的传授给他更多的社会现实知识,让他知道书本上写的和社会现实之间的差距,培养他的狼性。 更有甚者,袁逢和袁隗还都鼓励他去做点出格的事情锻炼锻炼胆气。 比如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什么的,实在不行杀个人也好,为此还拉着袁树传授击剑、挥刀、射箭、御马驾车的技术。 袁逢就差直了明白的告诉袁树——好儿子,别看书了,出去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一下好不好? 可袁树作为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好少年,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要不是袁逢是他的便宜老爹,他高低要指着袁逢骂一句【武大郎做生意——你食不食油饼】? 我什么身份? 欺男霸女? low不low? 但是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当时袁树的两条胳膊都比不上袁逢的一条小腿,为了获得读书的安宁,所以就时不时揍一下袁绍应付了事,把袁绍揍趴下之后继续看书。 家里长辈发现袁树比起为非作歹还是更喜欢读书之时,还甚是忧虑,再看到袁树暴揍袁绍和许攸的时候一点也不留手,出手犀利,这才相对放松一些。 别看书看傻了就好。 只要袁树还愿意揍袁绍,家族就不怎么干涉袁树的自由阅读,于是袁树得以阅读更多的书籍,其中就包括左传。 读了左传之后,袁树才认真的意识到从学术角度来说,左传才是真正适合春秋经的解读教材。 穀梁传也好,公羊传也好,今文经体系内的这两家都是把春秋经当作政治纲领来看的,唯有左传是把春秋经当作历史政治教材来看的。 而从根本上来说,袁树本人也更加认同春秋经的历史政治教材属性。 公羊传的学者们普遍认为春秋经是孔子晚年表述自己心志、统合一生全部政治观念的作品,是孔子一生思想的精华,却偏偏不怎么在意它的历史属性。 袁树看来看去,只从春秋经里看到了大大的“春秋笔法”四个字,实在看不出来多少政治纲领的意味。 甚至是公羊传本身,倒也没有把政治纲领的意味上升到国家层次,更多的则是表述公羊高自己内心中的那个孔子的形象。 直到董仲舒这位超级大佬携带着他的巨著《春秋繁露》横空出世,对公羊传做了另类解读,儒家学派的正式治国纲领才逐渐成型。 董仲舒在对公羊传的解读层面堪称是肯尼迪坐敞篷车——脑洞大开。 不管是不是孔子的意思,只要符合当时儒家学派的利益,董仲舒总能找到诡异的角度将其与孔子联系在一起,硬生生把公羊传整成了一个超级缝合怪。 对此,孔子都只能摊开双手表示无奈——我都死了,我说什么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我受限于各种时代限制,无法明白的表述自己的意思,只能隐晦的意有所指,偷偷的骂一下不能明目张胆骂的人。 结果居然被你们理解成了治国安邦的政治体系…… 真是不得不服后人的政治智慧。 但从这个角度来说,袁树也不认为公羊传就真的没有什么价值。 虽然董仲舒之后的公羊派儒家学子们解读春秋经的角度很离谱,但是它真的超脱了儒家经典的局限性,拿出了一套正儿八经的可供统治者操作的政治纲领,给儒家学派这个老古董注入了新鲜血液。 董仲舒大兴公羊传之前,儒家学派其实根本没有真正将自己的政治理想实操过。 孔子号称学究天人,弟子三千,周游列国,可他本人到头来也只做了三个月鲁国的太宰,他的门人们吹捧这三个月的治理之后,便是“鲁国大治”。 但是细细想来,三个月的时间,庄稼都长不出来一茬儿,一个国家真就改头换面了? 总体来说,诸子百家之中,法家学派实操过政治,道家学派也实操过政治,甚至墨家学派都深度介入过政治,这几家都比儒家学派更有说服力。 但是儒家学派幸运就幸运在出了一个董仲舒,董仲舒又找到了关键的破局之点——公羊传,从而带领儒家完成了自我革命。 而在西汉前期的学术圈子里,其他学派都在啃老本,混吃等死,并没有把实操之后出现问题的学术体系进行变革。 唯有儒家学派做出了如此深刻的自我变革,大跨步跟上了时代的进程。 所以董仲舒和公羊传可以说是儒家学派能够在那个历史节点战胜诸子百家、成为最后胜利者的关键因素。 事实上,公羊传在自宫之前还有过“天囚”这种小母牛坐飞机一般的理论。 也就是认为天子是天的囚徒,对天子和天的地位做了劲爆的结论,硬生生往皇帝的脑袋上悬了一把剑,稍有不慎直接怼,很是震撼人心。 如果这一理论得以巩固,历史绝对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可惜,学者们终究是扛不住钢刀的锋利,在淫威之下自宫,走上了谶纬化的道路,今文经学由公羊学大兴而兴盛,也注定由此而衰落。 然而为了获得官学地位而更加向统治者靠拢、献媚的古文经学体系在袁树看来并没有比今文经学更优秀。 如果说眼下的今文经学是恶霸,那古文经学就是流氓。 二者之间互相争斗并没有带来学术上的进步和辉煌,反而进一步催生了魏晋玄学这种荒诞的玩意儿。 所以在袁树看来,谶纬化、繁琐化的二者,都是没有未来的。 这是袁树在博览群书之后得出的感悟。 并且由此,他进一步产生了“修正思想、统合意志”的初步想法。 干翻这个吃人的世界,推翻旧的秩序,并不难,有直接可以拿来用的方法——兵强马壮。 但是干翻旧世界之后,总是要拿出一个新的秩序来重塑社会,否则只是为了干翻旧世界而干翻旧世界,那和流寇有什么区别? 新的秩序,需要一个新的思想体系来塑造,而新的思想体系,就需要领导者自己创造、提出、得到认可,然后付诸实践。 就当时的袁树来看,今文经学体系和古文经学体系都不足以成就一个新的思想体系。 新的思想体系必须要超脱其中,但又不能完全与之割裂,不能脱离这片土地的“气”,要接地气。 袁树主动提出想要向马融学习古文经典,本身就是为了这一行动做准备。 对于未来的新思想新秩序,袁树隐隐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不过这些想法还需要高德大儒的承认与背书,光他自己一个小孩子肯定是无法成事的。 所以他要成为这个时代最牛逼的学者马融的高足弟子,要获得接近郑玄乃至于超过郑玄的名望和地位,由此获得学术界的地位,成为一位大佬。 成为学术思想界的大佬之后,再搭配袁氏家族本身的社会能量积攒,他就有充足的余裕去实践他的新思想新秩序了。 然后,得出成果。 然后,进一步完善理论、广泛宣讲。 再然后…… 哼哼…… 袁术只要安心的当冢中枯骨就可以。 他袁树要考虑的就很多了。 所以为了不去成为那个“冢中枯骨”,临死前连一杯蜜水都喝不上,袁树决定奋发图强,积极向上,恶狠狠的搞事情,把这个时代搞得天翻地覆! 三 夜访马融 在马融看来,这小子着实有点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以为这小子纯粹是个叛逆刺头,不为家人所容,所以才来自己这里避难顺便镀金。 可现在看来,这小子本身就是一块被大便糊住的金子,真要给他洗干净了拾掇清爽了,绝对是光芒四射啊。 那么小就搞明白了那么多东西,那他是不是也搞明白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五经十四家法,他都阅读了吗?都有自己的看法吗? 古文经典的解经方式,他也都有自己的看法吗? 马融按下了心头的疑惑,在众人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看来术的确是学有所成,不过师者授课,学生需肃穆安静,不可肆意妄为,这一点还是要注意的,所以术,你知错吗?” 袁树咧嘴一笑。 “学生有错,老师便无错?” 这话说出来,堂中诸人顿时大惊。 方才与袁树眉来眼去的小舞女更是大惊,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丝巾,死死地看着袁树。 方才这一对老小谈那些高深的学术问题他们不懂,就像是看着神仙打架一样无能为力,可现在,这可是…… “为师有错?” 马融眯起眼睛看着袁树:“何错之有?” “课堂肃穆是应当的,弟子严肃也是应当的,但是老师于授课之地多置女乐,本属不应当,老师置之,弟子无话可说,但老师置之又不让弟子观看,这着实太过于为难弟子了。” 马融闻言,不怒反喜,嘿嘿笑了出声,感觉这小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居然敢对我开炮? 老不修的心思立马占了上风,马融立刻发起了新一轮攻击。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师年过八十,即使逾矩,又如何?圣人不曾言,不言,便无所顾忌,无所顾忌,便是将女乐至于尔等面前,又如何?” 袁树大喜,心想还有如此好事? “那老师何不置女乐于弟子身前,之前相隔甚远,弟子看不真切,置于身前,方能仔细欣赏!” “????” 马融愣住了。 所有人也都愣住了。 许崇虽然没明白之前袁树和马融的一顿学术交锋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这个局面,他看懂了。 老大这是在为大家伙儿谋福利,好让大家伙儿都可以近距离观看那些身姿曼妙的女子跳舞唱乐! 真是好老大! 我一辈子追随你! 于是许崇便十分期待、倾慕的注视着为他争取利益的袁树。 马融也是愣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袁树给借力打力了,顿时一阵恼火。 “小子无礼!” 袁树丝毫不惧。 “弟子哪里无礼?” “顶撞师尊,便是无礼!” “弟子不过是顺着师尊的意思有所请求,如何能算无礼?” 袁树摊开双手笑道:“况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说明孔子十五岁之后才开始立志学习,吾等后辈也应该在十五岁之后立志学习,端正自身,眼下弟子不过十岁,十五之前,圣人不曾言,不曾言,便没有顾忌。” 马融再次愣住。 好啊好啊,我用老压制你,你用小还击我? 你用我的魔法回击我的魔法? 这小子,还真有点意思! 马融摆出一副生气的脸,在身边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来,提着戒尺来到了袁树的面前,举起戒尺,冲着他的脑袋敲了三下,然后背着手走出了教堂,宣布今天的授课结束。 一群出身不凡的小弟子们用各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袁树,也纷纷退场。 许崇则是立刻冲过来对着袁树的脑瓜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老大,你没事吧?疼不疼?老家伙实在是太狠了,居然对着脑袋打!咱们要报复回去吗?” “报复你个头啊!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需要你报复?” 袁树没好气的给了许崇一个毛栗子,然后转过身注视着马融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当日晚间,袁树没有和之前几日一样偷偷把那小舞女约出来谈天说地聊人生聊理想顺便揩油,而是悄悄的从马融居所院落的偏门进入,摸到了马融的房间里,躲过了守夜人的视线,一点一点匍匐前进到了门口。 看着正在边上打瞌睡的两个守夜人,袁树撇了撇嘴,灵巧的小身板几下子就来到了门前,轻轻推开门,一下子就把身子挤了进去,无比丝滑。 马融的卧房很是华丽,到处都是绫罗绸缎,连地板上也铺设了软垫。 听说这软垫还是从西域买来的,价格非常昂贵,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软绵绵的,很舒服。 房间内点了几支红烛,整个房间里有着暗淡的光线,倒很是营造出了一种利于睡眠的感觉。 除此之外,还有很好闻的熏香的味道。 这住宿条件,比袁树在袁氏家族的住宿条件还要好上好几倍,不由得让袁树感到十分的羡慕嫉妒,甚至不由自主的萌生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想法。 不过他来这里倒也不是为了这个,所以摁下心中不爽,悄悄靠近了马融的床边,听得床上有人的呼吸声,声音很轻。 但是…… 咦? 怎么感觉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 马融睡觉是和两个人一起睡的? 不对吧,马融年轻的时候有不少风流韵事,但是上了年纪以后就不这样了,他的妻子前些年就去世了,之后他也没有怎么纳妾。 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也没有那方面的冲动,养了一群小美女在家里纯粹是为了赏心悦目,还真没有什么桃色风波。 所以…… 袁树伸长脖子抬起头,隔着一层床纱,他隐隐看到马融这边的确只有他一个人在睡,但是这床被子未免太大了,里头的东西好像也有点多…… 马融八十七岁了,身子早就缩小了不少,哪里能撑得起这么大的被子? 于是他掉转视线往床尾望去,瞧见两个长发姑娘睡在床尾,呼吸声此起彼伏,貌似睡得很香。 “暖床”。 这个词语忽然出现在了袁树的脑袋里。 然后他有点错乱。 不是,你这老家伙三更半夜把我喊过来,自己睡得乎乎的就不说了,还有两个侍女给你暖床,你咋就那么……不讲道理呢? 这样想着,袁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喊了一嗓子。 “老师,弟子袁树前来拜见!” 这声音不大,床尾那两睡得很沉的侍女就没醒来,但是马融年纪大了,瞌睡轻,袁树这么一喊,他就醒了。 睡眼惺忪的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扭过头掀开窗帘,却并没有瞧见往日能瞧见的蒙蒙亮的天光。 “天还没亮?那我怎么醒了?” “是弟子把您唤醒的,老师。” 袁树杵着个大脑袋伸到了马融面前,咧嘴一笑,一口大白牙反射出诡异的光。 马融一眼看见袁树的笑脸,还有一口大白牙,顿时一愣,然后张大嘴巴,好像是要尖叫,但是没叫出来,倒是被吓了个好歹。 袁树看着马融的模样不对劲,赶快上前给他揉胸口。 “老师!老师!您没事儿吧?” “我……我……我……你怎么在这里?” 马融好容易回过神来,死死盯着袁树,恼火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这里是为师的卧房!你怎么闯进来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现在是三更天了。” 袁树看着马融恼火的样子,也觉得不可思议:“不是老师让弟子三更天来找您的吗?” “我?” 马融愣了,疑惑道:“我何曾让你这小子来卧房?” 袁树也愣住了。 “您白天的时候用戒尺敲打弟子脑袋三下,又背着手离去,不就是暗示弟子夜半三更之时从偏门进入您的卧房向您讨教问题吗?” 马融眨了眨眼睛。 “我是这个意思吗?” 袁树眨了眨眼睛。 “您不是这个意思吗?” 一老一小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了令人尴尬的氛围。 少顷,袁树实在是扛不住这尴尬的氛围了,只好主动开口。 “难道老师不是这个意思?是弟子误解了?” “比起这个,我还是更在意你到底是如何从我用戒尺打你又背着手离开这件事情上悟出了我要你夜半三更来卧房见我这件事情……” 马融幽幽的来了一句,神色十分的幽怨:“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瞌睡本就轻,晚上难得睡着,好不容易睡着,被你小子弄醒,这下好了,漫漫长夜,你教我如何是好?” 袁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老师名声那么大,学问又那么高深,咱们研究学问的出发点就是微言大义,所以弟子就自主认为老师的一言一行都是深意,需要细细琢磨考量。” 马融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你小子可真是老太婆钻被窝——给爷整笑了! 微言大义用在这种事情上? 是你太敏感还是我太粗糙? 马融只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脏话想要骂,但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憋得十分难受。 不过这么一整,马融也完全清醒了。 两人说话的动静还是把床尾那两个负责暖床的年轻小侍女给弄醒了,她们还以为马融要起夜,揉着眼睛就爬了起来,然后看见了袁树这个不速之客。 在她们将要尖叫之前,马融开口解释了这件事情,让这两小侍女继续睡,别管他们师徒两个。 两个小侍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一脸懵逼的顺从马融的命令,重新躺了下去。 这倒是让袁树有点意外。 “老师不想赶走弟子吗?” “比起赶走你,我倒是觉得留下你与你谈天说地会更有意思,否则漫漫长夜,我就要苦苦熬过去了。” 马融叹了口气,缓缓道:“术,我教授弟子数十年,顽劣不堪者有之,惊才绝艳者有之,但是同时令我感到顽劣不堪和惊才绝艳的,你还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了。” 袁树不好意思的抹了抹自己的脑袋。 “弟子没有老师说的那么好啦……” “我不是在夸奖你!” 马融又犯了一个白眼:“听话要听完全,惊才绝艳之前,是顽劣不堪!” “弟子何曾顽劣不堪?” 袁树摊开双手,一脸无辜道:“就算是在袁氏族中,弟子也是有名的爱读书不爱惹事,其他子弟都在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唯有弟子沉迷于知识的海洋之中无法自拔。 父亲和三叔甚至因为过于担心弟子读书读傻了,还主动要求弟子外出惹是生非欺男霸女,可弟子宁死不从,一定要读书!这样优秀的弟子,怎能有顽劣之说?” “为师所说的顽劣不堪不是指你的所作所为,而是你的所思所想!” 马融瞪了袁树一眼:“比起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更重要!你出身今文经典传承世家,家族堪称阀阅,如此高门,你不在家研习家学,还和族中长辈起了争执,为此来到为师这里避祸,对于你来说,这可比欺男霸女为非作歹要严重得多,不是吗?” 袁树刚想反驳,忽然觉得有点小冷,眼珠子一转,堆起一脸灿烂的笑容。 “老师,弟子冷,能上床取暖吗?” “???” 马融惊讶地看着袁树:“你……上为师的床?取暖?” “老师如此爱护弟子,一定不会介意的对吧?” 袁树嘿嘿笑着,脱了鞋子和外衣,三两下爬上了马融的大床,眼疾手快的挤到了那两个小侍女中间的位置,一躺。 啊~~~ 舒坦。 两个小侍女被袁树突然的袭击弄得人都傻了,惊呼一声躲在两边,齐齐看着马融。 “靠过来啊,我还冷着呢,别怕我,我又不吃人。” 马融刚想说些什么,却看着袁树笑着对两个小侍女招呼着,心中顿时百般滋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你们照他说的做吧,放心,他才十岁,还是个童子,安全得很。” 主人家发话了,两个小侍女也不管心中是怎么想的,只能乖乖靠过去。 感受着香香软软热热的身子靠过来,袁树顿时一脸陶醉。 “啊,温香软玉在怀,人生无憾矣……” “浑小子,这才几岁,还什么人生无憾!” 马融被气笑了,忙道:“术,你还没有回答为师方才的问题。” 袁树嘿嘿一笑。 “家里那些人没几个正经的,几间大屋子的藏书都落了灰尘,也不晓得打理,一天到晚从上到下没几个研究孟氏易,都在研究谶纬和钻营之道,很多子弟在族中只是学一些粗浅的东西。 除此之外,就是挥刀舞剑,骑马御车,再练习骑射,与地方豪侠多有往来,整天谈论的都是些苟且钻营的事情,土地,房屋,商铺,产业,朝廷,弟子和他们实在是话不投机。” 马融闻言,倒是有些心头沉重。 这些年来,以阀阅高门为代表的文化贵族们越发的不注重自己家族的文化传承了,转而向谶纬、钻营这些歪门邪道上大费心思,都在为自己谋取利益。 袁氏家族作为这个时期整个大汉数得着的顶级豪门,居然也已经不再重视家传学问,而着力于钻营苟且之道,并且为此而越发兴盛,这难道是好事吗? 堂堂阀阅之家,不教授子弟真正的学术,却把心思都放在了苟且钻营上,还为此越发的兴盛,这只能说明整个大汉都在走一条很可怕的错误的道路。 学,不能兴盛。 苟且钻营,可以兴盛。 这是错的!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情—— 大汉生病了,病得很重! 听袁树这么说,马融的心情十分沉重。 “术,袁氏……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袁树立刻点头。 “弟子还是往好了说的,弟子两岁时便开始读书,喜读书,家族一方面认为这是好事,一方面却也担心弟子读书太多,把自己读傻了,所以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父亲和族中长辈就不断的讲授一些书籍背后的故事。 他们试图以此告诫弟子不要沉迷于书本,而要更加注重眼下,似乎真的很担心弟子成为一个只知道读书不知道其他的傻子,为此使劲儿鼓动弟子出去为非作歹肆意玩乐。 不止如此,他们还告诉弟子要多多结交外头的豪强游侠,多与他们往来,拿出金银财宝和女人送给他们,换取他们的效劳,认为这样做比闷在家里死读书来的更好,老师,您说,弟子不该离开袁氏来到马氏吗?” 马融不知道袁树在搞什么小九九,听着他这样说,只觉得心情无比的沉重。 袁氏家族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只能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床顶,摇头叹息。 “多年来,大汉的政局越发糜烂,堂堂天子被操控于外戚、宦官之手,不学无术之辈居然掌控废立大权,天子威严荡然无存,天下也越发动荡不安,再这样下去,是要出事的…… 还好今上英明睿智,沉毅而果决,一举铲除梁氏外戚,夺回大权,现在又在着手铲除五侯,想来再给今上一些时候整饬朝纲,大汉天下还是会日渐清平,往后天下也会安分许多吧!” 袁树闻言,咧嘴笑了笑。 “老师,五侯好铲除,可就怕除了旧五侯,又来新五侯,换汤不换药。” 四 我父乃袁逢! 听袁树这么说,马融多少有些不满。 “不会如此的,五侯为非作歹,天子必然已经看清宦官不可信,必当修政教、理天下,多用贤臣,远离小人,如何还会有新五侯?” “宦官不可信,老师口中的贤臣就可信?” 袁树嗤笑道:“老师,天子除梁冀的时候到底有多少贤臣出力帮忙?又有多少宦官出生入死?五侯可不是靠着谄媚换来的,那是用命换来的,天子再怎么糊涂,会随便封侯吗? 说到底,【贤臣】各有其家,置其家于不顾而舍生忘死者,少,宦官去势而无家,孑然一身,为荣华富贵而舍生忘死者多,且无家之牵扯,于天子而言则更加忠诚可靠,老师,您说是吗?” 马融瞳孔一缩,用力支起了身子,不可置信的看着靠在床尾的袁树。 “这些你都知道?” “都知道?” “十四家法,古文经典,读了多少?” “全部。” “全部?可你才十岁!” “有志不在年高。” “………………” 马融盯着袁树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重新躺倒,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的【志】,你袁氏的【志】,实在是让我这老朽有些毛骨悚然了,优秀子弟读书研习,深究前人之道,继而入朝为官,翻云覆雨。 平凡子弟外出结交豪强游侠,挥手散财,积攒人望,潜藏于乡野之中,待天下有变,振臂高呼,一呼而百应,术,袁氏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师,不是只有袁氏这样做,而是天下豪门,十之八九都在这样做。” 袁树收起笑容,轻声道:“不过,不管他们要干什么,弟子与他们不是一路人,若只为门户私计,弟子何苦不远万里求学关中? 以袁氏家业,弟子躺在家中长到加冠,轻轻松松便能入朝为官,仕途顺畅,加官进爵,届时一样能翻云覆雨,一呼百应,何须百般折腾?” 马融一愣,随即眼中出现些许希冀之光,坐起了身子,看着袁树。 “术,你既然已学过全部,又来求学,所为者何?” 袁树也坐起了身子,面对着马融。 “心中尚有疑惑不能解,希望得到名师指点。” 马融点点头。 “什么疑惑?” 袁树盯着马融的眼睛。 “今文经与古文经究竟能否治理天下?若能,为何大汉国势江河日下?若不能,何以大汉四百年延续至今?以及,未来之路,该如何走下去?” 袁树抛出来一个宏大命题,把马融震得晕晕乎乎。 连马融都晕晕乎乎,被袁树在被子里偷偷捉住小手不放开的两个小侍女便更是如此了。 原本以为是个登徒子浪荡子来占她们便宜,她们也只能忍着,结果这小家伙抓了手便不再乱来,还说起了那么多听上去十分高大上的事情…… 感觉好厉害! 两个小侍女便放松了身体,偷偷打量着面色正经的袁树。 马融那边是被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神色很是复杂的看着袁树。 “术,你当真只有十岁?” “如假包换。” “我怎么觉得不像呢?” “哪里不像?” “寻常十岁孩童哪里能如你这般思考起这般问题?这般问题,为师以为,是没有人可以给出回答的,若有人能回答,岂不为妖孽?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不是忧国忧民之辈,也就是妖孽了。” “老师以为弟子是妖孽?” 袁树嘿嘿一笑:“老师,您的女儿可是弟子的叔母,咱们可是亲戚,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别说那么可怕的话啊,再说了,弟子哪一点像妖孽?” 马融仔细审视了一下袁树。 “除了长相类人,哪一点都像。” “那就好,反正世人看也只看得到弟子俊美的长相,瞧不见弟子的心。” 袁树畅快地笑着,马融倒是愣了半晌。 少顷,他也是嘿嘿笑出了声。 “袁周阳啊袁周阳……真是好运道,有这么个儿子,多智近妖,你袁氏四世三公、五世三公有望啊。” “四世三公、五世三公?” 袁树撇了撇嘴道:“老师,弟子上头还有一个兄长,他才是嫡长子,袁氏未来的家主,哪里轮得到弟子?三公之位,弟子怕是摸不着咯!”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马融笑道:“术,以你如今展现出来的才华,若能更加精进,获得声望,但凡不出什么大变故,只待你父辈淡出朝野,袁氏未来必然是掌控在你手。” 袁树看着马融,笑了笑。 “老师,袁氏族地现在可是个脏臭之地,满目膻腥,弟子可不喜欢。” 马融沉默了一会儿,嘿嘿一笑。 “那便想方设法将其变为你喜欢的模样不就可以了?你甚至想着把经典变成你喜欢的模样,区区一个袁氏,哪里能奈何你?” 袁树倒是没想到自己的想法那么短短的时间里就被马融看穿了。 还真是人老成精啊。 “老师,您知道弟子的想法了?” “猜到了一些。” 马融叹了口气,缓缓道:“其实吾辈之人年轻时也多有设想,想以胸中所学报效天子、铲平一切肮脏事,结果自己却差点被铲平,随后便意识到单纯的书面文章不顶用,儒门经典力量有限。 时至今日,更是把一切都看得透透的,对于经典,无论是粗浅理解还是深入理解,放在朝堂之上,都差不多,登上朝廷,先分异己,己者用,无论奸佞,异者排,无论贤良。 纵使饱读诗书,学究天人,若不能从权贵之野望,轻则入东观校书二十年,重则流放边地,生死由天,如此,满腹所学又有何意义?此等事多了,士人间的风气便败坏了。” “老师,弟子从圣人典籍中并未找到解决之法。” 袁树笑道:“不知老师可有解决之法?或者老师可有注意到某些弟子未曾注意到的篇章?” 马融苦笑。 “若有,为师这把老骨头应该还在雒阳,而非家乡。” “那便是没有了。” 袁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前人智慧终究有限,要解决现下的问题,果然还是要今人从现下入手,自己摸索了。” 马融一听,浑浊的老眼里顿时闪现出了一丝异样的光彩。 “术,你有此志?” “若无此志,弟子也不必来求学于老师了。” 袁树缓缓道:“读的书越多,知道的事情越多,弟子的思考就越多。” “思考出了什么?” 马融期待道:“你以为,以古文经取代今文经,打破学术之藩篱,纳天下良才于朝堂,可行否?” “老师,这不还是向古人寻求解决今人问题之法吗?” 袁树摇头道:“古人的智慧出自古人所处的时候所遇到的实际问题,数百年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再向数百年前的古人寻求解决方案,岂不为刻舟求剑?” 马融有些惊讶。 “你还读了吕氏春秋?” “弟子以为一家之言不可尽信,还是应当博览群书。” “这话说给旁人听,可不是什么好事。” 马融叹了口气,摇头道:“儒之道,在于法先王,你所说的,是法家的学术,若是公开言论,定会受到极大的批评,也不太可能为世人所容。” “一味的法古,法古,古就那么好吗?” 袁树冷笑道:“所谓人心不古,无非是古人见识还不多,不知道还有那么多做坏事的手段罢了,人就是人,从来不该有古人胜今人之说!” 马融沉默了一会儿。 少顷,他缓缓开口。 “术,这些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得再有第三人知晓。” “那她们两个……” 袁树看了看自己左右两边那两个香香软软的妹子。 两妹子顿时一哆嗦。 马融摇头道:“她们是马氏家生子,又不识字,无妨。” “哦。” 袁树点点头,又问道:“老师,弟子这些狂悖之言,您不觉得不好吗?” “看来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马融严肃道:“就算你是袁氏子弟,说出这种话,为众人所知,也不会有好结果,所以切不可在外面瞎说。” “老师,您是不是也觉得弟子所言有理啊?” 袁树忽然嘿嘿一笑:“否则老师应该拿起戒尺痛揍弟子才是。” “为师八十七岁了,面见天子尚可不行礼,何况些许言论?” 马融撇撇嘴道:“但你这话不是有理无理可以解释的,世人崇儒法古,你偏要尊今王,走韩非之路,一旦为人所攻讦,便没有了前途,你天资聪颖,为师不希望你过早夭折。” “弟子也没说要走韩非的路啊,不过是觉得一味法古没有意义罢了。” 袁树笑道:“尊今王这一类的说法,弟子最多也只是用来嘲讽一下那些表面求学问道实则求田问舍的家伙,再嘲讽一下古文经,逗弄一下他们。” “你还说?” 马融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为师这里可是教授古文经的,你来求学,却如此非议古文经,若非你出身优越,早就被人赶出门去了!你可知这些时日来,多少人对你不满?” “他们不敢对弟子怎样,就算弟子再怎么狂悖,他们最多与弟子辩论,绝不敢对弟子动手,更遑论赶出门。” “你就如此有信心?” 袁树点头。 “我父乃袁逢!” “………………” “京兆尹袁逢!” “知道了知道了!” 马融不满道:“越是如此,越惹人厌恶。” “厌恶?无非是嫉妒。” 袁树笑道:“他们若是有弟子这般出身,也不知道现在是在欺男霸女还是在为非作歹,与他们比起来,弟子简直是圣人!” 马融想反驳,但是转念一想,嘿,还真是。 寻常人有当高官的爹,有阀阅家族作为底气,欺男霸女为非作歹都算是小事,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可袁树没有做任何坏事,也没有仗势欺人,只是就学术问题表现自己的骄傲,这与他的出身背景比起来,简直不算个事儿。 有了这种比较,圣人仿佛也不是不能用来形容现在的袁树。 “小子狂悖!” 马融还是教训道:“须知,祸从口出,多少英才就是不懂这点,才走上绝路,为师当年也是因为一张嘴得罪了权贵,几乎失去性命,你可要当心!” “弟子就是权贵子弟啊。” 袁树咧嘴笑道:“老师,当年的马氏和现在的袁氏不同,当年的马氏要是有如今袁氏的势力,您也不必遭那些罪了。” 马融顿时哑口无言。 嘿,这小子。 真是气人! 马融觉得自己好生气好生气,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可恶的小子。 这小子怎么和个刺猬似的,哪里都无法下手拿捏呢? 太生气了,真的太生气了! 感觉生命在加速流逝! 马融自觉时日无多,为了不继续损失珍贵的生命,只能强行不对袁树生气。 “你啊你啊,就算有点真才实学,也不能如此狂悖,无论是上位者还是下位者,都更喜欢谦虚谨慎礼贤下士之人,狂悖之人会成为众矢之的,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天子也救不了你。” “嘿嘿嘿,弟子不也没有公开说之前的那些话吗?” 袁树笑道:“其实弟子稍微也对未来有过一些设想,想要走一条与老师类似却并不完全相同的路。” “什么意思?” 马融来了兴趣,问道:“与为师相同,却又不完全相同?” “弟子想要通过成为老师的高足,得到老师的认可,从而声名大噪,然后如郑康成一般,自立门户,得众弟子追随。” 袁树兴奋道:“然后,弟子就能传授自己想要传授的东西,获得更多人的认可,得到更多人的相助,最后,再实现更大的目标。” “这样啊……” 马融想了想,缓缓点头:“倒也的确是一条路,背靠袁氏,有足够的资源为你所用,若然如此,倒也不失为可行之路,但前提是,你要完全掌控袁氏,为袁氏之主,还要保持袁氏的地位。 由此而言之,你若是想要以尊今王之学说为袁氏族学,还要同时保持袁氏眼下的位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袁氏能被你掌控,又如何让朝廷和其余阀阅之家接受尊今王的袁氏呢?” “老师,事在人为,世上没有完全不可能之事。” 袁树缓缓道:“再说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弟子尚未成为老师之高足,现在谈论以后掌控袁氏之事,不是太早了吗?” 马融眨了眨眼睛,而后露出了笑容。 “想要成为为师高足,可不容易,不单单是要得到为师的认可,更重要的是,你要服众啊,让一个嘲讽古文经典的人成为为师高足,是你疯了,还是为师老糊涂了?” 袁树自信一笑。 “那弟子就必须要让有些人知道,之所以能嘲讽,是因为足够的了解。” 马融对此大感兴趣,便和袁树谈论起了他到底看过多少书以及对知识的掌握一类的事情,越谈越有劲儿,直到天微微亮,马融才满足,感觉自己是真的找到了一块金子。 不过这块金子的确是被大粪糊住的,擦过之后还是有点臭味—— 临走之前,袁树表示自己对给马融暖床的这两个小侍女很感兴趣,希望马融可以把这两个小侍女送给自己。 自己从汝南来,身边只有许崇这个狗腿子,很是孤单寂寞冷,希望让她们给自己暖床,以缓解自己的孤单寂寞冷。 嘿!这小子!才十岁就那么好色?以后可怎么了得? 马融被气笑了,伸手指向门外,让袁树以一种圆润的方式离开他的房间。 袁树也不气馁,大大咧咧的在外面门房震惊的注视下推门离去,一点儿也不避讳。 之后一个半月,马融发现袁树好像沉寂下来了,那一夜的豪言壮语似乎只是幻梦。 袁树在课堂上认真听讲,课后认真完成功课,若有不懂的地方,则主动向自己请教,完全没有了前一个半月那副狂悖的模样。 很多人对此感到惊讶,怀疑袁树是不是改了性子,狗腿子许崇更是担心的团团转,天天询问袁树是不是生病病傻了,想着要不要告诉他的京兆尹老爹,让袁逢来给他瞧瞧。 袁树居然不搞事情了。 这不正常。 这非常不正常! 不过马家大宅也就安分了这一个半月。 在此期间,天下间发生了一些小事。 其一,前皇后邓猛女因为嫉妒触怒了汉桓帝刘志,刘志一怒废后,将其打入冷宫,邓猛女随后暴死冷宫,雒阳有传言,说邓猛女是被刘志赐死的。 其二,邓猛女死后,刘志想要立平民出身的美人田圣为皇后,为朝堂众臣所不容,刘志遂与群臣展开了一轮拉锯战,目前战况激烈,胜负未分。 其三,因为宦官“五侯”居功自傲,结党营私,威胁到了皇权,刘志于三年前打击宦官之后进一步清理了五侯的势力,彻底终结了五侯专权,然后不负众望的又提拔了五个大宦官登上前台为皇权之羽翼。 其四,刘志为了防止天下官员结党营私、地方势力互相勾结,颁布了三互法,主要内容是对官员出身和任职地做了十分严密的限制,大大增强了地方豪强与官员之间互相勾结的难度。 其五,桂阳郡人胡兰、朱盖聚众起义,从者数万人,零陵郡也遭到威胁,荆南动荡,朝廷急忙征发幽州和冀州的军队并乌桓骑兵往救,河北被闹得鸡飞狗跳,百姓不安。 当然,这些小事影响不到茂陵马氏大宅中所发生的一件大事。 袁树奋起! 五 辩经!辩经! 一个半月的蛰伏和准备之后,袁树蓄满了一肚子坏水,在天气转热、夏日到来之时,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他开始主动找人挑事、辩经了。 说实在的,对于辩经这回事,他原本是没有很大的兴趣的,觉得这很无聊。 一群人对着一段语焉不详的古文记载一个劲儿的钻研里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表达了什么中心思想,孔子的本意又是什么。 追求真相的过程中,又为了个人私利使劲儿的往里面掺私货,搞得就和写网络小说的作者一样,又要真相,又要利益,既要还要,吃相难看。 呸! 但是不得不说,辩经,不仅仅是表明一个儒生学者的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墨水,到底有没有高深的学问,也是表明一个人有没有坚定的意志、睿智的思维和利索的嘴皮子。 需知,当官也是需要这些东西的。 只有知识渊博是当不了官的,不会吵架、扯皮、甩锅、颠倒黑白,休想在官场站稳脚跟。 学问要稳,嘴炮要狠,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为此,辩经成为了一个很好的渠道,它在某种意义上表示了一个儒生是否具备当好官的资质。 凡是辩经场上优秀的嘴炮,在官场上肯定也能混出点门道来,绝不会籍籍无名的情况下就被边缘化成了小透明。 而且,求学的过程是非常枯燥乏味的,学问高深艰难,对于求学者的意志也是一种考验,在这种情况下,辩经倒也不失为一种缓解压力、寻求认可的方式,为众人所推崇。 马融的弟子门生很多,而只有弟子才有见到马融的机会,广大门生为了争夺这一机会,互相辩论展示学力就是最好的途径。 弟子们也不是就能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了。 弟子只是有面见马融的机会,想要稳定获得马融的亲自面授,从而有机会得到马融的政治资源,就必须要成为弟子中的精英——高足。 所以弟子之间也经常进行友好而热烈的辩论活动,双方畅快淋漓的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展现自己的学识,进行向对方喷洒自己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才华,把对方喷成傻逼,以此为荣。 据说,当年的郑玄就在求学过程中取得了辩经不败的成就,由此以相对平凡的出身得到了马融的认可,成为高足,成功出师,成为传说。 而眼下,马氏大宅之中优秀的辩经选手,就当以卢植为先,不过卢植在威慑力上远不如郑玄,没有郑玄那种恐怖的统治力。 所以整体来说,郑玄还在的时候,马氏大宅的辩论场上是郑玄独霸、力压群雄,而现在则是战国争雄、天下乱战。 反正袁树来到这里学习也就三个月的功夫,三个月里,大大小小的辩经活动不下二百次,或大或小。 卢植作为高足弟子,学习刻苦认真之外,也有代替马融向门生授课、帮助马融出面处理一些世俗事务之类的职责,反正人是挺忙碌的,并且也会时不时和一些师兄师弟展开辩经活动。 袁树觉得以自己的年龄、名声,自己主动找卢植辩论古文经典,卢植应下的可能性不高,还不如和他约击剑来的更有可能性。 所以就先从小喽罗入手,先去找其他名声不显或者主打镀金的弟子来练练手,殴打小朋友,再以此为阶梯,向卢植宣战。 而被袁树选中的那个倒霉蛋是二十四岁的李泉,冀州常山国人。 得知袁树向自己“约战”,想要讨论一下学术问题,李泉是非常惊讶又觉得好笑的,他倒是不知道袁树有几分本领,但是袁树嘴炮的属性他是明白的。 以袁树在马家大宅内的声名狼藉,想要教训袁树的人大有人在,甚至一些门生都想通过教训袁树来获得被马融看重的机会,只是因为他出身不凡,老爹还是京兆尹,实在是不敢。 但是袁树主动出战,寻求敌手,那这就属于他“自杀”了,这种好事儿,别人求都求不来,落在李泉身上,他当然高兴的不要不要的。 不过考虑到袁树的年岁比较小,所以他觉得稍微出手教训一下袁树也就行了,要是把他给弄狠了,闹出一个以大欺小的名声,实在是不好看。 两人之间的辩论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奈何袁树名声太臭,很多人都想看他的笑话,所以辩论当天,两人的辩论引来了二百多人围观。 李泉本以为袁树会拿他比较擅长的今文经典和自己辩驳,但是没想到袁树上来就表示不谈今文经,只谈古文经,只谈《左传》。 “袁君素来轻视古文经,为何又要以左氏相问?” 李泉呵呵笑道:“以袁君出身来说,以公羊驳左氏,才是正常吧?” 袁树轻蔑一笑。 “无妨,无论今文还是古文,袁某都有一些信心可以胜过李君,请李君先手吧。” 围观人群一阵哗然,纷纷窃窃私语,表示袁树实在是有点拎不清轻重,就算年龄小,一而再再而三的搞人家心态,实在是可恶。 李泉于是收起笑容,眯着眼睛。 “念及袁君年幼,本不想与袁君太过为难,然袁君自以为天姿甚高,便目中无人,这对于袁君之前途并无益处,师尊繁忙,无暇教导袁君,吾身为先学,理当教导后进,以免袁君走上歧途!得罪了!” 袁树哈哈大笑。 “看我不爽,想教训我,就直说,如此拐弯抹角,打着大义名分对我发难,岂不虚伪?李君,吾辈士人,当谨守本心啊。” “你!” 李泉当场破防红温,伸手指向袁树:“莫要以为你出身不凡便可肆意妄为!师尊宅院里,容不得你放肆!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什么是学问!” 两人之间的辩论就如此满是火药味儿的开始了。 此番两人辩论的论题是《左传·文公十一年》所记载的【皇父之二子死焉】一段。 对于这一段的辩论核心是,传文所载的死者,到底是谁? 是谷甥、牛父这两人,还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死了? 这一段的原文是【初,宋武公之世,鄋瞒伐宋,司徒皇父帅师御之,耏班御皇父充石,公子谷甥为右,司寇牛父驷乘,以败狄于长丘,获长狄缘斯,皇父之二子死焉,宋公于是以门赏耏班,使食其征,谓之耏门】。 这一论题的主要争论点在于“之”字。 之字在文法里有两种意思,一是用作助词,意思就是“的”,一是用作连词,意思就是“与”,所以在这段记载里,这句话就有了如此的争论点。 到底是谷甥和牛父死了,还是宋武公的弟弟、皇父充石和他们两个一起死了? 传文并没有明确的记载这一内容,于是学者们在左传解经的过程中产生了不同的看法,发生争论。 而对于这个论题,李泉的看法是非常明确的。 “皇父之二子在军为敌所杀,名不见者,方道二子死,故得胜之,如今皆死,谁杀缘斯?” 他的意思就是传文记载一般都是记述紧要的事情,如果皇父充石和谷甥、牛父一起死了,那么敌军的首领缘斯是谁杀的?是什么无名小卒吗? 袁树并不这样认为。 “传后云:宋公于是以门赏耏班,使食其征,谓之耏门,李君,若皇父未死,缘何宋公独赏御者耏班,而不赏皇父充石?” 袁树的意思就是如果皇父充石没有死,那么为什么传文只是记载宋武公重赏御者耏班,甚至还把一座关门赏赐给他,让他享用关门的关税? 皇父充石的功劳不应该更大吗? 李泉被驳了一下,但是并不认可袁树的看法。 “袁君所言甚为可笑,若三子皆死,谁杀长狄缘斯?更何况此战宋军大胜,自古以来,如何有主帅战死、军队战胜之事?须知皇父乃司徒,牛父乃司寇,谷甥为宋公子,皆贵人,三者皆死,宋军安得胜?” 袁树摇了摇头。 “军大胜,不封主帅,独封御者,甚至以关门赏之,以关税食之,世间安有此理?如此,当是皇父等三人皆死,而耏班为战车上最后一人,临时充当主帅,力挽狂澜,最终使宋军获胜,如此,方得厚赏!” 袁树这段推断一经说出,顿时引起了很多人的讨论。 他们纷纷感觉袁树说的其实有道理。 但也不能说李泉说的就没有道理。 主要还是传文记载上的缺失,使得这一问题很难得到准确无误的让众人没有疑惑的解答,所以李泉虽然也感觉袁树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并不服输。 他强行挽尊。 “车载四人,三贵人皆死,唯一人独存,而后宋军大胜,袁君所言,未免太过。” “若如李君所言,皇父胜狄,又失其二子,宋公以何赏之?若有赏,经文、传文何在?若不赏,岂非赏罚不明?皇父如何待之?宋臣如何待之?” 袁树笑道:“今日,虽不言今文经,然吾当言,今文解春秋经者,多以大义释之,春秋经于鲁,大过不书,小过书,于外,则大过书,小过不书,宋乃商之后,入周为二王后,武公如此苛待功臣,当为大过,经文缘何不书?” 李泉听后,哑口无言。 围观的二百多人也纷纷噤声。 主要袁树所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今文经和古文经在这一时期已经走向融合,双方各自援引对方的观点佐证己方的观点也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事情。 袁树这么说,在现阶段学者之间讨论学术的过程之中实属常见。 而公羊传解释春秋经的很重要的一个根本点是,孔子所作的《春秋经》是经过他自己删改之后的原鲁国史书《春秋》,其中蕴藏着他自己晚年统合一生功过之后的思想结晶。 其中有一个原则,就是避讳之说。 而这个避讳,也很有讲究。 针对鲁国本国,若国君犯下大错,则为他隐去,不写,如果是小错,那就记下来,用以告诫后人。 而对于鲁国之外的外国国君,若犯下大错,就要记述,若犯下小错,则忽略不记。 此之为春秋经的双重标准,也是春秋经之所以是“经”而不是“史”的原因。 这一说法,古文学派也没有反对。 而袁树就站在这样的观点上对李泉的观点发难。 皇父充石是宋武公的兄弟,他带着军队为兄长出战抵御狄人的入侵,他获胜不死,而宋武公没有厚赏、安抚他,属于赏罚不明,会寒人心。 如此大的过失,孔子作春秋经的时候,怎么会忽略? 这不合常理啊。 李泉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击袁树的这一论点。 他低着头,脸色涨得通红,双手死死攥着衣襟,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已经窘迫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要输了。 而那个可恶的小子要赢了! 自己二十多了,跟着马融求学多年,居然要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儿?! 不能忍! 李泉不能忍,同样也有人不能忍。 李泉的好友、冀州中山国人赵兴就“挺身而出”,为李泉辩论。 “孔子父虽仕于鲁国,然其人本宋国人,子姓,乃宋国君后裔,孔子当为商之后裔,与宋关系匪浅,如此,为其避讳或有可能。” 赵兴这一说法又引起了众人的一阵议论,大家议论纷纷,很多人都用惊异的眼神看着赵兴。 可袁树只是连连摇头。 “孔子生于鲁国,终以鲁国人自居,亦在鲁国终老,而非宋国,经文中也未见为宋避讳之处,赵君此言,纵使师尊也不敢下定论,赵君却有如此胆魄,实在是令袁某汗颜!” 袁树佯装敬佩,实则讥讽,满脸调笑,眼里全是鄙夷。 气得赵兴只想冲过去把袁树暴揍一顿。 但他不敢。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上去暴揍袁树。 因为袁树有个老爹叫袁逢。 而这场辩经也随之走向终结。 李泉自己哑口无言,半路杀出来的赵兴也哑口无言,获胜者毫无疑问乃是袁树。 围观者一片哗然。 李泉垂头丧气,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被一个大家公认的狂悖小儿在古文经典的层面击败了? 这让他的脸往哪里搁? 李泉是没办法了,可赵兴不愿意就这样接受自己的失败,于是主动向袁树宣战,表示自己也要和袁树好好辩论一下,一分高下。 赵兴和袁树辩论的议题是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的传文记载——【昔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 这段记载的背景是周襄王想要让郑国不要进攻滑国和卫国,但是郑国国君郑文公怨恨周襄王偏袒滑国、卫国,不听命,出兵击败两国,抓住了两国国君。 这种明晃晃打脸的事情让周襄王大怒,决定率领狄人讨伐郑国,然而大臣富辰劝阻周襄王不要这样做。 这段记载之所以能拿出来讨论,主要的异议在于“二叔”到底是哪二叔,当时也是众说纷纭,各家都有各家的看法。 赵兴很快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二叔,当为夏、殷之叔世。” 袁树表示反对。 “二叔,当为管叔、蔡叔,左传所言,乃三监之乱也!” 两人的意见显然是不同的。 赵兴认为二叔是夏、商王室在周朝留下的两名后裔,而袁树则认为二叔是周武王的兄弟管叔、蔡叔,两者各执一词。 赵兴不认可袁树的看法,展开了进攻。 “弔,伤也,周公东征,诛杀叛逆,也诛杀了纣王之子武庚,大伤夏、殷之遗民,几乎导致夏、殷绝祀,然灭国不绝祀乃立国之道,以周公的贤良,自然不会做这样的错事。 因此,周公东征之后,广封夏、殷之后人,封建其亲戚立国,以维护宗周之治,众人称颂,人心归附,遂周公辅政六年,天下大治,这才是周公被称作贤良的原因! 如果二叔乃管叔、蔡叔,其身为宗周亲藩,却与纣王之子一同谋反叛乱,引发周公东征,那为何富辰还要提及周公在事后还要封建亲戚来保卫宗周?而不是削藩?此不为自相矛盾?” 赵兴说的头头是道,不少人表示认可。 通三统、立二王后的规矩要到南北朝时期才被刘裕打破,在此之前,这个规矩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以周公之贤能,必然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而且要是二叔为管叔、蔡叔,这就是周朝内乱,经历过七国之乱的汉人理所当然的认为内乱之后应该顺理成章“削藩”才对,怎么可能还要封建诸国? 但袁树表示不认可。 “赵君所言的确有理,但一事归一事,传文需要联系上下一起观看,根据传文的前后文可知,襄王为滑国、卫国之事而要讨伐郑国,然郑国也是宗周亲藩,富辰认为襄王讨伐郑国,乃血脉相残,亲者痛仇者快。 于是富辰提出当年周公讨伐管叔、蔡叔之乱以后,并没有因为兄弟作乱就忽视宗亲血统,而是封建更多宗亲国家来保卫宗周,比如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等等。 这些国家,都是宗周亲藩之国,如果如果周公因为三监之乱而大兴削藩,为何还会留存下来这么多宗周亲藩之国呢?难道不该大举削减宗室权柄?可周公有这样做吗?并没有。 若以赵君所言,二叔乃夏、殷之叔世,富辰为何又会提到诸多宗周亲藩之国而不提杞国、宋国?富辰之言,分明是劝谏襄王效仿周公,不要为了一时之愤而伤害亲藩关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断不可信! 以当时三监之乱的状况来推断,周公如果在三监之乱后大举削藩,只会让武王所分封的诸多亲藩之国感到恐惧,宗室人人自危,以武王初丧、成王年幼之格局,那才是真的动摇江山! 周公贤能,意识到这一点,遂反其道而行之,旁人都以为周公要为此削藩,周公却反而更多的封建宗亲之国,以此安抚人心,团结周室,遂使周室安稳,天下安定,而后才有东征大胜!这才是富辰劝谏的根本!” 袁树的言论条理清晰,且联系上下文,有理有据,驳的赵兴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啊,如果二叔是指夏商后裔,为什么传文不提夏、商在周的封国——杞国和宋国呢? 联系上下文来看,富辰此言的逻辑只有套到袁树的逻辑上才是对应的,套在赵兴的逻辑上,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的。 思虑良久,赵兴实在是无言以对,不想认输,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辩驳,若不认输,只能落得个“死鸭子嘴硬”的下场,为人所不齿。 于是,他只能长叹一声,认栽,低头认输,退出辩论。 袁树再次取胜。 求学三月、年仅十岁的袁树,第一次辩经便战胜了求学五年、年已二十四的李泉,又驳倒了求学六年、年已二十六的赵兴。 一人战两人而获胜,辩论内容还是左氏春秋,这在旁人看来,着实令人惊叹。 这小子,好强的辩力! 六 马氏大宅里的猫鼠游戏 经此一役,袁树的名声算是彻底反转了。 虽然这年头的人没看过让子弹飞,不晓得什么叫让子弹飞一会儿,但是反转就在眼前,谁能否认呢? 于是乎大家纷纷对袁树产生改观,意识到这个到处打嘴炮的浑小子好像不是个不学无术的狂悖小儿。 一人战两人还能条理清晰的使对方哑口无言,这分明是肚子里有墨水、脑子里有存货的。 而他用以驳倒李泉、赵兴两人的言论也在马氏大宅中传播起来,不少马氏弟子、门生对他的看法很是赞同,表示他们也无法驳倒。 他们对此议论纷纷,一边探讨着袁树和李泉、赵兴两人辩驳的内容,一边感叹袁树这小子实在是有两把刷子。 当真是小看他了! 这件事情当然顺着卢植的口落到了深居内院的马融的耳朵里,听闻袁树初战告捷,又得知袁树与之辩论的时候所使用的论据,也为之感叹。 “如此一来,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了。” 卢植十分惊讶。 “老师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那岂不是说……” “嗯,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他说的的确是很有道理。” 马融感叹道:“尽管我认为皇父未死、二子皆死,但是从他的这个角度来看,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子干,你可有辩驳之法?” 卢植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实不知该如何辩驳。” “那便是了。” 马融笑道:“援引今文经之家法规则,加诸于古文经之上,将二者融会贯通,用以辩经,的确精妙,就算是为师也不曾料到,子干啊,这小子,或许能做大事。” 卢植皱了皱眉头。 “其人的确有才华,令人赞叹惊讶,但是过于锋芒外露,不知收敛,这不是好事。” 马融哈哈大笑。 “子干,他才十岁,锋芒外露又如何?不知收敛又如何?还是个童子,你会与他多做计较?倒不如说,此时不狂傲,更待何时?如为师这般八十岁时再行狂傲之举?” 卢植闻言一愣,旋即自嘲而笑。 “师尊所言极是,弟子未曾想到这一点,实在是……” “子干,你的学识、人品皆上上之选,往后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马融微笑道:“可这世上总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是不能以常理去考量的,不守规矩的人太多,使得守规矩的人反而成为了异类,子干,你不如多看看这小子的一言一行,或许从中,你能得到些什么感悟也不一定。” 卢植讶异地抬起头看着马融,只见马融注视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太过明显的意味。 马氏大宅中对于袁树首战获胜这件事情讨论者很多,俨然是马氏弟子门生群体里的一则爆炸性新闻。 获胜的袁树一改往日【嚣张自大、狂悖小儿】的形象,为众人所重视,再也没有敢轻视他的人。 可是对于袁树自己来说,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辩经无外乎就经文当中有异议的部分进行讨论,然后辩出个所以然来,在这其中展露自己厚实的学术功底。 他觉得这就和考试的时候做题是一样的,同样的一道题,两个人有不同的解答,双方据此展开讨论,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 两者没有本质区别,无非是讨论的主体有些区别。 只不过硬是要说的话,他们这些学子讨论的东西往往是学术界眼下也没有明确定论的议题,没人能说出个明确的正确答案,主打的是辩论结果,看看谁说的更加合理。 而现代学生讨论做题往往是有正确答案的。 但是袁树没有任何想要就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之间的高下发表意见的想法。 他现在只有一个目标——搞名声! 大开杀戒! 杀遍马氏大宅无敌手! 然后把卢植斩于马下! 堂堂正正拿下马氏当代第一弟子的名号! 堂堂正正夺下高足之名! 我袁树,不仅要喝蜜水,还要成为天下第一辩经王,史上最强嘴炮! 于是,袁树就开始了自己的疯狂进攻。 他最开始进攻的目标就是马氏弟子群体。 这个群体要么就是学问特别好,要么就是出身特别好,平时仗着马氏弟子的身份人五人六,有些人还喜欢在外头耀武扬威,袁树就经常在外头听说有些马氏弟子的不法行径之类的。 他就很不爽。 我堂堂三世三公汝南袁氏嫡系子弟还没有在外头耀武扬威,你居然敢耀武扬威?你算哪根葱? 看辩! 每天除了日常功课完成之后,袁树就到处找这些弟子辩经,拉着就辩,不辩不行,不辩就不松手。 一开始,这些弟子们还自视甚高,虽然忌惮袁树的身份,但是仅仅靠着袁树辩赢了李泉和赵兴两人的战绩还不足以让他们感到为难。 于是他们欣然接受,和袁树展开激辩。 结果输得一塌糊涂。 在袁树犀利的嘴炮之下全面溃败、溃不成军,输得体无完肤、颜面尽失,仅仅三天,二十多名弟子就被袁树辩的稀里哗啦一败涂地。 一些有自知之明的水货弟子知道自己是来镀金的,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眼看有真才实学的几个人也被袁树辩的口眼歪斜、一副怀疑世界怀疑自己的模样,直接就怕了。 看着袁树牙尖嘴利气势汹汹的模样就避之不及,瞧着袁树走过来就两股战战掩面而走,到后面甚至发展到了不敢和袁树对视、生怕一和袁树对视就会被他拉着辩经。 二三十岁的成年人还辩不过一个十岁童子,这传出去多丢人?他们哪里还有颜面继续做马氏弟子? 可袁树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 一场猫鼠游戏就在马家大宅里精彩上演了。 袁树大展神威之后的第四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李泉、赵兴和他们的友人王相、崔澄等四人悄悄的来到了马氏弟子们不常来的偏院小花园里聚会。 马氏大宅一般只向弟子们开放,门生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是不能进入的,所以弟子们往往有较为广阔的活动空间。 但是因为袁树这几日到处抓人辩论,以至于弟子们避之不及,一些常去的地方根本不敢去,生怕碰到袁树,只能聚在比较偏僻的地方相会,互相倾诉这几日的凄惨经历。 “李君,你被他抓住了几次?” “三次!整整三次!” 李泉一脸苦瓜相的吐槽道:“我吃饭的时候被他撞上了,午睡的时候被他吵醒了,就连如厕的时候都被他堵在了厕所间里头!还抢走了我的厕筹,不跟他辩论他就不给我厕筹!” “知足吧!我被他碰到了四次,每次都没放过我!我怎么跑都跑不掉!” 赵兴欲哭无泪道:“我真后悔,真的,怎么就那个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呢?怎么就那么多事儿呢?” 边说着,赵兴边抽打自己的嘴巴。 “你们知道我被抓住了几次吗?六次!整整六次!” 王相哭丧着脸道:“最过分的一天我被他连着抓住了四次!做完早课被他抓住,午休之后被他抓住,夕食之后又被他抓住,刚从厕所间出来又被他抓住!他……他简直就是个恶鬼!” “你们这算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崔澄面色呆滞,轻声道:“十次,三天十次,我现在睁开眼睛是天地,闭上眼睛是袁术,昨天晚上睡觉做梦的时候都梦到了他抓着我辩论!我……呜呜呜呜……” 崔澄说到伤心处,直接泪如雨下,把其他三人都给看呆了,然后纷纷表示还是你最惨,纷纷给崔澄送上了迟来的安慰。 然而就在几人互相舔伤口的时候,一个恶魔般鬼魅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就说怎么找不到尔等呢,原来都躲在这里啊?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来,咱们再来辩论几场,这几天袁某都没辩论够呢!” 四人一愣,齐齐转头看向身后。 袁树杵着一张大脸出现在了四人的视线里,然后咧嘴一笑,一口大白牙反射着诡异的光。 “袁某这里还有好几个议题,吾等一起来辩论?也别麻烦了,尔等一起上吧,袁某赶时间。” 四人沉寂了一会儿,而后出奇一致的做出了同一个动作。 尖叫。 “啊啊啊啊啊!!!!!!”x4 然后抱头鼠窜、四散而逃,袁树眼睁睁看着四个人一起逃跑,眼神一凝,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动作最迟钝的崔澄的裤腰带。 “别跑!再跑我就扯断它咯!” “你放过我!放过我!” “那不行,与我一辩,辩赢了我就放过你!”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日,崔澄的惨叫声惊天动地。 侥幸逃走的李泉、赵兴和王相亡命而走,就像是当年被外戚派出杀手追杀的马融一样,好像身后有恶鬼在追逐。 随着他们的逃跑,整个马氏大宅里的弟子们都知道袁树又开始行动了,顿时被吓得七窍没了六窍,纷纷向外逃跑,不敢再停留在大宅里养尊处优。 这些弟子们慌慌张张的模样让几个新来马氏大宅里伺候的下人不是很理解,不晓得这些贵人们怎么那么慌张。 府里的老人们就一脸神秘的告诉他们。 “还用说吗?一看就是袁君追来了,要找他们辩经呢!” 于是袁树凶悍的名声不仅在马氏弟子群体中传开了,也在马氏大宅内的仆人们之中传开了。 那些往日里一个个眼高于顶、骄傲自负的贵人弟子们一个个见了袁树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到处躲,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 但是就算他们再怎么躲避,袁树也像是开了全局地图一样,总是能从各种诡异的地方窜出来逼迫他们展开辩经活动。 七日之后,除了马氏高足之外的全体弟子都被袁树折腾到神经衰弱、几乎患上了袁树恐惧症。 不过马氏大宅内的最新情况,大宅外头的广大门生们还不是很了解。 他们只是发现最近几日那些弟子们越来越多次的离开马氏大宅,好像正在躲避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一样。 门生们在整个学子群体之中没什么地位,出身、学识往往都不如弟子们,更别说高足们,所能够学习到的东西往往也是高足们甚至是一些比较优秀的弟子们代为传授的。 他们的学习渠道很有限,学到的东西也不多,有一些好学的、上进心比较强的人就充分发挥了勤学好问的精神,勇于提问。 比如冀州渤海郡人魏甲。 他出身普通,家里只出过县令,还是爷爷辈的,到他这一辈家里已经没有官面人物了,算是地地道道的寒微出身。 但他有上进心,求学刻苦,一旦看到某位弟子或者高足出现在眼前,立刻跑上前去虚心求问。 有些时候,那些弟子或者高足的心情不错,时间也有,便会稍微耐心的给他一些回答。 可大多数时候,那些弟子和高足都是根本不理他,自顾自的走。 他不愿放弃,继续追问,直到他们实在受不了给出回答,或者更加不耐烦的将他推走、斥责。 他很难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就算是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点的机会,他也不愿意放弃,厚着脸皮一而再再二三的求问,不到最后一刻,就不放弃。 直到那些弟子、门生走入了马氏大宅,而他没有进入的资格,他才失落的停下脚步,满脸期待的看着马氏大宅的大门,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堂堂正正的走进去。 可这又有多难呢? 不过这几日,魏甲忽然发现出现在大寨之外的弟子们的数量变多了,往日好几天都看不到一个人,现在一天就能碰到十几个。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却很高兴,立刻找到这些弟子们,将积累下来的问题一一求教。 当然,还是很难得到什么解答,这些弟子们的态度都比较恶劣,将他驱赶走,完全不给他一点颜面。 他求教了一个又一个,还是得不到解答。 最后,他求教到了李泉和赵兴头上。 李泉和赵兴刚刚从大宅里逃出来,正准备找个地方快活一下放松一下,缓解这几日由袁树造成的恐怖压力。 结果魏甲就怼了上来,堆起一脸笑容向他们求教。 李泉和赵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么简单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 “这种问题都不知道,你还求学做什么?趁早回家去吧!” 魏甲被他们恶劣的态度给弄懵了,很是不理解自己犯了什么错,居然让他们的态度如此恶劣。 “二位师兄,我……我只是问个问题……” 可回应他的依然是极其恶劣的对待。 “问什么问?这都不知道,还配求学?” “这都不知道,蠢笨如猪,速去!休要拦路!” 魏甲红了眼眶,只觉得满腹的委屈和辛酸无处说,再加上周边围观的人看着他,更让他觉得如芒在背,可怜的自尊心几乎就要碎掉,他几乎就要流下泪来…… 但是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了。 “哟!李君,赵君,在这里骂人呢?这不是很有精神吗?快来快来!速速与我辩论一番!” 在魏甲的注视下,李泉和赵兴方才很是威风的恶劣模样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对,惊恐,很是奇怪的惊恐之色。 在魏甲看来,这种神色不应该出现在如此威风的两位师兄脸上,可偏偏两位师兄的脸上就是出现了这样的神色。 而造成这一变故的是…… 一个孩子? 长发垂髫,尚未加冠,面如冠玉,双目炯炯有神,满脸兴高采烈的表情。 魏甲看着这个孩子,愣住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 随着这个孩子的步步前进,李泉和赵兴被吓得步步后退,甚至身子都在发抖。 这是什么情况? 魏甲呆住了。 李泉和赵兴却被吓了个够呛。 “袁术!你到底要怎么样?!” “你怎么还追出来了?” “我都输了十几次了!你辩论的还不够吗?” “我输了!我输了!你放过我!放过我!你别再来找我了!” 这样说着,两人拔腿就跑,如离弦的箭一般,若是在奥运赛场上,金牌必定是他们两人其中一个的囊中之物。 七 送上门来的人心 眼睁睁看着方才还盛气凌人的李泉、赵兴两人被袁树吓跑,魏甲直接傻掉了。 一个孩子居然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袁树?袁? 难道是他? 魏甲忽然想起来了最近这段时间在门生群体之中流传甚广的狂悖小儿袁树的传说,据说此人仗着出身汝南袁氏就十分狂妄,牙尖嘴利,批评今文经学不够,还要批评古文经学。 结果犯了众怒,很多弟子都表示要教训一下袁树,但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却让很多人惊掉了下巴——弟子们一败涂地,袁树大获全胜。 很多门生都对此感到惊奇,觉得之前的传言好像有点问题,但是他们获得讯息的渠道有限,并不知道具体的内情,而眼下,那个传说中的人物就出现在自己面前,魏甲只觉得一阵恍惚。 “跑得真快啊……不去参加一百一十米栏真是可惜了……” 袁树感叹一句,正在为自己没有合适的虐菜对象而感到郁闷,一转头,看到魏甲瞪着一双大眼睛傻愣愣的看着自己。 “看我作甚?” 袁树想起方才的事情,笑道:“这位师兄,方才你和李赵二人有什么矛盾吗?我看他们训斥你训斥的很厉害啊,你是犯了什么错,被他们抓住了?” 魏甲打了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袁树。 “袁君不要如此,您才是师兄,我……魏某不过一个普通门生。” “普通门生怎么了?真要说起来,吾辈谁又不是马氏门生?” 袁树笑了笑,走上前,看着他手中竹简,询问道:“难道方才魏君是在向李赵二人请教问题?” “………………” 魏甲愣了一会儿,呆呆地点了点头。 “是,想来今日李师兄和赵师兄心情不好,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想起方才的遭遇,魏甲忍不住哽咽起来。 袁树瞧他的模样,大概也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心情不好,仗着出身高,就肆意凌辱他人,这种人真是……看来袁某还得好好儿的找尔等辩论几次,才能纠正尔等的错误行径!” 袁某人最瞧不起、最讨厌的就是仗势欺人的人。 原因很简单。 以袁某人的出身尚且没有仗势欺人,你们这些小卡拉米怎么敢在袁某人面前仗势欺人? 这和在老虎面前装野兽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倒反天罡! 看着袁树一脸义愤填膺的模样,魏甲愣是没反应过来。 袁树这是在为他打抱不平? 求学那么些年来,除了郑师兄、卢师兄等少数高足、弟子面对他的请教比较有耐心,语气比较缓和,大部分弟子对他们这些门生的态度都相当冷淡,稍有不满则厉声呵斥,搞得好像他们才是马融一样。 但受到训斥的门生们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只能受着。 等级森严的帝国社会里,一级压着一级,每个人都被这套森严的等级制度束缚着,不敢逾越,稍有逾越,迎接他们的不是社会性死亡就是生理性死亡。 在民间、政界如此,在学术界也是一样。 尤其是学阀遍地走的东汉中后期,学术壁垒和森严的等级制度更是将所有有志于求学的人逼得喘不过气来,能勉强喘几口气的都是天才中的天才。 大部分人只不过是阀阅之家的玩具和养料罢了。 曾几何时,古文经学还是自由讲学的象征,可随着古文经学研习者越来越多,研习者来源越来越复杂,曾发生在今文经学身上的事情也不可避免的发生在了古文经学身上。 想学东西? 名义上是可以的。 但是不额外付出一点什么,你怎么配学那么高贵的知识? 这种情况发展至今,已经到了整个学术界都见怪不怪的地步。 马融这边也一样。 他有弟子数千人,一个人怎么可能管得过来? 所以,该发生的也统统都发生了。 代替马融传授课程的高足们往往没有什么那么强的责任心,有些时候如果身体不爽利或者心情不好,连理所当然应该传授的内容都不愿传授给他们这些普通门生,只是草草了事,然后便不见踪影。 经常性的说好要授课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却只是半个时辰就把他们打发了,讲的东西语焉不详,给人听的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这种情况下,门生们无法学到足够的知识,根本无法长进,又缺少渠道接触到这些高足,更遑论马融本人,只能另辟蹊径,寻找更容易接触到的弟子们,尝试从他们那里获取知识。 但是这些弟子们往往派头比高足还要大,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更加恶劣。 如果说高足对待门生们多是轻视、无视,那弟子们往往更喜欢折辱求教的门生,甚至以此为乐。 唯有一些愿意花钱花时间花心思讨好他们的门生才能得到他们的青睐,从而给他们传授一些本来就该传授的东西。 官场上的恶习早在这个时候就进入到了求学阶段的学生团体之中,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情况在魏甲刚刚入学的时候尚且还好,因为当时有一位很厉害的师兄,叫做郑玄,他成为高足之后授课认真,也乐于为门生们解答困惑,很多门生都非常感激他。 以至于他出师离开之后,还有不少门生辞别马融,愿意跟随他离开,追随他去了青州。 自从那位很厉害的郑玄师兄出师离开之后,马氏门生们受学的情况就越发的恶劣,求学环境不断恶化,一发不可收拾。 魏甲这些年来见了太多眼高于顶而欺辱门生的马氏弟子,也明白双方地位悬殊,除了忍让,没有别的办法。 他们根本见不到马融,也见不到愿意管事的人,也只能把这些事情当作求学路上的磨难,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谁曾想,袁树这种顶级公子哥儿还会为他打抱不平? 他这么想着,袁树直接拿过了他手里的竹简,看了看上面的字句。 “哪里不明白?我来告诉你。” “???” 魏甲更是惊讶,张了张嘴巴,犹犹豫豫的把自己的问题说了出来。 本以为袁树会更加瞧不起这些简单的问题,结果袁树居然很是正经的把他的问题给解答了。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但是需要了解历史背景才可以,没有了解较深的人指点一二,你们还真是不好学会,说穿了,经学,有些东西实在不是自学就能学会的,还是需要得到指导,现在想想,这些高足弟子们也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啊……” 袁树把竹简递回给了魏甲,缓缓道:“看来有些人还是欠辩,待我好好儿的给他们辩上一辩,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说完,袁树拔腿就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猎物了,留下魏甲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袁树消失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袁树的主动出击,发生在魏甲身上的事情,也同样发生在了京兆人窦云的身上。 他也是出身寒微,求学于马融,只能当门生,做不了弟子,却锐意进取,不失上进心,顶着高足弟子们的轻视、为难、呵斥,一路艰难行进,个中辛酸,实在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说明白的。 这一日,他也是正好撞上了心情很差的王相。 因为曾经得到一坛好酒赠送给王相,得到王相稍微和缓一些的对待,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迎了上去向王相求教,没注意王相脸上那糟糕的神色。 然后理所当然的遭到了王相的怒斥,甚至推攘、脚踢。 王相似乎要把在袁树身上受的气全都发泄在窦云的身上,以至于窦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暴风骤雨一般的恶意淹没了。 “蠢笨的东西,学不懂,就不要学,还在这里耽误我的时间!趁早滚回家里种地去!” 王相重重一推,直接把窦云推倒在地。 围观者越来越多,王相的火气也越来越大——收拾不了袁树,我还收拾不了你? 于是他更加恼火的怒斥责骂窦云,各种难听的话都给他骂了出来,仿佛窦云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 窦云也和魏甲一样,脆弱的自尊和人格差点就碎掉了。 结果一个声音适时的响起来了。 “王君!原来你在这里骂人?还如此神采奕奕?好!很有精神!速速与我辩经!” 袁树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一个健步冲上前,直接扣住了王相的裤腰带,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华妃见了都直呼内行。 而后,在窦云惊讶地注视下,方才还宛如恶鬼一般的王相顿时就和见了鬼一样,满脸惊恐之色的转过头,一眼看到袁树那张笑呵呵的脸蛋儿,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袁君……袁君……你放了我,你去找旁人行不行?” “找谁啊?正好逮着你了,王君,你可别想跑啊,你看看你,骂人那么有劲儿,想来辩经也是精神十足,来吧,速速与我辩经!不辩不许走哦!” 袁树扣紧了王相的裤腰带,这让王相很快就感受到了崔澄感受到的绝望。 他使劲儿挣扎,使劲儿的想要拽开袁树的手,但是袁树死死扣住他的裤腰带就是不让他走,最后王相恶向胆边生,心一横,自己扯断了自己的裤腰带,然后双手提着腰间衣物撒腿就跑,其状无比狼狈,斯文尽丧。 一直以来他在门生们面前树立起来的高傲、威武的形象就那么碎了一地,再也树不起来了。 但似乎他也不在乎了,只要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就可以了。 围观的门生们与倒在地上的窦云很快就一脸懵逼的把视线转移到了袁树身上。 这是何等人物? 为什么一个垂髫小儿能把恶鬼一样的王相活活吓跑? 连裤腰带都不要了? 袁树则是有些懊恼的扔下了手里的裤腰带,觉得自己还是下手轻了。 “下一次非要带根麻绳来,撞上了就直接捆起来,绝不能让这厮再跑掉!” 说着,袁树转身就要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等一下!袁君……袁师兄!您是那位辩经胜了李师兄和赵师兄的袁师兄吗?” 袁树回过头,打量了一下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窦云。 “是我,怎么了?” “没……没怎么……” 虽然袁树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但是窦云见着他一双有神的眼睛,没来由的一阵畏惧,小心翼翼的向袁树郑重一礼。 “多谢袁师兄为我解围。” “为你?” 袁树笑了笑:“我不单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其他人,这厮如此横行霸道,想来受过他欺凌的人应该为数不少,我这般教训他一次,这厮以后在你们面前就抬不起头了。” “袁师兄……高义!” 窦云再拜。 袁树见他手里拿着竹简,知道他也如同魏甲那般,是来求教知识的,结果被王相一顿怒骂。 “你,是有什么问题吗?” “…………” 窦云愣了一下,而后想到了袁树的身份和能耐,立刻激动起来,点头如捣蒜。 “是的,有一些问题无法得到解答,十分困惑,王师兄他……不知袁师兄是否可以?” “唉……我看看。” 袁树叹了口气,伸手拿过了窦云的竹简,扫了一眼,发现果然和魏甲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一些断句不清晰、字义有所争议、历史背景含糊不明确的问题。 这些东西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有相关了解渠道的话,爱因斯坦来了也搞不懂,绝对牛逼的防自学机制。 靠着这防自学机制,把数量众多的门生们逼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为了求学,不仅要付学费,还要忍受折辱。 袁树就这样为窦云做了解答,因为都是些知识性问题,很好解答,三下五除二搞定,然后袁树拍了拍窦云的肩膀,又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刚走没几步,窦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喊住了袁树。 “袁师兄,云求学实在艰难,很多问题求教无门,今后若有疑惑,是否还能求助于袁师兄?” 袁树站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窦云,停顿了一下,忽然间灵光一闪而过。 想要宣扬自己的学术体系,自己当学术界的扛把子、最终解释权拥有者,需要的不单单是自己足够牛逼,还要追随自己的信徒足够多、足够优秀才可以。 正如同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一样,学的人数够多,自然形成规模,一旦形成规模,拥有了影响力,那么统治者也必须要考虑到他们的影响力,不能无视。 自己有意开创一条全新的道路,但是目前来说还缺乏人心名望,若要获得人心、打开知名度,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吗? 帮助他们解答问题的同时,与其他高足、弟子们形成鲜明对比,如此一来,不就正好可以大规模的收买人心、获得知名度吗? 至于会不会有人因为这件事情而记恨、针对自己…… 我父乃袁逢! 有胆你就来! 袁树大喜,然后一脸喜色的走到了窦云面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这样说定了,足下名为窦云是吧?我记住你了,之后我要是有空出来,你就来找我,有什么问题,我帮你解答。” 窦云愣了片刻,然后便是忍不住的一阵狂喜。 “袁……袁师兄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袁树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得瑟道:“窦君,不是我自夸,你们的这些问题,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问题,我基本上都能解答。” “太好了!太好了!多谢袁君!多谢袁君!” 窦云顿时激动的涕泗横流,眼泪鼻涕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抓着袁树的手就要给他下跪。 袁树赶快扶住了他。 “使不得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可不能跪我。” “我……我……我太激动了!” 窦云赶快擦了擦满脸的狼藉,一脸开心,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然后,一个声音在袁树身后响了起来。 “袁师兄!黄志有疑惑,请求袁师兄指点!” 袁树转头一看,看到了一个身材高高大大、一脸憨厚的学子,捧着一卷竹简,向他走来,然后郑重一礼:“还请袁师兄应允!志不胜感激!” 袁树张张嘴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一个声音响起了。 “袁师兄!戴化请求指点!” 袁树又望了过去,见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男子向他躬身一礼,双手举起了手中竹简。 “我……” “袁师兄!廉达请求袁师兄指点!” “袁师兄!苏初请求袁师兄指点!” “袁师兄!马然请求袁师兄指点!” ………… ………… ………… 袁树都没来得及说什么,方才一直在围观的门生们生怕袁树跑了,赶快追上来请求得到和窦云一样的待遇,一个两个朝着袁树直接大礼伺候。 不多时,便是黑压压一片大脑袋对着袁树,搞得和顶礼膜拜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袁树是什么奇怪的神棍。 袁树瞧着眼下这模样,知道自己不答应的话怕是很难顺利离开,不过正好,他也没打算拒绝,反而觉得人数越多越好,越多,就越能够为打响知名度,获得更多的人心。 人心本是稀罕物件,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个时刻,面对着眼下这种情况,人心却又显得唾手可得,只要袁树稍微一伸手,人心就得到了。 他没有理由拒绝这自己送上门来的人心。 要不怎么说对比产生差距呢? 袁树觉得自己也没有比李泉、赵兴等人高尚到什么地方去,他同样清楚自己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该有的缺点自己一样不少,可是这样一来,至少在这些门生们的眼里,他和那群人之间顿时就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两相对比,有云泥之别。 袁树自己也没有想到,一次主动出击,居然给自己的计划带来了起步的契机。 他本以为自己需要等到打遍马氏大宅无敌手,然后再血洗门生群体,最后把卢植斩于马下,才能最终得到马融和所有人的认可,成为高足,然后正儿八经的获得代表马融授课的资格。 然后他才能理所当然顺顺当当的在授课的时候收买人心、打开知名度。 结果,这就开始了! 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袁树知道,自己预料不到的事情可能多了去了,与其畏首畏尾,不如大胆出击! 反正…… 我父乃袁逢! 八 袁·时间管理大师·树 接下来一段时间,袁树不单单需要追击那些四处躲避他的弟子们,还要准备挑战具有真才实学的高足群体,更要抽出时间外出和翘首以盼的门生们相处,给他们解答疑惑,以此收买人心。 他开始忙碌了起来,也觉得自己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充实了起来。 没办法,有目标,有奔头,有希望,人就是神采奕奕、精力十足。 面对全新的形势,袁树丝毫没有慌乱,他大量参考罗老师的实操案例进行时间管理,很快就给自己制定了时间管理表。 因为其他人都是吃两顿饭,而袁树坚持吃三顿饭,所以他需要自己制定自己的生活计划,以契合其他人的生活节奏。 早上六点起床,打一套健身拳,与许崇对练一套环首刀法,半个时辰之后结束。 然后美美的吃个早饭,洗个澡或者擦擦身子,换一身衣服,八点左右出发上早课。 这个时候大家伙儿也差不多吃完了“朝食”,正好和他们对上时间,一起上早课。 有早课就上早课,如果马融没有早课安排,而是让大家自己自习,那就直接进入追击辩经环节,找弟子们辩经。 眼疾手快,逮着一个算一个,全力输出,直到他们口眼歪斜或者口吐白沫苦苦求饶为止。 这一段满打满算一个半时辰、三个小时,但是算上追击、抓捕、逼迫那群怂货需要的时间,真正能用来辩经的,估计也就两个小时。 然后十一点左右,避开其他人,回到宿舍和许崇一起美美的吃一个午饭,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再稍事休息半个小时,十二点整,出发去找除了卢植以外的其他六名高足展开辩经。 因为有充足的物资供应,这个时间段高足们不是在吃点心就是在聊天或者午睡。 他们答应和袁树辩经最好,不答应,就死缠烂打直到他们答应为止。 这段时间差不多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以后,到下午两点钟,离开马家大宅,去和门生们相处一段时间,给他们解惑,收买人心。 再两个小时以后,也就是四点多左右,结束解惑,与门生们一起吃“夕食”,也就是晚饭。 一边吃,一边聊天,闲话家常,展现自己平易近人的气质,进一步收买人心。 这段时间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最晚六点钟结束和门生们的相处,返回宿舍,再和狗腿子许崇对练拳法、刀法一小时。 七点钟,开始洗漱,拾掇干净之后,要是和小舞女约好了,就去和小舞女私会,拉拉小手,抱一抱,加深一下感情。 要是没有和小舞女约好,那就自己看书、增进学问,顺便打发许崇给他烧热水,然后两人一起热水泡脚。 八点半或者九点,熄灯睡觉。 睡前喝一杯羊奶,上床之后也不折腾,立刻熟睡,直到第二天早晨六点钟被生物钟自然唤醒,绝不把疲劳留到第二天。 因为过去在袁氏族地生活的时候也是坚持差不多的作息时间,所以袁树九点睡觉六点起床几乎成为惯例,虽然没有闹钟,横竖差不了几分钟。 新的计划制定完成之后,袁树充分审视了一下,考虑到各种突发状况的发生,也制定了一系列的应对预案,基本必须要保证自己有八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雷打不动。 于是,袁·时间管理大师·树就这样定下了自己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基本活动原则。 这份时间管理表诞生的时候,马融的弟子门生们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未来,他们的生活却注定会因为这张时间管理表而发生巨大的变动。 而且,不仅仅是他们,连马氏大宅内外伺候的舞女、乐师和各色仆人们,也会因为这张时间管理表而产生极大的生活变动。 这份时间管理表赖以撬动大家命运齿轮的主要缘由,就在于它所规定的具体操作、时限以及袁树巨大的破坏力和极强的执行力。 袁树是个具备极强执行力的人,他十分欣赏王阳明的心学,力主将知行合一做到极致,所以一旦有了知,他就要去做。 马融出身富裕,性格外向活泼,年轻的时候游学天下,在大汉的国土上留下了他的很多足迹,也在各地留下了不少风流韵事、桃色传言。 这种情况从来不曾改变,他也从未掩饰过自己对女色的喜好。 虽然现在已经八十七岁,生理机能上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进行年轻时的风流行动,但是色批暮年,色心不已,他在家中雇佣一批大小美女专门负责伺候、跳舞唱歌给他欣赏。 对于马融来说,年轻的时候是色批,老了之后就是老色批,一辈子不改色批本色,就算无法动手,但是只是看着美女,心情都会变好,心情舒畅,自然就长寿。 但同样的,马融喜好女色,其他人也喜好女色。 他收了那么多血气方刚的年轻弟子入室学习,还专门把那些美女安排在他们面前时时刻刻展现魅力,这些人能顶住就怪了。 一般来说,这些婢女、舞女也知道自己身份卑微,能被这些出身不凡的公子哥儿看上是自己的福气,也是改变命运的契机。 马融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两腿一蹬就嘎了,不可能给她们什么可靠的未来,等马融去世,她们大概率会被分散到其他马氏族人府上,或者被卖到其他权贵家中。 她们这种行当,除非做到头部,艳名广播,被人看中,才有好的未来。 否则跳槽以后,在前一家积累的工作经验没有什么意义,甚至还有可能成为负面财产,无法给她们带去升职加薪的机会。 但要是被这些年轻的公子哥儿看上了,培养培养感情,带回家里,虽然肯定做不了正妻,但是保底一个妾室还是没问题的。 当了妾室,身份自然比婢女、舞女来得强。 所以这对于她们来说,也是职业规划当中的一环,要是真的遇到能给承诺也会兑现的,那就等于跨越阶层改变命运了。 所以才子佳人,也是一种双向选择。 就比如袁树和那个小舞女一样。 虽然说袁树的俊美面容和人格魅力很加分,但是最加分的,肯定是他的出身优越,给了小舞女一个保底妾室的承诺,这才把小舞女顺利拿下。 要是啥承诺都不给,光嘴皮子利索口花花,纯粹干劈情操,那人家女孩子也不是傻子。 不过正如同这些弟子们对待门生们的态度一样,这群品行恶劣的混蛋们大部分只想白嫖,根本不想负责。 女孩子们也不傻,肯定不会轻易遂了他们的愿,一方主打调戏,一方无法反击,所以能躲则躲,躲不了,也只能虚与委蛇,寻机逃跑。 这样的情况并非每一日都在马氏大宅里发生,可发生的频率也不低,袁树完成时间管理表之后的第三天,这件事情就再次如常上演。 正值午后,一队舞女刚刚给临时起意的马融表演完歌舞,身着曼妙的舞蹈服装往外走,迎面撞上了六七个刚刚吃完点心准备回去午休的弟子,场面顿时就紧张起来了。 这六七个人那是马氏大宅里出了名的浪荡子,经常骚扰婢女、舞女,以至于这些女孩子们见到了他们都很是发愁。 这年头也别说什么小作文打拳之类的,都不存在,比萨斜塔倒是在,但却是向另一方向全力倾斜。 所以她们只能尽力躲避、逃离,一个个运用学习舞蹈而得来的轻盈身姿施展凌波微步,竭力维护自己的清白和体面。 往日里,这番操作成功的概率还是挺高的。 但是今日,这六七个人估计是铁了心要占点便宜,几个人一下子散开,构筑一条封锁线,直接把舞女们的去路和退路全部拦住,而后缓缓收拢包围圈,步步紧逼,嘴里也是不干不净的。 袁树的小相好、小舞女秀秀正在其中,眼瞅着一个满脸不怀好意的家伙朝着自己而来,只能使劲儿躲闪,一个跨步接一个跨步,数次成功闪避,但是非但没有避开他,反而还激发了此人的好胜心,摩拳擦掌,非要抱住秀秀不可。 秀秀本来躲闪得很顺利,结果一不小心和另外一个躲闪的小姐妹撞上了,两人惊呼一声,眼瞅着就要被两大色狼合围拿下,秀秀吓得瑟瑟发抖,整个身子都缩起来了。 但她并没有被那色狼抱住。 秀秀睁开眼睛一瞧,只见那色狼距离自己仅仅一步距离,但是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也没有看着她,而是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表情也没有方才的浪荡,而是…… 紧张? 恐惧? 本来到处乱跑的小舞女们纷纷发现围攻自己的色狼们都停下了行动,一个个都好像见了鬼一样地看向某处,于是她们顺着看过去,愕然看见了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垂髫童子正双手叉腰、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一幕。 然后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长得比较壮实的小胖子。 秀秀的眼睛顿时就红了。 那不正是她心上的情郎吗? 袁树此时也注意到了秀秀。 好家伙,居然敢欺负我的女人? 原本袁树只是打算抓一个倒霉蛋好好辩个经,可现在,打算狠狠辩他们一顿的心思猛然膨胀。 “方才诸位师兄一个个推脱说什么身体不舒服,就要走,可现在看来诸位师兄的身体舒服得很啊,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速速与我辩经!” 袁树一个健步冲上前,还不忘指挥许崇。 “阿崇,我左你右,给我逮人!” “喏!” 许崇深吸一口气,与袁树打起了配合,两人一左一右冲了出去,从两个方向包夹那群弟子。 “袁术来了!快跑啊!” “往那边跑!那边跑!” “快跑!不跑就来不及了!” 这突如其来的进攻把这六七人吓得魂飞魄散,美女也不要了,面子也不要了,纷纷惊叫着四散而逃。 许崇只是单纯的负责逮人。 而袁树则盯住了方才想要欺负秀秀的马氏弟子贾艟,飞快地冲向他,在一片混乱之中稳准狠的扣住了他的裤腰带,然后一脚踢在他右腿的膝盖窝后面。 贾艟只觉身子一滞,右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面朝下跌倒,狠狠摔了个狗吃屎。 然后袁树一屁股坐在他的背上,笑呵呵的贴近了他的脸,柔声细语。 “贾师兄,你跑什么跑啊?不如咱们辩经一番如何?不过今日师弟我不是很想辩论左氏春秋,不如我们讨论一下诗经吧,讨论一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段怎么样啊?” 贾艟被袁树结结实实压在身下,一脸崩溃。 “袁君!袁君!你放了我!别压在我身上,我……我喘不过气来……我……难受啊……” 袁树嘿嘿笑着。 “那还不速速与我辩经?辩赢了我就放了你如何?” “我……我……辩什么啊!我认输!我认输!” 贾艟万分难受的恳求袁树饶了他,袁树于是把他翻了一个面,让他能稍微喘几口气,但一点也不打算放过他,反而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双手把他的双手摁在地上,一副霸道总裁的姿态。 “那可不行,今日袁某还没有和人辩经呢,辩经是个好事儿啊,一日不辩,袁某就浑身不舒坦,今日,说什么也要和师兄好好儿的辩一番啊!” 贾艟心中满是绝望,想要挣脱,却发现身上使不出力气,明明比袁树大了十多岁,现在却和个被欺负的小娘们儿一样给他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耳边是袁树的笑声,眼前是袁树恐怖的笑脸,恍惚间,贾艟只觉得袁树一张俊脸化作一张鬼脸,张牙舞爪、无比恐怖。 果然,李泉和赵兴说的对。 这家伙…… 是恶鬼啊!!!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惨叫声惊天动地。 另一边,那群小舞女们在刚才袁树和许崇发动冲击的时候就一起跑到了旁边的小亭子后头躲了起来,然后伸出脑袋往外头看,一眼看到了袁树和许崇把那六七个浪荡子追到满地乱跑。 “什么人啊那是?为什么那些浪荡子好像很怕那两个小童子?” “不是怕那两个,是怕那一个!就是那个。” 秀秀的好闺蜜晴儿很显然知道秀秀和袁树的事情,一伸手指向了正在霸凌贾艟的袁树。 “那是袁术袁公子,汝南袁氏家族的嫡子,身份高贵着呢,而且啊,还是秀秀的心上人呢!” 一群小舞女顿时觉醒了心中的八卦之魂。 “什么?秀秀你和那位袁公子?” “居然是他?” “秀秀,你是怎么做到的?” “秀秀!那袁公子答应要带走你了?” 秀秀被这群“好姐妹”围在一起说的面红耳赤,心中又实在是担心袁树的情况,不住地伸头查看具体情况。 “哎呀!你们别吵了!袁郎很危险的!他……” 秀秀紧紧盯着正在霸凌贾艟的袁树,生怕他磕着碰着被人欺负了。 不过看起来,好像袁树才是那个欺负人的人,而不是那个被欺负的人。 贾艟当然是被袁树狠狠的凌辱了。 另外,许崇则发挥了自己肉弹战车的实力,一个猛子撞翻了马氏弟子韩胜,把他给控住了,拎到了袁树的身边。 袁树于是十分欢喜的开始霸凌这两人,强逼着他们辩经,辩的不好还让许崇用拳头威胁他们,搞得这两人惨兮兮,涕泗横流,一点面子都不要了。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两人素来喜欢欺负人,到头来,也被另外一个恶人给欺负的不要不要的。 等终于把他们折磨爽了,袁树这才站起了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二位师兄以后行事作风稍微谨慎一点,有些女人就不该你们去碰,懂吗?” 两人已经无法回答袁树了,袁树也不搭理他们,带着许崇走到了那小亭子边上,秀秀直接冲出来,担忧地看着袁树。 “袁郎,可有受伤?” “他们都受伤了我也不会受伤,放心,我教训过他们了,以后,他们不敢欺负你了。” 袁树笑呵呵的伸手捏了捏秀秀的小脸蛋,把秀秀捏的满脸娇羞,美的晃人眼睛,弄得袁树都有点把持不住自己。 袁某人素来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于是直接吧唧一口亲在了秀秀的脸蛋上,把秀秀亲的惊呼一声,后头的吃瓜小舞女们也惊呼不已。 亲完,袁树嘿嘿一笑。 “晚上有空吗?老时间,老地点,咱们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被亲懵了的秀秀反应过来,娇羞无比的小拳拳捶了一下袁树的胸口,点了点头。 袁树又捏了一把她的小脸蛋,便大摇大摆的带着许崇离开了这里,去寻找下一个猎物了。 留下满脸羞色、喜色的秀秀,以及吃瓜吃的无比爽快的小舞女们。 袁树带着许崇离开之后,小舞女们围了上来,又是惊艳又是羡慕的看着袁树离开的方向,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讨论起这件事情来。 而跟着袁树目睹了这一切的许崇对袁树更是佩服了。 老大真不愧是老大,读书厉害,打架猛,招呼起女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果然!正是我要追随一辈子的老大! 许崇仿佛看到了自己满是光辉的明天。 当天午后,袁树因为心里憋着一股火气,所以对那些弟子们就更加不客气,满大宅追杀剩下的五个浪荡弟子,誓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原定的要去找高足们讨论经典的计划都被搁置了。 追杀了两个小时左右,除了两个人化身香港记者,跑得贼快,其余三个都被抓到了,被袁树强迫着一顿辩,辩来辩去辩的口眼歪斜口吐白沫,撑不住了,更有甚者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袁树的破坏力可见一斑。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袁树终于结束追杀,来到了马氏大宅之外,一出大宅门,就看到了翘首以盼的窦云、黄志、苏初和马然等五十多人。 这就是他最初的信徒们啊。 袁树按耐住心中喜悦,整理了一下衣冠,用与对待弟子们完全不同的态度,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缓缓踱步而去,温声细语的与他们打招呼。 然后在众人簇拥下去到了一棵大树底下,袁树靠着大树坐下,五十多名门生则围在袁树周围,一个接一个的向袁树提出问题和疑惑,袁树一一为他们解答。 下午四点左右,袁树结束了今日份答疑,与门生们一同吃了晚饭,与他们闲话家常,聊起了他们的家庭出身、成长经历和求学经历等等。 待天色渐暗,袁树起身与他们告别,结束了今天收买人心的计划。 晚上,因为和秀秀约好了,袁树便前往和秀秀约定的老地方,在老时间和秀秀愉快的见面,然后就是一套亲亲抱抱的小流程小手段,各种许诺、带给她未来美好的畅想。 在画大饼这方面,袁树可谓是强中强中手,而更重要的是,他不仅能画大饼,也真的可以拿出真的大饼来兑现自己的承诺。 在“夷吾无礼”事件中晋惠公夷吾的一系列遭遇告诉他,如果不兑现承诺、失去了诚信,无论地位多高,都注定失败。 所以,袁树从来真诚待人,说到做到,绝不搪塞、食言而肥。 结束了和秀秀的幽会之后,袁树回到了宿舍,忠诚的狗腿子许崇已经烧好了热水。 两人对练了一套环首刀法之后,便一起愉快的泡脚,然后喝一杯温好的羊奶,带着疲惫上了床,立刻进入熟睡。 绝不把疲惫留到第二天。 朴实无华的一天结束了,朴实无华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九 针对我? 按照时间管理表而行动的袁树一如既往地坚持着自己的行动计划,力求将计划贯彻到底。 于是不过数日,整个马氏大宅里的三十多名弟子已经全部成为袁树的手下败将,袁树对付他们基本上就是伯约暴打菜徐坤——降维打击。 品行恶劣的已经被袁树收拾的俯首称臣不敢造次,看到袁树就眼皮跳、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都快应激了。 品性尚可、有些才学的也是被袁树狠狠压制,痛苦的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绝对差距,自信心遭到极大的挫伤,开始怀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读书。 到了这个地步,七名高足也难逃袁树魔掌。 除了卢植以外,其余六人都被袁树骚扰过了,并且也被迫和袁树展开了辩经比试。 尽管他们已经很小心、并未轻视袁树,但是最后的结果依然让他们感到无比的震惊。 袁树与他们六人在四日之内进行了十三次辩论,袁树六次获胜,七次平手,愣是没有输掉一局。 他的战斗意志非常高昂,意志力也非常坚毅,学问精深,读书很多,知识面非常宽广,所以就算落入下风,也死咬着不认输,旁征博引,拿出各种论据拼死奋战,就是不认输。 以至于好几次明明是高足们的优势局面,偏偏最后被袁树逆风翻盘,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若非他们确实有点真本事,确实有足够的学问和袁树打拉锯战,搞不好七次平手都打不出来。 高足们之间平时也会进行内部切磋,互相之间也比较了解,而袁树一上来直接全方位覆盖打击,除了刻意避开卢植之外,其余六个人绑在一起也无法击溃袁树的辩经防线。 这一系列的事情自然也通过卢植的嘴传达给了马融,得知袁树搞起来的这一系列大动作,马融心中惊喜,很是期待袁树到底能搞出多大的事情给他看。 马氏家学自郑玄走后死气沉沉、越发不景气的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年纪大了,有心整顿,无力回天,卢植又过于刚直、不善变通,空有正直意志,也只能路见不平一声吼,实在不是统领全局的人才。 就在这个时候,袁树如彗星一般出现了。 马融非常期待这小家伙能给一潭死水的马氏家学带去一些不一样的变动。 迟滞了很久的风,是时候该吹起来了。 袁氏疾风传,启动! 而在袁树看来,马氏弟子全军覆没、六名高足只能招架无法还手的格局形成之后,就意味着除了卢植之外,马融旗下所有精英人才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在才学、思维能力上已经全方位碾压这些人,获得了初步的“威名”。 但是这种小范围的威名他并不是太重视。 他真正重视的,反而是在门生群体中的“威名”,以及他所获得的“人心”。 最开始,追随袁树询问问题的门生只有五十多人,但是随着“袁树愿意帮大家解惑答疑”的消息渐渐传开,每一次袁树离开大宅门的时候所看到的外头恭候着的门生的数量都在增长,一次比一次多。 从最开始的五十多人,到眼下的五百多人,总共也就五六天的时间。 因为人数太多,原先的那棵大树已经不太适合袁树帮他们答疑了,于是袁树干脆就借用了高足弟子们代表马融讲学的场所,自己坐在高台上,让门生围在自己身边向自己提问题,自己再公开回答。 这样最大限度的利用自己的声音,最大限度的获得人心。 虽然没有高足的地位和名义上传授学问的资格,但是袁树通过答疑行动已经在事实上获得了一大批马氏门生的感激和心,并且在事实上已经开始进行讲学了。 神圣的授课高台上,他一个垂髫童子坐在上头,下面是黑压压一片加冠过后的年轻求学者,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有点怪异。 对于那群高足弟子来说,袁树就是他们一帆风顺求学路上的拦路悍鬼,张牙舞爪,不讲道理,凶狠残暴,专门给他们罪受。 对于这些门生们来说,袁树就是他们满是艰难险阻的黑雾浓浓的求学道路上的一盏指路明灯,温暖而明亮,刺破黑暗,照亮了他们原本看不清的前路。 在大宅门里头,因为总是在路上拦截弟子们强行辩经,不知何时,袁树便有了“路中悍鬼”的名号,世界线在这里完成了奇妙的收缩。 而在大宅门外头,袁树则是受到门生们广泛推崇、尊敬、感激的“大家的袁师兄”。 不过,袁树的名声也没有完全覆盖到整个门生团体,并非所有门生都对袁树的出现感到喜悦。 也有人对袁树的出现感到忧虑、不适应。 马氏门生四千多人,人员众多,来自五湖四海之地,鱼龙混杂,情况十分复杂,除了一个马氏门生的名头之外,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共同点。 大部分门生出身平凡或者寒微,求学艰难,没什么太多的钱,日子过得苦哈哈。 但是也有少量门生出身地方上的新贵土豪之家。 这种人家的典型状态就是在乡下广有田产、奴仆、佃户,关起门来可以做土霸王,一点不缺钱,但是在帝国统治阶层看来,就是土包子,没有地位。 所以解决了生存困境之后,他们就开始追求精神级别的东西,用钱和各种礼物换取弟子们的青睐从而得到更好的知识资源就是他们的共用手段。 弟子们虽然基本上出身高贵,不缺钱,但是能有人送礼孝敬,他们怎么会不接受呢? 马融过着那么豪奢的日子,上梁不正下梁歪,高足、弟子们也多的是喜好奢侈、钟爱享受的人。 自己花钱也是花,别人帮着花钱也是花,有人为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付账,他们何乐而不为? 两拨人互相需要,互相“成就”,于是这帮门生往往也会比其他出身寒微的门生有更多的可能成为弟子,学到更多的东西,获得更多的政治人脉。 这种情况已经维持很久了,久到了一些人都习以为常,认可这种情况的存在,并且主动维护。 他们认为,袁树这么一搞,就等于说明他们之前的投入是完全在打水漂。 他们之前送钱送美酒甚至送美女去讨好那些弟子,然后才能得到珍贵的知识,而没有付出更多的钱、美酒和女人的,就得不到如此珍贵的知识。 他们认为这是合理的,正常的,理所当然的。 而袁树直接免费传授这些知识给那些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的人,这是不合理的。 袁树是在破坏市场,是在做往他们的心窝子上捅刀子的事情! 所以,这部分门生对袁树是相当不满的,袁树越和其他的门生走得近,名声越大、越好、越受推崇,这部分门生就越是怨念满满,不能接受。 终于,当这种怨念已经满溢到了无法接受的地步的时候,经由部分被袁树弄得实在是害怕又恼火的弟子的暗中推动,这部分门生决定展开行动,向袁树提出了辩经的请求。 他们认为他们学到了更多的知识,拥有更强的辩经能力,一定可以和袁树打对攻,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如此庞大的门生群体,总有一个两个能够击败袁树。 哪怕只是运气好。 他们不敢对袁树下什么黑手,他们畏惧袁树背后的家族势力,畏惧近在咫尺的京兆尹袁逢,但是正大光明的学术对决是没有人可以阻止的。 只要击败袁树一次,就能破了他的不败金身,就能打击他的声望,让他在门生群体中失去名声,从而不会继续破坏这好不容易达成的微妙平衡。 只要能维持这病态的平衡,这群已经有点病态的家伙们愿意付出全部。 最开始遭到某位门生的公开挑战的时候,袁树还饶有兴趣,觉得蛮有意思。 因为他感觉和那些水货弟子比起来,这些门生群体中反而会有一些沧海遗珠似的高手。 想当初,郑玄和卢植都是从门生开始一步一步成为高足的,而那些水货弟子都是来镀金的。 所以袁树认为,马融的徒弟们里头,正儿八经有才学的还就是集中在高足和门生的群体当中。 比如这些时日和袁树走得越来越近的魏甲、窦云等人,在袁树看来就很有才学,只是因为缺乏一些难以得知的知识,一旦得知,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之类的事情并不少见。 他们并不是笨,而是求学无门,给他们一滴水,他们能回馈以一汪清泉。 对于这些人,袁树也升起了爱才之心,所以有问必答。 而对于这些主动来挑战的门生,袁树一开始认为他们只是出身低微不得伸张,日日夜夜盼望着能够得到进步的机会,只是苦于没有门路。 而现在能够和自己这样的大人物辩经,哪怕输了,也能获得一定的名声。 这种事情,袁树很乐意去做,认为这也是获得人心的一种方式。 不过当他连续击败了六名前来挑战的门生之后,有所经历的窦云在私下里悄悄的和袁树说了这里头的关节。 袁树听后,当场就皱起了眉头。 他没想到这看似正常的主动挑战居然还有这样的背景,整个马氏族学的水居然还真有点深,那些弟子居然如此的厚颜无耻,那些门生居然如此的助纣为虐,这简直是混帐透顶! 做坏事居然做到了袁某人脑袋上! “如你所说,这些人都是和宅中弟子有所联系的?” “是的,袁师兄,我就听说有这样的渠道,所以千方百计弄来好酒赠送给王师……王相,但是我家境实在寒微,拿不出更多的礼物,所以便没能真的和王相建立起联系。 这些年里,除了少数宅中弟子洁身自好以外,其余弟子基本上都会和宅外门生有一些联系,会有一批门生拿出财物博取他的欢心,从而换来私下里的学识传授,这是不对外公布的。 所以,那群门生当中还真有因为这种渠道而学识优秀,被师尊收入宅中成为弟子的,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存在,所以袁师兄您的出现,可能让他们感到很不舒服。” “何止是不舒服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若不是我出身汝南袁氏,若不是我家三世三公,若不是我父乃京兆尹,恐怕他们对付我就不是简单的辩经了,如此看来,郑玄师兄真是不容易啊……” “郑玄师兄是高足,深受师尊厚爱,那些弟子不敢针对他。” 窦云低声道:“但是如果弟子群中出现了您这样的人,一定会被他们针对的,若出身豪门,则孤立之,排挤之,若出身平凡,则直接出言威胁,不允许他随意外出为吾等解惑。 到现在,很多出身并不优越的弟子虽然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却也只能独善其身,没办法改变局面,我听说此前卢植师兄曾经和师尊说起此事,但是后来也没有了后续。” 袁树缓缓点头。 “好好的学府,被弄得和官府一样,在我面前玩弄这些手段,他们也真是够胆!” 袁树生气了。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最讨厌仗势欺人的人。 因为以他的身份地位都没有仗势欺人,其他不如他的小卡拉米怎么敢在他的面前仗势欺人? 甚至欺负到他的头上? 窦云把做这些事情比较过分的王相等十数人的名字告诉了袁树,袁树点头表示这件事情他会解决掉。 然后,他决定先把这些混蛋们伸出来的爪子剁掉,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存在! 你们,不配针对我! 于是,袁树又开始行动了,这一次,他的行动程度更加暴烈,主动出击的力度超乎想象。 从六月到七月底,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袁树以超强旺盛的精力体力和那群依附于弟子存在的马氏门生们展开了不下三百次辩经活动。 那真叫一个入万军丛中杀个七进七出,杀的人为血人马为血马。 最后的结果是—— 三百零九次辩经,他赢了三百零三次,平六次,负零次。 之所以平,是因为论题本身具备极大的争议性,东汉以来诸多大学问家也无法给出足以服众的解释。 加上对方意志力超乎寻常的顽强,死不认输,死不放弃,袁树百般炮轰也不能将其精神击垮,于是算作平局。 剩下的三百零三次,其实也不乏有一些争议性很大的说辞。 但是问题在于与袁树辩论的对手实在是扛不住袁树连珠炮一般的言论轰击,实在是无言以对,无法坚守阵地,硬生生被炮轰出局。 这就属于精神力不够顽强、心态不够坚强的人,明明还没输,却在心里面认输了,于是便输了。 于是乎,袁树除了“路中悍鬼”和“大家的袁师兄”之外,又有了一个“辩经不败袁神童”的称号,就此在实际意义上成为了马氏门生弟子群体中所公认的最强嘴炮,名望大涨,直逼当初力压群雄的最强高足郑玄。 该说不说,这群依附于弟子存在的门生们也算是有一些能耐,尤其那六次平局所面对的六个门生,不说学术水平如何,每个人的意志力还是足够顽强的。 在袁树凶猛的嘴炮轰击和精神冲击之下,居然硬生生扛住了。 实在是不简单。 但是少数人的平局无法掩饰整个团体的全面失败,在学术层面,在辩经层面,袁树一个人镇压一个群体的威名已经成就,不可动摇。 这也使得这群门生们背后的弟子群体心惊胆战,对袁树从害怕、忌惮升级为了正儿八经的——恐惧。 十 兴师问罪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袁树的名声开始从马家大宅里向外传播。 马氏弟子门生本就是一个大群体,本身也并非时时集中在茂陵县城里,也是有人口流动的。 他们在茂陵县周边诸多地方往返,自然而然就把十岁神童辩经不败的名声传扬了出去。 于是“五陵城郭”地区都传扬起了袁树的名声,最后袁树神童的名声终于传到了京兆尹府邸里,府邸里议论纷纷,对这件事情感到十分惊奇。 花花轿子人抬人的事情看多了,猛然出现一个有真才实学的,那还真是意外。 袁逢的心里也别提多畅快了。 自己的孩子成为别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这种畅快的感觉,非为人父母不能体会。 早前在汝南,袁氏家族也很注重为袁树扬名造声势,给以后的仕途做准备,宣扬袁树各种优点。 什么聪慧啊,纯孝啊,以后一定成为“国之柱石”之类的。 但是那都属于常规操作,各大阀阅家族家里面都有类似的发声渠道,把自家后辈的名望传扬出去,仿佛每个阀阅家族都有神童。 可内里是什么情况,那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袁树的确聪慧,但是究竟聪慧到了什么程度,能不能真的把袁氏家族的基业发扬光大,袁逢心里没底。 而现在,他有一点底气了。 因为这次的扬名事件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这只能证明袁树在那个学术团体内靠着自己的本事打出了一片天地。 他的儿子,有能耐! 事实上,这原本也就是袁树计划中的一部分。 只是和马氏弟子们或者高足们辩论,当然成效很大,意义非凡,但是只能得到名声,却无法得到人望。 在袁树看来,名声是听来的,人望却是看来的。 非亲眼所见,近距离接触,就无法获得人望。 马氏弟子不过整个门生群体中的一小部分,走精英路线的话,搞定这一小部分人就够了。 但是袁树深知,若要完成自己的大变革计划,干翻这个混帐的世界,走精英路线的局限性太大,还是要走大众路线。 大众这个词语本身也有它的局限性,至少在目前的袁树看来,整个马氏门生群体就算得上是大众了。 从这群人里面得到人望,将来,就能从他们这边获得十几倍、几十倍于他们人数的名声。 所以他决定深入这群门生群体之中,以自己袁氏子弟、马氏弟子的身份,与他们辩经,并且取得接连不断的胜利。 如此一来,自然可以树立起自己在大部分门生心中的崇高地位。 另一方面,针对那群依附弟子的门生,既是打击,也是给他们一个近距离接触自己的机会,从中挑选真的有才学的人,重点观察一下。 虽然说使用贿赂手段获取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但是涉及到知识这个层面,袁树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一下这些人。 在这个学阀遍地走的社会里,如同袁树自己这样一出生就几乎拥有全部知识知情权的人,少之又少,一辈子都没见过一片竹简的人才是大多数。 所以但凡有点可能,不管是花钱还是苦苦恳求,都是获得知识的手段,这种时候,硬是要分个高下,就好像对比两块黄金哪一块更加高尚一样。 实在不能说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和他们比起来,那些以此牟利的弟子和玩忽职守的高足才是罪魁祸首。 袁树并没有把矛头直指门生,而是将矛头指向了马家大宅。 门生们真正的忧患,不在大宅门之外,而就在大宅门里头! 大宅门里头烂了一个,大宅门外头就要烂一片! 在一个多月的辩经大作战彻底大获全胜、把所有人都给辩的一点脾气都没有的情况下,袁树发起了第二波进攻。 他要把这大宅门里头那些混帐们开膛破肚,把他们的五脏六腑拾掇出来洗一洗,看看里头到底有多少脏污。 这波进攻的最开始,袁树委托窦云、魏甲、苏初、马然等与他关系紧密的门生们各自寻找到那些和弟子们关系匪浅的门生,将他们召集到袁树身边,由袁树对他们展开忽悠……不是,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知道你们所作所为的初衷,是为了获得学识,学识很难知晓,没有人传授,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可更改,我知道这是你们的难处所在,所以,我并不认为你们的错有多大。” “但是你们的所作所为,就是在助纣为虐,就是在帮着推动这种不合理的事情进一步变得更加不合理。” “高足弟子们求学,是可以得到师尊认真传授的,而师尊也规定了,高足们需要定期代表师尊传授学识给诸君,弟子们如遇到有门生求教,也不该推辞,应该为其解惑。” “可他们都没有做到,若他们是官员,这就是严重的渎职行为,不仅如此,还有恶人向你们索取财物、礼品,以此过上十分奢侈的生活。” “这些东西本就是你们应该得到的,可现在,你们却得不到,反而要付出更多的额外的代价才能得到,你们自己就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吗?” “被坏人针对不可怕,可怕的是成为帮凶,甚至还认为这样做是对的,理所当然的,把这件坏事常态化,使之成为束缚所有人的锁链。” “我知道,以你们的力量,不足以撼动这一切,但也可以不参与啊,如果这都做不到,至少也不要助纣为虐,不要去嘲讽那些坚守自己本心的人。” “你们扪心自问,你们做到了吗?求学不是问题,为了求学付出点什么也不是问题,为了求学而伤害他人,就是问题了。” “我希望你们认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若能反思,则还有救,若不认为自己有错,甚至为此沾沾自喜,那就真的是奴性深重,无可救药了。” “我知道,我在这里空口白牙说的好听,你们未必乐意,那我就向你们承诺,这件事情,我来处理,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而你们,只需要看着我去做就可以,等我做完了,你们再对我说说你们反思的结果。” 说了一大堆之后,袁树要求这些人把他们这些年来孝敬给那些弟子们的钱财数目告诉他,若有账册,则把账册交给他。 他以汝南袁氏子弟的名义发誓,自己一定解决掉这个问题,就算解决不了,哪怕动用京兆尹老爹的势力,也要让这群弟子就此销声匿迹。 他们不必担心遭到报复。 眼见袁树对天发誓,这些门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基本上都选择了向袁树交出他们留存的账册,更有甚者愿意做人证。 当然,也有一些门生不发言,不表态,显然对于袁树这个“神童”还有诸多疑虑,认为袁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袁树也不勉强,拿着自己收集到的东西,就直接进入了大宅门,向着马融所在的内堂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天色已晚,马融已经用过晚饭,正在接受三名侍女的按摩,准备按摩完就休息了,结果袁树不经通传就直接闯了进来,脸上还满是怒气,搞得像是来兴师问罪一样。 马融觉得有点惊讶。 “术?为何不经通传就私自闯入啊?这一回,为师可没有在你的脑袋上敲三下吧?” “老师没有在弟子的脑袋上敲三下,但是老师这一次是犯了大错,所以弟子很生气,前来问罪,便没有通传。” 袁树张口就是惊人之语,不单单把马融给惊到了,也把给马融按摩的三个侍女都给吓到了。 一时间,内堂里十分安静。 好一会儿,马融才反应过来,极其错愕地看着袁树。 “为师犯错?你……来问罪?” “是。” “此话怎讲?” “老师面对恶人恶行闭口不言,就当没看到,以至于马氏家学学风败坏、学子受辱,老师作为所有人的老师,难道没有错吗?” 袁树直接举起了手里的竹简和纸张。 “这些,都是某些马氏弟子向宅外门生收取财货礼品的证据!这些弟子,将学识当作货物,与门生做交易,换取财富,以此过上奢靡的生活,老师可曾知晓这些事情?” 马融顿了顿,让身边侍女把袁树手里的东西拿过来给他看,翻看了一会儿,马融把这些东西随意的放在了一边。 “为师不曾具体知晓数目,不过,这些事情倒也是有所耳闻,当初,郑生,还有卢生,还有几位高足弟子,都和为师说过。” “老师果然知道。” 袁树点了点头:“那老师为何不作出规定以针对这些恶行呢?弟子听说,卢师兄曾经仗义执言,但也没有了下文,不知老师如何看待?” “子干性情刚直,嫉恶如仇,为师很是欣赏。” 马融轻笑道:“那术,你呢?你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以你的出身,你的资质,你根本不需要过问这些事情,不是吗?” 十一 竖子!安敢如此无礼? 看着马融如此轻松的神态,袁树深吸了一口气。 “不需要过问,不是不允许过问,马氏门生也遵奉您为老师,老师何故区别对待?若不过问这件事情,弟子心中良知过意不去。” “良知?” 马融呵呵笑道:“你有良知,其他人也有,可是,术,你可知道为什么有人对此不满,却无能为力呢?” “还请老师指教。”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驱。” 马融缓缓道:“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物欲横流,这是现状,而你所言的良知,显然,只有少数人拥有,少数人的良知,如何对抗大多数人的欲壑难填呢? 民间有俗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天下所有的良知加在一起,也填不满深深的欲壑,如你所言,为师的确是可以作出规定,纠正此风,但是那又如何呢?纠正一人,就能改变大多数人吗? 他们在为师这里享有公正,可他们不可能总是在为师这里求学,为师护的住一时,护的住一世吗?等他们离开,或返乡谋生,或进入仕途,眼见世间物欲横流,又该如何接受? 术,这天下,并非是书中的天下,天下没有那么多的道德君子,来求学的门生们,为师所能传授给他们的重要一课,就是世间险恶,豺狼虎豹遍地皆是,一不小心,则粉身碎骨,对他们来说,提早经历一些事情,有好处。” 袁树听后,深吸一口气。 “老师所言,弟子不敢苟同。” “为何?” “物欲是人心的空洞,良知则是心中填充此空洞的产物,二者同时存在于人心中,也同时存在于人世间,老师见过多少物欲,又见过多少良知?怎么能断言物欲多而良知少呢?” “???” 马融眨了眨眼睛,一时间居然愣住了。 他没想到袁树居然会这样回答他。 而袁树见马融愣住,则继续开口。 “仁德如周公、孔子,也要穿衣吃饭购买物件,也有物欲,罪恶如夏桀商纣,亦有恻隐之心,老师为何笃定物欲多而良知少?老师为何认定之后便坐视物欲横流而毫无作为?这难道不是助纣为虐吗?” 多少年了,也没有人对马融发起过如此直接的问责,上一次好像还是几十年前,这让很有些既视感。 但是,说他助纣为虐? 这一点,他不能苟同。 “术,你并未真正进入仕途,不曾了解当今大汉官场上下究竟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为师所说,句句属实,并非虚妄,你之所言,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弟子在家中亦曾听闻家中长辈提及此事,并非不知道官场艰难、人心险恶!” 袁树缓缓道:“正是如此,良善之辈才应该挺身而出,改正世道,否则,良善之人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坐视恶人肆虐、鱼肉天下,那这世道就彻底烂了,无可救药!” “想要改正的人是有的,但是,只有个别人想要改正,又有何用?” 马融摇头叹息:“有人能想要改正,纵使一时占据高位而改正,人亡政息,又回归原点,乃至于更甚从前,术,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这种人便是英雄,便是人间的脊梁!” 袁树怒道:“世人应当感恩,应当铭记,应当追随其脚步前仆后继!而不是如老师这般扼腕叹息,而后冷眼旁观,最后发出一声喟叹,叹息人力终有限、螳臂不可当车!” 马融眼睛一瞪,顿时怒从心中起。 “竖子!安敢如此无礼?” “老师可以尽情责罚弟子,但是话,弟子必须要说!” 袁树毫不退缩,梗着脖子硬钢道:“遇到仁人志士奋勇拼搏而不上前帮助,是胆怯,胆怯人人皆有,不可耻,可耻的是明明胆怯,却还要嘲讽奋争之人不做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如此,与助纣为虐何异?” “竖子!竖子!安敢如此胡言乱语!” 马融真的生气了,啪的一声把面前桌案拍响,怒道:“来人!来人!把这竖子给我叉出去!叉出去!” 门外的马家仆人们走了进来,看着须发皆张的马融,又看了看一脸怒意的袁树,不知所措。 马融是家主,家主的命令当然要听。 但是袁树身份尊贵,动他,他的京兆尹老爹会怎么看? 到时候袁逢生气了,马融肯定没事儿,他们几个可就惨了,万一被当作替罪羔羊,下场一定不会太好。 于是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该如何动作。 马融眼见他们不动弹,更加愤怒,怒拍桌案道:“你们在做什么?速速把这竖子与我叉出去!” 袁树回头看了一下这几名仆人,眼中寒意令他们不寒而栗。 “郎君,这……这可是袁公子……” “你们!” 马融看着胆怯的仆人们,更加愤怒,便又要怒骂,骂了几声,声音却越来越小,怒气越发的不足,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怒意的袁树,伸手指向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少顷,他的手臂颓然落下。 “你出身富贵,自然可以肆意妄为不担心旁人报复,但是,术!并非所有人都有你这般的出身,你有袁氏家族做后盾,可其他人呢?他们没有你那般好的家世!他们没有!他们会死的!” “所以弟子没有驱使他们冲锋陷阵,而是自己一个人站在了这里。” 袁树摇头道:“弟子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后盾,所以才自己直面老师,有后盾的人不挺身向前,难道要让没有后盾的人出去送死吗?今日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遇到不平事,弟子自当身先士卒,若有人报复,尽管冲着弟子来!有人想要杀人,尽管冲着弟子来!他们只要站在弟子的身后紧紧跟随弟子就好,其他的一切,弟子来解决!” “你……” 马融面色再次大变,十分错愕,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袁树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袁树偏偏就这么说了。 替弱势群体说话,替弱势群体出头。 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呢? “术,你为何如此做?如此作为,你能得到什么?” “弟子心中也有欲望,而且非常大,但是弟子心中亦有良知,也非常大。” 袁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弟子知道,德不配位,必生灾殃,不行善事,必遭天谴,弟子非常羡慕老师的奢侈生活,向往不已!所以为了如老师这般奢侈享受,为了花天酒地妻妾成群,弟子必须要做点什么! 如此,弟子才不会死于非命,如此,待弟子老去,才不会有一个如同今日弟子这般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怒骂弟子不知廉耻!弟子不仅要享受一生,也要美名流传后世!所以,现在必须要挺身而出!” “你……” 马融闻言,愣了好久好久。 他愣是没有想明白袁树这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他。 亦或者…… 自己和他都被骂了? 这一愣神间,马融心中的怒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袁树的眼神极其复杂,以至于袁树都不知道那眼神里头到底包含了多少意思。 看着,有一丝丝羡慕,有一丝丝嫉妒,有一丝丝向往,有一丝丝怒火,还有一丝丝……羞愧? 整个场面顿时就像是凝固了一样,除了呼吸,谁都没有动弹哪怕一下。 十二 年轻,真好啊 在马融的视角里,他好像突然从袁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是一个热血青年,天不怕地不怕,怀着一肚子的圣人道理,不顾家中长辈的反对,推掉了大将军的辟召,带着几个随从就向西游走,发誓要走遍大江南北,传播圣人教化。 然后第一次出门就遭遇了兵乱、饥荒,圣人道理屁用没有,他自己都差点被活活饿死。 然后,他就老实了起来,再也没有身体力行圣人道理,最多是嘴上不干不净的骂两句。 等因为嘴上不干不净骂两句而被当权者流放、派人追杀、差点死掉之后,连不干不净骂两句的胆子都没有了,彻底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喜好奢侈,耽于享乐,除了学问,一无是处。 而现在,有一个曾经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他完全不相信袁树这么做能有什么好的结果,也不相信袁树能坚持多久。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感觉到这个小子的意志力远比自己要坚强,胆气也比自己要足,似乎能比自己做的多一点。 至少,当时的自己绝对没有站在授业恩师面前直指对方谬误的勇气。 从来都没有。 此情此景,马融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有了一个想法。 于是他缓缓开口。 “术,既然你要这样做,那么好,为师给你这个机会,但是,为师不会轻易松口,不会轻易让你办成你要办成的事情,无论你要办成什么事情,你都要让为师心甘情愿的办,你觉得如何?” “如此甚好!” 袁树点头道:“那么老师,请将勒索财物、品行不端的李泉、赵兴、王相等一十七名弟子驱逐出马氏家学,废黜马氏弟子名号!” 马融瞳孔一缩,花了一点时间才勉强 “一十七名弟子,术,你可知道这一十七名弟子意味着什么?” “请老师明言。” “这一十七名弟子不仅代表他们自己,也代表他们背后的一十七个家族,或者与马氏有所关联,本就是世交,或者在他们本地属于豪门,世代二千石,每一个,都很不简单。” 马融摇头道:“尽管他们的家族的确与你袁氏相差甚远,但是为马氏家族未来考量,这些弟子和他们的家族会在未来给予马氏很大的帮助和回馈,与之相比,门生数量虽多,对于马氏之未来,却没有多少好处。” “老师此言谬矣。” 袁树高声道:“弟子以为,老师所言,完全是老师的一厢情愿,老师不愿惩处他们,是考虑到他们所属家族的势力,期待他们作为老师弟子,能在日后念及老师的恩情,照顾马氏家族后代。 可是老师是否考虑到,若马氏家族不兴盛,没有足够的权势,这些从现在开始就了解官府、人世间险恶之处乃至于甘之如饴的人,又能如何照顾马氏族人?这些品行不端之人,还会把马氏后人放在眼里吗? 以弟子这些年所见所闻,就算没有门生故吏的关系,只要家族兴盛、权势炽热,一样会有贪慕虚荣之人如追光虫豸一般围扑上来,相反,就算有门生故吏的关系,如果家族衰败、后继无人,那么门生故吏也会敬而远之。 更何况,古文经学没有今文经学那般明确且关键的师承规矩,就算得到真传,也不能获得丰厚利益,彼此之间关系本就有限,若马氏没有官身、马氏不是豪族,纵使老师学究天人,会有那么多人前来求学吗?” 袁树一番话把马融说的愣住了。 他忽然觉得袁树说的很有道理。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道理,这个时代的人们多少也是明白的,所谓门生故吏遍天下,那是因为家族强盛的缘故。 眼见马融愣神,袁树又加了一把火。 “老师,您方才还说,天下人物欲多而良知少,弟子不认可,但是弟子十分认可的是,自古以来,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啊。” 袁树这一番话可以说直击马融内心深处,他忽然想到自己当年得罪权贵之后被流放、被追杀,愿意帮助自己的人少之又少。 很多平素丽很有些往来的朋友避之不及,只有极少数人愿意舍命相救,若非那极少数人,自己恐怕早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马融的神色越发的动摇了起来。 袁树则趁热打铁。 “眼下就已经暴露出品行恶劣之人,他们会记住马氏几分恩情?又有民间俗语说,人走茶凉,老师都不在了,他们又会顾及到马氏几分? 此等卑劣之人,只要马氏兴盛,哪怕没有关联,他们也会围上来,如果马氏衰败,就算恩重如山,他们最多冷眼旁观,老师,您以为呢?” 袁树像是一个出拳迅猛的拳击手,一言一语就像是左勾拳和右勾拳,极为快速且精准的打在了马融的弱点上,把马融打得摇摇欲坠。 他之所以广泛收徒,除了想要传播自己的学问之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给马氏家族添砖加瓦,发挥余热,照拂后人。 但如果真的像袁树说的那样,如果马氏自身不行了,那些品行恶劣的弟子们,真的会回馈马氏吗? 自己对他们宽容,是为了回馈,是有目的的。那么他们的回馈,又会是没有目的的吗? 马融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与品行恶劣之人谈论回馈,就好比与虎谋皮、与狼共舞,老师,您半生心血,就是为了这些狼心狗肺之徒吗?” 袁树瞅准时机,一记直拳轰在了马融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 于是马融的防线崩溃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着袁树。 “这些话,都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谁教你的?” “弟子乃神童,何须他人相教?” 袁树冷笑道:“老师,莫要以寻常十岁孩童看待弟子,弟子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可比那些二三十岁的人还要更多,更深。” “好……好……” 马融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术,你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为师也不得不重新审视,但是,你要为师处置这些弟子,不论未来如何,当下,为师却会遭到怨怼,你让为师如何待之? 你也不要觉得为师胆怯怕事,为师老了,八十七岁了,早已没有了什么胆气,所求者,无非是安度晚年,哪怕是粉饰太平,也不想死于忧患之中,所以,术,你明白为师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老师无非是不想承担任何风险罢了。” 袁树笑道:“无所谓,只要老师愿意,那么,尽可对外宣称,此事是因为他们得罪了弟子,得罪了袁氏,所以才被驱逐,弟子不在乎他们的怨怼。” “你真要一力承担?” 马融盯着袁树,问道:“你袁氏一族门生故吏遍天下不假,但是树敌颇多也是真,你小小年纪,就要给家族添一笔怨怼?” “家族发展的那么强盛,不就是为了应对这些事情吗?” 袁树无所谓的笑道:“家族弱小了,当然不敢招惹他人,但家族强盛了还不敢招惹他人,那家族不是白强盛了吗?这般畏首畏尾的强盛,又有什么意义?畏首畏尾的强盛,真的是强盛吗? 至于马氏,老师,马氏为了我而逐出那一十七名败类,自然得到了我的感恩,这等恩情,必将铭记于心,在老师看来,是袁氏的感恩比较有份量,还是那一十七个大小家族的感恩比较有份量呢?” 马融被袁树的反问问的目瞪口呆。 少顷,他终于回过神来,心中思绪万千,看着袁树,只觉得五味杂陈。 最后,千头万绪,只剩下了一种感触。 年轻,真好啊…… 当天晚上,袁树心满意足的大摇大摆的离开了马融的内堂,第二天早课时,马融那边便传来了消息。 李泉、赵兴、王相等一十七名弟子,将被开除。 他们背着老师肆意妄为,勒索门生财物,恃强凌弱,道德败坏,严重损害马氏家学名声,严重损害马融本人的名誉,所以,马融决定将他们逐出马氏家学,不准再以马氏弟子自称。 除了卢植以外的其余六名高足也因为传授不利、欺瞒恩师、对恩师布置的任务不够重视而遭到马融的训斥,被要求面壁思过十日,不准外出。 这个消息对于广大马氏门生群体来说,无异于一颗超大当量的凝固汽油弹,直接就把不太熟的马氏门生群体全部变为熟人。 袁树要帮他们去讨回公道这个消息从昨天晚上开始发酵,当时除了少数人,并没有什么人觉得这件事情会有改观。 就好像当初卢植义愤填膺的要去为门生们讨回公道,结果也没有什么结果,卢植只是在之后更加细致的为门生们传授学识。 至于其他的,一切照旧。 当时的马氏门生们都很失望,觉得他们的苦日子还远远没有到头。 连卢植都没有办成的事情,袁树一个十岁孩童,就算有神童之名,就真的有那么神吗? 十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的,所谓神童,真就那么神。 郑玄、卢植没办到的事情,袁树办到了。 那群弟子真的受到惩戒了,甚至连高足们都遭到了面壁思过的惩戒。 门生们争先恐后的传播这个消息,为此大感震撼。 当然,最震撼的其实不是魏甲、窦云等人,而是那群依附于弟子的门生们,他们是最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的,也是最不相信这种情况发生的。 可偏偏这个事情就发生了。 且紧随其后,马氏大宅里传出了【众弟子苦求马融收回成命】、【马融避而不见、袁树代为申斥】的消息。 据说众弟子和袁树对喷一个时辰之久,袁树大展神威,嘴炮满负荷运转,以一敌十七,骂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少弟子都经受不住袁树的痛骂而情绪崩溃、大哭掩面而走。 最终,这十七个弟子连马融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马氏大宅里的仆人们要求收拾东西赶紧滚蛋,限期一日,一日之后再不滚蛋就会被强行驱逐。 还是由袁树代为执行。 且根据小道消息,袁树和马融就这件事情争辩许久,袁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劝服马融,让马融下定决心驱逐蛀虫、整顿马氏家学风气。 好牛逼! 真他娘的牛逼! 众门生知晓此事之后对袁树那叫一个五体投地,佩服的不要不要的。 多少人没做成的事情让他做成了,连善后都解决了,一人力压十七人,这是何等强悍的战斗力? 真不愧是“辩经不败袁神童”! 消息传出之后,众门生就齐聚大宅门之外翘首以盼,想着什么时候能看到那群卑劣的弟子们被赶出马府,那可就太美妙了。 那么些年来,他们饱受凌辱、历尽艰险,却还是学不到想要学到的东西。 他们离家远游求学所为的,就是知识,可即使如此艰难,也被牢牢的掐住了命运的咽喉,难以进步,心中要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恨那些弟子,恨那些高足,甚至心中暗暗憎恨整日见不到人的马融,只觉得他们蛇鼠一窝,串联起来一同压榨他们的剩余价值,把他们逼到了生死边缘。 原本,这种憎恨的情绪积累已经很大了。 但是随着袁树的这一套神级操作,这庞大的怨恨的情绪仿佛有了一个宣泄口,朝着这个宣泄口大股大股的宣泄出去了。 当日午后,马家大宅的大宅门缓缓打开,期待已久的门生们开始骚动了。 第一个人神情衰败、恍若行尸走肉般的在伴读书童的陪伴下走了出来,那书童大包小包的拿着,看上去十分狼狈。 门生们激动起来,但还没有做什么,便听得一声惊呼。 “李师兄!” 众人闻声看去,是一个名叫秦远的门生,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惊恐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什么鬼魅般的存在。 而被他呼喊的人,自然就是李泉。 但是李泉没有任何反应,双目无神、神魂颠倒,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一步一步继续向前。 围观的门生们自然而然的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他就顺着这条路径直往前走,也没回头。 秦远依然不愿相信,挤过人群追了上去,拉住了李泉的手,一脸惊恐。 “李师兄,您是要去哪里?您是要回去探亲是不是?早上的那些消息都是谣言,是不是?李师兄!您说话啊!” 不少人都知道,这个秦远可谓是李泉的一号狗腿子,仗着家里广有田产,经常给李泉一些孝敬,李泉靠着他的孝敬花天酒地,也经常给他一个人开小灶,传授学识。 秦远以此为荣,为此自视甚高,常常嘲讽其余门生,表示他一定会比他们更早成为弟子,人缘极差,很惹人厌烦。 李泉没有搭理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挣脱了他的手,自己往前走。 秦远跟了几步,得不到回复,心中越发绝望,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如李泉和秦远这般的组合,在之后还是不断的出现。 随着李泉的出现,一个又一个面色灰败、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从大宅门里面走出来,像是失去一切希望的战俘,对于人世间也没有任何的留恋。 “王师兄!” “赵师兄!” “桥师兄!” 一个又一个门生惊恐的呼喊着,一个又一个弟子失魂落魄的走出来,这样的场面让这一整件事情的变得极具黑色幽默。 对于一名经师来说,弟子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普通门生,普通门生往往不受重视,但是弟子和高足就不一样了,那几乎可以被视作家里人,他们的去留,往往是受到广泛关注的。 此前也不是没有过老师驱逐弟子乃至于高足的情况,但是一次性驱逐十七名弟子、禁足六名高足,马融的这个动作还是太大了。 而推动这件事情的袁树在众门生心里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作为袁氏子弟,所以才让马融下此狠心吗? 倒也不能说没有这层关系,但是过往为门生们打抱不平的弟子、高足也有过出身很高的,他们也对现状感到不满,仗义执言,但是都没有让马融做出如此决断。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 他们注定无法得到答案,因为现阶段,就连马融本人都比较混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有点自闭。 他需要一些时间缓缓精神,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给高足卢植主持,袁树从旁辅助。 卢植对这件事情当然是情感复杂,又是高兴,又是疑惑,又是羡慕,还有一丝丝小小的嫉妒。 为什么袁树能办成? 为什么我就不行? 仅仅只是因为出身问题吗? 而且这么难搞的事情,袁树完全就是孕妇走钢丝——铤而走险,他的胆子,就那么大吗? 卢植搞不懂。 他眼睁睁看着袁树凶神恶煞的把最后三个磨磨唧唧不想离开的弟子强行踹出了马氏大宅门,然后轰然关上大门,不顾他们在外面的哭喊和求情。 那一副果决的模样总是让卢植产生奇怪的幻视,觉得袁树不是现在的这个年龄,而是一个经验丰富、思想成熟的成年人。 否则这一切怎么看怎么怪异。 这小神童……未免也太神了一点。 两炷香不到的时间,驱逐任务完成了,十七名弟子被顺利赶走,六名高足被禁足。 短期内,马氏大宅内只剩下十六名弟子、一名还能自由行动的高足,余者全部赶走、除名、禁足。 被赶走、除名的弟子可谓凄惨,数年光阴毁于一旦,不管他们家有什么背景、有什么人在当官,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然后,袁树还从马融那边得到了允许,写了一份告示张贴在了马氏大宅门之外,让所有门生阅读、传播。 大义就是过去因为马融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对于家学中的乱象是有心无力,现在马融终于下定决心整顿家学学风,表示一定要让每个弟子门生都得到一样的教育。 从此以后,高足、弟子代为传授者,务必严谨、认真,如有轻慢、疏忽者,可由众门生一同上书给马融本人,交由马融本人亲自处理。 马融绝不会辜负所有门生的信任与尊崇。 同时,马融还表示众门生应该好好感谢一下袁树,若非袁树顶着风险与他力争,马融未必能下定决心整顿家学学风,所以袁树才是大功臣。 卢植初看这份告示的时候,觉得很荒唐,觉得袁树是在自吹自擂,但是袁树却告诉他—— “卢师兄,这可是老师首肯的。” 这是被马融认可的,马融本人也认可这样的说辞,认可这样的结果,认可袁树成为最大的功臣,乃至于受益者,并且,也将成为利益受损者的怒气集火点。 卢植弄明白了里头的关节,顿时无话可说。 果不其然,告示张贴之后,袁树冒着风险为门生们据理力争的事情传扬开来。 绝大部分门生对袁树感激涕零,纷纷高呼袁神童仁义无双、智勇双全,是他们所有人的恩人,所有门生都欠了袁树一个很大的人情。 而更重要的是,在这份人情之前,很多门生已经承了袁树的情了,不论是帮他们答疑解惑,亦或是与他们辩论。 袁树在和门生们辩论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态度和面对那些水货弟子们的时候的态度全然不同。 面对那群出身不凡的水货弟子的时候,袁树表现得十分嚣张跋扈——很有底气的那种嚣张,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能产生大魔王的既视感。 但是面对出身一般的门生的时候,他则是端正衣冠、正襟危坐,甚至身上穿的衣服还进行了熏香,面色也非常端正,语气和缓,面露笑容,堪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非常和煦,显得极有礼貌、涵养,哪怕对于一个出身远不如自己的普通求学门生,他也能与之笑谈,毫无盛气凌人之感。 为门生们解惑答疑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没有颐指气使、大声呵斥门生们的愚钝。 这样的态度更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这就让门生群体对袁树产生了极大的改观,认为之前从弟子们那边听来的什么袁树是【狂悖小儿】【嚣张跋扈】之类的完全是虚假传说,袁树分明是个浊世佳公子! 这多好一人啊! 辩论赢了咱还会安慰人,打成平手了,还会向对手行礼表示认可,吃饭的时候都会和大家坐在一起吃,大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一点也没有因为出身高贵就搞特殊化。 所以,哪怕是曾经依附于某些弟子的门生们,凡是面对面和袁树辩论过,绝大部分都会对袁树产生良好观感。 没办法,对手太sb,就把袁树给衬托得像一个圣人一样。 这圣光普照之下,袁树在门生群体中的名声本来就很好,这一次的力争事件之后,他在门生群体中的声望地位直接飙升到了和马融一个层次。 马融传授他们知识,而袁树则确保他们能够得到来自马融的传授、而不会中途被人截胡。 就算是认真为门生们答疑解惑的马氏第一高足卢植也没有过如此这般的地位。 十四 卢植下场 卢植眼睁睁看着袁树如众星捧月一样被门生们追捧、环绕,对他感激涕零、心悦诚服,甚至于不管他说什么,都能得到欢呼。 这种声望,可以说振臂一呼都能造反了吧? 但你要说袁树只是在刻意收买人心,卢植觉得倒也不至于。 袁树虽然和门生们走得很近,貌似对弟子们非常凶狠,但是对于那些能和他在辩经场上有来有回、个人品德还说的过去的弟子,他也是以礼相待的。 当初袁树大展神威、炮轰大宅门的时候,很多弟子觉得袁树对待门生们就能十分和蔼,对待他们则是毫不留情面,这不就是区别对待吗? 你这样搞,意欲何为? 是不是要收买人心?图谋不轨? 然后这群人就被袁树狠狠地喷了回去,说他们不知羞耻。 大男人给一个小孩子炮轰输了还好意思要解释,我要是你们,直接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省得丢人现眼! 他一顿炮轰,把这些不要脸的给骂成了二次伤害,不少人甚至都对袁树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再和袁树打照面。 而人品尚可、认真钻研学问的南阳人赵俊、邓颖,桂阳郡人罗意和蜀郡人张捷等也向袁树问了一样的问题。 他们倒是得到了袁树的耐心解答。 “门生普遍出身寒微,没有诸君那般的丰厚家资和家学渊源,家中少有或者根本没有藏书,即使有天资,没有藏书和老师,也无法长进,先天不足或者后天不足是很正常的。 吾辈自幼锦衣玉食,书卷颇多,往来无白丁,长辈皆是读书人,从小向学,长成后又有名师传授,条件优越,如此一来,要是学的还不如门生们,岂不是该羞愧的自尽吗? 因此,吾辈不应当因为出身寒微、知识不足而苛责门生,相反,遇到勤奋上进的门生,应该大加赞赏,因为他们即使身处逆境也勇于向上攀登,没有就此沉沦,放弃自己。 对于这样的人,树以为,不应该嘲讽他们出身卑微,而应该赞扬他们奋勇拼搏,这些人于逆境之中尚且不愿放弃自己,意志坚定,但凡有所机遇,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说完这些内容,袁树当时还非常感慨的说了一句——出身寒微,并非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这些与袁树交谈的弟子们听过之后,感到非常吃惊,认为以袁树如此出身却能有这样的看法,实在是太令人惊叹。 而这批出身不如袁树的弟子也因此对袁树刮目相看。 所以在弟子群体之中,袁树也并非就是一头恶鬼,倒也有人觉得袁树确实不凡。 赵俊、邓颖等人虽然被袁树辩的毫无还手之力,但是他们对于袁树的看法和李泉、赵兴等人是不同的。 所以卢植综合判断一下,认为袁树真的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他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出身高贵却心存正义的人。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卢植就向马融告知了他所看到的一切。 马融听后,心中五味杂陈,滋味颇深。 “子干,我之前说,术或许能成大事,现在我要修改自己的看法,术,一定能成大事,而且以他的出身,他所能成的,一定是天大的事情。” 卢植沉默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 “弟子也是如此认为的。” “你对他改观了?” “是。” 卢植点头道:“本以为他只是有些才能,但是为人狂傲自大、目中无人,终将因此而受损,但是弟子万万没想到,他面对诸多门生,态度如此亲近温和,在门生中的名声如此之好。 于是弟子细心观察,才发现被他苛待的人都是一些不求上进或者品行恶劣的人,而被他善待的人,无一例外,都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弟子这才意识到,他并非狂傲自大,而是颇有识人之明,且有折节下士之风。” “你终于发现了。” 马融点了点头:“术早慧,神童之名,实至名归,但是为师一开始也不曾想到,他甚至晓人心,人心善变,乃是千古最难以通晓的东西,可术,仅仅十岁,却已初窥门径,何其令人震撼啊……” 马融叹息不已。 卢植也是颇有感受。 马融总是评价他过于刚直,能成事,但是也必然会因为这份刚直受到挫折,不善变通是他最大的缺憾。 而眼下,一个善于变通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短短几个月,多次改变自己对他的观感,从最开始的人人喊打,到现在,他几乎是得到了几乎所有马氏门生的拥护。 这种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的神童大大刺激了卢植的内心。 马融看着卢植貌似不变实则微变的神情,叹了口气。 “子干,不如你也去和术辩论一二吧,试试术的才能,亲眼见见术是如何与你相处的,听人说不可靠,亲眼看也未必真实,接近他,靠拢他,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听他说、看他做,方能最大限度的理解一个人。” 卢植为之愕然,看着马融看了好一会儿。 良久,卢植点了点头。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因为有了马融的暗中推动,在驱赶事件之后、袁树名望大涨的档口,卢植作为当代弟子最强者、马氏高足代表者,正式下场,选择与袁树进行辩论。 卢植正式下场的消息还是震动了整个马氏大宅的。 很多在县城内外游荡的门生听说卢植要下场和袁树展开学术辩论,都非常惊讶,纷纷往县城赶回,希望能亲眼目睹这场龙争虎斗。 从年龄上来说,卢植大了袁树十六岁,实在不能算是公平对决。 但是袁树在过去几个月里展现出来的学识、胆识,已经让人忘却他甚至还不到十一岁。 没有门生再把袁树当作一个小孩子来看待,而是用对待师兄、前辈甚至是尊长的态度对待袁树,视之为重要的引路人、偶像。 既然如此,卢植选择面对面与袁树进行正当对决,反而是对他学识和胆魄的尊重,而不是欺辱。 反正袁树是非常高兴的。 卢植愿意主动下场,说明背后必然有马融的推动。 而马融愿意推动,本身也就意味着马融没有因为驱赶事件而讨厌袁树,相反,马融想通了,还愿意帮袁树一把,给他一个进一步获得名声的机会。 老马的一片好意,我如何能荒废? 延熹八年九月初,炎炎盛夏将要度过之际,袁树和卢植在马氏大宅内的一棵大树下正式约战,开始学术辩论。 双方各自为对方出题深入展开,进行辩论。 他们给对方出的问题很多都没有确切的答案,汉儒研究了一百多年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服众的解答,各家有各家的看法。 但还是和之前一样。 辩经,不仅仅是要辩论一个真相出来,关键的,是要辩论一个输赢出来。 两人之间的对决主题还是左氏春秋,第一战是【襄公三年传:使邓廖帅组甲三百、被练三千以侵吴】。 这一段记载的是楚国和吴国之间发生的一场战争,楚国令尹子重派遣邓廖率领军队讨伐吴国,吴国则在半路设伏,击败了楚军,俘获了主帅邓廖。 子重打了败仗,却回国在宗庙祭祀以示慰劳,结果吴军没有善罢甘休,还发起了反击,占领了楚国的一座城池,使得楚国损兵折将还丢了地盘。 楚国国内对子重不满意的势力为此大加抨击子重,子重经受不住国内外的一致抨击,心态崩坏,心脏病发作,死掉了。 当然,袁树和卢植之间的辩论重点不是在这些人物身上,而是在【组甲】【被练】这二者身上。 “组甲,以组为甲里,公族所服,被练,以练为甲里,卑者所服。” 这是卢植的看法。 说白了,就是卢植觉得组甲是一种高级战甲,只有高等级的贵族战士能穿着,而被练是一种普通战甲,一般的大头兵才会穿。 对于这个题目,袁树其实觉得挺无语的。 这种问题其实只有研究历史的人会去探究根本,而古文经学派充分发扬为了解经而解经的精神,硬生生在史书里玩出了门道。 组甲是什么,被练是什么,什么人所穿? 左传原文没有详细记载。 但是简单想象也能明白,前者是高级战甲,后者是一般战甲,类似于骑兵重甲和步兵轻甲之间的区别,历史学家会去研究,但是你们一群经学家在这里争论个什么劲儿? 关于这个争论,袁树倒也知道。 在此之前的明帝、章帝时期,古文经学派重要的承上启下人物贾逵对此有过解释。 他认为组甲是车士穿着的,也就是当时盛行的战车兵所穿着的战甲,然后对于被练,他认为这是两个词,被,就是一种叫练帛的织物,用练帛造就的战甲,供给给一般的步兵。 春秋战国时代,战车兵一般是身份比较高的,步卒则更多的是平民出身,二者有不同的装备,倒也正常。 而卢植的看法出自马融的传授。 马融在这一点上和贾逵的看法基本相同,只不过马融更进一步认为组甲这种高级战甲只有公族出身的高级士兵才能穿,被练则是地位卑微的普通士兵穿着的,双方在战甲穿着者的身份有细微的不同。 但是在袁树看来,这很重要吗? 左传也好,春秋经本文也好,都没有写明白,你们在这里猜来猜去,很有意思吗? “组甲、被练何人所服,经、传皆无明文,一切所言都是一家之言,卢君所言,未免轻率,只需知晓其皆为战甲,为战士所服,足矣。” 卢植对此却并不满意。 “吾辈士人深究先人之道,追往圣之路,当知一字一句皆有深意,一字一句不可妄言,此为治学之本,袁君年幼,恐未明也!” 好家伙,直接对我的治学态度提出质疑? 好你个卢子干! 看我怼你! 袁树遂整顿衣冠,缓缓道:“卢君所言虽不敢苟同,然吾亦可试言之,以前后文所言判断,组甲可代指精兵,被练代指普通士卒,春秋时,车兵为主,步兵为辅,所以组甲或为车兵所穿着,被练为步卒所穿着。 当其时,车兵更需勤学苦练,掌御车、长短兵诸多战法,非一日可练成,是以车兵必出身不凡,但具为公族,倒也未必,或以公、卿、士更为妥当,至于步卒,除将官外,当为庶人。” 卢植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之意,点了点头。 “袁君所言有理。” 第一场辩论就这样过去了,双方互相认定打成平手,并没有激烈的争端意见。 袁树也看出来了,这只是卢植用来热身、试探自己的小问题,真正有意义的,还在后头。 老拜登攥紧拳头——大的要来了! 十五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第二场辩论的议题是《左传·昭公十二年》所载【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一句。 其内容也就是辩论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到底是什么样的书籍。 对于这个问题,历来也是众说纷纭,因为没有确切的史料和书本明文出世,大家也都是在猜测,并没有明确的结论。 但是卢植跟随马融学习,自然是按照马融的观点来认定的。 “三坟,即是三气,阴阳始生,天地人之气也,五典,五行也,八索,八卦也,九丘,九州之数也。” 卢植给出了自己的论点。 也就是说,他认为《三坟》是讲究天地人三者之间关系的阴阳类书籍,《五典》是讲究金木水火土五行始终之说的书籍,八索就是类似于易经八卦之类的书籍,九丘则是描述上古九州风土人情的书籍。 卢植的这一看法,或者说马融的这一看法明显受到了西汉末年、东汉初年以来浓厚的谶纬神秘学思想的影响,把上古书籍和阴阳五行之类的两汉期间兴盛起来的学说联系在了一起。 对此,袁树并不完全认同。 他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依《尚书》之说,坟,有大的意思,何者为大?道也!三坟当是指三种大道,何者之道可称大道?三皇也,即伏羲、神农、黄帝,三坟,或为三皇大道之书。” “典,有【常】的意思,谓之平常道,五典就是五种平常道理,三皇之下,何五者之道能与之相匹?五帝也,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之书,可称《五典》。” “索,有【求】之意,八索,可谓之八求,所求者何?三皇五帝以下,接夏商周三代,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 “丘,有【聚】之意,九丘,便是上古九州之聚,其意当为九州所有之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汇成此书,即为九州之方志。” 袁树给出的解释让卢植和围观之人感到十分惊讶,他说的不仅头头是道,而且有所依据,并非空穴来风,凭空捏造。 从结果来看,在八索和九丘这两本书的争论中,卢植和袁树的看法相对来说是比较一致的,都认为和八卦还有九州风物离不开关系。 但是三坟、五典这两本书,双方则有很大的分歧。 卢植认为三坟和五典讲的是天地人三才和阴阳五行之说,袁树则认为三坟是三皇之书,五典是五帝之书,都是讲治国安邦之术的。 对此,双方各执一词。 卢植引经据典,用马融的说法解释自己的看法,认为上古占卜之事非常繁多,三坟五典用以占卜吉凶很有必要性。 “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古人治国理政出征平叛,无不需要占卜吉凶,以三坟五典为之记载,合乎情理。” 袁树坚决反对。 “若要占卜,古人有三易,《连山》、《归藏》、《周易》,占卜吉凶,寻究天道,不用三易,而用《三坟》?卢君,此何意也?亦或卢君认为三坟即是三易?” 卢植顿时愣住了。 三坟就是三易? 这话谁敢说? 围观众人也为之不解,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辩论场周边不断响起轻微的交谈之声。 卢植沉默许久,左思右想,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反驳,于是只能按下心中惊异,将话题引至《五典》。 “五典当为五行之说,五行出自尚书,尚书乃上古之书,上追唐尧、虞舜,与袁君所言不谋而合。” 但是卢植没想到袁树坚决摇头。 “五典为五帝之书,或有五行之篇章,但绝非仅有五行之说,《尚书》上追唐尧虞舜,然少昊、颛顼、高辛何在?五行起自唐尧虞舜,兴盛于本朝,于上古,或并非重要之物,卢君切不可以今度古。” 卢植又被袁树怼了一句,想反驳,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思来想去,又进到了死胡同里面。 难道说,马融传授给他的学说,也有谬误之处? 马融的确说过自己不是什么神仙,也会犯错,但是当弟子的,哪里会去挑出师尊的错误?那不是有悖纲常伦理吗? 卢植觉得自己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要是这样下去,这场辩论他就要输了。 袁树所说的未必是对的,但是他,的确是要输了。 就这样输给袁树一次? 不行! 情急之下,卢植决定放大招。 “袁君,我所言,乃师尊传授,师尊学究天人,莫不会有错?” 这一招堪称战术核弹,一放出来,在场众人全都变了脸色,感觉卢植这事儿干的有点儿不地道。 作为高足,必然可以学到比弟子、门生更多的东西,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信息差,而利用这种信息差来对付对手,这明显属于伯约暴打菜徐坤——降维打击啊! 且不说学识上的差距,当今学术界,哪有弟子驳斥老师所传授内容的? 而且这个老师还是大汉学术界公认的古文经学大宗师。 虽然说古文经学派最早就是搬出周公来打压今文经学派捧出的孔子,这属于学派传统技能,但是你用在这个场合…… 卢植当然也知道自己干的有点不地道,但是他能接受平局,却不想接受失败。 就算袁树确实牛逼,就算马氏门生们都知道,可外人不知道,他们只会认为马氏第一高足辩经居然输给一个十岁童子! 这实在是有点丢脸,不是吗? 于是卢植涨红了脸,看着袁树,想看看袁树作何回应。 袁树倒也没想到卢植居然放战术核弹,这事儿干得忒不地道,你老卢居然还有这种心思? 但是袁树又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普通儒生,事已至此,他难道会缴械投降,只为了所谓的“尊师重道”? 不!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真理之所在,纵千万人,吾往矣!卢君,树,不认为自己有错!” 袁树站起了身子,端正衣冠,面朝马融内堂所在方向,深深一礼,然后直视着卢植,说了这样一句话。 顿时,场面一片哗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显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袁树居然敢如此直白的表达自己的意见,表达自己追求真理而不盲从老师的态度,甚至表达的义无反顾! 他居然要反驳马融的观点,认为马融错了,他自己是对的。 且不说他这样做是对是错,单单就是这样一种胆魄,也已经让人感到佩服了。 本就尊崇袁树的窦云、魏甲等人看着袁树满眼都是小星星,简直要上升到崇拜的地步了。 甚至于那些之前被袁树在辩经场上摁在地上狂扁的依附于弟子的部分门生也是如此,他们一个两个都露出了震撼而又敬佩的目光。 他们的群体中只有极少数因为无法接受驱赶事件的结局而自行离开,大部分还是留了下来,寻求更新的机遇。 袁树所做的一切,只要他们能认可,那对他们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不用花钱就能学到珍贵的知识,何乐而不为? 离开这里,万一又和之前一样,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而现在,他们眼睁睁看着年岁远小于他们的袁树在辩论场上的神采奕奕,纷纷从心底里产生了认可、佩服,觉得自己这么多岁数简直活到了狗身上。 看看人家,十岁就敢质疑老师,十岁就敢炮轰不平事,还说为了真理,就算千万人阻挡,他也要走过去。 且不说他这话是不是真心的,能说出口,已经是了不得了。 而自己呢? 二三十、三四十的岁数,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还在这里蹉跎岁月! 一者万丈光芒,一者宛如风中残烛,如何能与之相比? 他甚至还是高门出身,身份尊贵,往后的成就必然惊人。 对袁树十分佩服的弟子赵俊就此发表了自己的感慨。 “如此风采,如此贤人,能够目睹此论战,吾此生无憾矣!汝南袁君,善!” 和赵俊有一致看法的人不在少数。 甚至大多数人都隐隐有这种感觉。 无论袁树是否狂傲,但是他的这份渴求真理的姿态,实在是让人敬佩不已!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有那么一些人在这一刻,已经为袁树的身姿所倾倒,从心底里产生了一丝追随于他的想法。 虽然仅仅只是一丝,但是这种想法一经出现,便再也难以遏制。 旁人如此,卢植更是如此。 说真的,他真的没有想到袁树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进行如此表态。 这样一对比,卢植顿时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失败的小人,而袁树成为了一个伟大的殉道者。 他就算输了,也是光芒万丈,而自己就算赢了,也会变成下水道里的老鼠。 他恍惚间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深深的质疑,质疑方才那一瞬间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吗? 那么多年学习圣人道理,到头来,却做了仗势欺人的卑劣的事情? 卢植悚然一惊,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卢植抬起头,看着袁树,扶正了自己的衣冠,向他恭敬行礼。 “袁君高义,此一局,卢某认输。” 十六 震惊东汉第一拳 卢植一句话说完,现场众人顿时议论不已。 卢植这是主动认输了。 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到底是什么书,还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大家倒也不认为袁树所说的就是正确的答案。 但是辩经,只要有一方认输,就足够了。 输就是输,与对错没有太大关系。 郑玄之后、马氏最强高足卢植在一局辩论之中输给了袁树,这件事情已经坐实了。 袁树看着卢植认输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然后他也向卢植还礼。 “卢君有君子之风,树,不及也。” 卢植抬起头,颇为惊讶的看了看袁树,随后露出了一丝笑意。 果然,他的所作所为和之前自己印象之中的那个袁树完全不同,之前的全是谬误,眼前的袁树,才是真的袁树。 卢植不停地叹息。 然后,他拿出了百分百的精力,准备和袁树继续进行公正公开、堂堂正正的对决。 一局辩论输了,可不代表完全输掉这一次的辩论。 他可没打算在整场辩论之中认输。 果不其然,第三场辩论,卢植问袁树有没有兴趣讨论一些更加有趣的议题,袁树表示可以,然后卢植就开大了。 论天子结婚是否有亲迎之礼。 这个问题问出来,袁树就知道卢植是来真的了,这可不是局限于左传的辩论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学派之辩论。 左传和古文经学派在这一点上有明确的态度——【天子至尊而无敌,故无亲迎之礼】。 卢植首先就占据了这个论点,表示自己站在左传的立场上,认为天子乃天下至尊,结婚也没有亲迎之礼。 那么与之站在对立面上的论点自然是天子有亲迎之礼。 而这,是公羊传为代表的今文经学派的观点,是一整个今文经学派在礼制这一问题上的统合观点。 【自天子至庶人娶,皆当亲迎】。 今文经学派和古文经学派的争端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很关键的环节,那就是“天子礼”的环节。 今文经学派最大的一个弱点,就是在至关重要的东汉帝国宪法、也就是【礼】的问题上,始终没有拿出一个让汉皇室满意的结论。 今文经学派传承的是秦代幸存的老儒生们口口相传的儒家文献,其中多有缺漏、疑点,他们勉强所认可的《仪礼》又是卿大夫礼、士人礼,唯独不是天子礼。 周礼之中,关于天子专用的礼仪,是什么样的呢? 众说纷纭。 没有详细的记载,人们只能从古代典籍中找寻天子礼的蛛丝马迹,为此又产生了诸多争议。 今文经学派没办法,为了巩固地位,于是搞出了一个“推士人礼以至天子”的观念,也就是想要把天子礼和士人礼统一起来,最多加点零星的点缀,而不超脱《仪礼》的范畴。 对于今文学派来说,这是有好处的。 但是这对于汉皇室来说,就不太爽了。 正如刘邦所表示的那样,我当皇帝,为的是爽,是为了成为天下至尊,是为了无与伦比的尊荣。 不是为了和你们一样。 我没当皇帝的时候用和你们一样的礼仪,当了皇帝还用和你们一样的礼仪,那我他妈的不是他妈的白当这个皇帝了吗? 这能忍? 历代汉帝为了这个问题多次和大臣商讨,今文学派却始终拿不出一个让汉皇室满意的结果。 汉皇室和今文经学派最大的分歧点之一就在这里,而这也成为古文经学派逆袭上位的一个关键点。 他们推出了一本打着周公旗号窜出来的《周官礼》来和《仪礼》打擂台。 他们的观点就是,天子至高无上,不能用士人礼来限制天子,天子应该有属于天子的最尊荣的一切。 其中,在天子成婚是否需要亲自迎接新娘的问题上,他们就和今文学派直接怼上了。 天子是无敌之人,天下只有一个,无敌之人结婚,怎么需要亲迎呢? 没这个道理! 《周官礼》也就此成为古文经学派向东汉皇室交出的投名状,由此颇受东汉历代皇帝的青睐。 卢植站在这个论点上询问袁树是否认同,如果袁树说认同,自然不需要继续辩论下去,这个议题可以就此而过,就当没发生过,要是袁树不认可,那就必然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且卢植大占上风。 说真的,如果这个时代是汉明帝、章帝、和帝的时代,袁树还真不敢就这个问题和卢植对喷,因为那个时候东汉皇权还在走上坡路,还挺强的。 但是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皇帝走马观花似的换,一茬一茬的就和割韭菜一样,死一个换一个,皇帝威严大大下降,天子尊荣不再。 好不容易出个刘志,干翻外戚、限制宦官,大振皇权,似乎东汉帝国的皇帝就要支楞起来了,结果刘志也走到了生命的末期。 接下来,就是远远不如刘志的汉灵帝刘宏了,刘宏之后,就是汉中央权威全面崩塌的时代。 崩塌不是一日速成的,必然需要经过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是多方博弈之后的结果。 而眼下,东汉帝国正处在皇帝威严丧失、皇帝神圣性下降的过程之中。 皇权依旧、皇帝不再。 这个时候讨论天子礼,颇有一种孔老夫子克己复礼的感觉,有一种保皇党的既视感,在袁树看来就颇为搞笑。 所以,顺着时代的大势,袁树还真不会怕了他。 而且在这个“礼”的问题上,也是袁树少有的对今文学派比较欣赏的地方。 现在的今文学派虽然都是一群虫豸,但是这群虫豸的大前辈还是有点种的。 他们十分大胆,把士人礼给天子用,实际上就是要把天子的权力给限制住,再搭配之后提出的“天囚”理论,就是一整套限制皇帝、皇权的组合拳。 他们似乎压根儿就没有打算专门搞个天子礼来给汉天子用,他们还是坚持那一套“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想法,没想着彻底跪下来做皇帝的奴才。 可惜他们拳术不精,打拳没打成功,不仅没把皇帝打成熊猫眼,反而被皇帝摁在地上使劲儿摩擦,还为此失去了自己的命根子。 袁树对此颇感遗憾。 正好现在东汉帝国在走下坡路,儒家士人们的思想也正处在一个大的迷茫期,大家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可以怎么走,这正是新思想绽放光芒的时候。 如此,就让我袁某人来打出这震惊东汉第一拳! 看拳! “大小戴氏《礼》对此事都有一致的态度,即天子亲迎,公羊传也说,自天子至庶人娶,皆当亲迎,是以树以为,天子亲迎,当属此礼。” 卢植兴奋起来了。 他连连摇头。 “左氏云:天子至尊无敌,故无亲迎之礼,昔祭公迎王后,未至京师而称后,又有高祖皇帝时,皇太子成婚,时叔孙通制礼,从左氏,皇太子遂未亲迎,这都是天子未亲迎的例子。” 袁树摇头,进行反驳。 “当初太姒与文王成婚,太姒家在渭水之涘,文王亲至渭水迎娶太姒,这便是天子亲迎之礼,天子虽然是至尊无敌,但是与皇后相处,依然和普通夫妇一样,夫妇成婚,礼同一体,所谓至尊而无敌,哪里需要在这种地方体现呢?” 卢植深吸一口气,思考片刻,继而开口。 “文王迎娶太姒之时,纣王尚且南面为君,文王乃西伯也,为殷之臣,亲迎太姒实属应当,怎么能说这和天子礼有关呢?纵是武王成婚之时,亦为殷之臣,而非天子,袁君所言,卢某不能认同。” 卢植所说的的确有道理,也是真的,他以此反驳袁树的观点,确实是有理有据,所以支持卢植的人有很多。 可是袁树这套拳法还没打完呢。 再看拳! “当初鲁哀公曾询问孔子,说他想要亲自外出迎娶自己的王后,可是作为国君亲自出迎,似乎有些不够自重,到底该怎么做比较好? 孔子表示二姓成婚,合家之好,用来继承先辈传承给后人的遗产,诞生的后代可以为宗庙社稷的继承者,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重要的? 孔子乃鲁人,哀公为鲁君,鲁,周之亲藩,最为亲近,是以鲁国最熟悉周礼,孔子尚且对哀公这样说,足以证明周礼之中是赞同天子亲迎之礼的。” 卢植又思考片刻,觉得自己还能反驳。 “孔子与哀公的对话,讨论的是鲁国自己的事情,鲁国传承周礼,可以祭祀天地,他们讨论的是祭祀天地的事情,而非天子之礼,而且哀公相对于周天子来说依然是臣子,理当亲迎,这不能说明天子有亲迎之礼。” 防御的不错啊。 但是,当我打出第三拳的时候,你还能应对吗? 深吸一口气,袁树对着卢植挥出了第三记重拳。 “按礼制,只有纳妾不需亲迎,而是妾自行上门,以贬其位,天子成婚却不亲自出迎,像是纳妾一样的将一国之母喊到京师成婚,这难道是天子应该做的事情吗? 以一国之母尊荣,以社稷宗庙之重,尚且只能以妾的方式与天子成婚,天子的至尊无敌需要体现到这个层面吗?天子如此待皇后,若皇后有孕诞下嫡子,又置嫡子于何地也?” 十七 我未壮! 袁树这一套拳法打出来,卢植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围观群众也被袁树的拳法震得不轻。 袁树这时候并没有引经据典反驳卢植的论点,而是拿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常识与卢植对抗,直接将天子亲迎与否这个事情和娶妻、纳妾之事挂上了钩,表示不亲迎就是纳妾。 对待皇后,能说是纳妾吗? 现在的皇后虽然早已没了吕后那时候临朝称制的威势和权力,但是谁敢把皇后和妾室联系在一起? 皇后生下的孩子是嫡子,甚至可能是嫡长子,从礼制上来说,那就是未来的皇帝,是太子,你这么搞,岂不是把太子和其他妾室生下来的孩子摆在同一水平线上? 大家所公认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你还要不要? 其实从这个角度出发,袁树就等于是在卡bug。 今文经典没有相关事例可以拿来做论据,他就自己创造一个论据出来,还说的头头是道,很有道理,让人难以反驳。 你反驳他,就是以承认皇后是妾的前提进行反驳,你不反驳他,你就输了。 卢植也是被袁树这一番说辞弄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他也不愿意认输。 于是他就避开这个问题不谈,引经据典阐述天子不当亲迎的案例,以此佐证自己的观点。 但是对袁树提出的国母、妾室的问题,他左躲右闪,就是不正面回答。 袁树则死死扣住这个中心点,就是要求卢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我特酿的就是在问你——皇后是不是妾? 你给我说!皇后是不是妾?! 两人涨红了面色对喷,眼睛里都能喷出火,针尖对麦芒,土匪遇流氓,一场激辩激情上演,只见得电闪雷鸣,光芒万丈。 袁树和卢植就这个问题你来我往争论了五炷香的时间,谁也无法彻底驳倒对方,又都口干舌燥,无以为继。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承认双方平手,谁都没有办法彻底驳倒对方。 宣布平手之后,围观群众爆发出极为热烈的欢呼,为他们这场精彩的龙争虎斗表示敬意。 卢植大口大口喝干了一杯水,然后看着同样大口喝蜜水的袁树,顿起惺惺相惜之感。 三世三公汝南袁氏,当真卧虎藏龙,底蕴不凡啊! 有如此子弟,何愁家业不兴? 袁树大口大口的喝蜜水,两杯下肚,缓过气来,只觉得今天和卢植的这一次辩论比得上之前三十次的烈度。 果然是个好对手! 他和卢植从上午辩论到中午,到现在为止辩论了三次,一次袁树获胜,两次平局,如果到此结束,自然算是袁树的胜利。 可无论是袁树还是卢植,都没有就此停下的想法,他们都觉得自己还有余力,可以继续战斗。 卢植虽然越发欣赏、看好袁树,但是他不想让自己输给袁树。 袁树觉得三局两次平手不能算自己的胜利,所以也想继续和卢植辩经,直到胜利为止。 于是战斗继续。 这一战就战到了夕阳西下,战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双方狂喷唾沫星子,但凡有人站在两人中间,那感觉都能和洗了澡一样畅快。 卢植把一壶水喝光了,袁树喝光了自己带来的蜜水,又把许崇带着的一壶水喝光了,抖擞精神,继续和卢植对喷,直喷的天昏地暗、摇摇欲坠为止。 最后,两人一共进行了九场辩论,六次平局,一次卢植胜,两次袁树胜,按照规矩来说,是袁树胜利了。 卢植一边喘气,一边感叹袁树才思敏捷,不愧是辩经小能手,表示自己稍逊一筹,愿意承认失败。 不过袁树认为,他和卢植进行的辩论大多数都是平局,实在不能算他的胜利,卢植功底扎实,继续辩论下去,他没有信心在眼下就战胜卢植。 于是双方约定,此次辩论为平局,等有机会再战一次,再决胜负。 这场论战十分精彩,双方的发挥都极为出色,围观的人数从一开始的三百多人暴增到之后的七百多人,马家大宅被里里外外围的水泄不通。 双方每一次精彩的论点都会被靠近的人传到后方,再一点一点往外传,很多人根本见不到卢植和袁树辩论的场景,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如痴如醉。 马融那边就简单许多,有赵俊、张捷等弟子来来回回往返跑,给马融进行实况转播,让马融时时刻刻知道袁树和卢植的论战到底如何。 马融的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锁,这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他听着听着就发现,自己有很多论点都在这两位优秀弟子的辩驳之中被反驳了,而他自己却思考不到维护论点的办法。 等夕阳西下,卢植和袁树打成平手的消息传来,马融深深感叹了一句。 “老了,不中用了,未来的十年,要看郑康成和卢子干,再过十年,就要看袁氏小子了。” 袁树并不知道马融是如何看待此事的,这场高强度辩论赛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他返回住处之后一睡一整天,醒来以后又大吃了一顿羊肉,大喝了一碗蜜水,这才缓过神来。 然后,好好儿的刷了一个牙。 喝蜜水归喝蜜水,口腔健康也要注意哦~ 从狗腿子许崇那边,袁树得知卢植也和他差不多,回去之后一直都在睡觉,前不久才醒过来,并且逢人就说自己不如袁树,那场辩论说是平局,其实卢植觉得输掉的是自己。 理由很简单,他比袁树大很多,跟随老师学习的时间也更长,却只能和袁树勉强打平手,这不是输,什么才是输? 袁树小小年纪,才华惊人,学术功底扎实,颇有君子之风,他输得心服口服。 袁树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 “卢子干才是有君子之风的,如今世风日下,有卢子干这种人,是好事。” “好事?” 许崇一脸不爽道:“那家伙对您如此不恭敬,我好几次都想上去打他。” “你打得过他?” 袁树瞥了一眼许崇那小身板:“和其他人相比,你算强壮的,但是和卢子干比起来,你差得远了。” 许崇闻言,一脸的不服气,但是想起卢植八九尺的身高还有健硕的身体,他也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这小身板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但现在不是,未必未来不是! “我未壮!壮则有变!” 他气鼓鼓的表示今后要加强武艺的修炼,并且要多吃肉,多喝羊奶,尽快把身体长起来,变成一个超级猛男。 对此,袁树表示认可。 毕竟许崇的大脑和知识呈现不相容的局势,纯洁的就像没有被墨汁染黑的白纸一样,既然如此,修炼武道,成为自己麾下第一打手也挺不错的。 虽然自己打算走海内名士的道路,但是和当年孔夫子的情况一样,肚子里有货,手上也要有刀。 孔夫子三千弟子就能周游列国保证安全,他……怎么着也不能少过上万吧? 还真别说,只要名气大了,愿意降低收徒门槛,这年头但凡是个有点名气有点门路的儒士,想要收个千儿八百的学生是很简单的事情。 以马融的名气,他要是愿意降低门槛,别说三千弟子,三万都行。 往好了说这叫学派,可但凡领头的有点什么不法心思,这群小伙子瞬间就能转变成具有活力的社会团体。 也就是马融年纪大了,没那个心思,但凡有点心思,他就不叫马融了,就改名马角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社会环境,让袁树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人家都说东汉末年分三国,烽火连天不休,可除了烽火连天,总该有点别的东西吧? 当天晚上,袁树吃过晚饭,正准备去找好久未见的小舞女聊人生谈理想顺便揩揩油,结果卢植却来了。 卢植一来,就向袁树表示歉意,说自己实在不该搬出老师的名头打压袁树。 “此等作为非儒士、君子所为,卢某素来以先贤之道要求自己,临场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深以为耻,望袁君海涵!” 卢植不顾年龄差别,再次向袁树深深一礼表示歉意,袁树见状也有些动容,伸手扶起了卢植。 “卢君何须如此?袁某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卢植抬起头,看着袁树和煦的表情,自嘲地笑了笑。 “卢某自忖饱读诗书,在老师府中学习多年,自以为学问、修养都有了进展,可面对袁君之时,才发现自己所学所得竟然如此有限,那么多年的苦学,到底学了些什么?” 袁树看着卢植满脸的自嘲,顿时有点明白了。 老卢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再加上在学术上竭尽全力也不能获胜,于是有点自闭了。 自闭是正常的,毕竟你遇到了本天才,能与本天才打成平手,已经很好了,不丢人。 当然这话袁树只是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否则卢植真要道心破碎了。 “卢君此言,实在是太过了,树虽学有小成,也不敢与卢君多年苦学相提并论,此番辩论,卢君并未失败,树也并未胜利,何须如此介怀?” “卢某痴长袁君十六岁,自以为学有所成,却在袁君面前无反驳之力,岂非不败而败?” 卢植苦笑道:“昔日师尊曾有言,袁君乃神童,早慧,不可以寻常小儿视之,卢某还有些不屑,结果一战方知,何谓人外有人……” 说着,卢植长长的叹了口气。 “卢某小觑天下英豪多矣!” “树担不起英豪二字。” 袁树笑道:“树年不足十一,怎敢妄言英豪?” “不过早晚罢了。” 卢植摇头笑道:“袁君天姿绰约,又出身阀阅之家,未来登堂入室、出将入相未可知,如此风采,卢某只能仰望。” 袁树起身给卢植倒了一杯蜜水,放在了他面前。 “学无止境,谁也不敢妄言第一,吾辈求学之人唯一能做的,便是学海无涯苦作舟,唯有苦学,方能得学之真谛。” “学海无涯苦作舟……” 卢植稍微愣了愣,随后便苦笑道:“袁君小小年岁便悟到了如此真谛,真乃天人也!敢问袁君,已经读了多少书?入关中之前,又拜何人为师?” 借着这个由头,卢植和袁树开始谈论起了自己以前学习的事情,互相告知过去是如何启蒙的,又是如何学习的,结果谈着谈着,话题就有点跑偏。 —————— ps:求点票票,推荐票月票啥的,我全都要(握爪) 十八 成为圣贤 那一夜,袁树和卢植倾心交谈,谈了很多过去都没有和旁人说过的事情。 卢植吐槽求学以来的糟心事。 袁树吐槽袁氏家族不深究学问、反而深究钻营之道,以及马氏家学中的种种现状。 两人越聊越是来劲儿,越聊越是深入,俨然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树洞,使劲儿倾吐自己的不爽。 在袁树吐槽过袁氏家族的功利之后,卢植也谈起了他此前在前太尉陈球身边求学的事情,以及后来入关中拜师马融的事情。 “入目所见,少有学者,多是苟且钻营之辈,所为者乃是得到老师的看重,获得从政的机会,这等人,不被看重还好,一旦被看重,还不知道要如何鱼肉百姓、为祸乡里!” 卢植显然对求学多年来所目睹的诸多怪现状感到十分不满。 在他看来,现如今的年轻儒生求学都是很有目的性的,专门挑选名气大的、有从政经验的经师拜师求学,入学之后也不潜心学问,而是想着法子的讨好老师、在老师面前展现自己。 这样的人有一个,就有两个,最后带动大家群起效仿,也不谈学问了,都在谈论老师的行踪、喜好、今日心情如何,谈论老师的生辰该送什么礼物,实在令他感到厌烦。 但是更让他感到恼火的是,往往就是这样的人能得到老师的欢心,继而得到老师特殊的关照,可以更快地成为入室弟子,亦或是得到从政方面的人脉照顾。 而那些埋头苦学、不知钻营的好学生却落入下风,不受重视,始终只能成为门生,不得成为入室弟子。 他也曾仗义执言,但是没有效果,若非袁树奋起,恐怕现在的情况依旧,马氏家学还将继续败坏下去。 “朝廷内,钻营之辈比比皆是,官员不思君恩报国,只求功名利禄,以致国事日衰,却未曾想连年轻儒生也是如此,从求学伊始便开始钻营,这样的人往后做了官,还能指望他们挽回局面吗?” 卢植越说越是悲愤,一拳捶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差点把袁树递给他的那杯蜜水震翻了。 袁树平静地看着悲愤的卢植,忽然间产生了一个想法。 自己想要实现理想目标,需要很多的帮手,但是合格的帮手也是需要挑选、且今时今日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而眼前的卢植,不正好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合格的人才吗? 他足够的正直。 有这一点,就够了。 于是袁树下定决心,决定从卢植这里打开缺口,迈开自己的第一步。 所以,袁树问了卢植一个问题。 “卢君,你以为,吾辈学子寒窗苦读四处求学,所为者何?” “当然是学习圣贤道理,通晓治理国家的本领,然后用于治国安邦,使天下安泰,百姓安居乐业。” “是这样吗?” 袁树摇了摇头,缓缓道:“袁某倒是觉得,学圣贤道理,是为了成为圣贤。” 卢植眨了眨眼睛,愣在当场。 学圣贤道理是为了……成为圣贤? 成为圣贤?! 看着卢植惊愕的表情,袁树笑了。 “卢君,不要那么惊讶,圣贤也是人,圣贤也曾是不识字不懂道理的幼童,世上没有生而知之者,是因为学究天人、过于优秀,所以才成为圣贤,如此,则人人都有成为圣贤的可能。” “人人都能……成为圣贤?” 卢植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因为过于震惊,嘴巴都合不拢。 “卢君,其实我觉得,当下大汉之所以国事日衰、奸佞当道,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人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学。” 袁树缓缓道:“曾经,儒生们都知道自己所学是为了实现圣人心中的理想世界,是想要实现先贤未尽的理想,为此不断努力,前赴后继,可现在,大家都失去了这个理想,所以,大家都迷茫了。” 卢植的眼睛动了动。 “迷茫?” “对,迷茫。” 袁树说道:“我认为,天下儒生最纯真的理想,在王莽篡位之时步入最高峰,但是随着王莽的失败,儒生最本初的理想也随之覆灭了,因为大家都发现了,圣贤的理想世界,根本不现实。 无论是克己复礼,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想要回到过去,都是不可能的,正如每个人都会变老,这是不可逆的,所以往前走的趋势也不可逆,大家努力了很久,最后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镜花水月,根本不现实。” 卢植大为震撼。 “还请袁君细说。” 袁树便把自己读王莽传和一系列史书得到的感悟分享给了卢植。 他认为,汉宣之后,汉走向衰颓,眼见国事日衰,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都拿出了自己的主张。 其中今文学派,尤其是公羊派特别激进,按照学派宗旨,他们认为变革之时已至,刘氏王朝的天命到了时候,希望汉皇退位,更换贤良之人上位,如此才能挽回国势。 最后今文学派的变革者被汉室镇压,汉室出兵血腥杀戮,直接证明了今文学派主张的变革是无法成功的,刘氏皇族根本不打算退位让贤,今文学派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完成此事。 而当时方兴未艾的古文学派的变革者则采取了另一种方式迂回出击,推动了外戚、儒者王莽的上位,部分实现了今文学派的主张,又添加了自己的主张。 王莽是个纯粹的儒生,他和当时很多儒生一样,都认为只要恢复周代的制度就能和孔夫子所说的那样,回到那个淳朴的世界,西汉末年所面临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王莽失败了,周礼失败了,天下再度大乱,刘秀脱颖而出,汉室天命再续…… 但是儒生们的最高理想破灭了。 王莽的一系列操作都是纯纯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的操作,孔老夫子来了都不会比王莽更加“纯真”。 然后他失败了,天下群起反抗,上至权贵下至奴仆,就没有不反对他的,他几乎触犯了所有人的利益。 彻头彻尾的失败。 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真正理想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彻底崩塌了。 “袁某以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儒生们便失去了真正的理想,失去了为之不懈奋斗的进取精神,走向了迷茫,所以才有后来儒学与谶纬结合之事,以至于儒学走到今日这种地步。 卢君,我以为,没有理想目标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人活于人世间,除却衣食住行这些物质基础之外,还应当有精神基础,人不仅仅是一具血肉空壳,人会思,会想,有喜怒哀乐,单纯的吃饱穿暖,并不能让人满足。” “精神基础……” 卢植皱着眉头,细细的思量着袁树的话,少顷,缓缓点头。 “袁君所言,确实有理,人活于世,的确不能只是衣食住行,否则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所谓的精神基础,又是什么呢?” “法家想要实现彻底的法治,那就是法家学子的精神基础,道家想要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是道家学子的精神基础,儒家想要克己复礼,那就是儒家的精神基础,墨家想要兼爱非攻,那就是墨家的精神基础。” 袁树缓缓道:“每一家学派的学子,都会有一个最根本的理想追求,这个理想追求,构成了学子的精神基础,使之为了这个理想追求不断向上攀登,如此,人就有了精神基础,就不会迷茫,就可以忍受艰难困苦。” 卢植目视前方,缓缓点头。 “有理,有理……可……袁君所言,吾辈儒门学子的精神基础,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袁树点头,说道:“法家学子的精神基础随着秦的崩塌,没有了,道家学子的精神基础随着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没有了,墨家则是因为从未执政过,反倒没有失去这个精神基础,但是墨者也不多了。 儒家,也的确是如此,前汉崩溃,王莽失败,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精神基础都崩塌了,眼见自己的理想世界根本不可能成功,为万人唾弃,如此一来,哪里还有什么精神基础? 所以光武中兴大汉之后,没有着重关注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任何一派,而是大兴图谶,大兴谶纬之说,最后甚至发展到不读谶纬就要被贬斥的地步,如此一来,儒门学子便彻底迷茫了。” 卢植越听越觉得心惊,越听越觉得惊悚。 “依袁君的说法,如今吾辈儒生到底在学些什么?在干些什么?” “在钻营啊。” 袁树摇头笑道:“卢君不是都看在眼里吗?孝武皇帝之后,儒门学子人才辈出,推陈出新,诸多思想一时迸发,光芒万丈,而如今,还有什么?除了钻营,还是钻营。 我本家袁氏,三世三公,家传孟氏易,乃阀阅高门,理当继往圣绝学,推陈出新,开创未来,引领儒门学子进取,而如今他们在干什么?于朝中钻营,于地方经营,哪里还有阀阅高门的气象? 传承经典的阀阅高门尚且如此,其他人又当如何?贫贱者难耐凄凉,富贵者不能乐业,失去精神基础之后,人便只剩下物欲,空洞的精神无限度放大了物欲,所有人都在追求物欲,丧失了理想。 而这一切也直接加速了土地兼并,学者堕落为求富之人,以学识、权势敛财,于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流民遍地,烽烟四起,朝廷应对失策,军队疲于奔命,到最后,便是彻底的崩塌!” 十九 致良知与知行合一 卢植惊讶于袁树对自己本家的辛辣批评,但是细细一想,也觉得袁树说的很有道理。 前汉之时,儒生们生机勃勃,为了探寻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目标,不断提出各种各样的理论并且付诸实践,确有光芒万丈之感。 可现如今呢? 谶纬,玄之又玄的东西,与神鬼之说纠缠不清,这分明是孔子最为警惕的事情。 钻营,把学识作为当官掌握权力的阶梯,不为进学,只为做官掌权,鱼肉百姓,为自己谋利。 朝中乌烟瘴气,地方黑幕横行,入目所见,皆是狼心狗肺之徒,哪里还有一点圣人门徒的模样? 贫者难耐凄凉,富者不能乐业。 贫者生存困苦,但也有想要富贵的心,不能安于清贫。 富者得了富贵还不够,还要更加富贵,更加富贵也不够,还要更加更加富贵! 富贵到头,为的是什么? 家财万贯,万顷良田,最后,又能如何? 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直接加速了贫富差距,让贫者连活都活不下去,于是,只剩下造反这一条路可走。 当今大汉的局势,完全和袁树所说的一模一样! 卢植深吸了一口气,强忍心中震撼,双目紧紧盯着袁树。 “袁君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深刻的看法,卢某敬服!那么袁君既然看到了,是否想过该如何应对如此局面?” “想过。” “如何作为?” “成为圣贤。” 袁树缓缓道:“就是那四个字,成为圣贤。” “成为圣贤……” 卢植难以理解,追问道:“且不说如何成为圣贤,成为圣贤就可以了吗?” 袁树点头。 “因为重塑已经崩塌的精神基础,需要一个圣贤般的人物站出来,赢得众人敬仰、信任,从而为众人重塑精神基础,带领众人重新出发,这一切,非要一个圣贤不可。” “这……” 卢植面色错愕,又皱眉苦思良久,始终不得其法。 “如何成为圣贤?什么人才是圣贤?而且如袁君所说,儒家学子的理想已经崩塌,克己复礼是无法实现的,那又该如何重塑?” “要想重塑精神基础,必须要知道曾经失去的精神基础是如何失去的。” 袁树笑道:“孔子以为,礼崩乐坏、天下大乱,正是因为失去了周礼秩序的缘故,只要回到周礼规范的制度之下,一切都会变好起来,所以他寻求克己复礼之道,到王莽时,天下儒生都知道了,克己复礼是不可能的。 孔子的这个理想,破灭了,无法实现,天下无法依靠克己复礼而重归和平、繁荣,所以,我们要寻求到一条全新的让天下复归和平、繁荣的道路,由此重塑精神基础。 使天下安定,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扶,使天下无有饿殍,无有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这些美好的理想,是吾辈共同的追求,然则如何追求,如何实现,这便是一个最直接的问题,现在吾辈知道了,克己复礼,不行。” “那如何才可以?” 卢植完全被调动了心念,忙问道:“克己复礼不行,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行,依法治国也不行,那么,兼爱非攻?兼爱非攻是否可以?” “我不知道,因为没有执政者实践过。” 袁树笑道:“卢君,我才十岁,没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你若是指望现在就从我这里得到可以使用的方法,那么我成了什么人?天生圣人?” 卢植恍惚一阵,忽然觉察到自己面前端正姿态坐着的是一位小童,而不是一位白发长须的老者。 只是这小童的目光太过锐利、思维太过敏捷超然,自己居然在不经意间把他当作了导师一般的人物。 于是他不由得自嘲。 “也是,袁君还是童子,我却向你追问那么多,这……呵呵呵……袁君,你不要见怪。” “当然不会。” 袁树摇了摇头,说道:“发现问题容易,追究问题的根本也不算太难,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相对比较难,而最难的,莫过于实践,我现在只走到了第三步,尚未迈过去,所以不能告诉卢君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卢植闻言苦笑连连。 “袁君小小年岁,已经到了第三步,而我痴长袁君十六岁,却连第二步都没有走完……” “卢君无需懊恼,这世上,多的是第一步都没有迈开的人,卢君已经迈开了步子,开始走第二步,这已经很好了,比起那些貌似求学问道实则求田问舍之辈,卢君才是未来的国之栋梁。” 听袁树这么说,卢植倍感羞愧。 “我这样的人,如何能算国之栋梁呢?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算身居高位,又能如何?袁君,你说呢?” 袁树想了想,还是笑了笑。 “卢君所忧虑的,我当然清楚,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卢君,我听说若要救人,先要救己,自己都不曾得救,更何况救人、救国?” “若要救人,先要救己……” 卢植喃喃道:“如何救己?袁君,你想过吗?” “我想,应该是……致良知。” 袁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得出正确的结论,去做正确的事情,以达到知行合一的地步,重塑人之精神,从而挽救自己。” “致良知?知行合一?” 卢植紧锁眉头,念叨着:“《孟子》有言,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袁君,你所言之良知,是这个意思吗?” 袁树点头。 “便是如此了,不学就知道的,是人生存所需要的本能,不需要思虑就知道的,便是人最本真的良知。” “如此,致良知……致,若我没有记错,当是《小戴礼》中所载,致知在格物,是吗?” “是的。” “如此……知行合一又是何解?” “所知与所行成为一体,便是知行合一。” 袁树缓缓道:“人的肚子饿了,想要吃饭,这便是知,去吃饭,便是行,正如感到寒冷要穿衣,感到炎热要去衣,感到困倦要睡觉,感到不适要就医,如此,就是最浅显的知行合一。 这些都是人人能做到的知行合一,要是连这些都做不到,那么连生命都会有危险,所以不值得多提,值得深思的是,见到老弱病残等弱势人群被欺辱之时,良知是什么?不需要思虑就知道需要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是出手相救……原来如此。” 卢植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缓缓道:“袁君,你的意思是,简单的良知,人人都能做到,但是涉及到更深层次的良知,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比如有人会因为胆怯而不敢出手相救老弱病残。” “正是此理。” 袁树点头道:“在官场上更是如此,如果向上官行贿才能获得升迁的机会,那么做还是不做?上官指示你去做一件违法的事情,不做就要针对你,那么你做还是不做?” “这可真是一个大问题啊……” 卢植感叹道:“当然这些事情都不能做,但是身在官场,恐身不由己,若拒绝,则有前途尽毁之虞,家族也会受到威胁,当今朝野上下,恐怕是做者多,不做者少啊。” “这就是难处所在了,所以,才要致良知。” 袁树说道:“解决这个难题,让人们都能遵循自己的良知去行动,才能真的改善当今局势。” “那么该如何做?” 卢植忙道:“致知在格物……难道,是要通过格物的方式来致良知吗?那么,又该如何做呢?如何做,才算是格物?袁君,你可知晓?” 小戴礼也是今文学派体系下的一份子,卢植只是博览群书的时候读过,不曾深入了解,他自然的认为袁树了解的更多。 但他没想到袁树直接摇头了。 “卢君,在这一点上,我与先贤的看法不一致,我认为,良知不能靠外物去解决,只能靠自己,因为良知本来就存在于我们的心中,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外在的东西并不能起到关键作用。” 卢植对此感到惊讶。 “先贤如此说,自然有其道理,袁君,你说不能,莫不是尝试过?” “当然尝试过。” 袁树指了指外头的一棵树:“既然格物能够致知,那么,卢君,你不如试一试去格那棵树,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感悟。” “格……那棵树?” 卢植顺着袁树手指的方向,看着袁树宿舍外头的那棵大树。 “能行吗?” “反正我觉得不行。” 袁树摊开双手,笑道:“先贤是说过,万事万物自有其道理,所以要格物致知,但是怎么格?如何得出知?我不知道,我自己所认为的便是,良知,就在我心中,致良知,也就是顺着我的本心去做事,不需要外物的干涉。” 卢植抿了抿嘴唇,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就让我试一试吧,我先去试着格了那棵树!看看是否有所得。” 卢植是个耿直的不怎么善于变通的人,既然先贤这样说,袁树又那样说,他觉得不如先试一试先贤的说法,看看格物能不能致知。 袁树看着卢植下定了决心,也不阻止他,点了点头,让他格。 袁树认为,格物确实是能够致知的。 但是怎么格,格什么,也是有讲究的。 格的好了,能格出来自然科学道理,万一从一片树叶落地感悟到万有引力,那卢植可就算是牛逼了。 可万一格的不好,或者格的对象不怎么正确,然后悟出来一个不怎么常规的道,那可就不是统治者愿意看到的事情了。 比如刘邦和项羽,他们格了秦始皇,一个格出来个“大丈夫当如是”,一个格出来个“彼可取而代之”。 然后知行合一,与秦朝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最后一个是汉皇帝,一个是楚霸王,和秦始皇之间略有嫌隙。 还有大贤良师张角,他更牛逼,格了苍天,格出来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然后知行合一,与汉朝发生了一些小纠纷,最后一脚把汉朝踹进了坟墓,铲入了第一铲土,此等行径,肯定也和刘邦、刘秀尿不到一个壶里。 著名大帝李世民先生也是非常优秀的格物致知选手。 他悟性很高,只是格了自家的玄武门就悟道了,不过他的兄弟好像不太认同他悟出来的道,和他发生了一点小摩擦,最后李世民知行合一,用物理成果说服了自己的兄弟和老爹,当了皇帝。 赵匡胤作为李世民版格物学的传承者,悟性也不错,他格了黄桥,悟出来一身黄袍,最后带着自己的成果返回开封,与郭氏母子友好交流之后,说服了他们,也当了皇帝。 这些都是著名的有成果的格物致知选手。 所以,卢植能格出什么来? 袁树稍微有点期待。 二十 未来的圣人、远去的圣人 卢植好像格出来了些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格出来。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卢植格树三天之后,发烧感冒了,如果说病菌也算是成果,那卢植也勉强算是格有所得。 但是他格树的最主要目的似乎没有达成。 反正当袁树发现这家伙生病的时候,他正在说胡话,袁树仔细听了听,大约是些家长里短,和当皇帝关系不大。 袁树微微叹息,认为卢植悟性有限。 这三天里,卢植绕着大树不停地走,使劲儿盯着看,研究大树落下的每一片叶子,吃饭也在看,休息也在看,睡觉都在大树底下铺一张席子,凉飕飕的天,他愣是能坚持住。 袁树怎么劝他都不听,硬是说心不诚则格无所得,格无所得就不能证明格物致知是不是真的。 袁树没办法,只能给他多加了几床被子,弄个暖炉在他旁边给他取暖。 但用处不大,卢植不出意外的感冒发烧了。 于是袁树只能让他在自己的宿舍里吃药休息,喊人来给他治病,然后不住的感叹,什么人什么命,那都不好说。 悟性很高的人随便一格就是惊天动地,格出一个皇位来都说不定。 悟性不够的人把命都格掉了,也是一无所获。 看来卢植是没有当皇帝的命了,格物致知这种事情,还得袁某人自己来。 卢植生病的消息传到马融那里,马融很快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另外三个人来。 三个女人。 其中两个,是那天晚上在床上暖床又被袁树吃了豆腐的两个马氏家生子。 另外一个,就是袁树勾搭上的那个小舞女秀秀。 而在此之前,马融已经好一阵子不曾搭理袁树了。 袁树还以为老马没过去心里那道坎儿,还需要一些时间好好儿的适应适应,就没主动去马融面前显摆自己。 结果老马人就来了。 不仅来了,还带了三个水灵灵的妹子。 袁树很是意外。 “老师,您这是?” “来探病啊。” 马融瞪了袁树一眼:“听说你和子干深谈之后,子干就开始发疯了一样盯着一棵大树使劲儿,吃住都在这里,结果染上风寒,发了高热,我最好的弟子被你弄成这样,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天地良心,老师,弟子冤枉啊。” 袁树立刻行法国军礼以示无辜。 “都是卢君自己要做的,弟子只是给了他一个建议,他就一定要试试看,弟子还告诉他不可行,他非要试,弟子拦不住,又能如何呢?被子都给他加厚两床,就差弟子自己亲自给他暖床了。” “你这小子……子干耿直,不善变通,一定是你这小子说了什么妖言,蛊惑了他!” 马融坐在了卢植身边,伸手探了探卢植的额头,又冷声道:“你都和子干说了些什么?居然能让子干到这种地步?” “弟子和他说了一些自己的感悟之类的。” 袁树满脸无辜道:“卢君感叹国事日衰,世风日下,弟子就说,这是因为人失去了理想,而要重新找回理想,就要致良知,实现知与行的统一,达成知行合一,重塑士人精神。” 袁树简短的概括了一下自己和卢植的谈话。 这勾起了马融浓厚的兴趣。 “致良知?知行合一?” 马融来了兴趣,好奇道:“具体是什么?仔细说说,让为师听听。” 袁树点了点头,就把自己和卢植的谈话告诉了马融。 马融听后,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又用看非人的眼神看着袁树。 “你这小子,当真不是妖孽?” 袁树生怕自己失去人类的身份,于是立刻行法国军礼。 “袁氏嫡子,如假包换,而且老师,您见过弟子如此俊美的妖孽吗?” “扑哧……” 马融还没表示自己的无语,跟在后头的小舞女秀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马融瞪了她一眼,然后让她们三个一起出去,不要在这里碍事。 等秀秀三人离开之后,马融重新看向了袁树。 “术,你所言,和其他人说过吗?亦或是其他人教给你的?” “没有,纯粹是弟子博览群书、亲眼目睹家族怪现状而感悟所得,并无他人传授,至于说过的,目前也就卢君,还有师尊,别无他人。” 袁树笑道:“老师总说弟子天纵之才,弟子总要真的有点东西,才担得起这四个字吧?” “你不是担得起担不起的问题。” 马融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现在怀疑,天纵之才拿来形容你,有所不足,应该用一个全新的词汇来形容你。” 袁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瓜子,恬不知耻的借走了王阳明的功劳,接下了马融的称赞。 “老师谬赞。” “这并不是单纯的夸奖。” 马融正色道:“你所谓的成为圣贤,的确是一句狂语,但并非没有人尝试过,先太尉杨震就因为学识渊博而被称作关西孔子,被看作关西的圣人,可他并没有好的下场。” “弟子以为,那是因为杨太尉并没有真正深究儒学逐渐没落的缘由吧?” 袁树缓缓道:“老师,弟子博览群书,虽年幼,却也有诸多认知,弟子不认为自己的看法和做法有什么错误,至少这是前人没有尝试过的,前人没有尝试过,怎么就知道是错的呢? 成为圣贤,重塑精神基础,让士人重新有为之奋斗的目标,并且确实的看到了成果,从而激励大家更加的奋发向上,最后建立大同之世,这难道不是正确的事情吗? 读书,不该是为了功名利禄,读书最根本的意义,本该就是为了成为圣贤,只是因为精神崩塌,理想破灭,才被物欲所侵蚀,沦为功名利禄的奴隶,读书成为了做官的途径,这是错的! 以当今局势,先是外戚乱权,又是宦官乱政,地方上贪官污吏不断,流民遍地,烽烟四起,真正的解决之法,并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重塑士人的精神,回归到读书成为圣贤之路。” 马融愣愣地看着袁树,继而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样。 良久,他发出了一句疑问。 “术,你当真以为,人人皆可成圣贤?” 袁树坚定的点头。 “学,就是为了让人成为圣贤,纵使天资所限,无法从学识上成为圣贤,只要一生都在成为圣贤的路上不曾偏移,所作所为皆符合圣贤之道,其心,也就成为了圣贤之心!其心光明,如何不算圣贤?” 马融无话可说了。 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从他这个小弟子的身上看到了一丝微光。 他看不真切,浑浊的老眼让他无法看得真切,可他偏偏感觉到了那一缕微光,这让他感到很奇怪。 但是很快,他又觉得自己不奇怪了。 昔日孔子十五有志于学,而我这弟子才十岁就有了成为圣贤之心,未来,他一定可以真的成为圣贤。 不知为何,马融忽然有了如此底气,并且盘桓于心底里数十年淤积不散的困惑痛苦忽然间仿佛消失得无影无形,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于是,在袁树的眼里,就看到马融看着他,先是严肃、困惑、难以置信,最后,却露出了极为灿烂的宛如菊花盛开一般的笑容。 这是咋了? 老头子开悟了? 立地成佛了? 要爆舍利子了? 袁树死死盯着老马,生怕他一言不合就当场去世。 不过老马显然修行不到家,没到那个境界。 笑了很久,马融只是伸出手,在袁树的脑袋上摸了摸。 他心中的怨气一散而尽,数十年的重负没了,数十年的耻辱感没了,什么都没了。 “好啊,好啊,不枉老夫顶着世人非议活了八十七岁,临了,倒亲眼见到了未来的圣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此生无憾,此生无憾矣!” 老马哈哈大笑了一阵,笑得差点没喘过气来,还是袁树帮他拍胸口,让他顺了那口气。 不过该说不说,老马的话,袁树还是挺受用的。 未来的圣人。 嘿嘿嘿,是说我吗? 肯定是我,没错。 距离王阳明先生出生还有一些时候,现在他又不在,所以说的肯定就是袁某人本人。 马融大概是笑累了,没精神了,便让人扶着他要回去了。 临走之前,老马指了指一直站在屋外等候的三个水灵灵的妹子。 “你眼馋她们很久了吧?那为师就顺了你的意,把她们送给你,伺候你起居生活吧。” 袁树看着三名貌美年轻的姑娘,顿时大喜。 “老师此话当真?” “面对未来的圣人,老夫可不敢妄言。” 马融呵呵笑道:“不过圣人也会如此好色吗?你才十岁,就如此贪恋美色,以后更不知道要如何的妻妾成群,这不像是圣人所为啊?” 面对老马的调侃,袁树立刻直起腰杆子反驳。 “圣人也是人,是人就会好色,所谓食、色,性也,这是人之本性,避无可避,但我心光明,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好色不是错,无节制才是错,只要懂得节制,如何不能好色?” “好!好!” 马融点了点头,指向袁树:“术,今日起,你便是我马融的高足了!马氏高足!准你代表为师,向众门生弟子讲学!” 袁树正因为得了三个小美女而高兴,听到此话,顿时一愣。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了马融。 “老师,此话当真?” “真,非常的真,就如同老夫相信你是未来的圣人一样的真。” 马融笑了笑,转过身,在身边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开。 一边走,一边还了乐呵呵的,好像自己得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而后,一段话飘进了袁树的耳朵里。 “原来,圣人也是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离开,笑声始终不绝。 袁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恍惚间,觉得马融好像想通了些事情,然后一身轻快。 甚至于他感觉自己好像也看到了一位逐渐远去的圣人。 二十一 改变世界 老马好像真的开悟了,至于他悟出来了什么,袁树还不清楚。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想要得到的对他最为重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马氏高足的身份,将在今后给予他至关重要的帮助。 他想做的一切,从此刻开始,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 包括他的年龄,也不再是阻碍。 大宗师马融的承认足以帮他抵挡住外界的流言蜚语和怀疑。 如此一想,袁树只觉得面前的一切豁然开朗,仿佛王阳明在龙场悟出天地大道立地成圣一般,心中再无困惑。 不过心中没了困惑是一回事,多了色欲又是另外一回事。 袁树把视线投向了那三个小美女。 秀秀一脸羞涩,但又眼含情愫,略显激动。 另外两人倒是稍有些紧张的样子,双手攥着衣襟,不知道袁树会怎么吩咐她们。 袁树缓缓走向了秀秀,伸手握住了秀秀的手,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把秀秀拉到了怀里,结结实实的抱了一下。 “我就说我会把你要过来的,以后也会带你走,一辈子跟着我,怎么样,不怀疑了吧?” “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袁郎……” 秀秀先是一惊,继而满脸红晕,喜上心头,声音细细软软的,缩在袁树怀里抬头看他,眼睛里的情意满的都快要溢出来了。 另外两人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显然大为吃惊。 袁树抱着秀秀,对着她们笑了笑。 “我俩惺惺相惜,早有约定,如今只是兑现约定而已,稍微有些情不自禁,你们很快就会习惯的,对了,今后,你们两人听秀秀差遣,我的衣食住行,全交给你们了。” 说完,袁树又低下头,在秀秀耳边轻声道:“你就先做我的管家婆吧,别欺负人哈,让我知道你欺负人,我一定狠狠的踢你的屁股。” 秀秀闻言浑身一紧,只是“嗯”了一声,再没别的话了。 后面的日子,袁树就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 若非身体暂时还无法支撑起他的非分之想,估计这小小宿舍也要炮火连天。 尽管如此,有了一颗心儿全拴在他身上的秀秀的照顾,他也像是个老爷一样,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秀秀倒不是女红家务专业的,她是歌舞专业的,身姿柔美,唱歌跳舞均属一绝,还会按摩,绝对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 至于那俩小女子,是一对姐妹,姐姐叫春莲,妹妹叫秋桐,都是马氏家生子,姐姐十四,妹妹十二,专修女红家务,是这方面的好手。 于是袁树的生活水平就有了质的飞跃。 倒不是说之前就不好。 之前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和许崇两个搭把手做的。 砍柴烧水温羊奶,许崇一身的力气正当用。 闲来无事,袁树用陶锅焖个腊肉饭什么的,两人一起打打牙祭,日子倒也说的过去。 便宜老爹袁逢不好意思给他过多的照顾,就没准让他带什么仆人过去,日常吃饭生活什么的都要自己解决。 现在有人伺候了,春莲和秋桐还是做饭的一把好手,尽管都是些炖煮的菜式,倒也不失精细。 不过比起生活水平上的飞跃,最让袁树感到开心的,显然还得是名声地位上的飞跃。 马融很快就对外正式公布了袁树成为马氏高足的消息,这一消息的公布的确震撼了不少人,但是倒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袁树大杀四方的时候,就有人预料到袁树会成为下一位马氏高足。 等力争事件结束、十七名犯错弟子被赶走之后,大家更是认定,以袁树的功劳与能耐,成为高足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于是弟子、门生们纷纷议论起来,说袁树仅仅十岁就成为了马氏高足,又有如此天资才能,往后必然飞黄腾达。 他们纷纷寻思着,此时不赶快上抱大腿,更待何时? 本来袁树在马氏门生群体之中的地位就十分崇高,现在大家伙儿更是有了充分的理由与袁树进一步亲近,于是袁树那小小的宿舍也体验了一把车水马龙的待遇。 前来拜见袁树的门生们还有部分弟子都快把他宿舍的门槛儿踏平了。 于是袁树不得不分出部分精力来进行社交,同时对外放出风去,说马融允许了他代为传授课程,所以之后他会找个时间给大家正式亮相一下,请大家多多捧场。 那这也没话说,人家是明明白白的马氏高足,又通过自身能力打遍马宅无敌手,能耐放在那边,这个时候就不是讨论年岁的时候了。 外头发生的事情,还是袁树自己说,卢植才知道的。 他烧了三天才退烧,之后又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才堪堪康复。 也就是袁树这边的照料比较好,加上卢植自己身体不错,扛了过来。 这年头又没有啥抗生素之类的药品,伤风感冒一个不好是能要人命的,卢植能扛过来,只能说明他的免疫系统比较给力。 而且这一病,他也回过味儿来了。 他自己确实不是格物致知的那块料,没有那么好的悟性,道没有悟出来,反招惹了一身病,差点嘎掉。 于是他进行了深刻反思。 “看来,袁君说的对,格物未必能够致知,就算能够致知,万一因病丧命,也是得不偿失,这种方式很难推广……咳咳咳咳咳……哎哟喂……” 坐在病床上,喝着袁树给他端来的热汤,卢植又是感动,又是羞愧。 “这些日子,多谢袁君的照料了,这份恩情,卢某牢记在心。” “你我同门,何须在意?” 袁树摇了摇头,笑道:“倒是能让卢君明白致良知不能靠外物,那便足够了,如袁某所说,良知在人心中,只看人是否愿意去遵守良知,以及如何将良知转为与之匹配的行,这才是要点。” “是的,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 卢植一边喝汤,一边点头道:“良知的确存在人心中,只看如何去行,袁君,你现在已是马氏高足,之后也是要代表师尊为门生授课的,你可有更好的想法了?” “卢君如何看待?” “何不将你的这一套学说整理一下,扩展一番,然后一边传授古文经学,一边自己讲学?” 卢植似乎已经考虑到了这件事情,认真道:“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如此精妙的学说,不该只有我一人听过,袁君,你不是说,若要拯救世人于水火,唯有成为圣贤吗?” “的确如此。” 袁树笑着看向卢植:“卢君愿意认可我?” “你才十岁,已有如此觉悟,我年长你十六岁,尚且浑浑噩噩,如今一朝醒悟,哪里还有别的想法?” 卢植感叹道:“袁君,你说的对,当今大多数的士人已经没有精神基础,唯有物欲横流,所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苦学多年,博览群书,都没有找到解决之法,但你却找到了。 如果,你真的有成为圣贤救国救民之志,那么,我愿意倾力相助,把你所思所想发扬光大,让更多人知道,成为一门新的学说,以此重塑士人精神!如此一想,我心中已经充满了动力!” 卢植喝完了热汤,把碗放在一边,一伸手,抓住了袁树的手。 “过去,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实现心中所想,而袁君,你为我指了一条路,哪怕这条路现在荆棘遍地,但我也愿意同你一起披荆斩棘,将这条路开辟出来,袁君,你觉得如何?” 袁树大喜。 他立刻用另一只手覆在了卢植的手上。 “我虽有开辟道路之志,可仅以我一人之力,是远远不够的,卢君志虑忠纯,刚直不阿,学识渊博,允文允武,若愿相助,袁某幸甚!大汉幸甚!天下幸甚!” 卢植被连着戴了四顶高帽子,顿时有些迷迷糊糊乐乐呵呵,便畅快地笑出声来。 往后几日,他一边养病,一边就拉着袁树不放他走,从早到晚,都在与他谈论有关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的事情。 如何让人们意识到心中良知所在,如何让人们愿意遵循心中良知办事,如何在外界压力之下坚守心中良知,如何应对可能会遇到的诘难、非议。 一门全新的学说需要有很多的内容组成,致良知与知行合一是精粹,也是这一门学说的主旨,但是除此之外,还需要足够多的内容撑起一个新的世界观,且构造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法论。 要让人们理解,要让人们跟着做,要让人们看到成效,要让他们从心底里接受,然后推广为普世世界观。 在理想崩塌、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开辟新的道路,重塑人们的精神基础,重新建立理想的道路,这绝非易事。 卢植学问扎实,引经据典,将自己格物那几天和养病期间所想到的东西全部告诉了袁树。 比如卢植觉得致良知这三个字所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太多,是典型的微言大义,包括知行合一,也是典型的微言大义,为了避免在传习过程中有所歧义,应该进行非常彻底干脆的解读。 并且他进一步觉得致良知与知行合一都是对于个人的修养,是人重新树立内在精神和理念的内容,如果仅限于此,那就是一门修身的功夫,和现实政治关系不大。 他强烈建议袁树把这些内容运用到现实政治里,找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认同点,成为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 对此,卢植最开始的建议,就是要构建一个关乎于政治、民生、国家未来的学派共同认知,即人人成为圣贤的同时,又该如何改造这个满目疮痍的现实世界? 个人的修养品性是可以了,那么国家呢? 诸子百家各有其关于国家政治的理论,而袁树若要创立新学问,也需要一个相关的理论才可以。 卢植认真的建议袁树给这门学问添砖加瓦,真的把这门学问给立起来。 对此,袁树沉思良久,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最开始我倒没有想那么多,因为我觉得人的精神立不起来,就谈不上重塑社会,不过卢君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有理,小目标要有,大目标也要有,这都是不能少的。 诸子百家的理念都是立足于当时的社会,他们观察了当时的社会问题,各自产生了解决问题的办法,由此创立学说、吸引门徒,进一步试图实现自己的理念,而我们,也应该立足于当下。” “立足于当下……那……” 卢植缓缓道:“外戚专权,宦官乱政,地方上贪官污吏横行,官府豪强互相勾结,欺压良善、兼并土地,更兼把持选官任官之事,所举孝廉皆亲眷之徒,以至于善钻营者高官厚禄,一心为国者埋没于乡野,这些,都是问题。” 袁树点了点头。 “既如此,咱们就针对这些问题,提出专门的解决方案,糅合一下,使之成为我们的理念,再看看如何通过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的方式去解决这些事情,从而形成一套完整的学说。” “便是如此了!” 卢植十分兴奋,双目放光,仿佛身体的病痛已经全然消失,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改变世界。 延熹八年十月的一个夜晚,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人和一个十岁的孩童在一间小小的宿舍内兴奋的谈论着改变世界的宏大理想。 二十二 袁某人の大义 两个年纪加在一起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在讨论该如何改变世界。 乍一看,这似乎十分搞笑。 但是转念一想,不让年轻人去改变世界,还能让谁去改变世界? 奥特曼? 对不起,光之巨人不干预人间事。 所以,袁树和卢植可是很认真的。 袁树按照自己所知所学,将目前他所观察到的东汉末年的社会问题分成了政治和经济两方面,认为所有问题都不能脱离这两方面去考虑。 他告诉卢植,社会经济能够动摇政治的基础,而政治权力又能反过来影响到社会经济,二者互相作用,一切社会问题都无法脱离这两者去探讨。 至于当下的社会,显然政治权力的影响更大一些,所有问题都不能脱离政治去讨论,否则必然没有结果。 比如宦官乱政的问题,他们就应该从着重考虑政治层面的问题。 政治上,他们必须认识到宦官的存在有其必然性,想要不顾其他问题单独消灭宦官,是不现实的。 袁树依自己所学,侃侃而谈。 “宦官的存在其实完全可以从先秦上古时候进行追溯,因为那个时候,所有一切的官员都是君主的家臣,国家的事情就是君主的家事,管理这些事情的也都是君主的家臣。 比如宰相,最初便是先秦贵族家中的家宰,上古三代时,贵族家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祭祀,祭祀需要宰杀牛羊牲畜,这便是家宰的来源,而到后面,代替天子公卿管家的事情,统统交给家宰来做。 到了秦,改封建为郡县,化家为国,一切贵族封建领地全部取消,唯有一个贵族流传下来,那便是皇家,这个国也就是皇帝的家,既然是家,皇帝的家宰也就成了国家的宰辅。 包括宰相在内,很多原本只需要管皇帝家事的官员都变成了管理国家政务的高官,国家政务千头万绪,他们如何还能分神管顾皇帝家事?于是,便有了御史中丞为代表的一系列的【中】官。 但中官也不够用,总要有奴婢去办理那些杂物、小事,让读书的官员去做这些卑贱的事情,他们如何愿意?宦官阉人便应运而生,官们只想高高在上,不想做贴身伺候皇帝的事情,渐渐远离了皇帝。 伺候皇帝的人也就变成了宦官,越是伺候,越是亲近,便越是得到信任,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而官员则失去了信任,此消彼长之下,当皇帝对官员不信任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帮手,必然是朝夕相处、知根知底的宦官。” 听着袁树抽丝剥茧,把宦官的由来和必然性讲的如此明白,卢植十分感叹。 “不曾想袁君不仅深明经义,还如此精于史书!” “不读史书,就不明历代得失,得不到兴亡交替的教训,就必然还会犯下曾经的错误,所以读史,是必要的。” 袁树摇头道:“当今士人重读经,轻读史,实在是不应该。” “的确如此。” 卢植点了点头,忽然眼前一亮,兴奋道:“既然如此,那新的学问,就可以包含一条,经史并重,既要读经,也要读史,二者缺一不可!” “甚好!甚好!” 袁树笑道:“卢君所言甚是!我赞同!” 于是两人达成了第一条新学派的共识。 除此之外,对于宦官存在的必然性,卢植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宦官必然存在,也必然得到天子的信任,而天子一旦和大臣产生矛盾,必然会动用宦官针对他们,岂不是说宦官乱政避无可避?” 袁树点了点头。 “就根本来说,宰辅才是朝廷的首领,皇帝是国家的领袖,但是皇帝又有几乎不受限制的权力,这使得宰辅的行动处处受限,他们之间产生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宦官的介入也是不可避免的。” “这却如何是好?” 卢植皱眉道:“这完全是一条死路,皇帝和宰辅必然有矛盾,那么如果想消除宦官的问题,要么就罢免宰辅,要么就……” “罢免皇帝?” 袁树接下了卢植的话茬儿,笑道:“卢君是这个意思?” 卢植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就差行法国军礼了。 “不是不是,袁君莫要误会,我可没有这样说,万万不敢这样说!” “但事实便是如此啊。” 袁树嘿嘿一笑:“而且我觉得,只是罢免宰辅是没用的,没有了宰辅,皇帝直接面对百官,他们之间就没有矛盾吗?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宦官还是会介入,还是会触碰到权力,这不可避免,除非……” “除非?” 卢植瞪圆了眼睛,一伸手捂住了袁树的嘴巴:“袁君慎言!这可不是什么能随便谈论的事情!” 袁树点了点头,卢植才拿开了手。 “可是不谈这个问题,如何针对宦官乱政的事情?” “这……” 卢植抓耳挠腮,一脸郁闷,少顷,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先放放,我们谈谈外戚专权的事情。” “这都不叫事儿。” 袁树摆了摆手:“想解决外戚的问题太简单了,只要规定皇后人选必须是平民之家,小门小户,且无有同辈男性亲眷,外戚的问题迎刃而解。” “平民之家?小门小户?” 卢植皱眉道:“这如何可以?堂堂天子,如何能与小门小户结亲,这岂不是……太不合适了?” “可要是选择高门大户,皇后本身就必然有强大的娘家势力。” 袁树摊开双手:“越是高门大户,娘家势力越强,一旦皇帝壮年而逝、太子年幼、太后辅政,外戚专权就是必然的,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要选择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便没有问题了,小门小户的娘家,根本谈不上外戚。” “那……不也有更大的问题?” 卢植皱眉道:“按照袁君所说,万一天子壮年早逝,太子年幼,太后听政,没有了娘家人辅助,那不就只能……” “宦官。” 袁树点头道:“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宦官,还是绕不开天子,卢君,是否觉得烦闷?” 卢植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这些问题看似独立,未曾想到细细深究,居然是互相粘连,牵一发而动全身,难怪历来变法总是阻力重重!” “很对啊,很对啊。” 袁树连连点头:“我也是想到了这一层面,才意识到这些我们能看到的问题都是表象,更深层次的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不过这些问题显然不是咱们这个时候就能解决的……恐怕再过一千年都解决不掉。” 卢植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往深了想,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惧,感到不可思议,所以只能再退一步。 “那我们谈一谈财政之事?” “可以啊,做什么事情都要钱,国家运转更是要钱,没有钱,什么都办不成,所以财政,实乃国家第一要务。” 袁树缓缓道:“而当今大汉所面临的重大问题之一便是钱不够用,如何不够用?税收不上来,税收越来越少,我父、我叔都曾在朝为官,我听他们谈论过朝廷用度艰难、入不敷出的事情,尤其谈过税收收不上来的问题。” “这……可真是大问题。” 卢植说道:“税收不上来,朝廷就无钱可用,什么事情都办不了,但是……以我多年在地方所见,多是税吏横征暴敛榨取民财之事,因为缴税闹得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如此横暴,税还不够多吗?” “再多也填不满人的物欲啊。” 袁树无奈道:“横征暴敛,就是竭泽而渔,把平民的财产榨取干净,逼得他们卖儿卖女卖土地,成为不事生产不会纳税的流民,而得到土地的人又是谁呢?贪官污吏,地方豪强。 这些人上下勾结,有的是避税的法子,地方税吏与他们也是沾亲带故,哪里会认真收取他们的税?能收的越来越少,收不了的越来越富,朝廷的税源能不枯竭?” “令尊还谈论过这些事情?往日只听说汝南袁氏生活豪奢,没想到令尊竟如此忧国忧民?” 卢植显然认为这是袁逢告诉袁树的。 袁树愣了一下,想了想记忆中便宜老爹的生活水平与排场…… 不夸张地说,袁氏的豪富与关起门来的生活水平,非常人所能设想。 石崇和王恺斗富的那种水准在便宜老爹看来都只是过家家的水准,什么糖水刷锅、锦缎铺路之类的,在袁氏家族看来,简直和小丑无异。 懂不懂什么叫富? 还糖水刷锅,你也不怕放着招蚂蚁! 但是作为人子,袁树也不好意思说便宜老爹的坏话,于是只能扯动嘴角干巴巴地笑了笑以掩饰尴尬。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问题所在? 但是他们怎么会对自己的利益动手呢? 袁氏家族在地方上广有土地田产,旁支族人多有经营商铺,操持盐铁行当,不说富可敌国,敌三五个中原大郡也不是难事,家中生活水平超过公卿贵族,明明白白给史书上记下了一笔。 那么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 袁绍、袁术把家业一分为二,在淮南、河北各自拉起一支势力,巅峰时天下精华之地的三分之二都是两兄弟主导,这厚实的家底子是如何来的? 大家心里门儿清。 一边大把大把的捞钱敛财,一边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之态,既要又要,搞得和明末那群地主士大夫差不多了…… “且不说我家,朝廷没有钱用的原因就在这里,所以,我们要怎么做呢?” 袁树岔开了话题,卢植自然而然的跟了过去。 “开源节流,一方面要让耕者有其田,一方面又要节制公卿贵族奢侈无度。” “嗯,很好的两个方案。” 袁树点头:“那该从何做起?如何作为?” 卢植张张嘴巴,笑了笑。 “袁君,我是比你大,但我也仅仅二十六岁,不曾参政,哪里能给出什么办法呢?” “也是,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两人相对而笑,也不知道是开心的笑,还是自嘲的笑。 总而言之,卢植意识到了,袁树的思维非常敏捷且锐利,很多问题他一看就看到了根子上,但是也正是这些根子上的问题,难以解决。 真要解决,那就堪比造反。 可造反,是要掉脑袋的。 但是不把这些问题解决掉,就要眼睁睁看着大汉崩塌,这……如何能接受? 一肚子忠君道理的卢植实在是纠结矛盾极了。 其实袁树也不是没有纠结矛盾过,他自己也矛盾过,但是经过和卢植的这一番探讨,他心中的某些想法忽然间发生了改变。 “卢君,有些事情难以避免,但是自古以来,若要成事,非要有大义名分不可,吾辈行事,无论成功与否,首先,需要一个大义名分。” “大义……” 卢植听袁树这样说,也点了点头:“师出无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袁君所言有理,那,吾辈之大义何在?”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袁树朗声道:“这是先秦以来历代儒家学子所共同追求的最高理念,此非大义,何为大义?”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卢植听袁树这么说,多少有些恍惚。 少顷,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袁君所言甚是,天下为公,方为盛世,若天下徇私,纵使强盛,也将崩塌,天下为公,就是最高大义!” “所以,天下为公,便是吾辈之大义!” 袁树握住了卢植的手:“天下为公从来都没有错,过去之所以犯错,是走向天下为公之路走错了!现在,吾辈所需要去做的,就是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重启天下为公之行!” “善!” 卢植双目放光,喜道:“这正是吾辈士人最该去做的事情,吾辈苦读圣贤之书,不为圣贤之道,又当何为?” 袁树重重点头。 “对了!对了!这便是吾辈之最高理想,这便是吾辈立身之本,天下为公,如何不正?” “大善!” 卢植大为兴奋,握着袁树的手大笑不止,一扫方才的纠结与颓唐。 他感受到了大义名分的重要。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句话从来都不该是妄言,从来都不该只是在口头上说说。 一切以此目标前行,则堂堂正正,无人可以质疑! 袁树看着兴奋的卢植,笑了。 “卢君,致良知,便从此刻开始,天下为公,就是吾辈之良知,为此良知,纵千万人,吾往矣。” “致良知……” 卢植恍惚片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袁君所言甚是!如此良知,纵使千难万险,吾辈,亦当前行不止!” 大义名分的重要性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树立起一个绝对正确的大义名分,便站在了一处道德高地上,旁人若要进攻,首先,就要登上这高地。 然而,这高地上,早已遍布袁树所建起的防御工事,纵使登上了,能攻破吗? 我的高地,岂容你放肆? 高地竖起来了,那么防御工事也要接二连三的建设起来。 涉及到皇权之类的事情暂时还过于敏感,所以袁树和卢植很有默契的暂时没去提,而是针对其他一些事情作了一些讨论,为新学派的理论体系添砖加瓦。 从致良知与知行合一作为起始点出发,先从个人角度完成个人的修行,然后再扩大到全社会。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没有遵从良知而行动的人,在精神上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穷光蛋首先要“善其身”,然后,才有资格兼济天下。 由此出发,将致良知作为解决“穷”的行动方式,以知行合一作为“达”的最高目标。 以良知立身者,就是达者,成为达者,才能关注社会问题。 物质上的富有不是富有,精神上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富”。 他们在学派内要树立起对精神富裕的追求,批判物欲横流的社会现象。 个人必须要认识到个人的良知所在,剖析内心,直视内心的穷困与欲望的横流,反省自身,作出改变,以良知立身,摒弃过去的错误行为。 在此阶段,袁树也提出了一些富有建设性的想法。 这些想法,他在延熹八年十一月初一第一次代表马融外出帮助传授学问给诸门生的时候,第一次进行了系统的阐述。 作为已经充分扬名并且具有一定声望的“马氏高足”,袁树代表马融外出给众门生授课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年岁上的确很小,但是人家确确实实是个有才学的人啊。 孔夫子都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袁树代表马融外出授课,不仅没有人反对,还多的是人支持、期待。 不论是门生,还是弟子,都有一批对他十分推崇的人对此表示十分看好。 弟子之中,南阳郡人赵俊和邓颖、荆州桂阳郡人罗意、益州蜀郡人张捷都对此十分欢迎,竭力帮袁树造势。 门生之中,和袁树走得最近最受赏识的京兆人窦云、冀州渤海郡人魏甲是最坚定的袁树铁杆。 除了这两人,还有弘农郡人苏初、马然,京兆人邵原、廉达,冀州清河国人俞畴,青州东莱郡人戴化等六人最为崇敬袁树,活动能力也是最强。 这九名门生和袁树走得最近、互相之间最熟悉,所以上窜下跳帮忙组织,配合那四名弟子帮袁树造势,俨然成为了袁树拥趸群体之中类似于“粉头”的存在。 这加在一起的十三个人,在袁树看来就像是自己身边的十三太保一样,十分有趣。 而且说实话,正式开始传授学问,感觉还挺特别的。 一个人坐在最上首,周边一大群人围着,就像是众星捧月一样,抬着头,用满是敬仰、渴望的眼神看着,那种感觉,真的有点小爽。 这一次授课的最开始,袁树当然没有说自己的私货,而是按部就班的传授马融的课程给他们,左氏春秋还有古文尚书,传授相关篇章以及释义,一板一眼,绝无差池,无懈可击。 经学上的事情,经过那一场场令人震惊的辩论,已经没什么人会反驳袁树了,所以他怎么说,大家就怎么听。 因为讲述的速度比较快,预定课程讲完之后,还有很多时间,袁树就开始整理思绪,准备进行自己的第一次有意义的讲学了。 “古之圣贤的学问博大精深,字字珠玑,皆微言大义,这是吾辈需要严谨治学、谨慎对待的原因,不过我想问诸君一个问题,那就是,诸君是为了什么而来求学呢?” 袁树突然问了这个问题,大家都有些愣神,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南阳人赵俊作为马氏弟子群体内最先对袁树产生好感的人,最先响应袁树的提问,站起了身子。 “求学,自然是为了追圣贤之道,沐浴圣贤之遗泽,使之光耀汉土。” 京兆人邵原也反应了过来,站起身子,大声开口。 “求学,应当是为了学到治国安邦之术,辅佐君王,使天下安定。” 东莱人戴化紧随其后站了起来。 “求学,应当是为了背负天下人之任,铲除奸佞,荡平群贼,如此方不负先贤教诲。” 有几个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也都相继站了起来表达自己的志向,无一例外都是些宏伟的理想,没有一个人表示自己求学是为了加官进爵。 对此,袁树很不满意。 “你们啊,我又不是师尊,我与你们一样,都是师尊的弟子,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罢了,你们却都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我不否认的确有人真心实意,但是,就没有一个人心里面认为读书求学是为了做官的吗?” 方才还激情洋溢的场合一下子就变得寂静了起来,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你们不说,我心里也清楚,你们有不少人都是千里跋涉来求学,历经很多困难,才成为马氏弟子、门生,就没有一丝丝想法是为了自己?” 袁树笑道:“我是不相信的,人皆有私心,皆有欲望,圣人尚且会犯错,又何况是凡人呢?在我看来,你们内心当中想着读书求学以求官途,实在是正常不过,一点也不奇怪。 辛辛苦苦求学,不少人还是吃糠咽菜艰难度日,就没想过今后也能腰缠万贯奢侈享受?师尊出身豪门,如此奢侈度日,诸君就没有艳羡期待过?实话说,就连我都眼馋的紧! 我还是出身汝南袁氏,阀阅高门,我尚且眼馋羡慕,更何况诸君?所以诸君,就算是说假话,也不能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很容易叫人看破,所以要我来说,吾辈求学所为的,只有四个字,很简单,成为圣贤。” 二十三 预备圣贤 袁树一番话说完,场上寂静一片。 比刚才还要安静。 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到声响。 原因无他,袁树这番话前后的反差实在是有点大,大家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前面说大家的说辞都太冠冕堂皇了,结果自己抛出来一枚炸弹直接扔在大家面前,轰的一声就爆炸了,让人没有一丝丝防备。 所有人都被炸傻了。 虽然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一种说话的艺术,但是艺术要接地气,而不是接地府,你这话说出来,真不怕圣贤从地底下钻出来向你问好? 袁树还真不怕。 面对被吓傻的人们,他侃侃而谈。 “是不是觉得这非常的不可思议?是不是觉得我十分狂妄?诸君,这都是表象,你们如果只是注意到这一点,那就是彻头彻尾的错了,诸君,我且问你们,古之圣贤,为何要传道授业? 古之圣贤为什么要收弟子?收弟子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让弟子学到自己的学识,然后把这种知识继续传下去?那么我又要问了,学到这些知识的弟子是什么人?学到了圣贤知识的弟子成为了什么? 不就是第二代、第三代的圣贤吗?圣贤收弟子传承学问,是希望自己的弟子永远是圣人弟子而不是下一代圣贤?圣贤靠着学问被称为圣贤,那么学到了这些知识的人如何就不能算是圣贤? 孔夫子是圣贤,那么他的弟子、传人之中,就没有圣贤了?前太尉杨震还被称作关西孔子,学问高深,要我说,那也是圣贤,圣贤难道仅仅只有一人,仅仅只存在于先秦吗?” 袁树一连串的问题问下去,又把众人问的是头晕目眩眼花缭乱,脑袋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袁树连珠炮一样的询问。 但是袁树的“进攻”并未结束。 “圣贤传道授业,收纳门生弟子,所为的,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希望自己的弟子门生当中也有更加优秀的可以被称为圣贤的人,这是他们的期待,是他们的渴望。 那肯定又有人要问了,圣贤是那么容易成就的吗?要我说,又容易,也不容易,为什么说容易?因为圣贤本身之所以成为圣贤,也是学来的,也是孜孜不倦的学习各种知识,得到认可,成为了圣贤。 否则,圣贤是怎么来的?天生的?天上掉下来的?地里长出来的?所以,也许还有其他途径,但是学,必然是成为圣贤的一条途径,那么为什么我又要说成为圣贤不容易? 原因也很简单,要是圣贤那么简单就能成就,天下起码得有三五十万圣贤,可为什么没有呢?因为就算一心向学,个人之间也有差异,有些人天资聪颖,一学就会,有些人天资一般,学很久才能会。 人的生命有限,聪明的人学得快,积累了足够多的知识,于是成为了圣贤,而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积攒到足够的知识,所以无法成为圣贤,而很不幸的是,世上多的是中人,天资聪颖者少,这就注定圣贤不会多。 诸君可以细细想一想,人非生而知之者,圣贤也是人,也要经过学习完成知识的积累,成为大学问者,由此成为圣贤,那么圣贤可以,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我们学的不是圣贤的学问? 既然如此,我就要说,自从吾辈开始读第一本经开始,就已经走在了成为圣贤的路上,我是,诸君也是,每一个士人都是,从读第一本经开始,就已经是预备圣贤了!” 一顶大帽子被袁树如战斧式扣篮一样扣在了众人脑袋上,猝不及防成为预备圣贤的众人无不面色大变、心中骇然。 袁树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以至于最尊崇、最愿意承认袁树的十三太保都感到惊骇莫名。 清河人魏甲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向袁树行礼。 “袁君,圣贤二字太重,就算是预备,甲亦不敢承担。” “错!大错特错!” 袁树面色一变,指向魏甲:“你为何不敢承担?你读书进学,不远万里前来求学,不为成为圣贤,又为了什么?不为成为圣贤,你为何要读书?为何要进学?你担得起!绝对担得起!你们所有人,都担得起! 读圣贤书,学圣贤道理,到头来,却不敢成为圣贤?这是哪家的狗屁道理?没有成为圣贤的志向,为何要读圣贤书?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不知为何而读圣贤书,最后会成为什么?” 袁树一伸手指向了东边。 那是雒阳的方向。 “不为成为圣贤而读圣贤书,最后就会成为阿谀奉承外戚、宦官的那些人,他们是真的没想过成为圣贤,也不敢成为圣贤,又有一身学问,难耐贫贱,最后只能成为奸佞!吾辈最厌恶的!奸佞!” 袁树直视着魏甲,眼神锐利的如一柄利剑,直直的刺穿了魏甲的心理防线。 他一屁股跌在了地上,面色惨白。 如魏甲一般面色惨白或者惊骇之人为数不少,甚至可以说来听袁树讲学的五百多人里大部分都是一样的。 “天下不安,朝廷暗弱,吾辈常在此处忧心国事、谈论朝政,鄙夷那些奸佞小人,结果心中没有成为圣贤的志向,到头来,就算进入朝堂,也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奸佞!诸君,你们读书,难道是为了成为奸佞吗?!” 众人呆若木鸡,哑口无言。 看着差不多到时候了,一直在外边侯着准备入场的卢植整理了一下衣冠,准备入场。 这是他和袁树约好的。 袁树也知道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肯定把这伙人惊得说不出话来,或者是不敢说话,但要是所有话题都让自己来推动,未免太过刻意、尴尬。 所以这个时候,需要一个捧哏,需要一个托,来和自己唱对手戏。 卢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乎,托塔天王卢植闪亮登场。 “袁君好大的口气!” 他朗声大笑:“本只是偶尔经过,不曾想听到袁君惊世之言!读书便是为了成为圣贤?此等话语,就算是师尊恐怕也不会说出口,袁君小小年岁便有如此宏伟志向,实在了得。 只是卢某不知,成为圣贤居然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只要学,只要简单的进学,就能成为圣贤?师尊学究天人,可为圣贤否?郑康成学问精深,可为圣贤否?卢某自问小有所成,可为圣贤否?” 一看托塔天王来了,袁树会心一笑,接上了他的话茬儿。 “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学,只是成为圣贤的必经之路,但是路上,还有其他的艰难险阻,需要一并越过,才能走向最终的圣贤之位。” “什么艰难险阻?” “欲望,对美食美酒的追求,对财货的追求,对美色的追求,对权力的追求,这些,都是艰难险阻,如果越不过去,就会堕落为奸佞小人。” “人欲天生,何人无欲?袁君张口开口便是抵制人欲,这未免太过于托大了吧?袁君如此说,自己可有什么办法应对?” “致良知。” 袁树正色道:“并非是否决欲望,而是克制欲望,欲望存于心,良知亦存于心,人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良知与欲望,是共存于人心之中的。 发现良知,认识良知,遵照良知行事,达成知、行合一,以良知克制过度的欲望,驾驭欲望,而不是被欲望驾驭,如此,便能推开圣贤大道之门,堂堂正正而入!” “致良知?” 卢植佯装惊讶,而后又是一脸的不解。 “袁君一番言论,的确精彩,但是又该如何去做呢?” 他这样问,其实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方才卢植进来之后,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暂时忘却了方才的震撼,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两人的辩驳之中。 通过两人的对话,袁树缓缓推进了话题,阐述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以此达成自己讲学的目的。 以辩论的方式来讲学,最后说服卢植,让卢植接受此学问,对于门生们来说,冲击会更大,效果会更好。 对此,卢植欣然接受,不仅不觉得袁树是个心机boy,反而觉得袁树十分聪明,总有好的方法去办事,表示自己要向袁树学习。 于是,便有了如今两人的一唱一和。 通过两人的一唱一和,袁树把自己对卢植说过的话阐述了一遍。 什么是良知,如何认识良知,如何正确对待良知,为什么说知行合一很重要,为什么说不行就是不知。 然后,两人的争论就自然的过渡到了“如何致良知”的这个事情上。 “袁君说得很好,但是如何去做,又是一个问题了,如袁君所说,知而不行,就是不知,却不知袁君又欲如何作为?” 卢植非常丝滑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二十四 袁某人の八字真言 卢植是一位合格的托塔天王,袁树也是一位合格的输出者。 他看着满脸正经的卢植,微微一笑。 “若要致良知,首先要明确的是志向!” 袁树缓缓道:“古人曾说过,师出有名,万事万物,最重要的起始点便是一个名,而对于求学者来说,这个名,便是志向,人无志立。没有志向就像没有根的树,没有源头的水,长久不了。 志向不能是违背良知的,比如从读书开始就立志要做一个贪官,上任之后就要贪腐一千万钱,两千万钱,这种志向违背人生来便有的良知,自相矛盾,为人所不齿,根本是立不住的。 志向应当顺应良知,能对父母、亲族、好友、同僚诉说,不会觉得羞耻,不会觉得愧疚,不会觉得无法开口,而是可以堂堂正正大声说出来的,那便是符合良知的好志向。 确立了志向之后,又该做什么呢?接下来,便是要勤学了,有志向是好事,可人非生而知之者,若要实现志向,非要勤奋的学习知识充实自己,然后才能利用知识达成志向,否则志向又该怎么达成呢? 诸君之中,有勤奋学习的,也有假装勤奋学习实则懈怠的,诸君可以反思自己,凡是懈怠于学问的,都是没有志向或者志向不符合内心良知而无法确立的,由此才没有发自内心的动力,不能勤学。 而有志向的学子们也要注意,正如我此前所说的,人有聪明者,也有中人和愚钝者,聪明者少,中人和愚钝者多,所以勤学的人,未必能取得很好的成果,拼尽全力,也未必能胜过聪明者的随意为之。 但是,聪明者不应为此而感到骄傲自满并且轻视他人,中人和愚钝者也不应为此感到自卑忧伤并且自暴自弃,需知,立下志向并且为此而努力前进的人,都是值得称赞且尊敬的人。 聪明与否,是天资,是生下来便有的,不是后天弥补所能改善的,假使竭尽全力也不能追上聪明者,应该为之懊恼吗?不,应该自豪,因为你竭尽全力了,你做到了你所能做到的全部,这是值得称赞的。” 说到这里,袁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么,就有一个问题值得关注了,中人和愚钝者没有聪颖者那般的聪慧,那么他们有没有价值?” 袁树环视学子们一圈,见他们的眼睛都死死盯在自己身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初,萧何去世,曹参拜相,他一上任就罢免了积极进取、想要有所作为的聪明官吏,提拔了一群只知循规蹈矩按章办事的官吏,然后天天饮酒作乐,不做实事,于是有人为此状告孝惠皇帝。 孝惠很生气,召见曹参,指责他辜负了自己的期待,曹参便询问孝惠,是陛下您优秀,还是高祖优秀?孝惠说,自然是高祖优秀,曹参又问,是萧何优秀还是我优秀?孝惠说,你比萧何差远了。 曹参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变更萧何制定的策略?他的策略不是执行的很好吗?我的才能不如他,根本没必要变更他的策略,只要按照他的策略继续执行下去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罢免那些聪明官吏也是一样的,聪明的人总是不满足于现状,总是要推陈出新,不断进取,但是政策的落实需要时间来检验成果,黎庶黔首也需要时间去适应政策,频繁变更政策会让天下人无法适应,就会闹出乱子。 所以,我才会提拔那些老实官吏,这些人虽然没有大的才能,但是他们能照章办事,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是优秀的执行者,对于广大黔首黎庶来说,他们才是最合适的管理者,孝惠听后,恍然大悟。 后来的人,都把曹参和萧何并列在一起,称作贤相,诸君,曹参的才能不如萧何,那是天下公认的,但是他们两人却并列成为贤相,原因在什么地方?通过这个故事,我想,诸君应该都有所了解了。” 场面安静了一段时间,每个人似乎都在思考。 卢植顿了一会儿,适时地开口了。 “袁君的意思是说,聪明人和中人、愚钝者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只要志向坚定、勤奋学习,不论才能的高低,总会找到用武之地?” “卢君明白我的意思了!” 袁树笑道:“诸君,只要建立起符合良知的志向,为此勤学苦练,不耻下问,积累学识,那么就算成果不如天资聪颖者,如何不能期待成为第二个第三个曹参呢?” 围观众人似有所悟,面露恍然者不在少数。 于是袁树趁热打铁,接着讲学。 “除了立志、勤学之外,还有没有重要的事情呢?当然是有的,那便是改过,我之前也说过,人非圣贤,且就算是圣人、贤人,也是犯过错误的,他们之所以被称作圣贤,不是因为他们不会犯错,而是他们勇于改错。 犯了错误不要紧,关键在于改正,这种改正的勇气,是非常珍贵的品德,因为这世上多的是不敢于改正的人,有些人觉得自己犯下的错误太多,已经无法改正,干脆自暴自弃,继续犯错,直到死亡。 这种人,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犯了错,而是没有改错的勇气,这种人不仅做了错事,还是个懦夫,是十分可耻的人,所以古人才会着重强调,犯错不要紧,改正最要紧,若是犯了错而不敢改正,那是最让人绝望的。 最后,我还要说的是,与自我的改正息息相关的,责善,诸君现在都知道,改正需要勇气,而勇气从何而来?有些人内心强大坚定,自己就能由心而生出勇气,自我改正,这种人非常优秀,值得称赞。 但是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勇气,犯下一种错误,畏惧惩罚,于是处处遮掩、不让人知道,直到错误越来越大、无法弥补,人也由此走向灭亡,这种情况是很多的,而这个时候,责善就非常重要。 人行走于天地之间,不可避免和会和其他人打交道、交朋友,有些人交朋友只是为了吃喝玩乐,互相拉着对方一起堕落,此之谓狐朋狗友,而有些人则会互相督促学习,此之谓良师益友。 我希望大家彼此都能成为彼此的良师益友,且与此同时,更要注重互相责善,身为朋友,要勇于指出朋友的错误,并且要督促他改正,但同时需要注意的是,责善也需要方式方法。 人皆有自尊羞耻之心,若为了责善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指出错误,不免伤其自尊,使人产生厌恶、逆反之心,如此不仅不能责善,还将起到反效果,把朋友往更加错误的道路上推,这不是好朋友该做的事情。 我推荐诸位,在互相责善的时候,尽可能的注重维护朋友的自尊,要在私人场合较为委婉、温和的指出他的错误,并且督促其改正,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便认为,那是比良师益友更优秀的良师益友了。 为学子,为人,为朋友,如果能做到立志、勤学、改过、责善,遵循内心的良知,将良知贯彻于行动,一生坚守,那么这个人就算只有中人之资,甚至较为愚钝,我也认为他可以被称作圣贤。” 袁树将自己和卢植商议出来的成果精炼了一番,提取出重要的东西。 当然更多的是“参考”了王阳明先生的意见,由袁某人代表尚未出生无法反对的王阳明先生传授给了围观的学子们。 王先生应该不会不高兴吧? 袁树如此揣测。 不过说到底,这八字真言真就是走向致良知之路的重要方式方法,若能遵循,谨守本心,在做到这八个字的同时,便已经是一个具有精气神的读书人了。 也是一个正气凛然、不会走歪路的人。 而对于袁树所“提出”的这八字真言,最先知道的卢植是大为赞叹的。 其中,他尤为赞叹“责善”。 他认为,奸佞小人、贪官污吏总会成群结队、互相抱团,把风气变坏,而正人君子却只能单打独斗,势单力孤,这是很不正确的。 过往的学问只教会大家怎么做是对的,却没告诉大家该如何坚持。 而袁树提出来的新观点却给大家指了一条明路,告诉大家该如何坚持,甚至还为此引入了团结一心、组成团体的观念。 小人能抱团,君子为何不能抱团? 一人之力有限,众人之力无限,懦弱之徒总是说势单力孤,不敢对抗邪恶,那好,我结合一大群正义之人一起行动,集中对抗,你还有何说辞? 对于卢植的这种感悟,袁树感到很惊喜。 他只是开了一个小头,卢植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他进一步顺着卢植的想法,表达出了成立一个组织的初步想法。 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人之力,千万人之力,当致良知的浪潮滚滚而来形成规模,再深沉的黑暗也要为之胆怯。 且对抗黑暗与邪恶的时候,总会遇到危险,会有人受伤,甚至会有人为此牺牲。 这个时候,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值得信任的组织为其后盾,照顾他的家人,为他守好后院,给他敢于斗争的底气。 “人皆有其家,最大的弱点往往也在家人,奸佞之辈无法压制一个正人君子,便以家人相威胁,往往能起到好的效果,而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后盾能保护他的家人,那么,他也就无需担心,可以全力与之斗争了。” 袁树建议道:“小人可以结党营私,君子也应当团结起来与之抗衡,卢君以为呢?” 卢植当时对此很是赞同,认为袁树很有前瞻性,但是对于如何结成一个组织,如何架构这个组织,两人还没来得及商榷。 毕竟现在就算出现了组织,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其它更多的人。 待更多人加入其中,成为致良知之人,再寻求组织也不迟。 卢植对袁树的讲学有充分的信任,他认为,这套初步的理论方法只要开始传播,势必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再加上袁树的学识声望、出身背景,必然能够吸引很多人的兴趣。 让他们感兴趣,让他们听讲学,让他们去思考、权衡,自然会有醒悟的人和具有羞耻心的人汇集而来,团聚在袁树身边,这些人,便是心怀良知、愿意前行之人。 当团结起这样一群人的时候,就是新学派、新理论崭露头角之时。 为此,卢植与袁树同台共演了这样一出戏,首场演出就取得了堪称爆炸的效果。 讲学结束的时候,袁树和卢植还不知道具体效果如何。 但是只是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在外头打探消息的卢植就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告诉袁树,传开了,昨天的一番讲学已经在外头全面传开了。 听过讲学的人已经把他们听到的东西带了出去,一个晚上的时间,基本上整个马氏弟子门生群体实现了全覆盖,并且引发了极其热烈的反响。 二十五 小黑子们的反击 这个时代的讯息传播速度的确很慢,但是架不住传播消息的人多,且人群聚集的密度也不小。 马融所在的地方,几乎就是关中之地的学术圣地,聚集了人数最多的读书人、消息灵通分子。 马氏门生弟子约四千多人,袁树讲学的对象是五百人,所谓一传十,十传百,都不需要他们抵达十传百的地步,一传十就够了,就能够实现马氏门生弟子的全覆盖了。 所以只是一个晚上,那五百人就基本上把袁树讲学的内容给传播到了整个四千多人的群体之中,由此经过了一个晚上的讨论、发酵,第二天上午就开始引发剧烈反响。 致良知。 知行合一。 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袁树从经典文章之中提炼、重组、总结的这些东西,和经典文章里所说的基本要义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细细观之,就能品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他说的一切都没有超脱儒学的范畴,可组合在一起,就是能给人新奇的观感。 而且这还不是空口白牙的大白话,人家还有方法论,还给出了实实在在的办事方法,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无懈可击。 这是一个新弟子第一次代表老师授课就能讲出来的水平? 哦,是袁树啊。 那就不奇怪了。 真要说大家伙儿有多少的炸裂般的震惊,倒也不至于,毕竟袁树此前几个月打了三百多场辩论而不败的事情已经充分证明了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神童,学术能力及其牛逼。 辩之力起码有八段。 既然是神童,就不能等闲视之。 虽然事情本身离谱,但是一想到干事情的人,大家总会莫名觉得有那么一丝合理性。 饶是如此,辩经至少还在大家的日常生活范围之内,而新的学说理论思想和方法论,就实在是有点出人意料了。 这个神童,未免太神。 但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太神,又如何担得起神童二字呢? 马氏弟子门生们一边震撼,一边又觉得可以理解,只是又有点震撼,却又觉得可以理解,这样反复矛盾之下,袁树的新理论也基本上人所共知了。 主要自东汉以来,儒家学说已经沉寂太久,已经太久没有新的东西出来了——如果说谶纬、神鬼之说也能算是新东西,那废话文学也能算是一种新文学了。 结果就在大家浑浑噩噩过日子、即将迎来东汉末年大灾变的档口,袁树支楞起来了。 致良知! 知行合一! 八字真言! 东西就在《孟子》这本书里,不过《孟子》在东汉并非经典,只有少数人关注,结果就被袁树拿出来做成旗帜使劲儿摇摆。 说实在的,这年头,袁树的关注度都比《孟子》的关注度要大,所以要说是新东西,那确实,就是新东西。 关键袁树不仅仅提出了新的理论,还一股脑儿的把实践方法拿出来供大家评价、操作。 理论可以讨论,办事方法直接实践就知道对不对了,一旦有错,被贴脸嘲讽的可能性极大,造成大家信仰崩溃的可能性也很大。 王莽没有操作之前,儒生们也不知道克己复礼是个完蛋玩意儿、孔老夫子堪称孔大炮。 而袁树居然如此光棍的把这一整套说了出来,这也就意味着,他是有备而来,并非临时起意。 很有可能,他考虑这一套学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得到了马融的首肯,否则,马融不会这边给了袁树高足的身份,那边就允许他代表自己外出讲学。 人们在震撼和理解的情绪交织之中,逐渐出现了好奇、欣赏、崇拜、怀疑、质疑等等诸多情绪,袁树的致良知之学得到了极大的讨论热度,斩获极大流量。 堪称关西之地的头版头条。 当下,整个马氏弟子门生团体之中,仅有少数还对袁树持负面观感,其中自然包括因为袁树而受到惩戒的高足们。 自从被惩戒之后,六名高足各有各的想法和怨念。 不过相比较于颍川人陈修、郭启以及北海人王骏的怒火中烧、极其不满,汝南人许德、谯人陈磊和吴尚则稍微有些自我的反省,觉得自己做的确实有点不太地道。 老师让他们禁足十日而不是像那群蠢货一样直接赶走,显然也是对他们怀有期待,不想就此彻底失去他们。 所以在陈修力主向袁树进行报复的时候,郭启和王骏表示赞同,许德、陈磊和吴尚则表示他们不想报复。 “这件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先犯了错,所以被老师惩戒,不单单是袁术的原因,要是为此报复,且不说老师怎么看,袁氏家族又会怎么看呢?” 谯人陈磊摇头道:“汝南袁氏势力太大,不过禁足十日,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与之为难,而且袁术才学突出,明显不好对付,陈君,我就不参与了。” 许德与吴尚也和陈磊持一样的态度,想要息事宁人,不想进一步刺激马融和袁树。 陈修则对陈磊的态度感到难以置信。 “你我属同宗,你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磊还是摇头。 “你我虽是同宗,但早已分家,我家势力微弱,经不起袁氏一击,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说完,陈磊转身就走。 许德与吴尚也是一样的态度,跟着陈磊就离开了,没给陈修面子。 陈修眼见如此,更是怒火中烧,怒骂陈磊是个没胆子的怂货,然后面向郭启、王骏二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袁术骤然得势,必然骄傲放纵,眼下更是提出大逆不道之言,违背师门家法,我等可以此为由,向老师控告袁术,打压其威风,如何?” 王骏也是恼火于袁树的不讲武德,居然偷袭他们,搞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现在能报复回去,他当然愿意。 反正他家族远在北海,袁氏的手再长,能伸到北海去? 同为颍川人的郭启倒是看着离开的陈磊等三人,有了一些想法,思虑再三,他向陈修拱手告辞。 “虽然我也非常不喜袁术,但是家族应该非常不愿意我和袁氏的人有所争执,消息传回去,万一惹得家族受损,我可没有好下场,陈君,行事之余,多考虑考虑家族吧。” 郭启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修和王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愣住了,以至于王骏都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但是陈修还是气不过袁树的嚣张跋扈和对他的毫不尊重,心胸并不宽广的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彼等皆小人也!王君,你我二人同去,如何?!” 陈修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王骏,王骏给他吓了一跳,生怕在这里反对他会被他活剥了,于是只好点头答应。 于是这两人就开始商量对策,研究话术,准备对袁树发起偷袭。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只靠他们两人,想让马融对付袁树,可能性不大,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两人决定活学活用袁树的打法。 众人拾柴火焰高! 你能发动群众? 我也能! 针对袁树的小黑子们聚集起来了! 他们拿出一套说法,指责袁树是在传播“歪理邪说”,不守家法,是严重的僭越行为,不仅不尊敬老师马融,也是不尊敬先贤,袁树就是个狂妄小孩儿,该打,该批,该被驱逐出师门! 十七名弟子被驱逐之后,一部分门生也跟着离开,但还是有部分原先依附于弟子们的门生留了下来。 他们当中有醒悟过来、佩服袁树的,也有对袁树依旧不满,但是为了求学不得不留下的。 后面这种人,就受到了陈修和王骏这一说法的影响,对袁树提出的致良知之学产生了公开的质疑。 说实话,师法、家法这些说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市场。 所谓师法,指的就是一派学说的源流,放在当下,就是五经本身,诗经,尚书,礼经,易经,春秋经。 而所谓家法,则是这五经体系下十四套得到朝廷官方认可的解经流派,也就是《孟氏易》、《大夏侯尚书》等等。 在汉儒治学的理论之中,师法和家法的解经思路和主题论调都是不可以违背的,但是允许在不违背本意的前提下删删改改、添砖加瓦,使之更加凝练。 由此,陈修等人开始指责袁树违背传统,要收拾他,否认他。 “昔日光武帝在时,左氏春秋一度被立为官学,乃正统学派,后虽一度失其位,历代天子也十分重视左传,多次褒奖左传,引入研习左传者入朝为官,制定礼法,可见其重要。 如此,左氏便可被视为家法,袁术拜师学习左传马氏家法,现在却在讲学家法的同时传播私学,曲解先贤道理,乃至于妖言惑众,妄言天下之道,实乃罪不可赦!” 小黑子们在公开场合宣扬这些说法,得到了少量门生的响应,似乎有点声势。 然而陈修和王骏等人高高在上、脱离群众太久,没有注意到马氏门生群体基层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意识到眼下已经是此一时、彼一时。 驱赶弟子事件之前,袁树是少数派,只有少量铁杆粉丝,影响力有限。 可驱赶弟子事件之后,在这个群体之中,袁树已经成为绝对的多数派,大获人心,收拢了一大批真心实意拥护他的ishu,俨然已是马氏家学中的第一爱豆、流量之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发起对袁树的进攻,不就是茅厕里面打灯笼——找死吗? 于是以卢植和十三太保为首的ishu们立刻发起反击,誓死捍卫袁树。 二十六 流量,就是力量 延熹八年的深冬,在马氏家学里,一场挺袁派ishu和倒袁派小黑子之间的论战凶狠的展开了。 ishu们表示师法家法那是今文学派的一套东西,左氏春秋成为官学是光武皇帝的时候,现在早就不是了,严格来说,根本不该有这么严谨的东西存在。 而且袁树是在老老实实讲学了左氏春秋、完成了师尊布置的任务之后,才趁着课余时间才向大家传播了自己的看法。 这本来就和左氏春秋没有关系! 他的主要想法来自于《孟子》,这本书根本不在五经体系之中,没有师法家法之说,你搁那儿说你马呢? 钢管杵青蛙,真是顶呱呱,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你们咋那么尊师重道呢? 之前要你们认真传授课程、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如此尊师重道呢? 利用信息差敛财、过奢侈的生活,你们的尊师重道都尊到了肚子里去了是吧? 卢植刚直,本身就和其他高足、弟子处的不太好,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喜欢居高临下审视他人的陈修,卢植更是讨厌他。 之前受限于势单力孤,只能不和他们往来,而眼下局势逆转,他们居然不知廉耻的抨击自己的全新理想,简直不知死活。 他心底里长期积攒下来的不满和愤怒一下子爆发,带头冲锋,直接就把陈修和王骏喷的哑口无言。 陈修和王骏为首的倒袁派小黑子确实人少、势力弱,但是背水一战,也算是有点战斗力,知道拼学术拼不过,那就只能另辟蹊径,拼人品。 说袁树曾经如何如何的狂妄自大,口出狂言,不尊师重道,肆意评论古之先贤之类的。 一时间倒也是和ishu们打得有来有回。 不过到底实力不济,陈修和王骏也不像是锻炼身体的人,一副小身板没什么体力,三五个回合下来就气喘吁吁,面对燕赵猛男卢植领衔的ishu猛男天团,很快就崩盘了。 整场论战中,袁树倒是全程保持安静,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他很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不需要出来说些什么,而应该让ishu们冲锋陷阵。 他已经带头过很多次,不能总是自己带头,而其他人没有一点战斗意志。 而且马氏家学中主要的小黑子们已经被他清理掉了,仅剩的这一点点小黑子要是都搞不定,卢植和十三太保等人的能力就要被袁树怀疑了。 老大牛逼,小弟们也要支楞起来啊,不能事事都指望老大吧? 所幸,他们的能力没有让袁树失望。 卢植和十三太保率领众多马氏弟子、门生出身的ishu,以人海战术强行镇压了陈修、王骏等少数派小黑子的反对意见,让他们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狼狈不堪。 上分和掉分之间你们愣是选择了中分,那就别怪我们ishu重拳出击了! 在ishu头子卢植的迅猛攻势之下,陈修和王骏的小黑子集团输的体无完肤,中分都被打歪了。 但是输红了眼睛的陈修并不想就此认输。 他还要反击! 于是陈修决定提前拜见马融,将这件事情告知马融,从而得到马融的支持,狠狠打击袁树的嚣张气焰。 对此,王骏显然有些迟疑了。 “此前袁术小儿行事,虽然狂妄,但也有章法,他阴险狡诈,勾起众怒,携众怒逼迫师尊,或许师尊正是在如此无奈之下才就范,而现如今,吾辈并没有他的条件,就算师尊有心,怕也是无力啊。” 王骏为陈修分析了一下眼下形势,觉得当前形势并不利于他们的行动,他们或许更应该蛰伏,而不是硬刚。 但是输红了眼的陈修已经没有理智,强行拉着王骏一起拜见马融,请求马融做主,打压袁树。 “袁术曲解经典,违背师法、家法,冒犯师尊、不遵先贤,肆意妄为,妖言惑众,还请师尊制止他,惩戒他,勿要使其败坏马氏家学!” 对于陈修和王骏的行动,马融倒也不是不知道,因为袁树早就派人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 为此,他感到非常失望。 “究竟是术妖言惑众,还是尔等妒火中烧、无法接受?” 马融的一句话把陈修和王骏弄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反应最快的陈修刚想回应,就被马融劈头盖脸的一顿指责。 “此前尔等不把为师的嘱托放在心上,不认真传授课业,才有今日之事,这本就是尔等自身的错误,现在不仅不反省,还要对指出错误、改正错误的人恶语相向,这难道不是卑劣的行为吗?” 陈修和王骏大惊失色,连忙跪地请求马融的宽恕,连连表示这不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马融却根本不理睬他们。 “为师本以为禁足十日就能让尔等反省自己的过失,认清自己的错误,而后改正、弥补,所以才给了尔等一个机会,可现在看来,尔等根本没有反省!反而还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为师的宽容,竟然成为尔等颠倒黑白的底气吗?尔等当真以为为师会因为高足身份便对尔等另眼相待吗?为师授徒半生,高足不止你二人!更不能有这般颠倒黑白、妒心深重之人!” 自打从袁树身上看到圣贤之光之后,马融也有点醒悟过来了,觉得自己之前的岁月都虚度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可不能虚度了。 致良知是正确的,知行合一也是很重要的,所以马融决定身先士卒,好好贯彻实行一下这个道理。 所以,他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决断。 将陈修、王骏这两名颇有才学但是没有品性的高足驱逐出马氏家学,断绝师徒情分,从此不相往来。 说实在的,袁树自己得知这个事情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回可没有他的参与,他甚至全程都没有正面反击过陈修、王骏等人的进攻,他只是默默看着卢植和十三太保的反击。 结果马融居然直接开了大。 该不会是破罐子破摔,不在乎了吧? 还是说老马是个隐藏很深的ishu? 袁树私下里如此揣测。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揣测。 老马估计是想明白了什么,所以决定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搞无为而治了,而是在生命的末期搞起有为操作。 两名地位颇高、颇有才学的高足被马融赶走之后,受到鼓舞的ishu们联起手来,把和陈修、王骏站在一起的少量门生也一起赶走,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至此,马氏弟子门生群体中的反袁树力量不复存在,袁树在事实上已经超越卢植,成为马融旗下第一高足弟子。 最后,从马融的内堂里传来了他的最高指示—— 马融认为,诸弟子门生拓宽视野、博览群书、产生自己的思考是很好的事情,彼此之间多加交流,碰撞出思维的火花,也是一件好事。 古文经学没有今文经学那么的注重师法家法的不可逾越,只要言之有理,大家都能畅所欲言。 他还着重表扬了袁树,称赞袁树善于思考,说他做的很好,颇有前辈大儒探究儒道真理的勇气,期望他能成为一代大儒,继往开来。 马融的“最高指示”传达出来之后,就等于直接给袁树背书了。 有些反应慢的人这才意识到,袁树敢大大方方讲自己的私货,背后肯定有人支持,却没想到这个支持者就是马融自己。 他是真的不怕袁树讲学讲着讲着就把自己的学生都给忽悠过去了? 老马居然是如此一个体面人?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老马自己都没有意见,还公开站出来发声支持,大家伙儿自然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原先处于中立态度的门生们也都高兴了起来,就此没有顾忌的投向袁树的怀抱。 那叫一个热情洋溢。 反正从最功利的角度来说,跟着老马混是混,跟着小袁混就不是混了? 人家家里权势还更大、门路还更多,政治人脉也更加丰富,门生故吏遍天下,能登上这趟车,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而从最不功利的角度来说,袁树“致良知”之学传播开来之后,颇受好评。 不少人都觉得他这个致良知的学说很深入的切中了一个大家都很担心的问题—— 以后万一走了狗屎运当了官,遇到了有违圣贤之道的事情,是遵从而后飞黄腾达但是为世人所耻笑,还是拒绝而后遭受打击失去前途?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两难到了他们拜的老师马融自己都在这上面栽过跟头,以至于二十多年前,马融在士林声名狼藉,马黑遍地跑。 也就是马融急流勇退及时止损,著书立说,又回到家乡广收门徒,这才缓缓扭转了自己的风评。 尽管如此,当今天下对马融人品的质疑之声也不少。 连马融这种高门外戚出身的人都无法避免的事情,他们这些小虾米万一碰到了,该怎么办? 现在一个两个都在读圣贤道理,嘲讽朝堂上的奸佞小人,可一旦事到临头,又有几个人能做的比马融更好? 到头来,还不是要成为下一批奸佞? 焦虑啊,真的焦虑啊,焦虑到焦虑症都要犯了。 这种焦虑十分广泛的存在于尚未入仕的读书人群体之中。 而袁树恰恰在这个时候提出了致良知的学说,恰好切中了这个让大家都为之焦虑的问题。 你要说袁树在贩卖焦虑,哎,还真没说错,他就是在贩卖焦虑。 因为没有什么是比贩卖焦虑能更快的击中大家的心趴的。 找到焦虑,研究焦虑,利用焦虑,这一键三连,就是抓取时代流量的不二法门。 作为流量时代的穿越者,深明流量打法的袁树巧妙地抓住了大家的焦虑所在,一通输出,让自己的“致良知”学说崭露头角,开始大批量的收获认同。 流量,流量,还是特么的流量! 就算讯息传播速度慢,可只要传播起来,流量,就是力量! —————— ps:求点票票~ 二十七 你的知行合一呢 从那之后一个月,从延熹八年的十一月到十二月,寒风瑟瑟之际,袁树并没有进一步扩展整个学说体系的内容,而是就大家普遍所焦虑的内容进行宣讲,同时推销自己的致良知学说。 他把过去的历史给大家梳理了一遍,讲述之所以当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缘由,阐述了精神基础的重要性和理想的重要性,告诉大家目前全部的迷茫都来自于理想的破灭和精神支柱的毁灭。 而解决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重塑精神支柱和理想目标,重新树立士人的个人人格与群体尊严,使得这一群体再度奋起,成为最先进、最前卫、最进取的代名词。 而若要做到这一切,扭转如今的世风日下,就要——致良知。 袁树还进一步表示,致良知不是一个人的学问,而是一整个群体所有人共同的学问,要致良知,大家一起致良知,共同激励,互相督促,共同进退。 这样一来,以后如果能进入仕途,遇到上官的威压、下属的贿赂,遇到有违良知的事情,就不会一个人单打独斗,而是一整个集体一起面对。 外戚和宦官不是喜欢抱团、以众凌寡吗? 咱们这些讲良知的人也抱团! 咱们把个人的良知无限度放大,放大为一整个团体的良知,以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的力量一同应对奸佞之辈那阴暗奸邪的欲望。 如此,良知便宛如初升朝阳,光芒万丈,任何奸邪之辈阴暗潮湿的恶念都会在光芒之下灰飞烟灭! 袁树如是宣讲。 不仅仅要从个人层面完成致良知的行动,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完成对自我的精神重塑,也要从团体的层面完成救赎,将崩塌的集体意志重塑,重新聚合良知的力量,让恶念无从下手。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袁树身边听他宣讲致良知的内容。 一开始,不少人或许还是抱着贴近袁树、为自己铺路的想法来听课,但是听着听着,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被致良知之学本身的内容所吸引,也被袁树所描述的那个未来所吸引。 袁树面对着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高声宣讲,尽情挥洒着自己的意志。 “大家总说奸佞横行朝廷暗弱,一人之力微小,无法撼动奸邪之辈,但如果是一千人呢?是两千人呢?是三千人呢?四千人呢?” “吾辈马氏弟子门生有四千多人,如果全都联合在一起,实现对本身之精神重塑,完成致良知的学习和修行,并且统合意志,那么这份庞大的意志力量就是不可动摇的存在!” “奸佞之辈可以迫害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那两千呢?三千呢?四千呢?” “先贤的最高理想就是天下大同,为此,他们使用了很多方法,或清静无为,或兼爱非攻,或克己复礼,或严明律法,都没能获得成功,他们拼尽全力,最终倒在了路上。” “而如今,吾辈不应该看着先贤的遗体只是喟叹,只是悲伤,而是应该有人站出来,从先贤手中接过那面旗帜,从他们倒下的地方站起来,继续向前走,为此不惜一切!” “树虽然年幼,却也有追随圣贤之心,虽然学识浅薄,却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先贤宏愿蒙尘,乃至于被遗忘,再也无法实现!” “树愿以致良知之学追随先贤之道,愿以知行合一之身践行先贤之理想,洞明本心,坚守良知,若能成功,则幸甚至哉!若失败,亦无悔此生!” 半是讲学,半是演讲,输出情绪,将自己的志向、梦想、野望一口气倾吐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目的,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单纯的嘴炮,而是一个实干家。 一个月的时间,他进行了五十七次讲学,当然也就等于发表了五十七次演讲。 演讲完全覆盖了马氏门生弟子群体,他们当中几乎每个人都听了至少三次。 不仅是马氏门生群体,茂陵周边诸县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有些好奇的学者、学子也前来试听了“神童袁树”的讲学和演讲。 看着他小小的身体站在高台上,用些许夸张和充满热情的姿态发表演说,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甚至不自觉的被带动情绪。 演讲结束之后,有人反应过来,脱离了上头的情绪,觉得这只是所谓神童的幻想,对此不屑一顾。 也有不少人被袁树的演讲吸引,就此停留下来,一遍又一遍的听袁树的演讲,一遍又一遍的学习致良知之学,展望美好的未来。 最后,甚至形成了一种风潮,整个三辅之地的学者、学子都颇有耳闻。 因为好奇而前来听讲学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便宜老爹袁逢远在长安城内都听说了这件事情,为此十分错愕。 到十二月中下旬,鹅毛大雪挡不住学者学子们前来观摩袁树讲学的热情,随后,震撼、惊悚的情绪萦绕在他们心头。 一方面,他们为袁树致良知之学的奠基背景感到震撼。 当今儒生群体在西汉、新莽接连覆灭的历史背景之下全面失败,从而彻底失去了精神支柱与理想,堕落为被谶纬之学操控的行尸走肉,只剩下空虚的身躯和无尽的物欲。 于是道德败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若要挽回这个局面,就要做出改变,就要致良知,就要知行合一,重塑精神支柱和理想。 这…… 是可以说的话题吗? 这种关乎过去的过于敏感的历史、政治、学术议题,你真就当众宣讲、不留余地? 真就把当今所有的儒学派别贬低为谶纬操控的行尸走肉? 你真不怕人家大嘴巴子扇你? 就算你出身汝南袁氏,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大家族的嫡系子弟,这话你也不能公开说啊! 也就是眼下朝堂大乱、权威不振,要是明帝、章帝还在,或者说和帝、安帝在,非把你抓起来拔了舌头再活活烧死不可! 这是碰都不能碰的话题! 另一方面,他们也对致良知之学的内容感到震撼。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本以为致良知之学就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胡搅蛮缠,随便从先秦典籍中找了几句话就乱解释,看起来是个东西,实则一塌糊涂,狗屁不通,到处都是漏洞。 可当他们真的听了袁树的宣讲之后,才发现袁树基于自己对之前那段历史的推断、而在那基础之上所堆砌建造的致良知之学,是真的有点东西的。 袁树有自己的逻辑体系,有自己的理论、现实来源,有自己的追求和目标,有自己的世界观、方法论。 这套体系初具规模,俨然是一门可以稍微了解一下、领会一下的学问了。 对于袁树这一整套说法,怀疑者虽然不敢对袁树发动人身攻击,但是一些善于思考喜欢怀疑的人还是在茂陵县城内公开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袁树自己说儒生因为王莽之乱而彻底失去了理想,沦为谶纬操控的行尸走肉,没有精神追求,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物欲,所以他提出了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的方案,要帮助大家从物欲中解脱出来。 那么具体的方法呢? “袁神童之致良知固然有其精妙之处,听上去也的确是颇有见解,令吾辈某些困惑得到解答,一些不曾想明白的问题终于想明白,不愧是名副其实的神童,然而,致良知,到底要如何去做呢? 他自己也说了,知行合一才是真正的致良知,知而不行,等于不知,就没有任何意义,然而现在袁神童只是在说,而没有去做,他自己到底要如何去贯彻知行合一这四个字呢?” 来自郿县、平陵、高陵等地区的儒家学者、学子们发表了很多关于致良知之学的看法,其中以右扶风著名学者法真的看法最为犀利。 六十多岁的法真在名气上虽然不如马融,但是也仅仅逊色于马融,在关西之地有极高的声望,他的一言一行都可以影响很多人。 他表示自己可以接受袁树对大汉中兴以来儒学发展进程的部分看法,但是他更希望看到袁树是怎么去做的,是怎么去贯彻致良知之学的。 如果他真的可以做到,那么世人再去好好审视一下致良知之学也不迟。 法真年迈之后,很少公开发表言论,主要这一次袁树搞出来的风波实在太大,所以他十分感兴趣的了解了一下袁树这个神童所提出来的一系列学说思想。 到最后,他虽然没有立刻认同袁树的学说是有意义的,却承认了袁树的确是神童。 这一点,足够袁树神童之名在关西之地彻底坐实,他的才学也不会再有人怀疑。 马融、法真两大名士一起称赞,可见袁树才学名副其实,但是正如法真所说,你说的漂亮,那么做呢? 你的知行合一呢? 二十八 助农 外界的质疑袁树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钓鱼还要打窝、捕鼠还要诱饵的道理,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况人呢? 想要让一大群人上钩、成为自己的拥趸、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走,用良知作为武器荡平黑暗,所需要的不单单是学说和情绪,还有实实在在的行动和成果。 致良知,真的能让我们重塑精神支柱、摆脱迷茫和焦虑吗? 当然可以。 到这个地步,袁树就要宣扬“性善”论了。 自春秋战国时,就有人性善和人性恶这两种言论,一些人觉得人性本善,一些人觉得人性本恶,他们各自看到了足以佐证自己学说的事实,所以各自对各自的看法深信不疑。 到了独尊儒术的时候,儒家学派里的另类——荀子也因为人性恶的言论而被刻意的否认、批驳,不受广泛的认可,性善论大行其道。 这一理论认为人性本善,后天的教育更多的是在教会人们辨别是非,进一步培植自己的善念,不要让善念用错了地方。 而基于这一理论,袁树自然可以由此而上,从性善论引申到致良知——良知本存于心,不需要特别的教育干预就天然存在,我们所要做的事遵循本心的良知,顺着良知行动。 这叫致良知。 但事实上,袁树也是在卡bug。 性恶论之所以能诞生,肯定也有其生长土壤,且不说那些道德低下的坏种,天生的反社会人格也是客观存在的,生来就是法律道德意义上的混蛋,且无可救药。 这种情况是对性善论最大的冲击。 但是问题在于,性善,是一种政治正确,而由这一政治正确所引申而来的诸多社会上的政治正确,才是袁树最大的助力。 比如人人都知道贪腐是错误的,清廉是正确的。 人人都知道忠诚是正确的,背叛是错误的。 人人都知道从事生产是正确的,不事生产是懒惰错误的。 人人都知道恃强凌弱是错误的,关爱弱小是正确的。 这些政治正确广泛存在于这个社会里,这是儒家学说大行于世而带来的重要且宝贵的政治、道德财产。 这些政治正确虽然不一定会为人所贯彻,但是只要它存在了,再怎么牛逼的人,也不能公开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些政治正确都是狗屁,或多或少都要受到牵制。 而袁树所谓的致良知,就是在此基础之上,把政治正确给贯彻落实了。 创造政治正确的人未必是好心,但是袁树就是要反过来利用他的心思,办成一件好事。 也就是,读书人不能脱离劳苦大众,而要亲身接近劳苦大众,体会世间疾苦,继而达成“亲而爱民”的境界,实现对农民生活、农业生产的彻底了解。 农为国之本,这首先就是一个政治正确,再加上其他的政治正确,袁树的这套行动方案完全就是政治正确叠满了的超级政治正确。 想要重走圣贤之路、贯彻圣贤道理? 首先!给我助农去! 延熹八年十二月底,袁树正式发表演讲,说要亲自带领大家开始“致良知”的个人学习、修行。 而具体的方案,就是“助农”。 助农就是致良知之学最初的行动点。 人人皆知农为国之本,可为什么农为国之本,大家又有几个人能说的完全呢? 而就目前的现状来看,农这个“国本”到底有没有被朝廷重视、扶持呢? 农民到底有没有生产出足够的粮食维持生存和再生产呢? 天下为什么会处处饥荒、处处饿殍? 而如果没有完善的农业生产,大汉又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 这一系列的buff叠满之后,助农行动正式开展,目标,就是茂陵县县域内的自耕农。 地主豪强所管辖的土地不在助农的范畴之内,因为袁树认为这些豪强各有各的储蓄,各有各的家资,土地、佃户都属于他们的私人财产,所以他们应该自己帮助自己,自己负责自己。 而助农行动所要面对的,就是那些自负盈亏、自己生产、直面残酷税收的自耕农。 “自耕农生活困苦,税收沉重,树早有耳闻,知每逢灾年,自耕农动辄家破人亡、卖儿鬻女,为之而流离失所者数不胜数,彼等如此凄惨,当为吾辈心中良知所铭记,是以,助农,便是致良知。” 具体的行动参与者,最初,有五百余人,都是致良知之学的热切关注者、参与者。 袁树挑选了其中二百余身体强壮的,以自己、十三太保和卢植为带领者,一声令下,兵分四路,于寒冬腊月带着大家离开县城,深入原野之上的自耕农聚落、村庄,调查茂陵地区的自耕农生存现状,询问他们的困苦之处。 然后将所有情况综合在一起,研判出一个可以执行的助农方案,帮助茂陵地区的自耕农解决生计、生产问题,使他们能够维持生活和再生产。 就结果来看,哪怕袁树已经对这个时代农民的生活困苦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亲眼目睹到的时候,依然感觉触目惊心。 首先他所看到的不是挨饿受冻的活人,而是死人。 一路深入村庄的路上,道路两旁,时不时就能看到一具浑身不着片履的冻僵的尸体,吓得某些年龄尚小、没见过尸体的学子惊声尖叫。 这些尸体就那么赤条条、凄凉凉的倒在道路两旁,往往骨瘦如柴,形如干尸,没人收敛、管顾。 也就是冬天,气候严寒,尸体腐败速度较慢,若是炎热时,尸体一旦腐败,就是细菌繁衍的温床,也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瘟疫。 深入原野之上的自耕农村庄之后,袁树也亲眼看到这个时代的农民所居住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房屋。 没有任何的建设技巧可言,有破烂的四处漏风透光的茅草屋,有泥土堆起来的这里破口那里塌陷的土屋,还有那种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的类似于窑洞的洞屋。 偶尔见到一两座几片破木头、几块碎石头搭建起来的叙利亚战损风的木头砖房,这在一个村庄里几乎都能算作是豪宅。 甚至一座完整的房子都算是不错的住宅,多的是没有门、没有窗、只有顶没有四周的“房屋”。 房屋如此,人就更惨。 对于那些不完整的房子,一眼就能看到一家男女老少五六人七八人冻的缩在一起,裹着破布、稻草、不知哪种飞禽走兽的破碎皮毛,以此勉强抵御严寒。 老人冻得脸发白、发紫,孩子冻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穿着完整的衣服,只是勉强把布料裹在身上。 老旧破烂的灶台里冒出滚滚浓烟,熏的人眼睛都睁不开,灶台上的锅里到底煮的是什么,以袁树双眼一点五的视力,实在是分辨不出。 而这些人似乎也对衣着华丽整齐的人怀有天然的畏惧感。 住在屋子里的,哪怕是正在生火煮饭的,也是立刻逃进屋子里关上大门,就当自己不存在。 更凄惨的是那些没有完整住房的人家,一看到衣着华丽、整齐的袁树一行人,还以为是哪家官面上的人过来强征徭役,吓得男女老少也不顾严寒和衣不蔽体,结伴奔逃。 那两瓣发白的屁股蛋看上去没有丝毫喜感,只有浓浓的哀感。 更有些行动不便、逃不掉的男男女女,似乎对此场景司空见惯,没了求生欲,只能面容麻木的流下泪水,静静坐着等待死亡。 还有些尚存求生欲的,面色凄惨的朝着他们下跪叩头,祈求饶命,说自己实在是没有东西可以拿出来了,只剩下一条贱命。 袁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又是怎么挣扎求生的。 眼见如此,袁树不由得转头向着马家大宅的方向眺望。 就在这群人生活所在地的不远处,马家大宅巍然耸立,内里楼阁林立、假山池塘,动辄以红纱装点,软垫铺地,每到饭时,敲响大钟,乐师奏乐,俨然钟鸣鼎食之家,无有饥馑之忧患。 那生活叫一个精细。 可就在相距不远的村庄内,却是冰火两重天般的景象。 一些出身较为平常或者微寒的弟子门生眼见如此,已经深深叹息、悄悄抹泪,颇有唇亡齿寒之感。 一些出身优越的弟子门生则是普遍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似乎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日子过得不如家中大黄狗的人。 袁树沉默片刻,向身边的许崇、魏甲等人要了一些随身携带的衣物,然后上前,面无表情的把这些衣服交给那些或是求饶、或是麻木的人们。 “天冷,穿上吧。” 说完,他在这些人愕然地注视下转身离开,回到队伍边上,告诉众人,把用不到的衣物整理一下,随身携带的干粮也整理一下,每家每户都发放一些。 不愿开门的人家也没关系,放在门口就好。 然后就启程离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等这群人离开之后,手里捧着衣物的错愕的人们也没有反应过来。 缩在黑黢黢的屋子里瑟瑟发抖的人们打开了门,隔着一条门缝看着门外叠放整齐的一堆衣物,同样是浓浓的错愕之情。 这些衣着华丽的贵人……吃错药发善心了? 二十九 小团体也有内部矛盾 接下来的行进路上,跟着袁树一起行动的魏甲实在是没忍住,出言询问了。 “袁君,这样就可以了吗?一些衣物和一些吃食,真的够了吗?这可能不够他们挺过这个严冬吧?是不是该多给一些?” 魏甲家境寒微,且幼时也曾挨饿,靠着乡邻接济活了下来。 稍微长大一些,他的一个哥哥立下军功成了军官,家境才转好,有了小地主的产业。 所以他更加了解农务和农民的生存状况,对这些农户有更深的理解,且怀有同情之心,很担心他们离开之后这些衣不蔽体的农户还是要冻死、饿死。 袁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当然不够,可就算我们把所有的粮食衣物都给他们,也只能帮一时,帮不了一世,我们要从根子上找到解决办法,先调查具体情况,汇总,然后再做考量,记住,没有实地调查,就不要发言。” 魏甲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了,继续跟着袁树往前走。 第一天,他们走了三个村庄,第二天,他们走了三个村庄,第三天,他们走了四个村庄。 第四天,他们返回了茂陵县城,和卢植等人所带领的其他三支调查队伍会合,大家聚在一起,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 “情况很严重啊。” 卢植面色严峻,高声道:“一路看到的最多的不是活人,而是冻毙在路边的死人,自耕农户聚集的村庄,少见能够御寒的房屋,多是土房、稻草房,御寒是艰难的事情,且农户特别缺少衣物。 有些一家一户甚至凑不出一套完整的衣装,听说只有家里劳动力外出办事的时候才会穿,其他人都缩在屋里不敢出去,比起严寒问题,似乎缺少粮食都不是最紧迫的事情了,我是真担心他们吃光粮食之前就被冻死。 至于粮食情况也不妙,今岁气候不正,粮食产量不高,多有减产、少产之地,农户缴纳赋税、留存种粮之后,能用来果腹的粮食实在是不多,熬过冬天是个难题,不少地方的树皮和草根都在入冬之前被挖光了。” 带领另一路调查队伍的窦云也说出了他所看到的实情。 “卢君所言甚是,我所看到的也多是严寒之下瑟瑟发抖的农人,房屋破败,缺少衣物,难以御寒,就算粮食还有剩的,实在熬不过严寒,今年关中似乎特别寒冷,较之去年,严寒更甚。” 第三路调查队伍的领头人赵俊也是一样的情况。 “冻死、饿死者不能算少,入目所见实在难堪,真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在茂陵,茂陵尚且如此,更何况关中其他地方?难怪近年来总是听说关中人多逃荒往关东去,现在看来,不是虚言。” 说完,赵俊还十分痛惜的跺了跺脚。 “大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官府都干什么去了?乡间三老也不见踪影,这些人都是尸位素餐吗?有人冻饿而死,他们都不管吗?” 赵俊作为弟子当中的一员,出身优越,家境豪富,自幼似乎不曾见过如此惨状。 魏甲等人则出身微寒,对此事深有感触,见赵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魏甲气愤不过,幽幽地开口了。 “彼等从来如此,只是贵人从来不曾注意到黔首黎庶的苦难罢了,官府要是有用,天下间哪来的流民?地面上哪来的饿殍?” 赵俊看着魏甲,一愣,而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有气,却不知道怎么发泄。 他抿着嘴唇,神色不善。 袁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算是在十三太保里,这种情况也很明显。 出身更好的四名弟子经常一起行动,出身不太好的九名门生则抱成一团,最开始,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小团体。 而在小团体之中,也有不同。 四名弟子之中,同为南阳人的赵俊、邓颖关系更好一些,荆州人罗意和益州人张捷则与他们相对疏远。 九名门生之中,家中颇有财产而没有地位的黄志、苏初、马然、戴化、廉达和邵原六人关系比较近,彼此之间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家境更加微寒的魏甲、窦云、俞畴则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这种情况就充分显示了袁树出现之前马氏家学内较为分裂的人情态势。 而袁树出现之后,以自己作为粘合剂把分裂的群体粘合在了一起,用同样的学说和理想消弭出身不同而带来的隔阂。 只是时间尚短,有些事情难以改变。 不过这种情况也是袁树相当注重的情况,他不能无视这种内部分裂,他必须要做点什么,将这种分裂变为分歧,再把分歧引入到正确的轨道上,形成良性竞争。 他可不想走上袁绍的老路,手下官员将领拉帮结派,几个儿子互相争斗,为了己方利益甚至不顾大局,最后没败在曹操手上,却败在了内部纷乱之中。 十分可笑。 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要在起始点做好防备,以免今后随着势力的扩张,导致这种分裂势头也越发的凶猛。 责善,就是他为了弥合这种内部分裂而采取的一种措施,办法的源头来自王阳明先生,而袁树则加以利用,用在了弥合分歧的层面上。 眼下,这种矛盾公开出现,旁观的袁树则适时地开口了。 “此时我们最该做的不是基于出身问题互相谴责,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自己选择的,但是之后的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就算过去犯过错误,也不妨碍现在大家都是同路行者,是致良知的朋友。 在无法自我选择的事情上互相埋怨、互相指责,万万要不得的,更不能因为过去的经历而互相指责、互相敌对,从而失去了团结的可能,这不是责善为友之道,魏君,我认为,你该向赵君道歉。” 在这个团体内,袁树的人望是绝对的,一言一行都是大家关注、学习的目标,袁树一开口,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魏甲听了袁树说的话后,思忖一番,面露羞愧之色,点了点头,面向赵俊道歉。 “赵君,我错了,我没有考虑到这些,是我的不是,还请您原谅。” 赵俊看了看袁树,又看了看魏甲,长叹一声,摆了摆手。 “我知道我出身优越,自幼锦衣玉食,不曾了解世间疾苦,如今方才见了世面、长了见识,袁君所言当真有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良知在心,不行,便如同没有。” 两人显然没有互相责怪的意思了,大家也都纷纷低下头反思自身。 安静了一会儿,袁树再次开口了。 “良知在心中,不遵照良知而行,便是没有良知,遵照良知而行,哪怕只是一点点,便也是朝着圣贤之路大大的跨进了一步,如今随我一同前进的诸君,都已经在圣贤之路上更进一步了。” 众人听后,纷纷振奋起来,低沉的情绪一扫而空,恢复了斗志。 袁树不愧是演说大师,一句话就把大家低沉的情绪给调动了起来,看得卢植眼中异彩连连。 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尖锐的矛盾和低沉郁闷的情绪给打消掉了。 还顺带着重新点燃了大家伙儿的斗志。 袁树的语言能力真的很强。 卢植越是观察,就越是佩服袁树在语言上的艺术能力。 这种能力,他想要学习,但是他很郁闷的发现,他总是不知道该在什么场合说什么样的话,事后虽然能想到,但总不及临场应变来的强。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有些本事就是天生的,后天无法弥补,在语言艺术这一块,他一辈子都赶不上袁树了。 大家振奋精神之后,将各自所了解到的情况全部说了一遍,袁树又亲自绘制了一份茂陵地区的简易地图,把大家所到达的地方都给标注了出来,更额外标注了当地的生存现状。 随后,袁树决定兵分两路行事。 第一路由卢植带领,筹集大家所能筹集到的粮食、衣物,尤其是衣物,按人头送到那些村庄里,交给他们,先让他们熬过这个苦寒之冬,避免更多农民冻饿而死。 第二路由袁树率领,继续向周边探索,了解更多更广大范围内自耕农的生存现状,扩充“助农地图”的详细程度。 只有目前这三天搜集到的讯息,还不足以判断整个茂陵地区的自耕农的生活现状,他还是需要更多的数据样本来综合判断。 目前他也不认为整个茂陵地区的自耕农都是这样凄惨的生活现状,若都是如此,他们早该造反了。 于是从延熹八年的十二月中旬到延熹九年的正月初,差不多二十天的时间里,卢植和袁树分头行动,他们一方面对生活困顿的自耕农村落予以了一定的支援,一方面,也对茂陵地区的自耕农生活状况有了比较详细的了解。 一开始,对村落的支援主要来自马氏弟子门生群体的募捐。 一些家境较为富裕的士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慷慨解囊,拿出衣物、粮食或者钱财捐赠给袁树主导的助农行动小组。 袁树自己也以身作则,拿出自己的积蓄购买了不少粮食和衣物,算在了助农小组的仓库里,甚至还冲到了马融面前打秋风。 三十 怂货才当仲氏皇帝! 在袁树看来,打马融的秋风算是绝对正义的,甚至能算得上是劫富济贫。 马融生活豪奢,锦衣玉食,家里随便一样东西都价值千金,随便拿出来一样换成钱买粮食,也够十几户贫苦人家吃上三五个月。 不吃他的大户,吃谁的大户? 刘志? 袁树倒是想,但是现在没那个实力,吃不了刘志的大户。 于是袁树打着助农和天下为公的大义旗帜要求马融也进行募捐,哭笑不得的马融面对张牙舞爪的袁树,也只好捐赠了一些粮食和布匹,算是表态支持。 不过马融也对袁树进行了一番告诫。 “且不说你们这样做是否会影响到什么人,这世间穷苦者的数量也远超你的想象,只是茂陵县都能有那么多,更何况是其他地方?你能说动那么多马氏弟子门生,很了不起。 但就算是你们合力,又能救多少人?又能救多少时候?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你们现在一腔热血要救人,又能维持多久?募捐来的终究是会用完的,到时候,怎么办?继续募捐?” 袁树端正姿态正坐在了马融面前。 “老师的意思,弟子明白,但是弟子认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弟子心中的良知告诉弟子这样做是对的,那么弟子就要去做,否则与那些冷眼旁观之人有何不同? 只靠募捐,的确救不了一世,但如果没有我们,他们连一时都撑不下去,就要冻饿而死,老师,黔首黎庶,也是大汉子民,他们的命也是命,弟子无法冷眼旁观。 弟子认为,不能因为善行微小就不去做,不能因为恶行微小就去做,致良知,如果只是口头说说,那弟子也没有颜面继续待在老师面前高谈阔论了,至于解决困难的办法,边做边想。” 袁树向着马融一拜,起身离开。 马融望着袁树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喃喃自语。 “一时?一世?对于快要饿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救人的善念,何须瞻前顾后?言之凿凿,不过是伪善罢了!在他面前,老夫枉活八十有七啊……” 或许是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了,马融随后嘱咐家里管事的,将家中的粮食和制作衣物的布匹拨出一部分交给袁树,由他去运作。 这一下,马融算是给了袁树一笔不小的支持。 袁树那边筹集到了一笔不小的物资之后,便着手请卢植亲自坐镇发放,并且为了让每个人都能确定自己的东西被用在了实实在在的地方,袁树还特别设置了公示的规则。 每日支出多少物资,去往何处,交给何人,具体数量是多少,负责人是谁,捐赠者是谁,一切都要明明白白的记录在案,以备审核。 “这是大家的善念与良知,十分珍贵,需要精心呵护,更是吾等第一次公开行动,绝对要见的了光,要堂堂正正,不能有一丝污浊,卢君,千里之行,始于此刻,拜托了!” 袁树临出发之前将此事拜托给了卢植。 卢植整顿衣冠,正色道:“袁君所托,必不辜负,若有差池,我必自刎以谢天下!” 袁树笑了笑,出发去搞调研了。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思考着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对于东汉王朝和汉桓帝、汉灵帝,他确实无感,且毫无敬畏之心,哪怕他的身份是一个普通人也是如此,更遑论他是袁氏嫡子。 若他是一个普通人,怕是早就揭竿而起打土豪分田地了,也就是身为袁氏嫡子,这样做实在不合适。 但他也不能安然躺平就此堕落,因为顺着历史轨迹走下去,他早晚要被一杯蜜水给气死,成为后人耻笑的骷髅王,就算纯粹从个人利益角度来说,他也不能就此摆烂。 所以,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原先,他还有点犹豫,想着其他的路线,但现在,不一样了。 怂货才当仲氏皇帝! 就那么深入一次原野,做了一次基层社会调查,他就感觉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这团火规模不大,但是温度很高,极其顽强,袁树心中的千般怯懦、万般私欲轮番上阵,却始终灭不掉。 他琢磨了一番,觉得这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三昧真火。 被心中三昧真火灼烧的实在难受的袁树想了想,自己或许是时候定下一个坚实的目标并且坚实的向前了。 之前与卢植的一番谈论,不仅让卢植感到困惑,也让他想不通透,眼下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并未触及到核心部分,他是如此,卢植也是如此。 可现在,或许卢植还在继续犹豫,可他已经不犹豫了。 怂货才当仲氏皇帝! 要当就当真皇帝! 实在不是他想当那个权力最大的人。 实在是现在掌握最大权力的人它就不是人! 千里饿殍、万里流民,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狼群狮群尚且还会照顾受伤的同伴呢!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袁树实在是看不下去。 所以他决定教教这帮类人生物——什么才是人! 人,就要有个人样! 人,不能像野兽一样肆意妄为! 人,必须要有人格,有人品! 否则,枉为人! 至于路子,也不能随便乱选,要选,就选最高大上、最有逼格的那种。 走高大上的学术路线。 这是他作为袁家嫡子的特殊选项,一般人是走不了的。 走学术路线,拥有小弟三千,周游列国,嘴炮打天下,到最后,能得到什么? 走学术路线,拥有小弟三千,以信仰之力为剑而逐鹿天下,到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前一条路是孔子的道路,也是很多儒家名士的道路,前后几位圣人都走过,结果反正不太好。 后一条路,倒是没什么人走过——如果说“我花开后百花杀”也能算是一种思想,那么黄巢也算是走了这条路。 袁树当然不太瞧得起黄巢,觉得他的思想太low,太直白,一点都不知道遮掩,做事不会节制,一看就不懂政治。 袁树是个懂政治的人,懂政治的人走第二条路,无疑,会更加方便一点。 更何况他的出身也能给他提供巨大的助力,更能靠着高大上的学术路线规避掉前期暴露的风险,拥有极强的隐蔽性和猥琐发育的特征。 到最后一旦成功,便是军事、思想双统一! 用嘴来辩经实在是太慢了,还是物理辩经更快一点,不是吗? 袁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奔跑而去。 而卢植也踏踏实实的坐镇物资仓库,昼夜监督、运算物资的收入、支出,每日审核运出运入的数量。 为了对得起袁树的托福,他还安排不同的人前往各受援助村落明察暗访,看看他们是否真的拿到了这些物资。 然后把这一切写在木板上进行公示,每日一更新,让所有献爱心捐助物资的人都能看到他们捐赠的物资被送到了什么地方,交给了什么人。 这种新奇的做法实在是让大家很有参与感,很多人对此感到出乎意料的满足。 本来有那么一些人甚至是怀着用物资交好袁树的想法去捐赠的,觉得这些东西就算进了袁树的腰包也无所谓,可谁曾想袁树居然真的老老实实的办事情。 怎么储存,怎么运送,如何支出费用,如何安排人员转运,这些事情他都安排得十分妥当,展现出了极强的办事能力。 这小神童,真就那么神? 而且他的致良知行动,还就真的做起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对此感到惊讶,进而是敬佩。 人家真的在做实事,这寒冬腊月的,人家真的是冒着严寒在做实事,在救人命。 他还让卢植亲自监督物资事项,每日公示,把一切写得十分详细。 大家只要去看公示牌,就可以知道今天有多少物资被送到了什么地方,整个仓库的每日进出物项也都明明白白写在了公示牌上。 卢植为人耿直,做事一板一眼绝无差池,他的这个性格是受到时间的检验和大家的认可的,任谁也不会觉得卢植会徇私。 由他出面坐镇物资转运中心,就算没有这些公示,也会让众人信服,更别说有了公示牌,每个人忽然都多出了一份参与感。 一些参与捐赠的士人往往会在公示牌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捐赠物资,以及这些捐赠物资被送到了什么地方,交给了什么人。 然后还会写明这些足够多少人用多少天、吃多少天,能让多少人免于饿死、冻死。 他们对此感到莫名的愉悦,甚至有那么点幸福的感觉。 好像…… 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情绪莫名的就饱满起来了。 很多人对此议论纷纷,就连最开始对助农行动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为了讨好袁树而捐赠一些钱财粮食的人也对此颇为动容,心中略有异动。 “我捐赠的那一点粮食能让断粮的七口之家活十天?” “我就捐赠了一点点银钱,然后被拿去买粮食?买到的粮食……帮助了五家断粮农户?让他们有了五天的口粮?那么点钱就能救活五户人?” “我那些穿旧的衣服分给了四户人家?让他们免于冻死?这……也能救人?” 原本对此颇为冷漠的人们面对着公示牌上明明白白的每日公示内容,态度渐渐发生转变,渐渐的对这件事情本身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 一些没有参与到助农行动当中的学子看到了与自己熟悉的友人认认真真的从事“工作”,跑来跑去搬运物资、清点数目、一丝不苟的严谨模样,纷纷感到万分惊讶。 曾几何时,大家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根本不去理会,毕竟这年头死人不是新闻,没人死才是新闻。 而现在,全变了! 三十一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好人? 捐赠者如此,亲身参与到这个事情当中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因为缺乏人手的缘故,原本出动的二百多人已经不够了,袁树就把整个组织最初的五百多名成员全都安排了任务,并且从马融那边得到支持,获得了一批大车和一批牛马用于转运。 这五百多人里不乏有养尊处优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比如十三太保里的赵俊、邓颖、罗意、张捷等人,各自出身郡国豪族,家中有两千石官员,没有生存的忧患。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这场行动中跑前跑后、大出其力,精神十足,立下汗马功劳。 门生群体中也有不少出身地方土豪、家庭富裕不缺吃穿的人,在这场行动中,并不比那些出身寒微、贫穷的人懈怠、落后。 当然了,情况肯定也不是一边倒的向好。 最开始,队伍里也不乏有用贱民的态度看待这些农户的人,甚至有人是怀着“嗟!来食!”的情绪去给那些穷苦农户送支援的。 他们觉得他们是救世主,他们是大英雄,这些贱民应该跪着向他们表示感谢,记住他们的恩德。 可是当他们亲眼看到那些农户困苦的生活,还有他们错愕之后落下的眼泪,态度便也就慢慢的软化了。 袁树在每一轮行动结束之后都会召集大家开会,分享各自的心得体会,以及对于贫困农户们的看法。 从中,他就能感受到这些此前高高在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公子们的形态的转变。 他鼓励这种转变,欣赏这种转变,同时,也非常注意那些不曾转变、甚至越发恶劣的存在。 比如某些高门公子、土豪之子始终怀着施舍的心态去办这件事情,甚至对于某些农户不给予感恩回馈的行为大加吐槽,吐槽他们生活环境的脏乱差,将他们与猪狗比对,大肆嘲讽。 甚至公开怀疑救下他们到底有什么用? 还不如把粮食喂给牛、马去吃,好歹牛和马的作用大得多呢! 对于这种人,袁树就会记下他们,然后很快将其边缘化,直至彻底将其排除出他的组织之中。 这场助农行动对于袁树和参与者来说,也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支持者越发支持,越发有所感悟,心态会发生积极向上的变化,成为袁树可以信任依赖的同道中人。 还有些人冥顽不灵、品行低劣,属于无可救药的类别,那么就互相放弃,好聚好散。 以后最好不要打交道,否则,袁树不介意用特殊手段净化人世间。 至于那些真切的做出了改变、从中学到了东西并且接受了致良知之学的,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同道中人了。 比如赵俊。 出身豪门、自幼锦衣玉食的他,在过去的岁月里所接触到的最底层,就是自家的奴仆。 但是自家的奴仆也有例钱,也有家族庇护,日子也还说的过去,否则会给家族丢脸,所以他们的吃穿用度也并不太差,以至于赵俊觉得生活水平最差的人就是他家的奴仆了。 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人和人的交际也是有界限的,以赵俊的出身和行动轨迹,他根本看不到真正的底层,底层和他之间隔着的都不是一般的分水岭,而是银河。 甚至他到关中求学的路上都是在一群武装家丁的护卫之下,很安全,就相当于是旅游。 来了就是弟子,来了就入住马氏大宅,来了就隔绝于外部。 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直到他跟随袁树深入原野之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汉帝国社会底层的人,入目所见的一切击碎了他懂事以来所形成的固有观念,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再然后,就是在袁树的组织下进行助农行动,亲身接近这些真正的底层,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模样、生活习惯,看着他们艰难挣扎求生。 他完全不懂这些人的生存逻辑,完全不懂他们的行事规范,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和他不同的生活习惯。 为什么总是恐惧? 为什么总是逃跑? 他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还是长得奇形怪状宛若妖魔? 也没有啊。 从小到大亲戚朋友都夸他长得俊美,他名字里的“俊”就是由此而来。 他不理解的事情太多了。 在不理解之后被人解惑从而获得感悟的次数也太多了。 袁树组织的每一次责善会议上,他都是发言最多、提问最多的积极分子。 他觉得他要改变的、学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明显和真实情况有极大的出入。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感悟越发深刻,他对于真实社会的了解越发深入,认知改变的同时,每每想起过去的认知,他都觉得十分荒唐可笑。 就像他曾经以为日子再差也就和自家奴仆一样,他以为送东西给农户就一定可以得到感激、欢迎,结果最先得到的是人家的恐惧。 这些人不单单是穷困,更是被贪官污吏压迫的没有人样,打心眼儿里不相信世间有任何好事,不相信任何善意,所作所为,全是求活。 从未经历过这等善意的他们在最开始是完全不肯相信的,见到助农组织的人时,他们最多的举动就是逃跑或者跪下求饶,说什么也不愿意接受他们的馈赠,只觉得拿了这些馈赠,就要丢了性命。 面对这样一群人,如何帮助他们? 想帮都上不了手,人家根本不相信。 赵俊最开始从事助农行动的时候,和很多人一样,都是完全懵逼,不知道从何下手,助农行动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所以最初,他们能做的事情就是把物资放在需要帮助的人家面前,转身就走,不说话,不接触,不交流。 直到某一次,一伙土匪不知道哪里听来了助农行动的消息,知道穷鬼们有粮食了,于是前往一个村庄抢劫,抢夺农民得到的粮食和衣物。 结果正好撞上了前来送物资的赵俊等人。 仗着人多势众,赵俊等人群起而攻,把土匪们赶走了,救下了农民们,保住了他们的物资。 经此一役,双方才成功实现了破冰,惶恐的农民们这才知道这些衣着讲究的人不是坏人,不是来要他们的命,好像真的只是来帮助他们。 给他们带来了粮食和衣物,还冒着生命危险打跑了土匪,救下了他们。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好人?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其他的村庄里。 估计是助农组织的人给这些农民发放物资的事情传了出去,引起了土匪的注意,部分村庄遭到了抢劫。 后来袁树和卢植等人分析了一下,觉得大冬天没来由的冒出来那么多土匪,恐怕来路有些问题。 袁树把怀疑目标放在了本地的一些豪强地主身上,只是事发仓促,没抓住舌头,没有证据。 但这件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好的结果。 经过这一阵风波之后,助农组织和本地自耕农之间完成了破冰,农民们终于愿意相信助农组织是真的来帮助他们、而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坏人。 农民们开始向助农组织展露出善意,愿意和他们交流了。 赵俊是最早和农民有交流的人,因为他有很多困惑,迫切的想要知道为什么这些农民最开始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善意。 他和一户张姓农户进行交流,询问他们的想法。 张家老农就很实在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赵俊。 主要就是想不通,不相信,不能理解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好人。 这种好人他们只在传说中听到过,从未亲眼见到过。 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从来都只有被抢走的份儿,自己留下来的很少很少,至于能从其他地方得到粮食……梦里都没有出现过几次。 偶尔几次据说有朝廷赈灾粮发下来,数量也是少的可怜,官差们也是凶狠居多,动辄打骂呵斥,到头来也只是勉强维持不饿死罢了。 而现在,居然有人给他们免费发粮食、衣物。 他们能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相信有这种好事存在,他们以他们的生存直觉判断,这里头一定是有陷阱。 只是那么多次了,也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那些东西吃了,没有毒,衣服穿着,也挺暖和,不像是要害他们。 农户们其实早就有所动摇了,但直到土匪来袭,他们才算是真的相信了助农组织的人是在帮助他们,不是要害他们。 赵俊听后,一点也没有高兴,而是沉默了很久,最后找到了袁树,说出了心中的困惑。 “袁君,到底是何等苦楚,才能让彼等甚至不相信人间有好意存在?” 袁树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世间有多少良知,就有多少欲望,从现在来看,欲望甚至还比良知要多一些,这些农户是天底下最好欺负的一群人,自然所有的欲望都朝着他们去了,良知到不了他们身边。” 赵俊深深地叹息,又感到痛恨,痛恨过去的自己,痛恨现在的欲望。 于是,他彻底成为了致良知的忠实信徒,成为了袁树最得力的追随者之一,成为了助农组织里最活跃的领头人之一。 三十二 他们也有感情 破冰之后,助农组织的声誉渐渐在茂陵本地自耕农之间传开,农民们逐渐相信了这群人和其他老爷们有所不同。 天寒地冻的,这群打着“助农”旗帜的人似乎知道他们缺少食物、衣物,瑟瑟发抖、奄奄一息,还有很多人生病。 于是他们跑前跑后送来救命的物资,又喊来县城里的医生给他们看病。 很多农户家里的孩子还是出生以来第一次有成套的衣服鞋子可以穿,第一次有足以御寒的被褥可以用,第一次吃到足够浓稠的粮食粥饭。 这些人好像真的是好人,真的只是在做善事,而没有寻求回馈——倒不如说,农民们根本就是穷的连条裤子都拿不出来,哪里能给回馈? 全身上下,整个破屋子里面,哪里有值得这些大善人看重的东西? 有强盗土匪,他们帮着赶走,有缺衣少食,他们帮着寻来。 农户们渐渐明白了,这些人是好人,是来帮助他们的,不求什么回报,不会向他们索取什么。 发自内心朴素的善意和感动驱使着这些苦命人在千恩万谢之外也拿出自己仅有的东西,或者只是一块饼,乃至于只是一碗热水,颤颤巍巍的捧给助农行动组的人,希望他们收下这微薄的心意。 东西不多,很是简陋。 但是情绪上、精神上的回馈,就实在是太多了。 助农行动组里的很多人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致良知的行动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满足。 那一双双包含感激之情的眼睛是他们从未注意到的。 他们从未注意到那一双双眼睛的主人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尽管衣衫褴褛,面容粗糙,可是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确实和所有贵人都一样。 有感情。 他们原本以为目不识丁的愚夫愚妇是没有感情的自动农具,可谁曾想,他们也有感情? 就像赵俊和张姓老农接触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样。 老农用双眼看着赵俊,仿佛是要用心把赵俊的样貌记住,记住他这一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良善的大人物。 感慨? 感激? 赵俊不好描述那种感觉,但是人和人之间最朴素的感情通过食物和衣物的传递而达成了联通,让赵俊感受到了最为纯粹的情感。 怎么说呢…… 天确实很冷,干的事情也很累,很受罪,到处跑,很少能够休息。 但是,他就是不想停下来,就是想要将东西送给更多的人,让他们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熬到开春种地。 一种满足感、成就感逐渐在心底里出现,构筑成了名为动力的东西,支撑着他的身体不断向前。 他之前哪里有过这种尝试? 哪里有过这种精神上的极大满足? 哪里有过精神上的满足压过了身体上的疲惫的经历? 或许有吧。 但是很少。 而现在,每天都是。 致良知的行动带来的最初的正向反馈充盈着赵俊的内心,赵俊对于致良知的认知也来到了一个更新的层次上。 由知识进入到行动阶段,将所学付诸于行动,居然真的带来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改变。 本会死的人,活下来了。 一条条生命,生存下来了。 农户们得以熬过这个寒冬,可以不必冻饿而死,可以活下来。 这种正向反馈带来的良性循环就形成了。 赵俊如此,其他坚持跟随袁树实践的人也都如此,致良知这三个字在越来越多的人的心中,俨然有了不一样的重量和意味。 而这一切的推动者,是袁树。 袁树对于这一切是有预料的。 他预料到这种行动会给相当一部分人带去足够的正向反馈以激发他们的成就感,使他们更加深切的感受到致良知的意义和力量,这必将促使这些人当中的一部分成为他最初的追随者。 但是,这就够了吗? 远远不够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他发现茂陵县自耕农的生计问题是比较严重的。 贫困难以支撑是普遍情况,但是如炼狱一般的凄惨倒也不是每个地方都一样。 有些地区大约是曾经的县令或者某个豪强地主比较有社会责任心,良知未泯,出钱出人修水利工程,这些水利工程到现在还能使用,没有破败。 在天时不利的情况下,更好的水利工程保证了更多的粮食产量,所以那一片地区的农户得以度过一个相对平稳的寒冬。 这些粮食产量比较多的地区的农民就没有那么凄惨,他们的房屋虽然一样破败,一样没有足以御寒的衣物,但是生活状态和家中的储备要更多一些,每日能摄入的热量也会更多一些。 他们不缺再生产的能力,等到开春,他们可以恢复生产,不至于断粮从而流离失所、卖儿鬻女。 而有些地区,比如他们最初去看到的那些地方,则没有那么好运气。 水利工程破败,或者干脆没有,农民种地都要走好远的路挑水灌溉。 他们确实缺少了再生产的能力,或者为了维持再生产的能力不得不付出人命的代价,让没有足够劳动力的人饿死,换取壮劳力的生存。 两者相比较,就体现出了官府有作为和没有作为的鲜明对比,体现了政治对社会经济的巨大作用力。 他进一步深入这些农户的家庭,用亲和的态度接触这些农民,与他们亲自交谈,询问他们对生活状态的感受和评价。 从谈话之中,袁树总结了一些要点。 比如无论是生活相对殷实的自耕农还是生活没有着落的自耕农,大家最多提到的缺少的东西就是耐用的农具。 他们表示他们很难得到耐用的农具,很多时候都要自己用木头、石块去代替。 能买到的农具数量很少,质量很差,价格还高,他们一般不舍得用,所以耕作效率低,进度慢,农作物的长势就不好,甚至在冬天也不能翻土。 一些比较有经验的老农在喝了袁树送给他们的酒之后,胆子大了些,打开了话匣子,就告诉袁树,害虫喜欢在土地里产卵,要是有足够的农具,大冬天的他们就能翻土,就能把土壤里的虫卵给翻出来,冻死它们,这样开春以后就会少虫害。 可他们没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农具,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寒冬过去,期待着下一场足够大的雪深入到土壤中,冻死那些虫卵,要是没有足够有力的大雪,就不好说开春以后的虫害是否猛烈了。 这是诉苦最集中的一点。 其他的诸如缺少耕牛、官老爷下乡征税太重、徭役太重之类的,也是他们经常提到的话题。 他们说地里只能打上来这么些粮食,存了种子粮,交了官粮,剩下的口粮就没多少了,一家好几口人等着吃,但是口粮往往也只能紧着壮劳力吃。 除了壮劳力,家里的老人、妇孺那是长年累月吃不饱肚子,饥饿如影随形,他们正好也没有什么好的衣服,只能成天躺在小破屋子里不动弹,减少消耗,这样能少吃一点,多撑一阵子。 但是老人、妇女还能撑得住,长身体的孩子那真是撑不住,那叫一个嗷嗷待哺,成天就喊着肚子饿、要吃东西。 他们几乎每个月都能听到哪家的小子、姑娘饿死的消息,能长成到下地干活的孩子,那真是不多。 一边生,一边死,那可真是凄凉。 袁树一条条一字字记下他们的血泪,带回了茂陵县城,和卢植、十三太保还有整个助农组织的人一起开会参详,共同寻找解决方案。 而面对着血淋淋的现实,他们每个人都沉默了。 因为他们发现,很多事情,他们真的办不到。 就比如赋税和徭役的事情,那属于国家政策,是他们能够插手改变的吗? 以后或许可以,但绝不是现在。 想要从国家政策层面入手,就算是出身最高的袁树也办不到,他老爹袁逢都办不到。 想要加税容易,减税何其困难? 一些出身优越的成员不由得为此感叹。 “今日方知黔首黎庶生计艰难,连一把趁手的农具都得不到……” 而在这个时候,还是袁树站了出来安抚人心、激励人心。 “现在办不到,不代表以后办不到,现在办不到的,我们牢记在心,永远不要忘记,就一定会有能办到的那天,而现在能办到的事情,我们便要努力去办,不论能否成功,不去做,就注定不会成功。” “所谓致良知,就是要去做,无论艰难险阻,先去做,有问题,一边做一边思考解决方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一直在路上,办法总比困难多,绝不能停下脚步、畏惧艰险!” 但是这些话相对来说比较表面,袁树心中对这一切的不满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累积,心中那股三昧真火也越发的旺盛、炽热。 所以他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 那句话还是许崇说的。 我未壮。 和其他的话比起来,这句话才是真正不能宣之于口的。 他现在还不满十一岁,距离正儿八经的成年还有九年多,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成长、积累。 所以,去做能做到的。 至于不能做的事情,记住,积累,静待时机。 待我壮。 壮则有变! 那现在,针对茂陵地区的农民问题,他能做到的是什么呢? 其一,是要防止之后的助农行动中还会有一些“强盗”莫名其妙的出现,去破坏他们好不容易取得的成果。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在袁树的建议下,助农组织搞了一个轮换巡逻制度。 日常派遣身体强壮、颇有武德的成员持械巡视村庄,打探消息,预防贼人。 再和村庄里的农民们进行商议,让他们也要行动起来,专门安排预警、报信的人,一旦有情况,要用最快的速度预警、报信。 这样一来,可以震慑这些“土匪”,也能进一步提升助农组织与自耕农之间的联系,让双方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战友。 至于其二,那就不是三两句话能够解决掉的了。 那是关于钢铁和农具的事情。 三十三 十倍奉还 汉武帝以后的西汉帝国与汉和帝之前的东汉帝国一直在全面或者大部分地区实行盐铁专卖,只有少数时刻做出修正,发展出了官营、私营并存的局面。 汉章帝时,为解决政府用度艰难,恢复了盐铁专营,到汉和帝执政时,地方势力抬头,便又取消了盐铁专营政策,变回官营、私营并存的双轨制。 自那以后,东汉帝国的盐铁政策延续至今,双轨制并行。 一方面在地方设盐官、铁官专门向私营盐铁者征税,一方面也依旧保存着专门为官方服务生产的官营盐铁场所。 事实上,据最新的考古发现,战国时中原地区已经具备生产钢制兵器的能力,西汉和东汉都有生产高强度钢制兵器的能力,只不过无法普及和大量生产。 帝国拥有数量、规模都相当庞大的炼铁炼钢作坊,有大量的炼铁炉。 全功率开动之后能日产一吨钢铁的特大作坊有六个,其他中型炼铁作坊有八十二个。 据估算,极盛时期,帝国年钢铁产量可达一万七千八百八十五吨,这一数字对于汉代极盛时期五千余万的人口来说,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纵观西汉、东汉,农民缺少农具使用的记载比比皆是,甚至发展到了需要用木头、石头甚至是双手去耕作土地的地步。 这里头,当然就是实际操作的缘由了。 理论生产数字是理论生产数字,实际操作不一样,且不论纯粹的生产环节能否开足马力全速生产,生产出来的不良品率又有多少,单说在国家层面上的征税操作就让优质农具普及成为天方夜谭。 未执行盐铁官营政策时期,也就是西汉早期,本地商户在本地采铁矿、制作铁制用具并且出售各自需要向帝国政府缴纳百分之二十的税。 如果不仅仅在本地售卖,而要售卖到其他郡国,又需要在各地关口缴纳关税,且每出一关就要重复收税,税率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五十不等。 这就意味着对消费终端的农民来说,购买本地铁制农具,起码需要承担百分之四十的溢价,而购买外地生产的铁制农具,则需要承担至少百分之五十的溢价。 这是一笔多大的开销? 可即使如此重税,也堪称文景之治了,因为它起码允许钢铁生产为市场服务,有一定市场属性,还存在自由竞争的空间,农民购买得到的农具至少还能说得过去。 汉武帝之后,时而严苛时而宽松的盐铁官营、双轨制政策则大大破坏了这一市场属性,使得农民不仅要承担昂贵的价格,还要被迫接受低下的质量。 未经充分锻打的铸铁农具很难承受高强度的物理碰撞,很容易碎裂崩毁。 农民攒了很久的钱,好不容易购买了新的农具,结果没用几下就坏了…… 这找谁说理去? 双轨制度下,虽然私营商户有了一定的生产自主性,但是官营盐铁单位的官僚属性往往使得它运转艰难,官府上下的贪腐往往会让生产单位难以完成朝廷指标,因此,就必须指使私营商户代替生产、满足朝廷所需。 强制命令下,私营钢铁商户也不得不为朝廷的需求而服务,否则只交税一条,就能被官府卡死。 时至今日,虽然双轨制已经运行很久,但私营的钢铁商户仍然时不时的会受到官方的强制任务摊派。 为朝廷和军队生产他们需要的铁器是主要任务,能够为农民生产农具的时间和资源都相当有限。 拥有资源的生产者们不管是从时间、意愿还是资源上,都不具备为农民提供充足农具的可能性,这也就难怪袁树走访各地,大家最普遍提出的问题就是农具匮乏的问题。 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 所以袁树就特别愤怒。 大家都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们这帮虫豸连农具都不给人家提供,还真打算让人家用双手刨土完成农业生产? 就你们这副德行还好意思问农民征税? 连饭都不配吃! 吔屎拉你们! 我呸! 呸归呸,袁树还没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所以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求改良的方法。 于是马融又遭殃了。 马氏家族拥有庞大的土地田产,自然也具备自主生产铁制农具的能力,不仅对内部提供,也会向外部发售,在本地有不错的销路,赚的是盆满钵满。 袁树盯上了这一块的生产力,找到马融,希望马融可以动用马氏家族的生产能力,为他们提供一批结实耐用的铁制农具,好让周边地区的自耕农能够在天气严寒之时出动翻土,增加来年粮食的产量。 “农民缺乏农具已经是普遍现象,没有足够多和耐用的农具,不仅在春耕时效率低下,在冬季也无法翻土冻死害虫,整体生产十分萎靡,产量连年下降,若能有充足农具,必将改善这一现象。” 袁树向马融提出恳求:“愿老师提供农具上的帮助,弟子可以用筹集来的善款购买,不会让马氏受到损失。” 躺在软垫上的马融精神头不是很好,但还是撑着精神坐了起来,看着袁树。 “想让我帮你,是可以的,不过,术,你要明白一件事情,如果一件明显不合理的事情发生了,大家都知道这是有问题的,但是却没有人去改善,或者改善也无法成功,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情本身的不简单。” 袁树心下一沉。 “老师的意思是,有人刻意维持这个局面,好让自耕农加速破产,而后低价收购他们的土地?” “嗯,不错,为师就觉得你如此聪慧,一定能观察到这个问题。” 马融叹了口气,缓缓道:“其实,别说其他人,为师也隐隐知道有一些马氏族人也干过这样的事情,有心阻止,无力回天,人心难测,欲壑难填,有些事情,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到的。 你现在为他们提供帮助,打着大义名分办事,更兼你父亲是京兆尹,距离茂陵不远,暂时没人敢和你公开作对,但是一旦你父亲离任,袁氏家族的势力衰弱,你觉得,你所做的一切还能维持吗? 你不是本地人,在茂陵,马氏还能说得上话,出了茂陵,其他地方各有各的本地豪族,他们一旦上了手段,应付起来可就难了,术,你可想过,如此严寒,哪里来的那么多土匪强人?” 袁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了头。 他之前的猜测果然是对的,有人对他的行为不满意,但是不敢公开得罪袁树,所以只能在外围打打擦边球,给袁树找麻烦。 惹不起袁树,还惹不起那些泥腿子? 他们或许是以为这样打擦边球就能让袁树知难而退。 那袁树可就要告诉他们——你们也太看不起本大爷了。 “老师,弟子年幼,有些事情想不通透,也无法解决,可是弟子的良知告诉弟子,应该要这样做,必须要这样做,弟子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说的,遇到问题,先照着良知去做,不要考虑太多,如果遇到困难,再想办法。” 马融思虑片刻,摇了摇头。 “这样做,太危险,万一被人算计,会受到很大的挫折和损失,你自己或许安全,但是旁人,则未必,你不为他们考虑吗?” “人不知前后,但知眼下。” 袁树摇头道:“弟子不知道会得罪什么人,会被什么人记恨,会受到什么样的报复,弟子只知道,如果不去帮助那些农户,他们会很快死去,会失去家人,会失去土地,或成为饿殍,或落草为寇。 明明只要施以援手就可以改变这一切,哪怕只是延缓发生,也算是尽了一份力,对得起自己的良知,无愧于心,所以,弟子只想去做,至于其他的事情,弟子自有一番考量。” 马融看着袁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出来。 “年轻真好啊,不顾一切,敢打敢冲,不去考虑后顾之忧,凡事只求无愧于心,如为师这般的老朽就不行了,瞻前顾后,顾虑太多,思来想去,最终一事无成。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能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或许很多事情的结果也会完全不一样,可惜,为师遇到你太晚了,醒悟过来,也太晚了……” “善念就在心中,善行就在眼前。” 袁树笑道:“老师若愿相助,不也是致良知吗?不也是知行合一吗?哪怕只是一时,哪怕只有一瞬,老师也是弟子眼中无愧于天地的圣贤!” 马融面色迟滞了几秒钟,而后如冰雪融化一般露出了灿烂的满是温度的笑容。 “就知道给为师这种老朽说好听的话,只管说,不管其他,不顾后事,当真是鲁莽至极!” “鲁莽总比无所作为好。” 袁树摇摇头,正色道:“世上有太多的事情就是因为不够鲁莽而功亏一篑,说不定那些奸佞最怕的反而就是这种不顾一切的鲁莽,他们若当真敢伤人,我必十倍奉还!教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 这一次,马融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炷熏香都快要烧到了头,他才缓缓地开口。 “术,你去吧,为师会嘱咐家人,给你提供一些帮助,放手去做吧,如你所说,无愧于心,便足够了。” “多谢老师。” 袁树不知道这段沉默期间老马想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老马心中现在是何等滋味,他只知道,这条路一旦开始走了,就算是爬,也要爬到终点。 袁树离开之后,马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思绪无法遏制的飘回了二十多年前,飘回了自己被邓氏外戚、梁氏外戚接连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自己如果多一份袁氏鲁莽,少一份马氏考量,会不会迎来不一样的结果? 会不会能够避免被天下人耻笑的那段艰难岁月? 梁冀那混蛋逼着自己给他写颂歌的时候,自己要是勇敢一点,给他一个大逼兜然后开润,舍弃荣华远避江海,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思虑良久,老马也只能感叹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自己没能办到的事情,只好期待年轻人能够办到了。 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三十四 护犊子的袁逢 在得到了马融的帮助之后,马氏家族的钢铁生产部门的确给袁树提供了一批质量还算不错的铁制农具。 不过数量并不算大,想要给所有在统计中的没有农具的农户提供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够分配,于是袁树便和卢植商议,拿出之前筹集到的善款,寻找可靠的渠道去购买。 或者说要是有关系的话,也可以出动去寻找可靠的铁制农具来源。 大家集思广益。 有不少出身本地家境富裕的士子表示他们可以向家里寻求帮助,搞一些质量不错的农具来,但是他们人数不多,也不敢保证就能搞到数量足够的农具。 还有很多家境同样不错的士子倒是有心,但是本家距离太远,等千里迢迢运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袁树仔细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提笔写了一封信,然后托人把这封信送到长安城内京兆尹府邸内。 “虽然茂陵不在京兆尹治下,但两地相距不远,我父说不定会有一些办法,或者能为我们提供一些农具,真要所有方法都试过了也不够,再去购买。” 众人这才纷纷想起袁树优越的出身,还有一个京兆尹老爹,若是能得到袁逢的帮助,或许真的可以得到足够的农具也说不定。 倒是卢植有些担心。 “茂陵到底属于右扶风,京兆尹会不会不方便介入?” 袁树摇了摇头。 “我以儿子的身份向父亲请求帮助,这是私人行为,不是官方行为,大不了按照规矩纳税,右扶风官员再怎么不满,难道还要和税收过不去?” 卢植觉得这是有道理的,于是便没有继续担忧。 随后,袁树和卢植继续组织人员开始下乡定点发放农具,并且劝导农民外出进行翻土作业,以预防来年开春的虫害。 而那封信也很快就被送到了长安城内,送到了京兆尹的府邸,交给了袁逢。 自打袁树进入马融府中求学,就没有给他写过信,此番突然来信,倒是让袁逢有些意外。 这孩子自幼聪慧,什么事情都不需要他们这些长辈过度介入,神童倒是神童,但是作为父亲,袁逢一直有种小小的遗憾和微微的挫败感。 这当爹当的没什么成就感啊。 比起性格平庸才能也平庸但是比较听话的长子袁基,袁树显得过于优秀,从而让他作为父亲的这个角色属性大大削弱了。 袁树啥都不需要他教,一学就会,举一反三,到后面甚至在学问层面隐隐有超过他的趋势。 这还如何教导? 袁绍倒是欠管教,但是一来袁绍是庶子,二来袁绍已经被过继给他早丧的大哥袁成,名义上,他已经没有了管束袁绍的必要性。 于是除了管教一下平庸的袁基,他这个当爹的也没什么事情,现下袁基逐渐长成,再有两三年就可以加冠成婚,送入朝堂开始历练,也不太需要他这个当爹的过多插手。 于是,家事层面,他还就真的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他和袁树这父子两人一直以来都没有太多的交流,严父、慈父这两个身份在袁树那边都起不到什么作用,甚至袁逢都感觉袁树这个孩子过于聪慧,以至于都不太把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多多少少有点难过就是了。 如今,袁树居然主动写信给他,他还真有一点点高兴。 打开信件一看,他更高兴了。 袁树向他求助了! 之前听闻袁树在马家大宅里翻云覆雨,又是三百场辩论不败,又是和最强高足卢植打成平手,接着还搞出了致良知之学,自己讲学。 自己讲学就算了,居然引得五陵地区的学者、学子们争相听讲,还吸引了不少对此学说感兴趣的人,俨然是要开创新的学说了。 这孩子未免太过于优秀,搞得他这个老爹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没有什么参与感,挫败感越发强烈。 而今,这孩子终于向他求助了。 求助的内容是需要一批数量不少的质量较好的铁制农具,最好还能搭配一百头左右的耕牛。 通过这封信,袁逢总算是知道袁树最近都在搞些什么大动作。 他的致良知之学已经进展到了第二阶段——行动阶段。 他搞出来的具体的行动就是“助农”,表示农为国之本,农业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农民生活困苦,生产艰难,这是动摇国本的事情。 一方面为了致良知,一方面也是为了致良知的最高目标——天下为公,他们决定开展助农行动,为农业生产保驾护航。 所以,他们需要数量较大的优质农具和耕牛,以帮助农民解决农具少、耕牛少的困局,以此提高农业产量。 袁逢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说得到孩子的求助是一件让他这个父亲有点参与感的事情,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中的挫败感更甚呢? 这小子才几岁? 十一岁生日还没过,居然开始搞起了这种关注国本的行动? 还为此撬动了五六百人和他一起搞,还从马融那里搞来了不少援助,筹集了不少善款,甚至已经对茂陵县贫苦自耕农展开过一轮援助了。 袁逢本以为学问好、思维敏捷已经是袁树作为一个神童最神的地方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关乎农业生产这种具体的事项,袁树居然也能搞起来。 还能搞五六百人一起操作的大动作。 这份行动能力和组织能力,绝非常人所能具备。 他是官员,还是几十年的老官员,没人比他更明白搞这些事情具体需要些什么物质条件,对于主事人来说又需要一些什么样的能耐和声望。 但是…… 袁逢忽然眼睛一瞪,想到了些什么。 那三百多场辩论…… 还有马氏高足的地位…… 难道说,那个致良知之学根本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图谋已久吗? 甚至于这场助农行动,也是他早就准备好要做的事情吗? 这些事情在正常情况下只靠他一个小孩子根本不可能办起来,但是一个声望极大的辩经神童、马氏高足就不一样了。 先通过辩经搞名声,然后和卢植对决获取马氏高足身份,接着讲学,掺私货,开始推广自己的致良知之学,吸引感兴趣的人前来听讲,然后吸引为自己的追随者。 最后才是助农行动。 通过这个行动进一步增强名望、展现自己的能力、人脉和手段,让众人信服,最后办成此事,坐实致良知之学的实用性。 把前后所有的一切都给串联起来,一切的疑惑似乎都迎刃而解了。 这小子的每一步,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 这小子……未免太过于聪慧了吧? 放下了手里的信件,袁逢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站起身子在房屋内来回踱步,思考了很久。 最后,他露出了一抹笑容。 “神童,神童,我的儿子是神童,我之幸也?不幸也?” 他松了口气,重新坐下,又看了一遍求助信,心下完全坦然了。 袁逢喊来了自己的亲随吏员王秋,向他嘱咐,要他收集一批铁器和耕牛,以贩卖的名义送到茂陵县去,然后交给袁树。 王秋稍微了解了一下前因后果,对袁树的种种神奇行为大为惊叹,连连恭维袁逢,一阵连环马屁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把袁逢拍的舒舒服服。 然后他才提出了自己的忧虑。 “明公,茂陵到底是右扶风管辖,不是京兆尹管辖,这件事情如果只局限于茂陵县,有马公在,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但是您如果参与进去,属下担心右扶风方面会有些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 袁逢不屑道:“要是赵典还在任,我尚且需要考虑三分,现在?他自己屁股都不干净,现在应该想的是怎么找好下个靠山!再说了,儿子向父亲求助,父亲帮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更何况这是助农的好事,好事,为什么不去做?右扶风一年饿死多少人他们自己心里有数,我子心善,见不得饿殍遍野,才出手相帮,他们还有理由从中掣肘?那可别怪我狠狠的参奏他们一本!” 王秋顿时不说话了。 看来袁逢这犊子是护定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袁逢。 平心而论,如果自己的儿子有袁树那么优秀,能搞那么多事情,自己恐怕也会竭尽全力相助。 别的不说,整个家族可能都会因为这一个孩子的优秀而受益,这种事情是要上族谱的,是要被后世族人祭祀的,香火不绝,猪肉羊肉牛肉吃不完的。 王秋这边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搞到了一大批质量上乘的农具,并且从一些听到风声赶上门来帮忙的商人的手里获得了一批耕牛,很快便带上路出发了。 袁逢还担心袁树那边没有足够的钱用,于是暗中嘱咐王秋带了一笔钱给袁树,数目不太大,也就差不多一个中等县一个月的财政收入。 这笔钱的来源不太好明说。 之前有一位益州刺史因为贪污暴虐被弹劾去官,囚车拖着他经过京兆尹的时候,被袁逢统计出来三百多车金银珠宝的赃物。 这笔赃物大部分都被送到了雒阳去,但是本着见者有份、雁过拔毛的优秀老传统,袁逢也从中分了一杯羹,美美的恰了一口。 现在他从这笔财物里掏了一部分出来交给袁树打点,让他随便花,随便挥霍,想怎么操作就怎么操作,不要丢了袁氏的脸面。 他还特地写了一封信告诉袁树,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他,父子之间不需要太多的担忧,只要他做的事情对他自己、对袁氏有利,老爹鼎力相助! 要钱?要人?要东西? 什么都可以,就怕你不说。 别忘了,咱们袁氏可是三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 你爷爷、太爷爷、太太爷爷给你留下来的家产可不是看着不能动的! 整个三辅之地有多少官员是咱们袁氏门生、故吏出身的你知道吗?有多少与你老爹有来往的你知道吗? 这笔隐藏起来的财富,可都是你将来可以动用的资源! 不要怕,大胆的操作吧! 咱们袁氏的子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三十五 连续六代人都没有出现一个败家子! 袁树是在延熹九年二月初得到了老爹的这笔“馈赠”。 打着行商售卖的旗号,其实一个子儿都没收袁树的,还附带了一封信和三车财物。 袁树身边的卢植和十三太保愣愣地看着一车一车的农具还有一百头耕牛被送过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难道……这就是汝南袁氏的实力? 说送就送,这一百多车的农具如果还不算什么,那这一百头膘肥体壮的耕牛可就真的能体现出袁逢的能量了。 眼下还有一个月就要正式春耕了,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始筹备、开始翻土了,这些耕牛的到来必将对茂陵县的农业有极大的帮助,搞不好茂陵县这边都用不完,还能支援一下隔壁县。 再加上这些优质的铁制农具,可以说一扫茂陵县农业发展的重大阻碍。 只要不闹出大的天灾,今年秋天茂陵县的粮食产量一定大大的好看。 不知不觉间,卢植和十三太保还有其他众人看向袁树的眼神和过去都不太一样了。 他们绞尽脑汁解决不了的问题,袁树一封信就解决了。 这无疑更加确立了袁树在正常行动中的核心主力地位和领导地位,这一点,连卢植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因为这样的事情,卢植根本也办不到。 马融或许能办到,但是马氏牵扯太大,族人众多,马融也不是那种喜欢搞一言堂的人,袁树一个高足弟子的面子还无法撬动马氏那么多的资源。 “卢君,这些物资就麻烦你统计入库然后分发下去了,眼瞅着春耕就要开始了,今年,一定不能有任何差池。” 袁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子向卢植嘱托。 卢植反应过来,立刻拱手行礼。 “袁君放心,我一定办到。” 袁树点了点头,又面向其余众人。 “诸位还请多多相助,树在此谢过。” 十三太保和在场众人也纷纷向袁树行礼。 “敢不从命!” 这感觉…… 核心领导地位已经完全确立了,没有人会挑战袁树在整个行动和大家伙儿之中的领导地位了。 哪怕他还没到十一岁。 袁树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微微笑了笑,便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打开了袁逢给他的信件,看完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该说不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堪堪对汝南袁氏家族的底蕴和能量有了那么一丢丢的了解。 此前家族虽然重视他,但是也不至于会到把家族的底牌全都展示给他看的地步,即使是现在,袁逢也只是把关西之地袁氏家族的政治能量掀开了一点点告诉袁树。 咱们家很牛逼,真的很牛逼,真的真的很牛逼。 你的爷爷、太爷爷、太太爷爷都很牛逼,连续三个人都干了三公,有好多好多门生、故吏。 三代人接力提拔这些门生故吏,人数越来越多,以至于遍布各地。 就现在,这个数量还在不断的增长,再加上与咱们有姻亲关系的、政治交易关系的、学术关系的。 整个大汉十三州部,不说每个州都有咱们的人,至少十一个州都有咱们袁氏的门生、故吏存在,连他娘的凉州都有。 这些人虽然不至于在大方向上为了咱们和朝廷作对,想让他们造反是没啥指望的,但是在政治斗争和办理政务的层面,他们绝对可以为咱们出一把力气,而且完全不用担心他们背刺。 谁敢背刺,就是自绝于天下,必死无疑。 所以,你小子尽管放心操作,哪怕是干坏事都无所谓,更何况你小子现在是在做好事,做大大的好事,走出了一条全新的道路,做的好了,甚至能给咱们家族再增添一条退路。 尽管走去吧! 只要老爹活着,就一定给你保驾护航! 袁逢的意思就是这么多,稍微展示了一下袁氏家族到底有多牛逼,而且还把话说得很满,一点都不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这只能说,他很有自信,非常非常有自信。 而且马融到底也不是袁家人,对袁氏家族至今为止好几代人的积累可能不是特别的清楚,所以才会说出袁逢不在了就会有人暗中针对他的话。 要是每个地方都有袁氏的门生故吏存在,那自己岂不是完全可以横着走? 针对我? 针对我这个袁氏嫡子? 这么一想,袁树差点就膨胀了。 不过他还是遏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袁基、袁绍、袁术哥仨之所以接连翻车,成为东汉末年著名的翻车三兄弟,估计就是因为家族底子太厚、自信太甚,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结果纷纷死在了他们看不起的人手上。 这种自信乃至于自负是要不得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袁树可不想成为那个汉末最有梗的男人,可不想跟他一样到死连一杯蜜水都喝不上,还被活活气死。 我不是袁术!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袁逢给他写的信,又去看了看袁逢给他送来的三车财物。 说是给他自己操作使用,让他大胆地挥霍,但是袁树打开箱子查看之后,就非常疑惑。 这便宜老爹是不是以为我要在茂陵县置办地产做大地主? 还是觉得我要在茂陵县起兵造反,所以特别给我一笔钱做我的起始资金? 这…… 未免太多了吧? 袁树的眼珠子都快变成了黄金锭子的形状,差点整个人都陷进去变成财迷了。 这笔钱,别说帮助一个县的自耕农,两个,三个,四个,甚至五个,估计都还有所富余。 因为农民们需要的真的不多。 而袁逢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合上了箱子的盖子,袁树喘了口气,回过神来,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上辈子的自己没有那么好的出身,看着人家出身好的大富大贵,自己只能大负大跪,十分感慨。 之后深究原因,发现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上一代人、上上代人和上上上代人不努力、不争气,错过了时代的发展与红利。 他由此感到十分的恼火,遂下定决心再也不给他们烧纸了。 而现在,看着那么争气、那么努力的祖先们,他顿时感觉自己应该大把大把的给他们烧纸,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努力奋斗给自己带来的天胡开局。 嗯,决定了! 当天晚上,袁树就带着预备妾室秀秀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烧纸了。 这一次,他要给爷爷袁汤、太二爷袁敞,以及最最重要的发家牛人——太太爷爷袁安,还有太太太爷爷袁昌、太太太太爷爷袁良这五个人烧纸。 秀秀觉得这实在是有点奢侈。 因为这年头纸确实不便宜,很多人还在用竹简,只有少数人开始用纸写作。 纸的价格也不便宜,质量一般的纸都比竹简要贵,质量好的青州皮纸更是价格不菲,只有豪门大户能用得起,普通人一张难求。 而袁树居然把厚厚一叠珍贵的纸剪成了一大包五铢钱的形状,说是要烧给他的祖先们。 于是秀秀劝说袁树。 “袁郎,这是不是有点太奢靡了?这可是青州皮纸啊,要是被马公知道,会不会责怪我们?” 袁树则神色严肃的摇了摇头。 “秀秀,你不懂,你不知道我心里到底有多么感激我的这些祖先们,没有他们的努力奋斗,哪有我今天的躺平过关?你要知道,汝南袁氏从最早的老祖宗开始,连续六代人都没有出现一个败家子!六代!他们值得!” 秀秀听的云里雾里,当然不明白袁树心中的感动到底有多深。 纵观中国历史发展,富一代和富二代实在是太多了,富三代就很少了,富四代是十分罕见的物种,富五代之后就是凤毛麟角。 而古代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也就是说古人都觉得就算祖先再怎么牛逼,留下的福泽最多也就庇护五代人。 这就说明大多数牛逼人物和牛逼家族最多只能把家业传承五代,然后就毁家灭族了。 这种情况也得到了真实案例的证实。 清朝时,有人专门做过统计,综合记录了当时一大批豪门权贵家族从清初开始的传承情况,到最后得出结论,发现这些豪门权贵只有百分之十三顺利传承留下后代,其他的全都开心消消乐了。 豪门权贵家族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普通人家呢? 中国人历来以传承香火为重,可讽刺的是,再怎么牛逼,绝大部分家族也无法稳定传承超过五代人,能够打破这个规律的,传承过五代的,无一不是超级牛逼史书留名的绝顶家族。 这种家族不单单是要有好几代人的积累,更是对每一代掌门人的智力、情商、身体素质都有极高的要求,传承难度不亚于皇朝传承,更是万万不能出现一个浪荡败家子。 而袁氏家族显然就是这样一个牛逼的传承超过五代人的家族。 汝南袁氏家族的牛逼之路应该从学习并且传承了《孟氏易》的袁良开始,他的高智商、高情商为汝南袁氏的发展奠定了精神和学术基础。 他的儿子袁昌从陈郡迁徙至汝南,脱离陈郡袁氏、开辟了汝南袁氏,为汝南袁氏始祖,发展家族产业,为汝南袁氏的发展奠定了经济基础。 有了两代人勤勤恳恳的积累,到了第三代袁安,汝南袁氏终于开始发力,袁安又会读书又会做官又会做人,官位高名声好,从小吏做起,最后登上三公之位,顶级奋斗逼,牛到了极点。 从袁安开始,汝南袁氏开始登堂入室,成为三公家族。 接下来的袁敞、袁汤两代人又是各有各的精彩。 他们奋老爹之余烈,各有各的牛逼之处,接连登上三公之位,在大汉朝的官场上翻云覆雨,叱诧风云,收纳门生故吏为羽翼,将家族势力遍洒天下。 至此,汝南袁氏五代家业已成。 到了如今,虽然大伯袁成早亡,但是便宜老爹袁逢和三叔袁隗也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也是属于能力很强的一类人,一面经营官场、一面操持家业,里外都不耽搁。 于是袁氏家族越发兴盛。 这就是汝南袁氏第六代人的精彩了。 秦始皇赵政奋六世之余烈,荡平天下一统全国,成就祖龙伟业。 而汝南袁氏家族发展到袁基袁绍袁术三兄弟的时候,正好是第七代,如果他们也足够牛逼,也能“奋六世之余烈”,取代汉祚,成就帝王事业。 应该说袁家前六代人基本上没怎么走错过路。 在天下大乱的当口,袁隗一时大意翻了车,死了袁基,但是留给袁绍和袁术哥俩儿的,绝对是天下独一份的超级发育资源。 所以袁绍称雄河北,袁术敢在淮南预备称帝,两兄弟前期的路子都走得十分顺利,远超前期的曹孙刘。 只能说这个家族的第七代传承人都比较废柴,连续出了六代猛男之后,终于折在了第七代身上,基绍术三兄弟终究没有赵政那般的凶悍。 但是真要说起来,袁家第七代人也就是和前六代人比起来比较废柴。 真要横向对比当时行事风格不太拟人、比较返祖的汉末群猩,袁绍袁术兄弟两个也是能勉强排进第一梯队的。 袁术在淮南和黄巾军余孽混在一起,痴迷于打土豪敛财,专挑有钱人下手,根本不屑于对穷鬼动手。 袁绍在河北的施政更是能称为一时之光,颇具人形,就算人死了,也给曹操后期平定河北带去了不小的麻烦。 他们终究缺了一点运气。 或许是前人太牛逼,把汝南袁氏的家族气运花光了吧…… 越是这样想,袁树越是觉得自家祖先的牛逼,越发的感动。 这样想着,袁树在地上用石头画出了五个圈圈,分别写上了五个先祖的名字,然后点燃火堆,把一张一张的五铢钱纸分别扔到了五个火堆上。 一边扔,他还让秀秀和他一起喊。 “祖先们来拿钱啊!” “祖宗们保佑我啊,一定要让我成功啊!” “现在底下应该没什么五铢钱,五铢钱的购买力应该还是挺强悍的,祖宗们拿到钱不要舍不得花,不够了就托梦给我,我接着给你们烧!” “别人家应该只有贡品没有货币,你们要妥善运用货币的优势啊!趁这个机会把他们的东西都买过来,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咱们老袁家在底下也要接着牛逼!” “别老是买冷猪肉,多买点牛羊肉,狗肉也行,那玩意儿比猪肉好吃,还贵。” “拿了钱买了肉,别忘了子孙后代啊,一定要多多保佑我啊!” 袁树一边烧纸一边说话,这些话听的秀秀迷迷糊糊的,没搞懂袁树到底在喊什么。 不过秀秀已然把袁树当成了夫君,一生的依靠,袁树要做什么,她就跟着做,百分之一百支持。 所以她也跟着祈祷袁氏祖先们更多的保佑袁树,一定要让袁树成就大事。 怀着感恩的心,袁树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祭祀,给牛逼的祖宗们烧了足够的五铢钱,应该够他们花销一阵子、在底下搞点大动作了。 祖宗们既然要行动起来了,他这个当后代的也不能落后,如此才对得起祖宗们的一代代坚守。 ———— ps:求票票~推荐票和月票我全都要~~ 三十六 种地就能种成圣贤? 那天之后,袁树就积极投身到了助农行动之中,身体力行,践行自己致良知的誓言。 他在名义上和实际上都成为了这次行动的核心领导,也进一步稳固了他作为整个组织的核心领导地位。 围绕着助农行动的展开,助农组织也初步成型。 这个脱胎自马氏弟子门生的团体有着较高的人员素质和理想追求,且基本上是真的愿意相信致良知之学能给他们带来灵魂上的升华,能让他们摆脱迷茫,走向圣贤之路。 所以,他们斗志昂扬、精神振奋、蓬勃向上。 袁树在整个助农行动的过程中顺势架构起了最初的学派骨架,以自己为主,卢植为副,十三太保各管一摊的模式将组织给拉了起来。 袁树和卢植居中指挥,十三太保冲锋陷阵,分别带领队伍下乡,将农具分发给渴求农具已久的老农们,又把耕牛按照人头数目和耕地数目分配给各个村庄,交给有威望的长者分配使用。 更有甚者,袁树亲自带头,率领组织里的壮劳力们下乡,帮助老农们在寒冷的天气里进行翻土作业,一边给春耕做准备,一边冻死虫卵,防治虫害。 袁树还特别规定,去干农活儿的时候要自己带吃的,不能吃农民自家准备的,他们的口粮本来就不多,还要撑到秋收的时候,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们增加负担。 于是茂陵县诸多自耕农们就傻愣愣的看着那些读书人老爷们穿着粗布短打、扛着农具来给他们帮忙翻土,到了饭点,他们还拿出了自己带的水和干粮吃起来,根本不要农民们的一粥一饭。 于是老农们也有点绷不住了。 人家发了善心来帮忙,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等于有救命之恩,现在人家居然还来帮忙干活儿,居然还自带干粮和水,这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他们想方设法要给这些大善人们一点回报,拿出自己最拿得出手的东西馈赠给他们,比如一碗粥、一碗热水。 可这些东西却被他们连忙拒绝,坚决不要。 并且他们还把袁树教给他们的话告诉了老农们。 “我们是在践行致良知的学问,做心中认为是正确的事情,这是走向圣贤的必经之路,是我们自己的修行,不单单是为了你们,所以你们不必为此介怀,我们是各取所需。” 老农们听不懂这些读书人文绉绉的话语,但是知道这些人真的不要他们的粮食,也不要他们的任何回报,好像只是单纯在做好事。 但凡谁家劳动力不足、生产效率跟不上,他们就扛着农具冲上去了,结束了就走人,一枚五铢钱都不要他们的,一颗粮食都不吃他们的。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 真的存在吗? 有些老农觉得自己是上了年纪看到了幻觉,但是那翻好的土地和结实耐用的农具告诉他们,这些都是真的。 有了袁树的以身作则,五百多名最初的追随者们全部在课余时间跟着下乡干农活,一些之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也在这一次次的劳动中亲身体验了农业生产的不易。 他们对此有了深刻的感悟,在袁树时不时组织的“责善”会议上进行反思,感叹自己之前的狭隘和愚蠢,对自己此前的行为表示后悔,进行自责,然后得到大家的宽慰和袁树的夸赞。 这种良性的、正向的能量循环给了整个组织里的人以莫大的精神鼓舞、宽慰,让他们越发昂扬向上,精神头一天比一天足,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 他们真的觉得自己走在了成为圣贤的路上,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青史留名的圣贤之位。 而他们,也必将改变这个浑浊的人世间,将所有奸佞全部荡平,实现他们的天下为公的最高理想。 理想所带来的动力,是那么的纯净、那么的强悍。 随着时间流逝,加入到这场行动中的人越来越多,相信致良知真的可以带来正确改变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单单是马氏门生们和外地来的学子们,甚至连马氏弟子、高足,甚至一些外地来的青年、中年学者都为之动容,加入了进来。 比如此前被袁树偷袭过但是并没有报复袁树的马氏高足陈磊、吴尚、许德三人。 过去求学时,陈磊与赵俊曾有过一些来往,有一些交情,但是不深。 在他的印象里,赵俊是一个出身不错,自命清高不凡的人,性格还行,就是有点高傲,喜欢指点江山,动辄就痛骂朝中某些奸佞。 不过他也觉得赵俊最多就是一个嘴炮,仗着出身还行,家庭富裕,与朝中某些权力人物有所往来,嘴巴不干不净罢了。 真要让赵俊和那些污浊之物对抗,去做点什么,且不说他敢不敢,他背后的家族估计都要发疯,都会把他死死摁住,不让他乱来。 作为较早看清楚这个世道的人,陈磊觉得,赵俊这样的人不过是夸夸其谈之辈罢了。 可是当赵俊与袁树走得越来越近、乃至于最终加入袁树的旗帜之下开始办事的时候,他发现赵俊明显变了许多。 他不再高谈阔论,不再点评朝中人物,不再那么关心外戚、宦官又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他加入了助农行动,在袁树的率领下深入原野之中,接触到了汉帝国最卑微也是最基础的组成部分——贫困的自耕农。 如此一来,赵俊在宿舍里最常谈起的事情就不再是外戚宦官了,而成了农民和农务。 他开始谈论农民生活的困苦,他们的房屋、衣物、食物,他们的生存环境,承担的苛捐杂税,承担的徭役等等。 他对于农民的生存环境感到十分唏嘘,为自己曾经的一些想法和行为感到很后悔,并且越发的感觉到这些农民很可怜、值得同情。 后来,他又开始接触农务,开始真正的下地干农活儿,搞得经常身体酸痛,不得不和同住的邓颖两人互相为对方按摩来缓解酸痛。 陈磊当时看得好笑,嘲笑他们身为读书人却要去操持农业,这不是典型的没苦硬吃吗? 大汉国最不缺的就是农民,哪里需要你跑去客串农民? 结果陈磊被赵俊严肃的驳斥了。 “师兄所言谬矣!学到了东西,就要去运用,如果运用不了,学了也等于没学,吾辈学子学了一肚子的圣贤道理,但是却没有运用起来,那么学了和没学又有什么区别?徒增痛苦罢了! 学了就要用,用了就要产生效果,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谛,袁君说了,农为国之本,任何一个想要成就圣贤之伟业的学子,都不能不懂农业,知行合一,就要由此开始,这是成就圣贤的根基!” 陈磊愣了片刻,而后颇为不屑的反驳。 “种地就能种成圣贤?咱们的袁师弟未免太会说话了,也把圣贤看得太轻了吧?” 赵俊摇了摇头。 “种地不能成就圣贤,但是不重视、不懂种地的人,一定无法成为真正的圣贤,试问,一个连国之本都不关注的人,如何能成为国人推崇的圣贤?” 陈磊张张嘴,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自己从何驳起。 农为国之本,这是很多人都明白的道理,是一直以来的政治正确,要说这个是不对的,那肯定不可以。 可是,这个本,到底本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农为国之本? 陈磊被这个问题困惑了很久。 后来的某一日,他在闲逛的时候,愕然发现同为高足的许德出现在了助农组织的仓库边上。 他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正在和几个人一起清点入库的粮食数量。 看他一丝不苟很是认真的样子,陈磊差点以为许德被夺舍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如果说赵俊的转变还能算是有迹可寻,那许德是怎么回事? 他和许德就住在相邻的宿舍,平日里进出门都能打招呼,虽然不是密友,也算互相了解。 许德从来都是一个自视甚高的、有自己骄傲的人,且对袁树提出的理论颇为不屑,一点也不认为致良知就能成圣贤。 不久之前,两人还在一起吐槽袁树的理想、幼稚。 结果这是怎么回事? 陈磊立刻上前喊住了许德,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许德见是陈磊,一愣,然后把手上的事情托付给身边的人代为管理一阵,自己走上前来。 “我……正在从事助农的事情……” “许君,你这是?” 陈磊满脸的不可思议,忙问道:“之前你不还是不相信袁术说的那一套吗?那现在怎么……” “之前是之前,现在……” 许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道:“只能说袁君的那句话是有道理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很多事情你不上手去做,就真的不知道有没有意义,高谈阔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你……” 陈磊傻了,握住了许德的手:“他可是害得咱们丢尽体面的人,你不会忘了吧?” “我当然没忘。” 许德摇了摇头:“但是,一事归一事,之前的事情,咱们本身也有错,这不还是你说的吗?所以我觉得,之前的事情,就过去了吧,继续纠结,也没有什么意义。 至于眼下……我……我是真的觉得很有意义,我也觉得可以尝试下去,反正我们原先的路似乎走不通,既然走不通,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别的道路呢?反正,都是儒家学问,也不算背弃师门吧?” 陈磊不能理解许德的变化,他只觉得有些时候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 “许君,袁术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不是什么迷魂药,只是……他带我到田间地头看了看,走了一遭,又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 许德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道:“前人的确已经把克己复礼的路走死了,走不下去了,大家也都打心底里不再相信了,死撑着不承认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找寻其他的路。 陈君,咱们读书,如果说是为了功名利禄,那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圣人教化里哪一项是说了读书为功名的?这不对的,而且,不说成为圣贤,总也不能成为奸佞吧?” 陈磊感觉自己无法和许德继续深究下去了,他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疑惑,于是便去找了袁树,询问他到底给许德灌了什么迷魂药。 三十七 官府离线制治理 面对陈磊的质询,袁树哈哈大笑。 “迷魂药?哈哈哈哈哈,没有没有,许君只是找到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没人可以强迫他,陈君,如果你很困惑,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如果你发现了我真的在给大家下迷魂药,直接戳穿我,让我身败名裂,岂不美哉?” 袁树伸手指向了正在忙碌工作的许德。 陈磊咽了口唾沫。 想了想袁树言之凿凿的话语,总觉得袁树在坑自己。 但是细细一想,又觉得没有毛病。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然后,他就走上了和许德一样的路。 袁树并没有和他说太多的大道理,没有用他最擅长的嘴炮轰击陈磊的世界观人生观,只是让他真的上手去尝试一下。 反正闲来无事,与其空口白牙的反驳,不如身体力行,从实践中找寻袁树这一套的错漏,然后再进行反驳,把他彻底推翻。 这不也是很妙吗? 陈磊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答应了袁树,尝试十天,从行动中找寻袁树的错误之处,进行有理有据的批驳和反对。 袁树安排他去做的事情很简单。 前三天,和大家一起运送物资到自耕农村庄,分发物资给需要帮助的人。 中间三天下地劳作,帮助需要翻土的人家翻土。 后三天在仓库帮助统计物资、实时更新仓库数据和帮助数据,将之公示,给所有捐献善款的人知道,告诉他们他们的捐献都去了什么地方。 最后一天轮休。 值得一提的是,每三天,助农组织都会有一个小型责善会议,因为做事情的时候是所有人分成数个十人小组,责善会议也在十人小组内部进行。 大家将三天以来的感悟互相诉说,然后由一起办事的同伴互相给出建议,告诉他们自己对同组队友的办事建议,以及建议大家改善的地方。 陈磊也完整的经历了这十天的助农工作。 然后在第十一天的时候,与陈磊同住的高足吴尚惊讶地看着陈磊精神头十足的跟着一帮学子奔赴原野之上,开始认真地从事助农行动。 整个人看上去开朗多了,眼睛也更加有神了,声音都比之前洪亮。 吴尚惊讶地询问陈磊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后发生的事情,大抵就和陈磊经历的差不多。 十天之后,吴尚也加入到了这个大集体的行动之中,浑身都是干劲,精神头十足,感觉内心全是满足,之前的困惑和迷茫好像都不重要了。 袁树对于这种情况是早有准备的,在他看来,只要愿意亲身体验然后反驳他的人,基本上都是有药可救的。 大可以把他们纳入行动之中让他们在这个大团体之中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十天的亲身体验和三次责善会议之后,袁树认为他们基本上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选择加入或者退出,他们都会有判断。 选择加入的人那就加入了,从此就是大家的同道之人,一同奔赴天下为公的理想终点。 而不愿意加入的,只能说个人私心太重,融入不了集体,没有什么团队意识,这样的人就算加入也会出现问题,所以干脆一拍两散。 袁树想要的是志同道合的人,这样的人多了,构筑成一个团体,才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产生变革之力。 集体的力量,可绝非个人能够对抗。 更遑论还有“天下为公”的理想加持。 随着春耕的逐步推动,以及助农行动所产生的效果越发的明显,跟随袁树一起亲身下乡进行助农行动的学子人数超过了一千人。 一小半的马氏弟子、门生都加入了进来,还有不少是来自其他地方的学者、学子。 为了推动更多人加入,并且进一步宣扬助农组织的理念、推动政治正确的加持,袁树还想起了一首著名的五言古诗。 趁着这个时候,他就给“写”了出来,广而告之。 诗名为《悯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首“悯农”一经发表,立刻传遍了茂陵县。 所有参加过助农行动的士子都感觉到这首五言诗完全切中了心中的感悟,几乎就是他们心中感悟的具象化。 而没有参加进来的很多人也从这短短二十个字里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首五言诗字数虽少,含义深刻,通俗易懂,让人一眼看了就知道袁树的真情实感。 马融得知这首诗,读了之后,对这首诗大加赞叹。 他立刻命令家中乐师为之谱曲,谱出了一曲哀伤动情的曲调,很快就在家中开始演唱,遂规定为每一餐饭前必须要演唱的歌曲,所有家族成员都要听完之后才能吃饭。 并且一粒粮食都不准浪费,若是被他知道有谁浪费,家法伺候。 马氏族人也不知道老马发什么疯,自家富到没朋友,还要节约粮食? 节约? 这个词似乎和他们生来就不沾边,他们根本不知道何为节约。 但是老马发话了,他们也只能受着。 吃饭之前,看着满桌精细佳肴,听一曲哀伤动情的悯农歌,怀着奇奇怪怪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十分别扭的吃完了一顿饭。 美食都不香了。 到三月初,袁树和致良知之学的名声随着助农行动的进一步铺开而更加响亮,甚至有传言说右扶风沈恪都听说了袁树的事迹,对袁树的事迹大加称赞,表示要亲自表彰他。 也就在这个时候,沉寂已久没有露面的茂陵县官方终于出现了。 县令韩进带着县府官员、吏员一脸谄媚的出现在袁树面前,先是盛赞袁树助农之义举,然后表态说因为冬日苦寒,他病了一个冬天,前几天堪堪转好,忙不迭的就来拜见袁树了。 一个三十岁的官员面向十一岁的袁树,表现得极为谦卑,不知道的还以为袁树是天山童姥,实际年龄比他还大。 看着这位县令红润的面色和富态的体型,袁树觉得他首先一定不是一好演员,服化道都做不好,还敢在自己面前演戏? 麻烦你把自己弄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再来拜访我好不好? 但是韩进也有自己的苦衷。 袁树最开始搞事情的时候,他确实生病了,病的还不轻,没时间管这些事情,等病情稍稍好转,他就听说袁树和他的致良知信徒们到处助农,搞得名声很大,动作也很大。 当时就有属下询问韩进要不要做点什么,韩进想了想,决定什么也不做。 虽然说袁树的这些行为有僭越官府权限的嫌疑,而且他这么大张旗鼓的助农就等于是在说韩进这个县官无能,是在明晃晃的打脸,一个不好容易坏了他作为县官的名声,对前途有危害。 放在平常人身上,你这么搞就是在无视县官、僭越官府权限,县官一个不高兴,一个“邀买人心”的大帽子扣下来,谁也吃不消。 所以袁树的这个行为其实很不讲政治正确。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某些政治规则对于平民、低级官吏来说是有效果的,但是对于站在食物链顶层的那些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抛开袁树自己所经营的一切、搞出来的名望不谈,单单说他的出身背景,就不是韩进所能撼动的。 三世三公汝南袁氏,家族势力庞大、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天下,在地方上,在朝廷里,都属于巨无霸一样的存在,想捏死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县令,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自己虽然出身颍川韩氏,但属于旁支,还是倒霉的庶子,地位本就不高,而袁树是袁氏家族当代家主的嫡子,下一任家主的有力竞争者,未来肯定是三公级别的牛逼人物。 得罪他,韩氏家族会为自己出头吗? 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是不可能的。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躺平摆烂任嘲,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就当我自己不存在。 然后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大开方便之门。 这样乖巧一些,期待袁树反应过来,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给他捧臭脚,将来从指缝中露出一点好处,也足够自己荣华富贵了。 所以过去的几个月里,袁树等于是抡圆了大嘴巴子抽他的脸,而他则是被抽了左脸还把右脸伸出来,甚至还担心袁树的手被抽疼了,心疼地握住袁树的手问疼不疼。 袁树一开始倒也没有意识到这层关节,但是袁逢来信之后,他意识到了。 自己这么搞,小规模还好,大规模高调的搞,对茂陵县令来说就是莫大的侮辱。 但是这个县令居然很有政治头脑,从危机中看到了机遇,看到了抱上袁氏大腿从而实现个人阶层飞跃的可能性,所以隐忍了数月,到开春才出面,给袁树留足了搞事情的空间。 这家伙,有点意思。 这么想通了,袁树对于韩进也就有了一点兴趣,只不过这家伙的演技还不太好,尚且需要磨练。 “竟有此事?那韩县令大病初愈,居然还亲自带人操持春耕之事,身体不要紧吗?” 面对韩进那几乎快要凝成实质的期待的眼神,袁树给出了让他欣喜若狂的回复,短短一句话就让韩进意识到袁树是懂他的人。 他的付出和隐忍没有白费! 隐忍啊! 你的内涵是富贵! 于是韩进强忍喜悦,忙道:“公务重要,身体次之,若春耕被耽误了,使得粮食减产、生民饥馑,那可就真的是韩某的过错了。” 嗯,这话说的,要不是亲眼看到了那么多饿殍,袁树搞不好还就真的相信了。 但不管怎么说,当下还是有用的着他的地方的,所以袁树稍微和他客气了一下,就和他说起了春耕的事情。 在此之前,袁树也稍微打听过这个家伙的事情,得知这家伙对于春耕的事情自打上任以来就没上过心,全都是交给手底下人办理,他根本不过问。 春耕仪式开始当天露个脸走个过场,然后人就消失了,所有工作都交给手底下人,毫不关心。 他没有什么受贿的名声,和地方豪强地主没啥勾结,为官尚且清廉,但就是不办事儿,和现代肥宅一样吃了睡睡了吃,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思考下一顿吃什么,可以说是懒政的典范,堪称东汉孙连城。 尽管如此,他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说自己这是以黄老之术治理县域,讲究一个清静无为,不去打扰百姓,让他们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 然后就心安理得的关起门来睡大觉。 可人家清静无为不代表甩手掌柜啊,不去打扰和不管不顾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吧? 他这么一搞,手底下这帮虫豸也是有样学样,集体摆烂。 遇到好事尚且不争不抢,遇到麻烦事更是蛇皮走位、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那就拖着不办,主打一个松弛感拉满,在茂陵彻底贯彻落实了官府离线制治理。 人家曹参搞清静无为的前提是一系列政策有条不紊的运行下去了,大家都在按部就班的办事情,踏踏实实,该做的都做了,不整其他的幺蛾子,这才能清静无为。 你丫在这里碰瓷谁呢? 袁树其实真的很想狠狠的抽这个家伙几大巴掌。 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想要真正把事情办好,官府名义少不了,于是他便强忍怒火,皮笑肉不笑的给韩进布置任务。 让他赶快带着他那些摆烂躺平的废物手下们动起来,操持春耕事宜,农民们有什么需求赶紧跟进,能办的全都办了,加入到他这个助农行动当中。 别整你那蹩脚的真人秀了! 三十八 饥荒突袭!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等于袁树直接就把韩进和他手底下的废物们给收编了。 整个茂陵县不是以官府为主导开始春耕工作,而是以袁树和助农组织为主,操持起了茂陵县的春耕事宜。 这要是让旁人知道了,怕也是要说一句“咄咄怪事”。 等实际操作之后,袁树发现这帮家伙确实不太行,很多事情办起来还不如十三太保干的利索。 一群官面上的人,有些甚至连数数都不太利索,算筹用起来都磕磕巴巴,算出来的数目错的简直是离离原上谱,搞得袁树十分恼火。 但是该说不说,有他们在,至少名义上没有问题了。 人力物力财力,袁树都有,但是想要大规模操练起来,尚且需要一个官府为主的名义,所谓助农,重要的还是在这个“助”上。 所以韩进就等于是袁树竖起来的一杆大旗,拉大旗做虎皮,在茂陵县内以官方名义高效办事,直接把韩进当成了橡皮图章。 韩进一伙人倒也没有预料到袁树这个小神童和他手底下的这些人居然如此能干,办理起农业事务来居然比他们这些专业的家伙还要专业,而且效率极高,速度极快。 一件事情上午下令下午就能办好落实,下午下令他娘的晚上都有人加班加点摸黑办好,主打一个快。 农具,耕牛,种子粮,以及春耕需要的一系列物件,全都踏踏实实的到位了,给农民能提供了所能提供的一切,于是整个茂陵县的春耕也以极高的效率推动起来。 韩进和他手底下的废物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茂陵县自耕农的土地上一天一个样儿,进展奇快。 这期间,韩进还派人去了一些地主豪强家里的土地上进行名义上的督促春耕,看看这边的进展,再看看袁树那边的进展,两下里一对比。 差距立马就显现出来了。 袁树这边因为早就有准备,正月就开始大规模翻土作业了,前置工作全部完成,到了正儿八经播种的时候,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而且农户的生产积极性很高,干活儿非常卖力,又有高质量农具和耕牛相助,如虎添翼。 而地主豪强私有土地那边,虽然有监工挥着大鞭子凶狠的一波操作,但是不甭管多么凶狠的督促,不管鞭子抽人的声音多响,这些佃农也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慢吞吞,生产积极性很是低下。 这也是一个相当明显的对比。 部下把这两件事情都告诉了韩进之后,韩进十分感慨,感觉袁树这个莫名其妙的致良知之学好像真的开始展现威力了。 别说那些士人学子了,那些农民好像也受到了激励,就和打了鸡血一样,往年七八日才能完成的工作,现在两天不到就完成了。 原定一个月才能完成的事情,现在仅仅十六天全部搞定,整个茂陵县的土地都完成了初步的春耕作业,接下来便是漫长的育苗养护、除草、防虫阶段。 为了让作物更好地生长,袁树也开始研究起了肥料的事情。 这个事情士人们了解的很少,袁树还是从老农以及县府里一个老吏员那边得到了一些讯息。 化肥是别指望了,那玩意儿是工业产物,东汉搞不出来。 但是简单的堆肥还是可以的。 于是袁树传达指令,让大家开始大规模筹集堆肥事宜。 一般朴素的堆肥其实制作起来并不难,主要是原材料收集需要花费一些功夫。 农民们需要收集农作物秸杆、杂草、树叶、泥炭、餐厨垃圾、污泥、人畜粪尿、酒糟、菌糠等等,堆在一起,进行发酵作业。 这些东西日常所见较多,但较为分散,所以收集起来需要费一些功夫,需要专门的收集人员和看护人员,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模式很难搞出数量足够的堆肥,还是需要组织。 壮劳力需要在田里面操作,分出精力搞这些难度颇大,所以袁树和卢植等人商量之后,决定组织村庄里尚且还有行动能力的年纪较大的老年人,把他们组织起来,处理堆肥的事情。 每家每户每日所产生的厨余垃圾,还有人粪尿等等,都应该收集起来。 路边落叶、杂草等等,看到了就收集起来。 然后搞个大杂烩,堆在相对温暖湿润的地方,等待发酵。 虽然堆肥的效果没有化肥那么好,但是有,绝对胜过没有。 一系列的操作下来,袁树感觉到很满意,认为只要不出现大规模天灾或者大规模蝗虫,今年茂陵县的农业收成一定很可观。 当然,为了防范可能出现的问题,袁树还是注入资金,从长安城拉来了专业团队,开始修缮茂陵县专门给自耕农土地灌溉的水利设施。 原先有的就要修复,原先没有的就要新建,把水利工程给修出来,这样就算有天灾,抵抗能力也会强一些,可能少收,不至于绝收。 之前的观察显示,好用的水利工程基本上都在豪强大户的土地庄园里,自耕农的土地甚少有能用的水利工程,对此,袁树表示极其不满。 除了自己出钱,他还盯上了韩进,要求韩进从县府里拨款给水利工程,多多少少出点力,不能白嫖那么大的好处。 韩进傻眼了,本以为自己只要跟在袁树后面躺赢就行了,结果袁树居然要他出钱。 这不是要他的命根子吗? 但是面对袁树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韩进咽了好几口唾沫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只能一边哭穷,一边忍着剧痛从自己和部下们大吃大喝的经费里掏出一部分用来满足袁树的要求。 身在长安边上的五陵地区,财政拨款还是有的,税收也是有的,不至于和凉州的贫困县那样拿不出什么钱。 袁树都准备好了,要是韩进搪塞,他就动用官面上的势力,请自己老爹动用右扶风内部袁氏门生故吏的关系网,给韩进来一个小小的反贪风暴,好好查一查茂陵县这几年的账目。 正如韩进所预料到的,县令在自己的县域内是老百姓的大老爷,说啥就是啥,但是以袁氏家族的政治力量,想要弄死他一个小小的县令,也就和睡觉翻个身一样,没什么难度。 不过韩进既然出了一笔钱,还亲自带人盯在工地上,还算是有点眼力见,袁树也就暂时放过了他。 从二月底到四月初,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茂陵县的春耕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 全县所有自耕农土地全部按照预定计划保质保量地完成了生产任务,甚至还有一些曾经被荒废的土地都被拿来重新开垦、排水,准备来年使用了。 水利工程的建设也是如火如荼。 虽然说长安周边早就没有了西汉时期八水绕长安丰沛水量,但是仅仅一个县的灌溉需求,倒也没有那么艰难。 眼看着整个农业生产井井有条、稳步推进,农民们没有了往日的焦虑,参加助农行动的士人们也没有了往日的迷茫,双方各自成全、各自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 这一点,卢植感受得尤为明显。 他和袁树在耕田休息之余,坐在田边上,看着他们所努力营造的局面,十分感慨。 “一年前,我心中还有所迷茫,觉得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老师教授的东西也都学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朝野争斗激烈,宦官外戚乱权,我一介书生,又有什么改变的办法呢? 思来想去,我感觉,不如回乡教授子弟,静观时局变化,等待局势明朗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所以,袁君,其实在你来求学之前,我已经有了回乡的想法,甚至都准备向老师辞行了。 但是你来了之后所做的这一切,让我完全不想回乡了,我真的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我真的感觉自己在做能够让天下为公成真的事情,我没有虚度光阴,所有的光阴我都在做有意义的事情。” 卢植转过头看着面带笑容的袁树,轻声道:“袁君,我真的要感谢你。” “何须如此?” 袁树摇了摇头,笑道:“不过是互相成就罢了,我有一个想法,卢君愿意帮我实现这个想法,相辅相成,互惠互利,这不是很好吗?而且,若卢君心中没有忧国忧民,若卢君完全不认为良知很重要,我们又如何能走到这一步?” “袁君,莫要自谦。” 卢植正色道:“有志向的人很多,有心有力的人也很多,但是大家所缺乏的,是一个引路人,与你深谈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最缺少的不是坚守本心的人,而是指出明确道路的人。 我也渐渐的意识到了,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学识优秀,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成为引路人,能够指出一条明路让追随者跟着他一起走,从而找到自己的方向。 如果说这天下众生一开始都在迷雾之中茫然不知去路,不知该如何行进,那么圣贤就是能在重重迷雾之中发觉正确道路并指引大家一起走下去的人,如此,他们才能成为圣贤。 袁君,如你所说,良知,人人都有,知行合一,也多的是人愿意去做,但是能够提出良知与知行合一之间关系的人,能够将之融合为一种学说,传授给众人,并且引导他们上路的人,当下,唯有你。” 袁树看了卢植一会儿,笑着移开了视线,重新把目光投向了目之所见的大片农田。 “卢君,圣贤固然重要,三千弟子也是成就圣贤的重要因素,没有人追随,没有人相信,这条路又如何走得下去?有了正确的路,还要有互相扶持的同伴,这路才走得下去,你说呢?” “的确。” 卢植笑道:“我愿意在这条路上与袁君相互扶持,一直走到最后,袁君,可愿继续指引吾辈?”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话出口,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直到此时此刻,袁树终于确定卢植愿意跟着自己一路走下去了。 自己的学问,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一条路,已然有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同行人。 从此,自己不再孤单。 接下来,他还要把这里所有的人都变成自己真正的同行人,而不仅仅只是追随者。 需知,追随者一旦失去了追随对象,便会迷茫不知去路,而同行人,就算没有了指引者,也能坚持走到最后,决不放弃。 未来,真的很有看头啊! 袁树这样高兴的想着。 “袁君!袁君!” 袁树正在高兴,忽然听到了一阵呼喊声,一转头,发现是十三太保里的弘农人苏初、马然正在向他跑来。 这两人之前按照袁树的要求,前往他们的家乡弘农郡寻找购置更多优质农具和耕田用牲畜的渠道,现在回来了,自然是有所成果。 不过看他们的表情,怎么感觉略有些慌张的样子? 出什么事情了? 袁树面色严肃起来,和卢植一起站了起来看着奔跑而来的两人。 苏初和马然快步奔跑而来,在袁树面前站定,喘了几口气。 “袁君,不好了,司隶,还有豫州,闹饥荒了!” “听说河东那边已经有很多人饿死了,很多郡县都有饥民在闹事,弘农郡往东,粮价已经开始飞涨了!” 苏初和马然一人带来一个大消息,给袁树和卢植都惊的不轻。 三十九 弟子可不仅仅只打算做一个县令 卢植和袁树显然对于这个消息并没有心理准备。 春耕的时候闹饥荒? “什么?闹饥荒了?这才四月!” 卢植惊讶道:“去岁司隶和豫州收成不好吗?黎庶家中存粮难道连夏粮收获都支撑不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然一脸郁闷。 “我们一开始也觉得奇怪,去年不曾听闻雒阳和豫州有粮食欠收的消息,但是饥荒的确是闹起来了,而且规模还很大!” “那边粮价也涨得不成样子,听说已经翻了好几番。” 苏初也赶忙道:“现在弘农那边也受到影响,很多人开始屯粮,粮食价格也开始飞涨,这样下去,估计三辅之地的粮价也要上涨了!” “不好,粮价一涨,人心惶惶,三辅之地恐怕也要受到波及!” 卢植面色一紧,忙看向了袁树:“袁君,如果三辅之地有人趁机囤积粮食不去售卖,粮价必然上涨,粮价一涨,必然会有人买不起粮食从而挨饿,闹不好也会出饥荒,这可如何是好?” “别说如果,肯定会有!” 袁树心中一紧,冷声道:“自古以来从来不缺发国难财的人,饥荒在某些人看来就是敛财的好时机,咱们必须要提前应对,避免这粮荒波及到茂陵县,卢君,咱们要行动起来了。” 卢植点了点头。 “好,袁君,你且安排。” 袁树沉思片刻,开始下令。 “首先,咱们要统计一下咱们手上还有多少粮食,之前用来帮助农民度过冬季的粮食应该还有很多剩下的,我需要一个准确的数字,然后,一定要确保这些粮食得到最好的保护。” 卢植立刻点头。 “我这就去安排!” 说罢,卢植就迈开步子飞奔而去。 “苏君,马君,你们两人去协助卢君,一定要确保咱们手上的粮食的安全,决不能有丝毫闪失!” “喏!” 两人齐声应诺,然后跟着卢植一起跑了过去。 接着,袁树又去找了十三太保的其余十一人,分别给他们安排了任务。 一部分人去整个茂陵县的自耕农村庄里统计余粮,按照村庄为单位进行登记,判断到夏粮收获之前可能的粮食缺口。 一部分人挨家挨户去通报饥荒的消息,让他们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不要慌张,告诉他们助农会里还有很多存粮,足够让他们吃到夏粮收获的时候。 打信息差很重要。 对抗恐慌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在恐慌袭来之前,让大家提前有个准备。 袁树自己也没闲着。 他先去找了韩进,告诉韩进这个事情。 韩进一听,顿时慌了。 “饥荒?司隶和豫州都闹饥荒了?那粮价肯定要暴涨啊!坏了!事情闹腾起来,我这小小县衙可兜不住啊!” 袁树差点没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人命关天的事,你却首先关心自己的县衙兜不兜得住? 不愧是优秀的躺平系官僚! 无奈之下,袁树只能明白的告诫他。 “所以咱们才要提前行动,先把这个事情公诸于众,然后告知全县人,咱们有粮食,不怕饥荒!别让县民因为恐慌而到处抢购粮食,否则必然酿成大乱!” 韩进一听,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袁公子的吩咐,下官明白了。”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韩县令,县府必须要行动起来,一旦有奸商屯粮抬价之事,决不能姑息,该抓的抓,该打的打,绝不能放任奸佞之辈趁机抬高粮价、坑害县民!” 面对袁树的嘱咐,正在水利工程建设工地上盯梢的韩进赶快点头,表示这个事情自己一定会立刻去做,然后就撒丫子往回跑。 跑着跑着他才意识到不对。 我才是县令吧?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我来安排的吗? 怎么感觉袁树这小子比我还像县令? 想了想,韩进想通了。 这时候还在意这个? 事情办不好,脑袋都不一定保得住,还抱什么大腿? 人,首先要活着,然后才能考虑其他! 在强烈的上进心和求生欲的促使之下,韩进和他身边的虫豸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和办事效率。 和韩进商量过之后,袁树又去马家大宅找了马融,希望马融可以约束族人,决不能出现囤积粮食、抬高粮价的事情。 并且必要的情况下还要配合他与县府,拿出粮食平抑粮价,以稳定茂陵县的状况。 马融得知关东出现饥荒,弘农郡也受到波及,很是惊讶,稍微思考一阵,便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你且放心,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为师不会允许有马氏族人去做,若有,为师自当清理门户。” “多谢老师体谅!” 袁树真心诚意给马融行了一礼,然后就要离开。 见他急匆匆的样子,马融问了一句。 “术,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给我父亲去信一封询问具体状况,若有必要,还能向我父亲求助。” 袁树忙道:“总之,弟子若能自己稳住茂陵县,就自己稳住,稳不住,就求援,总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奸佞之辈囤积粮食趁机敛财,搞得流民遍地饿殍遍野,那是绝对不能的! 弟子能力有限,管顾不了全局,但至少,一个茂陵县,弟子要保住,要是茂陵县都保不住,也就白瞎了那么久的助农行动了,弟子也就不用再想着天下为公之路了。” 马融听了,缓缓点了点头,露出了一抹微笑。 “术,你比韩进更像是茂陵县令,或者说,你远比他优秀。” 袁树愣了愣,随后也露出了笑容。 “老师,弟子可不仅仅只打算做一个县令。” 说完,袁树转身跑走。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马融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唤来身边小厮,叫他把马氏家族的几个头面人物叫来开会,准备给他们提前上上眼药,到时候可别闹出什么难看的事情。 过去就算了,往后,可不能再犯。 袁树离开马家大宅之后,又火速找到了卢植和苏初、马然,见他们已经开始统计存粮数目,就加入了进去,和他们一起统计助农行动小组目前掌控的存粮数量。 这一统计,袁树发现这批粮食的数量还真不少。 这批粮食的来源有些复杂,有马氏弟子门生们募捐的,有马融赠与的,有韩进提供的,还有便宜老爹袁逢提供的。 之前用来帮助贫困农民熬过冬天所消耗的并不多。 确实有一些很贫困的自耕农家庭在忍饥挨饿,不过相当一部分自耕农家庭还是有一些自己的口粮的。 吃不饱,不代表没有,袁树只要提供给他们一部分,让他们能维持温饱直到夏粮收获,今年就算是过去了。 袁树自己也注意着节省这部分粮食,没有大手大脚的花销,留了个心眼儿,只是按照温饱标准提供。 结果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剩下来的存粮粗略统计一下,估摸着还有一千多石,按照一石粮食二十七公斤来算,差不多六万斤粮食的储备粮还是有的。 按照农忙时的状况来算,一个壮劳力大概要两斤粮食才能吃饱,其他老弱妇孺一斤粮食就能兜住,极端状况下,可以适当降低粮食消耗量,这批存量还能消耗更长时间。 这批粮食掌握在手,袁树就有了应对冲击的底气。 同时,只要马融配合,压住马氏家族内部的那些有小心思的家伙们,庞大而富裕的马氏家族也会成为他的盟友。 另外,韩进虽然是躺平摆烂型选手,但是胜在听话,县府应该也有部分余粮可供调用。 这样一算,袁树便稍稍安下心来。 苏初和马然消息灵通,行动快速,所以提前把关东闹饥荒的消息带来了。 等数日之后,更多消息大规模的传播到了关中,袁树等人才知道这一波饥荒闹得还真挺厉害。 雒阳东北部和豫州西北部的饥荒尤其严重,三月份开始爆发,至今已经有大量黎庶黔首饿死,有些地方甚至饿死者十之四五,每两个人就有一个饿死,堪称人间惨剧。 这一事实对照卢植之前的困惑,饥荒爆发的原因也就差不多摸索出来了。 去岁,司隶各地和豫州各地的粮食收成一定很不好,但是地方官员欺上瞒下,把消息屏蔽了,以至于雒阳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 再加上去岁寒冬气温下降的厉害,人们维持生活需要的热量更多,粮食消耗速度更快,本就不足的粮食更加支撑不住了。 甚至有些地方的农户们都把种子粮给煮熟吃掉了,解决了眼前的问题,来年开春却保不住。 勉强熬到三月,农户的存粮终于支撑不住,在春耕的关键节点,饥荒爆发了。 战报可以骗人,战线骗不了人,司隶和豫州地处中原腹心之地,素来富饶,距离雒阳也非常近,可仍然闹出了那么大的饥荒,由此可见中央皇权的衰弱和地方主义势力的抬头。 官僚系统的报喜不报忧、欺上瞒下、夸大其词也是闹饥荒的重要因素。 袁树有理由相信,饥荒爆发的最初,官府一定是想方设法遮掩消息,眼下若不是饥民太多以至于官府根本压制不住,闹饥荒的消息也根本传不到雒阳,根本不会让皇帝知道。 现在桓帝刘志知道了,勃然大怒,下令三公和三公府的官员离开雒阳亲自奔赴各地赈济灾民,但是为时已晚,饿死的人是不会复活的。 得知的消息越多,袁树的脸色就越差,再加上苏初和马然不断从弘农那边带来消息,卢植、十三太保和其他助农会的成员们也非常郁闷。 现如今,弘农郡的粮价也开始飞涨,已经翻了两倍,还在继续上涨。 主要原因倒不是天灾或者是饥民冲击啥的,司隶和豫州的饥民并没有大规模向关中迁徙,主要是朝廷从弘农调走了很多粮食去赈灾。 便宜老爹袁逢也给袁树来信,说朝廷也计划从三辅之地征调粮食去赈济灾民,情况一旦不妙,出现灾民造反、冲击官府,甚至还要出兵镇压。 袁树对此倒是毫不奇怪。 自古以来老爷们赈济饥荒就是两手准备,一是用粮食,一是用刀,综合来看,在不少老爷眼里,用刀赈济饥荒的效果最好,一了百了。 谁又在乎那些饥民们到头来也只是想吃一口饭呢? 这帮老爷们但凡做点人事,甚至稍微拟人一点,都不至于让局面破败到这个地步。 有了袁树的要求,最新的消息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从弘农那边送过来,也得以让袁树等人知道关东那边的情况。 三公巡视开始了,饿死的人也越来越多,饥荒越来越严重,不论投入多少粮食进去仿佛都是无底洞。 最后还是太尉陈蕃提出应该遏制一下囤积居奇的商人,并且亲自诛杀了十几名囤积居奇的商人,开仓放粮,情况才有所改观。 而由此,袁树和卢植等人也意识到了,这场所谓的饥荒到底有几分是天灾、几分是人祸。 只是可惜了那诸多性命,在这充满勃勃生机的季节沦为饿殍,就那么死了。 等时间到了五月,长安城粮价上涨的消息也传来了,五陵之地的粮价应声上涨,其中以平陵和安陵上涨最多,几乎翻倍。 而粮价上涨的消息也进一步加剧了恐慌情绪。 人们都被饥荒给吓怕了,被饿肚子的事情给吓坏了,一听到粮价上涨,立刻不要命的出门购买粮食。 由此造成挤兑和粮价的进一步上涨,流言蜚语满天飞,什么百万饥民将要入关,粮食价格即将暴涨,各地粮食储存不足等等。 各地官府为此焦头烂额,难以应对,甚至就连便宜老爹袁逢也难以应对。 长安城因为人群聚集,更是各路流言蜚语的中心集散地,长安城的粮价为此被冲击的一浪还比一浪高,到处都是争抢粮食的人,还为此出现了踩踏、伤人乃至于死人的事情。 在这一阵粮价上涨和疯抢粮食的滔天巨浪之中,唯有茂陵县的状况较为稳定,仿佛滔天巨浪中一块稳如老狗的礁石。 倒不是说茂陵县的人素质有多么好,有多么的睿智、镇定,无惧流言蜚语。 而是茂陵县有袁树这头幼年体神兽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