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 楔子 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这一年对于家住江浙闽赣的老百姓来说还是相对平静的一年。南渡初年的战乱在记忆里已渐渐沉埋下去,恼人的只剩下田租国赋、水旱虫灾,但这些毕竟是软刀子杀人,慢慢割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疼了,正好让主子们安乐于上,小人们承顺于下,渐渐倒有些承平时节的太平景象。听说淮北那边的金人这些年也锐气渐挫、不复从前。茫茫江湖、天堑南北,一时之间更多了些趋利竞名之徒,少了悲歌慷慨之士。人人争相打理的只是自己的有限生涯,区区小命,倒没谁去注意什么立身报国的大计了。 没错、这是个乱世,来日大难——金人一旦渡江如何?朝廷宫帏内乱如何?君相猜忌日深如何?赋敛直欲破家如何?乱民哀鸿遍野如何?……任谁都把握不住一个结果。但正是为此,人们才更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过眼繁华,有如楼外楼中朱妍的歌舞,绝世风华、惊鸿过眼,人人都知道只不过是一曲光景,任谁也留不到水止停。但为了那一曲,正不知有多少绿衣年少、达官显贵、僧儒名士、山野高人不惜千金竞价,列坐楼头,求的也不过是那一睹之快而已——再没人会去算计、为这一快、竟又破去了光阴多少,消磨了壮志几何。 这是个虚假太平的年代,是动荡之间的间隙。只有朝廷还在虚饰着国泰民安的盛景,做着四方整肃的美梦。其实陇头陌上,岂能尽是顺民?不信、——纵然是村童野老,也多爱听上一段红粉名侠的故事,却不知那些沉郁顿挫、豪荡感激往往也正发生在他们身边…… 这天、江苏一境,吴江之上,正漂下一只小小乌蓬。吴江本属于太湖支流,水清波缓,但这些年屡遭铁蹄践踏,也曾几度一江流赤。从船上望去,两岸良田,多生衰草,民舍寥落,雨晦天瞑。船上人叹了口气,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这句话出自《诗经》,是哀悼国亡势微的意思。船上人看来象是个读书人,身材长大,衣衫简净,虽是个文士装扮,却不见雕虫之气。小船沿着南岸下行,沿途道路很少见人,只因近来消息谣传:多说金兵南下,不日即至,所以一路上商旅乏绝。船上那人不由叹了口气——这样的谣言,一年正不知要流传多少次,当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次的起因就是近来金使伯颜又出使到临安催供——当时南宋与金约为叔侄之国,每年都要供奉大量供品给金国,偏偏这次朝廷中有人略为刚阻,伯颜发怒,语含要胁,南朝人多是打怕了的,所以一时闹得风声鹤唳,民不安生。 那客人望向北岸,却见远远那一人一骑依旧缓缓地在田梗上走着——相距的远,又隔着树,那对面沿岸的小路便时隐时现,那一人一骑在这小船上也就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看得见时,也只模糊一团,全分不清肩背头脸,只觉得那人和坐骑似乎已溶为一体。让人颇为奇怪的是那头牲口,象马又不象马,却异常的高,这些天连日阴雨,田间小路想来泥泞异常,人走着也要打滑,却绝没见那牲口颠扑一下,惊动上面的乘客。船行良久,船上客人就这么远远地望着那一人一骑,只觉得这么望去,他们好象是一团浅浅的墨色,在这江南的细雨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与寥落。 船尾是个艄公,这么冷的天还光腿赤脚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江水,说不出的苦寒之状。将近吴江长桥,艄公问:“客人,歇歇吧?” 客人点点头,艄公便停橹向江心舀了水,划到岸边,淘米生火,做起饭来。松柴很湿,烟直窜,呛得那艄公不停地流泪。一会儿停下扇炉,又捧出个小坛子,拈了几块咸鱼,准备煎了好给客人下饭。 这长桥是商旅必经之地,本也是个名胜之处,但因为连年的兵火,如今、只剩下三五间瓦舍,十余处土垣,寒门向暮,看了让人伤怀。文士问正在河边淘米的一个妇人:“这一天就没什么客人经过?” 那妇人翻了翻米,打量了他一眼,摇头说道:“从昨天到现在也就只一群北使,还有朝廷的兵护送,打算吃了饭歇歇脚再走。嫌这儿小,到对面村子七里铺去了。” 那文士望向对岸,远远的二里多外是有个小村子,炊烟初上,相距的远,因这里一带平畴,所以还望得见。却听那妇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便留在这儿,又有谁敢招待?上回赵家桥那几家人家不知哪一点不周得罪了通译,被他撺掇着金人把那一家老老小小吊着打杀了多少,又有谁敢管了?活在这个时世,真是造孽啊!” 文士不由默然,回头看那长桥,桥是石头砌的,栏干已有些残破了,停舟系缆的桥墩上却笔势纵横,墨迹淋漓,依稀题满了字。从头读来,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于今重到何事?愁比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干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无为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坠清波。 词尾没有属名,算是无名氏之作。文士读罢,不禁也有一种悲概由衷而来,联想当今时势,似是自己心中也有所欲言,正待凝思,忽听艄公惊道:“客人,你听!”侧耳听去,却是对面那个小村子七里铺隐隐响起了一片喧噪之声,虽离的远,还是渐次传了过来。先是怒叱恶骂,渐渐的,里面夹杂着一声声衰号,接着依稀的竟有“救命、救命”的声音——想是村民惨遭金使欺凌的呼叫,相随的隐隐有粗野的笑声入耳,像金使的鼓掌声,又象宋兵的奉承声,客人与艄公对望一眼,已知就是适才淘米妇人所说的那群金使在作恶了,不由相顾惨然。那艄公忽“咦”了一声,只见一路上遥遥能见的那一人一骑这时慢慢走来,正缓缓向那个村子行去,这一去,可不是羊入虎口?艄公人老心慈,忙扯着嗓子叫道:“喂——”,却又不敢太高声,怕惊动对岸金人。离得太远,那人想是听不见,船上二人着急,正待齐声再叫,忽见对面村子红光入眼,还夹杂着黑烟滚滚,竟着起火来!火势转瞬之间已然大盛,这么阴湿的天,想必是有人故意放的。艄公一楞,人都惊呆了,那长身文士一掌拍大船舷上,怒得都说不出话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却见对岸那一人一骑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忽然加快,卷蓬似的,远胜凡马,直向那片小小村落奔去,转眼间没入火中,踪影难见。船上两人“呀”地一声,正不知那人要怎样,这不是又添进去一条性命?正满怀悲悯地等着他的呼救。——对面村里的惨叫却早已停了下来,想来不上一会工夫,一村人已死的死,逃的逃,光了。隐隐只有一片笑声入耳,听着残忍而耻辱,让船上两人都忘了身在何处,是何家国!那隐约的笑声忽被打断,接着化为怒叫,然后不是一声惨叫、而是一声声连成一片的痛呼衰号,夹杂着金人的咒骂,还有护送宋兵的帮腔。两人远远的只见对面火光冲天中似有什么一闪一闪,东飞西掷,雷奔电掣,每一停便是一声惨呼传来,尖锐凄厉,远比他们刚才笑的声音更大更刺耳。一个平静的小村竟似变成了边庭沙场,直惊得艄公瑟瑟发抖,那文士也心底骇然,喃喃道:“剑气纵横?剑气纵横!”——这分明是适才那人路见不平,拨剑杀贼呢。人声却只是在火光中挣扎,竟没望见一个人影能逃出村来。隔了良久,最后一声特别长的惨嚎后,除对面火光黯淡,身边江水嘶嘶,十里之内,再无人声。想是飞鸟也惊呆了,树颠草丛,更无一羽之振,一虫之鸣。船上两人侧耳倾听,良久,只听得一串微微的“踢哒踢哒”声传来,却是那头牲口拐出了村口,渐行渐远,慢慢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墨色。 呆了半晌,客人哑着嗓子道:“痛快痛快!”回望桥头,那首词正墨迹犹新,酣畅淋漓。重头读过,只觉一轮冰月当头砸下,冰凉彻骨;再读一遍,忽又觉一腔热血直冲脸上,忠义愤发。那客人喃喃道:“罢了,罢了,书生误我!书生误我!”艄公只怕迟延多事,也不待饭熟,便解缆东下。只那客人把一曲《水调》悲歌三道,慷慨不已。 没想岸上有行路的行人认得他是镇江名士沈放字傲之的,当晚住宿时又听得七里铺烧杀之事,私心忖度,以讹传讹,第二天消息便不胫而走,竟说某月某日,沈放单身孤骑,青衫溅血,于吴江长桥北岸七里铺截杀金使二十余人、千夫长一人、及护送宋兵若干,散发断剑、秃笔题词、放舟而去。不日谣传京师,天子高宗览词默然,一言不发,将那首词传视丞相。秦丞相也由此立即派遣缇骑,暗诏严访。一时之间,一曲《水调》,歌起大江南北! 一、避祸 “临安城外余杭县, 余杭县上好登楼” 三娘子笑吟吟地说。 酒楼到了宋代,那是分外的丰赡富丽起来。有宋一代,光汴京就有上百座名楼。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铁屑楼”、“看牛楼”、“清风楼”……各具特色,出产的“玉练槌”、“思堂春”、“雪腴”、“内库流香”种种名酒更是争奇斗胜,有口皆碑。南渡之后,康王赵构秉承乃父习气,更贪安逸游乐。一俟局面安定,那杭州城内的烟雨楼台,飘香舞榭便翻新斗巧地兴盛起来。 好登楼位于余杭地界,是座跨街骑楼。门斗甚大,门口两旁拦着两道亮锃锃的黑漆杈子,用以阻拦路上的闲杂人马。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儿,一律翠绿帘幕,文绘藻井,当街临窗望去,便见远山秀水,端的与众不同。 这时,靠近左首的窗前,正坐了对中年夫妇。男的神情脱略、身材长大、只穿了件灰布长衫。女的却是柳叶弯眉、杏核靓眼、恬静明丽。众人多有注意那女子的,见她周身打扮也只是一龚半臂、一条蓝裙,荆钗素面、却风致嫣然,语笑如菊。 两人都是三十五、六岁年纪。只听那女的笑道:“傲之,你可知道这好登楼上曾有副名联?” 那男人噢了一声,抬眼看向三娘——这两人正是预先知机避出镇江府的沈放与三娘子夫妇。沈放内人名唤三娘子——说起他们这段姻缘倒有些离奇,不过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沈放对妻子一向很是敬重,不由就侧耳听她细说。 只听那三娘子说道:“我听说书的相公说过,天下名楼世传共有三十六,临安的‘楼外楼’、洞庭的‘岳阳楼’、金陵的‘五闲楼’、汴京的‘樊楼’、襄阳的‘西楼’、再加上这座‘好登楼’号称为六座楼中之楼。别的楼之所以称为名楼的原因我不知道,但这好登楼的成名却只怕是因为一段掌故。” 沈放又“噢”了一声,他知三娘虽为女流,但见闻极广,自己一向也最喜欢听她讲故事,虽都非经传所载,但却都更加活泼。 却听三娘子笑道:“那还是南渡初年,集贤殿侍诏学士胡铨奉命出行,路过此楼。胡学士那一手好字、一身刚正、一肚学问可算无人不闻了。那日歇马于此,正值这酒楼开业不久,掌柜的殷勤奉承得很,准备了好酒好墨,想请他乘兴留题于此。胡学士独饮了两杯,也就应了那掌柜的所请,正在题笔凝思之际,忽听楼下一片响,往下望去,门口却来了位龙行虎步、鹰准燕颔的将军。胡学士盯了他两眼,不由大喜,忙命掌柜的快请。那将军一上楼,胡学士便运笔如飞,笔酣墨饱地写了两个大字——‘幸甚’!那将军看看他的字,再看看他这短小精捍的人,便知道是有名的铁项御使胡铨了。”顿了下,三娘子笑道:“相公,你猜那将军是谁?” 沈放想了想,胡铨一代名臣,清直刚正,至为权势不容,终于挂冠而去,当时虽满朝金紫,他所青目的将军该不过一、二人而已,便用指醮酒在桌上写了个“飞”字。他所指的人姓岳名飞字鹏举,曾官至太子少保,可惜后来为奸相秦桧所害,天下闻声皆憾。三娘子颔首一笑,接着道:“胡学士见了他便忘了写字,两人重新入座,杯酒相邀,纵言天下,极为欢畅。最后临别时,岳将军见那掌柜的愁眉苦脸,似有不足之色,一问之下,方知是嫌留的两个字太少了,不成幅。岳将军看看胡学士写的那两个大字,抚须一笑,提起笔来,也留了两个大字,却是即情即景的一副天然妙对!胡学士看了,不由也哈哈大笑,当下两人分手而去。相公,你猜这岳将军下联该是哪两个字?” 沈放沉吟道:“这何从猜起?幸甚、幸甚——” 三娘子微微一笑:“快哉!” 沈放一想,不由抚掌道:“快哉!”以“幸”对“快”,以“甚”对“哉”,虚实相应,确是一副妙联,两人相顾开怀,俱由此四字怀想起当日楼头文武二人的雅量高概。三娘子续道:“掌柜的精明,便把这四个字的对联刻了挂在了楼头,又切题,刚好一副宾主酬答的口气,谁不来看!这好登楼于是便也声名鹊起了。”说罢一叹:“这些年咱们朝廷上真当得住‘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命’这两句的,也真只他二位了,叫人事后摹想,怎不钦敬?” 沈放听她说了这么有趣一段逸事,不由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问:“那副对联呢?” 胡、岳二人在有宋一代俱称书法名家,沈放性耽于此,不由追问。三娘子叹了口气:“后来他们二人一个挂冠去国,一个获罪身死,俱不见容于秦丞相。有秦丞相在,这酒楼上又如何也挂他二人的字?不是收了,便是烧了。” 沈放脸色便阴沉下来。他这次与三娘逃避他乡,也只为风闻朝廷上君相二人对吴江长桥上所题之词极为不满,正暗诏严访。词虽不是他写的,但沈放自知恐已难见容于昏君奸相。所谓三人市虎,百口莫辩,何况沈放也不屑于辩解。只有与三娘悄悄离开镇江,潜行避祸。三娘子也是见他心绪不好,故意说上一段逸闻来引他高兴,没想最后终不免情怀转恶。 余杭县是临安府的近畿,相距京城不过三四十里,快马的话,一鞭可到。当真天子脚下,与众不同——市井繁庶、人物端丽,五街十巷、榆柳门庭。加上今晨雨霁,市人行客、商旅店铺,都要趁这好难得的新晴,街上便更是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沈放望着窗外,他们老家镇江府虽也是个大镇,但地处边界,这些年兵火不断,如今比起这小小一县来讲,倒显得逊色多了。本来宋金疆界该在淮水一带,但朝廷久已放任江北之地,心中只以长江为界,以江防为务,所以镇江府倒也成了屯兵重地。沈家原是镇江旧族,到沈放这一代,虽门第未衰,但毕竟是乱离之后,气象和当日已很有些不同了。好在沈放生性通达,不同于一般腐儒,倒不以门庭衰微为撼。他好读书,但经传之学只通其大概,却于钱谷兵革之类杂务颇为留心。一转念之下,就为这京畿繁华下了一番注脚——朝廷南渡之前,以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的奢侈浪费,一年所征赋税不过六千万贯;没想南渡之后,地方丢了大半,人口流离大半,朝廷一年赋税竟征到八千万贯,足可见搜求之刻了。所谓繁华,也真好比三娘所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 三娘却在打量这酒楼的规模。因为还早,楼上酒座不多,来的人也大多是为消闲破闷而来,桌上点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楼梯口拐弯处的木栏杆前,却正放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头操着三弦,咿咿哑哑地远远拉着,还有个小姑娘立旁边,俩人正在说书——讲的是《吴越春秋》。三娘子移开眼,又向别处看去,只见东首座上坐了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五福团寿的长衫,一只手上指甲极长,正在桌上轻轻叩着,再有一座,似是两个军官,看来像进京办事的,偶然路过,上来喝一杯,还有,就都像些闲杂人物。三娘子轻轻松了一气——她不能不小心些,沈放生性脱略,又是个书生,一向不注意小节,也从未遇到过什么险恶之事,他像并没把这次逃亡看得有多严重,三娘却知道,那吴江一词可能引来的祸患到底有多大,这次逃亡真正的份量又到底有多大。她知道那些鹰犬追捕的能力。一念及此,心里不由微微一苦,想:难道十年之后,命运真的要逼着她又要一次重历江湖吗? 这时对面临窗的座上忽有个粗嗓子说道:“要说这些茶民不是傻是什么!造反也就造反罢了,竟然妄言‘扶宋抗金’。奶奶的,他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抗金自是朝廷的事,有他们操的心吗?真别说,这一伙茶匪真的想从黄冈地面渡江北去,看来认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真想抗金去!被吕副帅一番伏兵打得死得死、逃得逃了,光了,到底剩下几十人还是过了江。奶奶的,他连咱们这宋兵都打不过,还说什么抗金?金兵是那么好抗的吗?当年四大元帅打了上十年,最后还不是靠咱们秦丞相谈和的?——抗金?送命吧!” 他这话声音甚大,众人寻声望去,正是坐在窗边的那一对军官。酒楼茶肆一向最是消息灵通之地,众人早听说这半年来湖北地界出了一位厉害茶匪,名叫王兴,以忠义为号,靠贩茶聚财,啸聚了无数亡命人物,日渐成为朝廷心腹大患。这参将看来就是从湖北巡抚使吕维材帐下出来的,不知进京有何公干。他一开口楼上人便不由侧耳倾听,但他这番话却也说得楼上众人暗暗皱眉——当时宋廷为搜括民脂民膏,法定茶叶**,税赋极重,这茶匪起因便是有一干小民不堪其苦,做了茶贩、偷偷贩运求利,后来出了个领头的王兴,遭到官兵挤压,便聚众造反。楼上多是朝廷顺民,贪安惧危,听得茶贩造反已遭平定,心里故然松了口气,但听得那人贬低中兴四将,吹捧秦桧,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心中不由都大大不以为然。那说话的是个参将打扮,容貌粗丑,举止野俗,见不少人留意自己说话,不由更得意起来,因见酒楼上像没有什么出色人物,尽可由着他发挥,不由越是顾盼自豪,大吹大擂,旁边一个裨将也来凑趣捧他,夸他如何亲冒矢石,杀人无算,那参将也自许豪雄,不一会儿,俩人已说得唾沫横飞,意兴甚浓。 却听那参将说道:“大帅这次派我来,秦丞相定会申报皇上,重重有赏。咱们吕大帅这次突出奇兵,斩首一万六千余枚,想当年岳飞大破杨幺洞庭水寨,杀的还不到咱老子这十分之一,那算什么破贼了?吕大帅已得曹御史首肯,一得军功,便可举荐,看来这次升迁有望了。哈哈,兄弟我也不免也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哈哈哈!” 楼上诸人听得他不通文墨,把个成语用得不伦不类,不由都暗暗一笑。旁边却有个老者自言自语道:“斩首一万六千余枚?茶民造反哪有这么多人了?不知又有多少无辜良民枉死于钢刀之下,还死无全尸,割下头来被充当做茶匪好冒功领赏的。”说话的正是那个穿件五福团寿长衫的老者。楼上大半人也都听到了,那参将怒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怎么冒功领赏了,你看见了?”他本打算喊‘老家伙’的,因见那老头身穿一件绸长袍,态度闲雅,像是个隐居的员外,才换了‘老头子’这个稍微好听点儿的称呼。他是偏将,位份不低,但在这京畿地面,也不敢胡来。 那老头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好言好语地道“是一万六千枚就是一万六千枚了,只是你这位军爷在这酒楼上可别胡言乱语,冲撞了岳将军,这楼上可是供过岳将军墨宝的。想当年岳将军大破洞庭水寨,是用智取,不是力敌,而且水寨中也尽多忠义之人,岳将军也是为国家情势不得不尔,还收得杨再兴一名猛将,日后小商河一战,名动千古。当时岳将军杀人虽少,却建功极大,把一干叛匪都收归帐下,开到前沿抗金杀敌,保国安民,引上正路,这不比光杀人好多了?杜子美云:‘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前人说得好,说得好啊!” 那参将听他掉文,答不出话来,想想没意思,喃喃自语道“好什么?哼,在这酒楼上又如何?老子冲锋陷阵,什么没见过,就算骂上那姓岳的几句,他一个死人,还能咬下老子的鸟来?” 这也是圆场收蓬的话,旁人都不理,没想旁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却听了不顺耳,冷冷答道“咬下你的鸟来?嘿嘿,那倒大可不必,也够脏了,只不过你阁下的脑袋得小心一点儿。” 那参将正一肚子火,见一个穷酸也敢嘲笑他,一拍桌子骂道:“老子的鸟就比你个秀才的鸟脏了?老子不是免子,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看你背时发瘟的相,再干净的鸟弯不了弓放不了箭打不下种来还不是一个熊样!” 江南人物大多言语闲丽,意态都雅,听他这么不讲理的胡骂一气,粗鲁不文,楼上人不由都哗然一笑。那书生气得胀红了脸,冷笑了起来,忿声道:“这位军爷好大的狠劲啊,不知又是仗的谁的威势?曹御使吗?他可够狂呀!就不知比起那缇骑都尉冯小胖子来讲又怎么样?嘿嘿!” 参将一瞪眼,就待发怒,却见那书生一句话说出来,楼上人等都忽然一静,同桌的人便你望我我望你,一齐神色怪异的叽叽喳喳起来,似有什么隐秘异事。那参将也听说过冯小胖子其人,他是京中冯侍郎的儿子,冯侍郎因拜在秦桧门下,权势正炽,他这个百无一用,只好吃喝嫖赌的儿子便也得蒙恩荫列名进了“缇骑三十二卫”,可算是三十二卫中最不成材的一个。这冯小胖子出了名的有三多三少:跟班多、干爹多、小妈多,眉毛少、胡子少、家教少。他家旧宅就在余杭县,地广千顷,楼高数阙,原是地方一霸,更是有名的‘王八癞头贱厮鸟’,人见人怕的一个主儿,可谓地方一害。 那先说话的老者这时又好言好语地循循劝道:“可不是在这酒楼上说话要小心些!两月之前,那冯小胖子也是在这楼头喝酒,年轻人胡闹,带了十几二十个妓女相公,篾片帮闲,吹拉弹唱,胡言乱语,说骂无忌,搅得鸟烟瘴气。当时也有人劝,说这楼头供过胡学士和岳将军的墨宝,在这时里说话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来,以免冲撞。那冯小胖子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运了,供过几个字又怎么样?我就算怕他个活将军还怕他个死将军了?当今世上能让我怕的也不过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爱奉承他的人乘机拍马屁,打蛇随棍上,问:原来少爷也有三怕,少爷是哪三怕?叫少爷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子?冯小胖子一笑,笑道:‘这三怕嘛,只怕不是我,人人都要怕的,第一就是金人了,有朝一日,他们一翻脸过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难保,谁敢不怕?连当今圣上都怕;第二就数秦丞相了,他位高权重,这世上又有谁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则是我们袁老大,嘿嘿——这第三个其实我也只怕他一半,但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胆色,真当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是被圣上亲许的,叫人不佩服不行。除了这三个,便是我亲娘老子,并上上下下这些零杂碎,我怕他何来?’说着得了意,在这窗口端着个翡翠杯子,高声大气地喊道:‘在余杭这地面上,老子怕谁?谁敢杀我?’” 楼上诸人想来也都风闻此事,却不如老者知道得这么详细,不由都侧耳倾听。那老者呷了口酒继续道:“他那话说得声音太大,那日老朽我在对面的恒记茶庄里正在尝掌柜的新到的雨前,都听到了。” 说着往外一指,那恒记茶庄在街斜对个,离得颇远,可见冯小胖子当时得意放情之态。那老者继续道:“当时冯小胖子得意得狠了,竟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最后一遍刚刚说完,他把酒杯举起,还没来得及喝,刚刚举在喉咙前面的时候,就听有个声音说‘我敢杀你!’。”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平平淡淡,却仿佛敲金击玉,冷得和冰一样,直刺人耳。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连楼下外面街上的人也都有人听到,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楼上人只见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闪了一闪,便马上不见了,谁也没看清。事后据洒保说他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象是个好俊秀的哥儿。——楼上那冯小胖子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向窗口找那个人,旁人只奇怪冯小胖子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叫打那个冒失鬼个三七二十一的,反还笑眯眯地喝酒?过了一会儿,众人才发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漏,最后才见一串血细沥沥地从他喉咙里流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口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裴翠杯子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去,杯子上却只留下一孔,杯子却没碎。楼上楼下的人只见人影一闪,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那也当真算鬼斧神工了,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过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支翡翠杯的吗?事后连这街上捕快请来的三义镖局的郑师傅都说那绝不是武功,——那不是岳将军的阴灵是什么?” “最后捕快也曾把看见的人一齐锁住拿问,只听楼下人说,当时隐隐只听到一声冷笑,找不见人,后来城门口有守军说隐隐约约见一头怪模怪样不知是马是骡的牲口驮着个人远远不见了,似乎有些怪异。” 众人都已听住了。那老者又喝了一口荼,重又冲着那参将道:“所以小老儿劝你个军爷说话还是小心些。这楼上之事可是半分不假的,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余杭县的人都知道,冯侍郎现在还在办丧事呢。” 那参将虽鲁莽,但这类人也最敬畏鬼神,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先前那个书生却犹对他余忿未熄,冷哼一声,付帐走了。在楼梯口却顿了下,自言自语道:“京中曹御使结交藩将,好得很啊!好得很啊!” 沈放先听着那老者的话时,便低声向三娘说道“他说的那牲口倒像我在吴江长桥所见的那个一般。”三娘子微微点头,并不答言,用手拉拉他暗示他不要再说。却听那老者等那书生去远了,才又向那参将道:“你又得罪他做什么,你可知道他是谁?” 参将已知不好,想问又不好意思问,那老者已然说道:“他就是大学生陈左毅,自称是陈东再世,最会聚众闹事的,是清议中的首领。如今在朝廷中也很有些势力了,正要找曹御使下手,你可不正撞到他手里?” 那参将先还嘴硬,听到后来脸色发白,心中懊恼,不敢做声了。 旁边有人轻声道“别说、现在清议倒有些势力了,也干了点好事。这陈左毅一干人前些日子不是扳倒了左都御使王槐?该,那家伙也坏够了!” 那老者听了不言,半晌停杯叹道“哼哼、又成得了什么气候了!所议之事不过是负气使性,争的不过是对金是称‘父子’还是称‘叔侄’,可笑啊、可笑……” 叹了口气又道:“便使尽朝野上下吃奶的劲儿才不过扳倒一个王槐,老虎头上打了个虱子,可老虎不照样还在?却先一个个自觉安邦定国了般。你看那陈左毅得势不过两月,先把绸长衫换下了往日的旧布衫了,天下百姓还能指望他们吗?”说完又叹口气,吩咐伙计一声:“计在帐上”,起身走了。 沈放听那老者说话大有道理,不由暗暗点头,想依靠这班士人学子,朝政是永无清宁的。那边说书的瞎子却已快把一段《吴越春秋》说完,只听他道“……且说范蠡见那吴国已破,夫差身死,越王大仇已报,他却见着西施,两人自是彼此欢喜,更不待言。西施说道‘大夫,想不到你我还有相见之日’,她违心事贼,这些年心中甘苦无数,说罢掩面悲泣,便有要投湖自尽之意。范大夫却忙一把拦住,柔声道:‘西子,我这一生事业已尽,成败功过,且由后世评说,正要与你泛舟五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你如何却要自尽?’” 说着握了西施的手,一个高材谋士,一个绝代佳人,虽心中各有疮口,但俱识得这人间的苦,其余话便也不用多说了。当日范大夫便弃官而走,走前修书一封,寄与宰相文种。信上面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猎狗烹。越王为人为人刻毒寡恩,长颈鸟喙,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君何不速去?’意思是鸟打完了,就是猎狗该杀的日子,功高骇主,不如功成身退。那文种还在犹疑,闭门苦思,忽然第二日,越王就叫人送来一把长剑,说道:‘文丞相送我灭吴七策,我只用了其中之三已灭了吴国,剩下四策何用?留在人间只怕也成国家大害,只有请文先生随先王去试行于九泉之下吧。’这分明是逼文种自杀了。文种长叹一声,只说了声‘悔不该’三字,便拨剑自刎。可怜一代名臣,终究魂归黄土,哪及得上范蠡的逍遥自在?列位,这范大夫的英资雄才,方略谋算,种种胸襟,怎不让人称羡?所以到了本朝神宗时,王安石丞相每回想起这位范大夫的为人立事,便不由长吟‘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之句,数遍不止,以至于泪下。如今这吴江之上有一座三高亭,供着三位高人,范蠡、季鹰、陆龟蒙,为首的便是这范大夫了。 沈放听他说的虽言语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范蠡也一向为他所钦慕——此时不由叹了口气,想越王勾践虽毒,尚能容人到功成之后,而如今这昏君奸相,却终不能容岳将军至痛饮黄龙,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继续说他的煞尾,“列位,怎知范大夫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后,竟至无处容身了!” 沈放听了一奇,不知又有何惊人之谈?只听那瞎子说道:“那吴江的三高亭盖于吴地,算是从前吴国所属,没想今日却已变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为前日有位吴中学子曲遇鸿做了一首诗,道‘吴人不解亡国恨,却祠范蠡供大仇’,说范大夫本是吴国的大仇,吴中之人怎可供他?几个吴下书生公议,便将亭中范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听得心中冷晒,这般秀才只知翻千余年前老帐以充博雅,可惜虽记得夫差之仇,倒忘记眼前的金兵压境。 却听那瞎子又拉了几句胡琴,哑着嗓子说:“可笑这范大夫魂灵既不见容于吴,却更不能见容于越!秦丞相修会稽先贤祠时,列举诸贤,却也把他除名了。——为什么?秦丞相说:只为他临去留言,怨骂君王,竟对文种说什么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之类,不是将君王比之于禽兽吗?秦丞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义,范蠡枉为人臣,只顾自己区区小命,远走江湖,却陷君王于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贤呢?所以不许他配享会稽先贤祠——他秦丞相这番苦心,是要后世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语,把秦桧沽名做作之态却也描绘了个尽。沈放先还不知这话,听罢不由心中大怒:这是什么歪理?不肯给他昏君奸相鱼肉活剐的自然不忠不义了!不由双眉一剔,骂道“放屁!” 他这二字声音极大,本来无人注意这边。这时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过头来,想何人大胆,竟敢骂秦丞相放屁?三娘子早知不好,忙一脸小心地陪笑跟沈放说:“相公不情愿,也就算了,我不过白说说。”众人方知是两口儿吵嘴,那女的说了什么,一言不和,招那男人叱骂了一句。只奇怪他看来也还温文儒雅,怎么这么粗鲁?三娘又可怜怜地对四座歉然一笑,算是为丈夫惊动他人陪礼。各人俱转过头,想:枉他娶了这么温柔的一个妻子。 沈放却已明白,想来这京畿地面上,秦桧必然耳目四布,何况两人正在避祸之时,自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子一眼,低声笑道:“你这也可以算是陷我于不义了。” 正说着,只闻楼梯间‘腾、腾、腾’一阵响,一声声十分沉重。楼上座客不由都讶然回头,望向楼梯口,正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走上楼来,竟然会这般山行岳移的气势。三娘子脸色一凝,忽皱眉道:“这人受了伤”。 沈放一愕:“你怎么知道?” 三娘子只轻声道“我知道的。”然后侧耳倾听。 只见她面上神色越来越惊讶,喃喃自语道“左轻右重,走‘昆仑疗伤十八式’的‘忘忧步’,那是伤在膈下,动了肝脾了?气息不调、长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涩,中的该是内家掌力。一步一顿,一步一提气,想来还有很重的外伤……真真奇怪,这么重的伤,这人怎么还能走得动路,没有躺下?” 沈放越听越奇,三娘子素来没听说她精于医理呀,不由注目楼梯口,看是个什么人上来。那人却上的很慢,半晌才走上楼来,可让人也着实吃了一惊——好凛凛然的一条汉子! 沈放仔细看去,只见上楼那人中年年纪,面貌苍拙,手脚粗陋,穿着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照理也不是特别高大,只是一望之下却猛可里给人种威势的震撼。只见他面呈淡金,双颊泛青,瞳中见赤,沈放便知三娘说的不错,这人果是受了伤的。 那汉子左胁下还挟了个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岁的模样,相当瘦小,脸孔朝下,看不着脸。那两人俱是一身尘士,似是经过长途奔波。那汉子打量了楼上一眼,一言不发地便向靠板壁的一副空座行去。一转身,众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有人竟‘哦’地叫了出来——只见他背后血迹淋漓,筋肉横糊,竟伤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来,像是被谁用一只钢爪纵横交错地抓了几道,难为他怎么挺得住?肉与破衣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心里都不由猜疑这大汉的来路——不是江洋大盗恐就是江湖豪雄。 那汉子刚一坐下,便叫道“小二”,声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来是北方人氏。那小二见他上楼就已心里打鼓,没奈何地只有蹭上前说“客官吩咐”。 那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赊十五斤烧酒来,” 他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慢,像怕店小二听不懂。店小二听他一开口就说‘赊’字,不由头皮就一阵发麻,他怕的就是这个——这么瘟神爷样子的一个人,开口就赊,他如何敢赊给他,又如何敢不赊? 迟疑半晌,那小二低声低气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规矩,都是现银交易,不赊给生客。小的眼拙,不认识贵官,客人别怪。”说着便苦了半边脸等着挨骂,或是挨打,盘算怎么脱身,生怕那大汉发起蛮来。那汉子却不见发怒,半天抬头道:“我生平没有不结的帐,赊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牵动身上伤势。一抬头,众人只见到他脸上一双沉郁的眼,——英雄落泊,不由都想起这四个字来。 那小二便胆色一寒,只觉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直压上身来,要不是掌柜的刻薄,他怕真要端上来赊与他好赶快打发他走路好了。 沈放听那汉子口气平和,不是赌凶斗狠之辈,倒更像落柘江湖的奇士,更惊于他如此伤势还要喝酒。只见他人虽受伤,脸上却有一种英雄寥落、郁郁勃勃之气,让人看了不觉精神一振。沈放听那汉子一开口便说出个‘赊’字,早已不由在心中暗赞,想以他的威势,若只管先叫上来,喝罢就走,怕这楼上伙计也难拦得住,却一开口就坦言‘赊’字,足见他胸怀磊落,不欺黎庶。正思开口为他代付酒帐,却又怕唐突奇士,却听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机回头,三娘子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还在迟疑,三娘子微微一笑:“记我的帐。”说完她与那汉子对视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汉子眼中却冰冰冷冷,毫无谢意。小二见有人认帐,忙不迭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来。楼上众人都奇那人如此伤势,如何还敢喝酒?十五斤烧酒,怕不能醉死几人?都要看他如何喝法。却见那汉子挥起一掌,拍去坛泥封,凑到鼻下闻了闻,冷笑道:“号称九年陈酿,最多只有七年,看来这好登楼也不过如此。”说完便不再理那酒坛,却把身边孩子一抱,让他站在条凳上。众人这才看清那孩子:也只七八岁的年纪,小鼻小眼,长相一般,又十分瘦弱,像只褪了毛的小鸡一般。众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那汉子绑的票。那小孩被那汉子挟了一路,一衣一脸都是尘土,衣衫又破烂,活脱脱一个小叫化。只见他脸色发白,已喘不过气来。那汉子目光转忧,迟疑了一会儿,目光只在那小孩身上和那坛酒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似下了决心,伸出一只手掌抚在小孩胸前,用力摩娑了好一阵,小孩身上那细细的肋务似乎都要被他揉断了。那汉子每揉一下自己脸色便又黯淡一分,小孩脸上却红润一分,三娘子在一旁低声道:“啊、返照大法,这可是最耗精气的呀”。那汉子的手越来越快,小孩喉咙中呼呼噜噜,只是**不断,最后那汉子猛地向那小孩背后拍了一掌,吐气开声,这一下甚是用力,看样子真象要把那小孩的肝肺都震出来。说也奇怪,那孩子却没事儿,众人只听到他“咄”的一声,小孩已‘哇’地一口吐出一大口青绿的痰来,然后搜肠刮肚,不住清咳,咳一阵吐一口,大汉让他伏在自己膝上,只一会儿,地上便是青溜溜一大片痰迹。众人无不皱眉。那小孩喘了半天才好,肺中污物似已吐尽,脸色才像有了些人气。那汉子难得露出了点笑影,冲他点头一笑道:“六儿,醒过来了,辛苦不辛苦?” 那小孩儿很懂事地说:“六儿不辛苦,伯伯辛苦。” 那汉子一脸温和,说:“六儿,伯伯要给你治伤了,你这伤可不能再拖,可能会很疼,不过你爹爹即然那么英雄,我相信他的小六儿也不会怕疼的。” 那小六儿点点头,说:“可是,可是,那老头儿说你只要再动真气就会,就会……”他记不住下面那个词儿,说不下去。那汉子却只一笑,伸出手,三下两下便把那孩子衣服鞋子剥了下来,脱了个干干净净,露出个又脏又小的身子,光是骨头不见肉,却见他浑身骨节处处处皆有一圈圈的青紫,怵目惊心,竟似受过什么酷刑一般,——会有谁对这么一个小小孩童下手?众人不由都看呆了。 那小孩用两腿紧紧夹着羞处,有点不好意思,却并不反抗。那汉子转向酒坛,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却把双手伸进酒坛里面,众人大奇——他要了十五斤烧酒难道只是为了洗手吗?却见他浸泡了半刻,三娘子已轻声道:“三阳真气?”象是并不确定,只见不到一会儿,那坛子坛口热烟滚滚地冒出热气来,随风飘散,一坛酒竟似煮开了,整个楼头都散布开一股酒气。那汉子这时才缩回双手,一把向小孩身上捏去。小孩呲着牙,咬着嘴唇,忍不住就哼了一声,想来痛极。但他勉力忍着,开始还不见怎样,渐渐五官都皱在一起,虽不敢叫,但身子已开始扭动起来,浑身也冒出腾腾的热气,像是在温泉中洗浴。那汉子偏偏拣他关节四肢上的伤处下手,下手又极重,满楼空气中都传出一股馊味,还夹着腥气。那汉子的大手每一动,背后伤处的血肉便不由一阵翻扭,让人看了触目惊心,胆小的人便不敢看。 只见小孩身上酒气渐浓,又由浓转淡,再由淡转浓,那汉子双手反复伸到坛里去浸泡,如此反复多次,汉子脸上金色加重,双眉紧皱,孩子的**声却越来越小,小小脸上露出欢愉来。坛里的酒不上一会功夫怕已蒸去半坛,小孩身上泥垢也已在大汉手下一条条籁籁而落,露出细嫩的皮肉来,小脸上气色也渐渐红润,只听骨节处一声声‘喀吧喀吧’直响,也不知是伤势好些了还是人已熏醉了。 三娘子这时又喃喃道:“原来不是青城三阳,是块磊真气。除了那人,还有谁能行此大法,那么说,果然是他了?” 沈放一奇:“三娘,这半天、你都在说些什么?他是谁?” 三娘子才回过神、微微一笑:“我也是猜的,像从前听人说过的一个奇客”,便不肯多说。 沈放又一愣,他从没想过妻子居然还会有这些江湖见闻。三娘子却又皱眉道:“他如此伤势,还冒险为人疗伤,不怕内伤加剧吗?”因她又是喃喃自语,沈放知她现在还不愿说,也就不再问了。 有那么半顿饭的工夫,那汉子才住手,等小孩子身上热气散尽,他方给他穿上衣服。他自己脸上却气色坏极,像是伤势更重了。背上又有新的创口裂开,鲜血迸流。小二这时送上一大盘馒头,几样色重味咸的北方菜和一碗细火煨的鸭子肉粥,都是三娘子在无人留意时吩咐送上的。那汉子看都不看送上给自己吃的饭菜一眼,等那小孩喘过口气,只捡那鸭子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却听‘咳’的一声,是那瞎老头子清了清嗓子,引起大家注意。——本来书说完的那一刻便是他叫小孙女求座客赏钱的时候,却偏偏被那汉子上楼岔开了,这时也不好直接要钱,扶着小孙女一座座地走去,问:“客人想点一曲吗?”哪个有心思听他的,有的给两个小钱,有的理都不理,挥挥手就让他们走开了。走到沈放桌前时,那小姑娘手中的小簸簸里也才只有十几个小钱。那小姑娘眼中已含了泪,含怨地向那汉子处瞟了一眼——都是他,搅得这一上午的书又白说了。只听那老人哑着嗓子说:“客人,点一曲吧,”声音全是哀求之意。沈放见他祖孙二人身上单寒,这么的秋九月,小姑娘身上还是单薄的花衣花裤。两人操的是山东口音,想是北方流落来的难民,不由心下惨然,便冲三娘点点头,意思要三娘打理。小姑娘也看出这夫妇两人面相很善,似知今天中饭算有着落了,怯怯地问:“客官想听什么?” 三娘说:“你会唱什么?” 沈放楞了下,没想三娘竟真的要那小姑娘唱。那小姑娘说:“只有一些小曲儿。” 三娘子笑道:“那就随便拣你喜欢的唱吧。” 小姑娘想一想,和爷爷说一声瞎老头便把胡琴拉起来。琴太旧了,声音有点走调,小姑娘的嗓子却还好,只见她想了想,等胡琴一个过门后,便婉转柔嫩地唱了起来,却是首洛阳旧谣,口音不纯,想是逃难路上学来的: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挹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词中讲的是洛阳风光,楼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阳那中州旧都,牡丹盛地,花甲天下,紫陌红尘,游踪不断,如今却尽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阵低叹。那边那汉子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姑娘清声玉振,连歌三挝,方才止住。三娘子祖藉江北,闻曲忆旧,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从包袱里取了几十钱,都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万福谢了,正要走开,三娘子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又叫回来。 小姑娘楞了楞,走回来,只见三娘往她脸上端详了会儿,轻轻摸了下,又摇摇头,说:“我当年也是这般年纪呀”,言下一声轻叹,似是在回想什么伤怀旧事,然后才从头发上拨下一根钗来,掠掠那小姑娘的鬓发,柔声问:“你妈妈呢?” 小姑娘摇摇头,三娘子便知多半不在了。沉吟了半晌,叹道:“也是个苦命人,”便将才从自己头上拨下的那根木钗插在了小姑娘头上了,口中说:“看你的头发乱的,把这个拿给你戴去吧,这钗儿虽不值钱,但还有点用,别、别轻易丢了”。 那根木钗看不出是什么木质的,只是用久了,相当光滑,样式也很朴通,三娘却似把它极小心,沈放不由微觉奇怪:一根木钗所什几何?三娘一向都是个爽快脾气,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罗里罗嗦的?偏那边那个大汉这时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向那小姑娘头上瞟了两眼,若有所思。 三娘却又慎慎重重地认真嘱咐道:“这钗上面也刻了几句话儿——你认字吗?不认的话,去找那认字的人认了,也学着唱。以后……说不定帮得上你一点儿小忙,可千万别丢了。” 那小姑娘万福谢了,方才退开。 眼看那孩子一碗肉粥喝完,那汉子拍拍那孩子小肩膀,问:“小六儿,累不累?咱们又要赶路了。告诉伯伯,你怕不怕?” 小孩子象已有了些精神,摇摇头,脆声脆气地道:“不怕!” 汉子颔首道:“对,别怕,再有坏人追来了,就看着伯伯杀坏人。今天早上伯伯杀了几个?” 小孩子不由一脸兴奋,伸出四个指头,说:“四个”,他说的是临安口音。 那大汉难得的一笑道:“不错,四个,你能数得清,就说明你真的不怕。”说着,忽一反手,手臂竟转到背后,那是通州通臂拳的功夫,却只怕通臂拳的掌门何晓勇也没练到他这么屈伸如意的地步。三娘子暗暗一叹,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却见他把伤口上粘住的布条一条条撕开来——那血本已干住,粘在布片上,那布片便如同长在身上了一般,他这么一撕定是扯心扯肺、疼痛无比,那汉子却面色不动,依旧和那孩子平常说话,背后早露出一大片伤处,磷磷地透着白骨。等碎布都撕掉了,他一手端起坛中余酒,默运玄功,不到一柱香工夫,坛中酒气重又热腾腾地沸腾起来,只见他倒转坛口,把酒从肩头直浇在那片伤口上,‘滋’地一声,楼上众人‘啊’的惊叫,不由心底发怵。那汉子的唇角微微一动,三娘知他是要用酒劲烧灼伤口以免溃烂。众人还在惊讶,那人却已抱起孩子,看都不看座中诸人一眼,起身就走。 沈放见他行事奇伟,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敢直说‘杀了几人’,可见行的必是慷慨豪雄之事,不由大是倾慕。见他站起,连忙也起身叫道: “仁兄!” 那人不理,依旧朝楼下走去,沈放忙跟上几步。那人忽一转身,回过头来,目中寒光迫人,依旧是一言不发,沈放便觉心底一寒,却微笑不语,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长袍,指指那人伤口,含笑道:“聊免骇人耳目”,说着双手递了过去。那汉子看了他手中袍子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那袍子一眼,想了一下,才说:“本来不必”,顿了一顿,还是接过,横披在身上,也不看合不合身,更不多谢一声,抱着孩子大踏步地去了。 二、短刀 吃了饭,沈放二人在城里大车行雇了辆骡车,并不多做停留,便吩咐车夫向富春县去。讲定的车价是二两银子。沈放虽是个男人,却不惯于这些琐事,交道反都是三娘出面打理的。两人这次出门本就是为了避祸,所以也就漫无目的。加上三娘虽是一个女流,但生性脱略,带的行李极少,只一个包袱装了两人的换洗衣服,路上更觉浑身轻便。 坐在车上,沈放笑道:“等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开口埋怨我?” 三娘“噢”了一声,知道说的是酒楼上赠袍的事——她已另取出一件蓝绸夹衫与沈放换上了,口中微微一笑道:“你结交这样的嶔崎磊落之士,我怎么会怪你?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你抢在前面,说不定我倒要先和他结识一番呢。” 沈放听了这话、便轻轻握住三娘的手。城外青山绿水,一路上经过多是良田,麦苗青青,雨后如洗,三娘子见沈放高兴,心里也觉轻快,境由心生,越觉得四处天明水净,似这么青骡便车,夫妇随和,真仿佛人在画中游了。 正行着,忽有一辆车从沈放这辆车后面超过来,那车走得急,一转眼从沈放坐的车边擦过,那车上的车把式向这边车上望了一眼,扬起鞭子在空中劈了一声脆响。 过了半晌,刚超出的那辆车已走得不见了,却听前方远远处又传来一声鞭响——应该还是那辆车的车夫抽出来的,看来刚过去的那车把式是个好把式,离这么远声音还能传过来。那响声特异,给沈放赶车的车夫听了,嘴角似乎就露出一丝笑意——这车夫长了一副老实面孔,可能也是一时兴起,只见他也扬起了手中鞭子,高高抬手,望空中猛地抽去,长长的乌溜溜的鞭梢在空中一连打了三个结,随着车夫手腕用力挥下,就在空中“劈叭叭”清脆脆地一连响了三声,惊起一只飞鸟。骡子都竖起了耳朵、脚步分明加快了起来,三娘的手却在沈放的手中轻轻一抖。沈放不知她为何吃惊,向她脸上看去,只觉她脸上有些苍白。 沈放体贴道:“怎么了?” 三娘子摇摇头,双眼却盯着那车夫的后背,神色似乎有些冷。沈放见四周无人,便伸手将三娘轻轻搂了一搂。却见三娘侧过脸来,脸上的神气很是特异,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说:“可能有麻烦。” 沈放一楞、刚要问,三娘子却摇了摇头,下巴向前面赶车的那车夫后背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沈放还在疑惑,却见三娘手已忽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下,然后收回,象取了件什么东西,袖子盖着,也看不见。过了一时,前方车辙里有个坑,车子颠得一晃,沈放身子一歪、把三娘碰了一碰,才发觉不知何时她袖已多了一块冷硬之物。 不一刻车子行到一片密林之中。林中全是松树,这时连沈放也觉出不对——这里分明不是官道,行人全无,极是荒僻,不知车夫怎么把车赶到了这儿来。他侧目向三娘望去,一脸疑问,就要开口问那车夫,三娘子却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她自己只顾从车厢的旁窗中往外看。猛地听驾车的车夫猛然“吁”了一声,一收缰绳,骡子便‘咴’的一声停住了,把两人的身子冲得向前一俯。三娘子扯开帘问:“怎么了?” 却见那赶车的车夫朝前面一指,却见前面的大路上有三五个人打横拦住了,那几人本就已挡在路中间,象还怕沈放的车跑了,还在路上横了一辆车,车头上挂了个小旗,旗子上画了五个轮子,一个朱红,一个墨黑,一个靛青,一个溜紫,最后一个是海蓝色。沈放一楞:还从没见过大车上挂这么古怪的一个旗的。旗上还绣了四个字,道是:轮行天下,觉着隐隐就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辆车,旗子却象是才挂上的。 三娘象也一愣,还没及问那几人为什么拦路,却听对人已高声道:“车中可是镇江府沈放沈先生夫妇吗?” 沈放听有人问,不自觉欠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 对面那人便面露喜色,向前凑了过来。他手里摆弄着一对铁核桃,只听到被他转得“咯吱吱”的响。三娘却叹了口气——傲之真是江湖阅历全无,一句话就给人家试出来历了。 却见对面那四个人都不像什么好角色。一个极胖,穿一件污灰的白褂子;另一个是扫帚眉,细高挑,却扛着一根白蜡杆儿;剩下两人似是兄弟,都铁青色的脸,筋骨粗壮,门神似地在那儿站着。四个人个个头戴一顶新毡帽,帽子样式却说不出地古怪。那四人围成个半圆形,把前面去路已完全遮住了。 沈放轻声问三娘道:“是打劫吗?” 三娘摇摇头,低声说:“不象。无论如何,傲之,一会儿你一定听我安排。” 沈放一愕,结婚十年,这还是三娘第一次对他说要他听自己安排。心里想:“三娘一向柔顺,怎么今天对自己说话如此决断?” 却见对面中间那人手里拿了一幅画像,正比着自己尽瞧,三娘子见了那幅画便知无法善了了。那人逆着光,透过纸背也隐约能认出画的笔迹,沈放一扫之下,已认出那画中之人正是自己。他精识书画,只看那笔迹,就知这画原是是匠人描的,看来还有底稿,且已复制了好多份。稍微认真看了下,沈放才认出那笔意依稀是自己镇江好友顾祝言的手笔,心中不由苦笑,暗叹道:朋友!——他也没想到朝廷会查访的这么急切。 两人只有下车,却是三娘子先开口。只见她先打量了对方一眼,开口道:“几位大哥可是缺钱吗?我夫妇身上虽然所带不多,但诸位要尽管拿去,只要不伤我夫妇性命。” 见对面人还沉吟着没说话,三娘便卸下头发上一支乌银点翠的银簪,看看对方,又褪下两只腕上的金镯子,身子轻轻发抖,仿佛十分惧怕。她身子微微向前伏,反把沈放一人遮在后面了,这么说着,她就象止不住害怕地反向前面蹭去,她身材本就瘦削,这么一步步轻微颤动更显得娇怯了。沈放以为她吓傻了,忙伸手向她一拉、竟没抓住,要跟上前,却见她一只手在背后向自己轻轻摇了摇,明明是阻止自己拉她,正不知她是何打算,想起她在车上的话,也只有停住了。 那四人果然目光齐齐盯在那金镯上,那镯子本身并不重,但是镇江府沈家的旧物,做工精细,扭丝镶翠,一望就知能换不少银子。中间那个身材瘦长、长了一对扫帚眉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使劲咳嗽了一声,像勉强压下心头贪念,干着嗓子说:“不敢,夫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劫匪,不要钱,只是来请人的。” 这回三娘子脸上一楞,问:“愚夫妇并不认识诸位呀——这请字从何而来?又在这么荒郊野外的,你们主人是谁?有这么请人的吗?” 那汉子一脸恭谨,拱了拱手说:“我们主人就是奉秦老相爷之命叫我们来请沈先生及乃眷到府上一会的,在别处耳目众多,只好在这里恭请了。” 沈放也没料到原来还是为吴江一词的那档子事——逃了这么远,竟然还是没有躲过,想想心下也不由骇然——这姓秦的一人,竟然如此爪牙四布,自己刚刚到了余杭,他怎么就知道了?他自己倒无所畏惧,只是、只是,带累三娘了。 却见三娘已改了脸色,发作道:“我们相公到底犯了什么事,值得你们这般画影图形的缉拿!竟然在路上拦关卡了,当真没有王法吗?——你们几位、是哪个衙门的?” 对面中间那人表面上还是满脸笑容,口中道:“不敢、不敢,夫人别和我们一般见识,我们这些跑腿的知道些什么,都不过是赶车吃饭的苦哈哈,也是奉命行事。还不是从秦丞相那儿接的令,我们也没那个福份,只是我们当家的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了。据说沈放先生前几个月在吴江长桥写过一首什么词,万岁爷都知道了,是秦老爷想见先生一见,就叫我们这个……这个来请了。” 三娘子见对方态度还好,面容转温,点头道:“这还象话。”回头道:“傲之,去是不去?” 沈放随口就道:“不去。”说完之后看看对方四人的架式,已知去与不去早由不得自己了。 三娘子却放软口气:“可是你看看,这去不去还由得了咱们自己吗?” 沈放的脸便青了。三娘子却轻声劝道:“其实去了后,只要相公软软脾气,说不定也不会太槽糟,毕竟沈家是江左望族,加上相公之才,在朝廷中也是有人知晓的。论人论事,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只要相公随和些,说不定那秦相爷还会赏识相公的才华,就此青云平步了呢。” 说完,她一脸浅笑地看着沈放,沈放却不由一脸怒色,双眼直瞪着她道:“三娘,连你也不知道我的心!嘿嘿、不过是为了吴江长桥上一首词,也没说什么,他真的就想逼尽天下苍生三缄其口吗?土可杀不可辱。还说是‘请’,叫这么几个车把式来这不是绑架吗?” 三娘子又问了一遍:“相公,你真的不想去?” 沈放摇摇头,三娘却似面有喜色,轻声说:“其实有好些事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说着抬头看看对面那四人,又回头望望那车夫,一脸诧异道:“咦、原来你们都喜欢戴这样毡帽,余杭人都喜欢这样的帽子吗?”给沈放赶车的那车夫嘀咕了一声,不知在说什么。三娘子已走近那拦路的四人,央求道:“四位大哥,我家相公脾气爆,去了也没什么好处,还别气着秦相爷他老人家,你们就放过我们这一马吧。”她似是也觉得空口白话打动不了人心,说着又褪下两只耳朵上的耳环,在手里掂了掂——那耳环上镶有两颗水钻,品质不俗,加上那镯子与簪子,这几样东西和在一起份量也就不轻了。 她连那镯子和簪子就一起要递给那个长着扫帚眉似能做主的人。 那四人的目光已被首饰胶住,可是奉的命令想来极严,不敢违扭,口里只说:“不、不……娘子,这个我们做不得主”,三娘子右手的点翠乌银簪去势却忽然加快,将到那扫帚眉胸前时一簪就直刺入那人的胸口,那人痛呼一声,三娘却毫不手软,手腕加力,已深入心口。旁边那一对门神似的兄弟还没反应过来,三娘子已左手一挥,两杯耳钉已化做两枚暗器直向其中一人双眼飞去,她手法极准,离得又近,正中那人双眼,那人哀嚎一声,惨叫倒地,双手伸手去按,可是那对耳钉已深入脑髓,他只抖动了两下就猛地一挺死去了,三娘子同时右手衣袖一挥,袖中不知有什么锋芒一吐,另一名壮汉就见喉间蓬出一蓬鲜血,仰天而倒,最后一个胖子刚想上前,三娘子一只金镯已击打在他腕上,那是最柔弱的“关寸”,那胖子手一松,手中铁锁掉下来正砸在自己脚上,他方痛呼之际。三娘子已伸袖朝他胸前一按,他胸口就多了个洞,双眼直盯着三娘,“扑通”一声倒下。 这一串动作极快,那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三娘这么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放倒了,沈放也已被这一串鱼龙变化惊呆了,却见三娘望了望地上四人,重又回沈放身边,轻笑道:“相公,没事吧?——我说有时候,只要咱们不想,别人还是强迫不了咱们的。”沈放唇角扯了下,想笑,却木住了似的。见三娘说这话时正站在车辕边,背对着骡车,她一出手就杀了四人,但脸上神色似乎依旧紧张。她背后那给他们赶车的汉子似乎也在她刚才杀人时象沈放一样惊呆了,这时还在籁籁发抖。三娘子脸朝着沈放说:“其实,我是……” 她这句话没说完,她和背后的那车夫两人已同时发动。车夫是一支长鞭直往三娘头颈上套来,三娘却并不避,似是背后长了眼睛,适时用左手长指甲向那骡子屁股上狠狠一刺,骡子一惊便向前冲去,那车夫的一鞭就此便也击空了,但他也是端的了得,左手一拍车辕,人已“腾”地飞起,但还是晚了一步,三娘子一招占先,岂容他喘息?左手之匕首早已向他刺去。那车夫跃起得快,但左腿大腿上还是被三娘子刺了一刀。他似绝没想到三娘会知道他会对她出手,一惊之下,他便退,一落落在大车另一侧,要缓过这一口气再说。三娘子却毫不容情,团身一滚,人已从移动的车辕底下滚了过去。那车夫落地时已然不稳,更没想到三娘子一个女流动起手来竟有这么一股拚命的狠,当下连退。三娘子却偏偏攻他下盘,车夫手中的长鞭又能远不能近,徒然上下挥舞,已威胁不到三娘子。他正要弃鞭,三娘子已捉住他鞭梢,身子一转,顺势在他脚上一绕,伸手一抖,那车夫就已摔倒。那车夫也端地了得,倒地后去了伤腿的困扰,又丢了鞭子,反似无所顾忌了。他一脚铲地,要绊倒三娘,三娘子让开,却也一脚铲去——她着的是裙,这么一脚趟去,裙摆在地面一扫,登时扬起一大片灰来,车夫双眼被遮,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动起手来这么毫无避忌的女子,这时他已尽落下风,又不敢闭眼,沈放只见满天的尘土,三娘还在地上一脚脚铲去,自己不由紧张得把一只左手紧紧攥住,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去,双眼拚命要看清,但尘沙越来越大,只见两个人影,全分不清哪是车夫哪是三娘了。 他与三娘结缡十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妻子竟然是个武学高手。忽一刻、场中一切突然静了,满天灰尘中,只隐隐能见一个穿红的身影和一个穿灰的身影胶在了一起,一动不动。沈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口,不知三娘胜败如何,有没有伤?那一刻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半晌才见那灰尘慢慢落下,沈放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坠,那两人影还是一动不动。良久,尘埃渐少,才见那车夫一手撑地在地上坐着,三娘子象一个温柔的情人似地蹲在他身边,衣袖轻柔地、一羽不能加地按在了他胸口。那车夫似一脸不信,却正在慢慢软倒,他内力不错,虽然左边胸口鲜血不断涌出,还是没有立刻断气。三娘子却一脸悲悯地看着他,轻声道:“不服是不是?自从你甘心刀头舔血那一刻,你早刻想到了今日。”她说的很微婉,似乎说的是对方也是自己。 那车夫喘息着说:“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出手?——要不是我大意在前,这一战、咱们还不知谁胜谁负。” 三娘子柔声道:“其实、从你挽那个鞭花时我就猜到你是谁了。你犯了江湖大忌,知已不知彼,我却是知已知彼,否则,会真的傻到杀了人后用后背朝着在余杭道上赫赫有名的余杭大车店‘背后杀人’叶老二?——你的招子太暗了,没认出我是谁,所以你死得不冤。难道我荆三娘会连投到秦丞相手下卖命的‘车船店脚牙’这下五门中的‘一鞭脆响、双轮夺魂’都不知道吗?” 那叶老二忽然眼中一亮,伸手一指指道:“你是……你是……”似乎认出了三娘是谁。 三娘脸上温柔一扫,完全变成了英飒之气,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自己,看着他的眼,点头道:“不错、我是。” 叶老二便头一沉,只说了声:“我不冤,”最后一口气再也撑不住不住,人已整个软倒在地,却听三娘子说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你是谁杀死的,也不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那叶老二似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口中喷出一口血,头一垂,死掉了。 三娘脸上却似没有什么喜色,等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回头前却用自己一双手给叶老二合上了眼,见到沈放目瞪口呆的样子,才轻轻一笑笑了出来。沈放见她一笑,也似松了口气,但也真是楞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温柔沉静的妻子竟然会武。三娘子在望向这边,经过一这阵翻滚,她身上已沾了不少草屑松针,她似全不在意,举起匕首迎光照着,看着太阳在匕首上反的光,然后把匕首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串血珠便从刀槽中缓缓滴落,夕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别一种爱娇无限,似是沉思似是小憩。沈放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口里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三娘子不理他的吃惊,抬头笑道:“相公,你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杀人吧?” 然后又嫣然一笑:“好险、好险,给他们逃走一个咱们就惨了,定会躲不过那脚跟脚的追杀。” 沈放被笑得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自己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在变了,连自己结发十年的妻子都有这么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难道——这就是人们所传闻的那个“江湖”? 忽听林子里一片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慢悠悠地道:“好靓的匕首、好快的身手。” 两人大惊,一齐向林中望去,只听那人笑吟吟地道:“荆三娘风采不减当年。” 三娘子知对方已认出了自己,忙退至沈放身边。却见树林里斯斯文文地走出一个人,脸上含着笑,三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袭青绸儒衫,衣袂飘飘,温文尔雅,大有出尘之慨,冲沈放两人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说道:“老相爷渴见沈先生久矣,特命小弟前来促驾,想来先生不会见责唐突吧。” 天色已晚,一片余光照在这片短松林中,一地尸首,本已十分诡异,却有一个人双眼视如无睹,在这一片尸首之间雍容揖让,真让人有一种恍非人世的感觉。 那人还在笑吟吟地往下说:“真是天缘凑巧,学生正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却在这里叫小弟碰上了,——沈兄、咱们这就起程,晋谒秦相爷去如何?” 三娘子这时才猛地想起一个人,心中已是一沉:如果真是他,那就糟了!她风闻湖州文家“行藏用舍”中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玉竹秀士”文亭阁暗中身份是相府武总管,如果是真的,自己只怕敌他不过。他可不比适才“下五门”中那些小喽喽,三娘这么一念之下,手心就不由一阵阵出汗,再一转念,已明白文亭阁定是得了大车店的信,与他们一路的,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时方才出来。 文亭阁已看出她心中疑问,笑道:“本来听到大车店叶老二来报,说在好登楼上见着了秦相爷想见的沈兄,我就命他们赶快来请。后来,最新的探报才传来,听说沈兄夫人竟有点象当年一只以匕首叱艳江湖的荆三娘,小生好奇,加上心知如果真如线报所说,这叶老二兄只怕就要功败垂成了,连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见识到荆三娘将近十年藏而未露的风采,可谓平生一撼。” 然后,那人冲三娘子微一领首,便不再理她,又冲沈放道:“沈兄大才,小弟久仰,吴江一词更是万家传唱,未得一面,常引为恨,奈沈兄玉趾一向不临京辅何!今日有缘,即请移驾。” 三娘子知道他惯于做假,冷淡道“我们夫妇草野之民,不惯虚文,只求文先生让开一条路,他日相逢,定有回报。” 文亭阁一笑,象是很瞧不起女人,还是不理她,依旧冲沈放道:“兄台不给我面子,难得相爷的面子你也不给吗?” 三娘子已知道无法善了,索性冷笑道:“没想大名鼎鼎的文亭阁文先生也走了相府捷经,做上官了,近来仕途可算顺利?”言下一片讥讽。但她口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由一片凛然,文家武功在江南一向大大有名,何况这人还是三位掌门高手中的一位,这一关真不知闯不闯得过了。文亭阁果然脸色一紧,冲沈放发作道:“先生携眷在临安城外光天化日,杀人四五,难道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不等沈放答言,三娘子已一声尖笑道:“王法?亏得秦丞相原来认识这两个字!他原来惯于荒郊迎客,客到后自然白刃加身了。” 文亭阁这时方看向三娘子,口里冷笑道:“荆三娘巾帼英雄,不让须眉,自然可以代沈兄作主。但你让沈兄这么个彬彬君子,谦谦宿儒,难道也一辈子同你餐风宿露,亡命江湖——荆三娘真把当年漂泊江湖的滋味都忘了吗?” 三娘子身上轻轻一抖,想起自己年轻时十步杀人、千里避仇,霜晨雪夜,卖艺糊口的事,心底不由一阵灰冷,心道: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傲之、傲之他一向处境平稳,那种日子他过得惯吗?但却不敢向沈放看去,双眼一直盯着文亭阁那秀秀气气的双手,忽觉得自己一只手掌已被沈放握住,耳边听他轻声道:“三娘,你来做主,一蓑烟雨任平生,只要你说的,我跟你走。”,眼中不觉便模糊了。 她知文亭阁非不得已也未见得愿意和自己动手,得罪蓬门中人,便向文亭阁冷令道:“好,那你先容我问问我家相公,是想和我走还是想和你走。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当头各自飞,难保他没有他自个儿的想法。如果他想随你走,大车店叶老二的命自有我担着,不干他一丝一毫。” 果然文亭阁遥遥颔首,似是也不愿为一个叶老二惹上一个三娘这般的敌手。 三娘子拉着沈放退了两步,转头轻声向说道:“傲之,咱两人分开走,我先缠住这厮,你骑骡子先走,别等我,你走了之后我再谋脱身,记得、这不算撇下我独自逃命,姓文的这厮武功极高,我全没有胜他的把握。十天之后,咱们在铜陵府外困马集相会,到时你最多等我三天,要是我三天不到,你就先去淮上,到凤阳‘眉楼’找一个和我有同样木钗的姓顾的人,她会接应你的。到了那儿……你就应该安全的。” 沈放只说了声“不……” 三娘子已阻住他道:“听话、你在这儿只会拖累我,走得越快我反能越早逃走。”沈放还想说什么,却见三娘子忽然大怒,翻脸道:“你以为是我杀的叶老二你便没事了吗?小人!孬种!你要腼颜屈膝去侍候那姓秦的王八蛋,你就去吧,我一辈子不再认你是我丈夫,咱二人从此一刀两断,相逢陌路,我荆三娘算认错了你这个丈夫!” 她是要旁人以为沈放说‘不’是不肯随她走。说着、她就一巴掌把沈放推倒,正滚在泥中,滚的一身又是泥又是水。沈放道“三娘……”三娘子已一刀割下自己一块衣袂,扔给沈放,说道:“咱俩今朝割袍断义。”说着就去割车上套的骡子的绳索。她知文亭阁多疑多虑,自己这一番做作未见得骗得了他,所以一定要快,不给他思虑的机会。文亭阁果然就在那边就看着她怎样表演,却见她抬腿一脚直把沈放向自己踢来,文亭阁性本多疑,不知她夫妇是否真的决裂,忙侧身一让,却见三娘已回身三下两下割断了那骡车辕上骡子身上的套索,一翻身便上了骡背,要从文亭阁身边疾冲而过。 文亭阁犹在怀疑,见沈放被她一脚踢得很重,那浑身泥水却是不假。他本不信有什人真能舍生取义,见三娘子翻身上骡,他奉令找的只是沈放,且也知道荆三娘当年在江湖上的声名,便也不想惹她多生事非,侧身由她冲过。弯身去扶沈放。这时,三娘子已冲出十余步,文亭阁忽听背后三娘子一声大喝:“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见你自毁名节”,一回头,便见她从骡背上掷出一柄飞刀来,直向沈放射去。文亭阁一愕,犹道有假,却见那刀转眼已飞到沈放眼前三寸。他要的是活人,不及多想,忙一掌向刀柄拨去。他手一触刀柄,就知错了,那刀刀刃虽寒光闪闪,却分明只是锡纸制成。他已不及细想,一掌已将那刀柄拍散,只见一股烟雾就散了开来。好个文亭阁,遇乱不惊,情怕有毒,左手依旧向沈放扣去,口中立时屏住呼吸,身子往后疾退。哪知他左手却扣了个空,却是三娘已飞出一根软索将沈放拉起,直拽向骡背。她左手也并不停,连发三枚飞针把剩余的一头骡子和拉另一辆车的两匹马全部射倒,以防文亭阁再追,间不容发之际,还射了一柄飞刀直奔文亭阁后背。文亭阁只觉背后一凉,他反应极快,忙身子一缩,伸手兜住一棵树,一悠就悠了出去,把那柄飞刀让过,他也借这一悠之力扑向三娘。 三娘子手中的飞刀却向他连连射来,文亭阁一一避过,避过后,但觉背上一凉,知道先前那刀还是已将他后衿划破了,虽未伤肌肤,但文亭阁也不由暗呼一声好险,倒抽了一口气,心下更怒。 三娘子一打骡身,骡子又向前窜了一箭之地,但毕竟是一骑双乘,跑得不快。文亭阁眼看追已不及,忽然立定,伸出双指捍住嘴唇就就摄唇一啸。他声音才出口三娘就知不对,这分明是内家的‘以声克敌’之术,文亭阁功力不够,伤人不着,但吓倒这头牲口还是足够。果然,话话时,跨下骡子已然闻声一振,身子就象筛糠一般抖了几抖。三娘子知道文家的“回波啸”是一浪高过一浪,绝不能容他再毁了这匹骡子,那样的话只怕一个人也走不了了!她绝然地看了沈放一眼,说:“傲之,还是得你先走。” 说完、当下双腿一松,左手在沈放肩上一抓,已扯下一片衣襟,就势塞进骡子耳朵里,右手一按鞍身,人已跃身而下,更不停留,人已反攻文亭阁,不容他再出口啸叫。她用牙将散开的头发咬住,手里一刀险似一刀,全无客气,口中叫道:“傲之,快走。”文亭阁因要换气,失了先机,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无法还手。沈放却并不就走,倒回身来救三娘子。那文亭阁身手非凡,三娘如何抽得出来手?见沈放带住骡子在自己身边兜圈子,她一咬牙,更无一语,伸手便向骡子屁股刺了一匕首,叫道:“抓紧”,骡子“咴”的一声,痛得惊了,人立了下,便沿路狂奔而去。 三娘子这下才心里一松,知道文亭阁绝对追不上了,文亭阁也就能腾出手还击。他用的是一把扇子,虽未展开,却已封住三娘的一双匕首,他说:“我这扇子有抽、点、拍、打、刺、削、展、抹一共十六路,荆三娘,你当真还不识相住手?” 三娘子不答,只管狠命厮杀,文亭阁却并不着慌,依旧斯斯文文笑道:“荆三娘,我也真佩服你这舍命救夫的举动,但别以为沈兄他一个人跑得了,你也没想想,真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 三娘子闻言一惊,侧目望去,眼看沈放骑着那骡子就要冲出树林,林首树背后忽然一声不吭地转出两个公人,一个抖着铁链,另一个手持铁尺,持铁尺的人一尺就打在那骡子头上。那骡子负痛,惊嘶一声,人立而起,这一下突然,当场就把沈放掀倒在地,那骡子空着鞍瘟头瘟脑地跑开了,沈放却摔得不轻,挣扎几下都没能站起,那两人却已慢慢向他身边逼去。 文亭阁这时却反缠住三娘,不让她援手。三娘子连下杀手,却知以文亭阁武功,自己要救沈放只怕当真无望了,她也当的真果断,忽然收手,一退十步,然后一福到地,软声道:“文先生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拙夫,我随你回去应命就是了,他只是个文腐书生,你拿住他何益?” 文亭阁却摇摇头。 三娘子脸色一变,厉声道:“否则,你今日也未必捉得住我。那时,只要我荆三娘一口气在、在这世上一日,就叫姓秦的奸贼和你湖州文家一日不得安宁!” 文亭阁见已占上风,更不怕她危胁,冷笑一声道:“你还想走?有那么容易?就是走了,只怕‘下五门’中的人你就已纠缠不清,哼哼,还不用我文某出手。——荆三娘大好手段,原来也有求人的时候?你不必虚声恫吓,我只带了这两个公人来,三娘子何妨把他们连我一齐杀了,那不是更加走得太平?”他想起适才险遭三娘子一刀暗算,不由心下愈怒,表面上却装得更加悠悠然,眯着眼,展开那把铁骨扇,细声细气地念绢面上的诗句:“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信感份?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神色间倒像淳淳教海,循循劝诱一般。 忽听得半空中有人说道:“真的只带了这两个?”声音低沉,如沉雷闷鼓一般,林中人齐齐抬首,却见左首一株大松树上的枝桠上原来已卧有一个人,他一扬手,两枚松果飞出,文亭阁身后两株大树背后就传出两声闷哼,又倒退出两位差人来,头上都肿起个大包。那两松松果去势极奇,竟能绕过松树击中后面的人,足见出手的人手段之高。 文亭阁喝道:‘来者何人?’却见树上已有一人如巨石之坠,直向那树下砸下来,一下正砸在伸手去擒沈放的一个差人肩上,只听‘喀叭’一声,那公人双腿受力不住,登时断了,痛得昏了过去,那落下之人双腿骑上他肩时趁势便向后一仰,一头已碰到另一个差人头上,他的头如铁锤一般,那个公人哪受得起?登时也撞晕了,然后才见他立住身,身高势雄,凛凛然不可干犯,三娘才认出正是自己酒楼上遇见过的那个汉子。 文亭阁脸色一变,双手一拍,身后才退出来的两个公人已与他成三角之势把那来人封住,那汉子哼哈一声,仰首看天,全不在意,双腿立得如渊停岳峙。文亭阁一咬牙,扇面一合,便点向他双眼。那人并不理他的招法,抬起一只铁掌,直直便向他胸口印去,文亭阁先觉胸口一空,四周却忽有压力传来,沛然浩荡,无可抵御,极似传闻久已失传的中州绝学——号称“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他便隐约猜知来人是谁,当下不敢硬拚,忙伸手去拨。与那人掌缘才一碰,文亭阁就身形一晃,退后一步,文亭阁目光一狠,那汉子已又是一掌击来,文亭阁不敢怠慢,沉腰蹲马,双掌接住,“砰”地一震,这一回他却蹬、蹬、蹬、蹬一连退了三大步。那汉子绝不姑息,第三掌又至,文亭阁这时背已靠上一颗大松树。只见他脸色由青转黄,吐声开气,也勉力推出一掌,这一掌相交却是无声无息,半响,才见文亭阁后背松树一阵摇晃,落下松针如雨。文亭阁口角噙血,十指肿痛,那汉子看他半晌,冷声道:“接得我三掌,算条汉子,放你一马,——还不给我走路?”文亭阁呆了一下,他一生何曾受过此等污辱?面皮紫胀了好一会儿,才猛可里一踩脚,恨道:“耿苍怀、耿苍怀、你好……你好……!” 那个他和三娘都称为耿苍怀的人却双瞳一缩,冷声道:“你还不走?” 文亭阁脸色一暗,一招手,一脸恨容的叫来那两个未受伤的公人,一个背起地上的一个伤者,转身退了。 他们将将走远,三娘子已过去扶起沈放,见他颊上颧骨处一片青紫,全身上下都是泥水,另有草屑满头,十分狼狈。俩人同时看向耿苍怀,正要过去谢谢那恩人,无奈俱是身上乏力。却见那汉子冲沈放盯了几眼,然后第一次眼中微有笑意地看向三娘,开口道:“布衣未敢忘忧国,你们很好、很好”,说完,抱起树钗上那满面病容的小孩,魁伟的身子一转,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沈放二人也情知大恩不言谢,要留也留那汉子不住。两人半天才定过神来。沈放靠在一棵树上,一手拉着三娘的手,一手替她擦去脸上的一个个草屑,苦声道:“苦了你了,三娘……” 然后轻声一叹:“只怕从今以后,咱们就得流落江湖……” 说时,他一脸伤感。 三娘却摇头笑了笑,道:“只要相公不后悔,我苦了什么!” 顿了下又说:“我倒觉得若整日局促在镇江一隅,书斋墨舍,皓首穷经,倒才是真的有负了相公胸中报负,相公平日所研的粮米兵革之学倒是没了用处。”随即她脸上忽现出一阵神注,悠然道“以江湖之大,未必便没有一二奇行逸志之人肯与你我折节下交,那时相公也未必不能一酬素志,小展才略于天下。” ——沈放见她眉间一抹英气,不由也心怀一畅。握着她手,放眼前程,只觉若果能如此,有妻如此,又何必金紫加身,二八罗列,尽足以称慰平生了。 三、雨驿 上 江南的雨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来了的。来了以后,便绵绵不绝,眉边发际,萦绕不止。沈放看着三娘子骑在花驴上的身影,才知‘风鬟雾鬓’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开始只潮潮的,像只闻得着,却看不见,渐渐却霪霪不止,有些寒凉,惹人烦乱。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时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子重新上路时,荆三娘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把那头余杭大车店的青骡卖了,换了一头叫骡和一头小花驴。他两人并骑而行,放心肆志,只觉沿途所经,风光无限。 沈放问过三娘子一遍去哪儿,三娘子不答,他再问时,三娘子方露齿一笑道:“淮上”。两人一路北去,沈放见三娘行得慢慢的,不由奇怪——就不怕文亭阁追上来吗?那三娘子一笑道:“你不知道文亭阁这个人,外表斯斯文文,心狠手辣。内里却心高气傲,一击不中,耻于再次出手,我不知他在官场中如何逢迎,但在江湖上必还有他自己的规矩。” 沈放奇道:“你把他说得这么厉害,怎么会被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一言不发地赶跑了?” 三娘子摇头叹道“当今世上,气概武功能及得上耿苍怀的,又有几人?能在他面前来去自如、全身而退也就算相当不凡了。” 沈放点点头,想起耿苍怀的默语豪情,不由心中一阵激荡。又想起三娘子那日舍命相救自己,更是满怀感激,默默地把三娘看着,半天不说一句话。三娘子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在心内温存自己,轻俏一笑,一拍花驴,自己先跑到前面去了。 说来好笑——两人结发十年,虽一向胸怀坦荡,相敬如宾,但心中却绝没似这几日路上的小儿女情态。一番变乱,倒好你把两人都变年轻了。三娘子对沈放一向敬他重他,却很少如今日这般把他这么又羞涩又温柔地想起;沈放一向也觉得自己很爱重三娘的了,却没似现在这样看着她一搔首一扬眉心里便浮起一种怜惜的感觉,像是心尖真的微微在发颤,——这种感觉真的该珍藏一生一世。晚上两人住了店后,油灯之下,常常好半天都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相互看着。虽然知道从那日刀头舔血之后,彼此就等于缠上了无数的烦恼——大车店的追杀,秦丞相的探访,今后在这扰扰的江湖中只怕再难得一天的安稳了。但只是那么静静地把彼此看着,似乎就已觉得岁月静好,此生安稳了。 这时沈放见三娘子已跑到前面,一拍骡子,快步追上,却找不出话,搭讪道:“真没想到,一路上地界你竟这么熟,倒真是个老江湖了。”三娘子回眸一笑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两大快事——这前一句已经让给你了,后一句我也就不敢自谦。” 没想这场秋雨越下越大,两人行至铜陵外困马集时,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马集只有一家客栈,前后两进。只为前面几条溪流暴涨,加上道路泥泞,众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条窄路便断在了这里。这条路本不是什么正经官道,只因为近,所以还有人走。客栈本就小,这么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几个人一边咒骂天气一边住进店里来,烘衣吃饭,倒头闷睡,等着雨停。偏那雨硬是下个不绝。日子过得太闷,这些来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骂老天爷的话自然也千奇百怪,听来也算长日里的一乐。 沈放等先来的人还有房住,后来的客人却只好打地铺了。这天见雨依旧未停,沈放心下烦闷,向暮时,便向店家借了一双木屐,一把油纸伞,出门野望。离店数十步有一个土丘,沈放就登上那里,极目远眺。只见草色苍黄,雨脚如麻,心里不由忽忽就有了种苍苍暮色起中原的感叹。忽听得一阵马铃儿响,向南边的来路望去,只见有八九辆镖车正在道上艰难地走着,一共二十几个趟子手跟在后面,趟在泥地里。车队拉成了长长的一排,赶车的都是老把式,可车轮还是不时陷进烂泥里。那二十几个趟子手都十分精壮,是正当年的小伙子,便费劲吃力地把那车子再拨出来。这些小伙儿们家教倒好,虽遇到这么个鬼天气,并没有大声咒骂,只默默使劲——否则像店里的客人一样,这么血气方刚的二十几条嗓子一起吼起来,想来定会十分壮观。那队镖车距离小店也不过千余步了,可这么短的路程还是有车子接连陷进去了五六次,一辆停下,前后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车辙,足见镖货的沉重。 沈放远远看着他们进了店里。想来他们这条路上是走熟的,和店家们都认识,一到门口,店家就出来招呼个不停。沈放又站了一会儿,见四周景色渐渐模糊,也就趿着木屐往回走了。 才回到店门口,就发现门首的侧柱上不知何时已拴上了头骆驼。那骆驼好瘦,小店门脸本就破烂,那头骆驼被拴在这里,越显得毛色苍黄。只见它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肮脏,背上只有个单峰,软耷耷地垂着,也不知多少天没吃饱了,身上也全不见鞍辔。那牲口好高,四腿精瘦,更显得四个蹄子极大。一双眼半垂着,拉蹋狼狈。江南本来绝无此物,只偶尔有关外人骑来、不由人不当个稀奇看,店主的两个孩子就围在门口的雨地里不肯走开,真是“看到骆驼认作是马肿了背”,实在稀奇。 沈放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好奇,绕着它转了两圈,多看了几眼。店里帮佣的是个爱说话的,见他停步,便笑道:“先生也看这个稀奇?真别说,我在这条路上也帮忙了二十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东西。算长了回见识。这牲口骨架子这么大,一次怕不能驮上好几百斤?” 沈放估量了一下那牲口的身架,只怕那店伙说得不错。 那店伙说着却皱眉道:“那个穿黑衣服的哥儿也不吩咐一声,到底喂什么呢,难道就尽着它饿着?只说有酒给它喝两口,可料呢?怎么也算个‘远客’,到底叫我怎么喂?” 沈放无心听他哆嗦,走进门,就看见店家还在打理着那群保镖的呢,口里不住地在跟那几个走镖的镖师陪罪:“实在对不住,这雨下的,到今天柴房里都住满了。您看这怎么办?只有委屈几位年轻兄弟在这前屋里先坐一晚上,困了趴在桌上打个盹吧。小人两口儿也不敢睡,且在这儿侍候大伙儿,有什么吩咐可以立马招呼到,这么就腾出了一间屋,可以给秦老爷子和两位镖师歇歇,——秦老爷子,您看怎么样?委屈您众位了,我说着都不好意思。” 众趟子手都正在洗脸,那店家婆娘招呼得细致,亲手绞毛巾递给他们。两个镖师也不多说话,只等那秦老爷子吩咐。那秦老爷子一望是个干瘦的老人,一张脸上皱纹如刀切石刻,满头的花白头发,可精神头十足,也就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年纪——是因为功夫好所以精神头这么旺呢、还是年纪本不太大却只是显老。只听他说:“就这样吧,出门在外还能讲究什么,要讲究,就在家里别出来了。你先弄点儿饭来,再多来点儿牛肉,伙计们也饿了,先吃起来再说。” 店家忙应着——暗想这趟镖居然由秦老爷子亲自出马,可见非同小可。他是省事的人,也不多问,只暗暗算计这近五年来还是头一次看这老头亲自出马,可见镖货之重,这么想着也就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 那前厅本是个穿堂,秋凉寒重,店家便生了个火塘。火不算旺,难为他还留的有干柴,但多少也有些潮了,一屋里便熏的都是松油味。门口挂了个棉布帘子,算是挡寒,正是掌灯时分,众客人无事可做,除了倒头闷睡的,大多都凑在前堂里坐着,自己说话,听人说话,解解闷。点菜吃饭的占了桌子,不讲究吃喝的都是一条条凳上坐了,或靠墙角,或围着那火塘,随便吃点什么。沈放见三娘子也在右边较僻静处占了张桌子,便走过去,笑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桌上已点好了几样菜:一碟干笋、一尾鱼、一块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干丝,在这样店中,有这几样,也就算不错的东西了,又都沈放爱吃的,所以沈放一见之下,虽是羁旅之中,心里已不由暖了。 三娘子低声笑道:“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江湖多风雨,仔细听人言——这是我师傅当年教给我的江湖口决。如今咱们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屋里闷着也是闷着,不如出来坐坐,一来听听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闻没有,哪条道能走哪条路不能走,或是又有什么不利传言;二者、也好叫你这个彬彬君子也尝尝江湖小酌的味道,看比你那深宅大院、广厦明堂如何?” 沈放知她说笑,当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两口菜,忽见火塘边坐着祖孙俩儿,正是前日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个说书的瞎老头和三娘子送她木钗的小姑娘。两人身上穿得单薄得很,又湿透了,正在火堆边瑟瑟地烤着。沈放一奇,当真天涯何处不相逢——他们俩个也来了。三娘子叹口气:“你也认出来了,唉!这些难民也真可怜,大概在余杭了又混不下去了,刚才是跟着那队镖车一起进来的。” 说着一指,——镖局中有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刚才是他把那快累坏的老头儿搀进来的。 沈放“哦”了一声,随眼四处望去,却见靠店门口的一张油腻的桌子上正趴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还放了个布包袱,想来、大概就是店小二说的那头骆驼的主人了。他人象是睡着了,脸埋在胳膊里全看不见,只露个侧影,人看上去很瘦,那种很标挺也很标准的身材。腿上溅了不少泥点,象赶了不短的路,可人虽疲倦,看起来还是有一股精神气儿。看装束有些象关外的人,只不知为何要到这江南来。他黑衣的质料也甚奇怪,非麻非葛相当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的小,让人全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门口的土丘上那么久,怎么没看见他进来,也没看到他从哪条路上来?他这么想着就收回眼,心里却无来由的忽忽一乱,只觉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一种兴奋和似曾相识的地方,并由此而来的一缕不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沈放不由又不自觉回头望去,只见他黑衣的领子与发际之间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梗,柔韧坚挺,颜色特异,肤色也极为细腻,叫人一见难忘。那是少年人的脖梗,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坚执与娇嫩。三娘子也注意到他,轻轻地说了声:“我也觉得那少年好怪。” 沈放一笑:“看来是关外人,也不知南方这么乱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塞外不很好吗?你还没看到他那头骆驼,生得好是奇怪……”正说着,店主走了来,陪笑请他们把桌子再往边上挪一挪,原来要给镖局的人腾地儿再安上三张桌子,沈放他们也就让了。一时店内越是人多座少,别的桌上便多有三五处客人杂坐在一起的,沈放夫妇虽衣着平常,却一个彬彬儒雅,一个容貌如花,也就没有什么人挤到他们这张桌子上。奇的是那少年那张小桌子上也没人凑,可能因为他是骑着骆驼来的,也颇奇怪,叫人似乎也就凑不到他身前。镖局的几辆马车这时都已赶进了后院安顿好了。有四个趟子手专门守在车里面吃喝,其余的人都满满地坐在这前厅里,他们也都饿了,但挺有规矩,不见象别的桌上一叠声地催着上东西。 沈放好奇,倒要看看是哪家镖局。他一生很少有机会和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打交道,这时仔细看去,只见他们桌面插了杆小镖旗,吃饭时还忘不了这个招牌。只见镖旗上面用金线绣了一条金龙,龙有八爪、下面用红线绣了五朵红云,再用黑线挑刺着“临安”两个字,绣工十分精致,可见镖局牌子不小。三娘子喃喃道:“临安镖局,临安镖局……那就该是传说当年‘泥马渡康王’时护驾有功,后来皇上亲批的的‘江南第一镖局’了的临安局了?掌局的不知还是不是鹰鹤双搏门中的龙老爷子。听说他们这十几年都没出过什么事了——这是批什么货,要这么多人来押?” 沈放知她江湖见闻极丰,笑问道:“怎么,我们的女侠客也要打它的主意?” 三娘子“卟哧”一笑:“你是想说女强盗吧?”说着仔细打量那张桌子。她看起人来和沈放又不同,眼中似是无意、其实把对方人人都已看了个透。嘴里轻轻念着:“啊,一共有三个镖师,那大眼小伙子只怕是刚出师的,还看不出什么来,另两个一个是练铁掌功夫的,一个是五虎断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说给自己听,对三娘不由更是又惊又服。三娘子这时悄指着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道:“看到没有,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大概姓秦,——你以为在秦稳口里抢食是好玩的?这老头子当年纵横江湖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当真怕只有龙老爷子才有这么大面子,能请得动他做副总镖头。你再借给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动这趟镖货呢。” 沈放微微笑道:“副总镖头?临安镖局?——这镖局叫临安镖局,倒真是好好名字。唉——临安临安,临时而安。可叹那班达官显贵,当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压境,虎狼在榻,只知雇些镖师护院自保妻子,却不知履巢之下,岂有完卵,镖保得再好,又有何用?当真不过是临安临安,苟且偷安罢了!” 他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大,且中间隔着数座,人声又吵,却见镖局那边已有两个人望过来,一个正是那姓秦的老者,另一个却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眼中隐隐透着不高兴,姓秦的老者却神色不露,直盯着沈放看了两眼。沈放一愕,三娘轻声笑道:“知道他们的厉害了吧?” 说着,三娘子冲那边点头一笑、道:“诸位、勿怪、我家相公书生议论,你老师傅怒罪则个。” 她声音清脆,虽不甚大,但有意说给那边听的,在场的人大多都没听见,那边人却听见了。那为首的老者却再瞧了三娘一眼,欠欠身道:“不敢当,这位先生所说的原都不错,只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为了养活妻子,也是无奈的勾当。” 这一下沈放可是大惊。相隔颇远,沈放却觉得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就象响在自己耳边一样,仿佛就是站在自己这张桌子边上说话。侧目四顾,旁边人似乎都并未听见,心下更是骇然。却见荆三娘神色不动,只和那老者四目碰了一下,便即分开。那目光交汇之际,似隐隐似有剑光石火迸出,连沈放都看出来了。然后她们两人就各自回头,谁也不再理谁。过了一会儿,三娘才轻声‘嗤’笑道:“他露这手功夫是给我看的,到底是老江湖,一进门就盯上我了,难道我的脸上有贼字吗?” 沈放不由也一笑,想起三娘气质不俗,就是平常人也会注意到她的,但他生性稳重,虽和三娘夫妇和谐,也不好意思贫嘴薄舌,只一笑笑算了,全搞不清他们这些江湖门道。 正说着忽听门口帘子‘啪’的一掀,大踏步地走进一个人来,好一个壮大的和尚。提着一口铁禅杖,想是走得热了,敞了前襟,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上下衣服也全被雨水打湿了,紧粘在身上。脸上是狮鼻阔口,双眉横拧,偏又穿了件杏黄色的僧袍,那颜色就穿在女孩子们身上也嫌嫩了些,偏被他三不管地直披在身上,倒把他衬得越发凶煞。 那和尚一进来就要酒,又冲镖师座上看了一眼,象是有什么不满意,一连声的叫店主。等店主的那一会工夫,又把那边座上镖师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分轻蔑。这时店主赶了出来,那和尚就叫道:“给我拿三斤烧酒三斤牛肉来,不管熟不熟,要快,主要是快。” 店主忙答应了,打量着要给他安插个座儿,随口顺势说:“大师傅要吃饭好说,但要住宿这店中可已满了。” 他看出那和尚不好惹,连忙就把该说的先都说了,省着一会那和尚弄脾气,这也是开店人家的乖觉。没想那和尚却似脾气挺好,并不在意。他又望了镖局中人几眼,才道:“就是有房我也不住,和尚还要看着几个龟孙子呢。” 说着、嘴里喃喃道:“龟儿子们跑得倒快,老子喝了口酒,差点就赶不上了,嘿嘿,叫和尚这一阵疾赶。”言下毫不掩饰一腔敌意。 镖局中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神色便一怒,似想接话,镖局桌上诸人也齐齐变了脸色,这时却被那姓秦的老者看了他们一眼,便不由都低头按捺住了。 店中人也不由都吃了一惊:难道这和尚竟是强盗?心里又紧张又好奇,正不知就他一个人呢,还是先来探路的。不过看他这架式,有他一个人麻烦似乎就已够大了。有谨慎的便担上心来,不由得就摸了摸自己在意的行囊。 那和尚见到每桌上都有人,不由心头焦躁,骂道:“老子今天霉运,碰上这瘟雨不说,好容易找个店,连坐的地方都没了?” 忽见门侧暗处有个黑衣服的少年人独占了一桌,正趴在桌边睡着。他不由分说便走上前,嘴里嘀咕着:“这么多人,你凭什么就一个人一张桌?”说着就已走到,到了也不说说话,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真是地动山摇的,把桌子怕都要拍裂了。拍下去后他才发话道:“你小子凭什么一人独占一张桌子!” 那少年当时就被他这一拍惊醒,茫然抬头,这一露脸,看见的人不由都心中一赞,只见他淡褐色的皮肤上生着削挺的五官,搭配匀称,眉峰挺秀,双颊苍冷,衬着那身黑衣格外齐楚。江南秀丽人物本来多有,但从没见过这少年这种风神的,也不能说他多漂亮,却觉得他的神气更多了分自然。那和尚却看都没看,一伸手就朝他脖子上拨拢去,要他坐着让个空地给自己。 他也不思量自己手劲有多大,那少年人不防之下,身子本轻,一下就被他跟跟跄跄地带出去好几步才站稳。那和尚已经坐下,见他被推成这样,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口里喃喃着:“奶奶的,你怎么这么轻,我也还没使劲儿呢……”说着,就望向那被他险些拨翻的少年。那少年才立住了身子,和尚的神色不由就呆了下,众人也才看清那少年人,不只那和尚呆,店中人也都呆了下。那少年进店时座上还没什么人,进来后又一直趴在桌上睡觉,所以没几人看到他,这时他被和尚一拨正拨到盏油灯下,那灯亮,真把他照了个纤毫毕露——让人第一眼难忘的是他的身材,削肩猿臂、细腰窄臀,只站在那儿,那脖梗腰眼,便无一处不让人觉得好,仿佛和恰到人心里。多有人还没见过这么细生的哥儿,有人便不由怒目看向那和尚,眼中甚是不满:想人家又怎么招你惹你了?一上来就险些给人家一跟头。那和尚也一搔自己头皮,喃喃道:“好俊生的哥儿!奶奶的,和尚又莽撞了。” 众人见他憨态可掬,不由又好笑起来。店家已去又找来张小桌子,远远离开那和尚放着,怕惹事,请那少年人坐了。少年人也就把他的包袱拿着,到了那桌上后,又趴在那张桌子上睡着了。 众人一回神,才听有个小姑娘嫩嫩的声音说:“爷爷,就这两个馍馍了,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却是坐在火塘边烤着湿衣裳的那瞎子祖孙俩儿。小姑娘手里却只有一个馍,左手拿着,右手装着也拿了一个。把左手那馍馍递到她爷你了手里,说:“爷爷,这个小的你吃了吧。” 瞎老头有些疑惑,问:“中午不是只剩下一个了吗,怎么又变成了两个?” 却听那姑娘笑道:“中午是我数错了,这包袱底儿还藏了一个。”说着装着自己已咬了一口,还‘呸’了一声,说:“爷爷,我这个有点馊了。”众人才知道原来她因干粮不够,只剩下一个馍馍,怕爷爷不肯吃,要骗她爷爷独吃的,不由看得就眼中一热。 那瞎老头这才信了,才开始吃自己的,口里犹在说:“小娃儿家,别太挑剔,粮食种得不容易,有吃的就是福了,可不行吐啊。这是今天的,明天还不知有没有的吃呢。” 众人看那小姑娘虽幼,却如此孝顺,心中不由都暗暗感叹,都在思量着帮她一餐饭。那边和尚也看见了,搔搔自己脑袋,喃喃道“他奶奶的、他奶奶的,”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跟打雷似的,把那店家吓了一跳,和尚已大声说道:“还不快给那小姑娘爷俩个送几个热乎乎的包子?要肉馅的,再加上几块风干牛肉给他们路上包了路上去吃,还要两碗热汤,快点。” 店家愣了下,和尚已怒道“怎么,怕老子不给钱?”店家忙点头下去了。众人先见他相貌丑恶,行动粗鲁,本甚讨厌,没想他却是个好人。小姑娘也没想到有这等好事,她懂事,忙站起来谢了,想来也是有自尊心的,又或者想到了别的什么,眼里却悄悄流下泪来。 这时外面的雨越发没紧没慢地下个不停,有好一会儿工夫,才听见又有人牵着马骂咧咧地走到门前。店家忙迎出去系马,只听得外那人说话声音尖尖的,口气里趾高气扬,一掀帘进来,原来是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穿一身绸裤褂、官府家人模样打扮的汉子。当真“宰相家人七品官”,只见他神气骄躁,往店里面扫了一遍,如他所想,并没有什么官爷,便露出一脸不屑。及看到镖局那桌,楞了楞,却似认识,抬手冲那姓秦的老者做揖道:“秦老爷子,您也在呀?” 那边秦老爷子微欠了欠身,答道“来管家也出来公干?没在家侍候万俟大人?” 那人装扮怎么看也不象是个什么正经管家,秦老爷子这么叫可能只是为了好听。那‘来管家’听了果然一脸喜色,一边跺脚上的泥一边说:“可不是,为了一个老不死的瞎子和一个小不死的丫头,万俟大人吩咐下来,叫我知会各府衙缉拿,弄得这大雨天也不能清闲。” 他这几下脚跺得很重,泥点有的都溅到附近几个坐矮凳子人的脸上,被溅上的人见他如此气势,也都不敢吭声,只忍气认倒霉擦了。 姓秦的老者点点头,便不再多话。——那边那祖孙俩一从他进来就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他看见自己,把身子尽量往小里缩。可就这么大间屋子,两个这么大的人,藏又能藏到哪里去?那来管家一转身,就正看到他俩,当下脸上就一喜,冷笑道:“我说哪儿都找不到你们,两个不知死的奴才——原来你们两个讨饭的躲到这儿来了,叫爷们好寻!乖乖地给我坐着,等我吃了饭跟我走,——害爷们这么大雨天被老爷派出来穷跑,有得发落你们呢!” 那小姑娘握着爷爷的手,泪珠儿早就在眼圈里打转儿,这时忍不住惊吓,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包子牛肉一口都吃不下去,一张小脸吓得发白,眼睛通红,十分可怜。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不好开口。那姓秦的老者见那小姑娘可怜,刚想说话,那个‘来管家’已觉察,先冲他道:“这是我们大人亲**待下来的事”,秦姓老者叹了口气,也只有不言语了。 那来管家想来也是饿了,先要鸡要肉地点菜,乱了半天,好半晌才打点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孙俩,才猛地想起点什么,喃喃道:“你个小丫头机灵,上回居然给你跑了,这回我得先防备着点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副极精巧的镣铐,看着重量不过两三斤,却打造得极为细密,只见下面两个大环上面串着条细链、链子连着上面两个小环,是用来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与三娘子对望一眼,这人开口大人、闭口万俟,想来一定是万俟呙了。他夫妇二人在镇江就已久闻自万俟呙门生吴谨出任大理寺丞以来,就制出许多新鲜刑具,这家人大概就是万俟家的了。那刑具也当真新奇得前所未见,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了不忍,就要开口说话,秦老爷子这时却盯了小姑娘头上一眼,冲他摇了摇头。 小伙子一愣,低声急道:“师伯,他们好歹是跟咱们车队来的,也好可怜,那小姑娘又孝顺,你给求个情,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头却依旧摇头。 小伙子还待说什么——“可是……” 三、雨驿 下 那老者已一指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你看她头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头上望去,见除了插了根木钗外什么也没特别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爷子却只是轻声说“她是蓬门中人、那木钗是蓬门信物,你放心,自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小姑娘已吓得连连直躲,那人还在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过眼,骂道:“狗才,你欺负一个小丫头子算什么?” 那来管家大怒——他是如何是肯服人的?当下就要回骂。因见这和尚身材壮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色厉内荏道:“你出家人又管个什么闲事?她偷了我们老爷的东西!我带她回去不行吗?” 说着望向秦稳那桌,心定了定,口中要先拉扯上一个帮手,说道:“不信你问问这位秦老爷子,我是从哪儿出来的,还能说假话,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孝顺,刚才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会偷别人东西。别人还没说话,那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和尚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作主。” 那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来管家没想到这和尚真敢动手,忙退开两步捂脸伸手指着骂道:“你个秃驴活腻歪了,连万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爷门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进去枷断你那三百六十根贱骨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和尚当下更怒。当时大理寺可算赫赫有名,无数冤魂屈死在内,连岳少保这样的忠臣都死在那儿。和尚心中大怒,却并不就动手,反坐了下来,叉开双腿,问那小姑娘:“这狗东西要拿你到底为什么事,你实话说来。”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渐渐不抖了,便开始说出来。她久惯听爷爷说书,自然也口音伶俐。那来管家待不让她说,却也不敢上前。只听她道:“前年我们还在老家山东,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头看了一眼,见他现下这般寒窘可怜,原来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来。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没有饭吃,我和爷爷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但也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那天,好冷啊……”说着、她身上一抖,象又回到了记忆里,足见对当时之事印象极深——中都地处北国,旁人见她眼下穿得这么单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想象到当时她们祖孙的惨状。 ——“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刚下的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夹布衫还干净,袄子太烂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见了不欢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怜的是爷爷了,他原来扎营时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们来到一个大酒楼门口,冲进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厮们陪笑啊,笑得脸都僵了,指望他们提掣我们到他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楼里挑出一但剩菜杂合,我想和厨子讨一点儿吃,却被他吆喝一声便不敢吭声了。爷爷没说什么,但我看见他瞎眼里流出泪来了。” 店中从人多有苦出身,听得越觉惨切,不由就有些动容,听那小姑娘接着道:“后来,有个带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的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爷爷看不见,我可全记得呢。席上首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了。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可能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爷爷又要饿一晚上,一进门就拚命揉喉咙。那天,这个人……”她一指来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儿身边。那一天我唱的是山东的小曲儿,不知怎么就想起家乡的山啊、水啊、春暖花开的时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极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记在哪儿了,回过神就见那些人都兴高采烈的鼓掌笑呐,我就知道今晚的饭有着落了。那白脸无须的宋官也在陪着笑。我听那个金官用生硬的汉话说:‘小姑娘唱得好,赏’,底下有人就赏了我一个小银锞子,我好高兴呀。那金官又转脸对那面白无须的宋官说:‘我们已经听过南人小姑娘的唱了,听说南人里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这瞎老头子不行,听说万俟大人多才多艺,就请你也唱上一曲吧’,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说:‘我们皇上当年已经看过你们二帝跳舞了,我们今天就听万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见别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了头胀红了脸,只有那个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说:‘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赏些什么才好。’那金官笑说:‘好、你唱、你唱,好就有赏’。”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全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简直比唾面自干还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唱了”。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那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就闪到那来管家身边,一掌抽向来福脸,来福闪不开,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被打掉的牙来。他这种人最服狠,这时没人撑腰,干瞪着眼,却也不敢吭声了。 小姑娘接着说:“后来我们就退出来了。再后来,我们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爷爷就带我逃到南边了。日子过得还是苦,但也没见金人打汉人了。我们先在余杭呆了一阵儿,可汉人还不是要打汉人的呀!我们还是到处受欺负。后来爷爷说:‘走、咱们进京吧,’十多天前我们就到了临安了。临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贵,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来我,我可认出他来了。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还有一个姐姐,是侍候他们的。中间有一个老爷就是那个万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楼灯很亮,我认得他的。”他看见我进来,就像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也怕他知道我认出他来,就不敢说话,爷爷发觉我在抖,便问我:“小英子,你怎么了?”我不敢说,那万俟大人眼盯着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说的。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众人这时已猜知那个万俟大人心怀歹意了,他在临安一向人模人样,怎肯叫那小姑娘把他出使时的丑态说出去。小姑娘说:“我和爷爷在小屋子里等啊等,忽见前面那个姐姐走过来了,她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指着点心说:‘你们多吃一点儿吧’,自己人却不走,看着我直叹气,叹得我心里发毛,便悄悄问那姐姐怎么了。她说:‘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万俟老爷,他刚才送完客回来我偷听到他和来福说,叫把你们两个送进大理寺关起来呢。不一会儿来福就要来了,他现在正打灯笼送万俟老爷回衙,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来了’。我吓坏了,我和爷爷虽到南面不久,但也听说进了大理寺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的。我说:‘那我们逃吧’,那姐姐说:‘你们往哪儿逃,那是白费力气,怎么翻得出他的手心呢?再说他叫我来,就是要看住你们的。’” “我和爷爷没有话了,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叹气,并不说话。忽然她看了我头上一眼,神色就变了,她指了我头上木钗问:‘这是谁给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吗?’我点点头。” ——众人不由便向她头上望去,她头上果然别着一根很平常的木钗,都不解忽提此钗是何含意,只听那小姑娘继续道:“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她说:‘能让我看看吗?’她声音都有些抖。我让她从我头上拨下这根木钗来,只见她摩娑了好一会儿,好像很激动,仔细看上面的字,过了一会儿好像打定了主意,脸上一片光彩。她本来脸上脂粉太多,我觉得不好看,这时忽又觉得她好看了,只听她轻轻说:‘不看到这紫荆木钗,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后便轻轻教我念上面的字……” 说着她学着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座中有识得字的人知是秦韬玉的诗名唤《贪女》的,想来被刻在木钗上了,却不知这四句刻在那儿到底又有何含义?沈放看向三娘子,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烛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念完后好像很舒心似的,把屋子里后窗打开,把桌子上的东西搞乱,又跑出去把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走回来便让我和爷爷藏在床上。那床上好多丝绸被子,我怕弄脏了,不敢上,她却连鞋都不让我们脱,把被子撂得高高的,她说:‘快点,藏进去,要不来不及了!’我和爷爷忙藏在被垛后面,等我们藏好后,听她一面理着被子一面说:‘明天一大早天不亮后门对街的镖车就要走,你们好好去求求他们带上你们俩。他们人心肠好,说不定就肯了,你们逃不逃得出去就看这一下了。一会儿有什么事都别出声,记住、记住。’然后,她最后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说着,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响。”小姑娘一指那来管家,“他就来了!” 她本来很怕这人,这时语音却忽变得尖锐,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三娘子脸色便微变。那小姑娘朝指指那管家说:“他,他一进来就逼问姐姐我和爷爷呢,那姐姐说她刚进来,没看见啊。他皱皱眉,看看后窗,又出去看看后院门,喃喃说:‘两个老贱种小贱种可精得很,又得麻烦老子了。’他本想走了,忽又折了回来,指着那姐姐说:‘一定是你卖放了’,那姐姐一听声音就变了,说:‘来福、你上次逼我没从你、你可不能这么害人啊。’他就嘿嘿一笑:‘你现在再想也都来不及了,我和老爷说,怕我们老爷没有木驴给你骑’。” 众人一听木驴二字神色都一紧,那是古时残害妇女的一种酷刑,简直不是人想出来的。那小姑娘明显不知木驴是什么,接着说:“我见姐姐脸都吓白了,来福还在说:‘那今天你看怎么样啊?’那姐姐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知她还是光只卖艺的清倌人。只听她忽说道:‘你看,她不就在那儿’,我吓得身上一抖,以为她怕了,指出我们了,却见她是指着门外的,来福一回头,我见那姐姐脸上冲被垛这边笑了下,抓着一把剪子一下就插在自己胸口了,轻声:‘我死也不会屈污于你这种奴才之手的。’我吓得差点儿没叫出来,咬住被子,那被子肯定都被我咬烂了。我看见那姐姐在地上还在扭啊扭啊,血流了好多好多。他、他往姐姐脸上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晦气,’照姐姐身上踢一脚就连忙跑了,我知道那是要踢掉晦气的。” 三娘子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拿地筷子也在抖。忽一咬牙,一抬脸,眼中的泪就甩掉了。沈放见她眉间一抹英煞,寒人心胆地看了那来福背影一眼,便知道无论天上地下,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一刀索命了。 这段事可真说得人心惊魂悸。那和尚怒得比众人更甚,一起身一巴掌就打在那管家脸上,这一下打得更重,那管家脸上坟起一片,一口吐出几颗牙来,那和尚怒道:“那姑娘怎么又是**了,真的做你娘你还不配呢,生出那姓万俟的女人怕才是个纯**,不然怎有这样杂种!”众人只觉得他打得解人之恨,连镖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却听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风啊!”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里,那一桌子一共有六个人,说话的等话一落地便把外衣脱去,露出里面一身公人服色,是个捕快装扮。紧跟着,他后面的四个人也站起来,脱去外衣,同样公人服色。后站起的四人一脱掉罩衣,就一跃过来,分四角就把金和尚围住了。先说话那人冷声道:“金和尚,找你可不容易啊!” 金和尚哈哈一声怪笑:“我说哪儿的人在那龟缩着,原来是何大捕快啊,你不用说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话,姓刘的免崽子是我宰的。” 何捕快冷笑道:“是汉子,好爽快,”说着就看向自己适才坐的那张桌上。那张桌子上却还坐着个人,他在屋中还戴着斗笠,笠檐压得极低,加上灯光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眉眼。三娘子不看金和尚,不看何捕快,却盯着他望去,轻声对沈放说:“傲之,这人是个高手。” 沈放一愕,却见那戴斗笠的人听了金和尚的话,忽然插口道:“你宰的?总得有个缘由吧,别逼我出手,——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言下似乎给金和尚还留了一步之地。 他说话不疾不徐,仿佛出入过千军万马的气概,连金和尚的气焰也被他压得一挫。但他那话里官味颇重,和尚哈哈一笑:“缘由?和尚杀人从来没什么缘由,就为了什么缘由也不会对你这般鹰爪孙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有本事就来拿我,没本事赶快滚蛋。” 那戴斗笠的人便不再多话。何捕快冲他问询似的看了一眼,他沉吟着也没表示。何捕快一咬牙、一挥手,那四个手下就一人操着一把单刀逼了上来。四周人见有事儿早让开了,登时腾出一块空地,金和尚凛凛然地站在当中。众人这时已都觉得那和尚是条直爽汉子,就是杀了人也未见得便是坏事,但公家人办事,谁敢多口,只求不殃及于己就算万幸了。 何捕快口里冷笑道:“刘琦刘大帅的侄儿你都敢杀,当真没王法了,金和尚,这回你麻烦可大了——还不拿下!” 他话一出口,那四个捕快马上出手,他们快,和尚更快,手里铁杖一挥,带动的一个碟子正打在一个差人头上,豪笑道:“老子平生杀的就是这般空心大佬、公子少爷,这是老子天生的脾气,见到他们欺负好人我就有气,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少一双。”说时,几人就乒乒乓乓打在一起,只苦了那些杯碗桌椅,被人推来挡去,不一时便稀哩哗啦地烂了。 那和尚虽攻不出去,一条禅杖却使得虎虎生风。他这长兵器在屋里有些施展不开,那四个差人却只是以巧击强,缠得他动弹不得。和尚越打越闷气,口里骂得地动山摇,手下却不见功效,见这么缠战不知何时可了,心里定了主意,见有人一刀砍来便不再避,一禅杖打在另一人身上,他胯上虽见了血,但他打中那人只有比他伤得更重,一条腿登时跪下,不能再战。和尚笑道:“痛快痛快,老子最喜欢杀的就是公差。”说着,转眼就占了优势,越发笑骂不绝。 那何捕快一直冷冷地在旁袖手闲观,这时忽然一刀攻出,有如毒蛇吐信,那和尚肩上便见了血,微微一晃,何捕快早又退了开来冷冷地观战,和尚怒道:“偷袭暗算,又是哪一门子好汉。” 那何捕快冷冷道:“我是捕快、不是好汉,你是强盗,自然更不是好汉。”抓住一个机会,做势又要动,和尚这回却已经防着,连忙封住空门。何抽头却又不动了,那和尚腰上却露了空隙,被人又一刀划破衣衫,险些开膛破肚。 旁人虽不解武艺,也知这么战下去和尚必败无疑。那边桌旁还坐着的那人忽然道:“金和尚,念你是条汉子,赶快丢下兵器,跟我走,免你受辱。” 和尚怒道:“你又在那儿说什么风凉话,跟你去便是受辱,什么免得受辱!和尚爷爷就是战死,也见不得你这么猫哭耗子的假仁假义。”说时僧袍又破了两条口子,幸来伤着,只见他一脸凶恶,破衣飞舞,不折不扣成了一个颠僧。 那四把刀把和尚缠得紧紧的,何捕快忽又得了个空隙,一刀攻出,他这一刀砍的是和尚左臂,只要得手,怕不卸下一条胳膊来。却忽听一声口忽哨,在他出刀之前先有三根扁担架住了那三个差人的三把刀,和尚得空,马上便全力回击,一刀向何捕快来招封去。他的兵刃粗重,硬碰硬时自然有利。何捕快这下没占着便宜,刀上崩了一个好大个口子,手碗也震得发麻,几乎再握住吃饭的家伙,心里一惊,吃了不小的一个亏。见使那三条扁担却是老老实实的三个乡下人模样的汉子,都是典型的农人装扮,长相憨厚,已认出是谁,当下冷笑道:“张仁,张义、张勇、我本想放过你们一马,这可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的。看来你们和这桩案子也有关系。别以为你们仗了‘混江龙’传下的那点武功就可以在江湖上充字号,官家正拿你们的错处拿不到呢!” 那三人显然是兄弟,老大老二一见就觉十分老实,只老三看着像是个会负气的年轻人,他先开口道:“我们种田的跟你们吃租的本就势不两立,拼着一身剐,今天也不能让你将我们恩人杀了。” 何捕快阴阴一笑:“嗯,恩人?你们和这金和尚当真是一伙的了,就这就足够杀你们的头了,——那杀刘公子的显然你们也有份儿?他可是功臣之后,你们连他都敢杀,也太妄为了!嘿嘿,就算今天我不出手,也会有人出手。”说着向桌旁戴斗笠那人斜斜看了一眼,他知道今天金和尚多了三个臂助,只怕不太好对付了,打算引火烧山。那人却不说话。三兄弟中还是最小的那个迈前一步,看看两个兄长说:“大哥二哥,你们还能忍,我是忍不了了。与其被这些田耗子慢慢啃得皮包骨头,不如痛痛快快拼一场。”那和尚便往他肩上一拍,道:“好、姓张的,和尚虽帮了你们的忙,但一向心里瞧不起你们那被骟过的样,没想你倒还是条有血性的汉子。” 那年轻人羞涩一笑,朗声道:“今天我就把这段奇案说个清楚,与众人听听,这店中之人俱是与我们无亲无故,是非曲直自有公断,那时我们就算死了也不会让金大师平白蒙冤,也可将我们这段沉冤昭雪于天下。” 刘錡本是中兴名将,杀敌立功,有惠于民,众人先听说金和尚杀的是他侄子,不由都觉得这和尚莽撞,听这小伙子这一番话,似乎其中又别有内情。 那小伙子指着他大哥道:“列位,请看,我兄弟三个精精壮壮,种了十五亩薄地,照说该够过日子吧,但国赋三升,小民一斗,我大哥直到三十多岁了,还没成亲,直到今年才攒下钱来娶上一个嫂子。”众人不解怎么又扯上他的嫂子,这小伙子说话可没那小姑娘伶俐——“没想我这嫂子没进门前先已给刘公子看上了。我们哪知道,连嫂子她自己怕也不知道,她本是湖州城里一个卖豆腐人家的姑娘,就这么惹下一场大祸上身。我们旁边还有个富绅,名叫周大有,家里有几十顷地,是一方之霸,十几年来就盯住了我们三兄弟手里那十几亩地——得了我们这块地他的田亩就连成片了,心里整日算计,因见我们兄弟还有几下子,才没被他生夺了去。” 说着脸上忽现悲容:“哪想,我嫂子进门才三天,我兄弟三个出去下地,回来后见嫂子就已被杀了,身上脱得光光的,一颗人头却不见了,我兄弟三个大惊,劝大哥止住哭后,就忙去报官。没想到天大的冤情,我们一到官厅就被县令锁住了,拿下大狱,就说我们是兄弟三人共娶一妻,**不遂,便杀人灭口,定的大罪,当场下了大牢,要将我们弟兄三个秋后斩立决,这可不是天下的冤枉!但官法如此,小民奈何?我哥哥怕连累我们,只好单独认了罪,说他是和嫂子一时不和,动起了手,我和二哥俩人并不知情,嫂子是他一人所杀的,县令才把我们二人放了出去。大哥在牢里,衙门要使费,我们要救他就得使银子。可家里的钱娶嫂子时都花光了,只剩下那块地。周大有是那县尊亲戚,乘火打劫,十两银子就把我们一地好地买去了,我们大哥却依旧放不出来。” 这样大户吞并士地之事,在当时司空见惯,众人也不以为奇。那年轻人指着那和尚道:“要不是这位大师,我兄弟三个还一直蒙在鼓里。那天,我兄弟二人探望完大哥,在回家的路上抱头痛哭,没想这位大师刚好路过,见到我们哭,他就好奇,坐在一边看。我们也没心思理他,生死关头,眼见一奶同胞之兄长就要死于冤狱,怎能不乱了方寸。没想那大师见我们哭个不停,他就恼了,忽然走上前来,开口就骂我们道:‘两个大男人,难道卵子被割了?这么哭哭啼啼,象个什么话!’” 众人见他叙述那和尚脏话,却全无怨容,不由好笑。只听他继续道:“我兄弟当时没心思和他争,也不理他。这大师人虽粗,却热心,一再追问,最后被他问急了,我们便把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自己坐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半晌工夫,太阳晒得他头上冒汗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生下来就真还没见过这么热心的人,他忽然一下就跳来来,大声说:‘不对、不对’,我们问有何不对的,他不答,又去想,半晌忽哈哈一笑,说道:‘别急,你想想看,你那嫂子是真的死了吗?’。” “我兄弟也听愣了,我们亲眼见的又怎会错?问这话他怎么说?这位大师就问:‘你们大哥当真结婚才只三天吗?’我们点点头,他又问‘那他两口子回回睡觉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是点灯还是不点灯?’这一句话问得我都懵了,想你一个出家人,这又是什么当口,还开这种玩笑,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当下大怒,就要和他厮打,没想他接下来的话大有道理——‘那死尸是不是没了头?又脱光衣服?没有头脸,你兄弟见着又怎知那定是你嫂子?脱了衣服的女人你见过多少?你怎知这一具尸体不是别人的,就是你嫂子?别急,我已断定那人决不是你嫂子,那真凶如此做作就是要掩人耳目,让众人以为死者就是你嫂子好弄手脚的,否则他把你嫂子杀了还把头砍去干什么?满好玩吗?能当夜壶吗?’” 众人听得好笑,但也觉他话虽粗野,却粗中有细,这案子是有可疑。——“那大师想了会儿又问:‘你们和谁有仇?这儿附近这几天有没有谁家走失了女儿?’我兄弟这两天忙着自身之事,哪管其它?我兄弟一向和乡亲都还和睦,只为买田地的事和周大有有些不快,另外隐约听说于老栓在周家做丫头的一个姑娘前些日跑了,当时也没在意。就把这些都和这位大师说了,他又想了一会儿,最后一拍头,说‘不错,就是这周大有了!’说着一言不发便走了,我们不解,还要追着问,只听这位大师说:‘三日之后,我再来还你们一个明白’。” “过了三天,我们哥俩正在茅棚里坐着,心里一直掂记着这件事,不知那位大师还来不来?忽见这大师一身是血,手里提个人头摇摇晃晃地来了。他身上背的就是我大哥,手里提的却是周大有的人头。我们都吓呆了,也不敢问,见救出了大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便准备了酒,请大师喝一口,喝完了后便打算逃走。这大师一边喝酒便一边说出了首尾。他说:‘你知道那死的女尸是谁么?’我大哥流下泪:‘是我老婆。’这话却被这位大师一口啐回去了,骂道‘蠢猪,连自己老婆都不认得,该被抓!我已查出了,这死尸就是在周大有家做丫头的于老栓的闺女。她因为打碎个玉斗被周大有打杀了,杀了以后怕人追究,才想出这个恶法,砍下头来剥光衣服,丢在你屋里,却把你老婆掠去诬陷你杀人夺命,他还可趁机夺你们的地。’” “我们都楞了,问;‘那我嫂子呢?’他哈哈一笑:‘正陪着一个姓刘的少爷快活呢。周大有都招了,你们不知道你嫂子原有些风流,早被姓刘的少爷看上了。周大有不把这人寻给刘少爷,光凭他周大有,这个案子能那么光光溜溜地完结?’。” 众人只听得背上出汗,想这周大有实在好毒的阴谋!那张勇又接着道:“这大师不肯受我们三个的头,骂我们窝囊没志气,不敢去省里把嫂子抢回来,他一个人一怒去了,想来是就这么就把那刘公子杀了,刘琦刘大人虽对天下苍生有恩,但杀这刘公子却实是事出有因,不是这位大师的错。” 众人也听得暗暗点头,那和尚却哈哈怪笑道:“说什么对呀错!向他们讨饶吗?我和尚杀人就是杀人,不管对呀错。你怕他娘的王法,那只是赵老儿一个人的法,网的就是你们这般灰溜溜的小鱼小虫,他哪里管什么天下的苍生百姓?”说着四下一看,神色睥睨。 沈放见他一直粗鲁不文,这番话却极为深切,一回想越觉入木三分,看了三娘子一眼,只见她脸上也大有知音之感。 旁人只觉这话肆无忌惮,简直是公然造反。何捕快一声冷笑:“金和尚,老实话,你这次赶来到底是应何人之召而来?来意何为?供出来免你一死。” 金和尚哈哈一笑:“我嘛,来就是为这趟镖;何人相召嘛,却说不得,不能说!”说着,他忽一跳而起,一拳向桌边戴斗笠那人打去,叫道:“老子耍了半天,你小子也下来耍耍,老子这镖银且不劫了,先和你斗斗。” 何捕快脸上喜色一露,似是正中下怀,他就怕金和尚不惹那人!他一扬手,叫手底下那四个人盯住张家三兄弟,自己负手等着看那人出手。 桌边那人却站也不曾站起,随手一挡就化解了金和尚一招,还一招金和尚就被逼得只有自救,再一招、众人看都没看清金和尚就已连退几步,胸口还一阵起伏。众人适才都已见到金和尚力大招沉,可不知怎的到了这人手下却全无作用,当真是‘棋差一着,缚手缚脚’。金和尚却也真是悍不畏死,叫道:“刘老儿帐下周飞索,果然厉害,名不虚传!”说着又挥杖攻上,他已用上看家的本事“疯魔杖”。那人坐在那里,随手拆招,却并不还手,想来是听了先前一番话后心中矛盾,不知到底还该不该拿下这金和尚,拿下后又怎么办。他是刘琦帐下爱将,和刘府关系极深,不拿了人回去,实在不好交待;但拿了他回去,又实在于心不忍。他久知那刘公子的为人,仗了乃叔威势,真是无所不作,众人碍于情面,也不好对刘琦讲。这时见金和尚不知进退,心下好烦。终于,他一咬牙,一手格开金和尚攻势,另一手一伸就向金和尚喉间锁去,这是有名的‘长白锁喉手’,以掌作势,以腕发力,以指碎喉,那边三娘子一扬眉,镖师座中也一阵骚动,都认出这一招的毒辣。金和尚一惊,料道避不过,神色一横,反哈哈一笑,不退反进,也不理那只手,双掌直向那人胸口击去,他这竟是拼命地打法。那人大惊,身子向后一退,带得杯碗落地,噼哩叭啦直响,心下不由大怒,他那手原本只是想制住和尚,没想这和尚竟这般悍猛,胆敢拼命。他对敌从不曾失去先机,这下大意,为求自保,当下由抓变扣,掌形换成鹤嘴——竟是痛下杀手!眼见和尚便要喉骨碎裂,一命归西!张家三兄弟大叫‘不可’,沈放也一欠身,忽见一条人影直冲过来,连头撞向桌边那人胸口,他正是攻乱之所必救,桌边那人手本已碰到金和尚脖子,无奈中只有反手迎在攻来的手掌上,却用另一手去拍金和尚的头。两人一碰之下都是一震,那出手相救的人便吐出一口血,但身手不停,拉着金和尚一退就是一丈,正落在门口,顺手打掉一名差人的单刀,对张家三兄弟喝道‘走’,张家三兄弟一愣,他们反应大慢,还犹豫了一下,当此逃生只有一线之机时,如何有时间发愣?却见那援手之人身形已已一个趔趄,又吐出一口血,就这么一顿,何捕快已带着四个差人封住了去路。 金和尚虽然脱险,但粗脖子上照样留下一抹紫痕,看去十分骇人。他喘气已有些困难,却冲着桌边那人笑道:“你到底还是站起来了,”竟像十分开心,桌边那人斗笠已经掀掉,露出一张国字脸,脸上一脸怒色,却气宇轩昂。刚才他虽间不容发击退二人,但胸口也被金和尚扫中,胸中一阵翻腾不止,冷冷道:“没想‘活木头’王兄也来了,几个江洋大盗倒是凑做了一路。” 金和尚望向出手相救那人,神色竟大为和善,道:“王木,你也敌不过这老小子,这又是何苦?” 那个叫王木的年纪不大,一脸木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抚胸道“我……既然召你前来,自然当生死与共。” 和尚叹道:“看来这镖银是劫不成了,不过,就算咱们死了他们也未见得就送得到地头,只是、只是、你说那人目下如此紧急,咱们帮他做不成这件大事了。和尚死了还不值什么,你死了那件大事有谁来做?” 王木道:“有事必有人为,——咱们兄弟今天联手,且先看看应付不应付得下来刘老帅当年帐下的长白飞锁周将军和他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 金和尚一点头,说着他两人背心一靠,虽伤势在身,却也杀气迫人,势同熊虎。 屋中气氛一触即发,忽听有人道:“周将军,请听我一言,”周将军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两个老头子。那两人也不算太老,但都满面风尘,毫不起眼。两人都是一身葛衣麻鞋,一个脸色灰绿、目光黯淡,另一个又十分矮小,一头黄发。他两个坐在那里时和旁边诸人象没什么区别,就像滴水入海,全无特异,但一站起来就有了一种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只见左边那个一抱拳“老朽杜淮山”,另一人欠欠身:“小老儿焦泗隐”。 周将军一皱眉,人的名、树的影,知是淮北义军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礼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赐教?” 那左边老人叹道:“不敢、不敢。本来小老二也不该多嘴,凭我们老哥儿俩,也不敢劝周将军如何如何。但这几个后生虽莽撞了些,倒也义气,难得一身血性,再说那件事上刘公子也原有不是,就这么抓去伏法了也颇为可惜,朝廷原有充军折罪的律令,如果他们情愿,不如就叫他们到淮上去吧,抗金杀敌,死于疆场,对他几人来说,也就自觉死的不屈了;对刘老帅来讲,也算了了这断恩仇。” 那姓周的一皱眉,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虽不好不看,但刘琦对他恩情极重,他不至于为这二人一句话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虽过但也不能算错,他为此不免沉吟,却听那两个老者道:“我们也知周将军这么回去难见旧主,咱老哥儿说话也不值什么,但周将军只当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当初曾与刘老帅签下‘逃死令’,他身边当下也确是缺人,小老儿代他讨下这五人命来,周将军以为如何?——便刘老将军知道,想来也未见深责。” 周将军一抬眉:“淮上?” 那老者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然后伸至口边一仰首,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脸上本大大不服,一见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尽,仿佛立地成佛一般。又掏出怀中一张纸——羊皮制就的,想来就是什么“逃死令”,向周将军掷去。 周将军一接,见了这个手势,低了会头,忽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好,看他的面子。”一跺脚,人就已出了门外,只听外面一声马嘶,想是直接跃到马背上,众人还未及反应,他就已冲雨而去了。 四、金荷 店外的雨越发下得凄凉起来,檐间瓦上,疾徐不定。经过这一阵闹,胆小怕事的早躲回房了,留下的几桌都是胆大的。镖局中人还在,金和尚、王木和张家三弟兄却凑在了一处,也许他们本来就是约好的;杜焦两个老者依旧在角落里坐着,那穿黑衣的少年还睡着未醒;瞎老头和孙女无处可去,也在火边守着;还有沈放与三娘子和几个胆大见过世面的行人。只尴尬了何捕快并来福六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那里。 三娘子低声和沈放说:“那个杜淮山绰号洞明手,焦泗隐江湖上名唤练达剑,是江湖上极厉害的一对角色,听说近几年专门在为淮上义军筹措粮草、招兵买马。两人都是老狐狸,洞明练达,一辈子很少和人交手,不能打的仗绝对不打,打的一定不会输。”沈放微微一点头,三娘子又暗指那秦老爷子道:“那临安镖局的总镖头姓秦名稳,绰号稳如泰山,行镖三十年,兵荒马乱,从未失手,盛名之下,绝无虚致,那金和尚几个比起他们那就嫩得多了。” 沈放问:“你怎么都知道?” 三娘子一笑:“你忘了,我是杀人放火的女强盗了?” 店里油灯昏暗,地上的火光照上来,本显得颇为诡异,但映在三娘脸上,只觉嫣然欲语,风情无限。旁人也奇怪这对文士夫妇竟有如此胆色。 那边镖局中的秦老爷子忽抬起脸,侧耳倾听了下,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的,焦杜二人对望一眼后,似也神色讶异,焦泗隐的一只左耳更是忽地支愣起来、屏息静气。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听见外面风雨声中一阵阵马铃传来,悠忽前后,夹杂在风雨里,奔走不止。那绝对不是一匹马,说不上是三十匹还是四十匹好马,蹄声杂乱,不知为何在这雨夜里奔驰。王木的脸色便一动,想了下,忽然道:“缇骑?” 金和尚不由便脸色紧张,侧耳听了下、点了点头,闷声说:“好象是。” 王木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多?” 张家三兄弟也一脸紧张,——金和尚一向胆豪,这时也不由把手伸向禅杖,王木的嘴唇紧紧抿住,便是秦稳一桌,也未见得轻松。 沈放大奇,不知店里为何人人自危,只有何捕快头几人面露喜色。半晌那秦稳先舒开了眉,道:“不是朝这边来的。” 那边杜焦二老也点点头,他们两拨人本各不相干,明显为这缇骑的意外出现打破了彼此间的界线。众人听这么说才略略放下心来。却见秦稳转头冲那边杜焦二人一点头,脸上含蓄地展容,算是一笑,低声问:“是围杀?” 那两人也面色凝重,沉吟了下,点了点头。 这是几个老江湖根据经验得出的判断,众人自是信服。那三人当下便也不再说话,心底却在想——是什么人物竟值得缇骑校尉出动三四十匹铁骑雨夜奔袭,倾力围杀——今夜的雨、当真是下得越发荒凉了。 沈放先听说冯小胖子是什么“缇骑三十二卫”中人,以为都是些扈从皇帝的官场纨裤子弟,徒有虚名,也没当回事,这时听那几人口气郑重其事,谈论都不敢太大声一般,看来缇骑里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绝顶高手,而且组织紧密,否则如何能把这一干三山五岳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他问三娘子道:“缇骑究竟是些什么人?” 三娘子脸色也少有的严肃,她想了下,答道:“相公,——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点头,他当然记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与三娘相逢的,当时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还有伤,一个孤身女子病卧于他乡,沈放也是由怜生爱,然后由爱生敬,最后与她得成连理的。 三娘子静了一会儿,说:“那时还是缇骑刚刚组建的时候,声势远没有今日之盛,但就是那样也已非同小可了。那一次,你遇到我时,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受伤。我就是伤在他们手里的,——缉查都尉颜杞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厉害啊厉害!他的五步搜魂手,我情愿一辈子再也不碰到。知道我为什么就嫁给你了吗?自从缇骑遍布,江湖上几乎就没有旁人混的份了,特别是闽浙吴赣一带,更是泼水不进。他们组织很严密,也很复杂,其中即有官商子弟,也有招降的江湖巨盗,有门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来的狱丞。那冯小胖子便代表它的官场势力背景,连他也说害怕的袁老大,那可真叫绝顶高手,天下武林,七门十三派,还没听说有谁敢说是他的对手。他是缇骑三十二尉中的老大,当年不过三十余岁,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剑三星’就折在他的手上。从他到缇骑起,军纪整肃,势力大张。有他们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稳多了,无论官商军匪,在朝在野,顺者昌,逆者亡。锋镝所指,必杀无赦。” 沈放从没听三娘讲过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问。没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说了。只见三娘子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终于又拨出了这根紫荆木钗。” 她的眼光一阵迷离,顿了顿:“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叫荆紫。” “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小时候,我也就像那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当时正是乱离之中,我跟着一个杂技班卖艺走索。但我比她幸运,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会武。其实我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了我一把匕首,还传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决,教完后他说:‘你姿质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我说:‘杀!’他哈哈一笑,说:‘那好,我没教错人。’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花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侍诏沈姑姑,射驽的林四九娘,唱杂剧的史彗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与他们交好,——别人都说我们是贱女子,瞧不起我们。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多想开了,不在乎别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风尘,也不能由人欺负。他们富人总是在说:‘仁恕’,我荆三娘要行的,却是报复!” “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各行各当都有。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颗人心,一根倔骨。你们男人不时奢谈大义,若见到我们姊妹那时一人有难,旁人赴汤蹈火,杀身相救的样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娇啼惨死于堂威之下,有人横刀自刎于淫徒之前,——刚才那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伤生的就有七个。” 三娘子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柴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便是我的苻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但我们这些人虽苟活于世,也不能由人杀剐,只要义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叹了口气,她理理思绪、又道:“那年,有个姊妹在无锡城外被一伙光棍**致死,官厅拿住他们,只判了充军之罪——因为伤害女伎与杀害良家妇女在人们心中还是有不同的。这且不说它,我一个在无锡的姊妹却听说,那伙光棍却一口咬定他们**的时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齐,是无锡府知府的一个管家把那女人尸体丢在城外的,他们实际只算奸尸。他们这么一说,充军的罪就被判了死刑。” “我听到这回事,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跷蹊,我死去的那位姊妹为人清白,守身如玉,当时我的脾气,一刻也坐不住,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使、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无耻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使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做卖艺走绳的也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轻衫小帽地坐着,大概听说我姿色不恶,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先都还人模人样,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官儿低声说:‘这雏儿不错,叫所有闲人都退下去如何,咱们还像那天那样玩她一场。’那左都御使便邪笑起来;叫下人们都下去了,说:‘都到山下去,不管听见什么,杀人救命也好,也一个人都不准上来,’我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定是批禽兽!也冷笑着想:刚好!等那些闲人走光,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一起献上来。我听出他们是在玩儿我呢,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首。’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首,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 “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里面的人先还笑,以为我是在给自己结网,不知自己是逃不出去了。我便开始舞匕首,心里想着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愤,当年教我的师傅曾说那一套招数的极境是‘沉郁顿挫,豪荡感激’,以前我不懂,但那天却似沾着点边儿了。我听那几个官儿鼓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匕首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奸杀如玉的到底是谁?’他们还在发官威,我抽出匕首先一刀先将个狐假虎威的小人斩了,笑道:‘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不管听到什么都不敢上来的,就是‘救命’也不行。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看我好象还和善,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帐。”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的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我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只痴想着一声不出缩在一边最后我就能饶过他。看他们那幅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子脸上发红,伸手掠掠鬓发,“这么着还了得,当天我虽全身而退,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卫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到我这样个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说着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底下却说不出话来了。 雨总是能加重气氛,夜已深,外面的马铃忽又响起,东西南北,一片零乱。金和尚一拍腿道:“干上了”。只听那一片铃声杂乱,似围住了什么人,忽有一声低呼,便有铃声一断,墙角的杜淮山一扬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连喊痛都来不及”——想来被围的是个高手。忽听得又一声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马亡,也少了串铃声。 焦泗隐道:“缇骑更狠,人是敌人杀的,马却是他们自己一刀斩死的,宁杀了马也不肯空出一骑给那人骑去逃走。” 外面的风声雨声马铃声,屋里烛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几个江湖健者竖耳倾听,偶尔一句评论,十分精当,也动人心魄。忽听得马铃声向东疾追,几人脸色一展道:“向东逃了。” 众人都痛恨缇骑,猜被他们围追的多半是个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对焦泗隐道:“你觉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围之人,他们是知交,所以焦泗隐尽可直言,只见焦泗隐摇摇头。杜淮山又问:“你呢?”焦泗隐更是摇头。杜淮山饶有兴味:“咱们老哥俩儿携手呢?”焦泗隐想了一会儿,“差一截,差一截”。 杜淮山却似极为高兴:“缇骑这回麻烦大了,有这样的人物和他们干上了,有他们一阵穷忙的了。” 一语未落,屋里风起灯暗,众人抬头,灯光重亮时,门口已多了个人,说他站在那里却不像——他脸色苍白,是靠在墙上才勉强靠住的,胁下还夹了个小孩,沈放一望,却正是那回吓退文亭阁的汉子耿苍怀。他的伤势显然更重了,身上血被雨水一冲,颜色甚淡,却也更加是惨鲜。他喘了两口气才慢慢平复下来,放下小童,一时却说不出话。秦稳已经站起,一抱拳道:“耿大侠”,那汉子摇摇头:“我不是冲镖银来的”,秦稳就像放了心。店中都是高手,但被这受伤的汉子扫了一眼后,都觉心中一寒。耿苍怀望望店中人物,似是微微放心,抱拳团团一礼道:“兄弟为了这孩子受缇骑追杀,又身受重伤,兄弟一死本不足惜,只可惜了这点故人骨血。外面缇骑铁卫已误认我向东逃了,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所以兄弟想把这孩子留在此地,希望他躲过一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若得哪位肯仗义收容,那是他的造化,兄弟自当引开追骑,不得干连大家。” 他胸怀坦荡,虽遭凶险,有求于人,照样把其中利害一一说清,由人自择,不肯贻人他日之悔。众人见耿苍怀这等功夫都伤重如此,可见救这孩子不免干连甚大。在坐的人一个个都还是有担当的人,但既要顾虑自己,又要顾虑孩子,知道这一诺极重,都自沉吟不下。有一刻工夫,耿苍怀见无人接话,苦笑道:“由这孩子的命吧!时间无多,只望众位纵难庇护,亦勿加害。” 他虽似雄狮临死,但余威迫人,看了那孩子一眼,摇一摇头,便转身要走。忽听一个爽利英落的女声说:“耿兄好走,孩子我会照看的。” 众人一惊,齐齐回头,见说话的却是个女子,正是荆紫荆三娘。那汉子冲三娘子点一点头,似是很感放心,仰天吸了一口气,忽一出手,点向身后何捕快,何捕快一惊,跟在他后面出手,但怎的打得中他?那汉子另一手就向他手下那四名公差挥去。何捕快跟在他后面出手,眼见他把自己手下那四人都制住了,自己还是没欺到他身前一步,心里愈慌,一扭腰,伸手就出刀,却见耿苍怀一把就把他单刀拿下,接着人也咕咚一声被他制倒在地了。众人方知耿苍怀眼光极准,临去要给三娘子扫清道路,以免这几人为患,不由又敬又佩。眼见那耿苍怀动手之后,不由地吸了一口气,想是背上伤重,脸上一痛,转身出门去了。 三娘子看了会他的背影,才笑吟吟把孩子抱回座上,向沈放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沈放知她说的是收留这孩子的事儿,摇头一笑:“你自己要惹麻烦,偏要推在我身上。” 三娘也一笑。他两人俱知此事凶险,但只觉知音相伴,死亦何妨?此后岁月,只求快意人生——痛快痛快,他日之所痛,未必不是今日之所快。 那小孩十分病弱,早已背过气去,三娘子用酒在他鼻子下面熏了好一会儿,又掐他的人中,孩子才醒过来。一见只有沈放和三娘,又在一个陌生的小店,不见了耿苍怀,孩不由眼中大是惶急。三娘子虽没有孩子,却是女人,伸手轻抚小孩的头道:“好孩子,不怕,你耿伯伯出去办事了,把你交给我照看的。”她本想说耿苍怀“一会就回来”,却自己也难知耿苍怀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那孩子心象安了些,他极信任耿伯伯,听说他把自己交给这个女人,便觉对这女人也亲切了些。 三娘子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说:“我叫小六儿。” 三娘子一笑:“那你家呢?是不是在临安?你爹爹是谁,姓什么?”这么问是为听见小孩是临安口音。 小孩不答,先是握紧小拳头,过会儿却嘴一瘪,还是哭了出来,好一会儿才说:“我爹爹姓许,他死了。”看他样子,像是爹爹才死不久,才会这么伤心的。 三娘一愕,问:“你爹爹是干什么的?怎么死了?你妈妈呢?” 小孩抽泣道:“我爹爹是明成宫的卫士,那天早上他跟我说‘小六儿,爹爹这次值班就回不来了,你以后想爹爹不想?’我正要说想,他却说‘不过,你大概也没有以后了’。” 想是他爹爹极疼爱他,他对那天事记得也极清楚:“头一天,我就听见妈妈给爹爹擦了一晚的刀,我不知爹爹要干什么。只是以前妈妈在爹爹出门时,脸上都会笑,这时看着却好像要哭,又强忍着。爹爹说:‘云娘,我对不住你,我原想等两天耿大哥来后把你们娘几个托付他再动手,但上面护卫要换防,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妈妈说:‘敬和,你尽忠尽义,我不拦你。记住,不要手软,勿以家累。’爹爹那天像特别舍不得走,最后还是一跺脚走了。但爹爹一走妈妈就哭了起来,她给姐姐戴了白花,又自己穿了白衣裳,——妈妈那天穿得真好看啊!”——他是孩童,想起那天情景,不由就加了一句赞叹。 屋中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已猜到这孩子父亲是谁。明成宫卫士许敬和刺杀秦桧、事败身死的事,秦桧虽极力遮掩,终究天下皆闻,无人不叹。许敬和在临刑前说:“不是我一人要杀你,是天下万姓都有杀你之心,你纵脱生前之刑,难逃后世之骂。”人人心中都有正义是非,都觉他做的正是自己敢想而不敢做的,店里众人对这烈士之后不免也心添敬意。 那小孩说:“到中午,妈妈看见外面有些乱,便叫三个姐姐喝汤,那汤里有银耳红枣,甜甜的,我也要喝,妈妈却不让我喝,我就哭,妈妈也哭了,说:‘也许也给你喝了你以后受的罪还少些,但记住,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受罪的,受得苦的人才算好男儿。你耿伯伯最重义气,过两天会来,他知道消息,定会设法救你。——他武功极高,只要他想救你,你就还有一线之机,我许门也就有了一线之机’。——我看见三个姐姐喝了,就一个个接着睡着了,然后妈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也喝了汤,睡着了。” 众人都知小孩儿所谓的睡着只怕就是饮毒自尽。三娘子对这许氏娘子不由心生敬意,摸着小孩儿的头道:“后来你就被关起来了吗?那天我在酒楼上看见你,满身是伤,就是在牢里被他们打的吗?”想想那日子小孩身上的青瘀,她心里还不由一阵惨然。 小孩点头道:“是,他们问我爸爸都有些什么朋友,我不说,他们便打了。” 三娘子问:“后来是你耿伯伯救你出来的吗?” 小孩点点头:“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杀到牢里,对我笑了下,就带着我跑出来了。追兵好多,但他们都跑不过耿伯伯。有个老头子也在追,他跑得却快,耿伯伯一路上杀了好几个他的徒弟,却也伤在他的手里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头就不追了,我听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后会有期’。”他学着耿苍怀当时的声音,丝丝抽着凉气,可见耿苍怀那一战受伤不轻。 屋中一阵死寂,那边杜淮山的忽一拍焦泗隐的肩膀,两人对饮一杯。昭然若揭是宫中第一高手,号称天下武学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风传岳飞风波亭之狱他也有份儿,岳飞临终但言“天日昭昭!”——就是说给他听的。江湖中人愤其用心如此,便连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苍怀居然能在他手下夺人而去,足可见那一战的激烈,事后千里负孤,直奔至沿江铜陵,一路上还带遭缇骑追杀,他这份义气武胆,真不由让人暗竖拇指。 忽听得远处一片叱喝,想是耿苍怀与缇骑又交上了手,声音在西面,风雨渐骤,屋里听不清,姓焦的老者竖着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伤了两个,但没冲出去!” 众人不由都替耿苍怀担扰。沈放问:“他人呢?” 三娘子说:“好像向南去了,”她耳力远不如那焦泗隐,焦泗隐却也对她点了点头,似是赞赏。 听着听着便听得南边一阵混乱,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寂,沈放才满怀希翼地问:“冲出去了?”三娘子满面忧色,似也难作答,焦泗隐在那边叹了口气道:“是往北去了。”金和尚一拍腿道:“龟儿子们!”渐听北边风声渐起起,耿苍怀虽连冲两面没冲出去,但以如此重伤,转战三方,也实令人心惊。 这回搏斗犹烈,焦泗隐须眉耸动,也十分紧张,众人都看着他的脸,喜忧不定,忽听他轻声说:“有两匹马从东到南再到西,耿大侠一直没有甩开,就是他们拦着让耿苍怀冲不出去。”忽然双眉一轩,惊‘哦’了一声,半天不做声,众人问:“怎么、怎么人不见了?” 杜淮山也问:“那缇骑呢?”他耳力也不如练过‘天耳听’的焦泗隐。 焦泗隐沉吟了下道:“他们也在找,不好,向这边围过来了。” 忽见门帘掀开,一股风雨卷入,耿苍怀扶着门框站着,面色如纸。他回身掩好门帘,举止缓慢。只见他身上又添血口,一张脸却豪气不减,冲着众人歉意不浅的一笑,似自疚于引狼入室。 只是他更没想到,这屋里都是些什么人。缇骑一向凶残,这屋里又是江洋大盗,又是逃名学士,他们若来,只怕不一网打尽?——众人也深知其中利害,但也无人肯就此示弱。三娘子却笑吟吟地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雨骤风狂,耿兄何不过来共饮一杯?” 耿苍怀难得的一笑,似也赞赏三娘子这般豪气,想了一下,知道缇骑终究要追到这店里来的,便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三娘子道:“冲不出去?” 耿苍怀面色一凝,说:“可惜我身上有伤。” 三娘子便一声轻叹,知道他这伤只怕真是够重的了。耿苍怀不欲别人为自己担心,已转颜道:“缇骑要来,第一个逃不了的怕就是你们吴江题辞的贤夫妇了。” 三娘子一笑如花道:“是吗?”一挥手,一柄短刀便飞掷进正面露喜色的来富胸口,那来福一直惶恐不安,正庆幸救兵天降,哪想是到大难临头。三娘子见事已至此,便要先杀了这个害了她临安姐妹的大仇。她匕首上系有丝索,一收即回,众人先见她英爽脱略已是敬佩,却万没想到她这般出手如电。 耿苍怀看得高兴,微一领首,意似嘉许。三娘子笑道:“耿大哥不再觉得小妹是个小恩小义示惠买好的女人了吧?” 当日在临安酒楼,她代付了酒帐,又送饭菜时,耿苍怀确作如是想,所以她送自己的馒头一口未吃。反而是沈放一介书生,分明不认得自己,一见之下便脱袍相赠,倒深得他青目。他胸怀坦荡,也不否认,说:“上当多了,一饭之恩我是不大在意的。”却举杯邀道:“日久见心,今日才认得贤夫妇胸襟如此。只怕我倒要痴长几岁,这大哥我是做定了。”他三人冷眼相察,暗中早已心许,沈放一听大喜,他久想结交这位奇侠异士,没想他已视自己为兄弟了。 三娘子道:“我却只好做个三妹了,可惜没有红拂之才。” 焦泗隐忽道:“耿大侠,”耿苍怀侧过脸。 焦泗隐问到:“来的是哪两个?”他已听出三十二都尉中来的只有两人,却不知是哪两个。 耿苍怀轻咳了一声道:“田子单和吴奇”,田子单号称江南第一快刀,耿苍怀身上衣服的裂口想来就是他割的;吴奇绰号‘平平无奇’,那是他少林拳法的佳处,百步神拳练到最后便是无声无息,伤人无形的,这也是说他智力平平无奇。这两人俱是三十二卫中的锋将,众人一听面色转忧,知道耿苍怀怕是冲不出去了。 只听外面蹄声渐紧,已经把这小店围住,蹄声一停,便只闻风吹马铃的声音,夹住凄风厉雨中,肃杀寥落。只听外面一个老老实实的声音说:“这就是困马集了?”另一个尖声应道:“大概不错,这名字对里面的人物不利啊。不知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嗯,线报说,南昌那边传讯,有个江洋大盗金和尚路过这儿,还有三个杀官造反的姓张的,只怕已经到了;听说秦丞相要找的那一对姓沈的夫妇走的这条路,前面不通应该也困在这了;嗯,出京时万俟大人吩咐最好顺便把个瞎老头儿宰了,好像他们是跟个镖车来的,这镖局的人想造反吗?那镖车里的东西不也成了脏物了,只是我跟秦老头见过面,拿他东西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弟兄们辛苦这一趟,他们出手我不好意思管的。” 顿了下,他才咬牙切齿道:“还有耿苍怀伤了我们六个兄弟,我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回六刀。” 这说话的正是快刀田子单,除了他和吴奇的声音,外面三四十骑铁骑竟然一声没有,足见号令之严。屋里众人听得心底大骇,没想他根本没进屋就几乎把众人底细摸得一清二楚,都惊于缇骑密桩暗探的消息迅速。听他的意思竟似想把屋里人一网打尽,连走镖的也不放过,成了他们顺手牵到的一条肥羊。 耿苍怀却举杯传盏,略不介意。金和尚正待张口开骂,却忽开不了口——他一向自负胆色,但见了耿苍怀这般大敌当前,不动神色的气度,不觉也心中佩服。更难得的是他身边一个书生一个女子也都言笑晏晏,安之如素。耿苍怀说:“本来我想与这些妖魔小丑决生死于暗夜也就算了,但这店中壁上有一首题词我一向深喜,生死之际倒想再看一眼。我文墨有限,当年这首词曾害我很翻了些书本子呢。” 三娘子便向壁间望去,见一片烟熏火燎中,是有一处旧墨,怕是经历得有年了,是首慢词。她一招那个叫小英子的小姑娘。小姑娘走过来,身上微微发抖,三娘子微笑道:“好妹子,别怕,这许多人陪你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也没恶鬼敢欺负你的。”她虽是女子,英风飒气,千万万个男子也不及她,小姑娘对她原本佩服,闻言精神立即振作了些。 外面田子单见无人理他的话,冷哼一声道:“耿苍怀这个死大虫真的已没气了吗?” 他就是激耿苍怀生气,心中也只忌惮耿苍怀一个人,耿苍怀却像蚊声过耳,略不在意。三娘子笑对小姑娘说:“你认字吗?”小姑娘点点头,三娘子一指耿苍怀,笑道:“好,这位伯伯喜欢壁上那词,你能不能唱来听听,咱们两个女子要死也要死得风风雅雅、斯斯文文,而且,那伯伯不会让你白唱的。”说着看向耿苍怀。 耿苍怀闻言一笑道:“好,你数数一共几句,你唱一句我杀一人,有几句我杀几人答谢你,算是你这一曲的缠头。” 忽见门口刀光一闪,那档雨的棉帘已经落地,众人看向外面,田子单已收刀坐回马上,他这一下迅疾轻快,棉帘沾了雨本更厚重,他削之如临秋败叶,确是好刀法,好迅捷! 小姑娘‘啊’的一声,却听那个一直怕事的瞎老头柔声道:“小英子,别怕,听那阿姨的话,你看那墙上是什么曲牌儿?”这八字军的老兵在势危时迫时方显出当年杀敌破虏的勇慨。小姑娘数着壁间字数,哼了几下,老头道“是念奴娇,”抱起胡琴,调了弦,便拉了起来,苍凉萧瑟,四壁昏灯黯黯,门外冷雨凄凄,更替这琴声添了一幅悲概之况。那词写的却是八月十七清明的月色,小姑娘受她爷爷鼓励,开口唱道“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三娘子打着拍子,至此道“一句”,沈放持酒倾听,耿苍怀微微领首,知道三娘子点他方才说的一句杀一人的话。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清天,妲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小姑娘不认得后二字,含糊过去,耿苍怀也没介意,翘首倾听,似乎又回到那个明月当头的时节。 下面是转头:“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梁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众人都知,这一曲之罢,只怕马上刀光入眼,有耿苍怀在座,门外那一排静悄悄的骑在铁骑上的人也难测自己将是生是死,都安安静静地把这一曲听着。 三娘子最先道“八句”,耿苍怀点点头,一斜目,却见那一直沉睡的穿黑衣服的少年忽直起身,他一直身,真标劲如楚峰修竹。暗暗地灯光下,他默默不语,唱曲的小姑娘一见,不由呆了下。 却听杜淮山这时咳了一声道:“田兄、吴兄,”那二人早看见他了,却不肯先做声,这时故做惊讶道:“咦,两位前辈也在这儿?是为义军筹饷吧?不好意思,竟有这些刁民暴徒在我们缇骑制下做乱,一时拿住了再给二位请安。”他一句话把二老想说的话封死,那两人到底身在义军,只有沉吟不语。 金和尚知道今天必难善罢,他一等杜淮山出言回护失败,胖大的身子忽地一下扑出,骂道“去你奶奶的,”一杖便向田子单头上砸上,他打架从来先找硬的上,武功再高他也不肯示弱心服。众人只见田子单光一闪,人已下了马,马头被和尚一杖打碎,但他手里的刀光也跟着一晃,接着他就已扯下一名铁骑护卫,自己乘了他的马,那人却向和尚逼来,和尚却低吼着退回,众人才见他右手已少了两指。 果然快刀! 那面镖局中人早已心中惴惴,刚才田子单说话提到他们,但他们也只能小心提防着,总不能抢先杀官造反?这时见到田子单刀法,不由都心中一紧,知道金和尚几个怕万难抵敌。那荆三娘虽木钗所到,杀人破仇,但若正面厮杀拼命,她一介女流,想来也难。耿苍怀若一倒,这趟镖只怕也要随后遭殃,心里便都盼着耿苍怀这方人胜。 田子单一挥手,后面便上来几个侍卫,要冲进屋来,金和尚虽伤不怯,挥杖在门口拦住,他一人抵敌不住,张家三弟兄也挥了扁担上前帮忙,剩下那小伙儿王木忽指着金和尚从他数起道:“一、二、三、……”。一直数瞎老头,小姑娘,那黑衣服的少年直到耿苍怀身边的小孩,道:“一共十四个,耿大侠八个,兄弟们非得再杀六个才够本。”说着背着身子冲出去,别人一尺劈到他肩上,他木头似的浑不觉痛,已一爪抓断那人喉咙,身子晃了下,笑道“一个”,一闪身忽双手抓住跟金和尚对打那人劈向金和尚的刀,金和尚一杖击下,那人**砰裂,凳时死了,王木虽满手是血,似旧木木道“两个”。 金和尚大笑道:“木头,我金和尚不服天,不服地,可就算是服了你!”店内外人等见那王本武功虽不算甚高,但心计手段,赌狠斗勇之处简直令人骇然。田子单一挥手,又上来几个侍卫,把他们几人牢牢裹住。 王木方才算帐是算的缇骑必杀之人,虽有几个无辜,但缇骑定然不会放过。他是绿林中人,虽知镖局那伙人也不未见得有什么好结果,但一向蔑视他们,故不把他们算在内。 店家早知是江湖仇杀,躲回院子里了,各桌上灯油将尽,火焰就晃晃的。小姑娘却一直偷偷地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少年,只见他面色苍白,她不想着自己,倒替他担起心来。忽见耿苍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一口积血,不由吓了一跳。外面田子单看着一喜,挥手叫围攻金和尚的几人加紧,要逼耿苍怀先出手。 穿黑衣服的少年忽从怀里拿出个小酒杯,那杯子是玉做的,只有手指大小,清润可喜。他听了那歌,再看着这杯子,像是痴了,双眉间一片悠远,似远远地把什么旧事想起。四周虽乱,他却像全不介意。店中人谁又注意他了?都为门口战况牵住心思,那少年忽对小姑娘一招手,小姑娘本一直看着他,见他对自己招手,却又不好意思地低头,脚下不由自主地挪向他去。只听那少年说:“你把那歌儿再唱一遍好不好?”小姑娘抬头见火光闪烁中这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的脸,她一直在怕,这时好像忘了,心里一乱,似乎便天大的事也进不了她的心头了。她点点头,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对着墙壁照那词轻轻地唱起,她这回清唱众人都隐隐听见了,但都没注意,只是她和那少年两人的事。那少年对别的句子倒罢了,全不在意,但听到‘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一句,似乎就沉痛无限。桌上有一壶劣酒,他端起来倒在那小杯子里。他似本不惯喝酒,一入口,红色就上了脸,小姑娘看着他都看痴了。——就这么偷望着他的黑衣殷颊,知他喜欢听那一句,不由把那一句重唱三遍,才把下阙唱完,然后又轻声地回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那黑衣少年忽一拍桌子,也唱道:‘共倒金荷家万里’,他声音清嘎,破耳惊飞,一片昏灯暗影中,只见他已一掠而起,手从包裹中抽出一柄不足两尺的没鞘的短剑,众人只见他从门口一闪即回,如鹰游鹤翥,但见剑光一闪,不知他干了些什么。却见这么大的雨他的身上竟一滴未沾,落回座时小姑娘一句‘共倒金荷家万里’七个字还没唱完,他的剑上仍是青锋一片,似是未曾伤人,但众人已心惊于他这虹飞电掣的一击。连杜焦二人也瞠目骇然,秦老爷子猛一回头,耿苍怀却端酒不信似地看着门外,众人随他目光望去,盯着田子单,也没见反常,见他嘴角还照常挂着冷笑,有一会儿,才见他缓缓倒下,一抹鲜血从颈上一圈散开,倒地后一颗人头滚落下来,那少年叫‘共何金荷家万里’,竟是以人头为酒杯,倾出的是一腔鲜血?众人心里不知怎么都冷冷一怕——这是怎样一击必杀的剑术? 五、镖银 杜淮山与焦泗隐望着门外泥地里田子单的尸首,他的面容像根本来不及想象到这一击得手的绝命一剑,他的手离腰间刀柄尚远,江南第一快刀手死的时候竟根本来不及想到拨刀!杜焦二人对望一眼,他俩多年老友,眼神间已有问答,“你躲得过这一剑?”“躲不过,他就是杀人于我身侧我只怕也全无知觉。” 秦稳却像精神一振,对自己的镖银放下心来,他手下伙计都张了大口,怔在那里。门外的打斗也已经停了,都觉得自己这么狠杀恶斗的拼命有如儿戏。缇骑都尉吴奇本乏捷才,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待要出手,他武功本与田子单在伯仲之间,心下打鼓,实在不知该怎样应对那难遮难避的一剑。他手下人马虽多,也都一时哑然——拼命斗狠他们倒不怕,但像这么不及出招就尸首横地的结局实在令他们胆寒。一时,局面倒像僵住了。那黑衣服的少年人苍颊带酒,独坐在那里,脖梗的姿态中显示出一种怪异的冷峻和一种说不出的孩童般的妩媚,只有一个少年人才能把这两种神色统一在一起。他看着那个杯子,却像全忘了自己的挥剑杀人,沉陷在什么记忆里。然后他好像醉了,挺寂寞地又趴在桌上、睡了。他的剑已经插进包袱,一只手搭在上面,十指长而松懈,像是真的睡着了。 静了一下,屋子里像只有三娘子还能说得出话来,却也如梦呓一般的:“那一招……到底算什么?” 她问的自然是耿苍怀,座中能回答的怕也只有耿苍怀,他好像完全放了心,很落漠地道:“共倒金荷家万里。” 三娘子道:“共倒金荷家万里?” 耿苍怀点点头半晌才答道:“我想是的,那是刚创出的一招新招。” 三娘子讶色越浓,看着那少年人,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记得傍晚时金和尚一进店就打了他一个趔趄,当时没人想到他有如此功力,他像全不在意;再后来这么多人命在顷刻,他也还是略无所觉;最后出手却像仅只是为了那小姑娘英子所唱出的一句歌词有动于心——共倒金荷家万里…… 沈放忽然道:“难得樽前相属,”三人都举杯共尽了一杯酒,屋里屋外,像只有他三人还能这么言笑自苦。雨已经下得乏了,淅淅沥沥,正衬出那少年人的一场好睡。沈放望向他微露的脖梗,忽觉心里微微一痛,——谁若当真是这个飞扬勇决的少年人的朋友,千里外忆及他如此年少的脖梗,这样的雨夜,不知该是怎样一种心痛? 过了好半天,吴奇才挣扎出了一句话:“好大的胆子,连缇骑你也敢杀!”他这句话明显的色厉荏,他绰号‘平平无奇’,在缇骑三十二卫中不管论家世,论武功、论计谋、论功劳、论资历,没一样不趋于中庸,平平无奇,刻薄人说他只为一向最听袁老大的话,才能混到今天,——所以他此时也不知该怎样应变。 那少年人却像真的睡着了,吴奇也真不知是该杀进去好还是退走好。更不知座下这四十余骑如果一起出手是否拿往住对方。 耿苍怀忽淡淡道:“缇骑真的杀不得么?” 门外众人见这个差不多算死老虎的人也来插话,不由都怒看着他,只听他说:“那湘阴、戈阳、桐庐、余杭的四个是怎么回事?” 吴奇怒道“都是你杀的吗?”问完就觉得不对,耿苍怀杀人很少用剑,那四个都尉却都是死在剑下,快剑之下。 众人听到这话,似乎缇骑三十二尉中已有四人死于非命,不由一奇。 耿苍怀喝了一杯酒:“算上今天这个,一共五个了。” 门外马上虽还有四十余人,但听了这话,看着烛光摇曳中睡得那么恬静的少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胆寒。 三娘子忽问:“那个好登楼上,因为冯小胖子说了一句‘谁敢杀我’,便拨剑一剑杀了他,于稠人闹肆之间、却无人知觉的果真就是他么?” 耿苍怀点点头说:“我想是的。” 三娘子看向那个少年人,心想这个少年好会负气! 耿苍怀看着她,似乎猜中她心中所想,慢慢道:“戈阳驻守的那位缇骑都尉名叫鲁好,人称‘笑里藏刀’,是缇骑中善长暗杀的第一好手。他长于此自然也就防范于此,身边护卫极多,但前两月有一天他上营中马棚去,摸着一匹爱马的鬃毛,和人说着话,忽然脸上就一阵抽动,那匹马也叫了一声,一会儿人和马就一齐倒下了。事后众人才知那是有人潜伏在马棚里很久了,一剑从马颈刺入,直插进鲁好的心脏。这一剑无声无息,难逃难避,鲁好想都没有想到就被暗杀了。” 他的声音虽不大,四周夜静,众人都听到了。金和尚喃喃道:“奶奶的,这种杀人法我可不喜欢。”旁人却看着那个少年。他杀冯小胖子分明是少年意气,一时冲动的性子,怎么刺杀鲁好却又显得这么深谋诡算,令人难测? 耿苍怀喝了口酒,又慢慢地道:“听说你们缇骑都尉里有个世家子弟叫尉迟恭的,好洁成癖是不是?” 吴奇不由点了点头。 耿苍怀摇头一笑,似乎也觉得好笑:“他出行必素绢地毯,杯碗衾褥装好几大车,当真纤尘不染,只不知白白耗费了多少人力。听说他后来被一剑刺死在庐陵茅厕之中,锦衣着秽,佛头上粪,身死不洁。那一剑倒不需要怎样凌厉,但,也太不过顽皮。” 三娘子不由也听得好笑,虽是杀人见血的事,但这一剑分明是孩童似的算计,只求有趣。耿苍怀眯着眼睛看着吴奇:“所以,谁说缇骑杀不得了?只不过没碰上敢杀的人罢了。你们袁老大惹上他,我看是有麻烦了。” 众人此刻才惊觉,那少年单挑上缇骑只怕其中别有隐情。吴奇早已脸色发白:冯小胖子是个饭桶,被杀倒没什么,但鲁好和尉迟恭可都是强过他的好手,这么一念之下,心底不由就一寒。但为了支撑面子,也是安慰自己,吴奇还是冷笑一声道:“我们袁老大会怕他么?他看了那三个人的伤口,只说过一句话”,说罢顿住不言。 缇骑都尉的袁老大为人一向寡言,但偶有所言,无不命中,众人便都要听他的考语。吴奇见众人在听,不由腰杆挺了挺,多了几分依仗和自信,“袁老大说:这样的剑法,一击必杀?未必、未必!碰上真正的高手,只怕反受其害。”这话分明说这少年剑法不过骇人耳目,并不足畏。 众人虽难信其言,但袁老大久著盛名,甚少空言,偶有一语,无不中的,便也想——那少年那一招的确锋芒极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只要避过了那一剑,只怕他就无以为继了。 三娘子见那吴奇似又多了几分胆量,像渐渐鼓起气来的青蛙,不由好笑:这世上真有一种一提起主子名字就勇气倍增的奴才。耿苍怀淡淡道:“不错、不错,袁老大此话深获我心。不过他一向自许的很,他说的高手不知有没有我耿苍怀一份,加在一起,超不超过八九个?”说罢、看着吴奇,满眼讥消。 金和尚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不错,那小哥儿的剑法也许杀不了你们袁老大,但对付你吗,嘿嘿、嘿嘿,只怕只像杀小鸡一般。”旁人人才解会袁老大把这少年剑法贬为二流,其实也只是说在数人以外。 耿苍怀忽对沈放道:“兄弟,我听传言,都说你在吴江长桥七里铺杀人百余,提词嘲骂,放舟而去。见你之后,似乎不会武功,那些话该是谣传了?” 他叫沈放兄弟,只为适才生死之际,三人虽未撮草为香,插士盟拜,但已义气心许,叫得极为自然。沈放听着也自然,含笑把那一回事粗粗讲了一遍,耿苍怀听着也觉出奇。沈放笑道:“所以杀人提词,两件事都不是小弟做的,不过我当时真有杀敌之心,抒愤之慨,只是既乏御侮之技,也不足文墨之材,不知哪两位做得好事,盛名倒为小弟所窃了——大哥现在才知你这兄弟一无是处,只是个空壳了吧?” 耿苍怀见他出言坦荡,很是心喜,微笑道:“你说那牲口古怪,又高又大,不知像不像一匹骆驼?” 沈放当日虽未看清,但一回想之下,果然不错。刚才眼见耳闻那少年的挥剑杀人之事,只觉骇人耳目,如今一想及那日斩杀金使三十余人,**同胞的宋兵若许,却只觉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三娘子便替他斟了一杯酒,笑说:“空壳书生,唱酒吧?”沈放喝了,笑问:“你不是已和我割袍断义了?”三娘子知他是在提那日余杭城外松林之事,便微微一笑,两人心中俱是温柔无限。 耿苍怀淡淡冲吴奇道:“袁老大若知那日之事也是成于一人之手,不知又当做何感想,再说一句什么?”说罢,笑看着吴奇。 吴奇已脸色微变,原来朝廷知道江湖草莽之中有不少人一向不忿于北来金使的气焰嚣张,行止暴虐,深恨于心久矣,生怕他们半路截杀金使于途行旅次,祸廷朝廷,所以护送的多是高手,兵卫也选的精壮。那次七里铺护卫的正是缇骑都尉中的佼佼者丛武阳,人号丛铁枪,手使一根三十余斤重的乌铁点银枪,艺出峨嵋,是个阵前军中十荡十决的角色,在缇骑三十二中他为人较耿直。旁人曾对缇骑三十二尉中人排过名次,袁老大看后只一把撕了,不发一言。但旁人都说袁老大说过这样的话:缇骑中人不能光仗武功,所以没谁敢称第一第二——这当然是他自谦的话,但他接着还有一句话——如果丛武阳说他名居第四,不知谁还敢做那第三。袁老大对人向少称许,这一句是可见他对丛铁枪武功的期许了。最可怕的是事后检验那日伤口,袁老大也亲去了,见人人皆死于一剑之下,连从铁枪也不例外,而且似乎他死在最后。以丛铁枪之能,竟不能庇使一名金使漏网,已足称奇;而他见那人出剑杀了几十人后,仍未看出破绽,以他的冷静判断,还是死于那人一剑之下,这一剑之威真可谓凌厉中原,顾盼无俦了。但这一次剑意似与前几个都尉死尸上的不大相同,袁老大也就难于决断,沉思月余,后来只叹了口气:“如果丛铁枪和那冯小胖子几人都是死于一人之手,除了我,你们以后碰见这人,只要他到此为止,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吧,起码你们别妄自出头和他清算。”他说这句像也很难于出口,但毕竟还是出了口,足见袁老大对此人的忌惮了。 吴奇心中一寒,顿觉胆怯,悄悄就要溜。一挥手,那三十余骑就一声没有吭地也想走。 耿苍怀忽叹了口气:“不是我想留你们,我也盼你们走了清静,今晚的事也太多了,死伤也够多了,”顿了下,看那少年一眼:“但他还没说走,会让你们先走吗?”众人心底已隐隐觉得这少年脾气古怪,有时杀人仿佛久谋深虑,有时又只是一时之兴;有时仿佛为家为国,有时又只象睚眦小怨。他虽睡得鼻息轻缓,细不可间,但他没点头,吴奇想走也觉心寒。他们纵然人多,但想起以丛铁枪之能和当时护送官兵之众而遇的杀戮,虽还未战,心先怯了,已无斗志。 子夜已过,金和尚叫了好几声,店家才颤危危地出来给灯续了油,火里也又加了柴,拨旺了些,便连忙溜了。店家其实也在心中叫连连苦:今日怎来了这么多要命的菩萨,这些人一走,自己只怕躲不过日后缇骑之劫了。 那少年还在睡,旁人只觉他怕也真是睡着了。他因为沉默而显得神秘,不时有人偷偷看向他的背影,别人只见他肩背姿式似都透着一股骄傲,但小姑娘英子看在眼里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助,她心里好感激,觉得适才那一剑虽不是为她,但也是为她唱出的一句歌词击出的,不知怎么心里就好感动——这么又快又厉的剑,他一定是累了。小姑娘和爷爷坐在火堆边,想着心事,不时偷看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一眼,只觉心里说不出的……,她年纪小,还不懂这种感觉由何而来,只是把‘共倒金何家万里’一句翻来覆去地暗自喃喃念着,念得一辈子也难忘了。 镖局中有几个伙计一时熬不住想睡了。年轻人贪睡,秦老爷子一双眼却还精亮精亮。杜焦二老在那儿抽旱烟,并不说话。金和尚把手上的伤包好了,王木在轻轻地咳,最苦的却是门外的缇骑铁卫,雨虽不大,但这么淋着也不好受,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虽相信那少年已睡着了,却又不敢走——他既然在最不该睡的时候睡,大概也会在最不该醒的时候醒。铁骑们平素也杀过人,每次拼杀后心里都空空的,好像要想起些平时难得想起的关于‘人这辈子’之类的大题目,他们便忙着去赌钱喝酒嫖女人,逃避那些反正解答不了的问题,这一个时辰下来,只觉得心空胆虚,似乎这一辈子再没兴趣再去杀人拼斗了。 三娘子沈放和耿苍怀三个人慢慢地传杯换盏,话虽说得慢慢的,却越谈越投机,相识恨晚。那孩子小六儿见已没事儿,心一松,眼皮耷拉下来,就睡着了。三娘子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哪儿找这么个脏孩子去?”又冲沈放一笑:“我们认他做孩子吧?”脸上现出种母亲的温柔。 沈放却冲她贴耳笑道:“咱们以后要是再有了呢?” 三娘子脸一红,颊间一片轻嗔薄怒,用只沈放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想的!”一转眼注意到那唱曲的小姑娘看那少年人的神色,三娘把她看看,再把他看看,心里不觉就痴了。 外面忽然一响,漆冷的夜空中,一朵菊花状的烟火在黑暗中盛开了出来,方圆经丈、金黄灿烂,在夜空中顿了好大一会儿的工夫才落下,那小姑娘一见,倾心地道“好美啊!”火光照亮了那少年的脸,却不知她赞的是不是连人也算在内了。门外的马匹‘咴’地一声,一干铁骑便人人都面露喜色,吴奇忙一挥手,他身后的一个人便掏出一个油布裹的包,打开来,却是个黑黑的筒子,没人认得那就是花炮。他手一晃,就晃亮了一个火摺子,点着了引线。火摺子在夜色中一闪而熄,他手里的花炮却冲上天去,带着一条红线,在众人头上炸开,红色的,恍如流星,虽远没有先前那朵大而美丽,但数里之内想来都能看见。 只听东首方向远远就传来一声清啸。吴奇喜道:“二公子来了。” 沈放看见那烟花,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三娘子叹道:“那是他们的联系方式——缇骑果然财大势大,这联系方式旁人就弄不出来。” 耿苍怀却道:“当年东京上元节的烟火,想来比这要远胜了。” 沈放知他这话是怀想金人未占我河山时家国全盛之日,心想:如今南朝之中也并不乏才智之才,便是缇骑之中,也真是伏虎潜蛟,如果并心戮力,未必家国不能再盛,可惜这些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把个国家弄得越来越烂了。三娘子见他二人脸上一般神色,知道所虑略同,自己拍着孩子,哼起小曲儿来。 店中人这时几经变乱,已全无激动可言了,半夜已过,人心思倦,王木厌厌地说:“开始那朵花好大,来的定是非常的人物。”连金和尚也似懒得暴躁了,接道:“厉害又怎样,人生不过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杜焦二人听了这话、看了那和尚一眼——这种口气在惯于苦战的淮上义军中十分平常,沙场久战、那些义军也是这般口气,已懒得思及生死,却终不忘自己职责所在。杜焦二人对望一眼,忽然就都想起一双眼,那双眼平平常常,永远清亮,叫人怀想,但眼中似总隐有种厌倦的神色,像是隐隐藏着一件事——所思终不可得,人虽还在人世,做着要做的事,但那双眼隐隐的神情,却只是:渴死。 门外吴奇吩咐了一句什么,只见那队铁骑马上分开,排成两队,夹道站着,人人都整顿衣帽,下马提缰,吴奇也跳下马来,让马入队,他自己在中间过道恭候。他们一干人人强马壮,这么一列队相迎,果然蔚然可观,但门后并非广厦深堂,只是一个小店,这场面就未免显得有些可笑。 金和尚哼了一声道:“装模做样。”别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来,以备不虞之变。有那么一会儿,黑夜里传来一声笑道:“大伙辛苦了”,声音年轻和悦,眼力好的人就见外面远处正有两个人奔来,离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主一仆。主人年纪不大,脚下功夫却了得,虽并不异常的快,但肩不动、身不摇,脚下履泥途如康庄;旁边一个仆人可就差多了,一个趔趄一个歪斜的,越衬得那公子哥儿雍容自若。 杜淮山轻轻道:“是袁老二”。 焦泗隐便点点头。知道的人都知道袁老二就是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亲弟弟,但他们兄弟二人在江湖中一向各树一帜,两人私下里亲如一家,但江湖上还是各管各事。据说这年轻人手段十分了得,交游广阔,官商士绅,无不廷揽,对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颇存纳,素有小孟尝之誉。人人都说江南武林,平分于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大逼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门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烦也就会消解了。可见袁老二并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他是七巧门高手,一身暗器,等闲难避。大伙儿就知道叫人挠头的人物又来了,打起精神,只不知他将如何做为。 袁老二已行至门前,向门内一望,‘唔’了一声道:“没想焦杜二位前辈也在”,看着金和尚,点点头:“还有江湖上的几位朋友”,然后冲耿苍怀一抱拳“耿大侠久违”,耿苍怀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又望向沈放两口,却不识,问道“仁兄谦谦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惭不识荆,可以请教台甫吗?” 沈放见他谈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礼数,回了一礼道:“镇江沈放,拙荆荆紫”——他把内人名字也报出来,世间本无此礼,但沈放敬重三娘,便一齐说了出来,袁二公子显然是精于时事的,接口就道:“吴江一词脍人口,小弟久仰了”,沈放知谣言已成,也就懒得辩解。 吴奇早在旁边低声把往来诸事一一细细跟他说了,他这人别无他长,但观察仔细,袁氏兄弟一向信任的也是他这一点。袁二公子一边听他说,一边轻轻点头,面上含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着衣素淡,只领口袖口处略添花饰,精工刺绣,淡雅绝伦,衣摆上虽不小心微微溅了些微泥水,但他略不在意,并无爱惜衣履的模样,更见出尘之概了。 听完吴奇的话,他已顺他所说把屋内诸人扫了一遍,凝目在那少年身上,只见他仍旧在伏案小睡,不由皱了下眉,似也难测其人。一等吴奇说完,他便笑道:“吴兄怎么一直在店外站着,当座都是雅士英雄,咱们更该移步候教才是。”携着吴奇的手便进了店门,那仆人在后面跟着,把一把油伞收了,立在他背后。 他这一挺进店堂,屋里的气氛便一紧。他见那黑衣少年还在装睡,便微微一笑道:“兄台醒醒,有客来访了。”那少年不理,袁二公子见他趴着的那个油腻的桌上有只青玉酒杯。酒杯太小,只从那少年衣袖下露出一角,他就悬空向那少年的桌子上用食中二指轻扣了扣,那桌上便‘咚咚’有声,袁寒亭笑道:“寒夜客来荼当酒,兄台若没钱买酒,只要一壶荼也可呀。”说着,便向旁边空桌上取了一只杯子,一只酒壶,斟了一杯酒,笑道:“兄台可是醉了?以酒解酒,最是见效,”伸指一弹,酒杯就向少年趴卧处衣袖半掩的杯子碰去,在空中稳稳当当,滴酒未溅,——这手功夫不由叫在座诸人心中喝了一声采。 那杯子到了桌前,准头却忽偏了些,没有撞在那玉杯上,却撞上了少年的衣袖,杯子一倾,酒就泼在了那少年人的袖上,袁老二脸色微微一动,知是那杯子是受了外力牵引,否则不会倾倒,但那少年分明一动未动,不知是如何发力的,发了力又为何只是把酒杯引倒,反湿了他自家衣袖,是有意藏拙还是怎的?那少年人却像被惊醒了,抬起脸,颊上还有压痕,微微呵欠了一声,看神色适才并非装睡。 他这一抬脸,旁人只觉一望清新,不觉地就把袁二公子的雍容衬得俗气了。袁老二愣了愣,笑道:“兄弟一向自许才调,今日见了少侠,算才解会邹忌见了城北徐公之叹,——真是倾服不已。” 那少年却不说话,拿起那个小指大的玉杯,轻轻拂拭,他的衣袖一配这玉杯,更是黑的黑、白的白,赏心悦目中别有一种凛然兀傲。袁二公子也不在意,接着道:“听说适才少侠大好剑术,惊虹驰电,可惜兄弟无福得见,”言下像是恨恨的意思。 杜焦二老对视一眼,心想:这算是挑战了。屋中人屏息静气,一个名驰江南的袁二公子,一个来自塞外的无名少年,又都这么年轻,不由都要看看这七巧门的暗器高手如何与那少年对战。七巧门在江湖上声名极著,当年七巧娘子入嫁暗器世家唐门不成,因情生怨,自树一帜,晚年更创出奇门暗器“金玉梭”,号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极为自许,但可惜少为人见,据说她门下弟子中也只末弟子袁二袁寒亭习得此技。七巧门中武功暗器千变万幻,而那少年的剑术却似删繁就简,这两人相斗,只怕正是江湖中难得一遇的好战。所以不只王木金和尚瞪大了眼,便秦稳、杜焦三人也大怀悬念,耿苍怀也停下杯来。 没想这回他们却料错了,只见袁二公子回身对吴奇吩咐道:“这些在座的既是这位少侠的朋友,咱们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说着一指金和尚几个:“这几位江湖上的兄弟,”又指指沈放一桌:“沈只与他娘子,——还有耿大侠”,看了瞎老头一眼“加上这对祖孙俩,让他们走吧,以后一月之内相遇的话,别惹他们的麻烦。” 吴奇点点头。众人都大吃一惊,没想他会这么大方,卖给这少年如此大一个人情,正不知何意。那袁二公子却冲诸人一抱拳道:“夜黑雨大,诸位明日再上路也好,只是兄弟这里另有一桩小事要办,就不与各位寒喧了。” 众人方知他这是事先知会众人不要插手之意,却不知他所说的另外之事是何事,定是十分重要,否则不会平白送给众人这么大一份人情的。金和尚喃喃道:“玩什么花样,奶奶的”。那袁二公子却已转向秦稳桌上,淡淡道“秦老爷子,兄弟想把你这趟镖留下。” 这一句话可大出众人意外,袁二公子居然亲身劫镖,这可算一大新闻。而他的慎重态度也让人吃惊,他开始卖那少年的人情看来也只为不想让他插手此事。这镖中到底压的是什么?杜焦二老对视一眼,心头不由升起好大一团疑云,另外也佩服那袁二公子的气度:难怪传言这位袁二公子极是聪狡,敌情不明之前,他宁可不战,只此一点,在他一个少年得志的高手身上,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镖局的伙计一时大惊,今晚虽风风雨雨,但他们绝没想到雨点真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们一向是守法良民,临安镖局局主龙老爷子在京中也交游广阔,没想竟真有人要动他们的镖货,而且还算得上是官面上的人。 秦老爷子‘咦’了一声,缓缓站起,抱拳道:“二公子,这是玩笑吗?” 袁寒亭摇摇头。 秦稳问:“那可是衙门中的公事吗?” 袁二公子还是微笑地摇摇头:“这个嘛,也不太能算是公事。” 秦稳便面色一紧:“那是袁二公子是欺老朽无用了?”他最后几字说得极慢,字与字之间呼吸也放得愈来愈慢,让人越觉得他话中份量之重。‘稳如泰山’这四个字可不是白叫的,那是秦稳三十余年在江湖中闯出的字号,武林中人惜名如命,这袁二如此欺人太甚,也难怪秦稳动怒。座中知道的人听到他说话的气息一变,也就知秦稳已运起了正宗的少林心法,这老人看来已明显准备一战。 然后、秦老爷子吁了长长一口气,叹道:“二公子,这是我老头子走的最后一趟镖,镖送到后我也就回淮上老家养老了。二公子若没有什么太大的过不去,就放过老头子这一回如何?”这话他一口气说完,然后就变得身定神止,分明已调好内息,到了临战状态。他也是深知袁二为人才会这么做——袁寒亭既然话已出口,他是一个谋定而动的人,这事看来就已势必不能就此罢手了。那袁二公子却一脸镇定,假情地道:“真是老爷子最后一次走镖吗?” 秦稳点点头。 那袁二公子叹道:“那真不好意思,叫老爷子收不好蓬了。” 他一言即出,镖局中众伙计已怒容满面。袁寒亭说动手就动手,身子一晃,就向秦稳欺去,秦稳吐了一口气,一掌就平平实实地递出来,他这一招既出,座中懂行的人不由就叫了一声好!这一招沉稳凝重,更难得的是给双方都留了不小的余地,看来秦稳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意得罪这个少年得意的袁二公子。却听袁二公子笑道:“秦老爷子,不是小可冒昧,实是若不动手,以秦老的盛名,袁二再怎么说也不会凭白让我拿走,咱们赌一赌如何?” 秦老爷子沉声道:“赌什么?镖银是别人的,可不是我老朽,老朽做不了主。” 姜是老的辣,他此言之意无非是凭你袁老二天大本事,地大高手,就算胜了我秦稳,但沾了这镖,天上地下,临安镖局也就跟你耗上了。 袁老二担心的似乎也就是这个,只听他笑道:“就赌我十招之内可以破了你的‘十擒九稳开碑手’。” 他这话可大了,座中无人相信,连耿苍怀也一惊,心底不信。他猜以袁寒亭之身手,胜秦稳可能不难,但要在十招之内破去秦稳看家本领,只怕令人难信。 秦老爷子哼了一声道:“老朽那点陈芝麻烂谷子,自然不在袁二公子眼里了。” 袁二手下不停,依旧笑道:“秦老爷子,你赌是不赌?十招要是嫌太长的话,咱们以六招为限如何?六招之内,我若破不了你的‘十擒九稳开碑手’,我袁二转身就走,从此不历江湖;可是若是我侥幸得手了,秦老爷子你就不能再管这趟镖的事,带着你的伙计走。” 秦稳一口气往上冲,他生平最服的人就是‘临安镖局’的局主龙在放,可龙在放也不敢小觑他这苦练三十年的‘十拿九稳开碑手’,连他当年在少林的师傅也不敢说这句话,凭什么这小子……秦老爷子心中一怒,当场应道:“好,老朽倒要看看袁公子的手段,只是,以袁公子的清誉,想来不会食言而肥吧?” 他也是不想和袁二彻底闹翻,思量借着他这自大之机给他点历害瞧瞧,绕过今日这场麻烦,而且他也实在无胜过这个七巧门弟子的把握。袁老二一点头,道:“一言既出”,秦稳当即道:“驷马难追!” 说着秦老爷子一直身子,满头花白忽一竖而后垂,甚是威猛。他身子一退,左掌划方,右掌行圆,左掌就虚,右掌就实,双脚不丁不八,就行了个“五福团寿”的开场式。——这‘十擒九稳开碑手’原是秦稳三十年的心血,脱胎自少林的‘伏虎拳’、鹰鹤双博门的‘擒拿九手’和山西程九的‘大开碑’。前者传自是他师门,后者则学自他的两个朋友,苦心孤诣,这三十年来就没放下过。龙在放龙老爷子曾看过他的全套家式,三十年前对之是一言不发,而后批评越来越激烈,但秦稳知道那是因为这套招式越来越管用了,所以使出来也就越来越险,龙在放就是为这个才会做为一个朋友对他独创的这套招式指点的严苛——是怕秦稳一不小心折在他自己自创的招式下。直到十年前,龙在放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招术时,才说了这么句话:“唉,我也没话好说了,不过、老稳,你这套招式不妥之处仍多,还是难以传之后世的。” 秦稳却一笑道:“放哥,我也知道。我比不上你们武学名家,一套招式会想到传诸后世,攻守避让面面俱全,这只是一套最适合我的招式,不是最完满,所能达到的威力也比‘伏虎拳’、‘擒拿九手’与老程家的‘大开碑’所能达到的差上很多,但它在我手里使来,却能发挥我全部的潜力,而那三套功夫却不能。” 龙老爷子听了这句话后整整思考了三天,这句话一时也在武林中成为名言,好多明师就以此意改变了对弟子的传授之道。——秦稳这时虽怒不燥,他的第一招就是‘鹰舞长碑’,章法严谨,耿苍怀舒了一口气,似是确定秦稳这么稳重的打法袁二不可能六招以内破了它。 却见袁二的还手也颇精采,左手如钩,右手如喙,使的是江西言家的‘捉蚓式’,这招数极为少见,足可见出他所学之博,杜淮山一声轻叹,既是叹这袁二果然不凡,又象是叹他这一招虽高明但还不见得就能把人惊倒之感。 以下秦稳的‘开碑’,‘碎碑’二式接连而来,袁二应之以‘大垂帘’‘小垂帘’,这却是台州海阁的工夫了。三招已过,袁老二并未占得上风,众人都奇他凭什么说六招就能破了秦稳的开碑手。却见秦稳似乎也放了心,第四式‘杨令撞碑’稳稳击出,袁二公子左手轻拂,右手低挽,竟使出了一招软绵绵的‘分花拂柳’。若是他是女子,气力不足,要用这四两拨千斤之法倒也不奇,但他一个男人用此下策却未免出奇,分明是一招败招。众人一楞,却见秦稳也一楞,击出的左手到了袁二胸口却被他拂腕一带。他本可以加力较力,秦稳却没那么做,由他带了开去,接着反是袁二先出了招,他使的是一招‘穿花蛱蝶’,这一式姿式曼妙,但虽说好看,用在这里却未免有花里胡哨之嫌,众人正觉那袁二该不至于浅薄至此,却见秦稳的目光一痴,额头上竟流出汗来,好象这一招接得很吃力一般。连耿苍怀也看不出其中奥妙何在?三娘子不由奇道:“这秦老头儿是怎么了?连这种三流招式都看不出来?” 耿苍怀也不解地摇头。 却听袁二忽轻声说:“刎秦,窈娘问你好。” 他这声音极轻,场中除了焦泗隐与耿苍怀隐隐闻得,别人都没听见,秦稳身子就如受重击,轻轻一颤。却见袁二左手轻飘飘的一着青城派的‘自在飞花’斜斜向秦稳头上按去,这一招随便胡闹到好象情人之间的玩笑,叫人意想不到的是秦稳偏偏在这时使出了‘俯仰古槐’,他一招一出,杜焦二人就发出一声轻叹,接着、袁寒亭的右手就轻轻停在了秦稳胸前,左手也扶在秦稳额上。好一会儿、他不说话,秦稳也不说话,这一战战得稀奇古怪,这一败败得也莫名其妙,好象一出极拙劣的对练,把店中人也看呆了,说不出话来。 半晌,秦稳一声轻叹:“我败了。” 袁寒亭笑着不说话。 秦稳又过了半晌说:“她还好吗?” 袁寒亭轻轻点头。 秦稳冷笑道:“原来她就是七巧,她还是这么会骗人,连教出的徒弟也会骗人,我上当了。” 袁寒亭没有说话,却见秦稳忽一掌向他自己脸上掴去,似是心中悔恨无限。袁寒亭这时却出了手,一指点向他腋渊,不许他打自己的脸,口里劝道:“老爷子,你虽输了,非战之罪,这是何苦?叫我如何向那人交待?”秦稳左手一绕,绕过袁寒亭左手,依旧打向自己的脸,袁寒亭一招‘小折枝’又拦住了。他们俩这几招拆得极快,用的却是擒拿中的精绝招数,远比刚才他们打斗得精彩。数招一过,却见秦稳忽然停手,他的一支左手已被袁寒亭右手制住,袁寒云的右手也扣住了秦稳的左肩。如果说适才众人对袁寒亭胜的不清不楚、秦稳输得不明不白还感到不服的话,这次却都惊呆了。耿苍怀一脸忧色,似是也没想到袁二的身手如此出色。秦稳盯着袁二公子的脸,缓缓道: “袁二公子家财万贯,就在乎这点儿镖货?” 袁寒亭缓缓松开手,淡淡道:“我是还有有几万两银子家产。但要叫我拿二十八万两现银子出来,我可还真拿不出来。” 众人吃了一惊,虽私心忖度,也没想到这一趟镖银会是如此之巨。要知当时绍兴和议,宋室每年向金朝贡银不过二十五万两,已压得江南百姓喘不过气来,这一趟镖银意抵朝廷一年这一项的税。无怪金和尚动心于前,缇骑动心于后了。 秦老爷子叹口气道:“难道天下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袁二公子冷笑道“王法?秦老爷子你这趟镖来路就合法吗?” 众人暗暗点头,这么重的私银,不知大富之家要几家才能凑足,临安镖局这银子只怕来路不正。 袁二公子见众人好奇之色,想了想,道:“好,这事讲明白也好,”这时油灯又黯,金和尚又大嚷几句,店主人才出来续了油。袁二公子慢慢道:“今年福建道的转运使林治民卸任,他上书告老,欲就此还乡,朝廷也准了。”——众人虽不解为什么一下扯到福建的林转运使,但知道朝廷把天下一共分为十五路,每路设四个司,转运使司专掌一路财赋,这可是一个肥缺,想来这笔银子与那林转运使有关了。 只见袁二公子接着道:“没想在京城里他的亲戚左都御使王槐得罪了人,引起公愤,被一群大学生和闲官们板倒了,连累了他,家中抄出他郎舅两个贿买贪赎的证据,他当转运使的官,不用说,人们也知必是贪赃的。”——他这话倒是实情,店中人全不信朝廷那几十个正副转运使有一个干净的。“这林冶民转也被一众大学生参了,皇上下旨要拿他到京城来细问,朝廷便派了两个大员去福建查他的赃污是否属实。这林治民倒是拿来了,但他如何肯招?朝中自有他的眼线,算起来,他也算是秦相爷的门生,多少还有点面子的。而他为官数任,厉年积下来的官银早已由心腹小校压送,在送回江西的路上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秦丞相本不想管这件事,林治民虽然出自他门下,但一向太小气,历年虽算效敬了些,但对相爷一向不太服贴,何况一个要卸任的官儿,援手无益。但偏偏,这时秦丞相他老人家多了个小舅子。” 他从一进门开始就谈吐清雅,但这一长篇话说到后来,因为久处官商之间,词意俱皆卑污露相,众人本不解什么叫多了个舅子,一想才明白定是秦桧又娶了个心爱的小妾。 “这韩姬定要相爷赏他兄弟几万两银子,秦相爷虽家资无数,但这个……这个,一向生性节俭,进了库的钱不大想开库拿出来。听说林转运使还转运在路上的这项银子,想了下,不等转运使来求,就把这案子办了。那两个去查案的大员都回来说查无实据,林转运使刻苦自俭,爱民如子,不是贪官,却是个大大的清官。这时那些号称清议的大学生热了头,被秦丞相抓住一点错处,全压服下去了。——那林转运使既然是清官,当然就不会有银子,那路上的银子是谁的?那是秦相爷辛苦国事的薪奉,积年苦积,才得此短短之数,还要送五六万给韩姬的弟弟。这事本赤千妥万妥,相爷高兴,韩姬高兴,天下万民也高兴,秦丞相秉公执法,让那林转运落得一场空,劫富济贫,理所当然。”三娘子听着微微一笑,想这袁二公子阳奉于上,阴讽于下,一张嘴真正十分刻薄俏皮。耿苍怀却眉间阴冷,心想天下之事就是被这般明知是坏事还在做的聪明人弄坏了。 袁二公子微微一笑道:“没想接下来出了岔子,那些银子已运到临川。临川多山,那批银子就是在山道之间不见的,压车的人也找不到了,几个护送武官全都坠落山崖死了。要说压运的人也算是一派高手,山道虽然凶险,也不至于失足落崖呀,更不至于全部落崖,这批银子却不见了。” 他看了耿苍怀一眼,意似不满。“这劫镖的人说来大好手段,临川到临安,两千多里,一路上十几家镖局,全都被雇了保镖,河南、广西,目的地不一。兄弟我和相爷的小舅子交好,不能眼看他落空。也怕相爷他老人家生气,再去搜刮细民,弄得民不聊生,所以仗义出头,来找这宗银子。听说这么多镖局都有镖走,可把兄弟我忙了个焦头烂额,调动的人手却处处扑空,我怎想到这银子竟如此大胆,已送到了临安来了,大摇大摆来到天下脚下,再雇天下第一字号的镖局护送,这一套手法可真高明啊高明。” 金和尚哈哈笑道:“秦丞相一动嘴皮,一个大贪官就被洗清为大清官,那才叫高明。”他听说有人让这班‘鬼儿子’忙了半天,就十分高兴,他胆量甚豪,不知避忌。 袁二公子这时看向秦稳:“秦老爷子,我话说清了,你该知道了这批银子的来路,这趟镖你还要走吗?放心、你这镖就算走失了,那镖主也不至于出来追帐的,除非你们是共谋。” 众伙计听得目瞪口呆,袁二公子见秦稳犹有不信之色,便道:“那每箱之上,都还有个‘林’字,这还有错吗?”秦稳至此才信,恨恨道:“原来托镖的有这些古怪!”他这镖如何敢再走?但不走未免又有损“临安镖局”的牌子,一时两难。终究他怕袁老二说他是劫匪同谋,得罪了秦相爷临安镖局日子只怕就真的难过了。他也不买袁二公子的情,冷冷道“二公子定要老头子临收蓬时出丑,那也只有随你了,只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哼,终有相见之处。”他一屁股坐下,不再管那镖的事了,胸口起伏,心里似是越想越气愤难平。 金和尚骂道:“人家花了银子雇了你们,你们就该送到底。奶奶的,老子要劫,你们怎么不说拱手相让?”其实袁二公子虽说不是公事,但只不过不便声张而已,一个临安镖局如何敢斗他们?袁二公子拍拍手,叫手下人进后院接银子,却冲耿苍怀道:“叫耿大使白忙一场,不好意思,但耿大侠把这么又重又贵的家伙搬运这么远,也算有劳了。” 耿苍怀一愣,方才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怪不得我从李若揭手里抢了人,却劳你们缇骑三十二卫追杀,原来当是我耿某劫的镖了。”想着微微一笑,他虽因此负伤甚重,却不以为意。口中淡淡道:“姓耿的倒没有这等手段,今年我虽路过江西,却全是为私事,更无这等心机,能劫镖杀人于不知,最后再找个冤大头来顶帐。”他已知辩是辩不清的,也不想辨,自己必然无心中已被人利用顶了这劫镖的帐,——心下却似乎并不真正恼那劫镖之人。 袁二公子以为他故意不承认,也随他,含笑道“噢?”一挥手,众骑士就要去牵马,那边那少年人却敲了敲桌子。 他一直没出声,现在虽只敲了敲桌子,但众人都不免齐向他看去。袁二公子笑道“噢,我倒忘了,江湖规矩,见者有份,给这位少侠留下一箱”。那一箱银子怕不有一万余两,够几个中等之家的资财了,他出手可算大方,也更见出实不愿与那少年人为敌。但众人已知他心计极深,退一步必有进两步之势,那穿黑衣服的少年人却冷冷地道:“我就是镖主。” 六、夜战 众人看向他,只觉他事事了出人意料。他这么年纪轻轻,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想起他当日单人只剑,劫得如此贵重之物却神不知鬼不觉,连缇骑三十二尉并袁老二这一干人都上了大当,屡屡扑空,直追至铜陵才发觉,其机谋勇识,果非常人所能及,也难为他一个人怎么做来!却又早早算计好,暗暗于江西就已嫁祸耿苍怀,移花撞木,暗度陈仓,更是手段诡诈,匪人所思。众人都要看耿苍怀怎样,耿苍怀却只微微一笑,略不在意。 金和尚哈哈大笑道:“佩服、佩服,让那龟儿子闹个灰头上脸!”——袁二公子这时才知道那少年出现在小店绝不是路过,倒得认真对付。他面色不改,笑问:“兄台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众人也觉那少年不像贪财之像,他的答话更绝,只听他冷冷道:“我见宋朝皇帝每年向金朝皇帝送上二十五万两银子——有他送的为什么没我送的?我要比他多送三万两、看那金国封我个什么官儿,岂非相当好玩?” 众人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不过若当真有这二十几万两银子,无论在哪儿只怕都高官贵爵唾手可得,只觉他这人当真邪僻得紧。 袁二公子还是沉得住气,淡淡道:“兄台固然一剑惊人,但混战之下,阁下这诸位朋友只怕难免损伤,兄台已救人在前,现在又何忍累人于后?” 那少年并不答话,只仔细去擦那杯子。袁二公子又待再说,他已冷冷截道:“他们并不是我的朋友。”旁边金和尚听了却不恼,心里只望他与袁老二好好做对一场。旁人的脸上神色不免转忧。那少年仔仔细细擦完了杯子,忽然扬脸道:“我好像一共杀了五个缇骑都尉。” 屋中顿时气氛一紧,不知他此话是何含意,袁老二皱了眉、半天道:“兄台若肯放开今天之事,我大哥面前……自有我交待,咱们今后还是好朋友,既往不咎、如何?” 众人都想,袁老二这下可算退让到底了。看来他心中实无把握胜这少年,否则不会对这少年如此忌惮。那少年却把已擦好的玉杯仔仔细细地揣进了怀里,轻轻舒一口气,第一次正正式式双眼直视在袁老二脸上,说:“既往不咎?噢?那倒很好。只是缇骑都尉得罪了我,我发誓要杀够六个才算数,还欠一个怎么办?——让我再杀一人好不好?杀此一人之后,镖银给你,我拍手走路,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你意下如何?” 这话甚为狂妄,他却这般殷勤相商,也不知当真是幼稚还是当袁老二真的好欺。袁老二出道多年,还真没被人这么轻视过,何况对方还如此小小年纪。但这少年行事一向不可预测,只怕一言不合,他立马就会拨剑出手,溅血五步,众人齐睁大了眼睛看。袁老二脸上绿气一闪,淡淡道:“只要兄台确信此情此景你还真杀得了。” 那少年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袁老二双眼瞳孔登时紧缩如针,那少年却还是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眼光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也是淡褐色的,修长柔韧,有如木雕,看去像是都在微微散发着沉檀的香气。但十指自然屈曲,轻闲松懈,绝不似要出手的样子,袁老二便紧紧盯着他的手,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人都可以根握目视他人肢体来推测他出手的先兆。袁老二见那少年全未蕴力,微微放心。那少年抬起眼来,就向缇骑都尉吴奇望去,屋里也只有他一个是缇骑了。他这一眼极为凌历,吴奇只觉心中一寒,脚下不自禁地朝袁寒亭靠上一步。众人只觉空气中压力忽增,胆小一点的都像喘不过气来。耿苍怀一叹,觉得那汪年少阳真气几乎已修到炉火纯青,已到了似枯实绮、似瞿实腴的境界。如今,那吴奇的生死已关系到整个缇骑和袁老二的面子问题,还事连今晚双方的胜败,袁老二绝对不能容他伤到吴奇,吴奇身边众铁骑也断不能容那少年再次出手伤人。袁老二一挥手,吩咐吴奇道:“既然这位少侠看你不顺眼,你暂且退下吧。”说着他自己却迈上一步。他这一步迈得巧,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一步迈得了得,等于把那少年的进手路数全部封死。吴奇却遵命缓缓向后退去,却一直未转身,脸向正前,足见他对那少年剑法的忌惮。他人才退出门外,就已有十余名铁骑围上来,把他前后护住。 那少年的双眼一直没有再离开自己的指间,众人以为他已知事不可为,放弃这一击了。却忽听那少年叫道:“共倒金荷家万里!” 这几字他喝得极快,清如鹤唳,厉如猿鸣。然后他再次伸手入包袱内一探,再次抓出了他那把没鞘的剑。众人这已是第二次见他出手,几个眼尖的人到这次才略微看清,只见他身子似也不用蓄势发力,就那么左手一拍椅背,人已腾空而起,快如闪电,直向门外扑去。袁二公子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提腿左跨一步,左手小垂拦,右手大肘槌,竟是伏虎拳法中极高明的一招的‘暴虎冯河’。那少年要杀吴奇,定要先过他这一关。却见那少年脚都未沾地,——他本是直射而出,此时到了袁老二身前不足三尺之地,待袁老二招式已老,他却忽然弯了个弧度,间不容发地从他拳下闪过,直冲门外。袁老二的拳风本已笼罩了方圆三尺之地,但那少年的弧形弯得实在漂亮,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本来轻功中绝无这等空中转向之术,所以也大出袁老二意料之外,众铁卫已“呀”地一声,备伸刀剑,要待阻挡,但他们毕竟慢了一慢,倒是那号称“平平无奇”的吴奇毕生辛苦练就的百步神拳倒不是徒有虚名,只见他一咬牙,左挡右拒,双拳击出,力可碎石。他平时胆小,如今已生拼命之心,使出的倒是他有生以来从未使过的漂亮之作。那少年这时却右手轻挥,左掌接着在他头顶按了一按,有眼力的人会注意到,吴奇的拳风已经触到了那少年的胸肋,那少年身形微微一顿,似也受了伤,却当即借力返身,又是一个漂亮的圆弧,从窗间窜过,众人只见左首窗棂一晃,黑影一闪,他已稳稳落在自己座上,胸前微微有些起伏,面色却依旧冷峻如故,全没有什么一剑得手后的兴奋。 众人看向吴奇,却见他喉间正有一抹血痕缓缓散开,看来是喉管已被切断。只见他一眼不信地望着袁老二,缓缓倒地,似是不相信有人能在自己最信任的袁氏兄弟眼皮底下轻松地杀了自己。这少年好自负,前后两次杀人竟还不肯变招,用的居然依旧是杀田子单的那一势“共倒金荷家万里”!只是他第一次出剑时,剑意如惊雷疾电,目不容瞬,意势酣畅;到第二次出剑时,因为别人已有提防,加之有袁老二这等高手,他的剑意却由狠变巧,由重返轻,避实就虚,清如一羽。座中忽有人恍然大悟,惊叫道:“九幻虚弧,他是弧剑骆寒,弧剑骆寒!” 当真,这么从出剑到收剑,足不沾地,以一势弧形斩敌杀人于十丈之外的招数也只有八年前曾经名驰江湖的弧剑骆寒能够做得。座中人都心头一惊,连杜焦二老这等见闻广搏之人也只对这传说中的少年略知一二。传闻骆寒此人久居塞外,喜爱剑术,成名极早。曾于十三四岁时入中原一行,逶迤万里,就是那次出行让他在中原武林名成一役。据传他当时于南昌腾王阁以一支弧剑尽斗“宗室双岐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中的出色人物,十七位高手,一剑连战,从早及夜,此战不知结果,但据事后迹象,骆寒明显未败,“宗室双岐”与“江山九姓”中人此后行踪却好久不见。他虽年少,只此一役便已名动江湖。所以他虽只八年前出现过一次,却至今令人难忘。 三娘子眼光一直盯在那少年身上,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天纵奇材。别人从那少年剑中感到的是惊谔,但做为一个女人,她看到的却是光彩,那一绽即收、逆行倒挫的光彩。她轻声对沈放道:“袁老二这回麻烦只怕大了。但他也是有数的高手,未见得肯退让。不知这一战,穷竟会是谁胜谁负?”说着,她双眼望向耿苍怀,座中有资格评点这一战的大概也只有耿苍怀了。她的眼中却隐藏着一丝担心。她觉得,做为一个女人,即使自己的心已如古井,只怕也很难忘记那忽然划过将水面照亮的一剑的神采。 耿苍怀却目光中含有忧色,喃喃道:“好毒的袁老二”。三娘子一楞,却听耿苍怀解释道:“骆寒适才以‘九幻虚弧’之术进击,绕过袁寒亭,但他自己后背好像也有一个破绽,至于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敢判断。但若是龚击我的朋友,我就算冒险也必然出手,袁寒亭胆识眼力不会弱我太多,他还是有机会出手拦住他的。只不过对付这弧剑之术,因为其以韧见长,压力愈大,反弹愈大,看似破绽处可能往往藏着锋刃,所以袁寒亭不肯出手,分明是以牺牲一名手下来换取探寻对手实力的机会。这袁老二,好毒啊好毒!” 三娘子拳握得紧了紧:那少年有险!耿苍怀说着连连摇首,分明不屑于袁二公子的为人。那边袁寒亭脸上也有一会不知什么表情,他见吴奇倒下却并没马上冲上前,反带着他那仆人缩身一退。他身法极快,一步之间已在门外。却听他轻声吩咐道:“叫人来。” 他那了躬背驼腰的仆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旗箭烟花来,一抖手,那烟花便打上天去,“通”地一声炸开,在天上又炸出一朵硕大鲜红的金菊。这袁二公子这次分明有备而来,连援军都备好了。只见他依旧笑吟吟的,但那笑意中分明已有一种隐藏不住的狠毒。只听他和颜悦色地道:“小可久闻骆兄大名,想当年骆兄以一童子之龄连战九姓高手,何等风采,思之令人神往,可惜缘悭一面。今晚一见,咱们倒要好好盘桓盘桓了。” 熟知袁老二的人都知道他是含笑杀生的人物,面上笑得愈欢,心里只怕杀机愈盛。刚才骆寒以弧剑之术当他面搏杀吴奇,分明已削尽了他的颜面,众人便知今晚之事绝难善罢,不然,袁老二回去,只怕也难以向缇骑交待,更无法向他大哥交待。 却见袁老二含糊吩咐了几声,屋外那四十余名铁骑便应声而散,他们散开的甚有章法,众人一会儿只觉茅檐震动,窗口一暗——连屋顶都上了人,其余窗口内外,只要是进出之道,黑暗中都多了一双双闪亮的眼睛,分明众铁骑已把这座小小旅舍铁桶般围住了,就是拆了这房子对他们来讲只怕也不难。铁骑中人本来人人已经武功不错,经袁老二这一调度,更见威力,比在吴奇田子单手下强出何止一倍?——缇骑座下千余名铁骑本就是他兄弟训练的,最擅合围共击之术。否则以耿苍怀之能,虽然受伤在身,田子单吴奇率数十铁骑如何能令他突围不成,反而伤势加重?缇骑中人虽然被那少年一再挫了锐气,但他们极信任袁氏兄弟的实力,这时也斗志未散。如今耿苍怀望着这阵势,心内暗叹,自己纵是未伤,而且是全无牵挂的话,只怕也必经一番搏命苦战才能绕幸成功。若添一二变数,只怕还不知谁死谁生呢。 突然,东南、东北两方夜空中忽然同时闪出两朵黄色旗花,两朵旗花离得很近,一见就知袁老二帮手到了。只一刻工夫,众人就像听到东北边似有一队人马疾奔而行,眼尖的便尽向黑暗处望去,想望见什么。东南边那边步行之声却更大,一脚脚沉重无比,半天却未见人。焦泗隐侧耳听去,一开始不动声色,到后来脸色越来越吃惊,望向耿苍怀道:“只两个人?” 耿苍怀点点头。 焦泗隐奇道:“这下雨的天,道途泥泞,那两个人如何能发出这么大的脚步声,像两队人马行走过来似的。” 耿苍怀轻声道:“只怕是双异门中的佟百足与尉迟熊,只是他们如何会投到袁老二门下?” 佟百足绰号蜈蚣鞭,尉迟熊人以熊名、力大无比,这两人人未到,声先到,分明是用来威摄众人的。他们都是绿林大盗,一居闽南,一在湖北,素不相见,与缇骑一向势成水火,所以耿苍怀奇怪他俩人如何也入了袁老二手下。却听东南方忽然一声惨叫,声音甚大,宛如熊嚎。袁老二脸上便现出微笑,淡淡道:“诸位以为盯上这单镖银的就只店中这几位吗?我早探知佟百足与尉迟熊两个强贼也到了。我原叫人照应着他们,骆兄剑术太强,我只好把照应的人也叫来了。我叫两名小校身揣旗花标出那两贼的位置,刚才那声惨叫该就是尉迟熊已被料理了。”皱了下眉:“现在,阿福也该到了佟百足那边了。这厮更没用些,阿福怎么事还没办完?” 他话未落地,只听东北方又传来一声尖鸣,极为凄历,袁老二展颜笑道:“看来佟百足也寿命已终了,骆兄,这两人都是来打你镖银主意的,我叫人料理了,你倒该怎样谢我?” 众人没想还有这一番曲折,见袁老二口中说的客气,真不知他这回招来的更不知是怎样一个高手——连佟百足和尉迟熊这样的人都只片刻之间就已折在他的手上。这时只听一声呼啸,只见远远地奔来一人,这人身量极为高大,耿苍怀本算高的了,但和他一比,也就只到他肩膀。再看他一身打扮,这么大冷的天也只穿一条红绸裤,裤腿用丝带扎住,上面是一件红丝背心,背心上绣了好大一朵莲蓬,里面却什么也没穿,露出一身黑黝、筋暴的肌肉,一脸愚鲁、满面横顽,头上却梳了个“鬼见愁”,脚下穿一双虎头鞋——这么一个三十多岁、黑乎乎、高耸耸、凶巴巴的大汉却是一副小童打扮,本来该极具喜剧效果,众人看了却只觉汗毛直竖,令人恐怖。 那大汉一到袁老二跟前便双膝一屈,头一低,要跪下来。口中说:“阿福见过二公子。”这么个能在片刻之间斩杀佟百足,尉迟熊这等绿林大盗的人竟只是袁老二手下一名家奴。他对袁寒亭似乎衷心悦服,下跪之势极重,这么泥泞的地,毫无犹豫地就要磕头。袁寒亭似乎早知他性子,先已出手一把揪住他后脖领就已提起,那阿福却姿式不变,只是双膝悬空,在空中磕了三个头。袁寒亭皱眉道:“小心,别又把衣裳弄脏了,回去云姑娘要骂的。事办妥了?” 那阿福就站直身子,嘿嘿一笑,愚忠的脸上露出顽皮之笑:“我把他们都杀了,照公子说的,每个人都只用了公子教的那三招,他们的证物我还带来了。”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店外昏暗,众人先没看清,然后才看出那是两只人手,一个极细而瘦、想来是佟百足的,另一个肥厚多毛、该就是尉迟熊的了。袁寒亭淡淡一笑:“回去叫云姑娘给你腌起来,你又多了两个‘挠挠’玩了。” 众人面上变色,那说书的小姑娘已“呀”地一声遮住眼,忍不住要吐出来。那个阿福站在袁寒亭身边,比袁寒亭高出两个头,偏他像个小孩,而袁寒亭则像个大人一般,景象十分怪异。那袁寒亭忽然拍手道:“该来的也都来了。骆兄,小介阿福代你杀了两个意图劫镖的小贼,你不赏点他什么?” 这话分明是挑战之意,骆寒依旧不答。袁寒亭忽一挥手:“掌灯!”他身后本只有一根火炬,这时那四十余名铁骑都晃亮火摺子。他们马匹上装备甚齐,当下每人点燃一根松油火把,登时把门外照得通亮。 骆寒依旧坐在座上,冷傲得不做一声。只冷冷抬头看向门外。却听袁寒亭在一片火光中笑道:“是了,闹了这半夜,做的看的都该累了,阿福,杀一区马,烤熟了给大伙儿驱驱寒。” 那阿福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东首墙边,一抱就抱起整半垛干柴。柴太多,他洒洒落落地抱到了大门前,还剩下好大一堆。接着往地上一抛,接过一支火炬,就生起火来。本来这么阴湿的天,干柴毕竟也有点潮,燃起来也不会很快。但那阿福一嘬厚唇,只吹出一口气来,火苗就一长,他的一张嘴真赶得上一只风箱,没两下,火势就健旺起来。火一燃,他就翻身走进院内,找着镖局的车,“啪”地一掌,就劈断一根车辕。马一惊,齐齐惊嘶,他已拣最肥最大的一匹扯断套索,扛到前院来。一匹好马怕不有六、七百斤,亏他怎么扛来!众人这才知道他真的是要杀马。只见他回到门口,把马放定,那马长嘶一声,阿福并不用刀斧,一伸手,一只铁瓜竟生生从那匹马肛门掏了进去,他胳膊极长,又不避腥恶,直挖出一颗马心来。他对袁二公子的话似乎说一句听一句,务必要做到十成十。那匹马已倒在泥地里做临死前的抽搐。阿福一掌劈断店门口挂店招的足有粗瓷碗口大小粗细的旗杆,在石上磨了磨,“脱”地一声用尖端就从马的肛门刺了进去,再从前胸穿出来,一匹活马竟这么生生被他料理了!然后他用几根干柴支成了两个三角架,把马架在火堆上烤。 众人都看得骇然变色。袁二公子却气定神闲,悠然抚掌道:“骆兄,听说你久居边塞,马肉之味想来很熟吧,咱们这火烤马肉,荒凉小店,加上半壶劣酒,也足以遣此良夜了,勿谓我招待不周,——只不知当兄之意否?只是这么一匹一匹杀下去,骆兄那十余二十车银子只怕就没牲口拉了。” 众人才知他此举深意。他是要激怒骆寒,嫌店堂官小,要引他到门外再动手。再者也要借此激励属下志气。三娘子轻声道:“他是七巧门中高手,暗器奇绝,只要在店外黑暗之中,他一声下令熄灭火把,只怕他那一身暗器就更难逃避了——何况还有阿福那一身蛮力。” 她出言就是为了提醒那少年别上当。那少年见袁老二杀马,也是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残忍,面上就露出一抹忿意。冷声道:“马杀绝了不要紧,我还尽可多捉几个缇骑来拉车。我一贯茹毛饮血,寒外野人,吃不惯你们这些斯文人做的东西。” 袁寒亭面上阴气一盛,忽一甩衣袖,那阿福已掏出把尖刀来分切马肉,竟真的要把这血腥之物一人来上一块。众铁骑似已习惯,但店中连金和尚这等鲁莽之人都觉如芒在背。 金和尚喃喃骂道:“老子一直以为老子够狠,哪想跟这么一干斯文人比起来,老子竟成了活菩萨。” 院外一名铁骑见血兴起,一伸手、已抓住院中的一只小狗和一笼鸡雏,一扬手,齐向火堆上投来。袁寒亭象很满意,在一边笑道:“兄弟这可算是鸡犬不留了。” 众人也没想到那少年会忽然大怒,他怒叱道:“你!”一拍椅背,人已再度腾空而起。连袁寒亭也没想到他会为几只小鸡一条小狗发动,但也正中下怀。他一动,袁寒亭就已动,他是向后退,两手中却不断有暗器向那少年袭来。没想那少年这次扑出居然没有持剑,也不是扑向袁寒亭,他势头极快,一跃之下,人已先那只小狗和那笼鸡雏到了火堆之上,一手接狗,一手接鸡笼,当即接住,身子一顿,衣服边上已被火燎焦一块。——众人再也没有想到他会为救那几只小狗小鸡连剑都未拿。转眼间,袁老二喝道:“灭火!”铁骑手中四十余只火把齐齐被转头按进泥里按灭,店外只剩下一堆阿福才生的火。 袁老二疾喝道:“阿福!” 他主仆心意相通,阿福手一提那匹毛已焦臭的死马,往泥里一滚,沾满泥水,然后就往柴堆上一压,燃得正旺的一堆柴轰地一声散了,登时被他这一压一拧全部压熄。店中人只觉眼前突地一暗,很不适应、无论店内店外,全部一片黑暗。好一会儿,众人缓过来,还觉门外仍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这一个雨夜无星无月。 袁老二却笑声忽起,掩藏在他笑声中的是一只只金钱镖声、袖箭声、飞石声、青竹镖声、铁蒺蓠声、五花八门,种种不一。这七巧门中高手终于抓住时机发出他的致命一击。店外却绝没听到那少年的声音,连狗叫鸡啼也没有。店中人人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心里觉得无限恐惧,眼中望去也是一片黑暗。怎么会这样,——那小姑娘英子一只手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袖,嘴角微瘪,心里为那少年担扰无限。金和尚哑声道:“我给他送个火,”挑起一根燃着的柴就掷向门外,但刚到门口,就听到阿福大喝了一声,打熄了。众人也无法、都知七巧门的暗器,光天化日之下尚难闪避得过,何况是这凄风冷雨黑漆漆的夜?众人知道,袁老二即叫出“鸡犬不留”,只怕骆寒一倒,店中诸人只怕也都在他们扫净荡除之列。有一盏茶的功夫,那暗器声犹在肆虐,也不知袁老二一身哪藏得那么多暗器,放了这半天,不见少只见多了起来。 三娘子一脸忧色,道:“怎么还没完?” 耿苍怀轻轻道:“暗器不绝,就证明那少年未死,怕的倒是暗器停了。” 那小姑娘听说,心一酸,几乎要哭出来。——三娘子已明其意:只有相信骆寒已死,袁寒亭的暗器才会真的停下来。半晌忽听“叮”的一声,却是一柄飞刀射进店来,杜淮山及时抓起一把荼壶掷去,啪地一响,那镖钉在了柱子上,深可及柄,才算没有伤人,但这已足见出袁寒亭的腕力了。外面依旧没有骆寒的声音,忽听骆寒一声低哼,但袁寒亭同时也有些痛楚的哼了一声,似是两人都受了伤。 然后,一团黑影飞进门来,扑得店中灯焰扑缩。金和尚就要出手,耿苍怀却伸手一拦,疾道:“别动,是他。”金和尚忙停住。众人还未看清,却见那少年一扬手,店内灯火俱已被那少年打灭,众人也就不知他的所在。一时店内店外,俱是一片黑暗。店内还有火塘中一点余火,但那一点火只是一影老红、一缕残热,什么都照不清映不见的。 店内只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人人都不由在想:“那少年退进门来,分明身形已乱,只不知伤了没有,不知他为何打灭火焰——看来定是伤得不清,怕缇骑看见,要来个敌明我暗。” 外面缇骑中人却也一时不敢进来,——以那骆寒剑术,若于黑暗中伤人,谁都只怕是一命难逃。店中人也想到这儿了,也才明白:那少年一定负了伤,否则、如何不敢让缇骑随意进来? 门外半晌袁寒亭半晌方传出一声哑笑,还伴着一阵轻咳,只听他喃喃道:“骆兄,你还活着吗?”语意温和,竟似探询多年故友一般。然后他干声道:“点灯”,看来他也伤得不轻,只是那少年,只怕伤得比他更重。 门外火揩子一闪,已有数根火把亮起来。袁寒亭站在火把下,脸色苍白,却面带微笑,他吩咐:“阿福,你先进去。” 敌暗我明,他也怕暗中中那少年算计,所以叫阿福先进去照亮屋子,或者先引那少年出手。阿福应了一声,大踏步举着火把进来了。 店中人有意要拦,但见他杀马生火的绝技,也就止住了。那阿福一进屋,屋中便一亮。众人眼睛一时还不适应,眨了一下,才见那少年依旧坐在他原来位子上。桌上放了一只小狗、一笼小鸡,安安稳稳地都不叫唤。那少年右肩却一片血殷,桌上有把刀,想是刚从肩上拨下来,那少年正侧着颈,吮他右肩上的鲜血。那血是黑色的,想来有毒,只见他双眉微皱,吮一口,轻轻吐一口,再吮一口,再轻轻吐一口,脸上一片冷静兀傲,似乎并不以伤势为意,也不以生死为意。脸上那一种蔑视的神情,让三娘子看了心里都隐隐一痛。 店中人都齐齐望着他的身影,眼光胶住了,一动不动。三娘子心头一酸,侧过头去,——她已明白那少年为何进店就打熄灯火:他并不是怕缇骑跟踪进来,他只是受了伤,他是个又孤独又骄傲的少年,便是受了伤,疗伤吮血也不想让人看见。 那小姑娘英子不知为什么胆大了,见了血也不晕,勇敢地凑上前,递上一块洗得极干净的旧绢帕,丝质很好,这该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一件东西了。那少年难得地对她笑笑,那笑容如一缕阳光,可惜太短,但虽然短,却似也一下照亮了很多人的心棂。他这次倒未拒绝那小姑娘,接了来用嘴噙住一角,用腋窝夹住,再用左手将右包扎了了起来。 然后,他提起那笼小鸡和那只小狗,一齐递到那小姑娘怀里,说:“替我先养着。” 小姑娘脸上一片绯红,似乎眼前生死都淡忘了。众人心中一叹:为了这些小鸡小狗,几乎命都拚了,值得吗?耿苍怀眼中却现出一片敬佩之色。 袁寒亭却已跟着他仆人走进店来,看着少年身旁桌上那柳叶镖,他笑意更欢了。道:“骆兄认为,这笼小鸡与这只小狗果真还能活到明天。” 骆寒不答话,一双眼却是坚定的。他伸出左手按住桌上那个包袱,那包袱里有他的剑,然后直视着袁寒亭,不发一言。 不知怎么,众人一见他的手在那包袱上,心里似乎就替他安然了一半。 袁寒亭咳了一声,轻笑道:“兄弟还有一招‘金风玉露一相逢’,尚未请骆兄赏鉴。” 众人便齐齐望着他的左手,只见他左手正斜插在肋下不知何时挂上的镖囊里,分明认定那少年使剑的右肩已伤,不足为虑。只见他左手一挥,一蓬飞砂已袭向少年桌前。三娘子伸手一拉,忙把那小姑娘远远带开。那少年却一矮身,从桌子下穿了个圈才重出来。袁寒亭右臂一指,两支袖箭已夺目射来,那少年一提桌子,箭“夺”地一声钉在了桌上。袁寒亭又是三支柳叶镖从上中下三路飞来。骆寒连避带让让了过去。只见袁寒亭弄宝般地把诸般有名的、没名的暗器一番番射了来,逼得那少年往往险于千钧一发,但那少年却只以方桌为抵挡,在那方寸之间进退趋避,虽尽落下风,却丝毫不乱。 三娘子喃喃道:“他为什么不还手?当真是伤了右手,左手使剑不惯?” 耿苍怀便以下颔示意。三娘子四周一看,只见秦稳,杜、焦二人六只眼睛齐齐盯的竟不是袁寒亭,也不是骆寒,更不是阿福,而是那个躬腰缩背,抄着两手站在一侧的一直跟在袁寒亭身边的那个苍老仆从。三娘子愣了愣,先有些不明所以然,然后才发现那老仆并非一直静作壁上观,他袖中的双手不时隐隐在动。而那少年避的是袁寒亭的暗器,却从来向那些暗器看一眼,似乎只凭耳朵就够了,他双目盯的一直是那老仆的一双手,那老仆似乎也感到了他目光的压力,时近时退,三娘子奇道:“耿大哥,他是谁?” 耿苍怀轻轻一叹:“我几乎也走了眼,这人大概就是袁老大座下得意的弟子‘老莱儿’孙子系了,传闻他入袁老大门下最早,苦心孤诣,练功最勤,以致未老先衰。袁老大爱惜小兄弟,居然叫这名得意弟子跟了他做名不起眼的保镖。这人的武功只怕更在袁老二之上,他没出手,但袖中的双手一直在盯着骆寒。” 三娘子才明白适才外面暗斗骆寒为何一声不出地竟受了伤。却听耿苍怀喃喃道:“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一直不朝后退?” 这时忽听袁寒亭大喝了一声“着”,一枚拳头大的铁胆直向骆寒掷来,骆寒举桌一挡,那铁胆忽然炸开,桌面竟被炸了个大洞。这时一直左手不动的骆寒左手忽往包袱中一探,终于又一次抽出他那柄没鞘的剑来。这次人们才算把那柄剑看清——长约尺半,剑身如水,一抖动之下就微带弧形。只听骆寒喝了一声,众人没听清他叫的是什么,他飞扑的却不是袁老二,而是耿苍怀所谓的那个孙子系。那人脸色一变,双手从袖中暴伸出来。十只指甲铁青苍硬,第一次露在人前。只见他指甲一弹,已弹在骆寒龚来的剑身,‘嗡’然一阵,那剑身荡开,他指甲当即也被那剑锋削下一片来,——这一式他明显吃了些亏,但这也是众人见骆寒出剑以来,第一次有人接下他一招来。骆寒却忽清声一啸,鱼形倒跃,剑锋却向身后板壁间一名小贩刺去,喝道:“你也出来。” 耿苍怀眼中便一亮。那名小贩分明未及反应,当场受伤,伤在左胁,却痛‘哼’一声,从怀里拨出双匕,加入战团。 众人再也未料到那少年会在店中又找到一名敌手。那小贩头两天就已住进店来,毫无可疑之处,耿苍怀道:“惭愧、惭愧,缇骑中的无名都尉卢胜道就潜藏在座间,我耿苍怀却未认出,如果是我出手,只怕早已命赴黄泉。” 杜淮山,焦泗隐与秦稳也对望一眼,面露惭色,——连他们几个老江湖也都走了眼。 这时局面已变做那少年独斗三人。他左手剑法也自成一格,袁寒亭似未料到他竟如此棘手,远超乎自己想象,适才自己竟未能成功毙杀他于店外暗夜,反被他借伤诱入店中来,连最后一张底牌也被掀翻,如今、杀手不再,暗算无由,一咬牙,知道今天这番必是一次生死苦战。 他三人都是高手,但那少年攸忽进退,飘然无据,也不知是他三人困住了骆寒,还是骆寒以一支孤剑困住了他们三人。袁老二忽喝道:“阿福、出手。”他眼光却是看向那小姑娘。他这一招甚为恶毒,赌的是那少年的脾气,阿福已明白他主人之意,当下伸手就向那小姑娘抓去。小姑娘靠近三娘子桌边,三娘子右手一伸,使个“金丝缠腕”,向那阿福腕上一拖一带。无奈那阿福下盘坚实,反把三娘带得得一歪。耿苍怀喝了一声,一掌拍出,空空洞洞,阿福也就一掌迎上,耿苍怀似未使力,那阿福却一连“通、通、通”退了三步,无奈他悍不畏死,主人交待的命令只知一定要完成,马又是第二掌击来,耿苍怀无奈只有硬架,他当日在李若揭手中已伤得不清,又连日奔波,这一架之下,阿福这回只退了一步,耿苍怀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阿福脸色一喜,第三次伸掌抓来,耿苍怀暗叹一声,不敢再用力,伸手一拨,无奈五脏六腑忽似空空荡荡,全不得力。阿福一把抓住小姑娘辫捎,就要下狠手,那边杜焦二老一直犹疑该不该出手,这时一下站起——但这时就算出手也已经无济。却见那少年忽清唳一声,脱出战圈,直向阿福后背击来。 袁寒亭料的也是他有此一击,以为他念那小姑娘赠帕之德,也许一时冲动,会去救她一命。高手相搏,胜负只在一瞬。他轻声一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这话说得甚长,他要的就是这个时机,好在那少年背后运力聚势,发出当年七巧娘子自负无双,至今江湖也无人逃生的绝门暗器“金玉梭”。但这暗器极耗内力,所以他不到有十成把握绝不出手。座中的秦稳与杜、焦二人忽站了起来,只见袁寒亭手中忽有一道黄光一道白光同时渐炽,慢慢脱手向前飞去,盯着骆寒后心而来,却听骆寒一声清啸道:“你有暗器,我没有么?” 他这一扑似扑向阿福,却只遥遥在阿福背后一指,只见他剑上一层外衣忽爆了开来,如剑花烟雨,片片碎叶齐都打入阿福后背。阿福眼一翻,身受重创,他也真是悍勇,左手还要用力抓那小姑娘,耿苍怀一声轻叹,一掌轻轻落在阿福后背,那阿福抽搐了一下,人终于不支倒地。 那少年这一击又是所谓“九幻虚弧”,身形在阿福身边划了一个大圈,剑尖却向那乔妆仆佣的孙子系钉去。他这时剑上光华转盛,已经露出剑中之剑,那一黄一白两团“金玉梭”却盯在他身后缓缓而飞,似长了眼睛一般,定要择人而噬。 孙子系便开始在躲,但骆寒剑锋何等凌厉,他闪到柱后,剑就已到了柱后,闪到窗边,剑也已到了窗边。袁寒亭遥掷的那团金玉梭却也离骆寒背心不足两尺,无名都尉卢胜道两只匕首也紧追夹击,看来胜负只在一刻之间。 店中懂得的人都站起身来,无奈大多都插不进手。只见孙子系被逼无奈,忽然喝道:“二公子,发力。”他自己一咬牙,伸双手拼着受损直向骆寒剑上夹去,骆寒已并不退避,一任他夹住,但剑势不停,孙子系依旧在退,他也依旧在进,剑尖却距孙子系胸口五寸、三寸、两寸、一寸寸接近。但他这一剑就算刺中孙子系,也必然无暇脱身,因为剑锋会被孙子系拼死夹住,他只怕难逃身后那两团“金玉梭”了。 ——孙子系竟是打算以一命换他一命。 孙子系忽一咬牙,就要和他拚一拚。他这一次退却退向根粗木柱子,背一靠上,双手倾力一夹,叫道:“二公子,炸,”要抢在骆寒刺中自己前先用“金玉梭”炸死他。最不济也是两败俱伤。可他脸色却突然变了,只觉手中一空,因为骆寒前刺的力也忽然空了,剑是已被自己双掌夹住。骆寒却用另一只手一按木柱,持剑的手又从孙子系夹住的剑锋中抽出一柄剑来,只见他人已贴地倒掠而出,返身疾刺袁寒亭,他这柄剑中剑之中竟然还夹着有剑!孙子系只能眼望着手中剑衣,眼看着“金玉梭”飞来,耳中似乎也听到“轰”的一声,知道那是金玉梭在自己胸前炸开了。 袁寒亭其实也想收手,但“金玉梭”向来能发不能收。此时骆寒已贴地飞掠——骆寒虽躲得快,左腿衣裤上也依旧被那金玉梭炸了一个大洞,隐有血迹,只怕也受了伤。袁寒亭惊愕已极,他从没想到有人会在他“金玉梭”之下逃生。就在他一愕之际,骆寒已一剑刺入他左腕,然后右腕,然后左踝,然后右踝,连伤了他四脉。袁寒亭当即颓然倒地,骆寒身子也忽停了下来,猛地一转,几乎与疾追的无名都尉卢胜道碰了个面对面。骆寒冷冷道:“你想怎样?” 卢胜道胆中一寒,握匕首的手一软,骆寒一柄短剑就已刺入他心脏里,这回却是慢慢的。 店中诸人屏息静气,实不能相信这实力悬殊的一战竟以对方三死一伤收场。而骆寒已坐回椅上。冷冷看着门外铁骑:“你们想怎么样?” 铁骑人虽多,却已说不出话来,只听骆寒冷冷道:“袁寒亭的手筋脚筋都被我挑断了,只要一年之内他不再出手动武,倒也死不了残疾不了,你们是想带他走吗?” 铁骑中掌旗的一咬牙,知道再战无益,当下最要紧的是护走袁老大的兄弟,冷声道:“是”。 骆寒:“那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铁骑中人一愣,如蒙大赦一般。掌旗的一挥手,便有两人去扶已昏厥过去的袁寒亭,另两人扶起阿福,各人上马,便欲退去。 忽闻骆寒道:“且慢。” 那铁骑中人人人一惊,正不知他要如何,只恨不得马上离这魔王远点。 却听骆寒道:“那镖银你们不要了吗?” 这是开什么玩笑?掌旗的一回头,也不好示弱,也不好抗声硬辩,只说:“兄弟艺不如人,那银子少侠先留着吧,日后等我袁老大再来和你商办。我们小人物,做不得主的。” 那少年却怅然道:“你们还是拿回去吧,我伤了袁寒亭,不好意思,镖银算向你们袁老大致个歉。”众铁骑望着他,看他似乎不像在说慌,江湖上无人不忌惮袁老大的,他这么说也可以理解。——但他真这么幼稚?以为杀了七个缇骑都尉、重创阿福,借刀杀了袁老大爱徒孙子系,犹其是重创了袁老大最心疼的兄弟袁寒亭后,只要退回镖银、袁老大就会不再追究? 店中人也是一楞,缇骑中人想:不赶走镖车只怕又要惹这魔头发怒,虽然雨夜路不好走,那时反而不好,先应着他再说,便一声不响地去起那镖。 镖局中人见秦稳不出声,便也都不出声。只听那个少年缓缓地有些疲倦地缓缓道:“只是,镖师的东西给人家留下,有什么不服的,等你们袁老大来跟我说话。” 七、渡江 天色破晓,这风风雨雨的一夜总算过去了。外面虽还阴着,雨总算停了,这一夜对于谁来讲都未免显得太长了些。将近天亮的时候,众人都伏在桌上睡了一小会儿,却是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最先醒的,他把几扇纸窗全打开,后门也敞开,一股清冷的空气直扑进来,灭去了烟油味,众人一哆嗦,都觉猛一精神。金和尚最是高兴,破着嗓子笑道:“老子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今天的日头”,仿佛这条命并不是他的,拣回来就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耿苍怀天一蒙蒙亮就与沈放三娘道别而去,分手时一句话也没说——静了半晌、他仰尽了一杯酒,沈放和三娘便知分手在即了,也各饮一杯,以为惜别之意。耿苍怀抱许小六便走出店门,把浑身一抖,似是一夜的困倦便一抖而落,他不沿大路,却顺着田间小路走了。 那少年在缇骑中人走后也走了,他给镖局中人另付了一笔酬银,便骑着他那头疲瘦的骆驼摇摇而去,众人也不知他向哪里去,也没人好问的。却是王木本为这镖银而来,不甘心就眼看着它这么被缇骑带走,缇骑一走他就暗暗缀了下去。 要说最黯然的当数镖局一干人,这趟镖白吃了一番苦,可走得丢得都不明不白,众伙计都憋了一肚子气。秦稳一晚上像就老了不少,分给一个人一个包裹,勉强笑道“我本打算借着这趟镖走完,直接卷铺盖回乡养老,跟龙爷子也说了,我这支分局就算散了吧……”叹了口气“——没想会弄成这样,但虽说有些不清不白,但毕竟是镖主把东西送人的,跟你我无干,这镖也就算送到了。咱们大伙儿也就此道别吧。你们还年轻,有得奔,我老了,还是原意不改,回老家养老去。” 旁人见他词意萧索,也不免替他黯然,都觉那个黑衣服的骆姓少年虽说给了酬银,但等于把镖局中人耍了一番,未免太过。秦老爷子分给伙计的包裹沉甸甸的,想是银子。那些伙计也无话可说,情重的便红了眼睛,一个个跪在地上冲秦稳磕了个头,然后便南北东西各觅前程了。不上一会儿众人也就走得干净,只剩秦稳和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他们行李多,除了铺盖箱笼,还有临安带来的的一些精巧玩艺,看来是打算回家养老哄小孙子的。 秦稳向店家买了两辆旧独轮车,店家死活只收一半的钱,——他们这条路上走惯的,是老主顾了。两人把东西捆好,便冲众人抱了抱拳,上路了。 焦泗隐叹了口气道:“瓦罐难免井上破,——镖行逢十抽一,这趟镖想来油水不少,这老秦就失在一个贪字上了。”那边杜淮山也颇有感慨,冲金和尚和张家三弟兄道:“怎么样,你哥儿几个是不是跟我们老头子到淮上去?” 张家三弟兄本来老实,此时无处可去,投入义军又是忠义之事,便都点头。金和尚无拘无束惯了,正待皱眉,杜淮山笑道:“只你哥儿三个吧,那和尚怕了,他原来只敢杀宋兵,不敢杀金狗的。——那也难怪,金狗本是不易杀的。” 金和尚大怒,骂道:“哪个怕了,随你老头子去就随你老头子去了!”一转念,忽怒道:“和尚就姓金,你一口一个‘金狗’,不是把我也骂了进去?” 旁人都不由好笑,杜淮山笑道“是小老儿失言了。” 正说着,却见王木从外面走回,一脸苍白,他昨夜是缇骑赶着镖车走后便缀了下去,想来对那趟镖尚未死心,金和尚问道“如何?” 王木苦笑了下,道:“走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平陵时,他们又有几骑接应,绝对没咱们份了。” 众人脸上也一片黯然,看来、杜焦二人与王木倒是早约好的,一起来打这趟镖的主意。他们原就负责为淮上义军筹措粮草,江湖中人,劫镖盗货也属正常。却见忽然脸上一笑,道:“你们猜我跟着跟着后来又看见谁了?” 众人奇道:“谁?” 王木笑道:“还是那姓骆的小哥儿,我跟着那队车走,一路上就没听见缇骑的人吭出一句话——也是,他们出道这些年,只怕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将**陵的时候,我看见有几骑迎上来,知道袁老二受伤后,都大为吃惊,有人便飞马去向袁老大报信去了。没想这时,那骑骆驼的小哥儿不知怎么那么快,一忽儿就追上来了。缇骑中人吓得脸都白了,摆开阵势准备拼。没想那小哥说‘走得这么慢,是不是车子太多了,’他下了骆驼就把最后一辆车上的两个卫士打掉了,叫车夫也滚下去,抢了那辆车又掉头回来了,再就一句话也没跟那批缇骑说,那批人想追又不敢追,就这么眼楞楞地看着他那么走了。哈——他们也有今天,那副受憋的样、看得人真叫痛快!” “我就奇怪,这少年先把六七车银子弃于不顾,怎么又去抢回一车来?他做事当真反复无常,实在难测其意。我认得那辆车,是最小的一辆,原来我打探过,里面只有两箱银子。不知那小哥儿是不是忽然觉得钱不够花了?就又去要回来点儿。我看看缇骑护得严密,马上又要到他们的地盘了,不比这里,劫到手可以马上渡江,所以我便赶回来了。这批银子,咱们是没戏了。” 说着、他就望向杜焦二老,杜焦二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王木叹道:“淮北易先生那儿,真的手头已经左支右绌,揭不开锅了吗?” 杜焦二人点点头。王木就轻声一叹:“这些年,也真难为他怎么撑下来。唉,是我没用,他交待下来的事情又没办好。”说罢,恨恨道:“谁想到半途岔出这么多事来,如果还在镖局手中,倒还可以动手。” 杜焦二人摇摇头,劝道:“算了,你也别太自责,在秦稳手里,也不是那么好动的。只望易先生……能再撑两个月吧!” 金和尚却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独自在盘算那缇骑的事儿,想着想着自乐自怒,一会儿忽一拍大腿,骂道:“这趟镖真个邪门,叫和尚险些白丢了命,究竟连银子毛也没见一根。” 没想杜焦二人听他说‘连银子毛也没看见一根’时,神色忽然一动,他俩人心意相通,就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隐隐想到有什么不对。店中人多,他们没再多说,只又坐了一时,一行七人也便上路了。王木见那瞎老头祖孙俩可怜,无地容身,便把他们也带上了。 沈放与三娘终究讲究些,擦脸洗口然后叫了两碗面,吃了停停食,才又上了他们青骡小驴儿,向前赶路。好在雨适时知趣地停了,虽知路上定不好走,但就算趟泥涉水,也绝不能在这小店留了。 他们有牲口,走得快些,有两顿饭的工夫就看见前面秦稳与王木两拨人了。一路上这三起人便遥遥相望。也算同过一番患难的,彼此望见了便笑了一笑。偏秦稳和那小伙子两个人不大会推独轮车,歪歪斜斜,一路走得好慢。——他俩都是城里人,原也难怪,张家兄弟看见了,看不过去,便接手不时替他们推一程,后来索性全由他三兄弟换着推了。他们都是老实汉子,丝毫不惜力气,秦稳冲他们道谢时他们讷讷的谦辞倒像更让三人费力一般。 沈放叹道:“被朝廷逼得亡命江湖的人原来形形**,什么人都有,倒是我这书生是最无用之人,万卷之书,径寸之翰,从此抛置,倒要妻子来费心照料了。” 他这里正感慨着,忽听得身后一阵铃响,三娘子回头望去,却见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少年赶着马车在路上行来,远远地辍在后面。一路上人空,铃声显得就越发清脆。他连车上镖旗都不拨掉,跟着的那匹骆驼也不用拴,自跟在车旁慢慢地走。看他的意思,倒是不急。 一路上那骆姓少年赶着车时前时后,也不理众人,有时车陷在那儿了,他也不要众人帮忙。高兴时就叫骆驼帮一把,那牲口劲大,只要拉一下旁套,一下子车子就可以拽出来了。不高兴时由那两匹接车的马儿摞蹶子使劲儿,他坐在上面一声不吭,也不知和马儿斗气还是和老天爷斗气。金和尚几次看见都想帮个手,但见他神色冷冷的,不由便止住了。 金和尚一番好心无处可用,口里不由喃喃道:“奶奶的,连我这不知眼色皮粗肉厚的和尚都怕他这张冷脸,以后要是哪个姐儿看中了这细生哥儿,那肉乎乎的心一天不知要滚上多少刺儿,可有得吃苦了。”说得身边的小姑娘听到了,不知怎么一张脸就暗暗红了一下。 从困马集到铜陵、再到长江边的渡口、路程本不算远,但道路泥泞,一行人足足走了两天才算走到。但众人都不约而同的绕过铜陵城不进,直奔城外的尖石渡,那渡口因江边尖石得名,只见渡口诸山,石棱尖利,直插青天,众人也无心细看。这渡头是官渡,有官兵守着,又有两条摆渡的官船穿梭来去。从这里过去,过了江就是江北了,杜焦心里松了口气——快要到家了。过了江也就非缇骑势力所及,不由地浑身轻快了好多。 刚赶上雨晴,半个月没正经露面的太阳露出脸来,金红金红的,斜斜照在渡口上,半江瑟瑟半江红,当真江山如画。江北虽也是纷扰之地,但众人都是在南边多少犯下点儿事的,多对过江抱了很大的希望,脸上便不由都有一时的沉静,温温凉冰地像有些回家的感觉。这乱世苍生、人间小渡,至于每人心中是何感慨就无从猜测了。 那只大航船刚好过去了,另一只正在修补,秋江水涨,江面更觉宽阔。对岸的船虽已在返程,看来还得好一会儿还能划过来,众人都在看那船,那小姑娘英子却望向来路——中午时见到骆小哥儿那车子又陷进去了一次,这次陷得深,那匹骆驼又不见了,那少年人在车上却并不急,所以下午他就落后,没见人影了,这时不知道拨出来没有。那小姑娘十四五岁,但是山东妮儿,身材却是高的,这时众人都在心急着过江,只她反而不急了,在心里暗算:他如果赶不上来,再不来、就赶不上这班船了,十年修得同船渡,若他赶不上、不知这次渡江之后,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而即使见到,他又能不能记得住她呢? 眼看着航船快到,忽然一片蹄声打碎了宁静,众人一抬头,只见东首沿岸路上正飞奔来几十乘铁骑,远远的只见一片烟尘,马上人未到,已经高喊道:“守渡的兵士听令,不许放一人过渡。”众人一惊,已猜知多半跟自己有关,可能就是缇骑。袁老大一向好面子,如今居然有人敢伤他弟弟。众人别说身上本有干系,就算没干系,以袁老大和缇骑的性子,牵怒之下,也绝不会放过一人。杜焦二人虽声名久著,又身在淮北义军,但这下只怕缇骑再也不会买他俩人的面子,多半要将他俩人一齐装了进去。 船刚好靠岸,众人便急着上船,守渡的有两个关防的宋兵听到传话,忙把船扣住,呼喝船夫,自己拦在船头,不让众人上。当此之际,谁还管得了许多,三娘站在最前,一拨拉就把一个官兵拨到江里去了,另一个也被她一脚踹开。岸上还有一小队官兵,见状便抢上前来,被金和尚几个当场拦下,一时十几人眼看就上了船,逼那船夫立刻开船,忽见那奔来的铁骑之中,犹远隔数十丈外,就已有数人腾空而起,要抢上前来。当先一人、形如大鸟斗蓬在天空中一张,鹰一般的飞扑而来。 一见他跃起的姿势,杜淮山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喝道:“鹰击长九,枭舞低三……”,他自己迎向来人站住。杜淮山的老伙计焦泗隐与他心意相通,见来的是个高手,船夫又惊软了,开不得船,自己奔过去一掌就将船夫推开,要亲自操舟。 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那当先扑来之人已到,他还在岸上,就已喝道:“不许走!”披风一旋,整个人黑压压直罩下来。杜淮山还没来得及上船,口里叫道:“真是龙虎山上九大鬼,快走!” 他是叫焦泗隐快走,自己却已不及上船,当即一弯腰,却用一手撑地,一手遮天,来了个‘铁牛耕田’。焦泗隐已知这下麻烦大了,只见那顶披风虽已将杜淮山接住,杜淮山的人影却被罩在其中不见。焦泗隐正犹疑在走与不走之际,那来人用一招‘乱披风’困住了杜淮山后,人已向他扑来。焦泗隐和杜淮山相交多年,就是从没听说过他说过什么“鹰击长九,枭舞低三”,更不知让自己这个老搭挡“洞明手”也骇然变色的什么“龙虎山上的九大鬼”是谁,但见来人一出手仅以一袭披风就能将杜淮山困住,那是从未有过之事,当下将橹往王木手里一交,叫了一声“秦兄”,先就一招攻去。他这许多年已很少出手,本人绰号‘练达剑’,但剑已弃用多年,这一下便以掌为剑,直向那人刺去。他叫一声秦兄,是当因为此之际,敌忾同仇,叫他帮忙操舟。没想他一招掌剑刺出,对方人己不见,先冲秦稳发了一招,秦稳‘哼’声一接,秦稳在地,对方在半空,秦稳却被逼得退了半步。焦泗隐一急,当下拨剑,他的剑就藏在他的旱烟杆里,那人却闪过了,只接连向秦稳下手,秦稳稳扎稳打,却不觉就要被他迫到了岸上。焦泗隐也未想到此人竟会如此棘手,好一声喊:“好!”手中剑再不留情,倾力而出,那人便已无暇再攻秦稳,一转身手中长袖就向焦泗隐剑上拂来,他袖中也不知藏着什么,只听‘叮’地一声,焦泗隐的剑已荡开,那人接着就是出手进招,焦泗隐只接了一招就觉出对方的压力。焦泗隐出道三十余年,还是头一次在别人背后进招,却在一招之下就被对方封过而且马上出手反攻,他这下亲自动手才觉出那人的厉害。 这时杜淮山终于破开了那披风,一跃而至,口中叫道:“焦贤弟,他是龙虎山上人,绝不可大意。” 登时,秦稳、杜淮山、焦泗隐三人已成三角形将那来人截住。从头至尾,也就一瞬间之光景,这人居然一出手就已迫得船头三大高手人人出手,还隐占上风,成功地拦住了他们上船渡江的念头,在场人心中不由都懔然一惧,——这人是谁?竟有如此能为!龙虎山上人又是什么意思? 杜淮山却不愿多等,叫道:“秦兄,你走,焦贤弟,你留下,咱们老哥俩儿见识见识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王木,开船。” 他口里说着,手下不停,一只手转眼已呈淡金色,想来就是三娘特意提过的‘洞明手’了,更不迟疑,直向那人背后击去。焦泗隐也不敢怠慢,长剑一挺,就出了手,对秦稳道:“秦兄,你请”。 那人嘿嘿道:“来不及了!”双袖飞舞,已和杜焦二人交上了手。当此之际,秦稳照理绝无先走之理,不由一时沉吟,却一皱眉,拱首道:“多谢二位了,二位的人我一定帮忙照护。” 金和尚怒道:“谁要你护了!”就要扑上岸来,却被王木一把拉住了,说:“和尚,咱们另有要事。” 金和尚一楞,叫道:“什么要事?你怕死你先走。”但心中知那王木绝不是怕死之人。就在此际,又一人影扑来,已和秦稳动上了手,明显的秦稳占不了上风。那边杜焦二人喝道:“王木,快走,记着我吩咐的话。” 那边王木就要开船。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见秦稳已被困住,待要上前,秦稳已叫道:“大牛子,别管我,先走,记得东西一定要捎到我淮北的老家。”那小伙儿一迟疑,便不下船了。这时杜焦二人已把先来那人逼下了船,秦稳则拚力将另一人缠住,却明显落了下风,王木起锚开船,那瞎子祖孙吓得缩在一边。 船方动了一动,忽然船头上空一暗,第三个披了一件长披风的人扑上船来,直指王木,要阻止开船。杜淮山吸了一口气,象吃惊已极,叫道:“天!龙虎山上九大鬼今天居然来了三个!老配幸何如之!”三娘子一直在掂量局势。这时一声不出,一匕首就已向那来人刺去。来人也没想到他一介女流,居然出手如此狠辣,口中‘咦’了一声,手中全力击向王木的一招便缓了一缓,金和尚得空得以一杖打来,他一手格开金和尚的禅杖,左脚就向另一边扑上来的镖局那小伙儿踹去,犹余一支手就拍向王木操的橹,那橹是经年的黄杨木浸了桐油做的,坚实异常,看他的架式竟象要将之一掌拍断,他若得手,这一船人都休想走了。 王木双手一沉,用腋窝夹住了那橹,却用双手一齐向那人击来的手扭去,他生性坚忍,才接下这一招来一双虎口就如炸裂了一般疼痛难忍,但口中大叫道:“出手”,金和尚更不多话,一杖又向那人头顶击去,张家那三兄弟一向反应慢一点儿,这时才会意出手,三根扁担就已砸出,那人本想先废了王木一双手,这时只有先避了金和尚那一杖,避过后,左手却被镖局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缠住了,张家三兄弟那三扁担他又击了过来。不过他看了那扁担来势一眼,就且不管它,任由它们砸在身上,只把双眉皱了一皱,立意要废了王木那双手。这时适才被逼退的三娘却抓住时机,忽然欺身而上,一出手就是一招以命相搏的‘玉女投梭’,合身向那人投去。她出手很有一些骆寒的风格——但求一击,别无所计。那人双目一凝,再次惊觉小看了这个女人,忙右手卸力,放了王木却也已不及还手,却一掌带住了金和尚的禅杖,将金和尚连人带家伙一齐向三娘刺来的一势挡去。三娘当场一弯,但她这空中转势究竟远不如骆寒的‘九幻虚弧’,准头已歪,那人趁机一脚已踢翻王木,左手也伤到了镖局那伙计,但后背一凉,一袭披风却被三娘子一匕首划开了一道长缝。 他一惊,却沉稳下来,并不暴怒,反后退一步,他没想到这几人连同那女人都这么棘手。其实他惊,船上之人更惊,除了王木和金和尚,他们以前都没见过彼此的身手,这下一见,才发现同行的人个个出手都不俗。但就算这样,己方这七人倾力而出,片刻之间,却已伤了两个,其余几人也是胸口起伏、气息不匀,却只划开了对方披风一道裂口,不由手心齐齐出汗,不知这一战会是如何结果。 岸上那先发动的人已‘嘿嘿’笑道:“老七,你的披风也破了?就老二的还没破呢,咱老哥俩儿可是把天师传给咱们的宝贝都折了,怪不得吴奇那些笨蛋会失手,点子果然扎手。” 船上这人只冷‘哼’了一声,双眼阴阴地盯着众人,忽然就腾身而起,众人只觉眼一花,只见他披风一抖,一下就罩住了张氏兄弟三人,直向岸上带去。他原是看准众人中数他三人功夫较弱才出的手。却是镖局那小伙儿反应最快,一扑而上,当场缠住了那人的左手,他象极能估算此时形势,知道凭自己一人绝难应付,也不贪战,只一心一意让那人腾不出左手。他这种性子和王木极为配和,王木百忙中还和他相视了一眼,却极默挈地缠向那人右手,让他腾不出手加害张家兄弟,加之他的披风已被三娘刺破一口,张家三兄弟在他‘铁披风’下一时也还支撑得住。三娘还是一剑盯住了他的背后,她力弱而招险,不敢和他硬拚,却如附骨之蛆一般,不叮死对方绝不撒口,但就是这样,六人还是不约而同被迫被对方带到了岸上。那人双手却并没全被王木和镖局那伙计完全缠住,犹有余力,这时却轮到金和尚大喝一声,跃到他面前,和他迎面对拚。也当真只有他有这番粗豪胆色,只见他呼声连连,杖风冷冷,打得最是热闹,剩下几人却一声不吭,偶尔有三娘一声娇叱为自己助势,张家三兄弟在披风中苦苦挣扎,最大的压力却是王木和镖局那伙计担下了,他两人脸上汗水不停地流,一得一失只有自己知道,知道自己只要一招失错,不光危及自身,另几人就可能马上命丧倾刻,只有咬住牙全力顶住,死不开口。 他们这一拨拚得最是惨烈热闹,杜焦二人那边、以二对一,似是隐隐占了些上风。但他二人心下忧急,只想二人联手,先做掉对方一个,再对别人援手。他们对手偏偏也是如此想法,想把对方最吃紧的杜焦两个角色拖住,叫自己两兄弟先得手再说。杜淮山与焦泗隐多年搭挡,配合无间,但却也越斗越心惊,没想到以他们一掌一剑,合力出手,也只略微占了上风。他们三人都招式花巧,斗得最为好看,秦稳那边却已变成拚掌,一招招只是闷打,但最先决出生死的只怕反是他这里,而且、好象他还落尽了下风。 众人心中其实已知渡江无望了,能袖手闲着的只有沈放和那瞎子祖孙两个。瞎子看不见,小姑娘看不懂,也还好说。沈放毕竟有些阅厉,虽不懂武艺,却也看出已方已落尽了下风,不由连连搓手,要不是怕上场添乱的话,他真恨不得插手。 这时杜焦二人问道:“王木,你走不走得了?” 王木‘嘿’了一声,道:“走不了,我们也已经不打算走,先拚掉他们再说,拚掉一个是一个。” 他虽处危局,但极为冷静,知道当此之时,一个心态可能关及所有人的生死。——如果局势不许,还一心想走,已方众人可能会心态燥浮,杜焦二人可能冒险出手。明知不可为,还不如定下心来,死战到底,也许还能拚一个不知鹿死谁手。 杜焦二人一听,长吸了一口气,手里招式却慢了下来。这时出手已是死战,不图退走了。 场中诸人均心态黯然。那边岸上,不一时,诸铁骑已飞驰而至。杜淮山抽空瞧了一眼,更感绝望,冷笑道:“好啊,缇骑三十二卫的六飞卫居然也全到齐了,焦老弟,咱老哥俩儿今天面子大了,居然劳动了这么多高手。” 众人一听,已知今日必然无幸。只见那几十匹马‘咴’的一时一齐刹住,领头的果是六个人,虎视眈眈地把众人看着。杜淮山冲对方遥遥开口道:“缇骑袁老大真要把我老头也留在江南吗?”他一向和和气气,但这一开口,声音沉沉荡荡,极见功力。 那边当前六人也即杜淮山所云‘六飞卫’中有一人抱拳答道:“不敢,袁老大没这个吩咐,只是、困马集中之事听说杜前辈也在场,袁大哥叫把所有人都留下,做个见证……” 他一句话说完,杜淮山知道为了袁老二这事,淮上义军与朝廷缇骑之间一向以来彼此容忍、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算结束了。他不再答对方的话,却仰头看了天上一眼,落日溶金,天上白云都带了一层金边,他心中想的却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另外一个念头——易公子此时已经左支右绌,真还当得起自己再给他添上缇骑这一个对头吗?自己这江南一行,本为镖银而来,却一再失误,是不是老了老了,真没用了,连事都不会做了? 他脑中一想及那人,心胸反而一开,他那‘洞明手’本来要练的就是世事洞明、泰山崩于前而无所动于色的那种境界,这时心底一寂,出手空空明明,坦荡无垠,连他对手都觉到了,但那却不是压力,而是一种无所不在、令人茫然的气息,焦泗隐看了看杜淮山一眼,知道这个老伙计是真打算把一条命都拚在这儿了。 忽听见得、得、得地一阵响,有一个人喃喃吟道:“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那声音空空落落,清清荡荡,似是有无限思虑。船上小姑娘眼中便一亮,只见那姓骆的少年赶着那辆马车一摇三晃地正行向这边。岸上众人人人都被那三拨打斗吸住了目光,所以还是那小姑娘第一个发现了骆寒的到来。不知怎么,他一来,她的心底就松了口气,不知不觉的,他那“共倒金荷家万里”的一剑已永生永世地印在了她的心里,不管别人怎么说,敌人多强大,她都相信只要他在一切就会解决的,——因为、他是她的英雄! 那边六飞卫正看着场中激斗,忽见他们真正要找的正主已经到来,不由心下齐都一紧。要说这缇骑中人,平时个个眼高于顶,何况这六飞卫还是缇骑中高手中的高手。在朝在野,白道黑道,江湖绿林,能让他们看上一眼的人真少之又少,甚至缇骑之中,他们对彼此也未见得看着顺眼,心中服的往往也只一个袁老大。那少年若只是杀得冯小胖子、鲁好、尉迟恭乃至丛铁枪几人,他们心里还未见得对他如何买帐,可他居然能单人只剑,在铁卫如林中先斩了快刀田了单,杀了吴奇,死卢胜道,最可怕的是还重创了阿福、剑废了七巧门下第二代中第一高手袁寒亭,而且袁老大的得意弟子‘老莱儿’孙子系也在一侧,一战身死,这就太可怕了!——一见他来,六飞卫之首忙一挥手,叫两边铁骑散开,围成了一个半圆。那少年人只管低着头赶车,毫不介意地就走进了他们设伏的圈子。那缇骑中人俱都好奇,要看看这个让这么多年从未失手的缇骑损兵折将的人到底是何形象,齐齐睁大了眼向他看去。那少年却一直垂着头,向晚的余光照着他淡褐色的脖颈,有些妩媚,有些沉静,甚至有些孩气,但隐隐然,又有一种纵横睥睨、激扬勇决、虽千军万马当前、却凛然不可轻犯的豪气。 一时场中一寂,那少年不说话,六飞卫也不说话。半晌那少年才忽扬首问道:“拦我做何?” 六飞卫手都按在各自兵器的柄上,凝神道“留人!” 那少年一抬眼,似是说:“凭你们?” 他这一眼眼神极为骄傲,六飞卫出道这么多年也还是头一次觉得胆寒,但觉得对方傲得有道理,也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袁老大飞鸽传书还不够,还要把他跟龙虎山上张天师打赌赢来的答应为他帮忙一年的‘六大鬼’中的三大鬼也派了来,看来袁老大如果他不是在庐州身有要事,都会立刻亲身赶来。 六飞卫为打破冷场,开口道:“那镖银呢?” 他们似是不肯多说一字,实为知道骆寒一击如电,猝然便至,而且出手全无先兆,怕多言有失。 那少年一笑:“不是给你们了吗?” 六飞卫冷冷道“都是石头”。 这话无头无尾,但众人都听见了,金和尚一愣,忽哈哈一笑道“那六大车全是石头?——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唔……”最后一声却是痛哼,原来是笑得大意,被对手扫了一掌所致。 那少年也一笑,那一笑中满是顽皮,反问:“那银子呢?”仿佛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六飞卫气得不再作答,知道他出剑常在谈笑之间,他们已得吩咐,要全力对付这姓骆的哥儿。杜淮山这时见六飞卫全部脸色凝重,忙趁机开口:“冯都尉,老朽诸人……” 那六飞卫知道此时留着他们几个也是麻烦,当此大敌,急需三大鬼同时全力出手,便连头也回,一挥手道:“让他们走”。 他这话极是无礼,三大鬼正在对敌,又不是他的下属,加之一向不大瞧得起缇骑中人,脾气最急燥的正对付金和尚的那个七鬼刑彬听了这话就要发怒,与杜焦二人对战的大鬼刑槐却电射般看了他一眼将他止住。他说:“好,住手!”然后数道:“一、二、三……” 他数到三时,自己先招式弱了一弱,杜焦二人会意,彼此慢慢收手。旁人见他们这一对主战场果然停了手,秦稳那一对也就停下了,与金和尚动手的七鬼犹不服气,因为是大哥发话不敢不从,口里正要发话,却见大鬼二鬼一个个虽仍面对众人,看神情却似已聚力于身后,看见杜焦众人后退上船恍如未见,他一惊也就收了手,金和尚几人心下一松,向后退去。 那七鬼这时便抬头向高岸上望去,一眼正看见那姓骆的小哥儿,他不信传闻中这人真有何不得了,见骆寒这时正缓缓抬头,也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抬头的姿式,七鬼刑彬的心中就似紧了一紧,觉得一股寒意直向自己肌肤浸来。那姓骆的少年这时却缓缓地向围着他的众人看去,他似看得很专注,又似很随意,眼光从六飞卫的脸上一个个扫过,六飞卫都一勒马,劲使大了,马儿就不由地齐齐退步。然后骆寒才向岸下看来,他还没看向三大鬼,七鬼就见大哥脸上绿了一绿,二哥的手却在轻颤,知道两位师兄已运起了看家的功夫,然后,那骆寒的眼睛才向他们射来。大鬼虽没回头,但骆寒眼光射到他背上时,众人只见他后背轻耸了一耸,他们俩人虽然没有对视,但众人都觉有电光石火于无声处闪了一闪,那骆寒目光不停,又看向二鬼,二鬼的的手却反而不颤了,变得格外的静,静得要压出众人的心跳来,骆寒的目光依旧未停,看向七鬼,七鬼刑彬这时才明白大哥为何适才要叫他停手,有这人在背后,他可不想再和金和尚对打,他的反应不是静,而是动,他一伸手就抓住斗蓬里的鬼爪。场中的气氛一时极为怪异似是一触即动,却又象江湖永寂,永远都不会动。 众人看得都要呆住,都是武林中人,而且练功多年,每个人的功夫都说得过去,谁不想看这一战,知道这一战的结果?连秦稳这么老练的人都有些把持不住,只有杜淮山强做镇静,把众人一个一个拉上了船,最后对秦稳说:“秦兄,开船了!” 秦稳脸上微红,也上了船,小姑娘忽鼓起胆子“那……他呢?”她见众人要开船,口中说的‘他’指的便是那个少年。——只见百骑强兵中,他略无惧意,口角噙笑,双眉斜剔,口角却微微下垂,正看完了敌人去看落日。 他虽不在意,众人却不由替他胆寒。只有杜淮山眼睛并不看向场中,指使船夫道:“开船!” 那小姑娘鼓起勇气,再一次说:“那他呢?” 别人都答不上她的话,金和尚最有血性,一跳而起、道:“不行,不行,我和尚不能扔下他一个人走,老子替他去拚命。” 杜淮山却冷冷道:“你拚得了命吗?他要你拚命吗?他是为自己的银子,你为什么?” 他声音冷冷,金和尚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驳他,却跳起来要走。他知道这是搏命的事,也不喊别人,杜淮山却忽伸一手压在他肩上,口中冷冷说:“别忘了,你这命是我代淮上那人定下的,要拚要留,暂时还由不得你呢。”回头一皱眉,硬声道:“开船,他惹自己的事,有自救的路。”船上诸人虽心存负咎,但也知自己帮不上忙,船还是开动了。 一时,船已荡出一浆之路,这时江岸离船已有一箭之地,船上人心安下来,王木摇橹的手也就慢了。远远听到一个飞卫说:“袁老大飞鸽传书,说才接到的消息,这次的镖中根本没有银子,上半月临安城中好像有人用大笔银子换成了金子,数额之大,让人心跳,所以那二十一万一两银子,只怕也变成了一万几千两金子,在小侠保留的最后一辆镖车中吧。” 杜淮山闻言,似乎心动,看了焦泗隐一眼,俩人却都没说话。金和尚张了张嘴,众人才明白了王木前日后半夜探到的那少年又去劫回一辆镖车的用意。原来他是要用其余那几辆车的石头先拖住缇骑中一部份人手,如此计算,幽委曲折,众人都不由暗服。但缇骑中人一觉上当,反应之快,更是令人吃惊。却听那边六飞卫因“三大鬼”已腾出手,所以敢说话了,要在说话中找出手的时机,只听他道:“此情此景,小哥儿还有什么打算,真还想走吗?我们袁老大已下严令,另调了三位龙虎山的师兄来,叫无论如何,留下你,最少也要拖你到明天,明天以前,袁大哥他一定亲身赶到。小兄弟,你真还要我们动手吗?” 他出言是为给对方制造心理压力,众人适才与‘三大鬼’对战过,虽拚全力,几乎全军覆没,至今思来还有后怕,光他们在,已不知那少年过不过得了这一关了,居然连袁老大也说要亲身赶来。此时,已无人不觉出那少年形势的严峻。杜淮山这时才肯望向对岸,口中发出一声轻叹,似是心中也微觉惭愧。船行渐远,对岸对话众人再也听不到,焦泗隐却坚起了耳朵,江上风大,他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最后摇摇头,只有放弃。 金和尚为人仗义,无论如何觉得自己就这么走了就是不该,无奈被杜淮山一手压住动弹不得,开口焦急道:“木头,你再不说话我就不再当你是朋友!” 王木看了他一眼,忽冲杜焦二人点点头道:“还是我去看看,这批货算计这么久,无论如何,这么丢了实在可惜,两位前辈先走,咱们老地方见。”说罢,一个跟头,一翻身就跃至江中。沈放‘啊’了一声,三娘子低声说:“他这是要泅到对岸去探消息的,有能帮忙的他定会帮忙。”这时船已过江心,王木定是水性很好,才敢这时回泅。对岸之人一定想不到会有他来,说不定倒能对那少年有所臂助。又过了一会儿,船儿将靠北岸,众人好容易要到江北了,却无一人有欣然之色,都把头望向来。那边似乎依旧对峙着,具体情势却看不清楚了。众人不敢多留,都忙向前赶路,一路回头,行了半晌,南岸似仍一声俱无。 又行了一会儿,暮色渐浓,众人渐行渐远,又拐了个弯,就再也看不到了江南来处了。 【3标§】尾声淮上 天气渐渐冷了,且是一直往北走,沈放与三娘子都买了棉袍添上。自到了北方,他俩与旁人也就岔开了路。这日到了荷泽地面,已经行走了有小半个月了,这淮上之地却一夜之间下了一场小雪,只见树梢菜畦,处处铺绵挂絮,两人一早行来,只觉精神一振。空中有籁籁寒鸟飞行的声音,他们不敢走快,依旧是那头青骡和那个花驴。走到一个亭肆之地,见有个酒店,三娘子笑道:“进去暖和暖和。”沈放见她脸冻得红红的,一笑颔首。 这店出奇的干净,白木桌椅,干土地面,加上外面一场雪衬着,酒幌上写着“一瓢”两个字。三娘子要了汾酒,又要了几样腌制的小菜,她与沈放雪中把酒,十分欢然。屋里虽生了火,店主人图爽快,一应门窗全开着,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两人喝了两杯酒,方觉手脚灵活了些,忽见路上十来个人行来,虽身形臃肿了些,远看象是甚熟,走近了定睛一看,却是杜焦二位、加上金和尚,张家三兄弟,并秦稳二人。他们看到这酒店都说“好、好”,走进店来,没想到沈放夫妇也在,笑逐颜开,隔座抱了抱拳,都坐了。 杜、焦二人看见酒楼上‘一瓢’二字,相互点了点头。三娘子眼尖,见他跟庄主做了个特别的手势,用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像小小的酒杯。众人都在吃喝,杜焦二人意不在此,直望着门口,像是在等人。一时远远地有个人行来,只见他老远就立定足,抬头看了看这边的酒幌,然后点点头,直奔这店里来。那人身材矫健,行近了才看清正是王木。 金和尚一见高兴,笑道“好,好,你怎么才赶了来?”一拨拉身边的张家兄弟,给王木让出一个座来。 王木冲店中人行了礼,金和尚不等他坐稳,已等不及地问道:“快说、快说,那姓骆的小兄弟怎么样了?冲没冲出去,这些天我光想这件事了,让我好不牵肠挂肚!” 旁人想来也都关切于此,只是不象金和尚那么情急。连沈放夫妇二人不由也都把王木盯着,想听他说出一个“平安”来。 王木想也冻得很了,斟了碗酒喝了还不够,连喝了三碗,才用袖子擦擦口角,笑道:“那天的江水可真不热乎。”十月的长江,他能不怕抽筋的泅泳自如,也实是好水性。 见众人都等着,他才开口道:“那小哥儿没事儿。那日、我不一时便泅到了南岸,找处干芦苇藏了身子,看那岸上。他们却一声不吭,动也不动。那姓骆的哥儿低了头,慢慢玩他那根马鞭子,六飞卫却都丝毫不敢大意,严守不动,三大鬼也如临大敌。这可苦了我了,身上全湿的,冷得直抖。好一会儿见你们船也到岸了,他们这边还没动静。我就牙根打颤在想,把这干芦苇点着烤火有多好,越想越冷——也只能干想想吧。看着那骆小哥儿,我忽一拍脑袋,想真把这芦苇点着了,缇骑一惊,他多半便也冲得出去了。那金子在他手里不管怎么我觉比在那些王八蛋手里好。我去掏火,偏偏在水里全泡湿了。六飞卫忽有一人低声道:‘他在等天黑’,我才明白过来,骆小哥儿想来在等天黑,他那剑法,黑夜中只怕更是难躲。缇骑不敢用箭,只为怕他冲入人群,反而碍事。骆小哥儿忽抬头看看日影,那太阳照在他脸上,真……真……”他拙于言辞,不知说什么好。 “我听他忽然说:‘你们让条路,让我把这金子送给完颜亮,过几天想转了,说不定掳个金国公主回来、送给你们秦丞相,算是投桃报李,如何?’我想这人十分胡闹,多半说得出做得到,要真那样,秦丞相乐子就大了。” 一干人中,金主尚最欣赏骆姓少年为人,不由拍腿大笑。 王木说道:“我看见三大鬼这时已潜至骆小哥儿身后,似准备有所动作。六飞卫阴沉着脸不吭声,却一挥手,那一圈子人马慢慢用刀剑护住自己向前挤去。六飞卫分明不惜一战,骆小哥儿虽然剑术惊人,但那么多人刀慢慢拢上去,只怕……只怕……”众人都知凶险,神情一紧,都看向王木的脸想知凶吉。王木那张木然的脸上却忽然泛起种奇异的神色,想是那天后来的事也让他诧异不止。 “骆小哥儿见人逼进了,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那声音就像塞北放马的人一样的,刺耳穿空,又十分燎亮,江边也传来一声呼啸,却是他那头骆驼远远地跑来,停在人群后面,我这是第一次听见骆骆叫,那声音真心真一下把人都叫愣住,像——像木叶满天,流沙无垠……骆小哥儿忽一笑,说:‘你们要,就给你们好了。’他人已下了车,拍了拍拉车的那两匹马的脖子,那牲口象听得懂他的话,拉了车就缓缓向六飞卫方向行去。六飞卫见情状古怪,不知何意,便凝神对待。我却看见那马眼中神色怪异。骆小哥儿忽叫道:‘凭哪儿钻出的三个鬼,也敢拦我去路?’他不冲六飞卫,身形忽然拨起,向那三大鬼跃去。这边、那车刚行至一铁骑身前,那人伸手要拉,骆小哥儿就一声啸叫,那马就惊了,想来他可能刚才拍那马脖子时就做了什么手脚,在它脖子上刺进了什么,那两头牲口直向前冲,看它俩那个疲惫的样儿,谁也没想到它们疯起来这么吓人,众铁骑一惊之下,无人敢拦,齐都躲闪,还是六飞卫中一人忽飞身而起,一刀就斩断一匹马头,但那牲口冲劲极大,加上还有一头,还是狂冲不已,当时场面纷乱,一眨眼工夫,那马车了就直冲进江里去了,万两黄金也跟在里面。这变化太大,谁也没想那少年这么舍得。他忽一声长笑,趁乱一跃而起,随手一剑斩了一名铁骑的人头,眨眼间已跟三大鬼一人交了一招,他太快,连三大鬼对他也形不成合战之势,就这么三招近后,他一个跟头翻出数丈,就落在等在圈外面的骆驼身上,但那骆驼被缇骑隔在了江边,那些缇骑纷纷暗器打出,数十张强弓齐射,他们久经驯练,把去路马上全封住了,那姓骆的小哥儿绝对无处可逃。” 王木的脸色忽变得又讶异又兴奋:“没想那小哥儿一扳骆驼,一人一驼一跃数丈,直投进江中,这回连三大鬼也没想到——” 众人都大吃一惊,金和尚张口结舌道“绝不可能!” 王木摇摇头道:“是呀,我见他骑在骆驼上,顺江而下。三大鬼顺着岸边追下去了。” 金和尚看看王木,像是以为他疯了:“你说、你说那骆驼会游泳?”众人想那骆驼虽号称沙漠之舟,但生长在西北沙浮中,绝不可能会游泳。 见众人都把自己望着,王木只有点头更加肯定地道:“我也不信,在扬的人也不信,那些铁骑张着嘴巴都忘记放箭了,那骆驼栽浮栽沉,真的不怕水,等他们想起放箭时,已漂得远了。”众人想着发生的事,不觉对这少年一阵神往。 王木苦笑道“铁骑都下令封了渡口,第二天我才得上船渡江,追到这会儿才追上。” 众人便就吃饭,吃饭时,还不由议论不已。一时饭罢,杜焦二老对望一眼,对大伙儿说:“兄弟们,咱们这下算到地儿了。”站起身冲秦稳一抱拳:“就不劳秦兄远送”。 秦稳神色微讶,却只点点头。 杜淮山‘哼’了声道:“兄弟这次渡江本就是为秦兄这批镖货而来,现在白货换成了黄货,秦兄也送到了地方,刚才这顿饭小弟会账,算是答谢秦兄,至于这两辆车嘛,兄弟就要带走了。” 众人万没想至此奇峰突起,镖银不是已在骆寒手中葬送江底了吗?缇骑此时只怕正在打捞呢,难道那金子还在?而且就在外面这两辆小车上?金和尚跳起身来。直冲店外,奔向那小车,一把撕开一床铺盖,却听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雪地之上,落下根根金条,原来金子全巧妙的暗藏在这行李之中,秦稳当时失镖不算失,他们早就算准这一失了,知道缇骑定不会放过,这镖走的便就是一半明镖一半暗镖,由那姓骆的小哥儿吸引开缇骑之注意力,好让秦稳护着这镖货稳稳过江,他与那姓骆的哥儿串通演了一出好戏!金和尚目瞪口呆,指着秦稳直说不出话来。 沈放二人也一愣,没想到还有此一变。 那边杜淮山此时才算见到了真金白银,似是极为欣慰,一笑道:“兄弟差点也被秦兄瞒过了,想那骆小哥儿一剑惊人,只怕耿苍怀耿大侠也把精力全集在了他身上,还有缇骑也是如此。直到那日我们老哥俩儿听金和尚说出‘忙了半天,一根银毛都没看见’心里才一动,觉得这事儿可能另有蹊跷,及见了生性爆烈的秦兄这次这么忍辱负重、居然任由自己招牌砸掉还并无怨气就更觉出不对,一路上,我就叫张家兄弟推这小车,秦兄虽说说笑笑,可是看得很紧呀,我就料着一半了,今再听到木头的话,心中才有八成把握。秦兄稳如泰山四字果然不是虚言,连缇骑也被你老兄骗过了,这镖也险些就这么从我老哥儿俩儿鼻子底下溜过去,嘿嘿,高明,高明。” 沈放在一边已听呆了,他全想不起会有这些江湖诡诈。三娘子冲他笑道“我说得没错吧,杜淮山焦泗隐果然是两头老狐狸。” 沈放点头,见杜、焦二人却在那里微微含笑,张家三兄弟就把那金子一块块捡起,——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金子弄到手自然得意。此时秦稳这边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又在他们地头,绝难与他们力拼,何况这酒店看来也有古怪,原来他们是早就计算好了。 没想秦稳不惊不怒,反看了那小伙子一眼,淡淡道:“大牛子,他们也该到了。”那小伙子便向外一望,说:“是”,众人向外望去,不一会儿果见一干人走来,正是那日镖队散伙时已各奔前程的众伙计,原来他们也约在此地相会! 杜淮山一楞,眼看双方都是早有谋算,接下来该是一场龙拼虎斗了。杜淮山脸一沉,道:“秦兄,钱财本身外物,何况你我生为汉民,难不成你真的要象那姓骆的小哥儿说的把这金子送去给金狗们吗?” 秦稳微微摇头。 焦泗隐这时却见对方人多,声势已盛,便轻轻一拍手,店主人就掀帘而出,焦泗隐一挥手道:“击梆!” 那店主人就拿起个梆子走出门外,站在雪地中打得一片响。那声音远远传了去,不一会儿只听四下里十村八店,处处都是一片梆子声响,把这淮上之地响成一片肃杀。杜淮山淡然道:“这是易先生的闻梆起舞,秦兄自信走得出这方圆十里吗?” 沈放听得一奇,问三娘“什么叫闻梆起武?” 三娘子答道“据传淮北之地现有一位易先生,因边民久受金兵之苦,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儿,只要梆子一响,一方有难,八方救应,金兵若来,如入刀丛火海。加上这些村子民风极悍,在易公子令下,即使力有不敌,都拼了焚家烧村,与金人同归于尽。这些年来,连金人也不敢擅来了,算是保住了一方平安。这杜淮二人便义军中的人物了,他说的想来就是这个。” 沈放听得心中一奋,原来淮上还有如此人物! 秦稳却面色不动,一挥手“放下”,那些赶来的伙计一个个走到桌边,解下身上包裹,打开放在桌子。那包裹正是那日分手时从秦稳手里领的,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却见满桌金光灿烂,有珠宝、有金条,一共十几包全在桌上,怕不有三四千两。秦稳看着金子,却似目中有泪,半晌说道:“很好,很好,一个人也没少,一两金子也没动,足见你们都不是见利忘义的孩子。” 这一包包金子都数目不小,这些伙计散后重聚,一人不少,一文未动,真也确属难得。 秦稳又冲那小伙儿点点头,那小伙儿走到两辆独轮车边,不顾金和尚眼神,把上面的铺盖取下,回到桌旁,也把里面黄货全倾倒在桌上。一时,这么个小店之内,摆了满满好几桌的金银珠宝,连杜焦二人也楞住了,不知秦稳是何用意。 这时秦稳才冲杜淮山道:“这桌上的加车里的才倒出的才是全部,一共黄金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两正,珠翠三匣,你们全拿了去吧。” 杜焦二人不知他这是正活还是反活,正不知如何做答,秦稳忽面色一厉,回首往众伙计的肩膀上一拍道:“还有,这十八个年轻人的身子性命!” 杜淮山见他终究要拼,一声冷笑,一摆手,金和尚早就想和这班镖局中的人斗斗,第一个跳出来,大声搦战。 秦稳却不理他,连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大牛子这回也未动怒,却见秦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微微一笑道:“这镖本来我们还没送到地方,但骆小哥儿只给了这张纸,说是纸上画的就是收货之人,交给他手下谁都可以,这上面之物我不认识,不知杜兄认不认得。” 说着他把那纸一展,杜淮山向纸上一看,不由神色讶异,沈放也远远看去,只见那张纸上用细墨画了个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倾,笔意聊落,上面用淡墨写道: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字不算好,还象是后添的,但笑势之间一种寂寥沉痛之意蕴满毫端,笔势转折处锋棱迭荡,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稳这时却脸露笑意,道“不过,我想你们一定认得,也一定明白,这镖嘛、也许送给你们也是一样。”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儿,你可瞒得我好紧!骗得我老哥俩儿一路好苦,白算计要怎么劫你这趟镖了,原来他就是这趟镖的收主,这镖就是送给他的。——那姓骆的小哥儿——”他话里沉吟了一下,没说下去心里所想“可真是大方。反而我们这么小人伎俩,传出去可真成一个大笑话了,——只是秦兄适才提的这十几个兄弟的性命又是何义,吓得我以为秦兄真的要和我们一拚呢,老朽这把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稳开碑手’。” 秦稳一叹道:“那算是随镖附送的一笔人情,我们龙老爷子听说淮上那人身边正是缺人,这几个孩子也算有义气有担当的,加上在南边刚好犯得有点事儿,所以叫我正好连镖带来,就一并交与你们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边帮上些什么忙。” 杜淮山又是一楞,他虽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没想龙老爷子也会主动给他送人来。那十几个伙计这时都双目微红,忽一个个正正式式的走到秦稳面前,一个个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有的说:“老人家,小的以后就不在你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妇儿有什么不周,你担待下”,有的说:“老爷子,我娘全托你照看了”,秦稳一一郑重的点头。直到最后一个行完礼,他才开口对他们说道:“我老头子老了,不能随你们报国于前线,但你们不用顾念家小,这点儿用我还是有的,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短这缺那,受人欺负。”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脸上泪收了,——这时却是站向杜淮山身后。杜淮山看了那十几个小伙子一眼,怃然道“大好江山,热血子弟”,也不多话,走向店外。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银,仍用铺盖包了放在独轮车上。众人都跟他行去,仍是张家三兄弟推了车,那些镖局小伙儿身强力壮,背影结实,跟在其后。空气中,登时有一种易水萧萧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们在雪地里渐得渐远,只留下一得足印,秦稳久久望着,一头花白头发在风中十分萧然,觉得有好多梦想与豪情都象远了、去了,却又象是近了、切了,心中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这时与三娘对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满村庄。 尾声 淮上 天气渐渐冷了,且是一直往北走,沈放与三娘子都买了棉袍添上。自到了北方,他俩与旁人也就岔开了路。这日到了荷泽地面,已经行走了有小半个月了,这淮上之地却一夜之间下了一场小雪,只见树梢菜畦,处处铺绵挂絮,两人一早行来,只觉精神一振。空中有籁籁寒鸟飞行的声音,他们不敢走快,依旧是那头青骡和那个花驴。走到一个亭肆之地,见有个酒店,三娘子笑道:“进去暖和暖和。”沈放见她脸冻得红红的,一笑颔首。 这店出奇的干净,白木桌椅,干土地面,加上外面一场雪衬着,酒幌上写着“一瓢”两个字。三娘子要了汾酒,又要了几样腌制的小菜,她与沈放雪中把酒,十分欢然。屋里虽生了火,店主人图爽快,一应门窗全开着,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两人喝了两杯酒,方觉手脚灵活了些,忽见路上十来个人行来,虽身形臃肿了些,远看象是甚熟,走近了定睛一看,却是杜焦二位、加上金和尚,张家三兄弟,并秦稳二人。他们看到这酒店都说“好、好”,走进店来,没想到沈放夫妇也在,笑逐颜开,隔座抱了抱拳,都坐了。 杜、焦二人看见酒楼上‘一瓢’二字,相互点了点头。三娘子眼尖,见他跟庄主做了个特别的手势,用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像小小的酒杯。众人都在吃喝,杜焦二人意不在此,直望着门口,像是在等人。一时远远地有个人行来,只见他老远就立定足,抬头看了看这边的酒幌,然后点点头,直奔这店里来。那人身材矫健,行近了才看清正是王木。 金和尚一见高兴,笑道“好,好,你怎么才赶了来?”一拨拉身边的张家兄弟,给王木让出一个座来。 王木冲店中人行了礼,金和尚不等他坐稳,已等不及地问道:“快说、快说,那姓骆的小兄弟怎么样了?冲没冲出去,这些天我光想这件事了,让我好不牵肠挂肚!” 旁人想来也都关切于此,只是不象金和尚那么情急。连沈放夫妇二人不由也都把王木盯着,想听他说出一个“平安”来。 王木想也冻得很了,斟了碗酒喝了还不够,连喝了三碗,才用袖子擦擦口角,笑道:“那天的江水可真不热乎。”十月的长江,他能不怕抽筋的泅泳自如,也实是好水性。 见众人都等着,他才开口道:“那小哥儿没事儿。那日、我不一时便泅到了南岸,找处干芦苇藏了身子,看那岸上。他们却一声不吭,动也不动。那姓骆的哥儿低了头,慢慢玩他那根马鞭子,六飞卫却都丝毫不敢大意,严守不动,三大鬼也如临大敌。这可苦了我了,身上全湿的,冷得直抖。好一会儿见你们船也到岸了,他们这边还没动静。我就牙根打颤在想,把这干芦苇点着烤火有多好,越想越冷——也只能干想想吧。看着那骆小哥儿,我忽一拍脑袋,想真把这芦苇点着了,缇骑一惊,他多半便也冲得出去了。那金子在他手里不管怎么我觉比在那些王八蛋手里好。我去掏火,偏偏在水里全泡湿了。六飞卫忽有一人低声道:‘他在等天黑’,我才明白过来,骆小哥儿想来在等天黑,他那剑法,黑夜中只怕更是难躲。缇骑不敢用箭,只为怕他冲入人群,反而碍事。骆小哥儿忽抬头看看日影,那太阳照在他脸上,真……真……”他拙于言辞,不知说什么好。 “我听他忽然说:‘你们让条路,让我把这金子送给完颜亮,过几天想转了,说不定掳个金国公主回来、送给你们秦丞相,算是投桃报李,如何?’我想这人十分胡闹,多半说得出做得到,要真那样,秦丞相乐子就大了。” 一干人中,金主尚最欣赏骆姓少年为人,不由拍腿大笑。 王木说道:“我看见三大鬼这时已潜至骆小哥儿身后,似准备有所动作。六飞卫阴沉着脸不吭声,却一挥手,那一圈子人马慢慢用刀剑护住自己向前挤去。六飞卫分明不惜一战,骆小哥儿虽然剑术惊人,但那么多人刀慢慢拢上去,只怕……只怕……”众人都知凶险,神情一紧,都看向王木的脸想知凶吉。王木那张木然的脸上却忽然泛起种奇异的神色,想是那天后来的事也让他诧异不止。 “骆小哥儿见人逼进了,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那声音就像塞北放马的人一样的,刺耳穿空,又十分燎亮,江边也传来一声呼啸,却是他那头骆驼远远地跑来,停在人群后面,我这是第一次听见骆骆叫,那声音真心真一下把人都叫愣住,像——像木叶满天,流沙无垠……骆小哥儿忽一笑,说:‘你们要,就给你们好了。’他人已下了车,拍了拍拉车的那两匹马的脖子,那牲口象听得懂他的话,拉了车就缓缓向六飞卫方向行去。六飞卫见情状古怪,不知何意,便凝神对待。我却看见那马眼中神色怪异。骆小哥儿忽叫道:‘凭哪儿钻出的三个鬼,也敢拦我去路?’他不冲六飞卫,身形忽然拨起,向那三大鬼跃去。这边、那车刚行至一铁骑身前,那人伸手要拉,骆小哥儿就一声啸叫,那马就惊了,想来他可能刚才拍那马脖子时就做了什么手脚,在它脖子上刺进了什么,那两头牲口直向前冲,看它俩那个疲惫的样儿,谁也没想到它们疯起来这么吓人,众铁骑一惊之下,无人敢拦,齐都躲闪,还是六飞卫中一人忽飞身而起,一刀就斩断一匹马头,但那牲口冲劲极大,加上还有一头,还是狂冲不已,当时场面纷乱,一眨眼工夫,那马车了就直冲进江里去了,万两黄金也跟在里面。这变化太大,谁也没想那少年这么舍得。他忽一声长笑,趁乱一跃而起,随手一剑斩了一名铁骑的人头,眨眼间已跟三大鬼一人交了一招,他太快,连三大鬼对他也形不成合战之势,就这么三招近后,他一个跟头翻出数丈,就落在等在圈外面的骆驼身上,但那骆驼被缇骑隔在了江边,那些缇骑纷纷暗器打出,数十张强弓齐射,他们久经驯练,把去路马上全封住了,那姓骆的小哥儿绝对无处可逃。” 王木的脸色忽变得又讶异又兴奋:“没想那小哥儿一扳骆驼,一人一驼一跃数丈,直投进江中,这回连三大鬼也没想到——” 众人都大吃一惊,金和尚张口结舌道“绝不可能!” 王木摇摇头道:“是呀,我见他骑在骆驼上,顺江而下。三大鬼顺着岸边追下去了。” 金和尚看看王木,像是以为他疯了:“你说、你说那骆驼会游泳?”众人想那骆驼虽号称沙漠之舟,但生长在西北沙浮中,绝不可能会游泳。 见众人都把自己望着,王木只有点头更加肯定地道:“我也不信,在扬的人也不信,那些铁骑张着嘴巴都忘记放箭了,那骆驼栽浮栽沉,真的不怕水,等他们想起放箭时,已漂得远了。”众人想着发生的事,不觉对这少年一阵神往。 王木苦笑道“铁骑都下令封了渡口,第二天我才得上船渡江,追到这会儿才追上。” 众人便就吃饭,吃饭时,还不由议论不已。一时饭罢,杜焦二老对望一眼,对大伙儿说:“兄弟们,咱们这下算到地儿了。”站起身冲秦稳一抱拳:“就不劳秦兄远送”。 秦稳神色微讶,却只点点头。 杜淮山‘哼’了声道:“兄弟这次渡江本就是为秦兄这批镖货而来,现在白货换成了黄货,秦兄也送到了地方,刚才这顿饭小弟会账,算是答谢秦兄,至于这两辆车嘛,兄弟就要带走了。” 众人万没想至此奇峰突起,镖银不是已在骆寒手中葬送江底了吗?缇骑此时只怕正在打捞呢,难道那金子还在?而且就在外面这两辆小车上?金和尚跳起身来。直冲店外,奔向那小车,一把撕开一床铺盖,却听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雪地之上,落下根根金条,原来金子全巧妙的暗藏在这行李之中,秦稳当时失镖不算失,他们早就算准这一失了,知道缇骑定不会放过,这镖走的便就是一半明镖一半暗镖,由那姓骆的小哥儿吸引开缇骑之注意力,好让秦稳护着这镖货稳稳过江,他与那姓骆的哥儿串通演了一出好戏!金和尚目瞪口呆,指着秦稳直说不出话来。 沈放二人也一愣,没想到还有此一变。 那边杜淮山此时才算见到了真金白银,似是极为欣慰,一笑道:“兄弟差点也被秦兄瞒过了,想那骆小哥儿一剑惊人,只怕耿苍怀耿大侠也把精力全集在了他身上,还有缇骑也是如此。直到那日我们老哥俩儿听金和尚说出‘忙了半天,一根银毛都没看见’心里才一动,觉得这事儿可能另有蹊跷,及见了生性爆烈的秦兄这次这么忍辱负重、居然任由自己招牌砸掉还并无怨气就更觉出不对,一路上,我就叫张家兄弟推这小车,秦兄虽说说笑笑,可是看得很紧呀,我就料着一半了,今再听到木头的话,心中才有八成把握。秦兄稳如泰山四字果然不是虚言,连缇骑也被你老兄骗过了,这镖也险些就这么从我老哥儿俩儿鼻子底下溜过去,嘿嘿,高明,高明。” 沈放在一边已听呆了,他全想不起会有这些江湖诡诈。三娘子冲他笑道“我说得没错吧,杜淮山焦泗隐果然是两头老狐狸。” 沈放点头,见杜、焦二人却在那里微微含笑,张家三兄弟就把那金子一块块捡起,——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金子弄到手自然得意。此时秦稳这边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又在他们地头,绝难与他们力拼,何况这酒店看来也有古怪,原来他们是早就计算好了。 没想秦稳不惊不怒,反看了那小伙子一眼,淡淡道:“大牛子,他们也该到了。”那小伙子便向外一望,说:“是”,众人向外望去,不一会儿果见一干人走来,正是那日镖队散伙时已各奔前程的众伙计,原来他们也约在此地相会! 杜淮山一楞,眼看双方都是早有谋算,接下来该是一场龙拼虎斗了。杜淮山脸一沉,道:“秦兄,钱财本身外物,何况你我生为汉民,难不成你真的要象那姓骆的小哥儿说的把这金子送去给金狗们吗?” 秦稳微微摇头。 焦泗隐这时却见对方人多,声势已盛,便轻轻一拍手,店主人就掀帘而出,焦泗隐一挥手道:“击梆!” 那店主人就拿起个梆子走出门外,站在雪地中打得一片响。那声音远远传了去,不一会儿只听四下里十村八店,处处都是一片梆子声响,把这淮上之地响成一片肃杀。杜淮山淡然道:“这是易先生的闻梆起舞,秦兄自信走得出这方圆十里吗?” 沈放听得一奇,问三娘“什么叫闻梆起武?” 三娘子答道“据传淮北之地现有一位易先生,因边民久受金兵之苦,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儿,只要梆子一响,一方有难,八方救应,金兵若来,如入刀丛火海。加上这些村子民风极悍,在易公子令下,即使力有不敌,都拼了焚家烧村,与金人同归于尽。这些年来,连金人也不敢擅来了,算是保住了一方平安。这杜淮二人便义军中的人物了,他说的想来就是这个。” 沈放听得心中一奋,原来淮上还有如此人物! 秦稳却面色不动,一挥手“放下”,那些赶来的伙计一个个走到桌边,解下身上包裹,打开放在桌子。那包裹正是那日分手时从秦稳手里领的,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却见满桌金光灿烂,有珠宝、有金条,一共十几包全在桌上,怕不有三四千两。秦稳看着金子,却似目中有泪,半晌说道:“很好,很好,一个人也没少,一两金子也没动,足见你们都不是见利忘义的孩子。” 这一包包金子都数目不小,这些伙计散后重聚,一人不少,一文未动,真也确属难得。 秦稳又冲那小伙儿点点头,那小伙儿走到两辆独轮车边,不顾金和尚眼神,把上面的铺盖取下,回到桌旁,也把里面黄货全倾倒在桌上。一时,这么个小店之内,摆了满满好几桌的金银珠宝,连杜焦二人也楞住了,不知秦稳是何用意。 这时秦稳才冲杜淮山道:“这桌上的加车里的才倒出的才是全部,一共黄金一万三千一百四十两正,珠翠三匣,你们全拿了去吧。” 杜焦二人不知他这是正活还是反活,正不知如何做答,秦稳忽面色一厉,回首往众伙计的肩膀上一拍道:“还有,这十八个年轻人的身子性命!” 杜淮山见他终究要拼,一声冷笑,一摆手,金和尚早就想和这班镖局中的人斗斗,第一个跳出来,大声搦战。 秦稳却不理他,连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大牛子这回也未动怒,却见秦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微微一笑道:“这镖本来我们还没送到地方,但骆小哥儿只给了这张纸,说是纸上画的就是收货之人,交给他手下谁都可以,这上面之物我不认识,不知杜兄认不认得。” 说着他把那纸一展,杜淮山向纸上一看,不由神色讶异,沈放也远远看去,只见那张纸上用细墨画了个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倾,笔意聊落,上面用淡墨写道: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字不算好,还象是后添的,但笑势之间一种寂寥沉痛之意蕴满毫端,笔势转折处锋棱迭荡,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稳这时却脸露笑意,道“不过,我想你们一定认得,也一定明白,这镖嘛、也许送给你们也是一样。”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儿,你可瞒得我好紧!骗得我老哥俩儿一路好苦,白算计要怎么劫你这趟镖了,原来他就是这趟镖的收主,这镖就是送给他的。——那姓骆的小哥儿——”他话里沉吟了一下,没说下去心里所想“可真是大方。反而我们这么小人伎俩,传出去可真成一个大笑话了,——只是秦兄适才提的这十几个兄弟的性命又是何义,吓得我以为秦兄真的要和我们一拚呢,老朽这把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稳开碑手’。” 秦稳一叹道:“那算是随镖附送的一笔人情,我们龙老爷子听说淮上那人身边正是缺人,这几个孩子也算有义气有担当的,加上在南边刚好犯得有点事儿,所以叫我正好连镖带来,就一并交与你们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边帮上些什么忙。” 杜淮山又是一楞,他虽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没想龙老爷子也会主动给他送人来。那十几个伙计这时都双目微红,忽一个个正正式式的走到秦稳面前,一个个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有的说:“老人家,小的以后就不在你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妇儿有什么不周,你担待下”,有的说:“老爷子,我娘全托你照看了”,秦稳一一郑重的点头。直到最后一个行完礼,他才开口对他们说道:“我老头子老了,不能随你们报国于前线,但你们不用顾念家小,这点儿用我还是有的,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们短这缺那,受人欺负。”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脸上泪收了,——这时却是站向杜淮山身后。杜淮山看了那十几个小伙子一眼,怃然道“大好江山,热血子弟”,也不多话,走向店外。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银,仍用铺盖包了放在独轮车上。众人都跟他行去,仍是张家三兄弟推了车,那些镖局小伙儿身强力壮,背影结实,跟在其后。空气中,登时有一种易水萧萧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们在雪地里渐得渐远,只留下一得足印,秦稳久久望着,一头花白头发在风中十分萧然,觉得有好多梦想与豪情都象远了、去了,却又象是近了、切了,心中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这时与三娘对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满村庄。 小引 距滁州西去三百许里,有一座小城,名唤舒城。名是好名,听起来意气缓缓,但当此乱世,城中人果真还能舒许如许吗?——没有人知道。但当那首琴曲响起来的时候,听到的人心里是不由会静的。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寂若垂天之云、泛若不系之舟。 琴曲就响在醉颜阁。——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还不只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为了小巷旁边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还为了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苏’。醉颜阁就是一个酒馆,不过规模略大,舒城全城的‘苦苏’就以醉颜阁的最为有名了。这时、阁内木头作的地板上,正坐着一个弹琴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是一种旧旧的白,把旧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后、再捣上千遍大概就是这样一种颜色了。这身衣软软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物我谐适的味道。他的膝上摊着一张用乌沉沉的桐木制就的七弦琴,操的琴曲名叫《停云》,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着: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陆伊阻,静寄东窗、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歌声虽轻,却高低适耳,对首阁中坐了个老者,听了这歌、就伸出一只戴着汉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至此,才轻轻以手击了一下桌子,口内轻声道:“一解”。他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内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爷子前两天还说别人正欠着你一大笔钱,不知收不收得回来,这时不为那操心,却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这个债主与众不同,风险大,利息也大。有机会赚,为什么我不能喝?” 看来他特别喜欢这舒城中的‘苦苏酒’,说话间又尽了一杯。那僮子又给他满上,笑道:“可是、这笔帐,距该还的日子已整整拖过十七天了,咱们钱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您怎么还有闲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那借钱的人是谁?每次只传来一张纸条,画一个四不象的东西,就算签了字画了押了,竟然跟老爷子您每次都是几十万两银钱的来往,还从来没有质押的,老爷子您就不怕钱不能收回来?” 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但他还需要质押吗?只他的一个名字放在那里,只怕就已经足够了。日子是拖得得久了些,但他有他的难处。——何况、他现在不正在为我抚曲偿息吗?” 那个僮子不由目瞪口呆,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楼下弹琴的那个少年,不由盯着他看去——他可从没见过自家老爷子这么大方过。他们家老爷子——也即这座中老者,是当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带出了名的财主,‘通济财庄’的大东家,名叫鲁消,江湖人称鲁狂潮。当时宋金分割而冶,也只有他钱庄上的银票可以通行于南北,他的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专门用来分别打理两处的生意,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他为人一生也精明过人,于银钱来往从不吃亏,也不轻信于人,他怎么会这么相信楼下那一个看来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那僮子向楼下望去,只听那少年一段过门后已操至第二解,却是: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那老者似已听了进去,一只手一直在轻轻叩着桌子,以应节拍,双眉微锁,至此才轻吐了一口气,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是还是没想通,明知这时不该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重,问道:“欠债人原来就是他?他是谁?这曲子又有什么特别?弹弹曲子就能值延期该罚的每天近千两银子的利息了?老爷子你一向不喜欢丝竹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弹的我当然不喜欢,但他的琴曲,就算为附庸风雅,我也不敢说不喜欢呀。唉、愿言怀人,舟车靡从,——这样的琴曲,难道还不值?” 那僮子望着楼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没听出哪里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也没有用心听。——就凭他这是头一次为抵帐给人抚琴,难道还不值吗?” 那僮子似也对那弹琴人越来越好奇:“他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涩,更深处更是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这世上最穷的人,最不闻达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 僮子还待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上楼来,在老者身后早早就躬了身子,双手捧递过一张条子。那僮子接过,再转递与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语,然后一挥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镖银已经过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凭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几个就真能把那批镖货弄到手?秦稳未免太没用了。缇骑这次不是也盯着吗,我听老爷子上回接到的消息,连袁二都出动了,难道这回也失了手?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会另有人助,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隐遁之人。嗯嗯,九幻虚弧、九幻虚弧,那该究竟是怎样一剑?竟能杀得缇骑都大败亏输?袁二重伤身退。这一下,江湖大势,只怕是要变了。” 他言语中透出很少见的迟疑,那僮子似从未见到主人这般陷入沉吟过,实在不知让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该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这时,却听楼下歌声又起,却已歌到三解: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竟用新好、以招余情,我亦有言、岁月于征,愿得促膝、说彼平生; 他唱来幽委曲折,听的老者却似是也感慨系之,口里喃喃道:“——愿得怀人、说彼平生;愿得怀人、说彼平生……他怀的就是那个人吗?” 那僮子似是不愿看到主人这么显出迟疑,故意打岔道:“镖银过了江,起码有一样好处,老爷子您的钱有了着落了。” 那老者摇头道:“不错,是有着落了,不过——你也别想得那么简单,那银子就算过了江,你以为就会安稳吗,袁老大与这一干人就会如此干休?这银子烫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呢。而且,他的债主不只我一家,只怕、这次还轮不到我收帐的。” 僮子奇道:“不会吧,那单镖虽然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是非常地大,难道缇骑就会如此看不开,为它得罪那么多人,擅毁当年之约,进入江北?二十几万两银子,就真值得这么多高手出面硬抢?” 那老者却嘿嘿道:“不为那银子,怕是只为这趟镖里另有干连,牵涉到一桩极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尽有不为那银子动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为那秘密动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动,人看来虽一向举止苏徐,这时却猛地仰尽一杯酒,一双老眼中放出光来,显出一种年轻人也没有的精猛。却听那楼下歌声忽又响起,这次的声音却忽转高亢,歌声却是: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风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次已是歌到《停云》四解——旧曲往往称一阙为一解,《停云》为晋代陶渊明所作,虽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无限。老者喃喃道:“好一个‘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却为什么‘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只怕那一曲《水调》,还没唱罢江南,这四解《停云》,又要舞破舒城了。” 静了一静、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偿千金。今日之琴债已付,鲁老,小可明日再来。”童子往楼下一望,见那弹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么旧白的衣捧着那么古旧的琴,一路踏去,似还踏在他适才奏出的音符里。那童子眼一花,觉得那少年虽在动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那是——心静,在泄进门口的阳光中,恍如隔世之水止云停…… 一解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陆伊阻。静寄东窗、春醪独抚;良朋悠藐,搔首延伫) 江北的雪很早,干冽的空中有鸟翼划过,雪中的人舔舔干涩的唇,觉得:干涩的唇同样也需要酒意流过,需要那暖暖的一辣,顺着唇、顺着喉、直到胃,需要那一道辣入的感觉——否则这雪就只是雪了。所以、在这样的冷天,才会有那么多的雪中把盏:没有那杯酒如割,又如何消得这冷冽清澈? 杜淮山与沈放就在喝酒。 “易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放问。 杜淮山一时却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干粉一样的雪,似在想着怎么回答。自进入滁州地面,他收到消息,便不再北行,一路反折向西行去。到了巢湖地界,雪见停了,却见沈放与三娘子一头青骡、一只叫驴地从后面赶了上来。杜淮山是何等人物,虽然沈放笑道和他们彼此有缘,但见沈放夫妇再次有意与自己等人同行,又时时攀谈,这时又问起这话,已猜知他心中打算。却听他淡淡道:“这个一两句话间倒难以剖白,我念一首他幼年时写的诗来给沈兄听听吧。” 说着,他眯起眼“——这诗是题隆中的,我也是偶然看到。易先生作它时该只有十三四岁,词句可能不算好、让沈兄见笑,但诗意间却颇多值得感概之处,还值得沈兄体味一下。” 说着,他轻声吟道:“诸葛才调最无伦,颔首金戈整纶巾。龙哭千里求天下,客坐茅庐许三分。终死无功终尽瘁,也极叱咤也温文。不是斯人苦平淡,岂昧时势六出军?” 他一口淮北口音,且嗓音粗嘎苍老,用来吟诗本未必合适,但偏偏他一脸庄容。——诗中写的就是曾隐居隆中,后来出山辅佐刘备的诸葛亮。他表字孔明,后世人称诸葛武候。历来咏诸葛武候之诗文最多,沈放就读过不知多少,但见这么一个不习文墨的老者居然这么慎重地吟咏一个人幼年之作,不免也微觉诧异。那诗不算好,但见那杜淮山的神情,沈放不由就把这几句在心中也细细体味了几遍。只听杜淮山笑道:“先生雅人,不比我等武夫,可能觉得这诗中词句尽有未能驯雅之处。但作诗人之胸襟抱负,于此间倒已可略见一斑。这些年来,他独撑淮北大局,与襄樊楚将军、河南梁小哥儿、苏北庾不信遥相呼应。一人支调天下义军之粮草衣帛,苦算筹谋、左支右绌,但始终不倒。别人可能不知,但是我们老哥儿俩是知道他所尽的心力的。也是为有他,天下之义军叛臣,孽子孤儿才有个归心之所与安身立命之地,淮上百姓也得了些个休养生息。楚将军、梁小哥儿与庾不信等人可谓名扬天下,但天下知道淮北易先生者能有几人?他也不求人知,甚至惧于人知,但这些年所立无名之名、所成无功之功真不知有多少。——但天下自有恨他之人,比如北方金人就曾有言:‘欲得淮上、先杀杯酒’,——杯酒就是易先生的绰号了,沈兄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沈放静静听着,半晌、问:“天下果真还有这样的人?” 杜淮山含笑颔首。 沈放就端起酒壶,给自己满斟了一杯酒,然后望着杜淮山道:“兄弟在江南时、心忧家国、却无可效力,常恨恨于有负此生。若是早知天下还有此等英才,就是命卖给他也心甘了。我沈某论别的不行,但钱谷兵革,运筹谋画、帐务来往、笔札书信,只怕倒也能为人尽上一份心力,易先生身边只怕也缺一个这样的人。若蒙易先生不弃,在下自当倾力相与、骸骨以报。只是、杜老,你说,他会用我吗?” 杜淮山似是就在等他这句话,未等他说完,眼中就已全是笑意。沈放望着他,见他已极轻但极肯定地点了下头,就把手里的酒杯端起,缓缓地、缓缓地一饮而尽,心中似从未曾如此快意过。这时——窗外正雪干天净,窗内已是杯酒盟成。 正说着,却见焦泗隐急步行来,手里握着两三只信鸽,杜淮山一看便知有消息传来。他一向自信有识人之能,今得沈放加盟,便也不再避他,问:“是什么消息?”焦泗隐一脸郑重,道:“据镇江快讯,袁老大出京了。” 杜淮山一惊道:“当真?” 焦泗隐沉沉地点点头。杜淮山问:“可还是为了这批镖货的事?” 焦泗隐道:“不错。据说,袁老大极痛忿于袁二之伤,不满骆寒之剑下无情,已扬言要对当日困马集雨驿中人全力追杀,已派画工绘影图形,传下令来。而且他放出话来,说骆小哥儿这趟镖中,别有一个关乎天下大势的隐密,得之者虽不能说威行天下,但已庶几可令大江南北情势一夜之间事变时异——他这话分明是要挑动天下豪杰动手,用意无非是逼那骆小哥儿出来。据说,江南文家与长江老龙堂已有些闻风而动的意思了,只怕淮上从此多事。最让人吃惊的是,外传袁老大已经亲临镇江,也知道镖银到了咱们手中,很不满意义军此次所为——说咱们过江开扒,有违当年盟约,有意渡江北来,亲自向易先生讨个说法。他这回如果真的渡江北上,只怕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打发的了。弄到后来只怕会兵戎相见,咱老哥儿俩只怕给易先生惹麻烦了。”说着轻声一叹:“唉,此情此境,易先生真还当得上袁老大这一头天大的麻烦吗?” 杜淮山面色转为凝重。问:“那老家中稼轩兄可有消息传来?易先生身边到底怎样?” 焦泗隐叹道:“——还是缺人,‘十年’‘五更’俱有事在外,各有要务,家中只有小甘、小苦留守,连稼轩兄也已赴鄂北处理楚将军之事。最近六安府中六合门主瞿老英雄又去世,六合门中大乱,危及淮南之盟。加上巢湖之帐纷纷到期,一笔笔加来,恐怕有四五十万两银子之巨,易先生实在抽不出人,这事又太大,就亲身去了。” 杜淮山一向凝静,这时不由也紧皱双眉,扼腕道:“他这时还一个人出门?那他的喘疾……”他明显的心中已烦乱无限,一只手紧紧绞住桌边上的花纹,抬首望向门外天空中的冻云。浮云敝日,日影虽一些不见,但日边云红却也十分绚然。杜淮山望着望着,似乎心中就静了一静,重又恢复平和的口气问道:“易先生可有什么话留给咱们?” 焦泗隐道:“他只说如果顺利,叫咱们马上把镖银押到江北舒城,他在那儿有人接应我们。要是没有得手的话,也不必在意,他会有办法的。” 杜淮山叹了口气,心想:他还能有什么办法,特别是目下他这身体……一时没再说话,半晌、才对焦泗隐道:“你一会儿出去嘱咐王木他们一声,今晚大伙儿好好歇歇,把马都喂好,明日一早大伙儿就都要起个绝早,马不停蹄,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赶到舒城,不能再让易先生久等。”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如杜淮山说的就动了身,一路上走得急,披星带月,晓行夜宿,一干人第三天一早就到了舒城。上了冻的车辙让马车走在上面不免颠颇,但好在赶车的两人尽是老道的车夫,又有临安镖局的一干小伙子,所以车子在路上走得就一直还算顺畅。 到了舒城时,沈放也没想到这小小舒城却也别有气象。——只为这一带地处巢湖,水土宜人,每年巢湖一熟,豫皖皆足,这一带可以算得中原之地的一大粮仓了。加上百姓勤勉,最近几年又风调雨顺,兵火宁静,没有太大的战事,所以连沈放讶异起江北还有如此富庶之地。距杜淮山说,最近几年这一带的平静有一多半也是靠易先生他们苦心经营来的,既要南抚宋吏,又要北拒金人,还得内剿盗匪、外抗强梁,几年之间,这里已被筑成了河南义军最重要的粮仓。现在易先生过手的粮草倒有一小半是从这里提调来的。 沈放一路上也觉出杜淮山表面上为人虽冷,但做事却细心周到。这时知杜淮山是有意说与自己,也就更加仔细听着。那杜淮山肚皮里简直是一部活地理、把这一带何处出产何物,可用于何处,能产多少,一向如何支配……一一道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放自是也受益不浅,知道自己一旦果然主理义军帐务、调配各处粮饷的话,这些话对自己必有助益。 舒城是个小城,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跟车看热闹的小孩儿就一下呼啦啦地来了不少。王木抓住一个笑问道:“醉颜阁怎么走呀?” 那小孩儿笑道:“那可是酒楼呀,你们这么多人,要住宿、该先去找客栈,那里可没有住宿的地方。” 王木便看向杜淮山。杜淮山沉吟了下道:“那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先生到底有多急,咱不能让他久等。这样,你和金和尚带着镖车先找个客栈盘桓下来,顺便歇歇,我与沈兄夫妇先去醉颜阁看看。——这里虽平静,但毕竟还是官家之地,你们千万小心,留两人在客栈外候着,一有动静,急忙来报,免得敌手太强时都被敌手缠住了脱不开身。” 沈放听了心下佩服,暗道:老江湖到底有老江湖的作派。焦泗隐则更谨慎些,怕只王木和金和尚几人担不起这护镖大责,自己陪王木等人去了,却留下沈放、荆三娘及杜淮山三人先向醉颜阁去看看消息。 三人还未到醉颜阁,杜淮山先看见路边一家小吃铺,便停下步和沈放笑道:“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沈放微奇,暗想:那醉颜阁既是酒楼,去了还愁没东西吃吗,怎么先找个路边小店吃东西?看来淮上义军确实节省。正想着,杜淮山已先拐了进去,操着淮上口音吩咐老板下三碗面,又要了一些小菜。三娘子与沈放结发十年,对他心意熟知,一见他脸色,就知他会错了意。低声笑道:“他可不是为了节省。杜淮山是个老狐狸,他一向给人设局,最怕进了别人的局,所以、一定要先探听探听那醉颜阁中的大致形势才肯前去。江湖险恶,说不上有什么事——看来,这舒城一带也不在他们势力范围之内的,否则不会如此谨慎。他的意思就是要打,也先吃了饭好有力气。” 沈放冲她一笑,心想,江湖上这些人情物理、鬼域伎俩真都瞒不过自己这娘子去。当下一牵三娘衣袖,入了座。杜淮山那边也已嘱咐好,冲沈放笑道:“本来沈兄不嫌我们淮北义军清苦,肯加盟相助,小老儿该好好请沈兄夫妇喝一杯的,但江湖鬼域,不得不防,反正我已是有名的老狐狸,一惯奸狡,这三碗面就算陪沈兄吃了个加盟酒吧,沈兄别嫌寒酸。”口中说着,眼里却笑嘻嘻地看向三娘。 三娘也没想到这老头儿人老、耳朵却灵着呢,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见那杜淮山并没有见怪的意思,反露出些脱略滑稽的态度,知他没有生气,不由放下心来,暗道:这老头儿倒也不是光有一副阴沉脸,私下里还颇多可爱之处。三人一起吃着,这小店生意清淡,人不多,店家也并不忙。杜淮山本那么急着赶去醉颜阁,这时反倒象变得不紧不慢,吃完了面并不急着走,和店伙有一搭没一搭的搭起话来。 只听杜淮山笑道:“记得那年来,你们这儿有个醉颜阁还不错,产的好酒,现在还在吗?” 那店伙笑道:“几十年的老字号,当然还在,哪能说不在就不在了?” 杜淮山也一笑:“那儿倒是个好玩的好地方,这几天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我记得那儿的新鲜事儿最多的。” 倒也是——酒楼荼肆之地原就是新鲜事儿最多的。那店伙也有趣,眨眨眼,反逗杜淮山道:“你老人家高寿了?” 杜淮山笑眯眯道:“六十六。” 那店伙嗐声一叹道:“可惜你老人家来晚了。” 杜淮山一双笑着的眼睛深处不由锐利起来,问:“怎么说?” 那店伙笑道:“你老人家要是再早来几年,年轻上几年,去那醉颜阁保证觉得不虚此行,会见着个你最想看见的人。嘿嘿、不是调戏您老,您也别生气,只怕那时叫您把命搭给人家你都会情愿的。” 那店伙的笑容颇暖昧,说的话也若有意若无意,但听在杜淮山这要久走江湖、刀尖舔血的江湖健者耳朵里自然别有意味。连沈放也一惊,不知那店伙话中究竟是何意思。三娘不由把眼直向那店伙瞄去,她一双眼清澈透亮,说得上阅人多矣,却也看不出那店伙笑容背后的含义。杜淮山心里也满腹狐疑,但他生性谨慎,见那店伙话中有话,不肯明言,他也就不再深问。看似随口道:“那醉颜阁中就没有别的什么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那店伙笑道:“还有,听说我们们徽商中第一富鲁家老爷子来了,就住在那儿,这可算个新闻?”然后,又闲闲地说:“另外、就是醉颜阁中这几天每天午前都会传出琴声,有一个抱琴的人在那儿弹琴,不喝酒也不吃菜,好象是鲁老爷子的客人,两人却不说话,你说怪不怪?” 杜淮山一双老眼盯在那店伙的脸上,他的每句话似都关联很大,却偏看不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杜淮山至此也不便多坐,会了碎银子,说声:“有扰”,便与沈放与三娘起座去了。 出了店门,拐了个街角,杜淮山就看见焦泗隐派来的等在街边上的一个镖行的伙计,伸手把他招了来,低声吩咐道:“回去告诉焦老爷子,这地方只怕古怪,叫他一切小心,另外、再派个人来等我们的消息。” 那伙计应声去了。沈放这时问道:“杜老,咱们现在、还去不去醉颜阁?” 杜淮山脸容一整:“去、怎么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值得我杜老儿把命都交给他,嘿嘿!”他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在担忧一个人,不由当先走去。 醉颜阁是座结构精美的古楼,整座楼都是木制的,虽然有脱漆落彩之处,但一堂一榭、极具匠心。整座楼不大,在里面沿廊行去,却幽委曲折,别有一种廊苑幽深之感。店伙把他们迎上的是二楼,这酒楼也只两层,二楼迎着门的三面围成一个悬空的回廊,夹着中间一个直通一楼的天井。日光下彻、影透窗隙,整座楼有一种说不出的静,全没有一般酒楼的喧闹之气。沈放问店伙:“这么少的客人,你们酒楼怎么开得下去。” 那店伙边擦桌子边笑道:“客人不喜欢清静?说起我们酒楼,那真的是客少。舒城本就小,又不当什么交通要冲,所以客人更少。只为这酒楼是本朝开朝裴尚书雇能工巧匠盖的,在皖南一带也很有名,所以还常有人来。不瞒客人说,我们这酒楼其实主要只做一个人的生意,就是我们这儿大有名的鲁老爷子了。好在鲁老爷子爱清静,也吩咐下来说他喜欢清静,我们东家就宁可客少些也罢了。那鲁老爷子是本地第一富商,不说富甲全国只怕起码也富甲七省。他绝爱我们这里的房子,吩咐了好好维护。说起来他一年能来上几次?但每次来都赏赐颇多,所以只这几次,只他一个客人就足够养活这栋酒楼的了。” 沈放“噢”了一声。杜淮山和三娘可不似他的全无心机,一进门就四处打量去,看的是如果有事,何处可进、何处可退、何处可攻、何处可守。三人适才吃了面,这时就只要茶。六安茶是当地有名的,茶烟起时,店伙就退下去了。几人这些天一直劳劳碌碌,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加上这猛地一静,反让人不习惯了。一时也无话可说,心里本都满满的,几口荼下肚,猛地却似空了许多。 沈放心里想着那个易先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派什么人来接车?这一路之上,特别是过了江之后,尽有杜淮山等人的眼线,不只通报消息,还有钱粮往来,这巢湖之地想来就是淮上的大后方了。此时杜淮山所押之货,已不只骆寒所送之物。除了那二十余万两银子兑成的金子珠宝在身外,一路上杜淮山又收上来几十鞘银子,估计也有三五万两之数,都是一路上义军眼线与民间百姓的由衷赠与。沈放不由暗暗佩服那位易杯酒:淮上之地被他这么精耕细作,足见所用的功夫之细。不知他与那鲁老爷子又有什么来往? ——这人在巢湖一带似乎极有盛名,一路上沈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下五六次了,而且难得的是口吻中多有一分敬重。他从滁州一路行来,路上所见的通衢闹镇,几乎处处都有“通济钱庄”的牌子,还有“通济药房”,“通济客栈”,想来领的都是一家的本钱。沈放虽一向闻得其名,也没想到他生意兴旺到如此地步。 这鲁老爷子据说姓鲁名消。表字狂潮,徽商名闻天下,但据传有一半徽商是领着他的本钱在做生意,可以想知他豪富的程度了。当时宋金分隔,唯有他银号里的银票可以通行于两地。他主要的生意只一桩,便是天下闻名的“通济钱庄”。他把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分别打理两个朝廷的生意。据传南宋朝廷为建钱塘海堤都跟他有过银钱来往,真可称得上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沈放正想着,却见那店伙又掂了一壶新开水来续水,开口冲沈放笑道:“客人不嫌清静了吗?这下热闹可要来了,有一拨金使过境,本县吴县尊要亲自款待,适才衙役的衙票已经传来了,一会儿就要在这里待客,就安排在你们这座位斜对首的回廊,到时只怕还要演鼓乐,传营妓,一会儿可就热闹了。” 沈放知他是好心,就也冲他一笑,心想:先前那店伙说的杜淮山一见都甘心身死的那个人在哪儿?该不只是一句玩笑吧。 一时,果然听见门外楼首传来一片喧噪之声。这酒楼格局非常,与门外正街原隔着一条小巷,有闹中取静的意味,而正楼和那小巷也还隔着一道院墙,墙内还有三五十步的退步。就这么,喧噪之声从正街转入小巷、又转入门首,再转入小院,才渐近酒楼来。沈放与三娘不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闹腾,定睛望去,只见当先是三四个衙役开路,乌衣皂帽,相当威风。然后进来个穿绸衫的师爷,一进来就将酒楼上下打量着。然后才是县令。只见那县令三十余岁,皮肤白晰,典型的南朝读书人模样,一进门,就肃手让客。客人拖拖拉拉,却有二十多个,均是北朝打扮,天还不太冷,他们帽子上已有了毛皮之类的饰物。当前一人意态洋洋、举止轩昂、似是头领,他看这酒楼看得甚是仔细,每逢凿花雕木、夸巧文绘之处,不由就停步细看。至于木头之接集、构局之精妙,常常引发他一叹。他汉话说得虽生硬,却不失流畅。只听他对身边人金人讲了几句金文,才又用汉语对那县官说道:“南人打仗不行,工匠却是优秀的。” 那县官甚是斯文,肃手把客人请上了二楼,正好就在沈放三人斜对面,隔了个天井,彼此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边人喧喧哧哧足占用了一条回廊,对这边沈放三人却不感兴趣。醉颜阁中店伙俱都闲散惯了,一向客人都少,这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又是县令的客,一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弄了半晌,那边三十几人才算坐下。入座即上酒,金人却似喝不惯这里有名的“苦苏”酒。一个个皱眉挤眉,乱声道:“好淡,好淡。” 只听那县官笑道:“这是我们南人的酒,味道不烈,但后劲绵长,入口微苦,但妙在苦中之回甘。伯颜大人粗豪惯了,想来喝不惯,我叫他们换酒来。但大人若能奈下心来品味,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那被他唤做“伯颜”的金官倒是很听劝,细细又喝了两口,笑道:“你们南人最会弄这些拐弯抹角,委曲转折,连一个酒也讲回味。依我说——是你们的嫩喉咙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们金人生下来就是喝酒长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儿汉,你们是先把什么都盘软了再说。”说着,回头吩咐身后的金官道:“记下,回头和南朝使者说,这苦苏酒和造这座醉颜阁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给我们皇帝送来。” 说着口里哈哈一笑:“没错,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们南人再巧有什么用?不够强的话,再巧的东西也是拿来给我们用的。” 杜淮山听那金人说话脸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却轻声一叹道:“可惜,他说的大致没错。”祟奇尚巧不能说不是南朝人积弱的一大缘由。他们都不想再注意那边,以免惹气生。试着找些话说,没想那边下面的话却不由分说就钻进他们耳里。却听那伯颜道:“不过你们南人里面也有好样的,这次我来就是为七里铺金使被杀的事。——兀儿哥大人也是个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们金人中也少有对手的,居然和二十几个护卫连那么多宋兵一齐被一个人杀了,不由我们皇帝不大怒。本来我也不信,亲自看了他们伤口才信了的,确是一个人出的手。这动手的人真是英雄,只是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的。” 那吴县令陪笑道:“伯颜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这等胸怀可真叫在下佩服,想来朝廷已答应叫人追查了?” 那伯颜笑道:“你们朝廷把事情交给了缇骑,可惜缇骑首领并不上心,我很不满意。再追逼下,缇骑首领还是不买我的帐,是你们秦丞相受不住我们压力,答应请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凶手,说凶手是化外野人,对江湖上的人要用江湖的方式。我却瞧不起那文家人,只会暗杀行刺,这事他们办不成的。后来听说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七个部下,一个徒弟也被那同一个人杀了,还重伤了他亲弟弟。他才忿然决定亲自出马。现在他已到了镇江的,我这才放心,袁老大是个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家伙的。” 他似是个南朝通,口中汉语虽生硬,却足以达意了。沈放没想到朝廷中还会有这一道曲折。袁老大目下对淮上压力极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侧耳倾听。却听那金使道:“怎么那个骆寒就再没出现了,他又和你们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们南人总是凭别人的亲属朋友控制人,偏他象没什么亲戚朋友,连缇骑都查不出谁与他有关系。我很急,也生气——他要是一直这么不露面,难道这案子就算了?” 那吴县令只一脸浅笑地听着,他虽在朝为官,却对大事小情一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却听那金使反越说越有兴味:“我把这话跟袁老大说了,还是他有办法,他只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我们有笔银子被劫了吗?’” “我点头说:‘知道’。” “‘那你知道劫银的是谁?’”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欢听那人的名字,‘听说叫骆寒’。” “我见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后他问:‘那你知道那银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摇摇头。” “我看见袁老大脸上一笑,说‘淮上!’他的话总是很短,但很肯定,让人相信。他说:‘虽然我不很确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银了送给谁,那人也正有困难。嘿嘿,零落棲迟一杯酒,当今天下,也当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骆寒这样的朋友。嘿嘿——雪函冰铗,青白双璧!所以我不用费力去找骆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话——如果他不出来的话,我就要势迫淮上。凭我这一句,他就一定会出来的。’” 沈放与杜淮山对望一眼,没错——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进镇江,就已露出其凶难测,其势如张——原来真实目的却在于此。只听那伯颜道:“我问:‘那他如果仍旧不出来呢?’” “袁老大脸色一青,说:‘你总对一个姓易的印象深刻吧?’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们朝廷上下没有对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见他把脸一沈:‘他要不出来,我已知道银子送到哪儿,我就直接找那易姓人算帐’。” 杜淮山的手不自觉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张花梨木的椅子凳时在他手里“咯嘣”一声、开裂了。沈放已知他对袁老大的忌惮,但真没想到会是这种近于恐惧的程度,实在猜不出那袁老大究竟有何手段,可以令麾下来历混杂、各有背景的三十二尉俯首听命,令杜淮山焦泗隐这类江湖健者也恐惧束手,甚至连那金使伯颜也满口佩服。虽然沈放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连金人的帐都不太买,这一点跟朝廷上下可真大相径庭,也让沈放绝对没有想到。听那伯颜之话,似是以秦丞相之权势谋术,都难撼其主见,足见袁老大此人果然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他的担扰——以淮上一文弱如易先生者,当得住他的亲力逼迫吗? 座中一时也静了静,沈放望向三娘,见三娘也在抚整自己的鬓发。她的鬓发本整齐异常,不需抚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这是心理紧张所至。相识十年,还从没见过她这样。——袁老大如果过江,缇骑势力北张,他夫妇也必然无幸。但沈放虽是书生,却自有书生的勇气,他伸一只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乎就心定了很多,将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这丈夫虽然不解博击之技,但生性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处的。 连那吴县令也知此事干联重大,那易杯酒虽远在淮上,但正是他在宋与金之间支起了一道缓冲的屏障。这些年淮南平定一大半也有赖于此。这时不由也声音稍紧地问道:“那骆寒到底现身了没有?” 在座人也多想知道这个结果,却听那金使道:“我不知道,只知道,袁老大不知为何,突然停止北上,就耽搁在了镇江。好像是有人说,在镇江附近的长江边上,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晃了一晃,牵着骆驼饮水。他行踪飘渺,谁又知道他是不是骆寒了?就算是,别人也不知他的意向。” 沈放猛地觉得脸上血一冲,似全身的血都冲向了脸上。紧紧握住椅子扶手,同时觉得三娘的手在自己手里也紧了一紧,夫妇两人心意相通,知道对方所思和自己一样:都又一次想起黑夜雨驿中骆寒的那一剑,那无可避让的锋芒与神采,那种逆行倒挫的激扬勇决。沈放只觉心中一快,暗道:谁说宇内肃杀、江湖寂寞?有那么一个威行海内,势通淮上的袁老大,就有那么个黑衣少年也在他身莅镇江时出来晃了一晃。虽只一晃,已让袁老大停顿下来,不敢北上,还有谁敢说无人能撄袁老大之锋芒?只这一晃,那人虽锋芒未出,但已让众人看到他无惧无畏的锋镝之所向! 杜淮山长长吁了一口气,连那边的吴县令也神色一松。三娘子也觉心头一轻,见沈放与杜淮山一心两耳都注意着对面,不知怎么忽然有了一种自己重新是了个女人的感觉。——这话说来似好笑,从但荆三娘出道至今、独掌蓬门,钗令所至、寻仇报恨,是没有机会觉得自己是个女人过。她也一向痛恨身边的男人,因为,几乎没觉得身边的男人像个男人过,嫁给沈放后,虽暂获平静,但沈放一向有志难舒、心情悒郁,她也就要不时将之安慰。这时,见身边两个男人为家国之事,势力消长全神贯注,三娘不知怎么第一次有了自己是个女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好,是锋芒卸下,静满全身的感觉。这时她望向楼下,门口的日影忽然一短,她一定睛,原来是有个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抱琴的少年。三娘看着他,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口一静。那少年穿着一身旧衣,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没见有什么人一身旧衣在身时会象他那样让人看上去那么舒适,把一身旧衣穿出那种舒白,寻种轻软。他抱着一张琴,步履从容,毫不出声地走到楼下左首窗边的木地板上坐了,把琴横在膝上。三娘刚才还想到“男人”这两个字,看到这个少年却不知该再怎样评价,心里忽忽地想起了丈夫书房里她见到的静躺在书桌上的唐诗集中的一句: ——怅卧新春白袷衣。 然后才想到,现在的时令可不是春天噢。 那边楼头仍是渲沸。却听伯颜笑道:“吴大人,你该不会只是请我们喝这清酒吧。你们南人好像有一句诗‘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拨花枝作酒筹’,对酒岂可无花,又岂可不花,花呢?花来!” 那吴县令‘嘿’然一笑,垂首沉吟道:“舒城地小,虽有营妓,都不过是土女憨娃,比不上江南佳丽,只怕没的有辱伯颜大人尊目,这样吧——”他一拍手,上前一位家人,只见他低声对那家人嘱咐了几句,又道:“速去速回,挑几个象样的传来。” 营妓制度在宋代可算是一种十分残忍的制度了,凡是犯官家属、其妻其女,除了进宫为婢为奴外,就是发放到营里为妓,从此承欢卖笑,做起皮肉生涯。最残忍的是每年一定的时候,她们还要到军营中轮值。所以一般士大夫的诗酒风流,流传坊里的蕴藉佳话,无不是她们血泪写成的。三娘子虽说来自社会底层,出身女伎,但怎么说还有一点起码的尊严在,若身为营妓,那等于身在最黑最黑的地狱,而且,永世无可超拨了。 所以沈放听说时,不由就废然一叹。那边众人却传杯换盏,没有谁在意。当时金人在宋地一向予取予求,子女金帛都不例外,何况几个营妓。过了一时,只听马车在门外停住的声音,众人久经欢场,也不在意。只一个金使问吴县令的师爷道:“一共叫来了几个?” 那师爷含笑道:“舒城地小,没有出色的,就传了六个,还有一个,却是外面流寓在此的,听说这一个还算出色,爷台就只看这一个好了。” 那金使没听清,一愣道“一个?”他自到南朝,还从未碰到这么“小气”的主人,然后就向楼下看去。众人果然看见楼下进来了几个女人,是没有什么出色人才,一个个面敷浓粉,强颜欢笑,走上楼来。她们身边自不乏弦索等物,那伯颜几人也是多次出使南朝了——就算在北地、他们劫掠的汉人妇女也不在少数,看了不由就眉头一皱。除留下一个勉强象样的佐酒外,其余之辈全赶下楼去奏乐去了。偏偏舒城果然是偏僻之乡,那几个营妓一曲《迎仙客》也奏得不成模样,连吴县令听了也皱眉,伯颜听着不奈,一个酒杯就掼在楼下,‘啪’地一声,把正在演奏的乐声打断,脸上涨得通红,吴县令似早猜到会有这一景,口里只喃喃着:“朱妍怎么还不来?” 却听伯颜‘嘿嘿’道:“吴县尊,你是看不起我们呀还是心疼你那几个营妓,为什么专挑这几个陈芝麻烂谷子送来。我可是听说你们这里有个有名的女子,名叫朱妍。她在哪里,她怎么不见?” 吴县令急得一头是汗,只听他陪笑道:“我已叫底下人传她去了,大人息怒,再等等,再等等。”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营妓居然也敢拿款儿。等了半天,却还没有到来。不等那伯颜发怒,吴县令已发起怒来。他那么一个斯文人,一巴掌就抽在前来回话的家人脸上,打出五条指,怒叱道:“你说我说的话,就是抬也要把她抬来。” 那家人不敢吭声,只有退下。伯颜在一旁看着连连冷笑,吴县令也自觉没有面子,只听伯颜‘嘿嘿’道:“吴大人,回头我可要和你们安徽按察使卢大人说一下,你接待下官接待得好啊,可要给你好好升两级官。” 座上气氛登时变得严肃,吴县令已不敢答话,只是连连拭汗。要知当时宋庭对北来使节一向以承顺为主,任谁也不敢怠慢,——也是、在秦丞相威势之下,谁又敢当轻启战乱之责呢。却见伯颜已面沉似水,冷声道:“吴大人,我再数三声,朱妍若还不来,咱们这席酒不吃也罢。” 说着,就开始数了起来:“一、……” “二、……” “三、……” 吴县令的头上只见冷汗直冒,看着直是又卑怯又可怜。那伯颜已数罢三声,他也真说得出做得到,毫不给那吴县令面子,起身就要走。吴县令知道他只要一走,自己这官儿只怕就丢定了,所有的十年苦读都要化为泡影,不由哀声求道:“伯颜大人,你息息火,再等上一等,我一定给您传来。” 却听楼下响起一声轻叹。那叹息虽轻,声音却悦耳,只听一个好听已极的声音道:“玉琢,不用求他了。伯颜大人,朱妍已来。” 众人往楼下看去,却没见到什么美女,说话的却是适才随几个营妓进来、给她们提包打杂的一个小厮,刚才并没跟上楼来。这时开口,众人见他身材袅娜,才知是个女子。伯颜也一楞,向楼下望去,问道:“谁是朱妍?” 那小厮道:“我就是。” 她一抬脸,众人只见她的五官生得极好,但是脸色黯淡。伯颜楞道:“也不见得如何出色。” 那小厮却似不惧于他,淡淡道:“你别难为吴县令,我就还你一个艳光四射的朱妍。” 伯颜倒要看看她变个什么戏法,点头说:“好。” 那小厮就叫道:“打水来。” 这醉颜阁想是她颇熟,荼佣果然就打了水来,目光中隐隐还有一分为她担扰之色。只见那朱妍置盆于地,低下头慢慢洗脸。座中都一静,满楼里只听得到她拨水的声音。她还没抬脸,那声音似已能撩动人心意来。然后,只听她一声清叹,慢慢向楼上仰起了脸。适才脂粉污颜色,众人看不见她的真面,这时见她微微抬头向上,身影里却透出种说不出的倦——已倦于这么给男人相看。众人这才见她的一张脸真的如晓露芙蓉,在这古楼中,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艳。伯颜的一张嘴张开就和不上了,只听她一声轻叹道:“我去更衣”,然后人就袅袅婷婷地走向门外。众人望着她的背影都没说话,似这时才明白什么叫做‘云想衣裳花想容’,又是什么才叫‘名花倾国两相欢’。 那朱妍一去甚久,催了好几道,好一时,她才在众人的期待中走来。众人先只听见她下马车的声音,想来是在车中换的衣,然后是环佩叮咚,那声音极细微,却引得人不由竖起耳朵听去,要听她的到来。朱妍的饰物想来不多,但偏偏叮叮咚咚,若断若续,人没来,声音已响满了整个空间。就是从院门到楼门口这几步,她的玉佩已响成了一段音乐,似是轻轻叩着你的心,说:“我来了,我来了。” 沈放与三娘也随众向门口望去,然后朱妍才在门口出现。看到的人都不觉一怔,这一怔与一静不由又感染了别的座客,本喧闹着的口忽然就闭上了,本来闭住的口却不由微微张开,满座的声音有层次地静了下来,只见朱妍停在门口,身姿间有一种迟疑的味道,好象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向何处去,美到了极处原来就有这样一种自身不觉的茫然。只见她穿着一身绯红色的衣,披着银纱,纱下是一件石青色半臂,立在门口,逆着光,如真如幻。众人这时却象已看不清她的脸,连杜淮山都惊愕在那里。这时朱妍才抬头向楼上发问:“玉琢,这三个月你都不肯见我,为什么这时你又这么急地传我来?” 她说话的对象似乎是那个吴县令,想来这县令名叫玉琢,只见他面上颇多尴尬。朱妍出面,虽解了他的围,但他这时似乎又不想见到朱妍了。他的目光与那朱妍碰到一起,随即就闪开。朱妍与他却象旧识,见他不答,就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楼来。 只见她轻盈一福道:“小女子朱妍见过各位大人。” 她的声音不能说如珠如玉,因为那是珠玉也发不出的人间所没有的一种清润。这下离得近,众人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只见她果然人如其名,明媚鲜妍。一般女人看女人会先看她的衣履,但三娘觉得,她让你在来不及看她的衣履之前已眩惑了。她的装饰不多、不至繁丽,但饰物也有,不至寡淡。你不能说她有多美貌,只是这世上任一个女子见了她的话,只怕不由得心头就会有忽忽一失的感觉——原来一个女人可以女人成这样。三娘子一直微愕地看着那个叫朱妍的女人,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惊艳”。 三娘一向不喜欢一个女人过份耀眼,但原来“明”可以明成这样一种明艳;她也有些瞧不起“媚”,但“媚而不俗”原来也并不是一句空言;她见了朱妍以后,才知道城里的女人原来也可以“鲜”,却绝没有乡下女孩那么鲜得土气,至于“妍”呢,原来胭粉之物可以将一个人妆点得如此天然。 满楼中唯一没有惊呆的可能就是沈放,他一望之下就已掉头来看三娘。却听那吴县令说:“朱校书,咱们的事以后再叙。伯颜大人是朝中贵客,刚刚感叹于对酒不可以无花,就在等你来。我舒城地小,无人足以当他尊目。幸得有你流寓于此,就请弹上一曲如何?” 那朱妍把一双眼望向他,眼中即有喜意也有疑惑。当此场合,也不好多说,轻轻颔首,自去栏杆旁要了一张方墩坐了。她随身携带得有琵琶,只见她轻抱于怀,眼里看向吴县令,眸中似有幽怨。吴县令却并不看她,她微微苦笑了下,拨了拨弦,然后将眼向场中流眄。她本侧坐着,选的位置好,可以看到全席。这一目光流盼,场中无论贵贱,连沈放三娘那边,都觉得:她看到我了。年少的忍不住心中便一跳,却忍不住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那一眼似是她的开场白,只听她拨了拨弦,弦声叮咚,渐成曲调,她口中也轻轻唱道: 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牢牢叨叨地问;有什么方儿法儿,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俺对着衾儿枕儿,怕与那腌腌赞赞的近;谈甚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俺只愿荆儿布儿,出了这风风流流的阵。 她这边轻轻地唱时,杜淮山在那边却与店伙低声说上了话。只听杜淮山问:“她是谁?” 那店伙微笑道:“她就是据说在临安也大大有名的朱妍呀。客人没听说过?她是流寓于此,是不是漂亮得让人吃惊?可惜一个营妓走到哪儿都还是营妓,脱不了教坊的藉再美也是枉然。” 杜淮山点点头,他心细,轻声问道:“她为什么把你们那县令时不时地看,我觉着,她这歌儿就像是唱给他听的。” 那店伙脸色一变,四顾无人才轻声一叹,却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杜淮山如何肯放她走,一把拉住,笑着追问道:“说来。”那店伙犹在迟疑,杜淮山已向他手心塞了点硬硬的、凉凉的、银白色的,让黑眼睛看了不能不动心的物事,那店伙不由站住脚,口里含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说起来话就长了,我也是听我丈人家说的,那朱颜就租住在他家开的个小客店。” 说到此处,那店伙神色颇为黯然:“——说起来远不是红颜薄命!说这朱妍姑娘本也是好人家出身,没想赶上南渡,家败了,为什么流落入平康巷里做此种生涯,她不说,也没人知道,总不是苦命?却偏偏生来明艳,但身在教坊,若长得丑些,就更为吃亏了。也亏得她这份相貌,倒也有好处,我听我们这儿去过临安城的掌柜说,难得的极少有男人占到她偏宜的,因为她过于美貌,少有人面对她不觉得自惭形秽的,就这么也过了这些年。她于人无所用心,也没接过什么客人,但在临安城中声价极高,所谓;朱妍一舞,可值千金,怕还不是虚话。上面也自有些贵人照护于她,她只要不动爱念就还好了。” 说着,声音忽然放轻:“可惜、红颜薄命,美人常伴拙夫眠。那么多王孙公子,她都没看上,看上的偏偏是我们县令。我们县令当年未用进士时,家境颇为寒窘,不知怎么和朱妍认识了,听说他腹内颇有才华。朱妍也就贵他才华,委身相许,又以金帛助他及第,可惜我家县令朝中并无靠山,就外放为这么个小县的县令了。开始,他们还时时有书信往来,后来,吴县令这边就断了。我听知情人说:吴县尊早就后悔与她交往,为此弄得声名不佳,也不容于临安城中的公子贵人,才落得一个外放为官的下场。但只因朱妍还在京中,结交往来俱都不俗,所以还敷衍着她。后来听说自他外放,朱妍就已闭门息客,吴县令颇为不悦,就不再回她的信了。没想这朱妍姑娘居然就真的一片痴情,真的一个人抛尽繁华,寻找了来。这么千里迢迢,到这舒城也快三个月了,吴县令一直不见。唉,没想——他们今日见面了……”那店伙似是也不知该怎么评说今日这尴尬局面,望着杜淮山几人面露苦笑,提着壶去了。 那女子唱的曲调名为《叨叨令》,本是北曲,后来流入江南,曲调才变得繁复了许多,这两年在江南极为流行。只见她唱到后来,唱一句不由就看那吴县令一眼,眼中神色就是一叹。似是一个人、本就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可以依持的人,但宁愿轻信一次,倾身相与,却偏偏被负,一眼一眼看地出自己正走近深渊的荒凉与慨叹。荒凉本苦,但在她眼中,连这荒凉也是艳的。座中人人敛容正坐,只有伯颜微张着嘴、傻傻地把她看着——因为也只有他有资格如此。朱妍一曲既罢,却把琵琶一收,款款站起,低声道:“玉琢,你真的认不得我了吗?”脸上有一种决绝的表情。 吴玉琢一愕,似是不好回答。他旁边师爷见县令受窘,忙插口笑道:“朱校书名传天下,谁还会不认识。来来来,在下倒一杯酒,你敬一杯给伯颜大人。” 朱妍却并不望向他一眼,也不望向那伯颜一眼。口中苦涩道:“三个月了,你都不肯见我一面。我知道你已盛纳姬妾,我无所谓。但两载恩情,宿昔相许,难道就这么断了吗?” 那吴县令一脸尴尬,却听朱颜道:“其实、我是这样一个人,断就断了也罢,我只想要你当面给我一句话,其实只要你好,我怎么都可以的。” 那吴玉琢额上微微出汗,这回却不是为恐惧,而是惶愧。只听他道:“朱妍,这些话咱们下去再说好不好,这儿、伯颜大人和这么多大人还在场。你、你再唱一曲吧。” 朱妍身形轻轻一颤。她看着吴玉琢,只见他正一脸不安地望着伯颜。她似终于认清了这个男人,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去的声音,那声音很小,但又很大,连对面三娘似是都能在她身形的微微一颤里听见。可惜,她曾最最在意、为之舍弃最多的人却一脸油汗地望着个金使,诚惶诚恐,完全没有听见。 朱妍脸上一笑,笑得无比灿烂,觉得——自己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见这样的男人。 然后、她极为不屑地指着伯颜,“最后,你就是为了这么个金官,为了舒城太小无物可以款待才终于见我,拿我出来款待?” 她伤心欲绝,脸上却是一种凄艳。她摇头苦笑道:“男人啊。”座中男人有点心的大都心下一惭,觉得她三个字已把男人之德色叹尽了。却听朱妍叹道:“那我还唱什么歌,唱什么《叨叨令》,本就是虚情假意,什么叨叨的也唤不回留不住的呀。” 她的眼中满是泪。她是美艳的,虽在污泥,但却出尘。她觉得自己本给了这个浊世一个机会,给它一个机会留住她——仿佛留住美好,留住一点点真心,虽然她全不相信它,还是给了,但他们还是糟踏了。 她望向伯颜,口里轻笑道:“你是想和我睡觉吗?” 伯颜一呆,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只有他内在的兽性不会受到伤感浸染,只听满脸兴奋地道:“是!” 朱妍却只一笑,眼光看着他象看一个动物,然后,双目又扫了全场一眼,就望向空处,口中轻声道:“做梦吧。” 说话时她的左手已伸出栏杆,手一松,手里的琵琶就已坠下。众人一惊。只见她已轻轻一笑,身体轻盈一翻,人不知怎么就坠向楼下,众人没想她有这么敏捷,只来得及听她口里轻声说了一句:“玉琢,记着,我不是为你才跳的,你还不配叫我失望……” 场中人“呀”地一声,大多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却眼见马上就要血溅朱栏。 那朱妍跃下楼时,手里已握了一柄削橙的小刀。她知道楼不高,所以跃下时身子朝下,却把刀尖对准胸口,已抱了必死之心。众人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还是杜淮山反应快,他见朱妍一跃出楼,自己就已扑出相救。他这边回廊距朱妍那边足有四五丈远,朱妍是笔直坠落,他却是斜斜扑出,但杜淮山身手绝快,斜斜扑来却在朱妍离地还有三尺时就已赶上。他绰号“洞明手”,本就目光锐利,在空中已看见朱妍手中之刀。他不急着碰人,反先伸手向朱妍腕上一拉一拧,朱妍手中之刀已脱手落下,刀尖朝下,“脱”地一声,直插入地板中,刀柄轻颤,足见锐利。 然后杜淮山才托住朱妍,稳稳落地。他年齿俱高,已过知天命之龄,本来对于世俗所谓男女之大防已不必讲究。但这朱妍实在过于明妍,杜淮山接住她时不自觉就把双手平伸向前,远远地托着她的身体,然后才把她轻放在地,朱妍眼中的泪水才开始流下。杜淮山活了六十余岁,才知道什么是能穿透岁月的红泪,只听她喃喃道:“为什么救我?” 杜淮山不好答,也答不出。 朱妍叹道:“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女人。这场生活我已经活厌了。我活下去,就是多受屈辱,除了这,还有什么,还有何意味?唉——朱妍啊朱妍,尘世滔滔,尽是须眉浊物,竟没有一个可以当得起你的人。” 杜淮山怔怔地看着她,心底有一种久违了的温柔升起。楼上却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原来他这么一个衰龄老者,一跃扑出,其身手矫捷,犹胜少年,北廊上的金人虽一向敞视南朝之人,但见杜淮山救人成功,不由也鼓起掌来。杜淮山找不出安慰的话,却觉得不该再留在朱妍身边——他心里也觉暗愧,自他老妻去后,他一向视红颜如骷髅,心中没有男女之念已二十余年,但救朱妍他不自禁地双手平托,分明心里已动了男女之念,这时又在众人目光下觉得不便呆在朱妍身边,却是所为何来?心里一转念,脸上不由微微一红,想:杜淮山呀杜淮山,枉你勤修‘洞明手’已三十余年!侧目望去,见朱妍虽在垂泪之时,却仪容不乱,她那种美令人肃然。杜淮山心里一叹,心道:这样的人,原本也就不该生在人世间。他拾起朱妍先前放手丢下的琵琶,见琴尾与弦柱已有些摔坏。他转身把琴递给朱妍,轻声道:“姑娘保重——听老朽一句,人生长着呢,千万不可再生拙见。”便转身上楼,心里也知道自己此举并非真的古井不波,而是为逃避那女子的艳光四射。 四座的目光一时都盯在楼下的朱妍身上,只见她的泪不断滴下,却委身坐在地上。寻死一次以后,她似已忘了死念,把几乎陪了她一生的琵琶如朋友一般抱着,整个人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不知觉她中指动了一下,正拂在琴弦上,声音传出,她才似对这外面的世界有了些知觉。她把一双眼四处茫然地看着,一切都是空的,黯淡的、不可依靠的,只有这琴、只有这琴是熟悉的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得只剩下这把琴了。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往平日最熟的地方按去,弦索轻颤,也就不由地向她平日最熟的曲子滑去。琵琶摔了一下,声音微破,弦柱又震动了,音准有些乱,但更增凄迷。朱妍拨弦的银甲也已跌落了两三只,她也不去寻,似全然不觉,随手奏去,零零乱乱地凑起来的还是刚才那首《叨叨令》——美艳如她的女人也只是想找段可以一生一世叨唠不绝的情啊。 只听她低唱道: “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的车儿马儿,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地寄;提起那轻儿薄儿,不由人煎煎熬熬地气。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 曲调凄凉,连醉颜阁的茶佣也不由伸袖拭泪。却听朱妍的喉咙渐转高亢: 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价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呀呀的浪;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个寒寒酸酸的样,也不念我肠儿肚儿,可怜皱痴呆呆地望。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气杀人也么哥!为甚么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涂的帐! 一曲歌罢,她控制不住情绪,猛地把那柄陪她多年的琵琶向柱上摔去,一柄良琴可怜玉碎,她人则已掩面痛哭,楼上的吴玉琢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连伯颜看了也觉痛惜,生硬地开口道:“兀那小娘子,你不情愿也就算了,咱家也没逼你什么?” 朱妍却不理他,缓缓站起,她的身材在照进门洞的旭日阳光中有一种绝世的窈窕。却听她叹道:“好冷啊——谁能为我抚曲,我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舞与歌。 忽听廊下有琴响了三两声,满座一愕,这时才都见到适才三娘望见的那个旧衣少年。只见他膝上横琴,端然静坐,左手轻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儿发出的琴声。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适才一语本不过是寂寞空虚、自伤无俦的意思,却没想到真有人携琴于此,还是时下少见的七弦。其声冷冷、其韵清清。朱妍本是识音之人,一听之下,已知琴为良木、人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却听那边琴弦又奏响了三五声,隐隐有劝慰之意。 朱妍一愣,却听那琴曲已经展开,似有一个低柔的声音说:“想跳就跳吧。”朱妍的双足不由动了起来。——只有一舞可忘忧,却听那边琴曲开局寥阔,入题后渐转荡漾,却是唐时的《六么》。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识得,她为此便舞起柘枝。只见她轻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尽是《柘枝舞》中的动作。座中人一时都看得呆了,久间都中“朱妍一舞,千金难睹”,谁想今日会相遇于这么一个僻静小城,又是在她这种心境下见她一舞。三娘轻轻打着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识得这舞之人。 却听楼下那少年琴声溶溶,每一响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还在低吟,远远隔着,听不清,沈放耐心听去,隐隐是陶潜的《停云》。这一舞直有顿饭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于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间关合之巧仿佛两人心有默契,久已练就。沈放只听那少在收手时轻轻叹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须去住两沉呤。”这话似说给朱妍听的。 这一舞如虹垂霓动、曼妙万方,早把对楼金人看得抓耳挠腮,意气洋洋。金使伯颜猛地一拍手:“如此绝伎,不带回去献给皇上、岂不可惜。来人啊!下去请了朱妍姑娘上来。” 那朱妍不过是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谁知会惹出这一段横祸。她望向那个吴县令,想情彼此恩情已断,朋友之义总还该有的,盼他出言缓解,吴琢甫却只冲她苦笑摇头。眼看两个金人已下楼“请”她来,朱妍面色惨变,她一退已退到一根柱子前,她脚前就是适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脚趾轻轻对上去——那刀上有她久练密制的鹤顶红,这药练的时候她就知道并不是用来药别人的,这世上还没人配她药杀,她是要用来药自己的。只要她足尖轻轻一动,踢破珠履,刀上毒素入血液,不上一时三刻,她就可以命归极乐。她的脸上挂出一抹浅笑,仰首向天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吗?唉!——朱妍今日谁妻我?白首它时不负君!……朱妍今日谁妻我,白首它时不负君!” 她这话说得惨烈郑重,但楼中又有几人懂得?更有几人敢答?几人能答?那两个金人已经走近,朱妍的脸上露出一种渺视的风情,宛如低吟地说了最后一遍:“朱——妍——今——日——谁——妻——我?” 她轻轻扬起脸:“白首它时不负君”,然后,将左脚就要向那刀锋缓缓踏去。美丽的女人是否如美丽的梦,最后也只能落个风流云散? 那两个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们上去,你交了好运了。以你这般容貌,这等歌喉,这般舞艺,容华富贵都等着你呢!” 朱妍慢慢闭上眼,她不想再看那两个人的脸,——那些满是权色、满是横肉的脸,她倦了,要离开了,这个世上不配她停留,这时她耳中却听到三个字:“我娶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还是不由微微睁开眼,因为那声音是如此和畅。满座的人都寻声望去,却见那抚琴少年已推开琴站起身,向朱妍走来。见她睁开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谁妻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这三个字说很郑重,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牙。朱妍看看他、恍如梦中。她又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缕蓝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与它哪个是真,哪个是梦,又谁更可信。他——凭什么娶她?凭——什么应答她?又——凭什么护她?连那两个金人也愣了,满楼都一静,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挡就挡在了她与小刀之间,低声道:“我——娶——你。” 声音虽低,但在楼间响过,宛如惊雷掣电。那边两个金人已缓过神来,喝道:“哪来的臭小子,你凭什么娶她?”一伸手、就要向那少年抓来。 三娘手一动,就要出手,却见那少年忽然扬首向这边喊道:“杜老!” 杜淮山应声而起,脸上全是笑意,道:“公子?”说着,从怀中一把就掏出一把小旗,上面黑底金绣,绘了一盏灯,只听他口里轻声喝道:“江湖夜两十年灯!” 那两个金人不理这一套,依旧抓向那少年,他们楼上的金使伯颜却脸色一变,“通”地站起,喝道:“住手!” 那两个金人闻声一愕,忙住了手。伯颜却面色苍白,冲这边道:“是你们?” 杜淮山点了点头。 伯颜道:“你们也管得太宽了。” 杜淮山冷冷道:“这是我汉家江山,我们不管还有谁管。——你还想不想安安稳稳回到大都?” 金使伯颜道:“想,当然想。”咬牙切齿了下,忽然喝道:“走”,他们动作真快,一行人说走就走,转霎间走了个干干净净。那吴县令已知是淮上义军之人在场,尴尬了会,叫师爷爷留下打理场面,自己也带着家丁先走了。 杜淮山满面笑意走下楼来,冲那少年问好,那少年也淡笑道:“杜老亲苦了,易先生叫我来接杜老这趟车,你们一行人都安好吧?” 杜淮山似是掩不住心中喜意,似是心头一块石头放下地来,点头笑道:“都好。” 这时一个店伙才凑上前,对那少年道:“鲁老爷子知道今天这儿县官要请客,嫌乱,先走了,留下话来,说今天就不听少爷的琴曲了。他说,数天之后,与少爷六安府见,那时望少爷已诸物齐备,不再拖延。” 那少年曼声应着。沈放与三娘望着他——这就是接车之人,镖接到后他又要做什么?怎么做?他看来气度苏徐,但除了弹琴、他还会别的吗?心中一时疑虑无限。 二解(上)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那少年自称名叫弋敛,——这个姓很少见,弋与易同音,沈放也不知他与淮上易杯酒是什么关系。只见他对人虽客客气气的,杜淮山与焦泗隐二人对他却似颇为敬重。一出醉颜阁,他就招来一个年老车夫,叫他送朱妍先回客栈。也许就是为了他语气中的那份淡定,朱妍与他虽萍水相逢,却也就信了他。那少年这才与杜淮山、沈放、三娘三人一齐回到焦泗隐一干人下塌的客栈。 那少年首先见过了王木、金和尚诸人,他的话很少,但态度和悦,让人不自觉有如沐春风之感。杜淮山手里现在的镖车可远没有未渡江时秦稳手中的兴盛了,只有两辆,但价值更多。一辆装了骆寒送来的金子珠宝,另一辆则是他们沿路所收的银鞘、一共也有几万两。焦泗隐知道要在这里交割,所以单租了一座跨院。门口全由镖行的伙计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王木与金和尚领着众人把车内之货一样一样卸到屋里。沈放与三娘也在旁边看着。沈放一向以为绿林人物,草莽英雄料来都是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人物,哪想这一干人对银钱却甚是郑重,盘点得也极为仔细。那少年似已听杜淮山说起沈放是何等样人。这时向沈放递过纸笔算盘,笑道:“有劳了。” 沈放虽是镇江名士,但如三娘所说,对钱谷兵革之学一向留心,远不同一般腐儒。——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如何轰轰烈烈的大事,其生存之道、博奕之基都离不开此。他不大在意家中细务,但论起锱珠计算、帐目往来,他反比一般人都精细。当下也不推辞,有他这江南名手在侧,一张交割单自是列得详详略略、清爽无比。赤金、珠宝、银鞘各成一栏,连成色都标清楚了。 足忙了有一个时辰,才算将将盘点完。那少年并无喜色,目光中反似有忧烦之味,最后他问:“一共折算起来的话总共值多少银子?” 沈放却已换算完毕,答道:“一总按市价算的话总值得到三十万两以上——这连金子成色都计算进去了。但珠宝之价,难以细估,还要成交时为准。换得好的话,或许能换得三十二、三万两的样子。” 那少年低下头,双眉如蹙,筹算起来。 杜淮山在一旁问道:“还不够?” 那少年轻声一叹:“我手里还有个近十万之数,总欠数目我也不知道多少,但一总算下来,总有个四五十万两之数,所以只怕还有个七、八万两银子的差距。唉、千算万算,没有料到六合门老门主瞿老英雄会在此时过世。”轻轻拊了下掌:“真是天不假年、天不佑我啊!” 杜淮山也叹了口气,开口道:“其实,他那儿,公子只要不去,你和他之间的这段帐目,只怕也无人知道。” 那少年双眉一轩,面上虽淡淡的,却振出一派英朗之气:“他与我忘年论交,这些年,代我承担之责本已够多。如今、他去世了,后继无人,家事零乱,我又怎能不去。就是再难些,我也当该代他梳理干净,好让他走得安心。” 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也难再劝。却听那少年语气转和,淡淡地道:“易先生说:这笔银子能到,真是有劳二位了。别的也就不用说了,但眼下还有要事。他刚在巢湖定下三十万斤粮草,停在肥西镇,还请杜老带两个人赶去,急送河南梁兴处,他那儿告急,三千多人,已快断粮了,这趟送去,怎么也好支持三四个月。另外、请焦老把临安镖局来的小伙儿与金和尚几人带去淮上,那边也颇吃紧,人手调度不开。” 他话淡淡的,但说出来自有一种让人心服的威仪,杜淮山似乎无从推拒,口中道:“那公子呢?” 弋敛道:“我与沈兄——”侧身向沈放与三娘一笑,微露歉意的样子“及荆女侠明日一早即赶到六安府去,车我带着,另有要事请沈兄夫妇帮忙。”他为人和气,似是对就这么决定别人的行程有所不安,侧过脸冲沈放夫妇微笑道:“小可唐突,贤伉俪勿怪,如果别无要事,便请同行如何?” 沈放见杜淮山都对他都如此恭敬,知道他携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应声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夫妇落难之人,托庇于公子,得携同行,是我夫妇幸事。” 弋敛笑道:“当此之世,以沈兄夫妇之识量,不落难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是莫大幸事。” 这话他说得颇为诚恳,说时双目直视着沈放,沈放也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坦坦荡荡地望向自己,不由也向那弋敛看去,却见他的目光如晓雪晨睛,他一直未曾注意到这少年的相貌,这时一眼望去,依然无法细看似的,只觉那种绝世殊才,浊流独逸的气度却是自己平生所未见的。不知怎么,弋敛的口气本也谦合,但每句话都有种板上钉钉的味道。沈放与三娘一路漂泊,正不知何处落脚,虽得杜淮山应允加入淮上共事、却也不似这少年的一句相邀让人心定。沈放侧目看看三娘,有一种终于安定:此生安定、事业已定的感觉,虽知此后的生活未必不苦,未必不惊险万状,但大丈夫能从自己所乐从之业,能事自己所乐事之人,虽千难万险,又苦从何来—— 三娘明他所想,不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却听杜淮山道:“只是,公子身边不也缺人吗,就不留一个人以应传唤?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虽不爱说话,但处事稳重,当得大用。” 弋敛却笑道:“他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边干这些琐事。有他在,金和尚与临安镖局那些小伙子虽初来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了。我去六安府也没什么大事,一个人足矣,再说还有沈兄夫妇。你们又何必担心——未必,我现在已让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吗?” 他最后一句自是玩笑,但杜淮山听了脸上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担扰,这趟镖车,自出福建,到这皖南舒城,一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腥风血雨,又有多少人为它喋血杀身。耿苍怀之被缇骑追杀,秦稳之忍辱护货,袁老二之名败身残,无不有关与此,他却淡淡说不是什么大事,真要一个人与自己和三娘压车到六安府去。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只听弋敛又道:“唉,杜老,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你最好歇歇,明日一早,又要折腾去肥西呢。唉、这么大年纪,还劳你奔波劳累,也是我们年轻人没用。你不用管我,我还想和沈兄谈上一会儿。” 杜淮山应声退去,心中虽为弋敛担心,但还是心定了很多。不知怎么,他每见那少年一次,心中就会这么静很久,浊世滔滔,横流无数,但只要见到他的眼,杜淮山觉得自己仿佛就又可以淡定与有尊严的活上一段时日了。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与弋敛三人压着两辆车就上了路。车夫还是用的杜淮山召来的人,似是也是义军中的人物。分别时、沈放觉着,大家虽没说什么,但无论杜、焦二老,还是王木、金和尚几人,对那少年都颇有依依之意。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桓定,所以众人面上都未带出。沈放一路就在想:这弋敛究竟是什么人,金和尚本不识他,想来王木昨夜和他说了什么,今天才会换上这副神情。 沈放与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有一番惜别之意。动荡相逢、同舟共济,一朝忽又萍踪浪迹、各有去处,当此时势、能不感怀?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还是焦泗隐说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这一句似说出了大家心声,二十几人都伸出手,叠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后散开。三娘在一旁看着,没有加入,嘴角却含着笑:她心里又一次有了终于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觉。那种感觉真好,做为一个女人,一直以来,她担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这时、她回过头,却见弋敛并不在那圈内,已先上了车。她看了他在车里的身影一眼,觉出——他是寂寞的。 装金子的那辆车太满,他们三人就坐在装银鞘的那辆车里。这车却却换成了那少年的自备的车,想来常用,构局很合理,银子都放在了车底,所以车厢很空。虽简易,但舒适。沈放昨日与那少年谈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敛向他请教分类记帐的问题,看来淮上果然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这时,沈放忽想到另一个问题,问弋敛道:“我记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张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伯颜会那么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话就给吓走?” 弋敛含笑道:“那句话是淮上义军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只怕不少人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张狂一些,因为有赵官家护着,在江北却一向收敛一些。前几次伯颜也曾出使,一路张狂,祸害百姓,坏事干了无数。淮上义军愤恨,因不愿与金朝轻启战端,扰民受苦,也不便杀他,于是让他在前次出使途中,从商丘到安庆这段路,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后一次甚至留在了他的枕边,那伯颜才知惧怕。然后在安庆,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顾雨出面,见了伯颜一次,问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首级,你该已死了多少次?’” “那伯颜面色灰败,答不出来,顾雨大笑了几声,一刀出手如电,割断了他一名通译的头发,从此他再出使时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敛很多了。” 沈放听着心里痛快,也觉出淮上之地果与江南不同,原来尽多有真英雄、好汉子,不由笑道:“那不是谁念那么一句口决都可以吓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这倒成了一句咒语,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说的‘十年’‘五更’?” 弋敛含笑不语,三娘子见丈夫对江湖上事显得太过天真,不由笑道:“还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证。你以为谁念那么两句伯颜就会信呀?再说,那句话任谁口里说出来都有杜淮山口里那份气势吗?” 一路果然车行无事,沈放也微觉奇怪。这趟镖可以说自出福建,就没这么平静过。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从滁州运到舒城这一段,虽然也无事故,但众人那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还是让沈放记忆犹新。一开始上路时,他本还一直担心,见那弋敛那么淡定,渐渐也就忘了,路上吃饭时,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识琴曲,温文尔雅,想来也和我一样,都是彬彬君子,不会什么功夫的。这趟镖又这么大,荆女侠英姿飒爽,现在我们二人加上这一车镖货就全仗荆女侠照应了。” 荆三娘心中本也疑惑,脸上却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脸一本正经答道:“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不提他夫妇戏谑——第四天上,车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旧城,本来颇有规模,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有所记忆,便与沈放道:“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荼叶之外,还有一个‘六合门’,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六合拳与六合枪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对手。说起来可是个一派宗师,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只一筹。” 沈放知她见闻广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皱着眉,搬起手指,认真数道:“可是君与臣和,父与子和、夫与妻和?” 三娘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玩笑,听他说出‘夫与妻和’,还是不由脸上一红,掠掠鬓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与意和、形与神和、精与气和’,这才是六合门的不二法门,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 沈放笑道:“噢,原来这样,这个又有谁不知,也算秘决。” 三娘笑道:“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道理人人知道,但说到体会,及具体怎么用,那就是学问了,非个中人不足与道也。” 二人正说笑,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使车夫去向。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个古木萧森的所在,车子走着走着,只见窗外渐趋荒凉。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当真是‘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 车子停在个小巷里,巷中只有一家,弋敛扣了半天门门也没开,最后还是一伸手,门吱呀地开了,门内是个小小池园。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满地落叶,一派萧索,而且轩廊寂寞,竟没有一个人。弋敛叹道:“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去了,这主人没了才几天,这里竟已空空如许。” 沈放听他话内意思,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他三人自进了内室,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间围成的空场上,一有动静,窗内必闻。那屋内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余一应细软俱无,连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他自己在园中徘徊了一会儿,神色颇为凄凉。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样人,但听三娘说来,生前必也曾极为喧哧,没想死后竟如此凄凉。那一夜,他与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风,一夜没曾安稳。回思这一路逃难行程,现住在一个亡者园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须臾,霎息百年之感。从二更起,就听得园中落叶做响,细听,原来是易杯酒携琴步入园中踩出的声音。他竟在园中弹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来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见他在一池枯荷边静坐着,萧萧索索、寂寂离离,其人风慨,不可揣测。 第二天早起,三娘说道:“这位弋公子必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 叹了一下,又道:“我昨晚听到他在园内低吟,说:‘瞿老爷子,你与我忘年论交,你最喜听我抚琴。但活在世上时,繁杂总总,总无空闲。又有多少烦难,都承你一力担待了。如今你已过世,我能报你的也只是这一宿不眠,尽夜抚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间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说:“他此言此行,已颇有你平时所说的魏晋风味了吧。” 用过早饭,三人随车向六安城中最热闹的鼓楼大街行去。沈放问道:“弋公子,今日我们去何处?” 弋敛笑道:“去永济堂。” 顿了一顿,似觉有解释的必要:“永济堂就是皖南六合门的总堂口,建筑颇壮丽。六合门源出自隋朝杨素,其武技则起源于汉末五斗米道。至唐时,天下群雄并起,六合门中多有从军人物,至此武技一变,开一派堂皇风气。到有宋之初,六合拳与六合枪俱曾风行于一时,至今皖南鄂东一带,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还流传的有,连几岁孩子都还使得象模象样的六合拳。可惜后来承平日久,天下习拳之人渐渐把六合拳的精义失了,只余强身健体之效,而乏冲杀博斗之功。到瞿老爷子时,他矢志振奋,重开六合门一派风气。他在六合拳与六合枪上造诣极深。曾亲从八字军抗金,一杆长枪于军前阵上十荡十决,素有‘六合枪王’的美誉,至今其门首上还悬有‘八字军’头领王通题的十六个字的匾‘拳平内寇、枪卸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 他似对‘六合门’所知甚多,顿了下继续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骥扶枥,壮心未已,对淮上义军支持极大。据他言,六合门在他之下已分为六堂,有内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禄、喜’。曾有人问他为何独缺一个‘寿’字堂,他曾抚然言道:‘当此乱世、家国拆裂,习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寿、那不是荣、反而是耻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寿之时,我也曾遣人前来。据说他自感高龄,自嘲一联书于梁上,道是‘耻逢七十瞿百龄’,传为江湖轶事。”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风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废然叹道:“可惜如今也是乖鹤西去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他这一走,据说门下已乱成一锅粥,咱们这一行,怕还有得麻烦呢。” 车子已行到鼓楼大街,街边果然热闹,纸儿铺、桕铺、刷牙铺、头巾铺、点心铺……依次开张。沈放静静地望着外面,他喜欢这种早市,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光。耳中听得弋敛忽问荆三娘道:“荆娘子可用的是匕首吗?” 荆三娘点点头。 弋敛沉吟了下:“沉郁顿挫、豪荡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孙老人的剑器一派了。” 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这一门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隐僻,自己从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武术名家,从来就无人能道出自己师承渊源,没想这少年却能一语道破,不知他从何看出。却听弋敛道:“公孙老人可好?” 三娘子一叹:“我只跟了他三个月,三个月后、就无福再拜见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几年没见,不知他好不好。”一抬头,问道:“怎么、弋公子认得家师。” 弋敛听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声:“可惜”——荆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与公孙老人缘份太少;及听得她后一句,只淡淡道:“算有过一面之缘了。” 忽听厢外车夫道:“少爷,您说的‘永济堂’到了?” 弋敛伸出头去看了下,点点头,他三人便下了车。沈放与三娘看向那门首,果然建筑颇壮丽。只那大门就结构堂皇,气派不凡,门口一对兖州青石抱子狮子神态威猛、极为活灵活现。门首旗杆上大字招扬着“六合门”三字的绣旗——想来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换成了黑色。大门两边都是素帏白幔,悬了孝帐。门内却全无声息,门两旁站着六个白衣大汉,都披着麻布。沈放奇的是那两扇大门竟都紧紧地闭着,难道就不通庆吊吗?弋敛却似并不奇怪,与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个守门的汉子,自上前去叩门。只见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声,上前阻道:“这位公子,今日我六合门中有事,不开丧吊。各位心意我们主人领了,但人还是请回吧。” 沈放一奇,弋敛却笑道:“我就是为贵门有事才来的。——沈姑姑在吗?郭、刘、杨三老也在?对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那他内侄瞿宇该在的。” 那人皱了皱眉,看他对自家人甚熟,便不再阻拦。奇的是他也并不开门通报,只是退回一边。弋敛也不以为意,继续叩门。他叩得很有节奏,等一时,才见门一开,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门内堂上有个年轻暴燥的声音远远传来,问:“是谁?” 开门的那人道:“不认识。” 堂上那个声音就道:“挡出去。”口里还喃喃着:“怎么有这么些人!也不管别人家有事没事,只管前来,就这么想骗上一顿饭?” 开门的小伙儿就要关门。弋敛笑着伸手把门扶住,踏进一只脚。荆三娘一眼望去,却见这门内是一面影壁。她看不见壁后,却听得出正堂离这影壁该有一段距离,便低声对沈放道:“堂上说话那人底气好足,隔着一道墙,声音还这么大,而且不声嘶力竭,看来功夫不错。” 却听屋内这时适时有一个女声道:“宇少爷,来吊老爷子的客人怎么好不让他进来?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 这声音有些嘶哑,并不高,但很清淅。三娘一愣,暗道,六合门中果有能人,这妇人听声音看来也是个高手。 那四福似更听那女人的话,闻言脸上怒气稍敛。弋敛微笑道:“请小哥儿把侧门打开,我们有女眷,容把车子驶入。” 三娘心里一笑:之所以要把车子驶入,需要照护的可不是女眷,而是——银子。 车子就从侧门进入,绕过影壁,便是个小广场。沈放与三娘没想六合门一个小小影壁后会是这么宽敞的一个广场,想来这里就是六合门的练武场,宽足十丈,长约十五六丈,正对面台阶上大概就是六合门的正堂了,也是议事之所,堂首果然挂着弋敛所说的那个十六字之匾,笔势遒劲,黑底金字,上书“拳平内寇、枪御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看来这六合门在江湖上果然气派不小。弋敛叫车夫把车直接赶到堂首左侧的古槐之下停住,叫两个车夫在外面看着,自己就与三娘沈放登堂入室。 一进门,沈放就觉得厅好大,还坐满了人。厅分前后,中间竖了个小壁,上面原画了武圣关老爷的像,这时壁上素纱遮掩,却换了一幅瞿老英雄身着官服的遗容。遗体想来就壁后,一座的人穿着不一,站坐各异,却偏偏似都怒气冲冲。只见灵牌左首站着一个中年妇人,身材削瘦,指甲尖利,一身纨素,面上蒙着半幅玄纱,看不太清面孔,隐隐透出一分秀丽,只是脸相怕有些苍老了。她身边站了个憨实的小伙儿,陪她守灵。右首则站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相貌不错,但脸上颇有些浮狂,虽在孝中,着的衣履皆白,但料子可都是绫罗,身上装饰,更是汉玉白金,颇为奢侈,弋敛识得,他就是瞿老英雄的侄儿瞿宇,一身功夫,已颇得真传。 再右首一排一溜放了三张椅子,上面坐了三个老者,想来就是弋敛适才所说的郭、刘、杨三位了,他们是瞿百龄的师弟,分掌‘福、禄、禧’外三堂,也是六合门中颇有实力的人物。 下首的客位却也黑压坐了五六十人,团三聚五,各围着一张小几。他们似也听到六合门中今日有事特意赶来的。内中有‘两湘钱庄’的大掌柜李伴湘,又有‘五行刀’中高手胡七刀等人,可以说颇多出色人物。 瞿百龄没有子息,如今悠忽百年,身后无人,瞿宇是他唯一侄子,又有身不错的功夫,自然就有接手六合门主的奢念。——瞿宇恼的就是来的杂人过多,他也不知这些人中究竟谁是瞿老英雄生前真正的好友,只疑心这批人怕个个对他不满,是有意助沈姑姑与郭师叔他们来的。他自己一向生活浮浪,为人骄躁,幼时极得叔叔宠爱,但年长之后,一身毛病却颇为瞿百龄所不喜。他自己也知道在外面名声不好,怕得不到什么支持,所以今日家门之事,巴望着来人越少越好,所以早早传话,命关上大门,吩咐门首值勤的只说‘家有内务、不见外客’,没想从一早起一递一递接连来的尽是些不能拦阻之客,不由心下郁怒。他一怒,气色便上了脸,明知道这样旁人看了要笑话,但为此只有更怒,出言也更暴躁。 这时他见弋敛三人进来,竟是理也不理,弋敛冲那妇人沈姑姑道:“小可与瞿老英雄有过一面之交,今特来上香为敬。” 沈姑姑却极知礼,谦和道:“未亡人就代亡者谢过了。” 沈放望着弋敛,见他昨夜为瞿百龄竟夜抚琴、存亡相吊,极有季子挂剑之感,这时却只淡淡上了一柱香,微微一躬,并不多话。那边瞿宇却接了沈姑姑的话在旁冷哼道:“嘿、未亡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给自己升格了,把瞿门家谱拿来看看,什么时候许你称作未亡人了?” 看来沈姑姑并非瞿百龄明媒正娶的正室。她身边那憨厚少年脸上一怒,沈姑姑自己却只做听不见,见沈放与三娘也行完礼,便答礼道:“三位请坐,小厮、奉茶。” 弋敛就捡东首极偏的一个角落坐下了。沈放与三娘见他不说什么,便也坐在那儿静观其变。 瞿宇心中也有算计,他见所来人物愈来愈多,知道不能再等。其实来人岂能尽知瞿百龄后来对他的恶感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总不免自觉心虚。只听他清清嗓子道:“啃、啃,——列位,我家伯父过世,诸位能够远来,足见高义。正好我瞿门之中今日有些家门之事要商议一下,诸位做个见证。” 他这边说着,那边荆三娘在底下也与沈放低声道:“这小子心急要夺位。”果然瞿宇接下来就道:“俗话说: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何况我伯父开下如此大一片基业,伯父今日撒手西去,门中不可一日无主。上下子弟,内外三堂,无不忧心于此。所以小可拙见,还是及早选出门主为宜,所以约了门中师长聚此商议。郭师叔、刘师叔、杨师叔,觉得小侄说得可有道理?” 他情知这三人必不会对他支持,但面子上又不能不提到,勉强委曲说来,口气中一种骄慢之态无可掩饰。厅中众人齐齐向大厅右首望去,只见右首三张花梨木椅上正端坐着三个人。最上首一人面色红润,身高体壮,颇为轩朗;中间一人则暗青脸色,双目似睁似闭,一双手始终扣在一起;第三人则穿着有些破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熟识的人就认得这三人都是瞿百龄的师弟,现掌“外三堂”。面色红润的便是“滴福堂”堂主郭千寿,暗青脸色的则是“点禄堂”堂主刘万乘,最后一人衣衫蔽旧的乃是“半喜堂”堂主杨兆基。师兄弟三人和瞿百龄,名字是以百、千、万、兆为序的。郭千寿性子最爆急,杨兆基则性子过于阴缓,他三人想是商量好了才来的,所以由性子不急不缓的刘万乘开口答话:“贤侄所说甚是。” 瞿宇似乎也没想到这三个一向难缠的老头子今日这么好说话,这大概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三人说‘贤侄所说甚是’,愣了一愣,才又开口道:“那师叔以为何人妥当呢?我本来不想出头,无奈近日总有一干子弟前来劝谕,说瞿门之内,以我一人为嫡亲最长,我不出任门主,换谁谁自己也会觉得自己不合适。小侄虽自知才疏学浅,但也只有勉为其难,不能推托重任,让外人说我瞿门无后,伯父无后。——师叔、您说:这个门主,我该不该当呢?” 刘万乘声色不露,淡然道:“该当、该当,这门主你不当还有谁当?” 瞿宇心中一愕,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三个师叔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却也忍不住心头狂喜。他虽怕那刘万乘说的是反话,却已忍不住面露喜色,问:“只不知,郭师叔、杨师叔又是何意见?” 他见对方支持自己,话里带的尊敬不由就多了几分。杨兆基并不睁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点头。瞿宇心头大喜过望,已顾不得计较他的神色,又转向郭千寿。郭千寿却难掩饰心中态度,‘哼’声道:“都认为该你当,当然就是你当了。” 瞿宇本以为今日必有一番唇枪舌战的,弄不好还要动手,已准备好应付一场龙争虎斗,没想会这么轻易地得到‘外三堂’堂主的同意,心中自然喜不自胜,不由的都有点恍恍惚。‘内三堂’堂主都是瞿百龄的亲旧袍泽,他自然更好搞定。而且内三堂人今日到场人不多,他自领‘利人堂’堂主之职,为‘天、地、人’三堂之首,其余‘天、地’二堂堂主一为瞿百龄之徒,一为昔目他八字军中部下,今日都推故未来,不想卷入门内之争。瞿宇笑着搓手道:“俗话说,拣日不如撞日,小侄就选今日当着众人之面成礼如何?” 他适才只嫌外人多,怕有碍他门中争斗,这时又只嫌人少了——大家伙儿看不到他瞿大少爷光光鲜鲜就任门主的场面。心中高兴无可发泄,一扬手,道:“打开大门”,本想说传酒席的,一转念才想起正在伯父丧中,不由有些扫兴,只有罢了。又冲一个亲信道:“去内堂顺天堂中请出六合门主信物,并请出天堂执法胡长老,我要当着三位师叔与众人的面完成继任门主之礼。” 他一声呼唤,自有他的亲信弟子为他奔跑张罗。——他前面的话本也无人反对,没想说至最后一句,刘万乘忽站起身来阻道:“且慢,请出六合门门主信物为何?” 细心的人听出,他把‘六合’两个字咬得极重。 瞿宇一愣、道:“刘师叔适才不是说我应该继任门主——且拣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成礼吗?请出信物自然是为了成礼。” 刘万乘已淡淡道:“你开口瞿门、闭口瞿门,自称为嫡亲诸人之长,所以我和你郭、杨两位师叔同意你为瞿门之主,那是你瞿门家务之事,你既尊重我们三个老朽,过问我们适宜与否,我们自然要给你面子,说你该继任为门主。可说到六合门,六合门的信物表记,岂是一般人可轻易动的?” 厅内微微一乱,众人都是猜知有事才会前来,可也没想到会看到六合门内哄。瞿宇望着刘万乘,见他面上正微微冷笑,知道自己原来被这老狐狸给耍了,他一开口就把“瞿门”与“六合门”清清楚楚分开,反似自己毫无道理一般,他性子本急,这一急,不由气得面色紫涨,怒道:“你说什么?六合门和瞿门不是一家?这六合门中哪一样不是我伯父亲手创立下的,哪一套功夫不是我伯父亲手改正后又传与你们的,他尸骨未寒,你们就开始摈绝他家人了,哼哼,你们真可谓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啊!” 刘万乘也无容让,冷笑道:“伯父?亏你还好意思说这两个字!当年你在合肥***出丑,如果不是我们这几个师叔相劝,你伯父早把你赶出瞿门了,还说什么六合门。说起来,连这瞿门之首你配不配坐得也未可知,六合门堂堂正正,门主之位难道可以随便让给一个嫖宿之徒吗?” 当年‘***’中事本是瞿宇心头一块旧病,最恨别人提及,闻言刺痛,不由立即反口:“嘿嘿,你又摆什么长辈架子,别让我说出来。——说你们是‘外三堂’堂主,但这最近几年来,你们可曾进过‘永济堂’的大门一步?外三堂早已形同虚设。当年为了我伯父连络淮上易先生,及门中财货经营之事,你们与伯父几乎反目,一怒远去,你们所说‘同门不同帐’的话难道自己都忘了?这些年还腆脸要我伯父的贴补。你不记得旁人可还记得呢!今日见门中昌盛,我伯父又已去,你们外三堂却处处衰蔽,倒要回来争这总门主了,可鄙呀可鄙,可笑啊可笑!” 那面郭千寿性子最急,‘啪’地一掌拍下,一张花梨木椅子的右手扶手已被他一掌击落,只听他大怒道:“你,你就这样态度对待门中师长吗?有你做门主,门中上下如何得服?” 瞿宇也一腔怒火上来,怒道:“显功夫吗?凭拍椅子这等入门功夫也来抢门主,嘿嘿、也未免太小瞧我瞿门无人了,难不成你作了门主门中人就服了。” 说话之间,他已伸出双指,也夹在自己所坐之椅上,也不见他蓄力,只是夹住慢慢一扭,那椅子的把手就已然被他二指之力扭断。厅中人不由一声轻呼,众人见瞿宇暴躁骄横,心中对他不免轻视,以为不过一纨绔子弟。这时一见之下,才知别的不说,他这手功夫可是真的。光凭这一手,就比郭千寿那一掌高明多了。座中也不乏高手,但仅凭两指之力扭断一张花梨硬木儿臂粗细的扶手,却无几人能真正做到。只见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杨万基这时却开了口:“做门主也不是光凭功夫就坐得了的。如果光凭功夫,咱们不用比,请缇骑袁老大来不就得了,不用我说,在座的一个也及不上他,要光讲武功,不如请他坐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总门主。” 他语气尖利,话却也似有理,天下各派,选门主往往并不只看功夫的。 刘万乘已接口道:“不错,你杨师叔说得不错,这门主之位,在德不在能。” 二解(下) 瞿宇见他们说来说去,是怕了自己,要用一个德字和众人的悠悠之口将自己压服。但他如何肯服,口中冷笑道:“嘿嘿,在德不在能,那你三位哪位最有德呀?哪位配当门主?” 他言下一片讥嘲之意,刘万乘却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兄弟三个老天拨地,岂会尸位素餐,意在门主之位,争这空头名份,惹众人嘲笑?不过是当此非常之际,不如由我三人暂摄门中事物,门主之职且先虚其位以待,等忙过了师兄大事后,再找一个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的良实后辈委以重职,那时六合门才不致变乱,庶几兴盛了。” 瞿宇听得心下更怒,知他虽不露锋芒,但所谓“不浮浪、不骄躁、懂得尊老护小”几字全是针对自己而发的。又知他们这么道貌岸然,最易感动人心,不由额上青筋暴跳,冷笑道:“好、好、好,只不知以当下六合门下之处境,南有袁老大虎视于前,东有虞不信不虞之变,北有金兵,西乏援手,身边还有‘一言堂’数代大仇,几位师叔这‘德’又该如何厚德以载物?远的不说,只要三位师叔凭本身动夫教训得了师侄,师侄我拍手就走。——这可不是为和师叔争这门主之位,也不是怀疑师叔道德不够,实是为求放心、只要六合门在三位师叔手中不至危如累卵,真可以以‘德’服人,小侄更有何求!” 他虽暴躁,这话可却不笨,众人交头接耳,也觉这话有理。那瞿宇明显的欺他三位师叔不敢动手。却听杨兆基在一旁接口道:“比试倒也可以,但六合门中功夫非只一项,瞿师侄不妨以六合枪、六合拳、六合真气与我三人一一印证,看看师叔们当不当得此番重任。” 他这一句话看似堂堂皇皇,其实避重就轻。他们深知瞿宇虽脾气骄躁、年纪又轻、但天资颖慧,何况他伯父就是明师,他那身功夫可是自小在他伯父手下打出来的,非同小可。自己三人虽是师叔,若论起对敌,只怕颇不是他敌手。但瞿宇胜则胜在他年轻识广,于别派武功颇有涉猎,自己三人若单论六合拳、六合枪,六合真气,也颇可与他较量一番。且六合枪是战阵中物,颇为沉笨,素来为瞿宇所不喜,一向是他弱项,刘万乘擅长于此,多半可以胜他。再以二师兄郭千寿之六合拳与自己精研多年的六合真气慢慢与他斗来,不信不让他认识到‘姜是老的辣’。来吊祭中人谁不爱看热闹,虽在灵堂,早有人喝起彩来,弋敛在旁却不由轻声一叹。 那瞿宇原是自骄自重,自视极高的人,瞧不起三个师叔的年老成精、狡猾怯懦。虽知这么比给他们占便宜不少,但自视过高,只求快刀斩乱麻,应声道:“好。” 那边杨兆基已极快接口道:“那好,就请瞿师侄先与你刘师叔较量一下六合枪法,——本门原是为杀敌立功,保家卫国而习武强身,与一般江湖门派大有不同,这门功夫可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废的。然后再与你郭师叔较一较六合拳。你要是应承得下来两位师叔,咱们爷俩儿少不得还要再比划比划六合真气。” 他这算盘打得好精——六合枪原为瞿宇弱项,他要刘万乘先以六合枪挫挫瞿宇锐气,先取一局;然后在他心灰之下再以郭千寿之六合拳与他缠斗,郭千寿的拳掌功夫可是号称皖西第一,这一局瞿宇纵胜得,恐怕也是在千招之后,且有一局已输在前面,纵使胜了也不过是一个平局;他虽年轻,但连战两阵之下,真气必然驳杂不纯,自己再与他相耗内力。说到真气、毕竟是靠年深日久的浸淫,那时不信自己胜他不得。 瞿宇唇角下撇,冷冷一笑,已知他用意,不屑与他争辩,已应声道:“好!”他们是武林门派,虽是灵堂,左右两侧的兵器架并未撤去,只是用白布蒙了。瞿宇一跃就到了右首兵器架前,扯开白布,一伸手就挑了一杆点银枪。这正堂本就是六合门子弟的练武堂,这枪也是他练熟的,接着一跃而回,在灵桌上一拍,桌上所供瞿百龄生前所用七十八斤重的镔铁长枪就已一跳而起,他这一拍使的是猛劲,然后并不收手,右肘一抬,一个肘锤已轻轻巧巧撞在枪尾,那枪已迎面向刘万乘射去,瞿宇这才叫道:“刘师叔、接枪。”然后双拳一抱,他那长仅四尺的点银枪就横在双臂臂弯间,人已跃至门前下首处端然执礼。 他这两下鹰飞鱼跃,极为漂亮,虽然来回两次均从众人头上掠过,极为无礼,但众人至此也不由拊掌叫了声:“好!”却听瞿宇叫道:“伯父所遗神枪,弟子不敢僭用,师叔、请教了。” 他双手一分,那一杆点银枪忽分为两段,成了两杆,左右双手各挽了一个枪花,然后双枪互换,左手“凤凰三点头”,右手“武圣遗宗”,等于向刘万乘施了个起手礼,然后双枪一合,又并成一杆,枪花一颤,直往刘万乘眉间挑去。 他这几手玩得众人眼花瞭乱,果有先声夺人之势。原来以瞿宇之傲,怎容自己在本门中有一项技艺遭人轻视?他素来不爱那六合枪法的笨重,想来想去,索性避重就轻,自做了一杆枪,将一杆枪化做两杆,重量合起却比原来的轻了一半,双枪在手时,只宛如双剑。他又在枪招上下了番苦心,不求太实用,只要招式精巧、骇人耳目。果然这几招之下,刘万乘已心头一虚:想、才几月不见,这小子枪法居然进步神速。刚才他反应稍慢,见瞿宇把大师兄的镔铁枪掷来,也就顺手接住,这时却说不出的苦。原来他惯用的枪也不过四十斤左右,哪比得上瞿百龄内外皆修、天生神力,这杆七十八斤的枪比刘万乘平时用的足粗了一倍左右,握着已是不顺手,何况又沉重这么多。实话说来——连瞿百龄自己晚年也很少碰这杆沉枪,说是筋骨老朽了,使不开。而且瞿宇一开始就貌似有礼地抢了个下首,自己再要抢过去已不可能,也不合自己身份,但现在自己背对的就是师兄灵位,厅堂虽大,但如此长兵刃,一举一动、不由的就要特别小心,生怕砸了师兄灵位,那就犯了大忌。心中不由骂道:“这小贱骨头原来不光只狂,还有如此滑头。”见瞿宇已枪法不停,一招招攻来,只有挡架还击,偏他一杆银枪时合为一、时分为二,把一套六合枪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虽并不更见历害,但让刘万乘这拆惯正宗枪法的人由不得懊恼别扭。他平时教子弟练枪从来极为严格,一招一式、马虎不得,他弟子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这枪法也是与弟子拆惯了的,这时见瞿宇将一套枪法改成这样,不由又是气愤,又是无奈,一时间只是拆解不便。 但刘万乘浸淫于枪中少说也有四五十年,其中心血岂是白费的?那瞿宇尽管上下纵跳,左击右打,把一套枪法使得极为好看。但堪堪三十招将过,他就已知自己虽然机巧,但单凭这枪法,只怕胜对方不得,正待凝思使巧,忽听杨兆基在下面高声叫道:“六合枪中何所虑,身要方直气不移,五十六招无首尾,一贯到底不轻徐。” 刘万乘正为瞿宇枪法所迷,闻言一凛,当下气纳月田,不看瞿宇枪招,先把自己的心一沉,手下就定了很多。此时不管瞿宇如何花巧,他也不再与其争一时之气,只把一套力大招沉、朴实质拙的枪法按式使出。开始几招似极笨重,但到后来,大开大合,大巧若拙,只几招已把瞿宇逼至处圈,远远跳斗。瞿宇心下暗苦,知道这么战下来,自己必输无疑了。忽见刘万乘一招“凤点头”刺来,忙把身子一晃,堪堪避过,就待进手,没想刘万乘接下来一招会是“玉带缠腰”,六合枪中本来绝无这一变化,瞿宇也是拆熟了的,哪想到刘万乘上面一招“凤点头”下来会接这一招?刘万乘上一招就是要诱他欺近一步,眼见计成,刘万乘那枪身忽似软了一软,直向瞿宇腰间砸来。 瞿宇大惊,不知这正是师叔之深藏秘技“铁锁横江”,连伯父也未知道。他别无他法,就待弃去双枪,徒手以一势“博浪一击”轻击枪杆,人则从枪下钻出逸走。但这一招要贴地翻滚,太过狼狈,而且这双枪一弃,自己等于输了。他脑子一转,已有一个念头——当此胜负一线之机,本不容他思前想后,只是刘万乘用的非是自己惯用之枪,那枪弯击之势也就慢了一慢,只此一慢,已给了瞿宇一线之机,只见他已冒险向前跃去,刘万乘喝了一声“好”,双臂一抡,正好把这一枪之势使圆。只见好个六合门外三堂堂主,他连人带枪原地一转,手里铁枪直向瞿宇腰间砸去。那瞿宇却一跃已跃至瞿百龄灵前,那枪已堪堪砸到,这一枪若击中,会连人带枪一齐砸在灵位上,那真成了大闹灵堂了。瞿宇看似大惊,双手弃枪,口中叫道:“刘师叔,休毁灵位,小侄认输了”,刘万乘一惊也发觉不好,双手猛地收力,如何收得住?那瞿宇乘势双手往他枪尖处一握,人随势荡起,竟在枪尖上玩了个大回环,化解开刘万乘收不住的余势,然后,双手握着枪头稳稳站在瞿百龄灵前,含笑道:“这一阵算小侄输了。” 刘万乘见没砸到灵位,酿成大乱,本松了口气,但听了瞿宇这话,一口气堵在胸口,再也出不来。郭、杨二人在下面虽料得这一阵刘万乘必胜,却没想到倒是这么胜出的,更没想到瞿宇这个骄躁小子也有心机,输得这般讨巧光彩,似是为护伯父灵位才违心认输了一般。两人当下脸色都不由一黑,那刘万乘更是气得‘哼’了一声,站在当地也不是,退开也不是,最后一跺脚,双手一松枪把,回了痤位。瞿宇自将枪在灵台上放好,郭千寿已然站起。他俩人虽为师侄,这时却形同陌路,更不答话,双拳一和,已动上了手。 这一回动手与适才不同,双方动了真气,也都是真功夫。在瞿宇,这一阵是绝不能再输,在郭千寿,则是但求不败,只要耗掉他四、五层内力就心愿足矣。这一斗斗了近百招,两人在场中翻翻滚滚,众人才算见识了六合拳的精奥。瞿宇眼见已斗了小半个时辰,自己纵胜,若费力过多,下面还有一个杨兆基等着,局势未免不妙。心下着急,当下手下加紧,口里喝了一声“着”,左手虚虚引开郭千寿左掌,他这招用的是粘劲,瞿百龄当年与郭千寿拆至此招时就是这般模样。郭千寿显然吃过亏,一见此招,心下一惊,右拳马上击出,没想瞿宇滴溜溜一转,来了个“脱袍让位”。这一着本来只是诱敌深入,那四个字空取其义,没想他右手果然在袖子里一缩,仅用一只空袖就缠住郭千寿右手,郭千寿大惊,待要挣脱,瞿宇右拳却从自己右襟内击出,一击就击在郭千寿胸口。其实他这招上讨了巧,因为他听伯父说过当年与师弟拆招时曾在这招上胜过他,知郭千寿心中必有阴影,一试之下,果然不错。他猜郭千寿生性爆烈,若仅只败他,他只怕会缠斗不休,这一式就使上了六成力,只见郭千寿张口一喷,一口血已吐了出来,瞿宇已全身一退,拱手道:“郭师叔,承让了。” 他们动手极快,旁边的看客眼睛哪里有那么快?只见他两人双手都已胶住,怎知瞿宇自胸口还会伸出“第三只手”来,齐齐一惊。那边杨兆基已拍椅怒道:“你!”见郭千寿已伤,他腾跃而起,双手直向瞿宇拿去。这一着看似含忿出手,其实是要趁瞿宇调息未定,一上手好占个上风,还可免去偷袭之讥。瞿宇胸口真是一口真气未定,当此情景,也只有叫了声“好”,双手已向杨兆基迎去。他们要较的是六合真气,一个是轩昂少年,一个是瘦小老人,两人双手就这么胶在了一起。瞿宇气息未定,无暇调理,索性就奋起余势,内力如长江大河直向那杨兆基猛攻而去。众人只见他脸青了一青、又红了一红,然后又青了一青、红了一红,最后再青了一青、红了一红,往复三次,才转为正常脸色,了解六合门武功的就知道这小子确实把六合真气已练到强悍无比。那杨兆基扑来之势虽怒,出手却极为谨慎,内力如吞如缩,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来内力紧紧粘住,不许它脱身喘息。旁人只见两人一时都静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对,如不是一个面色青红,一个目光深锐,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对叔侄一般,乍见之下,怎么也看不出这二人其实是在一决生死。 两人明知这真气较量是有生死之虐,即使胜的一方只怕也要付出极大代价,三五月内,极难恢复。瞿宇道:“杨师叔,你一定要比?战不如和,你如不服我作六合门主,自可把外堂分出去。六合门从此没有外三堂。” 哪知他为人骄慢,杨兆基性子比他更为深狭,不动手则罢,一动手不决胜负不肯休手。只听他道:“哈哈,凭你这话,就不配为六合门之主。六合门从来内三外三、共有六堂。我们外三堂退出可以,只是你从此也不可称为六合门,只叫三合门主吧!”他口中说的是为六合门大事,其实废了瞿宇、报复当年大师哥对他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下面人早哄然一笑,有人道:“要我说,索性你们来个内三合、外三合,都是门主。” 旁边人道:“外三合有三位门主,不知谁大谁小?那时六合门就一共有四位门主了,这不是六合门,竟是杂合门了。” 瞿宇闻言怎能不怒,抗声道:“那好,师叔既有意考量,咱师叔侄两个今日不分胜负则不死不休。我要是输了,退出永济堂,永世不踏入六安城一步。” 他这话极重,杨兆基冷笑道:“那也不必,城北你伯父那枯荷园你尽可居住。” 瞿宇一恨,反问道:“你输了呢?” 杨兆基看了受伤的郭千寿,忿然的刘万乘一眼:“那我师兄弟三个退出外堂,永不动这永济堂一草一木。” 然后两个人便再没有说话。时间一滴一滴溜过,只见两个人一个头上青筋直暴,一个双手微微颤动,旁观的人此时已没有了看戏的心境,想此等同门相残,实为人间惨剧。有人待要相劝,但自量身份,也就不好开口。大家屏息静气,这种真气较量,旁人也不知两人内里情况究竟如何,屋内气氛极为压抑,当真静得针尖落地都听得见。眼见两人已到了紧要关头,瞿宇自知内力只怕不如杨兆基持久,但远较他强壮,故奋起余力,要冲垮杨兆基于少阳脉关寸处所筑堤坝。杨兆基也知这一关如果抗得过,那瞿宇就只有束手就擒了,当下咬牙抵御。可这小子内力真是充实丰沛,难以抵御得很。杨兆基的脸色便一绿。郭、刘二位与他兄弟关心,这时明显紧张起来,紧握椅子扶手,似是勉力控制才没让自己站起来。 瞿宇却于这时“哈、哈、哈”笑了三声,真气运行时本不宜开声,他这时以声助势,分明不惜伤身毁气也要以逞一胜。杨兆基提气抵挡,拦得更凶。 众人已知到了生死关口,一个个张大了嘴却没一人出声。却听这时堂上轻轻响起了三下击掌。这三声极怪,似有音乐节奏,外人听了极为舒服,瞿宇与杨兆基却面色一变,然后冷汗大出。原来两人正都加剧提气运力,瞿宇正精守玉枕、气走泥丸,那三声适时而出,分别打在瞿宇气行泥丸,意守渊腋,神离枕骨的关口。瞿宇一惊,一口气上不来,登时心如死灰,心想:杨兆基哪里请来这么高明的帮手,分明深谙六合真气,我命休矣!但他一惊之下,杨兆基的内力却并没乘虚袭来,瞿宇注目向杨兆基望去,只见他脸上惊诧之色只有比自己更甚。原来杨兆基正气走督脉,将至尾闾时,就听到一响。他心头一震,忙凝神紫府,可精气将聚未聚时,偏偏又是一响,他体内真气骄躁,直欲控制不制,四处乱窜。他已顾不得伤人,大惊之下,先求自保,忙各处收敛,于四肢百骸之中全力安抚那狂逸的真气,只求能意守丹田,精还离舍。他此念虽动,也不知收不收得住,但却在这时听到第三声响,然后、四肢百脉的气息闻声一顺,如涓滴入海,转眼还纳丹田。他两人一惊之甚,已强过对彼此的敌视之心,都无心对战,运息内检了一番,发觉无异,便双双跃开,向堂中东首道:“你是谁?” 众人只见厅堂东南角站起个身穿旧白衣裳的少年,不答二人问话,却泠然吟道:“六合一粟,谁稼谁种?藏之沧海,谁舍谁收?出自泥丸、行经函谷,反吐紫府、外照额颅。三里何为?六奚奚适?带脉之下,如流如注……”只听他口中不停,念出一大段歌决来。厅中旁人不觉,但瞿宇与杨兆基、连同郭千寿与刘万乘,却齐齐面色大变。 只听那少年朗吟了好一刻才止住,淡淡道:“你们要争这六合门武功的门主吗?我看你们也不必争了,这《六问》你们全都见过,如果答得出,这武技上的门主争不争都是你的,如果答不出,争得了也不过是得了个虚名而已,又有谁服?” 这《六问》原是六合门中一位前辈高手就本门武功做出的六项疑问,针贬所至,令所有精习本门武功的人都不由一阅之下、心空手冷。那六问问得实在太厉害了,直动摇本门武功的基础。众人只知那位前辈武功甚高,但为人怪僻。他既想出了这六个问题,心中一定有答案,但不知为何不一并写出。这六问难倒前后数代无数人。据说瞿百龄当时触手这《六问》时,每一问读下来都令他汗出如浆。他也没讲这《六问》最后他通了没有,只说,读此《六问》,如有所得的话,功夫自会进入另一境界,远非六合拳、六合枪、六合真气这些套路俗品可比。众人虽有些不信,但体察他所成就,也不由不服。在场六合门高手四人,要以瞿宇武功最高,也最为震动。伯父在世时就曾无数次督促他读《六问》,但他自作聪明,总认为那是前人做的局——专门难为后人的,所以总是虚声应付——这也是他以已度人。四人本在名利场中争杀厮抢,不意被那少年冷冷一篇话说得如一头凉水浇下,冰寒彻骨。那少年这《六问》还没问完,他们已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地了。 场中无人能答,却不乏众口纷纭,一片杂乱。却见沈姑姑身边那个憨实年轻人忽然嘴唇轻动,低声道:“六合之前,渺不可述,六合之后,才有这六合拳、枪、真气。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为六合门立门处世之法门,也是六合拳、枪的精义所在。那《六问》其实问得是六合之前的事。六合之前,空空茫茫、本无一物,更无精、无气、无神,也无心、无意、无形,又何来六合?此问无答,又何必发问。” 他声音很低,堂中人交头接耳,蝇蝇声起,本易被忽略过。弋敛却似听到了,诧然望向那憨实小伙儿。似没想到会有人能答到如此地步。 这时却听那沈姑姑道:“他们英雄子、男儿汉,争的自是这武功的门主了。” 她本来一直没有开口,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她。她扫了堂中一眼,然后才施施然道:“先夫撒手西去,遗下我孤寡之人,本已了无生意。但百龄他生前有个遗愿,愿收我娘家甥儿冷超作他螟蛉义子,以后一派家业都交付与他,只是不曾当众说得。他这主意一半是为体惜小妇人的意思,也有一半是出于自感无后。先夫一生德行不用我说诸位也是深知了,他这点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该代他办到。”说到这儿,扬声道:“超儿,过来。” 她身后那憨实少年颇为不好意思,上前叫了声:“姑姑。” 他姑姑却不容他说话,已携起他手道:“这就是我甥儿冷超,也是百龄所收义子。超儿,你今天才赶到,你义父生前无后,这孝子的位置,须你充得了,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快快磕个头。” 那冷超似是不愿姑姑把他与瞿百龄义父义子的关系公诸于众,但对那老人甚为尊敬,闻言应道:“是”。当下跪下就要磕头。沈姑姑说话时,瞿宇本楞着,这时才缓过神。他久已防着这位‘小伯母’,一直用言语压制,没想她果然有鬼,更没想到她会抓在这个节骨眼开口。——冷超这个头可磕不得,如果磕下去的话学问可就大了,瞿宇虽暴躁,也是深明利害之人,当下用手一抓冷超左肩,说道:“且慢。” 冷超一愣,瞿宇已向郭千寿三人道:“三位师叔,这话你们可曾听说过?” 郭千寿、刘万乘、杨兆基三人齐齐道:“没有听过。”他们本争的就是这六合门,知道沈姑姑出此一策,若应了她、这事必有纠缠,如何肯再多上一个人分这一杯羹。 旁观众人本已猜不出瞿宇和他三位师叔争夺门主之事该如何收场,这时却见又有岔头出现,不由齐齐兴奋。沈姑姑道:“超儿,把你义父的信拿出给他们看看。” 那冷超迟疑了下,似极不情愿,无奈他姑姑追逼,只有掏出一信,瞿宇一把抢过,见封皮上正是伯父手迹,他一转念,就把这信转交给刘千乘。他想沈姑姑一向心机极深,她既开口,这话多半有点儿影儿,只是自己坚决不能承认,但和沈姑姑反目之事不妨交给三个老头来做。 刘千乘已抽出信瓤,开口念道:“小超义儿……”一愕抬头,冷超似已目含湿意,只是不肯让众人看到。沈姑姑道:“众位听见了,这可不是妾身空口白话。小超、你义父灵前,别人不让你磕这个头、难道你就磕不得了吗?你这模样,还配称他为义父?” 她这话说到后来,已微带冷笑,果然极为厉害,正击口冷超心口。只见他一咬牙,不理瞿宇搭在肩上之手,已向下磕去。瞿宇一惊忙伸手去扳,却没有扳住,被他一磕到底。瞿宇见他硬来,不由大怒,见他还要磕第二个头,当下手上加劲,他这招已用上‘虎爪’之力,冷超如果还是硬来,不怕他肩骨不断,没想那少年性子极犟,又向下磕去,瞿宇实没料到他腰肌那么好,只凭一腰之劲就可抗拒自己的腕力,身子反被他带了一晃,冷超这一头又磕到了底。 场中人本望着沈姑姑,这时才注意到冷超。瞿宇从出道至今,有伯父护着,一直顺利。连同今日之战,虽未胜得,但一人连战三位师叔,传出去已足以名动江湖,这时却被一无名小辈削了颜面,不由脸色一青,提起六合真气,直向冷超肩上压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磕成这第三个头。场面一时极静,那冷超偏偏也是个拗性子,这个头非磕不可,只见他这个头磕得极慢极慢,慢到了如蜗牛踱步,但毕竟还是一点一点地磕了下去。瞿宇一张面皮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足有一盏茶时候,冷超这个头终于碰到了棕垫,场中一时声音雷动。那瞿宇紫胀了脸,松手一跃,怒道:“沈姑姑,你这一着算什么?先前你一口一声未亡之人,一口一声先夫,我给你留点面子,不提也罢了,现在却居然如此生事,以为我瞿门能容你姑侄横行?我且问你一句,你是哪年哪月,几时几刻嫁入瞿家的?八字庚帖何在?大媒何在?六亲何在?又是何处拜堂?何处洞房?何处花烛?当时门中长幼谁在?喜钱赏了何人?族谱上可有你名字?你只要举出一项明证,我宇少爷二话不说,拨腿就走。” 沈姑姑一时噎住,说不出话,这事本是她心头隐恨,哪当得人特意提起。那边刘万乘也开口冷笑道:“沈姨娘,没想你还留了这手!” 他“沈姨娘”三个字如鞭子一般抽在沈姑姑身上,只见她身子不由一颤,似想起当年的落拓生涯,没想今日还要受这般屈辱。她本是要有所争的,但那三字太狠,狠得她心一时都灰了。这时冷超上前一步护住她。开口道:“我姑姑与义父两情相悦,原不必得你们世俗小人赞同。” 沈姑姑得他一句,似重定了神,有了勇气,开口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承认我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和百龄一起过了这么些年,端茶倒水,功劳苦劳不论,我总是他眼前的人了。我就算没明证,他给超儿的亲笔信你们可都看到了,他这义儿可不是假的,我们又不和你们争六合门主、又不争瞿门门主,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又做甚么。” 她这话大得同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人也没想她要的只是个名份,不在意六合门及瞿门事务,静了一刻,不由脸色大为放缓。郭千寿人最直,干咳两声道:“沈家妹子,你明白事理最好,只要你们两不相帮,更不乱掺合,谁不知你是瞿师兄的眼前人。这孩子,是瞿师兄收的义儿?那就算是吧,我们还会不喜瞿师兄有后吗?拜过之后可以让他下去了,只是六合门中事你不要插手,你也不必哭泣了。” 沈姑姑才止住哭泣,冲他一福道:“多谢郭叔叔一语,六合门中是大事,也是您三位叔叔与宇少爷之间的事,小妇人是何身份,如何敢越礼插手。” 众人见她温言软语,极为知礼,不由心都一软。郭千寿也还了半礼,道:“看来沈妹子果然明礼。” 沈姑姑就望向刘万乘与杨兆基两人,道:“二位叔叔怎说?”两人没话,也算默认了。沈姑姑才冲瞿宇道:“宇少爷,你就不认这么个兄弟吗?” 她把兄弟两字轻轻吐出,瞿宇本颇不忿,此时不由心中一动,想那冷超如果认真是伯父义子,也就算入了瞿门,看他样子,憨厚可欺,加上功夫不错,对自己可是个臂助。但他转脸要比三位师叔慢多了,当下勉强笑道:“多个弟弟有什么不好,你们不掺合六合门中事的话,我当然要认。” 沈姑姑便冲他一礼。然后冲堂中众人道:“多承三位叔叔及宇少爷相认,我母子也算有了个名份。你们大人大事,我母子自然也就不敢参与,只望六合门兴旺,瞿门兴旺就好。谁作门主,我们姑侄都没话说,只是从今日起,永济堂的前堂后堂却要分开了。” 众人一楞,却听她道:“这永济堂原为外子所造,前堂为六合门公务会所,后堂却是外子与妾身的家。前后堂一向相通。如今外子已逝,妾身一个孤寡之人,前后堂如仍相通,未免多有不便。以后无论谁继任门主,启灵之后,妾身即请用泥瓦封断前后之路,妾身就在后堂为先夫守节终老了,不至有扰六合门中事务,妾身也不会被人说闲话了。” 她这番话说来娓娓动听,有理有情。瞿宇与郭、刘、杨三位却至此才知上了她的当。这六合门家财万贯,尽在后堂之中,瞿宇怒道:“嘿嘿,你贪心倒不小,谁不知六合门所有财货往来,金银细软俱在后堂,六合门富甲皖南,你一口竟要吃个尽,你太贪了吧你!” 众人也至此才明何义,也知道正题至此才算提出。想,没想六合门、瞿门与沈姑姑三帮人没一个是好惹的。 沈姑姑却一改柔弱,直问到瞿宇脸上:“你说那帐目往来,是以先夫名义还是六合门名义?你去官府查查,哪一项产业不是先夫所创,物主是先夫名字?他生前大度、广济天下,以一人养活整个六合门和瞿门也就罢了,难道就注定欠了你们的不曾?我原以为你们争的是道义大事,武功源流,我妇道人家不敢插口。可是,你既有此一说,我倒要问一句,你们争的到底是六合门主还是先夫的产业?若是六合门主,与我无干,我不管。若是先夫产业,嘿嘿,他还自有寡妇义子在,却也不容他人乱动。” 她这一篇话极为厉害,瞿宇与外三堂郭、刘、杨三人一时讷讷愕住。他们四人之争,一部分为这六合门主,其中一大半还是为瞿百龄生前所创下的这富甲一方的产业,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只想:争得这六合门主之位,产业自然也水到渠成。没想沈姑姑虽为女流,一张利口却远较瞿宇及郭、刘、杨三人锋锐。四人又先承认了她与冷超的身份,以自己地位,又不能反口否认。场面一时僵住。正所谓螳螂捕蛘,黄雀在后,这段事非不知如何了结了。 却听堂中有一人道:“够了,你们六合门也好、瞿门也好、还是沈姑姑也好,你们家务内哄,能否等到外人不在时再说。我们这次前来,可不是为了看你们争夺家产的。小可钱庄与瞿老英雄生前有些帐目未了,人欠我欠,要清一下帐。郭师傅、刘师傅、杨师傅,瞿少爷,我不管你们谁人主事,待与堂上诸人把帐目清理干净后,你们再争如何?到时钱货清、兄弟亲,你们也好知道自己到底争的是什么。众位,可觉得我说得可是有理?” 说话的却是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他一言既出,旁边“五行刀”中的胡七刀,“半金堂”中的吴四,以及种种人等一齐说好。瞿宇、郭、刘、杨与沈姑姑闻声都一愣,他们虽争家产,却也不愿名声外扬,并未请客,开始以为堂上坐的都是对方邀来以助声势的朋友,没想大多却是和瞿百龄生前有生意来往的朋友。 瞿宇与郭、刘、杨正不知如何回应那词锋锐利,咄咄逼人的沈姑姑,借此正好有台阶下,一齐应‘是’,逼沈姑姑把帐目先交出来。心想:等帐目一清,待外人散尽,不信你不认软服输。沈姑姑本极不情愿,但无奈众人异口同声,只有道:“超儿,你去姑夫床头……”然后贴着冷超耳朵说了几句,又掏出一串钥匙“——把那个小黑铁箱子搬来。” 冷超手脚快,去了一时就搬出个高约两尺的铁箱来,沈姑姑抚着铁箱——老爷在世时,她从未被允许开过这把锁,这时摸出老爷子留下的钥匙,心中也不由感慨系之。迟延了会儿,才开了锁。只见里边厚厚地一摞一摞全是帐本,可想而知都是六合门这些年的帐目。帐本虽多,但六合门瞿老英雄交游天下,富甲一方也是众所周知,也无人吃惊。只见那铁箱内还有一个小小铁匣,匣盖有个黄纸签帖着,上面写了字。众人看去,却是:余自知余日不多矣,十月初三,临终清帐,笔笔注出,免令后人为难——百龄绝笔。 众人认得正是瞿老英雄的字,他细心,这盒子还用黄签封着。这时封条完好,可知绝无人动过。 沈姑姑倒底伴他二十余年,看了这字,想起这老人真是一生仔细,眼中泪不由就滚滚而下,一双眼登时花了。开开铁匣,见里面有薄薄的两个册子,封面上注明的有字,一个写的是“外欠”、一个写的是“资产”。沈姑姑受不了老爷子字迹,把册子交给冷超道:“你念一下,和众人对一对,看看……对不对得上,你就先念念……外欠吧。” 瞿宇与郭、刘、杨三位见那冷超不是作假之辈,也还放心。都知瞿百龄生前,沈姑姑碰不到那箱子,死后又被自己几人防得紧,无暇捣鬼,所以也不怕她有瞒报的。 瞿宇一招手,已叫过一个帐房来,叫他跟着冷超念的一笔笔记下来记清楚。那边郭、刘、杨三位却是杨兆基自己拿了笔开记。 众人争了半天,至此才算触到真金白银,瞿宇喉头微干,杨兆基握笔杆的手心里不由都是汗。 只听冷超念到:“外欠:一、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整。” 座中就有人就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冷超知是对上了。原来座中几乎都是债主。接着是:“南昌布商龚某五百一十七两,阜阳马鞍商人胡某三千两……”债主多半就在堂上,念到时他都应一声。众人心头越听是越是惊诧,只听得欠债数目是越来越大,直至:“半金堂吴四公子、七万两;两湘钱庄李伴湘、十一万两;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更是数目惊人,想这瞿老爷子手笔果然大,光这外欠就足有四、五十万两之巨,他到底有多少资产,能还得上这么多外帐? 一本薄薄册子将将念完,众人已满脸冷汗。连瞿宇都觉得手足发冷,记帐的杨兆基也笔头直颤,沈姑姑双目发直,他们都不知老头子会有这些外欠。这么说起来,家财再多,只怕抵起帐来,也剩不下什么了。下面债主一向以为以瞿老英雄财雄势大,可能就是偶然和自己周转下小钱,也没想到他外欠如此之巨,不由担心起六合门还不还得上现钱来。 座中郭千寿脾气最急,这时扑上来,抓起那本写着“资产”的小册子,塞到冷超手中,道:“快念念这本。”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只听得:“某某处药铺一座,合银三万两,已押于某钱庄,某月某日交割”然后划了个叉,再就是“某某处房产,价计八千两整,某日某日出兑,价银已得”又划个叉。 众人一项项听去,脸上冷汗越来越多,念的竟都是已出兑的资产。——这六合门果然资产甚多,但居然一项一项全卖了!众人眼看那帐册已只剩薄薄两页,利益攸关,不由心头揪紧,暗想:瞿老爷子总不成真的只剩个空壳了吧? 却听冷超已快念到最后一项,却是:“永济堂、六合门总会所,作价十三万七千两正,抵与通济钱庄,后无钱还付,转为出让,定于某死后一月交付。” ——他竟连这大本营的房子都卖了,那不是净欠五十余万两!座中人惊愕之余,只听得“啪”地一声,然后“砰”地一响,侧目望去,“啪”的一声却是杨兆基面色苍白,控制不住,手中的笔杆“啪”地一声断了;“砰”的一响却是座中一个债主当不住这个片甲不留的现实,头中一昏,人已“砰”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昏倒在地上。 三解(上)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我亦有言、岁月于征,愿得怀人、说彼平生) 堂内一时一片静默。良久,杨兆基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冲瞿宇一抱拳道:“恭喜你,瞿门主。” 没等众人反应,他已向外就走。瞿宇闷声道:“什么意思?” 杨兆基不说话,依旧往外走。瞿宇飞身拦住,口里道:“杨师叔,话没说清楚怎么就走?” 杨兆基看都不看他伸出拦自己的手一眼,伸手一拨,就向外闯。瞿宇一着小擒拿便向他腕上扣去,杨兆基斜穿一步,这一步有个名称,叫做‘穿花步’,手腕一拧就已避开,一支手反向瞿宇胸肋间拿去。瞿宇硬声道:“杨师叔,永济堂是六合门总堂,你身为外堂之主,就这么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吗?” 他说一句,手里就出一招,说了五六句,手里已施五、六招。杨兆基手下一一接过,口里也不含糊,答道:“你不是要当门主吗?我杨兆基没意见,给你当好了,难道我走也走不得?” 瞿宇怪声道:“你走了,堂上这些人怎么打发?” 杨兆基道:“那是你瞿家之事,对了,从今日起,六合门也即是你瞿门了,你们欠的帐,屁股还要别人揩吗?” 瞿宇不怒反笑,“哈、哈、哈”一连三声、要待再拦也觉无趣,不拦的话自己也无法独力开发堂上众人。大变突来,人人惊愕。瞿宇口里喃喃道:“孱头!有热灶你们就往前凑,现在呢……一个一个跑都跑不赢,哼哼!” 这时却有一人站起来道:“谁也不许走,事情没有弄清白之前,哪个也不要能走。” 说话的却是先前发话的两湘钱庄的二掌柜李伴湘。他虽是二掌柜,但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响,艺出衡山大觉寺,钱庄上与江湖人物有关的业务一向是他打理,所以要不回债的话,责任也大。只见他冲四周道:“在座的各位、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刚才压在四周大小债主心头的惶惑,猜疑、不满、恐惧这时下才一齐爆发开来,只见越是小债主声音回答的越大:“是!”还有人痛哭流涕道:“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儿呀。瞿老爷子,难道大家伙儿信你都信错了吗?” 更有脾气冲的人已踢翻椅子,跳起来骂道:“什么六合门,什么瞿老英雄,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场面一时由极静变成了一锅粥。六合门中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两湘钱庄的掌柜李伴湘是久经世事的,做事极有章法。见到堂中瞿宇脸色越来越沉,郭千寿的脸却越涨越红,沈姑姑双目发呆,刘、杨两人默然无语,当下拍掌道:“大家有话慢慢说,——可能六合门另有六合门的苦衷,瞿老英雄一向光明,虽然事已至此,在下也不敢相信他是如此无信无义之人,且给六合门一句说话的机会。”然后一挥手道:“只是,大伙儿且把各处门窗看定了,以免哪一位六合门中管事的有急事先走一步、大家伙儿就此找他不着。” 众人就愁无人主事,听了这话,早应了一声,四下散开。不只前门后门,连各处窗子都被关的关、闭的闭,把屋子围得铁桶也似。屋内光线登时暗了下来,本是早晨,外面天又刚阴了,这门一关,屋内越发暗了。只有供台上烛光闪烁,照着众人的脸,脸上表情个个阴情不定。 那些小债主这时已各抱了凳子坐在各处门窗口,见李伴湘指挥得当,不自觉地以他为首,一个个竖着耳朵听。堂内一下反空静起来,被围在中间站着的都是六合门中人——沈姑姑、冷超、瞿宇、郭千寿、刘万乘与杨兆基。客位上零零落落的有几桌人没动——两湘钱庄那一桌没动;再一桌为首的是个五短身材的人,正是‘五行刀’的门主、先前也曾开口说话的胡七刀;另一桌上坐了个身材富富态态的公子,一双白胖的手放在桌上,识得的人认得他就是江南“半金堂”的大少吴四;再有东首一桌上坐了三个人面目阴沉的人,也不知是何来路;还有弋敛与沈放三娘;其余两三桌挡在阴影里,因门窗已闭,光线太暗,座中之人一时看不太清——这些人想来都是大债主了,所以一时还按捺得住。瞿宇清了下嗓子,干声道:“李兄是把我们都当作囚犯了?” 李伴湘道:“不敢,只是事体重大,那十一万两银子我们是看在瞿老英雄面上拆借的,连抵押都没有,也差不多是我们两湘钱庄大半身家,这批银子我们可亏不起。六合门声势虽盛,却不能人一死,欠的帐说抹就抹了,怎么也要给一个说法。” 旁边人哄然道:“对,对,给个说法,——拿两个帐本出来念念就这么说完就算完了,我们怎知你们不是特意造了个假帐本出来骗大家伙的。” 瞿宇一叹:“六合门?声势颇盛?只怕过了今天转眼就要烟消云灭了。” ——他说得也是,帐目上清清楚楚写着,连这六合门的根本重地,永济堂的内外两宅都已抵卖给别人了,一个月后就要来收房子,六合门那时不是灰飞烟灭是何? 却听那边暗影里有人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贫道适才听所念帐目,心里也合计了一下,这外欠一共五十二万七千四百六十五两银子,与六合门自有资产变卖出脱的四十三万余两银子,一共近百万两,难道都在这短短几年内都花光了?这银子到哪里去了,凭空飞了不成?倒要追究个清楚。贫道与瞿老英雄相交甚熟,知他人虽豪爽,广济天下,却绝不是铺张奢侈之人,这事还要查仔细了。” 他的话平平和和,众人听了都暗暗点头。只见他自称贫道,没想瞿百龄连方外之人的帐也欠。他自称与瞿百龄甚熟,想来必是一位方外高人,只是看不清他面貌。 却听那面“半金堂”吴四吴大少接口道:“这位道长所说有理。”说着,冲五行刀座上胡七刀一笑:“只是这厅堂太暗,无法看清道长真身,颇有遗撼。胡兄,咱们给这堂中增点光辉如何?” 胡七刀似与他交好,虽不知何意,也点点头。此时门窗已闭,屋内只有供台上的十几支蜡烛插在枝形烛台上亮着。但旁边还备的有数十枝蜡烛,只听吴四道:“献丑了。” 只见他人依旧端坐不动,手里一支盖碗却向供台飞去,其势甚稳,其速却快。那盖碗将将飞到了供台边,刚好就撞在了盛蜡烛的那只篾篓上,那篓子本要远较那盖碗为重,却被一个小小盖碗撞飞了起来——这还不奇,奇的是那一撞似有回旋之力,那篓子不向别处,反向吴四方向飞来。吴四抄手一接,并不看那篓中一眼,袖子已从篓中卷出一枝蜡烛,随手挥出,已向胡七刀甩去,口中道:“胡兄,借个火。” 胡七刀已知他用意,见蜡烛飞来,便伸手接住。众人就看见他伸出的左手:黝黑粗糙,便知这手上只怕练得足有十五年以上的黑沙掌功夫。那胡七刀左手一接过蜡烛,右手即拨刀,——刀却是好刀,清亮如水。只见他朗声一笑,把右手刀侧过刀身在左手老茧上一擦,众人就听见“哧”的一响。他这头一下可不轻,然来越来越重,越来起快,竟用一只手掌当做磨石、磨起刀来!不一会儿,只见刀身冒起烟来,座中人还从没见过有人把黑沙掌练到如此地!只见那烛蕊本帖着他左手掌沿,他将刀在手心这么磨着,不一时,烛芯“哧”的一声,便燃出一个红点,胡七刀撮唇用力一吹,烛火一爆,瞬间亮了,他这里才攸然收刀,把蜡烛又回掷给吴四。——他这一手出掌磨刀,点火燃烛,玩得当真高明,更难得的是出刀收刀其势如电,不愧是五行刀的刀把子。 那边吴四已接过烛火,伸袖一卷,那烛芯就一爆再爆,转瞬间已爆出二三十朵火花,一挥手就已把篮中蜡烛通通点明,他随手一撒,几十支蜡烛划出一道道火线,飞向堂内各桌之上,然后停停站住。他这一手暗器手法实在高明,郭、刘、杨三人对望一眼,知他二人此举其意不在明烛,而是示威——欠我吴四与胡七刀的帐可不是那么好赖的! 烛火已飞至东首暗影处适才说话的那人桌前,众人眼中猛地一亮,那人已合什站起,一身道装,含笑道:“小道平阳观素犀子,见过诸位施主。” 胡四笑道:“原来果然是位方外之人。道兄,小可只听说过道士化缘,没想道兄还会放帐。” 素犀子却并不恼,依旧含笑道:“小道与瞿老英雄方外至交,银子不多,四万两整,却是小观数十道友的香火钱,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 那边瞿宇已冲沈姑姑道:“那么多钱伯父都花到哪儿去了?” 他自己也颇费解,伯父为人一向俭省,怎么会百余万两银子转瞬不见,自己这一向算在他身边的人连影儿都不知道。 沈姑姑已苦笑道:“我怎知道?” 那边杨兆基冷笑道:“刚才你不说内堂的东西都是你的吗?现在这些帐翻了出来,该不该算你的?你怎么又是‘我怎知道’了?” 沈姑姑红了眼,怒道:“没错,我是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老爷子在世时省吃俭用,我沈玉玲也没什么乱花销,可你们说说,你们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整整把个老爷子吃空了、气死了、还说这话!” 杨兆基见她倒打一耙,不由跳起怒道:“你……” 那边吴四已冷笑道:“吵什么!刚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占,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点儿。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场?” 六合堂中人听他讥讽,不由齐齐对他怒目而视,但已无暇顾忌到他的讽刺。还自争论不休,辨驳无已。正自吵吵嚷嚷,却听东首那边坐着的三个面目阴沉的人为首者开口道:“这九十余万两银子瞿老头儿都花哪儿去了?都吃了吗?还是养了上百个小老婆,生出了千把个歪儿子?全泡进去了?” 他声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讨帐,只是没有象他说话这么过份的。堂上六合门中人虽气,一时都不愿接口,以免沾上,还是冷超闻言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义父可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锐声道:“那你义父是怎样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财主,还有好多小生意人。”四处指了指:“卖布的、卖鞍辔的、卖粮米的,嘿嘿、瞿老头儿沽名钓誉一辈子,临走临走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他这辈子算快活了,可留下这些债主可怎么活?这一着尸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超怒得张口结舌,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这时、却听有个清清淡淡的声音道:“冷兄,能把帐本拿来我瞧瞧吗?” 那声音清清淡淡,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越显得没有丝毫烟火之气。帐本正在冷超手里,他循声望去,见却是先前那个背出《六问》的少年在冲自己微微笑着。不知怎么他就觉出一份信任,横了出言辱他义父的三人一眼,把两本薄薄的帐本送了过去。众人闹了半天还没想到细查那帐,见有人要翻看这争吵之源,不由一时都住了口。众人只见那少年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了下去。帐本封面本是蓝的,上面贴有黄签,内页微黄,放在红木桌上,衬得看帐的少年一双手越发闲雅。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想问,但那少年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不由把众人已到了嘴边的话憋住了。满堂纷纭,只见这个少年坐在时危局乱中,只是把那两本帐本细细看着。直到最后一页,他才轻声一叹:“没错,一笔都没错,——瞿老爷子竟没为自己花过一笔钱,连自己的产业都贴了进去,可敬、可叹!” 众人不知他在说什么,把他直楞楞看着。却见他抬起眼,冲沈姑姑、瞿宇与郭、刘、杨三位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允准——诸位可以把这两本帐出让与在下吗?” 堂上一哗——这是什么意思?这两本帐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龄外欠的帐,有人会傻到买别人欠下的帐吗? 瞿宇以为他调笑,哼声道:“出让,你知道这帐本什么价儿吗?”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价,自然是原价。”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么,猛地插口问:“你是谁?来自哪里?”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冲众人点头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来自淮上。” 沈放向堂内众人脸上望去,只见堂内众人的脸色一时都变得很古怪。那些小债主大多脸色茫然,不知所谓;‘半金堂’吴大少的脸色则颇为复杂,似是被人猛击了一下,又要故做镇定似的;胡七刀则是一愣,脸上似露出点佩服的神情;那边的素犀子则抚了抚髯、向弋敛的脸上望来;李伴湘的脸色却最为奇特,脸上一半瞧不起另一半则是悻悻——他久知淮上有这么一拨人,志向愚顽,不通世故,以保境安民为号,舍身亡命,这种作为、原不合他商人脾气,所以心中会有一半瞧不起他们;但这种人的存在,似乎也挑起他心中某些对自己存在价值的疑问,所以脸上又半是悻悻。只有冷超脸上露出一片敬慕,似听他义父说起过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说话的自是弋敛。却听弋敛冲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了有两辆车,车中有几箱细物,不知能否请贵府之人搬上来。” 瞿宇本不惯听人吩咐,但见他语气和悦,款款相商,似是也无法拒绝。愣了下,一挥手,手下已有人出门去搬。门口的人待拦,见众人脸上神色,不由又讪讪止住。门吱呀一开,外面光线照入,众人都有一点眼花的感觉。有人不知怎么轻轻吐了一口气,似是猛地轻松了一些。唯有东首桌上那面目阴沉的三人似不喜欢阳光,看了久阴微睛的光线,鼻子里却‘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满意一般。 那弋敛带来的物事却颇重,六合门用了七八个壮汉才依次抬了上来。众人一眼望去,见当先抬上来的是两口铁箱,箱子不算太大,却似极为沉重,抬它的两个粗壮家丁显得颇为吃力。后面则是用布袋包裹好事物,打开,是六七十鞘银鞘,不用看,众人已知装的是银子了。虽不知这银子是哪来的,抬上来又是何用意,却个个眼中已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不由就带了些喜意。众人只不知铁箱中又是何物,不由齐齐向那箱中盯去。 只见弋敛站了起来,含笑走到堂中,取钥匙把两个铁箱锁打开,轻轻揭开箱盖,盖内还铺了一层黄缎。众人屏住呼吸,见弋敛把那软缎揭开,才终于露出箱中事物。大多数人只觉还什么没看见呢,就先是黄光入眼,金黄灿烂,众人不由齐齐惊‘噢’了一声——箱中竟是整整两箱金子!说句老实话,座中都不是穷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吴四,五行刀的胡七刀,一生只怕都没一下见过这么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银,毫不掺假。弋敛又打开一鞘银鞘,足纹细银有几锭滚落地上,银白悦目,好多人看了那银子,觉得心跳都停了。刚才听见瞿百龄所留之帐、有几个几乎觉得自己已死去的人这时似又有些活了过来。 最后弋敛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却是当时所谓“交子”——即后世所谓银票,他从中抽取一张递给李伴湘,笑道:“李兄,这是临安宝通号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吗?” 那票子面值一千两。那李伴湘一双锐眼、他半生中就是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当下点点头。众人不由都猜测起他手里那一沓该值多少。却见弋敛弯下腰,拿起一块金条,把那沓银票就押在了金条之下。开口和声道:“不知这些可买得瞿老英雄的帐本吗?” 说完,他脸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黄金共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两整,纹银六万三千两,临安宝通号、合肥通济号承兑银票一共十一万两。不知加在一起总共折得官银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色。要知当时乱久,金贵银贱,一两金子足当得近三十两纹银。只见李伴湘肚内筹算了一下,开口笑道:“一共总折得足银三十九万余两。” 弋敛侧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吗?” 李伴湘脸不由就一红。他这张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作掌柜以来就从没红过,但弋敛那轻轻一眼却似让他也受不了。却听旁人有人嗤声一笑,另有一个低沉沉的声音道:“李掌柜,你是生意人,也是债主,要债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压别人的成色兑头。要我说,这批货,换个官银四十三、四万两怎么说也说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万两?——话可不是象你这么说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头一望,见嗤笑的是吴四,开口的却是胡七刀,却也不便发作。沈放在旁与三娘低声道:“那胡七刀说话公允,看来还当得上英雄两字。” 他们低声说着,弋敛却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轻轻吁了一口气。他这边虽不着急,那边人人可急着呢。黑眼睛、白银子,眼看手里的债已没戏,猛地冒出这么大一注财物来,不由人心里不吊吊的。几口茶喝完,才听弋敛淡淡道:“七年之前,淮上细务初具,在下有幸识得瞿老英雄。他为人豪雄,见淮北义军清苦,一见之下就相赠三处产业,其人风貌,至今难忘,其情其义,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众人没想他年纪轻轻,却慢悠悠说起从前来,但银子是他的,也只有耐着心听着,何况淮上之事一向传闻种种,颇为神秘,大家也着实有兴趣听。 只听弋敛继续道:“其后诸年,瞿老英雄馈赠每多,在下也曾几度心有不安。但他为家门之事……”看了在场六合门中人一眼,顿了一顿“……不乐于心。说:‘这手产业是我一手所创,可惜门下之人,久惯安乐,只知争斗,让我把六合门传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后,淮上得他赞助更多。这些年,河南梁兴,襄樊楚将军、苏北庚不信之所以还能于苦斗之中,坚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给淮边百姓一个喘息之机,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费之财货,实有大功。特别是最近两年淮上吃紧,他仍每有财物送来,我知他怕是家底已尽,为此多有借贷。他不肯说,我也不好问。只跟他心许过一句话:淮上义军虽穷,却决不能累瞿老英雄四处欠帐,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这些年也屡有作为,买进不少产业,无奈所进者少、所出者多,劳者少而用都众,他不是想欠众位之帐不还,实是为一时拖累过重。前半月他还托人传话,说心力交瘁,问我还有何困难?过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给我留下些麻烦。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却没想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说罢一叹,望向堂中所挂瞿百龄遗容,一时没再说出话。——众人原不知还有一段隐情,原来银子是如此去向,都随他目光望向那遗像。只见画中是个清瞿老者,面多棱角,两边唇角微微下翘,目光含慈,似乎死后犹悲苦于世事,但他的一双眼却是干的、定的、坚毅的、不肯低头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敛,见弋敛面上也毫无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只见弋敛人虽文弱,一双手却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干的、硬的、坚毅的、有把握的,那该是一双不肯轻易拱手的手。他的唇角也微微下翘,神情有异于平时的淡定从容。 堂中有人微微叹了口气——自知道瞿百龄去世后,众人几乎个个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钱、自己的安稳,忧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时,才真正想到了死人,想起瞿百龄生前的仪容,他与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双目微红——不说远的,只说就近,瞿百龄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过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毁,全赖瞿百龄与八字军抗敌之功,只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一般人还是知道好歹的,这时稍稍把眼前利益抛开,望着那遗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觉得那个老者、那种理想、那种坚持原来曾离自己如此近过。 却听弋敛轻轻一叹:“如今瞿老英雄架鹤西去,我淮上义军虽无粒米之储,匹布之余,却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损。所以,这堂上金银,就是我代义军带来用来还帐的。” 众人没想到这笔帐目还真的会有着落。只见弋敛侧首向沈放一点头,又向那边银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领其意,走到堂中金箱银堆旁边。 弋敛却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劳,这里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称银子的工具。沈姑姑忙应道:“有”,冲冷超点点头,冷超早已去飞步取来。弋敛念道:“欠,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然后目光向下寻找,就见有一个青布衣裳的汉子立起身来,走上前,哈腰行了个礼,弋敛就冲沈放点点头。 来的人身上几乎都带了当初瞿老门主立的借据,那人也不例外,当即呈上。沈放接过,与郭千寿、杨兆基等一齐验明无误,自有冷超叫上来的两个六合门帐房中人称银子与他。 一千五百两不是小数目,那杨正槐是个估衣铺主,这笔银子就是瞿老爷子与淮上义军置冬衣欠下的。杨正槐原带的有两个伴当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壮壮胆,再没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银子。他招呼两人把几鞘银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注明付乞,那杨正槐也画了押,本来事就完了,却见他走到门口时忽迟疑了下,却又折了回来。 沈放疑问道:“还有错吗?” 那杨正槐摇摇头,走到瞿百灵灵前,却双目含泪地向瞿百龄遗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才出去了。 下一个债主不在。再下一个在,也照样上来领钱冲帐。这些小债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马具商、杂货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帐结之后也多有在瞿百龄灵前行了一礼才走的。瞿宇在一边愣愣的看着,他一直视伯父为木直迂腐,真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丈夫处事、什么叫做遗爱于民。——有人在瞿百龄灵前磕头时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后必为一方之灵。我先骂了你,有眼无珠,是错怪您了。若没您这等豪杰,我们这些小钱赚了又怎样?换不来一个安稳呀,还不是被人抢去夺去?”说着,愧意上来,向自己颊上重重打两耳拾子,然后脸上红肿老高的走开。 旁边人看得也不由肃然起敬,六合门中人此时自然更是心情复杂,冷超一直把一张嘴唇紧紧抿着。——这些小帐发付颇麻烦,直发付了一两个时辰才发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张,把四处窗子全开开了。正好天睛,一道阳光透过乌云照进来,众人才发觉日已过午。 弋敛似也觉有些累了,冲沈放道:“沈兄,一共清还了多少?还剩多少?” 沈放抬头道:“一共清还一十三万一千余两银子。还有些小帐,债主未到,这一项银子我叫他们提出来放在一边了,专等那些债主来取。剩下的现银与金子、银子连银票一总该还值得上三十七、八万两银子。” 弋敛“哦”了一声,他看向门外日影,轻轻叹了口气:“剩的都是大头了。”环顾屋内一眼。对着帐本慢声询问道:“平阳观素犀子道长,四万两整?” 那边素犀子点了下头。 弋敛又道:“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正?” 胡七刀也沉稳点头。 弋敛又看向吴四:“半金堂共七万两?” 侧了下目,又看着李伴湘:“两湘钱庄十一万两整?” 两人都点肯定头。弋敛最后才向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皱眉道:“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共十七万两——这里一共有六笔帐,是一齐归在你们名下的吗?” 那三人阴沉一笑,为首者道:“不错。” 弋敛皱眉道:“余银三十八万两,还欠四十七万五千两。这笔帐如何算,又怎么算?” 他望向众人,轻轻一叹:“众位肯吃点亏吗?” 他一言即出,堂上诸人无一人接口,毕竟关连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银子,又是这么多人的事,没一人肯莽撞接口。其实众人一开始就己觉出他带来金银虽巨,但要一总清还,只怕还有不够。但他先还小债主,为人处事,颇为仗义,众人也就不好开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亏,怎么吃亏?由谁吃亏?” 那边面色阴沉的人却道:“凭什么要吃亏?欠帐还钱,天经地义。摆不平你就别出头,出了头就把事摆平!” 他的声音极尖利,相当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脸庞不乏清秀,但在照进门的阳光下,一张脸却有些阴绿,连窗子棂隙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驱不开他身上的阴冷。他身子四周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越显得他三人形容诡异。沈放还只觉得他声音难听,座中其余人不乏高手,声音一入耳不由就凛然一惊:“阴沉竹”?这种绝门内功还有人在练?——这人声音已变得如此尖细,看来浸淫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难道江南湖州文家也来了高手? 弋敛定定地望着那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那三人被他看得发毛,又不知怎么回事,半晌,为首那人怒道:“你有钱还钱,没钱说话,尽看着我们干什么?” 弋敛却淡然道:“钱我是一个人还不上来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一个,这时,她也该来了。” 众人一奇,实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象他一样充冤大头出来认这死人帐。只听弋敛望向门外,清声道:“朱姑娘,你也好来了吧?” 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看来的是什么人。却听门外有一个女声道:“来了。”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流丽婉转,她只说了两个字,但座中人一时都有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沈放与三娘对视一眼,觉得这声音好熟。原来弋敛安排得还有人?朱姑娘——这朱姑娘又是谁? 只听厅门‘吱’的一声,那门本在那些小债主散去时留得半开半掩的,这时斗地被全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老苍头,一张脸上皱纹深刻,瞧不出有多老,一头白发膨松在阳光里,恍然迷朦。众人眯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气是阳光如注、乌云镶日。那一注阳光正泄在永济堂的门前,不算太明亮。这时有一个丽人正缓缓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摇拽成一段音乐。阳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阳光就象得了活气似的,一缕缕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却象淡墨泼成的一幅画,——原来有一种人可以美到连影子里都有一种神韵。她人还没上来,但种种声、色、味仿佛都已生发出来。这样的人好象天生就该是从音乐中走出,从舞蹈中走出,从画里走出。 瞿宇感觉自己的呼吸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外。那人上台阶的短短几步似乎一步步都敲击在他心上。然后,那个丽人上至门口,瑶鼻玉齿、明眸樱口。原来她是——朱妍,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这已是第二次见到朱妍,还是忍不住有一种呼吸一紧的感觉,觉得这女子身上真是无一处不美。三娘子本来也颇自负容色,至此不由一叹。心想:若只论容貌,自己与她也真是相去甚远。——却不懂这么个艳丽无俦的人这时怎么会到这里来? 却见朱妍站在门口,一双妙目把屋里人打量了一番,注目到弋敛身上,笑道:“我来晚了?” 她的口音真好听,座中的人人人只希望她多说几个字。似乎只有弋敛可以平视她的丽色,含笑看着她道:“不晚。” 朱妍一侧首,道:“老董,上香”。她身边那老苍头就走到灵前燃了三柱香。朱妍自己走到灵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后二拜,二拜之后还有三拜,竟是执礼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这位就是瞿公子吗?” 瞿宇点点头。朱妍微微一叹道:“节哀顺变。”说完,也不待人请,自向靠近堂中央的一张闲桌旁走去。那桌是适才沈放清帐之处,就在两箱金子旁边。她一坐在那里,金光银色与她的容颜交相映射,堂内尽多见过世面之人,一时却也不由呆了。 只听朱妍向瞿宇道:“瞿公子,这座中诸位可都是债主?” 瞿宇自她出现,就似有些神不守舍,他自己也查觉到了,但越是自觉如此,越是难以控制,也越不自然。朱妍一开口,他就不自觉地露出侧耳倾听的神情,闻言忙点头道:“是。” 朱妍道:“瞿老英雄生前是否有不少些债务未了?” 说着,她的一双妙目就扫到了瞿宇脸上。瞿宇不自觉地就脸一红,点头道:“是”。 朱妍一叹:“小女子朱妍,与瞿老英雄当日也有过一面之缘。唉,我也知道他生前欠下不少帐。小女子当日得他之济,避过一难,滴水之恩,没齿难忘,今日特来相报。” 说着,她冲那老苍头道:“开匣。” 那老苍头就从怀中取出一个长不过一尺,方不过半尺,厚不过寸半的银匣。那匣子很旧,但式样之美,世所罕见。只见朱妍一双纤纤玉指轻轻抚在那匣上,口中叹道:“小女子别无长物,但妆台之侧,小有所蓄。闻瞿老英雄撒手西去,余债颇多,恐辱清名,所以不敢自珍,特特前来还贷。虽杯水车薪,所助无多,只求一尽绵薄之力吧。” 沈放明明认得那老苍头就是弋敛那回派给朱妍的车夫,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会护着朱妍追到六安来。而这匣子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骆寒送来的珠宝,不知怎么又说成了朱妍的首饰?他望向弋敛,不知他在捣什么鬼。弋敛依旧面无表情,一只指在桌上轻叩着,全无诧异之色。那朱妍出现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这等粗烈大豪、胡四这等精细公子、李伴湘这等奸滑贾客、以及文家那么阴沉的三个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刘、杨,一双双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众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便望向她的手,只见她的手拂在那银匣上显得说不出的柔软。她的神色有些迟疑,脸迎着日影,又在这广院深堂中,不出声就仿佛一幅画了。只见她手一掀,银匣的盖子已掀开,露出芯子来。里面共分十余格,每一格都放了几样精细朱翠。朱妍的手指就在那些珠翠玉钿上轻轻拂过。虽没出声,但那手指似乎就是在如叹如诉。 那些珠宝经她一触,似乎就有了人气,也生了光泽。只见她取出一串明珠,轻轻比在自己脖颈上,真是——颈如珠滑,珠如颈润,只听朱妍轻声道:“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项饰,若抵瞿老英雄之债,不知抵得几何?” 众人不知她问谁,堂上一时无人接口。却见她双目一转,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这位壮士,你说,值得几何?” 豪壮如胡七刀辈,一生所求,惟好马、快刀、美女,此外别无他好。他也没想到满堂之客,她会单单问上自己,不觉大有面子。何况如此江湖绝色,实是他平生仅见,他如何肯被这美人看轻,只听开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两。” 座中有人就轻声一叹。似也觉得他出手可真大方。那朱妍微笑道:“那是这位壮士抬爱,这串珠子,说破天也就值个四、五千两吧。小女子不敢占壮士便宜,这位壮士,这串珠就抵你个六千两债务如何?” 沈放一楞,然后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座中怕只有他和三娘真正能置身局外。三娘久历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都是识货之人,细细望去,觉得那珠虽好、颗颗莹润,但说抵六千两实在太过,真正卖起来,货遇识家,怕还不足二千两之数。偏那珠子在朱妍颈上,就让人觉得值这个价,值那六千两。胡七刀闻那朱妍之话,豪笑道:“好,就抵六千两。” 只见朱妍已命那老苍头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里又拈起一朵珠花,轻叹道:“瓦砾明珠一例抛——这朵珠花,小女子却要请教这位公子了。” 她这回目视的却是吴四。吴四诗酒风流,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个“胡价”,但见朱妍之艳色,却也能理解他。当此佳人,他也甘吃些个亏。只见他轻轻一笑,道:“小可认购一千五百两。” 他却是个停当之人,报出的价不似胡七刀那么离谱,只高出一倍左右。朱妍一笑,意似谢过,把那珠花另放一拨,隐隐对着吴四。 三解(下) 沈放大奇,真没想到弋敛还有这招,他明知还短近九万两纹银之数,就想出这么一法——这分明是他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骆寒送来的价值不足三万两银子的珠玉抵那九万之数,两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乐意为他做。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样一样东西被她卖出去,卖的价真是沈放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她口气里不时也有一捧一贬,捧时令人如坐春风、熏然不觉;但对方出价若低时,——如李伴湘,她表面也似不计较,只是那眼神间轻轻一带,这一带就似一把温柔的鞭子轻轻抽在你脸上,不由你不一掴一道痕,一鞭一处血。只见她敬着胡七刀的豪气,笑领着吴四公子的含蓄,尖吊着李伴湘的胃口,连那边的玉犀子也被她一语半句的挤住,卖出去一两件玉佩玉镯。但她的眼神却只斜斜扫过东首那面色阴沉的三人,始终不曾搭上他们,心中似也在沉吟,但拿不稳他们的脾气,就不贸然开口。沈放见她举止之间,动静得益,不上一时,一匣珠玉就已快被她抵卖干净,足足抵了近八万两纹银之数。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名将,原来还有这一解——这朱妍之谈笑流盼,有动有静,其进退取舍、计谋筹划,只怕也不逊于将军之决战沙场。 匣中之物堪堪将尽,东首那面目阴沉的三人这时忽开口:“朱美人,你问了半天,为何不问到我们头上?” 他言语间已有问罪的意思。朱妍向那三人望去,也猜不出他们性格身份,说话之间过深过浅只怕都不太好,只有不动声色道:“小女子一直没见三位开口,不知三位也有兴趣。这还有两三件妾身的佩饰,三位想要什么?” 那人冷冷笑道:“你还剩什么?”他脸上那一笑真是强颜一笑,笑着也令人看了不开心。 朱妍笑道:“这几样都不太好了,说起来就还只剩这个银匣,三位帐目最多,小女子不敢奢望过多,三位看着给吧,怕也冲抵不了多少。” 那阴沉脸笑道:“你忘了,还有一样东西呢?” 朱妍一愕:“还有什么?”她一愕也能愕出奇花初胎、气韵两绝之味,瞿宇只觉看得心尖尖都颤了。 那人却阴阴一笑:“还有拿匣的人呢?” 他旁边两人就皱眉挤眼地一笑。 场中人一愣,没想这个人真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往出格处去。不知朱妍该如何应答。 朱妍已知那人故意挑衅、纯属恶意,却依旧淡笑道:“这可出脱不得。” 那人似已知朱妍是谁,是何来历。却不知他为何对这丽人如此仇恨,冷笑道:“出脱不得?别人认不得你,我也认不得你?——你不就是卖的吗?” 这话一出,朱妍身上就轻轻一颤。旁人只觉那一颤真象幽谷风兰。这两天刚刚出现在她心里的阳光似乎又要被一瓢脏水浇得污浊下去。朱妍已觉场中空气异样,她知——众人又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难道我被迫于一时就要落柘一生吗? 屋中也有人忿怒,如胡七刀,如冷超。但她要的却不是别人代她忿怒。她只想要别人可以让她忘了自己,忘了过去。她唇角忍不住地悲凉一笑,往日的那些强颜欢歌、恶语谑浪、席间碎蔑、座外红裙似象冬天腻在盆中的脂垢、永远擦洗不尽地重新浮起。那些往日、那些黑暗又无比绝望地压了下来。她不怕苦,怕的是那一种脏的感觉。命运总是告诉你你无处可去啊——朱妍一叹:逃也逃不出它的手心。她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往下沉,九万狂花如梦寐,但同时,又觉得身后有一道目光正温温凉凉地看向自己。不用回头,她已猜知是谁。似就又想到了在醉颜阁中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一句话,那个人,那抹浅笑,那种相许——:“我——娶——你——” 不知怎么,朱妍就觉得有一种尊严此生未曾地轻轻浸入肌肤。以前、她好似一朵被踩入污泥中的百合花,虽然绝美,但泥染了她一身的裙裾。原来、原来这一生还会有一只手不避污秽地将她拾取,原来、原来还有一人可以这么温温凉凉地看向自己。想到这儿,她心中似乎就定了定,看着那三人,心里只觉出他们的卑鄙。只听她轻倩一笑,俏声道:“那也出脱不得。小女子这些珠玉虽不算好,可能还有些贱,但也长在妆台之侧,就是出脱也还有一个规矩——小女子一向只出脱给男人的,若不是男人,我手里虽是碎琼烂玉,又如何肯轻易出脱?出脱了怕他也无福消得。” 众人先只见她貌美如花,语笑嫣然,没想词锋一振时也是如此锐利。这话却似直刺入问话那人心底,那人一拍桌子,桌上盖碗“脱”地飞起,只听他怒道:“贱人,你!” 那边胡七刀再也看不过去,不由也拍桌站起骂道:“奶奶的,你算什么东西!” 他们两人就如此四目瞪视着。那边人道:“你真要在瞿百龄灵前打上一场吗?” 胡七刀道:“那又如何?” 那人环顾一周,似是咽下一口气,道:“老子是要在瞿百龄灵前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还不是你!” 李伴湘可不想自己的帐目未清,堂中已先有人闹起来。只听他岔开话道:“弋公子,朱姑娘的珠宝已兑完了,咱们还是先把帐清了吧?” 弋敛点点头。 只听李伴湘道:“在下得朱妍姑娘几件珠宝抵帐,”脸上一笑:“说是值三万余两——就算三万多两好了,只是这余数八万两却要和阁下清了。” 他这话是冲着弋敛说的,弋敛含笑领首。却听他又道:“只是……”李伴湘咳了两声:“在下当初和瞿老英雄私下有个约定,除利息先扣外,到期如逾期的话还要加扣上三分的利,如今这银子逾期不短,足有半年,利息算来好有一万余两了,不知这帐该怎么算?” 弋敛一愕,他手上这银子是可着头做帽子——没有富余的,李伴湘忽提出多出这一万余两,别处就要少上一万两,这事委实难办。却听李伴湘笑道:“我知阁下虽有备而来,但目下要清之帐极多,一时怕凑不齐,不如公子开个字据,我先把这八万两银子提走,算是旧帐清了,回头再到淮上领那一万几千两银子的帐如何?” 弋敛双眼望向他,眼里已透出一分鄙视。堂上诸人多是江湖大豪,也看不起李伴湘这般市井小贩作派。却听吴四在旁嗤声一笑道:“只不知李兄当日与瞿老爷子私议时,可有字据,又或有证人在场?” 李伴湘面不变色:“在下信得过瞿老爷子为人,还会要那些吗?” 吴四料定他在朱妍手上吃了些亏,看弋敛似很和气,所以要在淮上找补,心中实瞧不起他为人。鼻中一笑道:“以李兄之精细,这却也难得了。” 弋敛皱皱眉,只有先把这头放下,望向胡七刀。想,这人看来粗豪,且先把他的帐清了,可能好办一些,开口道:“胡壮士。” 那胡七刀已知他意,先瞄了下李伴湘,又望向弋敛,再看向吴四、最后才看向自己桌上放着的一张借票和从朱妍手中买来的珠宝。沉吟一晌,忽仰天爆笑。只听他道:“那位弋公子,你不必多说了。你是信人,我不瞒你,也说句老实话,我五行刀一派,嘿嘿……和六合门一向不太对付,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也是为了这个才借银子给瞿老头儿的。我打听得他手头不太顺,特意借给他八万余两,就是要在到帐之后、他还不起时好来大闹一场!” 场中人见他乱髯如戟,意态张狂,不由一惊。瞿宇和郭、刘、杨三位更是一楞,他们自然心中有数:六合刀与五行刀一在皖南,一在鄂东,相距不远,这些年确实屡有龊龌。以瞿百龄之德望,五行刀门下是受了不少腌臜气。他几人知这胡七刀功夫极好,加之生性爆裂,他说大闹,那就不只是一般的大闹、只怕马上出刀溅血,翻天覆地,不由不小心提防。 只听胡七刀道:“嘿嘿,我小子无能,不敢在瞿老头儿生前来闹。瞿老头儿这一生,我一向服的只是他的功夫。这笔帐本来两月之前已经到期,——各位且看、这是什么?” 众人向他那面看去,只见他左手一翻,众人只觉光芒入眼,已见他拨出一把刀来。众人已是第二次见他出刀,但先时堂中过暗,这时阳光下彻,把那刀照得通体雪亮,青深如透。胡七刀走到场中,拣起一根金条抛在空中,他“霍霍霍”连挥七刀,那金条已在空中断成数截,他这一手功夫甚好,但那宝刀锐利,更是可惊。 众人只听瞿宇已叫道:“六合紫金刀?” 胡七刀笑道:“不错,是六合紫金刀,瞿老儿的护身宝刀。他虽号称六合枪王,但随身最多的,只怕还是这把六合紫金刀。两月之前,瞿老头儿叫人送来这把刀,说知道帐已到期,故以此刀相赠,请我延期两月。我点头相应,当时我就心头狂喜,知道瞿老头儿这下只怕是已油尽灯枯了。六合门不是内外枯窘,以他豪气,岂肯将这把这柄视同性命的刀送与他人的?我当时就想,两月之后,他多半还不出帐,我必要以此刀来大闹一场,让武林同道知道五行刀中胡七刀终于刀劈六合,痛辱瞿门了!” 他说话之间神情忽显狂放,看向灵台。瞿宇不由往灵前跨了一步,冷超也是拳头暗紧,要护灵堂。只见那胡七刀望着瞿老爷子灵位,双眼一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瞪视老半天。旁人不知道他会有何等作为。吴四虽是他好友,也不由把他紧紧盯着。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个人见又有好戏瞧,不由大乐旁观。只见胡七刀喉头耸动,象是憋住了,一句话半晌吐不出,忽然以足顿地,大叫道:“瞿老头儿,可我怎么想也没想到你竟会把百万家业弄得这般精光——好英雄,好汉子!瞿老头儿,我胡七刀人前人后叫了你一辈子瞿老头儿,今日却要尊你一声瞿老英雄!瞿老英雄,以前种种都是我胡七刀量小识浅,不知你苦心孤诣之所在,也不知你所谋之重、所为为何,更不知你银子去向是如此大义。似你这般心悬兆民,毁家纾难,我胡七刀就做不到!连一个红颜女子都肯为你尽捐妆前珠翠,我胡七刀若只管斤斤计较,其小肚鸡肠、不是要见笑于天下豪杰?” 说着他冲那灵前一拜,他这一拜可拜得个天摇地动,一个头磕得铮铮做响。他从来时起就没上香,这时用手指抚了一下刀锋,恸道:“老骥优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瞿老英雄,今日我才明白你信中所写的话:大好河山、热血子弟——原来是责我以大义。你既已慷慨行于前,我胡七刀也不能怯懦于后。哈哈,那八万条两银子,不要再提,得此一刀,分明是你以英雄重我,才肯如此脱手相赠,我还能叽叽哝哝,效那小儿女之态?” 说着望向弋敛一眼,道:“我那一份,一笔消了,以后相逢,再谋大事。”说罢,鄙视地看了李伴湘一眼,又冲吴四一摆手,看也不看那堂中金银一眼,也不取他适才所得之珠翠,放开大步向门外行去。 却有一个女子轻声道:“果然是男儿风范。” 这一声轻如莺语,娇软适耳,说话的却是朱妍。胡七刀一生听到过“胡大侠”“胡英雄”这些词不知有多少次,却均不如这一声听得顺耳,听得舒服,听得痛快。只见他大笑三声,少年意气忽起,一连三个跟头,或旋或腾、或翻或转,直翻腾出门去了。 座中人望着胡七刀身影,有人沉思,有人汗颜。却听那边面色阴沉、一开口就触怒于人的阴沉脸忽又尖声笑道:“嘿嘿,又走了一个傻蛋。那个什么弋公子——你这招美人计可用得好啊,骗软了吴四,哄走了胡七刀,稳住了玉犀子,连李伴湘这等利欲熏心之人也被牵制住了,高明啊高明,只是,你怎么打发于我?”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伤人,一句话把堂上诸人齐齐得罪,一个不剩。众人不由都怒目望向他。他却不看别人,只盯着弋敛。弋敛却不看他,只用指轻抚着帐目,仿佛堂中没他这人一般。沈放与弋敛相处数日,只见上至绅士豪杰、下至小民细弱,他无不以礼相待,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对一人如此轻视。 那人似也感到他的轻视,尖笑道:“易先生、别装了,嘿嘿——‘谁知淮上易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好高的姿态,好喧哧的声势,为什么换名隐姓,冒姓什么游弋的弋,如此乔装行于江湖,是果有什么见不得人处吗?” 堂中诸人不觉齐齐一惊。在座余下的都是在江湖上颇有身份地位的人,无不曾隐隐闻得‘易杯酒’之名。他们当初一开始听得其人时也只淡淡的,以为不过一义军中军师首领,及至后来,愈是逢到高手名宿,他们说起易杯酒来似愈显郑重,这一干人才留心起来。这时猛听得‘易杯酒’就是堂上这少年,都有些不信。虽早听他说是来自淮上,但怎么也不信见重于江湖的‘易先生’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 那个面色阴沉的人依旧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淮水之上、有助之庐,易以为姓、敛以为名,杯酒相邀、何事不成——怎么,我说得有错吗?” 众人只见弋敛的背脊忽然暗暗挺了一挺,有一种傲气似就从他尾闾直冲顶门,只听淡淡道:“不错,我就是易杯酒,阁下有何见教?” 外面的日影似暗了一暗,檐上有人,可惜众人都暗震于堂上的话,没有人觉察到。沈放与三娘对视一眼,他们也曾猜及于此,却每回提出自己都不信。沈放喃喃道:“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了?——好句子,好风慨。” 只听易杯酒道:“阁下所放之帐,一共一十七万两,俱在堂上,阁下要取去就取去吧,沈兄、称银,小可不送。” 那人却道:“我要的不是银子,我借银子给瞿老儿,要的是他一句话。” 易杯酒一顿,道:“噢?” 他这一声:“噢?”语声轻忽,那人听了似很不顺耳,双眉一跳,怒道:“我要问他?秦丞相给他的那一纸任命,他接还是不接?” 易杯酒又只是一声“噢?” 那人恨恨地看着易敛。易敛一笑,就又多说了几个字:“那瞿老英雄接了还是未接呢?” 他语意间微有笑意,他轻易不轻视人,但偶有轻蔑,虽浅浅的,却最让人受不得。那人果然面色一沉,沉声道:“可惜我还没教会他怎么说,他就已翘辫子西去了。” 他这话太过份,语气又如此狂妄,六合门中人不由一齐大怒,瞿宇已戳指向他道:“你说什么?” 那人似已觉不出手不足以立威,冷笑道:“我就骂了你伯父了,你待如何?”一点头,他左首一人忽地就已扑出,五指如钩,一爪就向瞿宇抓去。瞿宇见他来势凌厉,心头一惊,侧肩一让,反手扣他腕脉,那人由他扣住,手一翻,同时也扣住瞿宇腕脉。他指甲极长,一扣之下,瞿宇腕上就已划破,不由一痛。那人左手却已一掌击来。如此近身博斗,瞿宇不能不接,却见那人脸色一绿。到底是同门关心,加上那人又是针对整个六合门,只听刘万乘已喝道:“不能接,那是江南‘阴沉竹’掌力。” 可是情势紧迫,瞿宇虽知不该接,又怎能不接?他一出手就受制,已落下风,那人似已算好他的出招一般,掌力一催,瞿宇瞬间须眉皆绿。照理,受这一掌之力他该借力退后以消来势才对,无奈他左腕又被那人右手扣住,右掌也只有任那人左手胶住,左右半边身同时受力,却是一扯一推,偏那‘阴沉竹’的掌力以阴寒著称,瞿宇只觉右手一股阴气直压入心脏,而左手少阴肺经中又有一股凉气要把自己心脉中的真气从左手关脉中抽走。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只要一口气泄了、立成废人,奋起内劲,咬牙苦撑,但全身骨节,却“噼噼叭叭”爆响起来,旁边识货的刘万乘已惊道:“不好,他这‘阴沉竹’掌力中还掺得有‘一雷天下响’的内功。” 众人都见识过瞿宇武功,包括吴四与李伴湘,知道其造诣只怕与自己不会相差,哪想到他一出手就败象已成,且命在须臾。郭千寿颇为直烈,他在瞿宇手下受了伤,但外敌当前,小隙可恕,他对刘万乘道:“我们得出手。” 刘万乘沉吟了下,郭千寿已叫道:“先御外侮,要不这小子就被毁了,以后想找他算帐也算不成。” 说着叫道:“看掌,”双掌已向那人后心印去。刘万乘却不出声。他知对手极强,救人要紧,顾不得江湖规矩,望见桌上铁枪,一伸手抄过,使了一招“兜头盖脸”,直向那人头上砸去。 他两人出手攻敌,与那人同坐一桌的另外两人却面含微笑,一动不动,似极有信心。却见那人双手依旧不肯放开瞿宇,却一脚向后踹去,枪长足短,但他这一脚专踢枪杆得力之处。刘万乘就觉手中一沉,那人已踢中,枪一荡开,那人得空,还有闲隙以另一脚逼退郭千寿。转眼数招,郭、刘二人丝毫占不到便宜,瞿宇却已气若游丝。 郭千寿道:“杨师弟,你别心念小隙,还不出手?” 那边杨兆基道:“这小子得罪了我,我凭什么出手?” 郭千寿道:“你再不出手,六合门就整个被毁了。” 杨兆基道:“毁就毁,他是门主,他的六合门,与我何干。”他词色冰冷,郭千寿一愣,旁人也真以为杨兆基真的作壁上观了。就在郭千寿一愣、瞿宇一忿、旁人误认之际,杨兆基终于见到那人一处破绽,他口里虽冷言相拒,手下却不迟疑,已一跃而起,直击那人头顶。那人“咦”地一声,头一摆,瞿宇才觉得身上压力一轻。可惜一轻之后又重,那人已避过杨兆基一击,重又加力,一意要废了瞿宇。杨兆基空中叫道:“刘师兄,你打他双腿,郭师兄,招呼他后心。”他自己一跃而退,却是退上横梁,再扑击而下。郭千寿会意,专攻那人后心;刘万乘则长击短挑,盘打那人双腿。一时六合门中,瞿宇被那人拖住双手,郭、刘、杨三师兄弟却往返进击,一门四杰,共斗江湖奇客。 瞿宇只觉身上所受压力越来越重,那人似乎能把他三位师叔的劲力借势传来,瞿宇待喊,可惜却已呼喊不出,眼看无幸。那边桌上为首之人忽道:“于师弟,够了,制住他们就行了,先别伤他们性命。” 那人应了一声,已有得胜之机,就待出手。这时,一直未曾出手的冷超忽看准时机,一把向瞿宇背后抓去。瞿宇只觉一股阴阳和和的内力从后心传入,顺右臂少阳脉直到手掌,凝住不动,待后面三四股内力一到,叠嶂层峦,累累相加,其势猛增,才猛然一爆。粘住他的右掌就被弹开了。那一人一惊,瞿宇左手被扣之腕也已被冷超以小擒拿解开。冷超救人之后,并不攻敌,返身就退,瞿宇才待说话,冷超已道:“瞿师哥,凝气。” 瞿宇一惊,才觉胸口中阴沉竹内劲如汤如沸。冷超一手抚着他后心,帮他压制。 那人见瞿宇已被救出,心中一愕,正好郭、刘、杨三位攻到,他无暇返击,一脚踢开刘万乘手中铁枪,一手击退杨兆基,另一足足尖却趁乱踢在郭千寿足三里穴上,郭千寿左足一软,当场摔倒、半身麻痹。那人还待下手,座上他师兄道:“于师弟,够了。” 那于姓之人才一拂衣衫,一跃回桌,与桌上二人对视一笑,得意洋洋,直视屋内众人如无物。 李伴湘与那吴四心中齐齐大惊,情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却见那三人望向易杯酒,面上大有得色。易杯酒却神色不动,那人见自己如此出手,还撼不动他的镇定,心中更忿,嘿嘿道:“嘿嘿,瞿老头子生前之债未清,你既接过帐本,那就该你还了。” 易杯酒淡淡道:“噢?” 那人已冷声道:“秦丞相要问你一句话,想让你淮上人马都投入他的门下,你应是不应?” 易杯酒默然不语。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们早知秦丞相势力熏天,却没想到他触角也已伸到江北。那三人据众人口气疑是江南文家的,看来他对江湖人物也网罗者众。众人都要看易敛如何做答,只见易敛这时看看日影,从怀里掏出年杯子。杯子不大,木制的,想是用久了,十分光润。易敛将它放在手里轻轻把玩,然后才缓缓道:“秦丞相高居庙堂,瞿老英雄却是六合门主,远在江湖,秦丞相延揽江湖人物何用?” 那人面上冷意一闪,嘿嘿道:“告诉你无妨——只为近来,袁老大闹得实在太不象话了,苏淅闽赣、两湖二广,川南黔北,到处罗网密张,东南半壁,几乎已尽入他掌握了。秦丞相看不惯他的张狂,所以要招的几个江湖人士来用用。” 易杯酒淡淡道:“所以你们江南文家就闻风而动?” 那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顿了下,只听那边那人道:“秦丞相所问那句话,你倒底答是不答应?” 易杯酒低头喝茶、似没听见。那人脸上已有要爆发的神色,却还是勉强按捺道:“你答不答应?” 易敛依旧不理,良久才抬眼淡淡道:“他配吗?” 他此言一出,虽声音很轻,却似重重落入堂中,砸得众人耳膜生疼。堂上人齐齐把双眼盯到他身上。要知众人虽在江湖,却几乎没谁肯跟秦桧公然作对的。秦相之势力,当时真是权倾朝野,要杀要剐,予取予求。众人虽在江湖,对他也极为忌惮,连沈放这等名门望族,耿苍怀那等江湖奇侠,都被他迫得远避于野,怕是很少有人会反问他一句:“他配吗?” 文家那三人腾地站起,但为首之人勉强压着火气,道:“秦丞相还说:如果他不肯投入我门下,那是他的傲气,问问他:合作如何?” 易杯酒形容淡澹,这回答得更干脆简断:“不!” 文家三人面上绿气就一盛,以江南文家的家世声威,秦丞相待之都未象对从未会面的易杯酒这么客气。——见秦桧这么重视淮上,文家中人早已是忿恨于心。他们很担心易杯酒答应合作,所以一直出言不逊。但又很难想象,以秦桧之势,优言相招,会有人不答应。但易杯酒的不答应却更让他们气忿——我已皆醉,你何独醒?我已同浊,你何独清?——这一种心理的反激更大。只听那人道:“好!好胆色。只是秦丞相说:我已放了十七万两银子给他们,如果想要,还有更多。我只要他一句话,答应则两利,他要不认为是两利——” 他双目环视一下场内,冷声道: ——“也该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易敛却不知何时拿起随身琴囊,横置于桌,慨声道:“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 看着他的神色,沈放心中不觉就一动,不知怎么想起一句古诗—— “万古云霄一羽毛” 他从见易敛以来,一直波折不断,世事纷扰,其中人情变幻,银钱赊欠、家门争斗,都是世上最恼人、最烦人、最磨人的事物,但是易杯酒一头头理来,如此纷繁事物,到他手中,似总是会清晰起来,有那么点头绪,虽依旧乱,但总能看出可解之道。沈放一生所见谙于世故,善于处变的人多了,但其人往往易通达于此、也就缠陷于此——而易杯酒,他这猛一抬头望见时,只见他尘磨经过、纷扰经过,权、名、声、色;威、逼、利、害,种种经过,神色间也依然只是——万古云霄一羽毛,如他所说: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 却听堂上有个老者“啃”了一声。他这一声低沉有力,似就响在每个人的耳侧。文家那三人已微微变色,侧目望去,只见西首角落里坐着一个须眉花白的老人。他一直没说话,众人也就把他忽视了。这时忽然一“啃”,只一声就露出了他的气度。只听那老人道:“他你可害不得。” 众人看向那老人,只见他穿一件暗黄长衫,料子质地非常好,象是养尊处优的一类人,一双寿眉下一双眼却极沉静。狮子鼻,阔口,国字脸,整个人、整张脸看上去都气派极大。本来他不出声,这屋里看上去最有力的该是遗像里绘的瞿百龄,虽只工匠之笔,但已能见出斯人气势。但他这一开口,众人惊觉他的存在,才觉他的气度似更在死去的瞿百龄之上。只听文家那人厉声道:“你是谁?” 那老人道:“你不认得我,我须认得你。外人不知文家除本宅之外还有个山阴别院,我可知道。据说山阴别院中共有‘行、藏、用、舍’四阁,你们练的是‘阴沉竹’掌力,你师弟另会‘一雷天下响’内功,那该‘地藏阁’中的人物了。——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嘿嘿,当年的山东大盗,什么时候也投入文家山阴别院了?” 文家那三人齐齐一惊,他们出身来历极为隐秘,没想这老者居然洞悉。为首之人大概就是那老者所谓的张五藏了,只听他厉声道:“你从哪里听来?你是何人?易杯酒你说杀不得就杀不得吗?” 那老人抚须微笑道:“从哪里听来?我徽商子弟遍布天下,天下论消息之灵通,只怕除了淮上顾楼,无过于我。我是谁?啃啃、老朽鲁消,表字狂潮,执掌通济钱庄,少涉江湖两道。但你们庄主文翰林想必还知道我这一号人物。——至于易杯酒为什么杀不得嘛……” 他笑了笑:“只为:他还欠我一文钱。你们杀了他,那一文钱谁还?” 众人再没想到这人就是据传富甲天下的鲁狂潮,怎么又说易敛欠他一文钱?这又是什么故事?沈放久知其人,没想竟是个这等模样的一个老人,全无商贾之态。 张五藏双目紧缩如针,道:“通济钱庄原来也与淮上有来往,哈哈,你们就不怕贴本吗?” 只听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只要你秦丞相略为争气一点,把朝廷略弄得略象样一点,边关能够稍微平静一点,将士不那么孱弱一点,我一个商贩,凭什么结交这班亡命之徒?可惜,嘿嘿,没有他们,战乱之下,我皖中商贾先为齑土。这可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以为我愿意每年大把银子往出洒吗?” 说完,他含笑看向易杯酒:“易公子,我那一文钱还在不在?” 易杯酒含笑掏出用丝带拴的一文铜钱来,放在琴侧。那人笑道:“在就好,在就好。我帮你把这三个小子打发了,你我再慢慢清帐,清完帐咱们出去喝酒。” 易杯酒含笑颔首。那老人就站起身来,张五藏见他行过来的步态,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文翰林与自己说过的一个人来,叫道:“你就是久遁江湖的鲁——布——施——?” 鲁消脸上一愣,似没想到这小子会猜到自己当年真正的名号。他人本离得好远,这时一个人忽然涨大了起来,其广如鲲、其厚如鹏,一身淡黄衣裳猛地鼓起,口里喝道:“难得你知道老夫!” 张五藏之人已经大惊,没想到会碰到这在江湖上已成传奇的人物。只见他人影胀大,沛然丰裕,出手果然与一般武功不同,全然不是博击,而是伸出一支胀大的手掌直向张五藏三人罩来,那一掌就似天罗地、网尽了张五藏三人的天灵地谷。 不说他三人感受,堂上的吴四、李伴湘、玉犀子几人都瞠目结舌: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进击!也是在这一掌之下,他们才知人世间究竟还有何等高手,高又能高到什么程度。那一掌去势并不利,堪堪击到张五藏三人头顶,三人齐齐伸出双手,欲以六掌拼命抗拒,——他们自己也知只怕多半是螳臂挡车,生死无由,但当此之际,不能不奋力一博。只听堂外屋檐上忽有一人笑叫道:“好个鲁布施,快打、快打,你一掌击下,当年与张天师所订之约就解了,龙虎山上三句话也就不算数了,痛快啊痛快。” 鲁消一楞,手不由就停在半空,喝道:“什么人?” 堂外人影一闪,“哈、哈、哈”三声怪笑,更不答言,人已飘然渺去,其轻如羽,其影似芒,众人寻声望去,只觉日影之中,自己只似眼花了一下,就什么也没看见了。鲁消这一掌似就击不下去了。口里喃喃道:“张天师那厮也暗助文家吗?” 座中人大多不知张天师是谁,茫然相望。 鲁消顿了一顿,目光望向易敛,眸中似有忧色。一叹道:“看来你名声虽不传于世,反声振于九天之上,连张天师对你也留意上了。” 言下分明代易杯酒担心。他一言方罢,却一拍手,看了张五藏一眼:“好、这事老朽不插手了,算你们运气好,但不要以为易敛号称不通武艺就好对付。嘿嘿、嘿嘿,这样也好,老朽也很想知道,虽没人看过他的出手,但他到底——懂不懂武功。” 说着,他大笑三声,身子已如大鸟般扑出。 沈放望向易杯酒。只他一向形容淡淡,但屋外那人喊及“张天师”三个字时,沈放却注意到他神色微变。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易杯酒担扰,也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一种那么专注的神情,仿佛全身心地将什么人想起——在即将到来的极大的困难中。 四解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风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鲁消虽去,江南文家的‘别院三藏’张五藏,古巨、于晓木还是一时喘不过气来。很隔了一会,张五藏才重聚杀机,狞笑道:“易公子,你的护身符已走了,就请下场比试比试如何。你取了我三人人头,自然不必再答什么话。不然,嘿嘿,我三人如在你嘴里问不出话来,无颜回去面见秦丞相,只好把你一颗头砍下来带回去,算是带回去你一张嘴,让他老人家亲自问你好了。” 堂上诸人也没想到要帐要帐、居然会要出这么个结果,变成了一场势力之争,而且连湖州文家、缇骑袁老大,以至当朝丞相都扯了进来。虽然得聆隐密,座中人都有不虚此行之感,但也深知——所谓鱼知深水而不详,‘文家三藏’一旦得手的话,不知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一时,一场银钱之争变成了江南文家对易杯酒的刺杀行动。众人虽知易杯酒此身关联极大——这人还死不得,但无奈都插不上手。只听易杯酒淡淡道:“在下不解武功,又如何下场?”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想——完了。他们久已见易杯酒过于文弱,恐怕不会功夫,没想所猜是实。三娘一只手已暗暗扣住怀中匕首,她虽自知不敌,但当此之际,也只有一拚。只听她轻声嘱咐道:“傲之,一会儿我拚命先缠住那人,这是在六合门总堂,他们要杀的人又关连极大,堂上诸人也未必会人人袖手的,如果他们出手,就还有一线之机,如果不出手,我也勉力挡住那三人一会儿,能挡十招就十招,能挡五招就五招,哪怕是三招呢,到时你别管我,带易公子先走。” 这已是她第二次嘱沈放先逃,沈放眼中一湿,却知当此关节,讲不得儿女私情。只有低声道:“那、你小心了。”却听那边张五藏已仰天打个哈哈,大笑道:“真是奇谈,你既然敢孤身一人行走江湖,那就是不怕死了,难道说碰到别人要杀你,你只来一句不会武功就可以了结了吗?嘿嘿,如果这样,南朝北朝也不用争了,宋金之间尽可议和。只是、天下要多活下来多少废物,让人看了闷气。” 他这话语气睥睨,颇有以万物为刍狗的意味。易杯酒却镇定不改,转头笑向三娘子道:“我听杜淮山说,荆女侠善用匕首。小可不解武功,不知请荆女侠代为出手如何?” 荆三娘一愣,她也没想到易杯酒会直接找到自己身上,心想:原来他不慌不忙,依仗的是自己,这下他可料错了。要知当日三娘于松林之中勉力一拼,也只是勉强抵挡住文亭阁,只怕三五百招一过,多半无幸。适才见那于姓之人出手,分明功夫更好过文亭阁很多,能以一人困住六合门四位高手,逼得他们人人自危。三娘自量以自己之能,也就与瞿宇在伯仲之间,只怕这文家三藏,自己一人也接不下来,何况三个?但她见易敛一路行事布局,周至缜密,少有冲动。或有所言,无不中的,不似个让人轻身涉险之人,暗想:或者他别有所见?——她一向豪气不让须眉,虽知这一战凶险,却也并不示弱,闻声一笑站起,清声道:“即然易公子有命,那又有何不可?怕只怕我荆紫一介女流,挡不住文家那三位高手,有负先生所托。” 她这一站,其嫣然飒爽、风姿语笑,就不知可愧倒多少男儿汉。 只听易杯酒淡淡道:“不会的。——阴沉竹掌力?——一雷天下响的内劲?——只怕也还算不上天下无敌。荆女侠,当年公孙老人可曾传过你一套《剑器行》?‘绎袖珠唇、红颜皓齿、偶然彳亍、舞破中原’,在下不才,倒要替三娘重新编排一下了。” 这话旁人还不觉得,但在荆三娘听来却如雷贯耳。她这些年虽闲居镇江,但冬寒夏暑,雪夜霜晨,功夫始终不曾放下。但练来练去,始终难有进宜。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武障’,卡在了那一层,苦无高人指点,始终突不破。于此困顿之中,便记起当年传她匕首的公孙老人曾对她说的话:“你姿质极好,根骨绝佳,又为人颖慧,勇毅果决,本是一块极好材料,可惜时间所限,我只能跟你呆三个月。否则,本门《剑器行》中有一套极至剑法称做‘舞破中原’,极适合女弟子练习。若能有成,不说叱咤天下、无人能敌,只怕也足以臻至一流高手境地,鲜有能挡其锋锐者。可惜二百年来,无人练成过。你本来有望,可你要练这套功夫,起码也要在十年之后了。但那时,你我只怕已无缘再见了。” 当时三娘好奇,就硬央老人把那篇口决传了给她。可惜这些年练下来,身法步眼,无一不对,只是连不成篇,舞不起来。这时听易敛说及于此,不由双眼一亮,一时之间容色绚丽无比,笑道:“易先生,那就请你指点指点。” 她本一直呼易敛为易公子,但听他适才话语间分明已露出助自己艺成之义,如能行得,也是半师之谊,不由加了尊称。易敛一笑道:“不敢当,这套《剑器行》本传自汉代黄石老人,为人所知是于唐代公孙大娘,三娘只怕也曾苦练不缀,但只怕有一节不知——这《剑器行》原是脱胎自舞、悟道自舞、归意于舞的。既是舞,没有乐曲怎成。在下别无所能,只是还可以为三娘之匕首抚上一曲助兴。” 说着,他抚抚廊柱,盘膝于地,横琴于上,以指轻轻一叩弦,口内清清冷冷道:“听清了,《剑器行》歌决——昔有佳人,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名动四方;观者如山、气意沮丧、天地为之,无语低昂;来如雷霆、堂堂震怒;罢如江海、永凝清光……” 他所念的歌决正是公孙老人《剑器行》的总决,开头几句取意于唐时诗圣杜甫《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成句,下面所念的就是歌决了,如何进、如何退、如何趋避、如何防身、如何一击如电、如何飞遁如兔、又如何藏、如何止……旁人听得模模糊糊,荆三娘这些年苦研于此,日日夜夜、时时悬心。这时呼他念来,每个音符都似打在自己心里。她平日索解这剑决,只是一字一句的抠其意思,不能说没有所成,但这番苦功用下来,一篇歌决虽解得句句不差,但总连贯不起来。这时听易敛一气念来,开始还不觉,后来只觉其抑扬顿挫、浅吟深叹,若和符节,若中关旨,她面上就喜色一露。易敛见了,颔首一笑,他这时已念至第二遍,却又不与第一遍完全相同,却幽微曲折,似又发第一遍之所未发,三娘双眉轻蹙,暗想:这口决原来还可如此贯连,只是又与第一遍不同,那究竟,何去何从?心里一急,也知此时正当战阵,不参悟透如何能行,脸上冷汗岑岑,但心里还是如一团乱麻。 沈放不解武艺,其实何只他,座中尽多高手,却也一时猜不出就这么念上几遍三娘就会瞬息艺成了?只见易杯酒缓缓轻吟,三娘蛾眉低蹙,都沉浸在一篇《剑器行》里。这时易杯酒已念至第三遍,口音似乎平淡了好多,质木无文,毫无升降,但语速加快。三娘心中正扰扰不安,腾腾如沸,只觉满地丝丝缕缕、看似可解,却偏偏找不到那线头,这时只觉他一字比一字快,快上加快地一字一字地砸在自己心里,都隐隐生痛,但却似慢慢豁然开朗了。猛地易杯酒伸指在弦上一划,“琮”然作响。三娘本一直侧倚在廊柱上,这时忽一跃而起,大笑道:“我得了、我得了!” 文家三藏先见他们形止古怪,不由愕了一愕,不觉中等了他们一等,越看越奇,这时忽见他们一个大笑,一个微笑,不由心中不安,喝道:“你得了什么了?易公子,你原来如此脓包、贯用女子帮你抵挡的。荆三娘,我劝你别自不量力,中了他姓易的计。” 他也是一直在担心易杯酒只怕是深藏不露,所以不愿多树敌手,其实心中又何尝把荆三娘就在眼里? 荆三娘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听易敛道:“荆女侠,你技艺初成,正好有如此高手试剑,不亦乐乎,还请印之于琴曲。” 三娘此时对他已颇信服,只听他语音一顿,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剑器》一行,先机是至重的。荆女侠不出手还等什么?”说着,双手连挥,他七弦古琴就如夜雨初暴,银瓶乍裂,宫商角微羽,一齐响了起来,真是惊雷忽掣,铁骑突出,声响呼号,一时俱起,却分毫不乱。三娘子也随琴声飘起,一着“飘渺西来”直向张五藏刺去,张五藏不及挡,双臂一振,身子直向后退去;三娘这一匕首却已向古巨击去,古巨双掌一拍,堂中就似响了一声雷,他竟要凭一双肉掌夹住那匕首;三娘如何能容他夹住?只见那匕首来势飘忽,竟绕过古巨向他身后于晓木刺去。于晓木就是适才出手之人,他见三娘来势吊诡、不敢大意,以“阴沉十掌”之第一掌“沉沉如碧”开招,三娘避开来势,兵行险道,那一匕首险险从于晓木头上掠过,自己一跃丈余,退到廊柱。 这一招之下,堂中之人齐齐一惊。那文家三藏似再也没想到荆三娘以一介女流,使出的匕首竟如此高明,实猜不出她与易杯酒适才对答只是装模做样、还是真的获益不少。旁人也惊这飘忽一剑,如影如魅,连沈放不懂武功之人,也觉三娘这一招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三娘出手也快、准、狠,但似颇多匠气,招式之间,求快、求准、求狠之用意明显,这一招却意势绵绵,飘忽凌厉,让人望去,直有姑射仙人之感,好象适才一席话让三娘听得、就如领纶音、如闻大道一般。 连三娘自己也心中暗惊,她适才旁观,已觉对方武功极高,似乎自己难望其项背。可这一击之下,才知对手出手到底凌厉到何等程度!奇的是自己居然应付过来了,而且未落下风。她吁了一口气,想起易敛所说“先下手为强”的话,又一跃而起,这一击就不再是试探,而直接是短兵相接,只听“叮叮咚咚”,一连响了三十余声,每声都极细微,但一一入耳,清晰可辨。这‘叮’声却是对手见三娘太强,不约而同从袖中掣出一根铁棍,长不及尺,黑黝黝的,说不上名目,想来是他们练就的奇门兵刃。这一轮攻击过后,三娘倒飞而退,面色微红,额角出汗,她不待喘息,已又游身而上,只听又是一片“叮叮咚咚”之声,如是三击,局势已变成她攻敌守。她每一击必其快如电,出手迅捷,然后飘然即退。第一次出手是退回南首廊柱;第二次已是退至西首;到第三次,则退至了北边门口;这第四次,她却停在了东首。转瞬之间,她已攻敌三次,连换四方,每一剑都分毫不可差错,稍差一点,只怕就是重伤损命,而她居然拿了下来。以前她也曾无数次含忿出手,为了报仇雪恨,但其实她都是被迫的,如她习武也不是性趣使然,只是必须苦练、不得不尔。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畅快的出手。武功已不止是她护身的手段,她似已遨游入某个奇妙的天地。虽一招之失可能就此让她万劫不复,可她却感到一种自由。三娘看了看陪她多年的匕首一眼——七年卖艺,十年沉潜,细心琢磨、苦苦研练,是的,也是到她学有所成的时候了。 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对望一眼,已慢慢围成三角之势把三娘圈住。三娘并着急,在圈内或行或伫、或跃或止,每一击必尽全力,却又似随时可飘忽而退,如击如削、如舞如蹈,加上她红颜青发,真当得上“舞破中原”四个字了。可惜她初习乍练,一开始招式间未免时不时有断续,剑意也有不能连接之处,可只要出现破绽,她就会隐觉琴声入耳,那琴曲似乎就把她的招意重新连贯起来。三娘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剑器行》是脱胎于舞,悟道于舞,归旨于舞了。 张五藏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之么久战一个女流不下,偏那三娘招式似越来越是绵密,如风萍渡水,无可寻隙。他暗咬了几次牙,终于道:“布阵。” 古巨、于晓木面色一愣,却已会意,想:不拿出这三年来练成的压箱底的绝活只怕真的不行了。只见他们足下方位忽变。进三退四,攒五聚六,一开始未免显得笨拙,但渐渐就见出其中妙用。配合了脚下步法,他们三根铁棒舞得越来越快,如急风密雨,把三娘围得铁桶也似。三娘那东奔西掷的一击逐渐被他们缚住,变得兜转不开,可供回旋的圈子越来越小,心下忧急,屡次硬冲,却也冲不出去。 易杯酒本一直专注于琴,这时却抬起眼来,似也没想到文家‘别院三藏’还有这一手。沈放瞧不懂场中局势,自然不时盯向易杯酒,向他脸上寻找。想:既然他是操曲之人,想来必识得场中得失。这时见易杯酒脸现忧色。一直盯着场内,似乎也知三娘到了最紧要时刻。他手下琴曲也不时在变,铮铮琮琮,寻隙而进,似也在努力帮三娘寻找得胜之机。练武之人欲有进境,本来都有数道关口要过,他知道三娘现在面对的就这样一道关口。平日里过这关口已是千难万险,何况象三娘这样竟然在激斗恶战中碰到‘武障’的。她如冲得出,悟得到,那便好,只怕从此就可挤身一流高手之境,她这一套“舞破中原”也就算练成了;可如不能……易敛轻轻一叹,知道自己也无法可想——因为外人此时是无法助力的。 三娘只觉压力越来越大,连沈放都看出场上面渐渐只见黑影幢幢,少有三娘子匕首的青光闪闪了。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忽然场中爆开了一片急风密雨,如檐间铁马、塔顶梵铃,一声声越来越高,想来双方已施出全力,就不知是三娘的匕首锐利,还是对方的铁桶合围紧固。忽然脱的一声,沈放寻声望去,只见三娘一柄匕首已被击飞而出,直冲梁上,插入梁木,深可及寸。沈放只觉自己忽吸一停,心都不跳了,他想找到自己的心,但也似再也找不到了。屋内猛地一静,兵刃相击之声也没了,沈放看着那梁木上的匕首,在自己心中不知是对老天还是对自己大喊着:“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不能要你死——他眼中浮起语笑嫣然的三娘的脸,不能,——没有你的生命会是我无法承受之空,没有青丝的枕畔也将是这世上最大的悲冷!没有你的一颦一笑、我就算坐拥天下又有何用?——那一刻,沈放虽没出声,却觉得心中那个喉咙——如果心也有喉咙的话——已喊得哑了,——我不要,真的不要,求求你——不要! 那一刻他似觉已过了一生一世。场中为什么还没有声?他的泪流下来,他知道,无论如何,他必须低头。他是男人,必须有担当,必须面对,哪怕是三娘尸横于此的惨况。也许还有他可做的事要做——这也是三娘要求他的,他要尽力护住易杯酒,哪怕屈辱,——这少年是淮上很多人的希望。然后,他强迫自己缓缓低头,这一低头,他似已过了一生。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沈放低头。 他注目场间,还来不及分得清是谁。先看到的就是血,地上的血,然后才见场中四人,四人默然对立着,张五藏的脸上还在笑,那种让人阴寒入骨的笑,沈放眼一花,移目看去,他看的是古巨,他要最迟最迟再看向三娘,哪怕那是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结果,且让它迟些,让它迟些……古巨的脸色却是阴红;然后、沈放望向于晓木,于晓木的脸上黯无颜色;然后,沈放才听到那一响,是古巨、于晓木、张五藏一一相继软倒,他们或喉间、或心口、或眉际,都被刺了一小孔,是簪子扎的。在最紧要关头,三娘弃了匕首,以一支木钗,博杀三人于永济堂上。 而她也已,汗湿重衣。 这还是今天第一次场中有死人。众人都惊愕无语,不敢相信这一个结果,却也觉得,这才是应该的结果。 似是知道这一战的凶险,三娘与‘文家三藏’开战时,朱妍就已被那老苍头护送走了,也就不及目睹这血腥一幕。这时,只听有人轻轻鼓掌,是吴四,他说:“恭喜荆三娘舞破中原艺成。” 荆在三娘颔首一笑,她的眼却在人群中找着沈放,直到找到沈放的眼时,她的心情才一松。——她以一介女流博杀‘文府三藏’于永济堂,明日传出,必然轰动天下,但这些她不在乎;她终于练成十年来苦心孤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但这些她也不在乎;这一刻,——绝艺已成、强敌已诛,她的心里却猛地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才不会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时那种空空茫茫、四顾无人的孤独。 两人四目相碰,如同四手相握。其间之凝噎哽滞、悲喜欢愁、忧惧相煎、劫后重生,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吴四、李伴湘都目睹了这一战惨烈。连他们也没想到,今日的结果会是堂上‘文府三藏’横尸三具。瞿府家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惊慌,在冷超招呼下,把尸体抬了出去,找三口薄棺敛了。易杯酒似声音微怠,一双倦目望向堂上余人,道:“列位,咱们就把帐清了吧。” 李伴湘灵牙利齿,至此也觉喉头发涩。他自带得有人来,去与沈放办交割。然后是玉犀子的四万两,最后是吴四。只见金陵吴四结罢帐并不急着走,迟疑了下,对易杯酒抱拳道:“在下的南京半金堂中独研的金创药还是小有虚名的。易公子以后若有所需,只管遣人南京来找我。” 易敛似是也颇看重于他,略微一笑,与他拱手作别。堂中金银却并未全被取去。有文家的十七万两在,还有胡七刀留下的几万两银子。易杯酒一叹道:“谁想还有剩的。”他望向堂中之人,留下十四万两与瞿府收回永济堂,其余金银还烦瞿府家人搬到车上,一齐也带走了。 瞿宇似是对易杯酒没把金银全部留下颇有腹诽,却也不便说,只听易杯酒道:“日后六合门若有用到淮上之处。只管来告。” 瞿宇不答,郭、刘、杨三位也淡淡的。冷超却为装车忙前忙后很忙了一会儿。易敛上车前,却仔细看了冷超一眼,瞿宇与郭、刘、杨三老对他的态度他象并不看重,却对那少年颇为属目。 他们这两辆车就这么又一路颠颇出了六安城。城中正是六安黄昏最热闹的一刻,沈放从车窗向街两边望去,只见一个个临街店铺,栉次鳞比。小的如针铺、颜色铺、牙梳铺,大的如肉市、菜市、米市,一派熙熙攘攘。进六安城出六安城也只有两天工夫,他却好象经历了好多——过手了四十余万两银子,目睹了一场腥风血雨,其间还有朝野之间、江湖之上的势力倾轧、权谋消长……统统这些,六安城中的百姓并不知道。他们只想热热闹闹、安安生生地过他们的消停日子,哪怕平凡、哪怕琐碎,那也是平凡的烦恼,比担惊受怕强多了。沈放第一次明白了一句话,什么叫做“江湖子弟江湖老”。他看着车外百姓,那喧喧嚷囔,于此水深火热、危如系卵、转瞬间就可能倾覆危乱的时势中,还是那么笑着、闹着、家长里短着。——大家都知这是个乱世,却都佯佯若不知,连沈放也不知这份心态是对还是不对了。这份安稳、这份温暖,宛如刀尖上的舞,但其中的美还是有一种让沈放几乎泪下的感觉。 易敛已说要把这余下的不足九万的两银子存入“通济钱庄”,以备马上要结的供应襄樊楚将军与河北梁小哥儿的粮米的帐,还得余下两万汇到苏北去。这车里的银子转眼又空了,怪不得杜淮山曾笑说易杯酒只怕是天下经手银钱最多但最穷的人。这一趟镖——沈放从困马集相遇,到今日之散尽,也不过一月有余。但其间之争斗博杀、同门反目、尔虞我诈说起来都是平生所未经。这是沈放第一次真切地接触到江湖,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江湖之上、朝野之间强权与强人之间的争斗——每个人都力求把自己诉求最大化着,如袁氏兄弟、如文府三藏、如鲁消。而如那瞎老头和小英子、自己与三娘、还有张家三兄弟,只是颠覆于这倾轧之间,不知怎样幸运才逃得过一命。但总有人不是那样吧?沈放自问,于是他就想起骆寒,想起那一剑即出,天下睥睨的气慨与光彩,那光彩会在暗夜将人的生命照亮,也顺带将这一趟镖连同自己与三娘送到了淮上。 沈放看着易杯酒的脸,——车窗外是个曛然、欲醉的黄昏。车走到城郊,窗外已寂了,大道两旁是冬麦与夕阳的金红。易杯酒微微合着眼,脸上抹上那一抹金红、却反衬出容颜的苍冷,沈放也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整合着一项什么样的事业?他与骆寒如何相交的?这段相交又是怎样一段看似平淡,却中心藏之、岂敢忘之的友情?——他所谋何在,所思何在?——看他的容色,入世中总有一分出世的隐遁,平静中似又有深深的不平静。他的心中该有隐秘吧,——那隐秘又是什么? 易敛忽道:“再有六七天,咱们就可以真正到了淮上了——那儿、算是家了。”他的话有些倦倦的。——明天?明天还不是一样的为粮草衣物、兵戈马具、银钱帐目而营营忙碌、争斗操劳的一天。沈放看着易敛,已能体会出他那一种倦。他付出的努力也许丝毫没有骆寒那暗沉沉的夜中一剑击刺的光彩,但这努力与他所努力改变的一切却更烦恼、更磨人、更长久,如同穿衣吃饭,如同人世间磨人的一切。生命是一件华美的馈赠,但可填充的难道只有这无数的繁琐与疲重? 也是这时沈放才注意到易敛手里的那个杯子。那是个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沈放认得:这杯是骆寒附在镖货里一齐送来的。整车的镖银他都送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单单留下这一个杯子。这是沈放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在满车的黄金珠翠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只杯子?他看着易杯酒握杯的样子,好象、好象是极倦怠地握着一个朋友的手。 窗外的车夫忽扬了一下鞭——出城了,沈放听到车夫口里喊出了两句口号:“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江湖夜雨十年灯啊…… 小序 到过江南的人只怕都忘不了江南的雨。雨一来,整个吴头楚尾就仿佛如诗如画了。雨自身是广漠而冷的,但滴在屋檐、打在斗笠,混入了这烟雨中的便有了檐间笠底的人间之气——包括最悲惨的强颜欢歌和最欢悦的酸软**、都发生在这细雨里。近看未免痛切,只是站在远了久了的地步那么广漠——广广大大——地看下去,一切人间的哀苦都已幽幽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只让后人觉得:无论切出哪一片——如果历史也可以切片的话,那幕烟雨、那段故事都可以揉成绝美,点就传奇…… 十月初三,距尖石嘴渡口下游不过三十里的江面旁,有家‘于记’活鱼酒家就这么默默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这酒家是个江村野肆,有些破烂,鱼鳞的瓦在雨里洗出一种残破的乌沉,大半边亭子斜吊着脚搭在了水里,木制的栏干旧得已近于黑色。从这里坐着望去,倒是个赏景的绝佳去处。可惜、剩水残山无态度,又何物能料理成风月?——水榭中这时正坐了两个人。 “三天之前,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话的是个少年人,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生活在水边日久的原因,他的脸色晒得有些黑,可神色眉宇间另有一种轩敞,不似普通渔人的鄙陋。他问的是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也好六十岁的年纪了,一个斗笠放在身边,一副渔翁的打扮,可气质纡缓,举止苏徐,眯着一双眼看着那雨里,象是一只尊华睿智且很老很老的狐狸。那老者望着别处,似在等什么,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道:“是的。” “那三大鬼呢?三大鬼没有追上来?龙虎山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可不好惹!” 那小伙子似乎无限好奇,不停地追问着。其实、这段故事老者起码已给他讲过三遍,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追问细节。口里还喃喃着:“我怎么就这么没赶上,偏偏那天进什么城!——大叔爷、你怎么都看见了?” 那老头儿这时才收回眼看向那少年。望着别处时,他的目光本是锐利的、沉冷的,但看那个少年时,他的目光中不觉地就多了分慈爱。只听他笑道:“因为、那天大叔爷在江边补船呀。” “那天、大叔爷就看见顺着南岸的江边漂下一只骆驼。叔爷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兵火连天都经历过。那天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想:是不是年纪大了,眼花了、自己看错了?” 他说话时唇角有一丝笑意,那是绝对相信自己目力、不服老的一种笑意:“仔细一看,果然是有头骆驼,上面骑的是一个黑衣服的少年人,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浑身已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人的精瘦,但绝对结实。然后我就看见岸边有三个人影连腾带跃,紧追不舍。那少年似是并不真想抛掉他们,也不渡江——看他跨下牲口的力气、是能渡过去的。也不靠江心,始终这么载浮载沉,悠然而进。到了这截地面,我见那三个人影抓住机会,忽然腾跃而起,一招一招向江中那少年击去。爷爷见那三人都穿着披风,借风使力,如枭如鸱,其中两人兵刃均是江湖上少有人用的‘鬼头爪’,才知出手的原来是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不由也吃上一惊。” 老人说到这儿,愣了一会儿,伸出手端杯呷了口酒,才继续道:“那少年就在江心驼背上接他三人的招。他使一把长仅二尺的短剑。一招之后,他坐下驼背就不免向下一沉,但那牲口结实,不当回事。借水的浮荡那少年人就可轻松化去三大鬼的沉重攻势,接着,他的牲口在这一招之间不免就会漂下一段,对他出手的人却要退回岸上换一口气。如果只有一人和他缠斗,不免三五招之后就会落后。但他们有三人,轮番进击,鹞翻鱼跃,所以始终把那少年缠得紧紧的——看来他们一路就是这么翻翻滚滚地缠斗下来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听得眼中发光,不知不觉把双肘齐支在油腻的桌上,也不嫌那桌子脏了。却听那老者说道:“三大鬼攻势凌厉自不必说,但那少年人的剑术可真叫我佩服:别出机杼,自成一家,每一招都让人如闻大道,如行歧路,发前人所未发,叔爷我都看呆了。忽听那少年笑道:‘你们战无能战,退又不退,真以为我不能在这江边掘个鬼冢吗?’” “那三大鬼齐声怪笑,也难怪他三人张狂——出自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又名列入九大鬼中,一向买过什么人的帐?袁老大对他们尚且礼遇,这次和一个少年缠斗这么久,说出去很有面子吗?所以他们出手反而紧了起来。说实话——叔爷大大小小也算见过天下高手庸手百余战,却是头一次见到人这么一在江中,一在岸上鹰翻兔起、往复对决的。我看到暮色中那少年双眉一剔,见又有一鬼跃起——这个年纪颇轻,好象是九大鬼里的七鬼。这时正是那少年刚接了二鬼刑风一招,二鬼刑风气力已尽,正后退回岸,而大鬼正在岸上蓄力疾追,七鬼则刚刚跃起出招之际。却听那少年高叫了一声‘共倒金荷家万里’,好象就是这七个字,他一拍坐下骆驼的后颈,人已一跃而起,避开袭来的七鬼,反去追击正后退回岸的二鬼。” “叔爷一见这招,已觉那少年高明,二鬼这下只怕不好!果然,岸上大鬼已经立时变色,不待缓气,已腾空而起,要来相救。但那少年何等之快,只见他剑带弧形,一招之下,二鬼已不及回避,痛哼一声,肩头中剑,刺穿而过。他重伤之下,身子登时下沉,向江心坠去。大鬼已一跃而至,他不去接那二鬼,却叫道:‘老七’,命那老七去救助二鬼,自己手里就出了招,要趁那少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将他拿下。那少年只虚晃了他一下,却身形一旋,其势如弧,其转如蓬,避开那大鬼的这奋力一击,却向已托住二鬼退向岸上的七鬼追去。那大鬼大喝一声,招势已出,但在空中他毕竟及不上那少年的转折如意,只好劲力偏了一偏,就向水中的骆骆击去,把那骆驼打得向水中猛地一沉,险些没顶,他借力就翻了回去。这时那少年正足不沾地,向岸上的二鬼七鬼连连出手,二鬼已伤,七鬼全力支持,却已落尽下风。大鬼转眼加入战团,这时天好黑了,我也看不清,只见那面鬼影幢幢,剑风猎猎,时分时合,时聚时散,不过那少年始终没有落地,时不时飘然翻退,在岸边柳枝上借一下力。忽然场面一寂,三大鬼成犄角之势站住,严防死守,一动不动。那少年却伸出一臂,以一指钩在岸边一棵大槐树绝高处的树枝上,随着树枝一荡一荡,似也要化去适才激斗下来身上所受的岔力。” “以叔爷的眼力,当时也没看出谁胜谁败。当时场面极静,我在旁边远远的也不由屏声静气。良久才听那边大鬼冷着声音道:‘我兄弟几个败了。你已重伤我二弟、留下我七弟一臂,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三兄弟性命也留下?’” “那少年在树上静了下,才道:‘那倒不必’,我听他声音也微微喘息,可想而知他胜得也不容易。那大鬼虽久经沙场,似也闻声一喜。我听他道:‘但有一句话说清楚,你今日放过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后却天涯海角再也不会放过你。’” 正听得入迷的那渔人打扮的乡下少年本甚厌恶三大鬼,这时却不由一怔,暗暗佩服这三大鬼无论为人如何,但也还说得上硬气。只听那老者继续道:“那少年却只‘嗤’声一笑,略不在意,口中喃喃了句什么,就见他手指一松,人已一振、一弹,重新向江心跃去。他那牲口也真不错,受了大鬼一击居然没事,这么急的水,仍停在江心等他呢。那少年一上驼背,那牲口就已随波飘去。只听他在驼背上喊道:‘我饶你们三个不死,是要你们三人传个话,跟袁老大说:我与他江湖恩怨江湖了。最近我没空,他如不服,约个时地,明年此日,再与他剑论生死。’” 那老者说到这儿沉默了下,“他们动手的地方离这儿不过三里,后来,我追查下来,看江边蹄迹,猜他就是在于寡妇这个酒店边上上岸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已听得脸色微红,意气扬扬,对门口传来的人声也全没反应,象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故事里。 第一章势迫 原来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物都非比寻常。老者名唤赵无量,少者名叫赵旭,都是出身帝胄,本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乱,龙种星散。赵无量与他一个兄弟赵无极凭杖一身武功,才幸免于难。赵旭更是赵家正派玄孙,乱离之后,就为他们兄弟两个扶养长大。他们本来也曾竖起义帜,带领一批人马勤王,后因金兵强大,终于冲散,好容易辗转来到江南,却不见容于康王赵构。赵构称帝建都临安、重开国脉后,两人也只有被迫远走江湖。两人领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赵无量与赵无极俱善“太祖长拳”、又善使“齐眉棒”,当时江湖人物称之为“宗室双歧”,因他们俱为皇族,却流落草莽,故有此称。有句口号道是:“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说的就是他们。 这且不提,却听门外这时有个声音道:“店家,前两日,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说话的人穿了件暗蓝色的长袍,脸颊瘦削,眉疏目细,话问得也和气。这人别的还好,只那身衣服怎么看也不象他自己的衣服,倒有乔装易服之嫌。——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于寡妇,烧的一手活鱼在方园十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只因近来生意寥落,实没想到这么阴雨的天还有客上门,不由更是殷勤。 那来人却只要她答一声“是”还是“不是”。及至听她亲口说了一声“是”,不由就将一双锐眼向那江边扫去。江边这时除了丝雨空蒙,什么也没有。那边那渔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里喃喃道:“终于来了……” 于寡妇一时忙着杀鱼,——可她再也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竟还不只这一笔,那人才入座,接连的就有人来。有人不说话直接就找个桌子坐了;有的则笑嘻嘻,似乎十分兴奋,中了头彩一般;有的则絮絮追问——但他们问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件事: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于寡妇这酒店的水榭本颇空旷,但接连地来人,不由地就显得逼仄了。有的还是一拨一拨地来的。只听先前在座的老叟赵无量口里喃喃道:“皖南、浙西、苏南、闽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这么多人就招来了。” 于寡妇一脸惊愕,这酒家从开业到现在就没来过这么多客人过。到后来,每来一人,她脸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难得的是来的人倒都不排剔,虽然后来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没一个人有怨言,都找个地儿安静地坐了,且银子花得也大方。有不修边幅的甚至就坐在了地上,后来者更有见水榭中实在狭窄,且木头老朽、怕承不住,自要了酒冒雨就在店外沙滩上坐着的。于寡妇一边烧鱼一边纳罕:实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不知撞了邪还是走了大运,竟来了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人物。今儿这一天,就足抵得她平时两个月的生意。她也不敢多问,因店小,备的菜不多,自顾忙着打发司务到旁边的渔村买鱼买菜。 好一晌,那渔家少年才从自己的玄想中回过神来,惊觉这一幕奇景——这一向冷清的水榭中竟来了这么多人,店里店外好有三四十!他睁大了眼不由一个一个挨着看去,只见这些人神情或阴狠、或剽悍,非同于普通百姓。那少年也是有见识的,见其中不少人太阳穴高高隆起,分明是会武之人,而且是内家高手。店外沙滩上坐的十几人中更有几人分明就是绿林豪客,不由一脸疑惑地望向他叔爷,吃惊地低声问:“大叔爷,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只怕还都是练家子!怎么都跑到这么个小店来了?” 他叔爷低声笑道:“没错,旭儿,你只管看着,别说话,你不是愁没赶上那天的热闹吗?别着急,那还只是开始。从今天起,这江南六省的热闹才算真正上演,只怕要够你看够你瞧的了。” 他们两人都坐在靠水的角落,加之打扮寻常,一副本乡本土的模样,所以也就没谁对他们两个注意。那些人相互之间似乎也认识,但彼此之间都绷着,没有人肯先说话。一时之间,只听得除于寡妇忙着收拾鱼的砧板声,再无声息。鱼不会喊,否则,它不为了疼,也会为这难言的寂静而大叫的。有的人也怪,就瞪瞪地瞧着那些鱼在于寡妇乎下拚命地张嘴,宁可用这消遣也不肯开口打破沉闷。 那旭儿忍不住“嗤”地一声低声笑道:“哪儿来了这一群泥菩萨?” 他一语未完,就见他叔爷先是眉毛一跳,然后耳朵也一跳,然后才听得远远有个豪荡沛然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这声音发处分明距这里还有两三里之路,但其响如钟、其音如謦,聚若有形、散如无物,奔龙走马般直投入众人耳朵口才炸开。那旭儿也是个识货的人,口里一声轻呼:“哇,块磊真气!连这样高手都来了,今儿可真热闹了。” 他叔爷冲他赞许一笑。水榭内外,人人不由也是一惊,都想不出这耿某是谁?却无一人答话。叫旭儿的那少年朝南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正一纵一纵地转眼逼近,身材甚是壮伟,腰间却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累赘。走近才看出他肋下还挟了个小童。他们转眼已到了水榭之外一射之地。那汉子停下身形,并不急着进来,却把一双锐目向水榭中扫来,人人只觉自己毛孔都被他看得一炸,然后那汉子才顿了一顿又开口道:“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他似乎不擅长说话,第二次开口还是这一句话,水榭上还是无人答话,静了静,店外才有一个老者站起,呵呵笑道:“小老儿还道是哪个耿某,原来是耿苍怀耿大侠,难得难得,您也在邀约之列吗?” 耿苍怀望向他,却似认得,想了想,才忆起这人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寓。五指门以指爪之功见称,所以那何寓的手上指间厚茧累累,也是凭这一点耿苍怀才把他忆起的,他不由微微皱眉道:“怎么,是何长老传柬相邀的吗?” 那何寓似是个通达老者,含笑道:“小老儿哪有那么大的面子。我们老哥儿俩也是应邀而来,主人至今还未露面呢。” 耿巷怀一眼扫去,见沙滩上还有一个秃顶老者,衣着与何寓差不多,正冲自己点头微笑,知道他大概就是江西五指门的另一位长老何求了。这两个老人在江湖上口碑不恶,耿巷怀心内稍安,他为人谨慎,至此才一握小六儿的手,说:“六儿,咱们进去。” 那小六儿这几天大概又得他治疗,人已大大精神活泼起来。他似极信赖他耿伯伯,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巷怀大手,一双眼珠却滴溜溜直转,极好奇地向众人脸上看去。耿苍怀步大,小六儿被他一手握着,双足几乎腾空,没几步,他们已走入水榭之中。水榭中却只剩了个三条腿的桌子给他们坐。小六儿见别的桌上热气腾腾地有菜,回头看了下耿苍怀脸色——他这些天屡次和耿苍怀出生入死,已懂得查看局势情景——见耿苍怀脸色平和,似是不会有什么大事,才开口道:“耿伯伯,我饿!” 耿苍怀一笑,叫店家也炒两个菜来。于寡妇那边别处也差不多都忙好了,忙应着。不知怎么,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就对最后到的这一大一小两个看着有好感。那小六儿已不是当时临安酒楼中的模样,人洗得干干净净了,衣服也换了,更显出唇红齿白,乖巧伶俐。于寡妇知道小孩儿喜甜,加意做了一道糖醋鱼端上来。才端上桌,那鱼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呢。小六儿极懂事,先往耿苍怀手里塞了一双筷子,说:“耿伯伯,你吃啊!” 轻轻一句,耿苍怀心中不觉一暖。他飘荡江湖有年,一向风尘奔走,急人之难,很少感受到这般温情过。不由地将一只手掌摩在小六儿头上,笑说:“六儿,你吃,伯伯不饿。”说着他抬眼向水榭内外众人望去,不怒而威,却已换了另一份神色。然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便笺,随手向那盘中抽出鱼身上的一根长刺,向身边木柱上一按,那便笺就被鱼刺钉在了那根木柱上。只听耿苍怀开口念道: “欣闻耿大侠得预铜陵城外困马集一役。斯时风慨,令人神往。弟不惭愚陋,甚渴一见,请于三日后会于尖石嘴东十九里处江湾于家活鱼小肆,共议江南九省武林峰会,另有要事相商,切勿爽约,令人怅望。” 他念的正是那便条上的字,柬尾却未属名。有眼尖的细看那笺上之字,见其使笔用墨遒劲婉媚,称得上好字。懂字的更觉是于本朝‘苏、黄、米、蔡’外另开一体。那渔老儿和他侄孙小旭也不约而同向那纸上望去。这名叫赵无量的老人似乎对此道也浸滛颇深,只见他指头不由就顺着那笺上的笔意划了划。口里喃喃道:“嘿,文家人中,继文昭公后,居然还有把字写成这样的,可谓难得。” 却听耿苍怀道:“本来,这无名之柬在下也不想理会。但是,嘿嘿,如果这是个陷井,在下倒忍不住要来看看了。麻烦躲是躲不掉的,耿某这些天拜人援手,暂得休养,一身新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的了。若是什么跳梁小丑,耿某也不惧。” 说到这儿,他把眼一瞪,身后小六儿忽“呀”了一声——他们坐的那张桌子本就只有三条腿,小六儿听他耿伯伯说话,不小心一碰,那桌子连盘带碗就要倾倒。耿苍怀看都不回头看一眼,却已知觉,右手回转随手拍出,“啪”地一下已拍在桌上,他这一势极奇,整个右臂似已翻扭过来,那桌子登时就立住了。小六儿脸上一愕,耿苍怀已收回手,那小六儿好奇,奇怪耿伯伯的胳膊怎么会向后扭转,顽皮心起,要再试他一试他,故意又轻轻推了一推那桌子,没想这次反是他自己吃了一惊——那桌子竟纹丝不动,他“咦”的一声,加力推去,还是不动,直至他使了全身的劲儿还是撼不动那桌子一分。他好奇心大起,滑下座位,趴在地板上要看个究竟。却见那桌子仅有的三条腿已整整齐齐镶入地板中,宛如天生似地生了根,小六儿一张嘴就张大了合不拢。水榭内外的人不由也都心头一懔——中州大侠耿苍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先前以鱼刺入木,蓄劲力于无形;加上后来这一掌拍桌,显出江湖少见的通州通臂拳功夫,都显示了一身极上乘的武功。这两手,座中诸人扪心自问,也有不少人自问做得到的,但要这么从容随意,蓄劲力于无形,根本不是为了显露功夫,而是功夫已随心所欲地融入日常行动之中,行若无事,挥酒自如,在座的只怕就无一人能做到了。耿危怀的外家“通臂拳”功夫名闻避迩;独门“块磊真气”加上他自创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更是驰誉江湖;但众人还是没想到其人修为神妙一至于斯。那边那渔家小伙儿旭儿不由地一吐舌头,对他叔爷道:“大叔爷,江湖之中,果然是卧虎藏龙,就这一招,十年之后,我不知练不练得出。” 他似震撼颇深,本对座中江湖人物颇有嬉笑蔑视之态,这时不由神色一紧。他叔爷慈笑地看看他,心想:这孩子有见识、也有志气——十年后就想练到耿苍怀这种程度了。但给这孩子经历经历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却听最先来的那个身穿宝蓝长衫,眉疏目细的人开口道:“耿大侠,此聚只是江南武林小会,商议一些事情,别无恶意,请勿多心。” 耿苍怀向他脸上看去,看到他左颈上有一块似是不小心溅上的墨迹,但仔细看看、却是块痣,心头微动,这分明是“徽州墨家”的标记,不由微笑道:“可是徽州莫先生?” 那人正是徽州莫余。他也没想到耿苍怀认出自己,也就洒然点头。耿苍怀有所联想,又向座中人望去,最后就把目光锁在了一个四十多岁面相萎琐的中年人身上,笑道:“原来端州端木巧匠也来了。” 说着双目一闪,这一留心,果然又认出了数人,口里喃喃道:“天目山的瞽叟雷震九也在,啊,还有辰州言家,嘿、太湖上的好汉也来了,还有吴下颜家,果然称得上江南武林峰会,只是诸位怎么都乔装易容?” 座中无人答话。耿苍怀又问:“正主儿还没到?他到底是谁?” 赵无量虽预知会有此一会,却似也猜不出正主儿是谁,不由侧耳倾听。却听那徽州的莫余先生已开口笑道:“这次遍发英雄帖,招诸位前来的,是湖州毕家的毕小兄弟。” 他语音方住,就听江面上传来一阵桨声。耿苍怀朝江上望去,只见霏霏细雨中,一只舴艋小舟正溯江破浪而来。那划船之人划桨的频率并不快,只是一摇下去,小船就嗖地一下向前窜出好远,足可见出他臂力之健。船头负手站着一个小伙子,耿苍怀目力好,虽离数箭之地,已见出那小伙儿浓眉大眼,脸上微微有几个疤痘,却并不认识。那船转眼已到江畔,只隐隐听得那小伙儿跟操舟的伙计说了一声“小心了”,人轻轻一跃,在船头已跃起半尺,然后猛地一跺,双足加劲,使一个千斤坠向甲板上跺去,那船头不由猛地向水中一沉,却听操舟那汉子吐气开声、“哟”了一声,双浆用力一板,闷声道:“起!”在船尾一较劲,趁水的势道,竟把那船头又高高悠起。那小伙儿就趁这一悠的劲儿,人已扑出,姿态豪荡,一跃迅疾,迅如狂风卷地,捷如宿鸟归林,已“刷”地一声投入水榭里。 他这一招玩得漂亮,飞度距离足有数丈,坐在沙滩上的诸人都一起鼓嗓起来。那小伙儿团团冲四周一拜,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静一静,开口道:“湖州毕结见过诸位江湖好友了。” 说着,他身一退,又是团团一拜。然后、已退至莫余先生桌边,冲莫余一笑,随手抄起一只杯子,斟满一杯酒,抬头道:“诸位前辈肯来,那是给小可面子,小可无以为敬,江湖兄弟,彼此心照,话就不再多说了,只是先干一杯为敬。”说着,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耿苍怀冷眼旁观,见他年纪虽轻,不过二十七八,但举止豪爽潇洒,目光精华内蕴,分明是个人物。他耳朵灵,座中虽数十人,但人人谈话都瞒不了他的耳朵,已听到水榭外沙滩上有一人问道:“华兄,这毕结又是谁?” 旁边那叫华兄的低声道:“嘿嘿,连他你都不知,这几年你是怎么在过?他现在可是江南武林的红人儿。出身湖州毕家,母亲是当年湖州文家的二小姐文素羽。文家的外围组织现在可都是他一手打理的。他是文昭公的外孙,听说极得老头子喜爱,又是湖州毕家的单传传人——湖州毕家上两代为了‘胡扬一战’死伤殆尽,到他这一代几乎只剩他一人了,但这小子颇能振做,自他出道,不靠宗族,湖州毕家也再次声名渐起,一时几为江南之冠。——江湖多世家,有句口号你总听过吧?” 先说话那人不由道:“什么?” 姓毕那人笑道:“就是‘湖州笔、吴下盐、并州刀、徽州墨、端州砚、汝州窑’,说的就是江湖六大世家。这六家都几百年的来头了。现在,湖州毕家可排在第一了。毕结也风头正劲,在江南和袁老二一时比肩,号称为一时瑜亮。你没看见,徽州莫余先生,端州端木沁阳也都来给他捧场,只怕另外三家主要人物虽没来得及赶来,但也派人到了。” 耿苍怀听到这里,就听水榭中有一人高声叫道:“毕小兄,这些客套话也就不用说了,你说说,这次发英雄帖招我们来是何用意?” 耿苍怀侧目一望,却认得,见那人虽改了装,但颈上、臂上都是一圈圈的黑毛,却是当日曾横行于东南近海的巨寇王饶,心里不由暗道:这所谓江南武林峰会果也说得上卧虎藏龙,俱都是曾经雄霸一方的主儿,当得上那一个‘峰’字了。只听那毕结笑道:“王大哥,你别急,我召各位前来,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确实的消息。” 说着,他走到栏杆边,拍槛道:“各位请看外面、就是数丈外的江面,诸位可知,三天前,是谁在那江边登岸吗?” 众人顺他手指看去,雨顺江横,却听毕结哈哈笑道:“是弧剑骆寒!——就是当年曾以童子之龄于南昌腾王阁剑斗‘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出色人物的骆寒。兄弟得到确切消息——两个月前,他骑着一匹骆驼潜行至江南,冠盖于途,却无人相识。其后他不知怎么跟缇骑对上了。他先暗杀了鲁好,剑刺了尉迟恭,闹得缇骑乱作一团。兄弟一开始还不知是他,接到线报后,还不信,不知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给缇骑添乱子,不想活了!知道是他以后,心里就一喜。那时却还不知他是为什么,然后,一个半月前,他于耿大侠……” 伸手侧让了下耿苍怀,同时冲耿苍怀颔首一笑“……途经江西之时,劫了福建道转运侠林治民的镖,那可是林某人当差福建道十余年的积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所谋在此。缇骑连失几员大将,阵脚本已有些乱,又碰上这档劫镖的大案子,在朝廷严饬查访之下,就沿耿大侠这条线查了下去,近两月来,耿大侠只怕没少跟缇骑硬碰硬。那骆寒兄他却悠哉游哉,将那银子偷运到临安,又暗兑成了金子,转托临安镖局保送,要运至江北,交他好友易杯酒。自己却于余杭杀了冯小胖子后又在吴江边愤杀丛铁枪,一时缇骑耸动,朝野一震。也就是在这混乱之下,他那批黄货才安然地行至铜陵。” 说着,微微一笑:“那想到袁老二到底精明,困马集大雨之夜,他与田子单、吴奇围住镖银于一小小旅舍。那时耿大侠也在座。据说他们当时怀疑的还是耿大侠,没想劫镖的另有其人。骆寒那夜为护镖,剑斩了田子单,当众击杀吴奇,其后又废了袁老二,重创阿福,毙孙子系,杀无名都尉卢胜道,把这些年来多少人想做而未做的事干了个透。诸位说:如此作为,痛不痛快?” 座中大概都是受过缇骑涂毒的人,有消息灵通的也已隐约知道了些风声,但都没有毕结所说的这么仔细。他一问即出,已有不少人仰尽了一大碗酒,大叫道:“痛快!” 那毕结然后一指江边:“然后于三天前,他单人独驼,挡住袁老大追击而来的六飞卫与龙虎山上三大鬼,眼看着秦稳带镖货过了江,与那缇骑缠斗到傍晚,才明驼跃江,顺流而下。三大鬼追击,却不知下落,估计也遭他逐退。最后,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着一指江边:“那晚兄弟还来过,亲眼看到了那宽大的骆驼蹄印。嘿嘿,能和袁老大放一放对的人物终于出世了!兄弟知道这件事后,就先做了一件事。” 他目光往众人脸上一掠:“我飞鸽传谕文府外围诸子弟,叫他们向江湖上传一句话——说骆寒已放出话来: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 这最后四句他念得极为紧凑,语意简断,听起来也更富刺激性。他说到这里似十分兴奋,又走到莫余桌前,不用杯子,而是端起小酒壶揭开盖,把余酒一齐倒入口里,哈哈笑道:“王大哥,你还问我相召诸位前来所为何事——诸位,这些年大家受缇骑的气也都受够了吧?” 水榭外就有几人哄然应道:“毕少爷,你就说怎么干吧,我们是早受够了!” 毕结的目光就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然后,“啪”的一声,把酒壶摔在了地上,口中冷笑道:“我知道,在座诸位不少人受到缇骑挤压之后,都曾到文家求我老爷爷文昭公给个公道,我外公也曾说:‘公道会有,但要等机会’。” 他走到槛前,一拍栏杆:“现在,机会来了,天下再找不出一只快剑可以这么锋利地撕开缇骑的铁幕。嘿嘿,只要有种的没忘记当年缇骑折辱的人就请听着——我,毕结,代文府外堂宣布,‘倒袁之盟’就此成立,从今日起,我们要大干一场了!” 栏边,猛地一阵逆风吹起,吹得毕结衣裳飘飘。小六儿不由打了个抖,他看见槛内槛外,不少人脸上面露狂喜,但也有很多人面上所露的喜意并不慈善,却目含凶光,那是他所未见过的人性带攻击性的一面,不由心里一抖,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苍怀的衣襟,久久不肯松开。 却听那边赵旭低声道:“大叔爷,这毕结是什么来路,说话敢这么大口气?” 他言下甚是不忿。 他叔爷赵无量含笑道:“我给你讲过湖州文家吧?这一家人曾出过一门六尚书,父子九翰林的佳话,在朝在野都极有势力。如今文家人因南渡之乱在朝廷中势力大减,但家中犹有文正则一人在朝中提领工部兼任太子少傅,整个家族在南渡后势力就大半集中于江湖之中了,有‘在野宰相邸,江湖卿士家’之称。家中有一太公,人称文昭公,他可是江湖闻人,成名至今已垂六十年。自从文昭公隐遁,不理常务,如今他们家中在江湖上主要有三股势力。一则为文家山阴别院的院主文悠子,提领山阴别院,深藏如晦;一则是文府正派文翰林,独掌文府内堂,位高权重,令人侧目;另外就算文府外堂、遍交江南六省十三路英雄豪杰的这个毕结了——你说他说话的口气如何会不大?” 却听那海上巨寇王饶哈哈大笑道:“毕堂主,我王饶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缇骑这十年来也尽张狂得够了。”当日他称雄舟山近海,如果不是有袁老大的势力外张,只怕至今仍横行无忌,所以恨缇骑恨得最是牙痒痒的,这时也第一个表态。 毕结冲他一笑,道:“诸位,可曾想到过一个道理,不只舟山王兄、在座的各位若不是称霸一方的豪士,要么就是泽被数代的世家,为何缇骑一出,就当者披靡,无与争锋?从此诸位或只能束手于萧墙之内,或被迫远避于草莽之中,部下崩离、义仆星散,非复当日豪情。” ——要知当日南渡之初,局面极乱,一时大江南北,多有世家巨族凭其名望,巨寇凭其魄力,招募部下,纠集乡曲,称雄一方的。直到局面稍稍平定,他们多已坐大,朝廷也就不能不在好多地方民政,甚至国家大策上迁就于他们。直至十年前袁老大入主缇骑,异军突起,三年之间竟组织起一股势力,薄豪门、伐世家,逼得他们不得不谨依法度,散尽部曲,更别说一干江湖绿林中的巨寇悍匪了。一提起这事,在座之人不由不对缇骑恨之入骨,都齐齐盯着毕结,毕结却一字一顿地道:“是因为组织,我仔细想过这问题,也曾就此求教于我外公文昭公,最后得出的答案是:因为组织。袁老大非同常人,其手下之人,组织严密。而他在朝在野,竟能纠结起官、绅、士、商诸般势力,握成一拳,是故其锋头所指,沛然难御。我外公文昭公曾对我说:‘如不计利害,只就能力来讲,我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袁老大。旁人能如他深刻坚忍,却必难如他般能有容人之量;如他一般有非常之度量,却也不能如他般深刻坚忍’。以他用冯小胖子为缇骑都尉就是一例。冯小胖子此人诸位想必也知,空心大少一个,必不和袁老大脾气。但袁老大用此一人,却几乎尽得冯侍郎一派的实力支持,间接与秦丞相之间也有人调和,他综合各派之能为由此可见一斑了。至于冯小胖子为人,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于他也不过是癣疾之患,所以,他能忍。” 耿苍怀听至此默然一叹,心下道:他们高居庙堂的人当然可以把冯小胖子视做笑料,或仅一癣疥之患,但耿苍怀行走江湖,见多了被冯小胖子之流欺压的人,其悲吟苦啼,愤懑无由却绝非可一笑置之的。至于被害得家毁人亡,妻离子散的更是大有人在。对于他们,冯小胖子可不是什么癣疥之患,他几乎就是个天——一个笼罩于他那一乡百姓上空黑压压、乌沉沉、令人窒息却无从逃避的天。一想到瞎老头儿、金和尚诸人的遭遇,耿苍怀就觉一股怒气从心头生起,他不服这些坐而论道之辈、不服袁老大、不服这个社会之处就在于此。小六儿见他目中棱棱,其鲠直忧愤之处、大义凛然,深深印入了他童稚的脑海。 毕结道:“所以,如果我们真要对付袁老大,就不能如以前一般松散结盟,组织涣散。如今是个好时机,秦丞相不奈袁老大之坐大,口中不说,暗里已对他啧有微言。我外公文昭公也对我们三人暗示过准备的意思。这次骆寒弧剑即出,消息还没传开,但一旦传出,必然天下震惊。缇骑根基,只怕要晃上几晃了。我曾飞鸽讨教我外公的意思,家外祖说……” 想来他外公在座诸人和他自己心中,份量都极大,所以毕结引到他外公的话时特意顿了一顿,用目光一扫众人,才开口道:“家外祖说:看来,这一仗是免不了的了,不管是不是时候,不管胜败,第一仗总该试试了。” 说着,他一拊掌:“何况,这正是个机会!就叫骆寒剑挑袁老大,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谁伤,嘿嘿,最后杀受伤的虎总比没受伤的省力多了。” 座中有人道:“挑动两虎相争固然好,只是,那个骆寒真的肯吗?他真的想挑袁老大的场子吗?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毕结已笑道:“这不是他肯与不肯的问题——他已伤了袁老二,这叫箭有弦上、不得不发。袁老大现在要事极多,他可能想不理。但骆寒已杀了他七个缇骑都尉,天下震动,有这么多人在旁观看着,他不立即杀骆寒以立威,就不怕天下大乱吗?今后他又如何令行天下?何况——那骆寒纵想往手,有我和在座的诸位帮衬着,他停得下来吗?听说他也就只二十二、三岁年纪,精心剑道,不涉世务,少年意气总该不少的。不光是这,他别的弱点也总该有的。有诸位这么多老江湖在,加上在下,能由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甘肃算了。” 座中早有不少人与他心思一般,闻言不由一笑。只毕节“嘿嘿”笑道:“嘿嘿,他纵此心无挂,但进了江南,又是这么一条能掀起万尺惊涛骇浪的大鱼,你我虽无东海安期生钓鳌之能,但能由他就这么自由来去么?” 言下,颇有以布网垂钓的渔人之意自许。赵旭望向他,只见毕结负手看天。一天灰蒙蒙的雨中,站在水榭中的毕节昂昂然睥睨一世。 赵旭不由皱眉道:“大叔爷,他们怎么不知道三大鬼的事?骆寒不是叫三大鬼传话给袁老大了吗?——说是今年没空,明年此日,再约时地,剑论生死。照江湖规矩,这事要结也要等明年吧。” 他叔爷却微微一笑:“因为有人不想让那三大鬼传这个话儿,袁老大也听不到这个话了。” 赵旭奇道:“谁?” 他叔爷微笑道:“你以为叔爷除了补船旁观外就闲着,什么也没做吗?那晚,叔爷捡了个剩,乘人之危,已把那三大鬼逐回江西龙虎山了。” 赵旭一愕,不知他一向淡澹的叔爷为何行此,难道一向不理江湖之务的叔爷也要牵入这场烦难?为了不让三大鬼传话,甚至不惜得罪张天师,这个赌注下得不可谓不大,难怪三叔爷这几天也不在了。 只听赵无量低声叹道:“我老了,一年的时间太长了,我没有多少一年的时间好等了。何况……”他摸摸少年的头:“在我活的一日、还想和你三叔爷看着你坐进龙庭呢。” 他这话语音颇轻,赵旭也没在意,他在想另一个问题,停了一会儿,不由又问道:“可是,那骆寒说不定已经走了。” 赵无量一笑:“他哪里能就走了——你以为你无极叔爷在做什么?闲转吗?哼哼,他这一剑,已搅得江湖中风云激荡,如那毕结说的,他想要就这么走,有那么容易吗?别人会答应吗?” 赵旭闻言,又是一呆。 却听水榭外一人慢声细气地道:“却不知这组织该是个如何组织法,毕堂主你给说个清楚。” 耿苍怀望去,说话的正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求。毕节微微一笑道:“我湖州文家别无大德,但前辈曾有人出任鸿胪寺卿,专职接待奇材异能,所以文家至今还有个招待宾客的鸿胪宾舍,以待天下之君子贤人,诸位如能入盟,自然也就是文府鸿胪宾舍中人了。” 说着一顿:“但这只是我文家对诸位的礼数,仅此鸿胪宾舍一形式怕已不足以应付袁老大了,所以我请教过外公,主建‘反袁之盟’。盟中设盟主一人,小可不才,欲践此职——非是在下就德足以服众,技足以出群,实为在下与我外公文昭公联络起来较诸位方便些,有他老人的垂示,我们就是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或一些做错的事,也犹有补救之处。” 座中之人似乎都对文昭公颇为服帖,除几人神色不舒服外,对此倒没异言。毕结又笑道:“另外盟中还另设五大分盟,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吴下颜家、汝州姚家、端州端木家、分别联络各处豪杰,共抗缇骑。” 他这话语音未落,已有人不服,冷笑道:“光凭江湖六世家,就可以撑起‘反袁之盟’吗,那我们来干什么,看来是来错了。” 毕结已望向发话人道:“这只是盟中常务之职,单提五家世家,是因为他们久居其地,人马方便,起的是联络招待之用。其次盟中还要另设供奉诸人,如这次来的天目山雷镇九雷老爷子,辰州言必信言总拳师,五指门何寓、何求两位长老,湘西酒影儿孙离兄,倒提炉张大广张大侠……以及没来的金陵旧剑于承龙,以几位声名,盟中自然要大有倚重,小弟我也是虚左以待,大家且先别说气话,日后仰仗处正多。” 众人大概觉得他说得也还公平,也就没再讥刺。只听毕结道:“只是,咱们目下还没结盟,盟中具体事务,且待盟成再议如何?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诸位表个态了,有哪位情愿入盟,有哪位不情愿入盟的,都请明说出来。这不是小孩儿过家家,对付袁老大,可是杀身拼命的勾当,我们不说歃血为誓,起码也要立据为凭。” 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诸位,有不情愿的吗?” 场内一时一寂,却听一个乌衣瘦子尖声叫道:“不情愿?我酒影儿孙离倒想看看有谁充个爷们儿似的来了,事至临头却想不答应!” 他语中分明含有要胁之意。但在座之人,毕结邀约之时都已考量得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不是文家故旧,就是他的知交,最不济也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之辈,人人都受缇骑挤压日久,今得机会,怎会拒盟。 毕节见无人表态,便冲耿苍怀笑道:“耿大侠,这事你怎么看?若得中州大侠青目,我‘倒袁盟’真是三生有幸。” 四周目光一时齐刷刷集在耿苍怀身上,耿苍怀沉吟了下,才缓缓道:“不知毕少侠这‘倒袁’之盟的宗旨是什么?” 毕结一笑:“宗旨?那只有两个字:‘倒袁’!不管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还是欲清君侧,欲谋权位,欲拯万民,或只为看不惯缇骑横行的,兼有感恩怀旧、为友人而加人的,我们来者不拒。” 说罢,双手一摊:“我们不奢言大义,目的只有两个字——‘倒袁’。难道耿兄不觉袁老大与他的缇骑已成当今祸乱之源?耿兄以天下苍生悲苦为已任,想来已见过多少人曾惨啼悲鸣于缇骑之下,这‘倒袁’一盟,还需要理由吗?” 水榭外这时爆出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毕小爷,你说了半天,就这话我莽大娘爱听,我不管他什么缇骑,也不管什么鸟盟,我就是要杀了袁老大,就是要给我那早死的儿子报仇!” 只见她身穿一身黑布衣服,身材极为胖大,腰似铜钟,面如铜盆,一头蓬发上戴了个湘西女子惯带的包头,黑沙盖额,虽是女子,却一身筋肉纠结,只听她叫的声音极为响亮,眼中凶如母虎,看来已恨袁老大入骨,她就是适才说话的“酒影儿”孙离的妻子,江湖绰号“莽大娘”的常打姣,其父也是绿林大盗。在座虽都是男人,但也不少人对她暗惧三分,连她丈夫“酒影儿”也是如此。耿苍怀却抬首看天,似在思量。那常打姣叫道:“毕小爷,你问他做甚!凡今日到场的,老娘让他想加入也得加入,不想加入也得加入。” 毕结微笑不语。耿苍怀还是想了半天,才缓缓道“我仔细想了,这‘倒袁之盟’,是诸位的事,我耿某无意与会。” 众人一愕。毕结看着他,问:“为什么?” 耿苍怀双眼一肃,虽四周群意汹汹,依旧踏踏实实地道:“因为这事对我来说有三不可。” 毕结依旧含笑问道:“是哪三不可?” 耿苍怀却已不答,携起小六儿的手,道:“六儿,吃完了吗?” 小六儿点点头,耿苍怀拉起他便要走。却听毕结在身后笑道:“耿大侠,你就算不愿与盟,也未偿不可留下做个见证,待我们盟成再走。何况,在座也只有耿大侠得预困马集一役,大伙儿还想听听那晚详细的情景。” 他虽言笑爽朗,耿苍怀却已觉出他骨子里语意如冰,心中不由一叹:很好的一块少年材料,可惜只谋事成,不思大义,且度量狭窄,可惜了。口中只淡淡道:“江湖规矩,凡帮派会盟之事,外人不便与会。耿某此时不走,那时,只怕想走也走不得了。” 说着就提步向前。毕结面上一寒,下巴冲身边一人轻轻一点,没想那人还没反应,水榭外的“莽大娘”常打姣已忍耐不住,喝了一声:“姓耿的,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衣袂裂风,一个胖大的身影跃起,一只大而肉实,长满老茧的手就五指如钓地向耿苍怀肩头拍去。 耿苍怀却并不回头,依旧向前行去。任那“莽大娘”一掌抓在他肩头。只听“嘶”地一声,他肩上已被撕下巴掌大一块布,露出里面的臂膀,那肩上也只微微黑了一黑,立即还为原色。众人咋舌而惊,没人想到有人会硬挨“莽大娘”一掌而毫发无损。这耿苍怀虽衣服被撕破,但分明是有意显露功夫。 那“莽大娘”都惊呆了,看着手中破布,意似不信。耿苍怀还往前走。只见一条淡淡的影儿就一飘,已拦在他身前,正是“酒影儿”孙离。他绰号“酒影儿”果然不错,身形移动之迅捷处、让人直疑自己是在酒醉后见到的神踪鬼影儿。只见孙离瘦瘦小小,与莽大娘之壮大正好相反,也相映成趣。他这么小个身子挡在身材壮伟的耿苍怀身前却毫无惧色,冷笑道:“想走?” 耿苍怀注目他脸上:“不错。” 孙离冷笑道:“别的我不管,得罪了我婆娘你就是不能轻易就走。” 耿苍怀一怒,他行走江湖,还没碰到如此敢对他无礼之人,当下“哈哈”一笑,忽吐气开声“咄”了一声,他人虽没动,众人只见他脚下木板一阵颤动,然后才听耿苍怀开声道:“再留我,可是要赔我针线钱的。” 说着,他足下木板的颤动已传到孙离跟前,随着那木板的一颤,孙离足下如受大力,一个跟头从地上弹起,直向后跃去。众人一愕,有不解的还以为他在显露轻身功夫,还待喝好,只见孙离直翻了几个跟头还意犹未尽,消不尽那力道,只得伸手挂住这酒舍的屋檐,那房屋本老朽,一只屋檐哪承受得住他这一握,登时断了,檐上青瓦扑扑落下,正是——落瓦与酒影儿齐跌,座客同莽娘子失色。那孙离儿那么好的轻功,落地犹有未稳,还踉跄了几下才算站住。毕结就神色一变。众人已是惊骇,懂行的则更是震惊,可最惊骇的还是孙离自己!他已觉出自己所受之力正是自己那莽婆娘蛮练三十有余年的“黑煞掌”力——这还犹可,可自己婆娘的掌力绝对没有这么沉厚。耿苍怀会借力传力他不惊,让他惊的是耿苍怀竟能让他婆娘这一掌之力在体内停留那么久,且其间说话吐气,动静如常,而那掌力在他丹田中三兜三转之后,再发出来,反而更是沛然惊人。“块磊真气”果然非同小可! 孙离这里面色苍白不说,他刚才坐着的那一个圈子中已有数人站了起来。一时,水榭内外、更是人人不服,气氛登时剑拨驽张起来。毕结才要说话,耿苍怀忽然回身就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得大而奇,踏离步坎,兼顾内外,已成进可图攻、退可谋守之势,同时手臂已把小六儿护住,带近身边,双目直视着毕结道:“耿某可是应毕兄柬招而来,非是有意探听诸位之事。且耿某此来,也半是为了柬上字迹酷似武林前辈文昭公,想以他德望,不至于陷耿某于不测。没想……嘿嘿、毕兄,难道你请的人来得便走不得了?你们到底想对我耿某如何?” 说至最后一句,他双目一瞪,沉凝如山。他的话本徐徐讲来,但神威迫人,毕结的盛气不由也为之稍挫。只听那边坐着的,身穿宝蓝长衫的徽州莫余开口道:“耿大侠,大伙儿没别的意思,是您自己刚才说入我‘反袁之盟’有‘三不可’,我们就想听听耿大侠有什么‘三不可’?” 江湖六世家同气连技,他一言即出,毕结气势又盛。耿苍怀仰天一笑,道:“看来不说还不行了!各位非听不可吗?那好,我且一一道来。以我耿某看来,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今反袁之盟中诸位道各不同,只是目的相同,指归一致。这种权宜之盟,各位情愿那也罢了,但耿某道不同不相与谋,此其一也。” 他当此形势,高手环立,俱都对他敌意浓厚,依旧侃侃而谈,其人胆识,连离得颇远的赵旭也心中暗赞。只听那边莫余笑道:“耿大侠是自比为君子,是以我等为小人了?那也罢了。呵呵、岂不闻除暴即是行善,难道耿大侠之君子行径就是要放手任袁老大横行吗?” 耿苍怀冷冷道:“别的我不知,但我知道,袁老大杀‘酒影儿’孙离与‘莽大娘’的儿子孙小路可并没有错。那孙小路自负风流,采花无数,还要赚取侠名。当时江浙道上,每有贪官犯法失势,且不论其是否真贪了错了,只要他妻女略有姿色,孙小路就号称代天行罚,淫其妻女,为此吞金投环的就有几个?可笑有人还赞他做得对!他撞到袁老大手里,袁老大说:‘国有国法,岂容你等竖子胡来,’捉去三司会审,于绍兴十三年秋斩了,我虽不忿袁老大其为人为事,这事可不能说他做得错!” 孙离与莽大娘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朱红,气急败坏,耿苍怀依旧正言道:“还有天目瞽叟雷老爷子,据我所知,当年您提点天牢,因为私交,故放大盗‘草满天’出狱,让他得以报复江浙,纵火滥杀,涂毒百姓。袁老大费尽力气才将其重新拿下,下狱正法,其后废了你双目,削你提点天牢之职,这件事,他也并未做错。” 天目瞽叟直气得双手发抖。耿苍怀说着,又看向莫余:“还有你莫先生,十年前你莫家在芜湖,良田千顷,部曲千数,不图保境安民,只以宰割地方、侵吞细民为已事,甚至杀了难得的一任清廉知府——为其助百姓田产之讼。袁老大有感于此,助胡铨御使丈量田亩,散你部曲,征你国赋,这件事,有利于国、有惠于民,我耿苍怀虽一百二十个不忿于袁老大,但拍心自问,这件事,他做得可也不错。” 说着,他环顾一眼。“所以,我怎能入盟,与莽大娘、孙离成盟,报他杀子之仇?与雷老兄成盟,怪袁老大罚他私放大盗之事?还是助你莫家恢复田产,宰割乡民?——此其一也!” 他的话堂堂正正,全不顾在座诸人的反应。虽群小愤恨,他自浩浩然,如入无物之境。 莫余勉强压着嗓子中的怒意,问:“其二呢?” 耿苍怀笑道:“其二,这反袁之盟既与奸相秦桧有关,耿某闻之如过鲍鱼之肆,怎敢不速速掩鼻相避?” “其三,耿某纵与诸位把袁老大倒下来,把诸位扶上位,算出了我耿苍怀这些年不忿袁老大缇骑遍布,网罗天下,鱼肉百姓之气,但诸位日后之所为,恐犹不齿于袁老大多矣!较今日袁老大所行,恐犹卑劣酷厉多矣!——这就是耿某所说的三不可,诸位听清了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再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小六儿仰头看着众人,又看看耿苍怀。他年小,虽不懂耿苍怀话中之意,但也觉得他耿伯伯所言所行,似乎依稀就是他幼小心灵中最渴慕的大英雄大豪杰的影子。他从小听父亲爱说一句话:“富贵不能谣,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也”,这话他不能深解,但看耿伯伯所行,似乎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所谓言教不如身教。小六儿往耿苍怀身边一站,虽敌势如林,却感到说不出的自豪。 那边的赵旭似是也对耿苍怀敬重暗生,他身边的叔爷却叹道:“嘿、迂腐君子,不解权术,看来姓耿的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 赵旭一愕。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平时佩服的叔爷居然很有不同。只听毕结缓缓道:“耿大侠,你话说得很直,也许也是真的,但这样,真的让我和在座诸人都好没面子,让我很难作。” 耿苍怀不答。 毕结又搓手道:“耿大侠,如果你处在我的位子,你会怎样做?” 耿苍怀面露讥笑:“当然是,为了诸位的面子,就把我耿某留下,痛打一顿如何?” 那毕结确实做大事的人,闻言淡淡一笑,说:“耿大侠,此情此景我毕结如还不硬扎,就要让人说是软柿子了。” 耿苍怀这次只唇角微微下扯了下,算是做答。毕结一拊掌道:“这样,耿大侠,咱俩儿就文比几招如何?如耿大侠胜,自然由你来去,如在下绕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耿大使屈尊就盟。” 耿苍怀也知此情此景不动手怕是不成了,就一点头。只见毕结左手一掀,已把衣襟撩起掖在后腰带上,这一着“懒脱衫”他使得大方潇洒,口中道:“那在下冒昧,就领教一下耿大侠的‘通臂拳’与‘响应神掌’了。” 他与耿苍怀本间隔五六尺,他一语落地,不进反退,又退后了四尺多,与耿苍怀间足足就隔了一丈有余。众人先一愕,继就想起了他适才所说的“文比”,看来真是要只较招式不动真气的。只见毕结下腰沉肘,先来了一招“束修式”,这一式是“文家拳”的开手,暗寓求教于夫子、以示礼貌之意。文家拳以“格物致知”为心法,外辅以四用、即“行、藏、用、舍”,用在拳法之中,有如君子处世,行有行之道,藏有藏之处,用有用之妙悟,舍有舍之自解,所以“文家拳”在江湖中一向号称为“君子拳”。加之文家人垂拱而治,少涉江湖,江湖中人见到过这套拳法的更少,众人这时自是仔细瞧去,一见之下,才知毕结年纪虽轻,果然修为非凡,他分明在外公所授的“文家拳”中又加入了他毕氏武技的精旨,内竖虚心,外务劲节,虚心劲节,以当大变。只见他第一招就是“夫子何为”,这一招披亢捣虚,直叩耿苍怀中路。 耿苍怀也不怠慢,轻轻一拨小六儿,把他拨到身后,左手做势托对方击来之肘,右手就向毕结左腰方向拍去。两人虽遥距十尺,但一招一式做来,都认认真真。赵旭那边才想笑,却听空中波地一响,才知两人之手虽未交,但劲力非空,那一招一式竟是实的。座中虽不乏高手,但自信能遥隔十尺犹可凭空发力对博的只怕还不足一二人之数。 耿苍怀的拳法名称“响应神掌”,号称“一拳即出,千峰回响”,落就落在个“响”字上。只听水榭之中,一时“噼噼叭叭”,或重或轻,炸开了一串轻响。那毕结丝毫也不落下风,进退中矩,把一套“文家拳”使得也让人大开眼界。耿苍怀此时已知这小伙儿心思极深,他故意遥隔十尺与自己文比,一是示众人以实力,二是让众人知道耿苍怀并不好惹,如果确要让他留下,难免一场血战,对“倒袁”之事并无益处。明白他这用心后,耿苍怀也就未尽全力。两人一招一招过下去,不似生死博杀,竟似名家拆拳一般。斗到精彩之际,众人不由哄一声“好”。忽然毕结一着“倒脱靴”,身形却是“醉打山门”,脸朝后,步下踉跄,以后肘虚拟向耿苍怀面部砸去。他前一招已引开耿苍怀左右双手到难以回救的角度,这一招承接前势,酣畅无比,并非“文家拳”固有之势,却是他的神来妙笔,众人不由叫了一声好,要看耿苍怀如何拆解。却见耿苍怀也喝了声‘好’,不知如何,右臂竟从左肋下伸出,去接毕结击来之肘,左臂却绞缠似的从右肋下击出,暗袭毕结之腰。这一招出者神妙,破者离奇,众人不由又是一声“好”。却见毕结一扫身,使了个“摇摆十八”,人已转向正面,左手扣耿苍怀右手,右手推耿苍怀左手,电光石火中,两人手、腕、指已连变数招,最后双掌交合,微微一扣,才相视一笑,就已退开,毕结先道:“耿大侠绝技,小子望尘不及。” 耿苍怀谦然一笑,就在众人一愕的工夫,已挟起小六儿,飞身跃起,腾空而去。众人“咦”了一声,一时忘记阻拦。毕结也不发话,但他脸上虽在笑,肚里却知——这一搏看似平手,但耿苍怀未尽全力。 虽然他自己也是如此,但是还是不由心中一惊。虽然“反袁之盟”已成,他这些年的结郁得以一展,但豪爽的心头还是不由掠过一丝阴影:尽有高手藏宇内,何时控辔可独行? 场中人人纷扰,于寡妇也算见了平生未睹之奇,这时心里忽一静,浮起一个人的影子来。三天前——那个骑骆驼的少年就是从这里上的岸。于寡妇记得当时他又湿又冷,进来了就喊饭。江村偏僻,难得见到这么一个特异人物,又生得如此凝秀,于寡妇便加意做了来。当时天已擦黑。她记得他就坐在那个栏杆边,桌前点了一盏灯,灯下他的皮肤是淡褐色的,鼻梁挺正,双唇冷薄。当时,他正把一件上衣脱下来,露出一身淡褐色的皮肤,一身腱子肉,好瘦。于寡妇虽已居寡十余年,无所动心,不知怎么当时还是心里跳了一跳。那少年肩头有伤,这时又遭江水泡湿了,他正找出纱布来包。于寡妇不知道今日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来找他,但当时她就觉得:这少年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他的神色虽冷,但只有于寡妇这种有经历的女人才能读出那冰封下的热情。当时她端上饭来时,盘中的鱼也象现在一样一张嘴在一张一合着。那少年盯它盯了半天,然后才开始吃饭。 直到他走时,于寡妇才发现,他吃了两碗白饭。而那盘鱼,他一动也没动。 第二章访旧 耿苍怀与小六儿离了于寡妇的活鱼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来到芜湖城畔。芜湖也守在长江边上,冬季水枯,更显出沙难宽广,江水清瘦,极动人寥落之思。说来也怪,最近这几天倒是耿苍怀连月以来难得的清静日子。两月之前,自他路过江西后,就遭缇骑围堵,纠缠不休。后来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好些麻烦。如今缇骑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对付骆寒去了,耿苍怀身畔难得一静。有小六儿在侧,休息旅次之际,便教小六儿武功打发时间。他自身武功本极高明,几近于可开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严谨,加之一向忙碌,也就从未收过徒。难得小六儿聪明颖慧,他父亲许敬和武功虽不高,却从小给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苍怀这一路武功本以平实见长,所以那小六儿上手极快。亡友有后如此,耿苍怀也极感欣慰。 到了芜湖城边,耿苍怀与小六儿笑道:“六儿,你怕不怕冷?” 小六儿肩头一缩,小脸却笑道:“不怕。” 耿苍怀冲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边洗澡?” 那沙滩边长了几株老树,此时秋深,枯枝横出,小六儿看了一眼都觉得冷,但还是把小胸脯一挺:“敢。” 耿苍怀笑着拍拍他的肩,拉着他找了个远离官道空旷无人处解了衣裳,洗净征尘。小六儿虽冻得一直在抖,却也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轻。两人浴后抖净衣衫重新穿上,都觉浑身一爽。耿苍怀很少照镜,但这时却抚抚双鬓,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风尘,自己也觉自己这些年慢慢离那些少年心性远了,久了,陌生了。物换星移啊,想着心下不由一叹。他的心里也有个疤——情疤,当日那么酸楚淋漓的痛,以为会刻骨铭心终生的,没想心头的伤口也象皮肉的伤口一样,日子久了也会结疤的,疤下还会有新生的肉。日子再久些,疤也会脱了,连那印痕都很淡,不是自己,是很难记得原来这里曾被深深刺伤过。 之所以又想起这些,是因为又到了芜城。耿苍怀年轻时就曾客居芜城,那时他还有一个恋人,名唤聘娘,可惜耿苍怀行走江湖,来去不定,她父母便做主让女儿嫁给了耿苍怀一位昔日好友。当日听到这个消息时,耿苍怀真的彻心彻肺的痛,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一生只爱一个人,这一点耿苍怀做到了,但当日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重返芜湖、永远不会与好友与聘娘夫妇见面——这简单的想法却错了,人都很难决绝的。他明知这种会面形同饮鸠,但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饮了,虽然每一次见面都让他比上一次伤得更深。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种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一个伤口最深能伤到有多深。这滋味他尝到了,但他不恨这爱以及这爱带来的痛,因为这痛让他成熟,也终于明白:原来痛到深处是麻木,然后是伤口的愈合、结疤,疤愈结愈厚,让你不再觉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从风尘劳顿、世事扰攘中清醒,你还会忍不住一次次自己动手剥开那个疤,很疼的将从前的那些往事重新感受。 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妇。因为要对她帮助,而且两人的见面已不会带来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两人的会面稍多了起来,却也不过是一年三四次。聘娘是个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这十年下来,耿苍怀心中的疤也渐渐脱落了,时间真可以改变很多,有时他自扪心口,才觉得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还有个、还有个别人不注意都不会发现的弯月形的旧痕,印证曾有一点锯齿形的爱割切在那里。年少时曾经以为那么刻骨铭心的爱到如今淡至到深处是清独。淡得只剩下耿苍怀每次要见聘娘时都忍不住洗个澡,整整衣冠这几可忽视的一个小小举动。 但耿苍怀知道:不是爱变了,而是年龄变了,对爱的感受与表达也变了。如今,耿苍怀名成技高,终年劳顿,常常忙得忘了是否洗脸,只有在要见聘娘的那一刻,一年中难得的两三次,他才会想起好好整顿一下自己,也想起自己的容颜。 顺城西的辅德巷一直走到深处便是聘娘的家了。那是一个普通小楼,门前有株大榆树,耿苍怀在榆树下叩门,丫环伴姐儿来开的门。这么多年了,伴姐儿已认得他就是这里的耿舅爷。耿苍怀又拍拍小六儿的衣服,去去尘土才带他上了楼。楼上简扑干净,西窗开着——为了透光。一室空荡,只正中摆了个绣架,这是聘娘每日的工课,她以此弥补家用。聘娘不在,绣架上绷了一副淡黄的绢,上面勾描了字迹,已用黑线绣出了大半。其中笔迹勾转如意,足见绣工的高妙。耿苍怀看去,见是首七律,却是自己旧年在中州时寄与聘娘的一首旧作,诗不好,只算一时感叹,字体却是自己的字: 百尺楼台大好春,容华如谢雨如盆。 几耕阡陌恒无获,历经风雪略识荆。 回首苍茫无旧路,仰笑云无渺前尘。 我为成名卿为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迹横竖耸乱,耿苍怀看了一眼,不由自惭,觉得绣工远比自己字迹要强过百倍,用来绣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这时却听身后步履悉碎,一回头,聘娘已走了上来。她中等身材,装束极淡,容长脸儿,青眉素面,眼角也细细有些皱纹了。但每次见到她,耿苍怀都有一种欣喜的感觉,觉得她依旧清爽如故。他却不知道,聘娘始终能这么清洁淡素,没有于夫死孀居后神容散乱,实在也为耿苍怀之故。她自觉此生颇愧负于耿苍怀,心中也自有她的一番意思——想:我这一生已无任何方式可以回报你于万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让你不至后悔于对我的青目吧。 这在她也许是无奈后的坚持,但她并不知道——在耿苍怀心里,也等于有人给了他一个爱一个人以一生的机会,让他于世俗利欲、纷扰万相中始终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对、不改初衷的初欢。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也许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她是他的拯救与超拨。 两人见面总是淡淡的。聘娘话不多,耿苍怀也从来不用尘俗繁杂来扰她。只见聘娘已轻轻扯过小六儿,笑问:“这孩子好机灵的,怎么和你在一起?” 耿苍怀道:“他父亲是我结义兄弟,名叫许敬和,如今全家已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从天牢里救了出来,这次找你来就是为了他。他年纪太小,和我行走江湖不太方便,想把他寄养在你在这儿。这里我最放心,这孩子很有灵性儿,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他,但毕竟不能让他这么小就行走风尘。放在你这儿,该读的书也就可以读几年,最好多识几个字,不至象我这么粗陋无知,想来你也不会委屈了他。就只是这孩子干连甚大,只怕还有人在查访,你万万不可和人提起他的来历。” 聘娘微微一笑:“那好。”然后轻轻一叹:“不提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耿苍怀一笑:“不错,没人知道我在芜湖还有一个好友,更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把一个小钦犯藏到这里来。” 他是玩笑,聘娘却看着耿苍怀,没有说话,但唇角隐隐有那么一丝苦笑。她不即刻开口似只是不想惊破这江湖汉子难得的一刻平静心情。她一向知道耿苍怀行走江湖,但耿苍怀很少给她提及外面的事,她也就不知在江湖中耿苍怀声名地位,但就算知道,在她私心里,也会遗撼:苍怀怎么就不能定下来好好生生过个日子呢?她知道他在外面急人之难,但天下难处那么多,他一个人急得过来吗。她是隐隐怨恨着耿苍怀这种漂泊的生活的,因为正是这个原因把他们俩个当初生生拆散的,但她不会说,只是笑道:“快中午了,你们肯定也饿了,吃饭吧。” 近两月来,不管耿苍怀还是小六儿,只有这顿饭吃得最香,因为都是家常菜,但难得的就是这“家常”两个字。吃完饭,耿苍怀看着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两字好温馨,自己是不是也该静下来了,在这个江城小巷中,置一处薄产,好好住下来,操一份平常的活计。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苍怀有时细细回想,只觉自己这一生真的一事无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软,道义感太强,不可为、不忍为与不屑为之事太多。有时他回想起二十出头、热血沸腾、以天下事为已任的年纪,不由会涩涩地想:这二十余年,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壮不如易杯酒之独撑淮上,势不如楚将军,勇不如梁小哥儿,阴险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护卫九重,甚至后生小子如毕结、也可纠结起一派人马弄得个风生水起——这些人无论善恶,但毕竟都是可以一已之力干预天下大势的英雄,自己却算是什么? ‘妇人之仁’——耿苍怀对自己有这么一句近于否定的评语。年过四十后,他才终于苦涩地发觉:自己是不适合做大事的。他为此苦涩,但如毕结所倡的‘反袁之盟’该是大事吧,耿苍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以道义相妥协。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协。连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无数次妥协退让换来的。起码荒唐如冯小胖子、縻费如尉迟恭之辈得以名列缇骑,就不会是袁老大的初衷。耿苍怀为人仁恻,生活中可退让处他往往主动谦退,但他无法象很多‘豪杰’那样以别人的性命来妥协,那是道义上的妥协。可不妥协又如何呢?二十年来,寸功未成,所成也就只是这一身功力还算日深吧,可以不自惭地名列入江湖绝顶:“通臂拳”炉火纯青,“块磊真气”已达一崭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也已臻于神妙,想到这儿,耿苍怀心中还略有安慰。——但纵是功力再深,不能干预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这个念头一直是耿苍怀心中之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会年复一年地在江湖风尘中劳碌奔走。但他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个投井的被欺孀妇,惩一个乱发淫威的乡间小吏……这些事,对于他并不比拯万民于水火,杀高官恶吏于庙堂大殿为小。 也许,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静下来,如果自己一静下来,他不知该怎样面对聘娘,给她和自己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总是不自觉地在聘娘的小楼里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见聘娘在自己身前三尺处站着,一双眼微微哀伤与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封质地粗糙没有题签的信封。耿苍怀一愕惊觉,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象睡着了。” 聘娘淡淡一笑,说:“这儿有封信是给你的。” 耿苍怀一愣,这儿怎么会有信给自己?难道是聘娘有不好当面说的话?但这不似她平素为人。他接过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顿了下才把里面的信瓤抽出。只见一张八行笺上,力透纸背地写着几个字: 耿苍怀兄: 近日舍弟与阁下困马集一晤,得益良多。 闻另有骆兄在座,年少高拨,剑气凛人,故愚下甚渴一见,以聆清教。烦耿兄代为传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扰,不胜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同敬上 耿苍怀一下从椅上弹起,疾声问:“这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聘娘淡淡道:“三天前,我一早起来,下去吃饭,那期间,我和伴姐儿都没上来过,就守着楼梯口,等上来就有了,就放在这个绣架上,真不知他们怎么进来的。”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是一早就料到你会来了。”抚抚小六儿的头:“你还说他们不会猜到。” 她的语意浅浅带笑,但她已感到其中潜藏的暗流杀机。 耿苍怀却一握拳,然后,就发觉窗外有人。他不动声色,缇骑——今日他总算明白了缇骑是如何的无孔不入。他看着信笺上那个“袁”字,想起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脸,那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与他也曾数度相会。对袁老大的武功修为,及果决善断,耿苍怀口中不说心中也是佩服的。但袁老大——你就一直这么耳目灵敏,洞烛先机吗? 那袁老大信中的语意若凌历、若温和,阴阳难测,耿苍怀也不知其用心所在。他思忖了下,窗外那人还在,耿苍怀于呼吸之间已听出那不过是个小角色,不足为意,暗道:看来,袁老大也不想太大肆张扬,大概也料到了有人会借骆寒出现之机做文章,希望得自己传话,与骆寒暗中一见,单打独挑,将事解决,而不想闹得轰传江湖。 耿苍怀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侠,请放心,贵红颜知己和小六儿我们都不会碰,也不会知会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关缇骑的事。我们袁老大所烦,还请用心。芜湖城东正有武林大会,阁下何不速去一看。” 话未说完,那人人影已杳。耿苍怀却并不追出,凭耳力他就知那人不过是个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无益。有了这话,他似甚信任袁老大这个承诺,心下略安。看来自己想避让也避让不开这场江湖风雨了。耿苍怀一直腰,振起精神——只不知找自己去城东是何用意。武林大会?那又是什么劳什子! 白鹭洲上没有白鹭,只有枯草黄沙。白鹭洲在芜湖城东十余里处的江心,春夏之际倒是好景致,绿柳如荫、游人不断,但此时已是秋深。一洲黄沙的中心,坐了十余许江湖豪客,耿苍怀远远望去,这难道就算得上是武林大会?耿苍怀却不知,自那日活鱼小肆中号称‘江南武林峰会’之后,毕结和与会之人就已约定,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吴下颜家、端州端木、以及汝州姚家为中心,回去以后,在各处共开五个当地的武林大会,联络一方豪雄。会上不提反袁,只是另起旗帜,为一方之盟。在袁老大缇骑治下,江南武林,久已不敢聚会结盟了。一干名门大派,纷纷约束门徒,封山闭门;不少绿林瓢把子也纷纷洗手,退隐江湖;连大家世族的子弟也多远离世事——因为缇骑不许。所以他们不明说别人也会明白——这五地盟会对付的就是袁老大。 袁老大论官职只是从四品,但一言之出,天下皆震。他最恨地方帮派迭出、滋扰生事,还有世家巨族、割拒一方。按他说——朝廷之积弱、百姓之不安,就是起因于此。所以袁老大曾有一句名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前一句我管不太着,后一句,我忝当此责,就一定会严办。” 其实前一句缇骑又何尝不管了?他自己其实也深知,他这么纠结缇骑,网罗天下,其实部下中有人所为之恶及扰民祸国之处,也往往不少。但宋室已成积弱之廷,如果由着下面文士新见迭出,武人豪气干云,世族各兴异帜,以如此衰弱的朝廷政权、弱军懦臣连并昏君奸相,如何管束得住?一着失错,天下星散。到那时金人南下,更无一骑可以抗敌之兵,一个可议抗金之廷。袁老大是尝过靖康之难、天下崩离的苦的,也亲眼目睹过众多的百姓流离,他发誓:只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许那种局面再度发生。 但天下大势,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与耿苍怀素识,但政见之上,极不相能。耿苍怀虽杀昏官,但心中其实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个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宁愿杀身成仁以将他改造成一个好皇帝;实在不行,他宁兴义兵,拥立一个好皇帝。在大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尽是贤臣,劝出一个好皇帝,那时帝在庙堂,龙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个天下也就太平了。小小金人,何足为患?如果贤臣少,奸臣多,那么,他杀尽奸臣如何? 袁老大却不这么想,他虽拥护朝廷,但在他心中,并非忠于君上的。他想:皇帝总不过是这样的,换个人又如何,如果换的代价太大,不如不换。宋室天下已如患病入膏肓之症,大手术是动不得的。他不忠于君,而是忠于事,如果他认为天下还需要这么一个昏君来做做招牌,他就不许任何人动他。 这是他的矛盾,但谁没矛盾?——就象耿苍怀,看似脱略形迹,于亡友故后,依旧与聘娘时有来往。但交往之中,其实是守之以礼的。有时他也会想:我如果提出娶她呢?但马上把这个念头压在心底,因为这不符合他心底的道义。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义,所以在聘娘的事上,耿苍怀其实是不敢越雷地一步的。 耿苍怀是把小六儿寄放在聘娘家后,匆匆赶来白鹭洲的。他知道自己形貌显眼,江湖中认识自己的人一定不少。他此时现身芜湖,却不欲人知,不只因为认识聘娘已成为他心中一个永远不欲人知的秘密,也是为了她与小六儿的安全,所以耿苍怀特意乔装改扮了一下。 耿苍怀行走风尘,也不是一味豪勇。出了聘娘家,他就溜进了附近一家酒馆的厨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点儿面,将脸上皮肤揉得皱皱的,看着肤色也暗了不少,路上又顺手买了个舀水的瓢和一套乡老儿前服,把瓢扣在背后,穿上那乡老儿的土布衣衫,用一根旧布带缠住头,找了个旱烟杆,戴了个斗笠,勾腰驼背,倒真让人认不出来了。快到白鹭洲边,他又向一船家租了一条船,见那户人家熬得还有膏药,索性买了一帖贴在右脸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划了船遥遥地向白鹭洲而来,倒真象个渔翁。 舟行荡荡,将近白鹭洲时,耿苍怀已看到沙洲中心坐着十几个人,这十几人显然是首脑,坐在洲心一座古台的旧基上。另有百数十人各样装束,一群一群散落水边沙际。那白鹭洲甚大,洲心有个荒废的台基,耿苍怀也不知叫何名目,只是从前来玩过,好象还是前朝的遗迹。 耿苍怀才把船靠在沙洲边,就有个汉子过来盘问:“老头儿,你什么人?没看见为白鹭洲上今日有事吗?这么大年纪,还不长眼,真是白活了。” 看来这沙洲上还盘查很严。耿苍怀暗暗好笑,却也略惊:毕结代表湖州文家这次这么大张旗鼓、简直是明火执仗地跟袁老大干,背后必有更深的背景。看来秦相对袁老大的不满已近于极限。他装就装得很象,“咳”了一声,不理那汉子,自顾走上岸来,拿了个木楔,在沙土上一按就按了下去,再把船拴好。那汉子见他用手指只是轻轻一按,一个一尺余长的木楔就透过浮沙钉入沙下实地,不由吃惊。下意识地手按刀把,喝道:“你是什么人?” 耿苍怀不答,向前就走。那汉子伸手待拦,耿苍怀如何把他这三脚猫儿似的功夫看在眼里,随手架了下,那汉子胳膊就一震,几乎脱臼。他一激动,就待拨刀,耿苍怀手指一伸,在他腰刀柄上弹了一下,那汉子的手不由就被刀柄震开。只听耿苍怀嘿嘿笑道:“你是莫家的人吧?老朽姓钱,这芜湖大会是你家主人莫余主持的是不?嘿嘿,睁开你的狗眼,跟着我好好走,小老儿可是你家主人请来的贵客。” 那汉子已被他的功夫骇服,这时旁边已有人望来,耿苍怀只想暗探,不欲人知,当下就力若不支,伸一只手扶在那汉子肩上,那汉子只觉肩上如压千斤之重。耿苍怀笑道:“乖孩儿,扶爷爷到沙洲中间去。” 那汉子犹有犹豫,耿苍怀一用力,那汉子如何抗得住?只有乖乖听话转身向沙洲中间行去。旁边人远远问:“孙七儿,你接的是什么人?” 那汉子才待开口求救,忽觉一股阳和的内力由肩井涌入,然后在自己喉间一滞,自己就发不出声音了。他虽位份低下,但也身在武林世家,见闻颇广,何况莫大先生本也精于点穴功夫,那汉子心头一骇,知自己被制住了哑穴,只是从没想到还有人可以这么点穴的。其实这是耿苍怀“块磊真气”的牛刀小试,与点穴功夫大不相同,别有一功,但那汉子如何识得?那汉子方觉惊恐,听耿苍怀道:“好好回答”,忽然喉间气息一通,又可说话了,忙笑应了一声:“是一位武林前辈。”应付过去,便又觉喉头被制。等走过了几步,耿苍怀才又松开他的禁制。那汉子这时已心服口服,低声对耿苍怀讨饶道:“老爷子,您轻一点儿好不好。” 耿苍怀微微一笑,手头力道放轻。说话间,又碰上一人打招呼。不一时,两人走到离那台基数丈远处,耿苍怀站住。此时已可听见台上说话,耿苍怀先看台上,见座首一人是黄冠羽士,另一个是武举打扮,还有长衫方巾的读书人。其中,莫余先生坐在东首主位,座中一共十二人。耿苍怀不知道这十来人来历,便再次解开那汉子的禁制,问道:“那台上坐的都是什么人?” 只听那汉子吁了口气,才轻声道:“那上面坐的都是我们皖南地面上大大有名的武林中人。”一指东首清瘦文雅,脖子上长了块墨迹似的痣的莫余:“那就是我家主人。” 耿苍怀点点头:“他我识得。” 那汉子就顺着指去,“那坐上首贵宾之位的是黄山派止观阁如今的首席弟子轻尘子”,那道人高冠危坐,身着黄衫,鼻高目朗,倒颇有些羽土风概,耿苍怀点点头,想:名门弟子,果然非同一般。那汉子又一指敬陪末座的另一位散发粗服的道士,窃笑道:“那一个道士却是九华派的门主顾道人,他出身低贱,有姓无号,真不知他怎么也混上座了。”他是世家之仆,言下对那顾道人颇为轻蔑。 耿苍怀一笑,遥遥看去,觉得那顾道人果然委琐了点。只听那汉子继续道:“再东边象个读书相公的那位就是公书堂的首讲曲云甫曲学士,他与我们老爷交好,曾任过我家西席;对面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就是马鞍山昔年巨冠‘半江沉’风烈,原来提起他来、这上下江一带小孩儿都不敢哭的;再下首那两个不爱说话的是上游龙宫湖和龙感湖的湖主王氏兄弟,他们地盘被袁老大削了,还一伤面颊、一废左臂,这些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耿苍怀向那两人望去,见他们果然皮肤上似有一层水锈,是在水里讨生活的人。想看来袁老大这些年也没闲着,得罪了不少人。只听那汉子又道:“靠南首最下坐的是我家主人的世侄——宣州林家的林致,他身边的三位就是他请来的隐居南漪湖的南漪三居士。” 那三位居士高冠羽巾,道貌岸然。那汉子最后一指最后一人,却面露迟疑:“这个小的没见过,据说是石台大佛寺的新掌门石敢当,是林致林少爷带来的朋友。” 耿苍怀一愣,这名字他也从未听说过,不由仔细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神色间质若无文,木如禅定,不知修习的哪一门功夫。耿苍怀阅人多矣,对方功夫深浅他往往一望便知,但如这人,他却有些看不透,不由心头微凛:看不出这里倒还有个高手! 这台基上的会想来也开始有一会儿了,却见莫余正在说话,只听他道:“……诸位,这江湖大势,凡我所闻,都已讲毕。这次弧剑乍现,是在我们皖南地面,不能不说是你我之幸。据说袁老大的六飞卫至今犹驻扎在铜陵未去。嘿嘿,你我今日之会,无论何等机密,只怕分驻铜陵的缇骑都尉宫方都已经知道了。——龙门校尉宫方,这些年可也算威风一时了,等这聚会一散,诸位只怕有些麻烦。各位这次来赴兄弟的约,只怕是上了兄弟的当了,俗话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各位就算不入这‘皖南之盟’,只怕在缇骑面前也洗脱不开。” 他言下对缇骑颇为忿忿。旁边轻尘子已振眉道:“要说,我皖南武林早就该振作振作了。这些年来,由着些外乡佬在这里胡闹,武林同道早已不忿。莫先生说哪里话来,你这次倡议我和家师都认为提得好啊。” 黄山派原是名门大派,他是黄山派首席弟子,若依以往,在皖南地界起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自从缇骑入主,黄山派一行一动俱被捆绑得缚手缚脚。他自幼听说师傅当年作为黄山首席弟子的风光场面,心中自是羡慕无限,轮到自己时却已无这般好事,自然也更忿恨于缇骑。近来止观阁数次要扩大庙产,这事却屡遭缇骑阻拦。所以一闻反袁盟会,他第一个人要赶来。 轻尘子争的还多是虚名意气,“半江沉”风烈可就不同,他当年是马鞍山一带悍匪的老大,目下闲了十几年,急着要恢复的是地盘。只听他微笑道:“莫先生义旗高举,我风老大自然双手赞成。只是这次,确是文家想动手了吗?如果是,明日回去我就再啸聚起往日那班兄弟,大家这些年也闲得口里淡出鸟来了,只要莫先生和诸位保证,日后马鞍山方圆百二十里内,所有是非诸位不得干涉,我愿做个出头鸟,与缇骑那帮孙子一战。” 莫余一击掌,道:“好”,他要的就是这话,接着望向龙宫、龙感二湖的王家兄弟,问道:“贤昆仲是不是也该回去补补船了吧?” 王氏兄弟却面含恨意:“我兄弟可不只要补船。莫大先生,以后只要是有关缇骑的事,你吩咐一声,我兄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也该他们下湖喂喂王八了!” 莫余朗声一笑,他虽知众人愤恨缇骑,可也没想到此次会盟会如此顺利。只听南漪三居士也在一边道:“我三人也愿附莫兄骥尾。” 莫余笑道:“岂敢、岂敢。如果大伙儿都情愿,咱们就来个计划。听说,六飞卫近日就驻在铜陵未走,为防骆寒。那骆寒骆少侠一剑即出,在咱们皖南地面闹了个天翻地覆,可惜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十余日,就没再露面,为咱皖南地留下这一大遗撼。” 一拍腿:“这骆少侠,他怎么不杀了驻守铜陵的龙门校尉宫胖子再走呢?如果那样,才真叫大快人心。但现在他虽走了,他这未竟之事咱们可不能不办。人贵自立,不能什么事儿都靠别人呀,咱们今天就定定任务——风老大与王氏贤昆仲今日会散后就请各回老家重立旗帜,声势要做得大些,要动就动得铺张扬厉些,各位以为如何?估计三日之内,铜陵城内就会有风声。那宫胖子分守任大,动不得身,六飞卫在,少不得要出马,以求肃平三位。三位请撑一撑,有这一段工夫,我和公书堂曲学士,黄山轻尘子道长,九华派吴道兄,加上林家侄儿就可去完成骆少侠未了之事,杀了宫方那狗都尉,取他人头来,让皖南这块地方重见天日!这一战相当重要,不得马虎。南漪三兄,你们也别闲着,要为风老大和王氏昆仲助一把力,否则,光他们只怕抵挡不了六飞卫。” 他单单未提石敢当一人,旁人也没在意。只见轻尘子眉毛一振,颇为兴奋,吴道人却在轻轻咳嗽。面对缇骑,谁也不敢轻忽。座中林致年纪最小,这是他要面对的第一次重要的格斗,手不由微微发抖。在座人人面色整肃——这是他们早就盼望的一天,不知事到临头,为什么心里却都有点儿空空的感觉。 莫余却没有,只听他继续道:“只是,这事是咱们是代骆少侠行他那未来得及的做的事,杀了宫胖子后,大伙儿怕不好居功,就对外说,是弧剑骆寒又杀了一个缇骑都尉如何?他欲以一支弧剑单挑袁老大,——咱们看袁老大还沉得住气多久?” 他这分明是挑拨二虎相争,移祸江东之计,众人都是明眼人,谁听不懂,不由哄然一笑,风烈一拍大腿道:“还是莫余先生这招高。我正想么怎么找到那骆寒呢。莫先生此计一施,不怕那骆寒与袁老大不想出来。” “公书堂”曲云甫淡笑道:“何况这等杀官造反的事,毕竟不合于律,是要灭门的勾当。虽是朝中势力之争,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那骆寒骆少侠什么都不在乎,这名声索性让给他吧。” 众人更是哈哈大笑。耿苍怀心头听得一寒——这就是江湖,这些人也就是武林中人,也是他的国人。江湖中本已有人啧有烦言,说他耿苍怀武功虽高,却做不得大事,连他当日练武的起手师傅嵩山刘免对他也有此责,但耿苍怀闻言至此仍不免心中一愤——如果同袍都是如此之辈,那么不和他们做那些大事也罢。孔子之言:以暴易暴、未知其可,那么、以文家这些貌似文质彬彬的奸狡小人,以奸宄阴诈之道以易袁老大的刚愎酷烈,只怕更是未见其可。 就不能有一支正义之盟、堂皇之师代天行道吗?为什么总是小人当道,君子在侧?——想起这些,耿苍怀不由心中一痛。 只见莫余一正容道:“只是,行此事前,兄弟还有一件担心的事。” 风烈笑道:“莫先生有什么担心的事?说出来,这么多好朋友在场,大家伙儿替你摆平。” 莫余沉声道:“诸位可知——那袁老大权倾朝野,威压一世,据我们的线报,他外面依仗的是缇骑,可内里、其实他最可依持的实力并不是缇骑。” 不少人还是头一次听说,林致年轻,忍不住抢先问道:“那是什么?” 莫余沉沉地看了众人一眼:“辕门。” 然后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是辕门。” 不少人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连耿苍怀久走江湖,也不知道这等江湖秘闻。只见莫余说着就负手站起,立在那荒台上,看着渡江之云,朗声吟道:“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行道,谁可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敌焉?” 然后他沉声道:“其实,据武林耆宿文府中人言,在袁老大入主缇骑之前,已任一已才智,在江湖中网罗人材,或为他门人弟子,或为他亲朋故旧,独创‘辕门’一派。这‘辕门’非同于一般武林门派,也不是平常江湖组织,是为了助袁老大完成他入世之愿的。门中人据说对袁老大都非常敬重,都到了托付生死的地步。而且、这辕门之中,人并不多,但俱怀异能。刚才我念的那首口决,据说就是袁老大辕门中人的切口。辕门一共十一人,共有‘双车’、‘七马’、‘一相’、‘一士’,握传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俱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其人武功锋锐,少有抵挡。袁老大许多对头,如当年‘一剑三星’的紫薇堂就是他们二人联手踏平的。连少林、丐帮这等大派,也一向让他们三分,袁老大与这一门一帮的交道都交由他二人打理。‘七马’则有铁骑、狐骑、骠骑、龙骑、飞骑、羽骑、豹骑,七人姓名不详,但铁骑主理边防,狐骑主理情报,骠骑游骑江湖,龙骑常镇临安,飞骑清除异己,羽骑随侍袁老大,豹骑虎伏湖广,这种分工大致不错。据称辕门中人已有卧底于各大门派。以及左相胡不孤,右士华胄,共为参谋。这十一人,俱为万人之秀,一时之选,尤其对袁老大极是忠心耿耿。我们打探了十年,也没探清这辕门中详细情形,其组织严密可见一斑。” 说着,一顿。然后猛地高声道:“可如今,在我们座中,就有一位辕门中人在,我说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这一点!” 众人先已听楞,此言一出,在座的人不由齐齐一惊,风烈与林致一下跳了起来,轻尘子一脸铁青,猛地站起,左手回探,看都不看,已‘嗖’地抽出背后之剑。剑是好剑,锋吐青芒,一看便知是百炼之钢,他剑尖向前微垂,是指向地面,遥冲着众人的脚,环指了一圈,冷声道:“是谁?” 他语意如冰,剑锋上也刹时如凝了一层寒冰,这是黄山绝学“雾冷寒松”。看来这轻尘子一身修为,当得上一流高手之称。他痛恨缇骑已到如此程度,一有其人,一得其时,定要杀之而后快。说话间,轻尘子剑尖已停止轻颤,语音也孤直如弦:“给我站出来。” 在座的人几乎都齐声道:“是谁?”只有吴道人“嘿嘿”道:“不是我。”众人都不由互相戒备,齐齐退后两步,以防不测。莫余却盯着一直没有开口的石敢当道:“石兄,你说是谁?怎么不站起来?” 当真,座中只有石敢当没有站起来。 林致愕道:“不会吧?他是石台大佛寺龚大佛的高弟呀?我和他认识已六、七年了。莫世叔,你不会搞错了吧?” 莫余已冷笑道:“石敢当?龚大佛?嘿嘿!——龚大佛的修为我还不知道!他是龚大佛的徒弟?只是,依我看,龚大佛的修为只怕及不上他的一半。林贤侄,你是认识了他六、七年,但肯定不知,他也该就是七马中的狐骑石燃。他最近动向太多了,否则我们也不会知道,这还是辕门中我们探明身份的第一人。” 然后,他负手向天,阴**:“石燃,你站出来吧,反袁之盟你也敢来,不愧好胆色。我们此盟今日就以你的血歃血祭剑。” 那石燃已闻言而起,大笑道:“不错,我是石燃。”他知今日一战必不可免,他本为探听消息而来,没想会被认出,当下一掌就向轻尘子劈去。他这一掌居然真就是龚大佛的“大佛掌”,但莫余说得也不错,龚大佛自己出掌也没这般声势,修为只怕还真不到这石燃的一半。轻尘子一掌当面,须眉皆动,叫了一声“好”,一剑对谁石燃掌心就刺去。石燃改击为拍,让过他一剑,身子一个倒跃,却是一招“灵狐入洞”,将整个后背向九华吴道人撞去。吴道人见他缩得似个圆球,虽后背卖给自己,不知是否有诈。他生性谨慎,不就还手,反飘然而退三尺。那石燃见状,一腿顺势就向风烈踹去,风烈双掌一挥,就去硬接,这下却是硬对,只听两人俱是“嘿”了一声,到底臂不及腿,风烈一连退后了三步。他三人这一招之间互有进退,场中就空了一块。石燃立在正中,眉眼睥睨,虽遭险境,并无惧色,朗声吟道:“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御敌,谁与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敌焉?” 他这几句念得神威凛凛,连耿苍怀听得都心中一动。只听那石燃已道:“不错,我就是狐骑石燃。小小的一个白鹭洲之会,我会不敢来。嘿,袁老大强过你们百千万倍,凭你们这朽腐之盟,加上文家一群卑劣小人,就想倒袁,笑话!真是笑话!” 说着,他猛地从怀里捣出一支信鸽,挥手一掷,那鸽子已被掷入丈许高空,振翅待飞。林致叫道:“不好,他要报信儿求援!”手里就向石燃出了手,他使的却是宣州林家家传的掌法。石燃一一避过,却不还手,林致怒道:“你怎不还手?” 石燃笑道:“我与你相交七年,也瞒了你七年,这七年之中,你一直还当我是个朋友,你对我有过这分情义,我自然该礼让十招为歉。” 他口里说着,脚下避着,手里可没闲着——那边南漪三居士一见他信鸽脱手。他们以暗器名家,当下就齐齐出手,一人一粒铁菩提就向空中射去。石燃却一抬袖,“嗖嗖嗖”,以一枝袖箭击落了三只铁菩提。南漪三居士如何肯服?再次出手,铁菩提,铁莲子,铁三星依次而出,而石燃怀中袖箭似也不少,右臂连挥,将他们暗器一一击落。他们四个都自负暗器高手,较上了劲儿,都不肯服人,并不互攻,争的却是天上那一只鸽子,斗的就是信鸽振翅前那瞬息时间。鸽子有知,如知自己生死决于他人之手,不知是否会汗湿白羽。 林致已喝道:“你让得起吗?” 石燃笑道:“不让让你怎么知道让不让得起?” 他似对林致颇有好感,真的不还手,一边避让林家掌法,一边犹有空踢出一腿。格开风烈击来之掌,两人这次又是硬碰硬,碰得“砰”然一响,风老大面色一青,哼了一声。 这时,却见轻尘子一弹剑身,“嗡”然一响,口中喝道:“接招了!剑来鱼脊,给我看剑!”他到底是名家正派,不肯冒偷袭之嫌。黄山剑法高绝,石燃一见之下,已知不可轻敌。他此时已无暇与南漪三居士空中较量暗器,一挥袖,三支袖箭向他三人射去,逼他们自守。伸指一弹,已弹在轻尘子袭来的剑脊上,他这一招用得极险,稍有不慎,就不免把手指齐根削断,但敌众我寡,他也只有履险。但履险如夷才见高明,他挡开轻尘子一剑,不进反退,身子向后疾跃,退的过程中又向曲云甫发了一招。还有空对林致叫道:“林兄,十招将完,你仔细,再有三招,我可不再多让了。”然后,他后背就撞上一颗松树。他原是算好的,人一撞上,身子就已顺着树干直滑了下来。背靠着它面向众人,似是知道逃是不好逃了,索性架式一整,倚松一战。眼中望着鸽子已振翅而起,目光中不由一喜。 却见莫余这时展开大袖,忽向天上一挥。他一出手,石燃神色就一变,要发袖箭,却已不及,只见那只鸽子在空中顿了顿。莫余袖中第二股阴劲儿已到,那鸽子便哀鸣一声,直坠下来。石燃面色一冷,知消息难送,援兵已绝。莫余冷笑道:“上了白鹭洲,你以为还能活着出去吗?” 轻尘子却不待他答话,已一剑快似一剑,向石燃攻来,把一套黄山剑法使了个招招疾、式式险。那石燃背倚松树,一步不退,见招拆招,见式破式,守也守个滴水不露。他吃亏就吃亏在时刻要防着旁人助攻这一点,那轻尘子叫道:“今日叫你缇骑也知道知道黄山剑法的厉害。” 石燃冷笑道:“厉害?如果你没有帮手在侧,我十招之前就已把你手中之剑折断。” 轻尘子怒道:“胡说八道。” 石燃冷笑道:“不是吗?”你十招前以“迎客三式”中的“横出式”接黄山大八式“鲤鱼脊”中的“苍波跃变”,自以为机巧,别出机心,不知已犯了黄山剑法的大忌。三十年前,黄山知机子就已创出这一变招了,可惜,他这招只用了一次就死在了大佛老人手下。试问,我如果不理你那一式横出,左手指以“清平掌”的“上推手”推你的腰,右手再以“折冲指”走坎门上袭,是不是已折断了你的剑?要不是我防着南漪那三个伪君子的暗器袭我右肋,岂还容你攻到现在? 轻尘子脸上不由冷汗浸出。他前年才创出此一变招,黄山上下一派叫好,连师傅也颔首微笑,实没想到照石燃所言——三十年前已有人想到,而且因为这一招已身死命丧。他本待不信,偏那石燃说来丝丝舍扣。三十年前,知机子师伯祖是失踪不见,但轻尘子也是刚愎自傲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冷笑道:“武功之道,说得通行不通之处甚多,你休用话语唬我,有本事使来看!” 石燃冷笑道:“小杂毛儿,你少卖乖,我现在防着这批伪君子,可不敢使来。” 轻尘子最受不得激,已怒道:“莫先生,南漪三兄,风兄,林兄,几位但请旁观,我倒要与这石头放手一战,看他几招能折了我的剑。” 武林中原来单打独斗的规矩。如果单挑,那就不比仇杀,一旦言明,旁人就不好出手的。轻尘子又是黄山派大弟子,在江湖中极有份量,他如此说,自是要依单挑的规矩了。众人也要看这难得一见的一战,都应声道:“是”。莫余更笑道:“那好,莫某就等着为轻尘道长弹剑相贺了。” 石燃面色一喜,他已估准轻尘子牛脾气,要的就是这个。他知武林中人最重然诺,话一出口,虽死无悔。轻尘子一言即出,就只能以一搏一,哪怕为此剑折命损,众人也不便出手,以损黄山剑派清名。当下笑道:“小道士,你倒硬扎,不信,你重新试上一遍。” 他手下一缓,轻尘子果然是个牛脾气,剑转回旋,又转入“迎客三式”,这三式变化繁多,依次使来。也用了近盏荼的功夫,忽然他见有机可乘,“横出式”即出,马上转“沧波跃变”。他这次加意使出,更是转得又疾又快。那石燃大喝一声“好”,左手果以“上推手”击他腰间,右手一式“黑虎捣心”直击轻尘子心口。轻尘子当时做此招时遍想了各大门派精妙招术,俱有应付之道,知其不可破自己这式新招,却万没想到还有人用这至粗至浅的市井流氓式的招式与自己对战。要是一般的“黑虎捣心”也罢了,但石燃这招倾力而出,又快又狠。轻尘子心叫一声“不好”,不及伤敌,先求自保,左手回招相应,要全力接下这式“黑虎捣心”。大变突来,猝然难防,他右手劲力一虚,石燃左手果以一招“折冲指”轻巧巧地就捏住了他的剑,只要一使劲,他这松纹古剑、黄山派大弟子的声名、连同派中声誉,不免一齐折断。 轻尘子一闭眼,石燃耳中却忽闻风声。他怒骂一声“卑鄙”,他这里螳螂捕蝉,万没想到还有黄雀在后。他本以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对方人物为顾及武林规矩,此时也不会出手。没想对方算计的也就是他这一刻,南漪湖三居士一人一颗铁莲子,一颗铁菩提,一颗铁三星,‘嗖、嗖、嗖’地向他左肋袭来,这一招有个名目,叫做“三星当户”。好在石燃反应快,左手一攀松树,人已悠地一下荡到了树后,哪想这招敌人也已料到,南漪三居士又是三颗暗器飞来,石燃衣袖一拂,将暗器接过,这时‘公书院’首讲曲云甫一招摺扇也已向他后心点来。石燃本可以以一招“鞍马式”避过,但他知敌人处心积虑,要的就是这个机会,逼他使出一招“鞍马式”。那时自己先机已失,只怕再也难求万全,心知此时再不出奇招,必蹈死地,当下仗着腰功硬扎,向后猛倒。众人万万没料到他此时还能使出这么一招“铁板桥”,只见石燃腰身如折,向后仰去,避过曲云甫那一招,张口就向曲云甫下阴咬去。这招更是匪夷所思,世上本绝无此一招,曲云甫大惊,连忙后避,却见石燃一张口,“脱”地一口痰向他面上吐来。这一吐势道虽劲,但不能伤人,但出于好洁本能,曲云甫一张摺扇,护住头面。他脸是护住了,石燃却得此之机,右手直击他胯下,虎爪一挤,曲云甫一张脸上五官痛得几乎也挤到了一起。众人料不到他腰功如此硬札,原有打算都被打乱,眼看着曲云甫一招之下已受重伤,但石燃也没讨好。众人只听“啊!”、“嗯!”两声,一大一小、同时发出,前为惨叫。是曲云甫;后为痛呼,却是石燃腿上着了南漪湖三居士一记铁莲子。当此之际,他虽重伤曲云甫,却已不及再下杀手,右手一挥,倾尽袖中袖箭向南漪三居士射去。他知此时自己铁板桥在地,最易受到攻击,一定要逼开敌人,赢得一口气的时间才好。就在他挺腰欲重新跃起之际,只见天上一黑,一个人影遮云蔽日而至,正是莫余。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压箱底的本领“黑手印”,直击石燃胸口。这一招之重,连耿苍怀也不由一愣。 石燃避已不及,一咬牙,双足一挺,胸口已是一缩,又往前窜了一窜,让开胸口,竟以最柔软的小腹来硬受了莫余这开山裂石的一击,左右双手却同时也以“绝命虎爪”拿向了莫余腰肋。他此招算得不错,若让胸口挨那一掌,以硬碰硬,只怕当声他就会胸骨尽碎,莫余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且这么肯拚命,得手之际,不由也是一声痛呼。他虽击中对方小腹,一招得手,几乎击垮了对方,但自己也身受重伤。他双足用力,奋力跃起,挣脱了石燃左右虎爪,只见双肋间鲜血淋漓,如一只受伤大鸟般跃回原地。 石燃腰功也真了得,硬受一击后,肝脾如碎,仍能勉强弹起。左手袖箭也已倾曩而出,这一次使的是连环箭,南漪三居士‘呀’地一声,已伤了两人。但轻尘子这时已从惊愕中醒了过来,一时羞愤莫名,一招“横山刺虎”,以指一板剑尖,那剑登时弯成个弧形,他身子也同时弯成弧形,然后猛地一松,借那一弹之力,猛向树后石燃刺去。 他这一招竟不顾有树,凭着那一弹之力,松纹古剑直透树身,然后刺中石燃。石燃这时方倾尽余力以暗器伤了南漪三居士,再避不开,只有让了让,只让开了心口,轻尘子那一剑却也将他右肩刺穿。 这一剑极重,场中都是会家,知道石燃受此一剑,等于就再无还手之力。石燃与轻尘子两人却都一静,就这么隔着松树面面相对。石燃面色惨然,轻尘子燥怒无名。良久,只见石燃咯出了一口血,低声喃喃道:“嘿嘿,名门正派,名门正派。” 他口边竟噙了笑,带着鲜血,更增惨意。 轻尘子只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羞恶交争,知自己已做了武林中人极不齿的一件事。他一向自视甚高,此时虽然得手,但反似受不了这个结局,忽一抽剑,鲜血就从石燃肩上涌出。轻尘子从怀中掏出一瓷瓶,不及拧盖,直接用双指捏碎瓶口,把瓶里的药一齐倒在石燃肩上伤口上。那是黄山派治伤灵药‘玉兔散’,然后,轻尘子苦笑一声:“贫道有愧。” 他仰首望望天,似是惶惑无地。这一战,看结果算是他胜了,但他到底是名门之后,越想越愧,忽然手臂一振,一抖震断了掌中之剑。莫余叫道:“轻尘道长”,轻尘子一声不答,径直向江边奔去。他行动狂躁,想来心情极乱,到了江边,竟不肯停,一跃而起,就向对岸扑去。众人“啊”地一声——此时初冬,长江虽然水落,但仍旧宽阔,世上只怕还无一种轻功可以一跃而过。果然轻尘子跃出不足三丈,人已笔直直向江心落去,众人又“呀”了一声。那江水极深,轻尘子转眼没顶,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一愕的工夫,只见水花飞溅,一个人影又从江底飞跃而起,直向前扑,带起一大片水花,众人又是一声“啊”。轻尘子这一跃是跃自水中,水中阻力已消了他不少前扑之力,这一扑只扑出两丈,重跌入江心。这次时间略长,想来因为水也深了些,他才重又跃起。这次他却已无力跃出水面,而是双掌猛拍,人才腾起。也就是冬季水枯,加上他狂躁之中发出的潜能,如此六七次,他才得以一身水花飞溅地跃至对面岸上。冷水数浸,似仍浇不熄他的心中愧悔懊恼,想是自怨自责过甚,这个清华羽士,竟不顾尘土,一身湿漉漉地绝尘而去。 石燃看着轻尘子去远,用衣襟就轻尘子之药按在伤口上,瓦罐不离井上破,他已重伤如此,看到轻尘子之状,心中没有欣喜,反觉出一分惨淡。 众人都是半天没有说话。半晌,风烈才嘿声道:“总之,我不管你是石马狐马,今天算是逃不走了。” 石燃微微一笑道:“你看我想逃吗?”一脸讥诮地转向莫余:“莫先生,阁下到底不愧是读书人,南漪三位也到底不愧是隐士,还有那个什么曲学士——风老大和王家兄弟不及你们多矣。他们就想不到利用刚才之机,在轻尘子与我单挑时对我出手,还是读了圣贤书的反应快啊!只是,莫先生,石某临死之前倒有一事动问。” 莫余痛怒道:“什么?快说,有屁快放。”他人一受伤,也已顾不得风度,只想抓住这小子撕碎。他出身清贵,虽武功高绝,但一向没受过伤的,这时石燃之伤虽比他重,他却远没有石燃硬扎。 石燃尖声一笑道:“我想问的是,你有儿子了吗?如果没有,被我这绝户虎爪伤了两肾,你莫府只怕无后了。这样,我虽没杀了你,也和绝了徽州莫家一般。那样的话,小子岂不罪莫大焉?” 莫余本正担心于此,他一直练功,还没后人,一听中的果是绝户虎爪,心中一痛,几乎晕去。喝道:“大伙儿上,杀了这小子,还等什么!” 风烈与王家兄弟应了一声,齐齐攻上。石燃真狠,如此重伤,并不放弃,闪避还击,拼杀激烈,连耿苍怀看了也觉场面之惨,令人不忍。心中暗道:这石燃虽不是正人君子,但观其所行,倒也颇有豪侠慷慨之处,远胜于莫余这一群‘君子’。袁老大——袁老大究竟有何能为,竟令属下之人效命如此。耿苍怀动念之间,石燃已又挨了两拐一掌。他伤了一腿,只有背靠松树,但风烈与王氏兄弟也没得好,被他掌风袭中,退下去抚胸喘气。 这时,只见林致轻轻举步向前,和声道:“石兄,刚才你说让我十招,不知还剩几招?” 耿苍怀一愕,莫余却眼中一亮,露出一份残忍之色。石燃的眼中一黯——他早已熟知世道之恶,人心之险,林致此语只不过让他加深认识而已。只听他静了静,干着嗓子说:“三招!” 他不怒,语气却不由黯然。 林致笑嘻嘻道:“那石兄还让吗?” 石燃盯着他的脸,这个白皙清瘦的少年一向温文,出身世家——他不懂他怎么会这样。但石燃虽重伤若此,还是不屑食言,只冷冷道:“还让,你放马过来。” 别人都不信,但耿苍怀听得出那“让”字之后是一个人对自己的信守担负。好多人可能觉得这样做很傻,但、但……耿苍怀已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林致已微微一笑,他知石燃伤在腿上,已避无可避,双掌一式“平开山门”就向石燃击去。他这一式还不敢用全力,因已见到石燃武功,怕他反击。只听“喀”的一声,石燃胸间肋骨已折了两根——他果然是“让”,避不开也让! 林致一悔,后悔没用上全力,却觉石燃双指已在自己眼上轻轻按了一按。林致一惊,但石燃却没用力,只把一双眼若讥诮若悲悯地看着自己,看得林致先是惭愧却因愧而怒起来。 林致退开一步,唇角一抿,又是一招“风起平地”就向石燃双腿扫去。他知石燃不能闪,他就要断其双腿,报他相欺之恨,攻其所不能避。石燃却全力一跃而起,一掌抓住树枝以分担腿上之力,一掌就按向林致肩头。他与林致武功相差颇远,一式之间已按住了林致右肩。他想发力,但一咬牙,还是收回。以他之伤,内力已不能如平日之运转如意,这欲发还收,胸口不由一窒。他知道林致会下毒手,但不知他为什么不一招杀了自己,而是要扫断自己双腿,让自己死得十分凄惨。他只知道如果他处于同样的地位,他也许会杀林致,但绝不会如此虐杀,让一个曾是朋友的人死得如此难堪。这一跃几乎已用尽他的力气,避开这一招后,他胸里气息已乱,心知:第三招他是万万避不开了。 林致面上也是阴晴不定,他知道对方为守然诺,已两次对自己手下留情。他退后几步,见石燃面色死灰。两人的面上都在犹豫,有一刻后,两人的面上都是一静。林致道:“还一招了,你该还手就还手吧。” 石燃摇摇头,已懒得回话,这一招他不还手一定已躲不过去。但,躲不过就躲不过吧,人谁无死呢?反正生太累了,也太委琐。他目光流眄,望向天上白云,苦笑了下,口齿轻动。场中人,包括林致、虽离得最近,也没听清他念的是什么。耿苍怀一竖耳,却听他轻声念的是:“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土为骖……”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耿苍怀心中一惨,这小子临终前居然还会念起辕门中这句口号。连语气里都有那么一种归宿感,好象在这轻轻的吟诵中,能获得一种视死如归、视生死如从此岸到彼岸的率意与安然——袁老大究竟有何德能?! 耿苍怀不满缇骑,但也觉绝不能眼看这石燃丧命袖手不管。只听耿苍怀忽撮声长啸,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功力浅的都忍不住捂起耳朵来。众人仰首一愕,耿苍怀已在这一愕之间跃起,扑至树下就抓起石燃。石燃用力一挣没有挣脱,耿苍怀一拍松树,松针飞落如雨,遮住众人视线,他也就在这松雨烟茫中带着石燃跃起而去。莫余反应最快,扑起要追。耿苍怀一摆首,头上斗笠已如飞(金发)一般向莫余削去。莫余一顿,就在他这一顿之际,耿苍怀已至江边,他腾身就上了船,然后拨起篙,一点之下,船已划出一箭。莫余也已追至江边,耿苍怀竹篙再一点,船又窜出,莫余便知追不上了,提气问道:“朋友何人?” 耿苍怀肚中一笑,索性给他们开个玩笑,道:“老朽姓钱。” 然后高声吟道:“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 ——且让他们去找老龙堂的麻烦! 第三章忘机 耿苍怀把石燃带到一个江边破庙,才把他放了下来。这石燃也当真硬扎,耿苍怀要给他裹伤,他竟挡开,自己咬牙接好胸口断骨,用树枝夹了固定,又用牙咬开一截衣袖,用手撕下一块布来,扎住肩上伤口。耿苍怀在旁边站着默不作声——他出手救袁老大手下之人,本只是出于一时义愤,救出后,虽不说后悔,却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石燃这时抬头道:“你是谁?” 他的年纪看来也不算大,但却有一种百炼成钢般的镇定。 耿苍怀淡淡道:“你不是听到了,我姓钱。” 石燃一笑:“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九姓中的钱姓?嘿嘿,你蒙莫余,可别来蒙我。如果我猜得不错——” “你就是中州大侠:耿——苍——怀。” 耿苍怀一愕,不知他如何识得自己。石燃已笑道:“我们袁老大提起过你。他说,江湖之中,如文家辈、冒充文人儒士的很多。” “可是心中骨中,俱可称为一个儒人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耿苍怀。” 耿苍怀一愣,他没想到袁老大背后会这样评论自己。石燃已笑道:“他说你是江湖上少有的他所敬重的人之一,叫我们如果碰上你,千万在意你的‘响应神掌’。” 耿苍怀振声一笑,得袁老大一赞,虽沉稳如他,也不由心中振奋。他不欲与“辕门”门下‘七马’中人多做纠缠,一笑之后,淡然道:“我救虽救了你,却也只救得你一时,救不了一世。后有追兵,还需你自己应付,你自己的伤自己留心,我走了。” 说着,他把背一挺——石燃即已认出他,他也就无须再乔装改扮,那个一直压在他衣服下的水瓢在他这一挺之下,登时就被挣得块块破裂。碎片顺着耿苍怀的衣服后襟跌落于地,耿苍怀朗声一笑,转身大步向门外行去。 石燃却叫道:“且慢。” 耿苍怀并不停身。 石燃叫道:“君子以德报德,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耿苍怀依旧充耳不问,步入中庭。 应燃疾声道:“我要说的是骆寒。” 他一言方出,耿苍怀不由就一住步——这世上此时大概再没任何两字能给他带来如此的振动。他这时就想起石燃刚才炽烈的眼,刚看到时,他的心中就动了一动,自己也不知为何,这时才明白,只因为那一刻,他想起了骆寒,骆寒的眼——雨驿中的眼。在那个困顿的雨驿中,只有耿苍怀留意了那双眼中困顿下的炽热与那种孤僻的高寒。耿苍怀印象中大概也只有那一双眼有着比石燃更酷烈的热情。 石燃这时冲着耿苍怀背影开口道:“这个消息目前应该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接飞鸽传书,骆寒正在芜湖不远。他被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缠住了。我的人见到他们时他们还没有动手,赵无极与他正向东行去,东边是采石矶,我估计赵无极是想以‘砗阵图’困他于采石矶边李白坟。” 耿苍怀神色一振——采石江边李白坟?——赵无极?连这等人物都已出手,此时的江南,真可谓风云际会了。 耿苍怀还是没有说话,走出山门,向远处的江上望去。白鹭洲已然难见,一空如洗的天上,雀鸟无踪、只见乱云飞渡。 耿苍怀的感觉却只有两个字:乱起——乱起江南。 这时,还有别人在说起骆寒,那是在去镇江的途中,赵旭与赵无量。 赵旭问:“叔爷,大家都说,骆寒十四岁那年曾于南昌腾王阁连斗‘宗室双歧’与‘江船九姓’中多人。那天,你也在吗?” 赵无量正抬首看天气——天色清寒,看来霜降不远了,他摇头应道:“不,我不在,你三叔爷他在。” “他在阁外的江上,骆寒那一战斗的是九姓中刘、陈、柴、石、王、孟六姓人家中人。” “这六姓之中,不乏高手,但要说江船九姓中精英全在,也未免夸大了。” 赵旭的眼睛发亮:“那,他胜了吗?”他似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才又加了一句:“谁胜的?” 赵无量淡淡道:“你三叔爷离得也远,也不深知结果,只知这六姓中人后来绝口不提腾王阁中一战与骆寒其人。” 赵旭的脸就更红了:“那我们这次去镇江干什么?” 赵无量笑道:“你三叔爷那么忙,咱们也不能老闲着,去瞟住袁老大吧,适当的时候,且做个添柴之人。” 赵旭一愕:这添柴之人要添的是什么柴? 那日,骆寒剑退三大鬼后,是在于寡妇酒家边上上的岸。上岸后,他还去店中吃了饭,要了一尾鱼。但他看着那鱼不断翕合的口,就始终没有下筷。他只是觉得有一点累,这两月多来,他为劫送这笔银子,也用了不少心。缇骑难缠,他也不似旁人眼中那么省力。如今,事成之后,他有的倒不是喜悦,而只是疲惫。 吃罢饭,天已黑透。黑夜中,他就骑着骆驼,沿江又下行了五里。偶有江船渔火,点缀江心,那一点点光明并不能照亮什么,倒显得足下的野径越发黑暗了。好在他的骆驼眼力好,稍有微光,就可看见。所以路虽崎岖,却也没失过蹄。 行了近五里后,小路分岔,骆寒才见到了块界牌,遥知前面有个市集。他并不催驼前赶,也不打算宿店,找了颗大槐树,下了骆驼,寻了根大树杈就一跃而上。树枝上也颇多寒露,他也不在乎,合衣卧下。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已湿透,却并去不生火烤干,一个人仰望天空发呆。天上无星无月,四野阗寂,只有风透重衫,于湿冷中给他一份难得的痛快。 后半夜天冷,他下了树,蜷缩在骆驼腹边睡着了。那骆驼的毛颇为柔软。骆驼的体温烤干了他的湿衣,骆驼的鼻息也是湿热的,有节奏的,象是这人世间难寻的一点安然与依靠。第二天破晓,有农人牵牛下田,路途经过。见那棵大槐树下,一个黑衣少年正缩着头靠着头大骆驼酣睡。听人脚步响起,那骆驼就醒了,却不即刻起来,象怕惊醒那少年,由那少年酣睡。睡梦中,那少年露出几声清酣。 以后几天,骆寒行行止止,一路顺江而去。路过荻港时、甚至有兴到江边米公祠去看了一看。闷了他就折上一片树叶吹哨子玩。他专拣小路走,越是崎岖泥泞处他越是喜欢,亏他有那么头好牲口。可这却苦了一个人——这些天,从于寡妇酒家起,却一直有个人远远缀在他身后。那人似个钓叟,土布衣裳,手里握个钩杆儿,苦的就是他。也是,他这么跟人未免太过明显,何况骆寒走的路上住往无人。过了一两天,那老者不知哪里找了条船,在江中陪着骆寒走。骆寒似全然无知,由他缀着,缓缓东行。 初冬的江南是一副洗尽铅脂的画。你看看那江,水色清瘦;再看看冬小麦那一点点破土乍出、欲语还迟、连不成片的绿意;还有岸芷汀蓼和江边老树,才知,藏在江南春夏之日明丽丰秀背后的、还有这样一份峭瘦。有时天上微微落几点雨,霏霏撒撒,随风斜堕,江边的树干就湿了一层皮,变成黑色的了。那些枯枝硬杈,或屈曲、或虬结、或盘、或刺,常于无意处——某一个江湾路首,跳入你的眼帘,横似抹、直似削,宛如剑意。骆寒最爱看的就是这些,常常盯着一截枯枝会盯上半天。这冬日的树,与春日的堤柳垂金、风拂万条之味相去甚远。骆寒得之,若有会心,但其中意趣,就无法言传了。 船上的人看着他,这么个杀缇骑、劫官银、结怨袁老大的寒外少年,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此刻仿佛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过去伤袁二对他是已完结的事,明年斗袁老大是还未开始的事,而现在、是今天。今天,他骆寒——正单人孤驼,行在江南。 江心船中是一个老者,科头跣足,白发萧然。他就是赵无量的堂弟赵无极,在江湖上与赵无量合称“宗室双歧”的,也同为帝室之胄。他的长相却与赵无量相去甚远。他的正名本不叫无极,而叫赵橡——如赵无量,本名也不叫无量,却是叫赵杞,两人均是因为流落江湖,自惭为宗室之耻,才弃本名不用,而取旧日东京王府中‘无量堂’与‘无极轩’的名以之为号的。 赵无极脸颊瘦削,面貌清癯,而不似他堂兄赵无量那么看起来狡睿多智,但颇有出尘之概。他二人之所以有“宗室双歧名士草”这句外号,是因为颇得乃兄乃叔——徽钦二宗的遗风,善长书法。赵无量工于隶篆,赵无极则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他两人经历不同于其它王子,少遇名师,又承家学,齐眉棒、太祖长拳,俱是从小修来的技艺。也是仗着这身武功,才得以在“靖康之难”之中,侥幸得全。南渡之后,忧苦备尝,功夫更是突飞猛进,故才有“宗室双歧名士草”一句盛传江南。到此时,两人息隐已近十年,谁会想道,今日这赵无极又会重出江湖,而且盯上了远路而来的骆寒。 赵无极是个嗜武之人,想练剑之人总该时时磨砺、日日勤修吧?就想看看骆寒练剑。偏这一路上骆寒不是登皋观云,就是倚松闭目,一路上偏偏连剑把都没摸上一把。可惜了赵无极,日思夜望,连剑芒却都没有看见。一连三日,骆寒之心似全在那头骆驼上。——前些日忙,他没空管这头爱骑,这时得了空,一天之中,他要把那骆驼的毛梳上几遍。可是他那骆驼长得太有风骨,无论他怎样梳,虽添神慨,却并不好看。赵无极却也算见识了骆驼的耐力,以骆寒的脾气,行止无定,有时一赶夜路就是一宿,有时却会在一个地方好久发呆,赵无极却绝没见那骆驼稍有疲惫。 那骆驼似对江南的草料颇不满意,几日下来,除了饮水,没吃一口江南的草,倒是骆寒随身带的干粮常常分给它一半。 这日,骆寒又停驼休憩,赵无极也把小舟停在了江湾。虽在途中,他自规划得不错,去舱中搬了一小坛花雕,拍开口,取了一只自斟壶,倒满,又取出一只酒杯,银的,镂空雕篆,相当精致。另倒了一碟花生米,一碟干白鱼,一碟五香牛肉干,摆在船头,用来佐酒。赵无极是个饮食讲究之人,前几日他时时观察着骆寒,骆寒吃干粮他也吃干粮,好久没有好好吃一口了。他流落江湖后,好多事虽已不太讲究,但饮食依旧精致。只他那一碟花生米,一碟白鱼,一碟牛肉干,虽简简单单,却是专请名厨加意烘焙出来的。连器具也还是开封旧物,不脱皇家气派。如有人看见这么个老叟,衣着简陋,于此知江荒野处,所用器具如此精致,只怕不免惊猜。 他还没开始吃,忽见骆寒站了起来,他一愕,以为骆寒要走——这可是跟丢不得的,忙也准备好跟着开船。却见骆寒所行不是去别处,而且冲自己小舟而来。赵无极心中一愕,正不知骆寒是何打算。骆寒已走上船头,坐了下来。只见他提起自斟壶,握着甲板上银杯,就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首喝了下去,润了润喉咙,然后伸著夹菜。只见他一样样尝来,似颇喜那碟白鱼,连连动筷,自己给自己频频斟酒,闲散自适,好象在自己家里一般。最后他吃了赵无极一个风干馒头,赵无极以为他有话要说了,等了半晌,侧耳倾听,却见他已拍拍身站起,一句话没说就上了岸。直到他走到树下闭目歇着了,赵无极才从错愕中醒过神来。看了杯盘狼藉的甲板一眼,不由一笑:嘿,你倒会取巧,我弄了半天,倒成了为你忙活的了。他出身帝王之家,后来又流落江湖,什么人没见过,却还从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那骆寒在树下闭目养神,赵无极却不由把他盯了半天。 以后七、八日,都是骆寒一停驼,赵无极也就停舟。方方准备好吃的,他骆老兄就来了,还是不说话,捡满意的吃了就走。一开始赵无极还觉得愕然,其后觉得可笑,再下来不由就有点下平——自己这么操舟相随,竟不是跟踪,而是成了他一个不需花一文钱一路上却予取予求、做饭打杂的仆役了。所以那日早饭,赵无极就故意不泊江边,却停在江心离岸五六丈远,捅开小泥炉,燃起松柴,炊烟升起,加意做起一道江水小白鱼来。心里想:这次看你怎么办? 没想他才才饭熟,骆寒已走至江边,赵无极心中暗笑:“这次你总该饿一顿了吧?”没想那骆寒向江心望了一望,又抬头看了看,忽然一跃而起,盘旋而上,直抓向江边一棵老榆树。那老树极高,骆寒身法漂亮,如御气薄风、抟扶摇而上,这一跃跃起竟足有两丈有奇。才够到一根树枝的枝尖,他就伸手搬住那树尖。那本是根中等粗细的枝杈,骆寒用力一沉,那树枝登时被压得弯成了个半圆,然后骆寒一松劲,树枝登时向上反弹,骆寒人也就如弹弓上的弹子,随树枝弹出,滴溜溜直向船上扑来。这时已近正午,江面上微熏初起,他展开双臂,竟似可顺气流滑翔一般,转瞬而至,斜斜落进船舱,赵无极不由叫了一声‘好’——这骆寒的轻功果然自成一家:翔如紫燕,跃似苍猿,赵无极知那榆树木质并不柔韧,骆寒竟可用手一搭就把它压成半弯,却又不断,以借那一弹之力,这一手用的就非只轻功,而是一手不俗的内力了;其后他在空中御气盘旋,其气息的掌握,更需机巧,赵无极虽见闻广博,却也不明所以;但那骆寒挥酒自如、于一跃间已显露出三种极高深的武学关窍,赵无极不由看得其乐洋洋,眼界大开。回过神来时,只见骆寒已坐在船头添了一碗汤,慢慢吃了开来。吃罢,又坐在船首停了会儿食,才抓起船上一只竹筒,向岸边一掷,那竹筒贴水而飞,骆寒身形一拨,一跃而起,单足点在那竹筒上,一筒飞渡,转瞬登岸,只留下那两尺余长的竹筒颤微微地插在了岸边。 以后这一老一少时常如顽童般相互斗法。一开始还陌生,日子久些也就熟了。虽不说话,却好一日,坏一日,每天都有些新鲜。——好的时候,赵无极就把船摇至岸边,加意做饭,他手艺不错,是尝过美食的,这时加意做来,每每能够别出心裁,这一带又为鱼米之乡,江中之鱼,岸上之菜,一样比一样新鲜;到不高兴时,赵无极就把船停在江心,更加用心做饭,好让那野蔬江鱼,香飘十里,眼气骆寒。那骆寒倒成了惟一的食客,他吃时虽不说话,但眼神之中自有反应,好不好吃都看得出来。只要他眼神一亮,觉得滋味鲜美,赵无极就不由心中大乐;但若他不动声色,味同嚼蜡,赵无极就似受了极大侮辱一般,心中万般难受,下一顿做菜定要做好,以挽回这个面子来。 有时、那赵无极把船停在江心,也是越停越远。但每次也只远出半丈,不更多也不更少。他知骆寒轻功卓绝,是有意考校他的极限。让他吃惊的是,骆寒一扑,竟可扑至四五丈远,加上借力蓄势,转换身形,以树枝竹林加劲,更可扑出七丈之远!这一手轻功,据赵无极所知,江湖之中,除了龙虎山上第九鬼“魅影”孙风外,只怕无人能比。赵无极嗜武成性,偏碰着骆寒这么个耐考之人,自觉有趣。那日,他试出七丈距离只怕已是骆寒的极限,故意还要把船挪远一点,却不再是半丈,而只挪了三尺。他在船头洋洋自得,骆寒看到,微微一笑,却象并不为难。他还是借树枝之力,一跃扑出,不过才过七丈身子果然就已沉,——但他本弓着腰,这时腰一挺,整个人在空中位置虽没动,但他的手又往前窜了一尺多一点。就凭这一窜,他的手指已搭上船弦,身子却也要平平的拍在水上。好骆寒!两指用力,人竟荡了起来!只见他团身而起,在空中一连旋了三个圈,才落向舷内。赵无极也是看得眼花瞭乱,因骆寒这一翻已尽全力,气息未免不调,落下之势颇重,船小不稳,被他这一震,虽不至翻,但只怕炉上的汤要泼了。赵无极可舍不得,就伸手向骆寒腋下一托,两人相视一笑,把早上为一只沙鸥闹的意见全都笑散。 第二天,赵无极又把船移远数尺,要看他怎么办。哪知饭熟时骆寒看也不看,却拍了拍那头骆驼的头,贴在它耳边耳语了几句,那骆驼便站起,趟入水中,冉冉泅来。 却见那骆驼到了船首,叨起两个馒头,就往回游。赵无极愕住,惊愕中,那骆驼已上了岸。骆寒从它口里接过馒头,也不嫌脏,张嘴就吃了一口——赵无极不由骇笑:一笑这少年真的是与这骆驼同食共寝,二笑那骆驼的竟象真的听得懂人言。等了一会儿,骆寒似觉没滋落味的,剥了块树皮,且指甲在上面划了几划,交给那骆驼嘴啣住了,依旧泅水叼了过来。 赵无极接过树皮,见上面只草草地划了两个字:“菜来”!不由失笑。反正那骆驼的背宽而且厚,赵无极就取了两碟菜放在它背上,由它载着回岸。 如此逍遥,将近十日。十日之后,两人到了马鞍山前。 这块地名叫采石矶。两人到时,已是晚上,余霞如锦。赵无极渔樵十载,也少见这般美景,真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看着景致,让人觉得,终老此乡也是心甘的。他饭熟时,骆寒依旧上船来。两人静坐开饭。 这十余日下来,赵无极虽未忘彼此身份,却已觉两人象是朋友了一般。他这一生少有朋友,但和骆寒在一起,他似已忘了自己的年纪,只觉得如鸥盟鹭友,两无嫌猜。 饭吃罢,骆寒却一时不动,赵无极也就不慌收拾。两人看着那晚霞,整道江似都被渡上了一层金边。 良久,骆寒忽道:“我要过江了。” 赵无极一愕,似是反应不过来。 骆寒望着天际彩霞,那么艳,那么绚烂,但日头一沉,它就马上属于昨天。而明天呢,明天的晚上,谁知会是怎样的云彩,就不定还变成沉甸甸的阴霾。今天,也许是属于他们,他和一个老者的最后的晚霞。萍踪际遇,偶然会心,但骆寒道:“我要过江。” 赵无极听到这第二遍时,才似明白过来。他也看向彩霞,不说话。他一生际遇之奇,不计其数,但和这样一个少年坐在一艘舴艋般的小船上渔樵共渡,吃了十余天的饭,其中风味,宛如传说。但无奈所有传奇都是不长久的,那个少年、桀拗难驯,而他自己,也是这现实社会中的人。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不只有晚霞,江水,孤舟,还有一场场你无法抛却的争斗,有很多谋算、不可不为。 他知道骆寒的意思,他说要过江并不是要自己渡他过江,而是一早就猜到了自己跟踪的目的。他有那么一头识得水性的骆驼,渡江应该对他来说并不为难。想到这儿,赵无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是一种心灵的停顿,赵无极那一口气叹得长长的,因为那一刻,人的心情是放松的,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长到他希望可以永远不把那些功名利禄,世俗纷扰再度想起。 然后,他才开口道:“看来,我不得不拦你。咱们两人同舟共饭的缘份看来也尽了。” 他轻轻搬着手指头:“南渡之后,算起来,我老哥俩儿已退隐了一十有三年。我们不想隐退,二帝北狩,家国破碎,我都不知道这十二年我们怎么过来的。但袁老大、袁老大压得我们太紧,我们没有机会。我堂哥无量比起我来,还要热裹一些,但就算是我,也知道他心中那种痛苦。日日江风渔火,渔樵耕读,看似隐逸,其实,怎能息我胸中一点入世之心,叱咤之愿。在我们老哥俩儿心中,那一股忿火就从来没有熄过。” 然后,他拍拍甲板:“小朋友,我与你这十余日,驼船共路,我才算终于尝到了些隐逸之趣。我幼习书法,常以名家诗词练字,也算读过不少诗,但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什么叫‘山中习静观朝懂,松下清离折露葵’。” 说着一叹:“又是什么叫做‘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他话说来平淡,但很艰涩,看来是出自真心。这时,他向西望去,一天晚霞下,他们一路曾经的来路似都远了,淡了,就有如这一路划入水中的浆,浆过之后,水无余痕。人生,人生中那些小小的放逸和快乐也都如是吧?那些朝来采懂、露中折葵,路逢农人、买菜换米的事;那些一逞轻功、一逞厨艺,斗趣胡闹的玩笑;还有那些野蔬充膳、落叶添薪的清淡相对都已恍如一梦。这一梦醒来,现实中,他与这叫骆寒的少年,不得不面对这一战,也不可能不有冲突,因为、赵无极理理自己在晚风中的萧萧白发,他的时日也不多了。‘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大丈夫不立功业于在世,不登要路于当道,这场人生,岂不白走一趟? 他看向骆寒,整顿好自己的伤感,平静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南本是一滩死水,幸你东来,一剑搅浑。站在我的立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就这么逸去的。” “我不是要与你生相博,但我起码要困你七日,不只是我,整个江南不知有多少人此时要借你这一剑。七日之后,大局已现,到时你想走也走不得了。” “其实,这对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你之能,埋名塞外岂不可惜?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只要你抓住,有很多势力可以为你所用,你就未尝不可以异军突起,自竖一帜。我们只要你领头与袁老大一战,拖住他,拖住他的精力,大家就都有机会局变江南。” 骆寒淡淡道:“如果不呢?” 赵无极道:“那小老儿就只好出手了。” 骆寒已站起,他的左边,霞光一绽,照亮了他的左脸。那是一种秀硬的轮廓,虽无声,但那轮廓似已能说出他想要说的话:他要自己的生活,不要所有的牵扯与羁绊,不要势力,也不要为人所用,只听他静静道:“——战吧。” 耿苍怀一路疾赶,来到采石矶边时,只用了两天。江边是空的,他到江边时已是子夜——十一月初三,天上似有若无地挂了一弯细痕,那就算是月了,眼力差的人几乎看不见。 细月如丝,月下的江边,却什么也没有,没有骆寒,也没有赵无极,耿苍怀只看到了一条船。这条船之所以引起耿苍怀注意,是因为它孤零零地停在离岸边四丈处,甲板上器物散乱。 耿苍怀喊了一声,船上也没有人。他跃上船,见船是被一支竹篙钉穿甲板钉入江底泥中的,所以连日以来,没有被冲走。船中已进了半船水。甲板上,杯盘狼藉,看用具,都是银的,工艺精美,似是中都旧物。——看来石燃说的不错,船的主人只怕正是“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 耿苍怀掏出一个火摺子,迎风捻亮,在船中细看了看。他的眼尖,一扫之下,已有所发现,然后他又跃到岸上看了一看。岸边有一个足印,印在一块硬地上,把一截树根都已踩断——那脚印颇深,已进了一半水,耿苍怀点点头;他又跃入船中,船舱中却少了一根顶梁,象是被抽出的,舱已浸水,耿苍怀弯腰在水中捡起一个杯子,一个银盘。杯子已裂成两半,盘子上则有一孔。耿苍怀揣摩当时情景,这船上果似曾有一战,如果是的话,那先出手的一定是赵无极。因为甲板上有裂纹,那裂纹是顺着木板的原有花纹丝丝裂开的,骆寒不是这样的出手,——这样的出手别无二家,分明是当年陈抟以一手武功换得宋太祖一座华山的“鼎鼐真经”。看来是赵无极是要逼骆寒上岸。 他不想战,他只想要缠住骆寒。 骆寒果然上岸,岸上才有那一个瘦深的脚印。他一上岸,赵无极大概把船撑开,骆寒却一跃而起,赵无极船撑出四丈,骆寒已经跳上,以竹篙钉船于江中,江中水深,那竹篙露出甲板外也就不足一尺。然后骆寒出剑,赵无极不及还手,这是骆寒的剑意——乍然出手、无人能料,赵无极以杯挡、杯裂,以盘挡、盘透,然后赵无极才有暇从船舱上抽出他太祖爷举以兴兵,名闻天下的齐眉长棍! 只是其后怎样?耿苍怀看着岸上草迹,两人分明没有上岸。可船上也没有痕迹,这两人到了哪里去?耿苍怀苦思不解,有些焦躁。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焦躁,除了袁老大托他带信给骆寒外,他应该与这事毫无相干。就算他在困马集欠骆寒一个情,但遭他使嫁祸,被缇骑缠杀近两个月,也该扯平了,但耿苍怀还是忍不住关心骆寒。 他不是担心他的武功,而是、对付赵无极这等老狐狸,有时,光凭武功,是远远不够的。 他抬起头,想起他那日走出山门后石燃的话:“你必须找到骆寒,他也必须出面。十年来,还无一人可撼动缇骑于丝毫。如今,他知有多少人趁势作乱?就是我们七马中,飞骑已伤,铁骑已丧,骠骑卢泠哥也无消息,估计都是文家趁势出的手,他们的人也没好。袁老大已经发怒,他一剑纵横,做完就走,嘿,不杀他怎么平这江南之乱?” 忽然,耿苍怀闻得一声驼鸣,悠长嘹厉,如此静夜,听之神颤。耿苍怀一振,那声音就象是骆寒的骆驼发出的。他身形跃起,遁声寻去,沿江直行了四五里,只见江流忽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山,那山势横出,逼得那江水向左转去,山下二水中分,也就留下一处浅浅的沙滩。那骆驼正是在那沙洲上悲鸣,毛色苍草,骨骼耸峭,正是骆寒骑的那头耿苍怀一愕,却不见他的主人身在何处。只见那骆驼俯首闻了下那江水,然后又是仰天嘶鸣,声音哀厉,耿苍怀心中一静:骆寒去了哪里,赵无极又去了哪里? 以骆寒之一剑孤险,赵无极无把握不会出手,他又凭什么自信可困住骆寒? 其实耿苍怀所料的倒是大半没错。那日,赵无极抽出齐眉棍后,他与骆寒两人就静住,一在船头,一在船尾。赵无极也不愿独撄骆寒一剑之锋,半晌笑道:“有本事你就追我到水里,小老儿在水里可是可以泡上四天四夜不吃饭的!反正我也不是要胜你,我不是袁老大,他才是你的任务,只是要缠住你,要你过不了江,先滞留住再说。” 说着,哈哈一笑,连人带棍,一跃入水。 骆寒一愕,没想这老人会用上这招,未免无赖。他虽艺高胆大,但十余日交往,已知这赵无极必是个高手,自己这次南来,所遇之人,除耿苍怀外,论武学修为,怕以他为翘楚。有他有水中,自己如骑驼渡江——自己倒罢了,驼儿可是自己心爱之物,可不能让那赵无极伤了。 他沉吟一会儿,就待退回岸上,赵无极却一跃出水面道:“骆小哥儿,我知你来自沙漠,化外之人,只怕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水。怎么?不敢下来?” 骆寒明知他激将,冷笑了下,终究少年气盛,冷笑道:“水战我又怕你何来?”说着,长吸了一口气,双足一顿,轻轻跃起,宛如空花幻影,钻入水中,竟毫无声息。入水前,他已招呼骆驼独自渡江,他要在水中相护。 骆寒一入水中便睁眼,然后便觉不好,水中似已布下了什么带刺激的药,刺痛双眼,他只有闭上,但已看清了赵无极的所在。只见自己入水后,他却在往水面上窜。骆寒一挺腰,双足一踏,往江心一窜,便出了两丈开外,他知道赵无极必会跟来,江水流动,下的药不能持久,他不惧赵无极这一点,没几下他就游到了个江水清澈的所在,才重又睁眼,已看见自己骆驼的四个蹄子在不远处摇摆。 这时,却见赵无极也游至距他不过三尺之处,他两人全身浸在水中,俱不肯冒出水面。那赵无极咧嘴对他笑了下,双手不住冲骆寒比划。骆寒还不明所以,却见赵无极已向下沉去,盘膝坐向水底沙地。他双足叠加,把齐眉棍向江底一插,伸指在沙上写道:“坐。” 要知长江之水本就湍急,加上水的浮力,想这么随随便便在江底安坐实在是件大难之事。骆寒一哼,知赵无极要和自己比静力,也沉到底,自顾坐,但他坐的姿式与赵无极不同,不是盘膝,而是一膝平放,一膝竖直,赵无极一愕,知骆寒这别是一路练气法门。 只见他又伸出一指,在水中沙地上划道:“咱们较量较量气息如何?看看谁比谁先奈不住。气长者胜,看谁忍不住先浮上江面。” 骆寒知道,其实赵无极露的这手最难的倒不是水底静坐,而是他在江底沙滩上写的那几个字。水冲沙走,江底沙本来一惯平滑如镜,要想在这水流中在这沙地上写字并让人看到字迹,那确是非同小可。非得苦修数十年的先天真气才办得到。其实赵无极这入水,也是事先算计好的。他知骆寒的武功路数近于轻俊偏疾,在岸上,除了袁老大外,不知有几人能挡得他一剑之锋。当年南昌腾王阁,骆寒年仅十四,自己就在阁外船中远观过他与江船九姓中人的一战,那一战至今在赵无极所目睹近的江湖高手百余战中,也当得上“观止”两个字,这十来年过去了,骆寒想来更有进宜。但在水中就大不相同了,以骆寒身法之‘轻’,只怕难于在水中定住;而其剑势之“俊”,有了水的阻力只怕也难以英发;至于“偏”之一道,在剑中本为奇招,但江水之流、瞬息万变,带动剑锋,起落之间,只怕差之毫厘,去之千里;而论到“疾”,有这水的阻碍,想来也必大打折扣。 而他自己,自幼勤修“鼎鼐功”。这门内功宋太祖号之为‘当朝一品’,视为宗室之宝,自然也就非同小可。这气功出于道家。当年陈抟老祖就是以此功秘决三百一十有七句换得太祖皇帝华山一座。这门功夫外求其重,内就其虚,而其宗旨要窍,则归于“上善如水”四个字。这四字原出于老子《道德经》,只此四字在鼎鼐功歌决中就前后往复出现不下三十余次。赵无极这套功夫勤修颇苦,私下忖度,陈抟传这套功夫与太祖,绝非只为换一座华山那么简单,只怕是以武功为谏劝:上善如水,上兵伐谋——关连的也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所谓马上得天下,也不可以马上治之。 赵无极对付骆寒这招,真可谓“以已之钝,挡敌之无锋”,正合了道家武功的大关旨。 只见赵无极这时又以指划字,笑书道:“敢不敢?” 却见骆寒眉毛一挑,他在水中无法说话,内力修为也不是赵无极这淳和丰沛的一路,难以在江底沙地上成字,却猛然出剑。他并不是用剑在沙地上划字,而是伸臂在水中挥转,随他剑势,他剑尖上漾起丝丝尖细水纹,仔细看去,却也成字,却是——“比吧。” 赵无极一笑,调了一口气息,双目微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竟打起坐来,似要在水底坐上一年一般。他这门内功基于道家紫府先天真气。道家功夫原以自身为一宇宙,其中之呼吸吐讷,远非常规。练至极处,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可以与外界互纳吐吸。只见赵无极坐到后来,腰间腰带在水中自动松开,一身衣服也在水中飘散,看上去宽松舒适。他的眉毛随着气宇的调息也渐渐展开,面含微笑,肌肤松弛,很快已进入物我偕适之境。细看他皮肤四周,竟似有极细微极细微,肉眼几乎难见的气泡轻轻泛起,随生随灭。他本来神貌平常,又是一身渔夫打扮。但功到深处,只见江水之底,微光之中,赵无极须眉飘拂,衣裳容畅,其形其势,隐现一派宗师风致。 骆寒好奇地看着他。他自己的气息也极长,曾在青海湖中苦练过三个冬季,一度为之皮肤龟裂。但到底比不过赵无极这种沉淀千余年的道家养气工夫。渐渐过了一盏茶工夫,赵无极的气息却是愈来愈舒畅,只见他伸手在沙上划道:“闲来无事,且待我练练字。” 顿了顿,又写道:“前人书空咄咄,今日我水中书沙咄咄,未知孰人更有风致。” 他意兴闲雅,竟有心思说起笑话来。接着,他大袖一挥,果然在水中挥洒开来,横起竖收,竟真的写上了字,一起笔却是东晋王旬(是王字旁加一个旬字,打不出来)的《伯远帖》,其笔意之放纵,姿态之酣劲,骆寒虽不懂,也感觉得出。 骆寒一开始只当他真在写字,不一会儿,就觉出身边水流变异。赵无极越写越快,那水流也就在骆寒身边越绕越快。这种以水流干挠气息之术就完全是道家法门了。然后赵无极手下忽然一缓,竟又学起了唐人小楷,妩媚端正,一笔一划,一丝不苟。他的鼎鼐功本自水中练得,为体会‘上善如水’那四字的精义,而他这书法也是他练功时的别得心传,写到后来,赵无极宛如水晶言主,飘飘俗仙,恍非非世上之人。骆寒却面色渐红,一口气似憋不住,终于吐出来。 见骆寒吐出长长一口气泡,赵无极喜之不禁,正要在沙地上写“你输了,”却见骆寒吐气后脸色反平静下来,张口含住一口水,良久吐掉,再含一口水,又吐掉。双手抱单膝,洋洋然行若无事。赵无极一愕——只听说极北之地达斡尔人善长水中换气之术,以便冬季北海捕鱼,这少年所行,似乎就是那种异术,只不知他是从何学得? 只见骆寒已收了剑,伸一指在水中划道:“这么比,咱们不知要比到哪年哪月?” 赵无极就是要拖住他,才不在乎时间长短,伸手书道:“良朋难得,小老儿难得得你这一忘年之交,水底静坐,岂不远胜尘海操劳。我年纪已大,余日不多,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两人俱是划水传意。骆寒写到最后一笔,赵无极才觉出一股水势向自己眉间暗涌而来。骆寒以指为剑,意不在字,而在剑意。 赵无极张嘴欲哈哈大笑,张开嘴,才发现是在水中,只能喉头做势“咕咕”两声,以示大笑。以左掌划了“哈哈”两字,化解开来骆寒攻来的那一招。 只见骆寒又写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住我?” 赵无极一愕,但骆寒笔笔皆如剑势,叠递而来,不容他迟疑。他也以掌划字,回道:“因为我要看你和袁老大斗上一斗。” “不只是我,江南武林,不知有多少人翘首等这一战呢。” 骆寒不再说话,只是或指或点,一招招攻来。赵无极就继续以掌为笔,架开他一招招森然来势,左手却在沙上写道:“你可知,袁老大在江南武大,结了有多少怨?” 骆寒伸指冷冷一刺,随手写道:“那与我何干?” 沉吟了下:“又与你何干?” 赵无极一愕,却似被这一问问出了怒火:“可有他在,就会护着那昏君奸相,永远不会迎二圣回来!” 他说的二圣也就是他的叔、兄——徽钦二宗。 骆寒冷冷笑书道:“只怕二圣已经死了。” 赵无极胸中一滞,虽在水中,两行热泪还是滚滚而下。以掌划字,他这时悲愤,掌中就运上了力,划得水势都嘶嘶做响:“那也该迎取他们的骨殖回来。” 骆寒冷冷划道:“多少贫人都抛尸荒野,没人答理,这么个二圣,有什么用处,迎不迎又有如何?” 赵无极却写道:“可他们是皇帝。” 骆寒写道:“两个昏君。” 赵无极一怒,恨不得一掌把骆寒劈死。但想想他所说也是不错,自己平时只说奸相误国,但是,国只怕就是误在自己这赵姓手中的,眼中忽流下了两行泪,缓缓写道:“可他们也一个是我的叔父,一个是堂哥。” 顿了顿“也俱是文采风流之人,书画二艺冠绝一时,宣和画院,至今流响。” 只见骆寒书道:“花石之纲,天下疲痹,身死异域,份属应当。” 赵无极忍怒道:“你化外小子,又懂得什么!”骆寒也已不奈他纠缠,两人越说越怒,火气渐大,骆寒手下剑意渐疾,赵无极凭单掌已敌不住他的剑意。渐用双掌,不一时就占到上风,骆寒指掌间已觉接他不住,倒过剑头,用剑柄划水还击,重占上风。只见赵无极忽一伸手,拨出身边齐眉长棍,在这江心水底,不顾阻力,一招横扫千军就向前击去。 水波一涌,骆寒向后一退,他真没想到在这水底赵无极还可出棍。可后退还是江流,被江水之势一挡,还是有水波在骆寒胸中压了一下,骆寒忍不住一咳,右手一振,剑已掉头,劈流斩波,破开了那一势。两人就在江底,剑来棍往,斗了起来。他们本来静坐,气息还能顺畅,这一动手,血流加快,已渐渐胸中鼓闷。其时江面上数帆竞渡,渔人晚归,却有谁知就在他们船底的江心,正有一老一少于暗流沉沙之中,往复博击? 赵无极一棍之起,常常泥沙俱下,带动水流也大,江面上之人只觉船底有异,颇不平静,似有什么大鱼在翻滚一般,哪知是一个宗室高手,一个塞外少年在水底斗得正疾?骆寒轻剑击刺,随流逐势,竟也不太弱于岸上。赵无极的一棍退出,水沙变色,更是增了岸上他不曾有的威势。 赵无极本已有充分估计,猜测这少年恐非自己能打发得了的,但也是至此才知这么棘手。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袁老大这下有麻烦了,忧的却是怕自己缠他不住。他原要引骆寒水底一战,以为是以已之长,攻敌之短,没想他会逼得自己用上齐眉棍。棍在水中,翻江捣海,势虽惊人,却难持久,时间长了,如何及得上骆寒之一剑轻捷? 赵无极心中正在后悔,猛见骆寒一式击来,颇似青城剑术的一招“天外飞仙”,他这一式趁着自己适才一棍带动的水流,更增迅疾,难遮难避。赵无极便猛一吐气,使了招“齐眉案”,一手握棍尾,一手扶棍首,平平挡去,倒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慨。他这齐眉棍本是大内之宝,太祖御制,坚韧非常,他挡开这招,就把那棍用两手一掰。这一掰,那棵“齐眉棍”竟被他弯成了弓形。然后他的守势“齐眉案”已变为“矢射天狠”,——一个貌似裹朽的老者于冬十月长江水底,前足弓,后足蹬,左手如持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吐气开声,竟以棍为弓,又水为矢,向骆寒射去! 他的手一松,就如弓弦之释,他这次射出的不是箭,而是水流,是气。骆寒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竟是生平所未见的一招凶势,忙一手划水,连连后退。但赵无极这一招已尽全力,何况含忿出手,其速如涌,其势若崩,骆寒退已退不开,他一咬牙,剑在身下,猛地一抽,剑本无鞘,但他这一抽,似很用力。他拨出这一剑后,就倾尽其力,向来势劈去。如果他向来势正中劈,剑轻棍重,他只怕当场受伤。但骆寒之九幻虚弧之宗旨就在以一剑之劲疾,避实就虚为。——只见好骆寒,身子只来得及斜斜一避,手中剑却把涌来之水波一分为九,自偏侧处劈去。这一劈如迎浪而上、弄潮钱塘,实际却是避其实、导其势,侧其力、以就其虚。那水波被他一剑分别分成一成与八成,劈为两截,只有一成向骆寒胸中撞去,其余九成直向江面涌去。 向骆寒撞来的虽只一成,但骆寒还是觉得四肢百脉俱是一痛,然后,一热、一麻;赵无极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这全力一出,体内气息已乱,一张口,喝进一口水去,登时五脏如绞。但最吃惊的还是江面,那被骆寒导开的水流在江面猛地爆开,挟赵无极数十年苦修的“鼎鼐功”之力,如水入油锅,炸响黄昏,端的非同小可。江面本正有一艘小渔船捕鱼而归,船尾是个三十多岁汉子,船中坐着个小女孩,正在坐着弄鱼,后面的想是其父,正在摇桨。那小女孩这时忽见到水面上有个骆驼,不由大大好奇。她不认得此物,江南之地本有“看到骆驼认作马肿背”一话,嘲笑人无见识,那小女孩这时也就这般好奇,叫了声爹,伸出小手就向那骆驼够去。 谁想,这时小船与骆驼之间猛地涌起一个水球,这水球来势之奇,出水之迅,不只那小女孩骇住,她父亲也傻了,然后就觉那小船猛地一振,那骆驼也哀鸣一声,都受到一下重击。这还不止,然后那水球猛地一爆,如银山乍泻,雪瀑初崩;有似九万天兵初战罢,惊醒玉龙百万;还如水晶宫里梦魂惊,耸动碎琼当空。白驹乱窜,素羽缤纷,好在那势道没对准人驼,多半还偏向那骆驼,那骆驼凄鸣一声,那么重,五、六百斤的身子也不由一荡一涌,连头带脑觉入水底,一时起不来,想来受了伤。小女孩正靠着船边,船又小,本就重心不稳,怎禁得这一下?受力一激,猛地翻了!小女孩惊叫一声,已经落水,她父亲也被船荡起,先被自己的浆砸昏了,又被扣入船底。小女孩只有哭叫道:“爹、爹。”大变突来,本会点水的她一连呛了几口水,昏昏沉沉眼看就要沉下去。 骆寒在水底看到花布衫一闪,然后见到水面一乱,就觉不好。不顾胸口疼痛,双足一挺,已浮近江面,他先看到被扣在船底的汉子,一把抓住他腰带,伸手就扯了出来,然后他才露出水面,看到那小女孩儿。小女孩离他也不过四五尺远,他收了剑,健臂一划,已到了她身边,那小女孩儿闭着眼还在哭喊“爸爸,爸爸。” 骆寒伸手揽住她,撮唇一啸,那骆驼已重浮在水面,却直喘粗气,闻声便向他游来。骆寒见驼儿行动迟缓,就知也受了伤,不由更怒,将那汉子放在驼背上。小女孩受了点内力,气息已紊乱,晕了过去。骆寒看看她的脸,只有以唇度气,要救醒那女孩。他片刻之间无暇上岸,只有在水中急救,一驼三人也都向下游飘去。有一刻功夫,小女孩儿才苏醒,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淡褐色的十分清俊的脸,一身黑衣,天上落日已尽,只有彩霞了,似所有的霞彩都集在他瞳子里,才会有那么亮与烫。小女孩觉得象是一梦,骆寒对她笑了笑,不欲她马上就醒,要她睡着好定定心,同时也不想她看清自己,就点了她的昏睡穴,把她也扶在驼背上,拍了拍那驼儿的头,叫骆驼载她们父女上岸。 那骆驼听话泅向岸去。骆寒一回头,就见赵无极也冒上水面来换气,骆寒忍不住怒道:“你乱伤无辜,又伤我驼儿,还待怎样。” 赵无极已又冷静下来,哈哈笑道:“这里江面船只太多,小老儿用过了力,伤了无辜,你也不好意思。骆小哥儿,你有种,可敢和我找个无人的地方较量较量。到时,我输了,喊你那骆驼喊爷爷,你若被我困住,可要好好答应我三件事。” 骆寒还未答他,他已不等回话,自向下游游去。 骆寒看那骆驼已把那父女二人送向岸边,双眉一剔,顺水追踪而去。 过了一刻,那小女孩儿才醒来,醒来时,余霞已在天边褪去最后一丝残红。她茫茫地睁开眼,见爹爹还昏卧着,自己旁边却有一头鼻息咻咻、湿淋淋地骆驼。她头中一昏,不由又晕乎乎的了——实不知此情、此景,余霞、江岸,包括刚才在水中看到的那张脸,究竟孰者是真、孰者是幻,又抑或她还是在梦里。 第四章破阵 耿苍怀见那骆驼不断对水嘶鸣,心下纳罕,他跃下沙洲,走到那骆驼身边。那骆驼把他盯了一会儿,似认得他。耿苍怀也觉这牲口颇有灵性。忽然那骆驼一口咬住他衣襟,向前拖了一步,然后松开,下水向前泅去。 耿苍怀急于知道骆寒下落,顾不得衣湿,也跟着下了水。一手挽住那骆驼的尾巴,随它前行,只几步,那骆驼就游向山壁间。——山壁下的水流本急,对平常人来讲横渡是件难事,但如何难得住那骆驼与耿苍怀?天太黑,到了那山壁底下,耿苍怀才发现那山壁间居然有一条石缝,缝不大,仅容一人通过,一股溪流就是从这里注入长江。耿苍怀暗想:不会是骆寒与赵无极一路水战,被赵无极引进这里了吧。这时那骆驼不断低嘶,似示意耿苍怀进去。耿苍怀一看才明白,那石缝过小,而骆驼的前胸太宽,挤进不去,怪不得它在沙洲上焦急万壮。耿苍怀吸一口气,虽知里面只怕也是崎岖艰险,但他一向急人之难,拍拍骆驼颈项,还是一头钻了进去。 那石缝里水也颇深,又格外凉,虽刚入十一月,已有冰寒彻骨之味。耿苍怀一路上溯,两边石壁多生青苔,滑不留手。直泅了有一里许,前面忽有枝叶遮蔓,虽然在黑夜中,尽是深色黑影,耿苍怀却已猜到要见天了。果然耿苍怀拨开那树丛,就见这条石隙已尽,面前视野一宽,竟是一个山谷。耿苍怀一愣,已觉出赵无极只怕是有意引骆寒到此。才一出水,耿苍怀就觉出谷中有人。他立即屏息静气,借水流的淙淙声向前潜行。沉沉夜色中,只见一块块大石散落谷中,那条水流分成数道从大石间穿过,点微月光下微微泛着光,象是几条在暗夜中一闪一闪的缀银细带。 水击石上,其声清泠。耿苍怀借一块大石掩住身形,然后才向谷中打量去。却见这谷颇为奇怪,内宽外窄,成一梨形,而且好象是一个死谷。谷中一块大石挨着一块大石,大的方圆径丈,小的最少也有千余斤重,都散落在这山谷里,漫无规矩,仿佛洪荒之前仙人在这里下的一盘棋,局残时,棋子散乱,仙人已渺,只留下一块块大石让后人震惊。 然后,耿苍怀才注意到这些大石此刻雾气隐隐,似有章法。仔细一看,却似一个阵图!然后他才看见在外围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坐了个黑影。别的看不清,只觉那人衣着短小,头上挽了个小小的髻,已颇散乱,他坐在大石上的姿态也不轻松,而是相当紧张。黑夜中他似没有睁眼,因为耿苍怀也没看到他脸上一对瞳仁的反光,但他的耳朵不断在动,似乎练过“天耳通”的功力——这么黑的夜,原是不需要睁眼了。然后耿苍怀才注意到他双手的十指似在不停地在抖。耿苍怀运足目力仔细看去,却见他那双手不是在抖,而是在掐算。耿苍怀耳尖,已远远听他喃喃道:“阳始于亥,阴始于巳,冬至日在坎,春分日在震;夏至日在离,秋分日在兑,四正之卦,卦有六爻,爻主一气,余六十卦,封主六日七分,八十分日之七,岁十二月,封以地六,候以天五……” 只见他口里念念有词,耿苍怀也不知他在念些什么。忽那人一抬头,仰首看天,大叫道:“是时候了”,人已如飞跃起,掩入那大石阵中,先在东首找到一块有半人多高的石头,向东推了有二尺。然后,连翻带转、身形连动,又一连翻动了数十块小石头。他也似在赶时间一般,生怕慢了一瞬。耿苍怀已明白这是个石阵,他刚才念的话也好似有一些出自《周易》。耿苍怀虽略读过两本书,但《易》理艰深,对之望而生畏,也就从未想去研读。这时见这大石阵及那人的作为,似是这石阵排布分明要上干天象、下得地利、加上那一人的人谋——坐在大石上的筹算,才能成形,其中繁复惊人,只怕威力非小。耿苍怀心里暗戒:自己可不要陷身在这石阵中了。他从来行走江湖,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石阵,于五行数术之学更觉得迷离恍忽。只见那阵内有些大石头之大,怕不有好几万斤,看那人搬那几块小石头已累得气喘吁吁,想来那大石也不会是他布的,必是天生如此。但其中有些大石摆放之奇,匪夷所思,只怕也非天成,必为人为,看来定有前代奇人于此布阵。只不知是何等高智大德,才能布出这么一个百灾万变、气象独具之石阵来。 耿苍怀忽一拍头,想起石燃似提起过“破阵图”三字,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石坡?他想起从小学艺时就在师父口中听到过一句口号,叫——“大石坡上大石翁,多少英雄困其中;大石坡上大石响,但见仲春草木长;大石坡上乱石流,一代才人不自由;大石坡上语如钟,廿九高手逝随风……”——难道这里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遗迹? ——相传本朝伊始,太宗年间,天下已定,武林中却出了一位不世出的英雄,他名叫归有宗。字必得,少具夙慧,长逢机缘,修为勤苦,巧合连连,竟成为一位绝顶高手。后来,因缘即遇,他与太宗皇帝偶然邂逅,一见心许,此后两人私交甚笃。虽然一在庙堂,一在草野,一贵一逸,却不以身份见疏。 一日,归有宗见太宗皇帝面含忧色,不由问其原因。太宗皇帝答道:“此时天下虽定,但朝廷之上、拥兵者重,草野之中、也不乏英雄。朕颇识武技,虽不如贤弟精擅,但也觉天下之大,豪杰倍出,得此更是如虎添翼。所谓兵者为凶器,此辈岂肯尽都雌伏而终?他日必为天下祸乱之始。何况此时天下虽定,民心未安,中原疲弊,怎再禁得住这一场乱象?我日夜忧虑,正是为此。” 归有宗是一位大豪杰,当时大笑道:“皇上,我看你太多虑了。朝廷之上,有你坐镇,谁敢反覆?至于江湖之中,还有我在,也不信他们能翻出天去。” 太宗答道:“唉,有你我在,自然还好说,但到了子孙辈呢?我赵家之后,都是生长于承平,他们到时怎镇压得住?至于江湖之中,你也不能长命百岁,何况你又不肯收徒。即使收徒,也不知徒儿佳否?待你我百年之后,天下更当如何?如有变乱,苍生又苦了。” 归有宗闻言动容。据闻那位前辈于是发愿,即然兵者为凶器,他就要销尽天下之兵!他说到做到,与太宗相约,各理一摊。其后太宗创立府兵制,削尽天下兵权,倒置干戈、覆以虎皮;放马南山,不复输积。而那位前辈也穷三年之力,于长江之滨一处秘谷中,寻得大石坡一址,依洪荒遗迹,殚精竭虑,布成一阵,然后柬约天下名门大派武学高手,以及草野中奇人异士,共得二十九名,尽困于此大石阵中。故老相传,这二十九人,竟无一人得脱,所以本朝武技,虽承汉唐,却远逊昔日。虽间或有一二高手涌出,却也是灿烂一时,难成大观了。 ——思念到此,耿苍怀心中一叹,难道这就是大石坡?否则、凭赵无极之力,也布不出如此豪荡大气。可困天下英雄于尺寸之间的大阵,加之他是宋室子孙,也是该知道这长江之滨有此一阵的——耿苍怀已认出那短鬓老儿正是赵无极。他凝目细看,倒要看看这大石坡上之乱石阵有何妙处,竟能困住二十九位高手,其中还有一位就是耿苍怀这一门的祖师爷古山公。耿苍怀艺出嵩阳,但只是记名弟子,古山公正是在国朝之初曾让嵩阳一派辉煌一时的高手,至今嵩阳势微之后,提起来还可让嵩阳六阳门弟子扬眉吐气一下。耿苍怀入门之后,就觉本门武技七零八落,若不是他细思精练,加以自悟,断断到不了今日之境。如今他艺已大成,不由更关心本朝武艺源流——闲话少提。只见这大石坡上大石阵,分明以大石为经纬,布局巧妙,其间关窍之处,只怕却在那些虽也颇重,但一个高手还可推得动的足有半人高的小石头上。那些小石头散落在一块块大石中,石上颇有摩娑后的痕迹,耿苍怀不远就有一块,想来当日归有宗前辈阵成之后也曾排练辛苦。他这里想着,却见赵无极已经收手,重又回到他坐的那块大石上——那块大石位置奇特。虽不是最高,却可俯瞰全阵,只听赵无极喃喃道:“还好,总算在丑时三刻以前挪完了。” 耿苍怀向他改动好的阵中看去,果然气象又是一变,黑影幢幢、杀机无限。忽听一个清锐的声音道:“赵老儿,你以为凭这堆石头当真就可困我七天吗?” 赵无极额头一皱,——他已是焦头烂额。那日,他把骆寒引入此阵,满有把握,纵使他一剑锋利,但只要一入这阵中,凭阵中的森然万象,保证不是他短短一剑对付得了的,自己还不是想困他几天就是几天。 可结局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阵的威力当然在布阵之人。此阵处界无传,他也是出身皇室,又有志向武,才有所闻。幼年时于大内“琅琊阁”中得了此阵秘图,大感兴趣,就抄录了一份。靖康乱后,他久住江边,想起幼时所闻,才得以加意访探而得。然后穷十年心智,才对其中机窍运行有所心得。骆寒弧剑虽利,但不信他对付得了归有宗这等大宗师穷三年之力布得。如今又有自己这深通“易书”“洛纬”的高手坐阵的大石坡上乱阵图。据传归有宗当年布得此阵后,也极为兴奋,在一块大石上刻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宏兮,万物为铜。”心中得意,由此可见,他短短几句铭文,要炼的就是天下高手的精魂。 那块石头现在就在阵的正中,距骆寒立身所在不足三尺之处,骆寒正在那里负手沉思。赵无极想:自己固然及不上归有宗,但那骆寒也必及不上前朝那二十九位高手。只听骆寒清啸道:“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一样的话了在他口中念来就不一样了。句句结尾都已非断论,而是疑问,或云质问!只听他道:“嘿嘿,我却不服!你是赵家后人,果然有皇帝老儿那些个以天下万物为刍狗的臭脾气。但天下之物,都是你说炼得就炼得的?就算你是天地洪炉,且炼炼我这荒僻之乡,化外之境,非金非铜、无所称、无何有之物!” 说着,只见暗夜中,漾起一道寒光。那剑光是漾起的,潋滟如波光水色,在这暗夜里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璀璨。只见大石坡上,风云忽起,骆寒已抓准机窍,向东冲去。他一动身,赵无极已觉不好,立即扑出。他坐的位置似去哪儿都方便,所以他虽后动,还是拦在了骆寒前面。只见他从空中拨棍而击,他那棍本长,是太祖‘齐眉’,这凌空一击,加上石阵之威,果非小可。骆寒偏是在气势上不肯输人的,竟敢以二尺短剑,硬接赵无极齐眉之棒! 只听‘叮’地一声,剑棒相交,声虽不大,却火星一灿。骆寒不全是硬接,短剑已顺棍而上,直削向赵无极手背。赵无极左手立时一松,用右手执住棍的另一端,将这头直向骆寒胸口撞去。骆寒虚握住棍头伸手一带,短剑却圈向赵无极咽喉;赵无极一缩头,发髻上的布带却被骆寒剑锋带到,立时削断,一头头发登时披散。他不慌,借机左手又捞住棍头,双手一掰,那棍就见一弯,这一招他在江底曾用过,只不过那时的一式是“矢射天狼”。这时却成了一式“混沌棍”,然后松手一弹,棍尖挟着一股气流直弹而出。骆寒力弱,当不住他这一棍的弹力,伸手以剑尖向他棍头一点,虽避开,人却已飞退回阵。赵无极长发披散,将适才露了些破绽险些让骆寒逸出的那块石头挪了一小挪,才拄棍抬起头来——微微星光下,他面上皱纹深刻——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只要稍有缝隙,他似都可能随时如水银一般逸出,如果不是这乱阵图,真不知天下还有没有困得住他的东西!自己已尽全力,这两日多以来的发挥更是超出他平时对这“破阵图”的领悟。但骆寒武功全不依常理,不讲道理,这三日虽困得他住,但他每一击,都是向赵无极思维悖反,万难逆料之处击来。有数次吓得赵无极一身冷汗,偏偏其中似乎包含了不少武学至理,可惜赵无极已无暇参悟。如果不是这大石阵果然大观,常常有赵无极未曾预见之妙用,以他往日的理解,只怕这时早已被骆寒逸出阵外。围困以来,只头半天赵无极能还稍有闲暇,喝两口自带的小酒,后两天多以来,他就没吃过一口东西。直至此时,他已不知,自己是以石阵困住了骆寒,还是骆寒以此阵拖住了他? 这时,赵无极脑中不由想起了他从小就面对的太极图中那副“阴阳鱼”。两鱼相抱,何者为阴,何都为阳?《易纬》中说:“反舌有舌,佞人在侧”,自己与骆寒此情此景,不就象反舌有舌一句?更象那两尾阴阳鱼——是阴起于阳,还是阳抱于阴?是有是无的反面?还是无为有的全部?赵无极白发萧然,所思及此。 《易》中有云——“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昝,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象》日:‘无往不复,天地际也’” ——困人者恒自困之? 赵无极这里沉吟细索,耿苍怀却在想着另外一些事。他不做易理纠缠,却想起一些世务——太祖太宗,与归有宗,俱为一代豪雄,但所作所为——削尽天下之兵,以为安逸;夺净万民之权,以为永固——就真的对了吗? 他想起有宋以来,从开国至此,就内乱不止,外患无已。都说国乏栋梁,野无才士,但就算是有——如有宋之初,如宋室这般自去其势,朝廷内削尽兵权,江湖内困尽豪雄——尽削天下之兵以求无兵,尽愚天下之民以求无乱。从此天下如废——以此换来的太平,能长久吗?又是真的太平吗? 他望向阵中,只见阵中大石星罗棋布,神奇鬼博,骆寒正站在其间,却身形削挺——这少年平时看来疲惫,但每遇困境,反现锋芒。大石坡气象万千,却似也淹没不了他的气势。他在沉思,但肩上臂上、剑上眉上,俱有一股这巨石阵图也困不住的奇气别才!他这一站就是数刻。天上启明星起,已过半个时辰,骆寒忽叫道:“赵无极,我明白了,我要破你阵法于卯时初刻——晨光熹微之前!” 卯时三刻,远处忽传来隐隐鸡啼。赵无极忽又动了起来,他要赶在寅时已尽,阳气初吐之前立刻变阵。只见他步履匆忙,于石阵间盘旋疾走。转眼之间,他已又挪动了十几块大石,然后抬头看看天色,似颇为急迫,又加快了手脚。耿苍怀见他这次的变化,更是精微。适才、赵无极坐于大石上,静默无语,苦苦筹算,看来这次他也是呕血而谋。耿苍怀决定要助那骆寒一臂之力,瞄住赵无极所挪的最外缘的三抉石头,悄悄掩去。他手脚极轻,加上赵无极再未料到阵中还会有别人在,全无发觉,自顾忙他的。悄无声息中,耿苍怀已将其中两块偷偷挪动了半尺。 耿苍怀也不知自己挪得对不对,这半尺之挪对骆寒有害还是有助,倒是担心自己无意中触发了这阵中更厉害的杀手。只见阵中黑影幢幢,似是没什么变化。此时本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想起骆寒刚才的话,要破此阵于卯时初刻,不知怎么,手心微微觉得出汗。赵无极手底也已忙完,退回那块大石上,沉默不语。 三人所等都是同一刻,这一刻对三人来讲意义大不相同。骆寒是志在必得,耿苍怀是坚决援手,赵无极却是感到疲累。想这阵法在夜中的变化有些自己似是还没想明白,只要抗过了这一刻,也许明天白天,可以过一天消停日子了。 ——想来这三人也没想到会有一天在同一处山谷里共望黎明。 天忽然猛地黑了一黑,然后,微光一露,浸出天际。只听骆寒一声长啸,声惊数里,一谷内外,夜鸟纷飞,在天上杂鸣不已。然后,一道剑光就随着那微微的晨光涨起,如水银浸地,奇花初胎,绵绵然,泊泊然,颇非骆寒以前的剑意。其势虽慢,却无可阻挡地向阵外渗去。赵无极也一声大叫,抓起齐眉棍,飞跃而起,棍影如织,从天罩下。 耿苍怀无暇细看他们,沉腰运力,直向第三块石头击去。那石头虽重,却也应声被他推开三尺有余。他犹嫌不够,将后背靠在一块几近万斤的大石上,运尽平生气力,猛地一靠。好耿苍怀,连那万斤大石也被他靠得晃了一晃。然后他就见阵中似乎瞬息一变,石头还是那些石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光的原因,看着却明朗多了。但那块大石太重,马上重新还原,耿苍怀险些有脱力之感,眼前一黑,却觉得阵中局势又是一暗。看来、这阵不是说毁就毁得了的! 这时他听到传来骆寒一声笑。他的剑芒与赵无极的齐眉棍传来一片交击之声,“叮叮叮叮”。赵无极一接之下,才惊觉骆寒出**的就是天光乍现那一线之机,那一刻,这阵中似有些破绽。他全力封挡,无奈觉得阵势在他封挡中却晃了一晃,只那一瞬,骆寒连人带剑已随天光逸出阵外。赵无极愣了一愣,见骆寒已跃至一块大石上猛吸了一口气,猛虎出柙,初脱桎梏,其爪牙之锋锐可想而知。赵无极头皮一炸,可不想在这时跟他硬碰上。愣了愣,大笑一声,却向阵心逃去。骆寒恼他三日之困,这时正要以牙还牙,见他举动,不由一愕。这大石阵太过繁复,他也不敢轻易追入。那赵无极已笑道:“骆小朋友,你的剑术悟性,实在远超小老儿此前所逆料——原来我以为能凭此阵困你最少七日,到时,放不放你还看我的兴趣了。你也不过是能给袁老大找找麻烦而已,如今看来,哈哈、哈哈,你只怕当是当世少有的能和袁老大有对搏之力的人。嘿嘿,我与堂兄此前也曾数次冒险、试图透袁老大入此阵中,谁知他全不上当。如今看来,他没来、不知是他的造化还是我们的造化。我只拖住你三天,但这三天,只怕也足够了。骆小哥儿,咱们回头还会见面。” 说着,他冲耿苍怀藏身处恨恨瞪了一眼:“那块石后却是哪位高人?嘿嘿,以这份功力,现下江南除了袁老大,大概只有耿苍怀一个了。如非得你之助,骆小朋友脱不脱得出此阵还是未定亡数,朋友之德,我赵氏兄弟记住了。” 说完,他更无多话,跃入水中,顺流而去。 耿苍怀见他游远,才露出身形。骆寒正在收剑,他的剑无鞘,以一块布包裹,却是藏于衣袖中。他本就瘦,这三天粒米未进,一个小腹更是凹了进去。耿苍怀只见他弯腰在溪流中洗了一把脸,溪水冰凉,让他年青的肌肤绷得更紧。几天水米未进,他淡褐色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但更见精神。耿苍怀一向觉得自己话算少的了,哪知骆寒却更孤僻。他洗完脸就倚在大石上歇了一歇,看来这一战,对他消耗也颇巨大。他在那里等待天明,谷中草木渐渐清晰起来,这是个冬日,原上草,朝露唏(日字旁,打不出),晨光里已带着一抹霜的色彩,清薄寒凉。然后那个少年似是休息完毕,站起身,吸了口气,跃入水中,返游向江畔。 耿苍怀跟着他,到那石隙将尽之外。骆寒就撮唇呼啸了一声,石隙外,登时传来一声骆驼的欢鸣。一主一畜两鸣相应,山谷回响,极为欢跃,连耿苍怀听了都暗觉欢喜。转眼间已见沙洲,那骆寒跳出去就与骆驼抱在了一起,虽然他低着头,见不到他表情,耿苍怀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高兴。 耿苍怀还想和他说些什么,这时却似乎觉得说不出口了一般。袁老大、缇骑、毕结、白鹭洲、江南武林之乱……所有这一切,这些似乎都和这个少年不在同一个世界。他关心的不是这些,他虽劫镖、杀人,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都另有一个他自己的世界。就是偶然从别人的世界走过,也一副滴水不进的样子,但也让人疑问——那他为什么来? 耿苍怀默默地想着,不知道该怎么走进他那个世界去。 耿苍怀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大石坡外陪这少年整整呆了三天。他虽游侠江湖,风餐露宿,但也很少住在野外。看那骆寒,却似在野外住惯了一般。骆寒这三天,寡言少语,除了偶尔给那头骆驼刷刷毛外,就是睡觉。其实他连觉也睡得不多,大部份时间都是潜入大石坡,独自静坐、看那乱石阵。 耿苍怀也是好奇这骆寒行径,便也随他一齐去看。只见骆寒就坐在赵无极那日坐过的大石头上,支颐冥想,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也真耐饿,一天不吃东西是常事,耿苍怀都觉陪他不起。 耿苍怀头一次见到这大石坡是在暗夜,如今白天观来却又不同。这接连几天下来,都是难得的好天晴日。冬日融融,霜天凛冽,那大石披也就更显出气势雄壮。其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更俱有洋洋大观之意。骆寒坐在那颗大石上显得人好小。——天地生人,但人能重返自己所出自的天地面前、近观天地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大却往往越来越少。这些年来,耿苍怀奔走风尘,也少有这独对自然之趣了。耿苍怀看着那个少年,不知怎么就有一种感动。这骆寒无权无名,胸中也无权名,久处塞外,甘于寂寞,观他神色,却能每于万寂无人之处,独返天地之初,穷一已之智,独参造化。就凭着那柄剑、那支手,面对着天地洪炉,造化神工,而求自我之所在,小小年纪,真是难得。 真的,天地生人,但生人为何?——人生为何?人死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这些都是耿苍怀年轻时荫动于心里的人生大问题。但社会太大了,耿苍怀自己所治之学、武学,也太浩瀚了,浩如烟海,一入其中,即刻沉湎。好多本初性的大问题,都退让于身边一些小问题。这场人生让人无需远虑,只有近忧。 近忧是苦的,但远虑——空空茫茫,无际无涯。宇宙是什么?人是什么?时间是什么?我之所在是什么?所有这些,如洪荒怪兽,令人惊怖。一时,耿苍怀不无悲苦地想起自己和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很好,他应该不怨,无论如何,人都是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的,是它给你生存的意义——廉者取名,贪者取钱;细弱小民恋于斗室之温存,雄才大略者欲博天下之威权;富夸邻儿,**万乘,俱欲趁一时之心;下三尺小河儿摸些虾儿,于百尺高楼淫一妇人,也能算平生之愿;入世取利,避世称贤;践踏万人而得尊荣、谁荣谁辱?独恋虫蚁而号奇僻,为失为得?至于老叟抱瓮、米颠拜石……这世界总会给你一个生存的意义的,只要你——先承认它。 但那骆寒似乎要都否定了它,他独逸于荒野塞外。——有宋一朝,允称教化,但他自居于化外。“化”是什么?好多人没有想过。耿苍怀至此也才明白为什么骆寒那一剑之利、一击之劲、一跃之疾、一弧之僻,都成人所难挡,已所未见的了——实在为他在武学一道上已走出很远。武学一派,洋洋如横沙瀚海,包容无数;各家各派,各有源流,年深月久,歧义倍出。当年华山派有剑、气之争,少林也不断衣钵之乱,各家各派,求的是一个传道,但那‘道’都是传下来的——前人开基,后人装点,一堂一室,一架一构,都出于众手。纵难说洋洋大观,也实结构纷繁;不说美仑美焕,却也都有些机巧独擅。所谓出手相搏,就是拿这一家一派的套子来罩你,你但有沉迷,无不陷落,就看你的功力高还是他的手段深了。但那骆寒却一剑独逸,抛万般法门于不顾,远溯武学之前。独探源头,当然自得活水,虽然其间之困惑烦难,空虚渺茫更较他人为甚,但、他确是做到了所承别传。 ——其实,在无数江湖人心目中,他所心冀的武学,在浩如烟海的源头,实在是无门无派的。那是有意识之初,天地鸿蒙,隐约一线。如今千门万派,通向那里的,接在源头的,往往也不过是那么一个点,悟及于此的,万无一二。耿苍怀武学之成,实是在三十岁时听了一个文士的话。那文士说,“为学如求所成,当寻得语言之前”,此言深切。耿苍怀由此而悟,学武如欲有成,也当返到有招式之前,其实站在源头那儿,才是一片全未开拓的荒原。此处,文武殊途,却可同归,孔孟观之,说:“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无定力者,必沉溺无限,为小民细智所未宜轻至。”悲悯众生,故言“敬鬼神而远之”,垂五经六艺以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开万世不易之基,虽有癣疥,终成大德。百千年来,董仲舒,韩愈,一代代大儒,叠房架层,建构人伦,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让万民兆姓的思想安于其中。行有常则,动静有止,不致于面对意识荒漠中那难以预料的狂风暴雪而已。 因为、那空茫真的足以摧残人生存的意义。此外,老聘有老聘之道,庄周有庄周之道,我们后生小辈,但有归心,无不是托庇于其羽翼,才于蜉蝣之生中偶得意义。——就象耿苍怀以剂民利世为已任,以家国之念自我振作,以抗人生之无常、物理之殊异,细细想来,也不过如此。所以他为那骆寒感到感动,敢独面空茫的人无论如何是令人敬重的——不是这少年,他都不会再想起这些了。 想着、耿苍怀步入阵中。这一堆石头,一经人意发动,竟威力如许,他的心中也自骇异。如今控阵之人已走,石头也就成了只是石头而已。他走至中间那块大石旁,果然上面有一代武圣归有宗刻下的字。耿苍怀抬头望去,铁钩银划,心中不由大起高山仰止之感。只见那块大石,气象独具,石面上,字字俱如拳头大小。刻的一篇文字,引的却是贾谊的《鵩鸟赋》,篇尾注明了出处——如果不注,耿苍怀也不知是何来历,引的那一段文字却是: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是控搏;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言若有情、忧愤深广,耿苍怀一时都愣住了。一回头,那骆寒还在那块大石上无语静坐。他悟到了什么?——耿苍怀也不知。 到第三天夜里,耿苍怀于睡梦之中,猛然惊醒,却是骆寒纵声高啸。他的啸声也非同常人,清锐嘹唳,出于丹田,返自虚谷,若有形质,直干斗牛光焰。耿苍怀知他必有所得,抬起头,只见满天星宿。天愈黑,星愈明,那一啸却是这天地的生人之气。这一啸足有盏茶才停,附近村民闻得,恐如梦中禅谛;如有过路高手听得,更不知当如何惊骇。 第二天,骆寒便收拾了下行囊,在骆背上的革囊里找了一套换洗衣服,把浑身上下彻底洗了一洗,才重牵着骆驼上路。他似知有耿苍怀同行,不知是否出于礼貌,并不骑上,只牵着那头骆驼步行。耿苍怀也就上路,与他始终有个十来步的距离,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一前一后。行了一日,中午在榆树铺打了个尖,晚上却歇在了石桥。 石桥镇子好小,——这时他二人已出安微,进入苏南地界。一路走来,已觉口音变化。那少年牵着骆驼行于市集,虽不免怪异,但他和当地百姓却颇合契。虽然语言不通,但连比带划,也让他找到了宿处。小镇的一条青石板路上,有一家“君安栈”。 一路上,不少小孩儿追着他的骆驼不放。那骆驼有些不耐,骆寒却似对那些孩子颇为友善。有胆大的孩子不时伸手摸那骆驼一把,然后哄笑一声,自己把自己吓得散开。然后见骆驼与骆寒俱没反应,便又聚上来。那骆驼不时看向骆寒,似不想忍耐,但骆寒面色平静,不作反应。耿苍怀见那牲口眼中便似一种叹了口气的神情,默默忍让着那群顽童,顺着他主人的意思,随那些顽童搔扰算了。 找到“君安栈”,骆寒掏出块碎银子,要了一间房。耿苍怀见他劫镖多多,自己出手可不大方,更让他意外的是,这时骆寒却回头冲他一笑,和他说了三天来的头一句话:“我没有多的银子,请不起你,你和我住同一间房吧。” 耿苍怀一愣,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从来宠辱不惊,这种感觉,自己想来也觉好笑。那客房却只一张床,骆寒叫店伙拿门板又搭了一张。他不要被褥,于十一月的江南,也睡光木板,倒也利索。那房间的墙上、四壁都是水浸的印子,斑斑驳驳,各具异形。耿苍怀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和这孤僻少年共处一室。 两人用过晚饭,那骆寒洗了脸,躺到硬板床上,才跟耿苍怀说了第二句话。这是一句问话——“你找我何事?” 耿苍怀沉吟了下,才道:“是袁老大托我找你,他想和你一见。”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代人传这么一句话。 骆寒淡淡道:“我不是叫人传话给他,所有帐明年再算吗?” 耿苍怀一愕:“那我倒不知。” 骆寒一时便不说话,耿苍怀坐在床帐边。小镇的人歇的早,外面已经很静了。骆寒无话,耿苍怀象也找不出什么话说。想了想,脱了鞋、合衣就在床上卧下。躺了一时,觉得身上奇庠,才发觉有跳蚤。骆寒不要被子,倒也有道理。耿苍怀伸手捏死了几个,侧目向骆寒那面望去,却见他人似平躺着,其实全身只有枕骨和后踵实接在床板上,除这一头一脚外,全身笔直悬空,竟和床板相距一线。耿苍怀一骇——还没见过人这么练功的,然后不由失笑。他眼力好,运足目力,就见骆寒全身崩得紧紧的,连脸上也是——因为他那床上也并非没有跳蚤,在他手臂上就有几个,有时就见骆寒眉毛跳了一下,却忍住,那分明是被跳蚤咬了。他露在外面皮肤上已有几个红点,可咬他的那几个跳蚤却苦了,因为骆寒在它们一咬之下,就把皮肤绷紧,竟让它们拨不开嘴。他也真稚气,并不伸手去捉,人与跳蚤就这僵持着。耿苍怀肚中暗笑——自己一把年纪,还没见武林中有这样的“人蚤大战”过。 又歇了一时,耿苍怀实在忍不住,只有坐了起来。油灯还亮着,耿苍怀见那骆寒已闭上眼似睡着了,就伸指一弹,把油灯弹灭。窗外月光微微浸入,让耿苍怀颇起今夕何夕之感,心里影影地想起了小六儿、还有……聘娘。“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说的就是这样一种时刻的心境吗?他们现在怎样了?有否在念及他? 夜凉如水,那抹微凉就象耿苍怀心底的思念,象茶中之味,虽淡,却是人心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对生存的依恋。 良久,骆寒忽然道:“袁老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他没睡,耿苍怀要答他这个问题,筹思良久。他轻易不做答,但有答案就务尽详细,因为,这关乎骆寒与袁老大可能的冲突——这是一个有关生死的问题。 好在骆寒有耐心等,良久耿苍怀才开口:“他是我毕生仅见的高手。” “他今年该有四十六岁了。其实他的出身也很苦,半生俱在乱离之中。据说他小时因为家里有一块奇石,被朝廷花石岗征用,为运那块奇石,把他家房子都拆了。他一怒之下,行走江湖,拜师习艺,却数度被同门攻讦,也数度被迫破门而出。但他生性坚忍,开始习得的只一手平平常常的‘猿公剑’,因为有一字与他的姓语音相合,他居然硬把它磨成了一套绝世剑法。那他自己改异的剑法我见过——那时袁辰龙才二十四岁,有才情,有悟性。” “但他更有的却是魄力,是坚忍。我与他相识于宣和七年,正是金兵第一次南下之时。那时他武艺未成,但幼弟袁寒亭遭金人掳去,听说他追踪千里,于十万大军中几进几出,数度喋血,还一度重创于金人高手左将军金张孙手下,伤重几死,费时一年零二个月,才从金人手下把弱弟救出。救出后、他更自发愤,渐渐锋芒俱出。‘一剑三星’就是那两年败于他手下的。据说他义气相召,那时聚在他身边的就很有几个人,可能那就是现在莫余所谓‘辕门’的前身了。” “从靖康之难起,我闻说他投入宗泽军中,因个性太强,屡进屡黜,但功劳显赫。康王渡江时,他位列护扈,其后金兵南下,康王一度辗转海上,以避金兵,其所以侥幸能得身全。袁老大及其一支亲兵的护卫可谓是有大功的,可是朝廷初定后,他功劳又几度遭人冒认,袁老大一时沉于下僚。而赵构也一度因为谗言,还将袁辰龙弃置不用。但他并没闲着,在江湖之中,势力渐张,爪牙初成,羽翼潜就,其间他也有几次小小的复出。一是助刘琦剿湘西悍匪,一次是为防金人之刺客,俱都功成。赵构一直不敢完全废黜他,实是因为恐惧江湖中人,加上还有宗室双歧的存在,一直不敢捐弃袁老大不用。直至绍兴八年,地方动乱,他受命重出,整冶缇骑,由此势力张扬,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朝廷之消息情报,追捕断狱——所有安危大事,他俱得参予,可谓权倾一时了。” “那以后,江南就成了今天这个局面。”耿苍怀说着一叹,他不满袁老大,有时见缇骑残暴,实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他偶然私心忖度:如果把自己放在袁老大的位置,维护这么大一个朝廷,管束好这些巨族豪强,万民兆姓,他很怀疑自己会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抑或反而是进退失矩,弄得天下星散、一团糟? 耿苍怀叹了口气,政治是脏的,可能因为——人是脏的。虽然这一点耿苍怀不愿承认,但他还是觉得:所有的妥协都是脏的。无奈的是,从有人以来的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在这份脏中,滋滋润润、也委委屈屈地在卑鄙与阴谋、牺牲与剥削中生存过来的。 骆寒静静听着,没有插话。等耿苍怀住口了好一时,才又问:“他的武功怎样?” 耿苍怀一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事可不太好评价——人言人殊,每人有每人不同的标准,他不知骆寒的标准是什么,便笑着反问:“据我回想,你好象在江西跟踪过我,看过我出手,你觉得我的武功怎么样?” 骆寒“嗯”了一声,默认了跟踪一事,想了一下才答道:“还好。” 然后又道:“太规矩了。” 耿苍怀没想他会这么一答,不由一笑,却听骆寒很认真的继续道:“这样练起来会很累,但的确精深。” 想了下、骆寒又加了一句:“我没把握胜你。” 他意犹未尽,看着窗外,却最后加道:“但我也许可以杀你。” 耿苍怀先一愕,然后明白:杀一人和胜一人是不同的——但他也没想到骆寒会这么说。他不以为忤,反觉得这少年倒坦诚得可爱,也就微微一笑道:“如果照你说的,那么袁老大的功夫可就不太规矩、甚至可以说太不规矩了。” 眼角扫了一眼骆寒,他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但他练来想来也不会不苦。”——这世上有不苦就可以修来的绝顶武功吗?——你骆寒练得就不苦吗?耿苍怀苦笑着想:只不过每个人以苦为乐的方式不同而已。 “——袁老大的功夫比我博而且深,可能我超出他的、只是他不似我这愚人般苦练而得的一个‘精’字而已,但他的武功相当霸道。他数入名门,深明诸多拳法,几乎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所以也可以几乎不依规矩出招,其势如狂滔巨浪,瀚海横沙。我只年轻时和他试过身手,如今十有余年没再见过,但那时他的武艺,思之仍令人骇然。” 想了想,耿苍怀又道:“江湖名家,多各有绝技,比如我,凭‘通臂拳’、‘块磊真气’和‘响应神掌’也算薄有声名,可袁老大不同,他所学太多,各家各派之绝学秘技他常常不问出处,只管拿来就用。他又一直忙于世务,没心思整理廓清,所以,没人知道他擅长什么武功。如果可以称之,只有把他的各种拳脚器械前加个‘袁氏’之名,比如,‘袁氏罗汉拳’、‘袁氏太平刀’、‘袁公剑’、‘袁门心法’……吧?” “我这一生很少服人,尤其志趣不同不足与谋的人。但如单论武功,提起袁老大三字,我只能说三句评语——佩服、佩服……最后还是佩服。” 骆寒静静听着,并没有觉得耿苍怀有夸大之嫌。良久,耿苍怀一叹做结道:“所以我也给你提供不了什么关于他的资料。只听说他最近有一门独创的心法,号称‘忧能伤人’,不知其中奥妙如何。唉,说起来,以袁辰龙的功夫,倒真的到了可以开山立派的地步。只是,他尘世中要做的事太多,无此工夫,有此工夫怕也无兴趣来做。” 骆寒一时没有说话,最后才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我的功夫如何?” 耿苍怀想了想,欲有所言,似又讲不清,想了想,才道:“不好比,不好比。——我也只见过你一两次出手而已,轻疾险峻,果非常人所能及,但恕我直言,你的剑法气象不大,出手似还小气了点儿。” 这一句似正击在骆寒心底,他此后一直无话,让耿苍怀都后悔,是不是话说直了点儿,但也不好改口。实在是于他心底,已把骆寒看成了自己小兄弟一般。只不过,这个小弟的大哥要当起来,可当真难了点儿。 以后他们又同行了两天。耿苍怀是因为一时左右无事,索性缀着骆寒,看他如何行止。只见骆寒一路依旧无话,晚上住宿时,也没再问耿苍怀什么。只是从第二天晚上,耿苍怀于睡梦中忽听到磨剑之声,醒来细听,却是从头上传来。他一睁眼,见同室的骆寒已经不在。他心里好奇,出门一望,见骆寒正坐在房顶,用屋檐之瓦就那月华磨他那柄两尺短剑。 其后的夜里,耿苍怀觉得,有时,骆寒似是一夜都不睡,或以手指,或以足背,悬在房梁屋檐、或门外大树上,练他的腰功腿劲。耿苍怀见他姿式怪异,也不知他这门功夫的出处,只有暗暗诧异。 他们这一路还是向东行去。走不了两天,道上已传出袁老大不满骆寒劫镖杀官、剑伤其弟之所为,已率麾下劲士坐镇镇江。势逼淮上,说骆寒不出,就欲向镖银的收主易杯酒讨个说法。骆寒行路一直走在江边荒野小路,道乏行人,这些话都是耿苍怀去打听回来的。骆寒听说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落脚更是荒僻,不再落在客栈,而是荒野小村的农人家里。因他走的路僻静,他们这一路上倒真没遇上过什么江湖人物,更无人能知他的行踪,只骆寒每夜磨剑的声音更久更长了些。 这些日子来,寒流南侵、渐渐北风凛烈,耿苍怀都觉得衣服单薄了起来。这晚住下,半夜里,耿苍怀就听门外隐有剑风。睁开眼,却见油灯还在骆寒榻边亮着,灯下放了一本发黄的剑式杂谱,是这些天骆寒闲来常看的。耿苍怀走向窗前,从窗缝间向外望去,只见庭院之内,北风之中,骆寒正在舞剑。向上看,天上是肜云朗月,砸在庭中,一院明澈。骆寒剑风劲疾,在嘶嘶北风中猎猎做响,却听骆寒低声吟道: 昨宵晏起风满堂, 一室穿厢大风长。 风于门外瑟寒木, 一帘扑索子夜长。 独有一子当西窗, 恍恍梦醒心茫茫。 欲持古卷拥衾看, 还燃一灯影昏黄。 奈何忽有鸡声起, 起着夹衣出横廊。 不为变夜寻星斗, 只恐心事久低昂。 我即少年慕磊落, 谁能教我坦荡荡? 耿苍怀忍不住直欲拊掌——好一个“不为变夜寻星斗,只恐心事久低昂!我即少年慕磊落,谁能教我坦荡荡?”——这一种中宵惊起,舞彻中庭的豪情耿苍怀已久未曾经。 第二天骆寒便不辞而走,然后两天之后,耿苍怀就听说,就在袁老大势逼淮上之日,有个少年牵着骆驼在石头城边长江畔晃了一晃。耿苍怀只觉血脉一张——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敢如此独撄袁老大锋镝之所向? 耿苍怀也一路东行而去,要看看这不可避免的对决是何结果。路上,他看着天上日渐浓厚的肜云,层层厚积,势压江南。有一场风云激变,只怕也就要发生在江南的这块土地上! 序 故老传说,在寥落的夜宇里有两颗星,它们名字叫做参与商。传说中它们是永不相见的:一起黄昏、一现黎明,迢递难期、遥隔汗漫。 ——在淮水之南有个地名,名字就叫做商城。 商城是个小城。 城里的中宵静静的。 ——易敛出了六安,欲返淮上,途经于此,便在此歇宿。 商城的城堞在战火中已被摧毁,此后一直未能重建。城边有池,本是备来灭火的,这时夜暗池黑,疏星淬溅。 城中人本不多,这时大概都已睡了。白天,都是为这乱世里不易的生存辛苦操持的一天,只有这一睡,是造物对人无多的恩赠吧?人生的碎片枝枝桠桠地扎入梦里,在梦里消融沉寂,被割碎打压的生之欲望却藉这一睡慢慢复活过来,好让明天可以勉强拼合起一个还算完整的生。 ——生着去承受那一场场人生中难奈的重复与疲重。 睡着的人是有福的。 易敛独自走向郊外。郊外的风吹过山野闲岗,他窸窣的衫拂过淮南的乱石劲草,试着煎洗去心里的那些琐务纷繁。 ——如果没有这一番沉敛自整的功夫,怕没有人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图存吧?易敛在淮上浸泡日久,自觉一天一天下来,自己内心的世界也渐如这乱石劲草般芜杂难平了。好在人生中总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将你超拨援引。他在想起一个人——有一种人你于稠人广中一剔眉间就会不由将之遥思悬想,但只有这样的夜,这样的郊外,你单影长衫,处身于碎星乱野之间,才会笼统地感觉到他的眉眼。 夜静静的,易敛衣飘眉止,心若吟哦,一种思绪渐渐已牵入他的一呼一吸之间。 他从怀中掏出了两个杯子:一只新杯,一个旧盏。他把两只杯子对放于地,仿佛筹划就一副对酌的姿态。 “两人对酌山花开”——易敛学过画,所坐之处颇有格局,那两个杯子于乱石枯草间这么一放,一句诗就似在杯子间跳了出来: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记忆里彼此也曾就那么举杯相对,记忆里两人于数杯朦胧之后,那山花总会在不管多萧凌的冬野里也会次第烂熳…… 易敛忽眉头一皱,他在地上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颇为枯瘦,映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恍如飞烟,这是习练‘烟火纵’之术的人在平时也敛不去的异态。易敛一回头,凝目道:“庾兄?” 那人点点头。来的人正是庾不信,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他与易敛虽为道义之交,但两人一向各自繁忙,很少有机会见面。庾不信盗匪出身,于绍兴六年,心伤乱世、忽有所慨,欲以一身功力、一生志业济世助人,独创‘落拓盟’啸聚苏北。他为人侠义,为易敛所资助的三股最大的反金势力中苏北一支当家的首脑,却也是一向所需资助最少的。只听他道:“不好意思,打扰易先生独处了。但事态紧急,我得稼穑兄飞鸽传书,知公子正在返回淮上的路上,便立刻飞马赶了过来。” 易敛微微一叹,定了定神,细思一下近日周遭局势,已猜到庾不信来意何在。顿了下,他才问:“袁老大已经对苏北动上手了?” 庾不信一叹点头。 他佩服的就是易敛但有所料,无不中的的能力。 ——易杯酒久已从杜淮山口中得知袁辰龙因不忿骆寒突然出手,扰乱江南之局,引起江湖反乱,故尔提师镇江,势迫淮上,欲逼骆寒出面。 而淮上势力,最靠南与缇骑隔江相望的当属‘落拓盟’了,当然也是他们最先当袁老大的锋镝之所向。 易敛任由一身旧白的衣委地,他的脖颈是微扬的,只听他沉吟道:“淮上之盟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他袁辰龙真的要翻脸吗?” 庾不信道:“这也怪不得他。自弧剑一现,扰乱他多年苦就之局后,他在江南所受压力必然极重。不只在朝的秦相对他不满,连文府的一干宵小最近也闻风而动。我这次来,就想要向易公子讨教一下——这个乱局咱们该当怎么办。” 他的话说得极客气。易杯酒微微一笑:“怎么办?我这儿可是再也抽不出人来了。‘十年’‘五更’俱有要务,稼穑先生也已赴襄樊。庾先生,怎么,袁老大这次出手很重吗?他未必真想清除淮上,直面北朝‘金张氏’的存在?” 北朝‘金张门’最近一直势迫淮上,恼的是淮上几已没有可用的与之相抗的人材。庾不信由此一句就已知易杯酒所受压力之重。 易敛微笑了下,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话已加深了庾不信的无力之感,岔开道:“庾兄地近江南,可知‘江船九姓’中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庾不信眼中一亮,他见易杯酒一言及此,便知二人原来所思略同。只听他道:“钱老龙‘一言堂’势力犹固,而鄱阳陈王孙还在为整合其余七姓努力。也许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就是那个女子……江南文府文翰林与袁老大是有着夺妻之恨的,这趟混水,她一定也会被扯着淌进来。” 他至此煞住,易敛却一扬眉: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不错——就是那个女子……江船九姓中还有一个女子,一个风流无俦的女子,一个号称江南第一才女的女子,也是一个活在峰口浪尖的女子。她的容色,她的艺业——就算这些还不足以让她有什么不同,但与文府文翰林指腹为婚、江湖传名的际遇,出身于江船九姓的家世,还有,她实是袁老大的女人这一特别的身份,就足以翻动整个江湖了。 易敛在想这个女子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萧如。 易敛的神色一时沉凝下来。但解这一局,他是否还需要一把极快极锐的剑? 他忽给对面的盏中斟上了一杯酒,说了一声:“请。” 这‘请’字却非对庾不信而说——庾不信素不沾酒——易敛望着对面——对面,就是江南,袁老大提师镇江、文府人潜潮暗涌、秦丞相虎距于朝的江南。 他轻轻吐了一个字:“干。” 然后他代为举盏,一饮而尽,似乎胸中一点烟尘之气就被那塞外胡杨的木纹里所蕴的质朴之味压断。 他又给自已斟了一杯,然后回望——身后就是淮北,不用回头,他也知“金张门”蓄势久矣。金张孙号称北国当世第一高手,于三年前为北庭厚礼卑词推请复出,他手下高手如金日殚与金应蝉俱与易敛隔河而望。这是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易敛独居淮上,筹谋粮草,度划供给,以一已之力支撑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于江淮之间,但让他最感压力的还不是这些繁琐细务,而是最近逼迫淮上的‘金张’一派。 照理势已至此,江南局乱,他本该亲身南下。但他不敢。 ——没有人敢在金张孙的虎窥之下轻易离开。 他举目高岗上之流云,唇纹深陷,尽显苦涩。——三年成一杯,只这一杯他就已劳顿那人不知凡几了,这次还要劳他亲冒艰险,置身于不可揣测之危难吗? 易敛心头一声低叹——他自幼生于倾轧之间,是识得那种辗转谋生于两朝边境之间的小民的苦难的。所有的历史与战乱都由这批奴隶们写就的,但总有人、总有人不甘沉溺于这历史无常的奴役,而欲求一点自主的所在吧?他望着身后酣睡中的商城——如望着这沸反的人间沉睡着中的人们心中那一点梗梗不绝的生之留恋。 易敛衣袖一拂,执起面前那杯酒——这是他刚收到的那一只崭新的杯子,这一口饮下,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中又有几个三年?他当此乱局,腹背受迫,又能何如?他看了那只旧盏一眼,如注目于亲自曾药焙火煎、握过这一只杯的那只淡褐色的手,然后轻轻道:“那我就来托人再代我出这一面。” 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只旧盏传出,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帮他再出一次手的。——夜野岑寂,时值中宵,他抬起头,仰望星空,试着在天上寻找他自幼就听闻的那两颗星——那是、参与商。它们一出黄昏、一起黎明——传说中、这两颗星是永不相见的,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确实未曾将之同见。——但不见又如何?它们总该知道彼此的存在吧?——不正是参的幽隐反而证实了商的存在? 有一首歌忽似在易敛心头响起: 人言欢覆情,我自未尝见; 三更开门去,乃见子夜变; …… 千百亿年前就有的参商依旧难以碰面,数十年的生中,真正的朋友,真正可以洗心相对的,又有几面? 而这一场生,一切看来,遥睇如昨,只是身外—— 子夜已变。 残章一悲回风 江宁城外,三四十里远的去处,有一处顺风古渡。自江宁城的大渡口已被军队征用去后,这本一向冷落的顺风古渡似重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机,客来舟往,不几年便热闹繁庶了起来。 古渡外,有一座和古渡同样年代久远的顺风老庙。庙不算大,但口彩好,凡是路过的客人不由得不会进来烧一束香,讨个一路顺风的口彩,所以这庙四周这几年着实热闹起来。这本是个月老祠,卖香纸的、卖佛米的、卖灯油的、卖锡铂的……,连同真假古玩,吃食杂要,一概藉着人流繁盛起来。 但这热闹也是建立在一片荒凉之上的。四周十里之内,就是因兵戈寥落的水国乡村。江南大地大抵这样——偶尔,你会在水墨长卷中看到一两处金碧浓彩,看到的人往往也耽迷于此,以为家国再兴,繁华梦至,统治者由此指点江山,谈宴游嬉,以为他们真安邦定国了般。但金碧楼台是他们的金碧楼台,淡淡水墨般的饥色则是小民们的颜色。那颜色勾入画卷,蓼汀沙洲、渔樵古渡,在雅人的笔下倒也能勾勒出一种别致的美来。只是当时,其地其民,只怕是宁可不要这种传诵千余载的美的。 这一日是十一月初八,传说中月老的生日,正赶上顺风庙会,所以人群格外之盛。 这时庙里的一处偏殿内,正有着一个女子双手合什,在月老像面前很虞诚地低眉跪着。这偏殿想来年头久了,梁柱朽蚀,所以一向并不放什么香客进来。 这偏殿里面帐幔低垂,那帐幔上累积着积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本杏黄赤靛的颜色,越显得这偏殿里光线极暗。 ——这本也是佛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里,跪伏在蒲团上的那个女子的脸庞越发显得静好起来。旧砖老梁,古佛昏灯,倒荫蔽得她的脸颊散发出一股瓷器般的光晕。 那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修长,装饰清简。揉蓝衫子、淡黄绫裙。浅的颜色本不而穿,但穿在她身上倒别有种细雅的韵味。那两样颜色在这有些阴森的偏殿里揉在一起,微微碰撞,如石火轻揉,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雅嫩柔细。只见她面上眉凝烟水,目横澄波,头上簪了一支珠簪,簪头的珠子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出点细微的幽寒。 好一时,她才从身边一个小女孩儿手里接过束香上在案上,口里低低呢喃了几句,然后才整顿衣裳站起敛容,站起身后,又冲着那月老像轻轻一揖,才随着那个小姑娘走入这佛堂后的一个侧室。 那侧室陈设颇为素净,室内原先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在等。那少年人宽肩厚背,颇给人一种踏实之感。那女子笑呼了一声“小舍”。原来这少年他姓米名俨,小名小舍儿。辕门之中,数他与这女子最为交好,情若姐弟。若单看他平平常常的容样,只怕无人会想到他就是赫有名的“辕门七马”中的“羽马”——“铁羽飞狐骠龙豹,无人控辔已难高魁”。只听他笑道:“如姊,愿许完了?” 那女子点点头——她却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的萧如。九姓中的萧姓原出于南朝时萧梁王室,算是帝室之胄。所谓“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人姓美人麻”,之所以两句并提,就是为这两句中所道及人物虽人在江湖,但祖上却均出于前朝皇室。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原为宗室子弟,不必多说,这九姓则分为刘、陈、萧、李、石、柴、王、谢、钱,却为十五支帝室之裔。要把他们来历一一数清来可就长了,大抵归溯于南朝时的南齐、南梁、南宋、南陈与五代十国时的后汉、南汉、北汉、后唐、南唐、后晋、后周、闽、前蜀、后蜀与吴越。因为颇有重姓,一共为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后裔。 却听萧如道:“你怎么会落脚在这个庙里?” 那少年道:“近来风紧,我们七马中人在江湖中屡屡遭人伏击,我虽在刘琦帐下,但局势险恶,七马中很有几个兄弟已有身份败露之虞。这个庙的主持俗家身份原是我的叔祖,所以我就暂时隐身在这里了。怎么,如姊以前来过这庙?” 萧如一笑:“我和你们袁老大当年就是在这儿相遇的。” 米俨微微一愕,他知萧如是自己袁大哥最在意的一个女人,却没想到他们会是相遇于这么一个月老祠。 原来这一位金陵名媛还有着另一重身份,她是——袁老大的女人。那米俨对她似颇为尊敬,不只为她是袁老大在江南一地唯一的一个红粉知已,而且为了她本人。不说别的,单就萧如一身苦修的‘十沙堤’心法在江湖中就足以与一等健者一较长短。他一向敬佩大哥,自然也就视萧如如嫂。只听萧如叹道:“这么说,文家人果不甘雌伏日久,要就此出手了?” 米俨的面上就浮起了一丝忿色:“不错,据说毕结还搞了个什么‘江南峰会’,与会的都是长江南北一带有名的名门旧族,还有一干湖中海上的巨寇悍匪,当年俱受大哥压制,而今他们倒拧成一股绳了。我听到消息说石老六上月在白鹭洲中伏,是徽州莫家莫余出的手,如不是耿苍怀意外相助,几乎身死。如姊知道,袁大哥这些年颇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他们得了机会,上上下下一齐筹划,在朝在野也只怕有不少人正嫌大哥碍眼。‘双车’正遭秦相暗构,被牵扯入闽南乱局,不得回援;我们‘七马’也时时有虞肘腋之变——文府外盟时时窥伺,务求杀尽辕门七马,我也是不得不小心的;官面上袁大哥手下的缇骑中人被万俟呙以种种事故牵制难动;而龙虎山上三大鬼当年为大哥一赌之诺,须得相助,但又为骆寒所伤,踪影难现。嘿嘿,这西来一剑,倒当真扰乱了江南之局了。据传宗室双歧赵无量、赵无极两个老头儿也正蠢蠢欲动。江湖上有一句话已传了开来,道是什么‘一剑东来、相会一袁、秋未冬至、决战江南’。骆寒单人只剑,少与人言,怎么会传出这句话了?还不是有人唇心叵测,故意要搅混水,以谋私欲,弄得宵小耸动,想来个江南局变?” 他口气里颇为激愤。辕门不同于一般江湖门派,只以实力消长为诉,他们本是要做事的人,但在这腐变的江南,想做为一事,却又是何等艰难。 萧如叹了口气:“怪道,我快有三月没见到你们袁老大了,他现在怕真称得上焦头烂额,新伤旧疾一起发作。这些年,他规整法纪,逼迫豪强,确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了。唉——文家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有他们在,这次的变数只怕更大。怎么,文家人这次主事的是谁?” 米俨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文翰林。” 萧如目光一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然后她轻轻拂了拂身侧茶几上的一点灰尘,静静道:“辰龙他怎么说?” 米俨面色一凝:“袁大哥说:炮仗是埋在那里的,一牵俱发,想要排尽暗雷只怕拆雷之人会先身死无地,所以他不求根除,只求先除引线。” 这段‘暗雷深渊’的典原出于佛经,萧如一扬头,已诧声道:“他要杀骆寒?” 米俨面上神气一扬:“不错!袁大哥要杀骆寒。他劫镖银,伤袁二,驱三鬼、辱辕门,如今江南动荡俱由他而起,扬汤止沸,无如釜底抽薪。袁老大说:那汤总是热的,又不能全泼,好在一向它还差点火候,他现在能作的只是抽掉那根快要把汤烧开了的最重要的一根柴。” 萧如双唇紧抿,停了一晌,才道:“也只有如此了,这也是无法之法。但——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骆寒?” 米俨摇摇头:“没办法。” 萧如一扬眉。米俨已道:“我们动用了所有眼线,但他象消失了一样,找不到。我们只知他还在江南,没有回塞外,但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这次才会提师镇江,势迫淮上,逼之出面。那易杯酒现在淮上新缠上‘金张门’一派的**烦,万当不得袁老大的亲身逼迫。原是——苏北庾不信最近也闹得太不象话了,我知他们义军缺银子,但他号称‘义盗’,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这一带都是朝廷大佬的产业,上一次他们劫了刘尚书的在扬州庄子后,朝中已人人自危,啧有烦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获支持,实是为给这帮食利者多少给了一个安稳的局面。袁大哥在朝中如今几乎已与秦相翻脸,是再也不可得罪更多人了。那骆寒即是那易杯酒的朋友,而庾不信又是易杯酒支助的最重要的三支义军中的一支,啸聚苏北,势集淮阴,力拒山东金兵。袁老大力迫庾不信,一是给他点教训,二是要易敛尝到压力——以借此逼出骆寒。” 他顿了一顿:“所以,袁大哥最近曾亲手布置,三击苏北,驱散扬州‘落柘盟’分舵,清高邮湖水寨,又遣缇骑都尉胡森楠驻兵通州,这三下,对庾不信打击已甚。他号称‘盗可盗,非常盗;鸣可鸣,非常鸣’的天下第一‘鸣盗’,但这次也该吃吃苦头了。” 他口里所云的“鸣盗”却是庾不信高张义帜后自书于总盟大旗上的字句。庾不信出身江湖杂派,但自视极高,一身艺业已脱寻常江湖高手之所能。宋金对峙之际,曾入五马山义军,啸聚叱咤,威风一世,又为人褊急,行举奋激,他那句话也可视为奋激之语。他自许为盗,又非同常盗,自晦其名,是非为常鸣,可以说是对江南宛弱之风的一种愤反,所以自呼为‘鸣盗’。盟中以鸣镝为号,赏惩威明,倒确也当得上这个字号。他行事之前可不同于一般盗匪,往往自书所要金额送于要劫夺的人府上,才带众前取。他也是条汉子,行事虽异于常轨,但能谋平安,能保黎庶,能胁大户巨室以足自给,易杯酒所支援的三股义军中倒以他需求最少,但事有两面,也就以此他所得罪的人最多,他名声在众人口中也不免毁誉参半。 萧如上面上有一种暇思之色。这时,却听屋外隐隐有歌声传来,声音清稚,却摇心动耳,端的可听。这偏室在庙中所处位置虽不太深,但院墙阻断,那歌声便只隐隐能闻。萧如雅好音乐,不由侧耳凝听,有一刻,才知那歌声是从庙前空场中传来的。 江南的冬像一个三十余岁女子洗尽铅华后展露的脸。那些小贩的吆喝声,石板的纹理,水面的觳纹就是她脸上经由岁月先浸露出的初皱,虽不再明妍,但因真实,更增韵致。如果一个家国,一个民族总有由盛而衰的必然历程,这时的宋室王朝和它的子民只怕也就像一个微露疲态的三十余岁的女子。她已懂得了人生的倥偬,掠一掠鬃,该铅华粉黛上场时还要上场,但洗妆之后,总有一股倦衰后的媚态。衰倦也是一种美,成熟的百姓喜欢那种美、喜欢那种世路经过却犹有余温的倦态,虽然也就耽迷于此,难思振作,但难说这不是一种自处的哲念。——这也就是那个时代、那个江宁与那个顺风古渡中熙攘的人群们所共有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心态吧? 庙前的空场里,才只清早,已集聚了不少人,却数东边那颗干枯的大桑树下的三个卖艺的人看起来奇特。那是一个抱着把胡琴的瞎老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有一个三十有余的壮年汉子。那汉子只开场时打了一套虎虎生风的伏虎拳,把人吸引过来后又在过于簇紧的人群中辟开一片场地,然后、就坐在一张由酒肆借来的长凳上休息了。然后那老者说了一会书,书讲得不错,人群中稀稀零零传起叫好声。然后却听那瞎老头咳了两声,是该他小孙女上场的时候了。他孙女穿了身花布衣裤,正是曾出现在困马集雨驿中的小英子。短短两月,她似已多了几分成熟,少女的身才难以自扼地在那一身花布衣裤里显出些凸凹来。她掠掠鬃发,只听她爷爷先冲众人笑道:“列位,现在由我的小孙女给大家唱个曲子添添兴。” 说着,他操琴拉了两声,重又整整嗓子道:“说起这曲子,倒也平常,咱们这近半月来已唱了一路,所到之处,唱过之后,倒还能讨两句喝彩。倒不是为了我这小孙女的嗓子好,实是为那真词的却是一位名手,听来大有意思。”说着,回首看了小女孩一眼道:“英子,你唱吧。” 那小姑娘理理鬃发,等胡琴成调,就开始唱了起来,却是一曲短调《南乡子》。众人听他强调了这词,在场也有不少读过书的,倒忍不住要听听。要知有宋一代,上至官绅,下至黎庶,都绝爱词曲,只听那小姑娘已开声唱道: 酒罢已倾颓, 秋水长天折翼飞。 莫道风波栖未稳, 停杯、 云起江湖一雁咴。 …… 她声音本好,唱来时,不知怎么,似还添加了分别样心曲进去。 ——酒罢已倾颓——她脑子中想起的却是一个伏案而睡的少年的形象。那样的黑衣殷颊,那样的困顿卓厉,俱是她这一生所未曾见。 ——秋水长天折翼飞——要是以前,她是不懂秋水长天,如此好景,为什么词中要写“折翼而飞”的。但现在,她明白了,在这清丽而秀的江山上,原来还有人事、还有磨折,纵有好心情,你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有折翼而飞而已。折翼以后,还有风波——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息但稳之后,你能如何?只有——‘停杯’吧?——在这张皇失措的人生中,一生中你会有几次停杯?停杯断望,望也就是吩望那—— 云起江湖一雁咴。 作词的想来不是熟手,词分明有几处平仄未谐,但更增梗挫之致。人群中便有人叫好,击掌和那音节。坐在一边条凳上的那个三十有许的汉子就在一面斗笠下微微抬起眼。——这么个冬天他还戴了个大斗笠,不知是出于什么习惯。那汉子一指在板凳上轻轻叩着,怎么看,他也不像平常卖艺跑江湖的人。 萧如在屋内隐隐约约把那一曲听完,曲落才一叹道:“好个‘云起江湖一雁咴’。” 说完,她自己似也有寥落之意,淡淡道:“看来,淮上那人被你们袁老大迫的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米俨面色一愕,却听萧如道:“我这次来,说起来,有一小半原因就是为风闻有这么一首旧词又被人翻起,又传唱了开来的。” 米俨更见惊愕,要知,萧如自居谨严,颇有大家旧族之风。她出身本为金陵旧族,一向足迹少出金陵,虽然一向关心词曲,但怎么会……就这么闻曲而至,心里不由觉得:她的话里只怕还别有隐情。 只听她对身边的那小女孩儿笑道:“水荇,这曲子只怕就和那日在江中救了你的那个少年人很有些相关了。” 水荇就是随侍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这名字倒真也清丽婉媚。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听萧如淡笑道:“就是他了,除了他,在这江南地界,骑着一匹骆驼来的可不多。” 那水荇的脸上就浮起一丝特异的神色——原来,她也就是那日采石矶边骆寒于江中救出的小女孩。她是采石矶边人,那里有萧如祖上遗下的一处产业田庄,水荇儿与父亲都是她庄中的人,也是萧家的世仆。那日她为骆寒所救,近日因为要送一样重要物事,才和她爹爹进了金陵城找到萧如的。萧如当然也就听说了这个渔家女孩儿这一生最特异的经历。——萧家到这一代,人口调零,正派倒只剩萧如一个女子了,只听她叹了口气道:“没想还会遇上他。” 米俨又一愣,萧如是说她竟然和骆寒曾见过吗?要知骆寒行踪一向少入关中,寻常武林人士几乎都只闻其名未谋其面,更别说一向足迹少出江南之地的萧如了。萧如的面上似浮起了一丝回忆之色,沉吟道:“那一面说起来倒是有些时日了,细算下,该还是在六年之前吧。” 米俨并不多问,只听她继续说下去。他知萧如为人,该讲的话你不问她也会自动道来,不该讲的,问也白问。只见萧如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红,为窗间透进的微光映着,极为妩媚。她不自觉地用一只手轻轻梳理着垂在左肩前的一绺头发,轻声道:“说起来,辰龙也该算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六年之后,如此情景竟然又碰上了。” 米醚心中更奇——骆寒居然和袁老大有过一面之缘?这实在……太离奇了。——只听萧如道:“六年前,那是在扬洲吧。我因一件事和‘江船九姓’中人务必一会,所以就到了那里。” 她的神色间微现悠远,看来那事对她至关重要,所以回忆起时的神色都不自觉间显得有些郑重。只听她道:“那事说来有些尴尬——那一次的起因是为,我遇到了秦丞相。” 说到这儿,她唇边微微一笑:“一个女人,特别是颇负丽名的女子,这一生,她情愿不情愿遇到的的,不知怎么,总是男人——而且多是一些不太平常的男人。” 她自称‘颇负丽名’,说这四字时倒全无自夸之意,反倒有一分不得已的慨叹。也是,江南之地,如说有哪个人的艳名能冠绝一地,那只怕也只有两人了:临安无过朱妍,金陵唯有萧如。 只听萧如淡淡道:“我是那年在临安偶会到秦丞相的。那时一开始我还不知是他,那是在‘薛园’之中,一次赏景闲游,偶然得会,当时也不知是谁,事后也没再想,没想……他这么个声名的人,却是个暗白微胖、颇有些书卷气的男子。……承他青目,倒似一眼看上了我,事后还专找人上门找我,想让我进府掌管文笺。” 她说到这儿摇头一笑,似乎也觉荒唐。倒不是为秦桧那颇糟糕、提起来往往人人切齿的声名,对于她来讲,男人就只是男人,她不关心他们的权谋计算、经国大业、抱负忠奸——她出身清贵,原于人世间好多争斗都看多了也看淡了,对于她来讲,男人只是男人——只有她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两种男人。 “——我当然不情愿。不说当时我和辰龙已结识有几年了,就是没有,我也不会入他个什么相府的,当那个什么校书。秦相后来想来也打听到了我的一些事,以他的眼线,可能好多事他都会知道,当然也就知道我和辰龙的交往了。据说,他好像还为这事暗示过辰龙。” 说到这儿,她唇角的笑意略有些鄙薄,似是瞧不起那些无力用自己本身的气度赢得一个女子的芳心,却以为天下什么事都可以用权术摆平的男人。只听她道:“辰龙没有和我提过,但可想而知,他是如何嘿然地放下秦相那么一个话题的。好象,他就是从这件事上和秦相开始交恶的。当然这只是导索,他们之间,自有好多不和的本深因素在。那时辰龙还复出不久,为这事,只怕给他的大业添了不少阻碍吧。” 她面上微见容光一灿,似是很高兴自己给袁辰龙添了这么一点小小的麻烦——原来绝丽如萧如者有些细微的心态和一般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喜欢给亲爱的人添上那么一点点小麻烦;而‘爱’之一字又可以将一个女子的容光如此般点灿。是袁老大那默默承担的麻烦让这个女子从他一向宁默的相待中读出了一分爱意。因为她知,以袁辰龙有脾性,不会对每一个女子都如此承负的。只听她继续道:“但世上总有好笑之事。那事儿本已就此做罢,秦相虽威压一时,但看了你们老大的面子,还知道我的我的出身,想来也不好怎样的。没想,一年之后,麻烦没出在他那里,倒出在了也算我侧身其中的‘江船九姓’身上。” 她的声音悠悠长长,仿佛说起的是一段别人的故事:“那是六年之前,江湖初定,朝野相安,于是,宫中的就有些不安寂寞了。盛世升平,怎么也要一些歌舞女子来妆点的,这是朝廷贯例。那事在民间倒也算是一件大事,可你们多半不会记得——那就是:朝廷选秀。这对你们男儿算不上什么,可百姓中,所受侵扰,只怕非同一般了。” “据说——‘江船九姓’在江湖汉子们口中倒有句口号,道是:‘江船九姓美人麻’,那句想来是说‘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 她微微一笑,因为那句话本来并不仅指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还有一点相关的意思:萧如的鼻侧微微留有小时出痘时留下的两点淡淡的麻痕,她在‘江船九姓’中允称艳极,那‘江船九姓美人麻’一句原也是指她是‘江船九姓’中第一美女的意思。 “……只是我再也没想到,九姓中的一些美貌女子,竟也这么耐不住清寒寂寞,倒颇有人对那选秀动上心了。这本倒也没什么,原是——江湖多风雨,寥落自可知。一个人自负红颜之名,若不能一炫于宫殿高烛之上,整日和蓼汀沙渚为伴,倒真委屈了她们了——所以动上些心也不为错。” 她闲闲道来,如此语气,已是她所肯表露的最大的鄙薄了。“没想九姓中这些自恃的女子,预备选秀,务期一振,到了秦相那一关,却遭了些阻碍。秦桧这人,颇能记恨,居然还记得我这么一个疏服散居的女子,知我同为‘江船九姓’,便有意阴阻那些女孩儿入宫。由此,我倒犯了些公忿。‘江船九姓’中不少人发了帖子来,一定要我到扬州走上一趟,和他们见一见面,我也只好去了。” 说起来——‘江船九姓’虽所宗不一,但祖上师承倒俱为一个名师,那就是曹魏后裔曹清。他是南朝时的一代高手。当日这个曹王孙可能因为自身身世之感,尝于梁、陈家国破败之后,救且遗孤,教了些功夫,使之以船为家,浪迹江湖之上,以为不臣之人,这就是‘江船九姓’最早的由来。九姓一门自他以后,他们这门中也就有了一条规矩:如身为门中高手,如遇某一王朝宗庙塌毁,社稷变迁,必要设法救其一二遗孤,授以功夫,使其可以漂泊江湖,以承宗祧。所以,这‘江船’一门虽然松散,还是颇有联系的。如果一定要以柬相约,萧如也不便峻拒。 只听她道:“他们一定要我亲赴临安找秦某说项,说这是门中大事,九姓是否可东山再起,就系于此事了,也系于我一人身上。我真不懂,大家当年也都算祖上曾坐拥过天下的,又曾亲历过那些国破家亡的事,怎么还有人这么看不破。但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以力相胁。我去时没作准备,当时‘十沙堤’功夫也未成,就算已成,要我独力对付这么些刘、柴、石、王、谢五姓族人,我怕也有些应付不过来——必竟不好就为这伤人的。我们在竹溪庵说僵了就要动手,他们人多,我力不能敌,只好被他们扣下了。他们明里说我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送我进临安,其实我知道他们暗中已派人向秦相报告了这么个‘好’消息。也知他们欲就此阿附于秦相一派势力,以期在江湖、朝廷中都有一番振作——九姓中人为时所忌,一向在宋廷不能出仕的,也一向和你们袁老大不和。当时,他们闲来倒常以卫子夫之类的事迹动我心志。卫子夫在有汉一代,以一副容颜贵极一时,千百年后,原来仍有人艳羡。秦相看上他们的怕也是这所谓九姓在江湖中的那些薄薄声名吧。他们各有所图,我这闲人倒要成了一枚棋子了。但当时,我一个人,消息不通,想通知辰龙,信也送不出,实在也没什么好法可想,只有暗暗愁虑而已。” 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就是说起这一生最惨淡、最尴尬无助的时光,也依旧那么淡淡然若无芥蒂。 “竹溪是个佳处,绿竹清如,溪水潺湲,如果在平时,倒是颇可以小住一段时日的。无奈我是被软禁,虽还可以四处走走,但穴脉被封,倒不能提气聚力了。那几个夜晚,我常常在溪边竹林小坐,想这么一段荒唐的事与这有些荒唐的生,有时想着想着倒真的不由都有些好笑起来,笑得人眼泪都要出来。人生有时真象一场闹剧。就是你自恃清简,自己不愿,也总有人想把你拖入那一场闹剧中的。那一天,我就这么坐在竹溪边,以水浴足,沉思无奈。就在这时,却见小溪那边缓缓走来一头怪模怪样的牲口。天光已暗,先没看清,近了才看见是一头骆驼。那骑骆驼的是个黑衣服的少年,长得相当清致。他来水边饮驼,水中微有些浮冰,冰片很薄,利能割手,他似很爱那冰,在水边盘桓了很久,以手相捉,全不避寒冷。我那时面上泪迹未干,对他虽好奇,但更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也就没多看。水饮罢,他就牵着那骆驼走了。他才走一时,石、刘两家的人就来催逼我动身了。他们……语气颇为恶劣,说秦相那儿他们已经说好了,就等我去面见了。我没答应,但他们已铁了心,象我不答应的话都要出手打我的模样。我虽性子孱弱,却也是自惜羽毛的,怎肯就此由他们摆布,眼看又要与他们说僵惹一场羞辱,没想那骑骆驼的少年不知怎么竟没走,他原来已经折回,一直静静地站在暗影的竹丛里,到他们要动手用强时,他才‘吭’了一声。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心里微惊,知道石家的人是出名的不好说话的。那石家的石廷性子最燥,本在我身上就有火,听他吭声,就冲他发作道:‘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开去!’” “那少年却不怒,只听他平静地道:‘该滚的是你们,让她走。’” “他说得很简短,似是不惯和人说话一般。只这么一句,石、柴两家的人面色就变了,他们发作道:‘你是谁?凭什么?’” “那少年不答,只微微看着他们笑。——但石家的人岂是好惹的,石廷一拍腰,他腰里挂刀,一拍抽刀,就动上了手。是石、柴两家那六个人先动上了手的,没想,出招之际,却是那少年先发出了剑。那剑光在竹林中漾起,和中原剑法的中正之路竟大有不同:人行诡步,剑走之形,真真怪异非常。那少年似不想伤人,有一会儿,我才听柴家的人惊道:‘骆寒,他是孤剑骆寒!’他口气似十分惊骇。我见他们六人就手上加紧,用上了看家本事,却是这时才想起一些关于骆寒的传说的。……他的剑法,当年腾王阁一会后,早就在九姓之中大大传名。我仔细看了下,他出招可真不依常理,不按规矩。当时我就极为惊诧,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要是辰龙看了,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说呢?” 她语意迟疑,米俨心知以萧如的见识,说出此语,可见非同小可了。四年前,在她‘十沙堤’内功一派心法已成后,据胡不孤讲,实已堪称为当世巾帼中居于翘楚的第一高手,就是在男子中,以辕门‘双车’之利,虽未名说,看他们的意思,实也把萧如视为当世难得的一个对手。她看骆寒出剑的当日,虽功夫未就,但以她于武学一道久为辕门中人所佩服的广博见识——华胄甚至笑称她为‘武库’,连袁老大有什么疑难都曾向她请教以求触类旁通的——可知她如此的评语该有多高了。 只听萧如继续道:“他那剑法极为险僻,江湖中走这路子的人可不多,纵成,也难开气象,晋身为绝顶高手,可他似乎做到了。只几招,就已败退石、柴二家之人,驱走了他们。赶走他们后,他就问我要到哪里,我说金陵。然后让我上了他那骆驼,送我回家。——说起来,我只怕是江南一带少有的一个乘过骆驼儿的女子了。一路上他话不多,只记得我称了他一次‘少侠’,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是’,声音极冷,似是很不喜欢那个称呼一般——也无睹于我的存在,我就不敢再这么相呼了。” 萧如说到此时唇角微皱,隐泛一笑,似是又想起了当日和骆寒相对的情形。她久负丽色,一向被人偷着惯了,所以对那少年视自己如无物颇为奇怪。有一些话,她是不会说的:她当时由此一句对那少年颇为心许——知他确实不是谦虚,他和她一样,怕都是两个不肯为这俗世权名与一些虚幻的概念缚住的人。他不自认为是什么‘侠’,就象她相助袁老大,也不是为了袁老大的那些什么家国大业,只是为了——这、是她的男人;如她暗度:纵外人如何称赞,那骆寒孤剑奋出,重临江南,只怕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只是为了一个他的知己而己。只听她顿了会儿又道:“他就这么把我送到了苏南地界。行了两日,那日路上,我远远看到前路来了几个人,虽隔得远,但我也认得出就是你们袁大哥了。我远远叫了一声‘辰龙’,那少年怔了下,看看远处辰龙骑马的身形,疑惑道:‘接你的人来了?’” “我当时好兴奋,就点了点头。他淡淡道:‘看来象是个高手,你前路不用担心了,我也可以走了。’” “然后他就叫我下了驼,也不等辰龙近前,自顾自上驼就走了,我都来不及谢他一声。——辰龙也是找不见我,见消失了这么多时日,恐怕有事才亲自前来的。这就是我和那骆寒的一段渊源,可能那次他也是送杯子来的——所以我说,他该算得上与辰龙有过遥遥一面的。” 顿了下,好半晌,才听她寂寂道:“没想,六年过去了,他们重又朝面——竟然却是这种局面。人生如水,勾折翻覆,这世事真是万难逆料的。我这次来,就是听说了那旧曲又被人翻唱出——这么个僻冷别调,会这么被翻出,想来也是别有深意的。我想骆寒也许也就会来,我要见见他,为了往日渊源,或许,可以就此化解辕门与他的这段恩怨。” 她话说完后,屋中便显得很寂落。米俨没有开口。萧如心中却在想道:“当日,我想要与辰龙在一起,就有那么多难料的波折。如今,我又想和辰龙一起,真的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以一个八字庚帖慰彼此的百年寂寥。会不会,还要平生波折呢?” 原来,她是打算在多年之后,终于以一对红烛下嫁与袁辰龙的。想到这儿,她的眼前,似就腾起了一抹红色。那红色来自时时藏在她怀中的一个书着自己生辰的八字庚帖,这帖子一月前还在她采石矶边庄里祠堂的祖先灵位前供着,供了这么多年了,是她叫水荇儿父女专程与她携来的。那怀里的帖子就似一束小火苗似的烫着她的心,象是这惨澹江湖中少有的一点喜意,也是一个女子切切念念可能不为男子们所在意的一点痴愿。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事不愿对人提,心知若欲如此,波折必多。她不想说,但——那她渴盼的交帖一拜,渴盼的一段红底金字的爱,会如愿以偿吗?会不再横生波折吗? 会吗? 这时殿外忽有人声,萧如轻轻一皱眉,叹了口气。米俨一愣,要出门去看,萧如叹道:“不用了。” 米俨站住,萧如道:“不是别人,都是江船九姓中的人,你见了只怕不好。没想他们竟还记着这个日子。他们,又是为我来的。” 说到这儿,她的颊上露出了一丝皱纹与苦涩。只听她对水荇淡淡道:“小荇儿,你出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唱那一曲,看他们可有空,我想一见。” 残章二思往日 庙外广场里,小英子方方唱罢,正在复沓一遍。可这一回上阙未完,忽听人群外已有声音乱了起来,一个破破的嗓子道:“是了,头儿,就是这儿了,好象这就是你要听的那个曲子。” 那戴斗笠的汉子就一扬眉。人群已被冲开,那破众而来的两人甚是冲撞无礼,一圈人不由人人皱眉。只见那两人一个是个一脸麻皮的汉子,穿着打扮甚是无赖;另一人下颔尖削,凹眼勾鼻,长得也比那麻皮汉子好看不到哪儿去。那个一脸麻皮的汉子如入无人之境,一脸谀谄地冲那瘦高的人道:“孙老大,这些天您说的到处唱这曲子的那个小姑娘就在这儿了。” 有当地认识那个‘孙老大’的人已不由轻轻一声低呼——原来那麻皮汉子口中的“孙老大”并不是别人,却是“老龙堂”在这顺风古渡开堂立舵的一个舵主,名头响当当的一个黑道人物,号称‘险道神’的孙俭。“老龙堂”在长江之上大有声威,做的是航运生意,等闲百姓没谁敢轻易开罪他们。他们的堂主就是当年反出‘江船九姓’自立一派的钱姓一门的当家人钱老龙钱纲。 那孙老大虽然面目阴沉,语声倒还和静:“你能确定?” 那麻皮汉子谄笑道:“我麻三有多大胆子,不打听清楚了敢在你老人家面前弄鬼。” 那孙老大就把一小块碎银子塞在那麻三手中,脸却冲那着瞎老头祖孙道:“你两老小的生意来了,我家老龙头特意点了,想听听这曲子,你们跟我走吧。” 小姑娘就有些惊慌,她爷爷却不愧是当年“八字军”中闯荡过的角色,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孙老大见两人还没动,便粗声道:“怎么?还等我帮你收拾家伙?” 瞎老头儿吸了口气,口里喃喃叹道:“来了。” 一时祖孙两人随了那孙老大向不远处的一处酒肆行去。那酒肆开脸向街,极为简陋,只有条凳木桌。外面这么热闹,奇的是酒肆中倒没有什么人。也是,有孙老大吩咐过了,这酒肆里还有什么闭杂人等敢多呆一刻?只见左首一桌上空空落落,只坐了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头上光光,满面锈红,竟是个秃子。看他装扮似是普通百姓,但一身气度却极大方,一望已非常人。瞎老头和他孙女蹭了进去,那孙老大到了那老头面前却似全没了威势,低声禀道:“老龙头,人我给您带来了。” 那老头儿双眼就向这祖孙二人身上一扫。瞎老头眼瞎,看不见,但却象也能感受到他这刀子般的一扫般,身上一颤。那老头儿笑道:“好、好,原来是祖孙两个。小孙,那老头有残疾,年纪也大了,给他看个座。” 孙老大应了一声,拿了个条凳放在正桌前几尺远处,招呼道:“瞎子,我们龙头敬老,你坐。” 瞎老头儿便斜签着身子坐下。他才才坐定,那老龙头的头一句话就让他祖孙二人身上不由打了个哆嗦——只听他很平淡道:“据我手下说,你们就是困马集中侥幸躲过缇骑追杀,于尖石渡口北上的那一对祖孙,好象这小姑娘名叫小英子——这消息可确吗?” 这一句话在他口里平平常常,但听的人就不同了。那瞎老头身子一颤,等于已答了他的问话。那老龙头似很感兴味,端起一杯酒呷了一口:“我只奇怪,你们看着也象良民,不是什么胆大之辈,怎么去了去了,又回来了?当真不怕万俟家的人再找你们吗?就是缇骑中人只怕也放你们不过呢,那日困马集中与会之人他们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小英子身上微微一抖。只听那老龙头又道:“回来就回来,你们好象还有意招摇,在建康一带反复卖唱这同一个曲子。这词儿极象个旧词儿,提的又是江湖中轰传已久的一件大事,分明也不是你们老小俩能编出来的……”他目光一瞪:“实说吧,你们这次回来,是受谁之托?要办什么事?又受到谁人的保护?要找什么人办些什么事?” 他句句俱问中要害,瞎老头儿祖孙本不是会撒谎的人,闻言更是一声也做不出。那小英子心中怕极,却偏偏咬住了嘴唇,一副抵死不说的样子。 钱纲脸上就一怒。场面一滞,忽听门外有人拍巴掌道:“呀,老龙堂的大龙头钱老居然也这么有兴致,今日金山那么清闲的地方不呆,特特跑到这破渡口来听个小曲。我兄弟几个路过,不知可否凑席共听?” 小英子身子一颤,不知自己这平平常常的祖孙俩儿只唱了这么一支小曲,为什么就会被这么多人盯上了。 只见那老龙头一双老眼眯了起来,嘿嘿道:“没想端木兄这么有兴致,也来赶庙会了。身边是谁,噢——倒是王兄,当真幸会,身边几个俱是江湖少年俊彦吧,恕老朽眼拙,倒不能一一识得了。” 来人一共六个,除两个年长外,剩下都是年轻人。当前一人正是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阳,他身边大汉却是海上巨寇至,他二人俱是当日曾与会于寡妇酒肆毕结所召‘江南武林峰会’之人。只听端木沁阳斯文一笑,冲身边几个少年道:“你们可认清楚了,这位前辈可就是江船九姓中的一位卓越人物,江湖口号‘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他可是这两句口号中的下一句内的第一高手,也就是九姓中的第一姓钱姓——横行长江水道的老龙堂堂主钱纲钱老爷子了。” 那四个年轻人唯唯点头。那钱老龙哈哈一笑,知对方讥刺之意,言辞中也针锋相对:“端木兄与王兄好久没有露面了,一向窝在家中醇酒妇人。没想,这江南局势,自姓骆的小哥儿一剑东来后,大家都添了胆色,敢在外面走走了。” 他这话讥刺味道更重。原来袁老大势压江南之后,武林六世家并一干草莽豪雄大都被迫隐居静养,能在袁老大眼皮子底下活动的,当真也只有“老龙堂”这一股水上堂口了。老龙堂一向做的大多是本份生意,长江水道航运、货物堆栈上都有他们不少本钱。而这钱纲当日与当年太后于南渡之时还颇有一段渊源。他自视甚高,手的下工夫也足以令他自傲。老龙堂总舵开舵于金山之上,其建筑大堂名为“一言堂”,堂前楹联镶有这么两句话: 恩仇三更报 天下一言决 敢用这副口气说话的,自然不是什么等闲角色。端木沁阳哈哈一笑:“风起江南,呵呵,风起江南,我辈自要出来试试风色了。” 店内忽有人开口‘哼’了一声,却是不知何时小茶馆里柜台前已多了个伏在桌上的军士。他似对端木六人意极不屑。端木沁阳望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怎么满是怨毒。那个和那祖孙一起的戴斗笠的汉子这时也已静静跟至茶馆里,他却远比那瞎老头祖孙镇定,自找了张偏僻的桌子边悄悄坐定。端木六人入座后,一时小小茶馆里,倒也有了三四桌座客。只听钱纲嘿嘿一笑,冷睨了端木沁阳一眼,笑道:“奇怪,传闻端州端木世家持家之道一向端方,严禁子弟听什么小曲俚词,也一向断绝歌舞,端木兄怎么会对一只小曲有了兴致。” 端木沁阳貌似闲雅地杯子盖扇了扇面前盖碗:“兄弟感兴趣处只怕和钱老感不谋而合呀,好象这曲子有年头没被人提起了。” 钱老龙只冷冷一笑。 只听端木沁阳继续慢条斯理地道:“这个小词,怕不什么是新词吧。十年之前,骆寒以垂髫之龄与江船九姓中出色人物斗剑于南昌腾王阁,兄弟虽未与会,后来却也听闻,据说,那次斗剑,倒也不是毫无由来,只为九姓中的王姓不知何故硬要逼迫一个姓易的少年。骆寒代为出手,痛惩王姓。王姓中人受辱之后,遍邀钱,孟、石、柴、刘、陈六姓中好手与他放对腾王阁,阁中一战,名动江湖。嘿嘿,听说,当时九姓中王家人最倚仗的高手就是钱老的本家侄儿钱必华了。” 他手指轻轻一弹,弹去茶上漂浮的一片茶叶。——钱纲心中一痛,侄儿必华本是他最疼爱之人,也是钱姓后代中的佼佼者,但自那次斗剑输后,郁郁寡欢,闭门不出,几近十年矣。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侄儿,他也不会再去找这瞎老头儿祖孙来。 端木沁阳似已知道触到此老痛处,心中得意,微微一笑,算报了他适才讥刺之仇。但他也不敢再深说,深知钱纲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文昭公亲口品题过的江湖人物中,他可算是一号。文昭公曾道“江船九姓,唯余一钱”,真把他惹翻了,可不是自己与王饶能兜得住的。想到这儿,他语音微微一顿,继续道:“据闻斗剑之后,阁中阗寂,那晚月华甚好,骆小哥儿以茶洗剑,留言与那姓易的少年订了次年之约。次年,易姓少年果携琴而来,与骆寒一剑相会,当时那易姓少年就操琴为骆小哥儿唱了一支曲子,据说也是一首《南乡子》,词儿里好象也有什么一句‘秋水长天折翼飞’。呵呵,想不到,十年之后,此曲会再次传唱江南。” 他眉毛一拧,看向那瞎老头祖孙:“兄弟听闻不错的话,这祖孙该也是从淮上而来。呵呵——若到淮边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淮上那姓易的人可也也惊觉天寒地冻了吗?” 王饶大概不知此中底细,听言到此,才心中明了——原来绕了半天,要听这曲子,实是为还有这么一段江湖故典。只听端木沁阳道:“那易姓少年,后来北去,似乎就是今日名传淮上的易杯酒。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斯人风概,当日情怀,成此一曲,实为难得的一段江湖轶事。有这么一段大典故在,兄弟既听得此曲重做新声,怎会不特意赶来与有闻焉?” 那小姑娘英子一直怔怔地听着他们说话,别的她没留意也不想留意,用心细听只为那段话又涉及了一个人的名字——骆寒。她想象着腾王阁中骆寒的稚龄豪气,孤身弧剑的样子,心中就不由有石火微微一亮。这些人猜得都没错,她与爷爷这次冒险折返,重入缇骑网罗,实是就是为了传唱这一支曲子的。 当时杜淮山本派人要把她祖孙俩儿送去淮上,他们走得慢,没想行至商城后的途中,她眼尖,看到了前面一行人,却是又碰到了沈放荆三娘子。小英子对那日雨驿中的人个个印象深刻,何况荆三娘还和她有一段赠钗前缘。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一身旧白衣裳的年轻人。小英子看着那年轻人,不知怎么,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象是在哪儿见过似的。那晚,那年轻人挑灯夜坐,久久无话。——他们当时是错过了宿头,歇在效外。几人俱在车边歇着。她就听三娘问道:“易先生,为何不语,可是在担心袁老大提旅镇江,有问罪之意吗?” 那易先生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江南之乱,怕自今日始了。” 小英子当然不能明白这个淮上之人到底说的什么,但她也知道什么袁老大就是当日几乎围杀她们祖孙二人于困马驿的缇骑的头领,想来心下也不由惊怕。然后她见易杯酒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旧木头杯子,低声道:“淮上目下是再受不了缇骑的催逼了,唉、本不该再烦他出手,但——也只有这样了。” 说着,他犹豫良久,才把小英子叫到身前来,笑道:“小妹妹,我现在也没人可烦,想托你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 小英子一愣。她见沈放与三娘对那年轻人都那么敬重,心里就知他是好人。但他一定也是个大有能为的人,怎么还有什么事会求到自己这么个小姑娘身上? 她疑惑的抬起头。只听那人的神情微现苦滞,喃喃道:“照说不该请你去,可是、目下淮上吃紧,沈兄和荆女侠目标又太大,别的人都是粗爽男儿,未见得会唱歌。而且,也只有你,见过阿寒,认得他的面,他也一向不大肯信托人的……我也是只有此法了。——你能不能拿着这个杯子去帮我找一个人?至于你们安危,我也只有托人相助一臂之力了。” 小英子一直怕怕的。及至听到他说起“阿寒”两字,先没懂,接着胸口就似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有一股让她自己也吃惊的热情喷涌出来。她心里本还是怕的,那一刻却觉得刀山火海也不怕了——只要能见到他,只要是去找他——小英子心头一热,就是刀山火海她也甘愿的。 她静静地望着那个少年——而他说的“阿寒”,是不是就是那个在她这些日子里只敢在梦中想到的那个——骆寒? 他是他的朋友? 他是他的朋友! 而他的朋友居然有托于她。 她心里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只听易敛道:“小妹子,你会哼《南乡子》这个小调儿吧?” 小英子点点头。 易敛道:“那我一会儿要教你唱首小词,你一定要记得,别记错了。我想请你和你爷爷再到江南去一次,这次是去建康一带,从江宁过去。到了建康后,如果幸运,他该还在左近,你就和爷爷在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多唱唱这支曲子,只要他听到了,不管千难万险,他该都会赶来的。” 说到这儿,易敛脸上难得的一笑,三娘也惊异他这种难得的笑,那一笑如冰河乍破、春暖花开,小英子也是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她看到那少年会只觉熟悉了。 只听易敛道:“见到他,你就把这个旧杯子交给他,说我托他代办一件事。” 他的目光凝重起来,似也觉这事太大,对小英子,对朋友,都太不公平。但现在他只有这样了。他手里还在玩着那个木杯——杯个普通的陈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里看着——上面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倦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 易敛的目光胶在那杯子上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们的安危,虽然可虑,倒也不是全无法子可想。这里有一张当年刘老帅送我的逃死令,你们拿了它,过了江就先去江宁城找‘长白飞索’周将军,请他代为相护,就说我易敛这里拜托,也多谢了。” 他面上象有一种悠远的神情,小英子不知怎么就觉得不好拒绝他似的。易敛没再说话,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于是第二日小英子与她爷爷又透迤折返,过江而回。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敛送他祖孙上路时那一脸歉然的神色,还有、爷爷直到与易敛他们相去已远,才抓着自己手腕对自己说:“英子,这趟差,咱们一定要办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帅临终前请来坐镇淮上的人。爷爷虽然老了,但生是八字军的人,死是八字军的鬼,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八字军丢脸!” 小英子点点头,她心里想的却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军,她只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给骆寒丢脸。 只听场中钱纲忽振声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曲子,嘿嘿,我老龙堂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我侄儿钱必华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语音忽滞:“这孩子……”,然后面露凄然然色:“是个有骨气的人,头一年败后,他与骆寒相约第二年一见。第二年,他整整磨练了一年,一年之中,几乎没有说上三十句话,埋头苦练,就是为了找回自己当初的傲气。当时他瞒得我都不知道,后来才听说,第二年他又独自去了腾王阁。” 他面上神色恍如一叹:“他即与骆寒有此一约,他的骄傲迫他不能不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这孩子、有种!” 说着,他冷睨向端木沁阳,神色分明说他江南六世家被袁老大欺凌至此也不敢出头,完全无种。然后他面上红光大盛:“他要与那骆寒再度比剑,可骆寒那厮,却只厌我侄儿碍他听曲。琴曲声中,他呛然出剑,一曲未完,他就已再次剑败我那必华侄儿于他弧剑之下。这一败,也就此让我那好侄儿心如死灰——打死他也难信,经过一年苦练,他还会再次挫于那小自己近十岁的少年剑底,而那家伙,说起来也只怕刚满十五。我侄儿回家之后,便不言不动,三四日水米未进。他媳妇请了我去对,我才知道。一见我之下,他还什么都不肯说,陪他呆了半天,他才问了我一句‘伯伯,这天下,当真有天份这两个字吗’?” 他想来心中大恨,忽扬首向天,引吭高歌道:“……秋水长天折翼飞!” 他声音粗嘎,唱起这曲来,滋味可与那小姑娘全然不同。一句唱来,满座惨然。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识得钱必华心中之痛。只听钱纲怒道:“天份,什么天份!习武就靠苦练,可恨那骆小子,剑不留情,两次比剑,已误我侄儿必华一生。我这次听他敢又来江南,就已发誓,定要把那小子搜出,与他一斗,看看他弧剑之上到底有多大能为!” 说着,他意态似狂,朗声啸道:“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 这十字正是他刻在他金山之上老龙堂口的楹联。握传,钱纲此言一但出口,不论什么恩仇,纵流血杀身,老龙堂上下子弟三千,也必求一报。而至今以来,江湖上似乎还没有钱纲手下十字之敌,在他十字断喝下,无人例外,剑辱身死。这些年,称得上在缇骑之下,犹敢快意恩仇的,也只有他了。 端木沁阳面色大变,他与王饶虽背靠文家,却也不敢与这老人当面翻脸。只听那啸声干云,直震动整个庙会。店外之人听得,只怕人人如闻钱塘江涌、老龙高唱、心惊色变。钱刚一双赤红的眼眸已盯向小英子,嘿然道:“嘿,那姓易的小朋友倒是交上了个血性朋友,算他命好——你说,你是不是碰见了他,他受缇骑之逼,教你此曲,叫你传唱江南,找那骆寒出来,托他有事?” 他这一变脸,不再是刚才那个秃头红面的平常老朽模样,小英子只觉他威风凛凛,神色慨然,如直欲折人而噬。小英子不由牙齿打战,吓得浑身发抖。她的爷爷却站起身,上前一步,护住她,抗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骆小哥儿就是强你百倍,可不是靠欺负我们这些衰翁**来抖威风的。” 钱纲大怒,就欲一掌向那瞎老头掴去,但又觉不妥,强强忍住,但一身气劲直欲爆开,找不到对象,郁懑难言。一刻,只听他座下那张条凳“吱呀吱呀”,开始抖动,只一瞬,便已应声而裂。好钱老龙,身子竟就成了马步原地不动,凭一股气劲把已震裂的凳子硬粘在臀上。端木沁阳大惊,倒不是为了他坐碎板凳这种功夫,只为这一碎分明出于无意。钱老龙自顾身份,一挥手,吩咐孙老大道:“小孙,你把这两老小给我带回去,送到金山总堂,传话江南,如果骆寒想要见这两人,就说已被我钱老龙带走了。他如有胆,叫他金山之上,老龙堂一见。” 孙老大应了一声,就向瞎老头祖孙走去。那边王饶一动,他们来也是想擒住这小姑娘、迫骆寒一见的。他身边的端木沁阳却暗暗一把拉住了他。 王饶到底是巨寇,直鲁一些,端木沁阳已与他附耳道:“咱兄弟俩拾掇不下这老小子。” 王饶面上一怒,看了钱老龙一眼,只见他神威凛凛,不觉气势一泄。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武功,但让他独挑这据传武功可名列江湖甲榜的钱老大,他可还没那份魄力。这时就听一人缓缓开口道:“止步。” 那人是冲着正逼向瞎老头祖孙俩的孙老大说的。孙老大一愕,就待反骂,可那一声虽不高,但堂堂正正,震得他耳鼓生痛,分明说话的人是个武学好手。众人一惊,抬目望去,却见坐在店角的那个三十余岁和那祖孙一起进来的一直没出声的汉子已一掀斗笠,露出一张国字脸来。他面上神威凛然,有一种千军万马中冲撞过来的气度,让钱老龙也不敢小视。 端木沁阳“啊”了一声,已认出他是谁,面露惊色。 钱纲也觉对面并非凡俗之辈,喝问:“何人?” 只听那人沉静道:“刘琦刘大帅帐下左骑将军周飞索。” 原来他就是“长白飞索”周飞索。要说军中好汉,能让江湖上汉子敬服的可并不多。这不多几人中,他可当真算得上一号。周飞索当日亲冒矢石,功成百战,殊死立勋,提起来,无论妇孺、无人不敬。他手上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名噪三军内外。强悍如金和尚,当日也不过一招之下,就已要折在他的手上,如不是王木拚死相救,今日江湖中已没有他这号人物。这次易杯酒叫瞎老头祖孙前来,叫他们先找到周飞索相护,也算所虑周全。但只怕,他也没想到,缇骑虽不好与周飞索公然翻脸,但还有钱老龙这横岔而出的一段梁子在。 他托付周飞索的就是凭一张‘逃死令’。当年刘琦与他相重,曾送他十一道“逃死令”,曾云,“逃死令”一现,军中将士,帐下私密,无论天大的事,只要不干朝政,必当效命而为。当日杜淮山就是凭此一令救了金和尚、王木与张家三兄弟五条性命。周飞索一向甚为钦敬易敛为人,加上与刘琦渊源,接了这逃死令,自然答应相护。他是有胆为有担当的汉子,纵然横暴当前,也不能弱了军中声威去。 钱纲为人虽强横,但也能敬人勇武。他望向周飞索,沉吟道:“原来是周将军。” 然后他把脸一拉,冷冷道:“可惜你非我敌手,易杯酒这回算料错形势了,这老小两个,我带定了。” 周飞索并不发怒,似也知他所说乃是实情,却一掀袍褂,腰中就露出一面铜牌。他摘下铜牌,“啪”地就拍在了桌上,定声道:“钱老龙头,骆寒的一剑之利你可以不理,易杯酒的面子你也可以不买,但这面牌子,总向你讨得下这个人情吧。” 众人向那牌子看去,只见牌上用阴文浏金书了个“刘”字,上有御赐字样,这可是刘琦刘大帅的令牌。端木沁阳不觉一愕——中兴四将,家国柱石,刘琦令牌一出,这个面子可就大了。钱纲低头想了一会儿,忽扬头笑道:“你别用刘老儿的一面牌子压我,他要不忿,叫三军把我老龙堂三千子弟全给灭了去,我钱老龙可不吃这一套。” 然后他“嘿”声道:“家国,什么家国?我不认它。这东南地境,当年又何尝不是我钱家的私物。”——他这话说的也是,他原是人称“海龙王”的钱缪的子孙,五代十国时吴越国就是钱氏所创。只见他一扬下巴,冲孙老大吼道:“拿人。” 孙老大走上前两步,一双大手就向前抓去。手才伸出,耳中就听周飞索喝道:“慢来。” 然后孙老大就见黑影一晃,然后手腕一紧,一条黑索就缠住了自己手腕。然后那长索一抖一沾,然后向后一甩,孙老大就忽忽悠悠地被掷出了门外。周飞索身子一跃,就已挡身在瞎老头祖孙身前,而那条夭矫如蛇的长索已重又缩回入他的袖里。 钱纲就大笑站起,这一站,本已碎裂的板凳再无所粘附,颓然倒地。只听钱纲大声道:“周老弟,我知你功夫不错,百战成名,来之不易,但你非我百招之敌,你且三思!” 周飞索也知自己对上钱纲这等高手实是有败无胜之局。只见他长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冷肃道:“这世上,必败的仗就不用打了吗?如都这样,不是强悍肉食者永远为王,细碎小民永受凌迟,这江南膏腴之地早该献给北方强悍之兵了。” 他一伸指,双手互捋,只听指节中爆出声声脆响,镇定道:“钱老龙头,你我都是使指掌功夫的,所用功夫又都名称为‘爪’,今日我这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倒要会会名动长江两岸的‘老龙爪’。” 说着他已一跃而起,开声道:“钱老龙头,请!” “请”字未落,他一手如喙,一手如钩,上取钱纲喉头,下击钱纲小腹,已然出招。 钱纲不由也佩服他的胆色。自从自己名成,十多年来,几乎已没人敢主动向自己伸手挑斗。他身形暴起,一双手上筋脉斑驳,就向周飞索啄来之手罩去。他一出手,一条宽大的衣袖不由就向膀上褪去,露出了一条青筋莽莽的手臂,如松根虬曲、龙鳞狰狞,当真称得上“老龙爪”三个字。 周飞索一见他出手,心中就“轰”了一声,知道自己必然不敌。他面色一凝,以巧打力,以快打慢,大小锁喉一十九手迭次而出,旁边旁观的端木沁阳与王饶互看一眼,心中感慨:“盛名之下无虚士,周飞索名动三军,果然非凡。” 但钱纲的老龙爪却更见凌历,只见满场之中,都是周飞索的身影,只偶尔会见到他那松根般的老臂。但只要他爪影一出,披虚捣亢,一下就瓦解了周飞索苦心凝志的攻击。端木沁阳与王饶相顾失色,心中暗叫:果然高手!亏得自己适才并没冒险相犯,否则,今日…… 两人脑门上冷汗滴滴而下,不敢再想下去。 场中转眼已斗了十数招,忽见钱纲光头上汗气一腾。他喝了一声,左手一爪就向周飞索右手啄式拿去,他这一下火候掐得极准,全不容周飞索腾挪躲避,一爪就已抓住了周飞索右手,然后,另一手也不闲着,五指一扣,又已抓向周飞索左手,他这一招却是‘左右交征’,口中笑道:“周将军,你输了。” 周飞索双手俱已入他掌握,面色一变,知已挣不脱,更知自己内力远较钱纲苦修多年的“老龙饮水”为弱。但他虽败不退,反而先发内劲一攻,钱纲一愕,他也不想随意伤了周飞索,与刘琦帐下结仇。就在他一愕之际,周飞索右袖衣裳忽蠕蠕而动,他双手被制,虎腰却一拧,藉着多年勤修不舍的腰劲儿,袖中飞索已一缩而回,从腰间裂缝击出,直卷钱老龙胸口。钱纲一惊,含胸一避,也没想到他还有这招。没想那索子真意并不是袭他,反向那瞎老头祖孙二人卷去。索长丈许,登时卷住瞎老头与小英子之腰。——好周飞索,双手被抓,却藉着腰劲儿一摆,口里喝了声“走!”那瞎老头祖孙却已被他这一甩送出了门外。端木沁阳倒吸了一口冷气,实没想他还有此一着奇兵。钱纲眼中一怒,手下用力,只听“咯”地一声,周飞索尾指已断,张口几欲吐出一口肺血——这一着,不只伤他手指,实已攻入他手太阴肺脉。 钱纲拨步就向门外追去。那长索这时却已卷回周飞索腰际,他左手一扯,已抓住索把,索头一抖,直击钱纲面门。钱纲含怒一避,喝道:“周将军,别不知进退。” 周飞索冲店外喝道:“你们先走!”然后长吸一口气,人已稳稳停停地立在门口要冲,冷冷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将是敌不过钱老龙头如此凌历的老龙爪,但周某承诺之事,虽身死名裂,也必须办妥。” 钱纲怒道:“外面都是我老龙堂的人,你以为拦住老夫,他一个瞎子一个小丫头就跑得了吗?” 周飞索不管,稳稳挡在钱纲面前,口角带血,却不退一步。 端木沁阳见他二人对峙,自为得机,要捡这便宜,冲身边四个年轻人一使眼色。只见那四人悄悄起身,就向店外潜去。钱纲一张圆脸忽然涨红,大笑道:“哈哈,我钱老龙十年未出手,大家都不把我当回事了,——都给我站住!” 他最后两字是“咄”地一声喝出,只见落在最后面的那三个年轻人心神受震,身形俱一停,当场阻住。却有一个身量较高功夫不错的,自恃艺高胆大,心头虽震,反加势向门外扑去。钱纲一声怒喝,遥遥一爪就向那小子抓去。端木沁阳与王饶已齐道:“不好”,同时出手,无暇救人,先攻敌所必救。钱纲已动狂怒,一爪转向后挥出,迫退他二人,另一腿再出,踢在一块碎木上——正是适才他所坐碎的条凳上的一块木楔。然后就听门口一声惨叫,却是他踢出的一根木楔已贯穿那年轻人后脑。他随手击开端木沁阳与王饶攻势,大喝道:“都不许出去。” 门外忽传来两声马嘶。周飞索面上稍安,原来他带来的还有手下,否则知外面俱是老龙堂的人,他也不会把瞎老头祖孙轻易送入虎口。 他外面的两个手下似甚了得,只听孙老大一声痛呼,他们已抢得那祖孙上马。钱纲大怒,喝道:“挡我者死!” 他这一喝,当真有千军辟易之威。端木沁阳与王饶虽与他之间已添了一段血仇,在这一喝之威下,不由自主缩身退了半步,然后对视一眼,脸上登时胀红。要待进击,却无胆色,心中愧于自己的懦弱,更是郁怒。那钱纲身形怒张,就欲向店外扑去。 周飞索的眼中忽添了丝寂寞的神色。他不退,独当钱老龙之威,手一抖,飞索就向钱纲缠去,这一下,他已用全力。钱纲也不得不一顿一避,但是他凶性已被迫出,口里喝道:“恩——” 端木沁阳大惊,知道钱老龙凶性已动,已运起了他的“十字杀人”之法——‘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据传至今还没有人能逃得出他这十字断喝下的悍厉出手。 周飞索此时要避还来得及,钱老龙喝出第一字时,手下还给他留的有余地。死生当前,周飞索双目中的苍寂之色反一闪不见,留下的只有阵前军中十荡十决后的机警与果勇。他左爪右索,欺身而上,左手大小锁喉十九手霹雳而出,而右手长索如龙如蛇,如卷如腾,酣畅凌厉地向钱老龙倾力卷去,竟使出了他毕生也未使出的好招。 钱老龙面色一沉,喝道:“仇!”喝声中,只见他一向不大动的身形忽然展起,一双松根老臂在索影中或拍或打,或击或抓,满天的爪影登时冲破了索影。然后他口里一字一顿,叫道“——三——更——报!” 三字之中,他爪影如山,满厅满堂都是两个高手的忘死出招。两人的身形往复进退,却均越拨越高,渐渐是于空中酣战。众人屏息而看,只见满天爪影中,已分不清哪是周飞索,哪个又是钱老龙,只见龙文鞭影,尖锐悍厉。只是这么从地上腾起不足一丈的短短一刻,众人只觉其间之惊险刺激,往复得失,犹如一个时辰那么长。两人升至丈余高,钱纲最后一字已喝完,只听空中“砰”然巨响,然后两条人影疾速落地。两人立定后,才见周飞索的那根长索被震得寸寸碎裂的索身从上空缓缓而落。 周飞索胸骨塌陷——没有人能从钱老龙“十字杀人”中安然脱身,纵勇奋如他,也是不能。但店外蹄声疾响,已经奔起。周飞索面色中有一种心安的味道。他不看钱老龙,也不看端木沁阳,却回首店外。店外人声依旧。——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他曾奋鞭策马保卫过的家国细民呀!周飞索只觉心中被一种寥落的豪情与感动充满。 死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孙已安然逃走,他没负淮上之人所托。这一生,酣畅淋漓,他做为一个男人,没有白活。 店里适才潜入的那个军士却于这时无声出招,偷袭钱老龙,他却是辕门中的‘铁马’,本为端木沁阳与王饶追踪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辕门七马中,要数他的性子最为爆烈,看着周飞索之死,不知怎么他就有动于心,为此一动,他也要出手一搏。何况他受令而来,对这祖孙俩也势在必得。适才碍于周飞索,他没出声。钱老龙一声断喝,回掌一击,已击退了他。他掌杀周飞索,周飞索死前的豪情只让他愕了一愕,但也只一愕,击退‘铁马’常青后,他不顾追击而至的铁马,拨步而出,一步就跨出店外。店外地上却躺着受了伤的孙老大,钱老龙只看了孙老大一眼,抬目一顾,发足就要向那两匹快马奔去。他这一刻脑中只有自己萎靡不振的侄儿与自已要了的私仇。却听空中树上忽传来一声清喝:“钱老龙看招!” 那人也当真光明,偷袭之前还加上吆喝,钱老龙一惊,不知还有什么人敢对他出手。那人虽喝叫在前,但毕竟是偷袭,倒也难说是卑鄙是光明。好钱老龙,闻声已知是硬敌,沉腰蹲马,转腰停步,伸爪就向来掌击去。这一接势起仓促,双方却均已拼出全力,只见钱老龙脚下尘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黄尘来。黄尘中,那人影借力连翻,直向正奔远的两骑追去。他这一下身法极为高妙,借了钱老龙的力,只几势,疾愈奔马,竟当真追上了那两匹马后面一匹。他一拉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拨落马上骑者,夺过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面一马上骑者抽去。那人一闪闪不开,已被他抽落马下。这时才见他唉了一声,吐了一口阏痰,回首道:“钱老龙呀钱老头,龙头九爪,果然厉害!” 凝立当地的钱老龙只觉胸中一阵翻涌,而偷龚他之人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之间,那人已控住两匹马,载着瞎老头祖孙两个绝尘而去。 钱纲双目冷冷地望着那双驹远去。有一会儿,孙老大方才爬起来,蹭到他身边,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自己龙头也有失手的时候,被人算准时机捡了个现成便宜。 店内‘铁马’已退,端木沁阳与王饶已走了出来。王饶望着那人身影惊道:“华胄,是右土华胄。” 端木沁阳嘴角一扯,低声道:“要速报与毕小兄知道。” 王饶点点头,他们几人恶狠狠地看了钱老龙一眼,抱着那年轻人尸首回身而去。 钱老龙却看都没看他们,眼里仍望着华胄去向,虽知对方讨巧,自己又是在力战周飞索之后,于仓促之际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这个华胄分明已足有与自己一战之力! 嘿嘿,袁辰龙,袁老大——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辕门之下,只一右土华胄竟已如此厉害。钱老龙抬首看看天,江南已平静了好久,自骆寒一剑东来,真是说得上的人物一个一个都已冒出来了。 ——这场争搏,岂非也越来越好看? 钱老龙胸中怒火初凉。他本是个一怒如沸,一静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兴兴亡亡地走过来,本就有着比他人更透澈的观局心境,也潜藏着比他人更高扬的布局傲气。 钱老龙唇角一抿,于无声处一张老脸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来。 残章三惜美人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里唱出来,效果也自不同。 能让一首小词在一夜之间飘红的,临安无过朱妍,沿江只有萧如。 这是人世间的不成文法,所谓“一经品题,身价百倍”。这世上没有来得及经过有力的人品题推荐而就此埋没的清词丽句到底有多少?——萧如眼里浮起了一丝寂寞的神色。她倚在楼前,揉蓝衫子淡黄裙。她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气消灭久,兵戈久乱,只有她,还是那城里唯一可以用来维系旧梦的一缕传奇了。她有时会倚窗而歌,声调之美,满城俱称。所以,那个闲城中总有闲人在晚来闲后会踱步至她窗外,只为偶尔有幸,得聆她一曲——她那一曲的苍艳,本是对这庸扰人世的反讽。可这反讽,会让人世的滋味愈浓,如那浓浓暮色中秦淮水上那一抹余金残瀫。人世中美的可以依恋的本就不多,萧如的一曲,可称得上是了。 萧如掠掠鬃发,她这时却是在顺风渡口的一个水阁。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闲人。萧如唇角微微一笑,她是为钱老龙邀来一会的。江船九姓中,她与钱老龙本交往不多,但彼此颇为心许,可能只为,两人都不太和九姓中其他人那些细致繁琐的规矩。没想在座的还有吴四——半金堂的吴四同时是她也是钱老龙的朋友,想来刚好这些日子正巧来看望钱氏,所以也就得以与座。 钱老龙请她前来倒别无它求,只请她帮忙唱上一曲,却是那小英子口里的旧词。萧如愣了愣——她久知钱门钱必华的伤心之事,钱老龙是他叔父,这次定是代他出手,一愕之下也就心中了然。她跟吴四相交已多年,有些地方说得上彼此知音了。看她沉凝不语,吴四就知她待做歌了。他注目向萧如的左手,见她长身站起——萧如总是习惯站立而歌的,她的身子轻倚在“吻水阁”的窗畔,左手轻轻叩着窗棂,在心里细数着节拍,如蕴陈酒。这时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吴四移箫就唇,开声一缕前,心中已先迷迷一乱。东面,就是他与萧如常留久住的金陵城,他喜欢那个城市有种种理由:堂前老燕,雨后黑瓦;紫金台古木,涌金门笑闹;以及那喧哗、尘噪……,种种种种,都是他喜欢的理由。 而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还抵不上一个萧如。 一抹箫声浸开,楼下人一惊。有人轻声道:“好箫声。” 又有人道:“半金堂吴四在楼上,否则哪有如此好箫?” 旁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丝期待,齐道:“噤声。” 杂声已已,箫声渐亮,混入这余辉烟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滞之气。就在众人全不觉得,若无防备处,萧如已依韵而歌:“酒罢已倾颓……” 声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店宇、种种景物,似乎就自动做为陪衬一一浮起,衬于她的歌底了。所以那声音虽然纯净,却因这映衬而得浑厚。萧如是歌中好手,她的声音不光依箫韵而成,而是时相缠绵,时而背离,交缠中成其低诉,背离中显其嘹亮。吴四也确实吹得好箫,浅吹深按,俱中关旨。只听萧如歌道: 酒罢已倾颓,秋水长天折翼飞,莫道风波栖未稳——栖未稳,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相望已相违,五弦无情信手挥。若到淮边惊夜冷——惊夜冷,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 词中本有数处违律之处,都被她巧妙地轻轻处理过去。一曲即罢,正是顺风渡口的民居内炊烟初起之时。众人的心随歌声飘起,又随炊烟飞散,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良久良久,歌声已寂,只有众人耳朵眼里还仿佛依旧回旋着那如吟如喟的深叹—— 与谁相伴与谁归? 而水阁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众人还是不由将双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那个女子是谁?这一场生中,这歌中的人,又是与谁相伴与谁归呢? 楼头的钱老龙已振声而笑:“列位,这是金陵萧女史作歌,不为别的,只为寻人。大家如果有兴,不妨四方传唱一下,并请说明:是‘一言堂’钱老龙请识歌之人一月之后金山顶上一会。” 萧如在这江南地面却是大大有名,楼下的闲人过客听得做歌的人是她,都不由一愣,然后叽喳声起——钱老龙本就是要借萧如之名传语骆寒,约他一月后一斗。 萧如歌罢,三人已重新就座。只听钱老龙笑道:“本来我已快拿住那瞎老头祖孙了,”说着,目光看了萧如一眼:“没想横出岔子,人还是被华胄那厮暗地出手给抢走了——袁老大门下果多人材呀。” 萧如微笑不语。袁老大和钱老龙虽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颇有睚眦。但九姓之中,说起来,唯一还不曾对自己与袁辰龙交往冒然干涉的,也只有这钱氏一门了。吴四的面上却微现苦涩,他苦恋萧如已有多年,自当初一见,几乎就已自知这是个有败无胜之局——因为他面对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袁辰龙。 只听钱老龙道:“你怎么也会有兴赶来这顺风古渡?” 萧如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隐隐听闻顺风渡口有人重翻出当年腾王阁旧曲,一时兴起,就赶了过来。”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我就是和他在这里的月老祠初见的。我们曾有玩笑之约:期年之后,在此重会,一了彼此多年夙缘。” 旁边两人俱知她口里的‘他’指的是谁。只见萧如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红意,那揣于她怀中的大红庾贴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烫——“顺风老庙停红烛,廿九佳人交拜初”——这是多年来停留在萧如心中的一个愿望了。她好想能在今日和袁辰龙之间得一了局。潇洒风流的女子如她,原来盼也只是盼能于这个乱世中亲手把怀中的那个大红庚贴交付与一个和自己萍踪偶遇、却由此牵连终生的人罢了。只是、当此局变,袁辰龙,他、还记得当年的这么个玩笑约定吗?记得的话,又会赶来吗? 吴四没有说话,重又低头细细品起他那支箫。箫音游离飘荡,如这个乱世中不确定的一切与不确定的生。他偷眼看向萧如,只见她脸上的容光半是怅惘半是红艳。聪颖如她,原来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执啊。萧如欲嫁袁老大,抛开因秦相之事开罪九姓同门之人的事不说,阻碍亦多——只为她自幼与文府文翰林订亲,这些年她一直拖延未嫁,如果就是这么拖延的局面倒也罢了,她若公然与袁氏结缡,背弃幼时婚约,以文府尊严,这事无论如何不会就此坐视的。袁老大也为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脸,所以他们这段情缘才会耽误多年。钱老龙却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萧如:“萧家侄女,你倒也真说得上矢志靡他了。” 萧如轻轻一叹:“我心固非石……”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 “君情定何如?” 她望着酒楼东面,那面的镇江就是以天下大事为已任的袁氏近日的驻足所在了。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边钱老龙已点了一桌好菜: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拨心面,作槐芽温淘糁;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稻;蒸子鹅,斫松江鲈脍。——这是《东坡志林》里的一道菜谱,钱老龙呵呵笑道:“算你们有口福,我刚听人推荐了,就叫这儿的人做了这些个,可叫你们给赶上了。这还是东京盛日的食谱,两位尝尝滋味如何?” 萧如正自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就见她腕上佩了一块古玉,那玉的模样颇为奇怪,竟似一种信符。钱老龙目光就一呆,一抓萧如手腕——他是个男子,可一向并不避讳嫌疑,萧如也就由他抓住。钱老龙已凝声道:“皓腕玉镯才女佩,江湖一吻怅然生——小萧儿,你已练就‘一吻江湖’了?” 萧如面上灿然一笑。吴四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怔怔而望,隐隐猜知他们说的定是他们门户之事。只听萧如笑道:“不小心露了出来,倒叫你老看到了。” 钱老龙却颓然将后背向后一靠,呢喃道:“你倒真是肯下功夫——这功夫很伤自身的,练来大是吃亏。小萧儿,你敢佩这镯,是不是曹祖师的这门绝顶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来曹王孙当日所传有此一功,看来已多年无人练成。萧如微微一笑:“我不吃亏谁吃亏?还记不记得当年流传的东京卖饼的故事?” 她似不想提及身上所修的这门绝传功力,所以故故用话岔开。 钱老龙已复常态,哈哈一笑:“什么故事,你说你说。” 江船九姓中,原以萧如见识广博,听其一言,常令满座春风。 只听萧如笑道:“却说东京当日,食风极盛,光饼子就有火烧而食的、水沦而食的、蒸煮而食的怕不下百种。当日的小贩为求好卖,叫卖的言语颇多诡异。曾经有一个卖‘环饼’的,常常不言自己叫卖的是何种食物,只是在街巷里弄间一声声哀呼‘吃亏的就是我呀’。旁人好奇,倒做就了他的好生意。” 钱老龙一愕,他于这些言语双关之话并不擅解,却见吴四已微微一笑,他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吃亏的就是我呀!——那环饼形如满月,可不是越吃越‘亏’的?” 只听萧如笑道:“偏偏当时正巧昭兹皇后惨遭废黜,在瑶华宫居住,而那小贩每每到这瑶华宫前,依旧搁下挑儿叹息着说这句话。旁人还没觉什么,开封府衙役们却好生怀疑,终究捕他入狱,——竟想成他个大狱,以为他代昭兹皇后诉鸣不平。最后他们才明白过来,足打了一百大棍才将其放出。那小贩出来后就不敢再这么叫了,只每一歇挑儿,就抚摸着那根扁担唱叹道:‘且息一息这根棍吧’,这倒象是他当日挨打时叫的了。” 钱老龙不由大笑,吴四也自微笑——萧如但有所言,无不有味,与之同座,真似如沐春风。萧如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只见她只礼貌地陪笑了会儿,脸上反隐现出一种哀痛,半晌拿起面前一盏花雕呷了一口,轻轻道:“虽只是个小事,却也藏尽咱汉家故事了。” ——那小贩的机巧一呼,那衙役的无端成狱,那昭兹皇后的‘吃亏的就是我’……她眼中如有沉痛,联想起那史不绝书的汉家故事,让笑着笑着的钱老龙与吴四也觉心中哀凉起来。他们注目阁外,似是这个时局,这个楼下,怕也正不知有着多少小贩们的呼叫:“吃亏的就是我呀!” 忽听楼下喧闹起来。钱老龙一愕,这顺风古渡本是个他开盘立舵的紧要处所在,如何会忽然这般喧沸?然后就见有一个下人登登登地跑上楼来,却是‘老龙堂’的子弟。那人附在钱老龙耳边说了几句,钱老龙就面色微变,他不自觉地极快地看了萧如一眼,才又回眼低声吩咐道:“告诉孙老大,如果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就只管观望,切勿轻动。” 那人领命便下去了。萧如已觉查不对,注目钱老龙,猜知此事多半与已有关。 钱老龙避开她目光,犹欲岔言,萧如却直直问道:“可有什么干联吗?” 钱老龙叹了口气。 萧如的眼光还是直盯着他。钱老龙心中一叹,看来没人能避开这女子的疑问了。只有道:“也算,也不算。——袁老大最近可是连挑了几次苏北庾不信的盘子?” 萧如听米俨说过,当下点点头。钱老龙一叹道:“那就对了。庾不信的报复来了!” 萧如一愣,就在这一愣的工夫,街口却有一个人拨身而起,直投入这窗口。座中三人均凝定未动,跃起来的人却是米俨,他盯了在座的人一眼,知道但说无妨,就开口道:“如姊,苏北庾不信带了落拓盟三十余子弟,过江开扒,直杀向胡先生座下‘显门’于顺风渡开的各处生意堂口,看来是报复袁老大对他苏北的突袭了。他们来势颇利,只伤人还未曾杀人,外加劫财。如姊,这事你看……” 要知萧如参与辕门机密,好多事辕门中人为佩服她的识见,但凡她在,一般都要先来征问下她的意见的。何况‘显门’乃是辕门‘左相’胡不孤手下的势力所在,‘七马’中人一向少加干予。萧如愣了愣:“当真来了?” 米俨却神色焦急,数月以来,自骆寒一现,辕门门下已屡遭侵扰,但似这般明目张胆,抖开字号直冲辕门兴师动众而来的,庾不信还算是头一个。萧如却在心里盘算:以苏北庾不信与淮上易杯酒的识量,作事绝不至如此轻率,这一出倒底是戏还是真的呢?如果是真,那只怕从此干弋顿起,永无休止;——如果是戏,这戏又是做与谁看? 只见米俨还在盯着她。萧如淡淡道:“小舍儿,少安勿燥。他一会儿定要经过这水阁吧?胡不孤一向不喜别人干涉他门下之事,你且少待。” 正说着,楼外不远的小街巷里已不断传出乒乒乓乓的砸物声。胡不孤麾下‘显门’在这顺风渡口很有着数处生意,庾不信他们这次动手好快,只一时,只听得那杂乱之声就渐渐止住了,看来落拓盟之人已然得手。楼下的街口,有个瘦瘦的身影带着三十余人转了出来。他指挥若定,一挥手,那三十余人已向江边退去,却听街角这时有一人大喝道:“庾不信,看链!” 只见一人乘马,飞驰而至,在马上两条铁链就已向街口的庾不信击来!庾不信朗声一笑,冲麾下诸人道:“你们先退!” 他自己却反欺前迎上,笑问道:“铁马?” 出手的正是“辕门”铁马。常青性子急躁,一见有人冒犯辕门,就已忿然出手。庾不信的身影却如烟如魅,百忙之中,还偷暇向楼上看了一眼。他似已知这楼上有人,这一眼正正对上萧如。萧如看着他的眼神,愣了下轻轻扇了下碗盖。那庾不信忽开声一笑:“我倒要看看辕门之威能逞到几时?” 然后他与铁马常青就翻翻滚滚,越战越远。铁马马蹄极快,但庾不信一身轻身功夫却大佳,去势极迅。萧如伏在米俨耳边说了句什么,米俨便一跃而下,直追向正越杀越远的那个战团。 钱老龙却一直盯着水阁外,直至他们渐行渐远,才开口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庾不信出手。看来他盗匪出身,习师于不入流之江湖寡派,但传名甚盛,果非轻得。其所自创之‘烟火纵’一术真可谓标新立异呀。” 萧如淡笑道:“得你老龙头一语,庾不信闻得,定觉畅快。” 钱老龙微笑道:“看来,十余年来,一直无人撼得动的袁老大这下麻烦可来了。刚才我看到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阳也已出山,和他一起的还有巨冠王饶。我钱老龙一向自负耿直,但讲起得罪人的本事,只怕还不及袁辰龙的一点点。” 萧如微笑道:“辰龙他也常自警摄,委曲容忍之处只怕较常人还多出一点。” 钱老龙不由哈哈一笑:“他委曲容忍还得罪了这么些个,如果不委曲容忍那还得了?” 说着,他目光一转,已注目萧如,一改平素粗豪之态,很认真地道:“贤侄女,江南乱起,你倒怕要考虑考虑自处之道了。” 他这话说得极认真,一点即止。在他深心,还是于一向看不惯的‘江船九姓’中独喜萧如一人的。他话里已分明有劝萧如抽身而退的意思。萧如的眼里却忽增凄迷,她也不是不知道目下辕门所当的险恶局势。只听她轻轻笑道:“彭黥甘受它年醴,饮剑何如楚帐中?” ——以她六朝王室所传家世,加以自己识见,自然对袁氏最后的收场也并不看好。 钱老龙却一愕——她话中所提,倒是初汉典故了,彭、黥二人它年俱死于他们叛服的刘氏手下,看来她倒是以虞姬自况了。钱老龙一时胸中情怀大为萧索——袁辰龙确实才如韩信,雄似项羽,但当前局势,却是他的局势吗?他这里正沉凝感慨,忽听得身后楼梯响,一步一步,沉稳干练。座中都是高手,自识得来人这脚步声中显露的声势,不由齐齐回目,却见楼梯拐角处,走上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生得颇为轩昂,脸上微微生了几粒疤痘。钱老龙见闻极广,于当世江湖人物形貌均有所闻,愣了下,就沉声问道:“毕结?” 那上楼的年轻人身形微顿,闻声微笑道:“正是毕结。” 钱老龙愕了愕,心悦于他的气度,淡然道:“看来文昭公手下果还很有几个人材。” 那毕结谦然一笑,落落大方的就在他三人席前坐下了。 钱老龙道:“有事?” 毕结已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适才听闻钱老龙头传话欲与骆寒一见,以雪当年必华兄剑败之耻,约于一月之后,金山顶一晤。恰好小可母亲所出之文家与骆寒兄有些小交情在,骆兄也与缇骑袁老大正有些细务未了,能否请钱老将相会之约压后?——骆袁一见,可是江湖中朋友渴盼已久之事了。钱老龙头雅人高致,必不致有扰江湖朋友们的清兴。” 钱老龙如何是喜欢他人干涉己事之人,哪怕他是什么近来名声高张、独创‘倒袁之盟’的毕结,面色就一沉:“你凭什么?” 毕结淡淡道:“就凭钱老龙头当日欠家外祖父的一诺。”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一愕,萧如与胡四都不知内情如何。钱老龙的面上却阴晴不定,忽一怒而起,冷笑了三声:“嘿嘿,嘿嘿,嘿嘿。”他不答是应还是不应,人却就此一跃而起,不走楼梯,却直跳入楼下街中,如龙沉入渊,郁怒而去。 毕结这时却望向萧如笑道:“如姊一向安好?” 萧如出身清贵,与江南文家与江湖六世家幼时颇有来往,微微一笑道:“好。” 她心中却在盘算:文府之人这次真的是要与辰龙干上了。他们家底本厚,虽势雄如钱老龙,临去之时虽郁怒不满,但以他性子,未曾明拒,那就是已被迫答应了。文家人——文家人这次这么有意拖延骆寒与钱老龙的梁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毕结看着萧如,却淡似轻烟般地道:“如姊身体一向娇弱,最近江南风起,夜寒露重,如姊还务善自珍摄些好。对了,翰林哥叫如我见到如姊的话,一定要代他传一句话,说他甚为挂念。” 萧如面色微沉,寂寂不语,她自识得毕结语中之意,良久才吭了一声:“我知道了。也请你就此传话给翰林,叫他也万务珍重。——江南多风雨,晦朔不可预期,好多事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 毕结洒然一笑,拱了拱手,就此而退。临走在楼梯口犹回头说了一句:“对了,我得消息,袁老大似乎犹在镇江,这顺风古渡,今天,看来他是不会来的了。” 看来他也知道萧如与袁辰龙今日之约,要以此言讽劝萧如。 萧如却浅浅含笑,回声道:“他是有得忙。不过好多事,彼此心交即可,来不来都是一样的了。” 傍暮的顺风渡口,渔舟趁晚,人迹已疏。萧如与吴四在这渡口静坐,消一消食。脚底的江水就那么在流着,流完了昨夜流着今生。眼看着天上余霞渐渐暗灰,萧如面上的神色却悠渺难测。吴四心中忽扯裂般一痛——而这怎么是我要的一个不快乐的你?——爱一个不知这爱在他心里能重上几分的人,等一个不知这等有没有终究一见的约会——萧如,你值吗? 却见萧如把一只鞋除了,将一只足伸在足下的江水里,轻轻摇晃着,口里轻轻唱着:“托身英雄属,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歌声袅袅的,分明加进了她的心曲。吴四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时都似痴了——宛弱如萧如,就是伤痛也不会一发如疾,她把那伤恨在心中千兜百转,兜兜转转后,吐出她口的,犹只有优柔美丽。 坐了好一时,萧如才缩回伸在江水中的足。那足白皙洁致,都不似该踏步于这红尘之上的。但长着这一双足的女子,也只有在这红尘的荆棘中趑趄而行——你所能碰到的,除了轻忽的浅薄,就只有沉锐的伤痛。——只想有皈依的爱你,原来却如此的不易。胡四痛得心里都在流泪了。他说:“今晚,不要去了,好吗?江风正好,我跟钱老龙借了一艘小船,咱们今晚夜游长江如何?” 萧如扭回脸看着他,面上依旧是浅笑,那让吴四心中痛伤不已的浅笑。吴四心底一痛——就算你是个清明壑智的女子,但请不要再这样笑了好吗?不要! 吴四轻轻道:“留下来。我虽不是什么英雄,但以我之箫,伴你之歌,也未尝不是一场箫歌百年、岁月静婉的美好。” 萧如的手却恍如微风般地在他脸上轻拂了一下,轻到仿佛根本没有接触过。那却是她与吴四相交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肌肤相触了。只听她轻轻道:“我付出的,我担当。” ——“就是没有人来听的一曲,难道你就不能自己把它唱完吗?” 说完,她就走了。——没有人来听的一首歌会是首什么样的歌?是不是她临去时在风中的低唱?是不是就是《诗经》中千百年前的那个女子就曾唱过的《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于焉笑傲,衷心是悼…… ——你就象那呼啸而过的风一样,如此偶过,如此暴躁。当你呼啸而过后,我都不知那曾在我鬓发间如此姿意笑闹的舞荡是不是仅只是一场无心的玩笑。 ——而我只能洒然的矜持,装着这场人生可以继续笑傲,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千回百转,如没有人知道我对自己的形影相吊……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不往不来,忧忧我思…… 顺风老庙也已沉入夜色。但这夜并不静寂:萧如曾跪拜默祷的月老像前,却聚坐了十几个人。这十几人俱是石、柴、王、孟的九姓中人。萧如刚与袁老大定约之时,那时她还是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女孩儿,她把她的约定告诉过她在九姓中的闺中密友。那时、她还相信着幸福,也相信‘朋友’。——想到这儿,萧如轻笑了——所以,今晚才会有这么多人来,因为他们知道她的那个约定。如果她能幸福的话,他们总有一大堆理由来阻止她的幸福;如果她已不幸,那将是一出多么好看的好戏!他们要来亲眼瞧瞧这个一向自负超卓的女子是怎样被生活沉入不幸的。 萧如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来才走进那偏殿里去。石、柴、王、孟四姓之人正聚坐在那里,很有一会儿了。他们正在将她等候,他们已知袁辰龙今夜已不可能亲至,要在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颓败之色。——只要有一丝,他们就会裹胁着种种善意、先见、同情,恶狠狠地扑上来,嘶咬掉萧如那最后的一点自恃与尊严的。 但萧如只是微笑,也不掩饰她心底的忧伤。——不掩饰的忧伤也自有它一种高洁的不容轻辱的傲气,座中人见到她这种神态就恨不能扑上来将之撕碎。石庭先笑道:“阿如,大家都来看你了。” 萧如微微一笑。 旁边人犹嫌他说话还过于委婉,另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子便哑声笑道:“听说如妹把供在采石矶庄上祠堂里的庚帖都叫人专送了来呀。怎么,这等喜事儿也不告诉大家伙儿一声,就不让我们代如妹高兴高兴?” 萧如微笑道:“那倒不是,我知道大家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不特特告诉大家也会赶来的,不是吗?” 她含笑将眼向在座之人一一看去,在她那清亮的目光之下,有几个人不觉微生惭愧,便低下了脸。 那声音发哑的女子却似与萧如有着些深嫌,只听她笑道:“就是呀,大家都等着看我们九姓中最负丽名的女子最后是怎么收场呢。” 萧如淡淡道:“收场也很一般,只不过是个人,还能如何收场呢?不过我喜欢这样的收梢。” 说着,她一振神色:“大家久想观礼,那萧如倒不好违了大家伙儿的兴致,倒要就此谢谢诸位了。” 说着,她整整容色,双手拿了个湿帕子在脸上轻轻一拭,拭过的面容在烛光下就显出种别样的风致炫灿。只听她轻轻吩咐道:“水荇儿,点烛,上香。” 座中人都一愕,连水荇也一愕,但她一向听小姐的话,当下拿了一双在金陵城带来的烫金红烛,那烛上有巧手匠人细雕的龙凤呈祥图样。她轻手轻脚地又点起了一支香,静静插在月佬像前的那个香炉上,一股优檀的香气就在这久无烟火的偏殿里弥漫开来。萧如不看众人,自顾自定定地看着那个月老——纵是你千万恩惠赠我以红线,我以万千柔情将之系于彼此的脚腕,看来今日还是牵不来那个人了。——但牵不来又何妨?——她一扬眉——我又不是不能将自己嫁与那要红线。她的笑容里隐露出一丝绝爱与自伤,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根红绫,就这么披在了颈上,那红色的一点惨淡的喜意交映在她的淡黄衫儿揉蓝裙上,显出一种纵全身披红也没有的百年静美。她轻轻遥对着那月佬像弓腰一拜,再拜,三拜,将自己怀中的大红帖子供在了案上。她来时原有准备,将另一个袁辰龙墨笔亲书的帖子也同时供上,那是她平时留心,留下了袁辰龙一向积下的字纸,依着他的字迹把他的庚辰亲手描在那个空红帖上的。——百年倥偬,轻身一跃,就是无人接抱,她也要跃入其中了。只听她忽回身叫道:“小舍儿。” 米俨却就在不远的耳室,他为避九姓中人,一直不曾出来,这下也闻声疑惑而来。只听萧如笑道:“今天是我许身与你们袁大哥的日子,他有事不能前来,你好歹算是男方人,就在这儿一站吧。” 米俨怔住,万没料到今日萧如前来顺风渡口原来所来为此。 然后就听萧如宛转轻吟般地道:“他就是来了,还不知许不许我如此一嫁呢。但这一生,差不多的都顺着他了,这事,且由我自作主张一回——我把他生生拉郎配了吧。” 她口气中宛如轻叹。 米俨的眼中忽然冒泪。他是个坚强的小伙儿,这一生少有流泪,可这一刻,却觉,大哥、辕门,负这个如姊是何等之深。萧如已在蒲团前低身跪下,用尽全部身心的,一拜,再拜,三拜。只见她在身侧的蒲团上,放了一把精巧佩刀。可能就是那把佩刀,才让似才惊觉过来的九姓中人没有冒然上前。——那是袁辰龙送与萧如的佩刀,很小巧,从得赠之日她就一直未曾离身的。 抬起头,萧如的目光中有如烟水迷满,只听她轻轻道:“此日结缡,两心不移。辰龙,我也就不多言了,你也未来,但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身边那个哑嗓女子忽然暴怒起来,尖笑道:“我说如妹,真没见你这么贱的,你就差抱着只大红公鸡了拜堂。你是不是失心疯抑或花痴了?那袁大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给九姓中人丢脸。” 萧如身子轻轻一颤,她不愿在此时反望那刻薄女子的脸,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事,我爱佩刀,不爱公鸡。那公鸡,还是你留着吧。” 那女子犹待开言,却听殿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已潜进一个人,那人大喝一声道:“滚!” 这一‘滚’字发在那哑声女子就待开声反讥之时,她被那人一语压住,心中烦恶登时大起,无数难受一时倒转,直攻心脉。那女子捂着胸口痛道:“谁?” 那人不答,只是再次暴喝了声:“滚!” 座中九姓之人已惊道:“钱老龙,是钱纲钱老龙!” 殿内深处之人已嘿然笑道:“不错,正是我钱纲。别等我出手赶你们这群兔崽子,一个个都给我乖乖地滚!” 他为人狂悍,就是九姓族人,一言不合,他也会将之痛殴的。加之他一身功夫极高,在九姓中已无人能出其右——他本不独为九姓这冠,在江湖中也允称一等一的绝顶手。那石、柴、王、孟之辈***变,脸上阴晴不定,忽齐齐忿哼了一声,夺座而去,口里犹道:“贱人,贱人,你不如也反出九姓一门吧!” 那钱老龙见人人都走了,才走进这前殿来,嘿嘿道:“小萧儿,别理他们,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也没什么薄礼。他们都是些兔崽子,萧你这婚事,别人不认,我钱老龙可认。如果今后有谁多嘴,叫他们找我说话。” 说完,他已大笑腾身而去。 殿中一时静极——都走了,连水荇儿与米俨也被萧如遣走了,这是她一个人的花烛之夜。她静静坐着,双目空睁,直到三更。 三更一过,就算明天了,明天,她已是袁辰龙的妻子。梁上忽有声音轻响,象是那人故意发出的。 萧如抬目向梁,她已是袁辰龙的妻了,他的事她自当代为处理。只听她抬头道:“庾先生?” 梁上那人带笑答道:“不错,正是庾某。萧女史,庾某这厢有礼了。” 说着,那人轻轻落下,身上不染一丝梁上微尘。 此刻天上,参星已渺,商星未出,淮上当有一人正自中宵举盏。他在想什么?只见他旧白的衣倚侧在淮上的风中,他的双目举望天宇——在参与商的间隔迢递之间,庾不信是否该已与萧如面见了……? 引 秣陵的冬是冷寂的。哪怕是初冬,哪怕还没有一场雪。玄武湖上没有一丝縠纹的波面冷映着岸边的衰柳枯杨,镜子般地反衬着这城中犹不甘卸落的粉黛铅华,在一些冷眼人看来,怎么也会有一二会心之处吧。 这个城市据说是有着一些王气的。所谓 “钟阜龙蟠、石头虎距”,那是三国时一代贤相诸葛亮的话。战国时,楚威王灭越国,也是觉得这里树木葱郁、山势峥崚、隐有王气,所以在狮子山之北埋金块以镇之,又于清凉山建城,取名金陵;其后,秦置郡县,呼为 “秣陵”;东吴时称 “建业”;至东晋时则称 “建康”、 “江宁”;唐一度呼为 “白下”;到宋时则又名之为 “昇州”。只是小小两个字的变化,压入《地理志》中还不足薄薄一页吧? 但其间之歌哭交接,繁华相替,却怕是一千册一万卷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多年以后,有了那么一首歌。歌名已经含糊,歌中却有一句这么唱道:“……历史的一页尚未写尽,砚上的笔早已凝干……说什么死生契阔,说什么岁岁年年……那红底金字的爱……”对,——‘那红底金字的爱……’——就那么被压成薄薄的一页——就那么沉入这简短的两个字的地名的变迁吗? 总有人不甘于那些人世中所有的情痴怨恋、挣扎折挫就那么被历史压薄成无奈的。 于是又有了一个作者,耗上些心血,呵一口气,喷向砚上那早已凝干的笔。 那砚中冰凝的墨水在这一呵之间似乎就又有一脉脉、一缕缕不曾完全死去的生意慢慢地浸润开来,润在了滥觞自宋时的纸上,化为一个个横竖耸乱的字迹,试着再次隐约氤氲起那个逝去的年代中秣陵的冬与一些不甘就此沉沦的‘红底金字的爱’。 第一章夜伏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在建康城西石头山的后面,为东吴孙权所建,秦淮河就在这里沿着山边流入长江。——这歌里的淮水指的也就是秦淮河。赵无量出身帝室,雅通音律,一曲平平常常的小调在他微哑轻涩的喉咙中唱出,更增物是人非之感。赵旭就知道大叔爷又在伤情家国了。他不作声,抱膝坐在已残破的石头城的女墙上,独自望月。 赵无量却先开口道:“旭儿,再有三天,就又是你的生日了。” 赵旭“哦”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幼丧父母,从小跟着大叔爷、三叔爷长大。小时他们总是忙,生日不生日的多半会忘了。只是最近几年,倒听两个叔爷会时不时地提起。赵旭在月华中侧首望了下大叔爷的身影,心里不知怎么就发出一声低喟:看来,大叔爷真是老了,否则,他不会越来越多地不自觉地流露出儿女情态。他虽小,心中也颇明白,知道两个叔爷虽号称息隐山林,但这些年心里真正的痛是些什么,想为自己谋夺的又是什么。赵旭心中微微一叹:其实两个叔爷不知,自己对那些皇权名位倒真是并不在意的。自己只觉,如果可以摆脱羁索,就此在江湖上啸傲一生,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但他并不说破,他虽小,也能体贴两个老年男子的心意,他们所做之事,几乎已成了他们生存下去的信念,即然他们乐于为此,那么,为什么不呢? 赵无量在月光下摇了摇他发丝萧白的头。呷了一口酒,说:“虽说今天还早了点儿,但大叔爷却要预先送你三样礼物。” 赵旭一愕。他到底年轻,一听有“礼物”,当下又好奇又开心起来。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已被点燃,笑看向他大叔爷,急道:“是什么,大叔爷,你快说。” 赵无量“呵呵”一笑,左手便向右手袖中摸去,一摸就摸出了一截短棍。那棍子太短,长还不足一尺,却见赵无量双手连板,那根短粗的棍子就被打开成了根三尺有余的熟铜长棍。只听赵无量笑道:“这是你三叔爷根据你身骨特点,想了几年才给你设计出的一样防身利器。知道你年轻人不耐冗笨,不爱带棍,就找铜陵巧手匠人给你细心打制了这一根。嘿嘿,别小看这一根棍,‘铜牌张’做了一辈子兵刃,直打到第二十七根你三叔爷才算满意,花的时间精力不说,光银子就足够打一根金棍的了。你试试趁手不,别枉费了你三叔爷的一片心。” 赵旭心下大喜,这些年他就恨没有一件趁手利器,拿在手里在城墙上摆了个“二郎担山”式,沉稳灵动,棍梢一头指地,一头在手,那是“太祖棍法”的头一式。宋太祖起身草莽,赵氏家族在武学上原是有着家学渊源的。然后赵旭轻喝一声,就把一套“太祖棍法”在月下舞了起来。只听见风声霍霍,黄光闪闪,真不枉“宗室双歧”两大高手多年的**。赵无量在一边看着,先是笑着笑着,接着一双老眼中便忍不住混浊起来,想起小时听到宫里人说起当年太祖起兵的故事:一棍平江山、千里送京娘,——赵氏子弟并不都是这些年升平泡软的孱头,还自有祖上传下的一点凛烈血性在。不知怎么,他眼角就微有些湿意。 赵旭一套棍法堪堪舞完,跃回他大叔爷身边,心不跳气不喘地问道:“大叔爷,那第二件呢?” 赵无量轻轻拍了拍膝,藉这一下收摄心神,喉中还是有些微哑地道:“第二件,就是大叔爷的礼物了。嘿嘿,大叔爷可比你三叔爷讨巧的多,全没他费的那么多时间力气,就是给你讲一段故事来听听。” 赵旭眼中又是一亮,比刚才得了一条好棍还欢喜。——赵无量心中也知赵旭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了。也是,这一位江湖故老,一生遭变,康健至今,其见闻之广之杂,只怕天下无出其右了。一样故事,在他口里讲来,自然就别有迭宕起伏之致。因为他不只是讲故事,其中之风物人情、细节琐屑,经他一双老眼一描,其间人情百态、世情物理也就呼之欲出,那都是他这么多年反刍而来的经验与角度,让听者不由不长见识,听完后不由不会一抚额头、想:“啊,事情原来是这样子的,人生、原来……还可以这样子看的。” 赵旭已挨在赵无量身边坐下,笑道:“大叔爷,今天讲的又是什么秘闻?快快讲来、快快讲来。” 赵无量慢慢呷了口酒,才缓缓道:“你猜呢,是什么?——要说,咱们还是从骆寒那趟镖开始讲起吧。” 赵旭果然睁大眼。——“镖?” ——“骆寒?” 他年轻的心中一阵激动,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对那姓骆的少年如此感兴趣。赵无量望向城墙外的江水,心中也似有一种激动慢慢升起,缓缓道:“你知道,这趟镖虽是骆寒劫的,但并不是他要,他其实是送给一个人——淮水之上、有助之庐、易以为姓、敛以为名——他要送的那人就是号称——‘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的易杯酒。” 顿了一顿,赵无量道:“旭儿,你知道易杯酒是谁吗?” 赵旭摇摇头,这个名字他确实生疏,一向很少听到。赵无量一叹道:“这个名字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个堪为帝者师的人物。其实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他必出身世家,变乱之后,以母姓为姓,游走江湖。十七岁时,就到了淮上,接下了王通死后留下的乱摊子。我想,他小时的经历一定很不幸,所以,凡是他认为有价值的,他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护住。淮上大局,这七年来,也确是靠他努力弥缝,才得以苦苦支撑,也才会有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局面。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得他之助,也才得以支撑不倒。他的名字除了淮上一带,江南倒少有人知闻。他和骆寒相识应该很早,两人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陌路相逢,偶然相晤,却由此倾生一诺,不离不弃,这种交情,就是在义字当头的江湖之中,只怕也极为罕见。旁人只从这次劫镖事件中,才知道骆寒居然肯冒袁氏兄弟之凶焰,置天下大不讳为无物,为他送上了二十余万两银子,但——” 他搔了搔那本已很短的白发:“——只怕好多人都不会想到——我也只是猜测:那二十几万两镖银其实并非正题,骆寒真正要送的,恐怕是另一样东西……” 赵旭一愕,那么多银子还不是正题,只算是一笔附赠,那正题是什么?一定是个什么了不得不得了的事物了。 赵无量看着远处江水中粼粼的波光,意兴寥落地道:“他真正要送的,只怕是一个杯子,——一只小小的木头杯子。那杯子对别人来说可能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我知道,对易杯酒却效用极大。易敛为人清淡,却幼罹奇疾,于骨子深处患有一种罕见的异症。这病不容于世,针砭无效,药石难治,据说,只有塞外那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一种奇树——胡杨中一种极罕见的‘痛质胡杨’所蕴的先天秉性才可以医得。” 说着,他轻抚着大腿:“——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所以骆小哥儿与他相识之后,反并不曾朝夕相处,而是依旧纵骑塞外,隐居荒漠。这事说来空旷,其实他日日夜夜都有事要做的。那胡杨本是沙漠中常见的物种,但‘痛质胡杨’却很难求,制成杯子后,更要几曝几晒,种种药料腌制后才可用得。据猜测,易敛每日都须这杯子于子夜时分盛一盏酒,变夜饮罢,才得以压服伤病。那杯子相当难炼,据说要三年乃成。骆寒就每三年,纵矢石如雨,也会依约送来,不管千难万险,他们这段交情,当真——可比刎颈。” 赵旭都听呆了。这世上果然还有这种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烂的奇木?也果还有这种三年寒暑,仅得一唔的友情? 只听赵无量废然叹道:“这段内情,我也是细察了南京老药房‘半金堂’各处分号这数年来被一个骆寒模样的少年人搜购的药料加上一些故老密闻猜测而得的,但想来,大致不会错。所以,这趟镖中,实有着一个关乎天下大势的秘密。这还不只是指易杯酒那秘不为人所知的痼疾,还因为,据故老相传,那种‘痛质胡杨’,即使在塞外,似乎也只有一个地方才有生长。” 赵无量目光看向远处:“那地方只有维文名字,叫纳牟达曲,维语意为渺冥之乡的意思。那是沙漠中一个荒凉的绿州,就是当地人也很少有能找得到那个秘谷的,那是回族人心中的圣地,誉为‘魂归之邦’。他们认为那是这世上最纯净的灵魂死后所皈依的地方。这种传说当然不尽可信,但也可见其幽秘了,不知这骆小哥儿如何寻到的。这些传说,中原之人怕还不会感兴趣,让他们感兴趣的只怕是另一个传说……” 赵旭睁大眼望着他叔爷,似是怕漏听了一个字。只听赵无量淡淡笑道:“江湖传说倒和咱们王室记载有些暗合。据传开朝之初,有一位不世出的英雄,号称‘一代武圣’的归有宗。他与咱们太祖相约一在庙堂、一在草野,销尽天下之兵后,便独自一人尽困江湖草莽、高人逸士二十九人于采石矶上大石坡,一战功成,也开了江湖上二百多年承平之基。承那二十九人遗嘱,他把他们毕生传承而来的绝学与自己搜掠而得的江湖各大名门正派秘藉凡一百三十六种一齐都埋在了那个纳牟达曲。那个地方,据传就是‘痛质胡杨’唯一生长的地方。所以江湖中人猜归有宗死后,也留下了一个惊天密秘,那就是只有缥缈传说中的‘永闭武库’。称为武库,因为它实在可惊。——归有宗一代圣手,所掠之经典自然不是凡物,而他还去粗存精,只埋了一百三十六种,不忍毁去,由此就可以猜知那些秘本的份量了。如果这个消息传出——” “那么骆小哥儿,做为唯一一个知道‘痛质胡杨’生长之处的人,也就是做为唯一一个可能知道‘永闭武库’秘典埋藏处的人——只怕会成为所有嗜武之人觊觎的对象。” 只听“当”地一声,本横在赵旭双膝上的铜棍在他失察之下一头坠地,碰在石上闷沉一响。他的一张嘴巴张得大大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这些传说,难道都是真的吗?那骆寒的那身功夫,可是从那武库中得来,才得以惊世骇俗到了这般匪夷所思的地步?赵旭只觉脑中纷乱,大叔爷的话在他头脑里一时种种纠缠:传说、沙漠、友情、木杯、胡杨、武库……,种种名词在他本善幻想的脑子中汇集成一片瑰丽的图画——这场人生、难道这场看来这么平平常常的人生背后,果真还会有那么些奇诡难测、一闻心动的传说吗? 只听赵无量继续缓缓道:“那骆寒所修的就是极为罕见的‘质朴真气’,据传这种工夫的宗旨在于十四个字:木有文章曾是病,虫多言语不能天。是要于无何有之乡,面朝正东,背负金戈之气,揽弱水而济离火,面青木而背白金,坐正厚土,仰观星斗而才可修练的一种真气。如果他练的不是这种工夫,那杯子倒也练不成功。旭儿,怎么,——这个故事还好听吗?” 赵旭已忘了说话。远处忽隐隐有“叮叮”的微声传来,似是兵刃相击发出的信号。赵旭还沉陷在那渺冥难测的传说中没能回过神来。月光下,他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大叔爷侧耳倾听、白发萧然的样子。月华透澈,他在想着那个所谓的‘永闭武库’。——如果果有那些书,那些书中该怎样记叙着那些前辈们对这人体、宇宙、时间、招术种种奇妙的参悟与叙述?又该充盈着怎样的智慧与顿悟?——骆寒看过那些书吗?看过后又是什么感触?是不是在静夜摊读时,如人生种种平凡、琐屑、尘烟、矢溺、炊火、劳碌都颓然卸去,却于黑夜中猛见满天星斗的那种感觉?那些写书的人,其沉思苦考、废寝忘食、朝夕磨炼后的思索又该有怎样一种如那星斗之光般地对这琐屑人生的洞澈与穿透? 赵旭才要开口说什么,忽见赵无量竖起一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噤声。” 说着,他一拉赵旭的胳膊,两人身形向后一翻,同时隐身在赵无量早已瞄好的长石乱草之间。赵旭才待问:“怎么了?”已见百丈外远处,有一个矮矮的身影腾跃而至。那人在城墙下看看山形月色,一腾身,就跃上了这段已残破的城墙。赵旭注目向那个人影打量去,只见月华下,那人个子不高,一颗头却较常人远大出许多。他的手很小,却短而有力,他把四周形势用一双小眼仔细打量着,轻轻一击掌,然后就见城下迎着荒径的去向,几十个人影或高或低地跃来,极有章法地或藏于城下草丛之间,或悬身于黑暗的树影之上、或隐石后、或匍伏路侧,看似散乱,却别有杀机。赵旭一愕,知道这是在布置着一场伏击。而那城下的三十余个人影,观其身手矫健,分明个个俱称得上一流好手。尤奇的是,他们一旦隐身,虽眼利如赵旭,也马上就看不到他们的踪迹。那些人似别有奇术,整个身子在这黑夜之中似与自己藉以藏身的草木树石融为一体。 只见城墙上那个人双眉深皱,仔细体查,似犹有不满。他见到不对,忽手指一弹,手中就弹出一小块碎石,伏于那里的人影就一震。他第二块石头就向那人影身近处某侧弹去,石头溅在石上时微微石火一闪,那人影遵他所指,马上就调换位置。那矮小人手指连弹,指挥若定,看来、他是在布局。赵旭向他手中望去,心下不由一惊,只见他右手握着一整块颇坚硬的花岗岩,只要觉得不对,他手指一用力,那块拳大的石头就会被他生掐下一块小如拇指头大的石子,向他要调配处弹去。 ——好大的指劲!赵旭暗暗不由咋舌。当初他见到耿苍怀的“响应神掌”,已觉神乎其技,是他对江湖人物第一次的震惊与佩服。而眼前此人,别看个小,这一手功夫无意中使来,分明已足有和耿苍怀一较之力。江湖之中,果然卧虎藏龙!赵旭脑门微微出汗。未入江湖之前,他对自己的功夫还有着异常的信心。可连日以来,迭遇强手,心中的自信便不由弱了一分。 赵无量一双狐狸似的老眼却在盯着城下。那些人影每调配一次,虽沉稳如他,也不由心中暗暗吸了口气。那些埋伏的人分明个个俱是高手。开始埋伏之时,所设伏击之圈已凶险异常,赵无量都不敢有自信真的敢走进去,可在他一双老眼之下,明察秋毫,毕竟犹有漏洞。可这城墙上的人分明大有谋略,深明暗杀伏击之道,在他调配之下,只见城下那个狭长的伏击圈子被调整得越来越是谨严,端的凶狠难测。 那人调整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似个很心细的人,不做到万无一失绝不罢手。只见他眉头深皱,额上的皱纹把他本才四十有许的年纪似平空拉大的一倍。他先是出手颇快,然后慢慢徘徊几步才出手调整一下,后来要慢慢踱上几十步才重又调整。他的皱纹越皱越深,城下的调整已进入具体而微的阶段,有时只是让一个人横移半尺,有时又是让两人对调,看来他把众位手下的兵刃、武技、身高、胖瘦,种种细节都考虑了进去。赵旭此时才知大叔爷为什么那么紧张地叫他噤声,看来,这人端的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不敢说话,轻轻用指在大叔爷的手心划字问道:“那些埋伏的人是谁?” 耳中只听大叔爷聚声成线,细如蚊鸣地道:“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伏击暗杀细织‘秘宗门’。” 城下的局势已端严难测。赵旭一望之下,心中大惊,他知自己若踏进这伏击圈内,纵长棍在手,只怕也必罹不幸。忽听那矮个子忽长吁了一口气,似是布署已定,略松心神。只见那人闭目凝思了一会儿,忽然跃身城下,在那狭长的伏击圈内来回疾驰。这回,他已不是要秘宗门中的人动,而是亲自动手,消灭痕迹,不时挪动些杂木乱石,一枝一叶,一沙一石,都考虑得周详细密。那人离得已较远。赵旭才敢轻声问:“大叔爷,这人——太过厉害了,他不止布了埋伏杀局,还能动手消除掉杀气!” 他眼力不弱,果然,在那人一番布置下,只见那个狭长的伏击圈与四周山形草木果然更见浑然一体,渐渐反没了开始时的杀气。 这一着更为可怕,那三十余人的埋伏似乎在这石头城外,残墙月色里慢慢消融了进去,连呼吸都查觉不到。人影树影,气息风声,交融一体。那些人的生气似已融入草树之间,而死寂暗合山石之势。那人忙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满意,又跃回城墙上,端身坐定。他一坐,身子本小,人就隐在了一块城堞的阴影里。赵旭只觉手心出汗——江湖果然险恶,他一指轻颤,在大叔爷手心划道:“这人是谁?” 赵无量传音入密道:“胡不孤。” 赵旭先一愣,然后只觉周身血管一炸,想起了这人真正的名号。——“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抗敌,谁可敌焉?以此入世,孰与比肩?” ——原来这人就是威压江南,令行天下的袁老大手底下辕门中的头号谋士‘左相’胡不孤!这等人物出马,他要对付的是谁?谁又有这资格劳他如此费力? 赵无量似犹怕他小瞧了这矮个子,凝声成线道:“你别看辕门只来了他一人,可他一个,手中实力,只怕在江湖也足以抗衡那些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辕门中实力主要有三股,除右士华胄常年卫侍袁老大,略去不算外,第一股就是所谓‘双车’了,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嘿嘿,双车联手,天下纵横,当年名闻天下的‘一剑三星’的紫微堂也在他二人联手之下踏平了去,一剑三星、一死一重伤一逃逸,就是大叔爷与你三叔爷联手,怕也远没有这般威势;第二股实力就是‘七马’了:铁骑、羽骑、龙骑、狐骑、豹骑、飞骑、骠骑,论武功,俱是一时上上之选,虽远逊双车之纵横凌厉,但让人难测的是他们的身份,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准确知道这七人的身份姓字,也是为这七人,暗暗潜伏,令江湖势力,名门大派,人人自疑有肘腋之变,不敢轻动,袁老大果然是人材;其最后一股实力,则只有一人,就是‘左相’胡不孤了。” 他顿了下,双目望向那矮小人影,语气里有不满也有敬佩的道:“辕门之中,他虽只一人,却数他手下人数最众。不知是何因缘,他得以掌控数十年前即已成立以埋伏暗杀成名的‘秘宗门’。而‘秘宗门’在他**之下,已脱去只会收钱暗杀的小局面,每一动手,都干涉朝延安危,江湖大局。当年‘一剑三星’在双车手下逃出的‘房星’卢翁与‘将星’云众七年前就是死在他‘秘宗门’的埋伏之下。据传,那一役,‘秘宗门’仅四死七伤,可见厉害。而他实力还不只于此,他手中另有自己创立的‘显门’,和‘秘宗’行事大异其趣,立堂建舵于通衢大驿,凡繁华所在之处,刑房、茶馆、酒楼、妓院,少说有一半已入其掌握,所做生意无所不包,是辕门的一大财源。这等人材,真不知袁老大怎么搜罗了去。” 说着,他沉默了会儿,虽无声,赵旭也似听到了大叔爷心底那沉重与无奈的叹息——大叔爷与三叔爷和袁老大争斗了何止十年,可这十余年下来,老哥俩儿年华渐老,豪气已挫,辕门却日渐壮大,叫他如何不叹?赵旭想着,轻轻握住大叔爷的手,他知道可以安慰大叔爷与三叔爷的也只有自己了。——在人生无数的绝望中,纵高卓如‘宗室双歧’,亲情也是唯一可皈依的庇护。 半响,赵无量似才缓过那丝绝望的心境。他是宗室子弟,一生最不惯结交,自负太高,傲不谐群,这是他致命的弱点,他自己也知道,但无法改正。忽听远处微微传来击铁声,然后一个人影连跃带跳地奔至近前。胡不孤打了下响指,意谓知会城下的埋伏者是自己人,果然城下全无异动,放过了来人。 来人个子中等,纵跃之术大佳,却是‘秘宗门’的副门主宗令。如果胡不孤不发令放行,就是连他只怕也不能通过这伏击之圈了。 只见那宗令微带喘息地纵上城墙,胡不孤凝目望向他道:“来了?” 宗令点点头,微显沉吟,犹豫道:“他人是在左近,我们手下已有人看到了骆驼,但具体会不会来就不知道了。” 赵旭一听到“骆驼”两字,就觉自己年轻的心脏有力地一跳。他大叔爷似已先猜知了他会有的反应,用力握了下他的手,传音成束道:“小旭,这就是大叔爷和三叔爷要送给你的第三样生日礼物了。我们都知你渴望见那‘孤剑’骆寒一面,你三叔爷前日困他于大石坡上,本打算困他七日,没想三天就给他闯了出来,以后一直不露踪迹。好在你三叔爷在他脱逸时就已与他约好,十二月初六于石头城一晤。” 赵旭只觉体内血液一沸——是的,他是想见见那把孤剑。这么些年,他相伴大叔爷,三叔爷,与年轻玩伴相去日远,也一向孤僻。两个叔爷虽然振作,但到底是迟暮之人。说起江湖轶事,能让他们臧否得上的人物本就少得可怜,养成了赵旭也一向眼高于顶的习性。可那弧剑骆寒,却似点燃了两个叔爷年老体迈身子骨中的某种血性,赵旭可真想好好亲眼把那骑骆驼的少年见上一面。 可他接着马上想到的是,既然是私约一晤,大叔爷和那骆寒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谈,可这胡不孤怎会预先知道这消息,特意在这里设下埋伏?难道……赵旭心中有了个可怕的想法——是大叔爷放出的消息?他手心微微出汗,赵无量似已猜知这侄孙心中的疑惑,传声笑道:“没错,大叔爷和三叔爷本就是要逼那骆寒出来,与袁老大一战,搅乱江南大局。天下大事,朝延之政,也就有了一个机会可以重新洗牌。大叔爷这么做你可能觉得有些卑鄙,但大丈夫处事,原是不能全如耿苍怀一样,直道而行,全不用机谋的。” 他说时,双眼中放出些寒光来。赵旭心中微微一抖,这么笑着的大叔爷可不似平时对他温煦有加的大叔爷了。只听赵无量道:“哪想,在得知袁老大已放言势迫淮上之后,他虽终于牵着骆驼在长江边一晃,但并不肯真正露面。这骆小哥儿也当真精干,他知自己再如何一剑凌厉,毕竟单人孤骑,难以独自抵挡辕门之众。所以他一晃之后,就已不见。易杯酒之事他不会不管,但他以自己他的方式来管,不肯轻易冒险犯难,也不肯如文家人所料,收江湖势力为助,称了文家人与毕结的心愿。他这么做对了——,可也是,只要知他一剑在侧,纵奸雄如袁老大辈,只怕也不敢倾尽全力,轻犯谁上。他这一手,玩得可高明。” 赵旭仔细听着他分析江南大势,心下暗服。只听大叔爷继续道:“但他虽拖得,袁老大众务在身,怕却拖不得;纵使袁老大拖得,嘿嘿,文家人隐忍多年,也拖不得。文家也许可以拖,他们家族人众,一向并不争于一时一地,但你大叔爷、三叔爷都老了,是再也拖不得的。我约他于今日见面,本想以杯酒之秘,迫他与辕门正面而战,但看这局势,他不会受我之迫,你大叔爷也不想与骆寒轻易翻脸。所以我把骆寒可能出现的踪迹放风给了‘半金堂’吴四。吴四诗酒风流,交游广阔,有一个他最在意的红粉知已,那就是‘江船九姓’中的萧如了。他知道了,那‘晚妆楼’中的萧如就不可能不知道。而萧如若知道,嘿嘿、袁老大又如何会不知道?” 他似对自己所为颇为得意,强手当前,虽不好笑出声,喉中还是略吐笑意。城墙上的二人忽又有对话,只听宗令道:“胡先生,骆寒此夜真的要来?他要来石头城的消息确实吗?” 他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胡不孤冷然一笑:“确。” 他见宗令犹有疑色,接着微笑道:“你可知道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宗令摇头。 胡不孤已笑道:“是晚妆楼传来的消息。别人我可以不信,但她的我如何会还不相信?她晚妆楼中送来的消息,从来不多,但有哪一次,她错过了?又有哪一次,她不是在危急关头用她独特之力帮袁大哥一把?又有哪一次没有见效?” 宗令的神色一敛,似已马上确信。胡不孤一言未毕,忽心生感应,一拍宗令身子,示意他隐身。宗令一翻身,就上了城墙外于石头缝间长出的一棵老树。秘宗门绝技果然不同,他一上树,人就已似不见,和树干溶为了一体。而胡不孤,却缓缓在城堞暗影里坐了下来。 过了一刻,远远处有一个黑影如星飞丸掷,已入域墙上目力所及的地域。赵旭定睛望去,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也不知,骆寒能否在如此完美的围袭下脱身而去?只觉手心里全是汗意。他侧目向赵无量望去,只见大叔爷一向清睿的双眼中也充满了期待。无可否认,这是一次完美的围袭。骆寒孤身犯难,遇辕门帐下左相胡不孤及其麾下‘秘宗门’三十余名好手倾巢而出的围袭,这一战传场开去,无论结果如何,都已足以轰动江湖了。 近了,更近了,那个黑影已很靠近胡不孤布就陷井的狭长地带。只见胡不孤长吸了一口气,向树上的秘宗门副门主低声道:“小心,他没有骑骆驼来,当心他又如当日乱石渡口一战,最后藉牲口之力逸去。” 原来宗令是他布下的随时准备应付那随时可能出现的骆驼的一枚棋子,因为宗令轻功极佳。宗令没有开口,他此时精力也完全崩紧,知道让胡不孤都如此重视的人物在秘宗门已是数年未遇了。远远只见骆寒已跃至四五十丈开外。他身形一腾又向前扑起。他之前的每一跃,都足有四丈有奇,这种轻功,令人咋舌。眼下他已马上就要陷入重围,只要这一下落地,他这支弧剑只怕马上入套,陷入不死不休的杀劫之中。赵旭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了,却见骆寒跃在空中的身形忽一顿,竟象在空中停了一瞬——这不可能,连老成多闻如赵无量者也没见过这么出色的轻功身法。却见骆寒顿了那一顿后,身子在空中凭虚转力,竟向后微转,身形连旋,竟又后翻了丈许。刚刚落在埋伏圈外不足丈许之处。他身形才定,整个人似乎就变成静止,人静静地面对着面前几乎毫无特异的山石小径。——他是怎么发觉有异的?竟可以预先惊觉那本无瑕疵的杀局! 赵旭定睛向定定站着的骆寒望去。只见他身量与自己相近,让人第一眼觉出的却是他的瘦。那瘦精而劲。他穿了一身黑衣,在月光下,皮肤微褐,宁定的眼下有一只很挺很直的鼻。他这时把头微微后仰,象也在判断自己的感觉是否有误。然后他小心地前行三尺,忽又一步一步后退,一连退了五步,那埋伏在他进退之间隐有杀机一现。然后就见骆寒双眉一剔,振声道:“在下与宗室双歧有约,今夜一晤,当面可是赵无量前辈?” 没有人答话。他声音清锐,钻入众人耳中,别有一种冰澌雪溶般的激洌。赵旭竖起耳朵,运足目力要找到他所携之剑,可惜,却全无所见。骆寒一言方毕,见无人答,似也猜知不是宗室双歧的人当面,人就忽然宁定下来。只见他并不慌乱,反向一块石头上坐了下去。他坐的位置很好,刚好压住面前杀局的杀气,却恰恰不在对方杀局势力范围之内。城堞阴影下,就见胡不孤双手交握,指节互捋,显出苍白的皮肤,口里极低声道:“果然难缠!” 两边人一时都阗寂无声。月亮照在这兴废千载的石头城上,默然幽静。水声风影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定静。骆寒低眉垂眼,右手拂在左手袖上,一动不动。这静似乎不会太久,但似乎又要永永远远的持续下去。而他这么定静下去,不知到底会对谁有利? 胡不孤心中也在犯难,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局面。秘宗门的埋伏至今为止还不曾被人识破过,连当日的‘一剑三星’也不曾,都是一入杀局,变乱顿起,何况这次还是他亲自布的局。他也不知骆寒是如何识破的,目下局面,他似乎只有等,等待骆寒的疏忽。骆寒却象在放松。石头城为东吴孙权所建,山围故国,潮打空城,当时的三国之争已成陈迹,但人世中,争杀却是永无休止的。赵旭眉毛一剔——这样的争杀,对已对人,又真的有益吗? 赵无量忽传音道:“旭儿,这一战你一定要看仔细。” 他不说赵旭也心中明白,这样的杀局与解局,对一个习武者,绝对是一生难求的观摩时机。天上有云飘过,赵旭在窥视着骆寒的眼,那眼中有一种别样的东西让他心动,究间是那清澈背后的尖锐还是落寞之外的寡合让人这么一见难忘?赵旭也不知,他只知,他是无法将这个他人的杀局置身度外、仅仅当作一次观摩的机会的。他、已入局中。 骆寒身上的静意却由指及臂,由臂及肩,由肩而及发梢足踵,渐渐扩散开来。他是不是已打定了‘敌不动、我不动’的主意?就连胡不孤与赵无量都猜测不出他不会先动。他的发在风中微动,但那动却更增了他的静,就在众人觉得他已打定主意不先出手时,他却忽然动了。只见他轻声一唳,旋身一跃,身形已然拨起,然后越拨越高,伸手在路边一株老树的枝上一抓,人拉着枝条往下一坠,就在坠至最底处时,他一松手,藉着反弹之力,人已向前扑出。这一扑就是数丈,大出敌手意料之外——如此局面,他还敢逞强硬来?但杀局已为这一跃触动,只见那埋伏最当前靠边缘处两支钩镰枪已闪电般伸出,切断了他的后路,然后树梢、石畔、草丛、沙里,忽然闪出一片寒光,那光是爆发而出的,——秘宗门已然发动! 骆寒忽一声清啸,身子反跃,就在敌手出招,将发未发的那一隙里已退出局外,人已落回原地。他似要的就是逼出对手实力。场中有数人已被他逼得现了身形,而他,在阵中失了一小片衣袖后,重又落回原地。 这一击,当真快到了极点,也险到了极点,虽没有立刻见血,但人人呼吸猛然一滞。——如不是对自己极有把握,有谁敢如此冒险犯难一试?赵旭手里全是汗,直到骆寒退回坐下才重又放松了一口气。只听骆寒啸声才已,已锐声道:“原来是秘宗门的伏杀?——胡不孤,你现身吧!” 他在一触之下已探出对手是谁。他的眼睛望向城堞,似已据那埋伏断定了胡不孤的所在。只见城堞阴影里一个矮小身影缓缓站起,用一种沉稳如磐的声音道:“骆小哥儿,幸会。你当真好眼力,放眼三十年内,还没有人能如你般预先看穿秘宗门的伏袭。” 胡不孤这一现身,身子虽矮小,但站在这荒城之上,极有一夫当关之气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赵无量知道他修的就是“匹夫真气”。那胡不孤的身形虽矮小,却有着高他数尺之人也不敢小瞧的悍气。他与骆寒两人相距数十丈,两人遥遥对视。骆寒的胳膊肘在已破的衣袖中露出肤肉来。晚风很凉,江南冬早,他却只穿了件单衣。只听他淡淡道:“看来今天,你真是冲着我来的了?” 胡不孤一笑:“不错,你杀缇骑,辱辕门,轻触江南平静之局,我辕门左相又岂能坐视不理?” 骆寒一笑:“那我倒要挫挫你这自云没失过手的杀局!” 他不是空言恫吓之人,一语说完,他这回却不动了,细细坐在那块石上,人虽不动,但一股杀意却从他颅顶似已升腾而起。他虽静得,但被他先前一跃已触动的杀局却已如弓引满弦,船蓄满帆,势渐鼓胀,再也宁静不得。但他这静让胡不孤这等高手都不敢轻易一动。 只见胡不孤瘦小的身子上,衣衫忽然渐渐涨起,他的心思已与城下杀局连在一起,墙上墙下——墙上只他一人、城下看得见的也只有适才现身的五人,他把身上杀机催得越涨越满,知道骆寒再不动的话,他忍得,城下之人只怕也忍不得了。 赵旭忽忍不住低声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 他说的是搏杀中的大道理,要趁敌人未蓄全势前抢先出手。但骆寒却偏偏不动,胡不孤知道自己再不催动埋伏发动,只怕属下之人士气会泄。一声低啸后,他人如大鸟一样石城墙上盘旋而起,旋至最高处,才吐气开声道:“击!” 城下之人已如箭在满弦,务求一射。他一言方落,整个埋伏就已向前卷去。因为骆寒此前的迟延催逼,那阵中杀气反而更盛,只见暗夜里响起了一片箭声刃响,暗器、明器、长予、短刀,一时俱出,骆寒却也叫道:“击!” 他是敌势已张,击其全盛。 赵无量再也控制不住,忘记传音,低声道:“断弦!” 赵旭向城下望去,却见骆寒不闪不避,右手在左手衣袖中已摸出一剑,长不过二尺,瘦仅径寸,一剑即出,就向卷地而来的敌阵射去。他剑影如孤,原来这一势名叫“断弦”。敌弓方满——我断其弦,这要有什么样的自信与勇气!——好男儿,出手即断弦,无为软弱缠。 只听胡不孤在空中已喝至第二声:“击!” 城下人闻声放手一战,一片兵刃密响中,夹杂着几个人的闷哼。声音突止,忽然一静后,却见骆寒落身之地已退后丈许,他依旧坐着,但埋伏也催前丈许。他手中之剑已经不见,似又重缩入他那左袖之中。这一接触,他虽伤得对方二人,但裤管已破,人也被迫退至一处大石转弯处。他要再退,已经不利。但他面上却没有什么惊色,似种种杂念均已收起,人静如水,侧首凝坐,心中脑中,只有了这石头城下突遇的一战了。 胡不孤面色凝重,这一实打实接,他才测知骆寒的真正实力。他本想凭这一击将骆寒裹入阵中,却未能如愿。骆寒也想凭自怀孤剑之利,先杀一人以立威,也未能如愿。——人生之中,又岂能事事如愿?即使孤锐如骆寒,深谋如胡不孤者流,一入战局,即当变局。 这一静似乎过长,又似乎太短,若长若短的一静之后,胡不孤忽喝道:“进。” 城下三十余人互为掩护,就向前慢慢侵去。骆寒一扬眉,却拨出了左袖中无鞘之剑。剑寂如水,他左手一指却在剑上拂过。这剑,适才已饮过敌血,血沾在剑上,被他的指慢慢拭净,拭净之后,只为又一次痛饮敌血吗? 剑意如冰,他拭剑,是不是为了能再澄心凝虑的一战? 他静,敌人可不静。一呼吸间,敌手已掩至骆寒身前身后。骆寒这回终于身陷重围。赵旭只觉胸中气息忽粗,一手握住怀中之棍,握得紧紧的。赵无量似也知他心头压力,传声道:“你以为骆寒陷于劣势了了是不?” 赵旭默然。 赵无量“嘿嘿”道:“我看怕不,他已引动埋伏,胡不孤这下离得太远了,阵势催前,他所立之地已遥控不得,他自己的人也非要被骆寒牵入城下,弃这他蓄谋已久的居高临下之势。骆寒就是要逼对方王帅卷入战阵中的。” 然后他喉中嘿然而笑:“象这样的高手对局,不到局残,永远不要轻下断语。” 赵旭眼一亮,那么,骆寒还有一战之机?大叔爷一言方毕,就听胡不孤低啸一声,果然人扑出城墙之外,落于地面。——擒贼先擒王,无论谁与那孤剑为敌,都休想袖手于中军大帐! 忽听一声“疾”,这一次却是骆寒先发动,他剑意如孤,兜头向一个使藤牌为同伴做掩护的敌手斩去。连敌人也没想到他出手就专拣最难攻击处斩去。枪刀齐起,这埋伏阵势中之人相互勾连紧密,一人遇袭,救护立至。胡不孤也为势所动,不由又向前扑,以定阵心。赵旭只听“锉”然一声,那一面为桐油百浸,坚韧难破的藤牌居然被骆寒劈开一条缝,那使牌汉子一抹血线从额角漾开,直入耳鼻,他的脸上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也就在这神色中倒地而绝。骆寒自已也没讨到好去,他没能重落回自己适才所坐大石上,而是更加深陷入阵心。但胡不孤也被他牵动,本一直遥控于阵后,袖手相看,这时也已迫到伏击圈外三丈之处,一双袖中和他身高极不相称的大手簌簌抖动。然后一迭迭的攻击发起,如涛生云涌,浪打潮回。只是浪越大,那翔于骇浪之上的燕雀身影飞舞得越是酣肆。——人生风雨有何可怕?怕的是缩于檐底不敢一击。此后、骆寒每一击,必伤一人,但也陷阵更深,敌手虽伤不退,胡不孤与他的距离也同时被迫拉近。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战阵之中,两人相距越近,本就越险。——胡不孤也不想涉险,但骆寒当前,涉不涉险就已很难如他自己所愿了。 风吹树舞,石走沙流,那草木树石本为无情之物,但已被这围杀之局带起了杀意。 一番搏击之后,胡不孤终于被迫牵到了距骆寒不过丈余之处,这已在他一剑可及的范围之内。赵旭觉得大叔爷的嗓子似都干了,只听赵无量紧着喉咙说:“当真好战,当真好战,好胡不孤,好骆寒!” 杀机浓炽处,赵旭不知怎么忽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弦孤峭的月。月影削瘦,似无动于心,骆寒与胡不孤两人的心境是否也象那月一样?无论于如何杀气凌烈、瞬间百变的危局中仍可保持一颗平稳如月的心?——赵旭在这万般凶险的战阵中忽想及了这么一个问题。你该怎么处身于这样一场杀局?是否要有一颗不为所动的心?如能、你就是主动的,不能、你就已陷杀局。陷局之人,还有什么机会可以查局,脱局? 那一刻,赵旭好象明白了武道中他一直没有认识到的大问题。 月光下彻,他投目城下。 城下,被伏击之人似陷入死地——已经失算? 但伏击之帅也已身形展露——是否也已失算? 没有人能知这一搏的结果,赵旭不能,赵无量也不能。 赵无量只觉胸中一股热血冲动,只想置身战阵,相与一搏。 人生能有几回搏? 搏击中死,虽死何撼! 而阵外观局,虽安又何宜? 赵旭望向大叔爷,见大叔爷的眉角已不似平时的凝定,心中一叹:此老自居布局之人,骆寒与胡不孤的这一碰,就是拜他所赐。 可这布局之人,尔下,分明已被全身心地被牵入了局中。 天下,果真有你可以全然以超然的心态布就的局吗? 玩火者**之。 但不玩火,此生何所事?——赵旭心中忽这么冷醒地想起这几个问题。 阵中忽静了一刻。骆寒锐声道:“辕门果然不肯罢手?” 胡不孤双眼一眯,冷冷道:“是你先迫辕门。” 接着,他声音忽怒:“你劫银我不管,但你看看目下这江南之乱——文家风起、宵小耸动、朝野震撼、江湖危怠,你这不明大局,一意逞能之辈,我如何迫不得你?” 骆寒却振声而笑:“你以为整个江南惊悚于一个什么袁老大的令下的宁静就是所谓天下大幸?哈哈,可笑,可笑!可鄙,可鄙!” 笑声未罢,双方均已再动。赵旭控制不住,在城墙上露出半个身子来,赵无量也已忘记控制他情绪,但树上的宗令又何暇有空来注意到城墙之上原来还有别人?所有人,局内局外,都已为局中之变牵动了整个身心。赵旭心中在帮骆寒加油。他想他胜,他想他胜!但场中太乱了,他看不清、看不清!只见兵刃光影声响越来越密,那三十许人或起或伏,或静或止,瞬息百变,千劫万揉。胡不孤已经出手,他的武器居然就是手边的那一双大袖,这双袖子练就的招数号称“吾道不孤”。 确实不孤!只见他双袖交相掩映,可拍可击,当真是极为可怕的一个高手!黑夜中,人影耸乱,已看不清骆寒所在,看到的只有他的剑光,那滟滟的、如漾如荡、如丝如缕的剑光,与剑光过后犹留在人眼目中经久不散的弯弧。 弧是美的,——人生激烈能几许?但有壮怀请搏之!弧下是一缕缕血线漾开,有敌人的,也有骆寒的。胡不孤大袖已裂,但袖裂并不妨碍他出招,他一出招,就见那本近完美的弧形就会一颤,有一种割裂的锋利与颤动的波幻。城下却再不闻骆寒之声。这是一场哑斗,已没有人有时间出声,所有的对话交托兵刃吧。你所要护持,所要维系的都已交给在那一招招舍生忘死的碰击中。赵旭紧张之下,无意攀松了一块大石,石头滚滚向墙下滚去,一直在他视线内滚去,但他无暇一看。忽听一声高啸,那啸声中分明有痛,也有被痛激起的一丝锐利的快意。 啸声未竟,就听胡不孤也已低啸而起,他的身形越旋越高,骆寒不肯后人,也身形拨起,越旋越高。骆寒伤了?怎么他的伤中也有一丝快意?然后是一声低吟,却是胡不孤的声音,两人在拨至最高处时同时出招,这一招赵旭看得清晰,但又似什么都没看清,他只见胡不孤一双大袖如罡风大翼,直覆而至,袖下是骆寒那孤峭一剑。他这时才觉出胡不孤真的可怕,他这一招“图南搏风”沛然凛烈,招下是满地的刀光枪影,骆寒就是接下他这一招,又如何落地? 月华下,两个大鸟似的人影一接即退,胡不孤一退已退到阵外,骆寒落地时,地上却织起了一片刃芒。他的黑衣沉入那兵刃的光影中,转眼难见。——他已受伤?胡不孤忽然一啸,似在给城墙上伺机而动的宗令发出指示。阵中刃芒一阵颤动,然后,就听骆寒清啸而起,他在一片刃影之下,在赵无量一双老眼也看不穿的刃影之下翩然远逸。那啸声越驰越远,脱阵而去。赵旭看不清,也看不懂。他望向他大叔爷,可大叔爷的眼中迷茫,似也未能看清看懂。 滚落的石头已经停下,城下也忽然一寂。然后只见胡不孤拨身而起,他直追骆寒,只见他已破去的、碎成千丝万片的碎袖在遥远处与那剑光一击。然后是一声闷哼,骆寒负伤远遁,胡不孤“吾道不孤”也拦不下的远遁。胡不孤忍不住地抚胸惨咳,他手下的三十余人已有一半倒地,余下一半也无追击之力,他一双手重又袖在了大袖之中。大袖已破,在月下墙外,水声风影里飘拂,整个石头城一片静寂。城头树上忽有一支老鸦叫起,声音一炸,让人头皮一麻。城头乌,城头乌,除却污腐何处食?赵旭只觉心中有一种百战之后的凄凉。城上的宗令已如飞向骆寒追去。他轻功甚好,又在久蓄之下,这一跃,直奔城下。骆寒已伤,宗令飞掷如星丸,两人转瞬不见。 赵无量长吸一口气,宗令果是个好手!放在江湖中,足以一逞威名了。而此时,如宗令这般好手追击,平时也许可以略不当意的骆寒是否还能避开他的蓄势之击? 直有盏茶功夫,只听远处一片兵刃之声,然后静寂。良久,才见一个人影折返,那是宗令。赵旭心中一跳,骆寒呢?骆寒?——宗令肩上已有一处伤痕,但难掩脸上兴奋之色。 胡不孤望向向宗令,眼中满是询问。 宗令一脸兴奋:“我伤了他,我伤了他左臂。” 喘息了下,他又道:“先生似也已拂中他胸口,我见他剑意中已有阻滞之意。” 他是有理由兴奋——伤了骆寒,无论是谁都足可兴奋,何况在这惊骇一战之后。 胡不孤双目一垂,神采变黯,满身的精力似都散了,满脸废然的一叹道:“我们失手了。” 宗令一愕:“我们不是伤了他吗?” 胡不孤一眼责备地望向他,他是“秘宗门”副门主,本不该说出这句话,只听胡不孤郁懑道:“我们准备数日,尽调门中好手,伏击于此,伤折锋锐,可不是为了伤他来的。何况、负了伤的狼才更可怕,我们是要留下他,而不是伤他。” “——他没被留下,咱们就已失手。” 秘宗门子弟一时人人垂头。他们也不是不知自己为什么来的,但直到面对骆寒,他们才知道天下原来还有一剑可以如此之利。敌手太强,他们不自觉地把诉求放至最低,这时闻言不由齐齐黯然。胡不孤碎袖飘拂,襟怀苍冷,喃喃道:“辕门的麻烦真的来了吗!天下果真会有如此奇僻的一剑?如此难留难遮的一个对手?连我胡不孤与秘宗门也留他不得?” 他一向料敌极明,可骆寒一剑之利还是远远出了他意料之外。他心里一叹,口中喟然道:“袁大哥,袁大哥,看来你的对手真的来了。” 他没有看向众人,一双眼却望着远处。黑夜中,他似已望到袁辰龙那久已袖手、自顾无俦的眼眸。那是他一生最敬佩感服之人。可如今,连一向对袁辰龙信服有加的他也不知袁老大到底拾掇不拾掇得下这化外之乡的荒僻一剑了。 他却不知,城墙之上,也还有一人和他同样在想:“袁辰龙,袁辰龙,你的对手终于来了……” 那是赵无量,他的心境当然和胡不孤大不相同。 ——赵无量嘿然而笑: 毕竟一场江湖局变, 已势成此夜了! 第二章长车 石头城不远的江边,还有着一处草寮。只怕石头城边所有沉陷在这一夜风云激荡中的人们也料不到——那草寮中还有一盆灰火。 有灰火的地方当然有人。草寮里静静的,没有点灯,可能是为了自隐吧——这儿本是附近村民为了春日里的郊游盛事在山边设下的卖茶水的棚子,春天时尽多热闹,可这时已入深冬,棚子自然就闲了起来。 那棚子很大,显得那盆灰火好小。棚里有一块地方这时已收拾干净,一个废旧的陶盆被找了出来,里面拢了盆火,火边正坐了一个人。火光黯黯,他望着不远处的石头城下,久久没动。 好一刻,盆中的火渐渐微了,那人才将带来的细炭缓缓续入。 新炭加入,就听盆中响起了一两声噼噼剥剥的轻响,把这草寮外的夜映得越发寂静。那人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天气干冷,他裹了一件轻裘,脸色微显青白。他面上眉清目秀,可那秀气反给他的面容添了分阴冷之感,可能修练“袖手谈局”心法的人都有此气色。“袖手谈局君子步,玉堂金马纵横棋”,那正是正宗的文府艺业。 那人静静地抬起头——十余年未见了,今日却将重会,他也不知自己心里的感觉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很不寻常。但不寻常又如何?她的不寻常首先竟表现在无视江湖流言,一意弃自己而去之事上。江湖多风雨,冷暧自可知。她离开了自己,就果能找到她想寻觅的吗? 而今,风鬟雾鬓,岁月摧磨,她也该有些憔悴了吧? 那炭似乎也怕了冷,发出的红色慢慢弱了。——那是半小篓上好的银丝细炭,只见它才入灰盆,不一时就已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蓑衣。那蓑衣还不时地抖抖抖而落,像要表白它内里的一点红心。那男子静静地盯着它,手里拿了把缺了个把手的火钳,很无聊赖地在盆灰里划着,一笔一划,先折后撇,却像是个“如”字。 为什么要划一个“如”字呢?——如梦幻泡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还是——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男子唇角的皱纹苦苦的。 门口忽有脚步声,那男子抬起头,这不是个适合他静夜独思的时候,今夜原还有事,大事。门口来的却是个二十七、八岁,一张英挺的四方脸了微微生了几粒疤痘的男子。他是毕结。他对棚中人似颇为尊敬,双手直直地垂在膝侧,开口叫了声:“大哥……” 那男子看着他,点点头。 ——这棚中男子却正是江南一地除袁老大之外声势最盛的文府正派的当家人:文翰林。他年纪三十有六,肖虎。一手“袖手谈局”的功夫独步江南,如果说同辈中还有谁可与袁老大一争锋芒的话,那算来也只有他了。他望着毕结,他与毕结谊属至亲,毕结小他近十岁,是他表弟,不过这表兄弟两个一向并不亲热。毕结对他虽面上尊敬,却一直暗暗扶植自己的势力,又深得文府长辈文昭公的欢宠。偏偏近些年文翰林情场失意,加上当年为承袭当家人之位江湖苦斗留下的伤势,一直难有振作。所以近年文府之中,毕结声势反似反较他为盛一般。毕结也知如此易惹疑忌,所以面上对这位表哥益发恭谨。虽说如此,但两人心里存了这些,自然也就有了丝芥蒂。 文翰林一侧首,淡淡道:“四周都探查好了。” 毕结点点头:“探好了,一切还算合适。”。 文翰林点点头,毕结精明能干,他不需要再问什么,只听他说就是了。只听毕结道:“石头城下现在埋伏的正是胡不孤,他这次真算倾巢而出,秘宗门下来了三十余个好手,可说尽调一门精锐,连副门主宗令也调来了,正设伏在石头城下,阵势极为凶险难测。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消息,怕我也看不出这石头城下是有埋伏的,看来赵老儿的话可信,办的事也不错。我不敢走得太前。据消息,赵无量带着他侄孙赵旭该于两个时辰前就到了,一直未曾离开,现在应仍在石头城的女墙之上。他们这次为了骆寒,可说是下了大血本。袁老大这次出手极为慎重,胡不孤好象是单独出面,但有一事他可能也不知道:袁老大可能为顾及属下胡不孤的面子,同时不想动其信心——所以连胡不孤都不知道,他在这江边预备的还有第二波埋伏。” 文翰林“噢”了一声,面色一正,这才是他的关心所在。他早预计到袁辰龙今夜会有大动作,而今天之事也是他筹谋已久的,坡下就是他布就的破辕之局。只见他双眉一挑,喉音清涩,疑问了声:“长车?” 这两字他无意间已运力发出,只听那两字嘶然一啸,象在干冷的空气里蓦然扬起了一面旗。 毕结点点头,——翰林哥的“袖手谈局”的功力看来更深了。他沉着依旧,凝声道:“不错,正是‘长车’。” 文翰林忽抬首看天,他一向凝定的声音里也有了一点轻颤:“终于逼出来了,终于给逼出来了。看来我们今夜的事一定要办好,否则、以后只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除了骆寒,只怕再没人能把袁老大一向密不示人的最隐秘的一股实力‘长车’也给追出来。如非是他,如果我们冒然动手,嘿嘿,只此一股实力只怕就会让江南文府吃不消的。‘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他们两个高手费尽十年之力才**出来、却一直引而不发不肯示人的这股锋锐实力一定非同小可。你找得出他们埋伏之地吗?” 毕结叹了口气:“我手下看到他们来了,但找不出他们的埋伏之地。” 他一低头,微现惭愧。文翰林凝目看向毕结的眼:“那么小结,这件事交给你了。” 毕结点头应道:“是。” 文翰林道:“还有什么?” 毕结答道:“但据我猜测,袁老大的后手当不只此。他似对骆寒极为看重,已铁定心思要杀之以立威,只不知他埋伏下的第三拨攻击的是谁?会是他亲自出手还是另有其人?——大哥,如果他亲来,你可有准备?” 文翰林微微一笑:如果袁老大亲至,谁敢说自己已有万全准备。今日之事是个必杀之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但他还是缓缓点头,道:“有。落拓盟的庚不信还在盯着他,何况,我手里还有一张王牌。” 毕结神色一愕,他在文府虽然几乎已是除文翰林外的第二号实力派人物,但毕竟是外姓,好多事他也不能与闻。只听文翰林道:“庾不信的事你做得很好。自从当日你与他顺风古渡一会,其后我们一直合作顺利,他也够当量与袁老大大增掣肘。我说的还有一张王牌,其实是指……” 他目光一凝:“金日殚也来了。——北朝金日殚,金张门排名第三的绝代高手,他的功夫,不是我自谦,只怕不会弱过我去。有我们两个人在,就是袁大亲至,也犹有可为,何况还有以‘烟火纵’一术驰名江北的庾不信,所以这事你不必忧虑。秦丞相这次与我们合作,自然会拿出他的诚意。你还有什么顾虑?要有的话快说。三更将到。三更一届,只怕就再没时间再做调布了。” 毕结轻轻一叹,知道北朝高手得能与会,一定出自秦相之力,照文翰林语意也是为此。不过,养虎遗患,他不是不知,但目前局势,只能如此了,否则有袁大在朝一日,他们江南文府就永远出头之局。只听他道:“我只担心袁老大,……今日局势,虽然咱们精锐尽出,但他如亲至,怕也真无人能说一定挡得住他新修成的、连李若揭也私下暗赞的‘忧能伤人’心法与‘横槊’之击。最好他今日会有事。” 三年之前,毕结曾见过袁老大。江南一地,同辈之中,他说得上尊敬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表兄文翰林,另一个就是袁辰龙了。他敬文翰林的地方还有一半是为了他的身世,不得不尔;但说起袁老大,让他佩服的可就全凭他这个人了。那人那一份寂寞自敛、顾世无俦的豪情,每次怀想,都会让毕结的身子不由得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由此也更增取而代之之念。他毕结一向自视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首先要清除障碍,袁老大目前就是他最大的障碍。 但他压制得很好,犹其在文翰林面前,绝对不至表露。文翰林沉吟了下,轻声道:“应该不会——辕门七马中大多数,最少‘四马’今夜会因四方之人蠢蠢欲动,要留在外面以定局势,袁老大定然不敢将之轻易召回;双车则为秦相之力,派在福建,一时也回援无及;缇骑被万俟大人以圣上之命征用办案,这股实力袁老大也借助不上——何况江湖之事江湖了,他打定主意这次用江湖方式解决,也不该再借重缇骑;袁寒亭遭骆寒所创,伤重在身,犹在临安;目前,袁氏一门手下能到场的也只有石头城下的胡不孤和暗伏的连胡不孤也不知已经出马的‘长车’。统领长车的可能是余下‘三马’。‘狐马’石燃,‘铁马’常青,‘羽马’米俨,这三人也是我们唯一察名身份之人。袁老大倒确实可虑——他怕也未尝不想今夜亲自出手,毕竟骆寒弧剑之锐,已大出你我所曾逆料。但我数日前就已遣人传书秦丞相,奉请他务必设法用官家手段于今日稳住袁大,代为拖延,只要过了今夜,那么就大势可成矣。——说起来,当今天下,最顾忌袁氏欲除之而后快的,只怕还不是我们,而是秦相。袁辰龙虽表面隐忍,但他韬谋决断,手里只怕已掌握了不少秦相不愿人知的事。据消息回报,秦相前已请得上命,遣左金吾卫统领李捷携圣命今宵约见袁老大,代圣上相询一些朝政大局。陪同的还有宫中李若揭的三个弟子,俱是大内高手中翘楚之辈。连秦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都来了,秦相这次可谓极为尽力。虽然他们加起来论功夫只怕也留不住袁大,但人世之事,岂是只凭功夫就行了的?今夜他们定会尽力拖住袁辰龙,袁老大为顾及朝廷局势,只怕也绝对不好轻易抽身。——至于华胄,我派的人到现在好象还没听闻他的动静。他这个人倒大是不凡,虽名位居右,但一身功夫只怕犹在胡不孤之上,他那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剑法,江南一地,嘿嘿,若单以剑术论,怕连袁大也要忌他三分。但前些日他还在被钱老龙盯着,钱老龙可不是个好惹的,我们又算少暂时少了个强敌……” 他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即条条有理,能顾及到的可以说他都顾及到了。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综上而论,如不出岔子,今夜我们该算是所料万全了。” 毕结没有吭声,他知文翰林为今夜之事筹谋已久,这也是他为显示能力阻遏毕结在文府声势扶摇直上的一着重棋,在公在私,必然谋算谨细。所以毕结反倒不好过份关心。但此事连一向轻易不曾出面的文昭公对此事动问插手,可见文府对之的重视。他在静静地等着文翰林开口,因为觉得他话中分明还有未尽之意。 好半晌,文翰林才又道:“但只怕,今夜,与辕门相关的,还是有一个人会不期而至。” 毕结一愕:“谁?” 要知辕门一向交游甚谨,在江南之地朋友并不多,这要来之人被文翰林这么郑重提及,那就可见非同一般了。 只听文翰林轻轻一叹道:“这个人你也识得。” “她是个女子,但千万个男子怕也不及她的精细。” 他口里微微叹了口气,似终于决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那就是——萧如。” 毕结一愕默然。 他当然知道萧如和文翰林的关系,他们曾自幼时就订亲,其后,文府传闻,文翰林年方二十五岁,为争当家之位,曾与文府一位颇有实力的寡婶有过一段说来暖昧的关系。自那事后,萧如单方面就对这亲事冷了下来,文翰林也不提,文府中人也就无人再提。此后文翰林虽颇盛纳姬妾,但一直未曾择名门淑女以居正定,文府人私下传言,只怕其中情苦也正是为此。所以一提及这个名字,毕结立时闭口不言——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不佩服也有些瞧不起文翰林的就是一点:心中怎么还总藏着这一段儿女私情?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可不是一个丈夫为人处事之道了,他只有等着文翰林自己说下去。 文翰林目中的神色似就深了一层,似乎想起了那个自幼曾与同嬉,与他媒聘已定、却翻然悔遁,此后一直未能再见的女子。虽然多年未见,但——中心藏之,岂敢忘之,旁人见他坐掌文府,势高位尊,必以为他事事如意。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每想起萧如那鹤行鸢处、特立独行之态仍会让他一时失语。 只见文翰林静了一刻,半晌才道:“‘三马’力弱,人手不足,而且他们还不足以统领全局。胡不孤及可能到场的龙虎山上九鬼一向不慕,如要调合,是必要有人的。萧如心思敏捷,处事精细,她虽不在辕门之中,但今夜,袁大即然有事,怕倒是她要来总领麾下的了。” 言罢,遥遥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那步履轻微,如缓步沙堤,似是他心中所常悬念的那人苦修精练的‘十沙堤’步法。文翰林一声轻喟,然后猛一挥手,似要就此把儿女情长就此挥去,重新振作道:“结弟,你去吧,今夜之事,‘长车’那面,就拜托了。至于胡不孤,也交给你了。——万事用力,事后小兄再把酒相敬。” 毕结闻言领命而去。 毕结才去,又有一个人影闪进身来,看来翩翩儒雅,一身长衫,正是曾于余杭城外现身一阻沈放与荆三娘的文亭阁。文翰林微微一笑:“亭阁,来了。”——他现在秦府中任职,所以文翰林对他颇为客气。 只见文亭阁打了个千,笑道:“请翰林哥安。” 文翰林道:“别客套了。你是从临安来的吧?来了以后,咱们还没曾一见呢。” 文亭阁微笑道:“小弟也渴见大哥好久了。还专备了几坛寻常难见的花雕陈酿,可惜这次为了袁老大的事,倒都被李统领要去待他了。”他知道文翰林话中意思,也不多做客套,马上道:“我刚从左金吾在秣陵的驻所赶来——到小弟走时,袁老大起码还在被李统领拖着呢,一时不能脱身。韦长史也在,以他的辞令手腕,加上李捷的滑头,今夜估计袁老大想来也难。我担心这面,又掂记翰哥,就赶过来看看。他二位也托我带话给翰哥,说袁老大为人难测,他们也料不定是不是真能拖得他呆到天亮,叫翰哥早有准备,以求万全。” 文翰林笑道:“知道了。” 他耳朵灵敏,远远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越走越近了。文亭阁才双目一闪,他功夫虽较文翰林远弱,但极擅察言观色,一见之下就知有人要来,他四顾了下,似要在四周静夜里找到潜伏的人马之所在,但他眼力不算太高,所以看不出,摇头苦笑了下,低声道:“怕有人要来了,那我先走了,翰哥你保重。” 说完,他就已隐身不见。 文亭阁才去,不知怎么——文翰林适才只想快遣走他,这时倒觉得留下他更好一般。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那人乍然面对。 脚步声已行至坡上,文翰林只觉呼吸一紧,抬首看月。天上月华微微,隐有紫晕,草寮外的山坡上,却有个人影渐行渐近,地上的影子也渐拉渐短,渐渐就快行到草棚边上。 文翰林却低着头,似一时不敢抬头看那影子上的真人,反要先从影子中先揣摩下来人是否清窈如旧。——而那影子,看着看着,似乎隐隐就透出结当年曾相与共的一些姿式来——那身影依旧窃窕如初。石头城侧傍秣陵,文翰林想起当日,每来秣陵,他也曾与这人影石头城上同嬉。她那时瘦腰广带,轻吟浅笑,一一都犹在心底。可如今,世事如棋,他悔不该……他虽为人精醒,但有些旧恨,有些陈伤,依旧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月晕而风,看来,一会儿就要起风了。而往事在风起前都已消散入云中。文翰林站起身,一抬头,轻声道:“阿如……” 这草寮本在一处山坡之上,山坡有一面临水,嵯岈陡峭,坡下水流琮琮,响如佩环。而坡上也正有佩环月夜归来,切切此身幽独。 来的人正是萧如。她步履悄悄,身形很瘦。这是文翰林与萧如期年垂晤的最初也最尴尬最苦涩的一面。两人静静对着,萧如看着文翰林,多年不见,他已憔悴多了。毕竟一些旧事还犹有余温,象那灰盆中微微瑟缩的火,挣扎着要从那焚烧后的劫灰中要探出一点红心来。 他二人默默相望,半晌才听文翰林喉中哼出一声苦笑:“又见面了,十一年零三个月,整十一年零三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萧如缓缓点头,她也听出文翰林语意苦涩,像这江南涩涩的冬。——文翰林怎么会不苦涩,多年一别,才得一面,而她此来,却是……为了他…… 萧如的容颜似有一种穿越诸多迷情后的空绝。她本身自有一种尊贵的清丽,这也是文翰林敬她的所在。文翰林看着看着,心里却忍不住浮起爱怜,如果当年不是为了那些名位权势,如果…… 萧如立在月下风中,长袍拂地——今夜她似特意穿了件空落落的明显偏大,都有些象个男子式样的长袍,她一个女子的身形在长袍里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韵流慨来。那是一件布衫,布纹暗旧,款式疏简,那分明似改自于另一人的旧衣。她明知可能重遇旧情,却特特穿了这么一件长袍而来,其意何在?怕不只为今夜要如一个男子般统领一场伏击那么简单吧。 萧如侧目四下观望四周局势。四周似乎除了夜,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都已藏身于黑暗的。人虽如昨,但两人之间,笼罩于身侧的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似乎已有很多。看到萧如那么镇定的神态与她四望的警戒,文翰林一腔私情如汤沃雪,消融无踪。他久已惯于暗争险斗,当下也定了心神,恢复过神色。他微微一笑道:“我忘了,还没请你坐呢。” 然后他一侧手,让出客位,那简陋的板凳上却铺了方他特备的锦茵。只听他笑道:“萧女史请坐。” 是萧女史了,他只能呼此,已不再是当年的‘阿如’。 萧如含笑而谢。 只听文翰林道:“知你要来,我特意生了些松炭——记得你当年最喜欢玩炭火吗,咱们小时守岁,还差一点烧着了‘养闲堂’,惹得大人一顿吼。咱们且拥炉一看,快三更了——三更开门去,乃见子夜变——让咱们看看,这一夜过后,江南之局,到底会不会有变。” 天下月华一亮,四周似乎猛地一寂,文翰林期待着这一场子夜之变,他是与那人——有着夺妻之恨的。忽然两人都有惊觉,然后齐齐侧首:石头城下,有一条人影正在数射之外向石头城腾跃而近。那人姿式飘荡,顿如鸥停,跃如鹤翥,两人相顾一眼,心里齐暗自道: “来了!” 坡下不远的江心,却停了一艘小船。那是个舴艋小舟,舟上有一支渔竿横伸而出,孤吊吊地垂着,丝线轻悬。有好几次鱼已咬了钩,舟上的人却没有收竿,一任它悬着,让那鱼又脱钩而去。船上人的身形似一直对着不远的石头城下,微微佝偻的背上顶着一颗白发萧驳的头,头上之发黑白参半。他口里有一时低低唱着:“渔翁夜停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烟消不见人,矣乃一声山水绿……” 江风很大,歌声又低,唱得只能自己一个人听了。那渔翁这时也忽一抬头,口里喃喃道:“来了。” 是来了。来的人黑衣瘦颈,细腰窄臀,石头城上的人也在心里暗呼一声来了。 江心船上的渔翁忽一挺背,他满头萧白,可头下的颈项似乎犹有残存一点不甘于衰年耆龄的傲气。坡上的文翰林和萧如也一时沉静,他们都知那来人是骆寒。他们等的也就是骆寒。——萧如今夜果然是代袁老大来统领全局。袁老大本欲亲至,但直到傍晚,才被突然出现的李捷挟圣命强拉而去。他情知有变,只来得及找人知会萧如,言下之意自是嘱托萧如代来照看。萧如也是行到江畔才被文翰林预派等在那里的人请她坡上一会,她情知有变,当时立时就遣返了本来陪同而来的水荇。蓦逢文翰林出现,她心里也在千思百转,但这时骆寒一现,她已无余暇再想这些,盯着石头城下,等着看骆寒怎么入伏。知道再过一霎,石头城下只怕就杀声忽起,剑光潋滟。 江南的冬,也会有一丝血色忽然飞溅。 但她也没想到那跃近的人影会在入伏前忽一个倒旋,如寒鸦避水,姿态轻幻,轻轻窈窈地就落在伏击圈一丈之外。船上渔翁忽一拊掌,这一下无声却很用力——他与骆寒曾江边忘机共度,也曾大石坡上剑棍相战,他自己也说不清对骆寒到底是友是敌了。只见他这一击掌似是激赏似是遗憾,打得自己都觉双掌生疼。——只听骆寒清锐的声音遥遥道:“骆寒依约而来,当面可是宗室双歧赵无量前辈?” 石头城上寂然无语,似是城上之人也没想到他会预先发现埋伏之所在。 文翰林松了口气,他本怕骆寒轻易入围,这时却坐了下来,洒然一笑:“居然被人识破了,秘宗门的伏击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今夜本就是要借骆寒之势一破辕门精锐。 萧如却淡淡道:“秘宗门也不是仅只会暗杀的。何况这岂非——正如你所愿。” 文翰林一笑:“袁辰龙想来也没把骆寒想得如此简单,否则他不会把麾下‘长车’也派了出来。” 萧如一愕,看来文府今日果然是有备而来。她想知会众人,但势已无及,心中虽急,但面色反安然了下来。 他二人话锋一触即收,相视彼此一笑。文翰林拨了下火,把炭拨旺了些,微笑道:“阿如,你身子弱,坐近些。打小就爱咳嗽,最近嗽疚可好些了吗?” 他殷勤相问,不知情的人只怕还以为他二人此间相会当真只是知已叙旧。萧如果觉夜寒,喉中轻轻一咳,也就坐近了些,微笑道:“没有——养着养着,倒把这病养得贴心了。不过这样也好,人生本难有件事一直巴心巴肝地贴上你,缠绵不去。有这咳,贴上你了就再不步离身,倒让我觉得还有个什么相伴,不至于那么寂寞,也不会忘记自己是还在活着的了。” 她本是个言语有味的女子,一向言语虽淡淡的,但闻者听来,只觉清滟。这样的女子是要懂鉴赏的人来赏鉴的。文翰林微微一笑,目中已露欣赏之意。他喜欢萧如就在这一点——无论是何情状,她总有本事让气氛起码看来轻松起来。只听她道:“翰林,怎么,我靠前了,你倒支坐后了一步,你当年的旧伤还没好吧,还是穿这么厚。这儿的冬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两人间隔了一盆灰红的炭火,炭与炭之间隔了些银白的灰,文翰林微笑道“我原本就该对你有‘退避三舍’之谊呀。” 那还是他们小时偶尔争斗时留下的戏言。萧如闻声一笑。文翰林却还在想着萧如适才的话,他看着面前灰火,——‘人生中难得有什么巴心巴肝地贴上你’——是呀,炭上的炭灰抖抖而落,人生岂非也如炭?——本渴望的贴皮贴肉的一烫,但又如何呢,落得的往往也只能是满身披灰,隔膜相伴。 文翰林轻声一笑:“猜一猜,今晚这深宵一斗,究竟谁胜谁负?” 远处城墙是胡不孤的身影正自升起。萧如望着那升起的胡不孤矮小的身形笑道:“那你猜一猜,‘长车’此刻应该何在?” 石头城下风云突变,骆寒一击,秘宗门已卷地而上,文翰林眼望着萧如笑道:“阿如,你头上有一根白头发。怎么这么早就长了。可惜,你好久没在我身边。要是你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让你有白头发的。” 他心中微一哽滞,是的,永远,永远不会,——如果你肯……让我帮你拨的话…… 萧如却一扬眉,双唇微启,暂略过石头城下局势,微笑道:“我是不会拨的,白发为君留。难得长出一根,算见证我这些年经历之所在,怎么舍得就拨掉?长也由它,白也由它。如今我已不是当初那个那么爱漂亮的小女孩了,——白发是我新欢,而青丝已是旧爱。” 她言中似是暗藏着什么隐襞,文翰林只觉心中抽搐一痛——这个女子还是当初的那个女子。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为什么她的镇定装欢还是对他那么具有杀伤之意。当时文翰林一时失着,惹得两人情海生变,事过十年,每思及此,犹有余恨。可当我终于有机会收拾掉你如今心下切之念之的袁老大,你却由白发谈起什么新欢旧爱。 文翰林想起当年那事之后,萧如只给了他一封信,信里笺上却是一片空白。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萧如是禁不起一点轻侮的。但她跟了袁大就真的快乐了吗?他有时都怀疑当初那事还并不是两人真正缘悭的因由,萧如只怕就一直在等着那一刻,而这个想法才真的让文翰林真的心痛。虽然彼此的缘份就此留白,但人,总还希望彼此间曾有过什么的。 他记得萧如小时就渴慕英雄,袁老大也充称英雄,但那样的英雄,是她这样一个女子适配相伴的吗? 文翰林忽然一惊,不对!——多年相逢,萧如已非当日的萧如,她是代袁辰龙出面。自己不能一见就为她旧情所困。想到这儿,文翰林双眉一振:“你猜胡不孤困不困得住骆寒?” 远处战局已渐入惨烈,秘宗门伏击已完全发动,文翰林看了萧如一眼:“不如咱们打一个赌吧,你赌骆寒输还是赢?” 见萧如未答,文翰林又道:“我买骆寒——因为,如果他就此身陷,我这次这么大张旗鼓而来,岂不是要偃旗息鼓,答然而退,那岂不是大没面子?阿如,你是要买胡不孤了?” 萧如淡淡一笑:“我不赌,我连人已入局中,没什么东西可输了,无论输赢都已注定赔付下去了。何况光赢又有何趣,人生如只记成败,那不是成了趋利小人了?人生一棋,只要不中途抽身,半途而废,那就算是好的了。” 她似无意手掌轻轻一拊,坡外一株老树上就似有枝叶簌簌一动——树上有人!文翰林目光一凝,知道萧如已在与辕门中预布之人在做联系,她在知会手下‘长车’,预防突变。 文翰林面色不对,忽俯身在灰盆中用手指拈起了一小块火红的炭,弹指就向坡上射去,他久习内家指力,气走阴寒,并不惧那点火烫。那块小炭在坡顶一亮,一亮间似照亮了坡顶一块大石上的三个身影,那三人身上衣服似与石头同色,如果不是那炭星微芒一溅,只怕眼利如萧如也看他们不到。只听文翰林笑道:“阿如,你猜那是谁?” 说着,他轻轻一笑,若有深意地道:“——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他看着萧如,语音带笑,恍若轻挑:“这却不是张水部的词,而是庾不信落柘盟中的三大祭酒。阿如你熟悉江湖局势,该不会不知道他们吧,他们最近好像和袁老大颇为不睦。” 然后他又用二指轻撮起些炭灰——那灰本为轻浮之物,在他一撮之下却聚之成形,直向江中射去,一入水中,居然落水有声,只听文翰林轻声道:这么晚的夜,还有渔翁在,可见渔樵之人也不是一味幽隐的。赵无极赵老倒是不肯忘了家国的人。他盯袁老大有多久了,十年? 他轻轻拍拍掌,拍去指上之灰:“好像还有一人。金日殚,只是我也猜不到他隐身在哪儿。” 然后他才道:“阿如,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远处石头城下忽有啸声初起,然后只见两个人影越拨越高,是骆寒与胡不孤正跃起一击。棚内二人一时引颈而望。骆寒与胡不孤一击之后,胡不孤倒退阵外,骆寒却落身伏内,一刻间,只听一阵阵兵刃交接之声密密响起。文翰林与萧如也无心故示闲雅了,都站起身,紧张凝望。隔得远,虽目光精利如他二人,却也测不准阵中形势。萧如地一排牙齿咬得下唇微微发白,文翰林手也在身侧衣上微拭他赌的就是骆寒可以躲过胡不孤这一波伏击,他还要仗他破除连宫中那号称‘天下武学之宗’的李若揭提起来也颇为深忌‘长车’之势。文翰林身边这时已多了个小僮,却是陪侍文昭公的心腹童子阿染。那阿染一改平素嬉笑之态,望着远处,张开嘴都合不上来。——这是生死之机。就是他为文昭公身边侍童,武学见闻极多,却也少见过这般恶战。 石头城下伏中忽然一条人影脱身而起,遥遥而逸,奔逸中还传来一声轻笑,城上就有一余人影却如飞追下,直向远遁的骆寒追去。坡上地势高,所以可见,他们在江边渡水一战,为树影所蔽,所以倒不能见得完全。半晌功夫,那宗令的人影才折返而退。接着,萧如耳中就听到一声鸟鸣,那声音特异,分明是个信号——袁老大知今夜胡不孤伏击骆寒未必得手,他一向轻易不出手,出手务期全胜,所以他分派的还有第二波攻击的人手,为不伤胡不孤信心,连他也未告知。萧如闻得那信号,知道只有一个含义——“功败”。 ——秘宗门之伏,未能留下骆寒,看来宗令追击无功,此役已败! 萧如忽长身而立,摇了摇头,的扬衣袖。 她袖上似布有阴磷,一扬之下,坡上就闪起了一片萤萤之绿。 那分明是个信号,只见坡下一株大树上马上就有一个人影腾起,却是白鹭洲战后不知所终的“狐马”石燃。他人影腾至空中,一抖手,一个旗箭烟花就在空中爆裂开来,照得夜空一灿,然后他长呼道:“长车!” 他气息极长,声音丰沛,在江水夜风中把声音传了开去,四周似乎树影如涛,一声声反振着“长车、长车、长车……”两个字,然后只听树影簌簌,翻卷而起,秦淮河两岸,竟不知有多少人马在暗夜中暴起。石头城下胡不孤忽面色一震,碎袖飘拂,脸上升起一抹喜意:“原来大哥还布的有人,是大哥来了!” 他手下人人闻声而喜。 文翰林却没有出声,右手却斩决地一挥,阿染立时隐身而去。他的暗号没有萧如的气势,那却是一个潜藏的信号——他杀令已下,毕结将动,“斩车大计”,由此发动! 第三章短歌 石燃接到的命令只有七个字:“务杀骆寒于今夜!” 这是袁老大的命令。 ——袁老大已经铁心,务杀骆寒以定江南大局。骆寒一个人当然不足以摇动什么江南大局,他也无意为之,但他一剑惊现,那星星微火随时可能点燃江南一向久蕴的危局。石燃想起接令时袁老大那镇定而浓烈的怒气,心里还是不由一颤:袁大哥已很久没有这么动怒了。最近两月,不只石燃白鹭洲中伏,辕门七马所受逼迫也日益为甚,除他之外,羽马、铁马一一暴露,这都是袁辰龙所不愿看到的。而且他在朝廷上所受压力也日重,更何况骆寒一出手就伤了他一直最疼爱的二弟。 他布下的第二波伏击马上就要开始,这是一场猎杀,不比适才石头城下的围袭了。——他们要以‘长车’快马之力,搏杀已负伤在身的骆寒于方圆百亩之内! 石头城下秦淮河对面的江边却是一带平畴,有数百亩大小,俱是农田。空旷的田野里,冬小麦才才播种,些微有些杂草,深不掩腕。——骆寒行至江边,召来伏好之驼,才涉过冬日的秦淮河,驱退宗令,喘息未已,就看到了那支破空而起的旗箭。他也听到了那声呼喝——“长车!”那喝声极响,骆寒一抬眼,只见江右树影之中,枝条闪动,不知有多少人正破伏而出。骆寒忽仰天吸了口气,天上的空气冷冽干燥。他一回头,就见江心有一只小舟正在停泊,船上之人手里的旱烟管一时一灭,那是——赵无极! ——骆寒眉毛一挑,就知自己已落入他人算计。 他这时正驻驼平畴,归路已断,后面就是‘长车’隐于树影灌丛中的埋伏,他已返不回江边,无法再次借水而遁。而这空旷农田上,更是无可遁形。 辕门选的好位置! ——骆寒一剔眉。然后只听车声辘辘、马蹄夺夺,怪异地在这空旷的平畴上响起,然后只见一辆辆快马战车奔涌而出——“长车”之猎竟真的是一驾驾战车组就的杀局! 山坡之上,连对‘长车’声势早有预计的文翰林也不由骇然色变。他选择这么个山坡草寮观局,实在也有其深意。只为这里地势高耸,站在上面一眼望去,视野极为开阔。而草寮本为春游所建。为图豁亮,并无四壁。时值变夜——月晕之像果非无因,坡下渐有北风吹起,渐猛渐烈,文翰林与萧如心中忧切,均无心安坐,俱长身立在了坡右悬崖之畔。微月长畴的夜色下,他们就遥遥见一个少年骑驼而立。田野之上,他孤身当风,纵遥隔百丈,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来的那种孤锐的傲气。 那辘辘的车声就在他左右两侧同时响起。文翰林不由大奇——在他心中,战车本是汉代以前两军交战时的利器,后世嫌其冗笨,久已不用,他向闻辕门内隐有‘长车’一股实力,一向还以为只不过用其名号以壮声势,没想到对岸那树影之中奔腾而出的竟真是一驾驾快马战车。他细数了一下,现身的未现身的,怕不有百驾之多。那车俱是双马所拉,车身轻巧。车上,一士控辔,一士执戈,纵横呼啸,转瞬即至。文翰林沉吟道:“战阵之中,原以轻快敏捷为要,袁老大布此长车,可有什么说法吗?” 萧如微微一笑:“岂不闻建炎初年,金兵劫掠东京方退,康王嗣统,李纲用相,于治兵之道首先提及的就是一句‘步不足以胜骑,骑不足以胜车,请以战车之制颁京东、西路,使制造而教习之’。当日靖康之乱后,朝廷弃河北不守,河北巨盗杨进聚众三十余万,与丁进、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纵横京西、河南,另有王善辈,拥众七十余万,战车万乘,——其所以可以喑呜叱咤、纵横于一时者,所仗就是这兵车之力。——翰林,你于武学一道浸淫已久,只怕兵戈之事却少有知闻。百兵之用,各有不同,人为负累所限,不能尽携身边,战车虽较战马略显笨重,但可携之物多,攻可摧坚,驻可固守。何况——这长车练来本不是为一般江湖打斗的。” 要知袁老大身兼要职,所图也大,不只是一味只想在江湖中逞雄称霸之辈。他这‘长车’,说起来倒是为两军对敌时潜伏一支护卫主帅的精锐之师而建,是他视为手下双锋的左右“双车”亲手操练。当日金兵曾数迫高宗赵构于窘境。袁老大也是感念于此,才创此“长车”。 文翰林轻轻点头,有萧如在侧,果然每言必让人有所进益。 只听萧如继续道:“何况,若论轻疾险锐,当今天下谁又偏捷得过骆寒?他那‘九幻虚弧’,纵淡定如你的‘袖手谈局’心法,只怕也难制其锋锐。今夜、倒要凭这笨重之势克他于石头山下了。” 骆寒穿得单薄,北风乍起,他忽将一支左手伸进了驼颈下那块松软的毛中——那里有这整个世界都没有的温暖。‘长车’当前,他却忽平静下来,发丝沾颊,瘦肩当风。风吹着他为适才一战流浸着汗水的皮肤上,微觉凛烈。只见他俯下身,将右颊贴在那骆驼的脖颈上厮蹭了会儿,才喃喃道:“驼儿、驼儿,辕门果然难惹,除了那秘宗门暗杀之伏,竟还有这长车之利。——嘿,谁叫你当初不管不顾踏入江南掺和入这危难之局呢?现在怕收不了场了吧?就不知咱驼儿的脚力好,还是他们江南的铁骑快。你若比不过,我是定要战死的了,可你只也就要羞死。” 他似把座下的驼儿当做这世上唯一的庇护与助力。那骆驼似也听懂了他的话,四只蹄子一阵乱踏,兴奋莫名。它一向纵蹄塞外,于狼群马匪略无畏惧。只见它鼻子里喘着粗气,那气息白腾腾地在这暗夜里升起,骆寒向前够了一够脖颈,像要把头伸入那升起的白汽里——因为那是这个寒凉的冬中他所能捕捉住的唯一的湿暧了。他的面前忽似浮起了一张朋友的脸,心里隐有微痛。那骆驼却忽仰首长嘶——它身前身后,已有两拨车骑,各约五十余乘,直逼到了他们一人一驼百步开外。 左后方带队而来的就是“羽马”米俨。他身为七马之一,隐身刘琦帐下,原为军中壮士,自于车战之道极为谙熟。 右后方的来势却稍慢,因为他们等了一等统军的石燃。 石燃炽眼浓眉,双目紧紧盯着骆寒。他与他一样,同样有着一双炽烈的眼。只是,骆寒在平时却远较他显得困顿。 前方不远,似也隐有车骑暗布,那里的统领的却是‘铁马’常青。 ——辕门三马,倾力同出,长车布阵。为擒塞上明驼,同领‘长车’一派。 他们直逼至骆寒身前不远,才攸然停步。 左面的米俨忽道:“骆兄——” 骆寒一抬头。 米俨见长车之阵已成,心下稍安,含笑道:“就请下马受缚何如?” 他年纪虽轻,但领兵日久,极有气度。北风吹起,拂得田野里百余骑马儿鬃毛飘拂,把这秀冷的江南的冬景平添上一股凛烈的杀气。 骆寒却静静道:“我骑的不是马儿。” “只有那骑马的人才会下马受缚。我骑的却是一匹纵蹄横沙,不解羁绊的驼儿。” 他拂了拂袖中孤剑:“所以我不懂你的话。” 说完,他忽一扬首,天上暗云飞渡,月华为之一暗。他话音一落,就趁势一拍驼颈,喝道:“左!” 那驼儿如满弦之箭,闻声在这天地一暗间突然就向左突出。 萧如和文翰林也觉眼前一黯,天上云月相搏,地上的树影便时隐时现,时相斑驳,时陷暗寂。 文翰林道:“阿如,你觉今日局势如何?” 那盆炭火已被弃在他们身后,如两人间曾勉强燃起的一点温暖。才才共拢过,只一时就已抛弃。 萧如淡淡道:“难料。” 文翰林微微一笑:“你该也看出辕门之厄了吧。阿如,袁老大屡犯豪强,不知自制。纵无骆寒出现,日后也定无好的结局。你——该回头了吧?” 萧如侧望文翰林,知道这才是他想说的话——不错,今夜局势,到目前看似骆袁之争,但一直还有隐于暗处的他人。辕门若败,天下正不知当有几何人拊掌称快,额首相庆。坡上不是就有庾不信手下三大祭酒?坡侧还有金日殚暗伏。今夜——萧如冷冷地想——弄不好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天上月华时灭时明,明时两人就见得到远处的车骑奔突,暗时却四下里阗然一黑,萧如还未答言,只见月影又被厚云所掩,天地间猛地一黯。长夜寂寂,只有北风声起。远处米俨忽发断喝“燃箭!” 攸地,只见对岸火光忽起,那是‘长车’中人弯弓搭箭,百矢齐发。那箭上沾有油脂,风中能燃,一支支如流星般在对岸旷野里亮起,此起彼伏,照得骆寒身影时时可见。骆寒座骑虽快,但毕竟在众骑围中,奔逃不易。‘长车’的妙处也是此时才现,他们车中竟带了不知多少兵器,远则箭射——投枪飞斧、矢石俱出;近则相攻——长戈剑戟,不一而足。那车上之士分明久经训练,车中更有百兵可择,无往不克,无远弗及,端的凶悍无比。 骆寒的驼儿却并不走直路,它身形虽大,却转折便利。仗着这驼儿,骆寒左奔右突,虽陷百车之围,却一时并不落下风,要疲痹敌手后以寻可趁之机。 但车马之战,俱为远攻,骆寒剑短,自是还手不易。只见他偶发啸叫,必腾身从驼背上跃起,九幻虚弧,缥缈一击,略沾即退,不肯缠斗。只为对方还有三个‘七马’中的高手。石燃、米俨、常青,名列七马,果非凡响,俱允称一代强横。只要骆寒窥得那‘长车’稍有可趁之机,犹未得发,米俨,常青,石燃便已飞马而至,补上缺口。 数里之内,一时只见火箭流星,百车杂沓,车声辘辘中,有一驼疾驰。那驼剑虽锐,却如豹走狼群,螳入蚁穴,虽指牙尖利,却仍难脱困厄。 石头城上赵无量与赵旭犹未离去,他猜得袁老大出手可能不只设下胡不孤暗伏一击,却也不虞犹有此变,只听他喃喃道:“厉害、厉害,袁老大果为人材。” 赵旭却一脸紧张道:“骆寒,他是不是已无路可去?” 赵无量一抬首,望向对岸南头三里许处的一片树林——也许,那就是骆寒唯一可以一避这‘长车’车骑纵横之地了。 秦淮对面的平畴之间,骆寒与长车厮杀正烈,坡上文翰林忽一击掌——此时他已不需暗隐,只见两个仆人如飞般提了两个大漆盒飞奔了上来。他们一进棚,先在茅寮四角插了四把燃得正旺的火把,那是四枝饱蘸了松脂的粟木,火势熊熊,一时把这坡上照了个通亮,也照亮了坡上萧如的丽色。 文翰林望着萧如,不管坡下对面,厮杀正烈,从身边取过一袭披风,笑对萧如道:“阿如,江畔风紧,你披上吧。” 萧如摇头一笑,已经拒绝。那两个仆人却已在桌上安插了十几个小碟,碟子细白,上绽冰纹。文翰林不愧为江湖中之雅士,虽清野小酌,也用具精良。那仆人又取出了个烫斗,烫他们带来的一坛好酒。文翰林在江湖绰号“袖手谈局”,颇爱饮酒,他见今日之局到目前果如自己所料,心下宁定,便有闲心静坐而观了。 文翰林给萧如斟满了一盏酒,笑道:“阿如,你喝一口,润下肺。” 萧如目中隐有忧虑:辕门今夜伏击骆寒之事本极隐秘,却被文府预知,她已颇吃惊。看文翰林预备得又如此周到,她更不由担心。——袁老大三日前得知胡不孤要伏击骆寒,他生性谨慎,虽未和胡不孤交待——恐挫其杀气,却亲手预伏下第二道与第三道伏击,甚或准备亲身而至。看来,这一切,却均落入了他人的算中。 如今江南时局不稳,辕为迫骆寒出面已与苏北庾不信屡有冲突,偏偏文府又闻风而动,而朝中势力又大多为众人掣肘,缇骑、双车俱调遣不动。萧如心知,袁辰龙如今是碰到了他复出十余年来都没有过的大关口。 所以袁辰龙斩杀骆寒之心才会如此之切——杀鸡儆猴,他若欲傧服众人、压服口声,杀骆寒不能不说是最简略的办法。没想到今晚临到动身前,秦相府长史与左金吾李捷却于此时适时而至,说领上命与他有要事相商,同来的还有统领大内高手的李若揭的三个弟子。袁辰龙情知事情有变,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只有秘请萧如至石头城代他统领全局。萧如也是到了江边,才知道文翰林在等着自己。 ——忽听文翰林道:“阿如,你可知我这平生有三事最恨?” 萧如一奇:“噢?” 纵曾亲密如她,也是少有机会听文翰林吐露心事的,不由问道:“是哪三件?” 文翰林淡淡道:“我第一恨,是错生于文府。” 萧如一奇,“为什么?” 文翰林一抚膝,慨然道:“我也算自许甚高之人,但江南文府,家门清贵,清华家声,所历已过百年。人材久盛,偏我身为正宗长子,如生在别家,以我才调,自可超出前辈,令宗族一振,更不说令旁人夸羡、后代景仰了。但我偏偏生在文府之中,不是我炫耀家门,你也知道,我们家,文武两途,功名举业,连求仙学道,青楼游幸,各式各样的人材,都已数不胜数,要想超出前辈,一振一已面目,实是太难太难了。” 萧如便叹了口气,她知他所说的乃是实话。不说别的,只是令祖文昭公,怕就是他终生无法逾越的一道屏障。 文翰林继续道:“第二恨,我是恨袁老大,上天偏将我与他生在同时。这十年,我文翰林文难以高举入朝、以居廊庙,武不能江湖振作、一逞独步,俱是拜他所赐。” 他忽仰尽一杯酒,叹道:“恨啊!恨啊!” 萧如面上不由就浮起了一丝同情之色。她安慰道:“你的‘袖手刀’与‘淡局百步’,当今江湖,及得上你的人不多了,就是比辰龙只怕也未遑多让。” 文翰林一摆手:“武功且不去说它——我赢不了他,这是肯定的——但就是势力之斗,我就算赢了他,后人也会评说我倚仗家门优势。对于一个赤手空拳出身的人,我如何胜之,最后总未免胜之不武,这已注定是我的二恨了。” 他垂头凝思了下,才注目向萧如道:“你可知我三恨恨什么吗?” 萧如一愕,掠掠鬃发,目露疑问。 文翰林一字一顿的重重的道:“是、你!” 萧如脸上闪出了一丝苦笑。文翰林已冷冷道:“是你毁了我对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的幸福之感。前两恨我此生尽力,也许还可消除,可这一恨,却只怕要人生长恨水长东了。” 他的左眼皮忽然一跳,注目秦淮河对面,口中发出一声轻“咦”。 原来骆寒正策驼试着向南首树林冲去。但只冲了数百步,车骑回折,就重又把他截下——他已被迫向东兜转。 萧如于其神色间就已察知其意。南首有伏,她心中一阵惊凛:原来文翰林今日不仅只是观局,他已布好棋子,要倾力出手。她面上却神色不露,淡笑道:“翰林,今夜观局之人即然不少,咱们如此两人小酌闲坐,却把别人都晾着喝这北风,未免太过小气了吧?” ——既然来的都已来了,不如让她直接面对。 文翰林大笑击掌:“不错不错,反正这几个客人你迟早要见的。” 然后他忽站起身,冲坡上叫道:“辛兄,严兄,钟宜人,三位下来共饮一杯如何?” 坡顶一静,然后一个男音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听步声囊囊,坡上三人已鱼贯而下。 文翰林又冲左手山林望了望,暗皱了下眉,似也判断不清那人是否在那里。口里呼道:“金兄,何妨过来一坐?” 左边密林之中寂然无声,半晌,文翰林都以为自己喊错方向了,才听一个怪怪的声音道:“也好。” 那人似只粗通汉语,声音怪异,萧如唇角微撇——为了今日之事,连一向传闻的北朝高手也来与会,秦相与文府为了剿除辕门势力,真可谓不择手段了。 只见门口人影一晃,先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瘦高男子,另一个矮矮壮壮,最后一个却是个女子。那落在最后的妇人神色端然谨肃,想来就是所谓‘钟宜人’了。‘宜人’原是朝廷对有品官吏之妻赠与的封号,难道这女子的夫君曾是朝中五品官吏? 萧如正自打量,文翰林已肃手让客,对她介绍道:“阿如,这三位你可能都没有见过,但想来久已熟知他三位的大号,那在江湖中,可称得上叮当响响叮当了。这三位就是苏北庾不信庾兄所创‘落柘盟’中的三大祭酒,江湖人称‘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三位是也。” 那三人并不入他们这一席,却于旁边被钉在地上的一张粗木桌边坐下了,意态间虽与文翰林有所合谋,却仍自成一脉。 只那矮矮壮壮之人咧嘴一笑,其余两个并不开口。萧如仔细打量着那三人,似是要在他们动静之间看出他们的虚实。 说话间,门口已又走进一人,文翰林对他似更为在意,侧手一让,道:“这位就是金兄。” 只见那人打扮穿着虽如南人常服,但鼻眼眉目,却与中原人士颇异。文翰林又冲那四人道:“这位就是名驰江南、‘江船九姓’中以识见技艺传名一时的金陵萧女史了。” “落柘盟”三人微微点头。那“金兄”却似惊于萧如如此艳色,开口道:“江船九姓?那是什么名号。” 他似不是汉人,一口汉话驳杂不纯。文翰林却也不对他解释,含笑肃手让他入座。 萧如却忽面色一冷,冷冷道:“金兄可是从北边来?” 那金姓人一点头。萧如却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有轻忽也有怒意,然后只见她面上已怆然变色,拂袖而起。那金姓人本是才才坐下,她一站起,袖子一带,一下就拂落了一只瓷杯,那杯中犹有残酒,直向那金姓人膝上泼去。那人却不慌不乱,伸手反腕一接,竟是极高明的手法——他手并没向那杯子迎去,却似于掌心发出一股吸劲,要把那杯子吸入掌内。没想杯子落得看似无意,却实蓄了巧劲儿,轻轻一旋,几乎已脱出那人控制。那人‘咦’了一声,手腕再动,杯子就如受大力,再次向他掌中投去。就在他将接未接住之时,那只杯却适时忽然爆了开来,砰然一烈,酒水欲溅。萧如所修‘十沙堤’心**内劲并不如何强悍可畏,但其中的兜转曲折,前劲后力,却层次分明,大是特异。那人面色微惊,一只手不收,却见他面上气色忽暗金一灿,一只手竟似大了许多,竟闪电一伸,把一只就要爆裂开的杯子当场捏住,那杯子登时被他纹丝合缝地捏在了一起,里面将溅的酒水竟然一滴未漏。 果然好功夫!萧如已变色道:“果然是‘摔碑锁腕缠金手’,翰林,你真出息了!对付袁辰龙我不恼你,毕竟那是你们男儿之事,人生百年,谁不会做一些无谓之斗?可连北地‘金张门’高手你都勾引来了,你也算……无所不用其极!” 她本一向清婉,但这一发作起来,也真有鱼龙惊变、山呼海雨之怒。落柘盟三大祭酒神色微变,文翰林才待开口。萧如已变色叫道:“我倒也不管什么家国之恨,可我父我祖俱是于金兵渡江之时丧身于‘金张门’围攻之手。他是那一个?金日殚?金蝉飞?嘿嘿,——就是你所说的金日殚吧?‘金张门’擅‘摔碑锁腕缠金手’的目前要数他了。如此恶徒,我萧如怎能与之同席!” 她忽一拂袖,袖风飘起,沛然柔宕,那满席碟盏就被她一扫而落。她适才说话极快,落拓盟三人虽听得清清楚楚,那金日殚于汉话本半通不通,正在愕然间,就见一桌菜肴已被这不知如何突而发怒的女子拂落于地。却于这时,只听对岸一声长啸——骆寒终得空隙,直向南首树林冲去! 众人也没想到,萧如就于这时身影一展,已出棚外。她原精擅承自六朝的江湖久已绝踪的‘十沙堤’心法,这一跃之式极为曼妙,轻轻一纵就已纵上了草寮之顶。然后她忽一拂袖,那男子式样的长衫袖中有一根丈许长的绿绸彩带就忽随风扬起。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她的动作曼然随意,似是随便的拂袖倚栏一般,可袖中飞舞而出的那根绸带竟在风中柔宛直上,虽轻袅柔弱,却直飘扬至高及丈许。那绸带上似早涂了磷脂,那磷脂一沾北风,就乍然一亮,映得那数尺长福竟碧光荧澈,灿然亮丽,在这茅寮顶挡住的火把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钟宜人惊道:“幽兰露,如啼眼。” 所谓“幽兰露,如啼眼”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所自研的燃磷传讯之物,想来百丈外的对岸都可以看见。 文翰林一怒:“你居然……还如此报讯。看来倒不愧袁老大派了你来!” 他一拂袖,身子已扶摇而上,直抓向那绸带。 萧如那绸带却已收缩如意,避过他的一抓,竟已返折袖内,她口里已长啸道:“南首有伏。” 江风很大,她声音飘荡,不知可能及达对岸,但绸招上的磷光一灿,对岸想已看见,果见对岸‘长车’略微一顿,石燃似传了什么戒备的命令。文翰林此时再做何举动都已无及。萧如这才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竟在茅寮顶坐了下来,淡笑道:“翰林,寮下我已羞与同席。你今夜准备得可真够精细呀,如果能,你就仗着那北方蛮子之力把我萧某也留下来好了。” 她声音清凛,里面有一种说出不的鄙视。 只听她静静道:“你伏就的驱骆吞袁,渔人得利之局,只怕骆寒也不会那么轻易为你得逞。” 文翰林冷笑道:“好,没想那骆寒倒不傻。我本想还能让他再拖‘长车’小半个更次,才能脱身,引那‘长车’入南首树林之伏。没想他这时已先看了出来。不过这又如何?‘斩车’之计不过提早发动罢了。” 萧如在草棚顶发飞袖舞,宛欲乘风,含笑道:“骆寒岂是轻易遭人利用之人。如你当他全无心机,那可就错了,他劫镖银,杀缇骑,嫁祸耿苍怀,辗转过千里,可不是一个全无心机的人做的。” 她口中轻笑,心下可不轻松,暗想:原来文翰林连今夜计划的名字都如此直截:直名‘斩车’!那么今夜,文府定是决难善罢了。 今夜——本是辕门伏击骆寒做就的一个局。但焉知螳唧捕蝉,黄雀在后,局外有局。看来这也是文府潜忍多年后苦心筹谋、倾力一发,要摧毁‘长车’、破败辕门的一个局! 她望向东首城中—— 辰龙——事变如此,你、还没有脱身吗? 骆寒是在斩断对方二马拉车之套后才有一隙得以冲出的。长车那本极谨严的阵形被他突袭一击,稍显散乱。他已双腿一夹,不待呼喝,驼儿已明他之意,放蹄向南首树林方向直冲而去。骆寒却忽身子向后一仰,平躺在了那驼背上,一支弧剑挡尽射向他人驼的箭矢。可长车一乱之下,已经重整,在石燃、米俨与常青的督率下,依旧分左、中、右三路,向骆寒疾追而至。 就在这时,石燃望见对岸有绿帜一招,立即向米俨喝道:“南首有伏。” 他曾见文翰林出现在草寮之中,已料定是文府之伏。米俨在车上一回首,问道:“如姊可遇险?” 石燃也料不定文家今夜是否已打定主意和辕门翻脸。稍一寻思,叫道:“拿下眼前之人再说。” 米俨、常青便不答话,急向骆寒追去。 此处虽距那树林虽犹有数百步,但驼车俱快,转眼即至。只要一入林中,车战不便,长车之优势必然转眼消逝过半。 石燃心中大急,今日虽三马同出,却是他统令长车。 骆寒距树林不足百步时,已追在最当先的石燃忽大叫道:“助我!” 他车上之士忽一挽两马的套索,那套索竟似有弹性一般,被他这么猛力一拉,加上两马前冲之势,登时拉满。石燃双足在那套索上一点,那驭者手一松,借那反弹之势,石燃人已如弹丸般跃起,直扑向距他不足二十余步的骆寒的背后。 他这蓄势一扑骆寒也不敢小视,反臂出剑,剑影一晃,就向石燃而势迎去。后面数架长车上箭矢齐发。他们这次取准极低,竟是向那驼儿四足射去。骆寒一揽驼尾,手中剑势不改。依旧向石燃迎去,人却翻身一荡,揽着驼尾,身子一晃,已踢飞了眼看要射中他驼儿的数支长箭。 左右二侧却已有数车奔至,车上之人忽一挥手,掷出长索,直向他一人一驼套来。骆寒方迫退石燃,人已在驼峰上直立而起,两足连踢,一一踢飞那套索,人与再度纵跃而起的石燃又战在一起。忽又一索又至,他一脚踏住,那掷索之人耐不住那骆驼的冲力,直被拖下车来,惨叫声中,已有车轮从他身上辗压而过。 稍后的米俨也知如骆寒一入林中,只怕如虎添翼,此时不奋力相截,更待何时?他一拍马背,人已飞身而起。那面常青也一挥手中双链,却驱座下‘铁马’,以马战之力,逼迫而至。一时“辕门”三马,同击骆寒。骆寒在驼背上瘦影翻飞,如踏平地。他时立时卧、或俯或仰,卧时头靠驼颈、翻身即藏入驼腹,这一套驼峰出剑,千劫百变,却是骑战之术,在他手中竟极为熟顺。但石、米、常三人之联手之力岂可小觑。他座下驼儿为他三人所累,不由奔腾稍慢,后面‘长车’已渐追及,兜头迎转,把骆寒一人一驼生生隔断距林中不足五十步之外。 骆寒忽一静,以一招‘虚弧’之术再击退米、石、常三人联手一击,然后忽端坐驼背,目中神光冷然而视。石燃与米俨都是落地而立,一仗双掌,一持长枪,与骆寒冷凝相对。‘铁马’常青却如霹雳般卷上,手中铁链舞得矫若龙蛇。骆寒喝了声:“好!”拨剑反击,立时还以颜色。只听一阵‘叮叮’连声,剑链相交,于瞬间不知已交碰了多少次。‘铁马’常青却暂为退后,暴裂如他,面上却已现出了豆大的汗粒。 后面的长车已陆续赶上,渐成合围,车声辘辘,长风烈烈,听得人牙根发软。惨淡月华下,只见骆寒左臂上一片暗褐,却是适才于石头城下斗胡不孤与宗令所受之伤这时爆裂开来。骆寒于百忙之中,忽撕下一片衣襟,以牙咬住,裹住左臂之伤。他这一下突然停手裹伤,虽就此右手虚垂、剑悬鞍侧,但米、石、常三人知他出手极快,常能杀手于倾刻,也就不敢轻——何况他们知道这样拖下去,若能合围紧固,反对自己有利。 骆寒裹伤才毕,却忽弧剑出手,直向石燃掷去。石燃大惊,万料不到他会于此时弃剑! 那剑挟一抹光弧转瞬即至,他一避居然未避得利落。却是米俨代为援手,长枪一击,直挑那掷来短剑。那剑却恰于此时适时一转,算定了石燃所避方向一般,又向他追击而去。‘铁马’常青忽一声爆喝,手中双链直向那只弧剑砸去……那边骆寒自己身形却极怪异地一翻,人就已不见,‘长车’之人只觉他一下似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就在他们一愕之间,骆寒已从那驼儿跨下钻出,自它两条前腿间突然冒起,一跃已跃上了距他不足十余步的隔在他与树林之间的一驾长车车辕之上。米俨长身回返,长枪直刺。那车上之人似也没料骆寒会这么忽然冒出,驭手被他伸手一拖人已带离驾座,另一士也被他一抓而伤,踢落于地。车旁执戈之士犹在错愕中,骆寒却已以手控缰,一催那马儿,直向追来的米俨迎去。 他似极善驭马,那马儿在他手下,前冲之势较在刚才的驾车者手中犹为迅速。米俨长枪一挑,一招‘痛钦黄龙’,力大招沉,凛然而至,要欺骆寒于空手之际。骆寒却一侧身,避过其锋,伸手一揽枪缨,人已顺势荡了出去。石燃本刚避开他适才所掷‘孤剑’,一跃而起,却正赶上迎上来的骆寒。 他跃得高,骆寒来势却低。石燃双足一踏,就势向骆寒肩头踏去。骆寒却拼他一踏,只听他肩骨上一声轻响,人却已一手接剑,两指挟住了那眼看要坠地的弧剑之尖,左手手指已点向石燃左足上涌泉大穴。两人均一声低呼,同时坠落。骆寒落地前忽飞踢那骆驼一足,叫道:“走!” 那驼儿趁着局面一乱,已一跃向那林中钻去。骆寒背后米俨长抢已至,常青的铁链也呼啸而来。骆寒左手反手一抓,右手剑就已在石燃肩上带过。这一剑伤及筋脉。石燃登时一手如废,但米俨枪转横扫,骆寒胁下受了他一击,只听“咯”的一声,好象肋骨已断了一根。这一击极重,骆寒人似已重伤,被这一势之力,人被打得飞起,竟像是被那一枪扫出了阵外。 ‘长车’之士齐齐一愣,没想米俨会一击得手,以为骆寒已负重伤,正待追杀。骆寒那被扫出之势本来看着似身不由已一般,可在众人一愕之际,他身形才出阵外,就单足一点,变跌落之势为疾扑而出,人已向他驼儿扑去。米俨面色一变,喝道:“射!” 众矢顿发,骆寒哼了一声,那驼儿也一声低鸣,他一人一驼俱已中箭,但冲势不减,直向那林中卷去。 石燃喝了一声:“追!” ——骆寒已伤,好容易才伤他于一击,且看来伤势不清,他们此时不追,更待何时?已顾不得林中萧如预警之伏,务求毕全功于此役! 文翰林于山坡上一见长车将入树林,手中杯子就用力一摔,落在地上,声响清脆。 从坡上到对岸那树林之间的路上,就一迭声的有异声响起,似是把这个摔杯之号迢迢递递地传了开去。 骆寒所乘的驼儿却是胯上中了一箭,它也知忧急,并不停顿,五十步对它不过是数纵之距,转眼已进了那片树林。那片树林却疏疏密密,疏不掩月,密可藏人。他一人一驼就在那林子里绕起圈子来。骆寒三绕两绕,就已把长车尽带入这片不足两亩的生于凸丘微洼间的树林之中。 长车奔势果慢,他们战车之利果为树林所限,但也就此把这林中封得个滴水不露。骆寒又兜了两圈,无路可退,他象并不急着要逃一般,反忽回头冲石燃一笑:“你的麻烦来了。” 石燃一惊,他此时已有发觉。他先预得萧如报警,已知这林中定有埋伏。但他一向轻视江湖豪雄,纵势跨数省如江南文府,他也一向不太入眼,不相信他们真会对“辕门”硬来。只见他将面色一沉,喝道:“林中有伏,米俨,你左向,常兄驻守防敌,余人跟我进击。” 他一语才落,分布停当,只见骆寒忽长啸而起,直跃向一株白杨的树杪。那白杨生得极高,众人一直未及放眼向那树杪望去,被他身形一带,举目一顾,才发觉,那树梢之上,却正有伏兵! 骆寒见势极准,如他在石头城百丈之外,就已测知胡不孤操阵暗隐之所在。他分明已见出那棵白杨就是这片林中阵眼之所在。他知自己遭人构陷后,虽情势危急,却也极快速地做了判断。他今夜本为宗室双歧所约而来,知自己与他们并无深仇。辕门忽现,那分明就是他们走露的消息。但他们决不会无意中要点燃自己与辕门对搏之势,想来必是要借力杀人,那潜伏的就定还有人在!他骆寒岂是好欺之辈,虽拚着负伤,也要把长车带入这树林之中,就是要逼那潜伏待击之人提前出手,了这他与长车困斗之役。 他身形才拨向那树杪之上,树顶之人就一惊。这树顶果为林中阵眼,顶上埋伏的就是白鹭洲中曾伏击石燃的徽州莫余。今日‘斩车’之计却是以他为统领,尽率文府精锐,江湖六世家,海南琼崖剑派与蜀中川凉会,俱是久受袁老大压制之人,务求毕功于一役。 他猛见骆寒忽弃长车对手,直扑向自己,不由大惊。 骆寒是含忿出剑,他虽迭为辕门所伤,但并不怨忿辕门,江湖争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过如此。但他痛恨卑鄙奸宄如文府已极。这一剑挟忿而出,竟有他适才苦斗长车时也没发出的绚烂的光彩。只听他长喝道:“疾!” 莫余大袖一扬,人已如大鸟一般在树顶飘忽而起。他起于不意,一剑之下就被骆寒破了他一只罡风大袖,一条伤口由肩及腕,尺许余长,痛得他吸了一口气。 骆寒却不容他再落身树上,从容布局。于空中双足一踢,竟直逼得莫余不得不落身于地。只听骆寒在树顶笑道:“你害我玩了半天,现在,该你们拿出些本事来了吧。” 莫余才才落地,地上长车知为强仇,已然发动,他无暇答言,已入战局。 石燃却盯着他“哈哈”“哈哈”了两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见,只是突晤峥嵘时。莫先生,请了。” 莫余一咬牙,他适才隐忍不发,只为想多借骆寒之力疲痹敌师。这时主帅亲陷,只有一挥手,喝道:“攻!” 他“攻”之一字一出,那树杪草丛,木后石巅,只见就有一道道攻击奋起,直袭而至。——文府麾下、‘斩车’之役,已全力激发! 石燃面色一黯,却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所料大有错误,——文府人不只已出了手,还是倾力而出。所伏之人竟较‘长车’多出倍余,而且俱是好手。他一咬牙,那坡上萧如与石头城畔胡不孤,是否也已陷入危局? 骆寒神色一松,知自己所料果然不错。只听一片惨哼响起,有长车的,也有埋伏着的文府之人的。骆寒不再出手,只以小巧功夫带着那驼儿闪避。他在林中连兜连转,适时出手,倒少攻击长车,已把本还暗伏以布陷井的文府埋伏一一清现,引得辕门之人与那文府伏兵全面相对。 众人这时已无余力挡他。‘长车’与文府,一遭突变,一为久伏,才一碰上,就剑光石火,砰然而震。 ——石燃虽预知林中有伏,也没想这一入伏敌数之众,点子之硬,远超出他所逆料。更可怕的是敌手早有准备,带的居然有钓枪,还有下绊索,专为缚马而来。只听马嘶连连,一连串的都有马儿被刺杀绊倒的声音。然后车颠辕伏之际,树杪草丛,就有伏兵杀出。石燃与米俨同时色变,冷哼道:“小心,来的有川凉会。” 他看得极准,辕门曾为蜀中川凉会势力浸张,应镇蜀余介所请,将之驱出川中平原,迫之避入极为苦寒的大小凉山,所以辕门和川凉会可谓无解大仇。文翰林谋定而动,这次他能动用的力量几乎全调上了,力求借骆寒之机一击搏杀去他心腹之患——‘长车’。 设伏中人还有南海剑派。文翰林算度精细:南海剑派向以剑势诡异见长,世据琼崖,而“川凉”会却是居于川中与大小凉山一带,这两派俱在地形险怪之域,用以林中搏击“长车”,正是以已之长,克敌之短。“长车”一开始还有意追杀络寒,但文府中人分为六支,分为江南“六世家”中人率队。莫余,端木沁阳俱在其中,攻势强悍,不可不全力对敌。 骆寒眼见已把文府埋伏与‘长车’撩拨于一处,自己反可脱身事外。他数旋之后,忽然带住驼,冷注看着场中搏斗。‘长车’此时已无力追杀于他,只剩下三五车骑与他对持,但骆寒双目如冰,那几乘车骑虽百炼成钢,却也不肯冒然出手。 骆寒忽一拍驼颈,冷声冲莫余道:“你们不那么想参战吗?那这斗事留给你们好了。” 他身子一挺,忽驰驼而出,直向林外。犹有长车欲侍追逐,石燃却已咬唇道:“让他走。” 他们杀骆寒本就是要遏制文府趁势造乱,如今乱象已逞,那只有直接的斩锋折锐。 然后凝目莫余,对米俨、常青冷声道:“正点子已经翻牌,那倒不关骆兄的事了,咱们还是把这里了了再说吧。” 他语虽勇悍,但百辆长车所遭摧折已过三成,余者皆陷苦斗。 石头城上赵旭忽向赵无量道:“长车遭困?” 赵无量点点头。他面目萧肃,这本是他一意布就之局,但眼看辕门中伏,不知怎么,心中反有英雄遭困之感。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听他静静道:“文家这次果然准备充份。袁老大,袁老大的难题今日算来了。” 赵旭望向城下,胡不孤已觉查不对,他本无意参入长车之围,但这时已不能不动。 赵旭道:“胡不孤要增援?” 赵无量冷然而笑:“没有谁能增援,——今日可着头做帽子,每人都有每人的麻烦。” 赵旭跃跃欲试道:“大叔爷,咱们可要过江看看?” 他大叔爷却笑了:“咱们也还有咱们的事……” 正说着,忽见赵旭目光一凝,抬头望去,只见骆寒正骑着驼儿从那疏林中缓步而出。赵旭松了一口气,辕门、文府,俱不在他一个少年人犹有血性的意中,他所在意的倒是这个仅晤一面的的塞外之人。 他以为他会就此走了——如此一夜,两番伏击,以辕门之强,他能脱身,已为大幸。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没想骆寒策骑并不快,只缓缓地在那田野平畴上慢行着。北风愈紧了,吹着他一人一驼伤后失血的身子,让远观的人都代他觉出有点冷。——秣陵的冬是萧条的,风也是一条一条如巨帚般在大地上扫过,似犁耙一样要在这大地上刮出些深痕来。那风也扫荡着骆寒的单衣瘦体。骆寒衣襟飘荡,慢行无声,离背后杀声已经渐去渐远。待走到千余步时,他却忽一声低哨,止住那驼,人却下驼坐了下来。 远处观局之人不由一寂。只见他就那么落寞的坐着,适才之缠斗苦战、生死决斗对他似已如陈事。那些江湖险斗、势力倾轧,原是缚不住他一颗孤独的心的。只有这长风荒野,——赵旭远远看着,觉得才是他想归身偕伴的一场人生。 他先面色寥落地拨下驼儿胯上之箭,从囊中取出个小布袋,给驼儿上了伤药。那驼儿轻轻低鸣,象并不在意自己之伤,倒催着主人照顾下他自己一般。骆寒看着驼儿,眼中才有些湿润。那长车恶斗并不会让他哭泣,只有这驼儿,会牵动他情肠之所在。适才突围,他的腿上也中了一箭。这时他轻轻拨落那箭,那箭原有倒钩,似乎还梁有麻药,骆寒只觉一腿渐渐麻痹。不过这麻意还好,倒让他拨箭少了些疼痛。他注目西北,如远远地把什么东西凝望看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也在想着天上那遥隔难见的两颗星吗。只见他一时裹伤已毕,扬起头,看着这个荒野——他曾多少次独坐荒野呢?在塞外之时,练杯习剑之余,他岂不是夜夜都要这么独对荒野。那是他独返天地之初的一刻。人世荒凉,生人为何?人死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这些事他是不太当意的。那他练剑又是为何? 他似寂寂地在把自己生平中一些最重要的事想起。百年倥偬,所求难达,只有这荒野,是他想将之陪伴留连的了。他轻轻一叹,但今天不一样,这块田野让他感到一阵寒凉又一阵温暖,因为那田野上有血洒过。那是他的血,他知道他的血是为谁流的,那血因为有一个流的因由而让他感到了一点温暖。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份安然,喉中却忽起放歌之意。 坡上诸人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就突然坐下。骆寒凝思了下,似是在想要唱一些什么,遥遥地只见他从地上折了个什么,就唇就吹,那却是一片草叶。这却是骆寒独居塞外,为偶尔一破天地岑寂,久已惯于的一项玩耍了。只是这玩耍却不似小孩提时的烂漫,而染有了一份天地间生人的凄凉。那叶子一颤,被他吹得凄厉嘹亮,在这空空的四野里,尖利而出,若有音韵。 然后,骆寒忽仰声而歌起来: 我行于野 渺然有思 未得君心 恨意迟迟 我行城廓 翘首云飞 未携君袖 恨起依稀 我来临皋 日落水激 未抚君带 谁与披衣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君欢 无语伤悲 …… 那歌词句皆短,但尾音极长,似为塞上之音,直如马嘶驼吟。混入在这田野的长风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数里之内颇多知音之人。旁人只觉那骆寒歌中阻滞,萧如在茅寮顶却似听出了那少年不曾明诉的一番心曲。生人啊生人,所求常不可得,所托若明若灭,能抵御这无常而有涯的生的、能证明你曾存在于天野间的究竟有什么呢?有的人累世暗然,却也会偶尔放歌,那歌一破天野的空寂,而想让其听到的人,会听到吗。他听到后,又会做何思解? 萧如下颏抵膝而坐,虽善歌如她,听了那歌,却也说不出什么了。只觉得那风吹得越来越冷,直要裹挟尽人身上那残存的一点热气去。但那歌却是这寒凉一夜中生者的反抗,为证明自己一场不说骄傲、但毕竟未曾低头的所在。为证明自己一腔热望,一番感寄,一回相遇,一生枯守。那歌,究竟在唱着什么呢? 赵无量于城头白发萧驳,胡不孤在城下碎袖苍冷,连文翰林也怔怔一避。这秣陵的冬里,歌起一夜。可歌者情怀,难道只有这北风一寄? 歌完,忽听骆寒锐声道:“辕门伎俩,想非仅此。还有什么第三波伏击,那就来吧!” *** 石燃于林中之战已至酷烈。“长车”伤折之甚仍。他们虽得预警,但事出不意,如非萧如事先报警,只怕袁辰龙所苦心操练就的‘长车’此时所余已无一二。 文府之人也伤折惨众。但他们蓄势而发,人数较之‘长车’还多了一倍有余。所以‘长车’虽斩杀亦众,但不得解围。 石燃心中一烈,他是主帅,见局不明,至陷‘长车’于危怠,心下自责,远较他人为甚。他已发觉形势紧急,与米俨、常青长叫通知,命常青戒备,米俨拢好余车于林中最疏落处布阵以待,他自己却带了五架锋骑弃车乘马,纵横突击,拚尽己力也要给自己一方换来喘息之机。 莫余,端木沁阳,与汝州姚立之三组人马却已盯上了他。他们今夜之图本就是最大的消耗‘长车’的实力。能够根除之当然更好。米俨身边人多,伤之颇难,铁马率众备防,也颇为难犯。所以一意要集合兵力,先斩了石燃再说。 彼此已有白鹭洲所结之恨,何况石燃适才于林外分明为骆寒所重创,此时不杀之,更待何时? 他莫余与端木泌阳二人迭番向石燃进击,不一时,石燃已满身浴血,却纵横驰突,不肯暂避锋锐。他以所余部从不足十一之数,引动对方过半人手,就是以图缓解危局。莫余一双大神挥舞,人影已又跃起。 石燃凝目对视,要静待他全力一击。 没想莫余盘旋升至最高处,忽一泄气,身子疾泄而下。他这手竟是虚着! 他已引动石燃注意,就在他一泄之际,出手却是他身边的端州端木沁阳与汝洲姚立之。石燃忽觉背后风袭,有暗器招呼。一惊,才知原来南漪三居土也到了,于此万难防备之处也出手夹攻。 好石燃,忽满含歉意地望了为他驾车之人一眼,那人也是他摩下之士,百战成交,石燃与他目光一对,眼中彼此已有坦荡之意。这一着是弃卒——‘长车’中训练时原有此势。但寻常门派,断难为此,纵主帅欲为,步卒也不肯。石燃忽一挽他手,将其向后悠出,那兵士略无所惧,竟以肉身挡住了背后暗袭。石燃双腿已连环踢出,逼退端木沁阳与汝洲姚立之。 然后他只听身后一声闷哼,知驾车之士已中暗器。他这一着大出意外,莫余却于此时拨地而起,倾力一击。石燃不惜牺牲袍泽,要谋的也就是他的一击。只听他一声大叫,双手“绝户爪”搏命而出,竟不顾莫余横击他双耳的两袖,只一伸颈,莫余的两袖就同时下偏拂在他双肩之上。他肩受重击,都是莫余大袖中所蕴柔狠之劲,石燃并不阻停,却一咬牙,一双虎爪已扣向莫余双肋。 莫余久已知他悍厉,收腹含腰,要待避过来势,却没想到他已是搏命而搏。石燃愧已无识,已拚却一命也要诛敌主帅,以长车布阵喘息之机。只见双袖之中袖箭齐发,登时有数羽直入莫余胸肋。莫余脸色惨变,哀呼一声,痿然倒地。石燃却回头冲那犹勉力来倒,挡住他后背的兵士说了句:“我为你报仇。” 说着,他舍身一跃,提起‘大佛门’的‘慈悲大法’,‘慈悲大法’本为少林之外少有的一门佛门心法,本为舍身成仁之意。一运之下,可以奋起此身余力。石燃一跃劲疾,只一跳就跳至南漪三居士身侧,那三人没想他重伤之下犹敢动此刚烈之气。他一双虎爪就已已抓碎了南漪三层土当前一人的喉咙。余下两人大惊,正待出手,却见那死士已合身扑来,面色惨厉,他要以重伤无救之躯再助石燃一次。 那死士身子撞向南漪湖余下二居士那风度翩然儒雅的身躯,目光却一直望着石燃。他的心神已经散乱,他只想凭这目光告诉石燃一件事:我不怨!虽你以我挡敌,我不怨,咱们当日同入辕门,所谋本非一已之安,而为天下大事。石燃触他目光,心中一酸,脸上就有两滴泪水滴下。他知这部下临死之望是为了消除他万一得逃死于此役后的悔恨之心。他只轻轻低吟了声:“好兄弟!” 那人却已撞向余下的南漪二居士。那二人虽身在江湖,也是头次陷入这惨烈之局,心中几乎同时后悔——不该、不该参于这袭袁之役的。他二人不由一避。石燃得机,已一腿踢裂了其中一人之肝脾,那人痛呼倒地,另一手袖箭就此悉数打出,全射进余下一人心口正中,南漪三居士名振徽南,却转瞬间同毙。莫余伤重已极,这时合身扑至,石燃却不接不挡,由他一袖尽在胸前,口中一口淤血喷出,如壮士之血,三年凝碧,化为固形般向莫余面上喷去。他一双虎爪却亡命向莫余两腰一挤。 莫余面色一痛,那一双手从他两腰夹入,狠狠收紧,竟直抓扰到他椎骨。“啪”的一声,莫余身子一阵抖动,椎骨已断,但脑中还有意识。他含恨地看着石燃,心中痛悔:绝不该、绝不该以为这小子伤重可欺。 莫余已然无幸,端木沁阳与姚立之心情微乱。石燃身后,米俨已结阵而成。他知狐马遇险,人已扑出,大叫道:“老大,速退!” 石燃飞身踢断身后围攻麾下车骑的几样兵刃,叫道:“退”。那几个部下应声而退。王饶追击而至,石燃一人断后,奋起伤重之身,竟又拦下了他们。 只此一刻,就已足够,他麾下随他阵中冲荡,搏死相随的仅余的几个袍泽已退入车阵,只要一入阵中,石燃情知,以‘长车’固守之力,起码情势已安。他眼看王饶等从他身侧跃过,已无力相搏。他自己口里一口气微泄,——他此时虽伤重,但适才出手过悍,斩杀莫余,所以敌人反有意无意地避开他而去。 他一跃近丈,只要再一跃,就可跃入车阵中箭矢可护的范围。忽觉一剑向自己背后之心脉刺来,他顺手反击,竟是‘大佛掌’。可那一剑之风飘然雅致,石燃脑中一乱,惊觉那一剑竟是如此熟识。他冒龚大佛弟子之名与宣州林家林致相交多年,就是闭着眼也认得出那是一招林家剑法,——小致也来了?石燃不知为何手中杀招招意俱是一顿。他这一击之下,知道剑法犹显稚弱的林致可是万难挡住的。 可两人对搏,如何缓得?就在石燃一顿的关口,那一剑已中鹄的。这一下石燃是再也撑持不住了,他缓缓而倒,在倒地前却转过了身,回目望向那刺杀他之人,那人青衣静面,正是林致。 林致似也没想到一击得手,于此战阵乱局之中,他适才只见石燃的勇悍。他的剑插入石燃之背,他适才分明反击,那一手,他知自己是避不过的,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会停手? 林致怔愕之下,手中之剑都忘了收回,愣愣地被倒地的石燃带得剑尖垂落。林致喃喃道:“我杀了你了?我杀了你了?” 他出道不久,今夜一开局他就一直暗暗盯着石燃,这却还是他第一次杀人。他话中语意犹有不信。 石燃一双眼有些悲凉地望着他,口里涌出一口肺血,轻轻道:“是的,你终于杀了我了。” 林致面色迷茫,他这近月以来蚀骨之恨,被骗之侮终于消散了。那梗压在他心头的似乎永难报复的恨之入骨的人终于将死,可不知怎么,他心中反而没觉一丝轻松,反添悲梗,空空的,空空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在这荒林野外,让他只是想哭,抛剑而哭。 石燃却在倒地前忽一抬手,轻轻拂了下他的脸,轻轻道:“小致,没什么,江湖也就是这样了,我不怨你。” 四周杀声入耳,是文府在攻长车的车阵,林致只觉那颊脸上的一下轻拂还恍如昨日。昨日,似乎仅昨日他还与石燃言笑无忌。是什么,是什么把这一切都偷走了?是这要刮走一切人间温凉的旷野之风吗?他只觉得、只觉得天上那月华恍惚得可恨。而风,把这地上他熟悉的人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吹走了,把他初入世事的心似乎都吹凉了。 他缓缓倒退几步,喃喃道:“我杀了你了?我杀了你了?”语意飘忽,但转而又走近几步。他看见石燃似想说话,不由微低了身,俯耳细听。但四周杂声太乱,风也太大,他听不清,听不清了。 他慢慢低身,不由自主地靠近石燃那蠕动的已经失色也几乎无声的唇,石燃的生命在风中已近飘尽,他再说他这一生的最后的几个字。林致只觉心中一阵惨然,他没听清,却又似听清了,他怔怔望月,只觉似有什么把胸口都割开了,而且割切而出的是个好大的洞,让这寒肃肃的北风呼啸而入,一下卷走了他心中的一切。他似就不信石燃就要死了,摸了摸他心口的血。然后,耳中似有骆寒的歌声回响。 石燃耳中也自复响起这首歌: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 但一切到此为止。歌已渺,人轻逝。然后,风裹挟着他曾生过的魂灵,不知是就此消散,还是梗梗难瞑地呼啸着向一个远方而去。 第四章壁观 同样是夜,江风恻恻,笼罩着金陵城外距石头山不过八九里远的一处营房。 这是一支小小的不足三百人的军队。它不隶属于沿江各部。只怕很少有人知道,这也是袁老大布在长江边上、峰口浪尖处的一支精锐之旅。这支队伍人数虽少,但关联至重,对于平定苏南的局势自有它的重要。 ——辕门之中,原本并不仅有‘长车’。 目下的营中,正一片岑寂。 营房之外,这时却站着个高挑的身影。这人三十一、二岁年纪,额头宽广,衣饰华丽。他身量极高,肩阔腰挺,容色中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贵气。——他就是华胄,辕门中,“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中与胡不孤齐名、人称“右士”的华胄。 他这时望着那掩月之云与月下奔流之江,静静而立。 不知怎么,今夜他的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江风渐紧,吹动他宽大的袍袖,他在想:袁老大与左金吾李捷相会,以他的武功谋识,料来应该没什么事。那是什么让他不安呢?是石头城那边的局势吗? ——袁老大今夜布下三波伏击,务求诛杀骆寒,只有他一人留守荒滩。 说起来,他逸行高志,与骆寒虽无一面,但隐隐却觉得彼此颇为投缘。但杀骆之事,已为辕门大计,他也就无可阻拦。 这个营房所在的荒滩名为虎头滩。水浅时,滩头向江水中伸陷之势,形如虎头。而华胄目下就站在那虎口之中。 华胄想起也曾动问袁老大:“如果这三波伏击都不能奏效呢?” 他思虑极密,虽知这几乎没有那个可能——骆寒纵艺高剑利,当得住胡不孤秘伏之击,逃得过‘长车’百车之攻,但数创之下,也万难躲得过龙虎山上九大鬼的夹击。但他身为参谋之士,不能不追询一下那一个‘万一’。 袁老大道:“那就只有我亲自出手,与之一战了。” 袁辰龙已几近十年未曾亲自出手了——辕门中人,有时私下闲谈,都不由期待着有一天可以看到袁辰龙亲自出手。但不出手造就的威摄有时比出手更甚。正这么想着,石头山方向忽升起了一支旗花火箭,那烟火之光是蓝色的,在暗夜中相距虽远,仍极为醒目。华胄一惊,心中猛然悲凉无限:那是他辕门密号,石燃已经遇难。 那烟火极为绚烂。蓝色、在辕门中的代表石燃颜色。华胄心中一痛,他知道石燃必已遇害。 那烟火,是在辕门中只有重要人物遇难时才会施放的。 那是一种哀痛与一种思念。 华胄想也没想,当场呼叫了一声,营中原有值夜之人,应声而出。他招来吩咐了几句,行至马厩,解了一匹快马,翻身上马,就向石头城方向跃去。 那名军士在他身后犹追问了一声:“公子,你就不带人同去救援吗?” 华胄在风中长叫道:“‘长车’告急,定非是骆寒一人之力,掺合出手的定有文府,怕还不只他们。带人去只怕也会落入他们算中。何况他们只怕也调得动军中人马,所以你先吩咐营中全部警戒。否则虎头滩一失,咱们就更无退守之地了。” 华胄策马沿江急奔,他骑的是快马,骑术又佳,八九里的路程对他来说有过转瞬即至。就在他将至石头城,已拐了个弯,在秦淮河畔疾驰时,秦淮河中,有一只小舟忽然荡出,同他一起在江中逆流而上。他马奔极快,那操舟之人却臂力大佳,在江中操船一时竟可不慢于他的奔马。只听船中一个老者歌道:“渔翁夜伴西岩宿,暗汲清江燃苦竹,月升烟霄不见人,矣乃一声山水绿……” 歌声苍凉,和着这月色水声,更增悲致。华胄一惊——赵无极!船上老者已叫道:“华公子,月夜急奔,所谓何事?石头城风云际会,公子可是要渡河?老朽就摆你一渡如何?” 华胄这时已奔至石头城对面的那一带平畴。只见远处树林之中,隐有杀伐,而空野之上,骆寒正兀坐长歌。他望向对岸,山坡上,有火炬高燃,隐隐可见萧如踞坐在茅寮顶上的身影。而只有石头城宁寂在一片静默里,黑黑的墙堞似是在诉说着无数的兴废旧事。华胄驻马,一扬眉。赵无极双浆一荡,已摇至岸边。只听他笑道:“小老儿渴与华兄清述久矣,今夜得会,幸甚幸甚。来来来,我摆你渡河。” 华胄面色凝郁,连他的赶到对方都已算好,看来今日果然是个危局。 石头城头,赵无量白发萧萧,看着秦淮水上的渡河之舟,喃喃道:“来了。” 赵旭一愕。 赵无量已拣起倚侧在侄孙膝边的那根短棍,郑重地递到他手里,沉凝道:“旭儿,你艺成以来,还未曾与高手真正正面一战。把棍拿好了,今晚,来的可是与胡不孤齐名、以剑法驰名宇内的辕门华胄。胡不孤的功力你已见过,一会儿,华胄就要来了。他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的‘一发剑法’,嘿嘿,纵强横如袁大,也许他江湖独步。到时只怕大叔爷对你也有照顾不到之处,你自己务必当心。” 赵旭似也没料到原来今夜大叔爷也并不仅止于旁观的,终于也要出手了。他一手执棍,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了起来。 骆寒静静地坐在田野里。他左臂有伤,右腿近臀处也中了‘长车’一箭,胁下还有一根胁骨似乎已断,他将之一一裹好。但这些其实都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呼吸不畅、胸腹间极为胀懑难言的却是于石头城下遭胡不孤拂中的一袖——嘿嘿——“吾道不孤”、“吾道不孤”,胡不孤的“匹夫真气”果然非同小可。郁伤在他肺腑、膈膜上下,只要一提气,就是万般难受。 他长吸了一口气,今夜这局势,本非他想独挑的。辕门太强,他只有一人一剑,无论如何也万难当辕门的强手之众,百车之利。可他如果不来,淮上之人如何? 他的眼睛望着这黑黑的暗夜,西北边,西北极远处,就是他的来处。那也是宁溢与杀机并存的一片荒野。但那里,毕竟,还没有这么深与复杂人与人之间的计算。如奸宄如文府辈,如看似疏荡野逸如宗室二老。他笑了笑,文府想净得渔翁之利,哪有那么容易!不管怎么说,他已把他们牵扯进了这一杀局。 西北不算太远处,同样的夜里,还有着一双眼。想到那双眼,骆寒心里就寂寞了。如非袁老大势迫淮上,他是本打算把镖银送过了江就走的,但、一入局中,纵孤纵如他,也是想走就能走得脱的吗?一入尘烦,纠结万种。好多事,是逃不过、脱不开的了。 他的剑横膝上,被衣袖掩住全然不见,手里却在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玉石杯子。那杯子在他微呈褐色的手指间被轻轻地巅弄摩娑着,似极倦怠地握着一只朋友的手。也许,我可以助你的只有这孤僻一剑了。田野无人,江流永在,他想起了一个朋友那么温温凉凉、淡若有情、又空如无物地看着这场世间的眼神,可人世间的纷扰是你尽力就可以将之抹平的吗?——而你,为什么还一意陷在淮上,不肯把那些事就此丢开? 这世上纷繁万种,勾结难测,纵你自负才调,却保得住能对之尽得上力吗? 他在等着袁老大的第三波伏击。他知道,袁辰龙出手,断不仅此。以其豪宕凌厉,想来一旦动手,绝不肯轻易就放过自己。 天上似乎黑了黑,有什么大幅的黑影遮住了那才露出云层的一弯弦月。骆寒眼角一跳:鹰飞长九,枭舞低三? ——杜淮山当日也曾叫出过这一句话。北风裂裂中,忽有一丝异样的破空之声传来,象是蝙蝠舞空的声音。骆寒一抬目——“九大鬼”——龙虎山上九大鬼。他早该想得到,袁老大此刻能动用对他发起第三波攻击的的也许就是他曾于铜陵江面伤过的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了。 龙虎山地居江西,为天师道一派,历代所传张天师,历经数朝,均受封册,百代清名,堪与曲阜孔门较盛。山上张天师与文府文昭公、安徽鲁布施,俱是武林中传名极盛的宗师巨匠,纵孤僻如骆寒,也不会未闻其名,将之小视。 来人共有七个,他们轻功均所承别传,号称“鹰飞长九、枭舞低三”,以披风之力在空中夭矫转侧,如生双翼。铜陵江边,骆寒已曾一试,那一日他胜得并不容易。何况他今日新伤,何况对方这次一来就是七人。 那七条人影如凭空飞至——高翔者四,低回者三,其中并无当时骆寒已断其一臂的刑老七。看他们身法,似乎驰名江湖、以一手轻功独步武林、排名最后的九鬼刑霄也没来。骆寒低眉顾剑,只听一个沙沙的声音道:“怎么,以九幻虚弧之术名弛一时的骆兄箭伤在腿,竟站不起来了吗?” 骆寒所受箭伤原已附有麻药,他虽放血裹缚,但仍麻痹难动,没想对方一来就已看了出来。 说话的正是曾与一面的大鬼刑风,只听他低啸道:“如果弧剑竟成了坐剑,二弟、四弟,你们可真是不免遗撼了。” 他独呼“二弟”、“四弟”,是因为九大鬼中,以“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武技独胜,超出同侪。 那七个人影已缓缓而落,成个近圆形将骆寒一人一骑团团围住。 只听大鬼刑风冷笑道:“那日我就曾说过:今日你放过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后却天涯海角也放不过你。骆寒,你后悔了吗?” 骆寒不语。 对方二鬼却于此时开口道:“我们今日是受袁老大之邀前来杀你。但你与我七弟已先有了一段梁子在,所以这次我们并不要你的狗命。你伤了我七弟,七弟说,只要你也留下一条胳膊,咱们今夜就算揭过。日后,你与他剩俱一臂,他苦练之后,会再寻你一战。” 骆寒唇角抿了抿,龙虎山上人果然骄傲,但他也骄傲之至,闻言冷笑道:“我就缚住一臂,他此生也无伤我的机会。” 石头城上,赵无量望着登上城头的华胄与赵无极,静静地没有说话。却是华胄先开口道:“累赵老久候了。” 赵无量笑笑,华胄望着空旷的城下与不远处山坡下的一处小丛密林,含笑道:“我胡大哥哪里去了,他照理应在这石头城下呀。噢,他伏骆失手后,见到旗花,欲驰援对岸,遇到了伏兵是不是?我猜猜那是谁……如果所料不错,该是毕结是吧?江湖六世家应该都已参预到对岸伏击‘长车’的一役中了,文府精锐,该没有谁能剩下,他手下还有什么人来对付‘秘宗门’?” 他似对此事颇难索解,沉吟有倾,一抚额:“近日金使伯颜带来索供的随从忽然少了三十有余名。金张门金日殚最近似乎也曾现身建康。难道毕结率以伏击‘秘宗门’的竟是金张门的手下?” 他说来也似难以确信。他虽一向不屑于文府之人,但他们如果为江南势力之争,不惜勾结虎狼于卧榻之侧,那就更让他轻视了。 只见他双目中精光一闪,淡淡道:“萧如萧姑娘该是被文翰林与金日殚同困于那南面山坡之上了。文府精说与江湖六世家及反袁之盟的人在对岸搏杀‘长车’……这里又有赵老二位在等着小可,呵呵,为了区区一辕门,居然动用了南北两朝朝野之力,甚或野逸如闲云的宗室双歧也不惜亲自出手,我辕门真是幸何如之!——赵老把与骆寒石头城一会的消息先漏给辕门,再放风给文府,这一招当真不差啊!” 赵无量只觉脸皮热辣辣一烫,他为对付辕门,手段确实已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他倒并不惶愧。只是华胄果然心思续密,一猜中的。令人生愧的是他也猜知文府相邀臂助的还有北朝‘金张门’的好手。‘金张门’是北朝镇护朝廷的当今一大门派,赵无量身负家国之辱,如今为势所迫,却干联上北朝之人,为华胄点破,自觉羞惭。尤其让他生愧的还并不是华胄,而是并不知情的赵旭闻言后那望向他的犹疑的双眼,侄孙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刺得赵无量双颊生赤。好在夜色中,并不明显,一切的阴谋计算都可以藉这黑夜隐藏。赵无量强自镇定道:“不错,胡先生适才是与毕结相遇,只怕现下正对峙在坡下那片小密林丛中,华兄如能料理了小老儿兄弟俩,就可驰援了。” 华胄却像不急,当此大乱,反镇定下来。他望着骆寒于对岸被‘九大鬼’环围住的身影,淡淡道:“小可倒不急。赵无极老不是说要与在下清叙一番吗?如此冷风荒夜,壁观生死缠斗,石头城上抚今追夕,共话兴亡万古,倒也是平生难得之趣了。” 赵无量倒没想到他会这么镇定,拖下去对自己只怕比对他更有利,不由长长疑问了声:“噢?” 华胄却已抚膝坐下。他华服甚都,坐之于地,洒洒落落,全无顾惜的神情。其人风概,倒要较当世一向自许才调的袁寒亭更高出不知凡几。只听他道:“赵老如何不坐,江湖无暇,我久慕高名,未尝一会,常引为平生至憾。今日得晤,何妨小坐共话,一偿华某宿愿。” 赵旭怔怔地望着华胄,只觉这荒城之上,他孤身陷敌,却都雅潇洒,爽隽如常,实为平生所仅见。 赵无量与赵无极相顾一眼,成犄角之势把华胄围在中间坐下。他们坐得看似随意,却进可攻、退可守、又能护住赵旭,只此一坐,便可见出宗室二老那非同寻常的江湖历练。 华胄却似无觉,仰天望月,半晌废然道:“从华某初入辕门至今,弹指之间,岁月如梭,没想已近十年了。” 他侧顾向赵旭,淡淡道:“这位,就前圣上殿下的遗孤旭哥儿吗?二位前辈,真是所谋也深呀。” 赵无量面色一变。赵旭的身世是个秘密,江湖中几乎无人知道,没想会被华胄一语道破。只听华胄道:“当年康王南渡后,又有太后随秦桧于北朝逃归。没想其后,又有世子归来,当时太子已逝,秦相为阿附皇意,一意证之为伪,竟打算幽闭其一生,这可算本朝南渡后第一大宗室丑事了。不想二位前辈还将其救出,养于江湖,这番功夫,废得可不小呀。” 他似极熟于本朝朝野秘事。闲闲言来,句句中的。——这话却真,当年赵构正位临安后,钦亲所立太子也曾逃南,其后病逝。其后又有世子南逃,赵构为惜帝位,斥其伪冒,幽闭以图秘杀之,此事朝野虽有风闻,但一向无人敢言其事,华胄淡淡说来,口气颇为叹喟。他辕门一向卫护朝廷,赵无量也没想到他会直言如此。 华胄看着江对面的金陵城,轻舒了一口气:“是谁最先看出这个城池是有着王气的呢?从东晋至南陈,六朝金粉,乌衣子弟,裙展风流。烟花之名,盛传秦谁——旧时王谢、堂前燕子,今日楼台、槛外寒潮,前事无踪,但只名字就够让人感到几分恻艳了吧?——诸如胭脂井,诸如雨花台……雨会开出一朵什么样的花呢?什么样的胭脂落在井里会留下一渍传诵近千载的香艳?朱雀桥边乌衣巷,巷中子弟今何在?人云金陵城中就是茶佣脚夫,也带有六朝烟水之气。那么样辉灼丽地绚烂过,又那么一遮无及的颓落。这一切,都为了什么呢?” 赵无量也没想他会忽然大抒感慨,心中却已被他的话引得有些苍茫了,废然地望向城下,他心里想起的却不是金陵,而是中都旧地:开封。 北宋旧都名为东京,所谓东京,就是今日的开封了。开封府的繁华,倒的确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赵无量幼年、青年乃至壮年都是在开封府渡过的。他生长帝室,幼居宫掖,想起那时的上元佳节、灯火称胜,千门万户、游人如织,太液波澄、金吾不禁,楼台水榭、罗帏深深,香车宝马、芳尘细细,金明池头、樊楼脚底,紫陌归来、红尘嬉罢,蹴躏放鹰、斗鸡走狗,瓦肆勾栏、清欢如咋……这一生,怎能忘记那繁华之乐? 华胄望着他,却似看到了他心里,淡笑道:“看赵老面上神色,却似回忆起旧日那清欢如梦的宣政风流一般。” 一直没开口的赵无极却在他背后废然一叹道:“江山如旧,正自心情迥异。” 华胄面上神情一振,顺势道:“赵无极老也有新亭之慨?” ——新亭位于江左,当日东晋时分,曾有一干名士相会于其中,王导曾叹道:“风物无殊,正自心情迥异”,以至满座为之泣下,赵无极语意便蹈袭于此。当日唯谢太傅言道:“正当戳力家国,何当至于楚囚对泣?” 在座的赵无量、赵无极、华胄都不仅只是一介武人,他三人都是颇识诗书之辈,东晋之偏安与如今南朝之况颇有暗合,言谈间便不由触及。只听华胄道:“谢太傅那话倒是不错。小可今日有幸得与宗室二老一会,以聆清教,幸何如之。说到这儿,小可倒忍不住要请二老月旦一下天下人物。想东晋之时,犹有谢安之豪,以赵老看来,当今天下,可有英雄?如有,又谁为英雄?英雄何意?” 赵无量一愣,没想他由此生发,倒与自己论起本朝英雄来了。他沉吟了下,以退为进。哈哈道:“英雄?我这个江湖野老也来妄谈英雄,外人闻之,未免笑掉大牙了。” 华胄笑道:“不错,赵老已退隐江湖十有余年,当真是智者之择。孔子云:贤者处世,合则进,不合则退,总以不扰万民、不损其身、不违天命为意,赵老此举,果然令人敬佩。” 赵无量淡淡一笑,口里闲闲道:“那倒是,我兄弟一退,把那些扰万民、蒙天子、网罗天下以逞已欲的事都留给缇骑了,是颇值得敬佩。” 赵旭一直见他们言语闲闲,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方听出剑光石火交触的味道来,精神不由一振。 只见赵无量挥了挥手,望向华胄道:“不过,以小老儿之念,所谓英雄,当然要心系家国,上护京庙,忠君爱民,以此意为先,不知可说得是也不是?” 那华胄有些了解地望着他,微笑道:“看来赵老心中,一直仍以二帝为念啊。” 赵无量心中一痛,这是他心中最沉痛的话题,不能容忍华胄这些新贵这么轻悠悠地提起,一怒说道:“不错,身为子民,不能心悬二帝,迎之骨返,就当不得英雄二字!” 他最仇恨于当今天子、也即昔日的康王赵构之处也就在此。他为贪一已之帝位,数度轻弃迎返二帝、直捣黄龙之机,在赵无量心中,此人实已成为宗庙叛逆。后人文征明曾以词论史云:“岂不惜,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争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又何能?逢其欲!” 赵无量心中也是此意——没错,赵构其实是怕中原恢复的。如果当年中原已复,迎回二帝,他这个皇帝该怎么算?秦桧之成势,也不过是迎合了他这一点卑鄙污浊的私欲罢了。 赵无量心中又想起了他这一生都念念不忘的开封,所有那些赏心东事,无一不是和文雅风流的徽钦二宗连在一起的。他是习武之人,但心中绝爱着那两个名士风流又贵为帝王的叔、兄,想到这儿,赵无量面前就似浮起了堂叔与堂兄的相貌。可如今……二帝北狩,家国拆裂。自端康之乱后,两个皇帝就这么生生被人掳去,困居五国城。每思及此,赵无量心中还不由一阵撕痛——为什么人间至乐总与至痛处关联在一起?最繁华的与最凄凉的宛如挛生,从不分离。你才才沉迷,就悠忽梦醒。赵无量低头沉吟,自壮年至今,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梦中重忆,都黯然哭醒,以至泪孤枕……而这些,华胄这个后生小子懂得什么,他又懂得什么叫家国之痛! 华胄却微微沉吟:“二帝已经不在了,但二帝就是生还,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向赵无量,似是想给这个老者陈述一个事实。只听他静静道:“再请他们正位为君?——国就是他们亡的啊,难道让他们再亡一次吗?” 他这话就是再有理些,在赵无量听来也承受不了。他翻然色变,正待发话,只听华胄轻喟道:“其实所谓爱国,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爱法的。如赵老所思,只怕爱的更是那个亡国,同样也爱是那个亡君,爱那亡国的繁华,也爱那个亡君耗损天下以成已欲的私欲。” 赵无量心中大怒,忿然欲斥,可话到喉边忽咽住了。他心中到底是个洞明透澈的人,只是一向多苛责别人,少分析自己。就算分析自己,但人深心里核心处的一些观念,一些信仰,再利的自剖之刃也不会将之轻轻触及的。 赵无量只觉耳中一炸,他是爱的是那个亡国吗?不错,那些上国歌欢,宗庙盛事,户盈珠玑,市列罗琦,文藻华绘,巧妙万端,无一不是玩物丧志的。而那些让他切切念念此生难忘的欢娱,也无一不是构建于万民的水火之上的。赵无量心中一痛,他以前没想到,但,他真的爱的是这些吗?——爱那些千金换得的一曲,爱那些多少巧手匠人一凿一刨制就的廊舍栋宇,爱宣和画院那些精妙已极的花草翎毛,也爱大内那些奇珍异石——所有的华美、艺术、歌、舞、诗、画、绫罗、建筑、癖好……原就是最要人力供养的。一个王朝,开国之初,与民更始,休养生息。但人都是不安份的,他们渴望祟奇尚巧,渴望华美与艺术,哪怕明知物力艰辛,但一个人、一个社会,总会忍不住聚万民血汗来铸就些辉煌与艺术,王权不过是把这种欲望可以无限制地提升起来,那是百年休养生息后的逐渐奢迷,是一种穷尽人工欲达通天之顶、欲达极限的一种喷发。而这个汉姓民族从来看似审慎与平庸的,其实内心深处却又是无限渴望着一场狂欢的,从不曾建立起一种机制来抑制这种狂欢。直到大大的金字塔基再也承担不住那个尖尖的塔尖。狂欢之下,是真正的满目疮夷。然后,崩渍了,摧垮了,文明消散。那自大,自渎、**与自炫,如一场繁华一场梦,在喘息连连的细民们终于体力无支下溃倒了。赵无量胸中忽似隐有深情——他是爱这场亡国的,爱那必亡的国与导致必亡的欲望。——他热爱欲望,只痛恨那个喷薄之后的结果。 赵无量胸中怒火如被一瓢冷水浇中,心中怒气一时冰溶雪消,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他怔怔地望着华胄,怎么这个年轻人,会说起这些,想到这些? 去此数里,就是曾经一度繁华过的建康。建康,旧称建业,金陵,曾为六朝国都,城中气象,原本非凡。这些如今虽已破败,但败落也是一种美。赵无量曾经无数次地感喟于这种美,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过联系起他的亡国。历史,就是这样一次次循环。如弦上之音,箫中之韵,往回往复,无休无断。当日的开封,也曾一度繁庶富丽呀,但那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富丽吗?又真是这个国家所能承受的欲望吗?我们都爱那欲望喷发的那一刻的美好,但都承受不了喷发后的那种崩溃与满目的荒凉。造物与人开了一场什么样的玩笑?他勾你以奢欲,还你以崩溃。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是催生文明的动力,却也可摧毁它于倾刻。汉、晋、随、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可你一旦重新集聚起体力,你就会全忘了那场崩溃之痛,再一次陷入欲望的无休止的攀登中。 明睿的老者们他们死去了,新生的欲望与崩溃的悲剧重新上演,这几乎是一场无情的戏弄,是一幕一幕无休止的戏起戏落,生人一代代就是为了让他们一次次品尝那崩溃之苦吗?所有的欢歌最后终成往事。陈迹难再。一个家国与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在深处又是何其相似。 当其初生,诱之以艳景,及其暮年,又告之以真相——而那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生命的真相,赵无量思及于此。 对于金陵人说,好在,还有一些余韵。 因为有座“晚妆楼”。 “晚妆楼”是从梁代传下来的一座小楼,楼中这近二十年正住着一个女子,她就是萧如,人人皆知的南梁后裔。她的祖上曾辉煌无比——萧梁太子,昭明文选,风流雅慨,名驰一代。 她有一个知交叫吴四。吴四,南京半金堂的大少,每次一步步登上“晚妆楼”时,都觉晚妆楼的楼板上洒落的阳光恍惚还是六朝落日洒落的点点碎金,让他都有点怕踩破它。吴四总不由想着萧如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已见过她无数次,但每次重见前,他都还是会有一种新鲜之感。这就是萧如的魅力。她出身于后梁一姓。这也许还没什么特别,毕竟那个王朝已遥隔数百载—— 特别的是她身上常蕴的那种余韵。 ——晚妆楼中,余日熔金。 ——晚妆楼外,暮云合璧。 楼中的女子,吴四知她常在想一个男人,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心中的寂寞有时会让思忆他的人一旦忆起都觉得这寂寞了。但那女子没有明言过,她思念起时只会用五只嫩指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下去,轻轻地捋下去。那轻轻的动作似乎已述说尽了她的寂寞。 此前数日,吴四在晚妆楼正低声地品着箫给萧如听。她身前的案上,放着一阙新成的易安词。 萧如道:“华胄说很想约见赵无量。” 吴四“噢”了一声。 萧如倦倦一笑:“我想,他是想用一篇说词,熄尽赵无量争雄之心。” 只听她浅浅道:“说英雄,谁是英雄?百代更替,浪起沙回。谁当自量?谁主沉浮?赵无量是个老顽固。可华胄,他的言辞一向很能打动人。” 她的装束有古意,全身上下只长发上束了一个金箍做为唯一的装饰。窗外,是秦淮水流了千载的流艳与绮丽,她的眸中是一种六朝烟水洗过后的倦。她也是繁华场中笙歌人,但国已亡,家何寄。可败落也可以成就一种美,这是一代代累积在骨里的秀致。——是否只有袁老大的英雄之气,才有资格将之弹压匹配? 只听萧如倦倦一叹,像是叹着人生中种种美好的但终究冰销雪融的欲望:“那赵无量,也是一个爱着亡国的人啊。” 亡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吴四在晚妆楼中坐着,心里细细地想,他自负倜傥风流,但也一向不能全明这个美人的心意。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吸引着自己每隔月余就会来这晚妆楼中小坐坐,将这个人拜访一次。只是每次和她坐时,就会觉得,楼外、一缕寂寞、挟着千年来朝更代异,江山悲咽的风声细细浸了进来。地板上细金如鳞,如鳞的余辉中,萧如的木屐曾多少次踩过那微斑余晕、吉光片羽?她就是这混浊的世上那种仅存的吉光片羽。世上原还有这样一种女子,是几百年前繁华消歇后的余奏。每次和她对坐,吴四的心就忽倦了,有一种安然,一番彻悟。他在想,赵无量的心会不会倦?那老而弥辣、较年轻人还要热衷的心。说英雄,谁是英雄——吴四心中忽然想到的是此刻石头城上华胄正在和赵无量谈及的话题。——袁老大是吗?一个人如果能面对萧如这种美后,犹振乾纲、犹思作为、犹宣威武、犹图进宜,那也的确……允称英雄了。 却见赵无量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那在华老弟眼中,又是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什么人,才担得起这样的两个字?什么人,才算不是贪图那亡国的一瞬之欢?袁老大是吗?还有谁人是?以华兄年少英发,却屈居人下,实不能不令人可惜。袁辰龙究竟何德何能,令如华兄者都倾倒如此?” 他的语意里犹有反讥。这是他的反击,赵无量可不是只言片语就可瓦解其胸中定见之辈。 华胄的眼里忽浮现出一丝敬佩。只听他缓缓道:“再年轻些时,我倒是还算自许英雄的,也不服这世上任何一人,更不太深解这两字深处的含意。但磨折下来,摧残下来,倦怠下来,今日细想,却似有些明白了。在我看来,所谓英雄,第一个字怕是要落是在一个‘勇’字之上。要当得起这场社会轶序与这场人生寂寞的双重倾轧与催逼。赵老,你我俱是过来人,也知人间的烦乱忧苦。能在这琐屑人间一意振作,凭一已之力,要为万民重立轶序之人能有几人?当日太祖太宗也许算是吧。我华某年轻时,自谓一剑之利,也曾自许英雄,也有经世之慨。但入世之后,才知,仅凭小小的一剑之利,在这茫茫尘海,倒是没什么用的了。浊世滔滔,有多少抱负、志气、谋略、意性,会在种种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时我极为苦闷,知道仅依仗由少年意气而来的抱负是不够的。我华某向不自谦,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袁老大后,我先也不服,但时日即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坚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让人佩服。赵老前辈,凭良心说,你我武功已成,都有小小的野心与抱负,也都曾有不可一世的自许与自期。但天下之中,如你我辈,就算不多,百数十人总还是有的,可有谁有毅力在这纷繁人世中理清头绪,坚定果毅,廓清整理,再开一场让人心有所皈依的轶序?我知袁老大手下缇骑每有横暴不法、搔扰万民之处,但辕门之中,就没有此事。凭心而言,赵老,这世事就由你我来做,就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我无能力面对这现实中那份残缺纷乱的头绪与碎片,在一片狼藉与废墟中给属下、给国人指就一个可以触及的前景与鹄的,也没能力构建一个哪怕很糟糕但还算完整的轶序。” “做为属下,我就算再夸袁老大如何英雄了得他人也未见会采信。但如我华胄,是甘心在他的指挥之下仅做一枚棋子的。是袁老大教会我认识:现实只是如此,哪怕要整顿一件小小的事业,做一点小小的改动,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敢于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称英雄,还叫什么?” 赵无量只觉自己入世的信心已在他言语之下一句句消解。如华胄所说,他爱的真是那一个必亡的家国吗?而就算给他时机,他是不是能比袁某人整顿出一个更好的万民乐业的轶序?他是老人,胜败多见,知道年轻之人,往往把自己的欲望当作了能力。自己是不是也不过仅有欲望,而乏能力?城头芫阔,两人相对,虽敌意在胸,但一种寂寞不知何时已在你不知不觉中袭来。这是这天地生民所需共面的一场寂寞,在这天地长风间,浸着彼此的心。 ——这寂寞真的广大啊。赵无量一旦把自己的思虑抽身出这些年苦苦争求、迎返二帝、重建宗庙的欲望之外,就觉出了那寂寞的强大。人原来是靠欲望生活的,刚才华胄的话已让他联想到北宋两百年的过去。那几乎是一个从五代十国之中疮夷满体的病体到渐渐康复,到追逐奢欲,到不能自制,再到崩溃瓦解的一个完整过程。一念及此,他就不能不佩服袁老大,他就是要给这个重建偏安的朝廷,重新奔肆的欲望,尽已之力,设立一点秩序。他要给这勃发而起的欲望以一个限制。就是当朝强权如秦桧者流,他也曾屡加遏制。至于朝中大臣、江湖世家、四乡豪纵,他袁辰龙得罪的还算少了?费力劳民,兼并不法,鲸吞蚕食,凭良心讲,袁辰龙在朝数年,是一直将之压制的。而那,几乎是人人反对的。 当年东京城中的烟火,不只达官贵人用以自炫,就是荒郊野人,只要自居宋室子民,也是引以自豪的。你要限定那喷发的烟火,裁制人生的奢欲,有人愿从吗?人欲为此,必须先灭已欲。他不能不承认,袁老大一向自居是极为朴素的。支持袁老大势成今日,感召同门的已绝不仅是他雄压天下的一点欲望,而是一种信念。光这一点,自己已不及他多矣。 满朝文武,已有多少人在这欲望中见风使舵,顺势而进。如秦桧者辈,他们乘着他人奢欲之心满帆而进,来谋求自己那更加卑污的私欲。小人——赵无量心中鄙夷的想。——他一向仇视袁老大,这仇视已种至心底深处,至今不改,但也不由第一次钦服起他中流击楫、浪扼孤舟的勇气。 不说别的,满朝文武,敢直抗秦相的奢欲的有几人? 敢拂逆当今的又有几人? 赵无量废然而慨。 半晌,赵无量干巴巴地道:“那照华老弟所说,就是武功练到再好,也不足以称为英雄了?” 如果如此,江湖中千百年来的武人,所追诉的岂不都是一场空花梦幻? 华胄轻轻一拍腿:“我以前也这么看。虽然这么想很是难堪,但人是知耻而后勇的,我也一向认为自己武技已算不错,这么想明白后才知自己到底是谁。但今日,我又明白所谓英雄的另一重含义了。” “——江湖中不是没有英雄,这世间的英雄,原不仅有造就秩序和面对欲望的挤压的一种。欲望之外,寂寞如海。此次骆寒西来,之所以一剑之利,江南震动,连我也不能不承认袁老大都为之大为震撼,只怕就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想到一个人可以远居塞外,割绝俗欲,独探天地之初,独面寂寞之海,独求武道之源。小可不敏,至今未与骆兄一见,但就以他连败赵无极老与胡不孤来看,他是在武道一字上已走出很远的,而那需要很强的抗击寂寞的能力。‘道’之一字如今天下人已用得太多太滥了,甚或已成至俗至贱之一字。但若果有人能于寂寞倾轧下,独求已道,自成一悟,如此之辈,不称英雄,又唤为何?此外,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襄樊楚将军、眉楼顾回眸,秉承一念,自开基业,只怕也担承得了这两个字。但不过格局略小、稍逊一筹而已。而如李若揭,毕结、文府诸公、秦桧者流,纵权势滔天,不过诱众人私欲以成一已之欲的一小人耳,——赵老以为如何?” 赵无量仅从紧紧的闭着的嘴唇中挤出了一个字“噢?” 他不能轻易颔首,他还有他的尊严,但心里却在想:在秩序与欲望、寂寞与坚执的倾轧中图存,是每一个有能力触到这几个词的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的眼中浮起一丝寂寞之色,他不能不觉得华胄所言未尝无理。 只听华胄道:“所以此次江南之变,看似繁琐,种种图谋、种种人马、种种构陷,但说到底,也还是骆袁之争。是一场个人的肆无忌惮的自由与袁老大欲整束天下的秩序之间的冲突。旁人纵如沉渣偶泛,也不过如此。” 这一句断言下后,他眼中寂寞之色深了些,但寂寞后反有一种年轻生命对这骆袁对决的渴望。赵无量看着华胄年轻眼中那一种虽力图冷静却也扼制不住的热情,不知怎么第一次有了种服老而羡慕的感觉。——年轻真好,他是不会再有那种伴随着生命力的年青华茂的热情了。难道这场人生,这个江湖,当真已没有他这个衰年老朽的余戏了? 赵无量望向城下——锣鼓已响,拍板声催,一个个角儿已粉墨登场了,如文翰林,如金日殚……,但这是他人的戏梦了。他一衰龄老者就算勉力登场,就算做得再好,在旁观者眼中,甚或在自己眼中,也不过只有一种勉力混场的可笑与悲凉罢了。 ——因为主角注定是别人的了。 ——那就当看客吧。 但当看客,你都没有足够的激起热情的生命的力了。 一念及此,赵无量忽然有些愤恨起这个点破自己迷梦的华胄。他情愿自己没听到他这席看似平和的话,也情愿自己还可以一心一意地沉入局中。 而局外,寂寞如海。——如此好戏,你已不能不自居局内,此心何甘、此情又何堪? 石头城头,赵无量与华胄二人细话英雄。 但石头城外,还有不少能人高手在。 他们是不是也会猜测他二人正在共话些什么? 文翰林在山坡上静静地坐着。 他被华胄斥为小人,但他如果听了华胄的话,也许会扬眉不屑地冷冷一笑。——书生之见,不过是书生之见罢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不是都是他们那些断绝人情、扼压欲望的飘扬卓厉之士所能洞见的。因为他心里知道,所谓几千年的民族生存智慧,几千年的历史,并不是由所谓英雄来书写的。他们所讥刺的“小人”习性,就不知埋葬过多少甚或比袁老大更杰出的英豪。 英雄只是一瞬,历史是弱民与奴隶共同扛负的,是由懂得造势如他的人来享用的。同时,更多也是小人写就的。 他不惧于当一个众人所谓的小人。 因为他的智慧告诉他:英雄只辉煌于一时,而小人和欲望,永当其道。 *** 秦淮河对面的田野之中,骆寒忽道:“多言无益,你们出招吧。” 第五章王图 秣陵城中多树,像样的宅弟便多半掩映在树影萧森里——“是处人家、绿深门户”,金吾卫在秣陵的衙门便也是如此。 时过子夜,那场宴席也开场将近一个多时辰了。这席小筵设在金吾卫在秣陵城西的驻所之内。外面、空而净的庭院里生有一些积年古木。如今冬侵,树叶调零,那瘦脱了形的枝桠孤耸耸地刺向夜空,却也刺不穿这城市三更过后的那一种清幽冷寂。 ——有酒岂可无歌?伴歌还需艳舞。小筵桌前,只见歌舞方浓。 那是两队美人,共有十七八个,茜裙绢扇、粉颈嫣颊,正牙板轻拍、白伫步起。随着夜色加深,只见歌声舞态渐加柔靡。 厅中的铜炉内生着炭火,地上则铺着细羊毛团花密织的厚软毡子。那队舞者步步柔腻,她们的汗水已细细地浸出在两颊之上,一缕缕熏香便伴着那汗滴蒸腾而起,浸满了整个花厅。红烛之光映得舞者们脸上一个个粉滑脂腻,一支笙管低低地奏着《颤声娇》,舞者们头上的娥儿雪柳也正随步而颤,宛转生娇。 那些舞者们正舞到折枝舞步,相互穿花,一时只见扇飞裙展,身上的薄衫随风飘起,错杂一室。如果不是那扇为了嫌热特特支起的雕花木窗里还不时泛进一些寒气,如此春光,只怕让旁观者都还以为是在一个春夜里。 距这雅致小厅不过数丈的大门口耳房的屋顶,黑黝黝的乌瓦上,这时正伏了个人影。耳房檐下悬着一对灯笼,但被屋檐遮住,倒衬得这房顶越发黑了。那人正凝目向这厅里望着。歌舞妖矫,他却没看向那些歌舞着的美人。厅里有几人正在深宵小聚。主座之人常服小帽,身材微胖,手指上戴着个汉玉搬指,意态闲贵;打横陪座的人却身材适中,穿着件绯袍,下颏上长着部山羊胡子,稀稀疏疏,看来极为精明干练;下首三个俱是侍卫服色,衣呈赭黄,端坐凝定,很少说话,似是大内侍卫打扮——看来这些人物俱非寻常。 坐在客位上的是个四十有许的男子,他气度凝重,从这里只能看得到他的一个后背。那后背一望却凝如山岳,隐隐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声势。 屋瓦上的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调得细不可闻。他本是惯盗,着了一身黑衣,衣服与屋瓦的颜色融在一起,在这暗夜里几不可辩。——他自恃甚高,对屋里的李捷、韦吉言与那三个侍卫,他都自信有能力掩过他们的耳目,但屋中那个只见背影的人却不能不让他顾忌良深。 他在这席小宴开酌之始就已来了。从那时起,就见那只见背影的人一共只说了不过十余句话,极少客套,言辞间也极尽简净。其余时间,他目光似望着那队歌舞美人,但分明意不在此。 屋顶的人忽极细而长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暗道:袁老大、袁老大果然非凡。他在这屋顶已旁观了一个多时辰,只见袁辰龙洒洒落落,块然独坐,没什么警备神色,却绝没见他的全身上下露出一丝可乘之机。 彼此都是习武之人,度人修为常得之于平常小事,难得的是袁辰龙动静如常,却非有意为此,只这份渊沉岳峙的气度及其无意间所生发出的武学修为,就不由不让观者敬服了。 只听主座之人笑道:“袁统领怎么看着像有心事?菜也不吃,酒也少喝,咱们一向各各忙于公务,少得相聚,今日正该好好亲近亲近,难怪别人都说:袁兄一向伤于谨严,稍稍有些过重威仪了。” 他就是金吾左使李捷,虽没着官服,但衣带所缀鱼饰也可表明他是四品官阶。这官阶不算高,但金吾卫可说是皇帝的近卫军,分左右两军,以左为尊。宋室承袭唐制,高阶只是虚赠,掌有实权的人反而品阶较低。 当今朝中,他可算得上势力颇盛。尤其是绍兴五年他汲引叔父李若揭入宫中供奉获得赵构宠信之后,声价更增,人称‘天子护卫’。李若揭号称“天下武学之宗”,一身技艺,大是非凡,连袁老大也不得不深为顾忌,在座下首的三个侍卫就是李若揭的三个弟子。 李捷相貌不错,自命风流,于袁大一向不甚相和,但他的神色中只见亲匿之意。 座中打横相陪的却是秦丞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宰相家人七品官,他贵居长史,位可就不只七品了。秦桧对他一向颇为看重,所以他虽非当朝正员,但一举一动也一向颇受人瞩目。下首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额眉高耸,紫气隐现,看来俱已得了李若揭‘紫宸’一脉的真传——虽只这寥寥几人,却已囊括朝中数股势力,他们于此相聚、深宵密议,消息传出,怕足以让人咋舌的了。 只见座中杯盏虽陈,袁辰龙却很少动箸。李捷笑道:“今天我这个主人可做得有些失败——客人都没吃什么,照西晋金谷规矩,这儿的厨子美人实在该拿去杀了。阿纹,你来劝袁统领喝一杯酒,他再不饮的话,我只好拿你出去杀了。” 他话虽笑着说的,那个姿色娇好的美人‘阿纹’却也身形微颤。袁辰龙却于这时不待她来劝,已自斟自饮了一杯。他的举动一下就封死了李捷接下来的劝酒。只听他尴尬笑道:“我倒是忘了,都下盛传袁兄一向在金陵城有一个红粉知己,就是这秣陵城中名传吴下的萧如,这些庸俗脂粉,袁兄当然不会在意了。” 他呵呵一笑,又道:“好了,酒就算喝好了吧。我知袁兄你忙,今夜衔王命得以招你相会,你耐着性子已很陪了兄弟一会儿了,也算大给面子,咱们该提到正事儿了。” 说着他一回头,问道:“几时了?” 旁边一个侍童笑道:“快四更了。” 李捷与韦吉言相互间就交换了个眼色,似是在说:“是时候了吧?” 韦吉言微微颔首。袁辰龙冷眼旁旁,但其眉眼动静已尽入他眼中余光,心下一紧:石头城果然有事。 ——李捷是那种三句话就可以和人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人,只是他今日碰到了袁辰龙。两人虽同朝任职,但一向交往不多,今日他卖弄唇舌,足说了一个多更次的怎么养马、怎么放鹰,以及官场、美女、珠玉、声色……无数闲题,无奈袁老大就是不接口。他这做主人的为了不冷场,也撑得颇为辛苦,好容易拖到这时,可以触到正题了,他也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只听他笑道:“说起来,这事还真尴尬,可以说——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皇上不找别人,单单看上袁兄,也足可看出皇上对袁兄的倚重了。” 袁辰龙并不接话,静静听他往下说。 李捷一拍自己大腿,叹道:“袁兄该知那个伯颜吧?就是数次前来屡屡无礼的那个北使。要说,他们可也真不安份,总要寻些新花样出来,再不肯过些太平日子。好容易承秦丞相绍兴和议,安稳了几年,偏偏常无端生出些事来。大家隔淮而治,国泰民安,就这样子不是很好吗?偏这次伯颜又生出了个新花样,他带来了一个什么北朝‘金张门’的高手,说北主完颜氏传话给咱们朝廷,指责南人萎弱,治下不靖,朝廷之外居然还有个什么‘江湖’,其中俱为不臣之士,而咱们朝廷竟不能压服,以至近年拥聚淮上,屡犯和议。他们要问问咱们朝廷到底管不管,又有没有能力管?如若不行,不如请他们‘金张门’的高手出面,代为统领缇绮,压服逆乱,以靖局势。” 他含笑而言,心中大是得意。这番话明明已是指责袁辰龙的意思,虽借北朝之人口生发,在他却也是大快己意。——厅外屋檐上的人闻言就一惊:北朝有意逼迫朝廷驱使袁老大染指淮上?近来苏北一带已数遭缇骑逼迫了,那还只是为了骆寒之事。如果当今朝廷之意已决,那日后淮上就不免更增侵扰了。 厅内的袁辰龙却握着手里的竹箸,并不说话。他眉头微皱,李捷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只听李捷哈哈笑道:“当然,这只是他们借口罢了。袁兄近年来之治绩功德,谁人不知,谁人不赞?就是有一二宵小袁兄于偶然间无意放纵,那也是一两条漏网之鱼,无害袁兄声誉的。——来,咱们别光顾说话,喝酒,喝酒。” 袁辰龙唇角微微一笑——来了,果然来了。他唇纹微陷,纹路深刻。那是一抹苦笑,他于苦笑中思忖:他这些年统领缇骑,屡触权贵,自知久已遭人之忌,如今、果然就有人盯上了。嘿嘿,什么北朝使者质问,分明就是秦相之私意。如今,他独力面对的,外有湖州文翰林,内有宫中李若揭,还有隐于背后的秦相府。那所谓什么‘金张门’的出言不训,说是要统领缇骑,只怕倒是朝廷中人设以攻击自己的藉口。——他秦某人与金人的交往,别人不知,——就是风闻也难测其详,他袁某人不可能不对之深悉。 只听李捷继续道:“伯颜说,他此行带来的‘金张门’的高手,在门中只能排名十七,让我们南朝武学之人出手一试,如还不能胜过他,不如就把缇骑统领之权拱手相让。” 他似也知这话大过荒谬,口里‘嘿嘿’地尴尬地笑了几声。但金人对南朝态度一向狂妄,说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异的。 袁辰龙淡淡道:“噢?就是这?皇上是有意让我出手吗?怎么宫中尽多高手——不提李若揭李供奉,就是你李左使出手,也一定会不辱皇命,怎么特意不惮驱驰赶来了这里?” 他话中若有讽意。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谁不知你为本朝武学第一强手,当日数度护驾有功,皇上一向深为信重。皇上这次也有顾虑,不想轻易妄派非人,徒增折辱,所以定要招袁兄与之一较才能放心。袁兄你就别推托了。这可是扬名天下的大好时机。那北使所带之人金日殚,他们虽说排名‘金张门’十七,但据兄弟考量,那是他们有意贬其身份,以辱我朝,只怕他在高手如云的‘金张门’中,凭武功也是以坐到前数把交椅。” 袁辰龙目中讥诮之意转深,望向李捷道:“那以李兄之意,朝廷是要我胜呢?还是要我败?”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说笑了,自然是要你胜,哪有图败之理。” 袁辰龙目光一亮,紧盯着道:“这是李兄转达的皇上的意思吧?圣意已明,那就好办了。这也容易,袁某虽不才,当不上什么本朝第一高手之誉,但为国效力,自当倾尽绵薄,以图一胜。” 李捷张了张口,脸色涨红,吐不出话来。他可没想到袁老大会出此言,盯住他让他说出‘命袁辰龙一意取胜’是皇上的意思。他明知圣意并不在此,他护卫宫掖,皇上心中的意思他自然明白,那就是:胜也胜不得,败却也……败不得,这就是这事的尴尬之处,秦丞相借此事以刁难袁氏,令其进退不能之本意也就在此。所以这事人人缩手,故意扔给袁辰龙这么个烫手山芋。 袁辰龙已转望韦吉言:“那秦丞相的意思呢?” 他虽语气和缓,但话底词锋凌利。韦吉言抚鬓摇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这个袁某人确实难以对付,口里尴尬道:“这个,这个,袁兄自然当细体圣意而为,兄弟也不好插口,只是……” 袁辰龙微微一笑,“只是什么?” 他的笑中已有轻忽之意。 韦吉言只有忍受着他那么轻忽的渺视,尴尬道:“只是朝中大臣,只怕都想把这事含含糊糊、虚与委蛇过去。” 袁辰龙微微一笑。他这一笑,只见唇角一丝细纹漾开,恍如刀刻,如果照相书所说,那是一丝“苦纹”,命主运途多舛。袁辰龙的目光里含着鄙夷与不屑,可这鄙夷与不屑中还有一丝不得不与这帮小人一朝共事的自渎与黯然。那笑纹与他眼中的苦涩之意冰火相衬,把他平常的面容都衬出一种不平常的伟岸寥落。只听他道:“看来这一战我只有领旨。而一战之后,却胜有胜的错处,败有败的错处,两位大人这是拿我在火上煎烤呢。” 厅外屋顶下人见到袁辰龙微一侧首,似有意似无意地向这边屋顶看了一看,心中不由一紧,却也见到他脸上那犹未散开的苦涩笑纹。那笑纹象是这黑夜难明的混浊里一点自伤的郁灿,心中不知怎么对袁老大的憎恶不由减了大半。 李捷一脸尴尬,虽长袖善舞如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韦吉言却打圆场笑道:“袁兄说笑了,出此重言,李兄如何担当得起?” 李捷也回过神笑道:“不错不错,袁老大真会开玩笑。好了好了,公事已完,咱们还是吃酒吃酒。阿纹,斟酒,今夜兄弟我定要与袁兄痛饮至天明。” 他面上虽笑,但说话间一侧首时,眼中就露出了一抹那水晶球般圆融的笑容也掩盖不住的恨嫉之意。他自觉袁辰龙适才那浅浅一笑竟象一面镜子,让他一望下觉得为那一笑照出的纤毫毕露的自己是如何卑鄙。很多人并不在意自己的卑鄙,但他们恨有人会让他们生出这种自揽的惶愧,在自揽中让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当日岳飞遇害,岂仅只是秦桧一人之力?内秉清廉,外必遭恨忌。岳飞当日所得罪的同朝袍泽除武如张浚、文如万俟呙,其余他不自知、旁人也不知的只怕更不知凡几。 袁辰龙有感于此,一向暗隐自渎,但有些光彩不是仅只自渎就可以全将之藏尽的。李捷对袁辰龙恨意更加了一分。他原是那种人,心中若恨上一分,面上却更多了分笑意。他的“笑里刀”的名字可不是虚称的。袁辰龙也知自己又得罪了这个“同袍”一次,但他此时心事重重,也只有不以之为意。——石头城那边——石头城那边、萧如与胡不孤,现在到底把怎么样了? 他凝目院中那几株老树,以他一双锐眼,却看出,那几株古木中,有一枝看似生意最劲、枝桠也最峭挺的老树其实已经死了。但残死之躯,犹有生气,拚以一身枝桠,向着天空做着最放恣的挺刺。——自己是不是也就像那株老树?——他无意自谦,在人人萎弱,倾轧暗斗,私欲横流也混浊不堪的朝廷之中,他还是自期为最大的一根顶梁之柱的——但自己是不是也已仅只是那枯死之木,虽倾力挣扎,却毕竟已了无生意。浊流种种,树高风重,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这世上万事阻碍太重,他所能做的,所余力的,也仅只是保持一种挺刺的姿态而已。 而在上于乌鸢啄、在下为蝼蚁蚀,人和树的命运有时是一样的——他们不是正一意蛀蚀着他倾力而为的强势?古木苍苍,老根虬虬,原不入于他们那只贯柔顺绮迷的眼了。锦绣华堂之上,筵席盛张,可大厅之中,却有一根看似枯朽的廊柱。大家只觉碍眼,一意要伐倒那根顶梁之柱,没有人会计算柱倒堂空后会是怎样的华厦倾颓。袁辰龙收回眼,望向石头城方向,眼前像是浮现起了胡不孤那大头严肃的脸,华胄那高蹈独步的脸,萧如那神彩逸飞的脸,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还有米俨那少年老成的脸…… 只有他们——只有他们是不虞艰难,不曾违弃他的袍泽挚友。 厅中忽进来个下人,那人俯在李捷耳边耳语了几句,袁辰龙隐隐听得“石头城”三个字。他耳力极好,但金吾卫中似有暗语,他虽闻得,却难明悉。 一时,那人密报已毕。袁辰龙一抬头,问道:“李兄,有事?” 李捷脸上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但他强自镇定,故作苦脸道:“还不是那些恼人杂务?——没想倒给金人说中了,咱们这儿,确是江湖难靖。就在不远,石头城畔,今夜又起了一场江湖殴斗。” 袁辰龙面色一凝,定定地盯着李捷的嘴唇。 李捷似乎终于抓到了刺伤袁老大的机会——“有属下报,石头城那边,今夜又有江湖人物厮杀械斗。一帮不知何人,一帮却似叫什么‘辕门’。好像还有个什么‘长车’。那‘长车’象已中伏,‘长车’中有个叫什么‘狐马’石燃的象刚刚被杀,其余均受围袭。还有一个骑骆驼的小子若颠若狂,独歌于荒野之上。奶奶的——安静一晚都不成,这帮江湖之人,就爱生事。” 说着,他一双笑眼笑眯眯地盯到袁辰龙的脸上来。他那目光看似全然无意,但细品之下却是很仔细也银残忍地盯着袁辰龙,希望从他哪怕一丝外露的细微的痛苦中得到满心满意的快意。——这袁某人,独霸江南、号今数省已十余年矣,自己这次与文府、秦相联手当真不错,终于杀了他一向难以撼动的重要羽翼。 袁辰龙却面色不动,静静地让李捷看了半晌,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下,然后垂下一双眼——“辕门”是他暗地里的强援,但朝廷之事,幽委曲折,他一向不曾明提,旁人也就都作不知。只听李捷怪怪道:“怎么,袁老大属下缇骑一向消息最灵,可知那‘辕门’的来历吗?” 袁辰龙淡淡道:“好象是一个江湖组织,我倒还是第一次这么听到外人提及。说来也巧,辕门辕门,听来倒像与我同姓了。” 他目光静静地扫了李捷一眼,李捷只觉心肺一翻,无端地生起一种惧意。他为逞一时之快,已惹翻了这个江湖中、朝廷上纵强梁大佬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强人,心下不由一惧。 他面色青白,袁辰龙看似看着他,心里却在翻江倒海地在想:石燃死了,石燃死了!——那个炽烈浓情的石燃居然死了!他怎么会死?——他不该死啊!石燃已死,虽千万人何赎?又虽千万恨何足! 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他与辕门中人偶然提及但石燃由此深心铭记的一句,可这‘往矣’豪情的未路就是这一场死数吗? 石燃是为他死的。袁老大心中悲慨无数,直欲掀席愤起,怒发‘横槊’之击,尽斩面前奸宄。可这场时局,这个朝廷,这千万人何赎的千万人,这千万人吾往矣中——石燃已为之一往的——千万人,却让他不得不静坐束手,默然相处。 他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丝——只及心中万千之一的悲楚与苦痛来给李捷他们看。袁老大向为豪杰,向少动容,但他心里正在歌吟俱哑地恸哭,那是龙哭千里的一哭。但他不会哭给他们看,因为他们不配。他左手屈于膝上,端凝不动,右手举杯,无人相邀地自引一盏。 厅外风中,似乎正有石燃犹离去未远的英灵呼啸而过。袁老大看似没动,一支食指却已深陷掌心。他指甲秃秃,可那秃而钝的指甲却在那大而多茧的掌心已抠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来。然后他左腿畔微湿,那是血流下,却不见丹红,浸在这浊浊的脂腻粉气中,沾染在他衣上的只见一点微褐暗赤。 *** 石燃最后没人听到的话还在风中飘。骆寒短歌已竟,静对“七大鬼”。他受伤的左臂不知何时已捉着一只杯子,那是个小小玉杯,玉质并不很好,质色中只隐隐有着一丝温润,他却像是抓着这世上残余的一点悟定与久远、信诺与相许,眉一剔道:“出手!” 七大鬼神色一变,忿于他这种视自己如无物、也视生死如无物的神慨,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已耸然动怒。——江湖中,纵是高名大德何等之辈,也没有人可以如此轻视七大鬼的联袂出手,连他们的主人张天师也不能。 张天师出于汉末张道陵一派,汉末“五斗米”与“太平道”声势曾煊哧一时,千载之后,犹有余烈。此代张天师法号‘道得’,武学识见、胸怀慨悟,俱超前人。曾以前人阵法加上自己心得与道府秘技合揉而为“鬼域”一阵。这‘鬼域’一阵,据江湖传言,当真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与少林‘罗汉’,武当‘真武’鼎足而三。世无所传,张天师独授与膝下九大鬼。 九大鬼极为颖悟,得此狂喜。七年之前,他们苦心修成之后,曾于龙虎山巅之‘天师顶’试演。一操之下,当真沙飞石走、风云变色。连张天师看罢也骇然色变,叹道:“再过几年,你们此阵大成之日,必不可再以九人同使,否则雷殛电雳,必干天和,必遭天遣。” 他掐指算了算,才又道:“到时你们最多只可七人共用,否则,只怕我也会遭天之忌。嘿嘿,嘿嘿,如果那时你们有七人联手,就是我老道、这创阵之人,如入阵中,走不走得出去还是个未定之数呢。” 他一向很少对人假颜。九大鬼虽不敢奢望可以就此以此阵困住他们仰为天人的张天师,但心中自负,已是顾世无俦。三年之前,他们就已遵命不再九人同演。今日他们顾及骆寒一剑之利,虽嘴上轻忽,却已打定主意要以此阵殛裂骆寒于秣陵城外。 ——他们当然有资格自信与骄傲。自北宋开朝之一代宗师归有宗之后,张天师可称已是震砾百代、硕果仅余的宗师之一,与文府文昭公、徽中鲁布施号为“宇内三宗”,一在官、一在道、一在商,大隐巨伏,无人不敬。骆寒又何物小子,敢轻视吾等乃尔! 骆寒却将身子一侧,倚侧在骆驼那温暖的背上,如塞上闲坐、目领长风一般,全不在意身边渐渐已成之阵势。 他面上神色如不耐伤痛,微微泛白,把他微褐色的看来本极为果毅的肤色神情染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少年的柔嫩。 除了他,怕少有人会把勇锐与柔细如此奇妙的结合在一起。 他一指玩杯,一手抚剑,心中却在低哦: ——酒罢已倾颓…… 当年是谁曾操琴而歌,歌道:‘酒虽已倾颓’呢? 腾王阁外的月华色犹在眼——如今,倒真是枯水长天折翼飞了。 他腿上有伤,以之对撼以轻功卓越著称的七大鬼已实有不便。他心知此役再难讨巧,七大鬼谋定而至,袁老大把他们放在第三波围袭,只此一点,就可以料定逃生不易了。 ——死只是一场沉睡吧?不见得比这黯黯难明的生更加难捱难耐。 田野风烈,七大鬼背上披风猎猎而抖,人人俱欲搏风而起。只听刑天忽喝道:“那好,我们就废了你,一完袁老大之命,一报七弟之仇。” 然后他当先跃起,口中喝道:“鹰飞长九!” 他越飞越高,披风声烈,如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苍天。共有三条人影追随他之势扶摇而起。——其视下也——如此大风,沙飞月抖,当如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其视下也,亦若是而已? 四鬼刑容却低叫道:“袅舞低三”。 他与其余二鬼低翻而起,一路燕子小翻,如杂耍戏闹,连腾连转,与高飞者顿成倚望之势。 一时只见高翔者四、低飞者三,七条披风遮天蔽日,直欲搏长风而自举,掩月华于一线。 二鬼刑风与四鬼刑容原是九大鬼中除以轻功冠绝一世的九鬼刑高之外技艺最高的两位,此阵就由他二人统领,连大鬼刑天也在他二人的指挥之下。 骆寒倚驼抬眼,眸中精芒一闪——如果天上那披风构筑的已是暗黑一域,那他这双眼就是在这‘鬼域’中也要硬镶上的两颗星,镶之于夜之命门、暗之心口、无声之有隙处、磅薄之软肋间。如眼中之钉,心上之刺,直刺入那片黑黯。 七条人影在空中翻飞,他们一时似并不忙于进击。七大鬼手下均是一手执刀或剑,一手执雷震铛、闪电槌,刀剑暗藏、铛槌相击,每有身影交会,就有一声雷电相击般的铛槌之音传来,当真有霹雳之威、雷霆之撼。 骆寒在这威撼下发丝与驼绒齐舞,他面上沾汗,定定地望着那片舞空蝠影,忽喝了一场“击!”却依旧是他先出手,剑影共星眸齐灿! 他人依驼背,剑走弧形,并不跃起,但剑上孤光却起如破梦、收如沉眠,剑光就在那一开一敛、一梦一醒之间伸缩吞吐,生死也宛寄于那一吞一吐之间。 ——当真风波栖难稳! 骆寒脑中忽一念如歌,只是歌词已改。 淮上有人,思此暗夜,是否会就此‘停杯’? “鬼域”一阵除武功之外,似还掺有道门秘术。‘天师道’原以幻术警人,远超出川中排教那名播江湖的障眼之技。远处之人,只见七个如枭如鸱的身影翻飞之间,忽似有天地一暗之感。而那一暗间的天地中,如有雷鸣电闪。每一电必继已雷鸣,沉沉隆隆,翻翻滚滚,在这冬初的田野里炸开。 石头城上。赵旭已翻然变色,华胄回眸一望,赵无量与赵无极也相顾惨淡——龙虎山上张天师,实不愧掌道家符篆! 那边萧如于茅寮顶望得,一双大袖也控搏不住地翻飘如舞,已自气动神移,心驰意乱。 骆寒当此雷电,依旧一手支驼,背脊却已峭挺起来。那雷鸣电闪虽为幻术,但身坠其中,只觉天地间一片昏黯,他又如何能定心神于不乱? 他肘下的骆驼忽扬首摆尾,似知主人已遇极险,动静间显得极为不安。 又一道电闪击过,然后二鬼的闪电槌、四鬼的雷公铛交互一击,似是在骆寒耳边生生炸开,炸得他喉中鲜血一激,眼前金星闪烁,直要炸出他这塞外野少年的一点敬畏来。 骆寒忽一咬舌尖,以痛定神,一口鲜血就向空中喷去。 空中血色一乍,接着他剑影如幻,直叮向追击而来的四鬼心口。他不只能剑尖击敌,连侧锋、剑锷、把手、剑脊,似是同向飞扑而来的另外四鬼击去。那四鬼一惊,同时翻飞而退。而刑容也色变一翻——舌为心之苗,骆寒就以咬舌之力以定神魂,那血就是他心之火苗上的焰光一灿! 可电闪雷击却不能由此而止,他们一下一下地轰击着骆寒,以声震其耳,以光耀其眼,以暗剑黑刀锉其神志,以披风斗蓬欲陷其入悖乱,似要在这人间鬼域里榨过他骨里的哪怕一丝丝软来。只要意气一泄,骆寒剑影稍散,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轰之如毛皮不存、击之成形神俱散。 骆寒却似疾风中之劲草——冬日迟迟、行尽江南无劲草,他却是塞外飞来偶落江南的一根劲草。那草承风遭霜,却枯荣百代。骆寒拨剑痛击,每一击都要牵动胁下伤势,却因痛而神定。 ——硝烟落落,每于痛战显奇踪。他挺肩击刺,剑影如颤,头上束发之铁环此时却已为雷声击裂,一绺绺发丝散乱开来,沾上额颊,一颊一颈都是热汗。那汗却转瞬就被风吹干,凝为这人世中你所能保留终必干涩的苦咸,而发丝就在这一片苦咸中里做着最后的不甘的飞舞。骆寒剑击如狂,发丝如魔舞三千,黑衣褐颊、驼绒俱颤。他是这长风巨雷中的最后的坚挺。拒绝着这人世一场场难期震旦的雷翻世变。 “咄”,骆寒口中又喷出一口血,这回他已非自控,却是伤入肺腑。他剑影微乱,阵处忽有人跑来,大叫道:“停!停!停!” 七大鬼当此之势,怎会答理。骆寒颊已上血色尽失,但失了血的颊反有一种标本似的质木。他左手一捏那杯,忽扬声唳叫!一叫之下,杯口已碎,那碎片割切入他指中,指尖血滴一冒—— 云起江湖一雁咴! 是!——云起江湖一雁咴。 ——莫道风波栖未稳,停杯…… ——那是停杯之后的‘云起江湖一雁咴’! 这一“咴”字,他似已蓄势良久,就是雷于田野,大音之下,天地无声,他无计生死,也要在最后嘹亮一咴。 然后他就一跃。他那一跃,剑影忽由虚返实,由实蕴锐,由锐而颤,由颤成弧,由弧而进,如最刺痛你感觉的那一锐一颤。那一颤之下,剑光就灿就一片银灰色的郁黯,喑哑嘹呖,种种不同甚或相反的极暗乃至极灿、极倦乃至极战、极低抑乃至极高扬的一抹剑意从柔软如垫的驼背上飞翔起来。那是一种真正的飞翔,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天地间闪起一抹银灰色的嘹亮,与之相比,七大鬼披风飞舞之势只能说是一场蝙蝠的恶舞了。 骆寒这一升,蕴势已久,物极而反,看着反似很慢。直冲破二丈之极,脱轭出七大鬼的“乱披风”阵势之外,犹高翔难遏,仍向高绝处绝尘而逸。 他于最高处袖底拨剑,俯身而击,那剑如鸿雁划过长天的一翅,——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羚羊挂角,无踪无迹,七大鬼齐齐色变。 这一击如电光石火,双方均倾力而为,然后田野一寂,骆寒跌落,鬼域俱敛。月弦在天上也惊惶了一下似的微微一弱,才又怯生生地露出脸来。连那旷野长风似乎都停顿了才又一旋。然后,只见骆寒黑衣溅血,斜倚在驼背之上,手中的剑又已不见。 可以看到的只有他手中那已崩了个口的玉杯折射出的一点微光。七大鬼也有数人衣上溅血,二鬼伤耳,四鬼伤颊,其余大半都已披风割裂,在乍息又起的长风中如长条飘荡,似一张张黯旧追魂的招魂之幡。 骆寒面失血色,七大鬼神情疲惫,此战此时乃方开。七大鬼也不知,真要废掉骆寒一臂、让他饮痛于此的话,自己一方又会有几人就此把命留在这里。 圈外适才高叫而至的却是文府文昭公的侍童。他已为适才一击惊呆,这时才又回过神叫道:“文昭公传语九大鬼,今夜之事,文府已至,涉及官面。万望七大鬼谨记当年文昭公与张天师龙虎山上三句话,就此罢手,这里多谢。” 二鬼刑天回目森然地望向那童子:“你说住手?” 只听那童子笑道:“你们就不罢手,只怕对你们也绝没好处。” 二鬼冷冷道:“我们九大鬼什么时候也如你文家只干有好处的事了?” 那侍童似也惧他凶焰,吐吐舌道:“可是,可是,龙虎山上三句话,你们总不能忘了。” 此言一出,二鬼、四鬼相望一眼,低低一叹,口中厉如枭鸣、声音暗哑的开口道:“龙虎山三句话……嘿嘿,龙虎山上三句话。我们不好违当年天师之诺,大哥,八弟,我们走!” 他们回望骆寒一眼,目光中有惊佩也有敌意:“我想,只要你还能从袁老大手下活着回来,我们就总还有机会见面。” 骆寒静静无语。 二鬼忽厉啸一声:“袁辰龙叫我留话给你,如果这次三波伏击还难你不住,他今晚没空,十日之后,紫金山下他要与你一见。” 四鬼刑容却似由此一战对骆寒暗生敬意,加了句道:“还有,天师说,如你真能抗得住‘鬼域’一阵,日后有暇,他将在龙虎山上煎茶相侍。” *** 酒筵已散,从金吾卫衙门耳房屋顶悄然而退的那个暗伏人影出了街口,晃了几晃,却到了玄武湖畔。 湖畔正有人垂钓,感觉到他来,侧头道:“庾兄,好功夫。” 他是敬来人竟有本事偷窥袁老大于暗。 那暗伏的人影却是庾不信。只听他笑道:“这是我做贼的看家本颔,稼穑兄,你是挖苦我出身以图一粲吗?” 那垂钓的人果然展颜一笑:“庾兄还是那么高兴。怎么,今夜所见如何?” 庾不信似想起那李捷神气,心中大是做恶。他眉头微皱,那“稼穑兄”似已猜知他心意,微笑道:“想来庾兄是中了些腐恶之气,我刚好钓的有鲜鱼,一会炖碗鱼汤,与庾兄驱恶如何?” 庾不信微微一笑,感慨道:“易先生所料果然不错,江南文府已联合李若揭、秦相,外引金张门高手,趁机寻隙,欲削袁辰龙缇骑之势焰。他们削弱辕门,谋夺缇骑,又生出金日殚挑战之事置袁老大于难于措置。驱骆杀袁,迫袁辰龙清扫淮上。” 那“稼穑兄”眼中忧虑一闪,与庾不信对望一眼。只听庾不信冷笑道:“但愿他们果能如算。” 第六章广袖 山坡上,萧如眼中的颜色似乎比夜色还要深上一层。她所坐处高,附近局势几乎可以尽揽眼底,她目睹的是自有“辕门”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怠。 这一夜乍起骤吹的风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后,势道似乎终于渐渐弱了。文翰林见七大鬼果被文昭公侍童阿染一言劝退,眼中得色便又多了一分——这一夜,到目前为止,事事俱已落入他的算中:他先得借骆寒之力重创辕门中重要实力胡不孤之秘宗门;然后骆寒渡河,袁老大“长车”伏起,又是骆寒将之引入文府的埋伏,如今估计已损伤十之六七;最后又凭当年文昭公与张天师“龙虎山上三句话”劝退七大鬼,留骆寒一剑以应付可能马上即会反噬的袁老大,这一局棋他布的高明。 如今,长车已遭文府精锐与江南六世家、川凉会及毕结所建“反袁之盟”的势力困于对岸;胡不孤也正被毕结突袭于坡下密林;赶来驰援的华胄在石头城上遭赵氏二老困住,这图谋近十年的计划终于得逞。——他这么一个人,袖手江湖,岂能心甘?有他文翰林在,又岂甘于让袁老大叱叱喑呜,横霸江南? 今夜,一向威不可撼的辕门终于有了倾颓之势。他与金日殚和落柘盟三祭酒还困住了坐于茅寮上的萧如。这是袁老大最在意的女人——袁辰龙一向于女色并无偏好,但萧如仅只是一个‘女色’吗? 这也是自己一向难以忘情的旧好。文翰林长吸一口气,志得意满,望着坡下河水,长衫鼓胀,直欲蓬勃而笑。这下、萧如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萎弱的男子了吧?纵势力雄厚如袁老大,还不是在这一局中遭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回望萧如,目中含笑,道:“阿如,袁辰龙已穷途未路,他的时日过了。你也都看到了,他不值得留恋。此情此景我也不强逼你什么,但——你放手吧。” 茅寮上的萧如却不答,一双眼望着黑黑的夜与悄然流淌的河水,她的瞳仁是比黑夜更黑的黑色,那几乎是一种盲人的黑——江湖危怠,宵小横行,这样的时世,令她如何不盲? 只听文翰林絮絮道:“你想想,袁老大这些年一共得罪了多少人?无论江湖耆旧,还是朝廷大佬,都是他不该得罪之人。抑豪强,擅权势,别看他一向强横,倒他之心,只怕无数人心中蓄之久矣!你不要怪我,我人在江湖,不得不尔。实话告诉你,这一次,无论秦丞相,还是李若揭,连同我们文府,都是打定了主意——一力倒袁。你也看到,连金张门与落柘盟的朋友都已伸手。萧如,你放手吧。” 他说着说着自己心中似也振荡起来:“我们文府、和秦丞相、李若揭一向放纵袁老大,不肯联手除之,只为一向顾忌他的威名,不是我妄自菲薄,实是谁也不想独挑上他,不想独面他最后的反扑。但骆寒孤剑之锐你也看到了,连今日的三波伏击都没能耐何他。袁老大轻犯淮上,已与他势成水火。就算袁老大不愿轻动淮上,金张门金兄此来就是逼迫朝廷让他出面以靖淮上局势的。他们已订了十日后紫金山上之约。骆寒纵杀不得袁老大,只怕也是两败俱伤之局。阿如,辕门时日尽了,这个男人靠不得。你、——收手吧。” 萧如在茅寮顶极淡极淡地扫了文翰林一眼:收手?收回她对袁辰龙的一腔倾慕?收回她这些年那么多的等待与怅望?收回……。——沅有苣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于他危怠之日远避开那曾让她一见心动的这纷扰人世中难得的一点郁暗的光彩?退回平庸,与小人为伍?她‘哧’声而笑。翰林呀翰林,原来你并不懂我,你叫我如何收手?——重拾当年婚约,不记你通婶之嫌,与你同归湖州?那样的收手之后的生又有何益? 文翰林面上容彩一灿,接着道:“何况,这些年、他对你也并不好。不说别的,他不愿深结秦丞相与江船九姓之怨,甚至一直都不肯给你一个名份。阿如,我其实知道,虽潇洒如你,也是渴望着一场结缡永伴的姻缘。所以是他不仁而非你不义。阿如,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大倒是不易。萧如明白,所以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感动。但她心中一痛——文翰林所说,正是她心中这些年深藏心中的最深的痛。她知道袁辰龙并不象自己在意他那么在意自己,他心中装着最多的是他的大事。 她掉过头,望向建康城方向,那里,有她不计名份相随了已几近十余年的袁辰龙。只听她道:“可我如何收手。这个时势,能让我看得顺眼的人不多了,而他、始终还是个英雄。” 文翰林心中一怒:“英雄?英雄是用来给人们油煎火烹的。” 萧如目光有些哀怜地看向文翰林:“也许你说的不错。但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是倾慕于英雄的。而你、翰林,无论你如何得意,以后如何努力,如何金紫加身,又如何势倾天下,有一件事你永远变不了了——你始终不过——是个小人而已。” 她这话说得极轻,但语意极重。可这么重的话出自她的口中,反倒似有着一份慈悲之意。文翰林心中所有的得意都在这个他所在意的女人片言之下瓦解粉碎。——她如果出言只是为了讥刺自己,只是为了伤他,那他还可以用他一向的自傲防护他那颗在极深处仍旧极敏感的心。但她口气里的慈悲先瓦解了他心头所有的防卫,让那一讥一刺长驱而入,直剜入他的心底。——小人——他生来就想当个小人吗?她该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世。千百年来,中国人都是在权谋倾轧中过过来的,项羽已死,能活下来的是刘邦。可正因她不是讥刺,只是诉说一个真相,用一面镜子让文翰林照出自己,让他自己的尊严向自己的心做最强烈的自刺,这反省之痛才更让文翰林无丛闪避。 ——文翰林自己也不愿看到这样的自己。 说起来,“袖手谈局”文翰林在江湖中时时遭人谀陷的倒是他的君子之风的。但他鄙视他们——以自知自己是个“小人”的心态鄙视他们。而袁老大辈视他为小人,他也在心底反讥笑他们——以“小人”的心态讥笑他们。只有萧如,只有萧如能够这么深地刺伤他。文翰林心中大痛,痛极而怒,他忽一拍掌,两袖相搏,一声脆响就已在他掌间振了出来。 那声音听来不大,却所传极远,这是正宗的文府心法,文翰林就是凭这‘玉堂金马’心法以驭“袖手刀”、“淡局步”和号称“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独步江南的。他神色一肃,冷哼一声“杀!” 他那一击掌后只听到从这山坡之上到对岸疏林和坡下树丛中的道路沿途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一连串的击掌,似代他传令——他已命毕结与文府精锐尽折胡不孤秘宗门与袁氏‘长车’! 坡下果有一声声的惨叫传来,文翰林还在得意而笑,金日殚却忽然失色而愕。 *** 坡下密林中毕结闻声一振——单以文府人马,此次伏击辕门原本不足。他们为图必胜,所有精锐之师几乎已全压在对岸困杀“长车”之阵中。他所仰仗围袭胡不孤与‘秘宗门’的人原是秦相在北使伯颜手下借用来的“金张门”下的二十余个高手。 ——胡不孤一闻“长车”有警,看到萧如在山破上绿帛磷帜,就带人奔袭坡上以救萧如。他欲救出萧如后过河同助“长车”。今夜辕门中伏,以他谋算,已知只有暂退方为上策。 但他才到坡下密林中,就已中毕结之伏。好胡不孤,预警在前,先已飞身而起,直击毕结,拖着受骆寒剑意侵伤胸前重穴之伤以一人之力飞袭迅击,攻得埋伏的毕结与金张门高手都有些猝不及妨。他的‘吾道不孤’与‘匹夫真气’已倾力而出,如此他手下秘宗门残余的不足二十之好手才有机会护住十七、八个受伤的伙伴,于密林中布阵自保。 秘宗门的暗伏果然了得,只见他们在林中才能成阵,就已足以抗拒‘金张门’突然之袭。胡不孤本只要退回阵中,得秘宗门之助,两势相辅、必然势张,但毕节却已困住他于秘宗阵外三丈之处。 那边‘金张门’与秘宗子弟已陷入惨烈搏杀中。金张门高手果然不俗,加上秘宗门遭骆寒重创在前,所以深林密斗,战况极惨。胡不孤一颗大头上冷汗滴滴而下,他已认出出手的乃是北朝强手,一双小眼紧紧盯着毕结,忽开口道:“文府这次算计很深啊。” 毕结哈哈一笑,双眼却紧盯着胡不孤碎袖中的一双手,不敢稍懈。 胡不孤冷然道:“但你毕竟是外姓之人,纵亲为文昭公前辈外孙,全力相助文府文翰林,也不过为人作嫁而己。” 毕结神色一寒,他不是甘居人下之人,这话自然也说到他心里。但他也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之人,自懂得一时隐忍,徐图大业,怎会为胡不孤片言所动?口里淡淡道:“胡先生看来是伤得不轻,不只身手有碍,连脑袋也糊涂了。我和翰林兄谊属至亲,我们的家门之事,就不劳先生操心了。” 他年纪不大,但一身功力承袭两家,虚其心而劲其节,当日与耿苍怀一较,已显其不俗。胡不孤双手中指在袖中往复掐算,却也算不出如何出手才能在这少年手下率众逃出生天,何况,林外就是文翰林布就的天罗地网。 他们就这么冷冷对峙,俱欲图以一击搏杀对手于倾刻。只见毕结额上的疤痘在隐约月色下清晰可见,一张脸上却血气渐盛。胡不孤那一颗大头却在这初冬的冷风里冷汗滴滴、滚滚而下。两人俱在算计着对方的疏漏。 他们忽然出手,空中只听‘砰’然一响,他二人却已一击而退,稍一喘息,一个辕门高士,一个名门少俊,就已再度跃起,住复对决,不肯稍退。 华胄却是悄悄地溜下的石头城。他适才侃侃而谈,以一席言熄尽宗室二老争雄之心,局面看似平静,但他心里的紧张只怕料较被伏之米俨、常青与胡不孤犹甚。只为他知道,能不能一挽辕门颓势,此时此夜,只有靠自己了。 他先悄悄潜向他估计胡不孤被困之密林,然后就见毕结与胡不孤正在林中树端往复对决、生死一战。他先不助胡不孤,却盯着金张门高手,有一晌,确定再没埋伏后,忽手指一弹,手中一支刚折下的树枝就势如利箭般就向最边缘处那个金张门好手腰间射去。 他算计极准,这一射正赶上金张门与秘宗门对决的呼喝之间,没人能分辩出那树枝破风之声。那人腰间一痛,身手稍慢,已为一秘宗门弟子斩于刃下。那秘宗门弟子都一愕,万没料自己本居劣势,居然会一击得手,——他和金张门之人都不曾察觉已有外人赶来。 华胄悄然潜行,每一出手,都是借秘宗门子弟杀对手一人,金张门下也就察觉不出林中对方援手已至。 他这番暗袭,一连伤了金张门下六七人,阵中局势果然逆转。毕结也觉出不对,金张门下高手生性强悍,犹不肯求援,攻击正猛。毕结得一击之隙,扬声高啸,欲向坡上求助。 坡上的金日殚也已连连听到那连连惨呼倒地的正是自己手下,面色一变,一跃而起,就向坡下林中扑来。 他这一跃,姿式极怪,竟像是要扑上一匹狂奔的烈马。庾不信手下“落柘盟”三祭酒相顾失色,一人道:“果然是‘搏兔图’中的功夫。” 另一人却道:“怕是庾大哥也无这等凌利。” 他们三人面呈忧惧。‘落拓盟’与北朝向为强仇,见到对方这等高手,自然深惧。 华胄身在局外,自然眼观六路,一见对方援手将至,忽朗声一笑,所挟阔剑长击而出。他所习本为“一发剑法”——华胄的剑术是习于一个中原名师于南渡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这剑术何名。问名时,师傅曾目凝远方,喟然叹道:“青山一发是中原,国已亡,剑何名?如必欲名之,那就叫‘一发’剑法吧。当今天下危殆,千钧一发,我也望你姿质超卓,在习成之后,可以以这‘一发’之剑,心系家国,为天下赢得一发之机。” 华胄艺成已有十有七年,多年砥砺,他自信剑术已远胜乃师。名成之后,也屡败名家,号称剑艺之术,独步江南。这一句可不是他自许,而是袁老大说的。袁老大一向很少赞人,他原话是这样:“华胄以阔剑行这‘一发’剑法,妙得神髓,独占机先,朴质凝重,灿然华朗,一发不可收拾。就剑术之一道,就算把我袁某人算进去,他也称得上独步江南了。” 所以胡不孤会给他起了个浑名叫做‘不可收拾’,既指他的性子,也指他的剑法,都是‘一发不可收拾’。此为辕门内经典隽语,本为闲话。——却说华胄这一剑刺出,典雅朴厚,大方周全,果非凡俗能比。林中金张门高手只觉眼前一亮,因不曾提防,一接手间就已被他伤了三人。秘宗门趁势反攻,又杀二人,‘金张门’只有后退。 秘宗门下已认出来人是谁,心情大安,喜道:“华公子!” 华胄已冲他们喝道:“退!” ‘秘宗门’下应声而退。 然后华胄以阔剑飞朴毕结。以他与胡不孤之交,相知极深,一望之下,就知胡不孤在骆寒手下受伤非轻,又于陷伏之初,逆行血脉、独抗毕结与金张门高手,伤势郁结,此时已是强驽之末。 毕结未料他来,一接之下,已遭他一剑击退。秘宗门弟子已向秦淮河畔退去。华胄伸手一拉胡不孤左臂,喝道:“退!” 两人把臂而退,胡不孤在疾拂过耳边的风中道:“还有萧姑娘。” 华胄沉声道:“坡上有金日殚。我无把握胜他,何况好象还有‘落拓盟’的人在,他们也没一个是好果子。文翰林绝不会伤她,咱们此时救她不得,先图与米、石相会,速退虎头滩才是唯一的上策。” 身后毕结却已疾追而至。华胄与胡不孤心意相通,他们并不松开把臂之手,以华胄为轴,他手臂一悠,胡不孤已成弧旋起。这一势极快,两人与疾扑而来的毕结几乎碰了个对面,毕结身形一滞,然后胡不孤出右手,华胄出左手,齐攻向毕结。毕结硬挺一接,哪知他二人内力原有相通之处,水火相济,坎离同汇,这一反一正、一奇一变之力登时压入他胸中,毕结不由当场呕出了一口鲜血。 华胄一击得手,并不乘胜追杀,反一拉胡不孤,两人仍向河边退去。 身后已闻怪啸连连,那啸声如响自塞上沙场的兵戈之声。华胄与胡不孤神色一变,华胄已低声道:“高手!” 胡不孤道:“金日殚?” 华胄道:“不错,你先走!” 他左臂一抡,胡不孤已追上江边秘宗子弟,他们正在等他分派。当此危急。胡不孤只有咬牙道:“渡河,与‘长车’相会。” 秘宗弟子惯习秘术,俱是游泳好手,闻言已携受伤伴伴下河泅向对岸。胡不孤回首望向已反身向追来的金日殚疾扑过去的华胄,华胄一身华服在风中飘拂。他深知华胄根底,听适才朗啸,已知虽高朗如华胄,只怕也已遭遇平生大敌。华胄已厉声道:“你退,助长车,退虎头滩,别管我。” 胡不孤暗暗一握拳——要说辕门有什么可以让他这一个久经砥励的老狐狸也甘于效死的,除袁老大的枪负,就是兄弟间的这一点血性了。但此时不是搏命的当口,他不再回头,扑入江水,向对岸泅去。 耳中只听华胄已与来人接手,那人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北朝土语,华胄却朗声高吟道:“本为贵公子——”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材。感时思报国,拨剑起蒿莱”——华胄一向极爱这首陈子昂的这首感遇,也的确与他情怀和出身相称——“西驰零丁塞,北上单于台。登高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能惧罗祸,磨灭成尘埃?” ——石头城一夜冬风冷,华胄阔剑华服,力斗金日殚于秦淮水畔。 萧如坡上闻华胄放歌,就已心头大定。她知华胄才调,论武功虽不见得辕门第一,较‘双车’之锋锐犹有小逊,但其智谋胆识,足以担负今夜大事。她抖抖袖,竟在茅寮上笑了起来。她笑得似很开心——只要不是全军覆没,辕门一向并不怕暂败。 文翰林怒道:“是华胄!姓赵的两个老儿在干什么?以他们一身修为,合力出手,连辕门右士都留不下来,还和袁老大斗个什么斗?” 萧如一双眼却有些悲悯地看向文翰林,淡淡道:“难不成这世上只中强权武功吗?他成功了——华胄本善用攻心之术,也不枉他事先找我问询琢磨亡国之义……” 文翰林神色一愕,已听华胄在坡下咳声大叫道:“拨剑起蒿莱!” 萧如却在茅寮顶低吟。她的语音细不可闻,但意兴萧飒,虽为女子,这番低吟之下,却吟出一种跃马壮夫也不能比及的气慨。 她目光微扫,却见“落柘三中”闻声眸中似大起知音之感。文翰林冷冷道:“陈子昂偃骞至死,这句子,还有什么念头。” 萧如掠掠鬓:“苟利国家,自当生死以之,岂因福祸而趋避——我虽不是什么奋志报国之人,但好多事,翰林,你原是不懂的。” 坡下剑风激荡,华胄之阔剑奇彩颇盛,夹在他朗吟高歌的击刺中,只是,他也已受伤——金日殚果为好手。 一柱香功夫,对岸忽有“长车”欢呼声起。看来,“秘宗门”与“长车”已然会合。萧如脸上浮起丝笑意。 文翰林面上却阴睛不定。今日之事,功败垂成,就是败在那赵姓二老的手里。他的牙齿恨不得咬出声来。但他不能不惜文府精锐。知“长车”与“秘宗门”虽伤病过半,但对岸已方之力只怕已不足将之围歼。咬了下牙,他一拍手,喝道:“撤!” 有人把他这下特殊的信号一声声传出,果然对岸疏林中,就见两拨人马分头而退。残落的‘长车’和‘秘宗门’子弟已向虎头滩方向退去。 坡下剑影忽散。夜黑林遮,他们也看不到金日殚与华胄对搏的状况。 不一时,一个人影腾跃而归,却是金日殚。文翰林询问的望向他。金日殚一挥手,他颊上也有新伤:“我伤了他,他正向下游逃去。” 至此微顿。他解释道:“我如出全力,也许可以杀得了他。但因克日可能要与袁辰龙一斗。他这个手下右士,功夫果然不错。我现在,还受伤不得。” 萧如抱膝望月,得知华胄已全身得退,似全不觉自己孤独无助之境,脸上只见安然。 走了——都走了,这喧腾近一夜的秦准河与石头城又恢复了它惯有的岑寂。毕结已过河收束文府之众。长车、秘宗门、胡不孤、米俨、常青、华胄退避虎头滩。这里,只剩下她一个女子坐在黯黯的夜里,独面对方五大高手,抱膝待旦。 文翰林已恢复平素的脸色,拂了拂袖,似要掸落这一夜的灰尘,重现他文士风流的洒然之态。只听他口中脱略道:“罢了,虽未竟全功,但能这样,也不错了。” 只听萧如在茅寮顶开口道:“你们这次一意伏击,是想推袁辰龙下马,以期执掌缇骑吗?” 文翰林情知不必对她隐瞒——萧如一向是个聪明的女子,但有所猜,无不中的——口里答道:“不错,我们只需把他江湖上的势力挫败杀散,朝中则自有朝中的手段,他这缇骑统领的位子也就坐不住了。” 萧如微微一笑:“可辕门……就是那么容易摧败的吗?” 文翰林望着萧如的眼,柔声道:“阿如,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华胄救胡不孤、解长车之围,逃窜而去,他们明知坡上还有你,却弃你于不顾。他们,也确实薄情寡义之至。你也该看清辕门之为人了。” 萧如望向建康城方向,她不屑辩答。文翰林就是文翰林,哪怕自己是他最在意的女子,只要一有机会,文翰林还是会想法儿来刺伤她的。 她是——伤心,但也不伤心。她知道,就是袁辰龙自己来,如当她身处困境之时,也是可救则救,不可救的话,他顾及大势,纵心伤如沸,也不会救的。 她微微抬起眼,欲追逐天上那风吹云散后露出的一两点星星——谁叫,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个男人呢?他是会把身边所有一切都裹挟入他的大事的。为了大事,他可牺牲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何况自己是‘他的女人’。他不会想到萧如也是一个人,一个能独自生存、独自判断的女人。如果她爱他,在他看来,就注定该将自己的身命都托付入他的那些大事的。 所以萧如独居晚妆楼。她不去临安。她虽看重袁辰龙,但她也要保持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姿态来坚持这种看重。她不想因看重而追随,因追随而自丧,而自丧后唯有一个姿式,那就是——仰望。 而仰望——那是她不要的。她肯仰望的,只有这样的夜与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天空下,她与袁辰龙一样是在这世上挣扎折挫的人。她好想在这样的夜中他能平等的、忘却他那些大事的和她共坐一次,哪怕如凡夫凡妇,哪怕……不再有什么激越跳荡,那也是一种由于对方的尊重而印证出自己存在的踏实的爱。 萧如轻轻叹了一气,四周林木幽深,对岸田野冥寂,她这萧梁遗孤心里那么忧伤地感叹着人生之无常,所欲之难得,繁华之易散,挚爱之不可追——哪怕是你那么坚持的梗梗的爱、那么渴望过的一场红底金字……一切最后只能消沉如六朝遗迹。 文翰林望着萧如,羡慕于她那种清独的自认,这羡慕更让他想可以就此双臂延揽、拥之入怀。只听他温柔道:“阿如,下来,咱们一起走吧。” 萧如坐在那茅寮顶,她真爱这样一个夜,真爱。——哪怕只是在这夜里感想那一段她永难得之的情感。她叹了口气,但这人世,英雄期而不得,小人常环已侧。高华梦破,一个女子发觉纠缠于自己身边的只有这些琐屑。 她厌于这些琐屑。好多次,她都想与辰龙月夜奔举,升入烟霭,哪怕就此各居一星,永隔河汉,也可摆脱尘杂,洗心相伴。 但那只是一个最幼稚最狂妄的梦罢了。她回过头,身边,原还有秦相、金日殚、文府、翰林……这种种挥之不去的琐屑纠缠。 萧如低声道:“是该走了。” 她语意飘忽,文翰林也猜不透她想什么,柔声道:“阿如,你也不必那么伤心,别恨那姓袁的了,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萧如微微一笑,从怀里忽掏出个大红庾贴,拿在手中略一端详,就双手把它轻轻撕成两半。 那两片红纸就在茅寮顶轻轻飘下。她广袖翻飞,如欲乘风而去。这么样的她曾无数次渴望的红底金字的爱,当此穷途,细想起来,又算什么呢?她本一向脱略行迹,今夜,就将这八字庚贴也看淡了。 ——“我是恨他从不曾顾我。” ——“但我也不会跟着你走。” 萧如轻轻道:“我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哪怕独隐山林,我也还有那个自恃之所在。” 她一跃而下,终于沾了那个她似一直不愿沾足的地面。 文翰林神色一变,他知萧如之能,可不想被她就此托辞而去。也许她还会复出、再助袁氏,以她之能,那必为自己日后心腹之患。 只见他面色一凝,冷然道:“阿如,此情此景,我就是想放也不能放你走了。” 萧如有些含笑地看着他:“我就是从此抽身事外也不能?” 文翰林咬咬嘴唇——“不能”。 萧如已是他今夜最大的战利品,日后用来对付威势哧哧的袁氏,无论如何也是一张他绝不忍轻弃的王牌。他知萧如脾性,自己此言一出,两人必将终生决裂,但还是冷凝道:“不能。” 萧如忽呵呵而笑,直至笑出一滴眼泪来:“翰林,你是这世上是不愿见我与袁某人在一起的人,但也总是你这样的人,要逼得我与之生死与共。” 她神色一正,目光忽厉:“不要以为你们有五人在就可以对我萧某随心所欲,听你处置。” 她忽一扬首,有一种白眼青天式的、女子们所少有的勇略高慨:“听说两个多月前荆三娘曾于六合门‘永济堂’以一手‘舞破中原’搏杀‘文府三藏’于一刃之下。江湖乏烈性,寥落颇可伤。蓬门荆紫、我慕之久矣,却是她给这黯淡江湖添上了一抹就是男子也难为的光彩——你是要逼我与那荆紫一比吗?” 文翰林冷然道:“舞破中原,公孙一派剑术,也未见得天下独步。” 萧如一扬首,——她高髻广鬓,身量本高,这一扬首似把她削长的身量又拨高了一截般。只听她道:“那好,我要走了,你拦吧。” 她身形忽翩飞而起,当日她受困扬州,只为习艺未成。此时,她“十沙提”艺成久矣,就是袁老大也曾赞许她为女中翘楚,足以与男子争锋。只见她袖中双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出,就欲逼退文翰林。 文翰林侧步一滑,却是“谈局步”。他筹划算度,一向精细,这‘谈局步’原最适合他的性子。文翰林才才就势让开,萧如身形已向前一窜,已落在“落拓盟”三祭酒面前。那三人各出拳掌,微微拦阻,萧如却一触即退,人就要向坡下逸去。她轻功身法极佳,号称“十沙提”,只要被她逸出局外,众人再想追她就难了。 却听一个人涩涩地道:“小娘子,你留下。” 那却是金张门高手金日殚。 他还未出手,只见他脸上就先已浮起了一抹淡金的色彩。他人并不动,一双手却如虎爪般地向空中抓了一抓。萧如面色已变,只见她去路已被那金日殚爪指间发出的气脉阻断——怪不得高明如华胄居然也在他手下负了伤,果然高手! 萧如忽一掠鬓,身形翻飞,人已与金日殚斗了起来。金日殚招术巧妙处并不多,但出手极为凌历,所谓‘摔碑锁腕缠金手’,原本就专擅锁拿。只要一入他手,只怕就如坚金硬璧,也会一时消解于无形。 萧如一条身影却在他指爪间翻飞,她以‘十沙堤’之术闪避金日殚的凌历之爪。金日殚越斗越奇,口中‘咦’了一声,指间渐渐加力,只见一条条隐隐可见的淡白气色在他指间发出,映着这荒坡野草间,纵横缠绕,极为诡异。 萧如的身影却如磷火幽魅,在那一道道白气之间穿梭闪避。金日殚喃喃道:“南人之中,除了袁老大,就是女子也有这般高手?” 他慢慢提力,一张脸上淡金之色反越来越淡,渐渐泛白。他所习本为‘搏兔图’中功夫,以鹰隼为象,一双手屈曲开来,真如苍鹰劲爪,直欲搏兔而裂。落枯盟中的钟宜人看着萧如,口里却喃喃道:“幽兰露、如啼眼,何处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竹、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十沙堤’功夫,果然诡异,当真飘荡如鬼魅,没想当世还有人能练到如此光景。” 她是女子,自然对萧如之能犹为叹服。文翰林在旁边面上却阴晴不定,他不能放萧如走,但眼见金日殚聚势发力,一身修为渐渐已发挥近十成,却也怕他就此把萧如伤在爪下。 那萧如身形越展越开。原是,她平时也少有机会这么一逞全力的。那身影却似渐渐飘散,恍非人形,直如六朝烟水中晃动的一个传之千载的魅幻。‘十沙堤’功夫原本颇近鬼道,练来提聚阴气,颇伤气脉。所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这十字却是这一门内力心法的要诣之所在。 金日殚面上神色却越来越凝肃,他本一向欺南朝无人,谋略筹算,除曾倾服于淮上易杯酒之外,若论武功,他也就只敬江南之袁大了——只为袁大曾驱‘双车’尽折连北朝高手也不得不叹服的当年‘紫微堂’中的一剑三星。但今日他已遇华胄,其阔剑凌历之势,已让他一惊,没想一个女子出手居然也如此阴诡难测。萧如看似从头至尾都没出手攻击她,但她身形辗挪,每一避,都让他攻得说不出的不舒服,但有疏虞,那一抹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就会暗暗袭来。金日殚知道这是极高明的内力心法,心下无端烦燥,如此下去,恐不免中了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的计算,所以不由不把他‘金张门’的‘搏兔图’心法发挥至极至。出手已不似一开始的犹有余敛,只见其凌历狠悍,一发无余,分明已把萧如当作了此生大敌。 ‘搏兔图’功夫传于白山黑水之间,原有‘兔伏’、‘鹰扬’两脉,金日殚兼修并蓄,这下全力出手,萧如身形已难如开始般宛妙自然。她鼻尖微微出汗,那汗水并不蒸腾,却反冷凝,半如冰珠般地向枯草间跌落。金日殚的‘摔碑锁腕缠金手’已将诸般巧妙运至十足。只听他‘呔’了一声,瞧了一个空隙,一双大手已向萧如袖上缠去。只要这一缠中,纵敏捷如萧如只怕也就此难以飘飞如魅,要陷入于己不利的争搏缠战。 忽有一个人影远远纵来,未到时已大喝一声:“如姊,我来助你!” 那人分明坦荡,远远已见对手是如金日殚这等罕世难求的好手,依旧不肯偷袭。萧如一愕,抬眼一望,轻呼了声:“小舍儿。” 来人正是米俨,只见他一解缠腰软枪——那枪杆为百浸油藤,柔可缠腰,却也极为坚韧,一击就向金日殚砸来。他的出手果然与萧如大异,金日殚本为萧如那宛转腾避、不求凌历、但常陷人于不测间的功夫缠得大为不耐。好容易见到有米俨一枪袭来,刚烈凛然,心中反大喜,并不畏惧,一拍手,手已重重击在那枪尖之畔,喝了一声“痛快!” 米俨如受大力,身形一顿。他功夫原不如华胄,这一接之下,已然难当。只听他叫道:“如姊,这儿我应着,你走。” 他与萧如情同姐弟,所以胡不孤虽接应解了‘长车’之围,但他一听萧如犹陷险境,一出了树林,就一人赶来,连胡不孤也拦他不住。 胡不孤在他身后叫道:“小米,你去不得,今日坡上金日殚,就是我未负伤在前,只怕敌不敌得他也在未知之数。那是个可与老大一抗的高手。何况有文翰林在,萧姑娘断不至有性命之险。” 米俨却叫道:“你们走,虽有文翰林——但如姊,她一向是义不受辱的。” 他分明比胡不孤、华胄更能了解萧如的脾气。 ——得他一击之援,萧如才得抽身吸了口气,正待说话,文翰林已以‘谈局步’欺近她身前,一动手,就是‘袖手刀’。他之出手,是为实知若交由金日殚出手,以其凌历,萧如只怕难以全身而退。但他也见识到了萧如的功夫,已远出于自己所逆料,所以一出手只有用上了他的成名之艺‘袖手刀’。但他这‘袖手刀’却并非真刀,而是以手为刀,袖中出刀。 他与萧知俱为南朝衣冠,衿袖宽博,非如北人的狭窄。他二人一接手,只见场面煞是好看——四袖飘拂,两人均是精于身法之人,翩然飘翥,如忘情鸥戏。 萧如喝道:“翰林,今夜你已打定主意一力阻我?” 文翰林嘿然道:“如果让金兄阻你,他力发无收,只怕你要血溅坡上。” 萧如一扬眉:“翰林,这是你逼我,那就可别怪我不义了。” 她出手忽变,只见一招招缠绵而至,全是‘十沙堤’功夫中的妙诣。文翰林的双手成刀,或出袖外,或隐袖中,变化莫测。萧如的一双手却至始至终隐在袖中不见。她的一招招却如谋划已久,尽克文翰林的‘袖手刀’招路之所在。‘袖手刀’原以阴诡难测为要,但萧如曾为文翰林至好,他虽对其也未尝不隐匿实力,但以萧如之明,一向已深解其招法路数。斗不数合,文翰林已面色大变,不为别的,只为萧如的出手分明是专为对付自己而研创出的一套招数。那招式精妙诡博,正好克制自己的‘袖手刀’刀路于无形。文翰林冷汗滴滴而下,虽然萧如出手,此时也未见就占上风,但文翰林心中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只听他嘶声道:“你怎么……” 旁边有人,他不愿明言萧如已研究出自己‘袖手刀’的破法。萧如一袖拂出,面上红晕一现:“不必多言,正如你所料。” 文翰林脑中一炸:果不其然。他知以萧如的武功见识,能识破自己的路数不足为异,但以她之能,只怕还不足以破尽自己的招数出手,那就只有一个人能——那——是袁大。 文翰林手下不慢,脑中却在与萧如的对搏中也感到了一个人那平平常常却威仪难及的气慨。——如果是由袁大出手,如果是他,自己还能这么确保不败吗?他一念及此,心灰气丧。萧如要的就是他这番惊骇,只见她此时得机,虽米俨遇险,却并不相救,一张脸上却气色渐转。眉宇间微微凝蹙,一双瞳仁中却攸然色变。只见一抹抹淡淡的如‘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迭番在她目中隐现,或快或慢,久久才归原。 旁观的钟宜人心细,已惊声低低道:“那是什么?” 旁边的辛四与严累俱沉吟不语,也不知这异象是主何凶险。文翰林正自心中盘算,忽觉萧如袖拂稍慢,他一得隙,正好抓住。 萧如袖子顿破。她却并不惊,由此一撕,竟任由文翰林把她一件外罩的长衫撕烂。她身形一拧,已从那件得自袁大的男式长衫中脱身而出,露出了里面的一件女妆。她里面的装束却广袖长裾,与时下女子迥异,大有古风。配上她的长颈高隼,修眉朗目,更是神彩斐然,让这寂暗荒坡也为之一亮。 文翰林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先一愕,没想到自己会一抓得手,然后见到萧如目中神彩,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在他心头升了起来。只见他全无得手的快意,反极惊怖道:“阿如,不要!” 萧如广袖一拂,人如月宫仙子,偶谪人间。她轻露贝齿,微微一笑:“什么不要。” 文翰林疾道:“我不迫你。你知道,我是不会伤你的。你不要冒用‘田横五百’心法。” 萧如淡淡一笑:“你不会伤我,但辱我已甚。昔者田横,义不帝秦。先师祖感于司马氏之乱,创此心法,就是要我辈后人用于今日的。” 文翰林已沉静下来。只听萧如窃窃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你手下偷生苟安?” 她不会——可文翰林分明已视她为今夜的‘战利品’——萧如心中冷冷一哂,她的骄傲岂容人将其如此轻视,哪怕有金日殚这等高手在,哪怕——她要一运‘江船九姓’从开脉以来还几无人妄用过的‘田横五百’心法。 她一双广袖随风而舞,仰首向天,忽轻吟了一句:“自妾容华后……” 然后她的目光就迷离起来——此生枉负艳名,可这艳名对自己究竟又有何益? ——自妾容华后——一切都起始于那个‘自妾容华后’吧。 文翰林身形忽一退,他喃喃道:“你终于练成了百年来已无人能成的‘一吻江湖’?” ——‘一吻江湖’?——好惊艳的名字!钟宜人与辛、严二人对望一眼,眼中俱是同一种神色:没有听过。 只听萧如慨然道:“何如‘一刎江湖’。” 音虽同,字却异,文翰林一时还没有明白。米俨此时已迭受数创,虽悍而不退,口里叫道:“如姊,你快走!” 萧如却笑道:“小舍儿,别急,且让如姊与你共当此北国大仇。金张门于建炎年间,杀我父祖,这篇陈账,也该了了了。” 她广袖翻飞,已如谪仙偶降般的飞身入金、米战阵。但仙子也没有她这等艳态。可这艳一笑故可倾国,不笑时却神清气冷,如邈姑射山巅之仙,肌肤如冰雪,容颜如处子,不食五谷,以沆燮为餐。 ——朝褰陂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萧如轻轻一叹,她的身姿间竟有楚辞般的美态。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乘骐骥以驰逞兮,来、吾导夫先路! 她要的就是在这日月淹及,红颜终归零落的世路中那‘来、吾导夫先路’的勇慨。 只见她微一翻飞,已经出手,一出手就从广袖中摸出了一把刀,那是袁老大赠之的‘佩环’。米俨先一见到她的丰姿高态,眼中一亮,却忽又双目一红,他知如姊此时已经拚了。这个一向淡定处世的如姊已经拚了! ‘当时拚却怒颜红’,——就是这要一拚吧? 萧如所出虽为刀,却使的是剑式。这剑式远不同于一般江湖技击之道,却如舞剑。 ‘一吻江湖’果非寻常,何况已是‘一刎江湖’! 金日殚已惊于其来势,他见机极早,面色黯了一黯,‘咄’了一声,金张门的‘拨鼎’之气已在他丹田中疾提而起。萧如是要杀人,只听她口中低声吟道:“自妾容华后……” …… 自妾容华后, 随王猎风尘。 孰知垓下战, 断送陇头吟。 …… 萧如面色渐转凄迷,手中刀意不断,口里也不缀微吟: 楚歌弥四野, 汉月拢三军。 君戈空指日, 妾发乱垂云。 广袖舞危帐, 掠鬓念初心。 君且战千古, 妾倦已十春。 江山余一刎, 余泪满苍裙。 此夕月华满, 将以酬朱唇…… 萧如广袖翻飞,一刀一式俱在歌吟中发出。刀名佩环,人击月下。她真的倦了吗?是谁忍心让这样一个女子染上如此倦态?米俨忽然发力,已运上他自幼习之于‘双枪会’的‘无回枪法’。这枪法取意于直,一往无回。金日殚目中已露惊憾。他再不留情,一双大手运起‘搏兔图’中的功夫一下一下向萧如与米俨砸去。 但此姊弟已然同心。两人同心,其力断金。萧如已知这世上最顾念自己的乃是米俨。她不能舍此一番深情,纵是身丧命殒,她也要给小舍儿留一个可以叱咤飞腾的‘今后’! 只见金日殚每一招击出,虽凌历难当,却是她藉着身形攸快,每每抢先当那一击。她喉中不断有血咳中,那血花飞溅,但她刀势击抹之态并不暂断。只听她喝道:“你就是秦相最近用来要难为辰龙的那个难题?嘿嘿,让他胜胜不得,败败不得,一个男人,身在朝中,果然有如许牵绊。” 她心中一痛,想起袁辰龙会否在日后也时常这么为自己偶有牵绊?这个世路太冰凉了,她要他为己牵绊,不是为了虚荣,而只为,在这冰凉的时势中还能给他留下一点感念。 ——而她一个女子,虽所念执执,自许高卓,就没有牵绊了吗,那她今夜所为又是为何?只听她道:“小舍儿,咱们今夜先了了你们袁老大难当之局。” 她消息有时反较袁辰龙为快,所以已先知秦相以‘金张门’难为袁氏之事。场中之斗已至绝撒之时,萧如歌声已竟,她忽道:“小舍儿,且看如姊这一刀。” 米俨日后就是终此一生,也未忘记萧如的这一句“小舍儿,且看如姊这一刀。”那一刀,沸腾而出,却其凝如冰,其艳如霞。那刀意中,有绝烈,也有娇俏,沛然而香艳,如倾国一舞,芳华绝代。只见萧如不顾金日殚搏杀而至的‘摔碑锁腕缠金手’,身形一拧,竟在他的凌历内气中欺身而进。然后,她一笑,那笑映亮了‘佩环’上的锋芒,然后、她出刀。这是怎样一刀?这一刀的凄艳凌历,沛然难御,犹如在六朝烟水中击来。那刀锋一亮,瞬间照亮了萧如的绝世姿容,风流爽慨,其哀感顽艳、感心动怀,就是穷米俨之一生也难将之忘怀。 那刀意无所顾及地向金日殚袭来。金日殚右手已按至萧如腰上,那一触几可折断的腰,但他只觉得右肩上一阵巨痛,那一刀已把他整个右臂卸了下来。但这已断之臂所蕴之力萧如也承受它不得,只见她身形如一根轻丝般已被金日殚击出。米俨神色一愤:你敢伤我如姊!他不顾金日殚搏命踢来的右腿,手中长枪一兜一打,竟直砸向金日殚左臂。 只听一声骨碎,米俨腹上虽中一腿,那一枪横击之势竟已把金日殚左臂击得寸寸而裂。金日殚双臂竟俱废于与辕门二人之一战!萧如已高叫道:“吴公子,你来了吗?” 她今晚一到江边,悟及局变,已遗水荇儿立返。当时文府之人在侧,她无机会多言。水荇儿也是个精灵女孩儿,已知萧如必陷危局,她无可求助,竟找到了‘半金堂’吴四。 萧如所料也是如此。坡下只听一声箫鸣,萧如面上惨艳一笑——此生,必竟还有两个男子不曾负我。金日殚重创之下,奋力反扑,又一脚已向无力闪避的米俨胸口踏去。这一踏若中,只怕这个号称‘羽马’、挥领‘长车’、奋然勇慨的少年就此命断。 萧如已飞身扑上,以后背一扭,勉强卸过他这一击,返身出刀,这一刀竟以刀背击在金日殚左腿关脉。金日殚重创之下,再也受不得了此时一击,屈腿一跪,已然倒地。萧如腰间之带已一卷米俨,左臂一转,就已把他身子卷起,送到了崖外。 崖下,虽高十丈,跃落纵轻身如骆寒,也必然受伤,但既有吴四接应,可保无虞。 她救得米俨,心情稍安。一返身,身后就是‘落拓盟’的三大祭酒,他们略一接触,落拓盟三人似也感于她适才的惨烈出手,一触即退,竟让过她,由她飞身向崖下扑去。 文翰林却于此时出手——他此时已忘了这是个他一向心许的女子,只觉此等强敌,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他的‘袖手刀’击在萧如后心的同时,萧如一把刀却也已横在了文翰林颈间。 她一口血喷出,文翰林回头一避,这一避就算避开她手中‘佩环’,只怕也难逃重伤之虞。只见萧如刀锋却一顿,凄冷笑道:“我必竟下不了这个手。” 笑声中,她已扑身而下,她知自己如此重伤,加上文翰林这一击,只怕求得何等名医,已注定再无返魂之术。但她死也不想死在这里。何况自己不到,吴四与米俨定不会走。 只见萧如身形已出崖畔,文翰林惊魂莆定,下意识的第二着‘手刀’已经发出。连‘落拓盟’的人也叫出了一声:“不要!”可那一势手刀已无可挽回地剁在了萧如颈后。萧如似不信地回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没有愤恨,没有怨怒,只有为这人世间所有不肯放手、乃至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们的一抹哀叹。只听她空中轻飘飘地道:“翰林,我‘田横’一法已施,禁忌之果立报,就是不死,此生也已如一平常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一定要杀我吗?” 说着,她一口鲜血在空中喷出,如海棠一笑的绝艳,人却有如石坠,已经昏死,向崖下重重地投了下去。 文翰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杀了她,他杀了她? 崖下吴四果至,他飞身而起,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抱住萧如。一眼之下,已看出她身上所受之伤。一向淡定的吴四几乎第一次一声哭叫的叫了起来:“文翰林,你听着,纵我无力为此,但就是散尽家财,毁掉‘半金堂’,胼手砥足,此生也必以杀你为念!” 秦淮水咽,一只小舟,两个男子,载着一个已委然倒卧,神智全无的女子向不可预知的彼岸悲咽而去。 ——江草江花岂终极?待明年江草江花再发之日,怕是那个曾伫行停步,令秣陵一城为之生辉的女子已经无在。 第七章杯酒 自这次重入江南以来,骆寒还是头一次受创如此之重。包家驿是个小村子,一个自晋时起就已废弃的驿站。如今官道已绝,空留下一个名字悬在那里,供人凭吊。骆寒就避在这个小村的一间小小柴房里。 受伤之后连着下了几天的冬雨。村野偏僻,阗无人声。骆寒在烧,他轻轻触触自己的额头——“这是谁的头呢?”他茫茫地想。身下的柴硬,硌得人很不舒服。雨水在土墙上浸出的雨晕光怪陆离,但也绝不会比驰掠过骆寒脑海中的奇思乱忆来得更离奇。后来宗令刺在他左臂的一剑和‘长车’与‘七大鬼’留在他身上的外伤倒没好大事,虽然它的恶果是引发了这场高烧,但被胡不孤结结实实一袖拂中的胸口那种胀满难受才真是难以言传。骆寒在迷迷糊糊感到了这一块伤,但他唇角忽微微一笑:他知自己剑意也已尽侵入胡不孤胸前大穴,那家伙只怕不躺个两三个月也绝对没好。想到这儿他笑了,但这孩童似的自豪没能在他头脑中停留多久,他就又昏过去了。 昏迷之中,骆寒仿佛身处弱水三千,流沙无限。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睡去吧、睡去吧,这场生太累了,你也太累了。” 骆寒在昏迷中喟息般地一叹:“是呀,我太累了。”每个人都只见到他一剑即出之后的睥睨与光彩,可有谁知道为那一瞬的拨剑激扬他付出的几乎是一生的沮溺沉湎?知不知道那些为创不出一式新招而痛饮自损的夜;知不知道那些怀疑剑术毕竟何益而不时被袭来的寂寞所击倒后的消沉?知不知道那些荒沙扑面而我心犹为荒凉的期待与守候;又知不知道为抵抗时间的侵蚀与心灵的麻木你要怎样亲自动手撕下那一层又一层心灵的厚茧和由此而来的痛彻心肝? 骆寒的剑,是先已痛、而后人痛的。 ——“我是累了”——辕门太强大,我只有一个人,可他们有一整套的规则奖惩、人手武器,我冲荡不开,压服不住。 骆寒的心倦了。累是一种根植于骨中的倦,在骆寒十七、八岁时他从来没有觉得过,但这两年,世路翻覆、木杯难炼、剑道莫测、生命倥偬,他终于开始觉得抗不住的倦了。 骆寒在柴房里昏睡,冬雨凄惶,檐顶滴零,他这塞外少年病在江南的初冬里。冬景是萧零的。急景调年,而这苍白的年华中,唯一苍艳的,是他由高烧而起的一颊一脸的苍红。 几天之后,赵无极带着瞎老头祖孙找到了骆寒养伤之所在,他白发萧驳,神色怆然。那日石头城上,华胄以一席话熄尽赵无量与赵无极争雄之心,跃下城时,还急急间托了赵无极一事。他把腰牌交与赵无极,托他于虎头滩营中接取瞎老头祖孙,转送到骆寒跟前。 赵无极应了,他对骆寒一直报愧,能为他做一点小事以了心债也是好的。 一路的北风吹红了小英子的脸。小英子懵懵懂懂,直到她和爷爷看到了骆驼,她还没弄清这些是真还是梦。 骆寒在柴房外被北风吹得有些苍白的颊与孤形的唇却分明没有梦境里的横糊。小英子仿佛一梦醒来,身子却似软了。瞎老头似是也能体会到此时孙女的心境,握住她一只手,小英子的手在他苍老的手中微微而颤,瞎老头心中不觉就一叹。 骆寒打开他这些天存身的柴房的门,门里硬柴铺就的“床”上还有他伤后留下的血痕,那丝暗褐在小英子的眼中却复原成鲜红,那一抹鲜红就此在她心里炸开。他伤了——他不该伤的——但他伤了。他伤时有人照应吗?骆寒似是不惯与人相处,也没看见小英子低下头时那泪光盈盈的眼,只闷闷道:“你们,这几天,就住在这儿吧。” 小英子点点头。 骆寒静了静:“听说赵老说你们最近在到处传唱一首歌儿?” 小英子还是只会点头。 骆寒眼中一亮:“是‘云起’之音吗?” 他眼中的一亮照亮了小英子的眼。她一笑,也还是轻轻点头。 只听骆寒道:“他——小敛——可有话传给我吗?” 小英子面上一笑,她的笑却是为骆寒脸上的笑意所点燃——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么灿烂。 骆寒的唇角一弯,有一颗虎牙从左唇边微微露了出来,忽神采飞扬起来。一扬头:“我去给你们找晚饭。” 说着,他从骆驼身上取下一把小驽,又在囊中拿了两三只箭,就向后面树林走去。他的步履有一种年轻男子的轻快,一弹一跳的,行在这冬天略显干硬的路面,给这硬冷的冬野都添了抹活泼的色彩。这几天养伤,他原本听到附近夜晚每有狼嚎之声。果然去不多久,他就拖了一条狼回来。他自己去溪边剥了皮,再回来时,小姑娘已支起柴禾,在门外用一个洗净的铁锅煮沸了一锅水,在等他回来。 这还是小英子平生第一次吃到狼肉。那狼很瘦,肉也难煮。骆寒这一晚却象很开心,忙这忙那。小英子看他高兴,心里也快活起来。直煮了一个时辰,众人肚里都快咕咕叫时,那肉才算煮熟了。骆寒先用小刀给那瞎老头切了一大块熟得最透的,天上已是星斗撒天——这该是骆寒这些年少有的不算孤单的一个夜晚,他微微一笑:“信呢?” 他唇角一咧,口里就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来,让小英子只觉得好看。她脸一红,右手用力向左袖中一撕,里面中衣的袖管就被撕了下来——原来易敛却把信写在一件中衣袖上让她穿了过来。 骆寒认出那熟悉的字迹,并不马上就看,却先静静地看向身外。天上的星星还是塞外沙野中一样的那些星斗吧?不同的是,现在他手里有着朋友的信,身边,还有一个仰慕他的小女孩儿。骆寒又一次想起前几日伤中梦境里所经历的种种惊怖,似总有一个低如命运的声音对他说:“你累了,很累了,睡吧、睡吧,睡了就不要再醒来。” 身边四周,仿佛弱水三千,流沙无限,身子在一片荒凉中不断地往下陷着、陷着,可他似乎想起了一支那么熟悉的相握过的手。他在昏迷中抓住一块木柴,柴也是木质的,如杯,如“痛质胡扬”,他就如握住了一个朋友的手。这些年来,他不就是用一个名字在抵挡着所有寂寞的侵蚀?柴上有刺,扎破了他的中指,指上一痛,那痛刺破了昏迷,让他在痛中醒来。 ——朋友有难,独居淮上,他不能留下他一人独任大难,所以他必须醒来。 骆寒很快看完了袖上之书,又看了两遍,才揣进怀中。天上星光微灿,地上、是木柴烧出的温暖。而这一生,有朋友的感觉真好。他的脸上有一种悠远的表情,却没注意到有小姑娘正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她也不知能合他相处多久,所以只要他不注意时,她就不由要把他多看看,让那一点轮廓渐渐印入心底,不可消磨,让以后自己年老体弱后回想,一切细节,永如今日,永在目前。 星光下的人,一时都没有话,只那小姑娘把当时雨驿中的一曲低低唱来:“……共倒金荷家万里……家万里……” “……难得樽前相属……” 这倥偬渺茫的一生啊!星野如寂,叶落悄然,遥遥村舍中,隐闻犬吠。就算朋友,就算相交,又能有几时几刻的樽前相属呢? 小姑娘直唱到心底都体会出做词人心中的痛来,唱到星斗悄转——哪怕只是一刻的相属,也足以璀璨彼此寂寞的一生吧? 那一晚,小英子和骆寒细诉了她在路上从荆三娘那儿听来的易敛与朱妍的故事,她的眼中满是激动:那么“醉颜阁”中的离奇一遇,那么片言之中缘定三生,那么“永济堂”上的巧笑相伴、共度时艰,这样的情缘是不是也是好多人心中一梦?只要那梦不醒,人生就还是好的、可以期盼与留连的—— 哪怕那只是别人的梦。 “世间万般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骆寒很静,瞎老头的胡琴响起,弦涩音寒,荒村寂落,这一夜,又有多少人的梦破梦园? 骆寒晚上没有宿在柴房,他把柴房让给了那祖孙二人,自己一个人去了村外。冬很冷,他还是躺在了一块略干的地上。这些天经历很多很多,他只想看看陪了他一生的星星。但天上的云太多,星也不再是坦荡无遮的了。云是看不见的,暗暗的阴翳在那里,如人世间所有看不见的伦理、秩序、道德与障碍。骆寒的眼再利,也穿不透那云层,握不住那星光。 只有冷是一种确实的感觉,让你觉得实实在在地活着。他后来一个人牵这那骆驼到了江边,衣履去尽,裸身一浴。他在十二月的长江里酣泳。水中更冷——反正哪儿都是冷,为什么不让它冷得彻底一点?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乐有人愁,有人夫妇同罗帐,有人飘零在外头。十二月十七,他就要面对此生以来最严酷的一个挑战。可是他觉得很累,生活总是不断把你打击成碎片,所有顽强的人不过是勉力自己拾取那碎片将之再粘合起来。 但粘起后的人形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呢?骆寒想摸摸自己的剑,剑在岸上,但怕连剑都不再那么可靠了,他在很累很累中浮在水上睡了。这段日子是他此生中状态最不好的日子,但在这样的日子中,他要迎来与袁老大的一战。 *** 数天之后,紫金山下。 这个日子只怕是江南武林近十数年来最热闹的日子了——哪怕十六年前的文昭公归隐也没有此等喧沸。紫金山下‘有寄堂’,那一天,整个‘有寄堂’都被江南文府给包了下来,到场的都是一方巨擘:比如天目瞽叟雷震九、比如辰州言家的言悟语、再如江湖六世家人物……都有人来。官面上的也有左金吾卫李捷亲至,还有宫中李若揭的三大弟子。另有苏北落拓盟庾不信,秦府长史韦吉言也不期而至。却有一人独坐一桌,左臂已缺、包裹处血迹犹褐,右臂吊肩、似已粉碎。这人居然是虽伤在身,犹未挫尽其雄态的金日殚。 ‘有寄堂’并不是一个酒楼,而是一家巨族的郊外园林。堂外,草木规整,颇有格局。堂内,精雕细刻,缕绘双绝。怕也只有江南文府才有这等面子,借下偌大庭院。 文家出面招待的主人自是文翰林,他脸色稍显苍白,但还颇精神健旺。毕结忙前忙后,招待布置,杂务颇重。有一个路过江南的武林人士正与同桌的说道:“文家今日怎么肯下这么大力气,用上这多银子——江南一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旁边人不由笑了,只听一个老者笑道:“老兄,你快别这么问,别人听到了,怕真要笑掉大牙了,八成还以为你来自世外桃源。” 那问话的更是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到底什么事?今儿的主客到底是谁?竟值得文府这么出面招待。对方与他交情之厚一至于此吗?” 旁边人哑然失笑道:“要说主客,确还未至,但提起来别震坏了你的耳朵,吓破了你的胆。说他们与文府交好,那倒真是个大笑话了。你什么时候见文家对故交友好做事这么大方体面了?能让他们这么费心费力的,除了强敌大仇,嘿嘿,还有谁人?文府算不会为什么真正‘交好’之辈下这么大本钱的。” 那人更是一头雾水。旁边一个老成的人不忍戏他,忍笑道:“主客就是缇骑统领袁老大,还有近来轰动江南的‘弧剑’骆寒。” 那人面上犹有疑惑,旁边一个少年已慨然吟道:“一剑东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这话你都没听过?只怕这话倒不是那骆寒传出的,而是江南文府。他们切盼的冬至一会已拖了太久,好容易等到这一决到来,他们怎么不欣然开筵?” 旁人自顾闲话,文翰林却在主席上正陪着李捷、韦吉言、金日殚、庾不信与李若揭的三大弟子。他们设案于高堂之上,正对着大门。门外,是冬日下午暖意融融的红日——今日竟是个绝好的天。文翰林把盏一让,笑道:“列位,余话就不多说了。近日我文某与文府多有倚仗之处,所有谢意,尽寄此酒。这杯酒,也算咱们预祝今日功成之意。干!” 李捷、韦吉言都是满脸推欢。众人把酒而尽,只有庾不信略略举杯示意——他练的功夫原是要滴酒不沾的。连金日殚的面上也不见郁悒之态。他虽失一臂,右臂也就此如废,复不复得了原还难讲,但他似也颇期待一睹今日之一战。——当日石头城畔荒坡之上他已迭翻见识‘辕门’之士的出手,更见识了骆寒一剑之锐。能见‘辕门’之帅袁老大与骆寒亲自出手对撼,实已成为他平生之快。 忽有人在文翰林耳边低报了一声:“袁老大来了。” 在座都是耳目灵敏之辈,不由齐齐停盏。堂下之人不知,却还喧闹如初。 文翰林才才站起,门口迎宾之人还未及通报,就见满堂之人忽静了下来。 文翰林一愕,只见大门口,一人当前,却是一脸惨白的米俨,另一人在他身后,相貌平常,但他才一出现在大门口,说不清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就此迫出,令满堂之人一时惊觉,齐齐住口,转目看向大门外。 那男人四十有余,正缓步登阶。他脚下是平整的青石之阶。他的态度凝重而认真,并不有意做出威仪肃肃,但有一种威压却让人人感到。有人轻声道:“袁辰龙”,话才出口,四周太静了,他自觉都嫌这口开得唐突。 主席上李捷面上一怔,和韦吉言低声道:“袁辰龙今日好重的杀气!” 韦吉言轻轻颔首。——不错,袁辰龙今日是好重的杀气。他与袁辰龙相识已过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身上的硬朗之气如此难以遏制、这么无可遮掩也无意遮掩地蓬勃出来。 一直滴酒不沾的庾不信这时出人意料地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身边陪坐的严累都一怔,只听庾不信轻轻吐了两个字:“英雄!” 他二字说得极轻,座中人都未闻得。严累一怔,他还从未从庾不信口中听到他对人如此的评语。他面上一愕,文翰林却已满脸堆欢,笑着向堂下迎去。他人未到,口里已先笑道:“袁兄,你总算来了,幸甚幸甚。小弟渴慕袁兄久矣,今日得会,三生有幸。来来来,请堂上高坐。” 他的声音清畅,知道的人就会感觉他已无意间运上了他苦修精擅的‘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不明者还以为他有意显摆。但文翰林一向处事低调,熟悉的人不由就小吃了一惊。连文翰林自己话一出口,都吃了一惊——袁老大未曾开口,已迫得他露上一手真气方得开言,似不如此不足以镇定声调。他眼角一跳,心中戒意顿生。他与袁辰龙江南对峙已近十年,是越来越感觉到袁氏对他的威压。这次石头城出手前,他自认已把袁氏研究得透澈,哪知出手之后,才惊觉大谬不然!——袁辰龙未出马就已借萧如之手破了他久为自负的文府绝艺‘袖手刀’,他如何不将之深惮? 袁辰龙依旧未开口,走到堂上,冲李捷、韦吉言、庾不信三人抱了抱拳。他目光已扫到金日殚,金日殚一向平静的神色也跃跃欲动,就等着看他对自己的招呼。袁辰龙却只看了他一眼,就似没看到一般,转目静静道:“今日来的人不少啊。” 文翰林笑道:“袁兄杀骆之局,大家虽知袁兄必胜,但骆寒也是近年来驰名大江两岸的一个少年高手,如此好斗,但有听闻,怎么会不赶来?文某窃居江南,又当半个地主之谊,怎会不代袁兄好好招待,以观袁兄今日的威风勇慨。” ——他想宣扬的只怕倒是自己文府如何深谋远算,挑动骆袁相斗之局,在众人眼中来个局变江南。 袁辰龙却面色不动,淡淡道:“文兄费心了啊。” 他气度沉凝,当座都是高手,彼此一触,都已觉出袁辰龙待自己之态。 袁辰龙将眼向四座一扫时,凡他目光扫过,众人心中不由都紧了紧,心中明白他是在估量自己的修为,在心中给自己打分定品。袁辰龙目光扫过金日殚时,他似并不想将他多看,但犹不由停留了片刻;然后扫过李捷、韦吉言、和李若揭的三个弟子,李若揭那三个弟子感觉他看着自己时那眼神象看的象并不是自己,而是遥遥望到自己远在临安的师傅李若揭;然后袁辰龙目光掠过庾不信,他目光微凝,这一凝如在平常人眼中,只怕心中就会一跳,知道袁辰龙已小许自己算是个小小对手;然后他扫过毕结,眉头微皱,才又看向文翰林。 他一扫之后,还是全不顾文翰林殷勤之态,淡淡道:“文兄还是给我单设一桌吧,今日都是看戏之人,我这个演戏的,单坐了才可以让大家更能看得清楚,更加心欢意满。” 他话中并无愤激,只有一种寥落难言的怃郁。文翰林正为他刚才目光中对自己的轻忽之意心中几乎升起了种几近一个女子遭人轻视时的心态——那是一种怨愤嫌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然后他心中一惊——不能让袁老大一招未出就让自己心绪落入他的控制,以他的一顾一盼为念。但此念虽及,心中还是改不过那一丝愤恨之念。只听他轻笑道:“袁兄真会说笑。” 袁辰龙沉凝不语,姿态间分明是在说‘我不是玩笑’。文翰林受他目光不过,只有吩咐道:“给袁兄另设一座。” 他手下人果然与袁辰龙单设一席,偏设于大堂左首一畔。 袁辰龙入座后,并不看他案上之酒,一脸寥落,一只大手的中指就在那案上轻弹。李捷忽隔座笑道:“袁兄,喝酒。” 他举起面前一杯酒,遥遥一敬,先自一饮而尽。袁辰龙只略端了端面前之杯,连唇都未沾,就又放下道:“袁某近日有知交谢世,当为之戒酒三年。李兄美意,袁某只有心领敬谢了。” 李捷一愕,他知袁辰龙说的是萧如,只怕还有石燃。看受伤的狮子如何痛苦在他本是一种快意,他一放杯,正待追言,袁老大不待他开口,已以指弹杯叹道:“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这一句出自西晋初向秀的《怀旧赋》,本为悼念嵇康而作。他的语意也若有所寄,那一指弹杯之声铮然传出,一弹之下,竟似五音齐发,满座只听数百件杯盏,一时都“铮铮铮铮”地发出回声,映着他那句感叹:悼稽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李捷所有的话就被噎在嗓中,一句也发不出来。这无意一指所呈现的内力之雄厚,纵一向以‘块磊真气’为众久识、称名天下的耿苍怀只怕也难以企及。 满堂之人只觉耳中一炸,李捷本是一向贱视他人性命如粪土之辈。可论及萧、石,袁老大一言之出,竟令他无法再对他人生死之事视同玩笑。 只听他尴尬笑道:“那、那,就请袁兄自便。” 文翰林本还待含笑点及袁老大心中创口,见他已自承神伤,不知怎么,倒出不了口了。但他犹要挑起袁、李二人深嫌,微笑道:“也是,以袁兄风慨,当今天下,可与袁兄一共樽酒的人原不多了。不知袁兄目中,有意同饮一杯的还会有谁?” 堂下有老者听得了他这句话,轻轻一捅身边的后执,低声道:“听听,听听人家文家人是怎么说话的,以后也可以学着点。” 袁老大静默无语,就在旁人已认为他不会答言时,却忽毫不顾他人之忌地道:“自然是淮上的易杯酒。他号称‘一杯酒’,嘿嘿,‘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若得他杯酒相奉,我袁某自要痛饮如鲸。” 袁辰龙自朝中重仕,一向自隐锋芒,似此般言辞间锋锐俱出,十余年矣已未曾有过。米俨目光一敬——他也已好多年未曾见袁辰龙那无意掩遮、顾世无俦的神彩。那个平日沉默自敛的袁辰龙每每让他敬而生畏,可这么语意斩断的袁辰龙才是他所敬仰的大哥。他一抬头,一扫眼前堂上堂下的江湖健者、武林群雄,目光中已有自豪之意。 李捷也感觉袁辰龙今日词锋之锐,大非往常,看来他为萧、石之死,竟心伤不浅。他思念至此,有喜有怒。文翰林还待挑逗,忽听门口有蹄声传来,奔走极快,众人已一齐向门口望去,门外原有一直未入、在那儿等待骆寒的少年,只听他们在门外叫道:“骆寒来了,骆寒来了!” 叫声未已,只见一匹瘦骨峥崚的骆驼已奔至门前。——骆寒也当真无礼,并不下驼,连人带骑,一起奔入庭院。 那骆驼来得极为迅疾,但听骆寒喊了一声‘停’,当即攸然止步,如飙风骤雨,常止于人意以为断不可止之处。 他所停处却正在大堂之下的石阶。那骆驼竟在石阶之上煞足停步,整个身子庞大而孤瘦,似掩尽了那六扇之阔的大门般。 在座之人呼吸一顿,都要看看近日这搅翻江南的少年人是何形状。只见骆寒在身影在那驼背之上显出和他骑下驼峰一般地孤峭峭的锐,他的一双目光也锐利如电。只见他一扫堂上诸人,于旁人全然无视,一停就停在了袁老大身前。 两人一时都静默无声,似是同时在想:原来——是你! 骆寒忽道:“袁大?” 袁辰龙点点头。 骆寒道:“是你叫七大鬼传言,约我今日一见?” 袁老大又一点头,反问道:“我属下丛铁枪、冯小玉、尉迟炯、吴奇、田子单、卢胜道都是你杀的吗?” 骆寒点头。 袁辰龙目光中寒意如冰:“你还剑毙了孙子系,伤我二弟?” 他语意紧迫,骆寒一扬眉:“那又怎样?” 然后他直视向袁辰龙:“你放过淮上之事,我从此不犯缇骑。” 袁辰龙怒极而笑,笑声一震,今日他分明全不自控,只听得他近座之盏已被他这一笑震得应声而裂,酒水流浸,一席皆颤。李捷面上一震,向韦吉言道:“忧能伤人?” ‘忧能伤人’是江湖传言近年来袁老大独创的心法,却无人见过。骆寒却也清韧而笑,他忽翻飞而起,身形在堂上一晃即回,袁老大忽然出手,骆寒却袖影一晃,竟在他案上夺过了那被震碎的酒杯。只听他笑道:“人生几回杯在手,——你又何忍——碎此一杯?” 袁老大已朗声道:“好轻功,无怪‘九幻虚弧’之名驰誉如此。话不必再说,你我紫金山顶见。” 他发言即已挺身离席。 骆寒闻言已驱驼而奔,直卷向庭外。袁老大身形拨地而起,他轻功不如骆寒之飘如疾风,但衣袂所带、风声激荡,让人大起云垂海立之感。 他二人极快,只一刻就都已出了庭外。庭中之人如何肯错过这番决战?人人顾不得有礼了,竟竞相追出,以求一观。 驼背上的骆寒却忽飞身而返,袖中弧剑一出,竟斩断了奔在最前一人的束发之带。那人长发登时披垂,骆寒已飞跃回驼背,喝道:“要试我弧剑之锋的,尽管跟上来看。” 他翻飞之势极迅,中间还剑断一人发髻,犹追得上那匹狂奔不止的骆驼。众人微微一愕,犹有胆识粗勇之辈欲追,袁辰龙忽缩步停身,回头一喝道:“回去!” 他这两字极重,只见他一喝之下,追在最前的几人人人耳中浸血,竟无人当得住他‘忧能伤人’的一喝之威。 后面还有人待追,可看看袁老大的声势与疾奔而远的骆寒,何人敢挡他二人同时之怒?心下踌蹰,面上憾憾,徘徊多时,犹不欲折返。 只听一老者叹道:“唉,唉!横槊之击、横槊之击!九幻虚弧、九幻虚弧!不得一见,怅憾此生!” 旁边人大有同感,好半时他们重归座中,犹只听得重又座好的席间响起了一片唏嘘之叹。 李捷也是有一刻才缓过神来,只听他笑向庾不信道:“以庾兄高见,此战竟是谁胜?” 他问完之后,又向主席上满座之人做个手势一让:“空坐无聊,袁某人与那骆小哥儿又不让大家跟去看。我李捷爱性惜命,怕当他二人同时之怒,只有在此静待了。大伙儿何妨都说说——以各人之见,今日却是谁胜谁败?” 他见庾不信似不想开口,便转向韦吉言道:“韦兄,你见识素著,连我叔父也常暗赞,且由你开头,说说高见吧。” 他竟似平时在临安看斗鸡走马时的兴致,——骆袁之争在他不过如人间一戏。韦吉言微微一笑:“李若揭老才真是一双慧眼老而弥辣,在座之人,只怕无人及得上他那‘天下武学之宗’的声誉,怕也及不上他的见识。李兄得常待身侧,得聆月旦,以李兄所闻若揭老之所见,却是何人会胜?” 李捷不由一笑,如果是在私室,他定会一拍韦吉言大腿,大骂他一声“滑头”,但此时倒有些不便了。心下想起自己此来前也曾动问李若揭:“骆袁若会,不知究竟是骆某剑利,还是袁大势雄?” 李若揭却只沉吟不答。 李捷受不了他那份觉默,自先猜测道:“我看还是袁大胜吧,以他垂名江湖二十余载,会过高手强梁无数,该是他胜算多些。” 李若揭面上只不知可否地笑了下。 李捷犹不舍地追问:“会是谁胜呢?” 李若揭淡淡道:“你说我若与袁辰龙相对,谁的胜算大一些?” 李捷不由无语愕然。他自然想说叔父的胜算大一些,但纵善谀如他,也知这等虚话断不好出口的,一拍只怕反拍在马腿上。只听李若揭道:“我只知,如我出手,用上‘万流归宗’,不知挡不挡得骆寒头三十剑。” 李捷面上神色一灿,小心道:“叔父是说,只要挡得住那骆驼头三十剑,那以后就也好办了。” 他也是允称高手之辈,对自己也颇为自许,心想:“三十招虽不算少,但毕竟不多。自己出手,难道就挡不住三十招吗?” 李若揭只微微一笑:“没有以后。和骆寒交手,三十招怕已足矣。三十招一过,生死已现。” 李捷当场愕住。 他让过韦吉言这个老滑头,想起北人多少沉实些,便问向金日殚道:“以金兄所见呢?” 金日殚身负重伤,李捷对他已不似初始之尊敬。金日殚却似并不在意,口中语音颇古怪的道:“难说。但二人无论胜败,看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李捷动兴道:“不会有和局吗?” 金日殚道:“骆寒出手,有往无回。” 说罢,他便再不肯轻开一言。 他们几人都耐得住寂寞,李捷却耐不住,他本是多话之人,见金朝蛮子不肯多话,便又问向庾不信:“庾兄看呢。你来自淮上,只怕想骆小哥儿胜得多些。” 庾不信已微笑道:“我赌文兄胜。——无论骆寒与袁老大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下得山来的那一个,只怕重伤已定,更挡不住文兄所布于山下的人手。文兄,所以看来你必已胜,可是?” 他话中语意难测,但文翰林还是听来颇为受用,他是已尽布手下高手于紫金山下,今日本就是个杀袁之局,就是杀不了他,也要重创他无力再起。至于若骆寒生还,他不正好假朝廷之名除之而名正言顺入主缇骑?所以在他,今日确是已操全算。 他举酒相邀,略为掩饰自己得意之态。心知得意不可再往,不可轻招李捷与韦吉言之忌,只微笑道:“小生如能如愿,那也是大家之胜。袁氏若除,岂非天下称快?” 骆、袁同去之时还是申时初刻,没想这一等却等了好久。李捷心想:以叔父所言,胜负之数当在三十招间,三十招一过,生死已定。怎么这三十招竟这么长,让人难耐?——难道,难道叔父所料错了?但他万不能想象一向料事极明的叔父也会出错。他看看这人,再看看那人,旁人似都较他要有耐心。他原不惯这般苦等的,——除非是皇上的诣意,那再久他也等得。他心里不由愤愤:何物袁大、骆寒,竟累你家老爷如此久候!他看看门外日影,不由打了个哈欠。 门外日影已斜,满天余金纷然洒落。所谓六朝金粉,这金粉二字原非只为形容于那建筑藻绘之上的,怕还有这一番意思,可谓极切。 这一等竟又等了足过了个半个时辰,渐渐渐渐,连金日殚、文翰林、韦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态。李捷看到他们不耐,才象重有兴致,竟又开心起来。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原是最喜欢猫捉老鼠,细看他们失措之态的。眼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个人到山顶看看,看是不是他们两人已同时毙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文兄好一番手脚了。” 紫金山顶,肃寂无人。除了袁老大与骆寒那一人一驼,再无观者。只有那江风红日,充塞于天地之间。 从紫金山顶可以俯视山脚下的整个秣陵城。阳光晃眼如金线,那一线线的金粉就那么撒落在城中的白墙黑瓦之间。从上视下,只觉人世间所有的欢快、磨折、语笑、轻谩、笙歌、鞭笞……一样一样人世间的欲望与争竞都那么藉着屋瓦的遮敝那么认真地匍伏着、拚力地在挣扎伸延。黑瓦底的间隙,是一条条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欲望之间蜿蜒。看着看着,都似要给人一种卑微之感。但那卑微让人产生一点亲切,仿佛、那才是让人难奈却又难弃的一个真实的人间。 袁老大与骆寒却都端坐于地——旁人怕都以为他二人一至山顶就会如何凌历对搏,只怕万想不到他们竟会这么端坐相对。 只听袁老大喟然道:“无论你我谁下得了这个山,只怕下去以后,才是又一场杀劫的真正开始。文翰林杀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们这‘骆袁’一见,要比也许不妨比得斯文一点。” 骆寒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心里也在想起那‘袖手谈局’文翰林的相貌。只听袁辰龙道:“我这套‘步出夏门行’——江湖传为‘忧能伤人’、又称‘横槊’之击,一共原有四套,分为‘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龟寿’。起意却得之于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观沧海’。” 只见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来。他的声间如非自喉中吐出,而似吐于肺腑之间,那声音低而厚重,如远古足音。只听他慨然吟道:“云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行过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长吟未竟,一掌竟已划出,那掌中肃杀之意浸漫开来,其悲凉梗滞之处,竟一反武学圆转顺滑之道。骆寒一见,已叫了声“好!”他却不仅静坐,人影忽翻飞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剑光芒一灿,映着日影,一张淡褐色的脸在日光中显出些金黄黄的微灿。 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眼中扼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下了。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口里犹得闲道:“骆兄近日该已见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旧歌忽起,淮上传书,可有人和骆兄你说了些什么?”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虚还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其胸中丘壑,独开武技一脉风气之所在。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处,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这一招哗然丰沛,果有沧波跃变,碣石登临之慨。 袁辰龙望着骆寒在空中翻飞的身影,见他又已避开,手中剑式不忘反击,左掌便又一次凭空击出。骆寒已然落地,却仅以足尖一点即再度弹起,似欲在空中凭虚而翔一般。袁老大叹道:“好,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形者——原来九幻虚弧起意于此,那是列子御风而行之道了。” 说着,口里淡淡道:“水何澹澹。” 然后双掌交征,这一招却沉沉默默,如水纳百川,静默广阔。 他招式一出,目中忽起一种英雄寥落之意——水何澹澹,山岛耸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他这一套‘步出夏门行’原是独力所创,其间兜转顺遂之外,大与前人不同,为贯穿意脉,偶然借用了曹孟德公的诗意。骆寒的脸上忽一片静默,那招式压力沛然而来,无所不在,迫得他也翻飞不成,忽立身于地,一足单点,如疾风劲草,力抗狂澜于身外。 袁老大的攻势却已转向‘冬十月’。——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骆寒的剑意却更锐更疾,要在那天道寥落、万物肃杀中也求一己之所在。袁老大的目光中却隐有敬色——鵾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骆寒的身影却翻然飞转,如水御长天,霞呈一带,自然瓷肆,有如天地之机的一现。袁老大目光一沉——幸甚至哉! 他手里的招式已转至‘河朔寒’! 文翰林也自疑惑,不由觉得李捷所言也未尝无理,刚在寻思是否真要分派,却听庚不信忽开口笑道:“文兄绝世风流,棋、琴、书、画、诗、酒、花,无有不通,无有不知。却不知,文兄真已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了吗?” 他手里正拿着只精致银杯细细把玩。文翰林不解他怎么忽然闲话,也不好轻忽他,含笑道:“庾兄素来忌酒,倒怕少得这酒中之趣了。‘但识酒中趣,无为醒者传’,这其中趣味,倒是不可与庾兄轻道的。” 他面上含笑,门外紫金山方向忽传来了一声呼哨,文翰林就神色一变。今日本是他文府主局,旁人不由都看向他脸上,目光急切,俱含问询之意。文翰林沉吟了下道:“象有人要下山了。”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扫松泄之态,齐齐注目门外。 ——乡土不同,河朔隆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难。‘河朔寒’之味原来在此。 袁辰龙忽想起南渡初年,那时的江水之上,倒是有无数的百姓之尸‘流澌浮漂’,当真也是‘舟船行难’。他心中忽忽而起悲慨:生此世间,私仇与公益孰重?威名与胸怀又当谁先?他眼中又似浮起了那个他极疼爱的幼弟袁二伤后的脸,却同时也浮起了萧如那宛如能穿透岁月倥偬、生死边际的容颜。还有石燃,石燃那浓情炽烈的眼。心中不由一叹——这江南的冬啊! ——锥不入地,芜藾深奥;水竭不流,冰坚可蹈;士勇者贫,勇侠者非;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这人世,当真‘士勇者贫,勇侠者非’吗?骆寒骆寒,你可知你所为已非? 骆寒却正击铗高唱:“……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门外却又是一声呼哨从山脚传来,这次的却近些,文翰林已翻然色变:“是袁老大。” 庾不信也微微蹙眉,问道:“该文兄出手了?” 满座之中,不少江湖健者闻声惨然。骆寒败了吗?还是——已身死于袁辰龙‘横槊’之击下? 文翰林一挥手,他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这一弹之间,‘杀袁’之局已动。然后只听一声声唿哨甚紧,分明紫金山下已动起手来。文翰林神色一变——袁老大决战之后,难道犹有余力,竟象要冲过他一道道围袭,直扑‘有闲堂’而来? 相搏至此,袁辰龙已不能端坐不动。骆寒也不再能剑发即收。袁辰龙忽仰天而慨,手中出招已至最末套之“神龟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成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以永年。 但六合门永济堂上之瞿百龄曾经有言:“耻逢七十瞿百龄”,——养怡之福,当真可以永年吗? 袁辰龙此时的掌力却已至极致,有盈有缩,因盈而缩,因缩反盈。骆寒弧剑一击,两人终于按捺不住,剑掌一交,几乎在同时道:“杀了你可惜了!” 堂内之人虽欲出观,但都是知机之辈,知道这下马上是‘文袁’之争,文家人只怕不想有人旁观的,也就只有强自按捺。 文翰林面上却只见神色难信。他忽一拊掌,冲四座道:“好象下了山的袁老大倒又遭人伏击,这可奇了,如今江南地面,还有谁敢惹他?各位何不出去一看。”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奇,但马上心下明了——文翰林虽欲杀袁之心天下皆知,但袁辰龙毕竟是朝廷命官,哪怕他与秦相均欲杀之而后快,却也不肯当此声名的。他要众人出外一看,那是他已期必胜,于此已不在意了。所布人手,看来也不会直举文府字号出面。众人好奇心起,知道文翰林原就要借杀袁之事就此入主缇骑,这一役正是威喝江湖健者以立其威之时。堂上人半为好奇、半为如不出去一观可能反遭文翰林之忌,一时都涌向门外。耳中只听文翰林笑道:“些许小伏,袁老大应该无视。他即连骆寒都杀得,这也该是绝无大碍了。李兄,韦兄,不如我们还是在这儿温酒相待。” 李捷、韦吉言同为在朝之人,不好眼见袁辰龙受戳的,心下虽憾,却一笑点首。文翰林心怀大畅,满饮两杯,与座上人举酒成欢。 金日殚却眉毛一皱,他深以此身已伤不能与袁辰龙一较胜负为憾。此时见袁辰龙怕已是最后一击,他身为北朝之人,并无避忌,已长身向外扑去,要看袁辰龙危绝一战。 文翰林为今日之事,已请得金吾卫与秦相联力出手,不惜调动秣陵城驻防之军,困住虎头滩华胄、胡不孤及‘长车’、‘铁马’,就是要迫袁老大独身赴会。此时袁辰龙已入重围,又在他杀骆之后,必已内有重伤,而又外乏援手。文翰林抚髯而笑——江南局变,已局定此刻了。 堂中一时空了起来,文翰林举盏相邀道:“李兄,韦兄,庾兄,喝酒、喝酒。” 他们才才含笑传盏,却在这时,远处忽听杀伐声烈,文翰林一惊,袁老大还有如此声势?他招来一人道:“可是只有袁老大一人重伤下山?” 那名弟子道:“不错,骆寒的骆驼只跑下个空鞍。” 席上韦、李相顾而笑。他们再次传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酒他们喝得可谓志得意满。可不上一刻,忽有一声极凄厉的叫声刺耳传来,那声音高亢,李捷已闻声一惊,韦吉言惊道:“金日殚!” 李捷也极快地道:“不好,看来他靠得太近。——虎死危犹在,袁老大对他下手了。” 说着,他二人人影一扑,已无暇和文翰林客气,已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疾扑而去。——他们可不敢再让金日殚有何闪失,以招秦桧之怨。——金日殚本是应秦相之请而出手,秦相有言,不得让他轻易遭算! 那满座奔出观看袁老大于紫金山下遇伏之人一到,果见袁辰龙臂上溅血,正苦搏于此。袁氏一向于江湖少有知交,也就无人插手相助。文府所伏之人均为密密培植的高手,江湖上向无露面。袁辰龙身陷围中,‘步出夏门行’之招式掌法虽挫不颓、朴钝沉厚,旁观之人一见之下,心惊他的伤势虽看似颇重,但身上浴血,竟象又只是浮伤,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意为此的。一见他的出手,不少高手名宿也不由心丧若死,只觉不说此等武功,就是此等遇挫愈振的气慨,就是自己此生也难修至的。 金日殚落后了些动身,他身上有伤,腾挪不便,所以过了片刻才到。他才至,袁辰龙就看了他一眼,自己低喝了一声:“来了!” ——说着,他竟不管身后伏击之人,忽一掌向金日殚飞击而去!口里低声道:“阿如,那日就是他一意阻你吗?今日我为你报仇!” 他声音极低,旁人听不清。他已一脚踹飞了一个追击之人,但他身在阵中,伏击立起。他身后空门大露,才要如何? 忽听一声呼哨,旁边暗林之中忽有人影杀出,来势极厉,竟向文府之人杀去。旁观之人大惊,却见伏袁之人中,竟也有人挥刀近斩,竟是同室操戈。 谁也没想到会有此变!有识得的人忽叫道:“是落拓盟三祭酒——‘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突然杀出的果然有落拓盟中的辛四、严累与钟宜人。 毕结本已早潜藏至此,在暗中统领这场围杀。一见落拓盟中人突然倒戈,他也不由大惊,再也不顾潜隐,飞身而出,就要向前截去。却听有一人道:“你须近前不得。” 毕结一闻其声,已然暗惊,一回身,只见那人高冠长身,面色焦黄,他的脸色就一变。旁边有识得的人已惊呼道:“怎么,淮上的稼穑先生也来了!” 有寄堂上这时却只剩下了文翰林与庾不信。文翰林尴尬笑道:“袁老大果非常人,竟能临死反扑,闻声好象一击已杀了金日殚。” 庾不信道:“世事本来难以尽料。” 他还在玩弄着手里的酒杯,口里轻慨道:“就比如这一杯酒,天下饮酒之人尽多,但又有谁能尽识得其中滋味呢?” 文翰林强笑了下,不知怎么,他心中已有不安。门外忽有一人疾奔而来,浑身浴血。文翰林一愣,那人却是他门下弟子。只见那弟子已不及走近文翰林身边耳语,才至堂前就已扑倒,一指庾不信,嘶声喊道:“‘落拓盟’之人突然向伏袁之局出手,三祭酒俱在,其中还有一个高手稼穑先生,主人,‘杀袁’之局已败!” 他一言方出,已然力尽。文翰林闻言大惊,一回头,就望向庾不信。只见庚不信面上正含蓄而笑。文翰林一时心中只觉羞怒相激,忿极而笑,怒道:“好庾兄!你在顺风古渡与毕结一会,原来一切都是虚与委蛇,那都是假的。” 庾不信淡笑道:“你只道我在顺风古渡中就见了一个毕结吗?你消息太不畅了。” 然后他目中若有憾意,他见的还有另一人……那是江湖驰艳,仅此一面、就已让自己觉得其潇洒风慨,举世难及。可那个人却已不在了。 只听他寥落道:“只可惜我见的另一人已经死了,她好象就死在你手,她就是萧如。你以为我‘落拓盟’与你联手就会心甘,哪怕为了抗袁。——他起码——我庾某人素来厌他——但他也还足以允称英雄。——萧姑娘也不愿见袁老大与淮上轻启战端,更与骆寒轻生一战。易先生这次遣我来本也就一致彼此媾和之意。只不过袁大为了要这一局做得真,或者怕是当时还有执意要杀骆以定江南之局之念,不肯轻结淮上之盟,故以石头城一役引发所有江南之乱。你以为小英子祖孙一路卖唱,不远千里寻来,找那骆寒,只是易杯酒要他传言对付袁大吗?” 他悲凉一笑:“我这次来却就是要见萧如托她穿针引线与袁再重盟当年之约。——‘淮上之人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可惜聪颖韶秀如萧姑娘,竟会为此命丧你手。今日不为别的,只为她,我也要出手也你一战!” 文翰林心中大怒——此局已败,但他不慌,因为他还有‘谈局步’、‘袖手刀’与名驰天下的‘玉堂金马九重深’。他一抬头,眼中极恨地看了庾不信一眼,真气已贯彻筋脉。却没注意到大厅檐上这时却有个人影已在日影下悄然潜至。那人影迅极,如白驹过隙,目不容瞬,一闪身就已隐在檐头牌匾之间。 文翰林冷哼一声:“欺我者死!” 一语未落,他已然出手,出手就是他驰名天下的“袖手刀”。他这时已动杀意,出手已非那日秦淮河边初始时对萧如的招意。庾不信冷笑道:“我早已数次说过,‘你真正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可惜你冥顽不悟,我也就不算不教而诛了。” 堂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在。庾不信的‘烟火纵’之术也已提至极限。他诱发了文翰林全力之击,人却向后疾闪。这时忽听大厅牌匾上有人低低说了句话: 山、有、木、兮…… ——木有枝…… 文翰林大骇,这出言之人分明是他已期必死的骆寒!他才及转头,就见空中有一抹弧剑微微颤抖的剑意向自己胸口浸来。这一剑,当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如山生木,如木生枝,天然自在,全无痕迹。文翰林适才力袭庾不信,此时已无暇收手,只听他只来得及一声轻慨——我是什么都算到了,江南之人,无不算到,只是忘了、忘了那最不该忘的还远居于淮上的那一杯酒,他纵未曾亲至,但破局之力,也犹较我为胜。 然后,那抹剑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骆寒一击得手,已翩然远去。门外、文翰林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驼鸣——那他本以为空鞍而返的驼。他眼看着自己胸口的血色渐渐浸开——袁老大为顾江南之局与文府之势,不肯轻易与自己闹翻,骆寒这次出手分明是代他杀己,看来,淮上与‘辕门’之盟已成。 他恨恨地看向门外,他不甘呀,他此生不甘! 李捷与韦吉言赶至时,袁辰龙已诛金日殚,而落拓盟突袭之人这时已得空而撤,毕结心忧文翰林存亡,也不敢尽弃实力,只有也撤。旁观之人见局面不好,谁不开溜? 只见李捷与韦吉言同时色变。只听袁老大道:“看来李兄所言不错,江南之地,确实江湖未靖,是兄弟管治不力。我与骆寒战罢,他一剑得遁。我才下得山来,就见山下竟就有江湖仇杀。兄弟重伤之下,只有全力驱之而去。哪想还有这么个故扮伤势欲就此袭伤我的一个好手。” 他指了指地上的金日殚:“兄弟只好下手除之了。” 他眼中望着李捷与韦吉言,冷冷相看。 李捷色变道:“他就是金使带来的金日殚!” 袁老大似很吃惊道:“他就是金日殚?怎么会已受此重创?是李兄已暗里抢先出手了?” 李捷面色惨白,与韦吉言互顾一眼。见地上的金日殚似气息间犹有余丝,当下抱起,和袁辰龙只客套了下,目中犹有恨意,就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飞身返回,犹欲图将金日殚倾力相救。 袁老大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意兴萧索——有寄堂上的骆寒此时也该成事了吧?以他一剑之利,加上庾不信的老谋深算,想来不会出错。他眼前似又浮起骆寒那一剑难掩难遮的光彩。今日他与骆寒在紫金山顶为顾及易杯酒之调和之言,均未全力出手。易杯酒遣庾不信明里以‘落拓盟’与江南文府结盟,暗里却托萧如一寄款曲;又遣小英子沿途卖唱,寄语骆寒他所谋之局,几也诱转了整个江南关注此事之势力。这一招局变,当真是高呀高。 袁辰龙轻轻一叹:华胄他们在虎头滩中该还在等着自己。这个江南危局,目下总算暂避过去了吧? 他心中忽苦苦一痛,不由就想起为他筹谋,应付过这一险局的那一个女子。他眼前似极痛极痛地浮起了一个女子曾那么倩影轻歌、巧笑相看的脸。——这么久了,这些天,他一直拒绝想起她,因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已毁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会就此沉入那永难冲出的黑暗。 ——当日知萧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声,此生已缺,终古长恨。 他自己听到自己心里有一声极响极响的碎裂之声。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一句“愁来天地翻”。 ——愁来天地翻, 相望不相识! 人鬼殊途,从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识了吗?他确也是未曾好好用心来相识那个女子。甚或在她死后,都一直强压不敢悲痛。萧如呀萧如——我袁某人此生负你何深! 直至今日,今日他才可将她在心中这么深痛地想起——想起那个萧如:淡定的萧如,潇洒的萧如,风流雅慨、却勇决果毅千千万万人也难及的萧如。那个哪怕一丝发丝,一个浅笑都似从六朝烟水中浮出的萧如。纵千思万转也再难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忧伤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称为‘忧能伤人’。——是呀,‘忧能伤人!’他是今日才识得什么叫做‘忧能伤人’!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嘶裂而去。那暗哭象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而此生,他纵然再纵声呼啸,也难挽回那广袖一片。 ——萧如已矣,虽千万恨何赎? ——此生犹多,虽千万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绢,那是萧如留下的绝笔,是她在他负约的顺风老庙里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如果知道此生攸忽,生死难料,于顷刻间你就已由此岸而归彼岸,当日纵然辕门皆废,我也不该让你一弱女子亲身督战;——如果知道彼此竟缘浅如此,我此生已注定负你若斯,当日顺风渡口,我纵万事缠身,万刃穿身,我也该飞骑赶赴月老祠与你一见! ——阿如,你这一生要求我的本并不多。 袁辰龙心中暗哑而哭。身外,草木齐悲,江河阻咽。他掏出那方素绢,只见绢上字迹犹润,那绢上只有几句楚辞: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风飘飘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袁辰龙脸上的泪长划而下,那泪如刀割一样的割过他那张一向沉稳无动声色的脸。绢上字句寥寥,一读已尽。可这一读之间,他的眸中神彩,面上的纹理,攸然已黯——这一老,又何止老了十年。 空中,犹似还有一个女子倦极而唱的声音: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尾声 赵旭觉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爷就象老了很多很多。赵无量头上的白发在风中萧然,心中那一种沉痛真是无可诉说。江上渔火几点,他与赵旭正坐在船上,灯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种种幻象是不是就象这灯影一样,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家国是个梦,他的梦破了。 他羡慕袁老大与骆寒那种还有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他忽把一颗萧白的头浸入水中,因为他在流泪。泪入水中即不见,他不要旁人看到他流的泪,所余的骄傲也仅能维护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水很冷,他从船头勾腰,埋头水中。赵旭都惊呆了,这无声的长恸比什么痛哭哀号都更加能撼动一个少年人的心。他不敢一动,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爷的背。——能恨一个人其实还好,象赵无量当初恨那昏君奸相一样,觉得他们是祸害家国、祸其一生的罪首,但现在,他恨都无从恨起了,他一直恋恋的不过是一个亡国,如华胄所言,竟不过是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泡。——一个人在衰年耆龄,平生梦破,还有什么可以安慰那一颗破碎的心? 赵无量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那喊也是无声的——千秋家国梦,终究水浸头。赵无量长歌当哭,哭无人听。岁月无情,山河寂寞,这建康古城,又承载过多少人的梦醒梦破? ——国破山河在,梦碎此身多。 赵无量梦破此夜。 赵旭在船上轻唤,“大叔爷,大叔爷。” 赵无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远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亲赴五国城,一盗叔兄骨殖这一件事了吧。这事他也不会让人相伴,哪怕是亲如赵旭和赵无极,他们该有他们渔鸥自娱的余生。 ——人生何益,人生何极? ——寂寞何奈,寂寞何极? “宗室双歧”,名毁一夜。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个少年与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走在这冬景里的冻红的脸,那却是赵旭与小英子。——赵旭终于等到骆寒亲口跟他说话了,而骆寒一开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托他送小英子和瞎老头到江北去。 赵旭几乎一口答应——这些天,大叔爷说有事要办,就往北去了;二叔爷也意兴寥落,竟自独返大石坡——他有兴以寄余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阵了。他们走时俱只摸了摸赵旭的头,似是在说:旭儿大了,是他独飞的时候了。 他跺跺脚,象要蹭实脚下的那一块松雪。 只听小英子道:“再有十几天,咱们就可到淮上了吧?” 她说起这话时,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只听她微笑道:“我在那里,还有一笼小鸡与一只小狗呢。” 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笼小鸡与小狗的来历。 不知怎么,她和赵旭说起话来自然的就有一种女孩娇俏的意味。赵旭含笑看着她,似也觉得她冻红的脸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问赵旭那日有寄堂的事,赵旭也没不耐烦,轻声答了——他曾偷观骆寒于‘有寄堂’的最后一剑——他笑着想,自己不也曾对那骑骆驼偶入江南的少年那么关心吗?关心得大叔爷最后差不多快烦了。 瞎老头落在他们身后,他的盲眼虽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窝里也似有笑。被那笑意微染,连身边这雪,象也不是全寥落如斯了。 天空忽有风吹过,那风中带来江南的气息。 赵旭忽回头一望,他们离江边已远了,身后江对面,就是那个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日里的秣陵城。 不知怎么,赵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丝悲慨。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这悲慨究竟从何而来。 那悲慨原不止是出于人事的倥偬、兴亡的感慨,甚或还有究问此生何寄、此生何极的一丝追溯遥念。 那曾那么金粉纷华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无边无际空茫与悲痛所压制着的生者,就都能生能尽欢吗? 生能尽欢,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尽欢?欢乐尽处,是不是就是大叔爷那一夜水中浸头的流泪与悲咽。 赵旭看着身边小英子的脸,那红色给他了一丝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种沉实实的悲痛做为底色那么无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抹脸,心中也待做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词了。 数百年后,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略略道尽兴亡百慨、人生万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万般皆空相……万般皆空相…… 不知怎么还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这个秣陵,歌中之词是这样地唱着,唱着汉家河山在那君臣旧日,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 放悲声唱到老…… 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 第一章四十八路烟尘 阳光唏哩哗啦地在大杨树叶子中间往下泻,泼雨似的,秋后的太阳暖黄黄的是有那么点咸湿的意思。一个小子站在高高的杨树杈上往下尿尿。那儿的位置极高,再往上就是杨树的尖儿了。尖儿顶上就是一整个瓦蓝的天。 他的手还不老实,上下抖着,空中洒过一条弯曲的银线。树就在大路边上,路上的积尘被激得溅起一点灰来,土腥腥地往上翻。 这时那小子脑袋后面忽传来一阵马蹄声。好在离得还远,那小子也就不急着收工。可一转眼,“咴”的一声,那马嘶声转眼就窜到树下了。弄得那小子措手不及,急急的收工,可余意未尽的几滴,还是洒落在树底下大路上猛地窜出的那名骑马客的脖颈上。 靠——这是什么马,跑得这么快! 那小子心里正自暗暗的又骂又赞着,骑马客于急驰之中忽然感到脖子溅水,伸手不自觉地往颈后一摸,开始还以为是蝉尿,一抬头,正看见杨树杈上站着个小子。更可恶的是:他正在那儿毫无羞惭地抿裤腰呢! 骑马客猛地一勒马,见树上那小子的神情,虽稍许有点抱歉,更多的倒是得意。那骑马客已猜知了是怎么回事,心中一点烦恶登时翻起,控也控制不住——干明净的大太阳底下,干明净的尘土路,本来一切亮爽爽的,这时似乎都罩上一股骚味儿了。 骑马客伸手一指,一根马鞭子已扬了起来,遥遥指着那小子怒道:“你……” 那小子见被抓了个现行,反倒不羞惭了。看着那骑马客勒马的利落劲儿倒不由吃了一惊,吐了吐舌头,口里痞里痞气地叫道:“喂,赶路的,不该看的地儿别看啊!人家正系裤子呢。” 那骑马客更是气得一股怒火腾在胸口,二话不说,猛地一甩鞭子,就向树杈上那小子打去。 那杨树高,那小子爬得也高,那树杈距地少说也有三四丈的样子,再长的鞭子谅来也够不到。所以那小子还气定神闲的:黄鹤楼头看翻船,躲在干屋子里看人淋雨也没他脸上那么爽乐。 那骑马客一身南人打扮,却披了件北地的披风,遮住了里面的身材。这时一抬头,头上的男式大檐帽略微有些松,帽檐下忽漏出了一绺头发,哗地泻落,乌森森的柔细。 树杈上的小子一呆,打眼细瞧去,才见那骑马客满面风尘之下,虽身姿挺劲,但唇上并无唇髭,喉下也无喉结,眉目间的爽利之味也大异男儿之气。 ——天、她竟然是个娘们儿! 树杈上那小子一呆,再也没想到骑着这么快的马,疾驰在关西道上,威风凛凛的一个人,居然会是个女子!而且身手还这么快捷。 还没由他多想,那鞭子这时已“哧”地一下到了。 ——这是什么鞭子?能伸缩似的,竟当真有这么长!离地三四丈也能被她卷到? 那小子还呆着,才发现那女子一挥鞭竟掷出了鞭柄。这时躲也躲不及,就被那马鞭打到脚腕,踝骨钻心地一疼,人登时载了下来。 才跌落到一半,还没容他反应呢,那骑马客猛地一抖手,竟抛出了一根五指钢爪,登时抓着那小子的脚腕儿,用力一带。那小子“扑”地一声就直摔到地面上来。好在他空中腰身一挺,连翻了两个跟头,卸去了大半下摔之劲,不过还是闹了个呲牙咧嘴、灰头土脸的。 他挺了挺身,站了起来,痛哼道:“喂,相好的,你至于这么狠吗?” 那骑马客怒望向他,脸上面沉似水,似一时还想不出该怎么发作。 偏西的太阳透过那萧疏叶影儿照在她脸上,只见她眉浓两刀,鼻挺一线,双目灼灼,脸上的汗毛都映了出来,衬着她略嫌黑的脸庞,威严中带着点爽利,冷肃里偏透着天然。 这丫头就女孩儿家的样式来看,怎么也说不上漂亮——肤色过黑,毛发也远较一般女孩子为重,偏偏在那小子眼里,这倒让她有种大别于别的女孩儿家的味道。 那小子咂了咂嘴,象吃了个才开的半熟菠萝,还浸了盐,咸滋滋地香韧。一时竟看了个呆。 见到他脸上神情,那女子更怒。 她最恨别人看出她是个女人,更何况还是这么没皮没脸的涎样。她手一紧,还缠在那小子足腕上的五指钢爪一收,上面的绳索一绕一套,更缠紧了那小子的脚腕。伸手只向回一捞,立马把他拽翻,四马攒蹄式的把他再度放翻于地。 那小子没料到她这么凶,险险摔了个嘴啃泥,口里怒道:“喂,你讲不讲理。刚才亏得我收工早,要是再迟点儿,我还有半泡呢!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连这个规矩你都不懂,还出个什么门儿啊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女子更是觉得浑身刺挠,下意识地又用手去蹭脖子,恨不得蹭脱了那层皮,口里怒道:“你还有理了你!” 那小子手脚都被系在一起,却尽力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式,以肘支地,慢腾腾道:“谁叫你的马这么快!” 说着,便馋兮兮地盯着她那马。 那女子见他全无愧疚,心下更是焦燥。远远忽传来一阵呼喝,抬眼望去,只见前面数十丈外、被树遮住的路拐角处,猛地腾起了一片烟尘,象给杂沓沓的脚步声激起来的。 那女子不想再做纠缠,二话不说,掏出一根绳索,把那小子捆粽子似的捆了起来。 她下手疾快,那小子那么快的嘴,伶牙利齿,竟也来不及骂上三两句,就被她吊在刚上那棵杨树高高的树枝上了。 吊完人,那女子转身就走。只剩下那小子身子倒悬地看着她渐驰渐远的身影,嘴头还讨便宜地地笑道:“喂,恶娘们儿,你这么急慌慌的,敢是去会情儿还是嫁老公啊?在前面找不着好的,再回来找我吧。” 他口里轻薄着,没想那女子理都不理,放马就去远了。 那小子却一身赖骨头,头下脚上的,吊在树上也不着慌,竟倒悬着看那着天上的太阳,只管没心没肺地唱起来: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那个软,啊嗬嘿……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那个蛋,啊嗬哟……噢嗬…… 远远路岔口拐角处那儿的烟尘却已朝这边滚了过来。那坏小子虽倒吊着,却并不在意,天翻地转地把眼朝那边一望,只见几个人影正从树影里拐出来。三个追一个逃,功夫都只一般。后面追的三个人是衙役穿扮,黑衣黑帽,赤红的腰带,手里拿着铁索单刀。他们缠缠打打,前面逃的那个就倒退着向这边大杨树下靠近来。 只见那被追的人扎了两根冲天辫,花衣花裤,竟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相貌伶俐,身材窈窕,一身轻身工夫大是不错。单看她躲闪的那个架式,虽嫌狼狈,还断不至于遇险。只听她边退边叫道:“田哥哥,你别唱了,祸我帮你闯下了,人也带过来了。打我打不过他们,缠了好半天了,不好玩儿了,你快帮我打发了吧。” 她听声辨位,说话间已退到她臆想中那小子停身的树杈下。那三个公差这时也追到了,举起单刀铁尺,就往那小姑娘身上招呼。 他们想来是恼了,这一下出招极为狠厉。没想那小姑娘这时竟闭了眼睛,口里数道“一、二、三……” 一边又叫着:“田哥哥,我可开始数了呀。我数十五下,睁开眼,你可要把这些烦人的都从我眼面前赶走,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了。” 说着,竟只管闭了眼,再都避也不避。 她头顶的田哥哥却还被倒吊在那树上。听到这话,看那树下那情形,不由大惊。他开口叫道:“傻环子,快躲!” 那小丫头却理也不理,闭了眼睛笑道:“……九、十……你快出手呀,我就要数完了。” 树上那田哥哥惊得一脑门子的汗。 树下那三个公差早已看到他了,因见他被倒吊着,也就一时不理会。手里单刀铁尺稍顿了顿,就又向那小姑娘砸去。 树上那小子急得一闭眼,脑门子涨得通红,情急之下,再无它法,只有猛地一撮口,“脱、脱、脱”三声,竟憋了三口清唾沫向那三个公差吐去。 别看他现在受制,却底气十足,取的准头极准,三口唾沫各聚成团,竟直直向那三个公差脸上飞去。那三个公差眼看得手,忽觉眼睛一痛,熬不住地猛闭上眼,回手疾向脸上摸去,摸到手的却只湿湿凉凉的,还以为自己流血了,被废了招子,慌得退身就闪。 树上那小子身子一阵扭动,晃得那树枝一阵乱颤。接着就见那树枝被摆动得猛地一压一弹,然后再压再弹,没几下竟已荡低到那三个公差头顶上。那三个公差各有一目不能视物,惊慌之下,正乱舞着刀尺护身。那小子身子猛一荡悠,直朝那为首公差的刀锋上荡去。 这一下险极,好在他身法眼力配合得真叫一个准,竟借那公差的刀锋就此把身上绳索划断。然后一个人蚕虫破茧似的从树枝上脱落下来,在空中就一脚一个,把那三个公差手中刀尺踢落,口里叫道:“你们已中了我的‘含沙射影麻花唾’,还不快回去用麻油洗眼,真的想废了那只招子吗?” 那三个公差见他身手快捷,愣了一愣。因他说得有模有式的,疾发步回头就跑,生怕那剧毒的暗器废了他们的招子。 一时,这傍晚的官道又恢复了它本来的宁静。 大杨树上,断为两截的绳索此时被系在两根树枝上。一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两腿晃悠悠地坐在上面;另一根上,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懒洋洋地躺在上面闲荡。 却听那小姑娘断断续续道:“……田哥哥,没事儿你干嘛自己把自己绑起来玩儿?怎么绑的?回头也要教教我啊。” 她不等田笑回答,已自顾自地又说道:“……刚才,我听你说的用墨汁把周大户家的银票一张张都涂黑透了,没想最后会被发现。他气疯了,叫了公差,我们就一路打过来了……对了,田哥哥,你叫我打听的消息我也打听回来了。” “什么消息?” 那边厢,她的“田哥哥”正在享受着好风丽日,这时猛听得,不由心想道:“我叫她打听什么来着?” 原来他不过是嫌这妹妹环子在身边麻烦,随口找了个事由支应她走开,这时全忘了自己说的藉口了。 却听那小姑娘道:“你不是说——这两天怎么这么奇怪,这一向冷清清的咸阳地面怎么突的一下热闹起来?不上几天,城郊这西头路口,南头路口,包括现在这东头的路口,一连的见到几十个江湖女红妆,都骑马驱车的,保镖护卫的,成群结队的,一拨拨往那咸阳城里赶。看架式,一个个都像是在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要不就是有家世有来历的,卷起好大一阵烟尘。你不是叫我打听打听咸阳城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坏小子田笑不由停止了晃荡,跟前忽浮现起来这些天他见过的场面。没错:他数过,怕不有四十八路烟尘! 而卷起这烟尘的竟还都是些女人! 那真的称得上是软红十丈了。 ——江湖不乏红妆女,但一下见着这么多可真是大不寻常。他回想起自己这几天闲来所见,屈指一数,单他看到的,只怕就不下数十个江湖娇女、世家小姐、武林英雌,她们就从这一条条道上在他眼皮子底下疾赶向咸阳。更别提刚才见到的那一个了。 ——咸阳城里,倒底出了什么事? “啊,为什么?” “我到处细打听,终于在一个茶馆里听到了,原来说竟是为了个什么比武招亲……” 那小子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比武招亲?谁比武招亲?怎么我看到来的女的好象比男的还要多?难道她们都要来招亲吗?” 这事儿像让他大感兴味。 说着,只见他眼睛突亮,大发奇想道:“难道是这些江湖女儿们要联起手来比武招亲?哈哈,要真那样的话,这咸阳城可真的热闹了!真真是千古难寻的一件热闹事儿。” 他这里兴奋着,可他身边的环妹子一时却适应不过来。 ——他们算是异姓骨肉,因田笑曾在危急中对这小姑娘援手,此后便以兄妹相称了。环子跟这田哥哥在一起快一年了,一向只见到这田哥哥做什么事儿都不紧不慢的,怎么突然兴头起来? 只听她喃喃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刚听到了那句话,还没听详细呢,就见到前面的三十里铺你说的那个为富不仁、叫我有空整整他的周大户拿着银票晃了出来。我就忙着去弄坏他的银票了,剩下的都没听见。” 她田哥哥怒视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似是在抱怨她分不清轻重缓急。 只听他喃喃道:“有趣,有趣。” 想了想,他起身跳下,抬步就走。 那环子也连忙跟他跳下,跟屁虫似地叫道:“田哥哥,你要去哪儿?” “咸阳。” 环子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拍手笑道:“好呀好呀,田哥哥,你也是要去比武招亲吗?这下好了。这么多女子,必定有一个你会中意的。你功夫又这么好,快出手去把她抢过来。等你招到亲了,有了正配夫人,你就再不能赖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你做小了。你答应过我你娶亲后一定要讨我当小老婆的,那时可不许赖!” 她一派天真烂漫,也不管听旁边若有人听到会怎么想。 田笑一听,忙转眼看看四周。 眼见没人,他脸上的涨红才算好了点儿。他回头看了那环子一眼,张了张嘴,本待叱责,见她一派天真浪漫,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是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下,大了起来。 他本是要走,却忽又停下,一耸身窜到那树上,解了树枝上那青绿色的绳子,含笑看了眼,便一股脑揣进怀里,脸上笑呵呵的,甩开大脚,后面跟了个欢天喜地的环子,就往咸阳方向走去。 第二章吊马 咸阳是座古城。 它伫立在一片黄土塬间。就算是在这满眼古风的三秦之地,也算得个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城市了。 咸阳城的夜色也是旧的,象一块穿脏了就染、染了又会再脏、已染了无数道的黑布,虽有星星点点的破洞,但露出的那点星光也照不亮这浸染过无数道的夜了。 一层层历史的烟尘与血色的垢腻就滞积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黑色里——秦本尚黑,咸阳是先秦故地,黑闷闷的沉郁也属正常的吧?何况,四周的黄土塬上还流传着黄帝的传说,黄黑二色间,生长着那些黎民。他们黄齿黑发,系于泥土,呼为黔首,也算由来有自。 如今,这个城池已经残破了。历史的喧哗早已过去,城中所余户藉不过万余。一入夜来,更鼓俱歇,安宁宁得有如死一般的沉寂。 在咸阳城东,有一段荒凉已极的、说不清修于哪个朝代的废旧城墙。 那旧城墙现在只剩下一段,上面满是荒草杂树。 城墙上这时正站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女子,她戴了一顶铁青色的大檐帽。帽子下面是一袭宽大的披风。披风底下,只见她的肩膀比男人略窄,却又较一般女儿为宽。值得注意的却是她的靴,完全男人样式的靴。 她面对的是一棵枣树。 枣树下,这时正站着一个人。只见那人站在黑影里,全看不清他的相貌年纪。只听他道:“把帽子摘下来。” “为什么?” 那女子怒道。 她话声未落,树影里那人就紧了紧手中的绳索——他身边原吊着一匹马,极骁骏的马。那绳索这时正绕过马的肚下把它整个缚住。那人手一紧——那绳子本挂在枣树上一根粗大的枝杈上,那匹马儿就被他高高吊起了。 一时,在这暗黑的城头,一匹咴嘶着的骏马十分诡异的四蹄悬空被吊入丈许来高。 那女子一惊,只听她怒道:“你干什么!偷我的马也就罢了,居然还折磨它。你再不还我,小心我……” 可对面树下那人却象颇欣赏于她的狠厉。没等那女子发作完,就截断道:“我要你把帽子摘下来!” 那女子刚要梗着脖子说“不”。对面那小子却把手忽地一松——那马已被吊起来离地好有十来尺了,这时猛地滑下了半尺。 那女子便惊呼一声,生怕她的宝贝马儿摔断了踝骨。 却见那小子重又抓紧了绳索,止住那马儿的跌落之态。 那女子已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她一把甩脱头顶的大檐帽,被迫露出一张黑中带煞,眉浓两刀的脸来。 她的毛发也远较一般女子为重。只见她的目光中都在喷着火:“你是谁,倒底想干什么?有种划下道来,是男人的就冲我来,别欺负马!” 对面黑影里那小子见到她的脸,眼睛扑闪了下。手似乎软下来,慢慢放松了绳索,那匹马儿又缓缓地四足落地了。 只见那小子努力做出穷凶极恶的声音道:“记着,是该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我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对面的女子眉毛一挑,似乎又想发作。 可对面那小子却疾快地出手,一把在那匹马颈后拨下一根鬃毛来。 那马脖子轻轻一颤。 他拈着那根鬃毛,眼睛却盯在那女子浓密的眉上。 那女子只觉一痛一怒——这么拨下一根毛来,料那马儿也不会有多疼,可那女子却心疼得眉毛都攒起来了。她强忍着怒气道:“好,你想知道什么?” 对面那小子压低着喉咙说:“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脸上蒙了面,面纱后的眼睛却一直奕奕生辉地看着那女子,似乎就喜欢看她那强悍中带着点愤怒又夹杂着些心疼的神态。 那女子缓缓地抬头,然后,似乎连腰身也跟着拨直。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很少有女子会象她这样如此郑重的报出自己的名字,即不带一般女子那一丝一毫的爱娇,也没有一点点佯羞扮愧,更没有一丁点骄矜之意。 她只是庄容正颜,很有份量、很自重也很沉稳地吐出了三个字: “铁、萼、瑛。” 就是男子,自道名号时只怕也少有她这样的气势。 似乎那个名字,就足以提醒别人她所有的强悍与尊严。 ——“铁萼瑛?” 对面那小子愣了愣。 这个名字象很熟。 ……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个号称“须眉让”的铁萼瑛? “须眉让”铁萼瑛,学出闽西。她号称“须眉让”,自是贱视天下须眉男子的意思。凡‘须眉浊物’遇她须退避三舍,以为逊让。 而但凡须眉男子、背底里闲话起她来,却也一向颇贱视于她的。江湖虽一向算尚武之地,可“德容言工”,对女孩子来说,功夫毕竟还是排在最后一项的。这丫头,说起功夫来确也当得女中一流。可最让她出名的却不是功夫,而是她的脾气。试问天下女子,学些拳剑自卫的倒也不少,但有谁敢练铁沙掌?又有谁会去练诸如‘十三太保横练’之类的功夫? ——据说她还曾剃光了头发练过铁头功! 如今江湖,多以精巧自鸣。就是男子,肯练那样又苦又笨的功夫的也少了。所以听得她的名号,对面那小子就止不住的一呆。 却听对面的铁萼瑛冷冷地道:“好了,你问完了吧?” “听着,不管你是谁,我最多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三个问题答罢,如果你还敢纠缠,那我……说不得舍了这匹马儿,也要逮住你,剥了你皮,抽了你的筋,还让你活着看它怎么熬油!” “你想好了,已问了一个,还剩两个,问完了你就还我的马。不然,你杀了它好了!” 说着她一锉牙。 对面那小子吓得舌头一吐。 他挠了挠头:“第一个问题你算答过了,我第二个问题是……” “你为什么到咸阳来?” 铁萼瑛似乎已平心静气了下来。 她低头想了想,才缓缓道:“我是来找一个男人……” 接着她扬起头。 “然后、嫁给他。” 那小子脑门子一凉,心里暗道:乖乖隆的冬!她是来找一个男人,还要嫁给他? ——这世上,还有什么男人值得她找? ——又有谁敢娶她! 接着转念一想,暗地里不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如果她看中了谁,又真的想嫁,又有几个男人敢不娶她? 他心中好奇无限,然后就只听他嚷嚷道:“这可不行,你这样不公平。说好了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的,可你答得太短,不明不白,我听得不痛快。你没跟我说你要嫁的人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你不是很瞧不起男人吗,可、为什么突然想要嫁人?这第三个问题你可要详详细细回答我了。咱们公平交易,你只要答得我满意,我一定好好的把这匹马儿还给你。你要是回答得不详细,我可是要再问的,问的问题还算在这第三个问题里。否则,你这马儿可就惨了。想想,这么好的一匹马儿,要是有什么伤损,你不心疼?以你的脾气,估计身边的女人怕你、同时瞧不起你,男人也怕你、由此更会瞧不起你,料来你也不会有什么朋友。你就当说给这马儿听吧。否则,我不满意的话,我可不怕你什么刀剐油烹。哼哼,拚了这身肉我也要跟你一玩到底!” 铁萼瑛见他这般饶舌,不由也微感好奇,眯了眼试图把对面那小子更看清楚些。 可那小子不只站在黑影里,还蒙着面。他这面蒙得可古怪,胡乱乱不知哪找来的一块黑纱,从额头就罩起,一直遮到鼻子底下,单露出一副贫嘴薄牙。 他这一串话说得又痞又赖,却又有股不管不顾的热诚劲儿。让铁萼瑛也猜不出他是什么来路。想了想,只听她淡然道:“好,你问吧。” 那小子很想了会儿,才饶舌已极地冒出一大串话:“我要你告诉我你一向瞧不起男人为什么突然又想嫁人还从你南边老家不远千里地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且认定了要嫁给那一个你应该告诉我名字、门派、出身的那个人。” 这串话他说得文不加点,问完这些他还嫌不够,追加了句:“你可要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否则,我听了不满意是绝对不算的。” “为什么想嫁人?” 这句话象问得铁萼英一怔,也像问到了她的心底去。 是呀——为什么呢? 夜色里,她突然安静了下来。 长这么大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问她、关心她这样一个“丑女”、一个长得活得、脾气相貌都不合一般人家式儿的女孩子的心理。 这些话她从来都没被人问过,也没想过有一天居然会有人关心这个。 她一下安静了下来。把身子不自觉地侧靠向身边的一个城堞。鼓动的斗蓬一时垂了下来,城堞遮住了那外面的风。 慢慢打理好思路,铁萼瑛才缓缓道:“你听说过福建八闽之地,有一个称为‘馒头庵’的地方吗?” 对面那小子点了点头。 “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们这一门只传女子,不传男子。门下弟子最后也多半会当上尼姑。就是有不出家的,多半也会孤身终老——因为我们见过的不幸实在太多了。” “我们在庵外还有一个专收俗家女子的教派,叫做‘嫠妇门’。我就是本门这一代的弟子。我们这一门的宗旨在那些江湖大侠们看来未免好笑了——不过就是发愿救助些孤孀弃妇,想办法帮帮她们,靠着点微薄庙产,给那些倒霉的女子们一个皈依之地。也一向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举动,但求救活几个跳井仰药、悬梁吞金,在这世上为亲族所弃、丈夫所厌的女子罢了。” “只是我们门下这些女人,不是黄毛丫头、就是下堂糟糠。大半不会好看,疤痈肿癞,无所不有。总之,都不是什么可以引人垂怜之辈。所以江湖上也就直接称呼我们为‘闽西丑女门’了。” 说着她嗤声一笑,露出一点不屑:“我这次,却是为了一个同门师姐,已经出嫁了,两月前哭哭啼啼地跑回我们门里,说是丈夫结婚不到两年就厌弃她了,有了新好,可惜又被新好骗走了所有的钱,又钓不到别的新好,就天天回家打她出气。我一怒于她的不幸,二怒于她的不争,想当初他丈夫还不是贪图她的家世把她娶了过去!如今见她娘家衰落了就这样,便出头帮她算帐。可她那窝囊样,还只许我劝和,不许我劝离。她丈夫在闽西那块小地方,也还算有出身于一个有名堂的大家了。我忍气吞声,跟他说好的他不依,一怒下,我大闹他们祠堂,当着他们一大家的面把他羞辱了一顿,虽旁人背地里大多派我的不是,可我手里的功夫硬!我师姐也终于给他领了回去。我叫他今后好好待她,他却一声冷笑,说:‘领我是领回去,她有你这么个泼悍的师妹,我也不敢扔她。但好不好好待她就是我们两口子的事了,你管不着!你看看她那丑窝囊样儿,天底下凡是个男子,能忍得下她的就没有一个!但凡象你们这样的女人,丑且不说,脾气更坏。哼哼,我说,只要你找得出一个男人肯认真好好待你们这样女人的,我就从此好好待她’。” “我当场大怒,那王八蛋又说:‘别光操心别人了,你自己嫁不嫁得出去还未定呢!’我一怒之下跟他打赌,说我要找到个好男人怎么样?要找个让他这样男人看了都自惭眼晕的人,对我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那时他又怎样?他一脸鄙夷,居然跟我说:‘要那样的话,你叫我娶母猪我都娶,更别说好好待你师姐了。她虽丑,但脾气起码比你好百倍。她怎么说我就怎么依’。” 铁萼瑛说到这儿,忽然眼中精光一暴,愤然道:“所以我就来了。嘿嘿,我铁萼瑛一向瞧不起男人。但这次我就真的就非要找个强过他,也强过一般男人千百倍的女婿,带回去给他们看看!叫他们以后再无说嘴的余地!” 树底下那小子不由已听呆了。枉他活了这么些年,也号称走遍关西之地,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女人敢这样跟人打赌论嫁的。 只听他讷讷道:“那你来这咸阳干什么?又是找什么人?那人一定就强过这天底下所有男人千百倍?” 只见铁萼瑛凛然一笑道:“那当然!” 她口气斩截,树下那小子一时受激不服道:“他谁呀?凭什么!” “就凭、他是他。” 不知怎么,这句话一出口,一向英飒的铁萼瑛的口里也露出一点温柔的仰慕之意。 “谁?” “就凭他算是出身这江湖最最古老的世家;就凭,他掌中一剑之利虽从未稍露锋芒但已被暗许为独步江山;就凭,以他的相貌风度,我虽没见过,却被品评为‘咸阳玉色’;就凭,这江湖中已有无数红颜为他倾倒,暗地里不称其名,只称他为‘江湖一块玉’……就凭这些,还不足够吗?” 这一串话已说得那小子眼冒红光,嫉妒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滴下来,心里越听越不是滋味儿。 他只觉胃里大是翻腾,口里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你说的是不是古杉?” 铁萼瑛一点头:“不错。” 她眼神里微露憧憬。 对面那偷马小贼却只觉得大怒,一时却无从发作。好半晌,口里才冷嗤道:“你可真会挑人啊!可人家再好,却凭什么就一定会娶你?” 他这话本大是伤人。 可铁萼瑛一怔之下,竟忘了生气。她拿眼望了望对面那小子蒙着的面。只觉他的口气,怎么、大半象出于嫉妒,而不是为了挖苦?象大有一股小孩子忿忿不平的泄愤之味。 可这……会吗? ——嫉妒? 她这一生,还从没让人嫉妒过。 定了定神,铁萼瑛道:“以前可能不会。” “但现在,也许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传言天下,专设擂台比武招亲。以我所能,难道就没有一线之机?” 偷马的小子不由一呆。 ——开什么玩笑! ——古杉可是男的! ——他会比武招亲? ——母猪上树也比这消息可靠些! 难道说环子打听来的比武招亲,擂主竟然会是一个男的? 他想着都不由要大笑起来。可接下来的却是大大的不平! ——那个什么古杉,号称着‘咸阳玉色’的古杉,仅凭传说就能勾引得江湖中无数女子心动神驰的王八蛋古杉,难道提亲的挤破门、坐等女方上赶来倒贴还不够?竟还要闹出一个什么‘比武招亲’的噱头! 他心中一时大厌大怒,对古杉唾弃无限。恨不得再也不想听到他这个名字。但厌恶与怒气究竟抵不上好奇,正想再问几句,却听铁萼瑛道:“我回答得够不够仔细?” 那小子下意识一点头:“够,很够了。” 说完他就后悔,张了张嘴,恨不得一巴掌掴在自己嘴上:怎么能这么答?这样再没有跟她纠缠下去的理由了。 但他本是个乐天派,有懊恼也一闪即消。只见他利落地一伸手,已解了那马儿身上的绳子,敞声一笑道:“好,看在你坦诚的份儿上,马儿就还你。” 说着,他往那马屁股上一拍,那马儿就直冲铁萼瑛奔去。 铁萼瑛也没料到他这么爽气。 却见那小子身形一闪,已直向城墙下跃去。 以铁萼瑛脾气,对盗马之人该不会就这么甘休的。可她被那小子还马的痛快劲儿弄懵了,同时也惊讶地发觉:这小子好象全无恶意。 但他做这一切倒底为了什么? 怎么自己心中,竟也似……全无怒气? 那小子身形极快,她只来得及向城下追问了一句:“你还没说,你偷我这马儿倒底为了什么呢?” 城墙下,却传来哈哈一笑。 “偷马?偷马算什么?” “我还要偷心呢……” 后面的话摇曳在风中,铁萼瑛也没很听清,但已被那隐约的“偷心”两字砸得呆了。 ——偷、偷谁的心? 她茫然了下,这话一定不是针对自己的——她对自己可没那么自信。 可这还是她平生头一次听到这么个话头儿。而这话,竟是出自于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对自己作为大是不妥的盗马贼口里! 第三章沐泽堂上一脚盆 “嗡嗡嗡嗡嗡嗡”,大厅里的人太多,声音也太多,跟阳光搅在一起,好象一屋子的蠓虫在飞。那蠓虫也是灰尘变的,无孔不入,转瞬间却又化为尘土。落在人耳朵眼里,仿佛时间与生命的皮屑。在它嗡嗡做响时,一切还显得那么重要,可一沉寂下来,你就再也想不出它的意义。 这是一间奇怪的大厅,因为对于已经破败的咸阳城来说,它实在太大了:歇山式的屋顶;三尺高的台基一水儿由两尺宽的石条砌就;七间阔三间进深的格局;二十多根大柱斑驳的露出里面黑色的底漆;门口二亩见方的空地,就是县衙门比起它来也显得寒酸鄙旧了。 可它其实也旧了老了,虽还不至于寒酸,却像个只剩骨架没有肌肉的巨人。 ——它原来并不是一个可以随性厮闹的场所,而是一个祠堂。 这时厅前还挂着“沐泽承霖”的匾额,它在咸阳本地也就被简短的称为“沐泽堂”。 厅里或站或坐、或席地而卧的好有百数十人。 见到这场面的人只怕都忍不住骇异,那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门口纱帷碧盖地停了几辆绣毂香车,也有的马儿雕鞍玉辔,可它们旁边就是一头随地扔着驴粪蛋的瘦驴。厅前本来宽敞的尘土地上,这时被一个个煎油豆腐的,卖卤肉的,做羊肉泡馍的,炸馓子的大摊子小挑子塞满,它们就混同在那些驴马骡的牲口堆里。 天上的太阳直白白地照下来,那些牲口的气味,人的汗气,食物的香气,都明澈澈地静止住了似的,互不干犯。偶尔有人动作大了点,或是哪匹马儿打上个响鼻,再或有一个小孩儿跑过,那些各安其事的气味便媾合混同在一起,掺合成一种说不上是愉快还是烦恼的刺激。 大厅外是这样奇怪的景象,大厅内只有更怪。只见人人似乎都带了家伙,或刀或剑,或鞭或锏。有席地而睡的,有攒三聚五坐着的,有众星捧月一干豪奴围着的,有醒着打鼾的,有偷着放屁的,还有抠耳朵、搓肚子上皮泥的,更有当众洗脚的。 更奇怪的是,这厅人里居然还有七八个女孩子混同在一起,人虽不多,但装束齐整,所以格外扎眼,让人看了更增疑惑。 说它是个庙会、或是个渡口,可以形容得出那份杂乱,却描述不出那些人互不干犯、各守一地的隔膜之色,更包容不进那席地而睡的人腰襟下偶然露出的那柄系着红绸的刀把儿。 “这里就是古家的祠堂?” 这厅里原来不仅有前来参与盛会的,更有单为看热闹而来的江湖人。 如今,古杉召亲一事可谓轰动江湖了。各地赶来的人竟自不少。 “是古家的,可和古杉没什么关系,他跟他们不是一支。祠堂这一支好象也没什么人了,要不这么大个祠堂不会荒废得连个看守的都没有。这一次不是来咸阳的人多么?各处驿舍客栈住不下,就给咸阳城一个有名的青皮胡兔子瞧住了机会。他找来手下十几个混混把这儿打扫了下,把偏房跨院都收拾出来,租给人住。这祠堂大,先只收拾了一半,已全租出去了。厅上这批都是后来的,因剩下一半的房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在这厅上歇着,下半晌只怕就可以收拾好,各自住进去了。” 说话的额头上长个大包,原是在黄河上混的马海儿。他开堂立舵的地方离这儿原不远,所以地理人情谙熟。他这次倒没有什么姑娘弟子要出嫁,只纯为看热闹而来。 先说话的一人看着这厅内乱糟糟的局面,摇着头,半是鄙夷半是乐在其中地问:“真热闹。这倒是奇了怪了,那古杉虽一向并不行走江湖,可以他那‘咸阳玦’三个字的名头,早已响彻一时了,干什么娶个亲还要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凭白招惹来这么些人,这可和他一向的姿态不太相和啊。” 旁边马海儿嗤声一笑。他样子粗豪,语气里却精滑透骨: “你以为他愿意?这事儿追究起来可不那么简单。光凭他那家世,想嫁他的人恐怕多了,但只怕高攀不上,所以一向没人扯下脸来闹,提亲的反而倒少。这次要不是传说他被‘邪帝’的女儿迟慕晴看上,不为害怕他结上那门亲事,那些名门正派也得不了这么个藉口,央求到弘文馆去。弘文馆又哪会费上这么大的劲儿?嘿嘿,他们口上不说,实际上,这姓古的只怕比邪帝那老儿还更像扎在他们眼中的一根刺儿。” 先开口那人不由咦了一声: “邪帝?” 好象听到就被吓了一大跳。 他还要问,因旁边已有几个人在侧着耳朵在偷听,马海儿哼哼两声就再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这话头儿田笑却听到了。 他这时就在厅内,可没混在人堆里,他独自一个在边上洗脚。 ——他是到过这咸阳几次的,现在这厅里倒不是为混在人堆里凑热闹,只因他每次来咸阳都宿在这不要钱的祠堂,这次也不例外。没想今天回来,咸阳本城的青皮胡兔子居然派人把祠堂全占了,也包括田笑住的地方。他说要收拾收拾,好收租费。派了人带笑请田笑让出来。 为几个钱的小事,田笑也懒待跟他吵闹。他本来正在洗脚,刚洗了一半,让出来时就把那盆子也端了出来在大厅上继续。 这时他正拿眼看那厅里的几个女子,就这么一个一个地细瞧下去,只觉风姿粉晕,腰腿眉眼,当真各各不同。这些女子才真叫女子,象这不齐整的世界中难得的一份齐整,不妥贴的生中一场努力的妥贴。她们跟男人是大不一样的,怪不得男人会这么喜欢朝她们看。 这时田笑正望向东首那一桌——那厅里原放着不知从哪儿凑来的几张七扭八歪的八仙桌。他竖着耳朵,却听那桌上一人正笑道:“江湖上多年寂寞,总算出了这么件大事。这一次,陈老拳师一向的精心**算是没有白费了。贵千金这一次在擂台上肯定会给陈老拳师争足个面子,也正好叫那些一向小视八极门的人看看。” 那桌上主人却是来自湘西的“八极门”的门主陈老拳师。 只见他面色红润,口角放笑,可惜没长胡子,否则料来还要捋须而笑。 只听他笑道:“呵呵,兄弟,你这话可说中了老哥哥我的心思。自从朝廷弘文馆名场一开,衡量天下武林人士,江湖人总算有了个名榜可依,可这江湖人也不像是个江湖人了。那出头露脸的事就全留给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了,哪有咱们的份儿!咱们这小门小派的就是教出个好的子弟来,也只有在镖行里小混混,这些年受了多少鸟气!好容易赶上这一场,虽是女儿家事,却也算轰动江湖。我这妮子资质还行,加上老朽我细心**了这么些年,不指望她真的夺了那擂台第一,可这身艺业,怎么着也可以亮亮相,露露脸,帮我争口气吧?” 这一桌想来都是来给他捧场打气的故旧,一时人人闻言而笑,脸上油光泛得满桌子一片。 那陈老拳师身边的女儿却与他年纪相差甚远,想来是晚年得女,看他神色,倒似对其大是疼爱。 田笑见他们说得谈笑风生,那陈老拳师身边的女孩儿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她不插嘴,低了头,手里一颗一颗剥着水煮花生。 ——如今这咸阳城里的江湖人大都是为了古杉而来,可原来那传说中的大红帐幕原来究竟只还是个背景,衬映着大家伙儿争抢的不过还是那些个名利。 大多数人来这里不是为那婚事,只求露一露脸,会会熟人,长长见识,顺便得点谈资。可那些女孩儿不同,大概只有她们会认真想起那桩婚事。 田笑只见那女孩儿脸上忽然慢慢地红了起来,有层次的,先是眼皮,然后颧骨,最后是颊,慢慢地才浸透过她脸上遮着的脂粉,最后又红回眼皮上去。直到一双眼皮都有些桃色了,映得下面的眼盈盈欲滴。 那么慢慢的红在这一厅吵吵嚷嚷中,无人发觉。可如细心看去,却让人大可感念玩味。 田笑不由心里低低叹息了一声,记住了那女孩的名字,却是“陈杞”。 这时他身侧却听有人说道:“怎么着,古杉还要摆擂招亲?他们这一门,不是有个规矩,亲事都是从小订下的吗?他双亲虽已不在,可不是自幼早把他的亲事订给了‘喑哑侯’的女儿?我记得,十九年前为这个还专门传出了个江湖贴,广告过天下的。” 旁边一人答道:“这事你都不知?那门亲早退了!” “退了?” “可不是。那姓古的虽说家世清华,但他这一门一向隐秘,远不如江湖中别的门派世家来得喧赫,所以这事竟没什么人知道。退亲的事也是悄悄的,内情外人都不得而知。只知,为这事,据说喑哑侯家那女儿——他们是姓封的,她就是后来人称‘疯喉女’的那个,退亲后不上三天就疯了。” “封喉女?” 旁边一人疑惑道:“倒底哪三个字?是‘疯喉女’吗?就是那个后来抛弃侯门,流落江湖,最爱疯着喉咙唱歌、最后都不知所踪的那个女孩子?她这名字可真来得蹊跷。” “你还不知她这名字的来历?据说,退婚之后,她不吃不喝,好有三天。最后,提起笔来,一共就写了七个字:‘何须见血方封喉?’打那以后,就再也一个字不说,一个字不写,然后不知怎么就遁出侯门了。除了偶尔疯着喉咙唱唱歌,再无一句话。就是唱歌,也多半荒郊野外的,让人见不着她的人,只听得到她的歌。” 旁边人低低而笑道:“原来也是个痴心的。” 知情那人莞尔一笑:“你看看这厅上的这些女孩儿,加上这次来咸阳的她们的师长,这世上,痴心的何尝少了?痴心加妄想的只怕就更多!” 田笑听了这一段,不由猛地一抬头。 不过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却不知怎么让他只觉心头一惨,惨得那门外的阳光都看着发白了,仿佛那光也不过是人声街声中无人听到的一个疯女孩子哑着喉咙唱的歌。 他心里不由暗骂了句古杉害人,却猜不出这又关联着些什么江湖隐秘。 却听旁边人道:“喂,我说,你们有没有细心的,出去数上一数。这一次,咸阳城到底来了多少个女子?” 这一句一出,旁边可就热闹了,有几个好兴儿的已争相抢道:“我数过,光我见到的就有不下三十一个。‘河洛红’可是来了的啊,那天我见到她一身照眼的红。提得起来的只怕还要数‘晋祠’那三家的女子,韩、赵、魏,一个也不少。据说汾阳王富贵府也来了位郡主……” 说着一眨眼:“还有、‘小白鞋’也来了。” 旁边人不由一笑。却有人道:“……何止那么多!我说最少有六十几,还不算看热闹的。你只算名门大派的了,小门小派的没算……” “还有绿林道上的呢!听说绿靶子山上十七把刀已打定主意要招那姓古的回去给他们小妹做压寨先生了。” ……他们正争论得热闹,先前一人却笑道:“这么些个,加在一起,不知比起那‘帝女花’迟慕晴来,却又如何?” 这句话如同扬汤沃雪,听到的人一时都没了声,才开口的紧抿了嘴,没说话的却微张开口,似乎一时都遥想起传说中的那位“帝女花”的风神姿态,惊其才而羡其艳,一时竟无一人接口了。 却是这时,有一个当地混混儿靠近田笑边上,含笑道:“这位爷……” 田笑这时却正看着门外。 他还在想着刚才听到的话,也没留意。 门外,无意识的,他正看见一个老者。其实他也没太看清那老者,看清的却是挡在那老者身前的咸阳城的泼皮胡兔子。 胡兔子本是咸阳城本地一个顶呱呱的无赖,这次咸阳城为打擂召亲的事闹了个鸡飞狗跳,却给他得了个巧宗——衙门里的太爷与六扇门的捕头们得了这机会,正趁机广结各处名门世家,个个忙个不迭,照说这正是他们这批泼皮发财胡闹的机会,他却约束了手下的各青皮不许各处滋事。这胡兔子还是个有脑子的,虽然江湖常言“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一下来了这么多个强龙,却也让他不由得不屏声静气。细想之下,反得了个主意,借机占了这祠堂,还全租了出去,认真算下来,回头确可大赚上一笔银子。 这时,他手下混混正自里里外外打扫忙碌个不停。他一人得空,负了手得意地在那祠堂门口晃,门外那些做小生意的见了他谁敢不忙不迭唤声“大爷”? 他正自得趣得紧呢! 田笑见了他那小人得志之态,不由好笑。好笑过后,却也生厌。就是这小子,害得自己现在没房住。 他不再理那胡兔子,蹬了蹬脚,低下头来却翻翻覆覆地看起手里那块擦脚的布来。 要说一块擦脚的布能有什么好看? 可那块布却是一块“蓝”。 ——说起来,环子这丫头一向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可这次到了咸阳,不知怎么着,竟突然开始摆弄起女孩儿家的手艺来。说是认识了一个什么“线线姐姐”,突然对染布感起兴趣来。 那“蓝”本是咸阳城里一样家传作坊的手艺。一块粗布,也不知怎么一弄,就给染出这样俊的蓝底白花来。这块布还是前两天环子刚染的,在那什么“线线姐姐”的教导下,竟自还染得不错。可那块布比帕子大,又比包袱皮小,做什么都不好。环子喜孜孜地拿来给田笑看时,田笑不知派什么用场。最后还是环子大度,咧嘴一笑,“实在不行,你就拿它擦脚吧。” 这还是田笑第一次拿那布擦脚,这时怎么看都于心不忍。 他望着身外乱糟糟的一切,想起刚听到的几段话和这厅内见到的女儿,不知怎么猛地想起一句戏词。 那是戏文里说的: 洗手净指甲, 做鞋泥里踏。 花柳年华,青葱岁月,却这样荒唐的婚事,被人牵了鼻子皮影戏似的在名利场间胡闹…… ……吵吵闹闹地祠堂里,他泡着脚的一盆水,和手里崭新的环子才染的这块布……“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有如这世上的一切东西,有如这人生的一切……一经致用,仿佛终究被糟蹋了…… 门外那老者衣着很是寒酸。他的身子大半被胡兔子的背影遮住了,所以也不大看得到。间或露出一膝一肘,瘦瘦的脖颈,只觉寒苦伶仃。 只见他好象在央求着想进来,不知想凑个热闹还是想讨两个酒钱。胡兔子却正鄙视地看着他。 他粗横地拒绝着那老者,觉得他快失心疯了——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也想往里进! ——胡兔子自己身后,就多半是正鄙视着他这个咸阳地界一个小小泼皮的江湖大豪们,他们住这祠堂也不过是随手赏几个钱给这泼皮花花,胡兔子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也不进那厅,只在厅口鄙视着外面的人们。 离得远,田笑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隔着很多人看过去,只觉得大厅里人声嘈杂,大厅外却阳光静静。那两人之间上演的似乎是一场人生的哑剧。一个求,一个阻。然后,只见胡兔子似乎被那老者惹得恼了,他的巴掌忽挥了起来。接着,就一巴掌又一巴掌向那老者脸上抽去。 田笑愣了愣,只觉得他这么用力打起那老者的脸来,却是无声的。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那动作仿佛都慢了下来,象太热的天儿空气发生抖动,迟滞得影像传递起来都不利落。 田笑一时呆住,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下意识扫眼去看厅中人的反应。大厅中很多人也看到了,他们的眼神说明他们都看到了,却只扫了一扫,就各自收回眼继续说他们的话。 厅外尘土静静。阳光定定的,虽有杂声,但那些声音胶合成了一大块透明的板,反而像静的不动的,让正发生的一切像超出现实的不可能,无法想象,因为过于真实反而显得不真实起来,迟滞得田笑一时都忘了反应。 猛一激灵,田笑才突然感到愤怒! ——什么乌龟王八蛋! 他一缩脚就要奔出去,气得手上筋都暴暴的。 可他还没站起,那老人却已经退走。 他退得象不快,但似乎一下就已没入人群不见了。田笑的湿脚才趿上鞋,身边那青皮也正看向门外,脸上一片笑眯眯的,口里喃喃道:“打,该打,打死那老东西!” 田笑还要怒冲冲起身,却见那胡兔子脸上骄矜之色未收,忽然伸手捂向腮帮子。 他捧起脸,一只手不够,又加了一只手。然后,弯下腰来就对着地上咳。 他才咳了一口,就吐出了一颗牙。那牙吐落到尘埃里,完整整的焦黄,上面还带了血丝,竟是完完整整的一颗大牙。 可他咳了一口还不够,一共咳了七口,也足足吐出了七颗牙。 大太阳下的尘土地里,一时就完完整整地散落下七颗牙。 田笑一愣,这算什么?是谁出的手? 他扫眼厅内,厅中似乎没人注意外边,连自己身边胡兔子手下那青皮也早收回眼,没有看见。 他心中这时才恍惚中回忆起:是七颗! ——他刚才见到胡兔子似乎就是打了那老人七巴掌! 他身边那青皮早已回过眼,只听他冲田笑道:“这位爷,能不能请你再让回房?你住的那间,却是跨院里最好的一间。可现在,那跨院儿,有个大客人想整个地包下来。” 田笑还在怔忡着,随口道:“让房?叫我还往哪儿让?” ——胡兔子叫手下前几天收拾那一半跨院时田笑已经让过一次了。 “就侧廊后最尽头那一间吧。” 田笑下意识望向厅后,一想却不由大怒:那是柴房! 胡兔子手下因见田笑来咸阳时到咸阳的人还不多,又没住客店,图省钱住进这祠堂,心底本不甚看得上他。 他一个混混冒充店小二,姿态怎么看怎么有点滑稽样儿。 田笑这时却没空觉得他滑稽,口里怒道:“那是柴房!你还叫我让!再让我都要让到茅房里去了!” 他一向嘻嘻哈哈,琐事不系于怀,但此时,对胡兔子心中已有怒意,口气态度当然就不一样。 那青皮却一努嘴,努向的却是厅后右首的一堆人,低声道:“要你让的可是他们,那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韩家啊!” 田笑扭头一看,只见那堆人好有三四十人,中间似乎有个小姐。但人家大家气派,一众家人围得个水泄不通,所以也看不全那小姐儿的影儿。 那青皮脸上全是一副轻视田笑神气,颇有狐假虎威的威风。他料定田笑可能也算江湖人,但一定算不上“强龙”,就是强,强过他这个青皮,却比得过人家的声势吗? 田**得一怒一笑:“江湖,现在还有什么江湖?” 他刚才大受刺激,此时为一句引发,心有所感,双脚微一蹬,蹬得脚下那盆子都一晃,水都漾出来,大声怒道: “江湖不过洗脚盆!” 他这一声极大,直叫得满堂皆惊。 刚才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迷迷糊糊,眼见一个老者受辱居然都那么迟迟没加以援手,心中已是愧悔交加。这时无端受人轻视,好端端的不要钱的房子变成要钱的,还要相让,更增火气。因见满厅中人好多人见到了,却略不当意,各顾各的,对他们更增愤慨,这时不由大声叫了出来。 厅内一时不由人人回头。都是江湖中打混的,平日个个把这两个字叫得震天响,好由此显出侧身其中的气派。平生图的也就是把自己的家世名号放在这两字之内擦得个锃亮,这时听了这一句,只觉如此贱视,竟是把自家都贬低了。 田笑先还没觉得,见这一句似乎把满厅之人个个都骂了进去,不由稍觉惬意。 却见厅后右首那一干豪奴众星捧月的拥着一个小姐的人群中,已有人不满,哼声道:“你骂谁?” ——那青皮本就是他们打发来的,所以一直有人留意着这边。 田笑一股怒火上冲:“谁听到就骂谁!凡有拣骂的,就都算我骂的了,怎么样?我骂全这一屋子的乌龟王八蛋,行了吧?” 那边人想来没被人这么无礼对待过,闻声怒笑道:“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也不看看你面前的是谁家?” 只见那帮人衣服上,多半锈着一把兵器,像剑又不象剑,细看还是剑,可说它是剑却又奇怪,那剑上却有着两个把手,没有剑尖的——这话他倒不是托大,那明明是“晋祠”三脉中韩家的标志。 ——这韩家却来自江苏通州。要知江苏通州韩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首,与山西太原赵家、山东琅琊魏家齐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为‘晋祠’子弟。 魏府的大门上匾额为‘崔巍’,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称呼魏姓世族;赵家在江湖人们则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两字称之;韩家却人称‘岁寒’,名起之由却是源于他家所藏之‘岁寒铁’、号称天下之兵无出其右。 这三家互为表里,世交姻戚,枝蔓即广,声名极盛。 田笑一望已知,大笑道:“岁寒?岁寒?嘿嘿,我看这名字却要改了,改成‘随汉’最妥。——随汉随汉,穿衣吃饭。怎么,你们韩家女儿也没地儿送,随汉子随到咸阳来了?” 他平日嘻嘻哈哈,万事不挂于心。脾气好时,一个青皮逼他让出白住的房来收房钱他也不恼,脾气不好时,就是一等一的权贵他也敢碰。 他这一下出口大是恶毒,也不管口角后对方人群散开,中间还露出有一位被人娇捧着的、姿容妍丽的小姐在。 那边人人大怒,已有人破口骂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田笑岂是让人的,回口道:“操?那你送你家小姐来让那古杉是干什么来了?” 那边骂人的方一愣,正还没绕清,却见他们桌边已亭亭地站起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鹅蛋脸儿,肌如凝脂,可神情寒肃。 只听她冲自己手下人叱道:“胡喊什么,成何体统!别人不说你们暴燥,倒象我们上面人没教管似的。有这等污言秽语的,不知动动手脚?遇到这样的,不知先赶了再说,跟他吵架?白折了自己名头。韩禄,你去教教那人在江湖上该怎么做人去。” 她声音不大,却大有威势。 先前几句,田笑还只当她约束家人而已。听到后面,才知简直视自己如无物。 田笑一时不由大怒,他一向瞧不惯的也就是这些世家巨族! 他双脚一踹,脚底下那支瓦盆已当空飞去,疾掠数丈,直向那韩府的二十几人头上罩去。 他这一下出势奇快,只见那瓦盆滴溜溜转着,在空中隐生鸣响,眨眼即到。 韩府下面那些家人骂架虽当先,猛地见到这一下子,一时也不知怎么封躲。那小姐身边却站起一人,他出手也快,似乎就是韩家正派子弟,拨刀一击,这一刀砍得漂亮,竟当空把那瓦盆砍成两半。 大厅中人见他出刀凌厉,不由齐一声惊赞,接下来却是一声“噫……!” “噫!”的却是那盆中脏水当空泼下。 这下出乎不意。那韩府后生出身名门,见有东西飞来只当做暗器家伙处理,哪想及其中还有脏水。盆开水迸,被他刀风所激,那水迸泄之势反而更快。一时韩府之人不由人人急避。 ——沐泽堂上江湖会,一语不合看拨刀! 咸阳城中,众女赴擂。人人都赶来赶来看到底哪朵名花最可倾国,哪朵花开才配得上那咸阳玉色,没想到最先开放的却是沐泽堂上一只脚盆里的水花飞溅。 韩府中人虽人人身上都有工夫,无奈那水势中还加了他们自己出色子弟的刀劲,一时不少人物都被泼中,连那大小姐脸上不小心都被溅上了一点。 那大小姐一脸怒色,却也仓惶。脸上半是发急半是屈辱。韩府中人个个惶愧,急着要给她道恼,又要给她遮羞,一时竟无人得空去料理田笑。只那个拔刀子弟愣了下羞怒相击,一刀背飞击而来。 田笑却抄起坐的小杌子一掷就掷了出去。 他得了这空,已大笑着趿鞋出门而去。也不理身后被他扰乱得腾腾如沸的大厅,口里自顾自笑道:“江湖?就叫你们泡泡你们所谓的江湖吧……” 第四章壶碎 “秦砖汉瓦千年地, 猪肚羊筋半吊钱。” 那个小酒馆门口贴了这么副对联。 那联纸已经脱色,剥落落的有种衰败的喜兴。象隔了许久回望刚过去的红红火火的年;也象结缡年许、快要兴致阑珊的婚事。 要说,咸阳城是最适合看颜色的地方了,因为这里本没有颜色。残存的黑与土塬的黄早已褪尽了泽彩,只剩下烟熏火烤、焦灼灼的余味了。 所以,在这里看颜色才最出彩吧? 但这城市偏偏没什么颜色可看。古旧旧的城,衰败败的街道,破了纸的窗,尘土澎澎的树,衣服上一拍就拍出一股烟来,那烟色也是浊浊的。望枯了一双眼,也找不出一点鲜亮来。像渴得喉咙里冒烟,可并不想浊浊的黄河水喝。 ——但、谁想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江湖女红妆来! 想到这儿田笑就不由一乐,他眯着眼想着这些天来看到的咸阳春色。只觉得身边一切都可爱起来,连店门口那棵没长几片嫩叶的树,一下子也不觉得它枝干老丑,只觉得那片片的新叶象孩子的嘴似的噘着。 他和环子这时就在这小酒馆里坐着。 他们坐的这个酒馆相当僻静。自从沐泽堂那日后田笑再也不想见到所谓名门世家的人,所以也不往热闹处去。 那酒馆只外面一间门脸,稍往里点儿隔了个灶间。里面只一个厨子,还兼做老板和打杂的。墙上开个传饭菜的洞,洞前面站了个跛了腿的伙计。 这时那老板正和店伙讲话,声音哑哑的,“想得到吗?你说谁想得到?京中皇太后的凤辇居然让人给砸了!” 那伙计脸上露出一点惊骇的神气,那消息震得他跛的腿都显得正常了,正常的脸却跛了起来,一半边脸歪斜着问:“谁这么大胆?” 那老板得意于他的新闻,脸色立时油光灿灿,象一道红焖的肉。 “还有谁,听说就是江湖中的那个邪帝。那邪帝成名极久,混迹湘西,跟苗人们打得火热,在江湖中大有声名。听说朝廷里已讨厌了他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能拿他怎么个样。他原有个女儿,只是这女儿一向都不是由他亲手养的。如今女儿大了,所以他近日才做了辆嫁车,说要嫁女儿。可见过那车的人居然说京中太后的凤辇要比他这车漂亮。他就说,天底下不能有一辆车比他女儿的车漂亮!也不知怎么下的手,他就真叫人把那凤辇给砸了。这事可闹大了,据说,连武英殿七大供奉里的人都要出来追查此事了。” 店伙计吓得一吐舌:“这样厉害的丈人,他家女儿也不知看上了谁,又有谁人敢娶?” 那老板嘴一努,就努向了门外边。 两个人彼此会心,微微一笑,那笑中大半有着得意之色的。 田笑先开始还偷听得不亦乐乎,这时见终究扯到的还是古杉,一双眉毛不由就拧了起来。他眉毛本就黑黑的,拧成这样一个疙瘩却还少见。 却听那老板还在感叹:“……唉,也真多亏那古少爷。这几天,咸阳城里多出了多少生意来!咱们虽不能跟那些大馆子比,但现下多少也有些外路客人来,比平常年份强多了。” 田笑好容易舒坦起来的心情一下子被那老板这几句话给打破了。只觉得他声音聒噪已极,象用指甲在满是油腻的桌上划字——这耳朵里,这几天,怎么到处听到的都是古杉! 一时,田笑脸上的神色很粪土。 当然,说完整的话,应该是“粪土王侯”。 ——咸阳是个古地,四野流传的多是刘邦、项羽、秦皇的传说。但看到别人喧赫赫的威势,田笑没本事想到像刘邦一样说出那句集艳羡和阴险于一身、还不至于招来大祸的名句“大丈夫当如是”;也学不来项羽的粗鲁勇莽、直捅捅地来句“彼可取而代之”;只很小人的将之立刻连同于粪土。 他瞪眼看向门外,愤愤地想:世家又怎样!就比如这咸阳,别跟我说它曾是什么先秦故都。这么个小破县城,从东头到西头,通共没有两里地!以他这样的脚力,根本放不开步。这样的地方,就是养人又养得出什么出色的来? 可这局促之地这多半就是那古杉这辈子的边框了! ……秦砖汉瓦?那是坟茔地里的妆点,真正活着的谁在乎那个?那些墓砖上刻画的车盖雍容的一时权贵者的子孙们又在哪里?鼓楼街前的张屠户是不是?城墙根儿底下傻笑着唱莲花落的娄乞儿是不是…… 他就在这样的思古幽情里鄙薄着古杉。 可环子的一句话却把他立马从他的思古幽情里拉了回来。 “田哥哥,我发现你好象在嫉妒?” 环子瞪大了眼睛,已看了田笑半天,这时总结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 “嫉妒?” 田笑屁股上象上了弹簧,突地跳起:“胡说!嫉妒?我干嘛嫉妒?他又有什么好值得我嫉妒?” 环子却直筒筒地道:“你看,我还没说是谁呢,你却自个儿连人都招出来了。你看你现在,眼冒红光,鼻孔上翻,神气说不出的凶恶。鼻子里直吸冷气,嘴里却光喷热气。唉,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你现在这样子看起来,真真象那个笑话里说的:耳大无轮,眼大无神,嘴大无唇……怎么看都象只兔子!那种才见到一只油光光的皮、尖利利的爪、身材矫健、你怎么赶也赶不上它的良种猎狗的兔子。” 田笑知道不能跟这丫头斗嘴,越是在自己觉得虚弱时,她就越是专挑上自己那块伤疤,还貌似无心的,哪句话直接,哪句话赶劲,那丫头保准就说哪句。 ……嫉妒? 接着,田笑一时却忽静了静。 ——他是在嫉妒吗? 按说,田笑本是个开心的人,一向并不善于嫉妒。如照以前,古杉那小子爱怎么闹就怎么闹,跟他什么相干。甚或田笑都情愿他闹得热闹一点,好让自己久闷的喉咙可以扯开来给他喝个暴棚的彩。 可是……现在……这里面却关联着那样一副眉眼…… 田笑微微地闭上眼——不知怎么,这几天,他一闭上眼,由不得就会回想起前两天他望到过的那样一副眉眼。 那是怎样的一副眉眼?焦灼的、有点愤怒有点勃然的神气的……眉横两刀的,鼻挺一线的……汗毛在阳光下活生生的,桃子面皮儿上的细绒似的,撩拨着你的心窍的……照常人样式看来,只怕远未见得好看的…… 可田笑一回想起来,就觉得,无论怎么着,那么泼肆肆的一副眉眼,那么洒落落的一点生气,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委屈给古杉。 却听环子兴高采烈地继续道:“要我说,田哥哥,那些女子虽不是为你而来,可又有什么关系!你索性就去打擂,把别人都打到擂台下面去,然后打败那古杉,硬夺了彩球,先把那姓古的抢回来再说……” 田笑听得眉毛一拧,然后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他姓古的一个大男人好意思比武招亲,自己难不成就不可以上台打擂? 环子却越说越兴奋:“然后,人抢来了,那些女子还不要跟着你追?你妹妹我别的帮不了你,等那些姐姐追来了,我就把那小子藏了。剩下那青山绿水,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的不又都是你的,可着你挑了?” 她这一突发奇想,田笑不由听得个悠然神往。只觉如果真能这样,倒也相当热闹好玩。 他唯一算不准的是:自己究竟打不打得过那个古杉?可先别管这个,想一想乐乐难道不成吗? 只听他笑眯眯地道:“那倒也不错。可你说把古杉交给你。他那么大个人,你该怎么藏,又藏在哪里,带上个比武召亲的男人,你不害怕起鸡皮疙瘩呀?” 环子却早已神游物外,一只小拳头支着下巴,把小下巴都已支出一个坑来。“没事儿,谁叫我是你妹呢。这两天,我就光想着他……他呀他……该是何等风神?竟值得这么多姐姐们抛头露面,羞都不顾了,跑过来追。这真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说书先生也编不出来的,比戏台上的还好看。所以你不用客气,我也不觉得太委屈的……” 田笑轻轻一哼,环子还没回过神来。 田笑重重地又清了清喉咙,环子才觉出不对。她抬起眼,看到田笑正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地乜斜着自己,脸上不由腾的一红——她回回嚷着跟田笑做小时,脸上都没这么红过! 田笑一时心中酸辣杂陈,哼声道:“那是!你抱着那块什么玉,也就再不用念叨着跟你田哥做小了……说别人不怕羞,我看你是连羞字都忘了!” 他正要摇唇鼓舌,抓住机会痛斥这小妹子见色忘义时,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二,再给我来一碟红油肘子。还要一大盘牛肉,一大盘羊筋。” 田笑侧头向那发声处望去,只见小店靠里的阴暗暗的墙角下,正坐着一个老人家。 这小店儿不大,那老人要的东西在这只有三五张桌子的小店里,可算得上好菜了。也不知以他那干巴巴的身子,要这么多菜吃不吃得下。 那老人身边就是油腻得看不出本色的墙。那老人也脏了吧叽的,看着不比那墙清亮多少。田笑只看得着他个后脑勺。只见几根花白的头发,稀稀少少,费力挽了个鬏,用一根筷子把那鬏儿插着。可惜他头发太少,那筷子随着他的小脑袋的摇晃,颇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势,映着他的细脖子小肩膀,颤悠悠的只觉荒唐。 环子回头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酒馆里现在就只田笑、环子和那老头儿两桌客。田笑向那老者桌上望去。好家伙!只见那不大的桌上,堆碗叠盘,已不知放了多少个菜,那盘子都撂起到三层了,居然还要加! 瞧那老头的样子,肚子瘪瘪,脖子细细,也不象什么肚大的主,偏饿死鬼投胎似的,好象吃了这顿就没了下顿了,上奈何桥前要抢着填满个肚子,好让那肚子涨得突起来隔断那黄泉路。 他一只黑手里一双筷子翻翻拣拣,在十几个盘子中间逡巡来去。看脸上那神情,竟有一代名将沙场秋点百万兵的气概。 后面那小二应了一声,与掌柜的皱眉互看了眼,看样子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 他们高兴的是这么大点儿个店一个月也难得做到什么大点的生意;担心的却是,以那老头的穷酸样儿,不知最后付不付得起这桌菜的菜钱。 红油肘子是凉菜,有切好了装了盘的,小二先端着一歪一扭地送上来。 他正打了主意要开口叫老头儿先把帐结了,还在想这话该怎么说,绞得**都疼了,一条腿也更跛了起来。他心思沉重,路走得越发歪歪斜斜,眼看走到那老头儿桌边了,眼里望着老头才要开口,脚下不知怎么一绊。田笑只觉得眼一花,却见那小二突然失了重心,直向那桌子上撞去。 他一个残疾人,本就控不住脚步,这时一跌,手里还端了个盘子,另一手疾忙向桌上一支,才勉强支住。可手里盘子已经落地,地上本来就滑,再溅了红油,那小二两腿挣扎了下,终于还是滑倒。 田笑心慈,才待伸手过去扶那小二,却听那边那老头子一片惊呼:“我的壶,我那可怜的宝贝壶!” 原来刚才的碎响之中,不只那盘红油肘子落地,桌上一片盘倾杯倒,连同的还有那老头儿自带的一把紫砂茶壶。 只见那老头儿颜色大变,人一下从凳子上溜了下来。他腿短,本够不到地。这时整个人都快闪了架似的,哭丧着脸,居然趴在地上去捡他那壶。 可那壶已碎成无数片。他就这么拣着,拣一片脸上伤心之色就重上一分,渐渐渐渐,都涕泪纵横起来。一双手一片一片归拢着那紫砂壶的碎茬儿,口里如丧考妣地哭了出来:“我的壶啊!你跟了我一辈子,传了祖宗八九代,两三百年头的紫砂壶啊!你居然,居然,就这么个被个笨伙计给撞碎了!” 再没有比一个老人落泪大哭更让人惊慌失措的了。那边那小二早忘了自己的疼,爬起来站在那儿发呆。后边的掌柜的本来一脸怒色,怒于这伙计的不争气,心疼他那盘红油肘子,这下也被吓得忘了。 却见那老人突地一怒跳起,打了那伙计一巴掌,直蹦蹦地就蹦到那板凳上,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拍得桌子杯摇盘响,那撂得三层高的盘子再度遭劫,被震得乱成一片。 重响声中,却夹杂着那老头儿的一声低哼,原来他手里还沾着紫砂碎片,想是一拍桌时割着了自个儿。却见他眼冒怒火,瞪向那小二,口里大骂道:“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壶吗?卖了这小店加上你和掌柜的两个也赔不起!这壶可是紫砂极品,三百年前大宋隆庆年间的,我用它喝茶也喝了六十多年了!放水一年都不得馊。我心疼得从来就没洗过,每天一壶上好铁观音——不洗它是为了养这壶啊!那一撮铁观音可比你这整桌的菜都要贵。养了这么些年,壶里面的茶垢结得总好有几分厚了,那可都是茶精!偶尔缺了那极品铁观音了,我不爱喝别的茶,就是倒上一壶白开水,也沏得出胜过别人家千百倍的好茶来。你个混蛋,居然、居然这么着就给我撞碎了,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只听他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一辈子,我什么也没干成,什么也没积下,就剩这一个壶。本以为壶里乾坤大,茶中岁月长,也不图什么了,就指着这壶可以陪我这一世了。可你,可你竟然把我一辈子的成就都给毁了。” 那小二一时满脸惶然,后面的掌柜的也给吓住了。小二哆嗦着嘴,想要道歉,可他小门小户的,一辈子没见过稀奇玩意儿,一辈子也没闯过这么大的祸,挣了半天,都挣不出一个字来。 那老头儿神情大悲,连这边的环子看过去,都不由心底愀然。 那小二与掌柜的正惶愧无地时,田笑本也迷蒙着,正替那老者惋惜,可眼光一转,却见那小二与那掌柜的正急得对视失措之际,那老儿苍桑悲痛的眼中忽滑过一丝狡狯的得意。 田笑是什么人?江湖他走得多了,这些下五门的伎俩有什么想不到! 他一时不由心下了然。 他又盯了那老者一眼,更加觉得自己判断不错。那老头儿年老成精,此时即做戏子又做看客,欣赏着自己的表演在别人心中带来的效果。环子还在替那老者痛惜,田笑却已察觉原来那老头儿才是个老狐狸。地上惊惜失措的、觉得做错了事的闯了天大的祸的小二与掌柜的才是两只怯懦的绵羊。 田笑鼻子里一笑,眼珠子一转,冲环子叹了口气,就题发挥道:“唉,说起这壶的事,看看只平常,其实平常的壶里确实藏着好多宝贝的。这老丈的茶壶且不说了,原来我家里也有一个宝壶。” 环子突然听他打岔,不由大奇。 她回过眼,却听田笑叹道:“我那个却是个尿壶。” 环子“扑哧”一下,差点没乐出来。 只听田笑继续道:“……我家原在开平府那块地儿。那里本是个贫瘠之地,原来也曾膏腴过,可惜耕作太勤,伤了地力。说起我家那尿壶,可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太爷爷的祖爷爷的不知哪辈子的爷爷就用起了。那里面尿茧结得那叫一个厚啊!一壶清水倒进去,都能泡出比哪个壮劳力的尿都浓上一千百万倍的尿来。方圆百里,再没有人家比得过的。偏那年开平府大涝,涝后大旱,旱后缺肥,这样下去四乡里只怕要饿死人了,还是我爷爷把那壶借了出去,一家一家人捧着拿它接了清水轮流浇地。你猜怎么着,那壶里的肥力那叫个壮!那一年庄稼长得那才叫个旺!本来是个灾年,没成想最后却成了个丰年。多少人丰衣足食,过得了那个年,没有卖儿卖女,出门讨饭,就全靠了它了!那壶由此被乡人供着,年年烧香舞狮子地拜。可惜太出名了,后来不知被哪个不成材的偷了去,偷去也不知做了什么用场。我想,不会是做了茶壶吧?” 他这里一边厢讲,一边厢冷眼促狭地看向那边。 环子也是个机灵的,这一年来随田笑行走江湖,无所不至,也见多了骗诈之道,听着听着不由就笑了起来。 田笑本是要点醒那店伙儿。这时往那边望去,却发现刚开头那话声似乎还传了过去,店伙计脸上显出像听到了。可接下来,那老头子往这边望了一眼后,自己声音枉说得再大,不知怎么那掌柜的和小二都象没听到似的。 田笑一惊,口唇一撮,已用上功力。 他凝气开声,那声音虽凝成一束,若是在旷野,怕不数里俱闻,照说那掌柜的和伙计一听到只怕要吓得一惊,可还全无反应。他声音到了那边,就象消失不见了一般。 田笑一惊,这是什么功夫,只觉背后都出了一阵冷汗。 却见那老头儿猛地一蹦而起,怒极而叫道:“完了、完了!我老人家了不要活了!现放着谓水河,反正也没有盖儿。壶儿啊壶啊,我就陪着你葬进去吧!” 说着,他捧着那碎片,失心疯似地就向门外跌跌撞撞地冲去。 小二惊慌欲拦,却也没有拦住。 掌柜的失措于地,心里一边担心着那老人不要真出什么事,那可让自己良心不安;一边又望着那好大一桌没有收回银子的饭菜,痛惜之至! 田笑却悄悄一扯环子,趁那小二与店主惊惶失措之际,抬步就走。 他们无声息地走出门外,环子张嘴要问,却被田笑禁着,走出好远,转出了街口,环子才终于得空怒气冲冲地道: “田哥哥,你怎么也越来越下作。那老头儿逃帐,你也跟着学会逃帐了?” 田笑嘿嘿一笑,忽然转身。 “你别急,咱们再悄悄回去看。他们有赚的,不差咱们这一点。” 他两个步履悄悄,又绕回那僻街小店的后面。离得远远的,田笑就用手指往唇上一“嘘”,抬颏一示意。 环子一抬头,隔了后窗却看见,那掌柜的正伸手在那老头走后的座位上拣起好大一锭银子。那银子真是夸张的大,无论官府还是钱行铸的银子本都有一定的规模尺度,偏那锭银子竟比常见的大了足有一倍不止,猛汉子的拳头似的,握在手里想必沉甸甸的。 那银子看来是那老头儿遗落的。只见那店主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表情尴尬,即有塞翁得马的狂喜,又杂夹着一点担心——还是担心那碎了壶的老头万一真的沉河去了,自己良心只怕从此不安。 他一脸尴尬,脸上说不出什么颜色。那小二的脸上却早已惊呆。 田笑忽拉着环子一缩头。 环子缩头时,已疾快地瞥见,原来那店门口隐隐还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脑袋上头发花白,挽了个鬏儿,鬏儿上还插了根危坠坠的筷子,不是那才跑去要跳河的老头儿是谁? 只见那老头脸上笑眯眯的,像是得意已极,一脸的皱纹这时喜孜孜地像长饱了的核桃似的,正悄悄地欣赏着店里那一掌柜一伙计脸上那复杂已极、喜忧难辩,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个才卸了妆的戏子,躲在帷后偷看惊呆了的观众,又象个刚安排好一出恶作剧的小孩儿。 田笑忍不住低声一笑:“这老家伙,原来还是个妙人儿!” 一时他拉了环子就走。环子还多有不解,搞不清他们在搞什么古怪,还在缠着田笑只管问。刚好走到个街角,正要拐弯。猛可里,田笑身子猛地向前一跌,似乎就要摔倒。 好在这小子身腰便利,下盘工夫狠练过的,只见他单腿支地,猛地一旋,就此稳住。可才才站住,竟似又被莫名一绊,眼见摔倒,田笑腿又一弹,凭空跃起。 然后只见田笑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在那街拐角处就盘旋了开来,练沾衣十八跌似的,又象醉八仙,才才站稳,就又要跌倒,好容易又稳住,却马上被绊。把身边的环子看了个目瞪口呆。口里直道:“田哥哥,你疯了吗?” 田笑涨红了脸,全神贯注,只是不答。 有一会子,才隐隐听到有人“咦”了一声,似惊诧于田笑的始终不倒。 这一声后,田笑才终于额角见汗的落地。 他好容易稳在地上,双腿站马,似乎一下还不敢相信这地是安稳的似的,再不敢懈怠。 熬了有一息,他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可还没等他站直,却突然脚下失空,扑地一下脸朝下摔倒地,硬生生地最先碰地的居然是他的鼻尖。 这下把田笑真摔了个眼前金星直冒! 却听暗处一个闷着乐的声音故意崩着,装着气哼哼地道:“嘿,你小子功夫不错啊。但老子做局,有你搅的吗?你看那古杉不顺,找他去呀,居然拿我煞气。不摔你一摔,你还真不知我壶里乾坤有几番的!” 田笑一怒跃起,冲过拐角,怒吼道:“有种你就别走!” 环子也跟着疾拐过去,眼见田笑正愤怒得向前疾扑,可前面的人影却远较他为快。 那影子跟鬼魅似的,只远远看到前面下一个拐角处,那影子一闪已晃得不见。只见得那是个瘦瘦小小的背影,上面是个稀落着花白头发的头,虚虚的,让人不经意会都以为是自己眼花。 田笑猛觉得那影子眼熟,脑子里转了下,猛想起那日沐泽堂前的老头儿、胡兔子、还有他弯着腰吐出的七颗牙齿! 他一怔停步,那老头却已拐过街角,巷子里仍留着他嘿嘿的笑声。 不一时,空中却又嘶嘶哑哑地传来一串不成调的歌声,声音还是那个老头儿的: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阑。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田笑怔怔地听着,只觉那歌声摇落,像身边的时间刷刷地在流,一个字一个字的乐字被时间冲刷掉,四周是咸阳城黯色的街坊,直到那乐字被冲尽了,仿佛泥沙也被冲掉,冲得河床荒荒的,底下露出的……却是块玉来。 第五章何需见血方封喉 那些黑云翻翻滚滚地压过来时,田笑正把身子倒挂在钟楼的飞檐上。 他用两只脚绞着檐顶的兽头,身子倒悬,腰尽力往前探出去。 这钟楼很旧,可相比它脚下的咸阳城来说,已算齐整的了。 那些黑云四下里合拢过来,越积越厚,乌深深地往下堆压。越压越低,象推翻了一盒墨。那墨汁溅到天上,因风成势,遇雨逞威,泼肆开来,化就一只鬼斧神工、巨大无比的黑狗。 那黑狗毛毵毵的、鼻息咻咻地、咸而腥地往下嗅,逼嗅着下面的咸阳城。 而脚下的咸阳,历经千载,终于破败。仿佛小孩儿们手里玩旧的木头盒儿,边角犹存、规矩已乱,漆彩凋零、可怜巴巴地支离在那里。 这——就是那个先秦故都? 钟楼里还有人。 一共是两个。看穿着打扮,一个像县城里的典吏,一个却像乡间的里长。 今天对于他们仿佛是个重要的日子,所以两个人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干瘦平整得像衙门里的板子,脸色却像衙门口敲旧了的鼓皮,唾面自干加上凛然不可侵犯两种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统一在了一起。 像里长的那个年纪大些,穿得却更花哨些,一件绸员外衫在他身上开出富贵如意的花来。那富贵也是披在这黄土塬上的富贵,像戏台上的装扮,裱糊的仪杖,穷家子的喜事,没有底气的架式。 他们两个攀爬到这个钟楼上后,隔上一会儿,那里长就要抻抻自己绸衫的后襟,口里喃喃说道:“过先生怎么还没来?” 终于那典吏被叨咕烦了,只听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觉得别人是什么人?别人可是弘文馆里的来头!是皇上也信重的文华阁里闻阁老的私人!你觉得怎么着?见你我这么两个小脚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来等我们?真真好笑!” 那乡绅却不恼,仿佛倒高兴终于跟这个不爱说话的典吏搭上腔一般。 “那弘文馆究竟是什么来头?馆里随便出来一个什么人都那么重要?他又没有官职。” 典吏有点不耐烦又有点炫耀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对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馆打理。不说别的,就说他们每三年一大考的龙虎榜,就已搜罗尽了江湖上各大门派与世家甘于受他们的辖制了。当今江湖,门派纷杂,可除了少林‘水木堂’与武当‘大北仓’还稍可以自撑门户外,剩下的有几个不受弘文馆与武英殿辖制的?凡是上了龙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云,可以直接入武英殿执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出身的正途了。这过先生过千庭虽没有官爵,但他可是执掌弘文馆的闻阁老最有力的一个幕僚。等闲的在职三品大员,想见他一面可都不那么容易呢。” 说着他拿眼乜斜了那乡绅一眼:“古老,要不是叙上家谱,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面上,这过先生又么如何见你?” 那乡绅古老赫颜一笑:“都是那些不长进的子弟。他们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脉凋零,也从不肯读书从正途出身,一向还瞧不起别人,不肯跟他亲近。现在果依了我说的吧?做人要厚道!他们哪想得到我这姓古的侄儿……居然这么争气,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对他倾心在先,何况还有朝廷眷顾呢。” 他说到“姓古的侄儿”几字时,因见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气里便有些心虚。想来自己也知两家虽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关系,其实并未联宗的,就是这辈份也是他估计着年纪虚拟的。 那典吏却亲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道:“咱咸阳城出了古少爷,那真是咱咸阳城的福气。古老,您今后攀上了这门亲,可不能富贵即相忘,别忘了提携下小弟啊。” 外面檐顶的田笑听到楼内两人的谈话,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离那富贵权势远远的,这时听了那两人的对话,不由感慨:那古杉声名虽盛,但一天到晚被这些小人算计着,想来也未必怎么开心。 正想着,他耳朵一竖,隐隐听见了什么。身子忽一缩,一隐就隐到檐底,连呼吸都小心起来。 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那走来的人行走呼吸间,让人一听就知是个断不可忽视的高手。过千庭——那来想来就是过千庭了,行走气息间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过的气度。 田笑由不得调息静气,免得被人发现。他拨开瓦缝偷窥,却见那钟楼上已走上来一个人。那人年纪好有三十余许,面色青白,衣着洁净,仿佛一个先生模样。 就见那典吏已施礼先叫了一声:“过先生。” 旁边那乡绅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礼。 却听那过先生笑道:“这位就是古老?” 一双细目开合间,精明隐现。 他语气虽客气,但自有一种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装出的亲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声,可那典吏与乡绅却很吃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却见那过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个柬封来。接着将它递与那乡绅道:“兄弟初来咸阳,却要烦古老代传个拜贴与古杉兄。说在下是闻名已久,甚渴一见。” 说着顿了一顿:“还有,就是这比武召亲之事,古老想来都知道了吧?” 那乡绅连忙点头,才要措辞作答,那过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释一下,这也是闻阁老应江湖诸大家所请,上秉朝廷后,给古兄添的一点小小热闹。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生性清简,不爱这些虚热闹的,万望他不要见责为好。这比擂召亲的事,还要古老跟古杉兄细细地说说。我们弘文馆现参与其事,却也是下承江湖诸世家厚望,上领朝廷的一番盛意,万望他不要峻拒。” 塔檐上的田笑听了不由一愣:怎么,这闹得这么沸反盈天的比擂,来了恨不得有近千余个江湖角色,恨不得掀翻了半个咸阳城,那么多女儿加鞭快马的都赶了过来,而那古杉、居然还不知道? 却听过千庭微笑道:“这事儿怎么说也是上达天听的。古老如办不好,只怕就不好说话了。那古杉兄虽说骄傲得紧,怎么着也要顾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远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也从来不曾扰他。前两天才听人来报,最近他刚刚回来。古老不要耽误,现在就去摔碑店为好。” 那乡绅脸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没得空儿说话。却见那过先生面上分明是谈话已经结束的神色。他呆了呆,应了声,告了个罪,再猜不透里面的机关,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听过千庭冲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确实,四望乡郊外那些乡民都说,这些天来,是听到四野郊外,时或有一个疯女子疯着喉咙唱歌。唱得什么也听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出没就在四望乡那一带。” 过千庭脸色阴沉,望着楼外黑云,哼声自语道:“当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现在,有我弘文馆出面,她还想出来捣乱吗?” 钟楼中一时一静。 那过千庭的脸色,不只让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里偷偷见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见过千庭踱到窗口边上,手摸着窗棂,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笑好奇地看着他——以田笑的出身,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机会原少,而这人身后,就是那个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阵儿看似臃肿无用、一阵又显得强大无比的朝廷。那些混迹其中的人,个个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贪赎,他们马上就可以把那整个系统变得臃肿无用;可一旦想及镇压,他们的手又是沉重的,会立刻显出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 却见过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变,挥手冲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约的人要来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么人,居然让过千庭这样的人物一提起都忍不住骇然色变? 那典吏才向钟楼下退去,田笑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咣”的声,那响声好大,以至响过了后四下里突然地一片寂静。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钟楼内望去,却见钟楼后面的窗子已被撞开,一块巨大的黑色的棺盖样的事物直冲进钟楼内来。细一看,那棺材盖原来并不是木头做的的,其实是个纸鸢。只是它做得太像,颜色也漆得刚好,简直像一块沉重无比的檀木棺盖。 那纸鸢上还坐着个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娇小玲珑。只是她的黑衣与座下的纸鸢不同,虽同为黑色,隐隐地却浮泛着光彩,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泽中潜藏着流动的蓝光紫晕。 那纸鸢像撞破了一道时光之门,它的后面,洞开的破口处天光一绽。它突然出现,蓦地撞碎窗棂,可接着,时间在它四周似乎忽然变慢,只见那被撞破的窗棂、糊纸在空中竟似顿住了,然后才缓缓地向四下里散开。 那女人的出现也就由一声暴响开始,接着,却在异样缓慢的碎纸、断木的飘落之间出场。只见她的面上黑纱飘荡,黑纱里织着金的、银的、五彩的线,但合在一起,它居然还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纸破棂,轻轻散落,几近无声,却像一队灵棺经过时那飘落在荒野里的纸钱。 过千庭轻轻叹了口气:“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这么大的声响吗?” 他微微蹙着眉尖,有一点装模做样的架式,又有一点讨好的语气。 田笑却感觉出,他这架式下面,却透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防戒。 以过千庭的身份,一个人能让他不得以不开玩笑的方式显出讨好已难,何况还暗地里叫他如此谨慎的戒备? 田笑登时不由对那女人好奇起来。 ——她是谁? 却听那女人格格地笑了。那笑声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罂栗花鲜艳的开放出来,她的笑声是有颜色的。 她笑得身上都轻轻地颤动着,连带着座下的纸棺都一阵轻摆。 ——这女人是谁? 只听她格格笑道:“我只觉得这样才好玩儿。” 过千庭微笑道:“你说好玩儿就好玩儿好了。” 他语气里有一种他这样的男人面对一个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贵的女人时那一种放纵与讨好交杂的滋味。 只见他微笑着:“可是,面对我这样一个无趣的老男人,不解风情,却也相当煞风景吧?” 那女人皱皱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翘,隐隐地贴着面纱,皱得那面纱一阵轻颤,扇出的气息仿佛她喘气儿在你身边儿似的。 只听她道:“你少给我扯些闲蛋。说吧,你不惜出动闻老头儿,坑杀六士,连黜天师那老天阉都给你发动了,逼我出来有什么事?” 田笑听说,心头不由已微微一阵扯动,她语气虽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顶尖儿的人物了。 过千庭微笑道:“没别的,只是想给你做个媒。” 那女子嘻嘻一笑。 过千庭笑道:“阿姑娘想来还是小姑独处吧?虽说,据传,你也结过好多次婚了。每每见着可眼的少年郎时,就把他们杀了,好让他们跟你睡同一个棺。可据说,你回回把他们一放进棺里,就倒尽了胃口,再不想进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阿姑娘特立独行,却耐满这天下的须眉浊物倒尽人的胃口何?” 他玩笑着,接着却半正经半玩笑地道:“可这次,我介绍的这个人却坚决不会让你倒胃口的。” “谁?” 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纱也微微上翘。 她这举止让人心痒痒的,真恨得田笑都要恨不得揭开她的面纱来看一看,看上个通透才罢。 过千庭故意沉吟不语。 好半晌,他轻吐了两个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时,他才说到正题。 见那女子不说话,过千庭笑道:“我们知道阿姑娘视钱财如粪土,只怕没耐烦料理那以妆奁杂物,所以我们闻阁老这次愿敬送珍珠十担,楠棺千口,锦缎九千匹,外加上滇边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听得下巴都快要落下来。他早知这不是普通的说媒拉纤,而是一场交易,却没想到弘文馆肯出的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过千庭见那女子不说话,在以财货动其心呢。 那女子犹不说话。 过千庭叹了口气:“阿姑娘还嫌少……这样吧,我虚答应一声,负责说服武英殿,把川中酆都还给你们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动,却还是不说话。 过千庭喃喃道:“这可就不好说了。阿姑娘也知,我们闻阁老为操心阿姑娘这亲事,这样也算倾家了。何况,附送的还有那号称‘咸阳玦’的古杉的那一身玉色。他这样的人,保证生前死后,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强过世上男子千百倍的。那一身肌骨,据说人人见了都会动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应,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这些小小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门,以及如此声名丽色,还是不见得会动心的。所以才会沉默以拒吧?” 他口气里微涉调笑,却已用上了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 无奈那女子还是全不为其所动。 过千庭只有拿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直划,划来划去,就是再也不肯说话,似乎他这边底牌已尽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给我扯你娘的屁。这点点东西就想让我动心?别给我玩心眼儿,我问你,巫、仙那里怎么办,你们给我什么条件?” 俩人这时算话已入巷。田笑听了一愣,什么“巫”、“仙”?难道是…… 却听过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们这世外三门相互之间的争端可不比那浊世里的世家门派,我们弘文馆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们一向插手还少了?一句话,我不管你们闻老头子用什么办法,起码一年之内,要叫坑杀六士与黜天师那些王八蛋不再监视我的北氓山,我要回到酆都,以后,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间的事,你们通通都不许管。” 过千帆好一时都不说话,沉吟着用脚尖儿划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展颜笑道:“我这已是越权。不过为阿姑娘喜事着想,倾了力也该。这样,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声:“嫁个屁!” 然后一双眼睛冷厉一扫,怒声道:“你别跟我花言巧语,以为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他古家自当年骆、易之后,屹立江湖数百载,都没人敢打扰。你们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旁人只道你们是为传说中他看上了迟慕晴那小丫头,怕他跟邪帝扯上关连,以后你们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搞出这么个荒台之擂来。让我来揭你的皮,你别以为我久已脱堕民之藉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了。你们怕的是剧秦!当今江湖,剧秦被你们逼得有如垓上项羽,四面楚歌,满江湖的人都闻之色变,没有人敢跟他们打交道。可让我看得上古杉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这几年,不是有他的支持,剧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儿,功夫是高,但门下太杂,他也不耐庶务,组织极烂,你们怕他何来?你们怕的是剧秦!更怕的是你们一直最视为眼中钉的剧秦与邪帝通过古杉联成一脉,所以,少给我扯你妈的蛋!” 她那里还在说着,田笑在檐上,却已如雷轰电掣一般,被震了个呆! ——江湖! 不为别的,就为那女子口中所说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流落,也算很早就进入这所谓“江湖”之中了。 但只有他知道,这世上满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嘘,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实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当的“大北仓”?“晋祠”三家?汝阳王府?绿靶子山…… 他们这些所谓“江湖人”个个称诵的地方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他们早已融入朝廷的体制,三年一大考,一个龙虎榜早已延揽尽当世人物。连他们的考题都不出他们上面钦定的“武八股”范畴的。 不过是一些门派磨磨折折、削削砍砍、再细细打光,折尽天性,弄出些所谓的人材来,再交由那个制度齐备的地方,让他们腐烂耗尽罢了。 这是一个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利益与安稳,所谓“五十可以食肉”矣,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会,不过是一个“五十可以食肉”的社会罢了。所以他们最惧怕的无过青春与力,他们先用各门派的师承教授延揽少年子弟,来砍折它,再用一整个的朝廷制度恩养来耗散它。这就是过千庭所谓的朝廷大事了。 而剧秦,是不同的! 剧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让田笑仰慕的人。 他出身堕民,揭竿而起,屡败屡战。仿佛来自原始洪荒,有着野外巨人一样的强悍的力。怎么,古杉跟他还有交道? 一时,田笑心目中,头一次有些羡慕起古杉来。 他记得,说起龙虎榜的事,听人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那是从唐太宗时起订出的制度,当年太宗看见一批批天下才俊鱼贯而入科举之门,曾拊掌大笑道:“天下英雄尽入我糓中矣!” ——装在一个罐子里的英雄还叫什么英雄,在一个小小黄汤罐子里折腾的江湖还叫什么江湖,田笑一向鄙视着这个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人之鬼、楚巫、蜀仙……剧秦、邪帝……甚至闻阁老、黜天师、坑杀六士……现在甚至不能不包括进古杉那小子,他们这些可以凭一己之力小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构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而这来自“江湖”的冲击如此这大,以至田笑都不再能控制住自己,身子竟像一个十四五岁孩子一样在激动时抖了起来。 钟楼里的是什么人,就只是这极力控制的轻轻一抖,他们就早已发觉。 “轰”的一声,那女子所坐的纸棺忽冲檐而出,过千庭的大袖一摆,“袖手谈局”之功已发,同向屋檐上的田笑击去。 这两个都可谓当世绝无仅有的高手了。 田笑大惊,好在他还有他师傅传给他的“五遁”。 只见他人轻轻一退,有如蝉儿脱蜕,人已从自己的衣服里钻了出来。 可那夹击之力如此太大,以至他还是给那余锋伤得一个趔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五遁”之术。田笑留下了一身蝉皮样的假人迷惑敌手,转身就亡命似的逃了! 咸阳城外的春荒荒的,广阔的黄土原上,到处都有雨水冲出的深沟。 深沟旁边,一个个土塬就那么孤绝地壁立着。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树也是孤独的。而点点尘灰覆盖的绿,挡不住那一望无尽的苍黄。 田笑跟着几个人影,就在这一片苍黄间疾奔着。 ——他之所以疾疾地跟着那十几个人在追,是为弘文馆的过先生已派出了他手下的“犬牙”。 过千庭这人的声名田笑早有耳闻。这世上,不是越能含笑杀人于无形的人声名越盛吗? 而“犬牙”这两个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人惊惧的,他们该是弘文馆的杀手。他们得名之由是因为他们使用的兵器名为“犬牙错”。那可不是一般的利器,而是承闻阁老的情面,由“岁寒”韩家拿出他们的压箱底的技艺与“铸恨楼”的楼主的铸造之术结合在一起,在“贯一炉”中煅就的一代奇兵。 田笑知道他们在追踪疯喉女。 因为过千庭一声令下,命令手下剪除掉那个惹厌的女人。 “犬牙”中人用的是猎狗搜兔之术。 田笑缀上他们,又不要为他们发现,却也大是费神。好在他学艺的第一个师傅精擅五遁之术。一路上田笑藉着黄土掩身,也算勉勉强强地跟踪了下来。 估计探子传来的消息是说疯喉女就出没在这附近一带,所以“犬牙”之人就纵横突驰地在这数里方圆内细搜着。他们追踪之术大是高明,田笑只见到他们队内时时有一二人出列,站向一个高处,耸着鼻子细闻。 ——他知道那就是他们的“闻风”之技了。 他追踪之余,还不忘好玩,也要时时学着那“犬牙”中人把一个鼻子耸出去,东闻闻,西嗅嗅。可他却闻不到那传说中的人味儿,只是闻到:春来了…… 哪怕迟,哪怕脚步缓缓,哪怕那黄土之塬对这必来的春欲迎还拒,还是让田笑在风中闻出了它的消息。那消息里,有榆芽儿的偷笑,麦草的青涩,还有遥想中枣花的香甜,河水的暖气儿,与牛马的鼻息…… 田笑只觉得开心,在这一场刀兵之逐中,毕竟,那春、还是挡不住的。 远处忽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那歌声不成字,只是随意的鼻哼。听得人正放松,仿佛一个人懒懒的起于春日之暮,见了那点点星星的绿意,睡眼惺松中的随口而唱。 可接下来,那声音却猛地扯心扯肺地起了一个高调,像一道钢丝往空中抛,仿佛一个人在尘土中拥鼻浅哼之余,猛地醒过来,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放风筝一样的要把自己的灵魂放飞出去,放飞出生命中所有的爱恨苦痛、思念纠缠,要把它放到天上去,好让自己认认真真,离得远远的、清晰明澈地把它一看。 可那声音一到天上,那做为歌者的人似乎就痴了,惊心于自己的心里的感受竟如此的真切执着——低哼不过亵玩,高歌才是畅响。那声音越拔越高,似乎歌者为那往日所经,今日所痛,他生之空与此生之痴,此岸的怯懦与彼岸的怅望,都引起痛爱来。 她想一撒手,任着那灵魂飞出天际,再也不收回它来,让这一个身子跌进泥土,化为腐泥,心甘情愿,寄此生涂中;却又再也不甘心,再不情愿把那风筝的线割断,如同远离自己生命中仅有的美好…… 看来那绰号起得是真的,哪怕那歌中无字,那歌也是疯的。不可容于世的,裹挟着生命中如此沉痛的伤心与惊心的美好的…… 那真是、一场“疯喉”。 田笑只远远见到那“犬牙”中人一惊,他们正凭风而嗅。那歌声有若无形的钢丝一样钻进了他们的鼻孔,在他们久已麻木的脑中猛地一抽,抽得他们的身子都有若羊癫疯似的猛地一抽。 可他们只短短地一愣,身上所负的职责唤醒了他们,接着他们就向那歌起处疾扑而去! 田笑一急,他本来就是为了要救助那想象中的女子而来。他身形一沉,疾快地要抢在那批“犬牙”之前赶到。 但他还要隐住身形,不为“犬牙”中人发现。 只见他头脸一缩,身子藉“五遁”之术化做一片土色,在那黄土塬中向前疾赶。好在“犬牙”中人为那歌声已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并没有注意自己身后。 那“犬牙”中人目标即现,立成围捕。他们围捕之术极为高明,只见那十几个人影立时分开。因为那歌声起处飘渺不定。他们只把放圆两里许一整块地包抄起来,再一点点细索。 田笑心下焦急,急着抢先发现那歌者的藏身之处。那歌者似乎也查觉到了自己所处的险境,她的歌声忽然恍惚起来,东西南北,四处乱飘,似乎想藉着那歌声想冲破这犬牙交错的包围。然后猛地一下,那歌声忽然停了。 停了歌的旷野象一下猛地失了最后的一点人味,空荒荒地显出它残酷的寂静,那寂静压得人心里都荒了。 可在那歌停的一刻,田笑猛然发觉了那歌者的藏身之处。原来她就在他的身边。田笑身边不远有一个土塬,那土塬之侧有个很小的土洞。那洞黑黑的,不深,但似可容人。田笑悄悄靠前,猛地,就在那洞中见到了一双眼睛! 可“犬牙”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相互一声呼哨,已远远地向这边赶来。 田笑身子一动,收了“五遁”之术,以后背一挡,就挡住了那洞口。他无可掩饰,往身上拍了些尘土,扯散头发,涂脏了脸,顺手折了片草叶,在口里吹了起来。 这原是他小时玩惯的把戏,一时,却有一头牛误以为那是他的主人召唤,三步赶两步凑了过来。 田笑的草叶吹得不错。那头牛越靠越近,听着听着,就在他身前二尺之地卧了下来。 田笑只见那“犬牙”中人越靠越近,四周都是渐渐凝聚起来的杀气。他刚才虽然担心,却多半担心的是那歌者的险境,这时却发觉,连同自己,也已一起跌入这险境了。 以他一个习武之人的本能,分明已感觉到,以那一份杀气,自己就算逃得出,但万难再带着一个人一起逃出。 不大一会儿,那“犬牙”中人已聚拢到了田笑跟前。他们见到一个乡下小子在吹草叶,那头卧倒的牛半好奇地望向他们。“犬牙”中一人问道:“小子,有没有看见一个疯着喉咙唱歌的女子。” 田笑故做惊慌地停下了吹秦。抬起一张弄脏的脸,把目光也扮呆了,张口结舌的望着那发问的人,好半晌,口里“咿咿呀呀”地发出一点声音来,用一支手指着自己的耳朵。 那问话的人一见不由就没好气,旁边人已笑道:“原来是个哑子。” “不只哑,而且还聋。” 田笑有意要扮得更象些,手舞足蹈的,口角还无意识地流下一行涎水来。 那些人见了他这样,就待走。那为首的人却沉静,只见他默想了下,忽然一挥手:“不对,刚才那歌声的尾韵我觉得就是从这儿传来!” 犬牙中人一静。 田笑心下一慌,却见那为首之人目光一炽,直逼向自己:“小子,你少跟我装疯卖傻。说,你可见过什么人来?” 田笑才要答话,正不知该如何欺瞒,却见那人身子忽然一晃,田笑本能地就要一躲,却马上想到若躲的话必露出背后的洞口,那就摆明了要和对方干上,可他实无把握对付得了这十几个人手中的“犬牙锉”。 却见那人影并不是欺向自己,而是晃向了那头牛。 那头牛可怜,只见那人疾快地出手,一把竟把那牛角给生生地掰了下来。 那牛痛得悲鸣一声,疯了样的弹起,头上血迹殷殷,痛得直在原地打跳。 田笑心中一怒:居然对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牲下这般狠手! 那首领之人随手把那带血的牛角抛给身侧一人,那人会意,一翻手,已掏出一柄怪模怪样的兵刃,空中只听到一片刺耳的聒噪声,那生硬的牛角在那人手中竟被那莫名其妙的兵器转眼挫成粉末! 田笑不由大骇:当真是不负盛名的犬牙锉!怪不得就是一方巨寇耿芽儿在其下逃生后,一提起它还是声色俱变的胆裂。 那“犬牙”脸上挂着残酷的笑,“现在你给我站起来,把裤子脱了。天知道疯喉女长得什么样,说不定就是这脏脏的丑小子样,根本没有女人相,要不古杉怎么退她的亲呢?我也要看看你身后有没有藏着什么。” 田笑一咬牙。 他出道以来,因为一向跟人并没有什么真正可以互相争夺的,所以真还很少跟人直接开战,今天看来是免不了了。 他正在打主意怎么装傻先施计伤他们几个,然后再伺机带着那个唱歌的人逃走。就在这时,就在他的正前面,远远的,忽传来一阵歌声。 “犬牙”中人一愣,这分明还是他们开始听到的歌声! 这次的歌声居然是有字的,而且象图谋好了直向这边扑过来。歌声起处却就象在那些“犬牙”中人立身背后的天空。 那歌声音调极怪,空荒荒的,才一起调就大不平常,直闹得人心里一时如茫然不适,又似乎好堵。 田笑侧耳听去,却听那一个女声高高低低地唱道: …… 蓝天灰蓝的, 白云苍白的; 咸阳是黑的, 土塬焦黄的; …… 田笑拿眼向“犬牙”诸人身后歌起处的天边望过去,只见头顶那色泽浓重的黑云泛到天边已经淡了,那是一抹薄阴的青灰。 那声音却突然拨高上去,如渴望,如梦想,如不甘于平淡,如怅想到辉煌: …… 而你骄傲着, 风骨剔透着, 枉自锋凌着, 可觉孤独么? …… 最后一个问句猛然拨起,把人心抽得老高,又象落到极低处,落入深渊里一般。 田笑为那歌声所感,忍不住在那歌声尾音摇曳处默想着它的歌词: ……蓝天灰蓝的, 白云苍白的, 咸阳是黑的, 土塬焦黄的; 而你骄傲着, 风骨剔透着, 枉自锋凌着, 可觉孤独么…… 她在唱的是谁?可是那个古杉吗?那个与她已退了亲的古杉? 即已退了亲,断了线,为什么还这么焦灼着,渴念着,同时又放涎凄凉地又一次把他唱起念起? “犬牙”中人人都觉得那声音就发自自己身后,他们二话不说,身子一扑,已疾向歌起处扑去。 只有田笑知道,那声音虽来自外面,歌者其实就在自己背后的。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可以疯着喉咙唱歌的女人的脸? ——直到“犬牙”中人身形已渺,田笑才回过身,也才看到了那张脸。 她的歌声很疯,可她的面容很平静。她微微张着口,可上唇与下唇都不对碰一下。那歌声直接从喉咙里吟唱出来,仿佛吐自肺腑。她的脸上有一道斜斜而过的伤疤。那伤疤极长,划过了她整张脸,伤疤的结口处紧紧地收敛着,仿佛永世的缄默与永生的闭口。 她还在奇特地吟唱着,她要迷惑“犬牙”中人,要把他们引得更远。 直到她确信无碍了,她才从那个小小的土洞里钻出身来。洞外面那头牛犹在伤痛的悲鸣着。天上是铅沉沉的云,压得那牛的痛叫在乌云与尘土间的狭小空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田笑只见她走到那牛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用指捏碎了它,把药粉撒在了那头牛的伤口。 然后就见那牛角断折处的伤口猛地腾出一片红色的烟来。那牛痛嚎起来,身子往上直冲,竟蹦起了数尺高,落地后一弹,再落。这么弹了两下,才四肢抽搐地倒地,昏死过去。 却听那女子对着她脚下的牛轻声道:“痛吧,痛痛快快地痛吧!这一个恶痛的梦醒来后,伤口就结痂了。然后,麻木了,收口了,你再也不会痛得叫了,也再不会觉得痛了。” 她轻轻捏碎那薄如卵壳的瓷瓶时,手指割出一点血来。 那血滴在黄尘里。她茫然而立,指间就醮着那血轻轻抚向自己脸上的伤疤,低声道:“可是,为什么我已用了这么多号称灵验的‘息红’,可已经结疤的伤口还会撕裂呢,还是会觉得痛呢,还是忍不住唱歌呢?” 她声音里有一种自伤的意味。 田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虽然她脸上有疤,可这并不妨碍让田笑感觉到她身上那独特的风韵,那远脱离出这世间一般脂粉、钗环、绮罗包裹出的、其实相互间没什么差别的女儿之味。 他看着她,象平生头一次在这荒沉的世界中看到一点野艳。 她和古杉是怎么回事?她的歌、与他的擂;为什么她的疯喉、唱着他的骄傲…… 田笑对古杉真的是越来越好奇起来——这个庸碌的人世他早已见惯。悲欣啼笑,**纠缠,那些浮腻在人生表面的泡沫,象澡盆边沿渍着的垢腻,人生的烦恼更像是楼板上一堆洗也洗不完的脏衣服。可难道,这个庸碌的世界里,竟真的还有这么一线传奇? 田笑望着她,只觉得一场传奇的影子在自己面前轻启开一条缝来。 却听疯喉女低声道:“你也是……江湖人?” 田笑点点头。 他忽想起自己前几天的名句,“江湖不过洗脚盆。” 疯喉女诧异地看了一眼他,神色间颇起知音之意。 “为什么救我?” 田笑一怔,是呀,为什么? 那女子脸上却忽柔柔浅浅地一笑: “是因为古杉吗?” 田笑听她一语间就扯到了古杉,心中本能地升起股郁闷,可仔细想想,还真的有些是的。 他心里太好奇了,忍不住直接地问:“我想听听你和古杉的故事。” 却见那女子微微一笑,脸上有一点超逸式的骄傲。 “我和他的故事?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故事,他连我的面都没见过。” 她扬起头,想了想,“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那不过是,我们都出身于一个极古老的家族罢了。” 顿了顿:“还有,我们其实都不算江湖人。” 这一语说完,她就陷入长长的沉默。田笑本都要以为她再不会开口了,这时她突然慢慢地说:“他们家,世许清华,在外人看来,如何脱逸有贵气,其实,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不过是一个守钥人罢了。” “守钥人?” 田笑愣了愣,那是什么意思? 疯喉女仿佛好久没跟人说过话,接下来一说起来,竟说得很长很。可她言辞之间,生涩得跌跌撞撞,象一颗颗小石子,不停地敲打着她的牙齿。 “守钥人,你不知道?这是江湖中的一个秘密。他生来就要守着一个秘密,生下来不过是为了要守住一个秘密,一个对外人来说极大的秘密。” 田笑再也忍不住好奇,眼巴巴地想听她说下去。 疯喉女先还看了他一会儿,似在想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给他,接着,却不由陷入自己的陈述中了。 “这个秘密,却是他们咸阳古家与长安封家一代代人从娘胎里就带着,也一向共同保守的。” “我们两家,一起守护着同一把钥匙。所以,我们世为姻戚。从我很小很小时就知道,我们封家每一代,都必将有一个女孩儿要嫁入咸阳古家的。也只有她会被视为封家的多余人。那个嫁出去的女儿,真如泼出去的水一样,再都很难见到她的。那是个让人向往又让人害怕的使命。因为,我们私下提起它,总管它叫做‘封喉’。只为那个秘密是绝对不能外泄的,所以,凡是嫁到咸阳古家的那个女孩儿,从她嫁入古家那一天起,就必须封喉。她从此不能说话,除了对她丈夫与对她孩子外,她不能对任何外人说话。所有的悲喜都闷在怀里。嫁入古家的女人,如同嫁入一个古墓。她终生的使命就是永远缄口……但谁曾想到,这一代,命定嫁入古家的人却轮到我了。” “而且,除了这个之外,嫁入古家的女儿近年来还要承担另一重限制。” 疯喉女猛地一抬眼,看向天上沉沉之云,心中也如有压抑。 “弘文馆的闻阁老你听说过吧?他承蒙祖荫,壮年入仕。他们家掌管弘文馆已垂九十余年了吧?说起来,江湖中,对古家的封喉之秘最为关心的人该就是他家了。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觊觎的就是这个。古家远避于野,不与世交结,他们逼迫不了古家。可我们封家,号称侯门,终是身在朝廷中啊!不知那是从哪一年起,我们就受到他们的逼迫了,头尾算下来,已接近百年了吧?侯门侯门,说起来好听,可这么些年,提心吊胆,灭门之祸始终迫在眉睫一般的。小时我还不懂,长大了才算明白。古家近百年来一直支脉凋零,人口不兴旺,倒底为了什么?” 田笑知道她不需要自己插话,也就不开口。 只见她顿了顿,自顾自地答道:“只为每个嫁入古家的女儿,出嫁前即已承严令,只许为古家生一个儿子。有多出的,必需溺毙。这个秘密,只有我们封家知道。因为近百年来,闻阁老一脉对我们封家暗中构陷,随时掌握着我们封家的把柄。他们想知道古家守护的秘密,想得到他们掌管之钥,也有耐心有时间等待。所以他们一不要那秘密失传,二也不要那古家兴盛。我们封家,为了家门存活,也只有答应下来。我实在难以想象,我那些当年嫁入古家的姑姑,不能对外人说话,可以交谈的只有自己的夫与自己的子了,可对自己的夫与子还要保守着一个额外的秘密。她不能把这些告诉他,因为怕他一旦得知,必有反应,闻家的人一直会监视于侧的,那时首先遭殃的必是夫家,这样的闷痛,她们是怎么承受下来的?怪不得古杉的妈妈生下他不久就已死去。因为如果再有多余的孩子,她该要怎样才能忍心亲手将之溺毙?” 田笑听得已忍不住心头惊耸,只听得疯喉女的声音突转激越。 他见她神情激动,却忽顿住不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即然你们婚配之约是世传下来的祖训,那古杉为什么还敢退你的亲?” 疯喉女愣了愣:“是我退了他的。” 田笑不由一怔——你、退了他的? 疯喉女的脸色忽变得很奇怪,又像是开心又像是惨痛。那极喜与极悲的神色统一在了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痛的尊华。 田笑怔怔地望着她,却见她那悲喜交集的脸上,底色居然是……一片温柔。 “就是为了不愿受那闻阁老之逼,就是为了不想亲手溺毙自己的孩子,就是不想受那封喉之罪,你才叛出家门,退了这门亲的吗?” 田笑顺理成章地这么想道。 疯喉女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是的。” 她微哑着声音道:“为了一家上下的老小,按理说,什么样的苦处我都能吃。其实我现在的苦处,又何尝比那样为轻?” 却听她声音忽转温婉,只见她的脸色也一时柔迷。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封家,而是……为了他。” 田笑不由怔住。 却听疯喉女絮絮地道:“自从我知道自己注定要嫁给他,我就开始无限的关注他。那好奇心的折磨,其实对一个正慢慢长大的女孩子来说,也是一件最快乐的事吧?本来,在我及笄之年,我就该出嫁给他了。可在那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地出来,跑到咸阳看他……” 疯喉女的眼中忽闪过一片快乐的光辉。 那光辉不只让她眼睛,让她的整个人一时都熠熠发光。 只听她带着笑,轻轻低柔地道:“果然,跟父亲所说的一样,他是不同的。他不只跟我从前见过的男人不同,也跟他们古家的祖祖辈辈不同。古家祖祖辈辈的画像我都见过,个个温谨得很呢。可他,却是温谨中爆出光华来。我曾暗地中打听他的事,我知道,其实从他十六岁起,才及弱冠,他就已悄悄的出现于江湖了,只是这世上没几人知道。他一出江湖,就与当今最大的势力对抗上。弘文馆代朝廷辖制江湖百数十年矣。七十年前,闰虎之年,就开出‘闰虎’榜,检校天下江湖名士。以名利二字,勾引收纳江湖草莽入其糓中。另秘著《大野龙蛇录》,肯与其合作者为龙,不肯与其勾结者即为蛇。暗里构陷,明面追杀,七十年来,江湖中野逸不朝之士几为其杀戳尽矣。你知道古杉为什么每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吗?他是要去新疆。从很多年前起,他就开始收纳被追杀的野逸之士及其子弟,助其一臂之力,好送往其至关外沙海绿州中。这些年,经他送出去的,怕少说也有两三百家了。他的抱负胸襟,果然与众不同。” “那时,他做得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可我已见出他温润如玉的气度中,他心中,他骨中,那丝不肯与众谐和的裂纹。我花了好多好多时间来想,要一个温润如玉的丈夫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吗?做个温润如玉的丈夫,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吗?就算是最大的幸福,那是不是也是以最大的妥协换来的呢?当今江湖,传名他为‘咸阳玉色’,可我知道,最让我触动也最让他有以自傲的却是他那玉中之裂!我为什么还要耽误他呢?以守钥之命约束他?以终生缄默封沉他?以溺沉婴孩儿来背负他?那可不是我之所愿!哪怕,哪怕陷整个侯门封家于不测之险,哪怕悔婚抗祖!哪怕……枉费了这一生的心,我也要亲手剥掉他身上的桎梏,好让他飞腾起来。” “因为,我情愿,他那玉中之裂从他身上爆出,倾覆整个天下!” 说着,她忽然满眼含笑,脸上俱是憧憬,缓缓回波看向田笑道: “你说,我做错了吗?” 田笑简直受不了她这回波一笑。他见过的女孩子可谓多了,一向都可以爽朗相处,可这眼下这回波一笑中若娇俏,若愁烦,若有隐情,若掩深爱的一瞥却让他心尖都忍不住一动。 “所以,当我疯傻近十年后,当听说,满世界的红尘都落向咸阳,都想罩在他的身上,我还是忍不住来了。我要看看那纷纷洒落的红尘落在这咸阳黄土之塬上的情景。这一次摆擂召亲,只怕是弘文馆对他最新的构陷吧?所以刚刚才有人来杀我,我知道,当年我即抗命,他们当然也就容不下我……” 说着,她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可我还是见不着他了,我不敢想象那样的一见,也不知见到他该说些什么……” 接着,她的语音却有些热情起来。 “可你,只怕还有机会见到他。你是我这一生少见过的率性之人。如果真的见到了他,你会喜欢他的。他想来也会欢喜于你。” 田笑怔了怔,不知她突然说起这些干什么,还说着说着就有些开心。却忽见她脸上极疯的一笑,“我是不是疯傻得紧了?” 田笑摇摇头:“你不疯。” “那是你太正常了。” 疯喉女微微一笑:“女人是按照男人的程度来疯的。” 说着,她一身黑衫地飘飘曳曳地就走了。 田笑还自怔在那里。她为什么忽会对自己说上这么大一篇话,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肯讲出自己心中的隐秘? 她是……爱着的吧?可是她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肯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起自己心中的爱呢? 接着,田笑脑中雷轰电掣地一击,想起她后来说的:“但你,只怕有机会见到他的……” 原来,原来她毕竟渴望着自己所做的无人得知的一切,还可以有一个或然的机会毕竟让那古杉知道;原来,她一直想的还是可以在那号称“咸阳玉色”的人儿心底多少投上那么一颗石子——即然把这一生的心都交待进去了,投一颗石子也不过份吧?她如同所有寻常的女子一样,多少渴望着那颗石子泛出些涟漪,那也是对她这荒凉一生多少有一点安慰吧? 田笑这么想着,心中一时也说不上是悲是欣,欲啼欲笑。却听那远去的女子忽有歌声传来: …… 整个春荒了, 树叶蛀光了; 等的人灰了, 该守的飞了; 寻寻重寻寻, 寻的是什么, 枉费一生心, 可惜没着落; …… 这歌儿听得田笑五内俱灰。 有好一会儿,他才想起疯喉女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大怒:那不是贬低自己来夸那古杉吗?什么叫“女人是按照男人的程度来疯的”? 田笑心中腾腾一怒:何物古杉小子,骗我听了一段不知是真还是假的故事,就要把我都搭进去给他做陪衬吗? 可这怒也不太象怒,怒得没心没肺的,竟自有他的一份开心在里面。 第六章伐柯 “口令?” “伐柯!” 那是在距咸阳城二十许里的摔碑店。夜方初更,天上的云积得太厚,四野里早见不到一点星子了。 到处黑漆漆的。一片漆黑中,这两句问答倏忽响起。天上猛地扯起了一道闪电,田笑才看到自己是来到了一片树林中。 这片林子极大,到处都是参天的巨木,也不知它们在这黄土原中怎么保存下来的。地上湿湿的,他看到了林中已有十来人散落的等候在那里。他们个个黑巾蒙面,身材劲健,看来都是年轻人。 带田笑来的也是个年轻人,这时田笑才发现他也已用黑巾遮了面。田笑方怔着,天上一个雷滚滚而下。那雷声仿佛是一道命令,四周的人影都兴奋起来。 只听带自己来的那个年轻人说:“这场雨也终于要落下来了,伐柯行动正式开始!” ——这天下午,田笑本还在咸阳城中厮混着。昨日与疯喉女的一面对他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撞击。这是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从很小很小开始,田笑就认定这是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了。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差不多没有什么可以完整与美好的。 可疯喉女口中的古杉,却对田笑的观念构成了冲击。难道,这个世上,真的还存在着那么一点异数? 但女人口里的男人多半是不可信的,尤其、在她所谓爱着时。 田笑不要相信这世上还有可以完整如古杉一样的人。他看惯了这世上的一切以溃散的面目出现,他努力在里面零零碎碎寻找着一些快乐,那是他活下去的兴致与动力。 身外的咸阳城风很大,空气中到处有灰尘焦灼地飘着。奇怪的是,这街上到处还飘满了纸屑。 田笑怔了怔,只见所有的纸马铺都在忙着。脑子里转了转,也才明白,清明马上就要到了。 风吹散了那丧葬一条街上所有纸马铺里用剩的废纸,在这个灰黑的城市里到处的飘着。田笑看着那些招魂的幡与纸房子、纸马,感慨中夹杂着丝窃笑:人就是死了也还是如此的耽迷于外物的。 咸阳城此时看着像一个荒凉拉圾场,到处飘满着名利与物欲抖落下来的虚妄的碎屑,死也要最后抓住的一点纸钱。田笑走在里面,更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真实。 他快活得不由笑了——只有他是真实的,他是要在这个拉圾场里象一个田鼠一样自然而快乐的活下去的! 哪怕整个世界的人都正追名逐利地追逐着那个他们眼中的“古杉”,他也无所谓了。 突然,他很想很想见到铁萼英。 在这样一个碎纸盒样的城市里见到铁萼英绝对是一件快乐的事。 当田笑又一次在窗外偷觑到铁萼英那张眉横两刀,鼻挺一线的脸,不由在心里都升起一丝快慰来。 ——总还算有那么个跟这些天他看厌了的如“岁寒”韩家的大小姐,如他偷窥到的隐居终南的严慕靖那个假模假样的女儿严可宜,如汾阳王府那个富贵拥身骄纵不堪的郡主不一样的女孩儿。 可这更让田笑怎么甘心让她委屈给古杉? 就在这时,他的肩上被一片树叶轻轻地打了一打。 一片初春的落叶吻了吻田笑粗陋的衣衫。 可那不是自然的落叶! 田笑猛地回身,身后那人似乎也惊异于田笑的机警。田笑耳朵里只听到一声轻笑,那笑声里有一丝戏弄的意味。接着,田笑只看到一个衣角在屋墙角闪了一闪。 是谁在戏弄自己?田笑一恼,身子疾快地就向那人追去。 前面的那个人影却像在考量着田笑身法的灵活,他身子灵动地在咸阳城的僻巷里到处乱钻着。田笑恼火地跟上去,这么足足你追我逃地绕了好有一盏茶的工夫,前面那个人影猛地停了下来。田笑极快地扑至,几乎直到他鼻子尖前才猛煞住了脚。那人身影一飘,往后退了一尺。田笑以为他又要逃,拔步欲追,那人这时却忽叫人毫无提防地就问: “你恨古杉是不是?” 田笑怔了怔,他恨古杉吗? 那个古杉抖起一身古穆修长的影子,招扬着温谨如玉的风度声名,承继着十数代家门清华的身世,招引来大半个江湖中的女子的追逐……照说这也跟他不相干,他恨他吗? 可,田笑脑中一闪过铁萼英的影子,由不得对那古杉就有些着恼。 可他又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只依稀地在别人口中听到过他,仿佛沉沉的历史的河流与人生琐悄的尘泥间用眼角的余光睹到了些模糊的影迹。 他恨古杉吗? 那人微微笑道:“我看到你在偷窥一个女孩。他抢走了你一个心上人的心,对不对?无论她是自愿的还是被逼迫的来到咸阳,你都恨着他,对不对?” 田笑怔在当场。 他答不出什么——自己还说不上真的爱上什么铁萼英吧?只是觉得见到她的样子就有点开心。有点期待,有点渴望着看着她所作所为跟一般女子不同。 却听那人笑道:“看来不错。我料对了。我试过,你的功夫也还真不错。所以,你可以加入我们的‘伐柯’了。” “伐柯?” 田笑微觉错愕。 只听那人道:“你想想,在这咸阳城里,虽说明面来的主角儿都是些女孩子,可她们真正是主角吗?真正驱使她们来的除了她们自己的虚荣,大半倒是她们的父执吧?这些女子,她们敢来,也必有所仗持,不是有些家业、有些身手、有些姿色的,谁还敢来?谁不在家里藏拙了?” 说着他微微冷笑:“可这样的女子,她们一向就算小姑独处,难道就不曾招惹上几个少年人心动?嘿嘿,光我知道,她们之中,很有些久承某些江湖侠少青目的。有的,已曾得女孩儿家师长默许婚约了,可出了一个古杉,有多少这样的痴情就此斩断。” 他的目光突望向咸阳城灰尘飘荡的上空,眼神中如有隐痛。“我不是一个傻子。我跟你是为了一样的原因来到的咸阳城。但我知道,怀揣如此隐情来到咸阳的绝不仅只是我一个。有多少年轻人是怀恨而来的?为了明面上的规矩与江湖体统,他们表面上不好怎么样。” “但,暗地里呢?” “恨古杉的不只你我两个。这些天,我已联络上了十余个江湖侠少,这批人个个手里的功夫,腰间的刀剑,可都不是吃素的。嘿嘿,那古杉要在这江湖中掀起个什么召亲之擂,咱们明面上不好怎样,但暗地里,总可以让他在那擂台开始之前就给我死掉!” 那年轻人眼中闪出一丝光来:“你是我找到的最后一个。今晚,必有雷雨。你来不来?咸阳城外,摔碑店里,古家旧林,伐柯行动就此张网。据说,每逢春雷,那古杉是习惯出来在他家老林子一带练剑的,我不信他就挡得住你我十余个江湖侠少、一流好手的狙杀。就在今夜,我们先——废了他!” 一片纸钱忽飘落在那小子衣袖上。 他伸指欲弹,却忽咦了声:“千棺过?” ……那片树林好大,影幢幢的,光看这林,也可感觉到古家的渊泽流长了。 夜已落幕,云深其上,遮星蔽月。林子又密,古木深掩,身边所见更是黑洞洞的。空气很湿,那黑就也是黏稠的。一片黑洞洞中,却隐藏着就要滂沱而出的大雨。 那欲雨倾盆之意,像是让人不安的源于蛮荒的勃勃杀气。 稀疏地有闪电扯起,那时才可以见到林中那十余人黑巾蒙面下也掩不住的身形姿态。 闪电一落,就听到雷声滚滚,似乎天都在大笑,嘲笑着这夜中的生命。 田笑眼尖,这十来天,他在咸阳城,明的暗的,几乎把大半人物都观察过了。他藉着闪电把这十几人看着,有时心头有如电光一闪,明澈透亮。 他很认出了几个人,就像他早已认出,带他来的那小子就是华山派“有松堂”的耿细光。这十余人中,此时光依身形兵器,却也给他认出了三四个,倒个个都是名门子弟。 那最左首个子极高,背微微弓起的不就是晋祠“留照”一脉中他曾见过的那个子弟?奇怪的是,田笑记得见到他时的样子,还貌似恭谨的,又大半带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他个子很高,让人印象深刻,可那时,田笑见到他时觉得那高也是松泄的,灰白的一张扁长的脸,没有光芒的眼神,背还有点驼,全看不出精悍。 可这夜,他又见到了蒙面的赵家子弟,只觉得他背弓得都有如蓄势,有着他当初见到时全未见过的勃勃生气。 余下几人也都如此。田笑认出他们时,想起在咸阳城,他们或骄矜,或浮躁,或孟浪。在那一个明面的世界里,他们个个浮薄得让人可厌,哪想到今夜会有这么强悍的生命力? 外面那个虚浮的世界里是不容人有生命力的,哪怕据耿细光说,他们似乎都心有所系。但俗世规矩、名缰利锁、家门礼数、江湖法度已磨空了他们的精力;可这些精力,隐于年轻的生命中的精力,竟然在这个要暗地里刺杀古杉的蒙面之夜,在大雨欲来之前勃发出来。 当初田笑在咸阳城里遇到他们时,心里一直都在鄙视着他们的。可今夜,却让他们如此地像了个人,有着直白而又直白的争取之心与杀伐之意。田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有趣起来,他们实在应该感谢古杉,感谢这样一个夜,这个夜晚让他们的生命忽然充满了尊严。 他们输给古杉的,是不是现在才显露出来的这种东西? 雨忽然狂泼而下,耿细光是这次组织的头脑,他忽然决断地一挥手:“开始!” 他们这十余人突然散开。 “伐柯”行动的暗号,就是一声长啸。谁如果先发现古杉,就要以一声长啸通知其它的人。 田笑在黑暗的密林里穿行,他想最先找到古杉,他此时觉得,这个猎杀行动是他玩过的最有趣的一场游戏。 一颗年轻的心在他胸膛里勃勃而跳。田笑只觉喉咙口痒痒的,年轻的生命力和隐忍欲发的长啸之欲如此的诱惑着他。 这真是一场最好的游戏,想起有十几条喉咙正自强自压抑着那长啸的欲望,田笑就忍不住开心起来。 古家这片林子好大,田笑在里面穿行了已足有一顿饭工夫。四周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仿佛一场捉谜藏,不知道同伴在哪里,也不知道古杉在哪里,甚至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而这沉默的游戏中,却有着生死巨变的刺激。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田笑正在努力地睁大眼。可他刚把眼睛睁到最大,瞳孔缩到最细,仿佛跟他开玩笑似的,全没提防,一道极亮的闪电就在他眼前闪起。 那电光极短,却又极亮,晃花了他的眼,也照亮了眼前的整个世界。它一瞬即黑,可田笑已经看到,深密的似乎无穷无尽的树林里,他面前的居然是一块方圆半亩的空地。 接着又一道闪电拉起,田笑猛地一惊,在他面前的空地里,他猛然豁亮地看到了一个影子。那人长身沐雨,斜冠持剑,正挺立在那电光一闪的间隙里。 那一眼给人的印象太深了,仿佛那人凭空在这黑夜密林里突现,一出现又是如此的斜冠长剑的姿式。 ——那是古杉,一定是古杉! 田笑喉中痛痒,正欲长啸。突地,又一道小闪划过,那林中空地里,那个人影已经不见。 田笑正不知是否还要做啸,又一个闪电响起,他忽看到了两个同伴,那两个同伴突然仰首,想来也都看到了,正欲长声啸起。 可就在他们啸起之前,却听到这片年代不知有多久远的密林里,一个声音忽高吟而起: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这一句,直压得那正待啸叫的两个人面色突白,运好了气的啸叫生生压在了胸膛里,那种滋味可大大的不好过。 却听那朗吟已继续道: 挥剑抉浮云,诸候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那突发的放吟凭空而起,天风海雨般,也阻断了田笑喉中的长啸之念。 他只觉胸中一时压抑无限。 “秦王、秦王……”他只约略听出了秦王,可这个秦王是哪个秦王?是那个始皇,还是初唐时的那个秦王?可无论哪个,他都在唱着那个可以焕发出绚烂生命力的年代。 那声音如松涛,如雷响,如深丘大壑之沉鸣,却渺不知其发声所自。 四周里一下只听到啸叫连连。“伐柯”中人人人发觉目标已现,就开始一叠声的啸起起来。可在那一声又一声极年轻极高扬的啸叫中,却有一个更沉雄高迈的朗吟继续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頞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田笑一听动心,只觉世上奇雄,无过于此! 那朗吟之人这时已听得伴随着他的朗吟的,一时竟发出这么多的啸叫。他似乎也惊觉不对。天上的雷声隆隆,一连串的电闪划过密不透风的天空,田笑仰首望天,只见古木之巅,一下一下,剪影似的划过一条条影子,那都是闻声而至的自己此时的同伴。 却见那朗吟的人影也已跃起,可惜那电光太短,只照到他的人影东飞西掷,似乎一下出现在这里,一下出现在那里。那人分明在跃起观察四周形势,他的身影更催发得密林中啸叫连连。 一场“伐柯”之杀正式开始! 这不象一场连续的搏杀,因为夜太黑,大多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只在那连片的电闪的间隙,可以见到一幕幕截断了的场景。 田笑只见到一个个黑色人影飞冲上树巅,于电闪间隙此起彼落,倾力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古杉却见机极先,他先立在树杪,再也不许“伐柯”众人可以登高而立,逼迫得他们只能处身于树干的中段。 田笑看到了韩家的亡魂铁,看到了江南霹雳堂的雷剑,也看到了蒲田下院的伏虎拳……他一起兴起,大笑着向树顶扑去,也对着那古杉倾力出手。 ——今儿这真是一场酣战,世间之乐无过于此! 可真到这时,他才发现,古杉手里曳着的却不是一把长剑,而仅仅只是一根树枝。 古杉似乎不肯倾力,他仅只是退让化解。突来之袭一时让他决定不下态度。可“伐柯”之人可以说俱是江湖少年精锐,这十几人联击之力岂同小可? 那古杉高蹈于树杪之上,众人只可腾起与他搏击,虽被他迫得人人只能落身树干中间,可个个俱起了愤慨之心。连田笑都是一开始还只觉好玩,渐渐下手就不顾轻重了。他心中涌起的却是和大家一般的心思:他凭什么可以这样!简直太象是一个不可能的传说了!他们不由都升起一种就是联手也要打破粉碎这传说的渴望。 猛地一个电闪划过,田笑正与另外一人飞身而上。那人与田笑相距丈余。这一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飞袭。他们似乎都不愿与别人联手,只愿赶在别人势尽而落的间隙出手,以图一场单对单的对决。 田笑于电光中望向那人的脸。只见那个人也蒙着面。可电光一闪,没蒙上的眉眼却瞬间也被照了个清楚。 田笑只见到一双眉横两刀的眉毛。他心中轰然一响:不可能! ——但是她! ——她也来了,居然女扮男装的赶来了! 田笑这一下腾起也就忘了出手,他怔怔地望着那蒙着面扮着男装的铁萼瑛出手。 她怎么会也赶来?又为什么会要对他出手? 可田笑接着看到了她的出手,只觉得,这么些人中,只有她的出手不含怒意,却完完全全的、正心诚意的、如同一场印证的、恭然谨肃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田笑也是这时也才认真见识到铁萼瑛的功夫。 除了他,只怕少有人会看出这是一个女子的功夫了。她的招路极刚劲跳荡。接着田笑脑中一闪,喉里忽苦苦的,象有一股胆汁泛了出来——她这哪是在决杀?她出手以图的分明是一场亲近! 她是一个有自己念头的女子,她正在考量的是她心目中的那场传说。 那简直不是袭杀,那是一场渴慕,是一个强硬的女子检校着自己心中的情感,是考量着那个对象的真伪。那样的态度,已如此的接近于……爱。 田笑一时呆呆地停身在树干的中段。他看着铁萼瑛的出手越来越端谨,他的心也越来越沉了下去。 人说女孩儿多水性,是水做的骨肉。可在她身上,田笑看不出这些。只觉她心中一旦有了感觉,是必要亲手验证的。而当她心中的感觉越强烈,她反而越没有一般女孩立时生出的花巧与多变,她只是变得更加郑重,郑郑重重地以较量在考较着她的爱。 那闪电的冷光一下把田笑的心都冷醒了。这已不再是他的游戏与战斗,他倚在树干上旁观。却忽觉得今夜的雨真的好冷,打得他全身肌肤都烫了,只心口一块却冰凉凉的。 耿细光确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突然绕到远处,跃至树杪再奔近而袭。 余下人一见纷纷效仿,那十余人转眼已各在树杪团团把古杉围住。 古杉的衣衿已有多处被利器划破,他仗鞘还击。衣衫的下摆一条一条地在闪电中飘荡,可每一下的飘荡映入人眼中时都在电光闪过的一瞬中有若静止。端端是……好风慨! “伐柯”之人的围攻已越来越悍厉,大有把性命都押上去之势。田笑明显看出古杉已再不能轻松应对了。他不由怀疑,一旦古杉遇险,铁萼瑛只怕就是冒死也要相救的。 ——可她如果冒死相救,自己是不是到时也会冒死助她? 田笑正沉湎于自己的想象里,忽听得古杉一声轻叫,人影斜斜而坠,他猛地放弃了高位,落得极快,用速降之力突然脱出“伐柯”诸人的包围。 田笑只耳听得“伐柯”同伴中人一声怒叫,人人附尾,疾追而至。 他眼看着古杉就在自己身前溜过,不知怎么,却动都没动一下手指。 只听到一连片的树叶披响,那些树枝不知划破了多少人的衣衫,田笑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在眼前一一划过,都疾追向那古杉。最后闪过的两人掠过自己身侧时,一人回头怒看了自己一眼,低声骂道:“软蛋!” 那似是耿细光。 另一人却嗤声一笑:“耿兄,他多半知道了自己是被找来当替罪羊的,所以才不肯出手,这小子倒够聪明。” 田笑脑中一转,已明白了这些蒙面的小子为什么找上自己。 ——杀了古杉的话,虽然他们心中定会相当得意,但只怕在江湖上,明面里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摆脱干系的,所以才会突然地找到自己。 原来他们找自己不过只是一只用来替罪的羊罢了! 他心中好笑之念升起:这个世界,原来真没一件事可以认真的,到处是精明的算计。那算计下就是千疮百孔的人性。原来、自己刚刚还欣赏这些假样的子弟生平头一次由心中的嫉恨催发出最原始的杀机时,他们也未尝忘记、要对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社会与规则做出交待的。 耳中却遥遥听到耿细光怒道:“回头再找这小子算帐!” “伐柯”与古杉诸人都已去远。 田笑抖抖身上衣服,落到地上。 他并不生气,不过是又一次从别人的热闹中冷眼走过罢了。 他幼失怙持,从小就是个到处飘流的浪子。这个世界锣敲鼓打的热闹他见得多了,不过从来都是站在圈子外边冷眼相瞧。别人也从不把他当做场面上的正经人物,他庆幸由此挣脱掉了不知多少枷锁。 这个人世,那些热闹,远远看着固然有趣,一陷其中,想来定是烦难无限的。比如结婚这样的大礼,说起来固然快乐,但有哪个婆婆不在儿子婚前愁烦得要死?田笑记得小时隔街徐阿婆为了忙儿子那婚事浮肿起来的脸。从那时才明白,那些表面的快乐是装给别人看的。忙这忙那,不过是忙着要合别人的式。 大家互相哄着,骗着,假装出一个虚乐呵,不过好让这贫瘠的人生多少有些事情好做。 他慢步走出了古家的那片密林,前面有个小山岗。山岗不大,座落在这里却颇得意趣。 田笑只觉得古家所在的地段儿当真风水不错。他不通文墨,不过这地势却让他想起在韩城太史公墓上看到的几个大字:即景乃岗。 这四字他一向半懂不懂,不过借用在这里倒大似不错。 雨下得疲了,也不知追杀古杉那一拨人倒底怎么样了。 只是田笑看看自己湿透的衣服,一想起追逐古杉的那些人身上一色穿着的防雨的油绸,在夜色中也黑得兀亮的样子,就觉得这些跟自己很不相干了。 雨倾泄久了,天上的云似乎也稍薄了些,四周景物隐约可见,眼中比适才略见清明。不一会儿,田笑却见到距自己前面百余步远的地方似乎有那么两个影子。 他还没很看清,却听到一个声音已大叫起来:“田哥哥,田哥哥!” 听那声音,看那人影兴冲冲招手的样儿,田笑就已下辨出,那分明就是环子! 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雨,她怎么会跑到黑黢黢的这地方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吗? 田笑心中一怒。他急步向前,却听到“咯”的一声,似有人打起火镰。 这么个雨天,那火居然还是亮了起来。 田笑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几十步开外的去处,却坐了一个老人。他身下是个小木杌子,这么个荒郊野外,居然他有兴趣搬了板凳出来!然后田笑盯到他瘦小的身子上那小小脑袋上面的发髻和发髻上插的一根筷子,不由一愣,马上认了出来,正是前日小店中摔碎了茶壶的那个老头儿。 环子就立在他的身后,脸上被火光映得红红的,神色间分明见了自己大是兴奋,一只手还在招着。 田笑还在奇怪她眼力怎么这么好,自己没看到她时她能先认出自己,接着想起,这丫头是听得出自己的脚步声的。 那老头儿正用一个纸捻子把火头接上。那纸捻子也不知怎么那么禁烧,一直不见灭。 田笑凑上前,开口即是责备:“好好的不在城里呆着,你一个人怎么乱跑?” 环子嘴一撅,委屈道:“怎么是一个人?我跟着老爷爷两个人一起呢。” 田笑不信那老头儿也是从咸阳城里跟环子过来的。 他疑惑地看着那老头儿侍着的小杌子——咸阳城距此二十来里地,这么远的路,他还会带个小杌子过来? 那老头儿却似他肚子里的蛔虫似,已看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下的凳子,叹道:“你以为我爱带着它,这么远,不累赘吗?但今天我是老丈人见女婿,没办法,多少得带点仪仗,端那么个架子出来。” 田笑看着他一张小脸上小眉毛小眼睛挤在一起,却偏装做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张小杌子放在干地里,脚上鞋袜却都沾着烂泥,不由差点“扑哧”一下笑出来:搬这么个小破凳子就可以算做仪仗了?这又有什么架式可言? 接着却想:他又在骗谁?要给谁充老丈人了? 却听那老头儿一迭声地叹气:“唉,有什么办法,女儿大了,就再不能象小时那么乖。你不给她找,她也会自己出来找女婿的。一动弹,就会给你惹出无数麻烦来。可我现当着准老丈人的身份,有什么办法?只好不怕远不怕脏的跑过来,劳累且不必说了。真真是……唉……” 他看看身边的环子“你且不要再长大了。我那丫头要也还是像她这么大就好了。这个年纪多好,不会犯花痴,不会想着找女婿,又天真,又这么好玩,又会乖。” 田笑心里不由好笑:居然会有人说环子乖! 他这里念头还没转罢,却已听环子大叫道:“谁说我不会找女婿?我早找着了,我在等着田哥哥成亲后就好给他做小的!” 田笑一听,头不由立马就“嗡”地一下。 那老头儿哈哈大笑,他拿眼望向田笑:“怎么,小子,那天在咸阳城里,那一溜跟头摔得你舒不舒服?” 他不提,田笑真还差点忘了。一回想起那日小酒店外面那一连串的挨绊,加上最后嘴啃的那一口泥,心头由不得怒了起来。 他跳起来戟指怒道:“果然是你,臭老儿,你今天给我还回本儿来。” 说着,拿眼觑着那老头儿,要瞧上个空儿就得隙出手。 他一想及动手,才猛地觉得不对。那老头儿看似瘦小孤伶地坐在那里,坐下来还没有三尺高,滑稽得不得了,可田笑一念及出手,却不知这第一步要怎么踏出了。 这老儿!他全身上下的姿态居然看起来毫无漏洞,似乎自己怎么一步往前跨都会贻他以可乘之机似的。偏他的身态自自然然,全无哪一家门派的固定之姿,随意而动,可怎么着都让人无机会出手。 田笑心里一惊,猛地想起那日沐泽堂外胡兔子吐出的那七颗牙来——这老人绝非等闲相与。一想到这儿,田笑不由真的急了,他急的是:他本来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有点仇怨,他有机会有能力就小报复下,要是没有,他也就算了,不出手又怎样?可这时,却觉得自己只不过刚才提过一口气,这时却被逼得再也收不了手一般。 那老头儿只笑眯眯地看着他,田笑只觉得他神气虽松闲,自己这此刻的姿式,一心的念头,一举一动都在受他控制般,他似打定了主要要称称田笑的斤两。 田笑不喜欢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他与世无忤,一向出手,也只图好玩。打得过打,打不就逃。可就是打不过,也还从没有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 这是什么人?竟象是江湖中只在传说中,从没有人亲眼看到过的那种高手! 田笑停即停不下来,被逼得只有使出压箱底的本事。 只见他身子微微一转——对方即然无隙可乘,他只有动起来,诱也要诱得对方露出一点空隙来。 他身子滴溜溜一转,貌似要左闪,脚步却已右趋,肩膀方右侧,可心意却已向前。 别看他平时看来闲闲散散,再无出奇之处,此时身法一施之下,连久识田笑的环子都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一种平时再都看不出的光彩。 那老头儿微微一楞,心法加力,口里“咦”了一声:“你居然还会‘隙驹’步?” 田笑嘿嘿一笑,身子微动,那身法果然如驹过隙。 那老头儿似也颇感意外,“你跟久已失踪的孤僧或绝迹江湖的二十五郎有什么关系?” 田笑却全没注意他的问话,抓住他疑虑一现之机,身子猛地一窜而退,动如脱兔。然后脚尖一点。那一退有如引弦,这一进却如放箭。他身子一窜而进,这一进却终于得以突破,比刚才立身之处已大前进了一大步。 猛地见那老头儿神色微变,似乎庄重起来。田笑心头一喜,不由微觉得意,面对如此高手,自己居然可以逼得他神动,也足以小小自得了。他得意之下,不由把一套偷学来的“隙驹步”更是使了个花团锦簇。打定主意,怎么也不能让他瞧不起自己,说什么也要欺到那老头儿身前! 那老头儿却微微抬着头,望着田笑,神色越来越是凝定庄重。 田笑见到这么个功夫像只在传说中才有的高手都被自己引出这般神态,心下不由大乐。一时前窜后跳,只图再进一步。 他这么返折舞弄了很有一会儿,只觉自己步法酣畅,在被逼之下,居然使出了自己从未到过之境,不由更是欢喜,得空拿眼望向环子一眼,想在她眼中看到一点钦佩来。 可这一眼之下,却发现环子惊异固惊异,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张小嘴也张成一个小圆,长着尖尖下巴的小脸上,一时打开了三个小圆圈,可那眼睛并不象看着自己,而是自己身后。他心中一冷,转眼望向那老人。却见那老头儿虽一脸庄重,可那庄重的眼神原来也并非望向自己,而是像什么也没看,更似在看向自己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直似要透过自己的身子把目光送到要多久远有多久远。 田笑心下大怒,枉自己这么卖力,平时练功夫还没有这次这么卖力的,就算在师傅的竹板子下也没费过这般力气,他们居然当自己是透明的! 他本是随性的人,也不管自己身法施用得正酣,猛地一回头,身子接着打旋,竟疾转向后面,倒要看看他们在看自己身后的什么。 倒亏得他本是天性随意的人,心法随性而动,否则心头略有偏执滞碍的话,这么于专心之际猛然撒手,可是最易走火入魔的。 他转身之时,耳中同时听到的却是那老头儿吐出口的三个字:“你来了。” 田笑心中不忿,差点没接口道:“我早来了。” 接着却发现,原来自己背后有人。 一见那人,田笑不由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田笑什么时候这么卖力的表演来,好容易想出上那么一次风头,居然从一开始又被你抢了个尽。 只见他身后五十余步远,却衣袂飘飘地立了个人影。 那人影也并不如何特别,只是刚好站在田笑目力所及的视野快要模糊的地方,并不突兀,也毫不刺眼。他只是那么和恰地站着,衣衫俱湿,让人只觉得雨流在他身上都成了泉。他背后的远林低云,都隐隐只见个轮廓,风一吹过,那风似乎也变得和恰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特别的只是他那么一站,就站得这地方忽然风景起来,静默的姿态也不知怎么就像招呼来了那本沉睡着的近林远峦。 田笑心中一片无耐……这人居然又是、古杉! 因为,那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让人觉得、他就应该是古杉。 那人影微微一颔首。 身后的老人一声轻笑。 田笑便觉得身后有一种力量把自己直往前推。 他不由自主地冲前了十余步。他一错神之下,心头已经失控,这时自己好象已全为身后的老儿所控。一时他只觉得自己左肩欲动,胳膊中突生力量,就要劈起。然后只见到对面古杉眉毛难以觉察地一动,身子似向后退了退,又似根本未动。 其实这么暗的夜,隔了几十步,哪里就看得到古杉的眉毛了——田笑心头一凛,惊觉那定是身后的老人已把他自己的感受传到了自己心里。 田笑生性乐观,不由微感高兴,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原来一个绝顶高手的心头对外物的感应是这样的! 可接着他却高兴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身体已全成了那老头儿的傀儡,一时胳膊想这么动,一时腿又想那么踢——死老儿分明把自己当做了和古杉较劲儿的砝码。 田笑越想越怒,可越怒越脱不了那老头儿的控缚。 其实从头至尾,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跳一跳的。虽有时欲出腿,有时欲挥臂,可从头到尾,他几乎一动都没动,只是起了“动”的念头。 那念头却如流水一样,不停地更改,可这起念之意似乎也全可为古杉所洞察。他身子虽是静的,可衣衫飘飘拂拂间,人影若虚若实。田笑虽没跟他直接动手,可借着那老头儿植入自己心头的感受,竟似跟那古杉已交手了千百招般,对他有了点更透彻的了解。这了解越深,也越惊骇:原来,功夫练到深处居然可以这样子的! 可他这时的身份却像夹杂在两个高手之间的玩偶。这种感觉想必是痛苦的。可才感觉到自己好如小丑,田笑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他猛地觉到这场面的无聊,自己做为一个小丑大是无聊,可那些偏要制造出个小丑的人又何尝不无聊?他们只怕比那小丑还要无聊。 他一笑轻松间,心头立脱控缚,一个跟头一翻,已抽身而去,在空中叫道:“你们要打,自己动手吧,快来打给我看。不跟你们玩了,我还没见过如你们这般的好手呢!” 场中局势登时一紧。 那两人遥遥相对,仿佛要一触即发。 半晌,那老头儿却忽哈哈大笑:“好、好、好!慕晴那妮子果然眼光还不错,你果然配得起她,也不许负了她。” 田笑向那老头儿望去。只见他坐在那小杌子上,于一片泥泞间,硬要装出一副庄重之色,却掩也掩不住的滑稽。 只听那老头儿道:“我这关你算是过了。” “可那些来打擂的,你赶快给我打发了,那些‘名门正派’的丫头你一个不许娶。” 田笑只见古杉笑笑不开口。却听那老头儿说道:“我老儿这次来嫁女儿来对了。你就等着娶她过门吧。弘文馆顾忌你我,铺排下好大的比擂热闹。咱们就让他们摆起来,到头给他闹腾个大的才算有趣,就当他们免费给咱们做了套吹打。” 不知怎么,田笑只觉古杉面上微现怅惘。 他神色间未置可否,只洒然一揖,就此飘身而退了。 古杉一不见,田笑转过心思来,这才回味起那老头儿的话。 什么叫“嫁女儿”?什么叫“慕睛那妮子”?他心头一片惊凛,只觉得后背寒毛直竖——自己枉跟这老头儿嘻嘻哈哈过好两次,现在才认出,原来他就是江湖上久传凶名的“邪帝”! ——偏邪得已可自封为帝,众人皆认为他是邪中之帝,其凶狠狡诈处,还能了得? 田笑心里一激灵,看了老头儿身边还怔忡的环子一眼,猛地一倒身,不顾地上泥泞,冲那老头儿就是一拜。口里道:“迟老人家……” 那邪帝分明心头还自恍惚的品位着自己刚见过准女婿的风神呢,正自出神,对田笑猛然的恭谨微觉得好笑。田笑却突然闪身而起,一扑而上,趁邪帝走神之际一把抓住了他身边的环了,闪身即退。 他一退极快。立定后一把就把环子藏在自己身后。 环子被他猛地带过来,抓得胳膊生疼,不由怒道:“田哥哥,你干什么?” 田笑不理,却冲那老头儿高声喝道:“你是江湖前辈,可也要放尊重。无论如何,你名声有多大,可别想在我妹子身上打主意。” 他脸上气色凛然。 那老头儿似也没想到他突然会起这些念头,怔了怔,上上下下打量了田笑几眼,忽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我已多少年没见过江湖中所谓的正义男儿了。不错,我就是那个坏得透骨,专杀无辜,凶名无两的邪帝。你快发抖,你快快吓得发抖啊!” 他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直要打跌。田笑先还恼他这样,接着,他本是没定性的人,唇边不由浮起些微笑来。 那老头儿看着他的样儿,慢慢象看到块宝,哼哼道:“你小子别这神态。哼,我怎么越看你越喜欢。要不,你给我当徒弟吧?我一辈子还没收过徒弟呢。” 可接着,他忽然又带着戏弄又故做紧张地道:“你快快拒绝,千万别答应。你要答应了,我就没收你做徒弟的兴致了。你拒绝得越紧,或文绉绉的、说想当我的忘年交也好,或粗暴暴的、说还想给我当师傅呢,我就越喜欢。你最好说要跟那古杉对打,抢着做我女婿才好。要不就没趣了……嘻嘻,我这么一说,你是不是一下子拒绝也不好,不拒绝也不好,怎么着都象情愿要跟我当徒弟了?” 他一眨眼睛:“我有一门最强的功夫,叫‘陷人两难’,这就是心法,今天算传给你了。你可听到了,不许赖。你干嘛还不磕头拜师?三拜九叩我不要,我要四败七寇。我手下有这么两拔人,一拨儿就叫‘四败’,一拨儿就叫‘七寇’,是不是好名字?” 田笑被他弄得乐了起来,天知道这没正经老头儿到底是什么主意?只是大大不像江湖传名的凶恶。 管他的呢,田笑不想被他调戏,只答了三个字:“去你的……” 那老头儿哈哈一笑:“好,就去我的!” 说着,他双手往地上一拍,身子腾起,在空中仍是坐姿,居然用屁股夹着那小凳子,就这么一跳一跳地远去了。 远远的,只听他叫道:“我丫头姓迟,我可不姓迟。她这么漂亮,又这么骄傲,我干嘛给她当亲老子?我要给她当野老子才开心呢!” 第七章蛾眉岂肯让人 田笑又在躲环子。 一切都只为他无意间提了一句“伐柯”的事,然后,地动山摇般,环子就再没叫他安静过了。 田笑只觉得头大如斗——怎么凡事只要一沾那古杉的边儿,那小妮子就跟疯了似的——整个咸阳城现在都这样。 田笑无奈之下,只有对她大吼了一声,然后有多远就躲多远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吼之下,环子那眼泪直在眼框里打转的样子,也说不出的可怜。田笑不由硬起心肠,努力去回想那妮子回回眼泪还没收回去呢,又马上没心没肺的笑出来的样儿。这丫头,伤心从没超过过一盏茶的工夫的。这会儿,只怕又去找她那“线线姐姐”吹古杉的故事去了。 “线线”——这两字在田笑脑海里跳了跳,不知怎么的,田笑武断地认为她应该姓“蓝”。因为这听起来更有一种细眉细眼、小家小户认认真真过日子的静婉。 他正闭着眼睛躺在一个废园子里。 那园子在咸阳城兴废过数道的“兴福寺”后边。咸阳已朽,兴福寺的佛法也保护不了它,甚或它都护不住自己的围墙。那院墙都残破了,里面长着尺余高的枯草。 田笑就躺在那枯草堆里。他脑子里想着佛陀与粪陀之间的关系。在对付这不知其所谓的生命与无聊的时光上,田笑自有其无意义但快乐的处理之道的。 可他脑子深处一直隐隐不安地抛不掉些什么:他为什么今天会吼环子?环子虽说是个碎嘴的喜雀,可一直也是一只他很欢喜的喜雀呀。一向她问东问西、着三不着两,缠缠杂杂、喜欢刨根究底,自己可从来没不耐烦过,一向都很有兴味地给她解释,为什么这次就这么不耐烦了呢? ——他俩聚在一起后,不一直都在那些无聊但为他所喜欢的碎语中度过的吗? 接着,一个答案如此无情地跳进他脑子里来:铁萼瑛! 那答案毫无慈悲。 仅仅是为这三个字:铁萼瑛。田笑刚还快快活活、没趣处找趣的心里登时升起些悲凉来。 原来自己……终究也不过是个、男人。 他的头枕在地上,控得血往上流,脑子里因为充满反而空白。眼角几乎贴着地,茫茫然地向同样贴着地的草根上望去。 他虽也身为草根之民,但一向随心所欲、不滞于物,以此来超脱自己。他想让自己的生命就那么往上长,长出一片青草来,青得后来只见绿色,即不仰望上天,也不俯顾下土、甚至终于忘了那厚土,只管自己没心没肺的绿。即然冬终将来,土有时干,雨水难期,刬刈无常,得一绿时且一绿吧,想那些做什么? 可无奈的是最甘心的野草上面有时也会开出些伶仃的花来——光只是绿不好吗?干什么妆妆点点,非要在卑微里弄出一些喜庆?非要张扬一道,然后再授粉、结子,然后郁郁寡欢、生意飘零就一定快乐? 也、何必要爱? 围墙破了,破处外面露出一条小巷。那巷子是背街,没一道门开向这里的。巷子里有些杂碎的破烂儿和鸟儿的粪迹。田笑躺的地方正邻着这小巷子。他眼睛无意识的看看,眼前的草根迷住了他的眼,眼底里却无意识的扫到了一双白鞋。 那白鞋是软缎做的,轻柔舒暧,看起来却揪心:象一边感受得到穿它的愉快,一边又为它这么精致地踩踏在尘土里隐隐生出些不安来。 只见它一直退着,退到院墙边上来。它退出的脚踪儿,因为那鞋软软的,总让人感觉隐隐的该有软软的痕迹存在。 ——田笑像没在意,又像在潜意识里感受着那白鞋的存在。 那步子像又带着引诱,又带着怯意。 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焦灼地浮起来:“你倒底要我怎么样呢?你倒底想让我怎么办!”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软,没有骨头的脆;象蒸塌了的糯米,又好似外面冻成冰壳的空心汤圆。 那声音是引人食欲的,让田笑想象得出旁边那年轻人猛然间饿极了的眼。 “你如果不要我,就不该勾引我;可你勾引了我,却又……” 可他这话被打断。 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的钩儿很弯吗?” 地上忽少了一只白鞋,似是那女子正把一只脚抬起来看“我觉得我的银钩儿是直的。我原来认识一个读书的,他说我的脚样儿很好看,他说书上把这东西形容为银勾儿的,说什么盈盈娇软,只盈一握。” 那年轻人似禁不起她只抬一脚的媚惑,气息忽粗重了起来。 田笑至此才回过神来,为那粗重的喘气打破思虑,稍稍勾起了头,看见那年轻人的侧影——只见他忽然大了胆,一步猛迈向前,一只手抄住了那只裹着白缎软鞋的脚,握在腰侧。大拇指忽然痉挛起来,似是抚摸,又似欲拧掐。 田笑也就躺平了头不再看。 只听那年轻人鼻息浊浊地道:“我要你!” 那女子的声音却软媚到骨里,不理那年轻人,继续道:“我的钩儿虽是直的,但却软。只有遇到那九曲十八弯的喉咙,它才会变得九曲十八弯儿……” 那年轻人的声音也变得干涩了,不再想听她的话,只是一点唾液都没有的干巴巴地道:“我非要你,就在今天。” 那女人忽然抽了脚,正色道:“我是寡妇。” “有你这么调戏一个寡妇的吗?” “何况你还是名门大家的子弟!你们‘留照’赵家可有这规矩?一个后生子弟可以随便出来调戏一个寡妇的?不只你老母不会许你这样,你们族人也不会许吧!” 她这话极重。 那年轻人的手一空,心里却登时痒了起来,空荡荡地痒。 田笑只见巷边墙角的灰地上,那双白鞋出奇的出污泥而不染。 “何况,你也不敢娶我。” 那声音重又娇媚起来,似在勾引着那年轻人好娶她。 那年轻人徘徊犹豫了下后,忽然爆燥起来。只听他粗着喉咙道:“可是,人人都说,你是人尽可夫的。” 那女子一时没回答,可冰冷的沉默浮了起来,让田笑都觉得——他完了,那小子完了。 他都觉察出那两人之间的空气,一时硬得如玻璃,冷得象冰。 可那女子忽荡着声音笑了。 她好象都笑弯了腰。笑得那年轻人都惶惑起来,然后升起点怒意。 那双白鞋也笑得在灰地上微微抖动,可以想见它上面躯体的簌簌。 然后才听那女子道:“人尽可以,你独不。” 那年轻人一怒,伸手就抓来。日头斜了,田笑只见到地上的影儿,那影子纠缠缠的,分明两个人已动起手来。 那女子声音娇软,可手底下却决不含糊。那影子中的一招一式,棉棉糯糯,看似和软,可像缝棉被时若有心若无意地忘在里面的有针,吃糯米饭正香甜时也也可以你被让枣核儿崩了牙齿。 那年轻子弟出手迅捷,颇有名门大家之风。可那女子在他手下却绝不见逊色。两个人都哑了声,只是闷着嘴的苦斗。好一时,怕都拆了有三两百招了,这局面还没分解开。 那女子论工夫分明高过那年轻人,可偏偏只是封躲,再不肯过份还击的。就喜欢这么打,把一个妇人的耐心与长性算使了个全。 只听那年轻人怒声道:“小白鞋儿……” ——田笑脑中豁然一亮,已明白这女子是谁来。 “小白鞋”的故事在江湖上可谓无人不知,它被太多的男人讲起,可能也同样在闺阁间回荡。田笑在很多场合听到过那些片段。一想起她来,就会不由地想起那些烂赌摊、车马店、甚或还有像模像样的酒楼……以及说起它时,那些年轻子弟浮浪的笑、镖客们老练的暖昧、以及江湖莽汉们脸上的油光…… 他们嘴上的她是脏的,可他们偏偏最爱讲她如何穿着一双干净的白缎鞋在江湖这片泥沼地里淌过,淌过了一片脏,还是一片脏,可那双白鞋却似乎永远充满诱惑力的干净的。 那是裹在白缎里的一抹搀了脚汗味儿的**,年轻的子弟再也想不出的暗魅与诱惑。 小白鞋原本是个小门小派出身的女孩儿——六安府的六合门,那一门派除两三百年前曾于宋金之战间、在瞿百龄手里风光过一时,此后就寂寞无闻了。如不是“小白鞋”,它只怕再都不会挂到江湖人的嘴边上来。 如今的江湖,是只有代代有人在“武英殿”任职,或和“弘文馆”关系密切的人家才算真正风光的名门世家。如“晋祠”流脉的三派,如江南延续三百年香火不绝的“湖州笔”毕家……瞿百龄当年手创的那样满身草莽气味的门派是再提不起字号来了。 据说,那小白鞋的父母曾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得有机会让她嫁入毕家。可她还没入门即被休了。江湖传说一是因为她父母原在一件争产之讼中帮过毕家的忙,可打对手官司的人家突然败了,不再需要他家的帮忙;二是毕家的女子一向尚德不尚才,祖孙几辈的媳妇会些功夫只用来强身健体的,而那小白鞋从少女之时起一身功夫就一个女孩儿家来说就未免好得过份。她若是出身名门倒也罢了,可在那样的小门小户中,这样的功夫,就是世儒所谓的“其德不足以载其才”,足以招至物议的了。 退婚一事据说是因为毕家的长辈有一次到小白鞋家做客。这人本是她未来的公公,可小白鞋居然还露了一次面,千不该万不该在露面时还让她未来公公看到了她裙裾稍短露出了下面的一双精致的鞋。 毕家长辈见微识著,回去后就退了这门亲。 小白鞋的父母气了个倒仰,但毕家财雄势大,也难与他们计较。据说她父亲就是为了这事活活给憋闷死的。此后家门颓败,此后她只身飘零西北,此后她一转眼忽就嫁给了西北大豪耿尚天,此后一转眼她又守了寡,此后她的名声一直就不大好。 “不大好”这三个字说来简单,一语可以概括,可关于这三字在江湖中流传的传说却连篇累牍,都是由些极旺盛的生命力不惜唇舌的传播的,它们合在一起,怕要长篇累牍的撂成尺余高的案卷,想看完它都怕要费上一股劲儿的。说的也不外是一件事,那当然是:奸情了。 那年轻人眼见动手也拿不住小白鞋,忽然放弃,忽然一抱头就在地上蹲了下来。 他开始流哭流涕。脸上的泪,腔中的鼻涕,浓的稀的体液一滴一滴地滴在土里,溅出土花来,蚂蚁窝似的,让生命显得又好笑又悲哀。 只听他低低的抽泣声中还夹杂着哭诉:“你倒底要我怎么样呢?你倒底还要我怎么办?我为你已经闹得快身败名裂了……我本来过得好好的,我本来也不算是‘留照亭’中最没出息的子弟,虽说我的出身身不算赵家的嫡系,可我也算奋斗得勤快呀!我本来……本来还一直喜欢着我的五妹的,可为什么偏偏让我碰上你?我五妹,那才是真正的名门淑女。她这样的家世,江湖中可真的不多。为了她,我奋斗了这么久!到最后,也不是全没希望的了——韩家和魏家正派这一辈嫡出的也没什么太有出息的弟子,有的话,也结婚的结婚,订亲的订亲了,我们又大半只与韩魏两家通亲的。我只差一两步,真的只差一两步了!我也许就可以追上五妹的脚步。……只要她对我再稍稍怜惜一点儿,只要这个世界让她再没选择一点……我也就可以攀上赵府的正枝,从此算在留照亭扬眉吐气了。” 他的声音忽然一怒:“可这时,偏偏冒出了那该死的古杉!那家伙,无论家世,技艺,还是名气,都高过我千百倍。我一从知道弘文馆为了扩大声势,闹出的这个召亲之擂,就知道,我的事只怕没戏了。果然,我再见到五妹时,她一下对我重新又疏远起来。本来她已开始叫我‘家祺哥’了,突然又退回到‘家祺哥哥’——和什么‘家祥’‘家社’哥哥一个样!你根本不懂我心里的痛……我知道,族里的长辈们已打定主要要她赢得这个擂台,为这个甚至不惜出动全力,她就是拗也拗不过他们的。何况我还看到了五妹的眼神,在听到人有意无意间提及那古杉时,分明她也未尝是不愿的。可我还被分派着护送她来这个咸阳。那时,我就知道自己的绝望了。我很悲伤,但我还情愿来这个咸阳,给我从幼年时起的梦想,给我对五妹的怅望画一个句号。我什么都没有,可那伤心至少还是完全的……” 他忽一抬眼:“是你,是碰到了你!你用那些假笑与同情来勾引我,用那些野浪与怪模怪样的姿色来撩弄我,让我偏偏觉得生活还有滋味。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你弄得我伤心也伤得不完全了。我本来一直以为我可以一直钟情下去的。哪怕伤心,那也是我一生中难得完整的伤心。你这样的人,是再也不懂得钟情其实也可以是很美好的。” “可你却教唆我。你即勾引了我,干嘛又不要我?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没有赵家正系子弟在外面的风光;也只能学到赵家普通子弟们能学到的刀法,一辈子没机会碰到那些真正秘传的绝技;我有的只是这十几年对五妹的一点痴心罢了!可这痴心你都要打破!我昏了头,居然会迷上你!我早该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人!” 接着他的声音忽然一变:“可我也不想再伤心了……我为了婉宜那丫头做得够多的了!” 然后他突暴粗口“……她不可能他妈的看不到!其实她是什么他妈的名门淑女?她只不过把我当消遣罢了!一个女人,有个男人默默在意她对她来说总是好的。你说得不错,她不值得我为她付出一辈子伤心的……” 接着他的声音忽转热望:“……我也知道,我天生不是什么钟情种子,就如我不是什么嫡系正派的名门子弟!我知道那些沉重的绝望会压挎我的。我真的真的喜欢你。让我跟你走吧,咱们不管这些擂台了,也不管什么古杉和我五妹了。让他们在他们的风光戏台上闹腾去,让我跟你私奔吧。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管怎么说,我还年轻,他们都说,我这样年轻的,总还能给你这样的女人很大乐趣的。我也不怕他们赵家了,他们也未见得有那么大耐心大张旗鼓来找我……” 说着,他几乎要趴在地上抱向那小白鞋的脚。 可小白鞋的脸上,忽然只苍白地笑着。 她虽堆着笑,那笑意底下,却是再也掩饰都不欲掩饰的鄙夷。象面对着一个终于玩残了可以丢弃的玩具。 看到她那毫无慈悲的鄙夷,那小子忽**了一声: “你杀了我吧!” 他忽伸出手,癞皮狗一样地蹭到小白鞋的足边,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脚。 小白鞋却厌恶得忿怒起来,两人开始一个要躲一个要抱。游戏将残时心里各露出了丑恶狰狞的本脸。这不再是什么对搏,而是一场厮缠。 小白鞋先始还忿怒,接着几乎开始恶心与恐惧起来。田笑看着他们闹得几乎不可开交,也这时才认出,那小子分明还是“伐柯”那夜曾与其会的一个子弟,心里真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远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冷哼。 那两人一静,他们也听到了。 那小子身子一抖,脱口叫道:“五妹!” 小白鞋的脸色也不由一阵发白。预想中的这一刻她本该是快乐的,砸破一个这样装模做样的名家子弟的幻想,与砸破这样一个一向惯于鄙视她的世家小姐的自私的爱恋,在她本来是快乐的吧? 可这时,居然让那妮子见到的是如此失控的局面。 那哼声中满是一个少女才有的最强烈的鄙夷。 发声的人身影远远在墙角一闪,就已不见。趴在地上的小子趑趄地站起身来,想向前追去,又不敢向前。 终于,他还是努力而又缓慢地,象他刚才跌落在尘土中的鼻涕泪水一样,裹着一身尘泥,挣扎无力而又执着地向他五妹消逝的方向流去。 田笑没想到在这里成然还会看到这样一场情恋。 他本该快乐却有些恼闷地想:这咸阳城中,倒底还有多少如此这般的“恋”? 留在原地的小白鞋的模样却有些搞笑,像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安,不过说到底来还是庆幸,庆幸那个五妹的出现终于让自己摆脱了麻烦。 她多少感到一点心悸,难得不造作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也许不该招惹他,可她终究是忍不住的,这世界上她从小知道的唯一的游戏就有人——男人。除了这些男人和是非,别的她已无力去感到兴趣。 ……不管怎么说,她也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她的目的了吧?赵家那小女子想无限无光地去嫁给古杉,而陪嫁的妆奁中,最好还有一个男子原封不动的受伤的单恋,小白鞋完全可以理解,那是几乎每个女子都有的奢愿。可她、凭什么? 所以她的脸上又渐渐地浮起笑来。 这时,却听到一声重重的冷哼。 小白鞋一惊,却听一个很干、很硬、很苍老的女人声音道:“孽幛!” 田笑一奇。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身形高瘦的女子飘了过来。 她站在那里,两条腿像节孝牌坊的木柱。 田笑吃惊地偷看着那突然赶场来的女人的脸,那张脸,简直象一本虫蛀了的《孝女经》! 这又是谁,看她这架式,倒像是为刚才的事来出头的。这女人一见就知可谓出身名门,因为她虽丑,却丑得很有气度,一身衣服再封锁花饰,刻板得像匹没经裁剪的衣料。她衣袖上的徽绣像是山东琅邪“崔嵬”魏家的,难道她就是传说中魏家的那个魏大姑? 如果是,据说她却是已上了江湖轻薄儿口中《列女传》上的人物。 江湖上不乏轻薄儿,也从来不乏一些让人头疼的女人,魏大姑就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了。据轻薄人传说魏大姑终生没嫁,她守的是活寡。她的那个男人叫詹佑纯,到如今还好好地活着。那男人现如今是江湖中浮花浪蕊们的忠实守护者。而魏大姑却生性刻板,她的语录,录下来几乎可以写成一本《女戒》。当初那男人在娶她之前,突然跟一个很有名的女贼私奔,以后魏大姑就成了女德的标板模范。她一生未嫁,一直留在魏门之中,这么些年来,晋祠三家都以她来看守那些年轻女孩儿。 一见魏大姑出来,小白鞋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别样的轻佻。那不是一个女子在面对男子时的轻佻,却是一个自负风情的女人在面对一个德名昭著的女人时刻意的轻佻。 因此它格外让人难受。 她口里哼哼叽叽,忽多了句《牡丹亭》里老夫人的唱词儿“……怕那个、黄莺儿结对,也怨上了、粉蝶儿成双……” 魏大姑厉声道:“给我收了你这些淫词浪曲!” 小白鞋笑道:“原来你听过,知道它原来**。” 魏大姑一双眼狠狠盯着她,冷冷道:“我就知道留着你这祸胎终没有好处。我那帮姐妹早说要除了你。可我们这次来咸阳,一向太忙,一时还顾不到你。没想就给你得了空,到处做耗。现在这咸阳,可是正经人家女孩儿们来出聘的地方,你混来算什么东西。” 小白鞋不由笑了:“我也来出嫁呀!弘文馆替天下女子找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公,摆擂召亲,锣喧鼓打地哄动了天下,哄着天下差不多的女孩子全来了。我想着,弘文馆现在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我若不来,岂不是不顾他们面子?何况,我这样的人,如果不嫁,不一直是江湖中好多正经女儿的眼中钉,为了她们,我也不得不牺牲下嫁了。我不只来了,实跟你说,我是正正经经打定主意要上台比擂呢。说起侍侯男人,我打保,别说你们那下一辈的女孩儿,就是算上你和你那些老姐妹,也比不过我的。本来我还以为那名份儿只有一个,我虽自信,但不免灰心,怕再怎么钻也钻不进去夺那个花魁。哪成想,听说你们山东魏家,还有通州韩家,太原赵家原来都有女儿想出嫁。你们一向齐名,互为表里,相互间摆不平,最后打定了出意要各选出一个女孩儿来个三女共事一夫的,一起偏宜古杉那小俊哥儿,我就知道我还是大大有望的了。咱当不成正配,怎么也混个姨娘,或是通房大丫头,好孬也混个男人,不比一辈子赖在娘家强?” 田笑在旁听得一吐舌头。 那魏大姑却表情一黑。冷声道:“闭了你那骚嘴。圣人说:不教而诛谓之虐。现在,你听好了。我们几个姐妹早已料定,有你们一般妖精来闹腾,这咸阳城肯定清净不了。所以拟了个名单,要一一清除。哼哼,花蕊楼的花蕊仙,还有十二环的曲罗刹……你打听打听她们现在哪儿。你今天起就跟她们去一个地儿吧!我先还留着你,只为怕家祺侄儿为了他五妹的事弄出什么魔狂事来,所以留着你先绊着他。可今儿,你闹得太不像了,我不杀你,可就太对不起天下所有正派的女孩儿了。” 田笑听得一怔,花蕊楼中的花蕊仙?那女子他可见过。他并不觉得她坏,为人虽在风尘,谑浪处多了点,可最热心的。 怎么,她已被“除”了? 他抬眼忽望向咸阳城上空那灰冥冥的天色,心中隐有悲怆:这么热热闹闹的咸阳城,这么平平安安自己以为好玩的日子,原来暗地里已添上了几具女子的尸首。这花红柳绿,比武招亲,奉旨成婚的喜庆之中,原来不只有“伐柯”,不只有他刚刚见识过的恋情,也还正经的有血的…… 小白鞋的脸色却已稍微一变,却听她强笑道:“怪不得家祺会跟上我,原来是你们‘列女传’中人推许的。好啊好啊,多承盛情。原来一直就是你们在暗中托我们照管你们家中男人的。” 她虽在笑,声音已忍不住尖利。田笑立知魏大姑的身手想来大不一般。 他念头未必,魏大姑已然出手。 小白鞋尖笑一声,她平生其实还少有机会跟江湖中这些名门正派的女子过手,这时再不似先前对付家祺那小子,一上手已倾尽全力。 田笑一见魏大姑的出手,不由就有些惊惧——那出手简直有如男人般的强悍! 也终于明白了山东“崔嵬”一门果非浪得虚名的。 第八章羊癫 一面土墙。 一张幡子。 那幡子上只有两个字:“羊癫”。 其实这儿都不能算做个馆子,只是个小小饭摊儿。 那饭摊夹在一条小巷间,巷子极荒凉,一面墙壁凹进去半间斗室,守摊儿人就操持在那里面。 而饭摊儿就在露天。 沿着墙放着一溜条桌,几张长凳对着墙放着,吃羊杂面时尽可以抬起头来欣赏那墙泥里掺着的草梗。空气里有羊肉的鲜味夹杂着膻气。 守摊人在昏暗的凹室里拢着火,炭气里鲜炙着孜然的气息。那守摊的看着年纪也好老了,模样像一只羊——弓着背时只见他下颏上的须抖抖地在动,象只年老的山羊;而一抬起脸,脸上却有一个绵羊般的纯良。 一个戴大檐帽的客人就对着那条桌坐着,她穿的是男人的衣衫,这时正侧过脸望着那幡上的字。田笑一到,看见她就不由有些发窘。更窘的却是她下面的话:“怎么,不偷马了?改着来顺手牵羊了?” 田笑不觉脸红了红。 那女子一时拿眼看着他,田笑只好抬头去看那幡上的字。天已擦黑,幡上的字迹模糊了。却听那女子道:“那是他写的。” ——谁? 田笑一怔,接着明白,她嘴里的他,当然只能是古杉了。 “他在咸阳城没什么朋友。” 铁萼瑛慢悠悠地说。 巷子上空狭窄的天快黑尽了。 ——咸阳城在近天黑时还是很有气象的。在那渐渐暗去的光景中,这座城池象正在孤独地掩面而退,巷子口那几颗枣树的枝桠像是它苍硬的十指,浮躁的阳光、白日的喧嚣、与历史的尘埃在那一刻渐渐落定,要落入一个密匝厚实的夜。而这时,咸阳城会隐约显现出当日初造时的轮廓来。 “我在这个城市里查找过他所有的交游踪迹。我查了好久,才发现,他原来没什么朋友,一向也很少来咸阳。” 铁萼瑛慢慢地说着。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朋友,那就只有他了。” 她轮廓太过硬朗的下颏指向那个在凹室里操持着的老人。只听她笑道:“你看他的身材,看不出他其实只有三十岁吧?” “可他看着却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听说六七年前,曾经有一伙堕民图谋暴动,他就是其中之一。” “可他把他们出卖了。所以,现在,只剩他在咸阳城守着这么个摊子。而那三十多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宁古塔是个很偏远的地方,想来也死的死,痨瘵的痨瘵了吧。” 田笑的心不由沉了下来——暴动?出卖?堕民? 他不由猛地想起剧秦。那天他听说古杉与那剧秦曾经算朋友的,如今,这个年轻的老头儿也是堕民?他与古杉又是什么关系? 铁萼瑛忽微微一笑:“你看他长得像头羊,却每天宰杀好羊肉卖给过往的行人,是不是觉得和这故事之间是有着什么关联呢。” 然后她看着田笑:“现在,你不窘了?” 田笑已缓过劲儿来。 他大咧咧地往铁萼瑛身边一坐,“你一个大姑娘家喜欢上个男人,都敢直捅捅来直捅捅去的说话;我一个大男人家喜欢上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好窘的?” 他脸上又绽开他那没皮没脸的笑,已把古杉的事儿抛在一边了。管她心里想谁呢,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不是坐在她的身边吗? 他还从没和铁萼瑛距离这么近过,这时看到她的侧面,只见微弱的光中她侧边的脸上绒着一层少女的绒毛,让她显出一种从没在她身上见过的静好。 田笑心里微动了动。 铁萼瑛却庄容道:“你救的人呢?” “谁?” “小白鞋呀!” 这句话几乎又把田笑打入了地狱,他张了张口——她不会把自己当作那小白鞋的恩客吧? 他可实实在在是清白的! 他急得脑门子上筋一暴,接着却一笑,因为回想起今天下午的局面来。 ——在隆福寺后园,最后,在小白鞋终于吃不住那魏大姑的攻势,眼看就要失手受死时,田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因为他看到了小白鞋脸上那薄薄的笑。那是讥诮的,也是伤惨的,虽说只薄薄一层,但让田笑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袖手不管。 他突然出手,带了小白鞋从魏大姑手底下就逃。可逃时才发现,魏大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们这次清理行动想来筹划得很周详,“列女传”中人物就来了好几个。 这批女人,不好惹呀不好惹!到现在,田笑想起她们还忍不住要直吐舌头,杀鸡抹脖子。他自己的功夫虽说不错,但也只勉强才算得上近于二流,可他的“隙驹步”非同小可。可就是仗着这曾经让邪帝都惊诧过的“隙驹步”,因为带上了一个人,他竟怎么也冲不出“列女传”中几个人的包抄之势。 田笑那时可真的急了——魏大姑、郝婆婆、三九姨、大妗子……田笑认出了这几个人,他不知这些该死的几乎让所有江湖人物都头疼的婆娘今天怎么凑了个齐! 她们一迭声地骂田笑与小白鞋是“奸夫**”,要在平时,田笑保证会被骂得要笑得忍不住咧开嘴来,说不住还要回句口——“你们这些正派女子怎么但凡见了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马上就要想起‘奸’呀‘淫’的?” 可当时他真的急了,魏大姑的攻势强悍得和一流好手男人都有一拼;三九姨不愧姓封,她的封杀让田笑空有好多次机会都无法得隙逃走;至于郝婆婆,天啊,她那一脸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网的就是他这条自寻烦恼的鱼;而那个大妗子……田笑一回想起来头都大了,她那么大一对**,跟一对锤子似的,光凭它们,抡起来也就够自己受的了。 小白鞋已身受数创,血染白鞋。 在咸阳城西的那偏荒巷子的屋顶,田笑与她就这么狼奔豕突着。 小白鞋忽然开口:“放开我!” 田笑诧异这女子原来也非全无义气,冷哼了哼,依旧一手拖着小白鞋,好让她跟得上自己的隙驹步。 小白鞋忽把嘴凑到他耳边说:“你这么卖命救我,我已伤成这样,好了后也不见得有力气陪你睡了……” 田笑怒得恨不得回手抽她一小耳光。岔神之下,几乎被魏大姑一招肘底锤正锤中胸口。他闪了闪,勉强避开,后面还是沾着了下三九姨的裙里腿,屁股上一片热辣辣地疼。接着发现才,小白鞋原来已陷入伤重力疲后的神志不清。 田笑又急又怒,耳中却听神志恍惚的小白鞋突然开声唱了起来: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那个软……啊哈嘿;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那个蛋……啊哈嘿,哟嘿…… 田笑乍听之下,几乎听呆了。只觉那声音全脱小白鞋平日的矫揉造作,像是她平生头一次用略带暗哑的本声唱出来,而不是假假的逼尖了喉咙的。 那歌儿本是西北民歌,田笑自己也会。他喜欢这歌,因为那词儿,每听一次都让他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可这时一闻之下,只觉心头伤惨至极。这歌儿他平时听过不下千百遍,没想今日咸阳城这灰败败的屋瓦上,会听到一个女子再一次这样的唱起。 那像是,她渴望一生而又一直自掩、终于发于心底的歌。难怪她可以迷倒那么多男人,原来在她矫揉造作的底里,竟有一种温柔可以刮骨若此。 田笑躲闪间犹忍不住回望了下小白鞋的脸。只见她气喘吁吁,脸上脂粉已尽被汗水冲落,头发粘黏在额头上,露出了她太薄的额头与发际太高的缺点,一张脸显出一个女人三十过后皮肤的真实状态,带着松泄与疲惫。田笑只没想到她脂粉冲荡渐尽后还会有如此一歌,这时只觉救她也不冤了。 可眼下,到处都是该死的跃也跃不完的灰瓦乌檐。田笑心底大怒,拨不开心底的闷郁,忍了一刻,突然敞着嗓子贴着小白鞋尾声落处唱了起来: ……第一次瞄妹妹……你不那个在……啊哈嘿; 你妈妈……劈头打我……两锅锅那个盖……啊哈嘿,……哟嘿! 这一声,却把小白鞋一个人脱力尽处的低喃唱出了没拘没管的泼野,把魏大姑几个一时听到都闹得有些呆了。她们心头茫然,隐有所感。只见在她们强攻之下的屋脊上的这对“情侣”,那疯傻的势头,当真是她们平生所未曾见。 可小白鞋的眼忽望向不远处,直直的,呆呆的,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人。 然后只听她喃喃道:“啊……是你……我说怎么有人来救我,原来是你派来的……” 田笑听得晕头晕脑,回头疾看了小白鞋一眼,只见她眼中全是欢喜。 她脸上容光跟回光返照似的,田笑只当她迷疯了,怕糊涂了,可顺她眼光望去,却猛地见到一条人影飘然而来。那人影几乎是虚的,全看不清他的形容身段。只是看似缓缓,但其实疾快地就已掠到田笑身边。伸手一兜,已把小白鞋抱入怀里,还得暇冲田笑耳边道:“分头走,我绕迷她们,晚上羊癫子胡同见。” 说着,他抱着小白鞋,竟长身破围而去! 田笑其实也没看清他的脸。但听那身形带起的隐隐如松涛般的风响,心中就不由一凛:是古杉! 接着心下却没来由一怒,是对小白鞋的一怒。他想起小白鞋刚才的话来:什么叫“原来是你派来的”?自己枉拚了命救她,结果白给古杉赚了人情! 田笑心头怒骂:妈妈的,都是卑鄙小人,两个都是! 他刚刚才升起的本还欣赏小白鞋的心立时淡了——破女人,算什么人啊,见了个更有来头,更有风势的小白脸,原来你立马忘了咱这身边的真肝胆。哼,枉我救你一番! ——田笑自己在那儿一时开心一时恼怒地想着,也没答铁萼瑛的话。 他此时心里大憋闷:凭什么告诉她!跟她实说了,不明摆着要把明明是自己拿命搏来的功劳,最终还是要被古杉那小子盗抢去? 呸,这世上怎么会有古杉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不知怎么做作,竟在个个女人心中都完美成一个王子似的。连小白鞋这种骚浪娘们儿一见他都立马纯情得跟个黄花闺女似。他还活个啥呀?那还算男人吗? 田笑本来对古杉已经颇生好感的心,登时又变得不以为然起来。 他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脚,突然对自己很是满意。 ——哼,是个男人,就该粗手大脚的像我这样。古杉那样精刮过份,又算些什么男从。只有没眼光的女子,才会看上他。 铁萼瑛见他半天没吭声,跟上次见他时饶舌的样子大异其趣,不由微觉奇怪。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也只漫声道:“我远远看到了。但顾于师门,又不明缘由,就没好出手,只远远看你们跑远了。” 微笑了下,“我还远远听到你们对歌。呵呵,你们这样的情人,却也真真江湖罕见。” 田笑一听,不由急了起来。“什么情人对歌,什么江湖罕见……我跟她全无关系的。” 接着他看到铁萼瑛一贯严肃的眼神中有促狭的笑,也就不辩了,咧开大嘴笑道:“你真是小人之心。我田大侠客这次可全是路见不平,拨刀相助!” “而且,我大丈夫救人不图其色,坐怀不乱。人救下来后,就直接把她塞到她情人手里去了。如此光明磊落,你以后但遇到江湖同道,可要帮我大大宣扬一番。” 说着他不由开心,有一点报复式的快感。猛觉得肚子饿了,正要敞开喉咙叫一碗面,却见远远的环子远远地蹦了过来。 那环子早看到他,正一蹦一蹦地飞过来。 一时小巷子里只见到一对冲天辫儿在飞。她一头扎到田笑桌边,跟她田哥哥打了个招呼,蹦去叫了好多好吃的,回过头还没等坐下来,就瞪着眼睛盯着田笑身边的铁萼瑛直看。 铁萼瑛被看得有点呆。 田笑都有点不好意,正要拿话解趣儿,却听要命的环子猛然开口了:“田哥哥,这个姐姐就是你这些天茶不思饭不想,为她恨古杉恨得满头包的那个啊!” 田笑头马上“嗡”的一声大了——自己今天就不该招呼她来! 要不是想起她早上起来滴的那两滴眼泪,突然同情她,怎么会招呼她叫她晚上来见见那个她最渴切的古杉? 谁知这小要命的一来就给他来上这么一句! 田笑只觉得脸上在红,红得烧起来,再烧下去这条巷子只怕都被照亮了。心里却失了把火似的,恨不得伸手把环子的嘴给捏起来。 可更要命的却是环子下面这一句:“好啊好啊,这姐姐虽不算好看,但跟你顶配顶配的了。田哥哥,你把这姐姐娶进了门,我就可以依着你原来的话,好跟着你做小了;田哥哥,我这小老婆的事儿你可不许赖;田哥哥……” 她下面还要饶舌头地往下嚼,田笑只见铁萼瑛面色微微一变。他料知这女人定是最恨这世上男人个个有三妻四妾的打算,只见她哼了一哼,竟什么话没说,一按桌子,甩下钱就走了! 田笑心里气得几乎没炸了,冲着铁萼瑛背影,张了张口,也不知怎么解释。 他心头大怒——这个铁人好容易有空儿有说有笑地跟自己说上了几句话,他容易嘛,还要瞧她心绪,还要瞧古杉没跑出来的空当,还要瞧自己是不是刚好打叠出勇气……今天好容易刚刚做了件露脸的事,正好给她看到了,可这死环子! ——她是定把自己当成只爱三妻四妾的轻薄人了。他田笑盯着环子,眼神一时恨不得吃了她,看着她正欢喜的左摇右晃的小脑袋,恨不得掐住它就入桌子上磕。对,没错,还要正磕在那桌子的尖角上! 环子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去远了的身影,一脸无辜地看向田笑:“我又说错话了吗?” 田笑看着她那口细碎的小白牙,恨不得把它们一颗颗敲下来,再拿过来按在自己喉咙上,直接用它把自己咬死才好。 那半间凹室里却传出一声轻笑。 田笑满腔怒火,回头一看,却见那凹室里不知什么时已多出一个人。 那屋里黑透了,点了盏灯。那人就在锅台边上,身影被灯晕涂上层锈色,脸上眉眼在锈锈的光中颇生古意。像黄铜镜子里照出的人影儿,他脸上颇有质感,也不像是个小白脸儿,却像是照他的那黄铜镜子没有磨光,微微有些毛。那个身段,瘦长的衣服裹着肌肤,肌肤包的是骨头,好象专为体现那一身骨头似的。 环子怔怔地看着他,只觉这人给她感觉格外特异,好象小时只爱玩闹的她有一次偶然进了书房,在书房里找到一本书,翻开厚软的旧纸,猛地在册页上看到一枚铜钱般的月。那时节,心里感觉只像时光匆匆地在身边流,这世上的一切都恍惚不见,印在她眼里的只有那颗月了……然后细看下才知那不是月,而是一枚印章,只是那章子太好看,看着像颗月罢了。 ……章子上刻的什么环子也不认得,不过只记得那字迹锋棱俱出。这时细看下,只觉得炉台边那人眉眼锋棱,五官峭挺,乍看似那铜钱样的月,再细看,却似一方字迹深锲的印章似的。 田笑也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看到古杉。 他静了静,本以为会忿恨,不过下午两人也算同仇敌忾过一次,这时不知怎么心里竟升出些欢喜来。 他拍了拍身边的凳子。 古杉就走过来,随意地坐下了。 那摊主就上前,颤微微地给这张桌上添了盏灯。 古杉却自带了一瓶酒。 酒很清,味儿闻着很醇厚。 田笑认真地望着他,半晌忽口没遮拦地道:“我本以为,你就算名声比我大,功夫就一定比我好?就算功夫也比我好,人就一定也比我长得帅?人就算也比我帅,不见得长得还比我高?长得也比我高的话,男人气慨上总不如我吧……就算气慨都强似我,难不成鸡鸡也比我大!” 他叹了口气,抓起古杉刚斟好的酒就仰了一口。 “可现在,我打定主意不去跟你比大小了——多少剩下个安慰的可能,总比什么都不剩下要好。” 古杉被他逗得忍不住一乐。 环子这时方在古杉脸上收回眼来,刚才田笑那一段绕口令似的话她分神之下没有听清,这时忍不住插口问:“田哥哥,你说什么比你大?” 田笑见古杉脸上又漾起笑影,知道自己又被人撞着了尴尬处,怒于环子如此不争气,实在忍无可忍,伸手就往她颈上一拍——这却是他的独门手法,比点昏睡穴还来得快且有效。 环子头一沉,嘟囔了一声,趴在桌上,乖乖地就睡着了。 古杉抿着嘴坐在那里,分明已捡了笑,还要装得十分厚道。 田笑又气又恼,忍不住讥刺道:“怎么,世家子弟也来这样小摊子上喝酒?” 古杉笑着眨了下眼:“齐人尚有一妻一妾。田兄一介平民,还不是守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小老婆大老婆地扯不清?我世家子弟,大鱼大肉的吃厌了,附带着还要来这小摊子喝酒,又有什么好笑?” 田笑先只见他温谨平和的气度,只道他不会斗嘴,没想到会被反讥。一时找不出话回他,只有又去喝酒。 古杉却看着趴睡在桌边的环子:“这小妹妹却有趣。可惜……田兄这么诱拐少女,只怕大大的不好。” 田笑一怒:“你知道个甚!” 可接着他见到古杉脸上的神情,像正眨巴着眼等着他说下去,才明白这小子是好奇。他分明想知道个中情由,又不愿直接问,所以故意激自己呢。 田笑心头着恼:那些女孩子,只怕当他多君子吧?哪知道这小子这么坏! 可他本是藏不住话的人,加之刚被铁萼瑛误会,憋了一肚委屈未得申诉,明明知道是上了古杉的当,还是忍不住叹气解释道:“你别看她疯疯癫癫的,嚷着什么跟我做小,其实肚里自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 “说起来可又搞怪又好笑。她出身原也不算差……” 说着横了那古杉一眼,“……跟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子弟一样也算有家世的,只不过没你们那什么‘清华’,不过出身于山西太平堡。她爹就是太平堡的堡主,算起来,是他正正宗宗的嫡亲女儿,家世也好传了那么十七八代?只不过他们山西土财主,比不上你们那叫什么‘阀阅之门’了。” “我第一次遇到她,她正被山西好几路好手们在追踪。我心中不由好奇,心想这些大男人家,成名人物,追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干什么?一时糊涂,竟会援手,把她就拣了回来——为了她,东逃西避的,可没少吃了苦头。好容易溜出山西,做了些假消息,引得追她的人以为逃向江苏了,那时才得知,原来那些人不是追杀她,这小妮子说的都是骗我的,人家只是抓她回去成亲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她原来是逃婚逃出来的。她爹要把她嫁给柳林集的柳六儿。我当时大奇,问道:‘可是那人或老或丑?’她摇摇头,说不是,比我要漂亮得多呢。我就怀疑她爹要她嫁的人是不是有病,她也摇头说不。最后混熟了,居然说那柳六儿她其实见过,最有风彩的一个年轻小伙儿,在山西一地是出了名的,可她不愿。她当时就一个道理:‘要我嫁过去给他做小可以,可当他大老婆,我不干!’” “我当时就觉得这小丫头疯得可以,绕了半天才弄清楚她的道理。原来她是山西太平堡主井泰愚的正房女人的女儿,从小就见到她妈妈一天到晚躲在房里哭,她家里原来还有个姨娘。那井泰愚想来有些男人的通病,宠妾灭妻。那姨娘不知是何等厉害人物,欺负得环子她妈天天以泪洗面。环子自小见惯了,又老受她家那姨娘的儿子欺负,从小也没什么人管教,弄得个小脑子里想法古古怪怪,疯疯癫癫。说她从小就打定主要,要嫁人坚决不做人的大老婆,那以后会象她妈妈一样的受气,要做就做小老婆。” 说到这儿,他扫了眼古杉,却在他脸上看到了点儿了解似的神情。 田笑自己说得本觉滑稽,可看了古杉那神情,不知怎么突然觉出一点凄凉来。 他脑子里忽地想起那条尘土路——他第一次遇见环子就在那尘土路的边上,她一个小丫头,看着比现在还要小很多,从小就没人关照没来得及长大的样子,一头一脸的灰,一衣襟的土,灰头土脑地站在那里哭。 一想起那个情景,田笑就忍不住心酸起来。以后,哪怕把这丫头带在身边多累赘,她又给自己添了多少麻烦,回回恼怒之余,一回想起当初那副画面,他心底里就象第一次看到环子时,看到她那排细碎的小牙,从此就让她那排牙长在心底里了,一想起来就被它轻轻挫咬着,忍不住地发酸。 田笑茫然了会儿,他不习惯这么样的忧伤,可那可恼的忧伤也会时不时地爬上心来。半晌,他勉强打起快活道:“以后,她就跟着我了。因见她自幼凄凉,难免不纵着她蹬鼻子上脸。她得了意,我可苦头大了。不知哪一天起,她就开始念叨起我是好人,等娶了媳妇儿,一定要给我做小。我心想乖乖隆的冬,要是给她爹知道了,不知要把我斩成几截炸呢!” 田笑苦笑了下,脸上却露出一片温情来。 那温情任谁见了,只怕都会露出点微笑。只听他嘻嘻笑道:“好在这次她在咸阳城听说了你。看她平时那份儿迷狂的样儿,也许她会不计身价,哪怕当大老婆也情愿跟了你呢?阿弥陀佛,要是那样,我就是祖上积德了。” 他兜了一大圈,最后把话绕回到古杉身上,一双眼笑眯眯地看着古杉,大舅子看妹夫也没他那么亲切。 “她早打定了主意,要等明儿擂台之上,叫我出马,不顾那些女儿们的反对,三下五除二地把你打下马来,夺了擂,抢了亲,说你要实在不愿嫁我的话,就把你交给她,剩下那烟红柳绿,不正好跟了我疯跑?” 古杉被他逗得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田笑振起快活的心,拿起杯子和古杉碰了碰,笑道:“怎么样,明儿的擂明儿再说。咱们先说好我是要来打擂的。咱们先在酒上拼个生死如何?” 古杉微嫌落寞的脸上也迸出笑影来,拿杯与他一碰。 这顿酒一时静静地喝了下去。田笑自幼流落江湖,可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场面也算经历过,跟谁也都拉得上话,可这么投心投意地和一个人喝酒还是平生第一次。他与古杉,无论身家、经历、志气……都实在大异其趣,可默默中,两个人竟觉得说不出的投合来。 好一时,两人都没说话。田笑也不是安静不下来的人,人前他尽管胡闹,但有时,走到田野里,那些野草四处伸展开它们的平坦的绿,春陌草阡上零星的开起小小的黄黄的花来,远远的牛儿低着头吃草,那样的天光里,无论阴晴晦朔,田笑其实都还静得下来。他可以嚼着草根儿一坐就坐在那里几个时辰,也可以反屈双臂枕着头什么都不想只看那高天上流云看一下午。 可现在,这种两个人的静默却是平生头一遭。这静默让人觉得,这咸阳城原来并不真的那么荒凉,哪怕它再老一点儿,再破旧一点儿,灰尘再多一点儿;哪怕仅只是这么个陋巷,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饭摊儿,有那么个朋友可以无欲相对,听任时光在身边哗啦啦的流,也实在很好。 一个多时辰就这么默默地流过去了。两个人虽什么都没说,却觉得越来越熟悉了。破烂烂的咸阳城里,身边的土墙屋瓦,蒙灰草木,不可能永远黑沉的夜,它们一切都是速朽的,又似一切都是长久的。而这一刻的静默相对与这一顿的举杯共酒却是生平所乏有的真实。它真实得仿佛让身边的整个咸阳做为一背景,感觉自己是在一片废墟里对酌,那种远隔出时光之外的感觉,却也让人感动。 田笑看着古杉,就象看到第一次见到他时连同见到那一片清森的密林;无数古木中,他可以遥想及那个深远的门庭;闪电突驰,大雨号天,山峦远列,松涛阵响;无数的历史与他那独一的家门俱在那里号啕咆哮……而古杉望着他,却像可以见到春日原野上,那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成为一个指象,只成为一刻真实的牧童的笛吹…… 良久,田笑慨叹道:“我说,那个劳什子擂台,难不成你真的要去?” 古杉轻轻一笑:“弘文馆柬传天下——江湖世家、岭南阀阅,捧扎而喜、欣然毕至;甚或文渊阁魁首、闻阁老都亲自出面,他人在丹墀、心牵西北,手拂御柳、鞭指灞陵;兼承过千庭过先生不辞千里,慨然而降;咸阳地面上的府吏县令,无不闻风而喜;连武英殿几大侍卫都被派出,个个威武卓著,目前就在这咸阳土塬之地,暗地里环戒左右……真所谓‘列缺霹雳,丘峦崩催;洞天石扉,轰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连‘邪帝’老都不辞年迈,惠然肯来,我已于摔碑店得晤一面;甚或江湖罕见其行踪的地藏门主,现在连‘千棺过’都已发动……我身负如此重名,不借机龙门跃鲤,怎么着也该坦腹东床?不说去雀屏自荐,又岂敢谦‘齐大非偶’……不出面不是给大家好看?” 他说来典雅,把当前情景,江湖势力,眼前烟尘,世上倾轧,一一列举个遍。田笑也听不全懂,眼中却见到一大片花红柳绿,文彩辉煌,一时悠然神往,不由大叫道:“好风光,好场面!” 叫得自己心里都热望起来,想起了小时‘打皇上’的游戏,谁爬上坟头不被打下来,就可以居那‘九五’之位——只觉人生如此,确实热闹得非凡! 可他这时于一心热闹中侧目向古杉望去,却只觉得他身上气势耸然欲振。 ——咸阳城古旧衰朽,可在古杉一番罗列之下,哪怕他两人身坐陋巷,一时也觉身外一尺之距,就是花团锦簇、触眼欲开;玉螭金蝀、横陈水岸;青楼朱阙、兰台高耸;富贵功名、垂手可拣……可那古杉,却自居崖岸,一身长衫无风自振。看他脸上神气,直欲高崖垂练、深壑松响,让田笑于一眼迷狂中,像更深认清了他。只觉得他似在这满眼锦绣中,登堂上座,眼望堂下,却清瞳如旧。堂下乱花迷眼,堂上的他却依旧秉承古家不求闻达的家训,像又一次让人望到了摔碑店外古家那片古老的树林,只觉森然静穆、古意斑阑,风慨一时如许。 田笑忽哈哈一笑:“你小子,我只怕现在全天下的小子都在羡慕着你这位置呢!” 古杉也自觉神情太过整肃了,破颜一笑,“我却羡慕着你的位置。” 田笑满是不信地看了一眼他。 “田兄无牵无碍,自得一江湖。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心中的江湖浸满身边。这份自在,叫人怎能不羡?” “而我,无论如何自许超卓。一出门,就要碰上别人那泥潭般的江湖的。” “那你不理他们,偷偷地溜了吧?” 田笑夹了下眼睛一笑:“你也别去那擂台,免得我还要去打擂。你直接跟我私奔去好了。” 古杉也笑了:“这主意好!” 说着叹了口气:“可惜我是俗人啊,在这世上还有好多生意必须打理。比如:我家传的在这咸阳城外一带,说起来还真的有千顷良田,不瞒你说,那摔碑店的整个一大片,都算是我家的田。我有心不理,把它直接分给佃户算了,可惜没人肯。他们都说:若分给了他们,到时田租国赋、河工兵役,到时都由谁来料理?那时县吏催租,国赋三升民一斗,一定会把他们剥得只剩骨头。有我古家在这里,多少可以出头硬顶些,县上的官一向倒无法尽力搜括他们的……” “二来,也是我太过无聊,这些年在西北关外,和阗之地,找到个绿洲,碰上几个野老隐逸,助他们移了过去。没想这点举动却冒犯了闻阁老的大主意,他一向还算给我面子,并不深究,没有动用敦煌宿卫去毁了我那‘世外洲’。不过他容忍我也容忍得久了,照过千庭传来的话,这次我要不依他,那无论在这咸阳租种我家土地的佃户小农,还是那些塞外绿州不肯入他那‘闰虎榜’的同伴,他可就不会容情至此了。” 田笑轻声一叹:“只怕还有‘剧秦’之事……” 古杉面色不由一变,看来他哪怕与田笑投机如许,还是不肯轻易道及这么重要的隐秘的。 只听古杉略过不答,只长叹道:“所以,我怎能不怕?” 田笑只听得心下郁闷,破口骂道:“他妈妈的!” 古杉看了他一眼,眼神一转,田笑正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却听他也忽粗口叫出句:“他妈妈的!” 他一向风致端谨,猛地学了这么句,让田笑也不由一怔。 然后,两人不由齐声大笑。 那守摊儿的老人羊癫儿本早该收摊了,但心中似珍惜古杉这般朋友,远远地守着相陪,一直遥遥地看着他俩。这时忽见他们大笑,虽不知他们笑什么,却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 田笑斜眼看向古杉,微笑道:“奇怪,虽说连我也觉得你很好,可武英殿、闻阁老那些老驴们看中你什么呢?难道跟我一样看中你这张小白脸儿?” 古杉也不恼:“是看中我家传的一件东西吧?” “或者不如说,是怕着我家传的一样东西吧……” “守钥人”——田笑脑中猛地想起这三个字,他想起当日疯喉女所言,不由一番好奇重被引动。当日他就好奇,压抑了这么些天,今日算终于有机会问了:“那是什么?” 古杉看了他一眼,似在考虑能不能对他说。然后似觉对他倒大可以放心,方坦然道:“也不是什么,只是从前一个姓骆的和一个姓易的少年手里传下的一点旧物。” ——姓骆的、与姓易的? ——骆、易? “是络驿!” 只见田笑脸上红光一灿,原来、那些传说竟是真的!而那些传说竟还有余韵。他握着面前的酒,忽然想起些小时听到的那传说来的故事……“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难道那一杯酒、一把剑;一场雪,一段歌;竟不是虚拟,竟终可以这样千古不绝吗? 古杉的脸上也忽露神往。 “没错,就是络绎。” “虽然,江湖中人大半并不知道这‘络绎’究竟是什么,田笑只在意它是一缕不绝的传说,大多人却关心的却是它是关联着宝物。‘永闭武库’与‘络绎剑’只怕是最让大家上心的了。” 他微微一笑:“这东西也累我古家好久。为了这劳什子,我古家代代都要跟‘封喉’封家结亲。这规矩却也奇怪,可能祖上考虑,人凡是知道一个秘密、且那秘密有天大干系的话,只怕再也一个人承受不了,总要告诉个什么人才对的,所以古家子孙必须结亲。那东西当初由我古家与封侯爷封家共同护持,所以,也就定下了这么个规矩:凡我古家承继这秘密的子孙,都要娶一个封家的女儿。他的秘密一生只可以跟两个人说,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就是他的妻子。但他们想得也真周到,娶了那封家之女后,那封家之女就要被就此‘封喉’的。代代封家之中就总有一个女孩儿被迫自仰这神奇的哑药……” “可惜,我却从来没听我妈妈说过一句话。” 他面上神气忽转伤惨,等了一下才笑道:“你只看到现在弘文馆弄了那什么擂台,只不知多少江湖子弟以为我四下里招莺兜燕,肚子里也恨我猖狂。岂知,我其实最早为这个就被退过亲的,因为……那封家女孩儿不甘再受那仰药之苦……如今,居然还要被它累着摆擂招亲。” “呵呵,人间怀璧谁似我,平生詈骂且由之!” 他低下眉来微微苦笑,田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原来如此落寞自苦。 田笑几乎脱口说道:“不是的!” ——他认识疯喉女,知道疯喉女退亲可不是为了这个!她要、只是要古杉可以“飞翔”起来。她最不要见到的不是被“封喉”的自己,而是被“封喉”的他! 可他看着眼下古杉的神色,只觉得他虽面上洒脱,骨子里定是个很持重很容易自责的人,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哪怕,那疯喉女当初说与他时,大半的目的也是为“万一他有一日见到古杉时,他……也就由此可以知道吧?” ——还是别白让他徒增内疚吧? 田笑心里凄凉,口里打岔道:“这么多年了,那他们为什么原来不怕,不打主意,任那东西在你古家手里保存如此之久,现在倒突然怕起来了?” 古杉身子微挺:“可能一是因为,那东西在我古家虽代代相传,但从来只是护持,却没有人试图索解他。到了我这儿,生性好动,却曾细细参详,从中得益非浅,而不是像长辈们只视之为文玩,所以才遭忌吧?” 他的语气忽然迟缓:“二是……也许因为我认识了……迟慕晴?” “邪帝无论在人间毁誉如何,但我一向还对之深有所敬。但他与湘西‘排教’与‘有苗’之民一向纠缠太深。这两班人马,在朝在野,都被朝廷视为祸乱根源。我认识了他的女儿,他们自然千方百计也要阻止我们两脉合流,让那东西间接流传到邪帝手里。” 他的语气突转森然凛冽:“所以他们不惜动用天下红粉与名场热衷,与江湖各世家搞出这么个擂台来,以阻邪帝,以阻迟慕晴,以控我古门一脉!” 田笑只觉他越说口气越是凌厉,那种锋芒杀气,却是自己平生仅见。 只听田笑哈哈大笑道:“那你小子索性就入赘邪帝那一门。哪怕满江湖中人都反对你,满武英殿人要讨伐你,满弘文馆人要罗织你,就再加上闻阁老那头老驴好了,我也支持你。咱们且跟他们大闹一场。” 他眼中放光,觉得遇到了最好玩的事儿一般。那架式简直有如一个暴民,闻风欲动,马上要揭竿而起。 古杉笑道:“可眼下,我还是得先应付这脂粉一劫。看他们选中的江湖佳丽,是谁还可以一出手就把我打下马来?” 两人说笑饮酒。 田笑自知功夫上是定不如这古杉了,打定主意要在喝酒上找回本儿来。 只见他们一杯一杯的,田笑只摆出千杯不醉的派头要摆平古杉。 两人喝得多,说得也杂乱。到后来,古杉说的就都让田笑又懂又不懂了。他居然讨论起:这咸阳是什么呢? 古杉也觉得自己醉了,因为,他脑中的思绪已泛滥开来,开始对着田笑随口说起自己平日的感慨……“咸阳是什么呢?” “咸阳是什么?咸阳……那是个让人颇生联想的名字吧?……咸咸的有如汗水;而那阳、该是爆烈于先世的、羿射九日后唯余的那颗最强盛也最暴烈的太阳……” “……那太阳滋啦滋啦地烤,几千年就这么烤过去了……再浓的生命,再多的汗水也该烤干了吧?所以只剩下一群黄垮垮、土崩崩、木渣了脸的遗民,失了水般,在那渐被盐浸了的土地上耕劳着……” “……而那个最初的郁勃的黑色的城市已不见了……故老传说:那个城市曾奠定一代王朝,史上最强盛的王朝……最开始是一场欲望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太子做人质,有商人来贩国,有荆柯来行刺,有秦皇自屠其父……有一切最原始的力与欲望,就是还没有制度,也没有纲常,只有欲望,一种欲兼并天下、四海一廛的欲望与力……” “……据说,是那个叫商鞅的人在这里立下过第一根竹竿,说谁移动那根轻轻的竹竿,就可以得奖千金……那最轻的却成了最重的,从此法度天下,那一线黑色的法度由此成就了一代王朝……” “……那是个极有生命力的年代,最原始的生命力遭遇到最初张的试图弹压它的法度……当最顽强的欲望遇到最严酷的秩序,罗网初张,四处尽是飞鸟……是什么终于造就了史上第一个强势的时代?是那些严刑峻法,还是那些起土骊山隈的可以被组织被限制的生民之力?……” “……可最终,千年晃过、剧秦已亡,生命渐朽、法度亦老……敌势的双方终于同归于尽……以后有汉,无论魏晋,再不是仅以法家制其万民欲力了,有了‘无为之治’,有了‘罢黜百家’……最初敌对的双方同归于尽,它们胶合在一起,化做了说也说不出颜色的墨色……” “……而那些黑,那些曾覆压一城,度量宇内的黑,那些黑色的,以更浓重的色压抑血色的浓墨重典,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是渐渐饱吞了生命,柔化成了儒者的墨汁,借了帝王的躯壳,依着儒者的长袖,从此挥舞?它抽干了欢乐与悲伤,重文叠韵地、繁文缛礼地浸到了天上,污成云,浊成雨,从而再以这样的方式淹浸下整个中国……?” “而那咸阳,却只变成个不再有人留意,墨汁倾尽后被人丢弃的木盒。” 这是古杉的最后一句。 田笑却嘟囔着:“你都在说些什么?原来倒底是你先醉了,要不我怎么看着你人都稳不住了,看着尽是虚影儿。你架不住,就赶快说了吧。承认你酒量不如我……” 他没嘟囔完,就一头倒在那酒桌上,口里流涎,不一会儿打起呼噜来。 古杉还算好,却自顾自的,控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一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耳中忽听到田笑伸了下腰,把胳膊垫到了自己颊下,口里嘟嘟囔囔道:“你小子不错。可认识了你,更让我觉得,还是做我自己比较好……” 第九章豹隐风尘千棺过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人更加快乐——对于田笑来说——除了一块长满了青草的、平缓的山坡。 ……清明之后,渴望谷雨。 这个世界总还有一些如此美丽的词语:比如“清明”,比如“谷雨”。 天上正是薄阴的天,浅浅淡淡的灰蓝。坡上的草也终于长出来了,把那稀薄的绿意连成了片。远远的城池把人世间所有的拉圾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远如反衬,把这郊野衬得越发清明爽静了。 天没雨,可嗅到鼻子里的空气却湿湿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蓝与浅浅的绿润在一起,把整个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湿了的呢。 草坡外有两个人。一个人衣襟飘飘的,可神气却整肃如石;一个人衣着简陋,可神气却轻飘飘的……那正是田笑与铁萼瑛。 这么两个人凑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只是旁人看到会好奇,连田笑自己也觉得怪异。 可今儿他心里高兴——因为,今日、却是铁萼瑛约他一起出城来的。 他们出城已有好几里,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这片平缓的山坡。 他一见之下,那份快活的劲头,就算比铁萼瑛再严肃十倍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只见田笑张开双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打起跟斗来。他的隙驹步不觉间施展开来,昂首挺胸,风吹发飘,让他看着像一匹在时光的间隙中疾走、得空溜到这春野草坡上撒欢的野马儿。 露水浸浸中,他还吸着鼻子。 只听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我要念诗!” 铁萼瑛诧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会笑,“你别以为我粗人就不会念诗。我真个念起来,怕不比古杉还要好!他们那些古旧诗词只合拿线装了,给虫子咬,让书蠹来念,看一眼就古板可厌。我会的他可就未见得会了。就是会,也断没有我体会得深。” 说着,他竟真个念了起来: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罢他大声一笑:“你听过哪首诗会像这首一样,每一个字眼都这么美的?” 那却是首二十四节气歌。铁萼瑛自然也听过,可她还真从来没有感受这么深过。 ……立春以后,便是雨水,此后惊蛰,此后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连绵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个词语都美得如此合恰,寒凉暑热,都让人一念开心,绝无哀愁。 田笑看着远远的那个咸阳城,他们那个世界是荒凉的。 他抱着头,在草坡上躺了下来——而我这个,却美得让人叹气。 铁萼瑛没有说话,自去纵目去看那绿野风烟。 好一时,田笑道:“你不躺躺吗?” 铁萼瑛摇摇头。 田笑盯了她会儿,“多新鲜的草啊。你闻闻,都闻得出草的香味儿来,它可比花儿好闻得多了。真好笑,到了这么个地儿,你怎么还绷着?站得有架有式的,好象随时要练功、或是有人要来索命打架似的。你就不好闲一闲?” 铁萼瑛摇摇头:“我不敢,我怕一静下来,就会悲哀。” 田笑怔了怔。 ——不管怎么说,铁萼瑛现在对他说话真可谓全无避忌了,她对别人想来不会这样的吧? 他静静望着她,心里忽隐隐浮起丝哀愁。 他自幼流离江湖,经行世路即多,往往别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却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别人往往也不过是为了自私罢了。 顿了一下,田笑道:“是为了古杉?” 铁萼瑛愣了愣。 “你是说悲哀吗?” 她好像还是不太习惯这世上居然有人关心自己的心思。 然后摇摇头:“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着她说。 ——铁萼瑛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一向讷言,怎么竟会跟这个偷马小子说了如此之多?就是现在,她似乎也觉得凡他所问的,自己也都可以向他倾述的。 只听她缓缓的,字斟句酌的,仿佛从来都少表达而对表达不太自信,唯恐难尽其意地道: “悲伤……好多时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怕静下来。人一动起来,做事、练功、灌菜园子、教小点的师妹、出门办事……因为人总在动着,好象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静下来,做什么呢?……怎么说呢,身体静了,心里就老不由会去想,这一想,就会想出烦恼来。就会常常让人感到自己的种种不妥、种种不合意、种种自我怀疑、自我鄙视的地方,会发现自己种种的不努力,当然、虚荣心泛起来时,又会发现自己种种不如别人处,种种恼天恨地处,那时,就忍不住会……心里空茫茫的,会不知为什么就有悲哀。” 她静静地说着。 “……我不习惯静,不习惯没有自我保护的姿态。那样,我会被逼得发疯的。那时,我就只有发疯地练功。” 田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铁萼瑛所说的静……那感觉,就像整个世界的尘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尽,当生命坦陈出它所有的折挫与不如意,最初的本真的渴切象幼儿的牙咬着母体的**一样的折磨着你……铁萼瑛说的就是那样的安静吧? 铁萼瑛望着田笑的目光很苍凉,但苍凉尽处,却露出一点微笑来。 “但现在,却是为,怕一静时会想起他了。” 只听她轻轻道:“我从来没想到会遇上他这样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码在这么长时间里在我心里还能保存一个完美的假像。那种感觉,就像是遭遇了……一场真实。让我可以抛开自己所有的自责自卑自怨自怜,所有的不足与缺点,可以放纵地去想:只要可以接近他就好了,把自己的卑微奉献出去,然后有他的光芒照着,这场生命,也就庶几接近于完美了。” 田笑看着铁萼瑛,看得自己心里也寂寞起来。 ——这么说,她是庶几……接近于……“爱”了? 他在听着她心里的声音,也是头一次看到一场爱的波澜如何在一个女孩子心头响起。 那就像,听到整个世界的狂澜正在一个人的心头掀起,整个宇宙的暴风正在她心头掠过,暮合的乌云里忽透过一缕阳光,尔后那光在这世上所有土地的所有麦穗上飞舞……那是一种没有人听到过的声音,夹杂着所有的狂喜与恐惧,让承载它的生命都震颤了……那也是一场生命的华严,哪怕引起这一切的并不是自己。 田笑静静地望着铁萼瑛,想像着她的爱情,如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场完美,他还是感觉到一种如临名山大瀑的快乐。 有这些就够了。 ——又干什么,要嫉妒呢? 静了静,田笑道:“所以,你约我来也不是为了约我,只是想听我、或和我讲讲古杉吧?” 铁萼瑛打量了下他,发现他的口气里并没有嫉妒。 她点了点头。 田笑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就算想要什么,也不要直接说出口。多少虚假一点,给我点安慰不行吗?” 铁萼瑛听出他大半佯装的口气,也就把笑漾到嘴边。 “因为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就不屑问你了。 她的潜台词是不是这个? 只听她微微笑道:“谁叫你是我认得的见过古杉次数最多的人呢?” 田笑不由笑道:“那你找对人了,我可以讲给你一件我亲眼所见,且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古杉的事。” 天上的云变厚了,雨意也越来越浓。只听田道:“你还记不记得得前天夜里的那场雨?那一场‘伐柯’行动,你也曾参加的。” 他脸上笑意渐敛,神色竟难得的略略庄重起来。 “不用否认,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自己看中个男人,人家都是悄悄托人暗地里查访的,哪像你,竟真刀实枪的自己跑了去检验……” 他的目光渐渐转向远处“……那天,发现你也在后,不知怎么,我一下全没了凑热闹的心,不想跟‘伐柯’那般小子混在一起开古杉的玩笑了。所以走开了,一会儿,居然就碰到了邪帝。” 铁萼瑛神色微动。 田笑见到她的神色,接着道:“你别问我迟慕晴的事,对于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发现,邪帝那老儿江湖声名如此凶恶,为人倒大是有趣。后来,他和古杉还小动了下手……” 他挠挠头“……可这些只在传说中的高手具体怎么比试的我也没闹清楚,谁赢谁胜最后都没看出来。这些都不是我要正经讲的重点——嗯,岔远了——我要讲的是那之后……” 他眯起一双眼睛,“和邪帝那老小子分开后,我突然最好奇的是古杉,想看看他们那帮‘伐柯’的人对他还有没有新举动?我追不上他,就悄悄跟着雨水中他的脚踪儿往前走。他的足迹留得可真浅,似有还无,好在我还有一个猎狗也不如的鼻子。” 说着他揉了揉鼻子。 “我悄悄重又追踪那脚踪追踪到那片密林里。还是我们一开始跟古杉对打的那片林子。我发现,一路上,‘伐柯’中人踪迹不见,想来都已被他一一打发了。那时雨还大,可云已下得薄了,有隐隐的光透出来。我发现自己又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片林中空地。这一次,我才模模糊糊的多少算看清了那空地的大小。那儿好有亩许来大,四周都是密林。那里的树,长了只怕都不知有好几百年了。可那块空地上,却一颗树也没有,只有些平坦坦的小草与泥泞。” “古杉居然又站在那里——开始在‘伐柯’行动时,其实我见到他比你们谁都早,那时,我借着闪电看到了他,就感觉他其实是出来练功的。这时,见他又来了这儿,不由就暗地里佩服:这小子可真叫一个轴!中间经过了这么些变故,又是‘伐柯’,又是‘邪帝’的,任谁只怕都会乱了心思,可他,居然又跑回来练功了!” “可我接着看下去,却觉得,他的情形像很不安。那种不安我还真没在别人身上见过。只觉得,他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又像是一锅烧了好久、可怎么烧也烧不开的开水,叫人心里没的发焦。他就站在那儿,焦虑得都像是灶里的湿柴了,着又着不起来、熄又熄不下去……总之,我也形容不出他那时的样子;总那样子很怪,套句文词儿,该叫做‘冰炭交煎’吧?” “我觉得他好像练功受到了什么阻碍,要么是要新创一套什么剑法创不出来……”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好像是在试图独创一套什么剑法,但卡壳卡在那里。我当时只觉他这样的人好怪,你说这世上的剑法还少了吗?只愁多了!相互间争竞才那么多。怎么还有人没事吃饱了撑的非要独创一套才开心似的?” “我分明感到,他先出来是为练剑,但先为‘伐柯’所扰,后来又经邪帝一拦,本来一心的剑思被这一阻碍,又一催逼,竟都拥堵在怀里,逼得他无路可走,所以才这么不安的。” “我从来没耐心呆那么久偷窥别人,可这次不一样。因为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认真于剑道的人,也不知这样的人是怎么练剑的。我只觉得那不安催逼得他越来越烈,那心情甚至像他这样的人都掩饰不住,透过身形的颤抖传递出来。” “我本来不见得喜欢这小子,但那时……”他呆了呆“……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为他难过。只觉得……哪怕就拿整个世界来换,我也不要像他这样度过这短短的一刻。” 说着,田笑的脸色忽然怪异起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倾盆倒瓮的,大得几乎全迷了我的眼。” “我一遍一遍地抬手往脸上抹着,心头一边骂自己的蠢——真没见过这么蠢的练功!也没见过这么蠢的练功还有这么蠢的人在旁边这么蠢的不惜淋雨地看!” “我盯着他足有小半个时辰,小半个时辰里,他淋得跟一只落汤的鸡似的……”他扫了铁萼瑛一眼:“当然,你看到的话,可能会说是是落毛的凤凰……不管怎么说,他那样子很奇怪,又有点狼狈又有点骄傲。而且你要是见到了他那样儿,会只觉得他除了骨头,像什么都被雨淋走了,什么都不剩……” “可我还在那儿傻傻的看……”他像完全陷进自己的陈述里,全没感到身边已落下了零星的雨点。 那雨点很疏,但好大,都要打得人要觉得疼似的。 但这疼田笑全忽略了:“我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走。就在这时,却看到一直宁定定的古杉像是也撑不住了。他无力地挥了一下剑,忽低低叫了声‘不’,然后,他疯了似的。我看到他一把扯斜了自己戴的冠,就那么披头散发地在那儿站着,忽然**了一声……接下来我没看到,因为一道闪电劈下来,然后天地猛地一暗,四周雨密瀑似的下,像一出戏唱到高处,所有的锣鼓没天没地没节没拍地连在一起地响……” “……然后又一道闪电来了,我看到……古杉已倒在泥地里。他浑身痉挛,在那泥地里打滚……我只见到一地的泥水都翻在他衣服上了,杂草、泥浆、碎石头、大雨……他就那么挣扎着在里面……” 他忽然收声,不知是说不下去了还是神思已飘得不见首尾,不得见之于语言了。 呆了好一会儿,他一侧头,才见铁萼瑛的脸上,不知怎么,竟一大颗一大颗地滚下泪水来。 田笑回过脸,像一时不忍再见。 他想起自己那一天,在一天大雨中,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一直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看着古杉在泥泞中打着滚。 最后竟发现,自己原来也……泪流满面。 过了好久,田笑才勉强挣出一个笑脸,强笑道:“妈妈的,我本来跟你讲这段故事,是要好好贬损贬损你心目中的那个小白脸的,怎么倒把你讲感动了。” 铁萼瑛像是看透了他笑谑嘲骂下的心,也不答话。 有一时,田笑叹道:“不管怎么说,这小子让我看到了他风光之外的另一面,也突然明白了好多突然想通的道理……” 他脸色迟疑了下:“他在外面的样子,像你说,真的很完美,总让你觉得……好像是在这不完美的世界里见到一场完美,所以才会有那么痴痴傻傻的暗恋吧?可背地里,你哪知,你的那场完美却原来在泥地里打滚……” “他让你,好像在这无所谓的理想的人间看到一场理想,可到头,你其实不知,自己的理想原来早已自己堕进泥沼里**……他虚饰着光芒,可最后给接近的人看到的却是那……一天飞灰。” “……一天飞灰,一世泥沼……所有超拔、都是沉陷……妈妈的,他居然会让我想到这些……所以,这样的小子,你最好还是一世都不要去碰的。” 他没想到这段话会说得铁萼瑛如此不忍。铁萼瑛心头有如一片针戳,她听得出他是真心实意的在劝自己。这么想着,却忍也忍不住心口酸痛,所以没说什么,就自悄悄地转身而退了。 田笑却没有发现她已走,只是独自在那里说着: “你要是聪明人,就该赶快承认我的好,我会哄得你一辈子开开心心,再无他妈的哀愁。你看,远远的那片麦子也出茬了……” 他双手抱头,仰望着天上。 “你别光觉得只有他那样的人才有诗意,其实,我只是没跟你说过,我也是个画家的。” 说到这儿,他一转头,才发现铁萼瑛已经不见。 田笑苦笑了下,接着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刚才光顾忙着告诉你我是个诗人了。嗯……我其实,我还是个画家。” “但我不是那些庸俗画手,我只在心里面作画……” 他把头仰高了点儿,一直望向天空。 “……就像现在,我看着刚出茬的麦子,就会想起它长熟时的画面:浓得得不能再浓的天,蓝得像果子做的酱;那酱漫过画边上了,底下是金黄得一塌糊涂的麦草;那麦草灿得你听得到爆浆的声响,而那金黄太深了,深过了就有些颓暗;一大群乌鸦正在天上飞过,黑而密的点点儿,点在那一天一地的黄与蓝之间……这是不是一副好画?这个世界其实不需要红,不需要别的杂色,只要黄与蓝,就富足得足以让你一生回望……” 他满口里跑马,都不知跑到几千里远了,而铁萼瑛早已走远,却不知是不是有朝一日,还会转来。 这一整天时间田笑就在那片青草坡上消磨过去。 中午没东西吃,他也不在意,就嚼了嚼草根玩。他知道,像自己这样练过功夫的小伙儿,稍微饿一饿,精神只有更加健旺。 向暮时分,他遥遥地听到一阵吹打,耳朵动了动,细辨之下,才听出那是《喜事近》。 ——啊!田笑猛地想起来,古杉的擂台之争可就在明天了。喜事近呀喜事近,看来真的是很近了。 田笑顺着吹打声望去,遥遥地只见到咸阳城门洞开,门里面黑压压地涌出好一片人来。离得太远,田笑也看不很清。他好奇心起,不由疾跑上坡顶,想看个明白。却见到那些人似抬着什么正向城外自己这方向走来。 天近暮了,田笑枉自运足眼力,还是分辨不明白。他这么个人,心里受不了一点疑惑。当下再不停顿,眼见那批人去的方向却是自己所在山披的偏西北面,当下就下了坡,向那边奔去。 让他奇怪的是,远远那批人所行却并不依道路,只拣荒野里走去。 田笑见他们走得慢,也就不着急,慢慢地往前赶。前面一时有一座小土塬遮住了他的视线,也就再见不到那批人了,但吹打声还是隐隐传来。 他就这么不急不缓地往前赶,只觉越走越荒凉——这往西北一面的地界却只见荒野,没有耕田。只见到焦黄的土焦渴渴地裸露着。偶有一根草,根部也有烧焦了的痕迹。 有好一会儿,他翻上了那片土塬,纵目一看,却见那些人已走近至一两里开外。这批人好有上百人,个个肩上都抬着长长的、方方的东西,在土塬间的小路里时隐时现。天更灰了,看不清那抬的是什么东西。 不一时,只见那批人停在远远地在二三里外的一面土塬下停了下来。田笑只见他们一下消失了,被土塬遮住。好一时,再出来时,却已是依原路而返,只是人人肩上都空了。 田笑再捺不住好奇,快步就往他们撂下东西的地方赶。 二三里的地界,以他的脚力举步即到。不过是翻两三处土塬。他不耐烦再绕路,遇有障碍,都催动身法,直接攀爬而上。 猛地他来到一个高地,视野突然开阔——只见这一带都是水冲出的沟塬地貌,黄土的沟壑纵横交错,中间岸然而立着一些高塬。 苍老的黄土原展开它皮肤上的皱摺,顶上的天灰苍苍的,四周的田野、一打眼之下,满眼干黄。去远了的吹打手已大半停了下来,偶有年轻好事的把只锁呐孤单单地吹起,声韵却更嘹亮,脱离了嘈杂杂的伴音,反得以孤锐起嘶哑,钻出了黄土地,兴奋地直往天上奔着。 田笑一低头,却见脚下是一道宽达数十丈的黄土沟。 那黄土沟里,竟散乱地放着不下一百几十口棺材。 他几乎惊得合不拢口来,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棺材! 那些棺材散乱地放着,质地优劣不齐,有露着白茬的杨木的,有颜色沉重、明显一看就觉贵重的硬木的,还有奇怪的水曲柳的、上面的花纹还露着它曲纹的本色…… 它们都没上上漆,就这么被乱七八糟地抛在这里。 那些棺材明显是空的。棺材之间,正有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年轻人一口口的数着数。 那老人数完一遍,往一口棺材上一坐,掏出竿旱烟来,抽了一口,对那年轻人叹道:“呵,棺材棺材。这装裹人终了的东西,名儿也叫得这么好听,又是官又是财的。” 那年轻人笑应道:“全咸阳城的木料现在只怕都搜光了,好容易赶出这么个数儿。这订货的人,可要把满天下的官和财都发尽了吧?只是这几日,谁家可都别死人,要是死了,一时只怕都找不出棺材来,只好草席裹了就葬吧。” 说罢,他疑或地抬起眼。 “陈爷爷,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没事儿干,一下订下这么多口棺材?” 那老头儿抬眼四处望了望,仿佛提防着什么似的,然后才压低声音紧着喉咙道:“谁知道?哪有一下要用这么多材的!这几天我老思量着,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呀。也猜着,这可能,跟……咱们的古杉有关。” 那年轻人眼睛一亮:“古杉?姓古的传到他这一代全家只剩了独枝儿啊,怎么会用得上这么多口?” 那老人眼一翻:“你别口里没尊没重的——谁说是姓古的要用?他且用不着呢!我也是白思量,猜着可能跟他有关。那古少爷,别人不知,我可知道他对咱们咸阳城是有大恩的。” 眼见他肚里有故事,那年轻人不由凑了过来,一屁股在那老头坐的棺材边坐了下来,两眼热望地问:“什么大恩?您说说,您说说……” 那老头儿似乎也爱说话,磕了磕旱烟管儿。 “那还是十年前了。那时我还没现在这么老,腿也还有劲儿,走得动。我常在甘凉道上收些木材,耳朵里那时听得最多的是江湖中的事——人在外面跑,耳朵不灵哪成呢?所以才听说了这么一段儿……” 他抬起眼看看天色,估量着有没有说这些闲话的空儿。 “你可听说过祁连铁骑?” 那年轻人脱口道:“就是那些马匪?” 老头儿一伸手就握向那年轻人的嘴,口里叱道:“小孩儿家,口里别没轻没重的!总之,就是他们那些大爷了。” “我那年就在甘凉道上听说,他们在塞上打家劫舍腻了,猛的不知怎么打主意打到咱们这儿来。他们远窥上咸阳,准备在咱们这儿好好干上一票。你小,不知道,那几年朝廷有些乱,顾不上咱们这儿。所以,真要给他们得上手,咱们这小老百姓只怕有难了。那时,我听了消息,没心思再去收木头,打定主意就往家里跑。那回,我却是头一次听人说起古杉的名字。” “那时他还没太成名,只听那些江湖中人纷纷传说:说是知道了祁连铁骑们的打算,咸阳城里却有一个人却坐不住了。镖行的人都散了,那人却迎头赶来。这人好象是世家子弟,还只十六七岁,带着一把锈剑,骑着一匹瘦马,就那这么向西直向祁连铁骑的根本大寨赶去。” 田笑远远地听见他二人说话。 因见那老头谨慎防人,故把身形放低,溜到土塬背光处,伸了耳朵偷听。 这时听了那老者讲起古杉少年初入江湖的情形:一把锈剑,一匹瘦马……不知怎么,想象中那个单薄伶仃的少年形像就像在自己眼面前似的,心中悄悄一乐:原来那家伙也还有过那么青涩的时光。 棺材边那年轻人早听住了,见老头儿停口吐痰,忍不住插口就问:“怎么着,他这一仗打赢了?就此保住了咱们咸阳城一方平安?也由此名动江湖?” 他的脸上,却全是一个等闲少年对江湖的向往。 那老头儿却淡淡道:“输了。” 这陡然的一刹不只让那年轻人,连远处的田笑都不由听得一怔。 那年轻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啊……” 那老头儿微笑道:“那时他还初入江湖,你以为他天生的就多厉害呀?你还真不知道祁连铁骑累世的声名。据说他们那帮马匪中,在江湖中叫得出字号,能让人记住的就有二十多个。古杉锈剑瘦马,冒冒然赶去,怎能不输?” “可他虽输了,却烧了祁连铁骑藏得极秘的存粮,削光了铁骑老大最心爱的小妾楚七娘的半边头发,听说还废了铁骑中硬打硬的挛生兄弟耿老二的‘督邮’二脉……我也不懂那是什么;总之,惹得祁连铁骑中人人大怒了。” “一时,祁连铁骑们的苍鹰猎犬,就满天下开始搜捕古杉,这愤意倒把他们觊觎咸阳之心,换成了纯属江湖的个人恩怨。听说,他们那几年,出动了不知多少人马,一时追得古杉天上地下,无所不至。古杉就是从那时开始游历西域的。你看着古杉现在的风光,断想不出他当时有多狼狈的。我后来听说,他被逼得瘦得不成样子,也不知后来怎么熬了下来,更不知后来这事儿怎么平息的……但我老想着,祁连铁骑中人是那么好惹的?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找古杉算账。所以我估量,这次有人订下这么多的棺材中,又把它送到摔碑店方向,多半就是祁连铁骑中的角色。你想想,他们只要听说了古杉现在奉旨召亲,闹得这么风光,还有不来捣乱?” 田笑在旁边把那老头说的字字听进耳朵里,别的一时都不关心,只笑得暗地里直要打跌——古杉啊古杉,好小子,你现下风头如此之盛,原来当初……不知怎么,他一想起古杉当日被追得亡命天涯的样子,对比起他现在古穆清华的气度,不由就大大解恨开心似的,觉得那个一想来总觉有些遥远的影子一下被拉近到近前。 那年轻小伙子张口还待要问,那老头抬眼看了下天色,反先问了句:“你数清楚没有,数目倒底对不对得上?” 小伙子忙点点头。 一见他点头,那老头儿倒急道:“那还等什么?年轻人就是不知轻重!你还想等在这里,等那订棺材的人把你塞进去当瓤子啊?” 那年轻小伙儿被那老头儿骂得又是不服又有点害怕,嘟嘟囔囔地只有跟着他急惶惶地走了,剩下田笑一个人望着那堆棺材还忍不住乐。 他想像到有趣处,恨不得追上时光追回到当日,好在西域关外碰到那个正被追得仓惶四窜的古杉,戳着手指对着他鼻子尖大叫上一句:“原来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身子缩在一个土缝里,没事儿偷着乐,一乐就乐上好半天。 等醒过神来,才发现:有人来了! 田笑已为那老头儿的话引起警觉,这时本能的把身子一缩,运起他独家的“五遁”之术,把身体藏在土缝里,化为土色,只偷送出一双眼珠子来窥探。 却见那土塬四周,深沟里,也没什么声息,呼啦啦地,一下就冒出几十个人来。 那几十人行动无声,也不说话,俱着深色衣,相互之间似极默契,先兜兜转转地把附近搜罗了一圈,然后就有一人去数那棺材。数完之后,那人点了点头,剩下几十个人更不开口,个个从身上掏出一把白骨制的刷子来,这时各找一个棺材,就在那棺材上面开始刷了起来。 暮已拉深,灰重如布,相隔十数丈就只能见到人影了。 田笑只觉那暮色深重得好像一场皮影戏的大幕,而那突然冒出来的几十人,个个姿态僵硬,像那块深灰的布上一个个没有颜色的皮影儿。 眼见那天跟口锅似的倒扣着,扣出的空间里满是锅灰样的暗光,那些人影魍魉一样的薄,田笑一时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鬼气森森! 他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四个字了。 他们原来是在给那些棺材上漆。 ——漆是黑漆。 ——那漆就是他们背上背来的。 这时只见他们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刷着。田笑眼看着檀木做的质地暗哑的棺面颜色变得更深了;森白的白杨木棺材上却慢慢才被涂成黑色,白色的木茬与那黑漆交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而曲柳的在那黑漆还没盖尽时纹路一时变得更加诡异…… 田笑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这是些什么人,干的又是些什么勾当? 而那些魍魉间互相完全不做交谈,只是没命似的认真刷那漆。 田笑只见到他们很快刷完了第一遍,然后一个个伸出手,对向那棺材的板壁,在距那棺材表面数分之地摩娑。催动掌心的热气,迅速的烤干它。 空气里飘浮着烤漆的味道,还有那些人劳碌后的汗气,这两种气味一酸噎一刺喉,闻得让人难过。 他们烤干了后就开始刷第二道。僵直的手与永不停息的动作,单调得让田笑闷得有如自己都钻进了一个棺材。 可那简单的动作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田笑也不知他们最后刷了多少道,又烤干了它多少遍。只见他们中为首的人忽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挥手,那些人又从背囊里捣出了些不知什么来,塞入棺木之中。然后迅速地把那些棺木抬在肩上,一转眼就已开始列队而行。 田笑运起五遁之术悄悄地缀着。只见一路上那些人都不开口。他们的姿式怪异,有两个人抬一口棺材的;有一个人抱着一口棺材的;有两个人左右双肩齐上,齐抬着两口棺材的;更有的一个人就扛着几口棺材的……而那些人的腿像是是直的,平空飘浮出去,膝盖都不会打弯儿一般。 时间已近子夜,田笑这才发觉,他们果然是在向着摔碑店的地界走。难道——他们真的是在去找古杉? 没错,走出了没几里地,他们居然又碰上了一拨同样的人。但两拔人并不掺杂,各背着各自的棺材赶路。 他们就这么默默地在荒野、古塬与农田间穿行。好一时,终于走到了一个山谷,那就是田笑到过的古家密林的后面。 他们赶到时,居然那里已有第三拨棺材队等在那里。他们会合在一起,黑鸦鸦地覆盖了整个空场。 田笑只觉得脑中一晕:妈呀!这世界,像整个地已被棺材盖起来了。 ——“千棺过!” 田笑猛地想起那日招引自己加入“伐柯”行动时,耿细光一见到一片纸钱贴上他衣袖时猛然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接着不由又想起清明节那天见到的一整个咸阳城那到处乱飘的碎纸屑。 ……整条街几乎被碎纸屑填满了……满世界无所名之的白纸屑,都是做招魂幡儿、纸房、纸马用剩的余料……还有被铁钎子捶打过的厚黄的纸钱…… 那纸屑像要把整个咸阳城都埋掉了。 田笑脑中终于闪过了两个字:地藏! ——这该就是江湖中传说最神秘的帮派,地藏了。 那是田笑小时听说,但久已忘却的传说。 传说,只有在碰到生死危亡的关头,碰到并世无两的敌手,“地藏”一门才会发动起他们这劳心费力的“千棺过”。 那些怪人忽然散开,他们乌鸦鸦地弥漫开去,浸漫了整个山谷。然后,越在外围的人漫出得越远,漫进摔碑店这一带相互遥隔的村落。 而山谷内,只见好多棺盖忽然翻起,有抬棺的人一钻就钻了进去;更有好多人席地而坐,他们把棺材置地、横竖耸乱地搁着;又有人把那棺木竖放于地,人跳到棺材顶高高而立;还有人不知疲倦地把那棺材抱着、扛着……这两三百人像一支暗狱逃逸出来的军队,就这么把以古家以中心的摔碑店地界或密或松的覆盖了。 然后,他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开始敲击起棺材板来。 那声音先还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盖下,在棺材里面叩动起上面的棺盖,接着,四周传来鸣和。坐在地上像打鼓一样敲着的,扛在望上像扛钟一样敲着的,抱在怀里像抱琴一样敲着的,还有挟在腰里像腰鼓一样敲着的……那声音聚合起来,竟有节奏,竟成音韵,简直像一整支乐队一般,一声声擂响,那响声传遍了整个山谷,又向摔碑店整个地界弥漫开去。晨钟暮鼓,雷鸣山响,都没有它们这聚合敲击来得震人心魄。那声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却闷实实的,空洞洞的,唤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回响,好像猛地在你胸腔里凭空敲出了好大一块空地,然后让你的心在里面“砰砰、砰砰”,自己也恐惧于自己所发出的回响。 ——这算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排演好的“棺鼓”! 那声响仿佛出自地肺,仿佛来自永远黑沉厚密处,是跟你生命息息相关的,最隐秘最本能的召唤。 又有谁抗得住它如此的催击? 田笑藏身在一个小山头。 他开始恐惧。他正在努力用着“五遁”之术试图把自己也变成一颗树。他的“五遁”之术一向修习得不错,是他闯荡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宝。可今日,他对自己这样法宝也头一次开始没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声,被催出身形,被发觉,他将怎么再逃? 他的“五遁”之术只怕远不能把他化为一具不起眼的棺木。 他在山头上视线很好。透过隐约的星光,只见数里之内的小村子都影幢幢的可见。接着,他就开始见到那些本静默的、已觉入梦乡的一个个小村落开始显露出不安来。这样的山乡僻壤本来是宁谥安稳的,可在这鼓声之下,那些小村落却像从沉睡的缄默中苏醒过来,无生命的树石墙垣都开始显出恐惧不安来。 一盏灯亮起了,是受惊的农人点燃的。 然后,四下里,只听到耕牛被惊的一片低哞。那些鸡犬也警觉了,开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两声后,居然就吓了再也不敢出声来。整个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鸡已开始一窝一窝的瘟死于巢,山林里的野兽恐慌不安的突奔着,可最惊恐的还是人。 只见到四野村落里,一家接着一家的油灯亮起。这些贫穷的农人,平时不到年节是断舍不得入夜点灯的,但这时都不由点起,想来也正有人趴到窗口张望。田笑感受得到他们的恐慌,因为将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从没有过的恐慌。只觉得一个心房被逼得慢慢不依自我控制地跳,这样跳下去,它总要爆裂了或迸出喉咙口才算终局吧? 那声音却越催越紧了,只听得一堆喑哑哑的声音在其间吟唱,不仔细辨别都听不清的。那却是: 咸阳千古地, 城外土馒头; 一人吃一个, 终了陷其中。 田笑只觉得脑子都“嗡”地一响,忽然明白了他们唱的什么。 ——“土馒头”? 那真是田笑听过的最厚实、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声音响到紧处,像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静着,连一根最细的树梢也不会抖动哪怕一小下;突然、乱葬岗上所有的坟头一起开始咧开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颗白杨树一起无风自动地拍着巴掌笑了;忽然,传自地腑深处的**叩响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声音起音很低,忽尔有序,忽尔杂乱,最后混沌在一起,有如一个地肺在这深夜里醒来,在大地深底里一翕一张着,张合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脚下深处的地肺与你的心脉原是关连在一起的,你绝对抵挡不住它这样大力的开张! 这就是他们示威、预警? 田笑只觉气息越来越是浮动,连“五遁”之术也催动不畅,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却觉得,一旦暴露后,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像马上就要被被催化得变成一具朽棺,一个和那些抬棺人一样的人,融入他们的队列,与他们再无什么不同。 那好象是比自己的“五遁”之术更高明的“遁”了。 因为它要连你的魂灵一起遁入到浑同。 ——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浑同! 山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是山腰里离得最近的一家农舍。那家的孩子吓得终于忍不住,开始放声啼哭了。可它的哭声才一出来,不知是为恐惧的大人用所所掩,还是一下被这数百声“棺响”湮没入浑同,只听得接下来只有抽气似的凝咽,像那个小生灵已忍不住,要在这召唤里离开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要会如何了局,一个声音忽然从前面古家的宅院里浮起。 只听得它清朗地道:“你们一定要逼我现身吗?” 空中忽浮起了一声低哑的女子的轻笑:“不错,我接了过千庭的生意,不过这么些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你,逼得我只有使上这招了。” 先前的声音只凛烈烈的震怒:“找我可以,却与无辜乡民何干?” 那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凛冽,刃破长空地在这暗夜里划了开来。 那女子却一声轻笑:“谁让你只是在逃。我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总有让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门,比如千棺过。” 原来……是她! 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谁了。 她与过千庭交易时他也曾在场。 却听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儿是过千庭给我约定的最后一夜。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话,这世上怕没几个人追踪得出你,当年祁连铁骑那些小子们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来,过千庭许给我的珍珠十担,楠棺百口,锦缎千匹,和云南一境的一年的翡翠我可赔他不起。听听这个价,你也该得意地出来了吧?别跟那些软骨头一样的龟缩终老。” 那先前的声音却忽觉默,隔了好久,只听它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这一句字字拖着尾音,分明是古杉那一疲累就多少会沾上点鼻音的独特的口声。田笑忽觉得自己压力顿轻,只觉得那长吟像异域笛音里的故乡、也像故乡月色中的悬想…… 田笑自己的心里一时也振奋起来:古杉啊古杉,快出来!我要看你的剑。 ——即然举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缄口;即然刀兵忽然间已如废铁,腐朽不饶金石,让我看看你的剑……让我看看你的剑! 他长大以来,在久历江湖后,还是头一次如此感动、如此激越、也如此期盼地渴望再见到一柄剑。 可以划破这千棺鼓响的闷沉沉的夜空的剑! 空气里有如突放烟火,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一声声脆响,“你就还藏着,你就还藏着……”那声音像拍着手的笑,像一千颗铁珠打破了一千盘玉盘,像一千个侍女同时在给褒姒撕破一千匹锦缎,它们跳荡不止,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竟同时在山谷间空场里好多处响起。 像一个调皮女孩儿拍着手,在那空场里这里蹦到那里的笑闹。 而那黑沉沉的山谷里,突生怪异。只见黑黑的丝绒一样密厚的夜里,放烟火般的,突然露出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着的萤萤的眼晕。而那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它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的萤萤的眼晕,都是单独地浮出的。它们极美,像烟火一样的绽放,却倏忽炸裂。可那情形也美得诡异,田笑只觉得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破碎的、妖诡的眉眼。 那女子阿芙蓉也不知有着何等样的秘术,竟可以在下面的山谷里突然如放光的单单展露出她的一只手,一只眼,或一截头发。它们都像发着光,莹莹的,可后面却凭空消逝了它本该联同的其它肢体,单提另的呈现出来,像一个画者随兴而至,在这山谷的夜里,以夜幕为画布,这里画上一手、那里画上一眼,多一笔不敢浪费,零零碎碎地竟坚决让它们都成片断呈现。 田笑知道阿芙蓉是在搜索催逼着古杉,可还是不由得不觉得她的身体的哪一个部位都说不出的美,只是这美美得荒凉怪诞,竟让人有些恶心的呕吐感。 阿芙蓉一现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响得更加紧了,好像要给她这残肢碎体之舞打上重重的镣铐一样的节拍。 田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身边的夜空都晃动了一下子。刚才为古杉声音出现,稍得平稳的远远近近的小山村都现出崩溃之感。 却听得一声啸叫,一个人裹着一身月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冲起。 那人头顶戴着一顶冠。 这等高冠该还是可以远溯到秦汉之前的男子的装束吧,时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现就让人不由跳荡出眼。田笑也可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别出,那正是古杉! 这时,他只觉得那顶冠简直就是长在古杉头顶的。 从脑骨上直接生长出来,有的人脑子后面,是不是就会长出这样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着他冲起的身形,只觉得他越拔越高,仿佛一只云雀直冲入云霄。 他长啸已落,可尾音却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只飞鸟振起灵魂的羽翼。 场中情势一时极乱,乱中只听阿芙蓉赞道:“好!” “好你个古杉!当真冠可名为切云,铗自当称陆离”。 古杉却长声道:“何妨冠为陆离,但有一剑切云?” 田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好像传说中的屈大夫这时从古迹中走来,走出冠玉挟剑的风彩。他只觉得古杉那声音有如实体,在空中说不出颜色的混污不堪的布面上摊出斫冰击雪的字来。四野村庄一时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声中小得宁静下来。 古杉的声音把“千棺之鼓”都压乱了,可阿芙蓉的女声却低柔嘶哑,并不曾为他所压制。她的声音,有一种魅软,像瘴气,像这世上放烂的果酒,像富贵已绝后穿朽的绫罗,像蛀软了的藻绘梁木,也像一场艳祸下、僵直前那一刻莫名稀软的女性的尸首…… 那声音贯彻人肺腑的縻烂着。 古杉却沉声一喝,像是给那声音做评注与总结: “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没错,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惊觉,她的声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响中响起,是一片空洞中縻烂的引诱,是绝望中的惑陷,是大地的脏肺那腐软的拥抱。 古杉振声道:“弘文馆这次请出了你们,可谓不惜本钱了。” 那女子笑应道:“他们居然说,我最多只能伤你到七分,而他们要的恰恰也是七分。” “我却不服,嘻嘻,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们的意思做……” ——千棺乱陈中,空气中忽浮现出了一支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支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后面凭空地消逝了躯体。 “……你看,我已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选择,嘻嘻,你躺进去后,我情愿挪一挪地儿,跟你躺在同一口里……” 忽然,她的语意断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还会收你不得?过千庭算什么东西,他敢小觑我地藏之府!” 然后她忽然唱了起来: 角枕……呀……粲兮…… 锦衾……呀……烂兮…… 百年其后……哎…… ……归于……其居! 然后,一场酣战就此开演。 阿芙蓉缠上了古杉,古杉却想先压服那千棺之响。 可阿芙蓉的零肢碎体大法却当真为江湖仅见。它们零零落落的闪现,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对古杉发动起绝命之击。 阿芙蓉可仗的尽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过一剑! 然后,田笑对这一晚的记忆就彻底混乱了:他只记得千棺之战就此发动;绝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响;田笑想助手,却无从助起;那千棺之伏简直就是一个大阵,它们旋转搁置,耸乱排放,就是要召引出地藏中的力量来;那藏于地肺的黑暗却有一丝亲密的狎弄,像在告诉你人生种种,终必成空,万物生长,终归浑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阿芙蓉那美丽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时不时突现一脚,一腕,一眼,一臂……它们皓白着、幽素着、灵动着……单独地抛弃躯体的呈现,各有其惊心动魄的瑰丽,如一地尸水中猛然开出的万古空莲…… ……但它又骤然消解于腐烂,腐烂的过程在空中宛如清晰可见;这是一场图谋已久的湮埋与沉陷,图谋了几千几万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广袖,那冠子像从他脑子中生长出来,而斑阑之意却脱逸出他的锈剑陈铗。 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阑来。却听阿芙蓉也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感:“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只见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的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出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朝下,咯出的一口口血。 田笑不由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自己,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情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中其中哪一个,然后棺盖一合,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地藏门终于得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赶。虽明名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这几日的相知,已情愿陪葬。 隐隐的,他看到了古杉空中的一顿。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明白那身影猛地忽在树杪上蓄势后反击的一弹,已听阿芙蓉色变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何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然后,只听空中一连串儿的轻响,放烟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脚、发、身……零肢碎体,竟再也没那么全的在空中疾现,它们飞聚而来,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这临危一剑。 田笑却再什么都没看清了,没看清那一道孤锐勇决的弧线,没看清那一条轻利绝世的痕迹,还有它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也没看清那一剑之后阿芙蓉那暂得一聚,终于全身呈现的一刻后是如何又零肢碎体地飞散……没明白她飞散后那一声怒极也微弱已极地吩咐: “快退!” 因为他的脑中轰然一响: 共倒金荷家万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万里! 第十章夺擂 初日照芳林, 流光正徘徊。 摔碑店小镇尽头的打谷场上,突地竖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馆从京中匠作监带来的匠人手艺果非寻常,这擂台搭得可大有趣味——随便立个牌枋门楼什么的,因为有成例可循,倒还简单;可这擂台、却须全靠那匠人别出心裁了。 它看着即像彩楼、又像元宵节扎的灯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热闹处流行的戏台……文彩荟萃,民间的花巧与宫样的精致糁合在一起,虽不见得经久耐看,但摆上那么个三五天倒也大是讨喜可爱。 偏这天的太阳也做脸儿,整整送出个好风丽日,打眼四顾,端端艳景。 咸阳城地界的田野风貌本甚荒凉,可摔碑店这一带却草木滋荣。这儿虽无那些通衢大驿的闹热,可赶上这么个艳阳天儿,清早起来打眼一望,照读书人说法,倒真真有点儿汉魏乐府诗里描述过的风采。 擂台两侧还悬着一副对联,那联语还是咸阳城有名的才子齐洛滨撰就的: 奉旨召亲千花竞, 代人做嫁一枝魁。 末一句倒像有些调笑过千庭的意思。 今天是正日子,台下到的人可不少,四下里黑压压一片。那打谷场本在一片田地里,这时弘文馆看古杉的面子,已补了那农户的青苗钱,在打谷场前专辟出了好几亩的空地,还专用碾子碾实了以供人踩踏。 不用说,今天到场的女人格外的多——江湖不乏盛会,间有成名女子参杂其间,可像今儿个,出来这么多女子,环肥燕瘦的、嗔莺叱燕的,却是数十年未有过的。 场中还有些咸阳城本地有闲工夫的妇人。她们多半绞得细细的眉,团着胖胖的脸,一个个正转头转脑地到处在看。 这些本地女人私底下把一个个江湖女红妆狠狠地盯下来,有笑料就记在肚子里,好日后口头评说的;有好的花样衣饰更是狠狠的用眼睛刀一样的剜过去,那是她们能记上一辈子的。 有江湖闲汉却混在人堆里,在那里数女人,看到不知道名号的就暗地里互相打听——原来男人和女人闲起来也真没什么不同:穿不着的衣衫,看一眼也是好的;抱不到的佳人,知道个名字也算得趣。 只是他们得了空还不忘偷偷在本地妇人肥白的地方掐上一把,弄得被掐的又要叫又不敢叫。想象中指间的滑腻涌满全身,却也颇有一种闻着肉香吃光板馍的快感。 环子却在人群中乱窜。 她一身花布衣衫,打扮得格外短小伶俐。 可这伶俐未免伶俐得太过份,都有点捉襟见肘了。 她这身打扮得却像个乡下的土丫头,可她脸上还是一团高兴。场中人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了。脸颊上两酡红晕都浸了汗,浸得颊上的汗毛跟小毛桃似的水嫩,那红晕却是在场的女子们再怎么调脂弄粉也调弄不出的泽彩。 ——田笑一夜没回,所以环子从今天一清早起就满世界里找田笑,一直找到这擂台下来。 她刚到时一抬眼,先被那擂台晃花了眼,接着就看到那擂台之侧原还有一偏台。那台上,一溜儿坐了七八个女子。那七八个女子,年纪最小的也有三十八九,剩下的,不说六七十岁,也好有四五十年纪。只见有鸡皮鹤发的,有木头木脸的,个个面色端谨——弘文馆果然好大情面,竟像把一整部“江湖女诫”都请上了台。 环子一扫眼下没看清,大吃一惊,愣怔中,不觉喃喃道:“古杉要娶的就是这些个?她们难道都要来打这擂台?” 旁边有闲人听了,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戏久不开锣,所有人都正等得不耐烦,就等着有人冒傻话呢。 环子身在外围,这时身边多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二三流人物。他们纯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有人就给她提醒儿道:“你看清楚点儿,那些可都是‘列女传’中的人物。” 环子这才看清,只见那些人个个板着脸,神气间隐有骄矜之气。而田哥哥说给她听过的魏大姑、三九姨、郝婆婆……好像也就侧身其中。 她不由吐舌一笑:“啊!我没看清,一眼之下,都忍不住要跑去给古杉哥哥提个醒儿了,叫他快撒丫子跑的说!这不像比武招亲,倒像是比武招妈了。” 旁边有人刻薄道:“你以为怎么着?你以为最急着嫁的是那些女儿啊,说不定就是她们的妈!” 剩下人都哄哄笑着。 “比武招妈”这四字一时像长了翅膀,竟自己飞快地窜进场中,从这一头传到那一头,东南西北的转了个遍,竟又当了笑话传了回来。 环子发觉自己竟说出了句“名言”,不由大是得意。她抬头看了看台上,盯着听田哥哥说那日曾逼迫他极甚的魏大姑几个一眼,心中暗想,她们个个耳目灵便,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她想着有趣,不由拿眼向那台上仔细瞧着,却只见台上那七个女人脸色更俨然了起来。 环子一脸天真的冲先搭话的那人问道:“大叔,她们也不打擂,都在那儿坐着干啥?” 那人见她一个小女孩子,口头又乖巧,便笑着答言道:“镇鬼呗!你没见凡是村子里搭个戏台,不都是要先供那菩萨的?刚才过千庭把这比擂的规矩宣布了,原来不是所有女子都可上台的,他们虽算做放榜天下,原来天下人尽分几等,所有想上台的女子都要经过这‘列女传’中的人物评定首肯了才有资格。所以说到底,这擂台最终还是他们世家大族的擂台。他们即要把古杉拉拢成‘自己人’,那些出嫁的女孩儿不是自己人怎么能成?” 说着,他随口取笑道:“怎么,你个小丫头子也想上去比武招亲,找个小女婿回去?” 环子摇摇头:“我才不呢。我要我田哥哥上去,把那些姐姐都打败,再把那古杉抢回来,不用我自己出手的。” 没人知道她田哥哥是谁,却有一人插口笑道:“镇鬼?要是迟慕晴那丫头真个来了,她们这些‘孝女经’不知镇不镇得住这个鬼?” 一句话把众人引动了兴致,四下里一时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都在猜那迟慕晴会不会真个来。 环子听得纳罕,心里暗想:迟慕晴?帝女花? 那又是什么样的人,难不成真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 她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到处在找田笑。 只是这台下来的怕不有千几百人——今日来的明面上的主角儿虽是那些女儿们,但护送她们的师长父兄却要远较她们更多出几倍,环子一时也搜不完。 她得空还到处瞧去,只见好些姐姐们或严妆、或淡抹,或素面天然,各有各的一番打扮。 她心里一时羡慕起来。她这样的年纪,却是见到矫饰得过份的越有些艳羡。 这时只见这最多的一干人多在台下,可这多是出自江湖草野或小门小派,真正的世家名门的气派自然与众不同,那擂台外的两侧原还搭得有两排彩棚,想来就是给那些名门世家起坐用的。 环子向那两排彩棚望去,却见其中最打眼的是三座连绵在一起的彩棚。稍一细看,就可知是“晋祠”三家了。韩、赵、魏三家各悬族徽,彩棚之间还搭了连通的木板。其中一个女子穿了一身鹅黄的衫,长身玉立,腮如新荔、鼻凝鹅脂,颇引人注目。 环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就是田笑跟她说过的沐泽堂中遇到过的那个女子,一时对她就有了心结,眉头皱了皱,只是对她不满。还觉那三个相连的棚中另两个女子却要较她好看些。其中一个穿了件蜜合色的绣襦,另一个穿的却是莲青色的曳地长裙配粉色夹衫……环子羡慕着,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听另一边彩棚里忽欢声雷动起来。 她一眼望去,却见那彩棚却比“晋祠”三家的还来得大,棚前摆了执仗,这时却是他们的正主儿姗姗来迟。 听人闲语,环子才知那来的就是那位汾阳王的千金了。只见她一身金碧辉煌,环子正盘算着她绣襦上的图案,她那一身锦绣到处是纹彩,弄得环子看到后来,竟忙得根本没空儿去看她的脸。 只听旁边有人叽叽喳喳地悄声道:“看来传说弘文馆跟汾阳王不和,所以有意斡旋,说合晋祠三家联合一气,共打擂台,要成就‘三女同归一夫’的佳话也不是虚传的。余下的关山度的妹子,华山的掌门女弟子与灌愁海来的朴素英之类的都只是备选罢了。你没看见,今儿,那汾阳王的彩棚和晋祠三家扎得就大有对立之感?就不知是汾阳王的气焰高还是晋祠的声势盛?” 旁边人不由嫉刻冷笑道:“没错,这还比什么比?人家的三姑六婆都已坐上镇了,小门小派的不过也就只剩图个露脸儿……” 场中人多声多消息多,环子因见她田哥哥没来,有意要打听个遍,好等田哥哥来了学与他听的。 可人太多,名字太多,门派也太多,一时把她个小脑子涨得嗡嗡的。 太阳越高了,她晕头涨脑,只觉得一天金色的苍蝇在飞,那苍蝇的翅膀都是金的,因为沾着声名利禄的金粉。她生恐记不周全——这一日所见,差不多是她生平见过的最繁华的人间闹热了。 她只有努力记下那些彩棚中主人的名号:那左边一棚是那关西大豪关山度的,他是来嫁他妹妹“河洛红”的,因为他毕竟出身草莽,想依此跟朝廷打上关联……另有一棚是华山的,来了华山掌门女弟子,听说她打主意要嫁给古杉,是因为年少继位,压服不住口声,所以急需外援……另有“灌愁海”一棚,却是为“灌愁海”现在门派凋零,祖传的剑法传到这代竟生歧义,想找个剑道高手来重稳祖业…… 环子看头都晕了,一时也不胜多记。耳中忽听得一阵锣响,她心头一急:好热闹就要开场了,该死的田哥哥,你怎么还不来! 田笑到那场中时,却已是末牌时分。 他见到环子,却只见她一张小脸晒得通红。 环子什么也没吃,竟已在这儿等了一整天。 一见田笑,她差一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整整等了一整天田笑,这一天、擂台上发生的事太热闹了:她记得一开始锣响后一刻的岑寂;记得后来花红柳艳许多姐姐的登场;记得因为那七个老女人不给一些江湖草莽中女孩儿们姿格闹出的风波;记得后来绿靶子山上下来的幺妹一脸冰霜的背倚着跟着她来的七个哥哥如何与台上的“列女传”中人物冷艳相峙,也记得那一刻全场人呼吸忽紧好像一触即发的局面…… ……她记得过千庭如何调停得让绿靶子山的幺妹最终上了台;也记得汾阳王与晋祠、还有华山女弟子冷冽枫的气派,她们不用上场,场上预选,统共只有十二张位子,却自然而然要预先给她们留下来;记得那些小门小派的女儿们为了给师门一搏颜面,在场上如何拚力而斗,挥汗如雨……也记得那些姐姐们失败时的痛哭。 ……可这些,田哥哥居然都不在! 难得有这样有趣的热闹,有生以来比她最喜欢的过年还热闹一百倍的热闹,田哥哥居然不在! 所以她一定要都记下来好告诉给她田哥哥的。只有田哥哥在场的热闹,才算是一场安稳的热闹,可以让她知道她自己在哪儿。以后也知跟谁追问、不懂处有人解释,有人敲着她脑门最后嫌她烦,最后也不妨碍她眉飞色舞的重述……否则,就像坐着没有椅背的小马札,在戏场看戏看久了只觉累的。 她要记下的太多了,把眼恨不得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渐渐只觉苦累。这时一见了田笑,脑中一晕,发了痧似的满脸通红,满腔子的话堵在喉咙里恨不得一下倒出,却拥堵在喉咙口,一句也挣不出来。 半天环子只断断续续全无章法地乱说了几句:“……有个叫狄红巾的姐姐真好看,可惜被打到台下去了,还伤了胳膊,她没哭,说只是为亡父来了,要为他一搏颜面,我却好伤心……一共十二个位子,可那些名门世家的小姐好多不用出手,位子就给她们预留了,剩下的还在拚抢最后三个……我听说,明天才是决战……田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呢,我背人名都背得累了,就是没见到铁萼瑛姐姐……啊……” 她轻轻**了一声:“……我怎么觉得脑子里有一脑子的金苍蝇在飞,讨厌……” 田笑脸上的神色却是她所没见过的,那神色里,似乎有一种她一向没见过的……冷峻与漠然。 田笑见她被晒坏了,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度气理顺她的气息,接着便用手指掐着她的后脖梗给她刮痧,双眼却有些冷漠地看向擂台上。 ——这样喧闹的名利争夺,那么金灿灿的千花竞艳,夺花魁式的戏台上的虚荣的美感,像环子这样的小丫头一下见了怎么会不脑子里拥堵得转不过来? 他伸手轻轻在环子脖子上掐着。环子只觉一阵适意,渐渐困倦上来,身子一斜,竟倚在田笑的身子上睡着了。 田笑斜揽着环子,静静地看向擂台上,只见到一片衣袂流彩。刀光剑影中,中间拚杀的下有自己那日在沐泽堂上见过的女孩儿陈杞。 她此时脸上却全无自己当初见时的那一片女孩式的静默的羞意,只觉得她脸上干黄,似是累极了,她已战至第三轮,被她打下场的已有好几个女孩儿。 台下她的父亲湘中八极门的陈老拳师却在笑,似乎终于扬眉吐气了一般。 ——昨夜,田笑为目睹古杉与“千棺过”之一战,虽只限旁观,到后来,竟也弄得心力交瘁,不好好睡一大觉竟不足以缓解那种疲惫,近天亮时才找了个地儿合眼,睡到这时方才赶来。 那一战给他的印像太深了,以至现在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在平常他会很得趣味的看的,现在望在眼中也只觉漠然。 这个……一眼望去荒凉得只见到人挨着人的江湖啊! 他心中忽有感慨。 目睹过昨夜的生死一战,像事先在眼前这出戏的彩排前已看到了它的幕后,那真正的拚杀与死生的较力。他终于明白弘文馆为什么确信可以让那些女孩儿家出面打擂、战胜古杉,来夺取这个“花魁”了。这一招“锦套头”真可以摆布得古杉从此以后都抬不起头来。而为了乡亲与他救助过的远在沙海绿洲的不肯入龙虎榜的孽子贰臣,他却被迫不能够不出来。 田笑的眼冷冷地在人群中扫过,只见主擂的、旁观的、帮闲的……严妆的、淡妆的……老的、少的……只觉得他们的脸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分不出什么彼此来,雷同于同一种趣味,同一种声调,同一种喧逐。好像整个人世的泥沙都哗啦啦地在自己身边滑落,金边的祭台上供着彩塑的泥像,釉彩与金边却在他眼里同时剥落,看透了那泥浆沙灰的底里来。 接着,他却在人群之外看到了铁萼瑛。 铁萼瑛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她站在人群外的一个小山坡上。 这时,她也正看到他。 ——如此人海如潮,如此喧声如沸,其间,他们却遥遥互见。 那感觉,似有种在沙与海的边缘、沧海桑田的变迁尽处,小舟搁浅、浪扼一帆时,突得一晤的慨然。 ——万人丛中一握手,举世荒凉如海。 哪怕只是遥遥一见、哪怕只是以目光相握的感受,那种感动却弥漫了开来。 可那感动,就算感动,也不过是一句: “啊,你也在……” “我一直在找你。” 铁萼瑛今天的脸色不知怎么沉峻如铁。 田笑扶着环子,慢慢后退,已退到近前会合的铁萼瑛身边。 “他在哪儿?” 田笑摇摇头。 铁萼瑛的脸色更阴沉了。 但田笑说:“昨夜,我却还见过他。弘文馆重金请出地藏门,我从头到尾地目睹了地藏门阿芙蓉如何发动‘千棺过’与古杉一战。他们也知这最后的擂台一战不过玩笑,凭这些女子怎么最后折得了古杉,所以,预先已准备个周全。” 铁萼瑛的神色不由变了。 她两侧的鼻翼似乎一刻间都崩紧了。 只听她问:“胜负如何?” ——与地藏门的“千棺过”一战,起码这近百年来,还从无一人幸免。 所以这句话她问得好慢,似乎心头正千百个念头齐转。有一个怀疑的、恐惧的声音在心底大叫,她要勉力压抑着才好不动容色地问出。 田笑木然,好半晌,才道: “弘文馆胜了。” 铁萼瑛一双利目猛地逼向他。 她双目灼灼,让田笑一瞬间只觉得有一双铁莲花在她眸中怒放。 田笑沉吟道:“古杉不肯让‘千棺过’扰他乡民,虽最终逐走了他们……” “但、其伤七分。” “弘文馆要的就是这个,他们料定古杉不会那么轻易死,他们也不想他死,阿芙蓉说过千庭要她做的就是伤其七分。所以,最后古杉不算胜,阿芙蓉也没胜,是过千庭胜了。古杉对我说,曾对弘文馆含笑说:除非他们找得出一个打得败他的女孩儿,否则这擂台还是不比也罢。这下,他们只怕可以做到了。” 铁萼瑛脸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僵硬下来,田笑只觉得自己都看到了她面上肌肉一块一块铁一样的凝定的过程。 她冻住了表情,可冻不住眼神。她的眼神中渐渐升起狂悍,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哼道: “他、们、想、的、吧!” ——擂台上的比拚这时已只剩下最后一个位置。 这最后一个位置的争夺已趋白热化,台下的泥土正吐出整整一天太阳泄下的积热,可一阵骚动却从场子的最边缘传了过来,不一会儿,弥满全场,以至台上的嗔莺叱燕,几乎要白刃见血的争斗一时都无人看了。 一时只见人人回头。 铁萼瑛与田笑也受到感染,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 却见一辆彩车,不是从大路上、而是从田野里缓缓驶来。 它从西方而来。 只见那面,在地与天的交界处,初出的麦茬正以青青的嫩意捧承着斜阳的余彩。那方向没路,那车子却是一路碾过麦苗青青,就这么在麦田中破青而来。车厢两边同时不断地撒出些细小银钱来,亮晶晶的闪,似乎在跟着弘文馆比阔,似是在补偿着农人的青苗钱。 ——那辆车子极其华丽,虽相距还远,已让人感到它的朱彩蜚然。 场中的人这时都看到了,那祟光泛彩的车子借了斜阳的余辉,把自己更做了进一层的妆点。人人几乎同时联想到了一件事:这就是那辆嫁车?邪帝为了它甚至不惜砸毁了皇太后的御辇!可它怎么敢来,弘文馆排出彩擂,武英殿环伺左右,可它居然真的敢来! 天色已是迟暮。 彩霞方浓,仿佛天机织锦,那文彩早胜过人间五彩。 而那帝女花,而那迟慕晴,竟真的趁着迟暮之晴;架着一架嫁车,如此逶迤地款款走来…… 人人的心头几乎都想起了这个名字。 人人都为这名字拢乱了心绪。 ——她与古杉间的事,其实没几人知其周详。但那故事,却借了他们的光彩,在江湖中已流布如一场传奇。 擂台上的争斗胜负已分,可这一场的胜出却已无人喝彩。 得胜的那个女子看着那好容易争夺来的最后的一个位置,那是主擂上十二把蒙着锦缎的椅子中的最后一个空位,可惜连她的师友都已注目场外。没有人关注她,一时也无人宣告胜负,司礼之人都出了神失职了,那女子怨忿地望向场外。只觉得那辆车子从天际驶来,车轮辘辘,似乎转眼压碎了她好容易得之的珍宝样的声名,让她的脸上一时忌刻,一时茫然…… 副台上的郝婆婆几个人却同时面色凝重起来。隐于暗处的过千庭与他手下弘文馆中的人,还有密密布防的武英殿的人一时也面色凝重。人人都知道“邪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人人也知道“帝女花”又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即敢出现,那显然就有备而来。他们一时想到的竟不是攻击,而是如何防备。 ……那辆车子却不疾不缓缓,好半晌似才走近,却只在离场外人群松散处还有数丈许的去处停了下来。 那车子好大,八马主驾,八马为副,车厢两侧还有横板。那横板宽过二尺,两侧却共坐了四个侍妇、四个侍女。看那四个侍妇个个都目光凝定,似乎人人俱允称好手。魏大姑几人一见她们神色不由脸上更凝重起来。 驾车的却是个黑而且老的妇人,一头雪白的银花,逆光如蓑,握鞭的皮褶叠加的手上却套了好大一颗祖母绿的戒指,那戒指沉沉的碧,只有苗人才会有这样款式的宝石戒。她另一手握着一根丝鞭,鞭子从首至尾,竟镶得金红璨然。那都是各种宝石在晚晴下焕发出的光彩。 车上四个年少的侍女在一天余光之下,个个也都似莹珠磋玉、眉眼娇妩,一时把满场的人看了个呆。 田笑低低道:“迟暮晴!” 他怀里的环子动了动,似乎醒了过来。 铁萼瑛的脸上冷硬一泛,她忽然飞身而起。 田笑一抓没抓住,只有疾疾追问道:“你干什么?” 铁萼瑛空中冷然道:“趁这个工夫,搅场!” “就算帮不了什么真正的忙,我也要试上一试,我不要他心中摊上哪怕一丁点的不情愿!” 那擂台主台一侧还有一方高台。 那高台孤吊吊地为彩绸所蒙住,它高足有两丈许,或许那就是主擂的弘文馆安排的古杉出场的地方。 铁萼瑛身形扑起,她扑向的就是那高台之下。 她功夫极是强悍,就是连轻身纵跃之术也要较男人还来得飒爽英烈。 只见她的脚在空中一落,先踩的是个江湖汉子的肩膀,然后借力腾起,又以另一人的肩膀借力。她跟田笑的立身处到擂台边原有二十余丈之距,可她踏在那些江湖汉子肩膀上,也不过三五个起落已直扑向高台之下。 只听她身后一片“哎呀”之声,却是这妮子脚下极是用力。然后就升腾起一大片江湖汉子们的叫骂。她最后踏的一脚最重,身子直向那蒙着高台的彩绸扑过去。 这一纵,她跃起已近丈五,伸手一抓,只听一片裂帛之声,那片彩绸竟已被她抓破,随着她身子的坠落,那已裂的彩绸也落向高台下的台角。 一时只见铁萼瑛隆如雏鹰,身后两片彩绸波荡漾地在她身子两边从空披落,衬得她如遨翔于海天之上的苍鹰矫燕。 这一下先声夺人,只听台下被她踩过的人不甘受辱,有几人脱口大骂道:“臭娘们儿,你敢睬爷们的肩膀?” 四下愕然中,却也响起了零星的喝彩声。 只见铁萼瑛脸色铁青,不理那些台下杂乱,目光盯着擂台上那些各得了位置的女儿们,冷声高喝道:“这么就想嫁了?” “我是古公子门下婢女,你们如想要嫁入古门,还需先过了我这一关!” 说着,她弓身退步,沉腰蹲马,伸手向她男人式的袖子里一摸,竟摸出了一根铁门拴来! 那根铁门拴却是玄铁百炼,两端各有一块突起,竟真的是馒头庵中栓门所用。 擂台上适才女儿们嗔莺叱燕,用剑使匕,玩索弄钩,各般兵器,一一俱有,却再无一人有她这般强横的钝器,也再无她这般悍然抽出一把铁门拴的气慨。 只见她双目灼灼,面现莲华,**至极,双眼往场中一扫,把擂台上的那几个已得了资格的女孩儿,副台上列女传中人物,连上远远的迟慕晴的嫁车之上的仆妇侍女,还有暗处站着的过千庭与他弘文馆中人物,个个都扫了个遍。 那眼中睥睨之色,当真连绿靶子山的七个大哥看到了都不由心头一凛。那已在台上获得席位的绿靶子山上的绿衣幺妹见了,也不由眼中腾起一抹艳羡,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样横空出世的一招。 台下已有人认出,惊呼道:“须眉让!” 一时这岔出来的搅局竟把大家伙儿从对迟慕晴突然出现引发的震动中都拉了回来。 只听台下一片嗡嗡之声,人人之间相互打听:“须眉让是谁?她怎么来了?她什么时候成了古杉的婢女?连馒头庵的丑女门居然也来搅局吗?……” 人人只见到铁萼瑛那高台下一站、万夫莫当的强狠,田笑却心头如受重击。他看到的恰恰相反,却是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温柔。 可他此刻心中非妒非恨,却有种怜惜极了的温柔同样也在心中涌动。像是……这滔滔浊世中,这荒凉一春里,有一种与子同怀的感系。 副台上忽传来一声厉叱:“你是何人?今天何等地方,也容你这等下三滥人物前来搅局!” 开骂的却是魏大姑。 她终生未嫁,谨于妇德,一向对人对事极为严苛。刚才迟慕晴嫁车一现,引得万人耸动,已大大引发她的不满。 让她更不满的是自己居然也被引动了:那车子的出现好像都是一场传奇,是自己心底里一直压抑着的从不都不敢让它浮泛起来怕毁了自己妇德修为的传奇。 她为自己的不坚定而更加愤怒,却一时也无法真的主动去招惹邪帝一脉,这时见铁萼瑛居然出场搅局,如何还肯再忍? 只听她一场叱叫,身子已一腾而起,直扑向那高台之下。 铁萼瑛闻声抬头。 好个铁萼瑛,在场纵三千粉黛、她自露出她的本色来。 只见她抬头一望,两眉一耸,两道铁板样的门扉就似从她的肩头横排出来,直要护就住她料定弘文馆安排给古杉出场的高台。 她腰身稍拧,侧面冲向扑击而来的魏大姑,一腔质朴真气涌了上来。 只听台下过千庭几乎失叫了一声:“啊,块磊真气!” ——江湖中失传数百年,当年曾为耿苍怀所创,以为再无由现迹人间的“块磊真气”,居然由一个女子身上显现出来! 魏大姑为人强横,却也端的有她强横的本钱。她本是女子,自顾身份,亦矜艺业,何况今日坐于高台之上,自不便携带兵器。 这时一见铁萼瑛身架,腾起的身子一伏,竟自落向台侧一个魏府子弟身边,从他腰间一抽已抽出一把阔剑!她落都没落地,伸手在他肩上一按,那弟子膝盖一屈,几乎承受不住,魏大姑身影已再度高腾而起。然后只见她腾至极高处,忽长扑而落,阔剑一击,竟是一招“力劈华山”! 山无棱、江海为竭、冬雷震震、夏雪雨……也无她这般的震撼。 铁萼瑛的铁门栓却封挡得严。魏大姑满怀怒气,打定主意,要一剑逐退这突出捣乱的女子于台下。铁萼瑛闻得古杉伤重后,虽面上神色未动,却已铁定了心主要要护卫住她心目中那个……梦中佳偶。今天已打定了主意要久战一场,搅乱这场面,拖得弘文馆全无颜面,第一次出手,当然守得更是严密。 只听“锵”然一声,那阔剑劈击在铁门栓上,然后,炉火迸天地、红星乱紫烟,只见火星与烟气隐隐一绽。 那魏大姑怒喝了一声“好!”身子已二度腾起。 铁萼瑛面色凝重,从她脸上全看不出这一招得失。她生性强项,可真动起手来居然是后发制人的。居然挺立原地,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睛目送着魏大姑翻腾起来的身影。 魏大姑第一招盛怒出手,声势俱厉,气却并不沉。这时一击不中,已知遇着强敌,在空中运起“崔巍”一门独有的吐纳工夫,第二招居然是“夸父东来”—— 夸父东来,以追傲日; 挟山蹈海,其势巍哉! 别人未出声,台下魏府子弟已先骇声一片。 “夸父”一式为魏府秘技,在场子弟多修为不够,虽身为男子,也没几个可以练得下来。这时见魏大姑一介女流,居然运起这般乾纲独振的剑法,不由骇然色变。 铁萼瑛神色朗然一振,只见她曲臂回扭,知道这一剑来势之重,竟把一把铁门拴反归背后,担在肩上,无意中露出了通臂拳的工夫。 好一招“二郎担山”,竟生生把这一剑扛了下来! 只听台下轰然一阵上好。台上两个相斗的虽然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子,可今日相斗,用的却是就算男人也不会冒然相向的悍烈招法,比之之前的莺莺燕燕,大非同日可语。 旁人只听得“锵”然痛响,铁萼瑛手上铁门栓上又冒起一片紫烟,把她衣服都烧灼出一道焦痕。 还没来得及掂量这一招谁得谁失呢。却听那面副台上有人轻浅一笑,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这位小妹妹好强悍的身手。你什么时候入的古家,可是也痴心想着要嫁与你家公子。其实你不用争,台上的这些小姐就算嫁入古门,也抢不了你的地位的。她们一个个花娇柳弱,那些粗使家事,总还要有人干。你安心当你的丫头好了,做得好了,古少爷就算收房,这些小姐们个个贤德,也容让得下的,何苦这样急赤白脸的让人好笑。” 她话说得娇软,行动却快。只见她声未落地,人已立在那高台之侧,一手掠鬓,一手抚腰,姿态明妍,却是三九姨。 她未出手,可这一下站姿却站得极巧,全封住了铁萼瑛左路。那掠鬓之手的小指已扣向了她鬓上之钗。 铁萼瑛心头一凛,情知她是暗器名家。可她心中却也不怕。冷声道:“这话原来也是从《列女传》中抄下来的?” 旁人只见她强横已极,神色间却沉默寡言,没想出语如此冷隽,场内已有人笑了出来。 这时空中的魏大姑吊身主擂的楹上,挟剑下窥。日光斜照,人人只见她手中阔剑上已崩出两个米粒大的缺口。她们三人无语对峙,就在众人以为她们都已不会再动,要口头上先较量几句时,她们三个忽然动了。这一动鹰翔鹤翥,眼慢的人都没看清。然后只见她三人稍静了静,突然又动。 她们三人但凡一动,都来得极快,台下眼力稍差、功夫稍逊的人都不知怎么交的手。然后却猛然定格,各就一位,凝定得擂台上的阳光都哑了,静得场上人人屏息静气。 有着急的看不出胜负,顾不得羞耻,就待要开声问旁边人谁得谁失,却忽听一支龙头拐“得得”的拄地之响,却是郝婆婆从副台上缓缓行来。她扶着一支龙头拐,走到那高台之下,脸上慈眉善目地道:“好丫头,我是认出来了,你是福建馒头庵门下。官师太一向可好?你是她嫡系传人吧?咱们自家人,有话好说。今天你已算名扬天下,有什么解不开的,咱们退下去再说,不必佯言什么古家婢女了,那也太委屈你。你有什么想头,以我跟官师太的交情,总可以帮你如意的。” 她们句句都要陷铁萼瑛入那左性小女子境地。 铁萼瑛却双目视栓,面色不动,更不答言。 可郝婆婆得此之机,已跟三九姨、魏大姑鼎足而立,把她的进退三路齐齐封住。 台下就有人悄声道:“果然是列女,嫁个小辈都环肥燕瘦得列女而侍,排成一排肉屏风;打起架更是列女齐上,厉害,厉害!” 田笑是与这几个女人朝过相、动过手的。当日,为了小白鞋,就是她们迫得他几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里不由担心已极。 可他,也是这时才见识了铁萼瑛的真功夫。 只是,她的功夫再怎么强悍,只这场中,列女传就还有四人。她强挺下去,又挺得了多久?何况还有暗处的过千庭与武英殿中的高手? 田笑急得脸上冒汗,正在转脑筋动诡计要怎么把这个局面搅得越糟越好,是不是去放一把火,还是扒了哪个看客的裤子让他们添乱?他心里一边怒骂铁萼瑛只会蛮干,一边算计着放火撒泼,或污言秽语,把那列女传中几个老骚婆子怎么气得中风当场才好,忽觉得身边环子有异。 他一低头,却见环子的眼睛竟没看向铁萼瑛处,只是直勾勾地盯向铁萼瑛身后的高台之上。 田笑顺她眼光望去,却见那高台之上还残存着一小块绸布挡着,可那绸子为日色所透,里面隐隐现出了一个身影。台下众人都还不觉,他一见到那影子,脑子一闪,才要失声叫唤。台上铁萼瑛四人已重又一触即发,却已听一个声音在那高台上面慵慵懒懒地打哈欠道: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他后面这一声拖得那叫个长啊。真像一个山隐逸士,公子贵少,破落而居,在个竹堂茅舍中睡懒觉才起来的样子。 田笑一愣,心里又喜又气,怒忧掺半。一时心里不由恨极了的暗骂道:好,你正主儿总算来了!现在整个地界已为你闹哄成这个样子,你还装什么他妈的蒜? 可一时他却又忧及高台上那古杉的伤势。 这时只见那高台上绸布一披,细碎而落,整个台面显露出来。 弘文馆这次真是不惜工本,那台子竟是上好花梨木制就的。花梨木曲折的纹路在高台两侧的栏杆上为日光所映,清晰可见。 田笑在那绸布一落之际,眼中还没看到什么,心中却猛地回想起这几日累积于心头的印像:那个参天古木的密林空地间,满身泥泞打着滚的古杉;那个听到送棺材的老头儿口里讲起的在祁连铁骑的追杀下远逃塞外、锈剑瘦马的古杉;那个昨夜他还见过,面对“千棺过”一战,当真“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阑”的古杉……这种种的印像互相冲突,叠加在一起,泾渭分明、天差地别,让他也想象不出,这个将要出来的古杉,将会是哪个古杉? 却见那高台上轻绸飘落,终于现出了古杉的身影。 他今天穿得居然有颜色,黄黄的软绸,丝丝的滑,仿佛天工织巧般地在泻落于肩。腰间也没有束带,越见出那黄衫一泻于地、腰身处微显空荡的柔韧劲挺。他身上别无装饰,只是发上束了一顶古玉制的冠。那玉冠一束,当真显得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 冠下修眉如裁,瞳黯如丸,整个人的光彩不是发散的,而是收敛的。 只见面上为斜日所映,一片金黄,于迟哉暮矣的光中,微微见得到一个男子的脸上应有的细小凹痕。可就是那凹痕,在他脸上也像是古玉的锈斑,正显衬品相的华严。 他就这么洒落落地出场,只有田笑知情知底,看得出他面色的苍白,足证如弘文馆所料,他昨夜已经“其伤七分”了。 古杉忽双手一揖,腰身一弓,拱手向台下铁萼瑛认认真真的一躬。 ——那姿态,真他妈的潇洒,也真他妈的够朋友! 田笑一时对古杉这小子的心态重又喜怒掺半。 他懒得再去看这么个鸟人,平白让自己扯心扯肺,天知道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他能活这么久,用以自保之术想来比铁萼瑛与自己都来得周全。 他盯向铁萼瑛。 ——满场人都被古杉的出现弄了个目炫神迷,只田笑还记得望向铁萼瑛。他一眼之下,已见铁萼瑛眸中隐见迷眩。他要看的就是这个,要看那盈盈湿眼中,要看到那一点料来绝不会滴下的泪花中古杉的影子…… 有如、看到一把良兵在晨起露水中的震颤。 为此,他会感到一阵快意的心伤。为了,哪怕不是由他,而是由另一个男子在这个他在意的女子的天性中引发的美好。 这一切都是美的——哪怕她此时心中眼中,全没有自己,他也要把这美丽的一刻在心底珍藏。 却见古杉一躬至诚,一起身、却也风慨清朗。 场中的女儿一时都直了眼,不少少年子弟却红了眼。却听他朗声道:“弘文馆诸君与江湖列位耆旧为古杉谋聘,拳拳之心,在下心领,就不多谢了。” 田笑一向最厌听这类浮文,却听他说得气度高迈,不温不火,不由也暗暗佩服这小子的本事。 接着,他却在古杉脸上见到了一个古怪的笑。古杉眼睛像在自己脸上扫了一扫,那笑却像是笑给自己的。那一笑里,有促狭,有捣鬼,田笑正没摸清他的门道,却听古杉笑道:“只怪古杉当日放言,只要他们找得到一个打得败我的女子,我就诚心诚意,三媒六聘的迎之入门……” 他的眼睛忽望向台下某一处,微微含笑道:“……现在,你也好来了吧。” 全场人心头微微一迷,不知他捣的什么鬼。 有脑子快的人已飞快地望向迟慕晴那嫁车,以为古杉说得定然是她。 “列女传”中人物神色一变,过千庭却神色一振,他们还正待反应——如果古杉居然敢当着全天下的面与邪帝一脉正式合流,那他们谏劝之余,只怕不得不最后落得个刀兵相见了。 可接下来,人人却见古杉的眼光虽极温和极恬淡地笑着,望向的却不是那辆嫁车,而是人群中。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搜寻去,一时还全无所见。田笑也跟着众人一起在找,好一时,他才找到了,只见一个女子正满面羞涩,缓步靠前。只是她的身形太普通,行动全无练家章法,所以众人都没注意。 她穿着一身蓝布衣裙,缓缓向前,直待走到那高台之下,众人中才有人注意。那高台侧原有一面梯子,台高,梯子也陡,悬得就是直的。却见那女儿望着它微微却步,步履间似都露出怯意,却强撑着,红着颜面,伸手扶梯,勉力往上登起来。 全场中人一时都摸不清首尾,连魏大姑与过千庭诸人都愣怔住了。 那女子缓缓爬上了几级。铁萼瑛面色愕然,正不知要待如何,却见古杉在高台上忽冲她颔首一笑。那笑意含蓄,即有诚肯的谢意,又有谦逊的示意、示意她放那女子登台。 然后,他衣袖一拂,身影修朗一立,随手划出的指风澹然一现。等闲人只怕还没觉得,铁萼瑛离得最近,只觉得那台的四柱已微微一颤。 那台子极高,于匆忙间搭就,没有那么长的木材,也无暇接榫,只是将上好木料用棕绳巧妙的缚住才撑起这么高的。 古杉不着形迹的随手一划,那棕绳却已为他指风所断。 场中识货的人已面色微微一变,却见,更难的是下面的——那古杉的身形依旧巍然不动,所处的高台在他足下已缓缓而降。 那台子降得极稳,借着那棕绳残余的束缚之力,全无倾歪,连梯子也没抖动一下,却缓缓地落向下来,却是他在下就那个正在上攀的女子。 环子个子矮,先还看不到那女子。这时那女子已爬高数尺,身形全现。环子惊“啊”了一声,急拉了一把田笑的衣袖,诧声连叫道:“线线姐姐,田哥哥、你快看,那是线线姐姐啊!” 那高台降至丈许处,然后停住。那女子也适时爬高了丈许,登至了台面。 众人只见那女子一身蓝布衣衫,袖口裙边都染了细碎的白花,那花儿开在这一片蓝上,只觉得白得爽心悦目。那女子姿色并不多么明妍,却面目恬淡,举止温柔,全身上下只妆点了一样银饰,却是于发上插着一柄钗环。那钗只是镀银的,可插在她发上,却让她有种切和她身份的自如感。 这时只见她鬓边见汗,双颊微红,娇娇羞羞,朴朴落落,却也别有一种质朴大方之态。 只见古杉望着她的眼里全都是笑。那笑温和得如暮鸦恋水,一翅一翅全是夕阳暖意。只听他温和道:“线线,你都听清楚了,我答应人,只要有人能打败我,我就心甘情愿地娶她入门。我自知不才,不过,也许你还不嫌我鄙陋,愿意一试吧?” 那女子似旧城小巷中长大的那种小家小户温婉的女子,从没见过这等大场面。 她头都不敢一抬,眼睛除了看着古杉的衣襟的下摆,再都不敢往别处看上一眼。 只见她轻轻点头,极低了声音地道:“我愿意。” 她声音很轻,满场人虽都屏声静气,怕也听不见。 可那声音似又为古杉所护,竟人人都听见了。 那女子忽从手上褪下了一枚顶针,她把那顶针拈于两指之间,然后抬头,眼神明明净净地迎上了古衫的眼,眼中虽还有羞涩,却也不乏坦然。 然后,她一式“支机”,竟像模像样扣戒攻向古杉。 古杉轻轻扭身一闪。那女子却一招一式,分明使出了全套的“织女剑”。 她以顶针为剑,招式看来分明只会这一套,但分明也出自明师指点,只是攻防之间全无内劲,也明显是刚刚初练,仅是个依样画葫芦。 旁边人还在懵懂中,不知这两人搞什么鬼。田笑心明眼利,眼望着古杉脸上那温煦的笑,却在那眼角眉梢间捕捉到了一丝促狭、一丝俏皮,同时却有一丝悲哀。 他心底一时不由开骂开来,把这姓古的臭小子从头到脚骂了个遍:他分明是在耍弄过千庭、弘文馆、“列女传”中人、所有以他为图者、以致本来是来看他如戏、以他为猴者们看热闹的心态呢! 田笑自己心里“呸呸”连声,暗怒道:满天下人只当他家世清华,为人温雅,当真只有自己慧眼如炬,看得出这小子的真形。这招术,分明就是他教给那线线的! 那叫“线线”的女子把“织女剑”才才使了半套,却已把顶针正扣在古杉心口之侧。却见那古杉停住了身形,顿了顿,忽朗声笑道: “线线女侠,你的‘针黹’神功,果然厉害,堪称独步江湖。小可不敌,小子认输了!” 满场怔愕中,只见那古杉伸手忽按住了线线扣着顶针扣在自己心口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线线的手却只是细洁一腕;他手背上面还蒙着一袭黄丝长袖,典雅华贵,轻软可赏,那线线的蓝布袖口却圈着一圈细细碎碎的小白花;他的手捉了线线的手,线线的手却捉了一枚样式朴拙的顶针。 两人一黄衫、一蓝裙,一顶危冠高古、一插银钗婉娜,彼此相配在那已降低了的高台上,却也煞是好看。 只见那古杉以他双目注视着线线的细目凤眼,温声低言道:“那么,从今日起,我愿娶你为妻。从此年年岁岁,风雨冗夕,但图安好,只求静婉……” 台下人张皇失措,什么?这样就算完了?弘文馆安排的连场好戏,江湖中拼杀过几许胭脂,江湖各世家纵横联合,古杉前世那数代藏宝…… 这一场勾搭、一场谋算、一场计较、一场热闹,就这么轻轻易易被他一语交待? 那叫“线线”的女子手却轻轻地一抖,她手中那枚扰乱了整个江湖预期的顶针,就从她手中失落,滚落高台,坠下尘埃…… 第十一章旧都一夜帝女花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田笑和铁萼瑛正坐在离古家旧宅不远的一处土垣上,环子跟只穿花蝴蝶似的跑了来,口里大叫着。 田笑笑道:“你又找着了什么?” 环子举起手来,得意已极地显摆着找到的东西。 ——她的手上是一枚顶针。 田笑不由笑了:“古杉那臭小子风光一世,哪想到被弘文馆逼到极处,肯助他的竟只有一根铁门闩与一只顶针呢?” 说着他斜眼扫向铁萼瑛,低声一叹:“如此轰轰烈烈的比武召亲竟被他儿戏般的草草结束,弄得我都心有不甘似的。弘文馆就别说了,江湖上那几大世家霉头触得也大。我只可惜,我好想见那迟慕晴丫头一面,她有个那样的爹,她这当女儿的一定也说不出的好玩。也不知那丫头现在怎么想的,古杉这样结亲,与那线线就这么算结缡百年,她就不怨吗?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露上一面?” 他本是跟铁萼瑛说的,可接着却见到环子的脸上颇现异色。 只见她搬弄着手里面那只顶针,插口道:“可是、她根本没来啊!” 田笑一愣,伸腿轻踢了环子一脚:“你说什么?” “——她没来?那马车你也看到了,怎么说她没来?” 环子喃喃道:“因为,今天后来场子里好乱,我跟田哥哥想的一样,太好奇那马车里坐的人了,她怎么从头到尾就不出来?古杉和线线姐姐在台上订亲时,我就偷偷溜了。我溜到那马车边上,想凑上去看。却见那马车上的几个姐姐和几个阿姨脸色都好凶,死死地盯着台上,像是对古杉哥哥和线线姐姐都很看不顺眼似的,想活吞了我的线线姐。” “我看得好怕,可还是偷偷凑上前。可再怎么轻手轻脚,还是给她们注意到了。我才要推那车门,就被一个姐姐逮住了。她出手好狠,掐得我胳膊现在都还生疼。” 她想到这儿面上犹有余惊,伸手捋起袖子,细胳膊上是还有圈淡淡的紫印儿。 她自己揉了下胳膊,然后得意一笑:“可是,邪帝那老头出来救我了。我只远远见他在人群中露了一下面,他原来藏在一顶大草帽下,我先都没注意到。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像是冲那几个使女姐姐使了下眼色,她们就不抓我了。我把那车厢门推开了道缝,想看看传说中的‘帝女花’姐姐倒底有多好看,想问问她怎么跟古杉哥哥认识的。他们之间,一定有好多故事,我好想让她讲给我听呀!” “我没想到最后会是线线姐姐嫁给了古杉,这结尾我虽也欢喜,可老觉得她这样……好像很奇怪似的。我不知那古杉是不是真的。我老觉得,他这人奇奇特特的,该娶的好像是迟幕晴那样的人吧。可那马车厢里,居然是空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环子的脸上露出一片迟疑的神色:“所以,旁人只怕都不知道,可我知道,她其实根本就没来啊!” 田笑愣愣地听着,喃喃道:“没来,她竟会根本没来?” 那来的车难道只是邪帝老儿自己搞的鬼? ——从头至尾,这轰轰烈烈的一场擂台一场闹热就是为了传说中她与古杉的恋情。一个是江湖第一骄女,一个却是阀阅中第一子弟,光只他们这身份就让人不由会想起一场传奇吧? 弘文馆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也全是为她。 可她,怎么会、竟然来都没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整个咸阳城有如退潮一般,人一拨一拨地走了。 ——人间尽有热闹地,荒远的咸阳留不住那些渴望热闹的人。只是走的人未免心头怏怏,都挟着遗撼。 古杉对于大家来说,像个于久已淡漠出众人意识之外的荒凉故地上的古物,为弘文馆一朝发掘昭示天下。那比擂召亲就像一场赏宝大会。那样的大会上,婚姻有如定价。无论古杉聘定哪家的女儿,他的身份也就从此有了个明码实价。 可他,最后会居然娶的是那个什么谁都没有听说过的线线。 他由此也就拒绝了定价。 这世上,再没有明码实价的东西更让人不安了。 他居然选择了这样一场收梢!让来看热闹的人未免心中怀了不满。 田笑却想起从邪帝老儿口里听到的几句诗: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阑。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接下来几天,连环子口里都时不时会发出句感慨什么的。 田笑略感好笑之余,从早到晚,关心的却是铁萼瑛。 ——自那日擂台一别,两人就再没见过面。但田笑知道她一定没有走。铁萼瑛似乎在躲着他。也是、萍水相逢,偶然一会,就算这场相逢因为田笑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把这场相遇装扮得有几分滑稽几分热闹,但临了到头,谁又与谁有什么真正相干的呢? 谁又真的在乎谁,谁又能真的绊住谁? 人生终不过是孤独的吧?所以哪一个女孩的心中,只怕都未尝不把思念当做最好的结局。 这世上,有好多事一深想不由都是会心灰的。可以田笑的脾气,以他的年轻,他的热血,不由总还试着在这一片灰灰的天地中挣扎出一点热烈来。 ——凡我所遇,总望执着。 何况,那些是他真正欢喜过的。 田笑有时不由去揣想那个女孩儿的心境:她一生不太合群,但心思却重,她和这么多的女孩儿一起赶过来,到了今日,所有同来者都已匆匆地去了,这时,她对究竟在怎么想呢? ——是不是细细思量起、想想也都算一起来赶海的女孩儿,因为突然有一天,听闻古杉“艳帜高张”,所以也就赶来。那么热望地凭空蓦想着一颗虚幻似的彩贝。人人都想找到它,抓住它,用因自己种种不足而产生的幻望、用因幻望而更加感到的自我的不足,反复煎烤自己……那样的感受,即是焦虑的、但想来也是快乐的吧? 可是终有一天,遇到了、见着了,珍惜了、目炫了;可最终,发现那只贝如此之大而且沉重,它是隐于深海、自我闭合的,是一场自我内恰的不可得。只是因为浪打潮回,这世上不可明、不可解的缘由而一朝现世,可是却更撩起了人们因不可得而更增的渴切。 可你注定搬不动,携不了,握不住……望着了,就注定遗撼。 有如那条有名的长而又长的对联:海水潮朝朝朝朝朝朝暮……绕口令样的缠杂,却说尽了人生的梗概。当那每朝来朝的海水终于无可挽回的落去,那颗幻彩迷梦样的大贝重又唱着世上无人能懂的歌退隐回深海,天地一下子静了,沙滩上,同来赶海的女孩儿都已退去,这世界会不会在那一刻猛的荒凉。触目所见,天与海一样的灰蓝。而留下来独自望海、迟疑未归的女孩儿又会生何等感慨? 田笑还是平生头一次这么细致地揣想一个女孩儿的心事。 他有时踽踽独行,有时急急地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里乱窜,见到一拨拨整顿行装归去的人,他们退订的房子,他们留下的种种不要的细碎的杂物,与咸阳城里居住的人们那热闹散尽后,烟火余灰一样的灰灰的脸。 只感觉——这个世界,终归是如此荒凉。 其实,田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 其实这几天的夜里,他几乎都在暗地里陪着她。 只是今天,他想露面找她谈谈了。 那是一条蜿蜒的旧径,小径伸展一里许的深处就是那背倚小山的古家旧宅了。因为人迹稀少,小径上侵入了青草。路两边是茂密的云杉,树都挺拔拔的往上生长。 古家旧宅三面环山,这条路,卡在通往古家旧宅的咽喉上。 铁萼瑛就坐在那路侧。 时候已过二更,夜凉有露,让呼吸都有如一场啜饮。田笑在夜的暗影里看到她那张眉横两刀、鼻耸一线的脸。他突地冒出来,做模做样的道:“唉,千里搭长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他把那一声“唉”拖得长长的,熟悉他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模仿环子,且学得还真像。 接着,他蹙眉攒眼地更悲重的哀叹了一声:“这个世界、真荒凉啊!” 他学着环子的小样儿,颇有一个小姑娘家头一次半真心半好笑的伤春悲秋的架式。 铁萼瑛一咧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田笑抱膝往铁萼瑛身边一坐,装着很同情的唉声叹气道:“你家公子一结婚,新妇可真不客气,就这么把你赶出来了。你别伤心,小时我也偷着听人念过书,还会一首诗,可以安慰你……” 说着,他拖长声音地念道:“……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铁萼瑛也拿他这涎皮涎脸的小子实在没办法,跟他就是板不住脸。 她在田笑面前惯不做假,低声叹道:“你别闹,我没什么。我坐在这儿,不过是想感受一下他的心思。感受一下,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他是怎么想的。” 只听她轻言细语的道:“……你知道,我羡慕他,却由此……怜惜他。这几天,我从他家佃户口里知道,原来,他从来都不住在那旧宅子里的。从小时,他失了父母后,一直喜欢独住在一个高岗之上。只是这一次,才回到他那只有一个老仆的旧宅。我在想,他在他不安稳的生命里果然打算安稳下来了吗?” “你可能想知道的是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啊,就像前两天听到的一首歌。那是擂台散后的晚上,半夜三更时,我一时也不想回咸阳——那里太闹哄了,便一个人来了这一带。我在这儿四处走着,想找到块地方坐坐,最后找到一颗树。坐在树杈上,可以见到他家那宅子。坐了好一刻,我忽然听到似是遥遥的、有一个女人低哑哑的,用一种风磨铜样的喉咙唱歌。” “她开始还像只是吟诵,有一点点节奏一点点旋律的,我听着好像是:‘不要给我希望,不要让我绝望;给我一个美好,让我永远怅望……’那声音,不知怎么就唱到我心底里去了。” 田笑愣了愣:“疯喉女”? 却听铁萼瑛道:“她那声音可怪,像是要唱给什么人,忍不住要唱给什么人,掏心掏肺的,可就是掏心掏肺也掏得温温柔柔不忍吓坏什么人的;可声音小小的,又不想真的让那人听到似的。我要耸起耳朵细听才勉强能听到。那歌声好奇怪,虽然低哑温柔,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温柔的歌,可细听下却觉得那唱者像疯了一样似的。我听她继续喃喃的像自语一样的吟诵着:‘……不远不近的你,不离不弃的我;好久远好久远的一首歌:所求所溯、在水一方……’我听得心里迷离,只觉得那歌中的意思,真的是能锲入所有人心底的。那唱歌的人,好像唱着她好多年的向往与感系。” “可她的声调猛地一下拔高起来……”铁萼瑛怔怔地抬起眼,似乎用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一晚暗夜里有如实质的声音“……我听她音调忽然转得又缥缈又惨烈,不再是我们听惯的口语了,而突然变成了一首诗。” 然后,她低低学唱起来:“蒹蕸苍苍,白露为霜……” 蒹蕸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回从之, 路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这本应凄迷的歌不知怎么,在她口里描蓦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亢与激昂——那徒劳与寻找,溯游与溯回,顺着水与逆着水,徘徊复徘徊,自己都厌弃的踯蹰,该是灰心到凄婉的,可却让她唱出一种只属于一个人生命的战斗般的激昂——属于一个女子的一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战斗,把田笑都听进去了。 铁萼瑛疲乏地垂下眼,好像,那让她凭空望到有如实质的歌声已钻进她心底,铭镂其间了。 “我不知是谁唱的,但我觉得,那是最好的总结与安慰。” 田笑这么贫嘴薄舌的人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在浮世的啼笑中,他常能读到自私与虚假,可以嘲弄讽谑。可当真正的悲喜在此无常而有序、希望与绝望之间如此真实的呈现出来时,连他也感到一种不忍轻玩的高贵。 他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只觉爱她、爱她的那场怅望,与那怅望中所显露的渴慕高洁的情怀。 “可他也在泥泞中打滚的。” “那比在灰尘中打滚好。” “灰中打滚的是驴,泥中的那是牛了。可我更喜欢驴,小时候,听老人说,牛虽然大,可它眼睛中望到的人特别大,所以怕人;驴虽然小,但它眼睛中看到的人小,所以瞧不起人。我就喜欢它倔倔的瞧不起人。” “我更喜欢命中注定必将生长于沼泽的马,尤其当它身为骐骥,却不得不卧于泥水间时,我渴望看它在泥水中的挣扎与抖落泥水的飞。” “马都要钉蹄铁的。” “那是把最硬的规则践踏于脚下。” 田笑一怒:“可它居然拿一只顶针套上当了自己的嚼子,只缺一根铁门闩来抽着它好让飞奔罢了。” 铁萼瑛却不跟他生气,冲田笑微微一笑,用一种田笑式的饶舌的话说道: “你要骗我相信你是在嫉妒吗?” 田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那看你是不是在暗示给我你毕竟是为了这嫉妒而高兴的。” 铁萼瑛冲他夹了夹眼,这调皮的神情看来也是学自田笑的。 田笑不由大笑,“快谢谢我。要不是有我,看,你在如此失意之下,该不知怎么伤心呢!” 铁萼瑛想了想,目光看向远方——也许真该谢谢他?这世上,也真的只有这么一个人居然关心自己是不是伤心,是不是爱着,是不是会快乐了。 田笑看着她眼中神情,他怕的就是这丫头无论什么事都郑郑重重的,他怕她一开口真郑郑重重地吐出个“谢谢”。 那两字不能轻易说的,因为它们好像两扇门,一旦吐出,就似两扇门扉重重地关上了,从此门里门外,天遥海隔。 铁萼瑛回过眼来,嘴唇轻启,还没发声,田笑就一伸手捂在了她的嘴上:“千万别说。你要说了,我就跟你急。妈的,我这是自己给自己设圈套呢。那两字,只合古杉那王八蛋小子开口对关心他的人说,看起来很客气,其实是冷漠,简直是对着你的脸重重地关上他家的门。你可不能说,哪怕你对我说:我就是个混蛋呢……” 铁萼瑛由着他握着嘴,眼睛看着田笑,先有些迷惑,接着却了然。 她眼垂下来看着田笑的手,这还是田笑第一次跟她肌肤相触,情急之间没思量,这时猛地不好意思,收了手,有些惭愧的,讪不搭的,接着心底却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发怒起来:该是她害羞的,自己羞个什么劲! 这时,铁萼瑛却脸上笑笑地说了句:“你是个混蛋……” 田笑一愣,可接下来,却只觉得心里的花都开心地开出来了。 两人一时静坐无语。好一时,田笑用胳膊肘捅了捅铁萼瑛:“喂,你就一直要在这儿尽坐着?人家新人入洞房,鱼呀水呀什么的,你充哪门子外围子防护,他真的收了你当丫头了?” 铁萼瑛怒道:“你瞎说什么,他们俩直到今天还是分房睡的。” 她这一句说得急,说完才见田笑怪兮兮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脸上腾地一红。 想了下,更是红得紧了。 她生怕田笑不知深浅地继续奚落,忍不住情急口快地一句说到根底:“你不知道,古杉与封家婚约已破后,就坏了他家先人与江湖各大门派前代之约。如今,他违了那弘文馆与闻阁老之意,娶了线线,江湖各大势力已完全有藉口再不遵守那前世之约,可以明明正正的出手夺他古家所护之宝。他现在这样,虽摆明了娶了个小家女子、以示退隐江湖。可别人岂肯放过他?以我这几日的探听,只怕今天晚上,就不只要有一拨人出手,要明火执仗的来抢他护卫的东西了!” 田笑听着一愣。 他与铁萼瑛刚才无论深语绸缪,还是浅言调笑,都毕竟可归于呢喃儿女语,私私悄悄的,让他大是快活。没想到这一句之间,把整个昏噩江湖、波诡人世重新又拉到两人眼前了。 身边的杉树刚才像还绿挺成青青一碧,这时夜色下,田笑发现它们像原来不过是鬼影幢幢,真的不知埋了多少阴险腐恶。 “这样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古杉如此退让隐忍的程度让田笑都没想到过,心里一时不由代他大为不平。 铁萼瑛点点,一眉一眼,全是苦笑。 忽然,她身子倒跃而起,口里冷喝道:“此路不通!” 她语音未落时,已然出手。只见她斜斜地飞退两丈,身影如苍鹫倒搏,斜肩、踏步、横肘、出招,一把已掣出了她隐于袖内的铁门闩。 那把重浊的玄铁之兵在她手中发出一片乌沉沉的光。铁萼瑛可不是什么温淑女子,她一向爱得切,也恨得切。 来人一共两人,似是探路的,她铁门闩一下横拍,只听“咯吧”一声,已生生拍断了一人肩骨。 那人痛得一哼,抽身就退。旁边一人见她强横,撮唇就打了个呼哨。只见暗影里,呼啦啦一起涌进了十几个人。 田笑在那里也坐不住,“隙驹步”一施,人已到了场内,只听铁萼瑛低声道:“这批人我早盯着了。今晚,有无数豪强打定注要要来劫宝。嘿嘿,那时才是一场好拼。这些个,都是江湖宵小,听了消息,结成队想来拣现成偏宜的。但在我‘须眉让’眼皮下,他们有甚么便宜可拣?” 这批人果然是江湖宵小。铁萼瑛情知今晚还有恶战,先发现时本不欲出手,但被田笑一问问得心头激怒,要先拿这些宵小煞煞气再说。 她心中苦闷,手下更不容情。那帮乌合之徒怎当得她与田笑联手?一时只听得痛哼一片。 铁萼瑛出手极重,往往一招就折了来人一肩或一腿。只听那些人口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假男人,臭婆娘。你家古杉跟别人已钻了一个被窝子了,怎么,你闲得慌,要找大爷们煞火气……哎哟!” 最后一声却是已着了家伙的痛哼。 见铁萼瑛强悍,这十几人打不过就逃,三下两下就已被他们驱逐干净。 铁萼瑛与田笑一时静了下来,铁萼瑛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低声一叹道:“今儿的月好小。” 那天上的月是好小,像一把镰刀磨啊磨啊,磨得全身都残了,只剩下了薄薄一刃。 铁萼瑛望着天上那薄刃样的凶险的锋芒,低声叹道:“一会儿来的,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今夜情势,再不比当日‘伐柯’行动。那些人还是些少不更事的少年子弟,今天来的,只怕都是老手中的老手。” 说着,空中已传来一声枭鸣。那分明是人扮的。 然后,远远斜岔的密林里,已见到一个人影突地腾起,在月色里飞度。 铁萼瑛抬头看了一起,双臂一掠,已耸身向那人影追去。 古家旧宅其实只是个规模很小的两进院落,方方正正。 时已三更,那宅子就沉默于山月下的暗影里,打眼一望,平庸至极。 那宅子连院墙都是土垒成的。让田笑远远看到,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传名于江湖的、声誉如此卓著的古家的故宅。 那宅子前面有一个小方场。 方场宽窄好有一百余步。场子上也没有铺砖,而是直接垫着夯实了的黄土。 再外面,四周就俱是密林。 这是个无风的夜,密林里千枝万叶,此时却哑然肃静。 田笑追随铁萼瑛一到那宅边密林。 刚才见到的人影已隐身在这片密林里。 他们两人猛地定身停步。天上月好小,四周都是万物吹息之声。但田笑知道,就在静寂的这万物吹息之声内,浑杂的定有人声。可是以他的耳力,几乎不可辨闻。 他料不定这古宅周遭的密林里倒底有多少个人。一个?两个?四五个?还是十几个? 田笑深深吸了口气,只知那些人如动时,铁萼瑛如果一定要出手相拦,那么,他今晚所遇之险境料必是平生所未经。 只听他低声叹道:“喂,你今天一定要护这座宅子吗?” 铁萼瑛没有回答,只是在调息。 那是一种独特的呼吸之法,她似在数着自己的停息要瞬息入定。 田笑道:“只是,今晚,可不比当日擂台上与魏大姑她们几个的女流之争。她们当时明里出手,再怎么,也要顾及物议。今晚的一切,可都在暗处。何况,以眼前所见,来的可都非同一般好手。” 铁萼瑛调息已必,轻叹了声:“他这一生,料来处处风波险恶。今晚,这个他一生中也只有一个的今晚,我怎么拚了也要保他个平静安宁吧?” 田笑便不再说话,肚子里面却不免腹诽:哪个晚上不是人一生中独有的晚上?哪个晚上又能够重来? 女人要傻起来可真是没边的! 而当个男人就是命苦,命中要注定陪着一个女人做些傻事,不做就不开心似的。 接着,他展眼望向那密林四周。心中兽般的警觉越来越深。他开始担心起来,他不是担心他俩儿,而是在想:这密林里,真的不知有多少高手在伏伺,且看样子是有谋而来,至于利益瓜分,彼此间定已商妥。而古杉,就算他一剑超卓,可以他当日在“千棺过”手下落得的伤势,真度得过今晚这一劫吗? 大家似乎都在熬着。 田笑与铁萼瑛隐身在一株老槐树上。槐花已吐了蕾,暗夜里幽幽的香。那香在这时却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 看来林中人对古宅必然心有戒意,一时还无人愿抢先出手。 猛地,天上微云遮月,一条人影突地从密林里纵跃而出。 铁萼瑛一声轻喝,人也跟着纵出。 然后,只见他们两条人影才出密林,就在古家门前空场上空交合在一起。空中传来一柄剑与铁门闩交会的“叮”然一声。 可仅此一招,那人返身即退。 铁萼瑛也退。他们两个似乎彼此间只是要试试彼此实力。一招之下,竟都重又纵身密林,隐于枝叶之中。 田笑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才数到第三十七下,突地又是一条人影跃出。 铁萼瑛附骨而至,两人在空中又是一交手,然后,那人返身即退。 ——这人的出手却明显不同,显然并不是先前一人。 铁萼瑛怔了下,在空中一个跟头,也倒跃入林中。 不一时,又见第三人跃出。 铁萼瑛再次拦阻。 田笑至此已明白,对方分明是在试探,他们见突袭古宅居然受阻,是要测算阻挡他们的究竟有几人。 这时连出三人,见对方只有铁萼瑛一人露面,那人却并不纵跃而回了,而是在那密林边际,空场上空与铁萼瑛缠斗起来。 田笑只见那人兵器甚是奇特,好像是一对铁翅。那人虽蒙了面,田笑从他兵器上也还是一眼认出那分明是“麒麟翅”! “麒麟翅”翘楚三秦,是“太阿门”的叶风超的拿手兵刃。可让人惊怖的还不在这里,而是叶风超分明还不是这批人的首领人物。 田笑远远看着,只见铁萼瑛与那叶公超已斗至炽烈,她分明已尽全力,但场面居然还是胶着状态,两人争杀不上千招只怕难分输赢。 林中忽低低一声唿哨,只见前两次跃出的人同时纵跃而出,与叶公超同攻向铁萼瑛。 好铁萼瑛!一把铁门闩当此强敌,居然还使了个风声霍霍。 可毕竟她已渐落下风。 田笑初时本待纵出相助,可一转念之下,已明白那些人的用心。他们分明要围点打援,诱出所有阻碍他们的人,再一举歼之。 也许他们还想直接诱出古杉。看来他们对那看似平平常常的古宅似乎心有戒意,不欲轻践险地。 田笑只见铁萼瑛在场中,左支右绌,渐渐力不从心。 当此之际,田笑再不能袖手。眼见那些人分明已打定主意要伤了铁萼瑛,好逼出阻碍之人了,口里一声轻叫,就已向场中扑去。 可他的人才扑出,密林中就另有两人跟着扑出。 田笑一见那两人身法,就知已遇着平生大敌。 他们只来一人,想来就足以把自己缠住。为什么偏出两人?想来用的是攻心之术。 田笑情急之下,“隙驹步”斜逸而出。 今天,他算是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生死大难了,再无掩藏,从小学的“五遁功夫”与偷觑到的“清吹剑法”也被他以拳代剑施展出来。 铁萼瑛见田笑已被迫而出,便疾向这边冲来。 她要与田笑会合。可在那五人缠斗之下,田笑发现,哪怕自己“隙驹步”独擅一时,要真的想跟铁萼瑛会合在一起,也是千难万难。 真真一场好战!田笑连打带逃,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好容易才和铁萼瑛会合到十步之内。 对方五人呼哨一声,却把两个合包围入一个圈。 只听一声轻“哧”,却是对手“麒麟翅”得手,已划破了田笑衣服。 铁萼瑛猛地扑上,反手一闩,已打落了叶风趣的一柄麒麟翅。 可她不顾自保的相助,却让对方一人得隙一拳直向她后背击来。 田笑亡命地合身一扑,已把铁萼瑛扑倒在地——自有“隙驹步”以来,只怕还无人施用得如他这般狼狈,只见一地尘烟蓬起,竟成了一门“地淌”功夫。饶是如此,那拳风犹未全躲过。铁萼瑛才一挺身抬头,田笑一口血就全喷在铁萼瑛颈项里。 好在两人终于得空背对而立。 铁萼瑛见事已至此,只怕今日,真的要把命留在这里了。只是无端连累了田笑。 她抬头向那古家宅院看了一眼,只见那宅子里面人声阒寂,似是根本无人注意院外竟有这样一场好斗。 可接着,她却感觉到背后的一阵温暖。那是急战之下,田笑疾退时,与她背部相靠在一起了。 田笑忽低声笑道:“老婆,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不只身逃走?” 铁萼瑛见他在如此紧急之下,还恣意玩笑,不由一怒。 可这一语之下,引动得她不由想起平日田笑涎皮涎脸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开心起来。 只听田笑笑道:“我等了半天,就在等你发问,好有好大一套的舍生取义、生死不离的话要说给你听。哪想酝酿了这么久,你问也不问,真真白把一条命送给了你,你实在好狠地心肠啊!” 他故放悲声,可装得再悲,当此生死,骨子里还是这般没心没肺。 铁萼瑛在这生死之际,被他逗弄得也忍不住心情略松,出招反而流畅许多。 对方之人不由“咦”了一声。 只听田笑叹道:“唉,我好命苦。老婆看上了个野小子,为了那野小子洞房安稳宁可拚了小命,我还得傻傻得跟着。你说我命苦不苦?本想着当着那野小子的面让他看看我有多情深义重,羞煞他的。哪想那野小子露都不露一露面!” 说着他咬牙锉齿地道:“龙配龙,凤配凤。我老婆这般心狠对我,在心里面偷他,他又这般对待为他宁肯舍了命的我老婆,他两人真真针尖对麦芒似的狠呀!” 接着,他却忽然颜一变:“啊,你竟出来了!” 他这一句叫得惊愕已极,装得像得实在不能在像。 有他前面那样一大段话铺垫在先,围攻的几人一时也不由不信。 那些人真正顾忌的也只有古杉。这时一听之下,人人惊凛,忍不住手下略缓,都想回头一望。 田笑得此之机,突地欺步向前,一爪就向对面一人脸上抓去。 他的功夫本成于里巷,根本不顾风度,这一招全是泼妇拼命似的凶狠。那人下意识一避,田笑已一脚撩向那人裆底,口里骂道:“叫龟儿子你也陪着老子绝种!” 那人惊“哦”一声,不由抱裆倒地。田笑双手成了个肘锤夹击,就要夹在那人颈侧。 可旁边的人已缓过神来,那使拳的人一拳就擂向田笑脑袋。田笑一闪没闪利落,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眼里直冒金星。 他似是被打糊涂了,接着一脚竟向铁萼瑛踹去,口里骂道:“臭老婆,一心光想着野小子,我踢你屁股。” 这一脚被他踢个正着。铁萼瑛不防之下,没料到田笑这全力一踢,人已被他踢飞而起,直扑向古家宅院。 她一脱包围,田笑就已陷入苦斗。只见他百危之下,犹冲铁萼瑛叫了一声:“臭老婆,进宅子,古杉正伤着呢,你拖了他快走!以后百年好合,生下个胖小子,看他笑时,别忙了你的笑老公就好了!” 铁萼瑛平生极少落泪,这时在空中忽忍不住两大滴眼泪长流而下。她返身欲救田笑,密林中忽有六道人影突地飞进,竟直取古家宅院。其中一人转瞬间追上了铁萼瑛,把她直逼回田笑苦斗的圈中,余下五人,都向那院墙扑去! 田笑见铁萼瑛重又被逼回,长叹了一声。接着见她脸上挂着的泪,竟又笑了起来。 他伤势不轻,这时肩上已挂了彩,头上也遭了重击,却忽拍手笑道:“我不亏。不管怎么说,今天咱们死就死了,你是跟你死在一处的。” 他亮晶晶的眼睛回眸一望,跟铁萼瑛的双目电光石火的对了一下,虽仅只一下,可眼中全是笑意。只听他笑道:“而且,在你临死前,脑中想的也毕竟不全是那臭小子,还有我!” 他这时双手互击,用的却是“五遁”之术,却见蓬地一下,场中冒出一大片黄烟来。只听田笑笑道:“你敢打我头,怎么我也要扇你一巴掌才走!” 只听一声脆响,他一耳光扇在了那出拳悍厉的人的脸上,伸手一拖铁萼瑛,就待借他这“五遁”术中最绝的一招“风烟遁”突围而出。 他料定古杉此时未出,不是伤重,就是古家宅院必有所恃,所以要向那宅院突进,好与那古杉并肩而战。 可这时,那五人已扑至古家宅院的墙头,院里居然全无反应! 田笑心头一空,已近绝望。 可这时,空中忽然响起了一串铃响。 那声音,有如鸾凤和鸣。 却见,那才要翻过院墙的五人忽倒跃而回。他们掩面疾退,伸手同向空中出招。可他们头顶,黑青青的,似乎什么都没有。 田笑向那空中一望,他练过遁术,习过魔教诸法,先什么也没看见,接着却见着了他平生见过的最绝顶的遁术! 那空中分明有人,只是一身黑衣跟黑夜粘在一起,有若透明。 接着,在这一片墨黑中,一条彩练突地凭空腾起,赤、橙、黄、绿、青、蓝、紫——自持彩练当空舞!那人居然要隐就隐于黑色,隐于夜浓,隐于无形。 而要现,就现出如此瑰丽的虹彩也不及的七彩! 那彩练在空中爆开,如同炸响了一天的烟火。那烟火经久不散,红成烫,绿成油;青如飞烟,蓝如秋水;黄得有如贮存下来的一秋的阳光,橙得像桔林熟透,霜树尽染后那一眼饱满的甜橙;而紫却紫得可以如此矜贵,有如北斗斜横,水晶溅夜,紫微宫飘出的紫色帏幔……它变了形的,有如幻魅的在夜空中开出花来。 追击田笑的几人已忍不住脱口道:“啊,帝女花!” ——原来是迟慕晴来了! 摔碑店外,如此热闹的一擂,她都未至;古杉与线线缔结百年时,她都未至;满世界以为她必至时,她都未至;她那邪帝老爹不惜砸了太后的凤辇,专给她打造出一辆文彩辉煌的嫁车,她都未肯一坐…… 可居然,在古杉成婚之夜,她居然来了! 居然由她来力阻这一夜江湖诸多老手联袂对古杉的逼迫! 接下来的这一场斗宛如田笑所见过的最精彩的烟花盛会。 迟慕晴匹练迎空,虹飞百度,如天女初临,谪仙降世;当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江湖第一骄女,她果不愧此称呼。 直到好久,那一场烟花散尽,围攻古宅的十一人尽数刹羽而退,那场烟花也突地散了。 田笑与铁萼瑛久久迎望着夜空。 这一夜的天突然于彩练消失后,青透如碧。无数的星星在上面眨着眼,田笑真还没见过一场夜空可以碧青得如此之透彻神秘,如此的安宁静好。他忍不住轻轻握住了铁萼瑛的手。 他们两人坐在古家的院墙的墙头上,只觉得彼此的手心温热。然后突然感慨,突然快乐,那场奇迹扫过之后,他们还是平平凡凡地活的。 尾声:定红灯 “你说他为什么不出来?” 好久,铁萼瑛低声地问。 “是不是,他知道迟慕晴一定就在墙外,一定就在护持着他,所以他才坚决地不肯出来?” 如果是那样,那这两人,又该是何等样的奇情? ——而古杉这算什么? 墙外,有他虽未只数面,但分明生死以赴的朋友;有为他拼着命的铁萼瑛;有那个传说中与他有着不知怎样一段交往的女子;他竟如此淡定不出,是不是真的打定主意“息交以绝游”? 他也许真的怀了一颗澹定的心,也许真的想从此平静,但像他这样的人,一切就真的能如他所愿的就此终止吗…… 铁萼瑛把双手交叉放在两腿前,田笑用双手支着院墙。只觉铁萼瑛生死危机过后,面上的神情很不宁定。只见她眼波恍惚,迷迷离离地道:“才几天啊,那么一个擂台,那么大一场热闹,那么多苦心的算计……可一转眼,这个世界的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为何而来?我们又为何而在?” 这丫头,居然好容易平息下来,一开口又是这么郑重的疑问。 可这疑问虽来得重大,田笑听出她话内之意,却有一点温暖的感觉。 他挠挠头,微笑道:“咸阳的事了了,但胶东,据说近几日又要重开‘海市’了,那是一场新的热闹。” “人生如此荒凉,有热闹心的该都去赶海了吧?” 身后,古家那小小宅院的后进里,突然亮起了一盏红灯。 那红灯很小,但光焰定定的。在一切如此空荒、如此嘈杂过后,田笑与铁萼瑛看到那盏红灯,突地感到一种温暖起来。 点灯的人像在以此致谢。那么,今夜,真的是他们结缡之夕了?古杉与蓝线线,这两个名字倒很相配。田笑脑中杂乱地想着:古杉,他那么个人,无论今日他在生命的表层可以做出何种的淡定,但他生命的底里,是个淡定得下来的人吗?他的一切,他的守护,他的故事,他与迟慕晴……哪怕就算他真心实意地牵了那个叫线线的女子的手,要以她的温婉安定他的生命,那所有的一切,所有属于他这样人命中注定不安定的一切,就会如此草草结束? 这么想了一会儿,田笑忽哑然一笑,真真是:看闲书掉泪,替“古”人操心。想这么多做什么? 他望着小院后进那一点盈盈的红,却觉得,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借着这一盏红灯,无论这个世界多么荒唐,这场生命多么荒凉,起码这一刻,他与铁萼瑛在一起的这一刻,他与她生命的感觉还是饱满与安然的。 所以,如要命名,他要把生命中的这一晚,叫做: 借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