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尽头与岁月和解》 序 我出生在内蒙古丰镇市三义泉乡。三义泉于我是陌生的。从出生到随家搬迁,我在三义泉的时光只有7年多一点儿。 对于一个生在小西滩,认知和记忆都不完整的7岁的孩子来说,我对三义泉儿的印象无非是东到海流素太,南到鸽子沟,北到长虫沟,西到村里的西山头这么一丁点儿的地方。 《在时间的尽头与岁月和解》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在时间的尽头与岁月和解》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东 知道小西滩的东边是海流素太,是因为觉得姐姐上学就能有新书包背,有新衣服穿,所以我哭着喊着在4岁的时候就要跟着姐姐一起去位于海流素太的小学上学。 第一个学期开学的时候,正值家里果园丰收的季节。 妈妈把给我从丰镇县城里新买的小背心塞到她为我亲手剪裁的,用缝纫机并排扎了五条松紧带的小短裤里,然后给我的背心里塞满从果园摘取的各种大大小小,酸酸甜甜的果子,弯腰拍着我被果子撑的鼓鼓囊囊的小肚子叮嘱道:“去学校好好吃果子,不许给姐姐惹麻烦,不许跟人家老师出洋相。” 于是,我听话的一个人坐在班级的最后一排吃着果子。 如果不是因为我吃累了,偶尔会跪坐在长条板凳上换个姿势歇一会儿,老师都看不到班级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我。 这一吃,吃了三年。 但三年里,我并没有升过一级。 对,我是说,我的小学一年级,蹲了三年班。 现在想来,我一直觉得我是当时村里乃至整个三义泉乡唯一上过幼儿园,学前班,接受过完整学前教育的孩子。这在当时根本不知道啥是幼儿园,啥是学前班的乡村教育体制下,简直是个奇迹。 我想,一定是那三个一年级,给我后续的高考升学打下了坚实的底子,尽可能我的老师们并不这样看。 我清晰的记得,在我努力完成自己第二个小学一年级深造的过程中,有一次考完试,一位经常会在午后红了脸的王姓男老师拎着我的卷子站在讲桌后,边扶他歪掉的“蓝的卡”帽子,边喊着我的名字:“杜永旺,2分!”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羞,抑或是吃多了果子肚子胀,在老师喊2分的同一时刻,我爆破式的放了个屁,震天动地! 老师被震懵了,停顿了数秒后,冲着我的方向扔过来半盒粉笔头,用板擦敲着讲桌对全班同学说:“这家伙是个傻子,大家都不要跟他耍,小心他连累你们。” “庞晓虎,粉笔不是打你的,你个儿太大挡着那个傻子了!” 看着身边我等了他们两年才等到的我的同学们哄堂大笑,我也开心的笑了起来。从自己的背心里取出果子给他们。 当时,那种衣服里贴着小肚皮转圈儿挤满的一个个果子被掏出来放到他们手上换来的现场效果,可能是我立志长大后一定要腰缠万贯的开始。 转眼间自己即将不惑,海流素太小学在我的印象中也愈加的模糊。除了这三个一年级,我对我的启蒙学校最深刻甜美的记忆,就是王香梅老师了。仅管她从没有教过我,但她经常用她的大二八自行车,把我放在前梁上顺路带我回家,在我家门口的土坡前停下喊我妈妈的名字:二女,孩子给你捎回来啦! 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觉得,留着齐耳短发,有着好看的眼睛,总是笑盈盈的王香梅老师,就叫为人师表。 30多年过去了,王老师,您还好吗? 南 小西滩向南,翻过南坡,再翻过两座山那边的鸽子沟,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我一直觉得是这个地方赐与了我生而为人的机会。 没有鸽子沟,就没有我爷爷的二舅,也就是我爸爸的二姥舅。没有我爸爸的二姥舅,我爸爸就活不下来,爸爸活不下来,就不会有我,这个道理在我第一个一年级深造之前我的父母家人就给我讲的很明白了。 我有理由怀疑,我读一年级时的智商是被他们这么复杂的像绕口令似的人物关系,因果继承给绕蒙圈的。 爸爸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一哥、一姐。 爸爸因为错误的选择了自己的出生顺位,落得一个奶奶不爱,哥、姐讨厌的地步。 之所以说错误的顺位,是因为爸爸选取的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机,不仅来晚了,而且还来早了。比爸爸小4岁的三叔,就是全家的最爱! 爸爸刚一出生,就被奶奶许着“送”给了烂营滩一户没有儿子的大户人家。 那家可能改变爸爸一生命运的大户人家带着崭新的蓝花小衣裤下滩来接爸爸的时候,本担心奶奶为母情深会反悔,但只低头看了一眼包在一个破麻袋皮儿里的爸爸,大户人家就像确认过奶奶的眼神一样,开心的笑上眉梢。 当大户人家把小蓝花衣裤给爸爸穿好,准备抱爸爸走出大门儿的一瞬间,听到一个男人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把我的儿子放下,我没说话,就别想把我儿子抱出这个大门儿!” 没错了,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爷爷,杜存罗。 大户人家:孩子他爹,你变卦了? 爷爷:我一直就没说把我儿子送给你家! 大户人家:不是送,孩子他妈可早收了俺们家两石莜麦的! 爷爷:还给你! 大户人家:你有吗? 爷爷:砸锅卖铁不差你! 奶奶:你个灰个泡,这年景,哪有吃的养这个,大儿子,大姑娘咋办,非要留着都饿死啊? 爷爷:稀粥兑成米汤,总归是有办法! 奶奶:留下你管,我不管! 爷爷:我管! …… 于是,本可能成为大户人家小少爷的我爸爸,一直在炕上软趴趴的爬了2年。2岁的时候都站不起来,只会发不知道是“爸爸”还是“粑粑”的两个音儿。 铺垫了这么多,爸爸的二姥舅终于要上场了,我的记忆中三义泉的最南边儿是鸽子沟这个认知也要有个交待了。 在爸爸2岁的那个中秋节前,他的二姥舅从鸽子沟下了山,来爷爷家走亲戚。 进门看到爬在炕上只会说“baba”的我爸爸,二姥舅爷指着爷爷问:“存罗子啊,孩子这么大了软的站不起来,这是吃不上东西啊,你咋养孩子的?” 爷爷瞅了瞅奶奶,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泪。 二姥舅爷从身上背着的褡包里掏出10个丰镇混糖月饼递到爷爷的手里说:“这10个月饼,你给我天天泡上热水喂给英贵子(2年里,爸爸虽然没有顶天立地的站起来,但好歹“爬”不改姓的有了自己的名子——杜英贵),你们其他人谁敢吃一口,我打断你们的腿!” 二姥舅爷,这么豪横吗?是的! 每每爷爷讲起二姥舅爷的时候都会说:“你二姥舅爷大高个,红脸膛。躺在地里装死抓住狼的后腿摔死过狼;去丰镇县城里赶集走山路回家,遇到“鬼火”差点儿迷路,一生气拿出镰刀追着“鬼火”砍,追到烂坟堆里抛了两个坟在坟头上睡了一觉,天亮后骂骂咧咧回了家。” 这就是爸的二姥舅,我的二姥舅爷。 爷爷说,提起二姥舅爷,十里八村儿的人都知道,都会让着三分。二姥舅爷仗着自己的天生胆大,能抛闹,日子过的一直不错。 可不是,六零年***的时候能在中秋节前烤得起混糖月饼,还能给我爸10个当救命口粮的,放在那个年代,实在可以说惊为天人。 以至于我在长大后随三叔家的四哥、五哥去鸽子沟掏松鼠窝的时候,我还想去二姥舅爷家看看他威风的模样,当面告诉他,您的月饼不仅救下了我爸,我爸还有了我这个一年级上了三年的娃,只是他老人家早已驾鹤西去,空留传说! 按着二姥舅爷的吩咐,吃完爷爷用热水泡着喂了的10个混糖月饼后,爸爸很快站了起来,可以扶着窗台来回指着院子里的鸡、羊、猪、狗发出很多种表达欢快的声音。 …… 带着这样的感恩和敬畏,我对鸽子沟的情怀和轮廓印记,终生不可抹去。 北 小西滩向北5里地的长虫沟我完全没去过,从小到大。 长虫沟总是在爷爷坐在煤油灯前抽水烟的时候被提起。 每当提起长虫沟,炕头上做针线活儿的奶奶总会用好看的大眼睛,翻爷爷一个白眼儿,有时候还会嘀咕一句:多少年的破事儿了。 被爷爷总提起的长虫沟,与爷爷的妈妈,我的太奶奶有关。 爷爷是家里的老大,也是独子,下面有两个妹妹,二姑奶奶和三姑奶奶。 三姑奶奶刚出生两年,爷爷的爸爸,我的太爷爷在东河沟的土崖下挖黄土拓坯子准备盖新房的时候,被塌方的崖头砸在下面,享年40岁。 当时的爷爷20多出头,娶了奶奶刚2年,爷爷奶奶的大儿子,爸爸的大哥,和爷爷的三妹妹,我的三姑奶奶同岁。 太爷爷的意外身故,让一大家子的负担,转瞬间都落到了爷爷的肩上。 上要养太奶,下要供儿子,养妹妹。皮实的爷爷经常在忙乎完自己家的农事儿后,卷起一卷儿破了又缝,缝了又破的铺盖卷儿,远远近近的去给大户人家打短工。 也就是在爷爷经常外出打短工的档儿,奶奶和太奶奶、和二姑奶奶、三姑奶奶的矛盾越来越深。 据说,矛盾的激化是因为有一天早上,被奶奶摸了屁股应该会在当天下蛋的几只鸡,并没有如期的捡回如数的蛋。奶奶怀疑是太奶奶偷偷的捡了给三姑奶煮着吃了,差点儿闹出一出佛山流传的“钟小三吃鹅”的故事 爷爷的性子随了太奶奶,也就是说,太奶奶特别皮实,胆小,一生大气儿不敢吭一声。丢鸡蛋闹腾后的那天傍晚,太奶奶带着二姑奶,三姑奶站在门外的土墙下,默默的哭了一晚上没敢回家。 …… 后来,太奶奶在她娘家人的主张下,改嫁到了长虫沟。 再后来,等太奶老了,卧床不起的时候,长虫沟的那户人家无人过问。 爷爷听说后,要去接太奶回家,奶奶不同意。 爷爷夹起一领棉袄,出门向北山头走去。边走边哭,边哭边喊:“娘啊,我来接你啦,接了你咱娘俩儿找个地方一起死去。” 跟着爷爷身后出了门儿的奶奶,看到这般模样儿的爷爷,返身回家背了个收粮用的大笸箩,顺手还拿了根扁担,颠儿着小脚追上了爷爷骂道:你个灰个泡,你不拿个东西,是要往回背孩子他奶奶吗?这么远,那么大年纪的人不让你背散架了啊?走,我跟你一起把他奶奶抬回来。 都说那个年代的婚姻没有爱情,但我坚信,奶奶在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共担患难的那些年,和爷爷是有着深厚的爱情和亲情的。 人之初,性本善。 人的一生,在成长中被财、色、名、利带跑的善良,终会在他们老去时回归和孩提一样的成色。 当然,也有例外! 西 西是西山头的西。 西山头下去,就是小西滩南河沟和北河沟的交汇处,那块儿的河很宽,弯很急。 和我同年出生的屋后二和叔家的大姑娘淑花,曾在一场大雨时给在地里的二和叔送饭。她家的地在河的再西边。就在她过河的一刹那,南河沟北河沟蜿蜒相撞的山洪,挤出高傲凶猛的浪头,把她拍了进去。 等二和叔全家找到淑花的时候,已经是在两天后,三十多里外的太芝了。 当淑花穿着漂亮的花衣服,扎着一对儿可爱的小辫子,被救起她,还认她做了干闺女的干爸妈带到二和叔的面前时,二和叔惊到不会说话。 那真是个生命的奇迹,但却是个玄幻的存在。 救起她的干爸、干妈说:“孩子捞上来的时候满嘴,满鼻子,满耳朵的泥沙,但身上除了一小部分擦伤,基本毫发无损。虽不省人事,但脸有笑意。” 多么的不可思议! 三十里地的激流勇进中,她成功的躲过了奔腾向西的山洪里卷带的大小石头和木头杂物,也成功的躲过了河道弯流的曲折凹凸。 听说这个事的所有父老乡亲,都说是河神显灵。 一个传奇,但成了我7岁前的禁忌。 除了我在学校努力深造三个一年级以外的日子,妈妈每天都会对我说:出去耍,不许翻过西山头去河那边儿! 但是,我在第三个一年级暑假,不仅翻过西山头,去到了河那边儿,而且还一路向西走出了5里地! 那5里地,我是和三叔家的五哥一起跟着爷爷走完的。 那5里地,让我从7岁起,知道了三义泉最西不是村里的西山头,是5里地外的席麻滩。 光头,留着白色山羊胡,背着手的爷爷,穿着无袖白洋布对襟系带儿背心,用绑带绑了腿的黑色大裆裤,走起路来飘飘洒洒。 我和五哥一会儿跑到道边儿的引水渠里追着蝴蝶,一会儿又会跑回爷爷的身边嬉戏打闹。 走累了的我拽着爷爷的手探着头问:爷爷,爷爷,你说的老令公是谁?他为什么要撞死啊? 爷爷说:“日狗的,爷爷也讲不清楚,爷爷是听村里上过私墅的人讲的,你们一会儿看戏的时候好好听就知道啦” 那是我第一次看戏,也是第一次由爷爷带着去看戏。 三义泉中学对面儿的戏园子有多大,台子有多高,当时戏台上的老令公如何撞死的,我完全记不住也看不懂。只记得我和五哥吃着爷爷从果园给我们带了的果子,不断的在坐在一块儿石头上聚精会神的看戏的爷爷的两边儿来回穿梭,互换着位置。看着身边儿不断的拍着手喊出声的大人们,我们大笑着,大笑着…… 戏什么时候散的我不知道,我是趴在爷爷的背上睡回家的。 当满世界找我找了一天找不到的妈妈从爷爷手里接过我,听说我是被爷爷带着看戏去的时候,妈妈眼里的焦急担心被不知是开心还是感动的东西替代了去。 妈妈到现在唠起这事儿的时候,都会说:“咱们老二(我爸爸在爷爷家男孩儿里的排序)门上的孩子,只有你爷爷当你们是亲孙子。” “你哥和你爸爸大哥家的大姐一般儿大,你奶奶哄你大姐,不哄你哥。你姐和你三叔家的四哥一般大,你奶奶带你四哥,不带你姐。你和你五哥差两岁,你和你五哥一起在你奶家耍的时候,多吃一口块垒会被你姑说是大肚汉!” 你知道,在农村,婆媳、大姑姐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世界里两种不同物种的天敌。 她说任她说,你听了呵呵一笑就是了。尽管我知道,妈妈念叨的这些委屈,基本都是事实。 这一切,不能怪奶奶,也能不怪我爸爸的大哥,我姑姑,我三叔。 这一切都源于爸爸入世的顺位选择错误。 ******前后出生的孩子,特别是上面有哥、姐的孩子,在哪一家呱呱坠地时都可能不是特别受待见的那个。穷时你来争饭碗,你有没有眉眼高低? 自然的,长大了,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后,连带妻子、孩子都继承延袭了这种大家庭的边缘地位。 幸运的是,我的爷爷,把对爸爸的爱,也延续给了我们。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在爷爷背着我看完戏的那个冬天,我们举家搬迁到了丰镇县城。 搬家的原因,一是我家的果园让我家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万元户。但更直接的原因,是妈妈一直忍受不了奶奶对我家的冷淡,和我爸爸的大哥(原谅我一直无法称爸爸的大哥为我的大爷)、以及我三叔家和我家经常的有意无意的摩擦——我妈的原话是:就看不得咱家过上好日子,行的坐的找茬欺负咱家。 妈妈说,大队分给我家盖房的椽和檩,因为爸爸大哥家的大儿子要结婚盖房而直接被爸爸的大哥和他的大儿子“抢”走,以至于我家要盖房的时候,是全村邻居凑的椽和檩才帮着我家把房盖起来的。 妈妈说,她给爸爸攒了两年的两张羔羊皮,要给爸爸革一领翻皮棉袄,被爸爸的大哥带着收羊皮的商贩,活生生的闯进我家外屋,从晾架上拿下来,卖了后拿钱扬长而去。 妈妈讲这件事儿的时候,我其实想说,我当时亲眼看到并记住了这个场景。 我记得爸爸的大哥当时戴着翻毛白羊皮帽,穿着一身长大的羊毛外翻的大皮袄,边沾着唾沫数钱边骂拽着羊皮不让商贩出门的妈妈:妈个x的,老子还没过上好日子呢,你们就想过好日子啦?老子过年杀的猪舍不得吃都卖了钱,你们杀了猪不卖自己吃,你们这日子过的也太虚乎(当地方言:意为舒坦)了吧。 虽然老师说我傻,但专家说,应激反应的记忆片断,傻子都能记得住! 妈妈说,哥哥高中放暑假在我家的果园看果子,被蒙着面的贼差点儿拿着尖刀捅死。是我家和我同年的小藏獒“黑尔”冲上去咬了蒙面贼的胳膊救下哥哥,而第二天,我爸爸的大哥胳膊腕上包上了布子…… 妈妈说,不,不是妈妈说,是我记得,我第三个一年级毕业,哥哥高考后的那个暑假,爸爸的大哥带着他的大儿子把哥哥拦在门前坡下的小河沟(前文提到的村里的北河沟)里组合双打,边打边骂,你个小个泡就这个俅像还想考大学?考上大学也得追到大学弄死你! 妈妈冲过去想往出救哥哥,妈妈被就地拖打。 全村空巷,场面壮观。 听到消息的爷爷赤着脚冲到小河沟,捡了石头扔向爸爸的大哥和他的大儿子,但根本不管用。 气急的爷爷身子弓成90度,一手叉着腰,一手拍着光光的脑袋冲向爸爸的大哥,喊着“来吧,老子跟你判命(当地方言:同拼命。)了!想打死国旺(哥哥的名字)就连老子一起打死吧!” 看着爷爷这样,在场的人都愤怒了,一起冲上去终于拉开了施暴中的两个人中极品! 事后,奶奶风轻云淡的对抱着哥哥一起哭的妈妈说:“小后生,挨两下打没事儿的,又打不坏,不要在外面儿让人看笑话儿啦!” 在农村,兄弟们的对立纷争,打架怄气,90%以上,都是父母,尤其是母亲偏亲偏爱留下的祸根。家风好坏,与母亲的处事风格有着极为重要的关系。 你们也一定很好奇,每次大事件中,总是没有我爸爸的身影。 是的,每次大事件中,爸爸都没上场。但其实大多时候,爸爸都在。 从小受惯了哥、姐、兄弟训斥、欺负的爸爸,总是默默的和围观的邻居站在一起。 我家能成为村里人眼中过上好日子的人家,基本与爸爸没有几毛钱的关系。 要强,能干,口才好,比爸爸高半头,十里八村儿都算得上好看媳妇儿的妈妈,因为没读过书,就想找一个有文化的人所以选择了爸爸。 爸爸的书读到初三,即将升高中的时候,全国开始了*****大串连。 其他的同学脱下红装换武装,秒变红小兵,开心的从这列火车刚跳下来,马上又爬到另一列火车天南地北的去跑,去北京天安门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只有爸,卷着铺盖卷儿回到了家。 奶奶为此一直说,那些串连的孩子后来全都进城分派了工作,你爸是扶不起的阿斗,没出息。 其实回乡的爸爸,也有过当选生产大队民办教师的机会。就在大队即将确定人选的时候,那个全民听墙根儿,互相检举揭发的年代又给了爸爸沉重的一击。 村里的积极分子向大队领导揭发爸爸的妈妈对人民不老实,路过别人家谷子地的时候撸了人家几穗谷子回家…… 奶奶说:“缺德东西,不得好报,我撸的是毛有有(当地一种类似谷子的草本作物,穗里的籽儿可食)!” 我宁愿相信奶奶撸的是谷穗儿! 那样的话,爸的民办教师机会还丢的值一些。 总之,爸爸这一生的命运都与粮食紧密相关。 曾经有两石莜麦可以让他成为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但被爷爷拉截了。而三尺讲台、为人师表的机会,又被奶奶几穗儿谷子终结了。 果真是民以食为天啊! …… 看上爸爸有文化的妈妈,和爸爸结婚的时候,奶奶只给了他们一床盖到脚腕子的被子。 棉花透过被上的洞,乐开花的迎接着妈妈。 刚开始的时候,过了门的妈妈和奶奶家一起住,妈妈也因此享受到了全家对爸爸的“待遇”,除了爷爷。 过了一年,妈妈生下了哥哥。 看着哥哥延续了爸爸在这个大家庭的地位,妈妈跟爸爸说:“咱搬出去吧,我们可以受欺负,我不想让自己的娃也受欺负。” 奶奶说,就凭你们?搬出去得饿死! 妈说:死我也要死出个样儿来。 妈妈要自己盖房,去申请了在村东头的小土坡上的房基地。 那是小西滩村第一户在那个位置建房子的人家。那个地方离着我太爷爷的爷爷就开始居住的奶奶家的院子,有300多米的距离。 300多米对于只有20几户人家的村子,已经是非常远的非主流聚居距离了。 申请好房基地后,妈妈又跑了好多次大队和乡里,终于申请到了盖房的椽和檩。但爸爸的大哥说,我的儿子娶媳妇儿,我先用一下椽和檩…… 妈妈凭着自己热情、善良、爱帮助人攒下的好人缘儿,凑齐了椽和檩,在大家伙儿的帮助下,迅速起墙,上梁。 但从没有盖房经验的爸爸,盖房居然没挖根基,仅在平地垒了两层石头就开始在上面砌黄土加麦秸拓成的土坯子。 这还不是关键! 关键的问题是爸爸去河沟里拉的石头不是方的、扁的适合平整的砌根基的石头。爸爸拉回来的石头都是那种圆咕隆冬像西瓜的石头。这让我家房子上完梁的半小时后,整座后墙就轰隆隆的塌了下去,那些“西瓜石头”淘气的四分五散。 所幸,正在吃上梁饭的大伙儿,没有被砸着伤着。 赶来看笑话儿的爸爸的大哥和他的大儿子,把手里的铁锨当成锣敲的无比欢悦。 看不惯的邻居们纷纷站了起来,二女,放心哇,我们举着火把都会把房子帮你连夜建好。 真的,第二天,我家的房子就崭新的伫立在村东的小土坡上了。 房子盖好后,本身针线活就好的妈妈去学了裁缝,买了缝纫机。在参加完公社的工分儿劳动后,抢出空给人做衣服补贴家用。每到过年,是妈妈最忙的时候,不通电的乡村,点着煤油灯通宵做衣服的妈妈经常趴在缝纫机上睡着,我想这也是多年后的现在,妈妈眼睛不好,总是酸疼流泪,模糊不清的原因。 再后来,生产队解散,公社在村里栽种的果园走产权购买制,谁家一次性能拿出10000块钱,果园的土地使用权就卖给谁家。 妈妈找到他的二哥,我的二舅借了5000块钱,算我二舅也入了股。然后又带着爸爸下丰镇找到爸爸的同学凑齐了剩下的钱。 位于村子最南边,下去就是南河沟的果园分为东西两个园子,中间被一条村里直通到南河沟的小道隔离开来。 凑齐钱的妈妈本要包下整个果园。 但嫁到海流素太,后来因姑父在包头二机厂招工的时候被招了去而定居包头的姑姑,赶回来给三叔拿了钱,和三叔一起买下西果园。 这给我家和奶奶家的关系,埋下了很多的摩擦隐患。因为没有分家的三叔家,就代表着整个奶奶家。 两个果园经常因为引南河沟的水浇果树的事儿吵架。 南河沟是自东向西的流向,所以我家的果园自然的处在了来水的上游。 南河沟又是一条季节性明显的河流,他的形成就是海流素太东边和南边的大山在下雨时自上而下的山洪冲击而出的干涸河道。 这样的河流让水源变的异常珍贵。 下雨天,河里发山水的时候,会随着引洪渠流到果园里。山水的时间就那么长,而果园又那么大(东西两个园各有50多亩),我家的果园想痛快淋漓的喝饱,就得拦住水流流向西果园。西果园的果树渴的“嗷嗷”叫,急的奶奶也是冲着妈妈“嗷嗷”的叫。 后来三叔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我家果园上游,引洪渠进水的位置筑了个坝。坝的作用是蓄水形成小水库,以延长水源时间。 筑成后的水库灌饱了多少棵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水库很快就成了村里小孩子凫水的天堂,直到有一天中午,光脚出溜进水库,一声“妈呀”后就被呛晕的我差点儿被灌死。 只露着脑袋和肚皮在水库中漂了近半个小时后的我,被在我家果园帮忙的二舅认的干儿子捞起时,已经基本没有了生命特征。 从小帮我妈带着我的姐姐跑到东、西果园的小道上,冲着200米外我家的方向叫破嗓子的哭喊着:杜英贵,刘二女,你们要不要你们的小儿子了,永永在水库淹死啦! 午睡中的爸妈,冲刺着穿过果园跑到坝上。 看了一夜果园,刚被二舅认的干儿子替回家吃午饭的哥哥一按窗台,从窗户中光脚跳出去,跑在了爸妈的前头。 他们赶到时,看到头朝下,被贴着坝的斜坡放在坝上意图控水的我。妈妈直接瘫软在地上晕了过去。而爸爸,做了他这辈子最有魄力和胆气的事儿。 爸爸拿起旁边儿不知道谁带的铁锨,发了疯一般的拆着坝上的泥土和石头。边拆别喊:去你妈的,我让你浇水,去你妈的,我让你浇水。 在旁边儿的三叔没敢说一个字。 还是奶奶,及时的阻止了我爸:英贵子诶,你别再去“我”的了,赶紧看看娃娃吧。 爸爸停了下来,跑到我身边,倒提着我的一对小脚丫挂在肩膀上在坝上来回的走。 后来爸爸聊起来这个事儿,总说当时的想法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看看能不能把我肚子里的水控出来。 还真就管用了。 大概在爸爸来回走了这么两三遭的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然后哇哇吐了起来。 旁边的人高兴的喊着:娃娃醒了,娃娃醒了! 双脚着地后的我,靠着蹲在旁边的爸爸的膝盖上,只感觉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树都在飞快的旋转,我想让他们停下来,但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棵树听我的话。 闭上眼干呕了一会儿,我抬起了我薄薄的单眼皮儿,发现旁边的人和树状态稳定了许多。我摇晃着走过去和被姐姐扶着的妈妈说:妈妈,我记得我说“妈呀”我就完蛋了。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妈妈又哭又笑的跟大家说:“你看这个灰猴,还知道出洋相。我就说昨天晚上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带着瓜皮小帽跟我说,二女,看好你的孩子,看好你的孩子。” 你们别笑!真的,现代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并不全是假的! 自此,小西滩81年出生的俩娃成就了这个村两个传奇。 顺流而下漂了30里地毫发无损的淑花和溺水而亡逆转生还的我。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果然,我家后来越过越好。 而越好,就越受到爸爸大哥和他大儿子的嫉妒,特别是果园这个事儿。 他的二弟、三弟买下了村里最能来钱的果园,而他没能占上这个便宜,这对于一个出门儿没捡着钱就觉得丢了钱的人来说,如鲠在喉!这也成了他怨恨姑姑的理由,但他并不敢对有钱,还住在大城市的姑姑怎么样,只能把无名的火全撒在我家。 因此,蒙着面去果园假扮偷果子的贼捅我哥,在河沟里拦着我哥组合双打这种事儿就成了家常便饭。 这些在我脑海中留下深深记忆的“家常便饭”,让我在我家搬迁前的那个秋天,有了一次和每年从包头回老家探亲的姑姑的特别对话。 那个对话让姑姑给本不聪明的我,再次摁上了“傻子”的标签。 姑姑像所有长辈问小孩子一样问到: “爸爸的爸爸你叫啥?”我说那肯定是爷爷啊! “爸爸的妈妈你叫啥?”我说,是奶奶吗? “姑姑接着问,爸爸的姐姐你叫啥?”我指着姑姑说,是你! 姑姑看了看我继续问:“爸爸的哥哥你叫啥?”我玩着我的手指说:爸爸的哥哥早死了啊,爸爸没有哥哥! 姑姑说:“傻子,别瞎说!你大爷哪死了?!”我从坐在果园地垄上抱着我的姑姑的怀中挣脱出来大声喊道:我大爷就是死了!死了,死了,早死了! 姑姑问:“是你妈跟你说的你大爷死了吧?”我说:去你妈的,你大爷! 从此,我是个傻子事儿的不仅在学校出了名,还在家里留了号。 …… 搬家 88年9月,我终于升上了二年级,哥哥也接到了内蒙古师范大学物理系本科的录取通知书。 十里八村轰动,哥哥是附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农村娃! 见到妈妈的人都说,让他们欺负去吧,你看看他家的孩子在捅牛屁股,你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多穿几双鞋,多走几里路,看着他家遭报应吧。 …… 哥哥去大学报到不久后的初冬,妈妈下丰镇县城的平安街义无返顾的买下了一套四合院里的东房,一排三间,宽敞明亮。 搬家那天,妈妈把过年的猪杀掉,请全村老小吃了油炸糕和猪肉土豆烩粉条。爸爸的家里人,只来了爷爷、四哥、五哥。 搬家车发车的那一刻,四五年没登过我家门的奶奶,自从我哥挨打后我妈没跟说过一句话的奶奶,披着一领灰布棉袄来到车前,抬头对着驾驶室的妈妈说:二女子诶,过去的事儿都别计较啊,没事儿要回来的啊! 说完话,奶奶扭头撩起身上披着的棉袄擦着眼角。 妈妈对着师傅说:开车! 第四个一年级 本已在海流素太小学终于升上二年级的我,因为教材和县城里的不一样,被县城的学校强制插班又读了一个一年级。这也让本该99年考大学的我,变成了2000年。 瞧瞧我这扎实的基本功。我要再学不好小学的课程,我都对不起我那4年时光,8个寒暑。 去到县城小学的我,如开了挂般,成为班主任大于老师和教数学的小于老师喜欢的三好学生。大于,小于老师是我们对两位同姓干勾鱼的老师的区别称谓。 我被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就是只要学校的任何公开大型活动,我必然是我们班的场上代表。哪怕是踢毽子这种我踢完第一个,需要跑出5米远捡回毽子再踢第二个的选手,仍然会被大于老师当成班里的“种子选手”安排上场。 我自己都难为情! 但大于老师搂着我的头哈哈大笑着说:“没事儿,上去!我们孩子上去不是比踢的多的,我们是跟他们比踢的远的。” 注意,是我们孩子! 这种和我妈妈一样宠我的级别,可能是我进城读书智商突然回归正常的解锁密码。 原来,一个只懂吃果子放屁的傻子,经常得“暖阳补钙”,也会小鸭变天鹅,成为老师的骄傲。 为师如母的大于老师啊,您知道吗?您不仅教会了我知识,还教会了我阳光明朗。您习惯的哈哈大笑,已经跟随了我30多年并成为好友、同事签别我的标志——“人未到,笑先闻”。 返乡 90年夏天,我三年级毕业的暑假。妈妈带我回到了小西滩村。 匆匆好几夏,一晃两三年。 回乡的原因是我家搬家时候带过去的米面粮油吃完了,妈妈要回家跟承包我家果园和地的邻居收租磨面。 回到家的第二天,妈妈和村里赶来看我们,帮着妈妈炒麦子,晾莜麦的姨姨、婶婶聊的正开心,三叔推门迈了进来。 妈妈诧异又略带不安的抬头看着三叔。之所以不安,许是三叔家虽在搬家之前的那些年没和我家有过大的干戈玉帛,但也因为奶奶对我家的不理不睬,和果园浇水的事儿而有着明显的距离和潜意识的“敌意”。 三叔看着诧异中的妈妈热情的喊到:“二嫂回来了,妈让我过来叫你回家吃饭。这么多年了,啥事儿也都别计较了,啊。好不容易回来了,走,回去看看爸和妈,妈一早就在碾子上推了黄米蒸了糕” 跟妈妈说完,三叔转头对蹲在炕上玩着炒熟的麦子的我说:“永子,赶紧和三叔回奶奶家,你四哥、五哥都想你啦。你三婶还给你生了一个小妹妹,叫彩云,你以后就不是咱家最小的孩子了,你有妹妹了!” 对于妹妹我当时并没有感觉,但我真的很想我的四哥、五哥,尤其是四哥。 四哥和我的亲姐姐同岁,76年的大龙,比我大五岁,个子不高,不爱说话,但打架像练过自由搏击一样,踹、踢、摔、翻样样精湛。 这也是我在海流素太小学深造三年,但没有一个人敢欺负我这个小傻子的原因。 上学第一周,有一个淘气到我们班没人敢惹的海流素太北街的小子伸进我的背心里抢我的果子吃,被村里和我同班的小朋友跑去告诉了与我隔了两个教室的,正在读四年级的四哥。 四哥过来平静的问我:“谁是李二毛?” 那小子嚣张的从人群中挤出,抬着脸说:爷!想咋滴? 我记得我只顾上看四哥抓住李二毛衣领的瞬间,但完全没顾到四哥脚下啪的一扫,就把对方扫的双脚离地,直挺挺侧摔在了教室门前的石板上。 李二毛躺在地上,蜷缩着右腿,双手抱着脚踝骨的地方号啕大哭。 每次想起来,我都替他疼的慌。 现在的孩子永远感受不到当时那种手工缝制的有着厚厚的硬胶皮底子的松紧口布鞋踢到小腿“迎面骨”或脚踝骨上的痛感是几级疼痛的水平! 现代足球解说员通常把这两种物体间的碰撞称作“硬伤”! 李二毛的哭喊引来了他上五年级的哥哥,鼎鼎大名的海流素太小学“四大高手”李大毛的注意。 李大毛飞奔着冲到四哥面前抓住四哥的衣领骂道:黑书(四哥叫杜书文,上学不爱洗脸,脖子总有黑黑的汗沟,因此得了个黑书的外号),你妈的你想找死啊! “死”字没说完,李大毛已经被四哥双手一搭抓住四哥衣领的手,然后转身一个过肩摔,摔翻在地! 要不是老师及时赶到,李大毛那天可能被单膝跪在他胸口,右手掐着他脖子把他掐成“猪肝儿”脸的四哥掐断气儿。 四哥一战成名! 我的三年深造平安无虞! 于守护,四哥是我的英雄。 于为人,皮实少语的四哥像爷爷一样让我温暖。 离开村子前,村里的大孩子们会背着各自的弟弟、妹妹玩骑马打仗的游戏。那时候的四哥经常会背着我,跑着,跳着,旋转着把我甩起来让我去飞踹其他的“人马”搭档。 每次游戏,我俩的组合十战九赢! 所以当三叔跟我说到四哥、五哥的时候,我开心的跳了起来。 要说三叔,真是一个人际高手。 三叔没给妈妈再迟疑的机会,上去就拉着妈妈的衣袖笑呵呵的说:“二嫂子,走吧走吧,赶紧回,糕凉了就不好吃啦!” 可能受益于三叔这种处理、化解矛盾的方式,在多年后的现在,我在我的业务团队中非常推崇“假想成交”的销售技巧。 所有的沟通和谈判,都定义在单子已成,客户已经要和我们签约的框架状态中思考。业务人员要带着这种定义让客户做闭环选择题,推着客户向前取得阶段性成果,不给客户留太多开放探讨的话题和犹豫时间。 去到三叔家(爷爷奶奶和三叔一起住,老儿子,没另家),饭怎么吃的没印象了。但我和四哥、五哥迅速的抱成一团。 我拿出我最心爱的亚运会“盼盼”纪念章给四哥、五哥各别了一枚,还跟他们一起看我在学校手工课上做的万花筒。四哥、五哥也拿出他们新做的弹弓,***塞到我的裤兜里:永永,你的啦! 当晚,我就和四哥、五哥挤在了一个被窝里。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听到三婶儿隔着墙和隔壁的本家嫂子聊天儿:“唉呀,小弟兄们玩的好着呐,到底是一个爷爷的亲孙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呐。” 自此,每年的寒暑假只要一放假。我都会第一时间让爸妈送我到回乡的长途客车上。 每次回家,妈妈都会买很多蜜酥、麻叶儿、老北京蛋糕等妈妈觉得好的东西,让我给爷爷奶奶带回去。每次都会叮嘱我,爷爷牙好,可以吃蜜酥、麻叶儿。老北京蛋糕给奶奶,奶奶没牙,蛋糕软和,牙床子能磨动。 最有乐的是一年冬天的寒假。 我带着妈妈给奶奶做的猪皮冻回去,奶奶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居然放在笼屉里蒸了吃,揭开笼盖的时候,盘子里只剩下一盘猪皮汤…… 奶奶每次把这个笑话儿讲给村里人听的时候,是带着明显的炫耀的。 村里人总会说:四奶奶啊,你看看,里翻里外,还是人家老二家的最孝敬你吧? 每每这时,奶奶都会说:哦,是了哇,枪崩的! 在我的家乡,枪崩的这个后缀,代表着一个人对自己所言所行的最大悔恨。 再后来,爷爷、奶奶搬到了我们在村上留下的房子里。 爸爸妈妈回乡的时候,都会和爷爷、奶奶住上几天。 在一次聊天中,奶奶眼望着远方提到,村里同龄的老人们都开始准备装老衣了。 农村上了年纪的老人,儿子闺女给准备棺材、装老衣叫寿材,寿衣,是一种儿女孝顺,老有所依的象征。也有说准备这些反而可以冲喜,延长老人的寿数。 回到城里的妈妈马上去买了当时最流行,最好的寿衣面料,架起自己的缝纫机给爷爷、奶奶各做了两套寿衣、寿袍。还给爷爷、奶奶各做了一身应季穿的灰“的确良”衣裤。衣服做好后,妈妈让爸爸把爷爷、奶奶接到丰镇住了一个多月,奶奶见着寿衣、寿袍的时候哭的眼泪模糊。 穿上“的确良”衣裤的奶奶在门口的镜子前照了又照。哪个年龄的女人不爱美呢?况且奶奶真的很好看,大双眼皮儿,鹅蛋脸,有着在她们那个裹脚的年代足可以称为精致的三寸金莲。 一个多月中,妈妈每天给爷爷、奶奶拿上零花钱,送他们到院里的邻居家耍“棍儿牌”,那是一种和麻将玩法儿基本一样的纸牌。打完牌回到家,妈妈的饭菜早已经准备好。奶奶像个小孩子一样,总是边吃边跟妈妈抱怨着爷爷打牌有多差劲,不会配合,不会看眼色出牌,害她总不胡。 爷爷总是乐呵呵的回上一句:“就像你打的多好。” 回到村里的奶奶逢人便说,老二家这一个月,让自己这一辈子都活得值了! 在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我奶奶的名字,奶奶名叫赵二女。 对的,和妈妈同名不同姓。 时间是杆称,他会用自己的刻度,丈量出世界的真、善、美、丑。 两个“二女儿”,两个同样出自重男轻女家庭,连个正式像样儿的名都没有的女人,两个没有文化但都好强能干的女人,所有的矛盾,都被这时间温润出的良善化解了。 老令公 转眼我已经小学六年级。时间到了1993年。 93年过了年后,姑姑、姑父从包头回家探望奶奶后,去丰镇我家住了一周。 姑姑到来后的几天,我看妈妈的脸色逐渐变的不太好看了。 有一天夜里,听妈妈问爸爸,孩子她姑姑说的让把果园包给你大哥,你大侄儿,你怎么看? 从来中庸无主见的爸爸默不作声,憋了很久说了一句:姐姐说的对,总不能肥水流了外人田。 …… 从最开始的坚决不同意,被姑姑软磨硬泡的妈妈,又一次心软了。 没几天,爸爸妈妈回去和爸爸的大哥,爸爸大哥家的儿子签订了果园承包合同。在妈妈按上手印那一刹那,爸爸的大哥笑的极为得意,那是一种惦记已久的阴谋被满足后的放肆! 没有意外。 此后两年中,我家再没有收到该收的钱和粮。 爸爸还在抽空回去赶着牛车帮他大哥的大儿子拉树苗的途中,弄断了腿。 当时,拉车的老牛被迎面而来的吉普车惊吓,疯狂的奔跑了起来,板儿车被甩着撞向路边的大树。 爸爸情急下右腿一蹬大树,从板车上穿了出去。 人是躲出去了,但只听一声脆响,爸爸右腿的膑骨当场折断。 爸爸大哥的儿子坐车把我爸送回丰镇,就再也没出现过。 五个月后,在我妈精心照料下,爸爸又站了起来。除了阴天下雨断折的地方会酸疼以外,基本没留下后遗症。 站起来后的爸爸,回老家要粮食磨面。 但回到奶奶家的爸爸刚和他的大哥,他的大侄儿提了个茬,就被他的大哥骂的狗血淋头。 他的大哥骂他就会听媳妇儿的话;骂他不近亲理,跟自己的哥哥、侄儿还算的这么清楚。 一辈子难得说句大声话的爸爸回了一句:我们家也是好几口人,也得等粮吃饭了哇。 瞬间,从没被爸爸顶撞过的他的大哥,他的大侄儿冲过去压住我爸暴打。 他的大侄儿抱住我爸的伤腿疯狂的喊着:你个送了人的货,反了你了!看把你这条断腿再给你折断! 奶奶见状,抓起灶台上的擀面杖砸了爸爸大哥的后背一杖,大喊着放开我英贵子。 爸爸的大哥回身一脚,把我奶奶踹飞在灶台旁边儿的柴禾堆里。所幸有柴禾堆的缓冲卸力,要不然,70多的奶奶后果如何不敢想像。 趴在柴禾堆上的奶奶想骂,但半天没有换上气来。 听到动静的邻居们跳墙过来边骂边拉,把两个人中极品推了出去。 去果园背柴禾的爷爷回到家,看着爸爸满脸的血和被大家扶到炕上仍然换不上气来的奶奶,扭头走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的爷爷从院墙边扛了一把大方头铁锨,精神矍铄,怒气冲冲的去到了爸爸大哥的大儿子家,然后只听噼哩啪嚓一顿响,爷爷把他大孙子家的玻璃和窗户砸了个稀巴烂。 砸完后爷爷冲着屋里大声的喊:杜旺子(爸爸大侄儿的名字),你给我滚出来!你倒是出来打你爷爷啊! 据当时在场的,听过戏的上了岁数的爷爷的堂兄弟们讲:当时戴着狗皮皮帽,倒举着铁锨,一部白胡子在风中威飞凛凛飞舞的爷爷,像极了戏台上的老令公。 爷爷走了 大学毕业后的哥哥,分配到了包头市二机厂的子弟四中当上了物理老师。 哥哥在包头站稳脚后,不想再让爸妈呆在丰镇与爸爸的大哥家有任何瓜葛。 95年入夏,哥哥带了卡车回到丰镇,把全家搬到了包头。看清自己大哥面目的姑姑,也在我家搬到包头时的落脚和我外地户口借读二机厂子弟中学给予了极大的帮助。 那时,我正读初一后半学期。 经历了教学方式不一样导致的短暂的不适应后,我的学习成绩从初二开始一路向上。在班里60多人中,可以挤进前10,物理、数学更是经常满分。 97年我以全年级300多人排20多名的好成绩考进了包头市乃至全内蒙重点高中二机三中。 中考后那个长长的暑假,我开始了第一次勤工俭学。嫂子带着我去她任工程监理的工地做起了小工。 搬砖、筛沙子,和水泥,填废料…… 从最开始的吃力到后面儿推着码满砖的车健步如飞,让我直到现在都感觉没有啥苦是人吃不了的。 做小工每天25元,干了整整40天,离高中报名就差5天。 当我用肿胀的伸不直的手,接过包工头给的1000块钱的时候我想说:操!我太有钱了。 带着赚钱的兴奋和对高中生活的向往,我在家躺着休息的头一天怎么都睡不着觉。 家里只剩下妈妈,爸爸和姑姑,哥哥早一周回了老家。 下午,姑姑家的二媳妇,我的二表嫂来到我家。在二机医院上班的二嫂背着一个药箱子,就是那种早前电视里常见到的棕色带翻盖儿,箱子的正面有红十字的药箱子。 二嫂对妈妈说:“二舅妈,我妈打回电话说我姥爷可能不行了,我给姥爷从医院配了些输液的药,我们都上班走不开,能不能让永永回去给我姥爷送一趟?” 脑子变聪明的我知道,她口中的姥爷就是我的亲爷爷! 妈妈还在迟疑着说:“娃娃从来没自己坐过那么远的火车……” 我呼的跳起来对妈妈喊道:“我去,我去,我要看爷爷去!” 当晚出发。 第二天早上,坐了8个多小时的绿皮慢车到达丰镇,一夜未眠。 下车后背着药箱迅速跑出火车站,跑到对面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回三义泉的长途客车站。 回到村里是上午10点多,我被客车放在南坡的公路边。 闻着熟悉的青草的味道,穿过浓浓的露水包裹着的两个小树林,翻过了南河沟,跑上了东西果园的小土道。 这是我从丰镇搬到包头后,三年中第一次回爷爷、奶奶家。 我匆匆的跟看到我的从小玩耍的小伙伴们打着招呼,心不在焉的回应着叔伯大爷们“永永回来了”的关切…… 进到我家院子,奶奶在窗户中看到后迎了出来,边扶着门框出家门边喊:“我永子回来了,慢点儿、慢点儿。” 进到里屋,看到躺在炕上的爷爷闭着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白色的山羊胡跟着一动一动。 旁边的姑姑、爸爸、三叔、哥哥表情严肃。我有点儿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爷爷突然睁开眼,侧头看到了我,露出了我从小都能感觉到温暖的笑容,伸出温热的手抓着我的手大声的说道:我永子回来啦?我见上我永子啦。吃饭没哩?看这手凉的,欢欢儿去你三叔那,让你三婶婶给你煮个面条吃。” 奶奶说:小孙子回来看把你高兴的,这么多天都没听到你这么大的声音了。 姑姑说:爸啊,永永是给你回来送药的,孩子考上高中了,学习可好啦,后天就开学了,不能多住! 爷爷说:是哩,赶紧让娃娃去吃饭去,吃完饭赶紧回去上学去! 三叔跳下炕,扯了扯我的胳膊:永子,让爷爷再睡会儿,跟三叔回家吃饭去。 去三叔家吃完面,我又很快跑回爷爷家。 爷爷又在大口大口的闭眼喘气。 好一会儿,爷爷幽幽的睁开眼。 看到站在炕沿边儿的我,他用他那早已无力疲惫的,瘦的能看到每一条蓝盈盈的血管的手伸向我嗔怪道:诶,永子啊,包头那么远,你咋又跑回来看爷爷了,刚开学,咋能不上学哩,欢欢儿回去,啊! 我的眼泪绷不住的喷涌而出。 我知道,思绪已经恍忽、混乱了的爷爷,是真的不行了! 这个留下了爸爸,把尽可能多的爱给向爸爸,护着爸爸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并将爱和关切延续给爸爸儿、女的爷爷,即将在他80岁的生日后走到人生的尽头。 爷爷得的是胃癌。发现已经是晚期的胃癌…… 奶奶把抽泣的止不住的我拽到外屋,再拽到门外,回头瞅了瞅屋里,然后撩起妈妈给她做的灰“的确良”外衣的衣襟,从里面一个后缝上去的口兜里,掏出折了好几折的一叠蓝色的百元人民币塞到我手里。 我迅速的推着奶奶的手说:奶奶,我不要,给爷爷留着治病,我自己能赚钱啦! 奶奶说:悄悄儿的,别让别人听到,这伍佰块钱你爷爷说啦,谁也不能给,要给永子上学用。 眼泪又一次绷不住的喷涌而出…… 第二天一早,三叔开着拖拉机送我去三义泉坐直达包头的长途汽车…… 路过西山头水井的时候,我看到了爸爸的大哥。 那个不可一世的我的大爷,肩膀上挑着水桶,摸着墙一步一步向前蹭着,三叔说,你大爷眼底出血没治好,瞎啦…… 回到包头高一开课的第二天,家里打回电话,爷爷走了,永远的走了…… 抱着爷爷的照片,我哭了一整夜。 化开的是风,化不开的是乡愁 爷爷走了后,一个人独居的奶奶,死活不同意三叔接她去三叔家一起住,说要守着爷爷的热气儿,怕散没了。 高一寒假,我和在包头做了厨师的四哥一起回村里陪奶奶过年。 三十晚上,奶奶让我和四哥、五哥去给供在外屋炕桌上的爷爷的照片前上炷香。 摆好贡品,上了香,鞠了躬。 爱抽烟的四哥点着一根烟倒插在香炉边儿上说:爷爷,水烟没有啦,您抽根纸烟吧! 香烟顿时忽明忽暗,像有人在一吸一吐一样,一截截儿的短了下去。 烟柱飘忽袅袅,烟灰渐弯掉落。 四哥说:“爷爷回来了!” …… 2003年,非典。 正上大三的我,在清明节的前一天接到86岁的奶奶去世的消息。 奶奶走的很安详,在睡梦中离去。 那份安详一直保留在她下葬、入敛前的脸上,直到棺盖合上,都像是和在场的孝子贤孙们微笑着做着最后的告别。 爷爷奶奶同岁,都属马。俊鸟归林,骏马远去! …… 参加完奶奶葬礼刚赶回呼和浩特的当天下午,我就开始了近两个月的非典全校封闭。 我与三义泉,与小西滩的联系,也像随着那次封闭隔离而久久的隔断。 大四毕业来北京工作,17年了,我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滩,那些山。 随着年龄的增长,幼年时光那些让人仇恨的、愤怒的人和事,早已化作吹散云朵的风儿般,轻轻的消散。 而越来越让人温暖着热泪盈眶的,却是浓浓的乡愁。那是对爷爷、奶奶深深的思念,和对故乡一切美好善良的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