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本纪》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一章、神龟 东海之滨,即墨村。沙鸥翔集,海风微醺。 即墨村是神州东部的一个小渔村。不过几十户人家,世代以捕鱼为业。像这样的小渔村在东海之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即墨村却不同。 即墨常住人口不过数百,村子西边不到半里外却俨然围绕着大大小小上千座精致的别院。相比之下,即墨村反倒像个附属。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这些小院空无一人。只有七月初到八月中这一个多月时间,这里才会汇聚成千上万从神州各地赶来的商贾、脚夫。 他们来到这里,为的是这里的一种特产——蓝田玉。 蓝田玉是一种色泽温润,手感细腻的白玉,据说有着辟寒、避尘等种种神奇功效,颇受富裕人家的喜爱。而普天之下能收购到蓝田玉的,只有这即墨村。 贾人们千里迢迢来到这小渔村,为的正是这小小的白色石头。 蓝田玉的原产地并不在即墨,而在即墨村正东不知多少里外的东海之心,一个名为“蓝田岛”的小岛上。 采玉这门活计只有即墨村村民能干。只因蓝田岛着实太遥远,如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人工所造船舶根本无法到达。 只有每月七月初七,会有一只庞然巨龟从海中浮出,载着即墨村民前往蓝田岛,八月十五又载着即墨村民回来。但凡有一个非即墨村民试图混上巨龟背,巨龟都会愤怒地消失在东海的波涛里,当年便不再出现。 又是一年采玉季,平时捕鱼为生的村民们早早早备足了粮食家伙,在海边焚香摆祭,架台设坛。恭候神龟的驾临。来自神州各地的玉商也汇集海滨,只为从渔民手里买下最好的蓝田玉。数百渔民和数千玉商就这样乌泱泱地汇聚在海滨,对着东方翘首以盼。 朱香香是神州首富陆家驻扎在即墨村的话事人,也是陆家最年轻的堂主。朱香香年方三十,肌肤胜雪,身量丰满,恰是风韵正浓的年纪。却被委派到了这偏僻的海滨小村,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替她可惜。朱香香自己却不觉得这里不好。 只有来了,才知道这里有多好。一年只要忙碌八月十五这一天,其余时间自由分配,堂主该有的待遇却全然不少。 况且,凭她朱香香的本事,每年出产的蓝田玉,至少有六成流进了陆家,每年起码能为陆家收入千万金!个中提成自然也不少。 今天是七月初七,神龟降临的日子。朱香香本可以像往常一样睡个懒觉。毕竟她只管收购玉石,其他一概不管。神龟降临她也早看腻了。 但今日不到卯时,朱香香便起来了,随着人群一起汇聚在海滨,只因她那不成器的侄子要来见识见识这神龟。朱香香虽然年纪不小,但始终没有婚配,更无子嗣,只对这个纨绔侄子颇为疼爱,视如己出。 “香姨,好冷啊!我不想看了,咱回去吧!” 朱晓晓很不开心。他被朱香香从温暖的被窝里硬生生拉出来,又被海风一激,顿时冻得直哆嗦。他身子宽大矮胖,又伛偻着肩,勾着脖子,显得好不滑稽。 “死样!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跟你个死鬼老爹一个德行!”朱香香早就对朱晓晓的窝囊很不满,却又舍不得严加管教,只得由他去。 她叹了口气,道:“等一会吧,来都来了。等神龟走了就送你回家。” 正是人群沸反盈天时。在他们头顶百丈左右,正有一个身披青袍的身影正凭虚而坐,闭目养神。身影与薄薄的晨光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 朱晓晓耐性极差,数次破口大骂,被周围信奉神龟的村民瞪了几眼,才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嘴上还不停嘟囔。幸好朱香香在此地还算有几分薄面,一一赔笑道歉,总算揭过。 “香姨,给我讲讲神龟的事情吧!”朱晓晓到底年纪还小,对神龟还是好奇居多。 “难得你也有好奇的时候!”朱香香瞥了这个不成器的侄子一眼,调侃道。她清了清嗓子,叙述起了在这片土地流传了数百年的故事。 蓝田岛地处东海之心,距海岸线四千余里,传闻为万年前魔族入侵时从大陆上被伟力斩下。此地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故岛上多仙草宝药、珍禽异兽,虽不及传闻中的蓬莱、方丈,但想来也想去不远。而凡人们关心的,亦非虚无缥缈的长生药,而是蓝田岛上盛产的白玉。传说蓝田玉之上品者,可日下生烟,佩之不寒。故有诗曰“蓝田日暖玉生烟”。 然而蓝田岛距海岸线如此之远,难以寻找方位,寻常船舶根本不能到达。幸而每年七月初七,东海之滨的即墨村附近,便会浮出一只大龟,高有数十丈。大龟有灵,采玉人便乘着大龟前往蓝田岛。八月十五,大龟回程,采玉人到岸,大龟隐。如是已数百年。非即墨村之人不可登上龟背,否则龟怒,拒载。于是采玉变成了即墨村民赖以为生的重要手段。 至于神龟从何而来,又为何愿意承载即墨村民,又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听完叙述,朱晓晓悠然神往,原先的一丝焦躁烟消云散。 “好想见见这神龟啊!” 朱香香见侄子竟露出这般向往之色。不禁欣喜,笑道:“神州大地,浩渺无际,不知流传着多少传说故事。有狐魅精怪与才子风流;有神鸟浴火而生;有神像成灵,庇佑一方;还有仙子以梅为魂,冰肌玉骨……只是神州太大,常人难以周游。你若是有点出息,得悟大道,兼修法术,那么凭虚御空,御剑而行,天下虽大,你也可历历踏遍,旧闻密辛也可亲自探访。岂不比我空口白话有趣得多?” 朱晓晓得了朱香香此言,心痒更难耐,不由得魂飞天外,胡思乱想起来,一时间竟是痴了。 晌午时分,海天相接之处,一道十几丈高的白色巨浪携海风而来,倏忽间已达近海。人群更加喧闹起来,那道身影眸子忽地睁开,遥遥望向东方。 “神龟来了!” “快点鞭炮!” “请巫大人上台主持祭祀!” 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指挥着年轻人启动繁琐的仪式。 巨浪越逼越近,如泰山压顶,天都暗了一半。眼看就要拍到岸上,站得靠前些的人衣裳已湿了一半。朱晓晓这初出茅庐的公子哥儿吓得浑身哆嗦,几乎瘫在地上。 即墨村的本地人却是兴奋异常,拼命往前挤,似以沾到水为荣。 就在大祸将酿成之际。那巨浪却突兀地消散了,如山崩地裂。溅起的水花正好覆盖了人群,将所有人浇了个透心凉。 朱晓晓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被这当头冷水浇地头晕眼花,那隆隆的水声激荡更让他两耳嗡嗡,站都站不稳。原先对神龟朦胧的好感也如汤沃雪,不见踪影。 人群却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几要盖过海浪轰鸣。 “今年的圣水比去年还多!” “今年又要有一个好收成了!” 惊天的波涛渐渐平息,露出一个隐藏在波涛里的庞然大物。 “拜神龟!”村里的巫祝捏嗓子高喊,众村民纷纷跪地磕头,外来的玉商则拱手行礼。朱香香也拉着惊魂未定的朱晓晓行了礼。 轰隆隆! 神龟越走越近,如垂天之云遮天蔽日而来,渐渐现出身形。巨足锤下之时,地面也跟着震颤起来。朱晓晓刚刚从波浪中缓过神来,又开始瑟瑟发抖。 只见那神龟高有数十丈,项尾修长,背上、足关节处长满了数丈长棘刺,还攀附着许多海贝藻类。若不是一双眸子闭阖之间极有灵性,定让人以为是哪里来的妖怪,哪像是什么神龟! 哞-- 神龟突然张口,发出一阵清吟。布满利齿的巨口恰朝着朱晓晓的方向,一阵大海独有的腥味直扑朱晓晓! 朱晓晓脸色一白,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地干呕起来,惹来边上一阵阵嗤笑。 朱香香又好气又好笑,蹲下身,替这个不成器的侄子顺顺气。 “神龟在催我们,快上背!” 即墨村一众青壮当即架梯结绳,忙碌起来。 过了数盏茶功夫。朱晓晓缓过气来,心有余悸地道:“香姨,我刚刚看见有个身影在我们头上,神龟张嘴的时候,他踩到神龟的头顶上去了!” 周围人听闻此言,纷纷笑道:“这小子怕不是吓傻了!” 朱香香心中也倒是如此,只是未多言语,轻笑道:“那一定是使唤神龟的神仙呢!”说罢,便搀扶着朱晓晓回客栈去了。 她没有听到,在神龟的头顶,好似有人在嘀咕:“咦?那小子好像发现我了?我法力退步那么多了吗?” 神龟听见了这句话,翻了个极为人性化的白眼,又惹来人群一阵议论。 “啊!神龟翻白眼了!” “是啊是啊,真神骏啊!” 日暮时分,采玉人张罗完毕,各自在神龟背上固定好了位置。领头的人朝下挥挥手。 在海边眯着眼望了很久的巫祝长出一口气,尖声叫道:“恭送神龟!”随后疯狂扭动着身子,念起了神秘的祷词。噼里啪啦的鞭炮也响起来了。 轰隆隆! 在客栈里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朱晓晓听见这脚步声,又是一阵恶寒。 神龟循着来时的轨迹,一步步倒退入海中。俄而波浪又起,载着神龟渐渐消失在天际。 不出海的老幼妇孺此时全拥上了神坛,朝天边不住地挥手。替他们的丈夫、父亲、儿子祈求平安。 龟背上,采玉人们三五成群,互换干粮,谈论着天气、收成和流传在海面上的神话。 说来也怪,大龟游得比往年快上不少也颠簸不少,连一些出海多次的人也不得不紧紧得扣住龟背上的一些突起来固定身子。 一定是因为今年有个好收成!一些上了年纪的采玉人笑眯眯地向其他人解释道。 他们向东方望去,神龟修长的脖子隐没在海上茫茫的雾霭中,不见头颅。 此时,神龟的头顶。一个一身青袍的怪人正笑眯眯地负手而立,迎着波涛长风,不知在想何事。怪人约莫四十岁,面白无须,唇红齿白,鼻梁高挺,印堂宽广,背后还背着一柄长剑,仔细打量之下竟有一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三日后,天方破晓,海上的迷雾还没有散尽,目之所及不足数丈。那怪人正闭目养神,突然足尖一点,竟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白光飞天而去。神龟硕大的头颅吃了怪人一点之力,竟一个趔趄! 龟背上的采玉人正睡眼惺忪,只见雾霭之中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大龟随之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随后一声清啸由近及远,渐不可闻。留下一众采玉人面面相觑。 足足又过了两个个时辰,海雾渐渐散尽。眼尖的人瞥见了天际那个黑点,便欢呼起来:“蓝田岛到了!”。采玉人纷纷开始收拾工具、行装,他们在岛上这一个月的收获是他们接下来一年的收成。 大龟靠岸后,采玉人们甩下绳索爬了下来。他们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安营扎寨,而是为他们口中的神龟设坛、焚香、献祭、跪拜。大龟没阻止,但也不享用祭品,只是点了点头,便曳着巨尾消失在了东海的怒涛里,只留下沙滩上深深的壑辙。 直到大龟隐没不见,采玉人们才纷纷起身开始忙碌的一个月。 蓝田玉多见于岛上的“蓝田涧”,蓝田涧水将玉石从岛心的雪山上冲至下游。而即使是七月,蓝田涧也泛着刺骨的凉意。采玉人便跳进这样的溪水里翻找着玉石。 不过,他们在心中都牢记着两条章法:采玉不过弯,日落不进山。 这两条章法是神龟第一次驼采玉人到蓝田岛时口吐人言告诉他们的,采玉人又把这两条章法告诉自己的孩子,孩子又告诉孩子。没有人知道是谁制定的这两条章法,但既然是神龟说的,遵守便是了。村民淳朴,也没有人想过去违反。 所谓采玉不过弯,指的是在蓝田溪中寻玉时,不得超过道山腰的那个转弯口,有时即使一块美玉触手可及,采玉人也不敢越界,只得等来年溪水将这块美玉再冲下来一些时,再来采之。至于日落不进水,则是因为一旦日落,蓝田溪水立马会变得加倍冰寒,必须立刻上岸。曾有人因来不及上岸而双腿结冻,膝盖以下硬如生铁。冰寒如此而涧水犹能欢流,也可算一大奇景了。 今年,采玉人在采玉时,却仿佛听见从山尖传来一声呻吟:“你个老家伙怎么来了!”语气中甚至有些哀怨。众采玉人只道是海上航行日久,耳鸣了。只疑惑了一刹,又转身继续劳作。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章、托孤 蓝田山巅,风雪呼啸。 风雪虽大,然一靠近某个地方百丈之内便好似被一层屏障阻隔,再难寸进。若有人在屏障外一步向前看去,只见大雪纷飞,并无异常踪迹。再往前一步,如入桃源洞天豁然开朗。一座巍峨堂皇的寺庙竟大咧咧地伫立在此! 一个白眉老头正隔着寺庙的大门与一个青袍人怒目而视。老头不高,释家打扮,但头顶没有戒疤。原本的慈眉善目此刻却有些扭曲。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青袍人的声音低沉浑厚,极富磁性。若是做一个伶人定然艳名满天下。 “我不在!”白眉老头翻了个白眼就要把门合上。 那青袍人吃了闭门羹,却也不恼,只是嘿嘿干笑几声,双手一掐诀,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而那和尚关了门正往回走,嘴里还兀自低声咒骂不休,隐约间可以听到“好茶”“有缘”“强盗”等字眼。 和尚走到平常打坐的养吾堂门口,正待推门,却发现门已开了一条缝。堂中太师椅上正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人影,赫然是那青袍人! 那青袍人正端着品茗杯,小口啜饮着,一边咂嘴,一边还不住地赞叹:“真是好茶!还是秃驴你会享受!” 和尚见此眉毛一竖眼睛一瞪,身上佛光蓦然浮现,身形一闪便要冲上去和青袍人拼命。 青袍人这时却是笑意一敛,拍拍衣襟,站了起来,对和尚一拱手,正色道:“和尚,青袍人我这次来其实是有正事相商。” 和尚身子一顿,这一记大慈大悲千叶掌确实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相处多年,他深知此人性格,骨子里极为顽劣,在大事上却从不马虎。 他叹了口气,宽大的袖袍一抖,佛光尽敛,幽幽地道:“什么要事,你说吧!” “我来看看那个东西”青袍人凝重地道。 “那个东西……八年前你我不是亲自查看过,也没有找到任何痕迹吗?想来是被镇压太久灰飞烟灭了吧!”谈起那件东西,和尚肃然。 “我还是不放心,镇压了近万年的东西,哪有那么巧,偏偏在这时候灰飞烟灭!那可是玫瑰亲王!魔帝之下第一人!” “我也不愿相信,但事实偏偏如此,由不得我们不信!” 青袍人一挥袖袍,霍然起身,叹道:“我倒宁愿相信是这魔头逃了出去!天下之大,又无魔气滋养,纵然能为祸一方,也不过是无根之萍。孔某人舍得一身剐,也要将这害人的魔鬼斩于剑下!”说到后头,青袍人语气激扬,气势暴增,天上飘过的云彩也仿佛顿了顿。青袍人身后长剑在匣中不住颤动,如潜龙在渊即将破水而出。 和尚见状也不再反驳,道:“既然如此,那么今晚便好好调息,明日一早,我再陪你去探查一番。”青袍人点头应允。 翌日清晨,旭日初生,薄雾方散,岛上的采玉人便踏入了仍然刺骨的溪水,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不多时,一青一金两道光芒从岛上某个角落腾起,转而向大海深处掠去。 不知是谁偶然中瞥见了那两道光芒,大叫了一声,采玉人纷纷抬头,只道是看见了神仙,忙跪拜在地上,开始虔诚地许愿。 半个时辰后,另一处鸟语花香的小岛上,青袍人顺手从旁边的果树上摘下一颗朱红色的小果,洗也不洗地丢进嘴里咀嚼了起来,看得和尚直摇头。 “谁能想到,这生机勃勃的白玉岛下竟埋着一个滔天的大魔头!”青袍人又摘了颗果子,惬意地道。 “为了让‘封魔门’有充足的灵气可以支配,祖师以身化石。引来庞然的天地灵气汇聚此地,不经意间滋养了此岛,也算是一桩机缘。”和尚口诵佛号,对封魔寺祖师敬意又浓几分。 “那个叫唤灵石的东西真有那么厉害?”青袍人不是第一次来,每次来都被此处日渐浓郁的灵气所震惊。 “那是祖师的舍利子!”和尚低声讼了一句佛号,“罪过,罪过!唤灵石招来的灵气有九成都用在了镇压封魔门,余下一成溢散而出滋润此岛,便能这白玉岛生机盎然,四季如春。你说这唤灵石厉不厉害?” 青袍人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二人正行走间,天色却蓦地暗了下来,黑云开始凭空聚集。目之所及,皆是乌漆漆的一片,隐隐间还有雷光涌现。 两人皆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见到如此恐怖的天威仍是不由面色微变。 “秃驴,看这阵势,封魔岛上好像有个妖兽要化形了啊!” 和尚面色一怔,随即道:“岛上灵气如此浓郁,有一两只灵物诞生灵智倒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我应当在此前便把它接到蓝田岛上的,让它在此处渡劫,只怕波及封印!” “如今你我便先去护住封印,莫要让天劫波及封印,待天劫过去,再看看这渡劫的到底是何种灵物!” “也只有如此了!看着天劫的阵势,恐怕这灵物来头不小啊!” “说不得我又要收一个好弟子了!”青袍人,面带微笑,衣衫随风而动,若有不知情的人在此,只怕真要以为是神仙在世了。 和尚却没好气地说道:“快走吧!小心你我也被天劫波及在内!你想死我不拦着,我这把老骨头可还想多活几年呐!”说罢,自顾自向前走去,青袍人见没人欣赏他的伟岸风姿,尴尬地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半盏茶功夫,二人来到一座十余丈高的古朴祭坛前,神色凝重。 祭坛周围的地面上刻满了大大小小无数阵法,几无落足之地。祭坛中心镶嵌着一粒拳头大小的七色神石,宝光流转间灵气浓郁恍若实质。 而在祭坛上方丈余处,正漂浮着一个两人高的黑色光茧。无数道七彩光链从祭坛地面各处伸出束缚在光茧表面。光茧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机,唯有表面偶尔会迸发出一缕幽芒。 两人抬头伫立良久,青袍人开口道:“想不到近万年过去,这魔气还是如此磅礴精纯!” “也不知当年五英杰将那魔头连同神州肆虐的魔气一同封印在此是对还是错?” “能容纳如此多魔气的也只有那魔躯了,五英杰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说,会不会那魔头借此地精纯的魔气恢复了伤势,又在周围蛰伏,欲将魔气据为己有?”青袍人沉默片刻,又开口道。 “若果真如此,凭那魔头的修为与秉性,早将神州闹了个狼奔豕突,哪里会如此安分!” “说得也是,你且与阵灵沟通一番,问问这几年里面那魔头还有没有动静,我替你护法。” 和尚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杯木牌,对着木牌念念有词起来。 青袍人则凌空飞起,直到黑色光茧上方一丈处。一股青色灵力从他身上疯狂涌出,化作一层巨大的屏障,如一只巨碗将周围数十丈范围扣住。 和尚动作极快,盏茶功夫后,他倏地起身,收了木牌,对上空的青袍人笑道:“孔林,下来,阵灵说这八年那魔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想来是真死透了!” 青袍人闻言也是心中一松,收敛了法力。只是没有落地,冲着和尚喊道:“死了就好,死了就好!走,我们看看那渡天劫的灵兽去!” 话音刚落,不远处那酝酿了不久的劫云,直直地炸下了第一道天雷! 轰隆隆! 紫色天雷狠狠劈在某个肉体上,传出一声巨响以及一尖利一低沉两声凄厉的吟啸。 “狐啸声!” “还是两只!” 两人对视一眼,俱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即使隔着数里,爆炸的气浪也几乎将他们掀倒,而他们身上更是沾满了溅起的泥土!以他们的境界甚至觉得隐隐作痛! 和尚微微颔首:“若真是狐狸,那我怕是认识他们。这是一对白狐,自我幼时便生活在蓝田岛,每日甚至会趴在我们这些弟子中间,和我们一起听先师讲佛诵经。听完便会离去,绝不逗留。隔三差五还会给我们叼一些平常难以寻到的灵草仙药。先师曾不只一次说过,这两只白狐悟性高我们这些弟子无数,若是化成人身,定能受他衣钵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两只白狐竟央求先师将他们送到一个无人的小岛上。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它们,想不到先师竟将他们送到了这里!” “确是两只有大造化的白狐!青袍人缓缓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只是这天劫……未免太吓人了些。” 说话间,又有数道天雷劈下。威势一道比一道猛烈,劈得小岛泥土飞扬好似要裂开一般。狂风呼啸,合抱的古木如稻草般在天空飞扬。 “先护住封印!” 两人双手前撑,法力如开闸洪水般泄出汇集成一道青白二色的光幕护住祭坛。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数十道天雷落在光幕之上。每有一道天雷落下,两人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凭两人的莫大法力,也只堪堪维持住,再难顾及什么狐仙灵兽。 煌煌天威,人力难测。 “这哪像是渡劫,分明是上苍震怒,要劈死这对狐狸!” 也不知过了多久,光幕从先前的厚实凝重变得薄如纸张,光芒忽闪,如摇摇欲坠。就在两人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盘旋在小岛上空的乌云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散了。 当阳光刺破乌云洒在两人身上时,两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只是可怜这小岛再也没有一块好地皮,生生矮了半尺! 和尚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大口喘着气。 孔林没和尚那么狼狈,却也好得不多。 两人休息了一会,缓过神来。心中的好奇再也遏制不住。 “走,会会这两位狐大仙去!” 两人快步走到方才劫云的中心位置。只见那里出现了一个数丈深,方圆百丈的大坑。大坑范围内的泥土已经炸了个干净,露出了岩质的基底。在大坑的正中心,却有并肩趴着两道白色的身影,不是那两只天狐,又是谁! 两只白狐都有一丈多长,一只稍瘦些,浑身焦黑,已经全然没了生机。 另一只白狐情况好些,只烧焦了些许皮毛,虽然也十分狼狈,至少还有命在。 只是当他发现边上的同伴没了气息,竟如人一般嚎啕大哭以来,一边还将侧脸在死去同伴的脖颈处不断摩挲。 狐啸凄厉,催人心肝。 孔林与和尚饶是见过大世面,也不住叹气。 孔林当即一拱手:“狐仙前辈,节哀!” 那白狐从悲恸中抬首,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竟口吐人言,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哀伤:“二位上仙,可否下来一叙,小仙有事相托。” 二人应喏,算是行了半个晚辈的礼,飞身而下,拱手道:“不止狐仙有何事吩咐?” 白狐不舍地将目光从死去的同伴身上移开,硕大的狐首在二人面前轻轻低下,涩声道:“小仙白孤,身子不便,无法行礼还请二位上仙恕罪。这是拙荆白蕊。上仙有所不知,我夫妻二人本约定好,以狐身厮守,不渡那化形之劫。只因修为大进,又怎比得上我夫妻耳鬓厮磨,日夜相陪!” 言至于此,白狐脑海中二人昔日嬉笑追逐,打情骂俏的记忆又一一浮现,几乎又要崩溃。只是有事未交代,只得勉强收住情绪,继续说道:“八年前,拙荆忽感身体有异,探查之下,竟是有了喜。我二人喜不自胜,匆忙筹备,静静等待我孩儿的降临。只是这一等,就是八年。” 白狐顿了顿,用鼻尖轻轻拱起白蕊柔软的腹部,那里赫然安睡着一个男童! 男童与人类无异,只是身后拖着九条雪白的狐狸。男童约莫有人类三岁小孩大小,神情恬静,体态可掬。嘴里似乎咂着什么。 九尾天狐! 狐族天生聪慧,修成灵的不在少数。但有九尾者却少之又少,万中无一。青史上有名的狐妖,无一不是九尾,无一不是引动一方,惊才绝艳,号称“天狐”! 九尾天狐的诞生毫无规律可循,有些由修行有成的狐妖所生,有些由寻常狐狸所生,有些甚至是天地交泰,破石而出! 想不到,在这里居然会有一只九尾天狐! 白狐伸爪将男童从白蕊腹下拨出来,揽入怀中,细细地舔舐起来。男童骤然离开母亲之怀,似是不满,正欲大哭,又被父亲揽入怀中,当即止住了哭,往温暖的地方挤了挤,又咂起嘴来。 看见自己的孩子,白狐的眼神变得格外温柔,声音也细腻起来,生怕吵醒孩子。 “这便是我和蕊儿的孩子。衔指环而生。” 孔林与和尚悚然:“莫非这雷劫……” “不错,正是我这孩儿欲度化形天劫!”白狐的语气格外自豪。 一般来说,灵兽欲度化形雷劫需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吞吐日月精华,修行有成;二是与天道相合,沟通自然。 孔林与和尚对视一眼,目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小狐狸一出生便能引动化形雷劫,修道之基可谓逆天,称之为天道之子丝毫不过分。更兼之有宝物伴生,假以时日定是一个叱咤风云傲立世间的大妖! 孔林与和尚尚未从这小狐狸带给他们的震惊中缓过来。又听得白狐开口。 “我这孩儿虽然资质举世无双,但毕竟年幼,怎抵挡得这恐怖地天威!我夫妻二人便打定要替他抗下这雷劫。至于结果,二位上仙也看到了,拙荆横死,小仙重伤,幸而麟儿无恙。”说罢又继续舔舐。 男童似乎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咧嘴笑了起来,一抹血色从男童口中落出。定睛一看,正是男童的伴生指环,古铜色的底座上镶嵌着一枚湛蓝宝石,隐约间有光华流转,一看便不是凡品。 孔林生性慈悲,最见不得此番场景,忙岔开话题,道:“狐仙有何事相托,我等定倾尽全力而为。” 和尚也道:“狐仙阁下,还请节哀。莫要辜负了尊夫人的牺牲啊。将麟儿抚养成才,便是最好的告慰了。” 白狐目光不离孩童,心中万分不舍,却也开口道:“二位,实不相瞒。小仙所托的第一件事,便是请二位将我这孩儿抚养长大。我不求他威震一方,只希望他平平安安,无祸无灾。” 孔林平生最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只是这小狐狸天赋定然绝伦,恐不胜任,又觉得白孤万念俱灰,唯有一子聊作挂念,岂能夺人之所爱? “狐仙阁下,我等资质愚钝,恐不胜任。麟儿天赋绝伦,阁下亲自教育为好!况且……” 白狐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言语。 “那位释家的上仙,我是认得的。把孩儿交给你们,我很放心。” “请二位上仙,答应小仙吧!” 白狐抬头,张嘴吐出一个布满裂痕的圆珠,绿光流转,强大的灵压时不时从裂缝间流出,让二人微微色变。圆珠缓缓飞到了二人面前。 “小仙无以为报,这里受了雷劫淬炼的妖丹,便当做束脩吧!” 和尚大惊失色,正想推辞,孔林悄咪咪拉了拉他的衣角,堵住了他话头。 孔林深深一揖。 “教育英才,乃我为人师表之本分。狐仙所托,亦我等之幸。” 狐仙轻笑。 “谢上仙,如此,这第二件事,便请上仙将我夫妻二人合葬一处吧!” 话音未落,和尚面色一变。孔林仍是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低眉俯首。 “不可!” 和尚一声大喝,却是晚了。 “蕊儿,我来了……” 白狐发出一声快慰的长吟,又戛然而止,竟自震心脉而死! 偌大的狐首无力地垂下,恰好压在白蕊的肩头。男童若有所觉,哇哇大哭起来,只是举世再无亲人能够安抚他了。 此时此刻,双亲横死身畔,孩童不经人事,哭声如美玉剔透,无怨无恨。 海风和煦,天宇澄清,涤尘洗垢。有孤鸿从天际掠过,低吟浅唱,如泣如诉。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章、白家有钰 孔林长叹,和尚怒目而视。 “孔林,你为何要如此,竟要为区区妖丹,不顾他人性命!” 孔林长叹一声,此话倒也不错。若不是孔林答应了白狐,让他了无牵挂,他定然不会寻死。 “江月,你释家讲究清心寡欲,却不知这世上,多的是为情而死的痴男怨女。你出世太久,已不知人间风月了啊!” 孔林极为罕见地直呼和尚法号,语气中满是沧桑。和尚心中一惊,想起孔林的一些往事来,不再反驳。 “斯人不在,活着不过是折磨。” 孔林附身捞起男童,轻声安慰起来。只是他虽曾有婚配,但未有子嗣。这照顾孩童之事,实在不得法。孩童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搞得两个大男人手忙脚乱。 良久,孩童哭累了方睡去。两人均是长出一口气。 “江月,你先抱着这娃儿,我修书一封,让凤仪备些婴孩之物,再将对深情伉俪厚葬。对了,你先让你的弟子寻些哺乳期的海兽来,别让孩子饿着。” 江月和尚小心地接过安睡的孩童。,压低声音道:“狐仙竟未给这孩子起个名儿!” “他既伴金玉而生,便唤他白钰吧!” 白钰恬然安睡,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只是孔林江月没有注意到,在男童的左肩,一粒黑痣无声无息地浮现,黑得幽深,黑得可怕。 片刻后,封魔寺,养吾堂。 江月和尚已经脱下了主持袈裟,裹着小白钰,搂在怀里。 白钰的九条尾巴裹着袈裟里,看起来与寻常人类孩童无异。 此时白钰已醒了,清澈的瞳孔瞪着江月和尚,伸手要揪他的眉毛。江月本想喝他松手,被他水汪汪的大眼一看,无论如何也大声不起来,只得忍着疼赔笑。白钰见他神色古怪,不由得大笑。江月和尚见孩童高兴,只觉得再疼也能忍了,笑得更古怪了。 众弟子束手而立面面相觑,祭酒先生与主持说好的去查看封魔门,却怎地抱了个孩子回来。看样子,主持还对着孩子颇为疼爱,莫非…… 众弟子震神,忙收敛心绪,不敢再想下去,只眼观鼻鼻观心,静等主持吩咐。 江月和尚被小白钰折腾得手忙脚乱,头也不抬地道:“云来云归,你二人去捉几只身边有小兽跟着的母兽来,毋要伤其性命。” “是,主持。”云来云归领命,口诵佛号退了出去,神色古怪。远远传来二人的议论。 “主持他不会真的和中州学宫的祭酒……” “噤声!他们的事情岂是我们可以妄议的!也不知道这孩儿到底是主持的还是祭酒的……” “……” 幸而江月和尚满副心思都在小白钰身上,并未听见二人满口胡言乱语。否则说不得就要亲自“指点”一下二人的修行了。 “云悠云响,你二人收拾收拾厢房,祭酒可能会在寺中多留几日,收拾得干净些。再寻几件不用的衣裳来,看看能不能改小点。” 二人亦领命而去,众弟子神色更古怪了。 渐渐地,封魔寺众从主持口中得知了小白钰的身世,怜惜之下将小白钰当成了心头宝。又小白钰粉雕玉琢的模样着实惹人喜爱,几百个僧人争着抢着要抱他,甚至为此“切磋”起来。 无奈江月和尚只得立下规矩:谁为小白钰找来“奶娘”谁便能抱他。只因这小白钰胃口着实有点大,一头数丈长的巨鲸,硬生生被小白钰一餐功夫吸干了奶!也不知道他这小小的肚皮如何装得下这么多乳汁。 附近的母兽早已被吓了个干净,和尚们不得不出海几百里去寻找正在哺乳期的海兽,只为抱上小白钰半天。 小白钰也不辜负诸位和尚的细心呵护,聪慧异常。半个月左右他便能蹒跚而立,也会说“哥哥”“肚肚”“抱抱”等简单的词汇了。只是白钰认定了江月和尚为“爷爷”,而叫孔林“叔叔”。孔林无缘无故矮了一辈,好不郁闷! 两个月后。 小白钰穿着用袈裟改的肚兜,迈着肉嘟嘟的小腿在院子里跑得不亦乐乎,九条尾巴摇摇晃晃。他的伴生戒指用红绳穿着挂着胸前,一晃一晃,端地有趣。一众和尚在小白钰后面弯腰紧跟,伸手护着。 “小白钰走路的姿势真可爱啊!” “师兄你让开点,小心撞到小白钰!” “别挤,我护着呢!” 小白钰走到哪,和尚们便闹哄哄地跟到哪,经也不念了,木鱼也不敲了。 突然,小白钰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却是踩到了自己的尾巴,绊了一跤。 众人大惊失色,连忙凑上去搀扶,一边还互相埋怨。 “师兄,你不是说你看好了吗,你怎么看的!” “快看看小钰钰伤着没!” 小白钰这一跤摔得着实有些很,哭了老半晌也不见消停,急得众和尚抓耳挠腮,又是扮鬼脸又是翻跟斗,只想逗弄白钰开心,白钰却只是哭。 “让开,我来!”一声大喝,从院门外传来,正是孔林,被哭声所惊动。 众和尚让出空地。孔林确实左手一捏剑诀,背上那柄八方古剑铮然出鞘,飞入右掌。正是孔林的成名佩剑“天仪” 剑光清亮,刹那间,天地也为之失色。 孔林信手挥剑,剑势如沧海碧涛,烟云浩渺。 烟涛微茫信难求! 中州学宫祭酒锤炼数十载的窃天剑法一朝出世,竟是为了哄孩子! 昔者,孔林踏遍神州,周游天下,仰观日月星宿,俯察山川生灵,将天地自然之意象归为山川林海、鸟兽草木等十七类;又拜遍天下名剑,闭关九年,方创出这“窃天剑法”。剑法无固定招式,全靠演绎意境,森罗万象,奥妙无穷。故敢冠“窃天”之名。 “烟涛微茫信难求”正是剑法中“海”境中的一式。乃孔林第一次来蓝田岛时,见碧海波涛而作。 果然,小白钰止住了哭声,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一片翻飞的剑光。 还是孔先生厉害!众和尚折服。 孔林见状心喜,更卖力起来,剑势一改大开大阖,变得细腻如画檐蛛网,惹来早春柳絮垂怜。却是一式“落絮轻沾扑绣帘”。 剑意恣肆,小白钰却是一点儿也不怕,反倒以臂作剑,摇摇晃晃比划起来,竟像模像样。 孔林不是第一次见识小白钰的恐怖天分,但依然为此惊叹,也起了比较之心。 “我一生大半修行都耗在了这窃天剑法上,岂能让一个小娃娃看一眼就学了去!”孔林腹诽。当即有使出了窃天剑法其余十几重意境。 “雨”境,平林漠漠烟如织,江风引雨入舟凉! “山”境,鹤盘远势投孤屿,玉山高并两峰寒! ………… 白钰到底年纪太小,先前还能亦步亦趋,到后来剑势愈快,小短手跟不上速度,只是胡乱挥舞,却也十分开心。 “呼!” 舞了一柱香功夫,孔林收剑入鞘,神清气爽。小白钰伸着小手,跌跌撞撞向他跑去,要他抱。 孔林眉开眼笑,抱起白钰做势要亲。 “我的小钰儿真聪明!” “住嘴!”一声大喝,江月和尚从门外大步走来,“跟个一个小娃娃较劲你也不怕丢人!” “你们几个,该念经的念经,该劳作的劳作,都散了,都散了!” 老和尚从孔林怀里夺过白钰:“来,让爷爷香香……” 孔林:…… 亲昵了一会,老和尚才头也不回地对孔林道:“凤仪又有传书来了,我放在你房里。” “小乖乖,真可爱,臭林林,王八蛋……” 孔林:…… 是夜,养吾堂。 江月和尚背对大门跏趺而坐,木鱼声声,檀香缭绕。 “吱呀——” 孔林推门而入。 “白钰睡下了么?”老和尚起身问道。 “睡下了,云方云久,还有云响争着要陪夜。今夜就让他们陪吧。” 江月和尚点头,又问道:“凤仪是不是催你回去?” “不错,四大学宫又送了一批太学生过来,我得回去上课了。” 江月和尚心中一紧:“小白钰也一起走?” “最好一起走,中州学宫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老和尚默然,他心中虽万分不舍,却也知道不能因为自己的喜爱就白白浪费了白钰成长的宝贵时间。中州学宫是神州最高学府,那里确实是打基础最好的地方。 “最近为了给小白钰找奶娘,你那些弟子修炼法术都勤奋了许多,最好保持住。”孔林知道老和尚心里难受,便岔开话头。 “他们心里尊敬我,哪怕不愿意,也会继续修炼。倒是你那里,养着一堆堆的经学博士,却个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最简单的御物术、驾风术也不愿学!若是那件事真发生了,拿书袋子和魔族拼命吗!”说起正事,和尚收拾心情,严肃起来。 “那毕竟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罢了。若不是司马氏言之凿凿,你我也不会信的。” “司马氏世代为《青史》执笔,兴亡荣辱,与世长存。他说的话,一定错不了。” “可惜学宫中不是读经典谶纬,便是读杂剧小说,知道《青史》的都没几个,遑论司马氏!若是大张旗鼓地宣扬,定让人当疯子看!”说起那帮食古不化的老头子,孔林也很无奈。 神州承平万年,当年仙魔之战激起的修习法术,争强好胜之风早已消弭殆尽。当世修行者主要分为两派。 一派只悟道,不修法术。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批人每日所做,便是读经书,或为经书注疏,在字里行间寻求悟道;也有些人认为道法自然,便四处漫游,寻找大道。法术对这些人来说,只不过微末之技,浪费心力罢了。 另一派人则是性命交修,既感悟天道,又修行法术。他们修行法术的原因不尽相同,有的是为了强身健体,有的为了改进生产。还有一小撮人坚信万年前肆虐神州的魔族迟早会再次入侵,只有修行法术才能保住性命。 这两派的拥趸相差无几,前者集中于各大学宫,后者则兴于民间。 “供养一个不事生产的博士,起码需要五个普通劳力,而十个修习法术的劳力,却能让百亩良田风调雨顺,旱涝保收。这么简单的利害关系,他们怎么就想不通呢!”江月和尚喟然长叹,目光仿佛穿过层层碧涛,落在浩渺神州。 这神州,还是安逸太久了啊……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章、学宫 翌日清晨,蓝田岛岸边。海上特有的薄雾还未彻底散去,东方旭日初升,如一枚温吞吞的鸡蛋黄。一道粼粼的金色波光横铺在微微的波涛之上,如一条通天之路。 众采玉人已经在半个多月前离去。如今岛上只剩下了封魔寺众人。 细密温软的沙滩上,众和尚将孔林和白钰围在中间,七嘴八舌。 “孔先生,一定要带小白钰走吗?” “什么时候回来啊?” “孔先生一定要照顾好小白钰!” 孔林一一答应。 “都散了都散了!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江月和尚挥手撵开众人,挤了进来。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紫钵,塞进了孔林身后的包裹。 “小白钰最喜欢用这个钵喝奶,你也带上。” 孔林紧了紧身后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行囊,苦笑着点头。 “时辰差不多了,你快走吧。路上飞慢些,别让小白钰着凉了。”老和尚逗弄着孔林怀中的白钰,满口依依不舍。 “负屃!”孔林应允,又一声轻喝。 哗! 平静的海面骤然出现了一块方圆百余丈的凸起,并且越来越高。 一只狰狞的巨龟从东海的波涛中大步走来。正是那只“神龟”! 轰隆隆! 负屃一脚踩在海滨的沙滩上,震得众人晃了晃。它那双极富灵动的大眼居高临下地扫过众人,眼神中满是亲昵。当扫到孔林时,略微停顿了一下,立马把头扭开,一副不想多看一眼的样子。 孔林哈哈一笑,身形一轻,飘然向负屃头顶飞去。 “小龟龟,我们走!若在两日之内到江口,赏你一枚通灵丹!不然打你屁股!” 众人及龟:“……” “回来!”江月和尚又喝道:“带上这枚玉佩!算是我给小钰钰的礼物!”说罢,将一枚通体白色,雕刻有灵犀宝树,花纹繁复,精美异常的玉佩抛给了孔林。 “灵犀佩?!你拿这东西给他做什么,你要给小钰钰相娃娃亲不成?”孔林一把捞住玉佩,眉毛一挑,一抹讶然之色浮现在脸上。 江月和尚嘿嘿一笑。 “配得上我家小钰钰的,必须是天下第一等的奇女子,找上个二三十年也不稀奇。等你找了,小钰钰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你须记住,若有与小钰钰般配的女子,要知会我一声。要我亲自看过,方能定亲!这枚灵犀佩,便算作聘礼。” 孔林哑然失笑:“依你便是!” 江月和尚自幼孤苦,并无亲戚子侄后辈。今有幸遇见了白钰这一个玲珑的孩儿,将满腹的慈爱全倾洒在了白钰身上,全当自家人。连灵犀佩这样的宝物也送了出来。 灵犀佩为一种早已灭绝的灵犀之角所制,一般可从中一分为二,由锁扣连接。此角坚硬如玉,除清心凝神等神奇功效之外,据说还能让有情男女相隔天涯而心灵相通,故曾用作男女定情之物。 也正是如此,灵犀本就稀少的种群遭到人们的大肆捕猎,如今早已销声匿迹。在世上流传的灵犀佩也越来越少。这枚灵犀佩,恐怕是世上能见到的最后一枚了。 至于这灵犀佩为何会在一个和尚手中,背后恐怕隐藏着不少故事。 江月和尚送出灵犀佩之后,一块在心中压了百年的巨石轰然落地,轻松之下,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我家小钰钰这么出色,一块灵犀佩会不会不够呐? 孔林又与众僧寒暄片刻,望了望日头,不再耽搁。 一声轻喝,负屃轰然如海,惊涛拍岸,卷起千朵如雪的浪花。倏忽之间,负屃庞大的身子以消失在海天相接,不舍的尽头。一众和尚踮脚盼望,却再也望不见。 “师兄,小白钰走了,我这心空里落落的!” “没事,孔先生说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带小白钰来祭拜他父母,也会来看望我们。” “明年这时候啊,不知道小白钰都长成什么样儿了。” “主持,主持,你在想什么呢?” 江月和尚如梦方醒,喝到:“都散了都散了,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都回去!该修行的修行,该干活的干活!” “呀!” 江月和尚一拍脑门儿:“孔林,回来!小钰钰最喜欢的夜壶来带上,不用这个壶儿他撒不出来!” 涛声起伏,似是笑人痴。 四日之后,中州城外。一道清冽的遁光划过天际,如长虹贯日,气象非凡。中州城中的居民却是没人理会,偶有几个抬头的,也不过瞥了一眼,又低头各自忙活了。由此可见中州城居民的见识,确实非即墨小小渔村之民可比的。 遁光中之人正是孔林。 原来,那负屃虽已尽全力赶路,行道中途,孔林还是觉得慢了些。索性自行御剑飞了回来,丢下三枚通灵丹让负屃回蓝田岛复命去了。 御剑虽快但消耗也不小,更何况还要照顾一个未断奶的娃娃,这一路上孔林可谓是焦头烂额。此刻中州城就在脚下,孔林心中一喜,当即加快了速度,向着中州城中一座巍峨的大山之巅飞去。 中州城是浩渺神州之中占地最大的一座城池,也是最古老的一座,其历史可追溯到万年前仙魔之战。 “中州十景”之一的“长城怀古”便是一证。 中州城城墙之高大厚实,放眼神州也经此一例。城墙高有近百丈,全以上好青砖垒成。从城外穿过城门进入城里需走上半刻钟,。此外还有瓮城、内城、角楼、藏军洞、女墙等完备的防御构造。虽神州承平日久,但还有人按时维护。若有人站在城墙脚下,定会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就是这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城墙外,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痕、剑痕、箭孔,还有大大小小的坑洞,正是万年前入侵神州的魔族所留。虽然已经过去了上万年,这些战痕中残留的凌厉杀气依然令人心惊,让人不禁想象当年的大战该是如何惨烈! 这也是当年五英杰下令,在不影响城墙防御功能的前提下,尽可能保留这些痕迹的原因,即警醒后人,当居安思危,不可死于安乐。 只是,再正经的警示,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神州和平太久,杀伐之气早已被富贵享乐之气取代。 中州城主城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座拱城,有过亿人口在主城及拱城里谋生。城中雕梁画栋,重檐叠角,不知凡几。 神州的人家一旦发迹,总会想办法在中州城内置办一套房产。 首先为平安,魔族的阴云虽已消散,但未必不会卷土重来。而普天之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有着宏伟城墙守护着的中州城了。.. 其次为的,便是中州学宫。但凡在中州城内购置房产,便算入了“城籍”,可在城内的学院私塾上学。其中成绩优异者,便能入中州学宫深造,在民间被唤作“跳龙门”!故而一些一般些的家庭哪怕节衣缩食、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买上一套所谓的“学区房”。 中州学宫作为神州最高学府,在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为无数文人士、商贾富豪,乃至贩夫走卒所向往,不啻为神州之精神领袖,又有“天宫”之谓。 中州学宫坐落在城中央一座名为“朝乾山”的山峰之上。朝乾山占中州城的三分之一强,高耸入云。山峰呈锥形,一条盘山路好似衣带缭绕,从山脚弯弯曲曲到山巅。在山峰千丈的高度,好似被平平地斩了一刀,一个宽阔平坦的平原俨然坐落。在这个偌大的平原之上,只有一片规整庄严、排列有序的宫殿建筑坐北朝南,傲立云海。 那便是所有中州人心中的至高学府,研学圣地。 中州学宫! 此时,中州学宫最南边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中,一道清冽的遁光飘然落地,正是孔林。 孔林这位祭酒的回归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学宫上方每天来来回回的遁光数以百计,孔林又刻意收敛了光芒。学宫中人只道是哪个不成器的弟子又在学那玩物丧志的法术。 小院不大,一个主厅,四五个厢房而已。院子中不过四五丛修竹,两三块太湖石,一弯流觞曲水,装饰简单却十分幽深雅致,足见主人品味。 孔林颔首,在院子中信步,怀里的白钰还在酣睡。 脚步虽轻,却足以惊醒相思的人儿。 “吱呀——” 一阵清风抚过,枝叶窸窣,竹影摇曳。 东厢房门轻轻推开,一个袅娜的身影迈着细小而轻快的步伐走了出来。 “你回来了!”声音如莺儿一般细腻温婉,平静的语气中是掩抑不住的欣喜。 “我回来了,凤仪。”孔林含笑,驻足不前,望着向他奔来的可人儿。 凤仪穿着一袭素雅长裙,外罩朱红大氅,正衬她高挑婀娜的体态。脑后极为随意地挽了个堕马髻,如白玉般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一抹红霞,显然是午睡方起,但更显出娇怯风味,我见犹怜。她那两弯细眉修长,眉尖高挑,配上她如秋水般清亮的丹凤眼和高挑的鼻梁,竟有几分威仪。眉心一粒绛红梅花妆,与鲜艳的薄唇相映成趣,端地可爱。两种极为矛盾的美感在凤仪身上却是十分和谐。任孔林已经看了百年,也是看不腻。 凤仪行至孔林身前两步出方停住脚步,盈盈地施一礼,方从袖子里摸出贴身的小帕,为孔林擦拭起额角的汗珠。 “这一路上很辛苦吧!”凤仪眉间微蹙,十分心疼的样子。 “本来是很辛苦,看见你,一下子就不辛苦了。”孔林笑嘻嘻地享受着凤仪的侍奉,嘴上还不饶人。 “轻薄!”凤仪轻啐一口,这才注意到孔林怀中的白钰,惊奇道:“这就是你说的那只小狐狸?不是说才刚出生吗,怎么长得如此大个,倒像个四五岁的娃娃!我备好的那些婴儿衣物可全用不上了!” 孔林苦笑。 “你可知我这一路上给他寻了多少奶娘!就是十头牛犊也没他能喝!” 凤仪从孔林怀中轻轻接过还在安睡的白钰,细细打量起来。长长的睫毛如两道细密的帘子,浑身上下如白玉雕成,九条毛茸茸的尾巴无意识地扭来扭去,缠在凤仪皓腕上,触感极好。 “真是个漂亮的娃娃!比孔雀小时候还好看!”凤仪对白钰也是越看越喜欢。 孔林一笑,道:“除了好看,此子的天赋之高也是我平生仅见,在三岁之前,我要亲自教导他!” 凤仪闻言,有些忧心地道:“你近年来大肆招收没有城籍的贫寒人家的子女入学宫,已经引起了一些老顽固的不满。孔雀、孔武已经是他们的底线了,你要当心他们借白钰之事攻讦你!” 孔林虽为学宫祭酒,是名义上学宫的最高领袖,但学院势力盘根错节。有的是其他学宫在此地的代言人,有的是德高望重的遗老,有的是学宫资助者的话事人。这些人只是名义上听从孔林吩咐,真要说服他们,须得有充足理由。 “无妨,我自有主张。” 凤仪樱唇轻启,正想说些什么,只听得“嗡”地一声,一声清亮而悠久绵长的钟鸣从学宫中央传来,缭绕许久。 两人俱是一抬头,望向学宫中央,声音传来的方向。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章、雀和武 学宫的正中,是一幢近百丈高的钟楼,也是学宫的最高处。钟楼共有十三层,每层各悬着一枚三丈三尺高的铜钟,从低到高,根据十二律各称为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每一枚钟各自对应学宫的不同活动,如黄钟表示上学,大吕表示下学,无射表示集合等。 钟楼的最高层,还悬着一枚不知何用,也从未响过的大钟,呼作“兴亡”。 方才响起的,正是代表下学的大吕钟。 余音袅袅,涤心洗垢。 孔林抬头望望天色,方知已经是申时了。 “那两个混世魔王要回来了!” “他们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小弟弟可是好奇得很呐!” 说话之间,门外传来一声比大吕钟还响亮的大叫,震得人耳膜发疼。 “凤姨,我们回来了!” “大武你小点声,凤姨说不定还在午憩呢!”一个如早春雀儿般清脆甜美的声音埋怨道。 方才没有被钟声吵醒的小白钰却被这震天雷般的声音骇到了,当即又大哭起来。 “咦,有小孩子的哭声,大武走快点,我们瞧瞧去!”那个好听的声音又催促道。 啪嗒! 瘦小的木门被一双蒲扇大的手一下拍开,狠狠地撞在墙壁上,吱呀地呻吟着。 一个足有九尺的壮汉一猫腰,从门里挤了进来。只见这壮汉,半袒在胸膛,浑身肌肉虬结,腰身足有水缸粗,一身褐衣虽然粗陋,却洗得干干净净。壮汉面相颇为年轻,两道眉毛如大笔沾着浓墨画成,端的是又粗又黑。一双眸子好似秋夜的星辰,精光摄人。整张脸宛如刀劈斧凿,周周正正,棱角分明。让人直叹——好一个豪气冲天的好汉! “呀,师傅回来了,小狐狸带回来没有?在哪在哪!”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从壮汉肩上轻轻跃下,如飞鸟投食,轻盈优雅。 少女一身青色薄衫,如早春嫩芽,给人以青春靓丽之感。少女不过豆蔻年纪,却已有几分玲珑体态,肌肤如雪山白玉,晶莹剔透。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少女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如冰山中的一泓温泉,如当空的皓月,星辰也为之失色。 孔林苦笑:“你师傅都不管了吗,看见师傅叫都不叫一声先交狐狸。” 少女一跺香足,哼了一声,遥遥对着孔林施了一礼,敷衍地叫了一声“师傅好”,便凑到凤姨跟前,瞥见了她怀里的白钰,踮起脚打量起来。 孔林直摇头。 “好漂亮的娃娃!”少女惊叹。 说来也怪,白钰方才被壮汉惊到,大哭不止,任孔林凤仪二人怎么哄也哄不好,此刻看见少女,却一下子止住了哭声,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少女,看得少女心里一颤。 “凤姨,让我抱抱他吧。”少女央求道。 “也好,不过你要小心些,别摔到了!”凤仪含笑应允。 此时壮汉也跟了上来,一把抄过孔林身后的高大的包裹甩在身后,道:“小狐狸来了?让我也看看!”说着,大脑袋也凑了过来。 少女小心翼翼地从凤仪怀里接过白钰,煞有介事地摇晃逗弄。白钰只是盯着少女,九条尾巴也小蛇似的分别缠在少女的大腿、手臂和纤腰上。外人看不出来,只有少女知道自己的敏感地带被几条毛茸茸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拨弄,一股奇异的感觉在身体的各处弥漫,又是舒服又是怪异,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少女未经人事,哪经得起这样的挑逗,霎时间羞红了脸,叫道:“我抱不动啦,孔武你来抱!” 那壮汉嘿嘿一笑,丢下包裹,正要接过白钰,被孔林在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忙一缩手。 “师傅!我也要抱!”名叫孔武的壮汉叫起屈来。 孔林瞪眼:“你这笨手笨脚没轻没重的,还不把白钰捏死!” “我要抱不住啦!”少女大叫,满脸通红。在旁人看来,只道是少女没了力气,个中羞恼,只有少女心知肚明 凤仪忙从她怀里接过白钰,笑骂道:“你这丫头!” 少女递过白钰,逃也似的跑开好几步,心中暗骂:“豆丁点大就这么好色,长大了还得了!” “孔雀儿你力气也忒小了点,还是让我来吧!”孔武还是不甘心,转向凤仪赔笑道。 “问你师傅去!”凤仪头也不抬,没好气地道,转而又细声细语逗弄着白钰。一离开孔雀儿的怀抱,他又开始哭了。 孔武心知孔林说一不二,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只得息了心思,换上一副笑脸,逗弄起凤仪怀中的白钰来。 而那孔雀儿尚未释怀,正兀自在哪嘟囔,见白钰又哭闹起来,又想过去抱,又对刚刚的恼人之事后怕,十分纠结。 只是白钰哭得实在凶猛,任孔武翻跟斗打虎跳,任孔林把剑光耍得纷飞他只是伸手朝着孔雀儿要他抱。 “孔雀儿!”孔林无奈地朝孔雀儿招手,“你来哄!” 没想到啊没想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照顾了一个多月,还不如人家小姑娘抱一抱。孔林在心里喟然长叹,这小子以后一定是个白眼狼! 孔雀儿忸怩了半天,才咬着朱唇,走了过去,接过白钰。 果不其然,白钰立马止住了哭声,亮晶晶的大眼看着孔雀儿,只是笑,长长的睫毛上还沾满了泪珠,如花丛的晨露。 孔雀儿看着白钰笑得开心,心下一种奇异的感觉滋生,也不顾他那几条长长的尾巴的轻薄了。 他好像……很喜欢我呢…… 被人依赖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孔雀儿在周围一众人中年纪最小,向来只有别人照顾她的份,哪有她照顾别人的份!今日蓦然来了一个未断奶的小师弟对她如此依赖,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信任、依赖的感觉,怎能不对白钰百般喜爱。 心念至此,她忍不住在白钰白嫩嫩的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口,逗得小白钰咯咯直笑。 见白钰终于不哭闹了,众人皆是长出一口气,都笑了起来。 孔雀儿心绪未停,只听说民间有童养媳的说法,不知有没有童养夫的说法…… 想到这,孔雀儿刚消下去的红晕又腾地攀了上来。 孔雀儿本非人类,天性跳脱,本就不会有什么纲常伦理的束缚。而对于化形灵兽动辄上千年的寿元来说,十几年的年龄差距着实可以忽略不计。 因而孔雀儿有这样的想法对旁人来说或许惊世骇俗,对孔雀儿来说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众人不知少女怀春,只道是孔雀儿又抱不动了。 凤仪忙道:“都站在这儿做什么,快些进去吧。孔雀儿,让我来抱一会!” 孔雀儿看着笑得开心的白钰,细声说道:“我再抱一会儿。” 小白钰啊小白钰,真想你快快长大…… 孔林哈哈一笑,正要说什么。只听得门外传来个威严而老迈的声音。 “何事如此好笑,不妨说与我听听,让我也笑上一笑!”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章、拜学 话音未落,一个清瘦的老者倒背双手踱着方步迈了进来。老者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腰杆笔直,下巴抬得老高。 “荀夫子?不知有何贵干?”孔林眯着眼,看不出喜恶。 “哦?孔祭酒也回来了,那正好!来来来你看看,你看看孔武孔雀他们这学期的成绩单,全是丁等啊!礼乐射御书数六门全是丁,全是丁!我这一大把年纪,就没在这偌大的中州学宫见过这种成绩!你当年力排众议,收下的就是这两个愚弩之才么?”老者说得慷慨激昂,把两张纸甩向孔林。 孔林一把捞过那两张纸,看也不看,双手一搓,只见火光一闪,两张薄薄的纸瞬间化为飞灰。 “知道了,还有什么事情吗?”孔林神色不变,依旧眯着眼看着老者。 孔雀儿则是朝老者皱了皱琼鼻。 “要是荀夫子你讲课有师傅一半有趣,我一定天天坐第一排。” “孔雀儿你考试睡着我还没说呢!”老者不好冲孔林发火,指着孔雀儿,指尖不住地颤抖,显然气的不轻。 孔雀儿一吐香舌,躲到了孔林身后。 “好了,我自己的弟子我自己自然会管教,就不劳荀夫子费心了。”孔林语气平淡。 “若无他事,荀夫子就请回吧!” “凤仪,送客!” 孔林说罢,转身离去,竟为再看老者一眼。 孔雀抱着白钰,小步跟了进去,孔武朝老者拱了拱手,扛起行李也进去了。 凤仪轻施一礼:“夫子慢走!” 老者苦笑一声,自己明知孔林最宠爱这两个孩子,还来自讨什么没趣! 老者摇摇头,背着手准备离去。忽地,老者好似想到什么,转回身子,盯着凤仪,一字一顿地道:“方才,孔雀儿手里的娃娃是谁?” 凤仪朱唇轻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狐狸罢了。不过今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老者眉头一皱,“当年他执意收留孔武孔雀,已惹得很多人不快,他心中应该有数才是。” “孔林自有主张,有劳夫子费心!” “不行,你还是要多劝劝孔林。毕竟只有你的话他才听得进去。” 刚说罢,老者一拍脑门。“当我没说,当我没说!你俩压根就是一伙的!” 凤仪微微一笑。“孔林不会做对不起学宫的事情的。这些年学宫在他的带领下,不也远胜从前吗?” 老者虽对孔林的做法不满,但也不得不肯定孔林对学宫的贡献。心知辩争不过,当即告辞。 “孔林遇到你,真是他的造化!”远远传来老者的声音。 凤仪遥望孔林离去的方向,目光迷离。 遇见他,是我的造化…… 凤仪回到内堂时,孔林正安坐当中,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孔雀儿与白钰则席地而坐,正翻花绳玩儿。 凤仪款步走到孔林身后,葱白似的玉指轻翘,体他按摩太阳穴。孔林索性丢下书,身子往后一仰,脑袋靠着凤仪柔软的小腹享受起来。 孔雀儿连忙拉着白钰转过身去。 小孩子不能看这种东西,会长针眼的。 “白钰的事情,恐怕阻力颇大。”凤仪有些忧心忡忡。虽然才刚见面,但她也是真心喜爱白钰。 “无妨,我自有主张。”说到这,孔林按下凤仪柔荑,直起身,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雀儿,你把白钰带过来。” 孔雀儿闻言,一把抓起白钰的脖颈儿,将他提了过来。白钰刚刚又喜欢上了这种玩法。 “又胡闹!”凤仪笑骂。 孔林蹲下身与白钰平齐。 “钰儿,我教你变个新花样好不好?” 白钰虽然还不太会说话,但大部分话语已经能听懂。听说有新花样,他登时拍起小手,口齿不清地叫好。 孔林右手一翻,一簇小小的火苗出现在他掌心,却是一个入门法术“掌心焰”。 白钰大眼睛亮晶晶个,眨也不眨地看着。 “手伸出来,我教你。” 孔林握住白钰的右手,法力丝丝缕缕的渗入白钰的身体,在经脉内奔流不息,完成了掌心焰的运行周天。 孔林松开手,神色有些疲惫。白钰非人类之躯,经脉分布也与人类不同,引导起来也耗费心力。 “你按照刚刚我那样地,再想着掌心越来越烫,便可以像我刚才一样了!” 白钰低头瞪着自己白嫩嫩的手掌心。 片刻后,一道一尺来高的火舌倏地从他的小手上窜出,猝不及防燎了他的一撮头发。 白钰也不怕,高兴地哇哇大叫起来。 凤仪美眸里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雀儿,你当初学这掌心焰用了多久?” 孔雀儿也惊得目瞪口呆,一把抱起白钰,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两天!” “世上竟真有如此聪慧玲珑之人!”凤仪再三赞叹,还是不太敢相信。 孔林很是满意他们的反应,似乎忘了当初自己被惊掉下巴的样子。 “明日开始,我便带着白钰一个一个地去拜访那些老顽固。” “他们的反应还真让人期待啊!” “我好像闻到一股焦味儿!”孔武大步踏了进来,他刚刚收拾好孔林带回来的那一堆行李。 “你们在烧什么?” 白钰! 众人大惊失色,白钰无辜地瞪着眼睛,原本洁白的尾巴上已经一片漆黑,还残留着几粒火星。 他刚刚点着了自己的尾巴。 孔林觉得自己好像埋下了什么祸根子。 翌日清晨。 学宫中央区域一座不大的殿堂内。 “哦?孔祭酒拜谒?”荀方眉尖一挑? “快快有请!” 片刻后,小厮领着孔林进了内堂,孔林牵着已经换上了小号的弟子服的白钰。 未及荀方问及来意,孔林先一拱手。 “荀夫子,昨日多有冒犯,只因旅途劳累,心火交攻,口不择言,还请勿怪。今日便携弟子前来赔罪。” “赔罪倒也不必,孔祭酒有何吩咐便,直说便是。” 荀方其实并未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他可以说是看着孔林长大的,深知其为人。孔林平日里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唯有说到他那两个弟子时,容不得他人说上半句坏话,否则必定冷言冷语。 “孔林此次前来,是要与先生讨教讨教棋艺。”孔林神秘地一笑。 “哦?棋艺?这中州学宫能与我杀上几回合的倒也有几个,其中应不包括你孔祭酒吧?” 荀方一生除致力于学术教育外,便是醉心于棋术,也在这学宫混了个“棋圣”的名头,连他所居住的小殿也唤作“天元殿”。 “并不是我与夫子讨教,而是他。”孔林一指白钰。 “这小狐狸也会下棋?不是我说啊孔林,你要真想让他求学,不妨送他去南方的巫祝学宫,那里更容易接纳灵兽之类,对小狐狸更好,也对你更好!”荀方虽然迂腐了些,但心肠着实不坏,也是真心为孔林和白钰好。 “他还不会,不过,在夫子的教授下,应该很快就会了!”孔林却是自动忽略了荀方的后半句话。 “你要教你不会自己教么!”荀方有些不满,他棋艺早已超凡入圣,若要教一个入门的小娃娃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请夫子不吝赐教!”孔林含笑,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奸诈。 “我教便是!别笑得那么猥琐!” 三个时辰后。 荀方满头大汗,犹豫半天,落下一子,终于长出一气。 “赢了赢了!我赢了”荀方心中如释重负。 “夫子棋艺果然登峰造极,当得起“棋圣”儿子!孔林佩服!”孔林笑着拱手,将白钰儿从怀里放下,让他自己玩儿去了。 白钰童心澄澈,并无争强好胜之心,输了便是输了,转头便忘了,当即四脚着地爬开了。 “哪里哪里!”荀方满脸通红,连忙摆手。 原来,荀方教了白钰半个时辰棋理后,孔林非要拉着荀方与白钰下一盘。荀方自恃身份,哪里肯与一个不过学了半个时辰的小孩子下棋。只是孔林执拗,只得依了。白钰年纪太小,手够不到棋盘,便由孔林抱着,白钰指哪,孔林便下哪。 白钰执黑,第一字便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位置,看得荀方直摇头。他教给白钰的第一句话便是“金角银边草肚皮”,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忘了! 就这样,下了十六局,每一局都是以荀方大获全胜而告终。。他面对一个刚学会下棋的孩子,难免有轻视之心,落子几乎不假思索。任凭白钰如何落子布局,只消孔林手一离开棋子,他也跟着落子,生怕落慢了被人说欺负小孩子。 在下第十七局时,他依旧落子如飞,不假思索。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的好几条大龙已被白钰围死了。这下惊得荀方道心大乱,接连下了几步臭棋,几近溃败。 不过棋圣毕竟是棋圣,虽然白钰已有大势,但荀方步步为营,好歹扳回局面,只是落子越来越慢,汗珠也浸湿了胡须。 这盘棋下了一个多时辰,便有了刚才那一幕,荀方力挽狂澜,一子定胜负。 其实荀方若是真要与白钰厮杀,别说十七局,就算一百七十局照样能杀得他片甲不留。只因开局过于轻视,让他错失良机,乃至之后道心大乱。 不过也怨不得荀方,毕竟,一个刚学会下棋的孩子竟能与堂堂棋圣杀得有来有回,说出去谁信呢? “他当真没学过下棋?”荀方艰难得开口问道。不过他知道问了也白问。豆丁大点孩子,就算从娘胎里开始学下棋,又能学多久呢? “当真!今日来天元殿之前,从未接触过任何棋类!”孔林心中极为畅快,仿佛将荀方逼上绝境的是他自己一般。 “天纵之才,天纵之才!”荀方毕竟是教育者,见后生可畏,心中毫无妒忌之心,只有赞叹。 “不错!明日我便送他去巫祝学宫!让他接受最适合他的教育”孔林揶揄。 “夫子,告辞!” “不可!”荀方大惊。 如此天纵之才,怎能拱手让人! 学棋如此之快,学起其他的来,不也是易如反掌? “天下真要论教授英才,又有哪里比得上我中州学宫。白钰以后还是留在中州学宫吧!”荀方捋须,对白钰也开始喜爱起来。 聪明的学生,老师最喜欢! 不对,白钰呢? 白钰方才还在孔林身边爬来爬去,两人说话间却不见了踪影。 “不好啦,走水啦!”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众弟子惊慌失措的叫喊。泼水声,叫喊声,奔走声不绝于耳。 “快去叫律堂的师兄们!” 孔林一拍大腿,仿佛想到了什么,起身飞掠而出。 果不其然,天元殿外殿,一片火海的中央,小白钰正盘膝坐着。 火势凶猛,但小白钰一点儿也不慌,反倒一片拍手一边大笑,。看哪里烧得不够旺,反手就是一条一丈来长的火蛇射去。 紧跟出来的荀方见到烧得熊熊的天元外殿,眼睛一翻,气一闭,竟直直地晕了过去…… 孔林觉得自己肯定埋下了一个滔天的祸根……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章、初长成 第二日,孔林去拜访了“瓦釜殿”的孟邱孟夫子。孟夫子为人刚正,不苟言笑,在学宫中主管负责戒律、治安的律堂。 孟夫子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癖好——音韵,尤好编钟、箫鼓。他所撰写的《音律启蒙》被神州内众多学宫选为选为音乐课的教材。 无人知道那日在殿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那日,速来严肃的孟夫子罕见地将孔林白钰二人笑脸相送至地三重门外。 并且,那日瓦釜殿也走了水…… 第三日,二人去了姜夫子的“贯日殿”。二人离去时,向来脾气暴躁,快人快语的姜夫子拉着二人说了许久的悄悄话…… 只是,贯日殿也走了水…… 第四日…… 第五日…… 到了第六日,孔林拉着白钰推开门正要出去,被门口一大帮提着水桶的律堂弟子吓了一跳。 “祭酒,你今日要去哪个殿?”为首的一名弟子苦笑着问道。 孔林罕见地老脸一红,他身后的白钰则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 “不去了不去了,今天哪也不去,就在我这梧桐院里。你们都散了吧!” 众弟子长出一口气,他们每日救火,着实有些累坏了。这几日学宫失火的次数比最近百年加起来还多。 一个时辰后。 “不好啦,梧桐院着火啦!” 众弟子:…… 半个月后,孔林带白钰拜访了学宫内几乎所有德高望重的夫子。整个学宫也都知道,祭酒带回来一只聪慧到可怕的小狐狸。 对于白钰,学宫的舆论是好奇多过抵触。 “听说那个叫白钰的小狐狸连姜夫子都赞不绝口啊!” “孔祭酒的眼光能差?你看孔武孔雀虽然不精学术,但在法术之道可是天赋过人啊!” “那他会不会是下任祭酒啊?” 当然,其中也有对白钰不满的声音,其中,以律堂弟子最甚。 “可能,等不到他长大,咱们的学宫先给他烧没了!” “别的天分强不强不知道,放火的天分可是一绝!” 这些,孔林心知肚明。 是夜,酒足饭饱,孔林一拍筷子,畅快地大笑。 “凤仪,你不知道那帮老家伙的脸色多好笑!” 凤仪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盈盈地笑。 “那是自然,白钰天分之高,连我也汗颜!真不知为何上天对他如此垂怜!” “狐族本就聪慧,九尾天狐更是聪慧中的聪慧!就如凤仪你天生气运加身,走在路边都能捡到‘天仪’这样的宝剑!” “那我怎生倒霉地遇到了你!”凤仪调侃。 孔林哈哈一笑,一旁的孔雀儿却忍不住地翻白眼。 “你们继续,我带小钰洗澡去!”说罢,抱着白钰走了。 “大武,还吃什么,快来帮忙!”孔雀儿叫走了还在埋头大吃的孔武。 “哦哦!”孔武抱着饭碗走了,只留下凤仪孔林二人。 “白钰之事,当真已经妥了?” “妥得不能再妥了,就算我要送他走,那帮老头子也会拦着!” 孔林又收起笑脸,严肃起来。 “在白钰十七岁之前,不要再教他任何法术!” “哦?为何?你不怕浪费他的天赋吗?” “以他的天赋,早十几年与晚十几年学完全没什么区别。我担心反倒是的是他学得太快,道心不稳诞生心魔;亦或是走上邪途,为神州之大不幸。如无舵之舟,纵然乘风破浪,但最终免不了触礁沉亡。我要先教他天文地理、经史子集乃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铸他温良恭俭之心性根基。道心稳固,再修行法术,如登通衢而事半功倍。将来纵有外物移心变情,总还有改过的机会。” 对白钰的教育方式,孔林早有想法。这几日在学宫内的走动,让这个想法更加明晰起来。 白钰放火烧屋,实为无心之举,就如寻常小孩打个水漂、丢个石头一般,毕竟他才出世一个月,内心并无善恶之分。若将来好生教导,必定不会再犯。 而若为此而苛责他,难免激起他心中不忿,或许会在其心中留下一片阴影。 故而孔林自罚一年束脩用来补偿各位遭了毒手的夫子,而未因此责骂白钰。 “若此时教他法术,就如同给小孩子一把绝世神兵,伤人亦伤己。” “你说得对。但要防住孔雀儿,她那性子,肯定会偷偷教白钰一些不该学的东西!” 凤仪补充,她太了解孔雀儿的心性了。 孔林深以为然。 七日后,学宫举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仪式,庆祝祭酒收下这个天赋过人的关门弟子,神州大大小小的学宫纷纷随礼祝贺,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还亲自到访。甚至还有不少上门想结娃娃亲的,不过被孔林以“婚姻大事,须让他自己做主”为由一一谢绝。 中州学宫的孔祭酒收了个狐妖弟子的消息传到民间,还引起了一阵轰动。叫好者有之,唱衰者亦有之,个中辩争,不值一一列举。 寒来暑往,冬去春归。眨眼间,梧桐院里的修竹便白了十七次头。 这十七年里,除了孔雀儿偷偷教了白钰一个御风术外,白钰果真再未学过任何一个法术。当然孔雀儿也因此被孔林关了好几天禁闭。 第一年,白钰学句读训诂,音韵蒙诵,礼义廉耻。 第二年,学星宿天文。学成,能占星测位,明察时变。 第三年,学地理水文农时。学成,能识百谷,辩百江,分百山。 第四年,学丹青之术;第五年,学五音十二律;第六年开始,学诸子百家,经史子集。 …… 这十七年,白钰并非全由孔林一人教导,而是拜遍了几乎整个学宫的夫子, 每一个教过白钰的夫子都会惊叹白钰的天赋,大呼学宫之幸,神州之幸。 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这样的学生谁不喜欢,谁不宠爱? 律堂的弟子就不喜欢。 这十七年,学宫大大小小的火灾数以千计,让原本清闲的律堂弟子疲于奔命,苦不堪言。荀夫子不得不采购了一千口水缸置于学宫各处,以便及时救火。律堂甚至还组织弟子学习了唤雨术等水属性的法术。 总算白钰渐渐长大,心性变得成熟,火灾次数也越来越少。 只是学宫里,总会有人少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清晨,朝阳未起,薄雾未散,一些慵懒的弟子还在安睡,而勤奋的弟子已经开始行色匆匆地去做早课了。 “站住!” 一个面目俊秀的少年领着一帮律堂弟子从弟子起居的“明珠殿”蜂拥而出,各自还拿着扫把、拖把之类的东西。 少年原本还算清秀的面目此刻显得有些狰狞。 “他们一定还在附近,给我搜!”少年咬牙切齿。 “方师兄,他们到底拿了你什么东西?”后面一个律堂弟子发问。 “是啊师兄,他们虽然总干些鸡鸣狗盗之事,但总会把东西还回来的。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算了吧!等他们自己还回来就行了。” 少年语塞。 “总之是很重要的东西。若你们能帮我捉住他们,我请你们去‘一杯海’快活!”少年铁了心要让他们吃点苦头。 学宫并不限制弟子人生自由,可随时下山。而真心求学的人也不愿下山,沾染红尘浊气。 这几个弟子显然年轻,还贪恋红尘酒色,一阵欢呼后,更加卖力地搜寻起来。 一个眼尖儿的弟子觑见远远地有一个魁梧的身影走来,大叫起来。 “孔武!他一定知道他们在哪!” “对!他们仨就是一伙儿的!” 众人咋咋呼呼拥了上去,将一脸懵的孔武围在中间。 “孔武!我来问你,你可看见孔雀儿和白钰二人往哪里去了!”那个方姓的弟子喝问。 孔武眨了眨眼,一指东方。 “孔武说在东边,那他们一定在西边!” “对,走!去西边搜!” 一群人又咋咋呼呼地往西边去了,留下孔武在原地无辜的挠了挠头。 这次他们真的在东边啊…… 学宫正中,钟楼之巅。 “哈哈哈哈,原来方遒师兄暗恋玉真师妹,哈哈哈笑死我了!”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捧着一张薄薄的信纸,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看我看看!”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一把夺过信纸,一本正经地学着方遒的语气念起来。 “咳咳,玉真师妹,见信如晤!距上次见你,已有七日又六个时辰。看不见你的每一刻,我都心如刀割……噗哈哈哈笑死我了!”白色的身影读了不到两句,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两人,正是孔雀儿与白钰。此刻,两人正面对东方,相依着坐在钟楼楼顶的斗拱上,衣衫飘飘。 孔雀儿本体是一只五色的雀儿,天性最喜欢呆在高处。钟楼是学院最高的地方,也是孔雀儿最喜欢来的地方。 十七年的时光,在孔雀儿身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只不过从原来十三四岁的模样,变成了十五六岁的模样。那双灵动的大眼还是那么忽闪忽闪。 而同样的时间,在白钰身上发生的变化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原本豆丁大的小屁孩,已长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九条狐尾也不见了。只见白钰面若敷粉,唇若朱砂,两道笔直的剑眉直插入鬓,英气逼人。一双眸子如当空烈日,目光灼灼。此刻他正勾着嘴角,眼中笑意弥漫,这幅狂狷不羁的模样,不知能得让多少怀春少女惊声尖叫。 “让我来!”孔雀儿夺过信纸,也一本正经地继续念到。 “你的眼,是我独倚危楼,可望不可及的星辰。你的眉,是我漫步烟雨,隐约朦胧的青山……署名是……呃?念真,一个爱慕玉真的人?”孔雀儿被这肉麻的情话腻歪地不轻,更被最后的署名给结结实实惊到了。 旁边的白钰一边听孔雀儿念,一边狂笑,差点从斗拱上跌下去。 “咳咳,小钰,看完方师兄文采斐然的情书,你有什么想法吗?”孔雀儿还没从这肉麻的情书里缓过来。 “方师兄用情至深,我们做师弟师妹的,当然要帮他!” 白钰虽比孔雀儿小十几岁,但博览群书。论起心性,还是白钰要成熟一些,鬼点子也多一些。 当即,两人开始激烈地讨论如何帮助方师兄夺取芳心。 恍惚间,一轮金色的朝日从东方天空攀了上来,千万道光芒刺透薄雾,撒向学宫重重叠叠的檐角斗拱,远远望去如金色的海涛,波澜壮阔,神圣庄严。 钟楼最底层,黄钟悠然长鸣。还在路上的弟子骤然加快了步伐,该上课了。 钟声惊醒了沉浸在讨论中的二人。 学宫弟子除了每旬可休息一日外,必须每日上课。 “呀,该上课了!今天再迟到要被师傅关禁闭了”孔雀儿轻呼,又撒娇似地抱住白钰的胳膊。 “小钰钰!” 白钰在半年前便学完了所有的课程,已是个可以自行研究学问的博士生,按理可以不用上课。但他还是每日陪孔雀儿听课,权当换个地方打瞌睡。而孔武,早已放弃学业,专心修习法术了。 白钰无奈,微微俯身。 “上来!” 孔雀儿欢呼一声,一双藕臂从后面挽上白钰脖子,双脚一瞪,整个娇躯便趴在了白钰的背上。 “抓紧了!” 白钰低喝一声,足尖发力,身形迎着旭日激射而出,穿过一片未散的薄雾后,已化作一只巨大的九尾白狐!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章、问道 白狐足尖生风,每每快要坠落之时,只在宫殿的斗角上轻轻一点,身形又凌空而起,倏忽间已穿过大半个学宫。 白狐背上的孔雀儿紧紧抓住那洁白柔顺的颈毛,上身贴在白狐背上,扑面而来的大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嘴上却大呼刺激过瘾。 “登——” 黄钟的余音未落,白狐已出现在今天要上课的格物殿门外。 孔雀儿轻盈地从白狐背上跃下,白狐顺势变回人形,正是白钰。两人手挽手,一齐踏进了格物殿。 他们二人是最后到的,众弟子早已列坐完毕,今日授课的姜夫子已经开始点卯。 “白钰,你来了啊!”坐在堂上的姜夫子见白钰二人走了近来,和蔼地开口,却自动忽略了一旁的孔雀儿。白钰拉着孔雀儿行礼应喏。 众弟子齐齐扭头,女弟子们纷纷发出了兴奋的尖叫。 “白钰师弟,坐我这边!” “白师弟,来我这!师姐给你看个宝贝!” “钰师弟,我这儿也有个宝贝!” 姜夫子见状大喝。 “肃静!” 其实他心里也颇为得意,好似白钰来听他的课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一样。 白钰是孔雀儿亲自养成,又怎会让这帮妖媚子轻易抢了去!对这些一个比一个酥人的招徕,白钰置若未闻。 于是孔雀儿昂起下巴,示威似的抱住白钰胳膊,在众弟子面子绕了一圈,才拉着白钰寻了个角落坐下了。 闹了一会,姜夫子总算开始上课。不到一刻钟,孔雀儿已趴在白钰怀里睡着了,哈喇子流了一脸。白钰心里却还在想什么事情,搂着孔雀儿,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登——” 大吕钟响起,惊醒了孔雀儿的好梦。只是姜夫子又多讲了半刻钟才让学生们下课。 白钰与孔雀儿有说有笑地走出格物殿,引来众人频频侧目。 两人刚走出大殿外门,一帮人呼啦地围了上来,神色不善,为首的正是方遒。 “白钰,快把方师兄的东西交出来!”一个弟子喝问。 “东西?没了!”孔雀儿笑嘻嘻地开口。 “快说,去哪了!”方遒大急,这要是被宣扬出去…… “去它该去的地方了呗!”白钰接过话头,也是笑嘻嘻地看着方遒。 “你!”方遒大怒,正要动手,只听得一个柔柔地声音传来。 “方师兄,你把白师弟围起来做什么?”方遒听见这个声音好似浑身僵住,勉强转过身来,话也不会说了。 “啊,玉、玉真师妹,我……这……白钰,呃,我们……” 问话那人真是方遒的爱慕对象,韩玉真。韩玉真姿色算不得出众,但身量如弱柳扶风,眼波盈盈,羞怯似水,也难怪方遒魂牵梦萦。 “玉真师妹,方师兄这是在感谢我们呢!”白钰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 “白钰!”方遒大窘,他知道白钰肯定看过了他的情书,他现在生怕白钰把这件事捅出来。自己脸皮厚些倒也罢了,只是万一玉真师妹生气起来,以后再也不肯理自己,那该如何是好! “方遒,我问你,你信中说的话,可都是真的么?”韩玉真满面红霞,声音细若蚊蚋。看得方遒痴了。 “啊?当、当然真的,玉真师妹,你、你别……我,我……”方遒只道白钰将情书交给了韩玉真,不由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那你,不许反悔!” “啊?反悔什么?”方遒这下真愣住了。 “我不管,反正你不许反悔!”韩玉真抬起头瞥了方遒一眼,又低头一跺香足,羞恼地跑开了。 “玉真师妹!”方遒大急。 “还不快追!”白钰笑着喝骂。 方遒深深看了白钰一眼,脱兔似的追了上去。 “玉真师妹,你等下!” 是夜,凤仪端上饭菜,只见白钰孔雀儿二人笑得前仰后合,拍得桌子啪啪响,不由得笑骂。 “你们什么事这么开心,是不是又闯祸了!” “哪能!我们今天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凤仪欲追问,白钰孔雀儿只是不说,只得作罢。 “小钰,你给玉真师妹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孔雀儿笑劲儿过去,压低声音问白钰。 “我早看出来玉真师妹对方师兄也是情根深种,就帮他们成了好事。我写的是:‘俺要娶你做媳妇儿!方遒书’!”孔雀儿又是一阵泼天的笑声。 “你能看出玉真师妹喜欢方师兄?”孔雀儿心中一动。 “瞎子看不出来!玉真师妹一堂课要回头看方师兄十几次!”白钰还沉浸在做月老的快乐中。 “那你,看不看得出来……我喜欢谁?”孔雀儿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 “什么?”白钰也没听清。 真在此时,孔林领着孔武走了进来。 “钰儿,你明天起就不用去上课了,和孔武一起,专心跟我学法术!” “是,师傅!”白钰激动地搓了搓手,这十几年他翻来覆去只能耍掌心焰和御风术两个法术,早玩腻了。比起修学,他更喜欢法术。 一旁的孔雀儿心里却是难以抑制的失落。 明天开始,就不能和小钰一起上课了…… 无人揣测少女心事。 只听孔林又开口道:“孔武,等下把我给你的那本《法术基础》给钰儿,让他今晚先看起来。” 孔武有些神游物外,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塞给白钰,便端着饭碗回房了。 孔林皱眉,孔武这几天状态不大对啊! 翌日,白钰轻扣门扉。 “师傅,弟子把那本书看完了?” “什么?看完了?”推门而出的孔林大惊失色,被这个消息噎得不轻。正在漱口的柳条差点捅到喉咙里去。 那本《法术基础》是他亲自撰写的,耗时七载,凡百万余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厚厚一本。而白钰居然一晚上看完了? “嗯,看完了。弟子总感觉还没写完,看完还意犹未尽。” “哈哈哈,为师才情有限,续写之事,还要看你啊。你虽一晚囫囵看完,但总有些疑惑之处,随我来!”孔林对白钰这种上进的品性十赞赏,当即领着他来到学宫内专门供弟子修习法术的“流光殿”。 流光殿是学宫中最大的一个大殿,通体以坚硬的青石垒成,为的是防止法术失控毁了宝殿。此刻殿内不过寥寥数人,正各自玩弄着水火法术,见孔林前来,纷纷见礼。 孔林领着白钰,寻了两个蒲团相对而坐。 “钰儿,你看了那本书,可有什么想问的?” 白钰眨了眨眼,“师傅,我是不是个废柴?” 白钰的第一个问题便让孔林一愣,他知道白钰的思维向来天马行空,想到什么便是什么,但这也太跳脱了。 “你若是废柴,我便去卖豆腐!” 因为天下有九成九的人会选择买块豆腐撞死。 “那……我有没有被退婚?” “退你个头!订亲都没订你退个屁!”孔林从袖口里抽出戒尺在白钰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 这小子发什么神经?难道是思春了?孔林暗自纳罕。 “那我等修道可有等级之分?” 这个问题还是很奇怪,但好歹比刚刚两个问题正常一些。孔林思虑片刻,开口反问白钰。 “修道只有深浅,并无什么等级之分。若硬要说,倒也可有说有。修道修道,你可知何谓道?” “道者,通也。道者,天也,道者,未名也。”白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书上的原话。 “不错!”孔林赞许地看了白钰一眼,继续解释。 修道之人,道心为基。通,指的便是修道之人要念头通达,勇猛精进,无违本心。一旦违逆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轻则修为止步不前,重则滋生心魔,丧失人性。 如一个有情有义、快意恩仇的人,如果有恩不报。那么每当他想要静心修行时,那桩因果便会时时跳出来扰乱道心,让他难以集中精力。 立下道心,便是筑了道基,算是正式踏入了修行的门槛。 有坚定之道心者,便可以师法天地,以周天星辰、山林江海乃至鸟兽草木为师,感悟天道。这便是修行的第二重境界。 至于这第三重,有青史记载以来,并未有人达到过,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达到。只有古籍推测,天道之上,还有道!得此道者,或可得青史加冕,尊称为帝! 道心境、天道境,以及所谓的帝境,便是修道的三重境界。孔林、江月、凤仪,皆是天道境巅峰的大高手。 白钰咂了咂嘴,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 “那凤姨是不是能浴火涅槃?我能学吗?”白钰又问。 “所谓浴火重生,是魔族一种名为不死鸟的魔兽特有的天赋。万年前魔族入侵时,曾将这种魔兽带入神州。而你凤姨本体是凤凰,是同你一样的瑞兽。凤凰与不死鸟长得相似,被一个二流文人认错,写在书中,又被后世一些小说家引用,世人便认为有浴火重生之能的是凤凰了。至于涅槃,乃释家用语,与凤凰和不死鸟全无任何关系,也是小说家谬误,以讹传讹。” “异兽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学也学不来。比如你凤姨运气特别好。再比如你。”孔林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你的领悟力,举世无双!” 孔林虽然解答了白钰的疑惑,但心中越想越不对。 “你昨天看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就是这个!”白钰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小的的册子,双手递给孔林。 这显然不是那本《法术基础》! 孔林笑容僵在脸上。因为那本书的封面上赫然印着四个大字。 《苍穹斗破》! 这是一本市井里流传甚广的小说,连身处学宫中的孔林也略有耳闻。有不少弟子在课堂上偷偷看这本书被夫子捉到,而后没收。随后那些夫子也有入迷的,一天到晚念叨什么“恐怖如斯”“莫欺少年穷”的。 孔武! 孔林好像明白了最近孔武修习法术的劲头为什么萎靡不振了。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九章、窃天 当天,孔林就把孔武的房间搜了个底朝天,搜出了《苍穹斗破》的剩下十几册。还在床底下找到了他那本厚厚的《法术基础》。 孔林准了孔武三天的假,孔武也在床上足足趴了三天。 吱呀—— 孔武所住的厢房门被轻巧地推开。孔武正欲起身抬头,缺不小心牵动了某处,不由得呻吟起来。 “哎哟——” “嘻嘻嘻,大武,你的屁股还疼不疼?”孔雀儿笑眯眯地跳了进来,身后跟着魂不守舍的白钰。 “不疼了不疼了,师傅下手还是有分寸的——哎哟——”孔武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比哭得还难看。 “小钰,快把凤姨给的跌打膏拿出来。”白钰恍若未闻。 “小钰?” “啊?什么?哦!跌打膏,在这在这!”白钰如梦初醒,在身上摸索起来。 几人寒暄了一阵,白钰又给孔武肿得老高的屁股上了跌打膏。 “凤姨给的药膏还真灵!冰凉凉的,不疼了!”孔武大喜。他这几天连下地都下不了,全靠白钰和孔雀儿伺候。 “大武,那只蛇妖后来怎么样了?”白钰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蛇妖,你是说美杜莎吧?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了,我也还没看到她的结果呢!”孔武闻言,顿时来了兴致。 两人当即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把孔雀儿晾在一旁。 孔雀儿只听得两人满口什么“异火”,什么法什么诀的,如坠雾里,懂也不懂,完全没有插嘴余地。 孔雀儿心中不快,故意到:“你们聊,我先走啦!”说罢,大踏步往门口走去,把脚步跺得老响。白钰和孔武聊得开心,全然没有注意到她。 孔雀儿走了几步,见白钰没有跟上了,心中大愤,气呼呼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嘟囔个不停。 “臭白钰,臭大武!” 屋内,臭白钰和臭大武正谈笑风生。 “大武,后面那几本你借我看看呗?” “都让师傅收走了啊!不过各位师兄师弟那里应该还有,等我伤好了去借来看看!” “不用,你安心养伤,我去借!” “一起看!” “好!” …… 白钰走出孔武房间时,孔雀儿正蹲在竹丛旁揪着小花儿。 “臭东西,打你打你打你!” 白钰调笑道:“这花儿又没有惹你,你又何苦欺负它来?” “他该打,就欺负他就欺负他!”孔雀儿把可怜的小花搓得稀烂,一把丢下。 “我要走了!你们继续聊” 白钰将孔雀儿一把揽回来,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冷落了你,是我的错,该打该打!书里讲得再好,又怎及得上我的好孔雀儿的万一!” “油嘴滑舌!” 白钰好生安慰了半天,才将孔雀儿哄开心了。 但,白钰心中的那丝热切和向往却愈发躁动起来。 外面的世界,果真像小说里写得那样精彩么? 几日后,孔武已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这小小的风波也算过去了,白钰开始正式修行法术。 法术法术,其实是个统称,其实可以分为“法”和“术”。“法”便是修行之法,修行所得,便是“术”! 如孔林的窃天剑法,名为剑法,实为剑术。而那观摩万类、衍化意境之法,才是窃天的大法!在窃天大法的基础上,又可衍化出剑术、刀术乃至棍术等。只因孔林擅用剑,才将窃天之法冠了个剑法的名头。 道、法、术三位一体。如果将修行之路比作一棵树,那么道便是树根,根扎得结实,树才能茁壮。法,则是茎干,是道的延伸,也是术的支撑。 一些特殊的术只有修行专门的法才能施展出。如封魔寺的大圆满封印术等释家法术,只有将“六波罗蜜心法”修行到极为高深的境界才能施展。 孔林的窃天之法极为深奥,意境繁复纷杂,即便是凤仪也未学得精髓。故孔林传授白钰窃天法时,将凤仪及孔雀孔武三人也都叫了过来。 足足花了三天,孔林才将窃天剑法十七重意境一一演示讲解。 “窃天之法,师法天地,意境虽号称十七重,但在这十七重上的变化却无穷无尽。我这几日,便是在每一重意境中各挑了十种意境演示。你们可以从这十种意境反推归纳。彻底掌握之后,需要什么意境,都可以信手拈来!” 孔林演示了三天三夜,也有些劳累。 “你们都掌握了几种?孔武?” “一百四十五重。”孔武作揖:“谢师傅教诲。” “还不错!”孔林微微颔首。“孔雀儿呢?” “一百五十一重!”孔雀儿笑嘻嘻地说。 “我年纪大了,只记下了一百三十多种。”未等孔林问及,凤仪先开口。其实她早已全数记住,只是为了给孔雀儿和孔武留下一些余地,故特意往少了说。 “钰儿?”孔林看着魂不守舍的白钰,眉头微微蹙起,心中颇有些不满。 上课不听讲是吧?提问答不出来要你好看! “啊?” 白钰回过神来,他方才在想《苍穹斗破》。他自幼读的书只有些经典,虽然对他来说不难懂,但是毕竟枯燥。如今得了这一本精彩的小说,怎能不让他魂牵梦萦? “师傅,我觉得你的意境里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只能算是个半成品。”白钰回想这三天孔林的演示,有些犹豫地说道。 此言一出,孔林眉头皱得更紧了,凤仪则是秀眉一挑,饶有兴趣地看着白钰。 这窃天剑法,是孔林呕心沥血之作,打磨近百年。 白钰不过一个学了三天的后生,却说这是半成品,料孔林心知白钰聪慧远超自己,心里也是大为不服。 “怎么个半成品,你倒是说说看,我这窃天剑法少了什么?” 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叫你和孔武一样!孔林觉得白钰让他在凤仪面前丢了面子。 白钰一指孔林:“人!” 孔林心中一凛。 “师傅?”见孔林没反应,白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说下去!” “是,师傅!师傅的窃天法意在描摹自然,衍化天地。在自然的范畴内,可谓无所不包。但是,师傅不知出于何故,却将万类之灵‘人’有意无意地排除在外,这便走向了片面。须知,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是天地间最璀璨的一部分,自然也可以衍化意境。” “继续说!”孔林脸色越来越难看。 “人,号称万物之灵,自然之心,名副其实。仰观于天,俯察于地,唯有人类,有玲珑之心。唯有人,可以创造出水墨丹青、诗词歌赋、雕梁画栋、巍峨巨城、堂皇宫殿……人无皮毛而有葛棉麻丝,人无鳍而有艇舰舳舻,人无爪牙而有刀枪耒耜。人类的爱恨情仇、痴绵纠缠、勾心斗角,更是惊心动魄。人类世界之精彩,着实不逊于自然之道!师傅常说我狐族聪慧。但,世间占据主导的,却是人类!师傅的窃天法漏了人类,实在是可惜!” “哼!”孔林拂袖而去,脸色阴沉地可怕。他心知白钰所言字字有理。但被弟子如此直白地点出他引以为傲的功法的漏洞,他心里、脸上都过不去! “师傅怎么了?”白钰望向凤仪。 凤仪轻笑,看向孔林离去的方向。 “还能怎么着!被你比下去了,不高兴了呗!” “嘻嘻,我家小钰就是厉害!”孔雀儿挺了挺初具规模的胸脯,好似把孔林气走的人是她一样。 “那怎么办?”白钰苦着个脸。 “依我对师傅的了解,最多不过两天,他就会来向小钰讨教!”孔武摇头晃脑地说道。除了凤仪,就数他跟着孔林的时间最长。 当天晚上。凤仪端上饭菜,那个属于孔林的主位却是空空荡荡。 “凤姨,师傅呢?”白钰缩了缩脖子。 “他在房里呢,让你们先吃!”凤仪微微一笑。她刚刚从孔林房里出来,孔林明明对白钰赞不绝口,但让他出来吃饭却是死活不肯。 年纪一大把了,脾气倒还像个孩子。 “师傅还在生闷气呐!”孔武嘴里扒满了饭,含糊不清地问道。 确实,花了大半辈子心思的东西,被自己的弟子轻描淡写地指出了偌大的漏洞,偏偏还反驳不了,任谁都不好受。 “这叫什么来着,小肚鸡肠!”孔雀儿总是在奇怪的时候回忆起奇怪的知识,平常考试的时候她倒不一定答得出来。 “孔雀儿,你说谁小肚鸡肠呢?”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孔林背着双手从门外踱了进来,面上含笑。 “师傅!”三人齐齐轻呼。 “嗯——”孔林应声,又转头朝着白钰,满脸和蔼。 “钰儿,你既然提出了我这窃天法的漏洞,那你可有办法补上?” “啊?这……恕弟子愚钝,弟子从小到大,除了去江月师叔那里,连这朝乾山都没下过,活人都没见过多少,别说衍化意境了。”白钰低头赧然。 “你也又不行的时候?你小子不是挺能吗?”孔林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见白钰发窘,他心中大快。 “老没羞!老没羞!”孔雀儿心疼白钰,替他解围。 孔林不理睬孔雀儿,继续对着白钰说道。 “那我让你下山,经历红尘百态,你可有办法完善这“人”之意境?” “啊?”白钰和孔雀儿齐齐惊呼。 白钰更多的是惊喜。他自那日读了那本《苍穹斗破》之后,原本古塘似的心境已经微微泛起了涟漪,这几日更是化作惊涛骇浪,早就想看看那千姿百态的人间世。只是孔林除了每年御剑带他去蓝田岛外,便不许他下山。这次孔林主动让他下山历练,他怎能不惊喜! 孔雀儿心里则是惊恐,下山便意味着分别。她自十几年前白钰来到朝乾山开始,除了睡觉,几乎时时刻刻都与白钰呆在一起,骤然要分离,怎能不大惊失色! “我也去!”孔雀儿大急。 “你凑什么热闹!把课业学完了再说!”孔林眉毛一竖。 “那小钰,你不许去!”孔雀儿扯着白钰的衣角,小嘴撅起,水汪汪的大眼直直地盯着白钰。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章、摘剑 下山之事看似草率,实则是经过孔林深思熟虑的。 这几天,他常常看见白钰坐在后院那棵梧桐树上,眺望云烟之下的中州城。他心里知道,朝乾山虽大,对白钰来说还是太小。 而且白钰心性不似孔雀儿那般清净单纯,如果不遭红尘炼心,难免横生心魔。几番考虑之下,孔林才做出了让白钰下山历练的决定。凤仪对这个决定也是颇为赞同。孔林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 白钰此番下山,若是闯出点名头来,他这个师傅也好沾沾光。 任孔雀儿再不愿意,孔林还是执意让白钰下山。孔雀儿气得有大半个月没和孔林说话。凤仪则是细心地帮白钰收拾衣物细软。 “不用哩,凤姨!这些年我从江月师叔那里捡了不少蓝田玉回来,这东西在凡间值不少钱,缺什么再买就是了。” 白钰这话说得不错。蓝田玉在凡间可谓是千金难求,指头那么大点蓝田玉都可以卖出千金的高价!而在蓝田岛上,白钰打水漂都打了不少! “蓝田玉虽然珍贵,但毕竟不能吃不能穿。若在荒郊野外,谁与你换!还是备上一些罢!” 白钰只得应允。好在凤仪虽然细心,但没有到啰嗦的地步,给白钰收拾的包裹十分小巧精致,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不像白钰每次去蓝田岛,那帮和尚恨不得把整个封魔寺都给他背上! “吱呀——” 孔林推门而入。 “凤仪,你给钰儿收拾地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凤仪笑吟吟地说。 孔林点点头,转向白钰:“钰儿,你此番下山,说不定会有危险。还是要有一把趁手的兵刃才行!你喜欢什么兵器?” 孔林传授给白钰的虽然是剑法,但剑法不过是个形式,也可衍化为其他兵器的法门,孔林并不强迫白钰学剑。 白钰思量了片刻:“弟子还是喜欢剑。”白钰这么说有两方面的考量。一方面,比起其他的兵器,他确实觉得剑最好看。第二方面,孔林的三个弟子中,孔武使的是一柄偃月刀,唤作“关山”,孔雀儿则用一根“金翎”长鞭,无人可继承发扬孔林最得意的剑术。白钰选剑,也意在宽慰孔林。 “不错!”孔林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解下身上的“天仪”长剑,要递给白钰。 “这柄‘天仪’,乃你凤姨所赠,威力不凡。仪者,均也,秉天地之公心也。持‘天仪’宝剑,斩妖除魔,惩恶扬善,岂不快哉!如今我便……” “如今你便什么?”凤仪笑吟吟地看着孔林,眼里还是那样的温柔似水。孔林却没来由地觉得背后一凉。 “咳咳,如今我便借给你瞧瞧,明日就要还给我!记得轻拿轻放,要碰坏了有你好看!”孔林心中暗自长出一气,还好反应快! “明天我带你去学宫的‘庚辛殿’,那里有学宫近万年来收藏的兵刃。凭我祭酒的薄面,挑上三五件,问题还是不大的。” 庚辛殿的历史和学宫一样悠久,当初建立学宫的那位人杰立下规矩,学宫每年必须分出一部分资金用来购置神兵利刃放入殿中,凡修行有成的弟子皆可以来此挑选一件兵刃。 万年过去,谁也说不出其中到底有多少,有什么样的兵刃。近年来修习法术之风渐微,来庚辛殿挑选兵刃的弟子也越来越少,其中的兵刃也越来越多,别说挑三五件,就是挑上十七八件也没人会说什么。 只是真正的宝剑,又怎能用钱买到!所以,庚辛殿中的兵器,或许有吹毛断发、切金断玉者,但比起“天仪”这等绝世神兵来,定然是大大的不如。 孔林虽不愿弟子用那等凡兵,但无奈“天仪”对他和凤仪意义重大,不便传授与白钰,只得去庚辛殿碰碰运气了,或许有什么绝世神兵遗留。 第二日一大早,白钰便拖着孔林来到了庚辛殿,远远可以看见门口有一位老者正在打盹。 “张老?张老?”孔林轻唤。 那老者仍睡不醒。孔林摇摇头,带着白钰径自推门而入。这位张老是学宫某位夫子的侄子,一生碌碌无为,被安排在这里做个清闲尉迟恭。 “咳咳——”倾洒而入的光线惊醒了久睡的尘埃,呛得孔林直咳嗽。白钰身上有灵犀佩,可以辟尘,却是无碍,只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殿内的坏境。 殿内并无其他光源,一片漆黑中,各色光华幽幽地闪烁,如美人的眸子,痴情凝视。 白钰不由地屏住呼吸,在一个个架子间轻手轻脚地穿梭,仿佛怕惊醒这些沉睡的英雄。 每一柄宝剑在他路过时,都会嗡嗡震动,吐露光华。仿佛在渴望着被他选中。 走到大殿居中位置时,白钰的心猛地一抽,好似被紧紧攫住。他心灵神会,看向右手侧一抹湛蓝的光华。 那是一柄造型奇异而妖艳的无鞘剑。剑身的根部较宽,到剑锋逐渐收尖,截面呈菱形 。剑身修长而剑柄略短,剑首是一个略凹的底座,似乎本来应该镶嵌着什么。两束不知名的花交错着蔓延,编制成最惊艳的剑镗,也为整柄剑添上了一股高贵的气质。 白钰小心地从底座里抽出那柄剑。 “铮!” 一道清亮的蓝色光华照亮了整个大殿。 白钰单手持剑,轻抚剑脊,好似抚摸恋人的脸颊。这柄剑给他一种血脉交融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之前,他们便并肩作战。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觉得左肩那粒痣有些发烫。 “哦?这柄剑?”孔林跟了上来,挠了挠下巴。 “这柄剑来头不小,但用处不大。它是当年玫瑰亲王率魔族众入侵神州时贴身的佩剑。后玫瑰亲王被五人杰封印在东海,他的剑也被建立学宫的那位人杰带到了学宫。” “这柄剑与你也算有缘。玫瑰亲王正是被封印在了你出生的小岛上!” 白钰依旧轻轻抚摸着剑脊,他舍不得松开。 孔林见白钰不愿舍弃这柄剑,长叹一气,继续说道。 “当年也有弟子冲着这偌大的名头选了这柄剑,不过不到一天就送回来了。这柄剑不似其他宝剑,法力在其中全然无法运行,直如石沉大海。别说什么高深的剑术,连个最简单的御剑术也使不出来!或许只有魔族才有运用之法。” 白钰依旧没有松开。孔林摇摇头。 “那你便再挑一柄吧!否则到时万一又后悔了,你又在山下,不好调换!” 白钰轻应一声,单手倒持剑柄背在身后,又细细地挑选起来。 “宝剑自晦,那种锋芒毕露的往往徒具锋锐,毫无灵性!”孔林开口提醒。 白钰在殿内走了好几遭,想寻到方才那种心悸之感,却再也寻不到,只得静下心来,靠目力挑选。 “不妨试试这柄!”孔林快步走了上来,将一柄与他“天仪”相似,但稍微纤瘦一些的剑递给白钰。 “这柄剑也颇有来头。数千年前,曾有一只与你同族的狐仙前来拜访,名义上是来辩道,实为踢馆。最后他被当时的祭酒所折服,成为护山灵兽,至死未踏下朝乾山一步。这柄剑便是那位狐仙的佩剑。” “那位狐仙坐化之前将这柄剑送来了庚辛殿,但也立下了规矩。只有狐族才能使用这柄剑!想必这数千年间,学宫再未有你这般出色的狐族弟子,故这柄宝剑也尘封数千年了。” 孔林脸上流露出一丝追忆之色。学宫鼎盛万年,每一任祭酒都是惊才绝艳之辈。 “那位狐仙,可是一名女子?”白钰接过这把有些秀气的八方古剑,轻声问道。 “啊?这个么……说明书上没有写……” 孔林有些尴尬,庚辛殿内兵刃数以万计,连他也不可能全部记住。幸而庚辛殿每收入一把兵刃都会在纸上记录下它的来历,并附在左右。 孔林也是方才无聊之下随意查看一番,才恰好发现这柄颇为适合白钰的宝剑。在这之前,他也不知道学宫以前还有过一只狐仙。 剑鞘不过凡木,在这数千年的光阴里几近腐朽。白钰小心翼翼地将剑翻过来,剑鞘上用古篆文镌着两个清秀的小字:“风华”。 依神州的习俗,这应该是剑主的名字而非剑的名字。 “那便这柄吧!”白钰对孔林点头 这柄剑虽然没有像湛蓝长剑一样给他一种血脉相融之感,但也觉得十分亲切。 “风华”这个名字他也很喜欢。 以后便叫你“风华”吧! “风华”剑光明灭,如明眸善睐,秋波荡漾。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一章、春闱 从庚辛殿选完剑出来,已是中午时分。 白钰不顾腹中饥馑,先去流光殿耍了半个时辰的剑。 那把被他叫作“湛蓝”的大剑颇为沉重,挥舞起来十分吃力,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刀。且确实如孔林所说,法力在其中丝毫无法运行,只能当作一柄寻常利器来用,但白钰还是舍不得还回去。 而“风华”与白钰则颇为契合,手腕轻轻一抖,便洒落漫天剑光。 白钰舞得兴起,窃天剑法十七重意境信手拈来。“山”境、“风”境、“雨境”接连演绎,挥洒自如。时而如穿堂春风,润物无声;时而又如黑云压城,遮天蔽日,又如大雨瓢泼,穿林打叶。 白衣猎猎,剑芒清冽。翩翩浊世,有公子无双!看痴了少女,看动了春心。 “呼——” 白钰收剑,额角微微出汗,他这才发现孔雀儿竟在边上痴痴地注视着他,亮晶晶的眸子里,好像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雀儿,你怎么来了?” 孔雀儿露出了罕见的温柔之色。 “你累了吧,我替你擦擦汗。”孔雀儿说罢,小步走上来,用衣袖为白钰拭去额角的汗珠。 孔雀儿平素都是一副笑嘻嘻的顽劣模样,如今却是十分温婉,让白钰有些不习惯。 白钰只觉一股少女若有若无的幽香缭绕在鼻尖,若轻云蔽月,弱柳扶风,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与孔雀儿自幼一起长大,更为狎昵的动作也不是没有过。 但今日,少年的心儿有些乱了。 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一把揽住孔雀儿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腰肢,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咬了一口。这种亲昵的动作对他们来说不足为奇,但在今日暧昧的氛围下却有些火上浇油的味道。 孔雀儿如遭雷击,猛地挣开,却马上又后悔起来。 今日之后,又要过上多久,才能被他像这样,温柔地抱在怀中呢? 少女媚骨天成,无需人教,便懂得如何撩拨少年情愫。 她轻轻地将细碎的鬓发拢在耳后,露出温润晶莹的耳垂,低下头。无需酒作媒,那一抹羞怯的风情,足以让人迷醉、痴狂。 “我,好看么?” 少年如痴如狂,几近沉沦,发出一声梦呓。 “好看……” 明净如洗的穹顶之下,流云如水般变幻。大殿檐角,云雀叫了一声。、 哗啦—— 白钰将整个人浸在浴桶里。现在是深秋夜晚,水也已凉得有些刺骨。白钰恍若未觉,他要平息内心的躁动。 方才在流光殿,两人相拥片刻后,孔雀儿竟主动奉上香吻!虽然只是轻轻一啄,并未未唇齿缠绵,但也让白钰惊心动魄,逃也似的回到了房里,饭都顾不得吃了。两人虽然狎昵,但似这恋人般的示爱还从未有过。 吱呀——门轻轻推开。 孔林在门外定住脚步,却是未走进来。 “钰儿,连饭都不来吃了?” 白钰从浴桶里抬起头。 “师傅,弟子拿到宝剑,舞得兴起,一时激动便忘了时辰了。弟子刚刚才从流光殿回来,出了一身臭汗,正在沐浴。”白钰撒起谎来颇有经验。 如他们这般修道有成之人,对饮食的需求已然不大。但久不食人间烟火,难免薄情寡性,况且这庖厨之事,也算是凤仪一个小小的爱好。故梧桐小院内,还是有一日三餐的。 孔林颔首,将一本薄薄的册子丢在白钰房里的桌子上。 “你此番下山,不必急着回来。你去过广陵城之后,可以去四大学宫走上一遭,也可领教领教各地年轻一辈领军人物的风采。” “此外,你去拜访广陵陆家时,切莫失了礼数。近年来我们中州学宫以及其他学宫的资金,起码有三成来自陆家的捐助!这些关于陆家的资料,你仔细研读一番。” 白钰此番下山,除了历练之外,便是要替孔林应神州首富陆家之邀,出席一个什么大会,到时天下英豪有大半都会到场! 陆家虽然是大富之家,但毕竟商贾出身,在神州人眼里,天生就比为人师表者低了半辈。故而孔林派亲传弟子前去,也不算失礼。 “只须在明年你父母祭日前回来即可,如赶不及,你也可以自行去你江月师叔那里。”孔林留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袖袍一震,门徐徐合上。 白钰长出一气,隔空摄过那本册子,靠着浴桶仔细翻看起来。 这广陵陆家世代经商,长住广陵而声名不显。直到二十年多前,当时的家主陆柄魁收了个入赘的女婿,呼作朱洛洛。这朱洛洛面相普通,但于经商一道,实为奇才。短短数年功夫,便将陆家的生意折腾得如青云直上,坐实首富之位。 也是那位陆家千金命苦,本可以一生富贵荣华、衣食无忧。但天不遂人愿,她十余年前生下一个孤女后便撒手人寰。自是,朱洛洛再未续弦,连红颜也不曾听闻有一个半个。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 白钰丢开册子,对这位未曾谋面的首富好感顿起。 就在白钰感慨万千之际,一阵夜凉吹过,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白钰扭头望去,原本紧闭的窗棂已然被打开。窗外,一枝杈桠摇曳着琉璃般的明月。月下,是一个如仙般绝美的女子,衣衫飘然,乘风而来。 孔雀儿笑嘻嘻地从窗外翻进来,随手拉上窗户,登时形象全无。她好似忘却了白天的旖旎暧昧,又变成了往常那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 “一起洗?”孔雀儿一开口便如震天雷般骇人。 两人青梅竹马,同浴之事,却是在白钰七八岁之后再也没有了。 “这……不太好吧……”白钰畏缩,好不容易抑制下去的情绪此刻又开始躁动起来。 少女的温柔如蚀骨的毒酒,甜美、销魂,又让人甘愿沉沦。 孔雀儿恍若未闻,背对着白钰,玉手颤抖着拉开腰带,青衫顺着少女白瓷般的肌肤滑落至腰际,两片肩胛骨如蝶翼般纤巧精致。 白钰呆住了,火辣辣的目光从少女圆润的肩头,放肆地下移。 “好看么?”少女渺茫的声音如天际传来。 白钰勉强闭上眼,喉咙发干:“雀儿……” 衣衫窸窣,水声作响,少女已然跨入桶中。 浴桶不大,此番挤下两个身躯,难免挨在一起。 烛光摇曳,水波荡漾,少女滑腻腻的躯体好似融化在水里,一波又一波地抚摸着他的身体。 白钰心中好似有一头灵犀在横冲直撞,鼻息逐渐粗重。躁热在他身体内发酵,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 占有她,蹂躏她,撕碎她! 他悄悄睁开了眼,他看见了。少女的脸颊也是一片醉人的酡红。两点娇艳的蓓蕾如初夏风荷,在涟漪下荡漾。 “我来替你洗吧,就像小时候那样。”少女的手好似挠人的猫爪,在少年的身体上游移。她为自己找了个不错的理由。 白钰虽然如文人般成长,但经常与孔武做些搏击之斗,体魄颇为健壮,又不如孔武般狰狞,对少女而言,无异于媚药。 “呀——好烫!”孔雀儿无意间触碰到了他那粒黑痣。 “我有个地方更烫——”白钰几近迷醉,他掬了把水,搓了搓脸。 “轻薄!”少女会错了意,却是欲迎还拒。 “等你回来,什么都依你,好不好?”少女留下这句话后,未待少年回应,便如出水之鱼,跃出了浴桶,带起的水花遮住了白钰的视线。 待风波平息,少女已然裹上了青袍。湿漉漉的秀发间,隐约可见大片雪白的肌肤。她走到白钰叠好的衣衫旁,那枚灵犀佩,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到时候,把这枚灵犀佩送给我,好不好?” 孔雀儿从孔林那里知道了江月的意思,早将这枚灵犀佩视作囊中之物。前些年她拿自己的情丝编了根绳儿,将灵犀佩串了起来,要求白钰昼夜不离身。 白钰应允。 “在山下,不许勾搭其他女人!”少女侧身,秋波流转,眼角媚意盎然,语气却恢复了往日的俏皮。 “我的眼里,只有我的好雀儿!”白钰说得斩钉截铁,却不知为日后留下余地。 孔雀儿俯身在白钰唇上轻轻一啄,领口间又是一片春色。 “谅你也不敢!” “早点回来,我想你!” 余音在耳,孔雀儿飘然而去,衣衫还未干透。 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成霜! 白钰亦不舍得离去,只是—— 大好男儿,怎能不在滚滚红尘里,过两招,梦一觉! 白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左肩,那粒黑痣,真的好烫……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二章、执白 西风正烈,长笛数声,离愁呼啸,一去不顾。 一行人在学宫门口为白钰送行,唯独少了孔雀儿。 “钰儿,你若在旅途之中遇到有可造之才,便让他上山来!”孔林不改好为人师的癖好。 “切记,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凤仪也叮嘱。 “下山的路,便不要御剑了,走下去吧。让我们多看你一会儿。”孔林难得煽情一把。 白钰强忍眼角酸涩,忙开口道:“我此番下山,可有盘缠?” 孔林顿时大窘。他一生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一年的束脩发下来便直接交给凤仪,正好维持几人开销,并无积蓄。 虽说以他祭酒之尊,要搞些孔方兄来轻而易举,但以他高傲的性子,岂肯收受那不义之财!故而孔林摸遍身上,也摸不出几两钱来。 孔林当即咳嗽两声,故作深沉:“钰儿呀,你马上便是弱冠之龄,按理该自立门户。这盘缠,便免了吧,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况且,你应该从江月师叔那里拿了不少蓝田玉吧?你若真囊中羞涩,随便寻个当铺,当上一块即可。” 他对蓝田玉的价值不甚明了,只当是稍微值钱些的石头罢了。 白钰本就不是真为了什么盘缠,只为冲淡离愁别绪,并非有意让孔林难堪,当即又岔开话头:“雀儿呢?” “她今日还有早课,便不来了。”孔武体格虽大,但心思不糙,此刻也是依依不舍。 “好!大武,你要好好敦促孔雀儿的功课!”昨夜之事,历历在目。少女的玲珑 体态,犹在眼前,现在想来还是让人心头火热。 今天的风儿有些固执,扯着人的衣角不肯松手。 “师傅,凤姨,大武,我走了!”寒暄片刻,白钰终于该走了。 “慢着!你倒提醒我了!”孔林从袖中摸出一枚檀木雕花锦盒,塞到白钰手里。 “这是你亲生父亲当年交给我的内丹,此番交还给你。你在山下若是平安无事,便权作个念想。若不幸有性命之危,便将它服下,可继承你父亲数百年的修为,或可救你一命。”说起白孤,孔林心中又是万分感慨。 白钰接过锦盒,之间盒中安然躺着一枚温润的圆珠,已用银丝拢成一个坠儿,模样颇为精致。圆珠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缝,颇有些裂纹瓷的味道。 白钰一生从未见过双亲,对二人的感情说不上深厚。但此番感受到这圆珠上传来亲切的波动,心中百感交集,当即将圆珠郑重地塞进怀里,贴身收好。 “好了好了,快启程吧,天黑前要到山下找个住处!”凤仪戳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她半生追随孔林,是看着这三个孩子长大的,对任何一个都视若己出,她心中也着实不舍。 但孩子总要长大。蛟龙搏风斗浪,怎能安睡浅塘! 白钰毅然扭头,身影渐渐消失在路口。 孔武咧嘴,这飘飘的白衣,这颀长的身材,这潇洒的背影,他好不羡慕! 可惜他身材庞大,又大手大脚,身上只穿得下最粗陋结实的褐衣,丝绸穿在他身上,活不过半天, 学宫正中,钟楼顶。 一个窈窕的身影独自伫立,长风呼啸,她那纤小的身子好似风中苇草,随时可能扶摇而去。 孔雀儿本体为雀儿,目力极好,她正痴痴地凝望着白钰离去的方向。直到那一点白色彻底消融在漫天的秋色中,两泓清泉才从星辰般的眸子里垂下。 孔雀儿纤手按着胸口,品尝着相思的销魂滋味。 一定要……平安回来…… 朝乾山占地不小,上下山的路却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一般来说,为了表示尊敬,上山的人不会使用御风法术,而是走这条名为“攀龙梯”的小道,学宫为了供人休憩,沿途修建了亭台,这便是中州十景之一的“百里长亭”。 长亭沿途本有一些草木,后不知怎的形成了一个奇怪的风气,第一次上山的人必要从家乡带一些种子洒在长亭两侧。积日年久,长亭两侧也布满了奇花异草,一年四季各有风味。 此刻,白钰便一路走马观花,赏玩花草来驱离心中离愁。渐渐地,白钰兴致也高了起来,离家的不舍被即将入世的热切和期待所冲淡。 “少年郎,少年郎!”一个颇为和善的声音呼唤。 白钰寻声望去,一个长眉老者正扶着镇路的石敢当,笑吟吟地看着他。老者看起来有耄耋年纪,须发皆白,满面慈祥,很容易让人想起家中长辈。 “老先生,可是在呼唤小子?不知有何吩咐?”白钰快步上前,拱了拱手。 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孔林一直挂在嘴边,白钰也潜移默化受了影响。 “少年郎,我观你气度不凡,必定是中州学宫的高徒吧?”“在下不才,修行小有所成,正欲下山历练。” “不错不错,小小年纪,已经是个博士生了!”老者捋须,似乎对白钰颇为满意。只是……他看待白钰的眼光好像在打量物品一般,令他有些不舒服。 “老先生谬赞,若老先生无其他指教,那么小子便先下山去了!”老者的眼神看得白钰心里发毛,只想快些离开。 “天色尚早,不急,不急!少年郎,你可敢与我博弈一局?” 说罢,老者不待白钰同意,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棋盘、两盒棋子,就这么席地坐下,笑呵呵地看着白钰。 白钰犹豫一番,还是对着棋盘坐下了。 “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呵呵,我嘛——你可以叫我执白老人!” 天执黑,我执白,人间为局,众生为子! “在下白钰!” “你是晚辈,这第一步,便你来下吧!”执白老人把那盒黑子推向白钰。 白钰也不谦让,落子在自己的右上角,以示尊敬。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胡乱落子的新手了。这些年,十局中,倒也有六七局能压过学宫的“棋圣”。 “少年郎,你可知所谓的‘创世神石’?”执白老人一边随意落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 创世神石,在古籍上偶有提及。据说是开天辟地之时,从混沌中孕育而生,分别掌握时间、空间、生死、轮回等天地伟力。至于是否真的存在,也无人知晓。 “略有耳闻,但想必不过是小说家随口胡诌罢了。”白钰蹙眉,随口回应。老者落子看似毫无章法,实则遥相呼应,有经天纬地的大势,给他的压力,远在荀夫子之上。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不容分心。 “呵呵,非也。至少,这掌握时间之力的今古石和掌握空间之力的游天石便是实打实地存在!” “传说这游天石,不仅能让持石之人往来疏忽,周游万方,而且内部自成一界,。更有种种妙用,无愧神石之名!” “哦?老先生见识过?”白钰敷衍地回答,注意力全在棋盘上,他此时的局面不容乐观。 “你可想过,魔界遥不可及,偌大的神州无人知其所在,万年前魔族却能举族入侵,靠的是什么?” “正是玫瑰亲王手中的游天石!掌握空间之力创世神石!”执白老人自问自答,落手一子。 白钰正欲落子的手僵住了,一粒黑子从他指间坠落,如珠玉落盘,惊散了一地黑白。 老者这一子,引动了之前埋下的暗棋,势来如天崩地裂。他输得很彻底,比在荀夫子面前输得还彻底。 “老先生运子入神,小子佩服至极!”白钰恭敬地又施了一礼,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哈哈哈,真是一步好棋!”执白老人大笑,目光却是不离白钰。 “老先生这是……在夸谁?”白钰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他是夸自己? “夸你!你真是一步好棋!” “我是好棋?”白钰纳罕。孔林曾说,有些人在某一方面堪称天才,在其他方面却是极为平庸,甚至会精神错乱、胡言乱语。难道,眼前的老者便是一个只会下棋的疯子? 老者拂袖,棋盘和散落满地的棋子瞬间消失,看得白钰眼睛发直。 “想学?” 白钰点点头 “我教你啊!” 老者隔空一指白钰的胸口。衣衫之下,他的那枚伴生玉戒用孔雀儿的青丝串了挂在胸口。 一抹盈盈的蓝色光华从衣衫的缝隙间透出,白钰惊得合不拢嘴,这戒指他贴身戴了十几年,从未有过这样的异变! 两点蓝色的光芒从胸口飞出,落在白钰腰间的灵犀佩上。 老者又屈指一弹,白钰只觉如遭雷击,脑海中嗡地一声,失神了片刻。等他缓过来却发现记忆中多了一段奇异的法诀。 法诀不长,也不艰涩,白钰眨眼间便了然于心。 白钰抬头,老人却是杳然无踪了。只有一声余音回响 “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难不成是遇上神仙了? 神州浩渺,人杰地灵,偶有得到高人游戏人间不足为奇。 白钰捧起灵犀佩,法诀流转,心念微动。背上的行囊和两柄宝剑倏地消失了,便如方才的棋盘一样! 白钰眉间一挑,法诀逆转,行囊“啪”一声,从灵犀佩中落出,滚在地上。 须弥芥子! 白钰向来只在书中看过这种神奇的法术,在《苍穹斗破》中也有所谓的纳戒之宝。白钰当时还十分羡慕,不曾想今儿自个也得了个这么个宝贝! 恐怕师傅也没见过哩! 白钰心中得意,将行囊在灵犀佩中取出放进,来回十几遭,方过足了瘾。只将行囊和“湛蓝”宝剑放在灵犀佩中,仍将“风华”背在背上。因为这样显得比较潇洒。 白钰得了至宝,心中畅快,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只是,心中的一丝阴云未散。 这执白老人,到底是何人?他称自己“好棋”又是何意?自己的这个伴生至宝,似乎来头不小…… 白钰毕竟是少年心性,这丝阴云,在他踏下“攀龙梯”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三章、一杯海 中州城以朝乾山为中心。一般来说,离朝乾山越近,便越繁华、越热闹。只有在这攀龙梯的路口,留有一个偌大的圆形广场,不为其他,也是为了表示对学宫的尊敬。 此刻已经接近戌时,华灯初上,有些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而对一些人来说,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金色的灯火铺天盖地,掩映得天空也亮如白昼。呼来喝去的叫卖声如东海的波浪,此起彼伏将白钰淹没。雕梁画栋,朱门青瓦在灯光的照耀下如鎏上一层赤金,初升的月亮也黯然失色。这中州城的内城,每日都热闹得像过节。 沿着广场边缘,一排排黑青的匾额上写着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能在内城开上一家店铺的,无一不是资本雄厚。他们好似有意较劲,有的将商铺建得如登天般高,有的则阔绰地将十几件店面打通,还有的则站着十余名如花似玉的俏丫头,正媚笑着招徕客人。 白钰只在书中见过描写大城的句子,当时便颇为神往,如今亲眼所见,震撼更胜书中百倍。他在人群中随意地穿梭,这儿摸摸,那儿瞧瞧,真好似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 除了固定的店面房之外,还有无数的贩夫走卒,叫卖着学宫里没有的新鲜玩意儿。有些是卖给游客的,什么保证能考上学宫的锦囊,什么学宫内部的机密试卷……看得白钰啼笑皆非。还有一些则是供给给本地市民的日常玩意儿,这才是白钰最感兴趣的。 “来啊——现做现卖的钵钵鸡——” “卖——糖葫芦儿——” 每一样营生的叫卖声也不尽相同,看得白钰眼花缭乱,只觉得十几年都白活了。 白钰有心照顾他们生意,可惜身上除了几枚蓝田玉之外,再无一文钱。 他观察了一会,挑了一家专营珠宝的店面走了进去。那家店面上,有大大的陆家标识,但来往的人却是不多。 负责接客的掌柜瞥了一眼白钰腰间的灵犀佩,甩下正在招待的客人,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迎向白钰。 “来来来——这位公子可是要为心上人挑一件珠宝?咱们这‘沧海月明’,可是陆家的生意,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您买不到的!公子,先去二楼雅座歇一歇,再慢慢挑儿?” 白钰摆摆手,他是第一次与学宫之外的人打交道,故意做出一副沉稳的样子,其实内心也颇为紧张。 “掌柜的,你们这儿,可有蓝田玉?”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压低声音,好让自己听起来老道一些。 掌柜一听来了精神,是个大主顾! “公子,不瞒您说,您要买蓝田玉,还真就只能来我们沧海月明!天下谁不知道,最好的蓝田玉,有六成都在我们陆家!说来也巧,咱们这儿,昨天刚来了几块成色极好的蓝田玉,今年刚出的货!它们跟您啊,有缘!您要不要瞧一瞧?” 掌柜说话一套一套的,把白钰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狐狸唬得一愣一愣,只得含糊答应。 掌柜见他神色中有些慌乱,心中暗笑,忙招呼白钰往雅座去,还叫来几个侍女作陪,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捶背揉腿,搞得白钰好不自在。 茶过三旬,掌柜捧着几个厚实的黄花梨木盒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掌柜将几个盒子排在白钰面前,一一打开。 “公子,咱们这儿最好的玉,都在这儿了!” 白钰随意地瞥了眼,又将盒子一一合上。 “怎么,公子?看不上?”掌柜手心捏了一把汗,这明显是个人傻钱多的主儿,这种好做的生意怎么能轻易放过。 白钰摇摇头:“掌柜的,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对着玉石一道着实不精通。所以还请掌柜的介绍一二,这蓝田玉何者为好,何者为次?” 掌柜心里一松,为白钰解释起来。 寻常玉石,只道是越白越好,蓝田玉却是反之。一般的蓝田玉也是通体乳白,如羊脂一般,这市面上九成都是这种蓝田玉。这种蓝田玉,只凭形状、大小和裂缝等来判断好坏。还有一成蓝田玉,则会带有一点鹅黄之色,业内唤作“点金”。一块蓝田玉,只要带上哪怕一丝丝的点金,即使形状再烂,裂缝再多,价值也远超没有点金的,而且点金越多,越值钱。有些蓝田玉的点金还会呈现各种形状,有如龙凤的,有如楼阁的,这种蓝田玉绝世罕见,可以说价值连城。 白钰面前的几块蓝田玉,虽然通体无暇,雕刻也颇为精细,却没有一块有点金的。 白钰听掌柜的介绍完,摸摸下巴,神色平静,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我小时候打水漂的黄不拉几的石头这么值钱! 他当时无知,带回来时还特意挑了几块没那么黄的…… 在雪山顶的封魔寺附近,白色的蓝田玉反而没那么好找。 白钰缩手如袖,法诀流转,从灵犀佩中取出一枚蓝田玉,甩在桌上,眯着眼,缓缓开口。 “掌柜的,你看我这块蓝田玉,成色怎么样?” 掌柜的脸色一沉。 难不成这小子是其他店派来砸场子的? 当他乜见桌子上那块玉石时,眼睛却再也挪不开了。 那块蓝田玉不过婴儿拳头大,形状扁平,通体润泽,却有一小半都缭绕着丝丝缕 缕的所谓“点金”,在灯火的照耀,正摇曳出一抹流光溢彩,如梦如幻。 “这……这是上五品的,云海翻腾!” 他们玉石行业专门给不同花色的点金评了等级,最高上九品,最次下一品。他这些年经手的蓝田玉无数,最好的也不过是上三品。今儿却得见了一块上五品的宝玉,激动得连话儿也说不明白了。 掌柜看得热切,想伸手捧起来仔细看看,又怕惹得白钰不高兴,只在原地搓手,热切地看着白钰。 “呃……这个……公子,可否让在下仔细瞧上一瞧。” 白钰微笑伸手,表示随意。 掌柜却是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仔细地擦了擦手,又让小厮给白钰换了一道茶,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蓝田玉,眯着眼细细查看起来。 白钰茶都喝了好几道,掌柜才依依不舍地将玉放下。 他执掌此地多年,各色人不知看了多少,心思玲珑,眼光毒辣,此刻,哪还不明白白钰的来意。他拱手行礼,恭敬地开口: “公子出示此玉,可是要将它出手?” 白钰离开时,掌柜又将他送出起码半里,才目送着他离去,眼光还依依不舍地看着白钰腰间的灵犀佩。 “公子,这枚玉佩当真不出手?” “不出!”白钰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公子以后若还有这般成色的蓝田玉要出手,请务必还来我们沧海月明!” “哈哈,日后再说!” “公子慢走!” 白钰感受到胸前那厚厚的一沓交子,也是心头火热。他现在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暴发户”了。 原来这石头那么值钱,下回去蓝田岛非得装上个几麻袋来! 白钰心当大赚,掌柜这也不亏。他付给白钰的,乃是陆家钱庄的交子。等于说只要这笔交子不拿去钱庄兑付,他们便算是白白拿了这宝玉。 白钰自然不懂这金融之事,他此刻得了笔横财,正在城中大肆采购! “唔,味道不错——雀儿一定爱吃。掌柜,全要了!” “这衣裳好看,给雀儿穿。掌柜,包了!” “这簪子也不错,给雀儿和凤姨正合适。掌柜,每种颜色来一根!” “《苍穹斗破》全本?掌柜,来十套!雀儿一套、大武一套、方师兄一套……” “唔,这镇纸不错,给师傅捎一套,掌柜……嘶——这么贵!算了算了,师傅清心寡欲,一定不会喜欢的……” …… 不多时,中州内城的街上,多了一个满手的大包小包,嘴里还嚼着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的翩翩少年。 每每东西太多,他便寻个小巷子,将东西放入灵犀佩,再出来采买一番。 “难怪那些师兄弟们一天到晚往山下跑!” 不知不觉,月已至中天。一个人逛街,任是新奇玩意再多,也会觉得孤寂。 “呀,夜深了,该去寻个住处了!”白钰抬头望了望月色,此刻已是亥时。 城里依然热闹,但人已少了不少,白钰也有些乏了。 “早就听师兄们说‘一杯海’是人间一流酒楼,今个就去瞧一瞧!” 白钰逮个路人问了方位,便径直朝着“一杯海”大步而去。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四章、女侠 白钰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拐角,遥遥望见一座不寻常的建筑。 那幢楼不高,七八层而已,与周围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却是一副白墙黛瓦的水乡装饰。在这纸醉金迷的地方,倒像是一群风俗女子中混入了一个良家闺秀。 白钰走到跟前,只见一幅龙蛇般的狂草对联: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白钰抚掌大笑,大步迈入,好一个一杯海! 入眼的景象大出白钰所料。他本以为既然是一流酒楼,应该是环境清幽,装潢考究的,就如刚才的沧海月明一般。 只是眼前,无论是衣冠楚楚的公子乡绅,还是短褐穿结的贩夫走卒,皆是围坐在一个宽敞的大堂内,高谈阔论,咋咋呼呼。堂内桌椅也不过是普通的枣木制作,别说刚刚沧海月明的,连梧桐小院的都比不上!殿内最亮眼的布置,也不过是屋角几丛绿植罢了。 殿内人满为患,划拳行令者有,飞花投壶者亦有,雅俗同堂,所谓的雅间好像在这里并不存在。 白钰虽生性喜静,但对这闹哄哄的场景也不排斥。只是他在门口站了半晌,方有小厮来引他入座,并且还是与他人合坐一张桌子。 白钰轻轻叩着桌子:“小伙计,你们这儿,有什么特色没有?”逛了几个时辰,他也会摆些派头了。 小伙计笑眯眯地开口:“客官是第一次来吧?那一定要尝尝我们店里的招牌美酒‘一杯海’!” “哦?这‘一杯海’有何奇特之处?” “这一杯海,乃是我家的独门美酒,入口甘冽火热,但酒劲极大。哪怕一个丈二汉子饮上一杯也要醉昏昏。这区区一杯中,好似藏了一片海似的酒,故得名‘一杯海’!” “还有这等美酒?快斟上一壶来!”孔林出发前严厉要求白钰不准酗酒,不准去风月场所,但白钰“不小心”忘了。 与白钰同坐的两人听闻白钰此言,却是噗嗤笑了出来。 “小兄弟,莫小看这一杯海,每年大言不惭要喝上一坛的不少。其中有一半光是闻到酒味儿就先醉了!剩下一半最多的也不过喝上两三杯!”其中一个樵夫打扮的汉子冲白钰开口。 “是啊,小兄弟。你莫要听这小二胡言乱语。我看你衣冠楚楚又孤家寡人的,若是醉了,怕是要遭歹人毒手!”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也劝道。 白钰自恃有法力在身,又有心尝鲜,谢过二人之后,又吩咐小二尽快取来。 “客官莫急,关于这一杯海,在我们店还有一个规矩。” “哦?什么规矩?” 小二却是卖了个关子。 “不知客官可带足了银两?”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小二又开口道:“这一杯海味道虽美,价格也是极高。这第一杯,要银千两!” 白钰大惊,他方才胡乱买了不少东西,总花费也不过千余两,这区区一杯酒,竟敢要价千两! 小二对白钰惊讶的神色颇为满意,又道:“但,若是饮下一杯而不倒,我们便只收五百两。若是能饮上两杯不倒,我们每杯便只收二百五十两,若是三杯不倒,每杯只收一百二十五两,以此类推。若是有人能饮下足足一坛……”小二一摊手,“白送!” 白钰哈哈大笑,这等神奇的规矩,他连在书中也未曾看过。果然人世风光胜过书中百倍。以后还是要多多出来走动,长长见识才行。 “那便来一坛!”白钰豪气冲天,把一张交子拍在桌上。 同桌两人俱是摇头,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小二瞥了眼交子上的数字,笑着应允,转身高喊:“杯海一坛!” 店里其他伙计闻言也,停下手中活计,跟着高喊:“杯海一坛!” 这算是店里一个小小仪式,用来给那些敢挑战这个规则的人壮壮胆气。 殿内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酒杯,准备看他出糗。 “杯海一坛——来喽——”两个精壮的汉子抱着一个足足有半身高的酒坛子,晃晃悠悠地走了上来。 轰! 酒坛子砸在白钰面前,桌子也险些散架。 白钰惊得合不拢嘴,这坛子里的酒怕是有上百斤! 别说是烈酒,就是白水也要喝死人了。难怪店家敢夸下海口,能喝完者白送! 白钰期待地搓手,欲拍开酒盖子大喝一场,殿内众人也纷纷敛声,,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气度不凡的少年,偌大的殿内竟是落针可闻。 这时,一声呵斥极不和谐地从殿内一角传来。 “你这什么破酒,比我这猴儿酒差远了,也敢要价五百?” 众人从白钰身上挪开目光,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小厮半躬着腰,面色发苦,正忙不迭地解释着什么。 “这位女侠,咱们这‘一杯海’一直都是这个价呀!” 这小厮对面,却站着一个一袭劲装的少女! 众人见那少女,都是眼前一亮! 好个英姿飒爽的女侠! 那少女身量高挑,穿着一套干练的劲装。一双高高的皮靴完美地贴合着她玲珑的小腿,勾勒出雌豹一般健美优雅的曲线。束腰堪堪挂在纤细的腰肢上,显示出主人惊人的腿长。少女青丝不长,及背而已,却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彰显出野性和活力。一块青丝抹额下,是两弯英气逼人的柳叶眉,和一双含煞的桃花眼。红唇凌厉而纤薄,又如朱玉般莹润,给人以魅惑之感。唇角趴着一粒小小的痣,不减少女风姿,反而更添韵味。 “哼,给你脸了!”少女的声音也颇有特色,清脆而富有磁性,让人想到大漠里缠绵的风沙和悠扬的驼铃。 “拦住她!” 少女面色不善,甩下几枚碎银子就要离去,却被一众小厮拦住。 “想不到偌大的中州城,也有人搞些强买强卖的勾当!”少女语气冰冷,但是好像弄错了,应是有人吃霸王餐才对。 她刷地抽出腰间挂着的柳叶宝剑,斜斜地指着地板,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青岩,怎么回事?”有好事者问那小厮。 那叫做青岩的小厮苦着脸说起了方才的事情。 原来,那少女一进来,便说要喝“一杯海”。青岩看少女打扮还算精致,开口又老道,还当是熟客,正好生意繁忙,便忘了说价格规矩之事。这少女饮下一杯海后,恍若未觉,咂咂嘴,丢下几文钱就要走。青岩虽吃惊少女酒量,但出于本分赶忙将她拦住,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正在少女与众小厮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掌柜模样的人从后堂摸了出来,冲少女拱了拱手。 “女侠,这番是咱们没有交代清楚。是咱们不对,咱家先给女侠赔个不是!” 掌柜深深作了一揖,又朗声向周围道:“可这酒,也不能白喝!不然人人都说不知规矩,岂不是人人都能白喝,咱这酒楼也不用开了!女侠,咱家主子说了,女侠便委屈一下,在咱这酒楼做上半年工,权当酒钱!列位再此便做个见证,我们也绝对不会仗势欺凌女侠,如何?” 众人闻言,都道好一个八面玲珑的掌柜。 那少女却是不领情,冷声道:“要我做工,也不怕拆了你这酒楼!”手一翻,一抹剑光闪亮,如择人而噬的猛兽。 众小厮纷纷怒喝。 “好胆!吃了霸王餐还要闹事!” “且慢,这位女侠的酒,我请了!”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转头,看看何人如此阔绰,竟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豪掷百金! 那人正是白钰! 白钰只觉得那女侠不谙世事又刁蛮任性的脾气与孔雀儿颇为相似,心下好感大生,便出头替他解围。况且,他心有玲珑,能知善恶。这个少女给他的感觉,很舒服! 至于银两嘛……回头再去江月师叔那里捡就是了。 围观人轰然叫好。他们还当是这翩翩少年郎对这位刁蛮的女侠一见钟情了。 豪掷千金的公子哥儿,与笑傲江湖的女侠,怎么看都是一段传奇的缘分,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自然叫好。 那少女一愣,正要大喝“不用你管”,转头见是一个丰神俊秀的白衣少年,十分气,倒去了八九分,只是冷哼一声,扭回头不再看白钰。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什么,少女白瓷般的脸颊,染上了一抹醉人的红霞。 她在西漠见的,都是粗豪汉子。白钰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她还没见过呢! 白钰又拍出一张交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位女侠的酒,我请了!” “那么,方某便谢过这位公子,了却了一桩风波!也请这位女侠海涵!” 还是掌柜反应快,当即喝散了众小厮,冲少女和白钰各作一揖,快步走入后堂,应该是向主人禀报去了。 小厮散去,热闹却是未散。 白钰心念一动,又冲少女喊道:“这位女侠,我请你喝上一坛,你敢也不敢?” 少女眼睛一亮。 还有这种好事? 她生性嗜酒,早听说中州城“一杯海”的大名。今日刚到中州城,便连夜赶来了这一杯海酒楼。她只恐这偌大名头的酒不便宜,故只点了一杯。谁知即使是一杯,也远超她的承受能力,才闹出这个笑话来。若不是白钰解围,还真不知如何收场。 她咂了咂嘴,刚才只喝了一杯,润润嗓子都不够,味道也没尝出来。所谓的不如猴儿酒,不过她色厉内荏之语。 少女快步走到白钰面前,见到他面前尚未开封的一坛“一杯海”,琼鼻微动,艳若桃花的眸子又是一亮。 少女将柳叶宝剑斜斜一丢,看似纤瘦的宝剑竟插入坚硬的青石地板数寸! 白钰并未感受到法力波动,证明这是宝剑本身锋锐所致,而非少女用了什么法术。 她比白钰矮上不多,一双雪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白钰的眼睛。 “你此话当真?” “当真!”此刻全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白钰和少女身上,让臭屁的白钰好不得意! 少女也不多话,一巴掌拍开酒盖子,单手擎起那厚重的酒坛子,就这么直直地往嗓子里倒去! 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一杯海还能这么喝? 这一杯海酒劲虽大,但偌大的中州城里,能喝上一两杯的也大有人在。只是他们往往都是小口呷饮,稍微沾上一口就要吃半桌子菜。如少女这般鲸吞牛饮,简直匪夷所思! 一时之间,大殿之内,只有少女咕噜咕噜的饮酒声!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五章、夭夭 时间仿佛凝滞,所有人如木雕般呆住。只有少女的象牙般的颈项在不断地起伏。 “呼——好酒!” 少女重重地甩下酒坛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那酒坛子在地上摔得稀烂,却没有一滴酒水溅出,已然被喝了个一干二净。 白钰看着少女微微隆起的小腹,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小小的肚子,怎么能装得下这足足一坛的酒! 他好像忘了,自己当年喝奶的时候,这样的十坛奶都不够他一顿! 好! 不知谁先叫了一声,惊呆了的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起立拍手。这次是真心的,少女的海量足能冲淡这帮酒客刚才对她不好的印象。 为这位豪饮一坛的女侠叫好,也为这位一掷千金的公子叫好。 少女酒量再好,喝了这满满一坛,也是有些摇摇晃晃。 “我夭……嗝——欠你的……嗝——”少女说话有些不利索了。 她双颊酡红,抬起下巴,一双水波荡漾的桃花眼斜斜得盯着白钰。 酒是色中煤,一坛酒下肚,少女方才的盛气凌人的姿态完完全全消失了,反倒烟视媚行起来。纤细的腰肢蛇一般扭动着,惊人的长腿仿佛有了意识,将主人向白钰拖去。 啪! 少女柔软的手臂挂到了白钰脖子上,整个人斜斜地依靠在白钰身上,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白钰只觉一团火热的软玉撞上了自己。少女的身躯骨肉匀停,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那极富弹性的触感,显然平时未疏于锻炼。这幅健美的身躯此刻却被酒泡化了,就像一只优雅的猎豹,变成了温驯的小奶猫。 他生怕少女跌倒,一身手揽住了少女纤细的腰肢,那盈盈一握的手感让白钰心里一漾。少女的额头正好贴在白钰的脸颊上,如兰似麝的气息吹拂在他脖子上的敏感部位。一股战栗而酥麻的感觉从那里迅速蔓延,让白钰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一股少女的体香混合着浓烈的酒香,缭绕在白钰的鼻尖,好似最猛烈的媚药,让初懂人事的少年一下有了反应。 少女若有所感,吃吃一笑,抬起头,朱唇轻启,露出晶莹雪白的贝齿。那条粉嫩嫩的丁香软舌,带着摄魂夺魄的温润幽香,越凑越近,在白钰的耳垂上轻轻一点。 “你要我……怎么还都行……”媚音如天籁,渺茫地传来。 众人看着这对金童玉女大庭广众地调情,只道是成了一桩姻缘,无不微笑侧目,说话声也轻了一些。 “这位公子,天色不早了,小店楼上还有两间客房,不知……要几间?”方才被少女呵斥的青岩此刻极为识趣地走了上来。 方才的冲突已然表明少女乃孤身一人,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我要一间!”有好作月老的人为白钰创造机会,引得一帮人暗地里叫好。 青岩也笑了。 “公子,只剩一间了,不如……咳咳” 白钰虽然躁动,但毕竟与这女侠素不相识,心里并没有如昨日对孔雀儿那样的欲望。他更多的是惊奇。 这就是发酒疯么?难怪师傅不让我喝酒!这大庭广众之下,还挺难为情的。 他心里打定主意日后不再碰杯中之物,以免如这少女般当众出糗。 白钰觉得少女因自己而醉,不愿这少女再闹下去,当即冲周围一拱手,将少女拦腰抱起,又随手将少女的长剑抽起,挤过人群,飘然而去。 “我带她去醒醒酒,各位,不醉不归!” 少女咯咯一笑,螓首靠在白钰的肩上,安心地闭上了眼。 众人轰然大笑,都当是小孩子脸皮薄,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走进一间房,又另寻好处去了。殿内的气氛又热烈起来。 忽然,闹哄哄的大殿中有一个异域打扮的青年男子大叫起来。 “坏了,那好像是我们西漠的夭夭女侠!她怎么来中州了!” 说罢竟以头抢地,大哭起来! “啊啊啊啊夭夭女侠竟然要和其他男人……啊啊啊啊我不活了!” “呜呜呜啊啊啊夭夭女侠……” 那男子又猛地抬头,抄起脚边的弯刀就要冲出去。 “我要去杀了那个小白脸!” 周围的酒友又惊又奇,这夭夭女侠究竟是何人物,竟能让一个粗豪的西漠大汉如此痛哭流涕! 众人忙劝住了。 “方才那小兄弟看起来也是个正人君子,应该不会做出那种趁人之危的事情!” “是啊,他都说是带夭夭女侠……呃……醒酒去了……” 他们好像忘了刚才起哄的都是谁…… 几人好言了半天将那汉子劝好了,不由对那夭夭女侠更好奇起来。 “兄台,你给我讲讲这夭夭女侠的事情吧!” 那大汉抹了把眼泪,收拾心情,倒了杯酒,给众人叙述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那柄弯刀…… 那夭夭女侠虽在中州声名不显,但在西漠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了外貌清丽绝尘之外,夭夭还天生一副侠骨。自三年多前扬名以来,夭夭做的,便只有惩恶扬善这一事而已。 西漠不比中州,土地贫瘠,也多盗贼响马之流。西漠的龟兹学宫虽有心围剿,但也只能围剿那些人多势众的大势力。那些小股的马贼往往没有固定的根据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若有剑仙修行者之流围剿,马贼们只消往那茫茫的大漠里一钻,便如鱼入大海,再难寻见。等到围剿的人散了,他们又出来为非作歹。加之小股的马贼危害不大,往往只敢夺财,不敢杀人。如此数次之后,学宫也有心无力了。 只苦了西漠的百姓。大股马贼好歹有个势力范围,范围之内便只有这一股势力,隔段时间上个供,便不会有其他势力打扰,虽然苛刻,好歹有个活头。 而小股的马贼如蝗虫般,这批走了,那批又来。抢得到东西便抢,抢不到便放把火泄泄气。如此这般,将不少良民都逼成了马贼。 直到横空出世了个夭夭女侠。夭夭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一股马贼驯得服服帖帖,并以此为基础,将半个西漠的马贼都收入麾下!自是,西漠马贼之患便渐渐平息了下来。 夭夭领着一帮马贼,在西漠的一个绿洲驻扎下来,筑起了城墙。 她将一些马贼改编成了镖局,专为行走在中州和西漠之间的商旅走客,防备野兽和流寇之患。另一些善于御马的,则专门驯服、养殖一种西漠特有的“青鬃马”,供给给中州。还有酿酒的、培养舞女的、种植瓜果蔬菜的……总之,在夭夭的带领下,西漠不仅马贼之患平息了,还即将要多出一座新兴之城! 夭夭筑下此城后,辞却了众马贼的挽留,只让他们以后不得为非作歹,之后便飘然而去。此后,西漠各处,时有她的传闻,或打几个混混牙掉,或施孤寡几分薄财,柳叶剑到处,邪佞敛声而百姓箪食壶浆。 据说,夭夭还有一柄从不出鞘的长刀。一出鞘,就要杀人! 夭夭施恩不图报,最多收受几杯薄酒。因此西漠几乎家家备酒,只为某天万一遇上夭夭女侠,可以招待一番。夭夭也是千杯不倒。 曾有西漠富豪放言,若夭夭能喝下十坛他的酒,他便为当地捐一座学宫。于是当日,众目睽睽之下,夭夭将十坛酒饮得一干二净后,留下一句“莫要食言”后,便扬长而去。 于是,夭夭成了西漠年轻人中的完美偶像,一些人对夭夭甚至到了狂热的地步。 夭夭今年才二十三岁! 这正泪眼婆娑西漠年轻人,正是夭夭狂热拥趸中的一份子,他虽没有见过夭夭,但从那柄柳叶宝剑和千杯不醉的酒量联想到,方才那名女子,可能就是夭夭! 夭夭平素里的打扮,也正是高马尾劲装。 一想到夭夭可能会被别的男子……他就忍不住仰天长啸。 众人惊奇,西漠竟有这么一个奇女子! 当下,众人又追问起夭夭更多的事迹来。只是这西漠汉子精神受了刺激,喝了几杯酒之后,便只会胡言乱语了。 众人只得放过这汉子,各自讨论起来。 “西漠出了这么个女英杰,中州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 “西漠蛮荒之地,怎比得上我中州富庶繁华,人杰地灵!” “话不能这么说,至少夭夭做得这些济世之事,中州就没人去做!” “怎么没有?至少墨家的巨子沈公子悲欢,就不比这个夭夭差!” “如此英杰,若是这般草率地委身于人,倒是可惜了……” “刚刚那位小兄弟我看也不像一般人,说不定是天宫里出来的高徒。” “有可能,西漠侠女能找个天宫出来的,也不算辱没了她!” 大殿上方的过道,一个健硕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周遭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身旁,那个掌柜的垂眉束手而立,神色恭敬。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眸,遥望白钰和夭夭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六章、月下 话说白钰抱着夭夭,走出喧嚣的酒楼,深夜清爽的空气让白钰精神一振。酒楼于他虽然新奇,但还是不习惯。 白钰现在有些纠结,这么大个活人该放哪里去,难道真的要找家客栈…… 咳咳…… 他晃了晃头,抑制住绮念,决定带这个少女去开阔些的地方吹吹风,醒醒酒,等少女清醒过来,便各自离开。 少女被凉风一激,也清醒过来,悠悠地睁开了眼。当她惊觉自己被一个男子拦腰抱着时,原本就酡红的双颊更如红宝石般要滴出血来。 她抬眉望去,白钰清秀的脸颊在烛影的照映下,仿佛笼上一层迷蒙的金纱。温润的瞳孔深邃如深渊,遥远的万家灯火在其中摇曳生姿。 白钰的一缕鬓发垂了下来,被风儿抓住,轻轻挠着少女的脸颊。 少女的心脏很不争气地剧烈跳动了一下,内心一个从未被触碰过的角落悄然苏醒。 回想到刚刚自己的失态,少女不由得羞怒,勉强压低声音。 “放我下来!” “咦?你醒了?” 白钰心里一松,轻轻放下少女。 “那我便放心了。夜深了,女侠快回住处去吧!”说罢,朝少女一拱手,便要转身离去。 少女心里没来由得一阵失落,一声“站住”脱口而出。 白钰收回正要迈出去的脚,一脸惊讶地看着少女。 “女侠还有何指教?” 少女一扬下巴,目光骄傲而张扬:“灌醉了我,占了便宜就想溜么?” “姑娘的意思是?” 少女轻咬朱唇。 “带我……醒醒酒……” 这中州城,有两处广场。一处便是朝乾山脚,攀龙梯口的那个“天池”。另一处,则是位于城门附近的“剑池”。 剑池不似天池那般热闹,反而有些清冷。偌大的广场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那是晚归的寻花客提着灯笼要借道回家了。 剑池中央,有一柄庞然的石剑。石剑有百十丈高,通体无拼接痕迹,是用一块东海巨岩浑然雕成。石剑剑锋入地,露出地面的只有半截剑身和一个剑柄。石剑古意盎然,布满了一万年风吹雨打的痕迹,如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注视着千灯闪耀的中州城。 万年前,五人杰之首的李浩然平定魔族之乱,建立中州学宫之后,要求后人不许为自己立像做碑。一来为节省人力物力,二来则希望后人能青出于蓝,而不是高山仰止。 后人尊重人杰浩然的遗愿,整个神州,除中州学宫里供奉着他的灵牌之外,再无雕像石碑之类。 但人杰浩然毕竟是救苍生于水火的圣人。在他仙去后,不知谁想了个歪点子,提议将人杰浩然的佩剑“清鸿”铸成石碑。既不违人杰遗愿,又可寄托苍生的缅怀之情。就这么一个歪点子,竟然被当时神州众领袖一致通过。于是,在中州城这寸土寸金的宝地,就有了一个占地千丈的剑池,只为供奉清鸿石剑。 剑池除了每年正月的“除魔夜”祭典,会有神州各地赶来祭拜的百姓外,平常不太有人踏足。 今夜,这里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白钰惬意的坐在石剑的剑镗上,双脚从边缘垂下。脚下是近百丈的高空。和孔雀儿相处久了,他也染上了喜欢登高的毛病。 “这里风景很好,不来看看么?”白钰扭头望向少女。 她背靠着剑柄,双手抱膝,神色哀怨地看着白钰。 少女虽然也会御风之术,但平时最多飞个几丈高,便不敢往上飞了。如此来到百丈高空,她也是第一次。 少女咬了咬朱唇,犹豫了半天,还是起身,一步一步挪到了白钰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是少女的双手紧紧捂着眼睛,不敢露出分毫。 白钰失笑,没想到这位侠女还有恐高的毛病。 呆呆的,还挺可爱! 白钰伸手,要拉开少女双手,一时之间还拉不开。他用上几分力气,少女拗不过他,才勉强睁开眼。 秋风微凉,星河微亮。 澄澈的天宇之上,悬着几条纤细的云彩。一轮硕大的圆月肆无忌惮的吐露着光华。月上的纹路清晰可见,那是凡人传说中的蟾宫。 几粒倔强的星星,如银尘似得撒在灰色的天幕上。它们谦卑的同伴已在皎洁的秋月面前收起光芒。 千里孤穹,万里相思,十方天地,共此一月。 脚下,厚重的夜幕滤去了尘世的喧嚣,灯火变得遥远而模糊,给人的感觉只有温馨和宁静。 少女见到这样的风景,也有些痴迷了。那一轮明月,最能撩动相思。 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意识仿佛被冲成碎片,少女失神良久,方才缓过神来。她悄悄瞥了白钰一眼,只见他望着朝乾山顶那一片通明的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侧脸,挺好看。 少女有心与白钰搭话,却不知从何开口。忽然间注意到他背后的宝剑,立马开口。 “你也是剑客?”少女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暗骂自己蠢,还没问名字呢。 白钰回神。 “算是吧。” 少女“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又是一阵沉默。 “我叫白钰。”这次是白钰打破这诡异的氛围。 “我叫花桃夭,你可以叫我夭夭。” “夭夭,夭夭……”白钰念叨了几遍,又抬头盯着少女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少女芳心惶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名字与你,挺般配。”白钰抚掌大笑,又昂首望向明月。 “怎么,想你父母了?”夭夭觉得白钰是某个富贵人家出来走动的公子哥儿。而且,从白钰的年纪看,应该还没有婚配,只可能是在想念双亲。 “我一出生,便没了父母……”白钰语气平淡。少女却有些慌张,觉得揭开了白钰的伤疤,慌忙道歉。白钰却是摆摆手,示意不必。 “我母亲为护我周全而死。我父亲不愿独活,将我托付给师傅后也殉情而死。他们二人死时,心愿已了,毫无牵挂,有何悲伤可言!况且我师父说了,我父母十分恩爱,生时厮守,死后共眠。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不错的归宿。” 夭夭长叹:“你倒是豁达……”她被白钰的话所感染,语气也有些哀伤起来,显然是又捡回了一些本以为丢失的回忆。 “那你呢,讲讲你的事吧!” “我?”夭夭失笑,“我嘛……不过是一株无根的浮萍,在江湖流浪,得过且过罢了。” 白钰见夭夭不愿多说,也不再勉强,又问道:“江湖,什么是江湖?” 夭夭不语,从腰间抽出一支短笛,在月下吹奏起来。 玉笛飞声,散入夜城。 凄冷的笛声从夭夭的朱唇下飘出,飘向无尽的夜空,飘向皎洁的明月,逐渐渺茫起来。原本柔和的月光骤然变得肃杀清冽,如宝刃出鞘,寒芒吐露。 刀枪斧钺铁剑林,男儿捧头偏行! 曲至一半,笛声又变得飘忽而渺茫起来,如天道循环,坐看人间云高浪小,无悲无喜。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这便是江湖么?”白钰目光迷离,口中喃喃。 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因缘际会,世道无常。 “这首曲儿叫什么名?”白钰对音律也颇为喜爱精通,尤其是箫笛之类。 “无名,一个……人教我的。” “谢谢你的曲子……”白钰跟随夫子们学习的都是庙堂雅正之乐,这般味道的曲子还是第一次听到。 “也谢谢你的酒……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醉过了……”夭夭拢了拢耳后碎发,收起短笛,轻声对白钰说道。 “这酒不算我请的。”白钰将那小厮告诉他的规矩又复述了一遍。 谁料夭夭一听,脸色一变,竟是扯着白钰衣角,大急起来。 “所以那坛酒,不要钱?” “不要钱!” “你这人,有毛病啊!白白把银子给别人!快下去,去拿回来!”夭夭一个人不敢上来也不敢下去,方才还是白钰拉着她上来的。 白钰惊奇:“不就是一千两银子么?” “嘶——一千两!”夭夭忍不住在白钰腰间柔软处掐了一把。 “败家子!” 白钰无辜地看着夭夭,他怀里起码还有好几十个一千两……而灵犀佩中的几块蓝田玉,更是不知道值多少个一千两…… “你这豪爽的女侠,怎么对身外之物如此小气!” 夭夭闭眼,深吸一口气,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又告诉自己不是自己的钱不用心疼。 但,她还是觉得很不爽! 夭夭起身,迈步到石剑剑镗的中央,抽出柳叶剑,剑尖遥遥指着白钰,目光清亮而灼热。 “过两招?” 白钰莞尔,单手一撑,飞身而上,风华铮然出鞘!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七章、俦侣 夭夭剑法轻灵迅捷,如猿猱攀援。白钰一击竟是未中。白钰微微一愣,对夭夭选择避开第一剑有些惊讶。夭夭口上说是要切磋,实则为发泄心中郁结,因此剑剑不留情,趁着白钰一失神功夫,夭夭便欺身而上,剑势如雨打芭蕉,细密而浩大。白钰心惊,这夭夭切磋起来怎么跟真要杀人一样的。 白钰虽然天资聪颖,又学了天下一等一的剑法,但毕竟是第一次与人交手,经验不足,当下有些慌乱起来,出招漏洞百出,被夭夭一步步逼退到了剑镗的边缘。 白钰咬牙,用力格开夭夭一剑,深吸口气,凝神衍化窃天剑法“山”境。 孔林认为,“山”境主防御,如惊涛打苍崖,我自岿然。 白钰方才眺望朝乾山后,却生出别样之感。 高山巍峨,固若金汤。但若是大山移动起来,只凭那千万钧的重量,即使再慢,也是摧枯拉朽,天崩地裂! 果然,白钰衍化“山”境之后,压力大减。夭夭只觉得自己的剑势仿佛撞上了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就像风雨再大,也无法摧毁一座屹立的山峰。 夭夭久攻不下,心头火起,蓦地抽身而出,还剑入鞘,弓步向前,左手握鞘,右手按键,双目低垂,身后满月高悬。 夭夭飞身退下,白钰感受到的压力只增不减,他能感受到夭夭静立的身上积蓄的滔天气势,静水流深,如秋叶之凄冷,如冬霜之肃杀。 白钰凝神,横剑身前,等待夭夭出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夭夭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滴答——白钰额头的汗重重地咂在地上。 夭夭动了! 如九天之迅雷,白钰只看到一道又一道雪亮的剑光。 纤细的柳叶剑像一柄大锤,一波接一波砸下,带着密密麻麻的金铁交击之声! 手腕上传来的颤抖让白钰心惊,一步接一步地后退。 居合!燕返!细雪! 残心!血振!鲤口之切! 铮! 风华脱手而出,如流光般飞起,斜插入石,剑柄还在嗡嗡振动。 白钰单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夭夭双手持剑,柳叶剑隔着半寸点在白钰眉心,剑光在月光下冷冽如霜。 白钰艰难地抬头,迎面撞上夭夭戏谑的眼神。 白钰对输给夭夭并不沮丧。下山前,孔林就对他说过,神州浩渺,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千万不要妄自尊大。 况且,白钰输的只是经验和气势,假以时日,他绝对有信心击败夭夭! “舒服了?”白钰一屁股坐下,他知道,夭夭就是想撒撒气。 “舒服了!”夭夭吐出一口浊气,收剑入鞘,也学着白钰的样子在他对面坐下。 “你这是什么古怪的剑法?”白钰在学宫中见过不少人舞剑,无一不是堂堂正正。而夭夭的剑法……似乎只为杀人而生。 “是一个……人教我的。”夭夭不愿多言。 “是教你笛曲的那位前辈吗?” “是的。” “那位前辈一定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盖世人杰!”白钰悠然生往。夭夭红唇微张,似要辩解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教我?”孔林好为人师,白钰却是好为人徒。 夭夭摇摇头:“以后再说吧。” 白钰不强求,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刚刚比试的时候,我看到你左手似乎有点不利索,怎么了?” 夭夭左手往背后一藏,断然否认:“没有!” 白钰应了一声,却突然飞身捉住夭夭左手腕,拖到面前细细切脉查看起来。夭夭欲收回手,手腕上传来的火热之感,却让她浑身无力,扭了几下,没有挣脱。 夭夭皓腕白皙如玉,在月光下闪耀着神秘的润泽。白钰有点眼花,手一松,夭夭趁机缩回手,受伤似的抚摸着白钰刚刚触摸到的地方。 “你搞什么!”宜嗔宜怒。 白钰沉吟,夭夭的手臂气血流畅,毫无淤滞,不像有恙的样子。他又瞥了眼正揉手腕的夭夭。她左手肘处的衣服。赫然有一块暗色的补丁。 “你衣服怎么破了?”白钰一指。 夭夭一听,有些慌乱地想把手缩回去,顿了顿,又示威般将手抱在胸前,让那块补丁大大咧咧地对着白钰,冷笑道:“这是潮流,你懂什么!” 白钰若有所悟,手在灵犀佩上一按,一个小巧的包裹出现在手里。 “送你,你看看!” 夭夭被白钰这个法术惊得合不拢嘴。 “你从哪里变出来的?是什么法术?”说着,夭夭从白钰手里接过包裹一抖。 一袭大红色的留仙长裙闪着新丝特有的润泽华丽丽地铺开。这是白钰本来打算送给凤仪的,见夭夭衣裳破了,心里一软,便拿了出来。凤仪身材高挑,和夭夭应该差不多。 夭夭纤手捂嘴,接连退了好几步,纤长的睫毛忽闪。 “你……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好看么?” 夭夭不语,纤手之下,贝齿紧紧咬着朱唇。 “不喜欢还我?”白钰试探地问了一句。 “哼,送人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道理!”夭夭扭过头,抹了抹眼睛。 “虽然比我身上这件还差点,但也还不错!”夭夭手一甩,留仙裙又整整齐齐地回到了包裹里。 白钰失笑,朝夭夭伸出手。 “做什么?你以为本女侠会为了一件破衣服,就委身于你么?”夭夭后退一步,眼里闪着警惕的光芒。 “下去!天快亮了!我还要赶路!”白钰纳闷,这女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一天到晚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夭夭一愣:“赶路?你要去哪里?” “广陵,一个月后陆家有一个什么大会。” “巧了,我也要去广陵!”夭夭目光忽闪。 “你去广陵干什么?” “我……我去找一个人……我失散多年的妹妹,我怀疑她在广陵。嗯,是这样的!” “哦?你还有个妹妹?长什么样,到时候我帮你找找?”白钰心头对夭夭怜意大起,衣衫破旧,孤苦无依,唯一一个亲人还失散了。 “不用你管!”夭夭踢了白钰一脚。这个猪头,怎么还不说一起走! 白钰心里委屈,好心提出要帮忙,还挨了一脚,于是揉揉屁股,在角落画起圈圈来。 “哼,算了,本女侠就委屈一下,一路上保护你吧!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指不定路上跳出个蛇妖就把你吞了!”夭夭见白钰不上道,抱剑冷笑。 白钰是有几分书生模样,但和“弱不禁风”几个字绝对搭不上边,不过要是和夭夭比嘛……好像也可以这么说。 白钰:“……” 白钰此番下山的目的之一就是多与人打交道,打磨道心。与夭夭这样的老江湖同行,自然是好事一桩。 只是…… “就这么定了!”夭夭望向东方,一抹灰白在那里晕开,她的嘴角,不由勾起一个诱人的弧度。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八章、不速之客 翌日,一家偏僻的客栈楼下,白钰聚精会神地蹲在一根柱子前,看着蚂蚁搬家。夭夭已经上去快三个时辰了,蚂蚁都快搬完家了,她还没有要下来的迹象。 滴答——一滴不大不小的水珠滴落在白钰的鬓角,一片阴影笼罩过来。 “嗯?蚂蚁搬家真的会下雨?” 白钰抬头,一束明媚燃烧的烈焰在他面前绽放。 夭夭右手持着一把裱花油纸伞,左手提起裙角,在白钰面前转了一圈,轻轻咬了咬嘴唇:“好看么?” 裙带起的风抚在白钰脸颊,送来一阵醉人的幽香。 白钰直起身,打量着夭夭。 夭夭还是梳着高高的马尾,只是额角流下了几绺精心挑选过的秀发,原本咄咄逼人的气势因此变得柔软下来。脸颊上似乎涂了些胭脂,似摘来天边朝霞。粉嫩的脸颊和白皙的脖颈之间,一粒鲜艳的红唇点缀其中,红得刺眼,美得惊心动魄,与红色长裙相映成趣。 白钰低估了夭夭的腿长,照着凤仪买的裙子还是有短了。裙摆之下,一双小巧的皮靴露了出来。但这无损夭夭的美,反而添了一股矫健的气质。整个人仿佛一枝早春的桃花,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与昨日着一袭劲装的气质,可谓天差地别。 夭夭有些不安地转动着伞柄,垂眼低眉,又问了白钰一遍:“好看么?” 伞边飞洒的雨珠溅落在白钰脸上,带来丝丝凉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白感觉到鼻头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他赶忙咳嗽两声:“咳咳,好看,好看!”然后挪开眼睛,不敢再看那一抹鲜艳的红色。 夭夭心花怒放,又原地转了两圈:“那你再等一会,我去把衣服换回来!” 白钰赶忙拉住了:“你换回来作甚,这样不是挺好看的!” 夭夭低头,嘟起嘴,语气里有几分小孩子般的委屈:“不小心弄破了怎么办……” 白钰又心疼又好笑,这姑娘恐怕从小就没什么衣服穿。 “衣服就是拿来穿的,坏了再买就是了!” 夭夭纠结了一阵,既想穿着这身好看的衣裳,又担心污损,好一阵,才昂起头:“哼,不错!此去广陵,你一路上要给本女侠买好看的衣裳,就当是保护费了!” “好好好,都依你!” 夭夭又开心地转起了圈。白钰摸摸鼻子,一看手,和夭夭的裙子一样红。 小楼烟雨,风雾凄迷。远处的高阁,有青衫画客瞥见这一幕,大笑泼墨,作下一幅大写意。 朝乾山,梧桐小院。 孔林踱着方步走进大厅,今日他没有事,吃饭比往常早了一些。他这几日心情不太好。白钰走了,这小院也连带着冷清了很多,连最吵闹的孔雀儿也不说话了。 他走进门,凤仪端坐着在等他,孔武在大口大口扒饭。 “嗯?雀儿怎么又没来吃饭?”孔林皱眉。 凤仪起身为他拉开主座的椅子,秀眉也是一蹙:“钰儿走得那天,你跟她说等她所有功课全都得了甲等,就放她下山去寻钰儿。她这几日不是在房里看书,就是缠着夫子们提问。连我也已经两天没和她说话了。” 孔林眉头皱的更紧了:“这可不行!读书是好事,可不能累坏了身子!大武,你去把雀儿找来!” 孔武含糊应了一声,又往碗里夹了几筷子菜,才抱着碗起身走了。 凤仪瞥见孔武走远了,拉了拉孔林袖子,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雀儿对钰儿的感情,不一般呐……” 孔林也有同感:“不错,但年轻人的事情就让年轻人自己去处理吧。咱们年纪大了,不给他们添乱就行了。” 凤仪暗自盘算:“如果雀儿与钰儿真成了倒也好。一来不会顶撞咱们,二来也可省下一笔彩礼钱!” 孔林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你想得有点多啊!” 二人商量间,孔武领着孔雀儿走了进来。孔雀儿一只手扯着孔武衣角,一只手捧着本书目不转睛地看着。 凤仪和孔林连忙止住声。孔林清了清嗓子:“咳咳,雀儿,你最近在忙什么,连饭也不来吃了?” 孔雀儿:“……” 孔林与凤仪对视一眼:“雀儿?” 孔雀儿:“……” “咳!”孔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孔雀儿如梦初醒,从书上挪开眼。 “啊?师傅,你受了风寒吗?多喝热水!” 孔林憋了半死。 凤仪起身把孔雀儿拉到座位上:“雀儿,大武说你最近读书很用功,这是好事,但千万要注意身体!起码要吃饭呀!你看看,钰儿才走了没几天,你就瘦了这么多!等他回来啊,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不给你饭吃呢!” 孔雀儿摆摆手:“凤姨,我不饿,你们吃吧!”目光还在书本上飘忽。 “是啊是啊!雀儿,你多吃点!凤姨今天特意做了你爱吃的炒坚果儿,多吃点!你要是瘦了,小钰会心疼的!”孔武嘴巴里嚼着东西,说话含糊不清,往孔雀儿面前的碗里舀了满满一勺的炒坚果碎儿。 说到白钰,孔雀总算是儿象征性地扒拉了两口。孔林点头,只是还没等他把筷子送到嘴边,孔雀儿又把筷子一丢,起身要走:“我吃好了!你们慢吃!” 孔林皱眉,孔雀儿这般相思成疾的模样,实非他本意。他待孔雀儿如亲生女儿一般,见她这样,着实心疼,却又毫无办法。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孔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叫住了孔雀儿:“雀儿!” “嗯?”孔雀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对钰儿,有了情意?”孔林的声音不大,在孔雀儿听来却好似九天惊雷,唬得她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脸颊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知道,要与白钰厮守,凤仪和孔林这关是必须要过的。她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也不敢向二人试探。如今,少女心事被孔林当众戳破,孔雀儿心里真是又羞又怒又怕。 一旁正扒饭的孔武也呆住了,嘴巴张得老大,下巴脱臼了似的,白花花的米饭都倒了出来,手里筷子掉了都不知道。 凤仪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孔林就这么问了出来。 孔林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是不是对钰儿,有了情意?” 孔雀儿低头搓了半天衣角,又细细品咂了孔林的语气,觉得并无愠怒在其中,才细细地应了一声。 “嗯……”细若蚊蚋,微不可闻。 “那钰儿呢?” 孔雀儿:“……?” 孔武:“……?” 凤仪:“……?” 孔林嘴角勾勒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我问你,钰儿对你,也是一样的么?还是说,他喜欢的是其他姑娘?” 孔雀儿大急:“没有没有,他也是一样的!” 孔雀儿抬头,正好撞上孔林似笑非笑的神情,方知自己窘态,又压低了头,小声说道:“他也喜欢我的……” 孔林笑意更浓:“那……等钰儿回来,我就做主,将你与了他,可好?” 孔雀儿闻言,心里又是喜又是羞,脸上的飞霞蔓延到了秀气的颈项。 孔林见孔雀儿这幅娇羞的神情,忍俊不禁。只是他要顾及自己师长形象,于是咳嗽了两声,又追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我……我……我当然……” 话没说完,孔雀儿一跺秀足:“师傅欺负人!”逃也似的跑开了,脚步却是轻快而喜悦,像一只出笼的鸟儿。 孔林见孔雀儿逃走,终于大笑出来。 凤仪也在旁边捂嘴偷笑:“你个老不正经,也不顾及女孩子家的脸皮!”眉目间瞥到还僵在原地,目光呆滞的孔武,忙问道:“大武?你怎么了?” 孔武机械地伸手将下巴托回原地,艰难地开口:“师傅,凤仪,我以后是不是要叫雀儿弟媳,叫钰儿妹夫……” 他生性耿介敦厚,对孔雀儿白钰二人只有兄长般不掺杂质的呵护,如今搞了这么一出,让他欣喜之余,不免有些头大。 以后的称呼,可能有些乱…… 孔林收敛笑声,挠挠下巴:学宫里的流言蜚语倒是个问题…… 思索间,孔雀儿又拧着衣角、红着脸小步迈进来了。 “凤姨,外面有个黄毛说要见你!”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十九章、魔女 “嗯?黄毛?”孔林心里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除了那里来的人,还有谁是黄毛? 孔林正欲起身,门外又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啸:“孔林何在?出来一叙!” 孔林听见这声音,原本残留着些许笑意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哼,果然是他!” 凤仪也起身:“金丙辰?他来做什么?” 孔林冷哼一声:“他能来干什么!无非是挑事罢了。走,出去瞧瞧!”说罢,飞身而去,却不忘抄起身边的“天仪”。 凤仪等人也一齐跟了上去。 梧桐小院内,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身负手而立,打量着院内的一切。男子一身金袍,面目周正,连须发也都是金色,一副大富大贵之相。他身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睁着好奇的大眼,往孔雀儿身上不停地瞅着。少年与男子面目极为相似,活脱一个缩小版。 孔林见到此人,脸色更黑了:“金丙辰,果然是你!有事便说,无事便滚!” 金丙辰理也不理孔林,反倒笑眯眯地对着孔林身旁的凤仪拱了拱手“凤仪,好久不见。” 孔雀儿见金丙辰色眯眯地看着凤仪,再看看孔林黑得跟煤炭似的脸色,不由得心头火起。她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偏偏有人要来触霉头!她一步跨出,挡在凤仪身前,手腕一抖扯下腰间的金翎长鞭,在金丙辰身前半尺处打了个鞭花,冷声道:“臭黄毛,看什么看!” 金丙辰身旁的少年吓得抖了一抖,金丙辰却是不慌,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便是你们的女儿么?这泼辣的脾气,跟凤仪你当年倒是一模一样!” 凤仪将有些茫然的孔雀儿拉到身后,脸上红霞未散,声音却是冷若冰霜:“金丙辰,你休要胡言乱语!你道人人都跟你一样色迷心窍么!” 金丙辰眉尖一挑:“这么说,你们还没有……” 孔林再忍不下去,出口打断金丙辰的话:“有屁快放!” 金丙辰呵呵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在掌心一打:“我是来替我儿子金戊子向你家姑娘提亲的!” 金丙辰身旁的少年缩了缩脖子,心里瞬间闪过无数思绪:爹出发前没说过这件事啊!要是真娶了这个刁蛮的姑娘,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难道要和爹一样天天跪搓衣板吗!唔……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孔武和孔雀儿却是大怒。 “好胆!” “你也配!” 孔武还沉浸在白钰回来后该怎么称呼的带着喜悦的纠结中,见有人要坏二人好事,怎能不愤怒!孔雀儿的心思也差不多。 凤仪却是温吞吞地上前一步,一抬手。金丙辰心里一沉。 厢房中,一声声清亮高亢的凤鸣响起,如浪打苍崖,一浪高过一浪。 一道火红的光芒穿破屋顶,直上云霄! 学宫还是授课的时候,众夫子正口若悬河,涛涛不绝,听到这声凤鸣,纷纷僵住了身子,任弟子在台下议论纷纷。有白发苍苍的夫子颤抖着走到窗边,望向梧桐小院的方向,那里,一道庞大的凤凰虚影正在上空盘旋不散。 老夫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转过身,朝弟子们蠕动着嘴唇:“快……快……快……” “夫子,快什么呀?”一个机灵的弟子问道。 老夫子浑身战栗,一个“跑”字还来不及说出口,便直直倒了下去。众弟子慌忙围了上去。 中州城中,百姓们纷纷抬头望向朝乾山顶,议论纷纷,有的甚至顶礼膜拜起来。 “看呐,那是瑞兽凤凰!” “天宫不亏是天宫!” “啧啧,有凤来仪,天宫要大兴啊!” 白钰夭夭二人已走远,却是看不到了。 嘹亮的凤鸣响了九次,那盘旋在梧桐小院上方的凤凰虚影蓦地收束为一道光芒,落入凤仪手中。一柄纤长的剑在火光中现出原型。 凤仪持剑,原本温柔的气质平添了一股威仪。她一步步向金丙辰走去,威压滔天。 金丙辰拉着儿子一步步倒退,面色惊恐,全无方才嬉皮笑脸的样子,嘴里还磕磕巴巴:“咳,凤仪……我……我就是开……开……开个玩笑……有话好好说……先……先把桐……桐林收起来……” 桐林剑一出,关于凤仪那些恐怖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金丙辰忽地想起,凤仪以前并不是那一副温柔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很欠,太久没被打,忘了凤仪的本色。 那个叱咤风云的小魔女! “哦?是吗?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这儿子跟你一模一样,将来说不定也是一个祸害人的玩意儿,不如废了干净!”凤仪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凤仪剑尖隔空一指,正是金戊子胯间! “啊……不不不不……凤仪……我我我我我……错了……以……以后不敢了……孔林,你快……快劝劝凤仪……”金丙辰将金戊子拉到身后,语气惶恐,几要哭了出来,他知道,凤仪多半真的敢这么做。 孔林原本怒气冲冲的模样早已烟消云散。此刻,他正笑眯眯抱着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金丙辰说话,他理也不理。 有人替自己出气,真好! 孔武和孔雀儿却是说起了悄悄话。 “原来凤姨生气的样子,那么吓人!” “是哩!我也没见过!” “凤仪!”金丙辰恨不得抡自己两个耳光,他方才只是临时起意,想的是自己虽没有得到凤仪,但若是自己儿子得到了凤仪的“女儿”也不错,哪知道触到了凤仪的逆鳞!若能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这么说! 刀割脖子,也就是个死,小魔女发怒,可是生不如死! 轰! 凤仪身上的气势轰然爆发,她飞身上前,桐林剑带着斩天劈地的气势,重重斩下! 金丙辰咬牙,轻飘飘一掌将金戊子打向孔林的方向。折扇一开,迎向桐林剑。 他虽不喜孔林,但对他的人品还是颇为相信,定会护自己儿子周全。 轰!地动山摇! 整座朝乾山好似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摇摇晃晃起来。 “地震了!” “背着夫子快走!” 原本围在老夫子周围的一众弟子慌乱地抬着老夫子要走。还没等众人走出大门,一股强大的气浪掀破窗户冲入,夹杂着凌厉的尘土与木屑将众人割稻草似的挼倒。原本细小的砂石在气浪的裹挟下几可穿金打玉,不少弟子身上出现了血渍。一些修行了法术的弟子勉强张开光罩,将师兄弟们护在当中。 许多弟子在惊恐之余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学些法术防身。 孔武,孔雀儿和金戊子三人躲在孔林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千丈空旷的地面,和不远处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 原本的梧桐小院已经从这个世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只留下这一地的残垣断壁。 残骸堆积成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圆心正是那个大坑。 “咳咳……”一个伛偻的身影从坑里爬了出来,正是金丙辰。 金丙辰原本端庄的样子当然无存。潇洒的金发如今只剩下贴着头皮的一层,还冒着烟。脸黑得跟炭似的,身上的衣裳也只剩下几根布条勉强遮住关键部位。浑身好似被烧焦了一般,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凤仪发泄了一通,气也消了,小步走到孔林身后,俏脸通红。 “林,对不起,又把家给拆了……” 孔林哈哈一笑,伸手一指:“找他赔!”手指的方向,正是金丙辰! 孔雀儿和孔武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又!什么叫又! 孔雀儿有些美滋滋,凤仪震怒,为的可是自己! 金戊子哆嗦着腿,看看凤仪,又看看自己亲爹,咽了口唾沫,小步地挪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金丙辰。 “爹,您没事儿吧?” “咳咳……我没事……”金丙辰虚弱地摆摆手,又冲凤仪道:“凤仪,我并非有心,只是见这女娃娃有些像你,本体又是灵雀,一时兴起,随口胡诌罢了。你气也出了,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吧!”言语之中,满是服软之意。被小魔女揍一顿后还能站着,就够他吹一吹的了。 “爹,我真的要娶她么?”金戊子瞥了瞥有些兴奋的孔雀儿,又看了看孔林身后负剑而立的凤仪,颤颤巍巍地问道。 “小兔崽子,你还敢说!这位……呃……姑娘,岂是你这个孬种能高攀的!”金丙辰被金戊子唬了一跳,伸手就要扇他耳光。要是凤仪再来一次,他可就要交代在这了。 孔林伸手,隔空止住金丙辰高高举起的手,大喝道:“够了!金丙辰,你休要在这里撒泼。你今日来,到底想干什么!” 孔雀儿悄悄扯了扯凤仪的衣角:“凤姨,这个黄……秃子是谁呀?” 凤仪扯了扯嘴角:“他是金乌学宫的祭酒,金丙辰!” 孔雀儿掩嘴轻呼:“四大学宫之一的金乌学宫?那凤姨,你把他打成这样,不会有事么?” 神州之上,除了中州学宫之外,还有四大学宫,分别是东方金乌学宫,南方巫祝学宫,西方龟兹学宫和北方广寒学宫。五大学宫同气连枝,共育神州英才。若是中州学宫祭酒的夫人……啊不,追随者打伤金乌学宫祭酒的事传了出去,势必会影响各大学宫声誉。 凤仪摆摆手:“无妨!” 笑话,她当年号称“小魔女”,孤身打上各大学宫,打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哪怕到如今,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孔雀儿被凤仪那从容的气质折服,眼里闪亮着向往的光芒。她也要像凤仪一样,谁敢不服,便打到他服! “凤姨,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情吧!”孔雀儿睁着好奇的大眼,撒娇似的扯这凤仪的衣角。 “老黄历了,不提也罢。”凤仪想起那些年少轻狂、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是一阵羞赧。 那里,金丙辰挨了一顿好打,却还要对孔林拱手行礼,行动之间牵扯到伤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孔兄,实不相瞒。小弟此次前来,为的确实是犬子。希望孔兄能将犬子收为弟子!”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章、难民 听闻金丙辰此言,孔林眉尖一挑:“堂堂金乌祭酒,你的儿子还要我来教么?” 金丙辰哈哈一笑:“天下谁不知道,中州祭酒孔先生法术造诣天下第一!我这戊子孩儿传承我金乌一族控火之术,天赋之高,决不弱于当年的金人杰甲子!天下配教我儿的,也只有你!”金丙辰一指孔林,语气里充满骄傲。 孔武的关注点很奇怪:“甲子?丙辰?戊子?他们家里人的名字都好奇怪啊……” 凤仪为孔武解释:“金乌学宫祭酒一职的传承不同于其他学宫,历来都是由当年先祖金甲子的嫡长子继承。他们金家以年号为名,丙辰年出生的便叫做丙辰,戊子年出生的便叫戊子。不过为了避讳,除了当年的人杰金甲子,凡是甲子年出生的都会改叫乙丑。” 孔武挠了挠头,一个更大的疑惑冒了出来:“万一生了个双胞胎怎么办?” 凤仪也是一愣,随即又笑道:“金家本体是神兽三足金乌,血脉霸道,受孕极难,能怀上一胎便是天眷。双胞胎这种事,恐怕近万年来都没有过!” 那边孔林听到来自对头的夸赞,心里也不由得一乐,嘴上却是不答应:“哼,不可能!我当年已收下关门弟子,今后不会再收任何弟子!” 金丙辰大急,当年孔林举行收白钰为弟子的典礼他也在场。白钰确实是个好苗子,但他自负,他儿子决不弱于人! “不过,他可以留在学宫里。抽空,我会指点他几招!”孔林语气一转,他对那个快要晕过去的大男孩也颇为好奇。 如果这个男孩的天赋真的像金丙辰说的那样不逊于人杰金甲子的话,如此英才,以他孔林好为人师的性子,怎肯失之交臂! 金丙辰大喜,推了推身旁瑟瑟发抖的金戊子:“还不快叫师傅!” 金戊子心里发苦,难道以后就要天天面对着这个刁蛮的丫头……好像也还不错的样子…… “慢!”孔林喝住。 “我只答应指点他,并未答应收他做弟子!他先在学宫中同其他弟子一同上课,待我观察观察他的根基,再做打算!” “好说好说!那金某就多些孔兄了!至于束脩,随后阿奴阿丑会送来。修葺梧桐小院的费用,也会一并奉上!”金丙辰知道孔林为人,只要教,就一定会尽心尽力,故满口答应。 孔雀儿则是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叫做金戊子的金发男孩,心里不由将他与白钰做对比。 这小屁孩,没小钰好看,身材没小钰好,胆子没小钰大。唔……什么都比不上小钰…… 心念至此,又想到孔林方才的许诺,白钰临行前夜的一幕幕也涌上心头。 不知道小钰现在在做什么…… “阿嚏!”白钰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将身旁的夭夭吓了一跳。 “怎么了?” “没事!”白钰揉揉鼻子,一定是雀儿在想我了! “以后没事就忍着!这种时候打喷嚏很掉价的!”夭夭横剑身前,手肘戳了戳白钰的腰,秀眉皱起。白钰还则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身材伛偻的老头子。 原来,白钰和夭夭数日前辞别中州城南下,一路且行且看。广陵离中州城御剑不过五六日路程。但现在离那陆家的大会时候尚早,白钰又有心见识红尘百态,于是想一路走过去,夭夭自然乐意奉陪。两人游山玩水,又见识了各地的风土人情,倒也快活。一路上,白钰还跟着夭夭做了不少行侠仗义之事,或是拦几匹受惊的马儿,或是救一两场扑天的火灾。夭夭女侠和白公子的名头,也在渐渐传开。 今日,两人便来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青州城。青州城沿南漓江而建,是一个凭水而兴的城市,也是中州城到广陵城的必经之路。 两人正行走在南漓江畔,一个偏僻的码头上,欣赏着长河落日之美。忽然瞥见一个瘦猴般的男子在殴打一个老人。 白钰和夭夭哪里容得下这种事!胡乱几拳将那瘦猴打跑之后,便扶起老人。还没待二人问清缘由,那瘦猴便带着一大帮人围了上来。 此刻,在白钰和夭夭面前,围满了几十个面色不善的壮汉。这些壮汉大多赤着上身,手里拿着木棍、铁片等粗制滥造的武器,还时不时做出掰手指,扭脖子等极具侵略性的动作。 他们的模样在寻常人眼里或许极为可怕,但和孔武比起来…… 呃……老鹰捉小鸡是什么样来着…… 因此白钰一点儿也不慌。而夭夭在西漠见过大风大浪,几十个混混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瘦猴正唾沫横飞地朝着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老大,就是他们!” 那小头领恶狠狠地瞪了白钰二人一眼:“哪家的公子小姐,敢到咱们青州帮的头上来逞好汉!” “少废话!今儿遇到我夭夭女侠,算你们倒霉!给这位老先生赔个礼,然后带着你们的人滚!”夭夭大喝。 众壮汉好像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一般,纷纷大笑起来。夭夭眉头皱得更深了。 良久,那头领扭头对身后众人笑道:“你们听见没有?” “没有!”“哪里的小狗在叫?” 众壮汉大笑,齐声呼喊。 “在青州地界,还没有人敢对我们青州帮这么说话!”头领又对白钰二人厉声道: “今天非但这糟老头子走不了,你们也要留下来给我们兄弟好好‘赔罪’!”头领淫邪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 那女的自然是国色天香,那男的模样清秀,也可以当个女人使…… 白钰被他们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不由得一阵恶寒,一只手抽出风华宝剑,喝道:“再不走,我们就不客气了!” 众壮汉又是一阵哄笑:“小狗还要咬人呢!” “不知道他咬不咬得动老子的棍子!” “he!tui!”白钰啐了一口,将老头子交给夭夭。 “这次我来!” 一路上的行侠仗义之举,都是由夭夭出手。这次那头领的眼神彻底地恶心到了白钰,他要亲手给他们一个教训。说起来,除了那天与夭夭比试,白钰还是第一次动用风华。 “小心!”夭夭点点头。白钰虽打不过夭夭,收拾这帮混混还是绰绰有余的。 白钰飞身而上。那头领一扬手里的铁片:“兄弟们,上!今晚爽一爽!” 众壮汉一拥而上。 壮汉虽然人人多势众,但在白钰眼里,委实像一群笨手笨脚的鸭子,又怎抵得过狡诈凶猛的悍狐! 窃天剑法“风”境,最适合群战! 白钰仿佛化身穿堂过林之风,壮汉们木棍舞得呼呼响,却连白钰的衣角也碰不到。而白钰剑尖在壮汉身上轻轻一点,便是一蓬高高扬起的血花。 一声轻呼,却是从白钰身后传来。夭夭小嘴轻张,美眸里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白钰下手……为何如此狠毒…… 白钰杀得兴起,夭夭却是大喝一声:“够了!” 白钰闻言有些诧异,却也气定神闲地收剑。几十个大汉几乎全部栽倒在地,只有头领和瘦猴几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上,几十条汉子捂着身上的伤口,虫子般扭动呻吟着。血污,浸透了青石地砖,却没有一丝沾上白钰。 白钰,还是那副白衣烈烈,潇洒翩然的模样。风华剑也是滴血不沾,闪动着清亮的光芒。 “还不快滚!”白钰负剑而立,大喝道。 几十个壮汉如蒙大赦,勉强从地上站起来,互相搀扶着走了。有几个走不动的,也被同伙死狗似的拖走了,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白钰邀功似的走到夭夭面前,夭夭却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白钰一愣,他分明看到夭夭飘忽的眼神里有一丝丝的厌恶。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夭夭声音有些颤抖。她在西漠摸爬滚打,说没见过血那是唬人的。但她以立威为主,最多是杀鸡儆猴,不,伤鸡儆猴。这般肆虐,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你没看到刚刚那人殴打这位老先生吗?他可曾留手?若是我们来晚一步,老先生怕是要被活活打死!对这样的人,怎么能不下重手!”白钰对夭夭的眼神十分不喜,扭过头去不看,语气中已然有了几分怒意。 孔林曾教他“除恶务尽”,他没有下死手便已经是给了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夭夭不去责骂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反倒骂起他来了,让他颇为不爽。 只是连白钰自己也没有感受到,他在对这群人痛下杀手时,心里竟有一种大逆不道的快感…… 到底是妇人之仁!他在心里长叹。 心绪不定之下,肩头的黑痣,又开始隐隐作痛…… 被二人救下的那老头也是个人精,见二人为了自己闹起矛盾来,忙跪倒在地,叩起首来:“谢二位恩公救命之恩,老头无以为报,只愿来生衔草结环,做牛做马以报!” 二人忙将他拉住了。 “老先生请起!” “老先生休要多礼!” 老头子执意要跪,二人拉扯了几回合才作罢。此时二人仿佛忘了刚才的不愉快。 “老先生,不知刚才的瘦猴为何要对你下如此重手。”白钰发问。光天化日,这帮人竟敢对一个年迈的老人行凶,当地的学宫就不管管么? 老人长叹一气,语气里满是沧桑:“老头子我叫丰庆,是西南方枚州来的难民……” 老人的第一句话就让白钰眉头一皱:书上不是说,神州承平日久,早已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吗?哪来的难民?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一章、恶相 只听丰庆继续说道:“我们一家几口,现在在城外一个小树林里搭了几个窝棚暂且栖身。因为没有活头,就拿竹枝编了几个小玩意儿来城里叫卖,想着赚点馒头烧饼。我这卖了半天才几个钱,刚才那个瘦猴跳出来就找我要十两银子的什么‘保护费’,我拿不出来,他就打我……” 夭夭和白钰沉默。 夭夭只当中州乃开化之地,不会有像西漠那般弱肉强食,欺善怕恶之事。而白钰,觉得这个世道,似乎和书里写的不太一样。 夭夭朝白钰一伸手:“借我点钱!” 白钰长叹一声:“匡扶弱小乃我分内之事,岂用你提醒!”他从怀里摸出一沓交子,从里头抽出两张塞到老人手里。丰庆看见那一沓交子,呼吸陡然沉重了一下,随机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双手不住地颤抖,看起来很激动的样子。 “老先生,这点银两你先拿去,买点吃穿用度,也不要再做这种劳累活了,带着儿女们盘个小店,做点小生意吧!” 丰庆双目浑浊,一激动,又要跪倒在地:“谢二位恩公再造之恩呐……” 夭夭和白钰又是一阵好劝,老人才从地上颤颤巍巍站起来,紧紧握着白钰的双手:“恩公,请一定给我们一家老小一个报答恩公大恩的机会。如果恩公不嫌弃的话,就到城外的树林里去坐一坐,也好让我几个不成器的儿女们,记住恩公的模样,将来也好报答!我们一家在枚州原来是做茶叶的,这一路过来还留了几包上好的香茶,也值得百金。恩公,请随我去取来,聊报恩公的大恩呐!” 白钰笑容有些僵硬,尴尬地看了夭夭一眼,希望她给自己解围,这老者如此热情,让他有些不自在。尤其老者的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握得他,有些疼了…… “那如此,老先生,我们二人,就叨扰了!”夭夭替白钰应承了下来,这样的情景她见过不少。有些人就是这样,受了恩泽,如果不偿还就会万分难受,坐卧不安。她认为,眼前这说话有些文绉绉的老者也是这样的人。如果不遂了老者的心意,恐怕他这一生都会挂念。 “恩公呐,不是我说,你还不如你家娘子明事理呐。哪有施恩不图报的!”老者嗔怪地看了白钰一眼,说出来的话让白钰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后半句。 夭夭小脸一红:“老人家,其实……”她心虚地看了白钰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当即,丰庆拉着二人往城外树林,他口中的“窝棚”走去。 一路上,丰庆显得十分热情,拉着二人说长说短,不停地夸白钰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之类的。夭夭羞得满面通红,不停地偷看白钰脸色。白钰嘴上与丰庆搭话,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一行人越走越偏僻,来到一片阴仄仄的树林深处。 “老人家,你们为何偏生要在这种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暂居?”白钰突然发问。 丰庆脚步一顿,旋即笑道:“恩公有所不知。这里虽然偏僻,但物产还算丰富,哪时候我走不动了,就胡乱采几个蘑菇吃,方便得很!” 白钰轻笑一声:“原来如此,老先生倒是有远见!” 天已经暗了下来,树林里本就阴暗,此刻更显得阴森。 远远地,一阵孩童的哭声传来,丰庆却是精神一振:“恩公,前面就是了!” 小半刻钟功夫后,拥挤的树林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上如丰庆所说,歪歪斜斜堆着两个破败不堪的窝棚。窝棚前方,燃着一堆篝火,篝火旁,一个精壮的中年男子拿着木棍,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大声呵斥,一个面色枯黄的中年妇女也在旁不住地冷笑。那男童则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见到白钰几人,男子与妇女都停下来,望向白钰几人,男童也止住了哭声,偷偷地望着他们。 丰庆当先一步跨出,大喝道:“阿何,小塘,你们又趁我不在欺负小余!” 男子与妇女都是一愣,又看见丰庆使眼色,忙赔笑道:“父亲,我们没有!只是小余他又调皮了,我们只是说几句。不知这二位是……” 白钰盯着那叫做阿和的男子的瞳孔,能够分明地看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腰间的玉佩、身后露出的剑柄,和夭夭绝美的容颜上来回打转。 “这二位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当即,丰庆将方才之事说了几遍,不过略去了白钰给他交子之事。 “还不快谢过二位恩公!”丰庆朝阿和使了个眼色。 “啊!”阿和反应过,朝白钰“噗通”跪下:“小弟丰和,谢过二位恩公!”他身旁的女子将目光从夭夭身上挪开,也跟着跪下:“贱妾俞晚塘,谢过二位恩公。”丰和又朝那男童大喝:“还不快滚过来,谢过恩公!”那男童抖了一抖,却还是连滚带爬翻了过,也有样学样地跪下:“小……小……我叫丰庆余,谢谢恩公!” 夭夭连忙摆手,上前要去搀起三人,却被白钰不动声色地扯住了衣角。白钰一步上前,双手虚抬,一股庞然的法力奔涌而出,将三人扶起。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几位不必行如此大礼!” 那三人见识了这仙家手段,俱是身子一缩。丰庆站在白钰身后,目光微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那两包‘冷香萦’拿出来,给二位恩公沏上一杯。记得泡浓些,那样才入味!”丰庆大喝。 “冷香萦”三字一处,丰和与俞晚塘身子都是微不可查地一震。两人对视一眼,应了一声,起身往窝棚后面摸去。 丰庆躬身:“二位恩公,请随我来!”当即,领着二人往一个窝棚里去。 窝棚不大,环境极为脏乱。一个树桩子当桌子,几块烂木头当椅子,上面各自堆着些黑漆漆的东西。丰庆手掌一抹,将那些东西全部扫落在地,指着其中一块稍微平整些的木头,道:“恩公请坐。” 夭夭到底是女孩子,喜欢干净,忸怩着不肯坐,又不好意思拒绝。白钰悄悄擦拭了好几遍,又将自己的衣摆垫在木头上,夭夭才勉强坐下。 这一家人处处透着诡异,夭夭心里发毛,有些后悔过来了。 不多时,丰和俞晚塘领着丰庆余上来了。俞晚塘端着一片烂木头,上头是两个黑乎乎的木碗,木碗盛着一泓剔透的茶水。 茶香弥漫,沁人心脾。丰庆说这是上好的香茶,看来并不是妄言。 俞晚塘将茶碗分给二人,捏着嗓子,作出温柔的姿态,道:“恩公,尝一尝吧!” “是啊,姐姐!尝一尝吧!”丰庆余睁着希冀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夭夭。 夭夭有些踌躇,这茶虽香,但这碗看起来着实不太干净的样子。 白钰似是看出了夭夭的想法,哈哈一笑,将夭夭面前的碗端到自己面前,道:“她最近身子不太好,浑身没力气。大夫说了,茶酒之类,绝对不能喝!看来,只能由我代劳了!”说罢,手起手落,将两盏茶一饮而尽。 夭夭正奇怪,白钰瞎说什么疯话,一双小手却被白钰蓦地捉住,轻轻捏了一下。夭夭心里一漾,却是没有开口。“凳子”不大,两人坐得很近。两人的动作被衣衫遮住,丰庆等人并没有发觉。 丰庆眼瞅着两盏茶消失在白钰喉头,心中如巨石落地,当即告退:“二位恩公先歇息片刻,我们一家子有些事情要商量,稍后再来招待二位恩公。庆余,你在这里陪着二位恩公。”说罢,笑着后退,拉着俞晚塘的丰和走了。 丰庆拉着丰和和俞晚塘走了老远,估摸着白钰和夭夭听不见了,那副笑眯眯的神色一手,沉声问道:“‘冷香萦’放够了么?那男子身手不凡,杀十个我们也是绰绰有余,切莫阴沟里翻了船!” 丰和嘿嘿一笑:“放心吧父亲!我已经把剩下的冷香萦都放了进去,别说是一个男子,就是十头龙也给药倒了!” 俞晚塘瞥了一眼远处窝棚里传来的灯火,轻声开口:“这二人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竟然值得父亲特意说出‘多放些’几字!如今咱们老家没了,这冷香萦可是用一点少一点!”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二章、蛇妖 丰庆冷笑:“没眼力见的东西!你看他们身上那身衣裳,看那男子腰间的玉佩和身后的宝剑,他们身上的东西能差?光那块玉佩,起码值十万金!” “嘶——十万!”丰和和俞晚塘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嘿嘿,那个女的是我的!”丰和淫笑,目光里满是贪婪。 “那女的身上的衣裳你别扯坏了!怪好看的!”俞晚塘对夭夭又妒又羡,在看到夭夭的瞬间,就恨不得将她的脸刮个稀烂。 窝棚那里,传来夭夭的惊呼和丰庆余的大叫。 “成了!”丰庆眼中精光一闪,“刀磨了么?” “放心,快得很!”丰和舔了舔嘴唇,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可惜了个俊后生!”俞晚塘叹息。 “怎么?心软了?”丰和冷笑。 “呵,走吧!你用完那女的之后,我要亲自把她的脸皮剥下来当鞋垫!” “白钰!白钰你怎么了!”夭夭死命晃着突然栽倒在地一动不动的白钰,语气又是惊又是怕。 丰庆余堵在窝棚门口,朝黑暗中不住地呼喊。 夭夭在西漠闯荡多年,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着了道了!她没有想到,在中州这种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实而知礼节的地方,人心反而比西漠黑暗一万倍! 黑暗中,丰庆三人现出身形,雪亮的刀光刺痛了夭夭的眼。 “你们……你们……为什么!”夭夭声音有些颤抖,她并不害怕这几个毫无法力的凡人,只担心白钰。 “女侠,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就送佛送到西,喂喂我这饿了好几年的鸟儿吧!”丰和狂笑,一字一句落在夭夭耳中都是折磨。 “放肆!”夭夭起身反手要抽出柳叶剑,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一下竟是拿不起来。 “遭了!茶香里也有毒!”夭夭想起那一阵清冽的茶香,身上一阵发冷。她只是吸入了一些味道,中的毒比白钰轻许多,故而没有立马发作,但此刻她浑身无力,几若待宰羔羊。 俞晚塘冷笑:“我家独传迷药‘冷香萦’岂是寻常!若无解药,别说你区区一个弱女子,就是条老虎闻到也要昏倒!” 夭夭闻言,心一沉,身子一软,倒在白钰身上,只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死死盯着几人,恨不得将几人打穿。 “快动手!免得夜长梦多!小余,你也去帮忙!”丰庆皱眉,夭夭的眼神让他很不安。 “自然!”丰和哈哈大笑,挽了个刀花,朝夭夭走去。丰庆余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折刀,隔空比划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夭夭看着几柄越逼越近的弯刀,有心求死免受屈辱,却是半根手指也动不了,心思不由得飘忽起来。 中州的人心……比西漠险恶太多了……不过,和他死在一起……也算不错呢…… 丰和走到夭夭面前,伸手要去做什么,却被俞晚塘狠狠打了下手。 “等一下!”俞晚塘小心翼翼地从夭夭耳后摘下一对精巧的银耳环,那是白钰送给她的。 俞晚塘将那副耳环挂在自己耳朵上,摸出镜子,学着夭夭的模样摆了几个姿势。她怎么看镜中的自己都没有夭夭的味道。这对银耳环在夭夭的脸上是精致的点缀,在她脸上则好像是对她丑陋容貌的无情嘲讽。她再低头看看夭夭白皙的肌肤,不禁恶向胆边生,扯下耳环往地上狠狠一砸,还跺了几脚。 “死鬼,快动手!我要亲眼看着这个贱女人被你活活弄死!”俞晚塘的声音因疯狂的妒忌而显得有些扭曲。 最毒不过妇人心! 丰和早已在一旁抓耳挠腮多时,闻言大喜,一伸手要去扯夭夭衣裳。夭夭望着丰和另一只手里的尖刀,决心等他再凑近些就用尽最后一身力气扑上去受死。 刷! 剑光铮亮! 丰和四根脏兮兮的手指齐掌而断,塞满污垢的指甲在地上无力地扒拉着。 “吼!”丰和吃痛,在地上打滚。 “你怎么没事!”俞晚塘大惊,她用“冷香萦”迷倒了多少人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在用了那么大剂量后还能站着的! “快,一起上!”丰庆抄起凳子,一马当先。他白天见识过白钰的身手,深知他的可怕,此时若不趁着药效搏命,就没机会了! 丰庆余和俞晚塘也甩着尖刀冲向白钰,原本在地上打滚的丰和也捡起到奔向白钰。 白钰左手搂住夭夭,右手风华剑轻轻一抖。 苍茫的剑意如燎原烈火,以白钰为中心轰然爆发,矮小的窝棚向四周炸开。 窃天剑法“火”境! 青林一灰烬,云气无处所。风吹巨焰作,河棹腾烟柱! 只有暴戾而霸道的“火”境,才能宣泄白钰心中愤怒!纵然区区几个不通法术的凡人,远不值得他大费周章! 三个人头如柳絮般飞起,随即被肆虐的剑气切割成无数碎片。 白钰如标枪般直直地站立,单手将神志不清的夭夭扶稳,另一只手持剑点在瑟瑟发抖的丰庆余的眉心。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丰庆余毕竟年幼,遭此大变,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如筛糠似的抱着头蹲在地上颤抖。听见白钰说话,丰庆余“哇”得一声了出来,抱住白钰大腿,屎尿泪涕齐流。 “大侠饶命啊!不关我的事啊!都是爹娘还有爷爷逼我的!大侠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 方才白钰在地上假死,将几人的神态动作都收入眼中,自然不会信他的鬼话,但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白钰还有些下不了手。 白钰将丰庆余甩开,冷声道:“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说不定就饶了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丰庆余在地上接连磕了几个头,才结结巴巴地开口:“谢……谢大侠饶命……我们是……枚……枚州来的,家里本来是开药堂的。后来蛇妖发了大水,把枚州都淹了,我们就逃了出来。” 蛇妖?白钰皱眉。 能发起大水的蛇妖,必定是合了天道的化形灵兽。孔林曾说,化形灵兽在人族中其实不是很受待见,原因就是总有化形灵兽四处作乱。 尽管作乱的人类比作乱的灵兽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但化形灵兽往往法力高强,闯下的乱子也较大。人类往往只记得作乱的灵兽,而不记得为非作歹同族。于是化形灵兽在许多人的心中,就成了以武犯禁的代名词。 白钰至今未告诉夭夭自己的真身是九尾天狐,也有这方面的考量。他的内心,对这些不争气的远房同族也十分痛恨。 “什么时候的事?”白钰又问道。 “就在一个多月前。” “你们已经害了多少人了?”这是白钰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也是关系到丰庆余是生是死的一个问题。 丰庆余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嗫嚅着不敢开口。 “说!”白钰运足法力,一声狮子吼,将丰庆余又吓得屁滚尿流。 “在枚州……一百多个……到这里后,就只有三四个了……”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三章、往事 “好胆!”白钰暴怒。 堂堂神州,天朗气清,竟然有如此荒唐又可怖的事情发生! 丰庆余虽然只是一个孩子,但从他刚才的神色动作来看,绝非无辜!一定不能饶过他,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一百多条无辜的性命! 白钰抬剑,要刺向丰庆余。丰庆余连滚带爬的后退。 “大侠!大侠!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 “无耻小贼!” 这时,在白钰怀里似醒非醒的夭夭轻轻扯了扯白钰的衣角,声音有些虚弱:“放他走吧……” “什么?”白钰没有听清。 “放了他吧……”夭夭重复了一遍,湿润的气息打在白钰耳上。 白钰知道夭夭心软,但丰庆余在那样环境下长大,心性早已黑化。如果放了他,难免再次为祸,何况,那一百多条人命…… “他还小……”夭夭的声音愈发虚弱了。白钰大急,当务之急是寻一个安静处,安静休养。他方才闻见茶香有异,便留了个心眼。那两盏茶他并没有喝下去,只是转移到了灵犀佩中。但这冷香萦着实厉害,他吸入了一些,如今也有些头晕目眩,若不是体格好上一些,恐怕也如夭夭一般了。 “交出解药,滚!”白钰冲丰庆余大喝。 在地上痛哭的丰庆余如蒙大赦,连忙爬过来,从腰间颤颤巍巍摸出一包小小的散剂,递给白钰。 “谢大侠饶命!谢大侠饶命!” 白钰正要接过解药,异变陡生! 丰庆余将包着药粉的纸张一抖,登时,一蓬白色的药粉将白钰和夭夭笼罩其中。他自己却是一个驴打滚,要去够地上两柄尖刀! 不好!白钰心中暗叫。他反手掩住夭夭口鼻,将她罩在身后,右手一抖,风华剑脱手而出,将正好摸到尖刀,朝白钰冲来的丰庆余刺了个对穿! 丰庆余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汩汩的血洞,瘦小的身子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白钰一见丰庆余抖出药粉,便急忙屏息,但距离太近,他还是吸入了少许。 不知这药粉是药效特别猛烈,还是与刚才的“冷香萦”有什么配合之效,白钰击杀了丰庆余之后,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正好压在夭夭身上! 白钰做了很久很久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穿着奇异服装的元帅,指挥着一群有着各种瞳色的人在战场上冲杀。他梦见了一个衣着华贵,相貌极美的女子死在他的怀里,身上是飘零的蓝色花瓣。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柄剑,被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持在手中,和一个俊美的男子在朝乾山上过招。 最后,他梦见在自己被压在一座山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种压迫感越来越真实地传来,白钰呼吸急促,猛地从床上坐起。 呼! 白钰贪婪的呼吸着空气。 “你醒了!”一声欣喜的呼喊。 白钰扭头,夭夭半张脸通红,眼眶肿得和水蜜桃似的,那掩饰不住的喜悦在眸子里跳动。白钰明白那股压迫感的由来了,多半是夭夭趴在自己胸口睡着了。 “你哭了。”白钰拢了拢夭夭凌乱的鬓发,那高高的马尾被主人解开披在身后。这样的夭夭,别有一番美丽。 “我只怕你死了,没人给我买衣裳穿了!”夭夭目光闪烁,扬起下巴。 白钰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一间宽敞的屋子,装潢精致而优雅。 “这里是哪?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是青州城里的一家客栈。我知道你要住得好,我又没钱,就从你身上拿了点。”经过几日的相处,夭夭大致摸清了白钰的脾气,一个不拿钱当钱的富少—— “那日你昏倒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夭夭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天快亮了,我才恢复一点力气,便将你拖到这里来了。我在树林里翻了翻,寻到几包乱七八糟的药,又不敢给你瞎吃,只好回来请大夫。一连寻了好几个大夫,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药。我让他们给你看看,他们又说你的经脉与常人截然不同,都不敢动手。我只好让你这样躺着,已经快三天了。” “辛苦你了!”白钰摩挲着夭夭通红的侧脸,一股柔和的法力在他指尖漾开,手指所触之处,红晕如雪消融。 “你一定在怪我,若不是我让你放了那小孩,你也不会中了他的暗算……”夭夭咬着嘴唇。这几日,夭夭心绪不定,痛恨自己为何要有那不该有的仁慈。 白钰摇摇头:“不怪你。那天,走进树林之时我便觉得那老头不太对劲,见到那三口人之后,我更怀疑了。但,我心中还有一丝侥幸,我希望他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后来我刻意用法术扶起他们,只为让他们觉得我们不好惹,熄了动手的心思。只要他们不动手,我便还当他们好人看……” “只可惜……”白钰自嘲似的笑了笑,又说道:“幸亏他们还是动手了,不然不知道还要多害多少无辜的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诚不余欺! 说起那日的遭遇,夭夭也是目光迷离。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问题的?” “我心玲珑,能知善恶。就像那天在一杯海。你虽然是一副刁蛮任性的模样,但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近!” 夭夭轻啐一口,作势要打,白钰便伸出脸,两人大玩闹一阵,才收了阵势。 “早在来中州之前,我就听人说中州是礼仪之邦,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我西漠年轻人无不向往。没想到……” 事已发生,白钰无心再纠缠,只将这件事带给他的复杂滋味压在心底,对着夭夭调笑道:“我知道,夭夭女侠最善良了!” 夭夭莞尔,随即又长叹一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白钰注意到夭夭还跪坐在地上,便将身子往床里面挪了挪,拍拍空出的地方:“上来讲!” 夭夭刚刚褪下去红晕又攀了上来,却还是脱掉皮靴,坐在白钰身侧,说起了那个不知真假的故事。 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 多年前,在西漠,有一对身份地位悬殊的情人,男贱女贵。女方父亲坚决不同意二人在一起,并扬言若女儿敢嫁给那个男子,就亲手将女儿吊死。而这对情人商议后,决定远走高飞,去中州,或者南方。 两人的计划被女子的贴身女婢透露给了女子的父亲,他在一处树林中堵住了二人。女子苦苦哀求,她父亲执意要带她走。无奈她只好说出自己已有了身孕的事实。女子父亲暴怒,出手要打死女子。女子的爱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凡人,可还是毅然地挡在了女子身前。 眼看女子父亲要将二人击毙,树林里跃出一只佩刀的白猿。白猿修为极高,几个照面便打退了女子的父亲。白猿击退女子父亲后,领着这对情人……这对夫妇来到了一处世外桃源。 在那里,他们平安产下一女。彼时有桃花盛开,于是,他们便以桃夭为女赋名,还让她认了白猿作义父。 说到这,夭夭的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了一抹微笑。 过了几年,女子又诞下一女,取名海棠。女子生下海棠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那男子悲痛欲绝,却只能担负起照顾海棠的责任。 一日,白猿带着男子的长女去寻母兽为海棠供奶,那男子独自在家照料海棠。忽地,一帮马贼不知怎地闯了进来。他们在男子那里寻不到财物,便将男子打了半死,掳走了尚未断奶的海棠。 白猿回来后,几乎将周遭翻个底朝天,却也找不到海棠。 后来,桃夭渐渐长大,将白猿的本事都学了去,便要出去找妹妹,杀马贼。 临行前,白猿对桃夭说了句偈语: “善既从心生,恶岂离心有。善恶是外缘,于心实不有。舍恶送何处,取善令谁守?伤嗟二见人,攀缘两头走。若悟本无心,始悔从前咎。” 桃夭似懂非懂,带着她娘的柳叶剑便上路了。 她才走出不远,便看到一个马贼,抢夺一个妇人的包裹。桃夭几拳将马贼打倒,抽出剑要杀他。那马贼却是苦苦哀求起来,说自己的一对儿女快要饿死了,自己是迫于无奈才出来找东西吃。桃夭动了恻隐之心,又怕那马贼是在骗她,于是要那马贼领着她去看她女儿。 那马贼领着桃夭走了大半日路程,来到一个山洞前,山洞前堆满了干枯的老鼠、蜥蜴的骨头。 这时……桃夭闻到了一阵肉香…… 听到这,白钰身子一震,夭夭也是顿了顿,又咬着牙继续说道。 桃夭只当马贼在骗她,马贼也愣住了,忙冲进山洞。 里面,燃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个冒着热气大锅。 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面带微笑,捂着一个女童的眼睛,在哄她喝肉汤…… 那马贼见状,疯了似的冲上去,一脚将大锅踹翻,里面骨碌碌滚出一个瘦小的身形…… 夭夭说到这,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白钰的怀里,双手紧紧抓着白钰的手臂。 白钰的胸膛……湿了 白钰在夭夭背上轻拍,安抚着她的情绪。听了夭夭的故事,他心情也颇为沉重,真实的世界,和书里的,果然不一样…… 良久,夭夭止住啜泣 “此后,我便知道了,哪怕是坏人,也未必全然是坏的……”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四章、斩妖去 “所以我才会让你放了那个小孩子……” 白钰扶起夭夭,为她揩去眼泪,捧着她的脸,目光坚定而温柔:“你说的对!但,止恶即为善。欺善即为恶。如果我放了一个为恶之人,他若是再为十分恶,便有五分算我的。” 白钰有意逗夭夭笑:“若是有一天我成了人人喊打的大魔头,夭夭,你一定要亲自动手!” 夭夭噗嗤一笑,忧伤的情绪被冲淡一些:“你若当大魔头,我就做大魔女!”此语一出口,夭夭便意识到有些歧义,垂下头,不再说话。 白钰挠了挠下巴,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孔雀儿的影子,心中一漾,出神良久,才对夭夭说:“你的妹妹……海棠,在广陵?” 夭夭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这些年找遍了西漠,只知道大概是那个时候,有一批婴儿被卖到了中州,一部分就在广陵一带,另一部分可能去了北方。” “你妹妹可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我也帮你找。”白钰心里明白,这无异大海捞针。 夭夭闻言,粉拳轻轻锤了一下白钰的胸口,又踌躇了一番,才开口:“她……右乳上有一枚蝴蝶样的胎记……” 白钰险些呛到:“咳咳……没有别的明显一点的标志吗?”他总不能一路上看见适龄女子就扯开人家胸衣去看吧…… “没有了,她被马贼掳走的时候还太小,连她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只能靠着当年的一些线索胡乱推测。” “你妹妹就算只有你一半聪明,也该有一些名声了,一定不难找的。”白钰拍了一个拐弯抹角的马屁。 “那是!”夭夭颇为受用。她又有些担忧地开口:“你接下来是不是想去……” “枚州!那蛇妖若是真为恶一方,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夭夭沉默了一会,才冷笑道:“你这点三脚猫功夫,给蛇妖加菜去么?” “这……”白钰语塞。他如今道心不圆满,离身合天道差了十万八千里,怎可能敌得过兴风作浪的蛇妖! 道心境与天道境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身合天道的修行者,行为举止之间可引动天地之力,与天道契合程度越高,能引动的天地之力便越多。发起淹没一州之地的洪水,这蛇妖,非同小可! “这不是有你嘛……”白钰晃了晃夭夭的胳膊,悄悄看着她的脸色。 “哼!我可不想陪你送死!”夭夭冷笑不止。她虽已经道心圆满,身合天道,但在这般绝世大妖面前,最多也就是自保。 白钰不觉得夭夭是那种可以置身事外的人。 果然,夭夭瞥了眼白钰哀求的神色,又冷冷地说道:“除非你给我买新衣裳穿!”夭夭敢答应下来并非莽撞,她虽未必是蛇妖对手,但凭借一些手段,再加上白钰,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白钰大喜:“走!买新衣裳去!” “错!是斩妖去!” 夭夭最终还是没有穿上新衣裳,依旧穿着那身大红留仙裙。 两人一路往枚州方向前行,一路见到了不少难民,大多衣衫褴褛,拖家带口。 夭夭于心不忍,叫白钰将准备买衣裳的钱拿出来,买了些吃穿用度,沿路分给众难民。 谁知那些难民得了消息,越围越多,将白钰和夭夭二人围在当中几乎无法行走。二人只觉得满眼都是那一双双脏兮兮、布满痂和皱纹的手,满耳都是一声声苦苦的哀求和呻吟。 “女侠行行好吧!我三天没吃饭了!” “公子,可怜可怜我吧!” 两人都非铁石心肠之辈,白钰索性将身上的财物都换了粮食衣着,一路分发过去。 有些并非难民的寻常百姓得知有两位好人在施善,也在地上打滚,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混进难民堆里找白钰和夭夭伸手要东西。 到后来,真正的难民由于饿了太久没力气,反而挤不到白钰二人身边了。挤得最凶的,都是那些浑水摸鱼之辈。 二人对这些龌龊的事情心知肚明,但实在没法子一一分辨,只得秉着能帮一个是一个的态度,将所有东西全都分发了出去。 “公子,还有没有啊!我家孩儿好几天没吃饭了!”一个精瘦的老头从人堆里甩出一句话。 白钰在人堆里勉强稳住身子,一摊手:“各位乡亲!白某能力有限,已经发完了!各位散去吧,各自找个活计好谋生!” 此言一出,人群更加骚动了。 “我大老远赶来,你说没了?” “没点本事还学人做好事!我呸!” 有凑得近的人瞥见白钰腰间的灵犀佩:“玉佩!他还有一块玉佩!” “他们的剑也值钱!” 当即,十几双手摸上了白钰腰间、身后。 “走开!”白钰抽出风华,剑气化风,将众人逼开一丈远,剑气余势在地上画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杀人啦!”有人捏着嗓子尖叫。 白钰有些愤怒,接连行善数日,钱财散尽不说,人也累的够呛。他非但没有得到众人的感恩,反而被当成了冤大头宰了又宰。方才那个老头,他已经见过数次。 夭夭立在白钰身侧,面色复杂。她与众马贼打了几年交道,自以为看透人心。来了中州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却一次又一次让她大开眼界,连圆满的道心都出现了些许裂痕。 “我们走!”白钰冷喝。他自认已经仁至义尽。 “好!”夭夭也觉得,白钰做得已经够了。她怕自己再听下去,会让道心崩溃。 两人冲天而去。 众“难民”面面相觑,有些骂骂咧咧几句,散开了。有些则久久凝望着白钰夭夭飞去的方向。还有几个人,不住地朝着那两道熠熠的遁光跪伏行礼。 “妈妈,刚刚那两个人是谁呀?”有衣衫褴褛的孩童叼着馒头,在母亲怀里望着远去的光。 “那是两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个姓白,一个姓花。你要记住他们的模样,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们的大恩大德!”他的母亲,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妇女,浑浊的眸子望向天际,映出云朵的形状。 孩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五章、再现 是夜,无风无月,星汉灿烂。 一个不大不小的树林中。白钰坐在一株高高的树上,背靠着杈桠,遥遥望向南方。 树下,篝火明灭,火上架着一只野兔,夭夭正翻来覆去地侍弄着,看来对此道颇为精通。 两人钱财散尽,无奈只能风餐露宿了。 一阵清冷幽咽的箫声从树上传来,如美人迟暮对镜自怜的叹息,如窗台上拂去还来的月光,如摘下黄叶撒向空中的西风。 夭夭听得痴了,翻弄野兔的手也停下了动作,任凭微凉的夜风撩乱了青丝。直到火舌在她指尖轻轻吻了一下,她才惊觉。 “烤好了,下来吃吧!”她向树上轻唤。 白钰轻轻从树顶落下,白光一闪,玉箫消失在手中。 夭夭已经见过很多次这种把戏了,但还是觉得十分神奇。 两人围着篝火坐下,夭夭取下野兔,扯了一只兔腿递给白钰。 白钰接过,叹了口气,没事没有动口。 “还在想白天的事?”夭夭 “是啊……有时候我在想,世道虽然和平,但是太乱了些。” “怎么乱了?” “书上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可是我看到的,是人人为己。善无人赏,恶无人惩。长此以往,为善者难以为继,为恶者怙恶不悛,神州必乱!” “个人的力量,始终太渺小。” “或许,需要有人来建立一个秩序!” 白钰说出这句话时,起身站立,腰背笔直,衣衫猎猎,无风自动。深邃目光仿佛穿透层层密密的树林,望向遥不可及的远方。除了手里的兔腿有些别扭外,气势还算高大。 男人自信而有野心的样子最能征服一个女人。 夭夭在见到白钰的第一眼就对他有好感,因为他模样还算不赖,脾气也还好。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对这个大男孩了解越来越深。善良、体贴、聪慧,再加一点点稚嫩的傲气……他,简直是为征服她而生。 她本有心鼓励,话一出口,却变了味:“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白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没有。”说罢,坐到夭夭对面,啃起了兔腿。 “咦——味道还不错!”白钰天资聪颖,学什么都是一学即会,唯独这庖厨之事,怎么学也学不会,把凤仪的厨房都烧了好几回。故白钰对有一手好厨艺的人最为钦佩。 “那是!”夭夭得了白钰夸赞,笑得眯起了眼,尾巴都翘得老高。她走南闯北,又仗义疏财,露宿野外是常有的事,故也练就了一手烧烤的本领。 “呐,再给你!”夭夭又扯了块兔腿给白钰,她看他吃得开心,比吃到自己嘴里还高兴。 “唔——你吃吧。”白钰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夭夭摇摇头,托着腮,隔着跳跃的火光,看他狼狈的吃相,一阵馨宁之感在心头摇曳。 “你不能白吃!你那个把东西变没又变出来的法术,教我!”夭夭一路上见过数次白钰施展手段,心中大为好奇。 白钰吃干抹净,一双油手在空中搓了搓,一阵火光闪过,又变得白白净净了。他一路上都在思索那位所谓的执白老人的一番话。对于自己这枚伴生戒指的来历,他已经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只是,许多疑云依旧未散去…… 对至于执白老人传授给他的那段法诀,他反复推演,总觉得还有其他用处。 听闻夭夭此言,他心中一动。 “闭上眼睛!” 夭夭的娇靥在火光的照映下艳若桃花,她依言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世界变得静谧而安详,只有远处传来的寒蝉鸣泣和低吟婉转的孤鸿,和……白钰越来越近的呼吸声…… 夭夭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白钰指尖传来的温热在她敏感的耳侧徘徊。晶莹的耳垂因充血而呈可爱剔透的粉色。一粒小小的珍珠趴在那里,像如梦初醒的小猫。那天那副银耳环被俞晚塘毁了之后,白钰又送了夭夭这对珍珠耳饰。 白钰望着少女精致秀气的耳垂,勉强抚平心中涟漪。他单指点在那粒珍珠上,心中法诀流转。 一抹微弱的湛蓝色的光芒在他胸口亮起。这一幕,与那天在朝乾山脚的景象别无二致! 白钰的呼吸陡然粗重了起来,富有男子味道的气息打在夭夭额头。夭夭轻轻抖了一下,却是没有动。 白钰另一只手颤抖着,朝自己胸口一点,一粒幽幽的蓝色光芒从那里拉扯着缓缓飘出。白钰死死咬着牙,额头汗珠如瀑布一般。这一切,对他来说还是太吃力,远不及执白老人那般举重若轻。 白钰屈指一弹,蓝色光点盘旋一阵,仿佛欢呼一声,径自没入了那粒雪白的珍珠。 做完这一切,白钰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身子无力地向前扑去,正好倒在夭夭怀里。 正在闭眼等着什么的夭夭吓了一跳,两手下意识地环上了白钰的腰,眼睛认命似的闭得更紧了,睫毛如受惊的兔子,忽闪忽闪。 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事情。夭夭眼睛悄悄眯开一条缝,才发现白钰已经昏了过去,面色惨白,整个人好似水里捞出来一般。 夭夭连忙又是探鼻息又是掐人中又是切脉,才发现白钰并无大碍,只是脱力而已。 夭夭心中长出一气,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不是说学法术吗?我还没学会,你就倒下了! 夭夭调整了一下白钰的姿势,让他枕在自己那双傲人的长腿上。夭夭轻拍着白钰胸口,就像母亲哄孩子睡觉一般。 明灭的火光勾勒出白钰极具雕塑感的五官,或明或暗的阴影,让夭夭看不真切,又万分迷恋。她心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恨不得时间就停止在这一个,她能永远抱着他安睡…… 良久,白钰悠悠醒转。一睁眼,他便看到夭夭那双水汪汪的大眼。 “雀儿……”白钰神志有些混乱。他看到那双充斥着柔情蜜意的大眼忽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啪—— 夭夭双手一推,白钰从她富有弹性的大腿上滚落,恰好滚在那堆燃成灰烬的篝火上,搞得白钰灰头土脸。 “咳咳——夭夭,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睡过去了?” “哼!昨晚?昨晚你说要教我把东西变没的法术,结果自己睡得跟猪一样,你还来问我?”夭夭直起身,悄悄催动法力疏通酸麻的大腿,神色不善。 “对了!”白钰仿佛想到什么,“你将法力注入你的耳环,再将注意力随便集中到……嗯,就这根树枝上吧!” 昨晚这番操作,让白钰对那段被他称为“念玉诀”的法诀有了新的理解。他意识到,即使不动用口诀,也可以动用灵犀佩的储物之力。至于念玉诀,他潜意识里不想告诉任何人。 夭夭明显兴趣缺缺,但还是照着白钰说的做了。 一阵白光闪过,树枝在夭夭手里失去行迹。只有残留在手上的湿润感,提醒着夭夭,这里曾存在过什么。 夭夭眉尖一挑,凝神思索片刻,一盏茶功夫后,那根树枝又出现在夭夭手上。 “哦,不错。”夭夭的反应很冷淡,她的关注点现在在另一件事上。 白钰本来满心欢喜,希望看到夭夭大吃一惊的样子,见她如此冷淡,不禁有些受挫。 “呃……就是这样,以后你可以把东西放在那枚耳饰里。” “我问你,凤仪和雀儿是谁!”夭夭柳眉一竖,冷冰冰地问道。白钰在睡觉的时候念叨了不少名字,她觉得这两个名字应该是女人的名字。 “凤姨,雀儿?呃……你怎么知道的?” “是谁!”夭夭大喝。 白钰缩了缩脖子:“凤姨是我师傅的……嗯,是我师娘。雀儿是我的……师姐。” 他与孔雀儿的关系名义上确实是同门关系。但在孔林凤仪的教诲下,两人比亲人还亲。更何况那一夜…… 不得不说,女人关于某些事的直觉准得可怕。夭夭觉察到白钰说出“师姐”二字是神色有异,于是问道:“你的这个师姐,有我好看么?” 白钰:“啊?这……” 他偷偷瞥了眼夭夭那双笔直的长腿。此时有风吹过,扬起的裙摆勾勒出那令人浮现联翩的曲线。 夭夭英姿飒爽,明眸皓齿,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人。但孔雀儿天真俏皮,亦是另一种美丽,绝不输于夭夭。况且白钰下山以来,还读了不少在山上看不到的书,方知临行前孔雀儿与往常迥异的表现,很可能是觉醒了一种名为“人妻”的隐藏属性,如此一来…… 白钰虽有心讨好夭夭,但也不愿意损了孔雀儿,只得沉默。 夭夭见状哪里还不明白,冷笑一声,冲天往西南而去。 白钰被夭夭勾起思绪,脑中接连浮现出数人的影子,叹息一声,也化作一道遁光,朝夭夭离去的方向飞去。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六章、泽国故知 两人一路往枚州而去,却是再无往日的嬉笑打闹。无论白钰说什么,调笑也好,请教也罢,亦或是嘘寒问暖,夭夭都是冷笑回应,最多冷嘲热讽两句。 白钰不懂少女心事,急得抓耳挠腮,却也无可奈何。久而久之,他也被夭夭激出了脾气,不再找夭夭搭话,两人一路无言。 两人飞行几日,来到西南枚州。枚州是当年建立巫祝学宫的人杰枚如原的桑梓,因此得名。 枚州气候湿润,山高水深,有巴、巫二峡,两岸连山,森寒气萧。枚州多山,山间多雾,凡人进入其中再难返回,故神鬼怪异、山魅水女之说在此地广为流行。又时有猿啸愀然,更添阴凉。 但白钰夭夭二人来到枚州地界,目之所见,只剩一片汪洋泽国。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残枝败叶漫无目的地流转。偶尔露出的一个山头就好像烂抹布上长出的毒蘑菇放眼看去全无生灵迹象,只有几只离群的飞鸟勉强挤在漂流的树枝上瑟瑟发抖,凄鸣摧心。 高空中,白钰皱眉。如果眼前的景象真的全是由那只蛇妖造成的,那这蛇妖不仅是法力滔天,罪孽也是滔天! “小心点,这蛇妖不简单!”白钰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夭夭松开揪着白钰衣角的手,轻哼一声:“你终于肯说话了么?我还当你哑巴了!”她恐高,一个人不敢飞太高,只有白钰在身畔她才敢飞高些。往常她都是抓着白钰的手,近日闹了矛盾,改拉着衣角。 白钰一把抓住夭夭的纤手:“你千万要小心,若打不过蛇妖,我们就跑,我回山请师傅来!” 夭夭象征性挣扎了一下,便任由白钰抓着了。她这几日想了许多,念头通达了不少,毕竟什么事都要讲先来后到,与白钰撒气,实无必要。 “顺便见见你那如花似玉,比我好看多了的小师妹,是么”夭夭心中怒气已消,嘴上还不饶人。 “……”白钰从有记忆起,便与孔雀儿形影不离,如今多日不见,说不想念是不可能的。但夭夭这话说出来,倒像是白钰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夭夭见白钰窘色,扑哧笑出了声。 “罢了,饶过你这遭!以后你心里再怎么想,休要在我面前提起你那师姐!” 白钰大喜。他与夭夭虽然才结识几日,但夭夭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脾气性格,都十分对他口味。他早将夭夭当做最亲近的好友。好友释怀,他如何不喜!只是…… “夭夭,你和雀儿一样,都是我亲近的人,所以……我回山的时候带你一起吧,雀儿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夭夭摇摇头,思索一阵后又开口道:“算了……若是你在广陵办完事后,还有空的话,便陪我去巫祝学宫走一遭吧。去完巫祝学宫后,我再决定去不去你那里。” 白钰满口答应,巫祝学宫,他本来就要去拜访一遭的。 “等蛇妖事了,你给我讲讲你和那师姐的事情吧。”夭夭刚刚才说过不要再提起孔雀儿,转眼自己又提起来了。 白钰一愣,正要说什么。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前面有动静,瞧瞧去!” 夭夭点头,她也听到了。两人加快遁光,拉出刺耳的破空之声,惊散了栖足的鸟雀。 两人飞行片刻后,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神色大变。 数百只丈许长,形似蜥蜴的巨兽在水中浮沉,发出闷雷般的吼叫,每一张口,必有一道水箭夹杂着破空之声激射而出。空中,数只带肉翼的长蛇扑棱着,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似在指挥。 这一切的中央。有一个十几丈高的雪白冰台。台上站着三个身影。 一个赤足的褐衣青年挽着一柄漆黑大弓,手起手落如飞。每次拉弓,都会有一支小小的金色气箭在弦上成型,而后如电光般飞出,随后,必有一直蜥蜴怪兽炸成一蓬血雾。 还有一个光头僧袍的清秀少年,右手拄着齐眉降魔棍,左手掐诀,幻化出一道金色的光幕将冰台护在中央,蜥蜴怪兽射出的水箭落在光幕上,震起一道道涟漪,如细雨中的池塘。少年和尚双目紧闭,面色凝重,显然蜥蜴怪兽密集的攻击给他也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最后一个身影,则盘膝坐在冰台中央,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似是在闭目冥想,叫人看也看不真切。白钰隐隐感觉那个身影上,有一股庞大到让他心悸的 力量涌动,仿佛掀翻了天压在心头。 夭夭和白钰两人到来发出的破空之声引起了几人的注意。褐衣青年和少年和尚都是齐齐望向二人。 “是你!” “小钰!” 两人齐齐轻呼,那盘坐在冰台中央的人却是毫无动静。 那个褐衣青年白钰不认得,那和尚白钰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云江!”白钰看清了和尚的面孔,也是惊呼一声,语气中却是掩抑不住的欣喜。 云江,正是他在蓝田岛上玩得最好的一个师兄。在封魔寺众僧里,云江年纪最小,与白钰相近,性子也相投。每到白钰快上岛的日子,云江总是无心修行经文,每天揪着狗尾巴草,翘首望着西边的碧海。 此刻他乡遇故知,两人纵然喜不自胜,却实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快,小钰,快下来!”云江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声大呼。 那庇佑着冰台的金色光幕由于主人分心,在众怪兽的连番轰炸下,终于露出了破绽。在空中盘旋的带翼蛇妖们大齐齐怪叫一声,各自吐出几粒脸盆大的紫色雷球,轻飘飘地向光幕飞去。 光幕与雷球一接触,就剧烈抖动起来,云江原本欣喜的神色也僵在了脸上,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额角涌出。 “刺啦——”片刻功夫,光幕被雷球撕开一道口子后,消弭于无踪。云江脸色刷白,蹬蹬蹬连退数步。 雷球击溃光幕,去势未减,眼看就要落在云江身上。那褐衣青年脸色大变,调转弓头接连几箭射出要挡下雷球。无奈,四五只小箭才能将一只雷球击溃。褐衣青年手速虽快,但也是有心无力。还有两三只雷球,已经飘到了离云江不足两丈处! 云江旧力方消,新力未生,要避已是不及。再者,若是躲了,雷球击中的,多半是白雾中之人! 云江将死,反倒平静下来。他拄着降魔棍,单手立掌,低首垂眉,口诵佛号,似是认命。 白钰大惊失色,双手掐剑诀,风华铮然出鞘,化作一道鬼魅般的狐影向雷球激射而去,却也是晚了。 就在此刻,天地之间异变陡生! “喝!”那安坐的白影发出一声呵斥,听声音似乎是一个女子。随着这声呵斥,那几只去势凌厉的雷球如汤沃雪,噗嗤化作一道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变故尚未结束,随着那片白雾的流动,原本澄澈如洗的碧空霎时间乌云密布盘旋,隐隐有雷声轰鸣。 乌云盘旋成一个漏斗形状,漏斗下方,正是那道白影。 枚州地处神州西南,本该四季如春,此刻却如置身极北之地,刺骨的寒意如刀剑般在衣衫间横冲直撞。草席大小的雪花开始片片吹落,在暴风的吹彻下如一柄柄锐利的刀剑。呼啸的风雪充斥了目见的每一寸空间。 蜥蜴怪兽发出不安的躁动声,那些雪花在它们身上割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若不是空中为首的带翼蛇妖没有下令,它们早就钻进水里去了。 而那些带翼蛇妖,在暴风雪中也是摇摇欲坠。它们各自吐出妖丹,几条光带在妖丹间交织成网,勉强护住身子。其中一只体型稍大的被几只稍小的护在当中,它张开大口对着那道白影,交错的尖牙之间,有骇人的雷光闪烁。显然它也知道,这道白影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白钰见云江无恙,心中长出一气,抬手召回风华,也撑开一道光幕,护住夭夭,将那些暴戾的风雪阻隔在外。 夭夭法力原要高过白钰,无需他逞强,但她很享受这这被呵护的感觉,也料想这点风雪奈何不得白钰,就由得他出风头了。 云江死里逃生,不顾检查自己,却朝着白钰大喊:“小钰,快下来!快下来!”语气中无不焦急,声音却被呼啸的风雪淹没。 白钰有心下去与几人汇合,但风雪太大,一则看不到方向,二则在这暴戾的风雪中,他能维持住身形已是十分艰难,遑论行动。 嘶呀—— 一声刺耳的怪叫从那只稍大的蛇妖口中发出,一道腰身粗的雷光从交错的利齿中激射而出,只指那道白色身影! 一声轻喝从那个白色身影中传出。声音不大,却杳然传遍了整片天地。作为回应,悠悠的九天之上,仿佛传来一声惆怅的叹息 肆虐的风雪也仿佛为之一窒,转而又以白色身影为中心,以十倍百倍于原先的速度爆发开。 原本气势汹汹的雷电在这道白色的洪流只艰难前行了片刻便烟消云散了。那些怪兽在这浩荡的天地伟力面前终于感受到了恐惧,有的扭头要走,有的想钻入水下。只是,凌厉的冰雪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狭长的雪花在高速气流的带动下,威力不下于宝剑,只轻轻挨着,便是一道刻骨的血痕,遑论雪花片片呼啸,数不胜数。眨眼间,数百只蜥蜴怪兽,便被割成了一块块夹杂着碎冰的血肉。那些长蛇怪兽也不例外。 白钰也不好过。 在冰暴变得狂暴的一瞬间,他勉力维持的结界就轰然崩塌。数百片尖锐的雪片在第一时间扎入了他的身体。 白钰闷哼一声,身体无力地下坠。夭夭脸色大变,一个千斤坠急速下沉,一把捞住白钰,另一只手张开一道乳白色的结界将两人护在中央。 手上传来的力道让她心中一凛:在这样的风雪中,她撑不过一个时辰。 夭夭低头忘了忘被鲜血洇透了白衫已经失去意识的白钰,一股自责和恐惧在心底不住地弥漫。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贪恋他稚嫩的呵护…… 暴雪持续了半刻钟。雪,渐渐温柔起来,如鹅毛柳絮般飘落。云江惊魂未定,但方才好像瞥见白钰在空中脱力了。他焦急地呼叫起来:“小钰!小钰你在哪里!” 一个身影从迷蒙的雪雾中应声走出。云江惊喜地迎了上去,却又跌跌撞撞地退了回来。 那个女子的眼神,比刚才的雪,还要冷…… 她的刀,比雷电,更刺眼……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七章、吟霜悲欢 白钰又做了那个梦,梦见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叫他殿下,梦见一个极美的女子在他怀里死去,那股悲伤如此真切。我一定很爱她,白钰心想。一念至此,梦中突然出现了一张有着水蓝色的瞳孔的面容。他看不真切,只知道这幅面容一定极美极美。 原来,你还活着……他听见那张面孔的主人说。 白钰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他拼命想,却始终差了那么一丝。他身下突然出现了一个旋涡,将他吸扯向深不可测的黑暗…… 呼!白钰猛然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醒了!”有人轻呼。随后“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白钰被光刺得眯起了眼。他向门口望去,一个纤长的身影从无尽的光芒中小步快走过来,若凌波入尘,九天下凡。 好像在哪里见过……白钰不由自主地像那个身影伸出手去。 “哼!”一声冷哼,是夭夭的声音,随后他手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白钰吃了这记,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甩了甩脑袋,定睛望去。 他自己躺着一张雕花的檀木床上,床边搁着一把他从未见过的非刀又似刀的武器,刀身上镌刻着几个古字:隙月斜明。 白钰见此眉尖一挑。按神州风俗,兵器上刻的字,多半是兵器的本名。而神州的工匠极少会在兵器上刻字,因为兵器每易一主,往往会另起新名。 大概是哪个家族门派的传承之宝吧,白钰心想。 夭夭正侧坐在床沿,冷冷地望着白钰,眼神中满是嘲弄和嫌弃。 一定是自己刚刚出了糗,白钰心想。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口又传来一声大呼:“小钰,你醒了!” “云江!” 云江从门外一溜小跑进来,正要冲到白钰床边,夭夭转身一瞪,他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那个,呃……小钰,你和这位女侠解释一下,我们不是坏人。” “呃……夭夭,这个是我在蓝田岛上的师兄,我们从小玩到大的!” 夭夭没说话,却还是把眼神收了回来,继续死死地盯着白钰。 白钰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 “那个……夭夭……我怎么了?” “我来给你说吧!”云江小心翼翼地挪了挪那柄武器,从边上搬来个凳子坐在白钰边上,瞥了眼夭夭,才对白钰说起了当日之事。 原来,云江是约小半年前和师叔江山和尚来到神州大地的,目的是度化一些孤苦无依的孩童如封魔寺佛门。就在半个月前,江山领了一批孩童回岛,留云江一人在外历练。 而云江前日听说枚州地界有蛇妖肆虐,便日夜兼程地向枚州赶来,路上遇到了两位同道,便偕同前往。 谁料一入枚州地界,便遇到了那一群妖物。以他们的本事要甩开妖物本不能,只恐妖物周流伤及百姓,他们才与妖物在此地缠斗。直到…… “咳咳,直到这位北极广寒宫的仙子将它们清扫干净。”云江有些心虚地瞥了眼夭夭,见后者面无表情,才指了指房间的一角。 白钰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别人,他顺着云江指的方向看去,眼神再无法离开。 角落里仿佛种着一株傲然的寒梅。 一袭白色的长袍如坚冰般冷艳,若有若无的曲线更让人浮想联翩。她虽然戴着面纱。但那光洁的额头,狭长的凤眸,纤巧的黛眉和细碎纤巧的鬓发,无一不暗示着主人的惊世容颜。青丝如瀑,在头上挽了个垂云髻,更显飘然之姿。 白钰有些口干舌燥,心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悸动。他咽口唾沫,定了定心神,轻声道:“这位仙子,多谢救命之恩!” 夭夭将白钰的种种姿态看在眼里,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没等那女子开口,恶声恶气道:“人家差点杀了你,你反过来感谢人家。这是哪门子道理?” 白钰微微一窒,好像,是这样啊…… 那女子快步上前,朝白钰和夭夭割施一礼,朝白钰道:“白公子,请恕贱妾之罪。当时情况紧急,而且师门秘法一经施展便无法停止。伤及尊躯,属实惶恐,幸而白公子无恙,否则贱妾万死难辞其咎。”言罢,又是深深一礼。女子声音很好听,软糯如雪飘。 “待白公子伤愈,贱妾定然去中州学宫,亲自向孔祭酒赔罪。” 云江应该是将白钰的身份告诉她了。 白钰心神一颤,赶忙伸手要去搀扶。一旁的夭夭脸色本就极为难看,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冷哼一声,一招手,那柄“隙月斜明”便飞入她掌中。随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还重重地带上了门。 纤弱的门框受此大力忍不住吱呀吱呀地呻吟起来,飘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气氛有些尴尬。白钰伸出去的手也僵住了。 “咳咳,薛仙子,劳烦你先照看一下小钰,我去通知一下沈公子。”云江见势不妙,也尬笑着告退。 房间里只剩下了,那名薛仙子和白钰。 “贱妾无礼,冲撞了尊夫人,还请白公子恕罪。白公子请在此安心养伤,贱妾便在门外侍候,若公子有什么需要,使唤一声即可。”薛仙子自然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孤男寡女还是不要在一起得好。说罢,她便转身要离开。 “薛仙子留步!”白钰脱口而出,随后又僵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呃……那个……敢问仙子芳名?” “吟霜。”薛吟霜回头,垂眉顺眼,看不出神情。 “哦哦,好名字,好名字!” 死寂。 “那个……我和夭夭……就是刚刚那个姑娘,几天前才认识……不是什么夫人。” “那倒是贱妾多想了。白公子昏迷已有整整一日。侍前奉后可全由夭夭姑娘一手包办,根本不让我等插手。” “这样啊……”白钰挠了挠头。 死寂。 “那个……你之前的那个秘法叫什么啊,威力好大啊。” “师门秘法,‘沁园春’。” “哦哦,好名字,好名字!” 又是死寂。 “白公子若无其他指教,贱妾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 薛吟霜转身,一双狭长的凤眸俏生生地盯着白钰。 “白公子?” 目光温润如玉,但白钰有些不敢看。 “那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自称贱妾了。” 薛吟霜歪着头看了白钰好一会,轻声道:“好。” 白钰傻呵呵地笑了,笑着笑着又停了。 死寂。 他实在找不到话说了。 幸好,不多时,门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那个褐衣青年,应该就是云江口中的沈公子。 白钰起身要见礼,那青年一个箭步上前扣在白钰手腕上。 “白公子脉象尚未稳固,还是多休息一下得好。” 白钰感受到手腕上传来一股沉稳的力道,只得作罢。这时,他才看清了那青年的的相貌。 只见那青年肤色黧黑,宽肩窄腰,一身褐衣打满了补丁,裤腿卷起,还光着脚,活脱一个庄稼汉。倒是他的面孔,眉浓如墨,眸若晨星,自有一股神采。眉间深深的“川”字纹,显示了主人的操劳。 “不知阁下是?” “在下沈悲欢。”青年哂然一笑。 白钰大惊。沈悲欢,不正是当今的墨家巨子么?他一路走来,听见百姓难民们讨论得最多的,便是这个名字。他们在谈到这个名字时,神色虔诚,如敬奉神明。 白钰赶忙翻身下床,对着沈悲欢深深一揖。 下山前,孔林特意叮嘱过白钰,他散漫惯了,便由得他去。唯独面对墨家弟子时,不可有半分失礼。无他,只因神州之大,真正心系苍生,奔走人间者,唯墨家而已。墨家每个弟子,都当得一拜。他早就对墨门心向往之,如今陡然见到墨门领袖,怎能不激动! “小子无知,不知是墨家巨子。请受一拜。” 沈悲欢急忙伸手扶起白钰,:“白公子既知我墨门,便也知我墨门规矩。” 白钰点点头,神色无不激动:“有长幼,无尊卑。”他又拱了拱手:“沈兄!” 青年哈哈一笑,也拱了拱手:“白兄弟!你的接受能力,倒是比你的那些长辈强很多!” “沈兄与墨门同袍救民于水火,再拜不为过!” 沈悲欢摆了摆手:“白兄弟可也为蛇妖而来?” 白钰挠了挠头:“不错!只是在下本事低微,要不是有沈兄和薛仙子在,那蛇妖不知道还要肆虐多久。” “哼,杀了区区几只蛇涎虫,有什么好得意的!”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八章、迷踪 夭夭从门外大步走来,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结果还没进门就听见白钰在恭维那个劳什子仙子,让她更为光火。 “要不是有你这个拖油瓶,我一个人就能全斩了!” “呃……这个……” 白钰道心未定,比起这几个天道境的大高手来,确实有些不够看。 “哦?不知女侠有何本领,贱……吟霜倒想讨教讨教!” 白钰还没组织好语言,一旁的薛吟霜倒是被激起了傲气,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盯着夭夭,看不出神色。 夭夭也不惧,双手往胸前一抱,下巴一挑:“也没什么本事,就是敢见人而已。不像有些丑八怪,躲在面纱后面不敢见人!” 铮—— 薛吟霜甩袖,一柄亮银宝剑从袖子里探了出来:“呵——我的银娥剑,好像有话要说呢……” “我的柳叶剑——也有话要说!”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沈悲欢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本想说些什么,心念流转之下却没有开口,只是悄悄扯了扯白钰。 白钰哪里不明白!夭夭这股火气因自己而起,也只能由自己来消。 他硬着头皮开口岔开话题:“夭夭,你刚刚说的蛇涎虫,是什么东西?难道那东西不是蛇妖?” 夭夭瞥了他一眼,总算想起还有正事要做,只是,现在开口倒像是自己服了软,当即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倒是沈悲欢接话了:“传说修炼有成的蛇妖,会由自身气息滋养出一种名为‘蛇涎花’的异花,这种花于常人无用,却是蚰蜒、蜥蜴等小虫兽的最爱。当小虫吞下蛇涎花后,变产生异变,同时对滋生出蛇涎花的蛇妖言听计从,这就是蛇涎虫。一般来说蛇妖越强大,蛇涎花功效就越强,蛇涎虫也就越强大。” “不错!要斩杀真正的蛇妖,可不是靠小娃娃打雪仗!”夭夭慢条斯理地收起柳叶剑,眼神却是没有离开薛吟霜。 薛吟霜也收起了银娥剑:“斩妖之事,还是等白公子伤愈之后再做打算吧!” “不可!”白钰脱口而出。 “每多拖一日,百姓便多遭一日苦,岂能为我区区无用之身,耽搁了除妖大事!” “况且,我已经感觉好多了!就算帮不上什么大忙,也能替你们扛扛行李!” 白钰翻身下床,刻意舒展了身体,以显示自己无碍。事实上,除了有些乏力,他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了。或许这就是兽身的好处吧。 原先他们为了救治白钰,离开泽国来到了边上的灵州地界。在白钰的坚持下,一行五人再次踏入了枚州。 遁光中,望着一望无际的浑浊洪水,白钰等人不由得开始诅咒蛇妖起来。沈悲欢却是眉头紧锁,似在思虑什么。 “不对劲!” 沈悲欢招呼几人停下遁光。 “怎么了,沈兄?”白钰开口问道。他虽然已经恢复了一些,但还有些虚弱,一路上都是靠着云江搀扶的。夭夭曾提议由她轮岗,但被白钰一口回绝了,速度之快,两人都愣了一下。 连白钰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不想在薛吟霜面前和夭夭太过亲密。 “这一路上,竟全无半点生灵迹象!”沈悲欢朝脚下打着旋的洪水一指,眉头更紧了。 “应该是都死在洪水中了吧,这不正是蛇妖罪孽之处么?” “非也。枚州本就多沼泽,麋鹿犀象数不胜数,这些都是会水的野兽。再不济,死去的尸身也该漂了一地才是。不应该如现在这般,除了浑浊的泥水之外别无他物。”被沈悲欢一提点,夭夭也察觉到了异常之处。 几人沉默,似乎是有些诡异了。 “是哪里先传出蛇妖的消息的?”薛吟霜的声音传到白钰耳中,又是一阵心神摇曳。 “这一点,墨家倒是有些眉目。”沈悲欢开始叙述墨家弟子听闻的消息。 原来,在枚州洞庭湖畔,有一家颇负盛名的医馆,其主人是一对青年夫妇,据说男子一表人才,女子美若天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两人心地善良,医术高超。不仅医术高超,而且价格实惠,还时常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在附近有口皆碑。就是这一对神仙眷侣,却被蛇妖害了。 那日一早,邻近一位受过二人恩惠的庄稼汉提着家里攒下的一筐鸡蛋要去看望二人,却发现往常早早开门的医馆大门紧闭,他往门缝里扒拉了一眼,却发现整个医馆好似被大风扫荡过一般。他担心两位有什么意外,连忙招呼了一帮人从后院翻了进去,却发现一只有小房子大的白蛇,正盘踞在院子中央,白蛇的尾巴正卷着不省人事的医馆男主人!蛇信子一吞一吐地在男主人脸上舔来舔去,显然是在吸他精气! 那白蛇见有人来了,嘶吼一声。便卷着男主人乘风而去,后来有人看见它跳进了枚州最大的湖泊——苍梧大泽。 之后便是无尽的大水,从苍梧泽里冒了出来。 听完沈悲欢叙述,几人都是沉默。 许久。 “阿弥陀佛——”云江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这蛇妖当真该死!”白钰恶狠狠地说道。 “那医馆的女主人呢?”夭夭的关注点有些奇怪。 “想来是被蛇妖吃了吧。”沈悲欢摇摇头,他也没有消息。 “难不成你以为那女主人就是蛇妖?”白钰一挑眉。 “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夭夭理直气壮地说道。 众人:“……” “我们这几日几乎快走完了枚州,也没见到什么蛇妖,这样下去,委实不是办法!” 云江心中焦急,全然不顾已犯了“嗔”戒。 “要找到蛇妖,我们要先搞清蛇妖发这场大水的目的。”薛吟霜的思虑倒是很冷静。 “不错。如果说蛇妖单纯想要作乱,似乎也不用大费周章淹了整个枚州。就算它法力再强,也一定不能轻易做到。它一定另有所图。”夭夭难得同意了薛吟霜的看法。这几日只要薛吟霜开口,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针锋相对。 “或许,它要渡劫了!”白钰沉吟片刻,说出一句令众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兽类虽有修行天赋,但总归有上限。不同天赋、种族的上限也不同。唯有化作人身,才可一往无前。而要化形,则必须要渡劫。渡劫之时,最忌讳有旁人打扰。这蛇妖召出一片泽国,或许就是要赶跑人族,为渡劫创造一个安定的环境。此外,蛇为水类,泽国的环境也有利于它发挥实力,对抗天劫。此外,若这蛇妖尚未化形便能化一州之地成大泽,等它化形成功,恐怕为祸更甚。” “还有说不通的地方。那蛇妖为何要幻化出如此大的一片泽国?这耗费的法力用在对抗天劫上不好么?而且它应该知道,这必定招来人族修道者的围剿。”还是薛吟霜说话。 “要么,它很蠢,要么,它极度自信。”众人心中一沉,一只即将化形的蛇妖,显然不会笨到哪里去。 “那小钰,你们渡劫的时候,可有什么忌讳的东西?”云江急切地开口。 几人都是注意到“你们”一词,神色各异,却是没人说什么。 白钰沉吟一会,才徐徐开口道:“一般来讲,渡劫之时最忌讳打扰,稍有分心,便会被天雷击成劫灰!” “只是……若要趁蛇妖渡劫时发起攻击,只怕我们也会被天雷波及。” “那若是趁着蛇妖将要渡劫结束,天雷威势小一些时再下手,危险程度是不是会小一些?”薛吟霜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白钰,似乎要将他看透。 “应该可以……但是”后面的话白钰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在雷劫中出生,自幼便对这天地伟力十分畏惧。在梧桐小院时,每当遇到雷雨天气,必定是躲在孔雀儿怀里瑟瑟发抖。 “若是要渡雷劫,那么应该是在东北艮位最佳。事不宜迟,我们往东北找找看吧!”夭夭话音刚落,便拉着白钰激射而去。其余三人也飞身跟上。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二十九章、终现身 几人飞行了一日多,始终没有在泽国中见到任何劫云之类的天地异象。夭夭不由得烦躁起来。 “这蛇妖若是叫我找到,定要扒了它的皮做靴子!” “敛声!”沈悲欢突然拦下众人,“远处有一座小岛!” 他以弓箭为兵器,目力自然是最好的。 众人心中俱是一凛,各自抽出兵刃戒备起来。 踏入枚州地界几日,他们见到了最多也就是一个突出水面的小山包,哪曾见过什么小岛! 其中定然有问题,或许蛇妖就在附近! “我们最好稍作休整,再上岛去查探!”沈悲欢低声道。一行人中他最为年长,阅历也最为丰富,自然以他为首。 众人点头,飞行数日,确实有些乏了。薛吟霜飞身落下,银娥剑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当即一块丈许的冰块破水而出。 冰块不大,但足够众人歇脚。 众人齐齐飞落,正要坐下,却被白钰拦住。众人正奇怪,只见白钰掌中白光一闪,几块精致的布料出现再他手中。 白钰手一抖,几块布料便听话地铺在了冰面上。 “这冰面又脏又凉的,垫一垫吧,舒服些。”白钰一连串动作做完,拍了拍手,看向众人。除了夭夭之外,沈悲欢三人均是被他这套把戏唬得不轻。 “白兄弟,你这凭空变物的法术,也是孔祭酒教你的么?”沈悲欢既是一门之主,想得自然要比其他人多些。若是这种法术能推广开来…… 白钰摇摇头:“这并非凭空造物,而是凭空储物。也不是家师所授。只是说来话长,待此间事了,自然向沈兄解释。” 沈悲欢也不强求,朝白钰道谢后,便大大方方地盘膝坐下了。云江啧啧称奇了一番,也跏趺而坐,运转起封魔寺法门来。 薛吟霜话极少,见此景讶异了一番,却也没有询问什么,向白钰行礼道谢,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往角落坐下了。 “夭夭,你也休息吧。我这几日没费什么法力,就由我来警戒吧!”白钰朝薛吟霜坐下的方向悄悄瞥一眼,对夭夭说道。 夭夭将一切收在眼底。她这几日想得着实有点多。 “你喜欢她?”她冷不丁开口,唬了白钰一跳。 “啊?什么?哪……哪有……我……我没有……”白钰有些虚心,他也不过情窦初开而已,哪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朦胧的好感。 夭夭不说话,只是盯着白钰。 “好……好像有……有一点……” “那你喜欢我吗?”这一问比前一问更加骇人。 “当然喜欢!”这次白钰回答得倒是干净利落。 至于是哪种喜欢……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夭夭满意地坐下了。 “半个时辰后叫我!” 水下某处。 “姐姐!姐姐!有人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语气中无不焦急。 “慢一些,慢慢讲。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温和的声音回应道,似乎透着几分倦意。 “五个人,四个是天道境的高手,还有一个道心未立的狐妖!他们似乎是发现了‘招魂’!” “狐妖么?如果他们无意踏上‘招魂’,你便由得他们去,若是他们执意要去,你便出手吧!记住不要伤了那只狐妖!” “知道了,姐姐!”清脆的声音犹豫起来,“你现在……进展怎么样,‘招魂’真的能成功吗?” “成或者不成,皆在天命。如若失败了,我便随他而去,你此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莫与人族起冲突。对了,你可以去朝乾山上走一遭!当今祭酒是大度之人,你只要……” “姐姐!”她的话被打断了。 随后,是一阵幽咽的悲泣。 一个时辰后,几人小憩一会后,俱是精神抖擞。 “我先在前面探路,你们不要跟得太紧。”沈悲欢将背上的大弓“野桑”取下捏在手里,以一个相当缓慢的速度飞身向小岛而去。 墨家讲究经世致用,对法术之道研究颇深,他作为巨子,一身法术也是炉火纯青。由他探路,最为适合。 余下几人也不忸怩,呈犄角之势跟在沈悲欢身后。 小半日后,一行人有惊无险得来到小岛边,小岛上的景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小岛不大,一眼望得到头。岛上全无草木石砾,仿佛整座小岛,就是一张巨大的石桌。 小岛中央,镶嵌一粒人头大小的珍珠,正散发着乳白色的光华。无数道细细的纹路,以镶嵌着珍珠的凹陷为中线发散出去,布满了整座岛。 纹路看似繁杂,实则乱中有序,一道道法力从珍珠中流泻而出,在纹路中流转后,又回到了珍珠中,在这个过程中,一股奇异的气息,洇染了这一方天地。 “似乎……是一个法阵!”白钰在学宫中对法阵就有过研究,此刻见猎心喜,恨不得立刻下去研究一番。 “这法阵应该就是洪水的根源,我在那珍珠上感受到了一丝腥气,不如先毁了它!” 云江一震降魔棍,正要出手,两个声音齐齐响起。 “不可!” “你敢!” 前一声来自白钰,他想先将这套法阵记录下来。 而正当众人寻找另一个声音的来处↑,一道刚锐无匹的剑气自众人脚下破浪而出,斜斜地斩向众人。 沈悲欢反应最快,手指翻飞,“野桑”轻震,四五只金色气箭带着尖利的啸叫将剑气击碎后,仍余势未消,直直地扎入水面。 “一定是蛇妖!”云江一震降魔棍,一道金色波纹以降魔棍为中心四散弥漫,在水面上激起上百道高高的水珠。余下几人也是各施手段,将这方水域搅得天翻地覆。 料想之中的反击并没有出现。几人一通宣泄之后停下手,水面渐渐平息。 浑浊的泥水卷着几丛枯木打着旋慢慢漂向不知名的远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几人面面相觑。 “难道蛇妖见我们阵仗太大跑了?”云江搔乐搔光溜溜的脑袋。 “不至于,以这蛇妖的法力,恐怕我们几人加在一起,也不过堪堪是对手而已。” “那么它便是伺机而动,环境对它有利。”沈悲欢沉声道,他望着浊黄的水面,蛇妖就潜藏在这泥水之中,“蛇妖要进攻我们太容易了,我们却没法子找到它!” “蛇妖似乎对这阵法颇为在意,方才也是云江要对这阵法动手,才引得蛇妖现身。”白钰目光一亮,“那么,就由我去佯攻阵法,引蛇妖现身,你们趁机下手。” 几人交流均是传音入密,没有被蛇妖知晓之虞。 “不可!”夭夭第一个反对。做诱饵的,自然是最危险的。 “这里数我法力最低微,也帮不了其他什么大忙。夭夭,你不要再说了!” “白兄弟此计可行,但务必惜身!”沈悲欢略一思索,便赞成了白钰的想法。 “白公子大义,吟霜钦佩!”薛吟霜从怀里摸出一块小镜,“此护心镜乃家师所赠,白公子请务必收下!” “啊……这……”白钰心虚地瞥了眼夭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拿着!”夭夭轻喝一声。 她虽不愿白钰收受还带着其他女子体温的礼物,但事关白钰小命,这点醋意自然不值一提。 白钰称谢,双手接过,期间两人指尖似有似无地触碰了一下。 薛吟霜悄悄看了白钰的模样,见他神色自若,脸上的红晕方消退了一些。幸好有面纱遮着,无人看出异样。 只是她不知道,白钰的心里也已经掀起了惊涛。 “幸好是我法力最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小钰,小心啊!” 几人叮嘱几句后,白钰将护心镜往怀里一塞,朝众人拱了拱手,便飞身向那粒嵌在岛心的珍珠飞去。 “哈哈哈这么大一粒珍珠,拿去给凤姨磨成粉敷面膜,她一定欢喜得紧!” 白钰口里张狂,暗中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握着风华的掌心也是湿漉漉的。就在他即将踏上岛上的那一刻,他眉心忽地剧烈一痛,随后便不省人事了。 在夭夭等人看来,白钰前一刻还在哈哈大笑,后一刻便突然脱力般掉入了浊黄的泥水中,被肮脏的浪花吞没。这场面着实诡异。 “白钰!”夭夭来不及多想,朝白钰落水之处急速遁去。 “吼!” 一道足有大水缸粗的黑影破浪而出! 蛇妖,终于现出真身!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章、箜篌 那黑影正好横亘在几人和白钰落水之处中间,显然蛇妖是存了阻止几人救援的心思。 “滚开!”夭夭舌绽春雷,双手往在后脖颈处虚握,雪亮的刀光沿着她的脊柱绽放,几可与白日争辉! 夭夭双手渐渐上移,仿佛在拔出一柄插在背后的刀剑一般。那道光芒也跟着夭夭的双手渐渐移动。 “铮!” 刀,终于出鞘! 夭夭双手持刀,飞身向那道庞大的黑影斩去,好似一个拔刀向山的猛士。 “隙月斜明!怎么会在这里!” 那黑影嘶吼一声,一道青光闪过,黑影急剧缩小化作一个清瘦的人形。此时,夭夭的刀,也到了! 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二位,缠住蛇妖,我去救白公子!”在夭夭拔刀的瞬间,薛吟霜也动了。她擅长寒冰法术,对水属性的法术也有所了解,由她下水最为合适。 话音一落,她便往身上套了个避水诀,跳入了水中。 云江也是飞上而上攻向蛇妖。 沈悲欢不善近战,故只是挽弓搭箭。这也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打法。 此时,蛇妖已完全现出身形。 她并非是众人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模样,而是一个身姿绰约、模样俊俏的青衣女子! 青衣蛇妖双手各持一柄短匕,在夭夭和云江夹攻间,仍显得游刃有余。那短匕也不知是何材质所铸,看似纤细,但与粗壮的降魔棍和“隙月斜明”交击良久,竟是无恙,挥动间有乌光闪烁。 蛇妖与夭夭二人,还能斗个旗鼓相当,但加上沈悲欢便不一样了。“野桑”乃箭神长吉折天东若木所铸,传说有十龙九凤之力。 沈悲欢担忧白钰状况,自然是全力施为,每次挽弓,都有一道金色的小箭拖着丈许长光尾直指蛇妖要害! 而且沈悲欢眼光极为毒辣,每次出箭都是在蛇妖堪堪击退夭夭二人,旧力消退,新力未生之际,逼得蛇妖只能凭手中双匕硬挡。而夭夭二人则趁机在蛇妖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伤口。如此下去,蛇妖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蛇妖咬牙,她本以为凭借自己数百年的修行,收拾几个初合天道的人族必然手到擒来,没想到,竟要落败了。 她不知道的事,如今与她激斗的几人无一不是当时数一数二的青少俊彦,都有人杰之姿。她能以一敌三还暂时斗了个 “呸!”蛇妖借着降魔棍的力道在空中倒退数丈,盯着几人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妖异的竖瞳不住地收缩着。 “人类!果真无耻!” 这蛇妖声音细软,倒有几分娇憨味道。 夭夭久攻不下,心中焦急,猛喝一声:“你害人无数,便不无耻么!” “人不害我,我又怎会害人!” 夭夭担心白钰状况,心知多说无益,只想速战速决,当即反握隙月斜明。改用一种古怪的刀法向蛇妖攻伐而去。 蛇妖见状竖瞳蓦地一缩。 “这是……九歌!出云无月的刀法,你怎么会!” 蛇妖似是不愿再与夭夭正面作战,急速飞退,同时一招手无尽的大泽骤然间仿佛沸腾一般。 轰! 水面如落地惊雷般炸开! 浑浊的水流瀑布般充斥了所有视线 “汇合!”沈悲欢大吼,也不知云江、夭夭有没有听见。 这片水帘好似永远不会落尽,沈悲欢凝神戒备好一会儿,依然没有两人的身影。 哆! 一声轻喝,沈悲欢看见了。黄色的水帘和泡沫之间,仿佛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明月。 夭夭的声音! 沈悲欢朝着明月飞去。只见夭夭面色无悲无喜,双手握着那柄快和她一样高的“隙月斜明”,划出一道道雪亮的刀光,如亘古长存的明月。 而青衣蛇妖,则远远地将身侧的水珠汇聚成一道又一道的水箭向夭夭激射而去。 那看似凌厉的水箭一飞入夭夭身侧,便被刀光搅成了细密的水珠。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天地之间,有古老的歌谣响起。 蛇妖面色惊恐,她发现,那些包围着她、给她安全感的水幕正在渐渐消散。 “不——”她大叫。 蛇妖一手指天一手扣心。 “天地无情日夜流,龙蛇变化几春秋!” 浓密的云层之间,探出一个巨大的龙头! “咿——”清亮的龙吟响彻天地。 修长的龙身在空中盘旋一阵,直直朝夭夭俯冲而去。 “如是我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诵经声在沈悲欢身后响起。云江从逐渐消散的水雾中冲向那条巨龙,刺目的金光从好像要从他身体里挣脱而出。 顷刻间,他已化作一尊顶天立地的三头六臂金身法相! 喝!云江挡在夭夭身前,两臂撑住龙口,两臂死死箍住扭动的龙尾,另外两臂捏出一个有一个大法印朝龙身轰去。 三头闭目,齐诵真经。 嘶呀—— 锐利的龙爪在他身上剜下一块又一块散发着金光的血肉。 趁现在! 沈悲欢你欧巴凝神屏气,挽弓如满月,不同之前的金色小箭,这次形成的是一道若隐若现红芒。星星点点的红色光点凭空浮现,在箭尖汇聚。 “鸦翎羽箭山桑弓,仰天射落衔芦鸿。麻衣黑肥冲北风。带酒日晚歌田中!” 自学成来,沈悲欢还是第一次动用这“箜篌”弓术! “箜篌弓术乃箭神长吉为猎杀魔族所创,是堂堂正正的战场弓术,杀性重,威力大。如今神州海晏河清,如无必要,你不要轻易动用!” 这是传他弓术的那位前辈的教诲,此刻又开始在心底回响。 去!蓄力片刻,箭尖上的光芒已是刺眼无比。沈悲欢一松手,红色光箭如流星般拖着长长的光尾向蛇妖飞去。这一箭,几乎带走了沈悲欢体内过半的法力,让他有些脱力之感,几乎稳不住身形。 一阵如飞瀑连珠的琴声随着红色光箭的射出而响起,那是小箭与空气摩擦而生成的。 同一时间,云江所化三头六臂法相诵经之声大盛! 法相六臂齐齐法力,那蛇妖召唤出的神龙悲鸣一声,嘭地炸开,化作漫天大雨。 神龙消散的瞬间,蛇妖闷哼一声,身形也随之摇晃了一下,唇角有血溢出。 夭夭趁机近身,刀光大盛! 蛇妖,已避无可避! 绝望之际,她仿佛放弃抵抗,闭上了眼。 近身的夭夭,仿佛听见了她的呓语。 “姐姐……” 夭夭心头一窒,随后,隙月斜明上传来了斩入血肉的手感。 箜篌之声,也在蛇妖后心炸开!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一章、大梦谁先觉 疼—— 白钰觉得眉心仿佛有数百根钢针在扎。他猛地睁开眼,五感骤然恢复了正常,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什么泽国、小岛、珍珠,统统不见踪影。 他面前,是一条繁华的街道。 眉心的剧痛渐渐消散,他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世界。 他一开始以为是梦。但那小贩奔走叫卖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阳光洒在皮肤上温热的质感,以及混合着路边包子铺香味的微风,一切又都无比真实。 白钰想逮个路人问问,却发现无论怎么招呼,其他人都好似视他无物,几个打闹的孩子还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白钰无奈,只得沿着大道漫步,看看能有什么发现。期间他尝试御剑,却发现体内空空荡荡,没有丝毫法力。 “嗯?” 一阵女童的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循声而去。 声音来自一条狭长的小巷子,这里是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地上的石板已经破裂,缝隙里钻出湿漉漉的青苔,有些地方还残留着臭气熏天的泥水,与外面整齐宽敞的大道不可同日而语。 几个青年正围着一个缩在角落的女童喝骂着。女童约莫八九岁,沾满泥土的衣衫早已破成烂布,露出历历可数的肋骨。 “没用的东西,我让你偷钱,你偷个包子做什么!”一个粗矮的青年狠狠啐在女童脸上。 “我饿……”只有白钰听见了女童细若蚊蚋的辩解声。 一阵拳打脚踢。 “偷不到钱,就去要饭!今晚没有五十文钱,老子活活打死你!”一个嘴角有黑痣的年轻人气喘吁吁,揉了揉有些发疼的拳头,扭头吐了一口唾沫。 “走!下一个!”黑痣青年招呼着众人走了。 那瘦小的女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她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走出两步,她又重重地倒在了泥水里。 泥水溅在白钰眼角,有些温热。 这次,她再也没站起来。 白钰在一旁,只能看着。他试图干预,但始终无法在这个幻阵亦或是梦境中做任何事。 女童倒下后,一阵柔和的白光包围了白钰的视线。当光芒散去,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破烂的窝棚里,鼻间缭绕着粪便和烂木头的臭气。 “娘!不要卖了我啊!求你了!娘!我可以给干活的!”一个穿着麻衣,面容清丽的少女正抱着一个妇人的大腿苦苦哀求。妇人亦是神色凄切,涕泗横流。 旁边,一个披着紫袍的中年人正神色不耐地催促着。 “我说,给我们家老爷做小有什么不好的,起码有得吃有得穿,总比在这猪窝里好吧!” “小娟啊,娘实在养不起你姐弟俩呀——而且你弟弟还要娶媳妇……” “娘——” “你就跟这位老爷走吧——”妇人一根一根地掰开少女扯着她衣角的手指。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童躲在门口注视着一切,懵懂的大眼,折射着人间滋味。 “娟儿呀,上路吧!”一个伛偻的老汉掀开门帘,猫腰走了进来,手里的旱烟袋正好横在白钰身前。辛辣的烟草味呛得白钰连咳好几声。 “张老爷手指缝里溜出来的米,也够你吃饱了!总比跟咱们饿死好!” “那可不,就是张老爷家的一条狗,吃得也比你们这猪食强多了!”紫袍中年人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那妇人又连声称是。 那被称作娟儿的少女哭声渐渐弱了下来,她认命了。 娟儿被塞进了华贵的马车,紫袍中年人的神色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起轿——送三十八奶奶进门——” 一行人敲锣打鼓走远了。 娟儿掀开轿帘,望向在窝棚口目送她离开的一家三口,直到再也望不见。 又是一阵白光。 这次,白钰来到了一间装潢考究的闺房。淡淡的檀香似催人入睡。 “呵呵呵——”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从香帐后的牙床上传来,还有男子急促的呼吸声。 “好萍儿,你就给我吧,我实在难受得紧!” “在你老丈人家,你夫人的房间里寻欢,你可真是大胆呢!”女子看似提醒,但语气嗔媚,更像是挑逗。 “等我把那老不死的钱弄到手,我就休了那个臭婆娘,娶你入门!” “呵呵呵呵——你说的话,可不要忘了……” 随后,是一阵靡靡之音。女子的婉转媚音和肉体碰撞之声冲入白钰耳中,让他有些面红。 “吱呀——”门被推开。 “好一对奸夫淫妇!”一个女子的怒喝传来。 白钰扭头看去,是一个仪态端庄的中年少妇,这名少妇与方才的娟儿,倒有九分相似。此刻,她正柳眉倒竖,怒容满面。 “湘君!你不是跟你爹出去做生意去了么!”男子的粗重的喘息戛然而止。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从帐子后面传来。 湘君快步上前掀开帘子。那男子已是穿好了亵衣,而那偷欢的女子却依旧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姿势,不着寸缕,眼神毫不躲闪地盯着湘君,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贱婢!竟然是你!”湘君怒不可遏,作势要打,“我当年收留你,是让你做这种事的么!” 啪! 清脆的响声没有在那女子脸上响起。而湘君捂着脸连连后退。 “方世云!你竟敢打我!没有我家你哪来的今日!你竟敢打我!” 男子显然也有些惊慌失措。 “湘君……我……我……” “好,方世云,你很好!我这就去禀明父亲大人,将你逐出沈家!” 沈湘君转身要走,方世云一咬牙,大步上去,从身后扼住了沈湘君修长白皙的脖颈。 那萍儿的目光越来越亮,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片刻后,一个女子的惊呼响彻了沈家大院。 “不好啦,夫人掉进井里去啦——” 白光闪过。 每一阵白光闪过,白钰都会来到一个新的场景。而这些场景中,都会出现那名叫做沈湘君或者娟儿的女子。这名女子或流落街头,或委身风尘,或遇人不淑。有时在施粥时被流民凌辱,有时被双亲遗弃山林,遭虎狼分食,有时又被争宠的女子鸩杀。 这是一个人的轮回吗?白钰有些疑惑。轮回之说,杳然无迹可考,但民间此说流传日久,或许真有此事。 起初他还想探究什么。白光闪过几次之后,他便完全沉浸到这名女子的身世之中去了。 这名女子的性格在轮回中没有太大的改变:与人为善,温良恭俭。 每一次白光闪过,都预示着女子又一次悲惨命运的到来,白钰的心也随之猛地一紧。 他的心越来越沉重,指甲几乎刺进了掌心的皮肉。 天朗气清的神州,会有这种事么? 总之,当白光第九十九次亮起,白钰发现,在九十九次的轮回中这女子没有一次是无疾而终。 这一次,他来到了一处开满了野花的山坡,不远处还有一个不大的湖泊。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二章、风华旧事 阳光明媚,绿草如茵,山花灿烂,微光粼粼。 这本该是令人愉悦的场景,但一想到这里将会成为那名女子下一个埋骨之地,白钰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少女清脆的歌声从湖边传来。虽然明知结局,但白钰还是忍不住要一探究竟。 湖边,一个一袭劲装的少女正掬着清澈的湖水洗脸。 “嗯?” 少女闪电般往湖中一探手,离开湖面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团白色蠕动着的东西。 “咦?好漂亮的白蛇啊!”少女起身。白钰这才发现,这个少女并不是沈湘君或娟儿,而是一个从未在轮回中出现的人物。 少女捏着白蛇七寸,细细打量着,任凭白蛇细长的尾巴盘在皓腕上。 只见那白蛇一尺来长,细密的鳞片有着蓝田玉般的质感,一双眸子如玛瑙般剔透。它正呲着细小的毒牙,朝着少女示威恐吓。 少女越看越喜欢。 “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灵宠了!嗯……就叫你小白吧!”少女往白蛇嘴里塞了一粒什么东西,白蛇立马变得病恹恹起来。 “这粒蜃珠可是好东西!是我从青丘国主私人收藏里摸来的,你就好好消化吧!” 少女将白蛇塞进袖子里,满意地拍了拍手,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甜人人夸……” 看着少女远去的身影,白钰沉吟。 这幻阵、或者梦境,是蛇妖创造出来的已经基本可以确定。那条白蛇,应该就是蛇妖。但问题是,蛇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分享她的记忆? 白钰对那少女口中的青丘国倒是十分好奇,传说那是一个由化形灵兽建立的神国,强大无匹,对法术的研究不下于诸学宫。但这个神国行事低调,学宫古籍中对它的记载也不过是只鳞片羽。如今,它到底存不存在还是个未知数。 心念流转间,他又来到了一片幽暗的树林中。 少女站在一只硕大无朋的白蟒头顶,神色漠然。她面前,几个黑衣人单膝下跪。 “殿下,国主请您回去,与少主完婚,继任大统!”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对国主之位毫无兴趣,那个怂蛋也配不上我!” 少女语气中满是不耐,脚下的巨蟒也吐出长长的蛇信,一对猩红的竖瞳盯着众人。 “那么殿下,得罪了!” “朝乾山下,我看谁敢!”一声清吟自远而近,颀长的身影自云间落下。少女见到那个身影,冰冷的面容如春风化雪,变得喜不自胜。 而当白钰看清来着面孔时,不由得惊呼出声。 中州学宫第一百七十三任祭酒,岳清河! 中州学宫之中,有一处云香殿,其中供奉的,正是历代祭酒的灵位和画像。白钰少时过于调皮,曾不止一次被罚擦洗总计两百十一二个灵位。顺道,他也将历任祭酒的相貌记了个大概。来的这一位绝对是岳祭酒清河,错不了! 亲眼所见的岳清河,要比画像中更有神采。 岳清河模样不过三十左右,一身白衣,束手凭虚而立,俊逸的面孔上浮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岳祭酒,你果真要插手青丘国的内事?”领头的黑衣人开口 “你的剑,铸好了!”岳清河没有搭理他们,转身朝少女甩出一道清丽的剑光,“给它起个名字吧!” 少女一把捞住剑光。光芒消散,一柄有些秀气的宝剑露出了真容。 “这是小白的牙齿做的,就叫它‘谢白’吧!”少女摩挲着宝剑,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她脚下的白蛇则翻了个极为人性化的白眼。 白钰看到那柄宝剑时,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那柄宝剑分明就是他从庚辛殿取来的“风华”!难道这名少女就是…… 岳清河见少女心喜,眉眼之间笑意更浓。 几名黑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领头之人心知有中州祭酒在此,今日必讨不了好。他当即上前一步,拱了拱手:“今日只是,某家自会如实禀报国主。他日国主登门拜访,还望祭酒不要失了礼数。”说罢,他招呼几人飞身而去。 只是无论是岳清河还是少女,都没有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他一转身,少女就扑进了岳清河怀里,小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岳清河笑着抚摸着她的秀发,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白蛇扭过了头,似有笑意。 “岳清河!”一个一声嫁衣的少女立足白蛇之上,谢白,湛如秋水。 喜庆的唢呐声戛然而止。 岳祭酒转身,他手挽着一条红缎带,缎带另一端,在他身侧一个披着红盖头的女子手里。 “风华——”岳清河不敢直视少女灼灼逼人的目光。 “给我一个解释。”众宾客的目光全集中在少女身上,她却全然不顾,只是盯着岳清河,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堂堂青丘国主,何必为了我——” “我为了你才去做那狗屁国主,你现在,因为我是国主而——拒绝我。”白蛇发出一阵嘶吼,似是附和,冰冷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众人。 “人跟妖,终究有别……而且,不会有子嗣。”岳清河瞥了一眼坐在主座上的老人,那是他的父亲。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真相,给父亲落下一个霸道的坏名声。 “哈哈哈哈哈——”风华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仰头狂笑。肆意张狂的笑声回荡在上空,响在每个人的耳侧,却没有人敢多说什么,包括主座上那个倔强的老人。 国主之威,谁敢撄锋! 良久,风华止住笑声。 “这便是你的理由么?堂堂中州祭酒,竟如此迂腐!所以,你宁可娶一个毫无法力的短命的凡人,也不愿娶我?” “好!从今往后,我便弃了国主之位,永在朝乾山。我要看着你后悔;我要看着你老到步履蹒跚;我要看着她,在你怀里死去!我要看着你岳家的血脉,渐渐断绝!” 光华流转,画面消散。这次,白钰来到了一处坟前,看大小,应该是一处合葬的坟茔。天色昏暗,坟前有烛火在风中摇曳。 少女容颜依旧,一头青丝却已成了华发。她盘膝坐在墓碑前,静默无言。墓碑上的糁朱已褪了色,字迹也被风吹日晒摧残到模糊,但借着烛火,隐约还能看出两个名字。 一个是岳清河,另一个,是刘倩云——不是风华。 “谢白”斜斜插在墓碑前,白蛇盘在剑柄上,红瞳盯着主人,蛇信吞吐。 “小白,”风华突然开口,声音不复清丽,只有沧桑和疲惫,“你将来若是修行有成,化作人形。记住,千万不要对人类动情。” “他们,太薄命,又太薄情。” 晚风乍起,烛火挣扎一阵,终究是化作了一捧青烟。夜色吞没了风华的背影,她重重垂下头。 白蛇嘶哑的悲鸣,随云而上,久久不散。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三章、江谢白 画面突然停滞,随即化作漫天乳白的光点。 这次,是在一处石室。石室一角,安置着一张石床。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人安睡在石床上。一个宫装少妇,正侧坐在床沿盯着青年人,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这少妇,正是沈湘君,或娟儿! 白钰正要上前进一步查看,那少妇却悠悠地转过头,朱唇轻启。 “少年郎,你,看完了吗?” 这次,不再是梦! 白钰大惊,眼前这美妇便是蛇妖么?白钰心念急转,本能地想抽出风华,又熄了这心思。自己定然不是蛇妖对手,徒增笑耳。 心念流转间,美少妇起身了。 “良人抱恙,便由妾身来招待吧!” “少年郎,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我会告诉你的。” “妾身谢白,随夫姓江。”说到这,她又望了望石床上的青年人,“你手中这柄谢白,就是我的第三牙所铸。” “你方才看到的,便是我这千年来的亲身经历。沈湘君是我,娟儿是我,小铃铛是我,彩衣,也是我。” “我本是鉴湖中一条普通的小蛇,是风华上仙开了我灵智。引我上修行之途。风华上仙在岳祭酒坟前坐化后,我遵循她的遗愿,将谢白剑送回了中州学宫。随后,我便茫然没了去处。” “少年郎,坐下慢慢听吧。故事很长呢。”江谢白引白钰到隔壁耳室中的石桌旁坐下,替他沏了一壶茶,而后在白钰对面坐下。 “狮峰龙井,当以九成水温冲泡最佳,而且可久泡。江郎生前……江郎最爱喝的,便是第三泡。他说前两泡舌味太苦,掩盖了甘甜的喉味。” 幽幽的茶香很快填满了石室。 “兜兜转转,我来到了枚州苍梧泽。对了,风华上仙给我的那粒珠子,是东海之中一种名为蜃龙的灵兽凝毕生法力所留,能立幻象,铸灵身,以及其他种种妙用。我那时贪恋红尘,又不愿耽误修行,便只化出一道灵身投入枚州城。第一世,便是你见到的那个被活活打死的女童。” “数百年来,我共投入了九十九道灵身,没有一道灵身,能活过三十五岁。” “九十九世,每一个人,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们说每一句话的神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江谢白轻轻敲了敲脑袋,“是红尘炼心的修行之道,也是一场刻在记忆里永不磨灭的梦魇。” “风华上仙,说的果真不错呢……人类,真是薄情。”江谢白声音低了下去,似是自呓。 “第一百世,修行到了尽头,我决定以真身入世。”江谢白替白钰换了道茶,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 “这一世,我遇到了他。”江谢白的目光投向一侧,她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那个安睡的青年,“江城。” “我和他相遇,是在一个烟雨迷蒙的午后,他向我借了伞。还我的时候,伞里夹了一封信。”说到这,江谢白的嘴角不由得勾勒起一抹笑意,“少年郎,喝茶吧。这茶凉了就发涩。” “后来我们成亲了,哪怕他知道我是妖。”江谢白笑着拢了拢鬓发,一抹惊心动魄的风情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绽放,“我比风华上仙要幸运多了。” “那是我一千多年里,最快乐的时光。后来,江郎医术太高,隔壁医馆没了生意。那黑心掌柜,便对我心爱的江郎下手了——”说到这,她的语气未见变化。白钰明白,这实在是伤心到了极处,心如死灰了。 “那日,正好我那妹妹小青——小青是我在苍梧泽里结识的一条竹叶青。那日,是小青蜕皮之日,我须得守着她。等我回来,江郎已经……” “我只来得及用吊住他的一魂一魄。但是其余的……哪怕神仙在世也是无力回天。绝望之中,我想到了流传在枚州民间的传说——‘招魂’。只要肉身完好,且有引子,以招魂之术,便可唤回其魂魄,甚至可延寿多年。” “巧的是,我曾听风华上仙,巫祝学宫之内,就有‘招魂’。她还说,招魂之术,几近以千年之修为换凡人之苟活,何苦哉!” “直到我潜入巫祝学宫,拿到了‘招魂’,我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原来,招魂之术条件苛刻不说,还须以灵兽内丹为引,且年份越高,成功的几率便越大。若是能以千年以上的妖丹为引,那成功几率便大大增加。” 白钰这才明白为什么这蛇妖没有对自己动手了。蛇妖并非不想出手,只是无力出手,因为失去了妖丹的妖兽往往实力大损。按理说,她不应该将这么重要的事告诉白钰,这无疑是在告诉白钰,现在想制服她很容易! 但白钰不想动手,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样一只……的远方同族下手。 “那你发大水淹没枚州,又是何意?”他沉声道,得知性命无虞,他底气足了一些。 江谢白摇摇头:“幻境而已。据说招魂之时,无主之躯极易引来其他游魂觊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片区域之内,暂时没有生灵死去。于是,我便用蜃珠营造了一片幻境,将枚州笼罩了进去,驱赶了枚州所有的生灵。” 白钰大吃一惊。笼罩一州之地的幻境,听起来怎么也比掀起淹没一州的洪水难多了! “那你……” “你想说,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么多吧?”江谢白起身踱了几步,“因为,你是风华上仙的同族,又拿着她的宝剑。你我有缘。” 缘,竟是因为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么? “而且,你身上有一丝让我感到不安的气息。我不愿风华上仙的后辈,将来会……” “不说了,时辰到了!” “多情的少年,希望我的故事,能让你有些收获……” “人类,真是薄命啊……” “少年郎,你一定不要爱上人类……” “小青,就拜托给你了……” 无穷无尽的白光在眼前汇聚,五感也骤然消失。白钰的意识,在一片光芒中沉浮,无知无觉。江谢白百世的记忆在虚空中一一浮现。 “白公子,白公子!”他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魂魄和五感重新附体。 他还是置身在石室里,但无论是那青年人,还是江谢白都失去了踪迹。 白钰有些怅然若失,魂不守舍。不同于方才幻境中的片段,这次,蛇妖给了他全部百世的记忆,百世的悲欢,就好像是他自己在红尘中生活了千年一般。一时间,恍若隔世之感油然而生。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他低头看了看那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掌心,一粒乳白的小珠子闪烁着莹润的光泽。 薛吟霜跳入水中后才发现,水下的景象并非她所想象,既没有翻腾的暗流,也没有奔涌的旋涡。水面之下,是干燥是陆地。 水流在头顶翻滚,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托起。薛吟霜惊奇,这等事情是在闻所未闻。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白钰不会被水流裹挟得太远。她当即飞身到贴着水流的高度,仔细搜索起来。 “太好了,白公子你没事就好!”长长的甬道里,薛吟霜飞身而来。 不一会她便发现了这座石室。 白钰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仍旧伫立,一副痴呆样。 “白公子?”薛吟霜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薛吟霜的手僵在了空中。白钰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 肩头,一阵颤抖传来。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四章、招魂 薛吟霜愣了片刻,双手轻轻抚上了白钰的后背。 “白公子,没事了!”薛吟霜细声细语,像哄孩子的母亲。她轻轻拍着白钰的背,动作有些笨拙,但实实在在给了他一丝安慰。 “我没事了,谢谢你!”白钰松开手抹了抹脸,“薛仙子,在下失态了!” “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先离开这里吧!”薛吟霜摇摇头。白钰怎么说也是中州祭酒的得意门生,不会无缘无故做出如此失礼之举,其中必有隐情。待此间事了再说开不迟。 白钰张口,正要说些什么,石室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碎石和粉末扑簌簌往下掉。 “走!”薛吟霜一把抓住白钰的手,朝甬道飞去。 白钰心神一漾,却无暇多想,石室已经要塌了。 “呯——” 青衣蛇妖被重重地甩在岛上,她的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液洇染透了。 “咳咳——”蛇妖重重地吐出几口血,目光依旧凌厉地盯着高高在上的三人。 “令洪水退去!”沈悲欢拉弓,箭尖遥指她眉心。 蛇妖只是冷笑,没有动作,也不开口。 “小青,你又是何苦……”江谢白的在小青身后浮现,莲步轻移,“打不过便跑,我教过你的,忘了么?” “可是姐夫——” “嘘——” 江谢白视沈悲欢等人无物,径自走到小青身便蹲下,掩住了她的唇。 “人事已尽,静待天命。小青,今后好好照顾自己。”江谢白的指尖在小青的伤口处轻轻抚摸着。细小的光华在接触之处亮起。原本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小青刷白的面孔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沈悲欢三人在江谢白出现的瞬间,原本因击败蛇妖而放松下来的神经又刹那绷紧。那名纤弱的女子身上传来的的威压几乎令天地为之一暗。那只青衣蛇妖的气息比之这名白衣女子,犹如萤火之于皓月。更糟糕的是,她和青衣蛇妖关系似乎不错。 沈悲欢拉满的弓弦的手指几乎就要松开。 “沈兄,先住手!”白钰的大喝自水下传来。随后,两道身影自水下斜斜地飞向三人。 云江眼尖,看见二人出水的瞬间,紧握着的手松开了。 听到白钰的声音,沈悲欢放下了野桑弓,健硕的胸膛不住地起伏。他这才发现,那名女子出现到先现在这短短片刻,心神竟比与青衣蛇妖激斗许久消耗得还要多。 “夭夭、沈兄、云江!先不要动手!事实并非我们所想得那样!” 白钰和薛吟霜飞到沈悲欢身侧。 “你没事吧?” “小钰你还好吧?” 众人在白钰身上摸了几遭,见他无恙,才放下心来。 白钰稳住众人,又转向江谢白:“江夫人!” “几位公子,二位女侠,小妹少不经事。唐突了则个,还请海涵。枚州之事,皆由妾身一人而起,与小青无关。一切苦果,妾身自会吞下。”江谢白竟向几人行了个礼。 “我会化去肉身精血,反哺这方天地。自可保枚州数百年风调雨顺。也当作是对此地百姓的一番补偿。毕竟,这里也是他的家乡。” “……!”这番话在其他人听来是云里雾里。白钰听来却是感慨颇多。 江谢白在枚州遭遇的人心险恶可谓是数不胜数,就算是真的为祸一方,在她的立场上也算是理所应当。但她却用这样的方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姐姐!”躺在地上的青衣蛇妖挣扎着要起身。泪,冲淡了脸上的血痕。江谢白屈指一弹,青衣蛇妖好似被抽去脊梁骨,颓然昏倒在地上。 “几位,请容妾身,做完最后一件事。此事一了,枚州之祸将平息,世间也将再无江谢白!”说罢,她向嵌在岛心的珍珠小步走去。 几人将询问的眼神投向白钰,却看到他面色凝重。 “先不要动,等一切结束,我再跟你们解释。” 夭夭和云江自然是听白钰的。薛吟霜微微歪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沈悲欢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 江谢白走到岛心,俯下身,双手轻轻地触碰到了那粒珍珠。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天地之间,起风了。 幽咽的哭泣仿佛来自深不可测的九幽冥府。 哭声慢慢多了起来,也变得越来越尖利。到最后完全成了暴戾的嘶吼。 灰色的雾气在江谢白身边凭空浮现,慢慢将整座小岛都吞了进去。幢幢的鬼影在灰雾里若隐若现。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在鬼怪嘶吼的衬托下,女子清丽的歌声显得有些缥缈。 雾气起初只是缓缓飘动,后来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化作了一道上通碧霄,下连九幽的巨大旋风。白钰几人在空中几乎稳不住身形。 “先退!”白钰招呼众人后退了数里,直到脱离了气流的影响范围才停住。 “白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名白衣女子也是蛇妖吗?”薛吟霜好奇地盯着白钰。 白钰叹了口气,开始叙述蛇妖的故事。关于江谢白传授他百世记忆事情,他却本能地不愿说出口。蜃珠之事他也未提,只说是蛇妖的一种神通。 “所以,江谢白其实并没有直接伤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夫君。她也以自己的方式,赎罪了。” 白钰舔了舔嘴唇,他此刻思绪还有点混乱,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但这不妨碍众人感慨。 “阿弥陀佛!” “想不到,堂堂中州祭酒也会因为父母之命而弃恋人不顾!可怜可悲啊!”夭夭的关注点总是与众不同。 “中州祭酒再怎么样,也是人啊……”白钰想到了家里那个老头子。 “她虽没有直接伤人,但诸多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我一路走来饿殍遍地,这些百姓皆由她而死。纵然是她要赎罪,也挽回不了死去百姓的性命!况且,她所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还说不清楚呢!” 白钰朝沈悲欢拱了拱手:“沈兄,小弟愿拿家师名誉作保,蛇……江谢白所言,句句属实。事已至此,当以苍生为重,之后流民安置及回迁之事,还要辛苦墨家的兄弟!” “怎么感觉白公子是在替蛇妖开脱!”薛吟霜心里暗自疑惑,却没有问出口。 “事关苍生,墨门自然义不容辞!”沈悲欢眉头紧锁,他信不过蛇妖,却信得过中州祭酒的关门弟子。 交谈间,小岛方向又起了新变化。 白光如剑般自灰色旋涡中刺出。女子的歌声越来越高亢,鬼怪的嘶吼也愈发急切起来,隔着老远也能听到那令人心悸的磨牙声。 仪式,显然到了关键时候。 “人有所极,同心赋些。 酎饮尽欢,乐先故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歌声戛然而止,随后是一声声泣血般的呼唤。 “江郎!江郎!江郎!” “江郎,你回来了吗!江郎,你在哪!江郎!” “江城!你给我回来啊!回来!” 悲怆的情绪感染了所有人。薛吟霜的眼角已经泛起了泪花,她不由自主地揪住了白钰的衣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云江从怀里摸出一串佛珠,念起了往生咒。 此刻,无关是非功过,无关种族之分,他们为她而悲伤。 灰色旋风被白光刺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终究消散了。女子的呼唤也变得无力起来,嘤嘤啜泣随清风飘来。 “那蛇妖,她成功了吗?”夭夭紧紧掐着白钰的胳膊,指甲几乎刺进了皮肉。 一角白衣从云间落下,落在白钰掌心。白衣之上,是触目惊心的血书。 人间万事总成魔,一念参差奈若何。 无心出岫云逐月,有意随波花满楼。 三千世界尘埃满,十二时光日月磨。 欲知此中真面目,须向人间觅天和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五章、各自西东 “白兄弟,你有何打算?”沈悲欢朝白钰拱了拱手,他要去调集墨门的力量,处理枚州难民回迁之事。 “家师有任务交代在身,小弟须去往广陵城,无法为沈兄分忧了。”白钰回礼,语气中无不遗憾。他对孔林交代的事其实不太上心,他更想和沈悲欢一道,在人间奔走。只是沈悲欢接下来的行动必定是以墨门为中心,他一个外人也不好掺和。 “哦?可是参加陆家的‘吉二零’大会?若无意外,我应该能在大会开始之前赶到广陵城。到时候,少不得要请白兄弟喝上几杯!”沈悲欢哈哈大笑,拍了拍白钰的肩膀。 “对对对,就是这个什么大会,也不知道这陆家家主怎么想出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好生难记!” “哈哈,人之非常者,总归有些奇怪的想法。白兄弟你不也是嘛!”说这话的时候,沈悲欢若有若无地瞥了立在白钰身后的女子。 那是一名神色木讷,但容颜清丽的青衣女子,也是蛇妖江谢白的妹妹——叶忘青。 当日,江谢白引起的阵仗渐渐消散,原本滔天的“洪水”也随之消失,露出了蓊郁的山林。而那小岛,也不过是一座被削平的山峰。 偌大的“岛”中,只剩下了这名被一层光罩护着的女子,珍珠、蛇妖、“招魂”均是消失得毫无踪迹了。 几人原本想废了她法力,令她不能再为恶之后由她自生自灭。白钰却执意要将她带回客栈,还托薛吟霜和夭夭好生照料起来。 之后,青衣蛇妖虽醒转了,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整个人宛如行尸。只有白钰与她说起江谢白记忆中的一些琐事,她的眼睛才会有些神采。 之后几日,得益于白钰坚持不懈的关怀,叶忘青总算肯出来走动了,但是只是跟着白钰,也不愿意说话。 而在沈悲欢看来,白钰似乎是对这蛇妖有了奇怪的想法。他不止一次暗示夭夭和薛吟霜都是更好的选择,可惜白钰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他继承的江谢白记忆中,有许多与小青相处的片段,隐隐间便对她多了几分与其他无关的亲近。 夭夭和薛吟霜倒是不止一次被这位有兄长之风的墨家巨子闹了个大红脸。 “那若有缘,必与沈兄不醉不归!”白钰笑着回答,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一定叫上这位夭夭女侠!薛仙子若有暇,不妨也来走一遭!”沈悲欢一次朝众人拱手,“比丘云江,沈某改日一定登岛拜访诸位大师!” 几人一一回礼,个中寒暄,自不必提。 “那么,诸位,广陵见!” “白兄弟,到时候那储物之物……沈某厚着脸皮也要问你讨一件了!”、 白钰点头:“必定双手奉上!”他这几日又在几人面前演示了一番灵犀佩的功能,并承诺必定给众人人手一件。 沈悲欢哈哈一笑,将野桑弓向空中一抛,野桑发出一身欢快的轻鸣,乌光闪烁间化作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沈悲欢足尖轻点,翻身飞上了鸟背。头也不回地去了。悦耳如琴的鸟鸣渐渐远去。 众人目送沈悲欢远去化作天边一个小黑点了,才收回眼神。 “那么小钰,我也走了!”云江紧紧抓着白钰的手,“记得要来蓝田岛啊!”封魔寺远居海外,极少过问凡俗之事,因此也不在陆家邀请之列。如今他历练日子已经到头,须回寺了。 “我为你送行!”,白钰点点头,摸出了玉箫。 三遍阳关,送走了云江。白钰知道,接下来的那位才是最棘手的。 “叶忘青,这是你姐姐的遗物,你收着吧!”白钰递过一方锦盒,里面是那粒蜃珠。 摇头。 “你若怕睹物思人,我便先替你收着。你想你姐姐了的话随时来取。”白钰将锦盒郑重收好,“今后你又有何打算?” 沉默。 “你姐姐虽将你托付与我,但我并不会限制你自由。你若要跟着我便跟着,若嫌我难看不愿跟着,也由得你。但是,”白钰顿了顿,将一封信和一块令牌塞到叶忘青手中,“你若无处可去,可拿着这封信到中州城朝乾山上,随便逮个人出示一下令牌,让他领你去见孔林祭酒。你将这封信交给他,他会给你一个妥善的安排。” 白钰身后的夭夭皱了皱眉,悄悄并指成剑,朝白钰的扎了一道不轻不重的剑气。 白钰面色不变,继续向叶忘青道:“怎么样?” 或许是白钰的关怀起了作用,叶忘青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想……先在枚州城里,再逛一逛……”枚州城中之人因为“洪水”都逃光了,此刻仍是一座空城,根本没什么好逛的。 “好!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切记不要伤人!否则,你姐姐在天之灵也必不会原谅你!” 说完这些,白钰转身便走。夭夭和薛吟霜快步跟了上去。她们一个笃定要去广陵找妹妹,另一个同白钰一样,也是替师门列会,自然同行。 叶忘青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白钰离去的方向,方才有一句话白钰没有说出口,而是用传音入密告诉了她:“有我在,中州学宫便是你的新家!” 叶忘青低头,一点水痕在手中的信封上洇染开。 “姐姐……你真的不在了么……” “你们说,她一个弱女子,会不会遭人欺负?”高空之中,白钰心绪不定。 “呵——你说的这个弱女子,和我们三人打得有来有回。若说天下有人能欺负她,恐怕也只有你了!”夭夭特意在“你”上加重了语气。 “那就好!”白钰点头,像是听不懂。 “……”夭夭被噎得说不出话。 “白公子可是对她有了念想?”倒是薛吟霜问出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咳咳,薛仙子哪里的话,我只是——”白钰瞥了眼薛吟霜,见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似是随口一问,“我只是见她孤苦无依,感同身受罢了。” “哦?白公子也是有故事的人呢!依吟霜看,此去广陵,时间还算宽裕,不妨在脚下这座柳州城稍事歇息。一来难得下山权作游玩。二来,吟霜想听听白公子的故事呢!”薛吟霜瞥了夭夭一眼,“据说,柳州特产一种蟹酒。乃是以此地特产的九脚蟹的蟹膏酿造而成,端的是鲜甜无比。吟霜早就想尝一尝呢!”不过区区几日相处,她便摸清了夭夭所好。 薛吟霜明显看到夭夭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夭夭,你觉得呢?”白钰征求她的意见,“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既然你二人执意要去,那我便陪你们走上一遭吧!”夭夭语气平淡。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六章、白宫 “嗝——”夭夭打了个重重的饱嗝。 “这陆家家主还真是有心之人!”薛吟霜放下玉箸,摸出一方小帕伸进面纱后,擦了擦唇,“竟能创造出如此多花式的菜色!” 方才三人在城外甫一落地,夭夭闻着味儿就拉着众人摸到这家“白宫”酒楼来了。 此刻,三人在坐在二楼一间雅间里,望着窗外的繁华景象大快朵颐,与小二的交谈中,几人得知这酒楼又是陆家的产业。 “我说薛薛,你戴着面纱吃饭不麻烦吗?”夭夭斜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小肚皮,“小二,再来一坛快乐水!”她在西漠从未吃过如此多的美食,此刻已经顾不上形象了。 薛吟霜摇头:“家师有命!” “你这肚皮!”白钰笑骂,“这菜式虽然又多又有花样,就是这名字未免太俗气了些。” “就如这甜酒,怎么叫快乐水?味道虽然新奇,但也乐不起来呀!” 白钰突然间起了卖弄的心思。 “依我看,这快乐水颜色醇厚如夜,入口有绵密的气泡爆裂,又像漫天星火,叫‘夤夜无月’为佳。无月则星河众嘛。” “而这什么虾,也看不出和皮有什么关系,何故叫皮皮虾?”白钰把虾翻了个个儿,让它肚皮朝上,“我观这种虾腹间有红线,如美人朱唇,不如叫点绛唇。” …… 夭夭百无聊赖地修着指甲。薛吟霜托着下巴,看似听得认真,一双凤眸却不住地撇着窗外。只有白钰在慷慨激昂。 “而且这碟普普通通的茴香豆,怎么也起了个‘孔乙己’的怪名字,难不成是个地名?”白钰挠了挠下巴,“待我把小二叫上来问一问!” 白钰扯了扯手边的红绳,不一会便有人蹬蹬蹬跑了上来,只是不是小二,而是那又黑又瘦的掌柜。 “几位,有何吩咐?可是要结账?”掌柜躬身含笑。这几人看着斯文,胃口倒是不小,这一顿抵得上平日半日的业绩,他自然要亲自相迎。 “一共一千五百一十四两,您给一千五百两即可!” 白钰的笑僵在了脸上,什么“孔乙己”转眼被抛到脑后。他前几日散尽钱财救济难民,身上不过几张小额的交子,原本以为足够,谁知这看似普通的一顿饭,竟然要花去普通人家数年的花销! 嗯,想想那一杯千金的“一杯海”,好像也不是那么贵。 “公子可是觉得贵了?您可别看这菜看着普通,里头门道多着呢!比如这皮皮虾,都是昨天傍晚刚从东海里捞出来,托那些修行法术的修道者御剑连夜运过来的。要不哪能有那么新鲜!请那些修道者出手可不便宜,这皮皮虾啊,一只要五两!还有这脚盆鸡,可是吃精肉长大的,一只脚盆鸡从小到大,要吃半只山猪的分量!您这三只脚盆鸡,三百两不过分吧!”这名为奥观海的掌柜指着指着那只被白钰叫做“凤求凰”的脚盆鸡,说得唾沫横飞。 白钰只想哭,他悄咪咪探查了一下,灵犀佩里还剩下三百十五两。 薛吟霜注意到了异样,她虽心神飘忽,但大概还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招呼掌柜一声:“白公子是不是出门匆忙,忘了带荷包?不如今日就由吟霜做东吧!白公子,下回出门可要仔细些!” 掌柜的心思飞快,原本看白钰脸色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此刻听闻薛吟霜所言,不由得暗赞一声,好一个玲珑的人儿,不动声色就给了少年一个台阶! 只是…… “这位仙子,一共是一千五百两。”掌柜笑容不变。 薛吟霜在袖子里摸索的手也僵住了。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夭夭:“吨吨吨吨吨吨——嗝——” “怎么了,仙子也忘记带荷包了吗?”良久,掌柜的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几个衣冠楚楚的人要吃霸王餐? “不知几位家住何处?若是几位……咳咳——小店可差人去取来。” “掌柜的,你这名字可有什么寓意?奥观海?”夭夭拿袖口擦了擦嘴,随意地问道。 一听夭夭这话,掌柜的就忍不住倒起了苦水。 他们这“白宫”酒楼,是陆家家主亲自督办的产业。其中每个人的名字都是陆家家主重新起的,只要还想在陆家干,就不得改名。当年陆家家主朱洛洛一看到这掌柜,便笑出了声,还拍了拍他肩膀说什么“观海听涛”,什么“八马”之类的。于是这掌柜的便家主起了个“奥观海”的名字。 不过他这名字还算过得去。要知道陆家家主给那账房掌笔起的名儿叫“特没谱”,比奥观海可难听多了,也不知道家主怎么想的。 看着掌柜喋喋不休的倒霉样,夭夭哈哈大笑:“这陆家家主可真有趣儿!掌柜的,再来一坛快乐水,你再给我说道说道你们家主的趣事儿!” 陆家产业千万,工人无数,可没人敢编排家主。难得有个人愿意听他诉苦,他自然乐意倾诉。掌柜的答应一声,退出去了。 夭夭眼见掌柜合上门,一个箭步拉着薛吟霜和白钰就要往窗外跳。 “快走!” “做什么?”薛吟霜和白钰异口同声。 “跑啊!难道你俩有银子?” “不能跑!”白钰不愿。他自幼受孔林熏陶,极为爱惜羽毛,不肯做这等事。 “改日有了钱再来还便是!”夭夭倒是极为变通。 “要走快走,掌柜的上来了!”夭夭耳朵一竖。 “你有多少?”白钰不理会夭夭,转向薛吟霜“我有三百多两!” “我还剩七百两。”北极广寒学宫不比中州学宫家大业大,但薛吟霜清心寡欲,也攒下不少体己钱。再加上师门给的经费,本来下山走一趟是绰绰有余的,谁料全折在了这顿饭上! 那么还差五百两! 白钰咬牙,他倒是还有办法,只是…… 焦灼间,掌柜单手推门而入。 “仙子,您要的快乐水!” 白钰瞥了眼薛吟霜,她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女孩子家到底脸皮薄,还是我来吧! “奥掌柜!”白钰朝奥观海一拱手,“实不相瞒,我们几人初到柳州城,人生地不熟,只道柳州和我们乡下小地方一样。故而没有带够盘缠。” 掌柜的一愣,他先前看几人神色有些不对劲,方才下去的时候还知会了小厮一声,没想到白钰就这么说出来了。 白钰从袖子里抽出他那只玉箫:“这只玉箫乃蓝田玉琢磨而成,也值几两银。不如以此玉箫权作抵押,待我日后回乡取来訾银,定会来赎回。” “奥掌柜,如此可好?” 这支玉箫,乃孔林亲手雕琢而成,若有其他办法,他也不会舍得拿出来。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七章、罗生百戏 掌柜的瞥了一眼那玉箫,以他眼里,哪能看不出这玉箫价值!别说是几两,就是几千上万两都有大把富豪争着收购。能随手摸出如此贵重的玉箫的,又岂能是寻常人家!掌柜盘算间,心中有了定计,随即对几人一一见礼。 “我观各位谈吐,气质皆是不凡,想来定不会做言而无信之举。若公子所言属实,奥某可以为各位作保,先赊下这笔。待诸位日后有暇再差人送来便是!抵押之物倒也不必了,只需附上半分的利息即可!” “奥掌柜此话当真!”白钰大喜,若能不押出玉箫自然是最好的,至于这钱嘛,总有办法的!夭夭和薛吟霜也是眼睛一亮。 “生意人,说一不二!”奥观海捻须微笑,他自有考量。 这几人器宇轩昂,定是人中之杰。要打听他们的住处、家世对陆家来说也不会很难。而能得到几人的善意,也算是一种人脉的积累。而区区千两不过半日的流水,能交好几位人杰,对财大气粗的陆家来说也算划得来。 “吟霜谢过奥掌柜!”薛吟霜轻施一礼。 夭夭也抱了抱拳。中州繁华之地,在礼仪人情上到底比弱肉强食的西漠好多了。 奥观海摆摆手:“谢倒不必。奥某此举,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也算是请求吧!若是几位暂时不方便回乡,奥某这或许有个好去处!” “奥掌柜,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这位公子将玉箫贴身收藏,箫艺想来不错!”奥观海盯着那只玉箫,眼里竟露出了些许火热之色。 “这快乐水初尝甘爽,喝多了发腻。还是酒好喝!”夭夭将最后一口快乐水灌进嗓子,咂了咂嘴。 白钰苦笑:“七十两一坛啊!你两口就没了!” “本姑娘给你打个欠条!”这话夭夭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堂堂中州祭酒得意门生,竟然要去戏团做一个伶人!吟霜还真有些期待呢!”薛吟霜性子本十分冷淡,极少开口。她其实并非不愿说话,只是不会说话。这几日与同龄人相处久了,也学会了调笑。 薛吟霜口中的戏团,就是奥观海说的“好去处”——罗生百戏,神州东南一带最有名的戏团之一。 据奥观海介绍,这罗生百戏主要在广陵一带活动,极少外出汇演。这一次主要是为了安抚枚州流民,才来到枚州隔壁的柳州举行义演。演出的剧目中,包括一出有陆家家主亲自撰写的折子戏——《梁祝》。据说,看过的人没有一个不抹眼泪的。 而且这是《梁祝》第一次在广陵之外的地方演出,主演旦角儿的还是罗生百戏的当家花旦“芍药”。 说起“芍药”,奥观海掌柜又是一阵喋喋不休。这罗生百戏在没有芍药之前,虽说有名,但也仅限于圈子内部。而自从几年前芍药开始在罗生百戏里唱戏,好家伙,罗生百戏的名头一下子从广陵传遍了整个神州!上至学宫名宿、文人雅士,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一不对芍药姑娘推崇备至。连一些“圈外人”,原本对戏剧不感兴趣的人,在芍药的引导下也开始听戏了。 但凡有芍药出场的戏,无一不是一票难求! 可以说,没有芍药,就没有罗生百戏的今天! 这奥观海奥掌柜,就是罗生百戏和芍药的忠实拥趸,不止一次特地前往广陵听戏。这次罗生百戏来到了他的地盘,他更是岂有错过之理! 只是好巧不巧,《梁祝》配乐里极为重要的箫客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回广陵养病去了。 若没了这箫声,《梁祝》的演出效果便要大打折扣。因此罗生百戏在柳州城中贴出告示,寻找善箫者。若这几日找不到,罗生百戏也只能带着遗憾离开柳州,回广陵为陆家家主即将举行的峰会去表演了。 以罗生百戏的一贯作风,是宁可不演出,也不愿意演一场有瑕疵的戏。 本来按理,偌大的柳州城善箫者不少,但罗生百戏的要求分外苛刻,竟无一人满足他们的要求。 奥观海的请求,便是让白钰去罗生百戏试上一试,成与不成,皆是人情。奥观海其实明白,让这么一个高门子弟去从事这种低贱的行当着实有些折辱对方了。但他实在对这《梁祝》渴求得紧,哪怕冒着得罪几人的风险,他也要试一试! 看着奥观海灼热的眼神,再加上吃人嘴短,白钰只能答应。 此刻,他们三人正由一个小厮领着,往罗生百戏歇脚的客栈走去。 “几位,就是这里了!”小厮躬身,“几位请自便,小的回去复命去了!” “嗯?同福客栈?” 白钰几人向客栈小二禀明了来意。很快,一个年轻人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那年轻人身量颀长清瘦,白面丹唇,眉目间有神采飞扬。 那年轻人上下打量了几人一番,眼神在夭夭面容上一顿,看见白钰后眉头又微不可查地一皱。但他还是拱手抱拳,极为客气地说:“小生李北枝,主管罗生百戏的一些零碎活计儿。几位便是来应聘罗生百戏箫客的么?不知是哪位高才?还是说几位都是来应聘的?” 白钰正仔细打量这年轻人,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翻阅了江谢白百世记忆后,他为人处世也有了一些变化。 白钰拱手回礼:“某不才白钰,闻贵团大名已久,今日得知贵团缺箫客,特来一试。” 李北枝点点头:“白公子言重。咱们话事人此刻正在排戏,还请稍等片刻。不如趁这段时间,让小弟先见识见识公子的手艺?不知白公子可带了箫来?” “就在这?此地?”夭夭忍不住叫了出来。他们现在还在客栈楼下的大厅里,人声嘈杂,沸反盈天。他们远道而来,李北枝却丝毫没有招待他们的意思,连请座都没有。这无论在西漠还是中州都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也无怪李北枝,前几日来应聘的人数不胜数,搞得他焦头烂额。而其中大多数人连箫都吹不响!他们只是抱着能近距离看上芍药姑娘一面的想法来凑凑热闹罢了。 李北枝心中便将白钰当成了逐香的狂蜂浪蝶。 “男人啊!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他不由得为那个红衣女子暗自叹息,“哪像自己,为了芍药姑娘甘心来到这下三滥的地方!” “李兄说在此地,便在此地!”白钰笑着允诺,“不知可有曲目?” 李北枝摆摆手:“白兄,吹你最擅长的曲子便是!”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八章、芍药 白钰略一思索,便摸出玉箫,阖目吹奏起来。 箫声响起的刹那,吵闹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高谈阔论、行令划拳的人停了下来,酩酊大醉的人醒了过来,埋头大吃的人抬起了头,行色匆匆的人停下了脚步。 箫声肃杀清冽,如刀光剑影。 夭夭眉间一挑,这是那夜在月下她以短笛吹奏的无名曲。 才吹了一次,他便记住了么?夭夭在佩服之余,又多了些莫名的感动。 当一个人不经意的举动被另一个人牢记在心,她,怎能不感动? 薛吟霜盯着白钰,大眼忽闪。她原本只觉得这个男子虽有些本事,但行为举止十分轻佻莽撞。如今看他闭目吹箫,气质深邃内敛,如汪洋无际,她不由得对白钰刮目相看。 箫声由高亢转向呜咽,这是无名曲的第二段。大厅之中,有人潸然泪下。他们仿佛看到了在江湖之中摸爬滚打的自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大厅里鸦雀无声。酸甜苦辣,在人心头翻滚。 白钰长出一气,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学宫里诸位夫子、孔武、孔雀儿还有凤仪和孔林的面孔一一浮现。 “啪,啪,啪——”良久,李北枝抚掌大笑,“是李某低看公子了,先给公子赔个不是!” 白钰是他目前为止见过箫艺最精湛的箫客,甚至比起那个感染风寒回乡的老箫客来也不遑多让。 “哼,起码有七处错误!”夭夭无情地拆台,这曲子她再熟不过,自然有发言权。 “哦?这位姑娘也懂音律?等见到我家话事人,不妨坐下了好好探讨。小生这就去禀报——” “不用了,直接带他们去城外!”一个细软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大厅里骚动起来。 “啊!是芍药仙子的声音!” “哇!第一次离芍药姑娘那么近!” “芍药仙子,给我签个名吧!” 闹哄哄的声音中,一个穿着旦角戏服的女子款款走下,脸上是还未卸去的妆容。 芍药安抚住众人,小步走到白钰面前三步处,盈盈的施了个礼,姿势柔软地像水波里荡漾的水草。 “公子箫艺之高,乃芍药生平仅见,用于《梁祝》一剧实在是绰绰有余。只是凡要在罗生百戏剧目中出场的,都要经过团里一位老前辈点头。这位前辈脾气古怪,从不肯在城里过夜,所以还要麻烦公子随芍药移步城外。” 芍药削肩细腰,长挑身材,到白钰鼻尖处。此刻,芍药妆若桃花,丹唇开合,修眉微挑、俊眼流光,精致得好似非人间所有。 一缕幽幽的檀木香味在鼻尖缭绕,白钰偏过眼光不敢去看,只是答应一声。 “二位姑娘可在此歇息一番。”李北枝朝夭夭和薛吟霜一抱拳,“请随我来。” 摆明了不让她二人一起前往,或许是那位前辈有什么怪癖吧! “那位前辈,姓虢,世人都称他为‘虢公瞽’。”嘚嘚的马蹄声声中,芍药向白钰解释道。幽暗的车厢里,只有她和白钰二人。为了不让气氛显得奇怪,她主动开口。 “哦?难不成这位前辈是位盲人?”白钰好奇道,一般人不会将“瞽”字用在名字中。 “不错!”芍药叹了口气,“不过虢先生的眼睛是自己刺瞎的。” 白钰一惊:“好端端的眼睛刺瞎做什么!” “他说眼睛瞎了,耳朵就灵了,听起曲儿来才更分明些!” 白钰不由得对这位虢公瞽虢先生肃然起敬。不管在什么时候,忠于一项事业并愿意为之牺牲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思索间,马车猛地一震,随即停住了。轿外传来车夫的叫声:“芍药,到了!” 白钰掀帘出轿,这里城外小溪边的一处竹林。竹林中掩映着一座草庐。草庐中,隐隐有歌声传来。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 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歌声清亮飘逸,响遏行云,白钰听得不由得痴了。 “芍药,是你来了么?把你身边那位公子请过来吧!”一个身体健硕的老人拄着拐杖从茅屋里迈了出来。 白钰走后,李北枝将夭夭二人请到一间厢房后便告退了。临走时,他又是深深看了夭夭一眼。 “这臭东西,自己跟着人姑娘跑了,留我们俩在这里看人白眼!”夭夭忍不住跺了跺脚。 “那李公子看你的眼神可不是什么白眼!”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爹除外!” “桃桃,说说你家里事情吧!”薛吟霜和花桃夭的关系,远比白钰想象得好得多,私下里连互相之间的称呼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啊!倒是你,霜霜,说说你家里事吧!” 薛吟霜摇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 “……” “我们还是一起骂男人吧!” “咳咳——”薛吟霜险些被水呛到,她拢了拢鬓角碎发,正色道,“桃桃,你有没有觉得,你跟那芍药姑娘,眉眼之间倒有五六分相似?” 夭夭闻言,从窗棂上跳下,拍了拍手:“我?我有那么漂亮吗?那芍药姑娘娇滴滴的,一阵风就能吹到似的。我见了都忍不住要把她搂在怀里疼爱一番,别说那个花心大萝卜了!” “白公子有时候行事确实有些鲁莽了!”薛吟霜点点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等等,你说——白公子花心?” “是啊,他在学宫里有一个小师妹,之前还和那个蛇妖不清不楚的。而且我看他啊,对你还有不轨之心呢!这又和什么芍药姑娘搭上了!” 薛吟霜听到夭夭说到自己,心中不由得一跳,脑海里浮现出白钰一路上的卖弄和献殷勤。 “我看得出来,白公子对那蛇妖叶忘青并无其他想法。”薛吟霜摇摇头,“倒是那个小师妹,我好奇得很!桃桃,你好像知道不少,给我说说呗!” 八卦,总是最能引起女人共鸣的东西。 夭夭拉过椅子在薛吟霜身边坐下,倒了杯水,一脸兴奋地讲了起来。 只是,语气中怎么有点哀怨呢? “我跟你讲,那死鬼……” “还有还有,那个大萝卜……” 薛吟霜美目眨也不眨地听着,就差拿个小本本记下来了。 “阿嚏——” 白钰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他暗自责怪自己,怎么能在长辈面前如此失礼。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三十九章、虢公瞽 白钰正要拱手表示歉意,却被虢公瞽的拐杖挡住了。 “白小友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还是尽快开始吧!呵呵,能得到芍药认可的箫客,老夫也很期待呢!” 方才虢公瞽能从呼吸、脚步等细节判断出芍药身边有一个年轻男子已经让他十分惊讶,此刻他又精准地预判了白钰的动作,白钰忍不住怀疑这位老先生是不是真盲了。 收起这些凌乱的念头,他摸出玉箫,悠扬的笛声在林中回荡,惊散了一群雀儿。 良久,曲罢。 芍药听得如痴如醉,如经历了一场缠绵悱恻的生死之恋,看向白钰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光彩。如果说方才那曲无名曲是以音律动人,那么现在这首曲儿则以饱满的情感催人泪下。 芍药还沉醉在余音之中无法自拔猛然间却瞥见虢公瞽的面色沉静,毫无波动,不由得心里一紧。 白钰紧紧抓着玉箫,掌心湿漉漉的。他有心显露本事,吹的是孟夫子教他的曲子中最难的一首——《凤求凰》。但,眼前这老者似乎不为所动。 “呵呵,这曲儿是孟尝教你的吧!”良久,虢公瞽才悠悠开口,“他教得不错。你的《凤求凰》已有七分真意。” 白钰大惊,孟尝正是学宫孟夫子的真名,竟如此凑巧还能碰到孟夫子的熟人不成。仔细一想他也释然了。任何一道,山高峰不见。偌大神州能在音律一道上和孟夫子相提并论的人怕是不多,他们之间互相认识也不奇怪。 只听虢公瞽又徐徐开口:“可惜,少了三分神韵。” 他随手扯下一片竹叶,夹在大拇指中间吹奏起来,也正是《凤求凰》!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一时之间,偌大的竹林里,只有悱恻的笛声,和风儿的叹息,竹叶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白钰才回过神来,他揉了揉酸胀的脖颈,虢公瞽已不见踪影。 呼啦啦——这个动作仿佛在热油里滴下了一滴水珠。 白钰这才发现周围的枝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雀儿,连坚韧的竹枝也被压弯了。 呼啦啦——众鸟雀如梦初醒,四散飞去。 芍药也回过神来,她四处寻找老人的身影,发现他已在不远处的溪边垂纶长川。 “老师——”芍药快步上前。 “就他吧!我倒要看看孟尝这几年有什么长进!”老人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示意芍药敛声,“别惊了我的鱼儿!” “那老师,我就先带白公子回去了!过几日再带他来请教老师!”芍药朝老人的背景恭敬地施了一礼,“老师若是缺点什么,届时我一并带过来!” “哈哈,上钩了!”老人举起钓竿,对芍药的言语恍若未闻。 马蹄声载着二人离去,远远又有歌声传来。 “虢前辈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白钰赞叹,从那歌声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杳然的道韵。 “老师脾气太多古怪,得罪了不少人。连当时陆家家家主寿宴请老师出席,他也不去,他说陆家家让他唱的曲儿太过俗气。”芍药摇摇头,不置可否,“白公子若是方便的话,这几日便在同福客栈住下吧,排练起来也方便一些。最多再有七日,我们便要结束在柳州的汇演了。而五日之内,白公子必须熟练掌握《梁祝》的各个曲目!我先告诉你一些关于戏剧的常识” 白钰点点头:“芍药姑娘可有曲谱?” “吱呀——”门打开的刹那,夭夭一个后空翻跳到了床上假寐起来,薛吟霜则是闪电般捉起桌上的书仔细翻阅起来。 两人齐齐望向来者,正是白钰。 “白公子回来了?情况如何?”薛吟霜放下书,开口问道。 “恐怕我们要在这里耽搁几日了。” “这么说,白公子真的要为这罗生百戏配乐了?”薛吟霜强忍着笑意。 “是啊,”白钰摇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报酬怎么说?”夭夭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说是一场演出四两,包吃包住!”这个收入也不算低了。 出门在外,方知生活不易啊!白钰头都要摇掉了。 “这么说,白公子至少要演一百二十五场,才能还清奥掌柜的那笔帐!” “走一步算一步吧!先到广陵,大会之后我再想办法!” 他说的办法,自然是去蓝田岛挖几块石头来!只是下次去蓝田岛不知要什么时候,他不想欠人太多、太久,有其他办法的话这笔帐还是尽早解决得好! “你们休息吧,我先去排练!”白钰摇着头又走了,临走之时,他瞥见薛吟霜桌子上的书。 嗯?这字怎么是倒着的? 门合上的刹那,两个脑袋又凑到了一起。 “桃桃你刚刚说到哪了?” “说到那个孔雀儿和孔武,还有那个大萝卜他们仨一起……” “啊!怎么会这样!” …… “啪嗒!”孔雀儿的额头重重地撞在课桌上,她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四周传来的哄笑声让她有些脸红。 “孔雀儿又睡着了啊!” “刚刚还说要好好学习呢!” “她就是仗着白钰喜欢!谁不知道白钰将来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祭酒!” “肃静!”姜夫子重重地敲了敲戒尺。 “哼,我要是认真起来我自己都怕!”孔雀儿暗自较劲,翻开桌子上的书看了起来。 “嗯,夫子在讲《阳货》篇,是在第……诶!拿错书了!”孔雀儿拍了拍脑袋,“要是小钰在就好了!” 平日里凡是有关孔雀儿学业的事情都是白钰一手包办,白钰不在的这段日子,孔雀儿已经不是第一次搞这种乌龙了。而且白钰在的话,可以睡在他怀里,可舒服了…… 不知道小钰现在在做什么呢?想到白钰,孔雀儿又托着腮帮子魂飞天外起来。 “嗯?” 一本书从旁边推了过来,抵住了她的手肘。孔雀儿扭过头,正好对上金戊子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呐,书给你!” 孔雀儿又好气又好笑。按理说戊子年生,属霹雳火,这金戊子的性子应该是刚猛霸道,一往无前才对,谁知偏偏生了这么个懦弱的性格。 热脸贴上来,怎么也不该用冷屁股去对付。 “我不用,你看吧,谢谢你!”孔雀儿摇摇头,她不如趁机想想以后和白钰的孩子该叫什么。 “我……我都已经背下来了……” “吧嗒——”众弟子齐齐回头,孔雀儿的头又撞在了桌子上。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十章、风波 为了方便排练和演出,罗生百戏在城中离客栈不远处租了一块场地。白钰到时,众人已经到齐,先排练开了。白钰发现只有芍药一人穿了戏服并化了妆。而众人并没有注意到白钰的到来,只有李北枝朝他瞥了一眼,他正是小生梁山伯的扮演者。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一曲终了,白钰不由自主地抚掌叫好。他在路途上大致翻了翻《梁祝》的剧本,只觉得不错。如今听到词儿被芍药细软的声音唱出来才发觉出其中真正的妙处。 众人这才这注意到白钰。 “白公子,你来得正好,下一折戏可离不开你!”芍药走到白钰面前轻施一礼。 “诶——芍药你别急嘛,先给白公子介绍介绍我们才是。”李北枝遥遥拱手,“白公子,我们方才见过的,但还是正是介绍一下为好!在下李北枝,河州学宫李夫子辉夜之孙,家兄李南燕乃陆家酒堂中的一个话事人!”说话时李北枝悄悄瞥了眼白钰的神色,见他虽然客气,但并无震惊之色,不禁有些受挫。 白钰也朝众人遥遥作揖:“诸位,在下白钰!初来乍到,一头雾水,日后还请诸位多关照关照!” “可是——”芍药犹豫一番,“好吧,那大家就说一下吧,尽量快些,排练的时间不多了!白公子,妾身芍药,在团里唱旦角儿,也作坤生和琵琶。” “我是柳拜!敲锣打鼓的!我看你顺眼!”一个精瘦的赤膊汉子把鼓槌夹在咯吱窝下,也拱了拱手,“这是我妹妹!”他指了指翘着腿坐在边上照镜子的少妇。 “咯咯咯,奴家柳万枝,是唱旦角儿的!白公子好生俊俏,不知可有良配?”少妇丢下镜子扭动着腰肢走到白钰面前,将手里的绢儿轻轻在白钰脸上撩拨了一下,“依公子看,奴家怎么样?” 白钰一脸尴尬地望向芍药。 “万枝,别闹!”芍药轻喝一声。 随后半个时辰,小几十人的团队一一作了自我介绍。 排在最后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我叫……他们都叫我小毛头,在团里打杂的!”小毛头穿着马褂,个子细瘦,只有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白钰。 白钰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呵呵,小家伙!你爹娘呢,怎么让你一个人来这里?” “死了!”男孩脆生生的回答让白钰微微一愣。小毛头又转身,指头对众人一一指过,“他们的爹娘也都死了!” 李北枝在心里暗骂一声,正要解释。只听得芍药道:“我们戏团除了北枝之外,都是由老师抚养长大的孤儿,我们的本事,也都是老师教的。戏团也是老师组织起来,让我们有口饭吃的。” “是啊,要是没有师傅,咱家怕是已经投胎好几轮了!”一个窄眼汉子笑道,他叫仲春,是吹唢呐的。 白钰心中对那位虢公瞽的敬意又深了几分。 “好了,事不宜迟,开始排练吧!白公子,你照着谱子吹便是,若有不对的地方,排练结束我自会告诉你!” 白钰点头应允。 真正参与其中,白钰才发觉这个戏团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无需指挥,整个旋律却有条不紊,而且曲调的起承转合,自然就能落到演员的每一个动作节点上。其专业程度比之学宫专门研究音律的弟子也不遑多让。白钰有些沉浸到这份“工作”里去了。 只是,有些人的表现无法让他满意。 箫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神齐齐望向白钰。这正是高潮片段,由箫声独奏。接下来祝英台就告诉梁山伯她是女儿身了。 “怎么了,白兄?”李北枝的语气里仍是那种见外的客气,只是带上了一丝愠怒。 “李兄!”白钰点点头,“方才芍药姑娘说,曲调的节奏要和你的动作相配合。我这里的箫谱显示,刚刚那一段有四个重音,可是你的水袖只抖了三下,不知是我这谱子错了,还是你的动作错了?” 李北枝微微一怔,随即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这一场演出乃是给平头百姓看的,又不是广陵城中的那些显贵名流。他们不懂的,白兄何必小题大做!”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皱起了眉头。无他,他们都自认是李北枝口中的平头百姓。 白钰也微微皱眉,这般马虎的态度若在中州学宫是要吃戒尺的。但这里并非学宫,自己于罗生百戏也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还是不要硬气了。只是他多少有点“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恶心感。他点点头,坐下了。 倒是芍药站了出来,声音细软而倔强:“北枝,白公子指出你的毛病为的是你好!你这敷衍的劲儿若不改,罗生百戏的名头迟早被你搞砸!” 似乎,这李北枝不是第一次犯错,还屡教不改的样子。 “我改,我改就是了!白兄,那一段我们再来一次吧!”李北枝盯着芍药看了好一会儿,才扭头对白钰笑脸道。眼中那恼羞成怒的情绪,却完完全全落在白钰眼中。 李北枝其实也是第一次演这《梁祝》,在广陵的时候,都是由坤生唱的梁山伯。李辉夜于虢公瞽有恩,李辉夜又对这唯一的孙儿颇为疼爱。再加上罗生百戏本就缺生角儿,虢公瞽便有心培养李北枝,让他在不太重要的场子上先练练本事。所以这次柳州之行,梁山伯的角儿才落到李北枝头上。 白钰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只是对这戏喜欢得紧,想把它练得尽善尽美罢了。翻阅过江谢白百世记忆之后,白钰对人情世故已经有了全新的认识。若在之前,他说不定会一杠到底。但现在,他不想平白惹他人、惹自己不愉 接下来白钰抱着滥竽充数的心态,按着曲谱一板一眼地吹着,完全没了先前那种饱满的劲头。 芍药似乎发现了什么,时不时停下来揪李北枝的毛病,一会儿脚步错了,一会儿唱白少了个尾音。她和李北枝说话的时候,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撇向白钰。 起初李北枝还嬉皮笑脸地答应,越到后来他的脸色便越难看。当芍药第十三次指出他的错误时,他终于忍不住了。这次是他的唱词儿背错了。 “芍药,你什么意思,为了一个新人挑我的刺儿吗?”李北枝一摔手里折扇,指着白钰鼻尖,眼睛却是牢牢盯着芍药。 他以学宫夫子之孙的尊贵身份,而愿意来戏团做一个低贱的伶人,有大半是为了芍药。他本以为以他的身份和才华要折服一个戏子不过是小菜一碟,最不济多花几年。可是如今,芍药的言行让他有了一丝丝危机感。 “难道你犯的错是假的么?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为了谁,硬要有,也是为了你!”芍药与李北枝对视,眼光清亮,毫不退缩。 “向白公子道歉!立刻!” “呵!为了我?为了我就是一次次削我脸皮?这小白脸对你下了什么咒,啊?这戏我演不了,你们让行的——嘶——” 白钰挥动玉箫,在李北枝指着他的指节处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让人指着鼻子! “李兄关节僵硬,怕是得了风湿,正巧小弟家传秘术,可以敲击之法祛风除寒。不知李兄感觉如何,若觉得有用,小弟可以多来几下!”白钰眼神冰冷,嘴上却是慢悠悠地说道。 他方才被李北枝指着鼻子的时候,左肩一热,一股无名火起,几乎就要从灵犀佩里召唤出风华斩了此人,默念了好几遍江月教他的清心咒才止住火气。 李北枝捂着手指连退几步,满脸难以置信之色,话也说不利索了:“你打我?你竟敢打我?我爷爷都没打过我!很好!很好!你已经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芍药呵斥一声:“说什么浑话!白公子是在替你祛风除寒!”这件事闹大了不好,李北枝虽说与戏团格格不入,但他的家世还是能被戏团带来些麻烦的。 “是啊!白公子一片好心,北枝,你可不要不领情啊!”李北枝身后,那窄眼汉子仲春叫了一声,悄悄给白钰比了个大拇指。 “北枝,你看起来好像蛮舒服的嘛!白公子,不如今晚你也来给奴家祛祛风吧!”柳万枝咯咯地笑了。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十一章、缘起性空 白钰有些意外,这些人竟然都选择为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站台,而不是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李北枝。看来这李北枝在戏团内颇不得人心啊! “你们,都很好!”李北枝摔门而去,众人也没了排练的兴致,纷纷围在白钰边上。 “在下惭愧,惹得诸位不快。”白钰一脸歉意地朝众人一一拱手,“白某这就离开!” “别呀,白公子!这李北枝我们也看不惯他,一天到晚拿鼻孔看人!”柳拜鼓槌挽了个鼓花,极为解气的样子。 “白公子,你就舍得奴家么?”柳万枝伸手要摸白钰的脸蛋,被柳拜挡了回去,“那李北枝三番四次想碰奴家,奴家可都没答应呢!为的就是留这清白之身……” “还有这种事!”柳拜将鼓槌往地上重重一砸,“我去找他算账!” 众人心里虽然吃惊,但也不会由柳拜去,好言相劝良久,总算将他拦住了。 “芍药,你跟老师禀告一下”柳拜余怒未消,“这罗生百戏,有李北枝没我,有我就没他!” “我也不喜欢他。”小毛头扁了扁嘴,“他一直让我去偷芍药姐姐的衣服。我不去,他就骂我!他还给了我一些银两让我不要说出去,还说我说出去的话就让我好看!不过他的银两我一分都没花!” 众人大惊失色,他们原本以为李北枝只是有些纨绔气,没想到竟然做出过这等卑劣之事。 芍药妆容浓厚,看不出脸色,但脖颈处已是蒙上了一层粉晕,显然是羞怒至极。 她点点头:“我自会禀明老师!白公子,你就留下吧,罗生百戏不是不讲理的地方!” 众人纷纷赞同。 “是啊,我感觉白公子比那家伙好说话多了!”一个脸生黑痣的中年丑妇咧嘴笑道。她叫杜鹃,是弹中阮和月琴的。 “白公子今天刚刚拿到箫谱,就能吹得这么流利!这等天才,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仲春笑道。他以唢呐为主,会一些笛子,对箫管也有所了解,知道这曲子的难处。 “我看白公子演梁山伯也蛮好的嘛!这样的梁山伯和咱们的芍药站在一起才像一对儿!”杜鹃仔细打量了白钰一番,“啧啧!我原以为李北枝那身皮囊已算不错了,谁知跟白公子一比,简直称得上是猥琐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白公子,你要是来咱们罗生百戏演小生,嘿,一定能大红大紫呢!” “白公子这身量,若是演个乾旦,说不定比奴家还好看呢!” “诶,哪能啊!白公子就该演生角儿,跟咱们芍药,一对儿!” 芍药低眉垂眼,不敢看白钰,老半天才缓过气儿:“不知白公子意下如何?” 她偷偷瞥了眼白钰:“眼下李北枝此人是要不得了。若是白公子愿意演一出梁山伯,那芍药这几日便亲自教授。练得好便演一出,练不好便不演了!” “啊?这……”众人的热情让白钰有些感动,但真要让他抛头露面做一个戏子,他还是有些抗拒,“那箫声怎么办?” “若白公子愿意留下来,我就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要把这曲儿练会!”仲春搔了搔脑袋。 “哟——你难得硬一回嘛!”柳万枝咯咯一笑,众人也都莞尔。 看着众人希冀的眼神,白钰胸中不由地一股热流涌动。 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芍药的一句话。 “唱角儿的,要比配乐的多拿一两银!” “好,那就拜托各位了!”白钰拱拱手。 “哈哈哈,这才对嘛!”众人大笑。 白钰心里明白,众人之所以对他如此热情,多半还是因为将对李北枝的厌恶转化成了对他的好感,再加上他出众的箫艺和皮囊罢了。这好感来得快,去得多半也快。 只是,众人以拳拳报我,安能馈之淡淡?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大家吃饭去吧!”芍药擦了擦汗,招呼众人散了,“白公子!” 白钰闻言,原本紧绷着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下来。他锤了锤酸胀的腰骨,这戏曲之道看似浅薄,上起手来才知道亦是博大精深。 “白公子真乃神人也!”芍药由衷地赞叹。白钰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胜在一教就会,相同的错误绝不会犯第二遍。而且才半下午时间,他已经能将上万言的词儿记得七七八八了,单这份记忆力,就足够惊人。 “是芍药姑娘教得好!”白钰摇摇头。在他看来,世上大部分事情,只要有人教,都是不难的。怎么说就这么做嘛! “还有,芍药,我以后便和大家一样称呼你芍药了!你也不用叫我什么白公子了,叫我白钰或者小钰即可!” “好!白……钰!你晚饭后若有暇可来我房里,我再给你讲些窍门儿。” “那就多谢芍药了!”白钰拱手称谢。此刻的他已放下身份之见,决定全心全力演好这梁山伯。红尘炼心,当品世间百味。 “吟霜,夭夭,你们做何打算?是先去广陵还是——” “怎么说也要把你演的梁山伯看完再走!”薛吟霜忍笑,白钰可是中州祭酒的弟子啊,还真……没有架子啊! “这么说……你又和人芍药姑娘——”夭夭扁扁嘴。 “哪里的话!她只是指点我而已!”白钰不满,夭夭总喜欢把自己和其他女子扯在一块。 夭夭嗤笑一声,从窗里翻出去喝酒看月亮了。 “依吟霜看,白公子既道心未立,那么体验一些红尘之事也非不可。只是——”薛吟霜顿了顿,“切莫沉沦。” “道心啊道心!”白钰长叹,他下山本是为了立心,可经历得越多,他的道就越来越模糊。 “笃笃笃——” “是白公子吗?请进来吧!” 白钰推门而入,芍药已卸去妆容,穿着一袭素跑,坐在一张矮几边,摆弄着什么。 “白——白钰,你等一下,待我点完这道香。” 白钰倚在床沿,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芍药的一连串动作。 她先是从一块香木上刮下一些细细的粉末,将它们研磨得极细后倒入模具,压实后拂去多余的部分,最后才用一根线香点燃,盖上炉盖。一整套仪式下来动作如行云流水,颇为赏心悦目。 “白钰,让你久等了!我平日里除了戏团的事,也就这点爱好,见笑了!” “哪里哪里!我以前只知有茶道、花道,今儿才知道原来还有香道!” “打个香篆儿罢了,哪有什么道不道的!”芍药摸出香帕擦了擦手,“那都是学宫里的天骄们研究的东西!”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认识的一些学宫弟子和那李北枝也差不了多少。”偌大一个中州学宫,自然少不了鱼目混珠之辈。 “哦?你是学宫弟子?”芍药眼睛亮了起来,“是哪个学宫?柳州吗?还是枚州?” “是中州学宫。” “啊?是天宫的弟子!”芍药一下子诚惶诚恐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啊!那个……这里……诶!” 她自幼好学,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进入学宫,这令她对学宫中人有一种莫名的崇敬,尤其是学宫中的圣地中州学宫。在她心里,天宫弟子都是云中来去,神仙一般的人物,想不到和她一个低贱的伶人有了交集。 一时间,她揪着白钰的衣襟,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白钰一脸无辜,中州学宫的弟子很稀奇吗? 良久,芍药接连深呼吸,好不容易平复下心绪,望向白钰的眼神中,崇拜之意不言而喻。 她一改白日的沉静,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那个……白公子,啊不,白先生,你们平时都学些什么呀!” “是不是有很多书可以看?” “看的都是什么书呀!” “听说你们还学法术?” 白钰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被一个美貌女子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不得意是不可能的。 “还是叫我白钰吧!我们平时除了五经六艺这些公共课之外,都是喜欢什么就学什么,不懂的就去问夫子。” “书嘛,都放在天一阙,有七十三座大殿;基本世上有的书都可以在里面找到副本。” “法术大家都不爱学,不过我还挺喜欢的!” …… 就这样,本来是白钰向芍药讨教的,结果倒变成了她问他答。不过两人都乐在其中。 “诶,白钰那你认不认识叶叶啊?我看了他写的《玫瑰亲王行迹考略》,觉得写得真好啊,但是又有很多地方看不懂诶!这书是你们中州学宫的书社刊印的。” “叶叶?就是我啊!我下山之前把稿子交给了师父,师父说我这书有给魔族翻案的嫌疑,印出去一定会惹来争议。所以他建议我不要用真名。这么快就印出来了吗?” “哇——你就是叶叶啊!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下,你是怎么想到写这本书的?” “其实啊……” …… 不知不觉,夜已沉沉 红烛泪尽,香字成灰。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十二章、戏 直到灯灭,他们才发觉夜凉已经透过窗纱侵染了香闺。 月光清亮,正好够他们看清彼此的眼神。 檀香淡淡,似酒微醺。 芍药手忙脚乱地要去找蜡烛。白钰一伸手,一簇火光在他掌心跳跃。 火光在芍药眼里折射出奇异的神采:“这便是法术么?”她伸出手要触摸那团火焰。 白钰唯恐伤到她,连忙握拳将火焰熄了。这一用力,却将芍药的手紧紧捏住了。 月光不识相,再闯入了这静谧的一角,风儿连忙请来云彩将它赶走了。 芍药犹如受惊的小兽,连忙缩回手,另一只手在其上不住地抚摸着。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白钰。 “咳咳——芍药,夜深了,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来请教你!” 说罢,白钰起身便走。 “嘭——”他在门框上狠狠地撞了一下。 翌日,白钰一下到大厅,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夭夭问他:“白钰,你脸上怎么添伤疤了?”他不回答,径自走到柜台前:“温两碗粥,再来碟咸菜!”说罢,丢出一枚银子。 薛吟霜打量着白钰,只见他眉心鼓起个老大的包,一双黑眼圈如食铁兽似的。她强忍着笑意冲白钰道:“芍药姑娘说,今日她们要去戏院演戏,你就不用排练了,自个儿背词练动作即可。当然若要去旁观也可以。” “有戏看,自然要去!”夭夭第一个搭话。 她在西漠风餐露宿,眼见的都是黄沙和风尘,哪见过中州之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是要开开眼的。 “不过,有些人的样子不太方便出门啊!”说完这话,她生怕遭白钰报复,连忙端起酒杯回房去了,“我收拾收拾就来!” 白钰无语,端起白粥要回房吃去。 “白钰,你过来,我给你冰敷一下。”薛吟霜拉着白钰到角落,按着他坐下了。她面对着白钰,指尖一搓,凝出一层薄薄的冰,在白钰额头和眼眶上轻轻地摩挲。 自那日白钰展露了一手箫艺之后,她对白钰好感更浓,竟愿意为他做这些事了。 从白钰的视角看去,一截秀气的鼻梁从面纱之中伸出,玲珑的凤眸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额头,眼中流淌着若有若无的媚意;长长的睫毛如精灵般跳跃着。黛眉入蝉鬓,青丝如瀑,缭乱在少年的脸颊。 白钰有些痴了。 自江谢白事后,他不敢再轻言“喜欢”。他扪心自问,薛吟霜,才是第一个真正令他心动的女子,尽管他甚至没见过她的真容。 于孔雀儿,是疼爱;于夭夭,是欣赏。不是她们不好,而是有其他的情感先入为主了。 一点鲜艳的朱唇,在面纱下若隐若现。 他下意识地想拂去那张面纱,薛吟霜却突然抽身而去。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叫桃……夭夭!” 三人到达罗生百戏演出的戏院时,场内场外已经围满了人,连墙外的槐树上也攀了好几个顽童。 “都怪你,起那么晚,没位置了吧!”夭夭瞪了白钰一眼。 “亏你们还是修道者!”白钰笑着摇头,足尖一点,身形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座青瓦楼的檐角,“这里不是比人堆里看得分明多了,也宽敞多了?” “果真不错!”夭夭赞叹,拉着薛吟霜在白钰身侧坐下,“今儿演的是什么戏?” “叫《锁麟囊》,据说和洪水有关系!”薛吟霜回答,“芍药姑娘今儿给了我一本,我还没看呢!” “咱们看着便是!” 几人虽错过些片头,但也看了明白 这《锁麟囊》,讲的乃是登州富户薛氏之女薛湘灵许配给周庭训,薛老夫人以珠宝装于锁麟囊内陪嫁。成亲当日,花轿在遇雨,至春秋亭暂避;又来一花轿,轿中为贫女赵守贞,因感世态炎凉而啼哭。问清缘由后,薛湘灵仗义以锁麟囊相赠,雨止各去。六年后登州大水,薛、周两家逃难,湘灵失散,为谋生乃去当地卢员外家中作姆妈。后在其家中发现六年前所赠出之锁麟囊,薛湘灵乃知卢员外之妻即为赵守贞。赵守贞盘诘才知面前的这位“薛妈”便是六年前慷慨赠囊的薛小姐,遂敬之如上宾,薛湘灵一家团圆并与卢夫人结为金兰之好。 这是一个有些俗套的故事,但用来安慰那些因为“洪水”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却是最好不过了。故而台下的观众连声叫好。 但,白钰却看出了一些不对劲。 趁着下场的功夫,杜鹃悄悄戳了戳柳万枝。 “芍药今天状态不太对啊!” “是呀,刚刚轮到她唱词儿她都愣了好一会儿!” “已经有人在喝倒彩了!” “等会她下场的时候你提醒两句!” 唱戏的有讲究,看戏的也有讲究,连叫声好儿,也有讲究。 叫好最大的忌讳,是叫在“腰儿上”。即演员唱着的时候,换气的时候,下句准备拔高或放大腔的时候,以及快板盖口间,都不能叫好。叫好叫在腰儿上的,要么是全然不懂规矩的,要么就是捣乱或者因为演员出了错喝倒彩的。前两者搅和不了几次就会被懂行的戏迷轰出去。而若是后者……却往往会惹来附和。一个戏班子被喝倒彩又拿不出本事来翻台的话,那就算完了! 芍药有些恍惚,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好几个动作都没摆到位。手上残留着的温度,一直烧到胸口,把一颗春心煎得焦躁不安。 台下观众的倒彩她也置若未闻。 直到下台的时候,柳万枝提醒了她一声。 “芍药,下一段是最卖卖的,你拿出点精气神来!” 卖卖,即卖弄,在梨园是显本事的意思。下一段是《锁麟囊》里最经典的一段,收尾一字有十几道腔儿,整个罗生百戏数芍药唱得最好。 芍药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尽力摒弃杂念。她不能毁了罗生百戏的名头。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芍药到底是芍药,状态一来气场就有了。满满当当塞满人的戏院竟是鸦雀无声。 终于,到了最“卖卖”的一句词儿。一旁的柳万枝为芍药捏了把汗。 台下的观众也敛息屏声。 “可别出岔子了哟姑奶奶喂!” “忙把梅香,我低声叫——” 一个“叫”字儿,一口气十几道腔,最显伶人基本功。 芍药心中一松,唱完这段就可以稍微休息下了。这“叫”字她练了上万遍也有,出不了岔子! 芍药手捏兰花指,头微微偏转,“叫”字已转了五六道腔。 她看到了白钰,和他身边的薛吟霜、夭夭,他们正谈笑风生,一副狎昵的样子,特别是薛吟霜,几乎要挨到白钰身上去。 兰花指剧烈抖动起来。剩下几道腔硬生生被塞回喉咙里。 是的,他是有心上人的。那红裙女子,是叫夭夭吧,笑得那么明媚,又英气逼人。而那白衣少女,虽然蒙着面纱,但也看得出来是一等的国色,而且气质不凡。这两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自己这个低贱的伶人可以比的…… 铺天盖地的倒彩和嘘声淹没了她的意识。 天旋地转之下,她几乎立不稳。 完了,老师的心血,完了,罗生百戏,毁了! 杜鹃大急,她朝众人使个眼色,先跳过这段再说。 她月琴一拨,准备起头儿。 铮——四弦齐齐断裂! 杜鹃也呆住了。好端端的弦儿,怎生会如此凑巧地断在一块儿了! 嘘声愈演愈烈,沸反盈天。 杜鹃有些茫然,她在罗圣百戏几十年了,从未遇到过过这样的场面。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十四章、破阵破心 哒哒哒哒哒—— 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突然飘响在每个人的耳际。他们扭头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嘘声渐渐平息。 同样的声音也飘响在芍药耳侧。这曲调她很熟,是一首琵琶和鼓合奏的名曲——《破阵》。 可是,怎么会突然有人奏起曲子来? 她耳侧响起了白钰低沉的声音:“去拿琵琶!”她下意识地要照做,才一转身,柳万枝已递上了她的琵琶。 “这曲儿,你应该会的!” 她望向白钰,只见他盘膝坐在那幢青瓦房的屋顶,双手不断起伏着,正好合上了耳畔敲击声的节奏。 这么说,他是在替自己救场?一股温暖而酸涩之感在她心头涌动。她来不及细想,鼓声独奏已经要结束了,是琵琶进场的时候了。 她今天穿的水袖很长,本不适合弹琵琶。好在这水袖是由薄丝织成,极为纤巧。她索性将它扯了下来。 跟在裂帛之声后的,是嘈嘈切切的琵琶声。 琵琶乃西漠乐器,有凌厉之气,而《破阵》曲本就是战场杀伐之乐。恍惚间,听者仿佛被带回到了那个铁马冰河的仙魔战场。 白钰的伴奏给了芍药一种莫明的安心感。她手指如上下翻飞的白蝴蝶。瘦弱的人和纤细的琴弦,却奏出了绵密如雨的金铁交击之声。 马蹄急,弓弦吟,刀枪鸣,战鼓催,杀人快哉! 台下,有胆小的孩儿躲到了母亲身后捂住了耳朵。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鼓点声太过清脆,没有低沉浑厚之感。 好在,柳拜很快反应过来,低沉的大鼓很快盖过了清脆的敲打声。 但在芍药耳中,只有那清脆的敲击声! 薛吟霜和夭夭惊讶地盯着白钰。他正遥望着戏台,手指曲起,在几块大小不一的瓦片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和戏台中央的琵琶声遥相呼应。 方才她们听戏正入迷着,芍药却突然丢了魂儿似的不动了。她俩还在纳闷儿,白钰已经用风华削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瓦片。丢下一句“不要说话”就敲了起来。 这般机变和果断,让薛吟霜对白钰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况且,他的鼓艺似乎也挺不错。 乐曲渐渐到了高潮。芍药的手指快到几乎看不清。柳拜的额头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落在鼓皮上,旋即被震散。薛吟霜注意到,白钰敲击的青瓦上,已经沾染了一丝血色。 终于,芍药当心一画,琵琶声骤停。柳拜也重重砸下一槌,鼓皮应声而破。 排山倒海的叫好声盘旋而上,惊得浮云四散。 “我说呢,大名鼎鼎的罗生百戏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原来是在卖关子!” “《锁麟囊》唱到一半换成《破阵》,这可太新鲜了!” “诶我记得陆家家主对这种玩意儿有个说法来着,叫什么?” “是叫……串烧吧?” “对对对,就是串烧!”、 杜鹃离台边近,听清了人群的议论后她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当即拉着众人起来谢了幕。 芍药依旧浑浑噩噩,鞠躬、起身、下台,都是柳万枝拉着她做的。她望向白钰方才坐着的檐角,那里只有一只雀儿歪着头和她对视。 “诶刚才那鼓点怎么回事啊?” “万枝你怎么想到要递琵琶给芍药的?” “不知道啊,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拿琵琶给芍药’,我就去了!” “不会是见鬼了吧!” “哪能啊!是有神仙保佑!” 回去的路上,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芍药在马车里望着窗外,心神不定。 “好好的弦儿怎么就断了呢!” “我的鼓也坏了!” “一定是李北枝那小子,昨天他找我拿器房钥匙,说要把他的东西拿走,我就给他了!” “这老小子,搞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 “要不是咱芍药心灵神会,咱们罗生百戏可就完了!” “是啊多亏了芍药!” 芍药回过神来,轻吐一气:“不是我,是白公子。” “开始敲打鼓点的是他,让万枝拿琵琶上来的应该也是他。也是他,让我弹《破阵》的。” 嘭——门被撞开,乌泱泱一帮人涌了进来。 白钰吓了一跳,连忙把手从薛吟霜手里抽了回来。 他起身负手:“怎么了,诸位?” “白公子,让我看看你的手。”人群自动分开,芍药戏服还未脱去,款款走向白钰。柳拜在檐角发现了几块带血的瓦片。 “呃,不必了吧?” 窗外飞进一个身影:“药买来——”正是夭夭。 她也被人群下了一跳,最后一个字生生咽在嘴里。 “怎么了?”她悄悄挪到薛吟霜身边。薛吟霜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众人听见夭夭言语,又是一阵骚动。 芍药走上前,扯了扯白钰的手臂,白钰不为所动。 芍药抬头,桃花眼里,水雾迷蒙。 她没说话,他却懂了。 “求求你……” 手上的力道放松了。 芍药小心翼翼捧起那双白皙有力的手。 中指指节上血肉模糊的伤痕是如此触目惊心。修道者的躯体虽比常人坚韧一些,但到底还是血肉之躯。还好,伤口上挂着一层白霜,起码血已经止住了。 芍药的视线一下子变得模糊,若不是有旁人在,她恨不得将这双手搂进怀里。 她倒退一步,垂首低眉,不想让旁人看到她的眼睛。 “白公子大恩,罗生百戏没齿难忘!” 身后众人也瞥见了这双手,纷纷附和。 “看!我就说他有桃花吧!”众人走后,夭夭朝薛吟霜一摊手,“你没看到芍药姑娘的那个眼神哟——啧啧啧!” “白公子义薄云天,换了谁都要感动的!” 薛吟霜小心翼翼地替白钰上药、包扎。夭夭本想自己动手的,可看到白钰龇牙咧嘴的模样只得作罢。 自己怎么就毛手毛脚的!她心里暗恨。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白大哥,是我!小毛头!”话音未落,小毛头已推门而入,怀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他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摆在桌子上,而后扭头就跑。 “芍药姐姐说这是一点心意,她本该亲自送来,但是她有点儿不舒服,改日再来谢过白大哥!” 夭夭眼疾手快,屈指弹出一道剑气,磕开了盒盖。 里面,安安稳稳地躺着一叠交子。 薛吟霜眉尖一挑,看向白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若是客套,反倒让他们自觉不义。先收着,离开时再还给他们!” “非也非也!”夭夭吹了声口哨,从那厚厚一叠里抽出一张塞进怀里,“礼轻情意重,咱们就收一张!” 芍药眉头一皱,将那封写了一半的笺纸揉作一团丢进香炉,将笔一丢,颓然地倒在椅子上。 这信纸是奇异的桃花色,唤作薛涛笺,每一张都价值不菲。而这已经是她丢掉的第十七张了。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换了一道香,才又铺开一张薛涛笺,提笔细细地写了起来。 “白公钰启辞,时行金令,律应清商……” 嘶拉——妖冶的桃花在少女的掌中粉身碎骨。 她的心,碎乱如信纸。 四十四、无心出岫 薛吟霜这几日都躲在房里看那本《玫瑰亲王行迹考略》,连门儿也不出了。这本书近日名头正盛,她作为一个学士自然是要读一读的。此外,她眼见白钰天天和芍药他们厮混,明知只是为了排戏,可心中却总是有一股气,索性眼不见为净。 她还听见了罗生百戏其他人的议论。自那天白钰救场之后,他们便将他当成了自己人,明里暗里还将芍药和白钰说成一对儿。 “看来呀,奴家是没机会做白公子的心上人儿喽!现在他眼里只剩下芍药啦!”这是柳万枝说的,气得薛吟霜当天晚饭都没吃。堂堂中州祭酒弟子,自然是道心弥坚,怎会倾心凡俗……。唔,芍药好像确实不是一般女子。 还有那个杜鹃,笑得眼睛都眯起了:“白公子往咱芍药边上一站,就似是天生一对儿的金童玉女!”芍药虽身量高挑,体态纤细,但是……薛吟霜低头看了看,在某些方面,她有绝对的自信。 想得越多,便越烦闷,书也看不下去了。 窗外,残阳如金,流泻倾城。 他们应该排练完各自回房了,她决定出去透透气。 她推开门,迎面撞上正准备敲门的白钰。 “呃……那个出去走走吗?”白钰显然也没准备好措辞,“芍药还要排戏,夭夭又不见了,所以就来找了你……” 薛吟霜心里一嗔,连出去散步也是最后才找的我么? 话说出来,却变了味:“走吧,我也有些闷了!” “阿嚏!”夭夭在房间里打了个喷嚏。她坐在窗台上,眺望着光照来的方向,饮下一口浊酒。 柳州不比中州,不过酉时,街上人已不多。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街道两边的屋子里,也飘起了阵阵炊烟。 两人各有心事,一路静默无言。 直到调皮的风撩起一角面纱,露出一点绝美不可方物的唇角。 “你为什么一直带着面纱?” “你的手好些了么?”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随后又各自为这小小的默契而沉默地窃喜。 “好些了,我体格好得很!”白钰伸出手去,“你看!” 薛吟霜要去抚摸,又意识到这个前几日做惯了的动作在此刻显得十分暧昧,将手缩了回去。 “那就好!” “那……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纱?” “临行前,师父给我算了一卦。”薛吟霜顿了顿,“离上坎下,火水未济卦。” 薛吟霜的师父便是广寒学宫祭酒——何来千秋,也是五大学宫祭酒中唯一一名女子。 “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白钰脱口而出,他并不擅长卜筮之事,但《周易》还是背得下来的。 “不错,未济卦是小凶之相,或者说先凶后吉之相。后来师父又算了一卦,她没告诉我是什么卦象,只是叮嘱我在学宫外必须要佩戴面纱,且不可于人前摘下,如此自然逢凶化吉。否则面纱落,道心乱。” 白钰了然,他本想试探着让薛吟霜以真容相见,既然有这番缘由在,自然作罢。 不过…… “也就是说……在学宫里的话,就不必戴着面纱了?” 薛吟霜点点头:“你若有暇来广寒宫坐一坐,我自然以真容相见!” 白钰激动地搓了搓手:“那这‘吉二零’后,我便和你去广寒宫!” “好!” 两人停住脚步,相视一笑。 斜阳在青石板路的尽头沉沦,酡红的光芒在白皙的肌肤上肆意涂抹,艳若晚霞。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惊散了暧昧的情绪。慌不择路的顽童迎头撞进了白钰怀里。 白钰从幻想乡里回过神来,扶住了男童。 “怎么啦,小弟弟?”白钰蹲下身。 男童上气不接下气:“娘……娘……” “你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薛吟霜也蹲在白钰身边。 “娘……娘……她……” 男童话音未落,一个大嗓门儿在街角响起。 “兔崽子往哪里跑!”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从街角钻了出来,手里倒握着一把笤帚。她瞥见男童在白钰怀里,更是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一把揪过男童便打。 一时间,男童的号啕和笤帚落在屁股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街上错落起伏。 白钰和薛吟霜啼笑皆非,他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但事在眼前也不能坐视不理,他们连忙劝住了那妇人。 “夫人,有话好好说,何苦为难孩儿哉!” 那妇人见二人衣冠楚楚,说话也文绉绉的,当即收敛起来。 她狠狠瞪了男童一眼,手上兀自不解气地又来了两下。 “二位你们是不知道啊。家里男人天天喊着家里饭菜盐少,干活没力气。我就买了两斤豆角儿,准备做些酸豆角让他带去干活的时候下馒头吃。我忙着洗缸呢,就让这小崽子去择豆角。好等他择完我一看,两斤的豆角被他择得只剩八两!问他,他说豆角儿上有虫眼儿,他害怕,就把有虫子那几根多择掉了半截。二位你们说,哪有这么糟蹋粮食的?我说他,他还犟!” “就为几根豆角,把孩子打成这样?”薛吟霜有些不可思议。 “看二位穿得讲究,一看就不是干活的主儿,哪知道现在钱多难挣哟!我家男人在码头上辛辛苦苦一天,也就够一家温饱。一年到头也买不了几件新衣裳。我身体又不好只能在家做点手工活……” 或许是难得有人倾诉,妇人絮絮叨叨讲了半天,白钰只是听着。 “夫人,我这里有些银两,拿去给孩儿买点吃的吧!”薛吟霜听罢,从怀里摸出一张交子要塞给夫人。妇人连忙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夫人,咱家虽然比不上你们一家富贵,但志气还是有的!使不得!使不得!” 薛吟霜听她胡言乱语不由得俏脸一红,嘴上却说道:“夫人,收下吧!给娃儿买件新衣裳穿穿!” 无论薛吟霜怎么说,那妇人义辞不受,拉着男童就要走。 白钰叫住了她:“夫人!这孩儿聪明伶俐又体恤家里,你今后要好生教养他!你拿着这张纸,到随便哪个学宫去,就说是中州学宫白钰荐他入学,他们会收的!” 妇人这下是又惊又喜起来,她可以拒绝收受钱财,但却无法拒绝进入学宫的机会。 在神州大地,学宫,是所有人的梦想终焉之地。一个普通家庭出了一个学宫弟子,是要摆三天宴席来庆祝的。 要进学宫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平常人人要进学宫,若无人引荐,首先要做个童生读七到八年的私塾。待学有所成,再去参加由各学宫组织的考试,通过考试后还要以修业生的身份在学宫里考察一年。待学宫确定此人人品学力皆无问题后,才能接纳为学宫弟子。 而学宫弟子完成学业通过学宫考核后,就成了学士,走到哪儿都是备受豪强青睐的人才。如果能做出成果,研习到博士,那么留在学宫成为夫子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成为学宫夫子,是有资格另立族谱的。 原本以这妇人家的财力,是难以支撑这孩儿完成漫长的童生课程的,眼下有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她怎能不喜出望外! 只是…… “呃……官人,咱有句话,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咱非亲非故的,您为啥要帮咱?” 白钰笑着揉了揉男童的脑袋:“我看他眼里有性灵之光,必定是个人才!” “哎哟哟!狗娃,还不谢谢这位大哥哥!” 狗娃抬头,懵懂的大眼还残留着泪水。他接过白钰手里那张纸,上面满是他看不懂的字。 “谢谢大哥哥!” 那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白钰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怎么了,有心事?” 白钰摇头:“我们回去吧!” 今夜,月明星稀,流光如玉。 那妇人领着狗娃满怀激动地七拐八拐地走到家门口,见灯亮着,心知是男人回来了,便大喊道:“当家的,有个好消息!” 推门而入,那男人赤着上身倚靠在床沿冷笑:“什么好消息,让老子辛苦一天到家连口热饭也吃不上?” 听完妇人叙述,那男人眉头紧皱,连手里的旱烟袋烧完了也恍若未觉。 “你凭什么相信他们?” “你是没看见人家身上那衣服的料子!咱俩不吃不喝干一年也未必买得起人家的一块衣角!你说,他们骗我图啥?”妇人对男人怀疑自己的判断十分不满,她也不愿意因为男人的多疑而错失改变命运的机会。 “再说了,咱狗娃不聪明吗?被大人物看上不正常吗?” “要是人家是逗咱们玩儿,咱大老远跑到学宫去,结果叫人给轰出来咋办?” “你一大男人婆婆妈妈的,你丢不起这个脸,我去丢!将来咱狗娃做学士、博士,我就不让他认你这个爹!” “好!我去!”男人把旱烟袋一丢,从床上站起来,“明天找老宋请个假,你给我备些干粮,我带狗娃去碰碰运气!”、 “吓!还备干粮!你要去哪个学宫?柳州学宫不就在城那头么?” “你不是说他们是中州学宫的么?我就带狗娃去中州学宫!” 吱呀——一只老鼠仿佛被男人的狂妄惊到了,失足跌进了空空荡荡的米缸。 它好像预见了,妇人的这次倔强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神州芸芸众生的命运。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十五章、立心立命 薛吟霜回到房里已是戌时。一路上白钰都没有再说话,她刻意找些有趣的事儿换来的也只是茫然的“嗯嗯啊啊”。她又气又恼,在床上辗转了一阵,决定出去透透气。 今夜正好是十五,一轮硕大的圆月高悬在城内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上,呈现出如涟漪般的明暗光影。 时入深秋,西风凉意已然刻骨。薛吟霜低头在客栈顶楼的瓦片上踮着脚,如孩童嬉闹般轻轻跳跃着。任凭月光、夜风,灌满了袖袍。 她翻过屋脊,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人坐着了,正是白钰。 白钰也发现了她。 “过来坐坐?”他往边上挪了挪。 薛吟霜本来想赌气装作没看见他,听他这话后,咬了咬嘴唇还是在白钰边上坐下了,但不肯说话。 “唉——”白钰长叹一气。 薛吟霜不说话,她要忍住,要矜持。 白钰兀自呶呶不休起来。 “方才,我看到那孩子为了半截豆角,被亲生母亲毒打。又想到我们居然一顿午膳就用了上千两银子。我心里实在郁结!所以我才有些心不在焉。吟霜,还请你莫怪!”不知不觉,他对她的称呼也变了。 薛吟霜释然,但还是不肯说话。 “我本觉得是我的罪大恶极。但我又转念一想,我花出去的银两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怎么花也该是我自己的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无可非议!” “但是,那孩子没错,那夫人也没错。孩子怕虫子不是很正常么?而那夫人体恤丈夫、勤俭持家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所有人都在规矩之内行事,却产生了不正确的后果。那么唯一合理的可能性,就是这规则出了差错!” “可是,如今世道运行的规则是万年来的学者、百姓慢慢摸索、磨合、总结而来的,真的会出错吗?” “我下山,是为了寻觅道心。可是下山之后见的事情越多,我的道心就越缥缈……” 白钰垂首,手里摆弄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摘来的万寿菊。花影摇动,好似西风捉弄。 薛吟霜歪头思索,见到白钰这副颓囊样,她的小心思全然不见了,只剩下怜惜、安慰之情。 “向来如此,便是对的么?”她试图捋顺他的思路。 “虽然万年之前的规矩是什么样我们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规矩都是人定的。如果你觉得它错了,那便去制定一个你觉得对的规矩。也许,你定的规矩,就是下一个万年的规矩呢!”薛吟霜只想着安慰白钰,随口胡诌了一些大话,却不曾想过一语成谶。 “我定的规矩?他们凭什么听我定的规矩?我定的规矩也是错的又怎么办?”白钰将花儿揉得纷乱,撒向了游荡的风。 “别人听不听不管,我一定听!”话一说出口,薛吟霜就后悔了。她本意是想鼓励白钰,却不知怎地说出了如此暧昧的话语。 明月无心照亮彩云,反觊觎起她脸上的红霞来。 “谢谢你,吟霜!”白钰拍了拍手,身子往后一仰,就枕着胳膊躺在了瓦片上,“一起看会月亮吧!” “好!”见白钰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歧义,薛吟霜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只应了声,抱着膝盖坐端正了。 一时间,西风浩荡。 “那么,你的道心又是什么?”白钰突然发问。 “勇猛精进,一往无前!”薛吟霜脱口而出。 “勇猛精进,一往无前?”白钰喃喃重复了一遍。 “给我讲讲你立道心的故事吧?” “没什么好讲的吧。广寒宫终年被积雪包围,只有一片常开不败的梅花林有些生机,我时常在哪里玩耍。梅花林中有一株梅王,十二丈高。那日,我在梅王下舞剑,见落话纷漠如雪,突然就悟了。” “不会吧?就这?”白钰有些不可思议。他也听孔林等人讲过他们立道心的故事。 比如凤仪,是在梧桐林上空盘旋七年而不栖,最后一曲凤歌引动白鸟来朝,立下道心。而孔林则是人间疾走十数年,览遍名山大川,最后在海山相接的雪峰之巅静坐三天三夜而大彻大悟。这薛吟霜舞个剑就悟道,似乎有点随便了。 “你急了?”薛吟霜葱白指绞着青丝,“你未及弱冠,已有此等修行已是极为了不起了。实不相瞒……” 薛吟霜顿了顿,又说道:“我其实,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岁了。” “你不是人?”白钰猛地坐起来,一百二十岁的人,决不该是这副年轻的相貌,除非她的寿元远远超过这个数字。而长寿如此,怎会是人类! 薛吟霜咬了咬嘴唇;“我将真话说与你听,你莫要与我生了隙。” “怎会如此!你与我交心,我高兴还来不及!”白钰连忙摆手。 “那就好!”薛吟霜点点头,她说出此话一来为转移话题,宽慰白钰,二来也是交个底。当两个人需要拉近关系时,分享秘密无疑是个捷径。 “师傅说,我是广寒宫中的一株梅妖!”第一句话就骇得白钰一跳。只听她继续说道。 “师傅说,一百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少女。那日,她在广寒宫的梅花林——我们叫做‘梅如一片海’。她在梅如一片海中舞剑聊解烦闷,剑气无意中划到了一株梅花树上,伤口处有血流涌出。她方知那梅花已有了性灵。草木成灵艰难至极,远胜鸟兽万倍。为助我修行,她琢广寒冰玉为肌,折梅王灵枝为骨,摘雪莲子为心,又舀天池水为血,耗时九九八十一日,雕琢了一副身躯。她将梅花魂从树中抽出,附到那副身躯上——便有了我。我在那株梅树下静坐了整整百年方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我师傅。” 白钰不由得喟然。广寒学宫祭酒何来千秋在五大学宫祭酒中是最为低调的存在,自履职以来几乎未踏出广寒宫一步。早先世人对她还颇有揣测,比如是否有先天不足,或是性子清高冷傲,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她本人也极少在神州各种学刊上发表文章,久而久之,她几乎被世人所遗忘。想不到,她竟然有如此深厚的情怀! 令白钰最为感动的,还是薛吟霜以真实身份相告。世间万类以人族为长,他们对精灵妖怪虽无敌意,但难免有排斥之心。白钰不愿告诉众人自己狐族的身份,也是因为不愿意被人以另类的眼光相待。 薛吟霜大大方方地表明了自己梅妖的身份,他若还藏着掖着,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其实……”他起身望向明月,蟾宫桂影清晰可见。 “怎么了?你——”薛吟霜正要发问,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 只见白钰周身发出越来越亮的乳白色光芒,与月光水乳相融。白光将白钰的身形淹没其中,随后开始变形、扭曲。当光芒散去,原地蹲着的,变成了一只神骏的白狐。 白狐有一人多高,体态修长匀称,顺滑的皮毛迎着夜风飞舞,充溢着和谐的韵律感。它正引颈向月,褐色的瞳孔里映出明亮的形状。 “啊?白钰,是你吗?”薛吟霜瞪大了眼,不由得起身要去抚摸。 “是我!”确实是白钰低沉有力的声音。他俯下身,好让薛吟霜摸到自己的脑袋。 “哇!好舒服啊!”薛吟霜葱白玉指抚上了白钰毛茸茸的脑袋。她的手掌几乎陷进了那柔软的毛发,还有掌心传来令人心安的温暖。这位不苟言笑的仙子,此刻竟开心得像个孩子。女子,总是对这种毛茸茸的东西毫无抵抗力。 而白钰,则是第一次在学宫之外的人前现出真身。 “嗯……舒服!”他换了个姿势,让薛吟霜摸起来轻松一些。 “啊!哪里不可以!”正眯着眼享受白钰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薛吟霜摸到了他的尾巴。 他连忙变回人身。 “怎么了,那里受伤了吗?”薛吟霜没有注意到白钰急促的呼吸声,只是关切地问道。 “没事没事,我那里怕痒!”白钰故作淡定地撩了一下头发。 “噗嗤——”薛吟霜笑出了声,“堂堂白公子竟然也会怕痒!”似乎,比起白钰是狐族这件事来,他怕痒反而更重要。 “呃——是啊,你可莫要告诉他人!” “嗯,放心吧!拉钩!”薛吟霜前所未有地露出了小女儿回家的姿态。 “好,拉钩!”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十六章、人生如戏 夭夭最近心情不太好。 起初她还没注意到,这几天眼见白钰和薛吟霜走得越来越近,一股闷气是越憋越旺。 每次她看见他们二人肩并着肩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她都忍不住想挤到中间去。但不可否认的是,白钰和薛吟霜二人站在一起,确实是浑然一对神仙眷侣的模样。 男的丰神俊朗,女的飘然出尘,相比之下,夭夭觉得自己常穿的那身红裙土得像抹布。 平心而论,她对薛吟霜的人格、仪态、为人处世都是十分欣赏的,否则她也不会短短数日就和她成为体己好友。但,要她将自己“带出来”的人拱手想让,她却万分不情愿。她满肚子牢骚不知道向谁发,思来想去,偌大一个柳州,除了白钰和薛吟霜,也只有芍药勉强能说得上话了。 夭夭从来不走正门。 她翻进窗户的时候,芍药正撕扯着一张薛涛笺。 夭夭的出现吓了芍药一跳。 “有贼——啊,是花姑娘!”芍药将那张纷乱的纸随手丢下,上前给夭夭行了个礼,“花姑娘,怎么不走正门?” 夭夭吹了声口哨:“你刚刚在撕什么?” “没什么,一个登徒子罢了。”芍药摇摇头,将李北枝之事复述了一遍。 “他说,现在去求他还来得及。” “呸!衣冠禽兽!”夭夭轻啐一口,“我来中州了才知道,坏人也可以很好看的!像白钰那样的老实人真的太少了!” 芍药听到夭夭后半句话心里咯噔一下,但没有接,只问道:“哦?花姑娘不是中州人?” “算是吧,我爹娘都是中州人,但我自幼在西漠长大,这次来中州,是为了找我失散的妹妹。” “花姑娘还有妹妹啊!她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像我们戏团本都是无根浮萍,幸好遇到了老师。” 夭夭没有说话,她心知希望已是渺茫。 芍药见她情绪不佳,心中不忍,找了些话题岔开她的情绪。 “老师说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被几个汉子兜在笼子里售卖。他身上银两不多,倾其所有也只能买下其中一个。他挑中了我。那时桥边有一束芍药,于是我便叫做芍药。” “杜鹃的话,她被丢在树下,正好有一只杜鹃鸟儿停在她的襁褓上。” …… 芍药说得越多,夭夭反倒越不开心。 “为什么,那么多的父母会愿意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 “走啦,谢谢你啊芍药!”夭夭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芍药吓了一跳,连忙往窗外望去,哪还有人影子在! “还有,你若是喜欢那个大萝卜,要去跟他说,别到时候后悔!”遥遥传来她的声音。 芍药这下是真慌了。她关上窗,久久聆听自己的心跳。 扈江蓠今年五十来岁,是柳州最大的丝绸商人,平日里不是在蚕场打转儿,就是和生意上的朋友觥筹交错。今日,是一批供给陆家的顶级丝绸交货日子。陆家是他合作最久的客户之一,按理他该亲自盯着。但是,他现在正端着一只建盏,靠着太师椅,坐在一个不大的露台上,饶有兴趣地盯着不远处一块小场子。 无他,只因听戏儿便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众多戏曲名家中,他偏偏喜欢芍药这个还欠些火候的小花旦儿,凡芍药的新戏他是必定到场,以致圈里人给他起了个诨号叫“药痴儿”。他也不在意,反而有些引以为傲的样子。 此刻,扈江蓠身边还有好几个和他一样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他们正高声谈论着什么。 “听说,这次演梁山伯的白钰,是个新角儿?” “扈老板您可别说,这新人来头可不小!人家是天宫出来的仙人!” “哟!天宫出来的还肯做伶优这种活计?脑子坏了吧?” “你说话可小心些!这位白公子,可是整个枚州的大恩人!我小舅子的朋友是墨家的弟子。他说啊,这位白钰白公子,就是那位点化枚州千年蛇妖、消去洪水的上仙!他还施法保佑枚州百年风调雨顺,你这话要是让枚州人听到,非得活扒了你!” “我这嘴儿!是得管管!您可别跟人说!回头请您几位喝茶!” “不说不说,看戏!看戏!仙人演的戏,这辈子能见着几回!好好看戏!” 正巧,清亮的箫声带着月琴响了起来,几人当即敛声,将视线转向戏台子。 率先出场的,是芍药扮的旦角儿祝英台,她一出场,就引来一片叫好声。 “啧啧啧!芍药姑娘真是越发水灵了!我去年在广陵看她演的穆桂英还是个半大的丫头呢!”扈江蓠赞叹。 “呵!你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别说你这油脑肥肠的模样,就是来个翩翩的公子哥儿人也不一定看得上!”有人打趣儿,他们关系极好,开这样的玩笑不算过分。 “去去去!你是狗吃了二锅头看谁都是老鼠!我对芍药姑娘是单纯的仰慕!”扈江蓠作势要泼茶。 “停停停,梁山伯要上来了,看戏,看戏!”那人笑着讨饶。 台后,柳万枝捏了一把汗。 “昨晚白公子的灯亮到快丑时,今日可不要出什么岔子哟!” 随着白钰一嗓子唱了出来,她的心渐渐放下了。虽然白钰的吐字气息有些不到位,动作也有些稚嫩,但好歹没有差错,不是名家不太能看得出问题。 “老扈,这白公子可以啊!第一次上台就能中规中矩!”梨园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有新人演主角儿的戏,是不能叫倒好的。 扈江蓠搔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不行啊!” “哟!扈老板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你们看,这梁山伯和祝英台对词儿的时候,眼神是飘的。这一飘,情就没了!再看祝英台,就算跟别人对戏的时候,眼睛也总瞥着梁山伯,这就有情了!”严格来讲,眼神不是戏曲好看与否的重要标准,纯粹看演员个人情绪和发挥。乌泱泱的大场子里,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演员的眼睛。当然,扈江蓠这种老戏客不在此列。 经他一提点,众人也都注意到了。 “这梁山伯,究竟在看什么呢?” “这马文才,忒不是个东西!”云间,夭夭灌了一口酒,将酒葫芦狠狠砸了下去。 薛吟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望着戏台子。 “我怎么感觉,大萝卜在看我们?” “嘭!”一个在人群外挤不进去的小孩子被身后传来的异响吓了一跳。他扯了扯他娘亲的衣角。 “娘,有东西从天上掉下里了。” “别说话!”他娘亲狠狠拍了拍他的手。她正伸着脖子往台上看,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了。 “梁兄——”祝英台扑倒在梁山伯坟茔前,凄婉的箫声响起。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悠悠的啜泣竟传遍了挤满上万人的场子。 扈江蓠刷地收起折扇,一打手:“好!” 随后,他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十七章、烟城 白钰之名,传遍了中州。 一个天宫的上仙竟然唱起了戏,而且在这之前,他还点化千年蛇妖,还一州安宁。这一切,都让这个初入红尘的青少俊彦带上了一丝神秘色彩。 “看起来,百姓对天宫弟子唱戏,要比对祓除一州水患关心得多!”夭夭倚在窗上,从外头收回目光,对众人摇摇头。 此刻,白钰三人及罗生百戏众正乘着一只楼船,顺江流向广陵而去。沿岸是一派热闹的码头景象。 “未切肤的他人之痛,自然是不值一提的。”薛吟霜按弦。她自下山来没摸过琴,手痒得很。幸而罗生百戏包下的这艘船格调不错,在楼顶的客室摆了一张七弦琴。 白钰苦笑,正要说些什么,芍药却从甲板上进来了。 “白公子,薛姑娘,花姑娘,今日我们便可到达广陵了!”在旁人面前,她从不会像那夜一样和白钰显得过分狎昵。 “果真!”夭夭从窗户上翻了出去。 “吟霜,出去走走吧!”白钰扭头邀请薛吟霜。芍药睫毛微不可查地一颤。 “也好!” 楼船现在所在的河流叫做广陵江,发源自极北雪原,一路南下沟通数座城池,又在广陵城一带盘曲构折,汇入众多支流后直入东海。此刻船正面西而行,过了这个弯就是广陵城了。 暮鸟驮着斜阳而去,又一不小心将它掉进了河里。温柔的云影,染红了一江秋水。 “傍晚风冷,披上吧!”白钰脱下身上的大氅,按在了薛吟霜的双肩。 “广寒宫的终年积雪,这点秋凉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我不冷!”话虽这么说,那件白氅上传来的温度却令她无比心安。 她不冷,有人却很冷…… “芍药,快进去吧!外面风大,你身子弱,不能久待的!”杜鹃将芍药拉回了船楼,合上门帘时,她扭头望了一眼那对立在船头的璧人儿。 广陵兴起,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比起中州动辄追溯至万年前的名城来说,它的历史可谓短暂如云烟。然而就是这么一座年轻的城池,却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数百年前,广陵江决堤改道,引入了南山江、盘云江等十几条支流后,现广陵城所在地,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河运交接之处。大大小小的河流如血管般在此汇聚穿插,而广陵则像心脏一般,将人货泵向神州各地。 那之后,一位老人在此地画了一个…建起了第一座客栈。随后的广陵城的变化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无数的脚夫走卒汇集至此,筑起了一座座香榭亭台、阁楼宫阙。自陆家于广陵崛起后,广陵更是如烟花般一飞冲天,绚烂夺目。富商大贾至此周流天下,盐铁百物也从广陵集散至神州千家万户。就面积而言,广陵已是神州第一大城。而由于过快的扩张速度,广陵也是神州唯一一座不设城墙的大城。 巨大的人流物流也给广陵百姓带来了无与伦比的财富。仓禀实、衣食足的广陵百姓,在生活中最为讲究。 广陵菜,闻名神州;广陵绣,引领风尚。广陵歌舞,妇孺皆知。近百年来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问世,大多是来自广陵。广陵,是人间烟火气儿最浓郁的城市。有人取人间烟火浓郁、历史短暂如云烟而绚烂如烟花之意,给广陵起了个“烟城”之名,倒也流传开了。 随着楼船离广陵越来越近,两岸传来的人声也越发嘈杂起来。宽阔的江面的挨挨挤挤漂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舢板。原本威武的楼船在这些艨艟巨舰里显得毫不起眼。 “那是什么?山么?”夭夭从桅杆上滑下来落在白钰身边。 白钰眯起眼来望了好一会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那似乎是一栋楼?” 远处的广陵江上,横亘着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建筑物呈锥形,约莫有数百丈高,广陵江自楼脚下穿过,宽阔的江面在它面前竟好似蚯蚓一般。 十几根比着楼船还粗壮的巨木将建筑物从江岸和江水中撑起,巨大的阴影之下,无数的人、车、马、船如蚂蚁般蠕动着。 建筑物表面挑出密密麻麻的斗拱飞檐,夹杂着奇花异草,隐约间还有无数青衣人影在其中穿行。 建筑物的顶端,是一面猎猎的大旗,隔着数十里远也能清晰看见上面那个起舞的大字。 “陆!” “人力竟也能造出如此伟物!”薛吟霜赞叹。 “各位,过了前面那个陆城就是广陵了!”芍药走到了甲板上,“外面风大,几位披上这披风吧!”她将三件猩红披风各自塞给三人。 “那陆城顾名思义,乃陆家之城。往来广陵的商船,有九成九是和陆家做生意的。故陆家在广陵城外修了一座水上之城,既方便装卸货物、往来歇脚,也权作处理商务、衣食起居之处。现在也算广陵一景。”芍药主动当起了向导,“陆家家主朱洛洛,便长期居住在陆城之巅。” 这陆城远远望去已是气势不凡,走到它近前才更觉其不凡。楼船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从它肚中穿出。在这段被芍药称作“广陵肠”的通道中,陆家利用镜子、荧光石等器具,竟让偌大一个通道布满了光路,与白昼无异。通道里无风,为了防止船只减速造成拥堵,陆家还在水面下安了数个硕大的水轮。船只一跨过水轮,速度便陡然快了几分,比起外头以风帆驱动的也慢不了几分。 水面之上,陆城之下,还垂下了几十个吊篮,篮上之人时而举起红旗时而绿旗。船只也根据不同信号停停行行。整条航路显得井然有序。 一路上,饶是白钰已读过不少关于广陵的书也被惊得合不拢嘴,遑论薛吟霜和夭夭。芍药则是一路温声细语地为几人解释。 “几位,这里就是我们罗生百戏的剧院了!几位在广陵若无去处,可在此小住。”下了船,又转了一趟马车,芍药领着众人来到一座幽静的大院前。 “小毛头,你先领着二位姐姐去客房!”芍药指挥着众人将戏服、乐器等物从马车上搬下,“白公子,可否移步一叙?” “白公子,你现在房里坐会,我下去忙完再上来找你!”芍药推开门,将白钰迎进去后又告罪离开。 这里应该是芍药的闺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幽幽的檀香。显然此间长期焚香,已将房间的每一寸地方都浸润了。 既是女子香闺,白钰也不敢乱动,随意打量了一阵便找个座儿坐下。 屁股方一沾椅子,一个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回来了!回来了!” 白钰唬了一跳,连忙凝神辩明了方向。 “呼——原来是只鹦鹉!”白钰长出一气,他以为还有旁人在。 “这鸟儿蛮可爱的嘛!”白钰伸出手指要去逗弄。 那鹦鹉见白钰手指凑近,竟焦躁起来,在笼内上下扑腾不停。 “怕!怕!怕!”鹦鹉怪叫。 “什么?你这鸟儿,叫声忒难听!”白钰不管不顾,手指继续凑近。 “嘶——”那鹦鹉竟在白钰指上狠狠啄了一口,几粒嫣红的血珠从伤口涌出。 “白公子,怎么了?”就在此时,芍药推门而入。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十八章、陆家与风波 “没事!”白钰闪电般将手背在身后,“这鹦鹉劲不小,叫什么名儿?”隐约间,他左肩有些发烫。 “它叫喜儿,陪了老师十多年,我七岁生日的时候,老师把它送给了我。” “原来如此!对了,芍药,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说起正事,芍药一下子紧张起来。 “那个……白公子,你日后有何打算,是回学宫,还是……” “此间事了,应该会回学宫!”白钰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孔雀儿娇憨模样。 芍药明显十分失落:“那白公子,我们以后还能相见吗?” “当然!我还欠你一千多两银子呢!”芍药也不知怎么知道白钰欠债一事,在离开柳州的当日竟告诉他已将白宫的账给结了。 “区区千两,比起罗生百戏的名声来不值一提。白公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白钰笑笑,不置可否。 “那……这方锦帕,请白公子收下!”世人只知罗生百戏当家花旦歌喉出众、乐技无双,殊不知她的女工亦是天下一等一的。 白钰接过那方还带着少女体温的锦帕,那里绣着一株亭亭玉立的花儿。 “好漂亮的花儿!谢谢你,芍药!我一定贴身收藏!”白钰眼睛一亮,他对漂亮的东西总是特别喜欢。 “白公子喜欢就好!”芍药轻笑。 他为什么不问问,这是什么花儿? 这样,她就可以鼓起勇气说…… 这是芍药…… 葱白玉指在长长的水袖里攥了。一封端端正正的薛涛笺被捏出一道道纹路。 白钰离去后,芍药颓然坐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些非分之想?他是高高在下的天宫仙人,而自己只是个低贱的伶人。傲凌苍穹的雄鹰怎么可能和终日在花丛里打转儿的蝴蝶有交集! 更何况他身边的两个女伴儿…… 吱呀——鸟笼的门在空中来回晃荡。 “别哭了!别哭了!”芍药从泪里抬起头,眼前竟是一个不着寸缕的少女。 那声音,竟有些耳熟…… “芍药找你做什么?莫不是送定情信物?”夭夭吐掉嘴里叼着的野草打趣道。 “呃……她只是问了问我在广陵待到什么时候。”白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方才沈巨子差人送来口信,让你有空去码头一叙!”薛吟霜款款起身,“现在也可以!” “沈兄?他怎么知道我们到了!走走走!现在就走!” 在来来往往的脚夫中,白钰很快就找到了沈悲欢。他肩上的麻袋是垒得最高的。 “白兄弟!”白钰还没走到沈悲欢跟前,他已经看了过来。 沈悲欢丢下身上的麻袋,正要和白钰抱上一抱,突然注意到自己满身的灰尘,动作顿时一僵。 白钰反客为主,和沈悲欢结结实实抱了一抱:“沈兄!” “沈兄叫小弟来,是为了何事?” 沈悲欢竟难得地忸怩起来。 “白兄弟,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这陆家家主前几日发来请帖让我初八往他府上入宴。本来也没什么好怕的,去便去了。但是,他又说要商讨一下为枚州捐赠物资的事情。” 说到这,他顿了顿:“白兄弟,你知道的,我是个粗人。礼节那一套我们墨家也不讲究。若是平常,我倒也不在乎。但是要是在陆家出了差错,惹得朱家主勾销了那笔捐助……” “害,见笑了!为了些黄白之物婆婆妈妈的!”沈悲欢一拍自己脑袋。 “白兄弟,我想请你陪我一同赴宴!万一在礼节上有什么问题也可及时提点我!” 沈悲欢相交之人中,白钰是看起来最懂礼仪的人了。 “呃,这个……”不是他不愿意,只是主人单独邀请客人而客人又带了其他客人的话,本身就是一种失礼。 “白兄弟若是无暇……” “哪里的话!沈兄为苍生甘入藩篱,小弟钦佩至极。哪怕是刀山火海,小弟也会奉陪到底,遑论是去钟鸣鼎食之家,飨颈脍细炙之宴!” “哈哈哈哈,好!说好了!”沈悲欢畅快地大笑。对他来说,去那种富贵繁缛之所比让他和蛇妖大战三百回合还来得难受。有人愿意陪着,他倒好受不少。 “对了,沈兄!”白钰摸出两枚青石扳指,“这是你要的东西。小弟本事有限,只来得及做出两个,希望沈兄不要嫌少!” “多谢,沈某一定物尽其用!”这种灵异之物,做起来想必不会轻松,他也不会苛求。 白钰哈哈一笑正要说些什么。远处,突然爆发出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似是杀意,似是战意。 “去看看!” 两人赶到时,那里已经围满了人。二人飞身跳上一个檐角,看清了人群中央的情形。 “嗯?夭夭?” 在人群中央,夭夭双手握着那柄“隙月斜明”,刀尖遥遥点着一名年轻女子。 那名女子脚踩木屐,身穿一袭红白相间的高腰长裙,上衣白色左衽,乌黑的长发用一根大红缎带随意绑了。这是南疆的巫女服。她身后,还跟着一赤发一文面两个龇牙咧嘴的女童。 女子模样极好,身材丰腴高挑,体态如牝鹿般优雅妖娆。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眼角高挑修长。目有澄澈之光而妖媚之色尽显,是一种与中州女子迥异的风情, 或许正是两个极美女子的对峙,才会惹来如此多路人驻足。 他们感受不到的是,两人的气场在无形之中剧烈碰撞,如两道旋风不断撕扯。 一旦爆发,便是天崩之势! “出云无月空,挑了一个酒鬼做接班人?”那个巫女服女子一挑眉梢,口气中略有轻蔑之意。她目光注视着自己举起的手。指尖,悬浮着一个精致的银铃。 “好过不择手段的鼠辈!”夭夭柳眉倒竖。 “呵!不知道出云无月空有没有告诉你……”女子眼神陡然一厉。 “世间,可以无龙,但不可无屠龙之技!” “更不可无屠龙之人!”女子积蓄已久的气势轰然爆发,挟泰山压顶之威向夭夭轰去。一股黑雾从她周身涌出,将她和两个女童包裹其中。黑雾裹挟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当她再次出现时,已出现在夭夭身后。一面精致的桂花旗点向夭夭后心! “就让我来考验考验,你究竟有没有资格做出云无月!”女子的轻笑在夭夭耳畔响起。 夭夭目中精光爆闪,负刀格开小旗,身形一退,摆出那日教训白钰的起手式。 “老师只告诉我……” “杀人,亦可堂堂正正!” 白钰知道,这看似没头没脑的对话,实则是道心之问,是大道之争!但他也没法理解其中的深层含义。 一记又一记的袈裟斩、逆袈裟斩笼罩了女子周身。正如夭夭所说,她的刀法堂皇大气,毫无机巧,又如秋风扫落叶般凌厉。 相比之下,那女子的动作要诡异地多。那黑雾似乎能在空间里穿行,每次出现和消散都能将她带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向夭夭发起进攻。 她手里的铃铛时不时射出一张深蓝色的符箓,有时是一道火光,有时是一阵冰锥,还有些能召唤出力大无穷的式神。 不过这一切都在夭夭雪亮的刀光之下化作纷纷扬扬的纸末。白钰见夭夭未处于下风,也不急着出手。她虽大胆却不莽撞,当街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必有其原因。 “倾一宫之力,就教出你这么个玩意儿?”隙月斜明刀光越发清亮。 此刻已是酉时,薄暝之下,好似冉冉升起的冰轮。 那女子轻笑一声,没有还嘴,手上的法诀变幻愈发迅速。铃铛里射出的符箓也密集起来。 “够了!”一声轻喝在众人耳畔响起。 “二位女侠,卖老朽一个薄面,停手如何?”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四十九章、鼎盛之家 围观众人早就在二人大打出手间退了老远。一个中年青衣人轻飘飘落在空出来的场地上。 “我看二位女侠打扮都不是本地人,远来是客,不如就由陆某做东,把酒言欢,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中年人自称老朽,但看起来一点儿不老。他身材健硕挺拔,面白无须,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主要是,这中年人身上的一套墨绿色衣裳极为精致。上衣修身、略有些收腰,没有一丝褶皱。下裤也不是常见的宽大长裳,而是一条挺拔的裤子。他的双肩上还用金色丝线缀了两块黑色矩形皮革。皮革上是不明意义的五朵金丝小花。整套衣裳决不是神州本有的款式,但裁剪熨帖,再加上一双方口高帮的马靴,显得人极有精气神。 一见此人出场,原本就议论纷纷的人群愈发躁动起来。 “是陆家的二管家!” “‘香榭亭台阁楼宫阙’,是陆榭秋!” 发财容易守财难,陆家富甲天下自然少不了觊觎的眼光。陆榭秋在陆家正是负责治安、守卫、戒律,威望极高,一身法术神通也极强。 两人充耳不闻,依旧厮杀在一处。 “二位,广陵绝非可动刀兵之所!”那中年人沉声,对二人的无视,他有些恼怒。 “夭夭,住手!”白钰飞身而下。那自称姓陆的中年人应该是陆家人,他们在广陵还要待一阵子,此刻冲撞陆家人绝非明智之举。况且,夭夭他们确实不占理。 “来得正好!先帮我揍她一顿!”夭夭见白钰来劝,不怒反喜。 “夭夭!”白钰愠怒。 夭夭武力高过白钰,但在气势上总矮白钰一截儿,见他恼怒,也不敢再拂他的意。 她当即抽身而退,将隙月斜明往身后一插,任其化作一片光点没入脊柱中。 那女子也知道将事闹大不好,而且两人也非死敌,当即也收了神通,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一双媚眼打量着白钰。银铃随着她手指的勾动在空中轻轻起伏。 “咯咯咯——出云无月,这是你的情郎么?” “多嘴!”夭夭怒斥。 “二位既然握手言和,那陆某也不说什么。二位若是愿意,便让陆某在陆城‘坐山台’,为二位接风洗尘可好?” “不必!”夭夭扭头便走,白钰遥遥朝沈悲欢拱了拱手,也跟了上去。 那女子脸上的笑容兀自不散,盯着白钰的看了很久。 “那女子是谁?她怎么惹到你了?”一路上白钰很是好奇。 “哼!”夭夭显然心情不好。 “买新衣裳去?”白钰试探。 “走!” 白钰有些心痛地望着提着大包小包、眉飞色舞的夭夭,他靠卖艺好不容易攒下钱…… “现在可以说了么?” “吟霜,这是我给你带的蜜饯儿!还有,这条面纱跟你衣服更搭!还有……” 薛吟霜摇摇头:“先不说这个,桃桃,白钰说你在街上和人打起来了?” “没什么,就是看她不顺眼!”夭夭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儿。 白钰朝薛吟霜使了个眼色,对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不肯说,那就算了!这个面纱真好看啊!” “嘻嘻!” 白钰:“……” 转眼便是初八。 “沈兄!” “白兄弟!”沈悲欢将身上的麻袋卸下,朝周围人吩咐了几句。 “沈兄,你既是墨家巨子,自当有领袖气魄,何苦事必躬亲?” 沈悲欢摇摇头:“我多做一点,他们便少做一点!墨家的事务,我早上早些起,晚上玩些睡,便能处理完了。” 白钰拱手:“沈兄大义!” “只是……你真的要这样去见陆家家主么?” 此刻,沈悲欢还是穿着那套打了补丁的褐衣,跣足,裤腿卷到膝盖处。上衣扯开了一半,露出了结实的胸膛。整个人汗涔涔好似水里捞出来一般,简直比庄稼汉还不如! “有何不妥?”沈悲欢低头大量了一下自己,“我一向都是这么穿的!” “无不妥!”白钰哈哈一笑,若是这陆家家主真是以貌取人之辈,那这面也不会见了,“走!” 早听闻陆家行事穷奢极欲,走到陆城门口,两人才惊叹自己想象力之匮乏。 陆城城门,是以南海红珊瑚砌成!一株上好的红珊瑚在中州起码也要数十两,一般富贵人家若是得了一只,不说当成传家宝,起码也会日夜拂拭。在陆家这奢侈之物却好似最不值钱的势头般,全部被打成碎块砌成墙! 白钰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见沈悲欢神色不太对劲。 “怎么了。沈兄?” “这南海珊瑚,生长在极深的海底,每一株都需要海客冒着生命危险去开采……” 陆城城门口两侧各自伫立着一队卫士。卫士与那日陆榭秋一般打扮,只是肩上没有皮革。任凭陆城门口人来人往,这些人硬是目不斜视,笔直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陆家有今日之威势,实有其本事!” 二人禀名来意后,很快被迎接到瓮城中的一个雅间。雅间不大,也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却一眼让人看出不凡。 “这幅画应该是七明画客甄世茹的真迹!”白钰细细打量着一张随意挂在墙上的工笔花鸟。 “这花瓶是三千七百年前淮安窑中的精品。这釉质、这花色,错不了!” “这张焦尾琴,莫不是嵇侍中用过的?” …… 如此多名贵的文玩家具,竟随意地摆放在一个会客厅,真不是该说陆家随意呢,还是说他们豪奢? 两人没有等待太久,不多时,一个富有磁性的女生从门外传来。 “二位公子,久等了!” 来者是一个同样穿着那套奇异服装的中年美妇。那美妇保养极好,肤质要好过大多数少女,只有在眼角有一些岁月的痕迹。那套衣服在她身上显得英姿飒飒,颇有巾帼英雌之风。 “妾身朱香香,忝居陆家大管事之位。事务繁多,未能亲自城门迎接,还请二位公子海涵。”朱香香瞥了堪称狼狈的沈悲欢一眼,眉尖不由得一挑,脸上的笑容却是丝毫未变。 “这位便是墨家巨子,沈公子悲欢吧!”朱香香先向沈悲欢见礼,“果真是英雄胆气!” 沈悲欢自踏进城门的那一刻就显得有些拘束,白钰轻轻咳了一声,他才连忙饱了抱拳。 “不知这位仪态不凡的公子是?” “在下白钰,一介门生罢了!”白钰也抱了抱拳。 “哦?可是中州祭酒关门弟子,学宫最年轻的博士,点化枚州蛇妖的白钰白公子?”朱香香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白钰微微讶异,一个巨富之家的管事不应该满脑子商务么,竟然也知道自己! “正是在下!”白钰点点头,“不邀而至,叨扰了!” “哪里哪里!不知白公子驾临,是做主人的失了责,该打,该打!” 沈悲欢对二人无休止的客套有些不自在。 “朱管事,不知家主何在?”他忍不住打断二人。 星落神州起波澜 漏了一章 突然发现漏了 “”立心立命”前漏了一章,今天出远门,明天会发上来。———————已经修改在原四十四章中啦 《白帝本纪》星落神州起波澜 漏了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白帝本纪》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章、经世之道 朱香香一愣,随即展颜一笑:“妾身看见两位公子,高兴得连正事儿都忘了!二位,快快随我来!家主已经等着了!” 她连忙招呼白钰二人进了一个楼道尽头一个小小的房间。 “二位,家主在顶层,走这里快些!” 当她瞥见沈悲欢身后一串泥泞的脚印时眼里一丝惊讶之色闪过,不过她没说什么,只是将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待侍两侧的婢女会意,施礼后告退了。 朱香香请二人入室后,也挤了进来。她按下房间一角的一个机关扳手后,整个房间轻轻一震,竟缓缓上升而去! “这……朱管事,这房间怎会自己上升?” “不知白公子可听说过浮空玉和风前苇?” 白钰略一思索,便在记忆中找到了答案。 “浮空玉乃飘悬于九天之上的神石,模样与寻常石头无异,但能悬于空中,随风而动。只有雷电交加之日,才会失去浮力从天空落下;待到雨过天晴又缓慢飞天而去。故浮空玉开采极难,存世量也极少,几乎是可遇不可求。” “而风前苇则是南疆千方大山中特有的一种植物。此苇之茎材质极轻,可以悬立风中,南疆甚至有技法可以将苇茎编织成舟,横渡飞崖。” “朱管事的意思是?这房间能够飞起来,是因为这二物?” “白公子博闻强识,妾身佩服!不过,白公子说漏了一点,这风前苇之所以能悬立,只因为它茎中暗藏的一粒苇珠。” “这间小屋子,便是通体用浮空玉和苇珠雕琢砌合而成。在我按下扳手之时,房间与通道井之间的锁扣便会打开,它便会上升。这间屋子,共用了八千二百块浮空玉和一百二十七万粒苇珠。” 白钰又一次为陆家的豪奢折服。 “只是……若要下去呢?” “浮空玉遇雷电而落,故只需将这枚特制的容电之物——我们称之为‘电匣’,塞入这里即可!” “这可是家主的奇思妙想?” “正是!” “咯吱——”房间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二位,到了!”朱香香起身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几条宛如浮在空中的大鱼。这鱼长一尺,通体金黄,正在水中优哉游哉地吞吐着气泡。至于像浮在空中,不过是因水质过于清澈和养鱼的琉璃缸质量极好而产生的假象。 “好俊俏的龙鱼!”白钰眼睛一亮 “这龙鱼也是南疆异种,唤作‘吞金龙’。这种鱼对水质要求极为苛刻,它们每天换的水,都要从巫祝学宫运来。运来后还不能直接用,还须洗十三道水,整整七日方可倒入缸里。它们吃的,也是由神通者每日从东海之滨运来的鲜活鱼虾。” “别看这几条鱼不起眼,它们身后起码有上百人供养着!” 听闻这话,沈悲欢原本就蹙紧的眉头挤得越深了。 绕过鱼缸,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地上铺着柔软的暗红色皮毛,每隔十步,都用琉璃盏点着一粒细小的烛火,每二十个琉璃盏,就会竖起一樽楠木雕花錾金香盏。通道内时不时有衣着考究的侍女垂首快步穿行,她们手上往往托着檀香盘,盘上或是奇瓜异果、琼浆玉液,或是丝帛绸缎、锦衣华服。 朱香香一边走,一边为二人解释。 “这楠木并非天然形成,而是需将西漠的紫光楠,运至东海,埋入蓝海砂十年左右,再用天山雪水浸泡九日,方能捞出雕琢!” “这地毯看似皮毛,实则是西洲城外珍珠湖里特产的一种暗藻。这片地毯,可是包下了整片湖十几年的产量!” “这些香烛,则是用南海蜡头鱼的鱼鳍和鱼鳞熬制而成。一只香烛要用上百条鱼鳍。而蜡头鱼生性胆小敏感,一个渔民忙活一天,最多也不过捞起数十只而已。” 白钰在为陆家的奢侈而震惊的同时,不免有些疑惑。 一个当世第一富豪的管家,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介绍这些边边角角的事情?这也忒小家子气了些!若说是炫耀,也属实没有必要,而说若是解释风物,也不必由一个领头大管家来做。在他们来之前,朱香香显然是下过功夫去了解的。 “马上就到望江台了,二位远道而来,请先到那里歇息片刻!”朱香香将二人迎近一间厢房,“我去请家主!” 这望江台恰如其名,宽阔的露台正对着广陵江。来往的货船细密如杯中茶叶,而人则是微不可查。 高处不胜寒,这里距江面已有数百丈。陆家为了防止来客受凉,在露台四角摆了四尊大鼎,鼎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而望江台室内的四壁上,则挂满了白色的丝绒。 有侍女鱼贯而入,为二人沏茶、添置瓜果,还有些要为他们按摩的,被他们屏退。 “呼——”白钰轻轻呷了一口香茶,“沈兄,这次我可是借你的光了!这方山云雾,可不是人人都喝得到的!” 沈悲欢听见这话,本举到唇边的茶杯又放下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白兄弟,这一路所见,你作何感想?” “穷奢极欲!” “不错!我一想到我身边的这些奢侈之物都是老百姓用血汗换来的,我就坐立不安!” 白钰轻笑:“沈兄!我看这陆家虽行事奢靡,但并非为富不仁。各地学宫或多或少都受了陆家捐助。相信陆家也不会让那些百姓吃亏的!” 沈悲欢眉头更紧了:“白兄弟,说句难听的,你是个读书人,没干过那些粗活,不知道其中的委屈!就比如那楠木,要将楠木从西漠的岩砂山上运下来,只能以人力背负。而岩砂山土质松软,脚夫一个失足便……” “唉!”沈悲欢重重叹了一口气,将已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白钰也微微一愣,他想起了那个多择了半截豆角被母亲打的狗娃。 “吱呀——”门轻轻推开。 “二位公子,久等!”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门外想起。 两人起身望向来者,齐齐拱手。 “家主!” “不必多礼!”来人一挥手,“香香,你招待不周,待会可要自罚三杯!” “是!”朱香香垂首低眉。 这陆家家主长得与白钰想象中截然不同。他本以为天下首富,不说威仪气度不凡,也该是穿金戴银,衣着考究。 但来者骨相清癯,高颧修眉,身披一身干净的白袍,浑身上下的饰品,也不过一枚青玉扳指而已。比起商人来,竟更像一个在学宫教书的夫子! “坐!”朱洛洛示意二人坐下,自己也在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家主,不知那笔……”沈悲欢迟疑着开口,这种奢侈的地方他不愿意久待。 “不急!”朱洛洛抬手打断沈悲欢话语,“沈公子一路所见有何感想?” 他竟问出了沈悲欢方才问白钰的话。 沈悲欢拱了拱手:“不敢苟同!” “哈哈哈哈——”朱洛洛畅快地大笑,似乎对他的冒犯毫不在意,“沈公子可是觉得我陆家行事太过奢靡?”他目光灼灼,直直盯着沈悲欢。 “这……” “家主治家有方,一厘一毫皆取之有道。如何花销也是陆家自己的事情,旁人岂可置喙!”白钰抢先开口,“况且,家主心系苍生,仗义疏财,神州学宫无一不受家主恩惠!家主所做,已是仁至义尽!” 五大学宫祭酒可以对神州首富不假颜色,但白钰二人毕竟还是晚辈,有些话还轮不到他们来说。 “哈哈哈——”朱洛洛笑得更大声了,“白公子过奖!朱某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理所当然!不然百年之后,朱某还能带走不成!” 笑罢,朱洛洛转了转扳指,低头呷了一口香茶。 “不知二位公子,尤其是沈公子,可学过经世致用之道?”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一章、择婿 沈悲欢蹙眉:“不知家主所说的经世致用之道,指的是?” “经理财物,治世利民!”朱洛洛哂然,“沈公子只知我陆家行事大张旗鼓,徒耗人力,却不是若是少了我陆家,路边不知倒死多少饿殍!如门前香烛以蜡头鱼熬制,这香烛天下只有我陆家用得起。若是我哪天不用了,那些以此为生的渔民又该何去何从!” “你只知将楠木运来伤亡靡重,却不知若我不收购楠木,饿死之人只会多过跌死之人千百倍!” “这便是经世致用之道!”朱洛洛直起身,目光灼灼,首富风范尽显。 沈悲欢愣在原地。他原本对那些穷奢极欲的府上颇有微词,认为是他们为了享乐而令百姓受难。今听朱洛洛一番话,享乐难道还是做好事? 白钰则若有所思。 “而我若是散尽家财,也能让神州每个百姓分到几十两银子。但,财增而物不赠,只会导致物价飞涨,我称之为通货膨胀。况且,不劳而获,徒养懒汉!” “这亦是经世致用之道。” 随后,朱洛洛侃侃而谈,描述一个他眼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资金如水般流动,哪里有需要便往哪里流。价值、价格、供需、生产、劳动……种种概念彼此协调、制衡,稍有不慎,即山崩地裂,民不聊生,即他所说的“大危机”!期间,白钰充分发挥他“好为人徒”的本色,东一句西一句问个不停。而沈悲欢则眉头紧锁,凝神听着。 约莫半个时辰后,朱洛洛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结束了这次上课似的谈话。朱香香连忙从随身香囊里摸出一粒小药丸喂他服下! 白钰拱手:“原来这商贾之事竟有如此门道!朱先生,小子受教!” 沈悲欢长出一口气:“那么,沈某替墨家兄弟和神州百姓,谢过家主斡旋!” 依朱洛洛所言,若无他庞大的资本流转,神州的天灾人祸造成伤亡要比如今多十倍不止! 朱洛洛摆摆手,顺了顺气,良久方开口:“所以我说,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个世界的人这么久是怎么活下来的!可惜我只是个文科生,不懂什么黑科技……” “啊?我们这个世界?文科生?黑……科技?”白钰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听这意思,朱洛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朱香香忙上前赔笑:“二位,家主向来有些臆病,犯病时常胡言乱语,二位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二人忙点头称是,当然心里那丝疑惑是免不了的。 “家主,不知那笔……咳咳!”尽管白钰拼命使眼色,沈悲欢还是直说了出来。 “哈哈哈!”朱洛洛大笑,白钰摸不着头脑,只得陪笑。 “香香交给我的名单上,沈公子和白公子都在。本来我钦定了沈公子,但如今一见,白公子好像也不错。沉沉,你自己来选吧!”说到最后,他朝身后一道屏风轻喊一声。 白钰和沈悲欢齐齐看向那道屏风,那后面竟款款走出一名少女。 那少女一袭青丝长衫,神态温婉,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她低着头,看不清模样。但从娇嫩如晨起沾染着露珠的白牡丹的肌肤可以想象,她定然是倾世之姿! “来,沉沉!见过二位公子!” “二位,这是小女,陆沉沉!” “沉沉见过二位公子!”那女子轻轻行礼,没有抬头。 当她瞥见陈悲欢那双泥泞的脚板时不由得一怔,她轻轻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脚板的主人,却看见了袒露出的结实的胸膛和略微惊愕的表情。慌不迭,她的头垂得比方才更低了。两颊也火烧似的通红起来。 “沉沉,这二位公子,你喜欢哪一个?” “啊?这?”白钰感觉有点不太对劲,这是招女婿来了? “全凭爹爹吩咐!”陆沉沉声音细若蚊蚋。 “啊?家主这是何意?”沈悲欢也回过味来了。 “我嘛?我觉得沈公子蛮好,老实人嘛!”朱洛洛挠了挠下巴,“但还是取决于你!” 白钰有些郁闷,自己看起来不老实么?不过,他还是开口了。 “呃——朱先生,白钰虽初出茅庐,但也颇有几位红颜知己……况且,小子自知鄙陋,较之沈兄来,如萤火之于皓月——咳咳!” 沈悲欢大急:“白兄弟,你不厚道!” 朱洛洛重重咳嗽一声:“二位,难道小女就这么入不了你们的眼么?” “啊,不是不是!陆姑娘很好的!”沈悲欢更急了。他方才见到陆沉沉的第一眼,那颗被纷杂事物充斥的心就悄然钻进了一丝其他念头。 朱洛洛点点头:“沉沉,你怎么看?” 陆沉沉悄悄抬起睫毛,瞥了瞥那个散发跣足,一身褐衣宛如农夫的青年,又瞥了瞥那个风度翩翩仪态不凡的少年。 “全凭爹爹吩咐!” “哈哈哈哈!”朱洛洛畅快地大笑,“很好!很好!” 朱香香也掩唇轻笑。 “沈公子,不知令堂今在何处?” 朱香香将二人送出了城门外,俏脸上堆满了笑容。 “二位,今后可要多走动走动!” “一定,一定!朱管事,下次见面,小子可要厚着脸皮叫一声香姨了!”白钰笑着拱手。 “沈公子……啊不对,姑爷的朋友,就是陆家的朋友嘛!” 一一别过,个中客套自不必提。 两人走了老远,沈悲欢才一拍脑袋。 “白兄弟,我要成亲了?” 白钰忍不住一乐:“沈兄这么心急么?也难怪,陆姑娘天姿国色我见犹怜,也难怪沈兄动心!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公子还是先让家里人上门提亲吧!” “不对呀!家主是让我去商讨捐助救济之事,他怎么把正事儿忘了呢!不行,我得回去再问问!”白钰连忙将他拉住了。 “人家把整个陆家都给了你,你还要人家捐什么?”他早在下山前就从孔林给他的资料里知道,朱洛洛只有一个独女。这陆家偌大家业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啊?”沈悲欢平日做事稳妥,墨家之众无一不心服口服,一牵扯到自己来竟迷糊得不行。 “怎么,你不喜欢陆姑娘?”白钰调笑,这桩姻缘若是真成了,他只有祝福之意而绝无嫉妒之心。 “没有!没有!我只是,感觉和做梦一样……”他声音越来越小,正如梦呓。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二章、梧桐新客 “刷——”大刀轻飘飘斜过去,将一片落叶斩成两半。 孔武收刀吐纳,结束了今日的修行。他已经放弃了课业,专心修行法术神通,只有每七日的通识课会去旁听。 他这几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好似有人从旁窥伺一般。 “嗯?”这种感觉又来了。一定是哪个顽皮的师弟,他想。 他凝神侧耳,假装不经意地向一棵大梧桐树下走出。 “唉,出了一身汗,待我歇息歇息!”他丢开“关山”,作势要躺下,突然足尖一点,双手探入浓密火红的桐叶。 “方师弟,是不是你!可让我逮到你了!嗯?好软?”孔武将一个柔软的躯体大力揽入怀中后才觉不对。方师弟的身子没有那么软! 随后,他汗毛倒竖,两点清丽的刀芒如毒蛇的牙般向他喉咙间点去!完全是取他性命的架势! 同时,一声娇斥响起:“好胆!” 不好!是个女人!孔武心里一怔。他不像白钰,和学宫女弟子素无交集,怎会有女人在此窥伺他! 完了完了完了!他叫苦不迭,女人最麻烦了! 孔武身形飞退,两点寒芒堪堪从他脖子不到半寸处掠过。他几乎可以感受到丝丝的凉意! “抱歉!抱歉!那个……师妹,我不是故意的!呃?你是谁?”孔武稳住身形后连忙施礼道歉,这才发现对方并不是学宫里的弟子。 来者一袭青衣,体态婀娜,青丝挽了个灵蛇髻。俏脸上挂着一层寒霜。一双眸子恶狠狠地瞪着孔武,直欲喷出火来。她手里两柄轻巧的短匕正吐露着蛇形的刀罡,遥遥指着孔武! 来者正是叶忘青! 那日她与白钰分离后没了去处,浑浑噩噩地在神州周游,宛若孤魂野鬼。每当夜深人静,她想起自己在枚州和姐姐姐夫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泪从中来。白钰临走时对她说的那个“家”的词汇对她的诱惑力也越来越大。终于,就在数日前,她再忍受不了孤独滋味,来到了中州学宫,不过以她的性子是断然不会按白钰说的去做的。她径自摸到了梧桐小院,在那里窥伺着一家人的生活。叶忘青能感受到院中两股强大的气息,故她不敢靠得太近,而孔雀儿又终日要上课,于是时常独自一人练功的孔武便成了她的主要观察目标。 虽然太远看不真切,她还是能感受到小院里传来的其乐融融的温馨气息。 今日,她正在盘算到底要不要现身,却结结实实被孔武抱了个满怀。几日观察间对这个大个子积累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好感烟消云散。 “无耻!”那女子大喝一声,一双短匕直取孔武喉间! 孔武暗自叫苦,这是谁家的姑奶奶! 他招手唤来“关山”,只管用刀柄招架而不反击,他也自知理亏。 只是叶忘青出手太过狠辣,招招不离要害。甚至连男人最要紧之处也…… 偃月刀势大力沉,本就不擅防御,在叶忘青绵密而狠辣的攻击下,孔武不由得左支右绌。 渐渐他也心头火起,许你偷窥我,不许我捉你一下么?、 他转守为攻,单手将偃月大刀抡得如风车一般。他虽未学过孔林的窃天剑法,但知窃天之意。关山如长河奔流。咆哮万里。瞬息间,形势逆转! 所谓一力降十会,孔武这种蛮不讲理的打法本就是叶忘青借力卸力打法的克星。当孔武动起真怒,能和夭夭三人战上数百合的叶忘青几乎是一触即溃。 “轰!”孔武抡圆一刀,磕飞了那对短匕,而“关山”去势兀自未消,一刀斩在叶忘青身前,劲气震散了她的发髻。 一时间,青丝缭乱。 叶忘青落败,这些日子积累起来的满腹委顿时屈涌上心头。姐姐离去,自己只能孤苦无依地漂泊,还要被这个大个子欺负…… “哇——”她竟蹲在地上直直哭了出来。 “啊?”孔武满肚子窝火烟消云散,“你怎么跟个娘——小孩子似的,打不过就哭!”叶忘青哭得更大声了。 他挠了挠脑袋:“喂!你别哭了!”他对这种事毫无办法。 “我不打你了!” “要不……我让你打两下?” “喂?” …… 良久,叶忘青终于止住了哭声,在原地抱着膝盖一抽一抽地啜泣着。 “呐——擦擦!”孔武递过去一块布。 叶忘青抬起红肿的眼皮,望了望那块布,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了。这是孔武从衣角上扯下来。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孔武在叶忘青身边坐下,又稍微往外挪了挪,“是小钰让你来的么?”叶忘青轻轻点头。 “那师父一定很高兴!前几天有个资质上佳的小娃娃拿着小钰的介绍信来,把几个夫子乐得不行!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见师父和凤姨吧!” 孔武领着叶忘青刚刚踏进梧桐小院,就听到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 “胡闹!简直是胡闹!” 孔武登时一个激灵。叶忘青清晰地看见这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汉子一下子矮了三寸。 “糟糕!荀夫子怎么来了!一定是雀儿又闯祸了!要是小钰在就好了!啊呀啊呀!” 不过这次,孔武却是猜错了。 荀方将一本《玫瑰亲王行迹考略》重重地砸在孔林书桌上,后者正好整以暇地呷茶。 “这书你都过目过了么?” “自然!考证严谨,史料详实,并无不妥!” “哪里无不妥?简直是大大的不妥!玫瑰亲王啊!那可是魔族!能给他们翻案么?孔林啊不是我说,白钰是个好苗子,你个做师父的可要给他把好方向!” “这书封面上不是写了么?作者是‘叶叶’,跟我家钰儿有什么关系?” “放屁!”夫子竟吐出了脏话,“玫瑰亲王时代久远,史料真假难辨。而这书里旁征博引,去伪存真。怕是要把整个天一殿的书都翻一遍才成!偌大的中州学宫,也就你的白钰写得这样的文章!” 说到这,他又叹了口气:“其实,单纯就学术上来讲,这文章写得着实不赖。就是一些词句斟酌……唉!你个做老师的,再给他改改吧!” 荀方摇着头走远了,孔武才从树后钻出来。他望了望荀方远去的背影,轻吐了一口气。 “出来吧!”他朝树后招招手。 叶忘青有些忍俊不禁,这个大汉竟怕这个瘦小的老头子如老鼠见了猫一般。 “师父!有客人来啦!”孔武的大嗓门差点把孔林手里的茶杯震掉。 嘭!门被重重甩开。孔武侧身,露出身后那个纤细的身影。 叶忘青不安地绞着手指,几人虽然和善,但也无法让她一见面就交心。 凤仪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忙倒了杯热茶递给叶忘青,一面埋怨着孔武:“大武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人家姑娘穿那么单薄,也不知给人家找件衣裳!”她又转向叶忘青:“姑娘,你稍等下,我去给你拿件披风先将就着!家里有个混世魔王,是和你差不多身量的,她的衣裳你应该能穿!” 叶忘青本想谢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孔武平白挨了顿教训,也不恼,只是冲孔林道:“师父,是小钰让他来的!” “哦?姑娘,敢问贵姓?小钰应该给了你什么东西吧?” 孔林放下信,食指轻叩着案几:“叶姑娘?你觉得,这梧桐小院如何?” 叶忘青早已被热情的凤仪塞进了椅子,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她看了看手里的热茶,又看了看招呼个不停的凤仪和忙前忙后的孔武。 “挺好的!”声音细若蚊蚋。 “那,今后你可以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叶忘青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她却恍若未觉。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三章、志当存高远 白钰信中所写无非是此女天资高绝,心性不坏,身世也颇为凄苦之类。孔林愿意收留此女,除了白钰的极力说服之外,还另有考量。 比如叶忘青在凤仪塞给她衣服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孔武,似是征求;又比如,原本惫懒的孔武突然变得特别殷勤;还比如,家里事情都让凤仪一个人打理的话也蛮辛苦的………… 孔雀儿最近特别孤单。她在学宫里本就没什么朋友,姑娘们因为她整天霸占着白钰而孤立她;男儿们也因为她整天霸着白钰而不敢跟她说话。平日里有白钰陪着她倒也无所谓。白钰走后,这份孤单便凸显出来了。本来课后她还可以和大武玩耍解解闷儿。但近日梧桐小院里来了个模样很好看的“小青姐姐”,大武整天围着她打转儿,连孔雀儿也冷落了。她越发孤寂了。 “小钰啊——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她托着腮,望着窗外的云朵,越看越像白钰。 “胡闹!简直是胡闹!”孟夫子的呵斥声突然响起,将她从幻想拉回了现实。 “你们谁要是以后写出这样的东西,出去别说是我的学生!”孟夫子把一本《玫瑰亲王行迹考略》甩在讲台上。 孔雀儿撇了撇嘴,这种事儿和她没关系,反正她也写不出来。 孟夫子在台上兀自呶呶不休了一阵,喘了口气,这才慢悠悠地翻开一本册子。 “今天我们继续讲七律诗。先表扬一下金戊子,他的作业完成地很好。我给大家念一念——”众人齐刷刷回头,望向坐在孔雀儿身边的金戊子。这小子来了才没几天,已经跟上了学宫的节奏,成绩在学宫里也是数一数二。 孟夫子清了清嗓: “羽毛如玉不须誇,自有仙人五色霞。 长向春风栖碧树,惯随秋雨宿丹砂。 飞来欲傍青鸾尾,舞处疑回白马牙。 莫道山中无伴侣,也曾相逐到天涯。”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这首七律虽然立意不高,内容略显空洞,但起码合辙押韵!你们对照着这首,再把自己的作业改一改!” “对了!这首诗叫《咏孔雀》!” 孔雀儿心里一颤,不由得瞥了旁边的金戊子一眼。后者也正用旁光悄悄地瞥着她。他的目光一触即溃。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孔雀儿心头弥漫。她甩了甩脑袋,翻开课本。她好早日完成课业,下山去找白钰! 隐约的议论却传入了她的耳。 “那个金戊子不会也喜欢孔雀儿吧?” “也不知道这丫头那里好了!姐姐我唯二看上的男人居然都对她有意思!” “她再狂,不也只能嫁一个么?” “呵呵呵——说得也是,最好让金戊子把她娶走,这样白钰就是我的了——” 孔雀儿闻言怒不可遏,正欲掀桌发火,突然意识到白钰不在,无人为她出头,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无力地趴倒在桌上,将头埋进了胳膊。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课堂里人已走完了。 “原来我又睡着了!”她自嘲两句,抹了抹红肿的眼睛起身要走。 “嗯?金戊子?你怎么没走?” “呐——笔记!”金戊子将一本小册子塞给她,扭头跑了。 孔雀儿翻开册子,上面工工整整地记满了孟夫子今日授课的内容。 字迹清秀得不像男孩子。 孔雀儿回到梧桐小院时,已是酉时。 “怎么今儿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又被夫子留堂了?菜都凉了,快吃吧!”凤仪连忙招呼。几人已全部落座,但没有动筷子,只等孔雀儿回来。 “凤姨,我想小钰了!”孔雀儿扑进凤仪怀里。 “他呀,已经长大了,要出去闯荡了。不磨练磨练,怎么好做我们家将来的顶梁柱呢,是不是?放心,钰儿他一定也很想家。他办完事会马上回来的。”她轻轻抚摸着孔雀儿的脑袋。 这些道理孔雀儿都知道,但她就是熬不住那刻骨的思念之情。 叶忘青在旁见孔雀儿哭得梨花带雨也心有不忍。她来了虽没几天,但她能感受到这一家人对她发自内心的照顾。确实如白钰所说,这里有家的感觉。孔雀儿虽有意无意躲着她,但碰上的时候,也能发自内心地叫上一声姐姐。 “雀儿,我给你讲讲白公子的事情吧!”犹豫了许久,叶忘青终于说话了,这也是这几天来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她在神州游荡几日,总比山上消息灵通些。 “嗯?”孔雀儿从凤仪怀里抬起头,婆娑的泪眼闪烁着期待之色。 孔武连忙扒拉两口饭:“好,小青!快说吧!” 凤仪和孔林也饶有兴趣地望着叶忘青。他们并未主动问询过什么,最多也就是嘘寒问暖,吃住可还习惯之类。 叶忘青见众人齐齐看向自己,不觉赧然,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徐徐开口。 “白公子这几日在人间风头极盛。他……” 原来他在山下过得那么精彩…… 等我学成,我便与他并肩往人间去逍遥!孔雀儿暗自下定决心。 白钰这几日频繁往陆城里跑。无他,朱洛洛似是真有将陆家继承给沈悲欢之事,每日给他讲授商贸流转,资金调度之事。其中还会夹杂一些关于修齐平治的思想。白钰好为人徒,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求学的机会。好在朱洛洛并不在意多个学生, 还特意多准备了一份笔墨。 这日,朱洛洛结束一天的讲授,气喘吁吁地倒在太师椅里,朱香香又喂他服下一粒药丸。沈悲欢还在冥思苦想,白钰已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今日讲授的,是关于商品和劳动的。 朱洛洛服下药丸,轻轻摇头:“高中政治的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你们将就着听吧!” 朱家主总是会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们也习惯性地忽略了这种话。 “不过,白公子天资高绝,触类旁通!这份本事,考个清北是绰绰有余呀!” 沈悲欢不知道什么是清北,但朱洛洛显然是在夸奖白钰。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空白的纸张,又看了看白钰面前拿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不由得长叹一声。 “悲欢愚钝,让家主失望了!” 朱洛洛笑着摆手:“我前几日说过的,实践出真知。你对我教你的或许不太懂,但你做的已胜过我教你的百倍!” “悲欢不解。” 朱洛洛接过朱香香递过来的茶水,轻轻刮了刮:“你可知大同社会?” 朱香香见他又起了兴致,不由得为他身子担忧起来:“家主!” “难得我今天有力气,再给他们讲一课吧!希望星星之火,也能在这里燃起!” 接下来,朱洛洛又开始滔滔不绝。 他描述了一个远胜书中“大同”千万倍的理想世界。在那里人不再为温饱而劳作,而是为了满足自己为集体作贡献的欲望而劳动。在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而且是按个体需要而分配。在那里人人都可以得到充分而全面的发展…… 这次,连沈悲欢也听得痴了。 “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沈悲欢难以置信,他在人间摸爬滚打,对人之恶有清晰的认知。 “因为有你的这样的人存在,这个远大理想,终将成为现实!”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四章、峰会 “吉二零”是陆家之盛事。既是陆家是盛事,便是广陵之盛事。广陵已与陆家“家城”无异。 节日的气息早在数日前就开始弥漫。广陵江面上拉起来无数横跨两岸的条幅,上书“广陵欢迎你”之类的字样。涌进广陵的人流较平日里也激增了起码三成。许多沿街的店面早早备足货源,打出招牌,摆出了不输新年的架势。 沿街凡是隶属陆家的店铺都放出了极大的优惠力度,连一些老商人也忍不住诱惑开始大肆采购。 扈江蓠也来到了广陵。那日他为了听芍药的戏让陆家一个人物平白等了许久。今日他特地登门赔罪。 陆城他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来都会被这里的奢侈所震惊。比如他那里成批运走的上好丝绸,不过是给陆家下人穿的。 “天阙兄!”他朝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人深深一揖,“那日我家孩儿得了重病,须得我亲自照看,故未能相陪!此后小弟辗转难眠,愧意如洪。今日特地负荆请罪。天阙兄若有责罚,小弟定全力承担!”他口中的天阙兄,正是陆家八大管事中排名第八的陆天阙! 陆天阙连忙扶起扈江蓠:“扈兄哪里的话!令郎千金之躯,自然是比小小生意重要地多!不知令郎现在身体如何?可有好转?陆家人口极多,故也请了几位名医常驻,若有需要……” “托天阙兄的福,犬子已无大碍!” “唉,扈兄有所不知啊!我那日动怒,实非本意。主要是那批货里,有紫雾纱!那可是香管事点名要的东西!香管事那脾气你知道的!我实在担待不起呀!” “那紫雾纱产量稀少,把我一百来个蚕场凑一块一年也不过堪堪凑出两三匹。香管事这是要做什么,竟一口气要十五匹!搞得我哟!又是翻箱倒柜又是四处求人的!” “害,上头人说什么咱们照做就行了,哪里会去问做什么!不过啊,有可能和大小姐有关系!” “哦?天阙兄有什么消息不成?”生意人最重消息。一个消息背后,可能就是一个商机。 陆天阙轻轻刮了刮茶杯,望向远处的广陵江,两岸人来人往。 “咱们小姐,可能要成亲了!” “什么?成亲?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配得上陆小姐的仙姿?”陆沉沉之名,在上层商人圈子里名头颇盛。倒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她的经商天赋。有传言称早在数年前朱洛洛已经不管事情,陆家上下大小事务都以陆沉沉为主,朱香香在旁督导。、 陆天阙神秘一笑:“以我推测,不是中州学宫祭酒的弟子白钰,就是墨家的巨子沈悲欢!而且,多半是后者!” 扈江蓠若有所思地挠着下巴。墨家可谓是他们经商之人尤其是有实业的商人最不喜欢的一群人。他们会组织工人联合起来与工场主谈判报酬,其中的激进分子还会组织罢工。墨家的一些主张也颇为可笑,比如什么节用、非礼之类的。 开玩笑!赚钱不为了享受还赚个狗屁! 按理说,天下最不可能喝商贸人家结合的就是墨家子弟。结果偏偏这天下第一富商的女儿竟可能要下嫁给墨家的首领! 这陆家家主究竟在想什么? 思索间,陆天阙突然轻笑。 “扈兄!峰会的开幕式就要开始了!走罢,落座!” 扈江蓠眼睛一亮,这开幕式其实就是一场包罗万象的表演,其中就有芍药和罗生百戏! “哈哈哈哈,好!天阙兄,请!” “请!” 一阵寒风,将秋花卷起,飘落在精致的妆奁旁。 芍药拾起那朵小花,轻轻一嗅。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红妆妖娆,眼波里媚意盎然。 “喜儿,我好看么?” “小姐是天下最好看的人儿!”一个小丫鬟立侍在她身侧,笑嘻嘻地回答。 “嗳——”小花似是不忍听闻叹息,又跟着风儿从朱窗间跑远了。 “那为什么,他都不来找我呢?” 喜儿歪着头,这种事她还不懂。 “笃笃笃——” “芍药姐姐,快到你了!”是小毛头。 “知道了,你先去罢!” “喜儿,替我把旗插上罢!” ”铿铿铿铿铿铿锵——“ 柳拜的急切的锣声戛然而止。 角儿未出场,一句的念白先响起,满座叫好。 “吉二零”的开幕式是在一艘高大的楼船上举行。楼船的甲板便是戏子们表演的场所。大楼船前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船舟舢板。岸边也有密密麻麻的脑袋张望着。 作为与会者,白钰自然不用和他们挤在一块。此刻他正端坐在陆城挑出的一个亭子中,从亭子里望去,楼船上的表演尽收眼底。 江风徐徐正好,人声细密而不聒噪,可谓雅俗兼济。 这里列着十几席雅座。正中是朱洛洛,朱洛洛左手边是陆沉沉和沈悲欢,右手边则是朱香香和陆榭秋。其余十几人分列其中,各自成对,或把盏言欢,或低声交谈。 和白钰坐一块的自然是薛吟霜,她是代表北极广寒学宫而来的。 其余几人白钰便不认得了。除了…… 那日与夭夭在街上大打出手的黑衣女子竟也在列! “诸位,之前的歌舞不过是开胃小菜,请凝神听听这出《挂帅》!这戏本,亦是老夫亲自所撰!”朱洛洛举杯向众人示意。 一朵小花不知从何处飘来,正巧落在白钰鬓角。 “别动!”薛吟霜按住白钰,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朵小花。 “这花儿喜欢你呢!” “咯咯咯——贤伉俪情深,让小女子好生羡慕呢!”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薛吟霜身侧传来,“奴家南疆巫祝学宫,千千萝衣。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毫不避讳地对上了薛吟霜羞怒的眼神。 “姑娘休要胡言乱语,我二人的关系并非如你所说。在下中州学宫白钰,这位是广寒学宫薛吟霜!”白钰沉声。他不清楚夭夭和这名女子的关系,但知道肯定好不了,他自然是向着夭夭的。 听见女子自我介绍,周围几人顿时躁动起来。 “巫祝学宫的巫女?” “是那个八岁立道心的千千萝衣!” “传说她十一岁时独自深入南疆千方大山,收服了两只道行高深的妖兽!” …… 千千萝衣对周围的议论毫不在意。 “原来,不是夫妻也可以做这等狎昵之事吗?”她掩唇轻笑,“那……奴家想把簪子取下来,不知白公子愿不愿意帮忙呢?” 白钰一愣,他没想到千千萝衣竟然敢在众人面前说出如此轻薄之语。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五章、集权 朱洛洛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小小风波。 他将茶杯轻轻在案上磕了磕。 “咳咳,诸位都是人中之杰。群星一堂,岂不难得?不如趁此机会介绍一下自己,认识认识?悲欢,你先开始吧!” “啊?”沈悲欢正低头一口一口猛灌着茶水,这种氛围对他来说真是万分不自在,若不是……他一刻也不愿多待。 见他茫然,陆沉沉侧身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 “啊!哦!哦!”他连忙起身,“在下沈悲欢!见过诸位!” 说罢,他又作为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朱洛洛轻轻摇头,用只有朱香香和陆沉沉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叹了一句:“臭小子比我还直男!” 随后十余人一一自报家门,千千萝衣也闭上了嘴不再调戏白钰。 气质最为独特、令白钰印象最深的有三人。一个是来自金乌学宫,名叫“金乙丑”的伟岸青年男子。他一头金发,五官立体,目光张扬而桀骜。 令一个则是来自龟兹学宫,自称“春关”的少年。他瞳孔深邃,身穿兽皮斑纹短褂,肌肉结实有力。 还有一个坐在千千萝衣身侧,叫做“叶清欢”的红衣少女。她同薛吟霜一样蒙着面纱,自称来自一个“小地方”。不知是不是错觉,白钰觉得她的眼光总在自己身上打转儿。 当场中最后一人终于落座,楼船上的戏也到了尾声。叫好声腾空而起,几乎要将天也掀过来。白钰注意到,金乙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芍药。 “好!既然都认识了,戏也看完了,是时候说正事了!诸位,请!”朱洛洛当先起身而去,朱香香连忙为他披上大氅。 这“吉二零”在城里大张旗鼓,但真正的核心和目的还是他们十几人。 华衣侍女鱼贯而入,将众人领去。 “诸位,这次‘吉二零’的议题只有一个。在正式开始前,先和诸位报备一件事情。”待众人在圆桌旁落座,朱洛洛先开口道。白钰注意到,朱洛洛身边还有一个空位。 “小女陆沉沉将不日与墨家巨子沈公子悲欢完婚!陆家事务也将由二人一并打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骚动起来。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那个面色黧黑,眉目郁结的青年。虽说他今日换了件没有补丁的干净衣裳,但比起在座众人的锦衣华服来可谓云泥之别。 陆沉沉满面羞红,螓首低垂。 沈悲欢也不大自在,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虽没有与朱洛洛商讨过这桩婚事。但,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陆家财富倒是其次,他绝不会染指分毫。而那一抹羞怯的风情,如绿酒初尝容易醉…… “陆家之资财早已非一家之财,而是关系到神州亿万百姓的生计。这也是朱某要当着诸位面说的原因。” “将来悲欢若在经营上有了差错,还请诸位鼎力相助,及时悬崖勒马!” 众人纷纷称是。 朱洛洛又瞥了眼某几位有些蠢蠢欲动的英杰,后者顿时蔫了下来。 “但陆家之事,也是陆家内部之事。若有人不怀好意,无端置喙……哼!” 鸦雀无声。 “香香,给各位,再换一道茶!” 众人会意,纷纷称贺。 “恭喜家主,喜得乘龙!” “恭喜沈公子” …… 纷杂的道喜声中,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如飞瀑连珠,碎落玉盘。 “那么家主,不知这次会议的真正议题是什么?”是叶清欢。她对陆家、墨家毫不关心,只想早点办完事回家。 众人安静下来,望向朱洛洛。 朱洛洛轻轻一笑。、 “司马兄,你来说罢!” “也好!也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熟悉!白钰讶异。他绝对听过这个声音。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凭空现出身形。 白钰突然死死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是他!是那个在朝乾山下与白钰有一面之缘的执白老人! “是司马大人!是他要召开这次会议么?”薛吟霜低声自语。 “吟霜,你认得他?” “你可知《青史》?” “自然!据传万年来浩渺神州发生的所有事情。上,兴亡变化;下至人物百姓,无一不被记载在《青史》之中。流传在书坊间的《青史》不过是从中摘取的片段。啊!难不成……” “不错,司马氏便是《青史》执笔!他常来找我师父,故我认得。司马氏有姓无名,一脉单传。一旦成为司马氏,就要抛去种种过往,无悲无喜,秉笔直书,将神州一切的是非功过,忠实地记录下来,留与后人评说!” 白钰蹙眉。虽然司马氏曾予他恩惠,教他运转伴生灵戒运行的法门,但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太舒服。 似乎……自己的一切都在他的窥伺之下。 “老夫乃《青史》执笔,司马氏是也!这次会议,也是老夫建议家主召开的!”执白老人笑呵呵地捋了捋白须。 “你们中大多数人应该读过《青史》吧?不然你们的家长也不会派你们来了!” 众人连忙起身,向老者行礼。、 学宫之中自有规矩。《青史》乃所有有意深造者必读之书,这是万年来流传的规则。在座之人无一不研读过这厚厚的一本《青史》,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司马氏半个弟子,自然要行礼。 “呵呵!免了!免了!”司马氏对这幅场景似乎极为满意。 待到众人坐下,他收敛笑意。 ”这次请诸位来,主要是为了一件事。“ “中央集权!” 众人纷纷蹙眉。 “司马先生,可否解释一下,何为中央集权?”千千萝衣问道。 “还是我来吧!”朱洛洛从朱香香手里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开始了漫长的叙述。 在他的描叙中,一个权责清晰,权力制衡,上行下达,井然有序的国度浮现在众人脑海中。 在那个国度,权力高度集中于中央,各级——用他的话来说叫行政系统。各级行政系统向上级负责,受上级指挥和监督,最后所有权力统归于中央。各级“行政官僚”由全国范围内的考试产生,凭才能和资历拔擢、调度或是降级。为了避免权力的滥用,又由投票从百姓中选取代表对行政机构进行监督和制衡。最高权力也属于由简接选举产生的最高代表团,最高级行政系统官僚的任用,要经过代表团投票同意。 他的话说,采用这种体制可以聚整个神州之力为一体,集中力量办好大事。避免了在关键时候各个学宫如无头苍蝇般各行其是。 “咳咳!”朱洛洛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朱香香连忙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良久,他回过气来。 “今日请诸位来,便是想请请诸位考虑,在神州通行此制!” “我名之为——共和!”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六章、落定 偌大一个会议室,只有朱洛洛的咳嗽声不停回荡。 实行所谓的共和制,对神州来说或许是好事,但对各大学宫、势力来说,无异于将权柄授他人! “家主,你方才说着共和制是为了集中力量办好大事。但依晚辈拙见,如今神州之内一派清明,似乎并无大事可做?”提问的是金乙丑。 “咳咳——方才的戏大家都仔细看了吧?”朱洛洛突然丢出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不知诸位觉得那醉生梦死、偏安一隅的大宋国,和我们神州有几分相似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家主指的可是魔族?万年前魔族已被五位人杰联手打回无间地狱,并加持封印,注定无法再回来。况且……”这次开口的是一位精瘦的少年。白钰记得他是代表东海瀛洲岛的。 “错!大错特错!”司马氏打断他的话,缓缓起身将双手按在桌子上,目光依次扫过众人。 “魔族必定会回来,而且就在不久后!”众人大惊失色。 “司马先生何处此言?”这回是白钰开口。他有满腔的疑惑想向司马氏发问,但是现在不是说私事的时候。 “呵呵——”司马氏颇有深意地望了白钰一眼,“这是广寒祭酒卜筮、扶乩、算卦,再加上我以史笔推演天机得出的结果!” “广寒祭酒对《易》的研究,各位应该信得过吧?如若觉得因一人之言语而兴尽神州之力有些草率,那我再告诉各位一件事。撰写《青史》所用之史笔,乃人杰李浩然以混沌神石中掌控时间的今古石所铸!” “以今古石窥测出的天机,你们可信?” 这个消息对众人来说无异于惊雷。首先它证明了混沌神石却有其物。那其他几块神石…… 此外,司马氏掌控今古石万载,他们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众人细细品味着一连串的消息,这些事情对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一辈来说太过庞杂骇人。 “司马先生,兹事体大。为何不与我们长辈交谈?让我们这些晚辈来做决断似乎有些草率了!” “在座各位都是聪明人。你们家大人会将你们派来,不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态度么?” 白钰了然。孔林等人派他们来,正是因为他们是晚辈。晚辈在司马氏面前是说不上话的,也就全凭司马氏安排了。而若是他们亲自前来,各自争论、推诿不说,来自内部的矛盾便够他们头疼一阵。 而若让晚辈来,他们大可以将包袱丢给晚辈,对内部则说什么“都怪年轻人不懂事”“木已成舟只能这样”“岂能言而无信”之类的。而内部的反对势力也不可能真的对这些年轻人做什么。将来“共和”优势显露,反倒可以成为他们的有力“政绩”。 看来,各大祭酒不光对“共和”充满信心,还对这司马氏颇为信任。 司马氏望着众人犹豫的神色,心中冷笑不已。 “短视而愚昧啊!”当初他在朱洛洛口中听到这种制度时,几乎是立马就认识到了其不凡之处。 当举国上下万众一心,官僚百姓如臂指使,何功不可克,何事不可为? 最重要的是,那种名为权力的芳醴,无须亲自品尝便知其浓美,令人欲罢不能…… 话已至此,接下来的事便水到渠成。一个名为“神州共和委员会”的临时组织率先建立起来。在司马氏的建议下,委员会被严格限定为七人,分别代表五大学宫、陆家及司马氏,司马氏暂任委员长。委员会下设“政农军士商”五大部门,分别管理行政、农业、军事、人事和财政等事宜。各部部长由委员会提名任命。 接下来数日,一道又一道的议案被提出、审议、表决、通过……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议案都是由司马氏一人提出,其余几人只需表决即可。而他提出的议案内容完整、条理清晰,公平公正,让人想不出反对理由。偶尔有几句辩驳,也很快被司马氏说得哑口无言。 显然,对这一日他早有准备。、 说是几乎,是因为除了司马氏之外,还有一人提出了一项议案。 “白公子,你这份方案是什么意思?”司马氏捻着胡须,眯起眼睛盯着白钰。 “字面意思!”白钰神色不变。 朱洛洛则笑呵呵的。 “行政裁量权、弹劾、任期限制、权力分立……哈哈哈哈很厉害嘛!都快赶上临时约法了!”他又开始说让人听不懂的话了。 “我陆家同意!”、 “哦?家主?”司马氏乜了朱洛洛一眼。后者自顾自地品着茶。 “广寒学宫同意!” 金乙丑将方案往圆桌上一丢:“金乌学宫同意!” “巫祝学宫也同意!”千千萝衣朝白钰丢了一个白眼。 “哈哈哈哈!白公子有心了!我司马氏也同意!”按前些日子通过的议案,委员长是有权将方案打回重审的,他并没有急着行使这个权力。 而白钰的方案则是对委员会及其下属部门,尤其是委员长的权力做出了严格限制的。 这份方案也不是白钰凭空想出来的。会议第一日的夜晚,白钰正和薛吟霜谈论自己的担忧。他不在乎交出学宫权柄,他担心集权之后,会被别有用心之人窃取。此外,五大学宫并不是共和能否行得通的关键,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那些中小势力以及黎民百姓会不会在意自己头上突然多了个必须遵从的意志才是重点——哪怕这个意志是他们整体意志的集中体现。 就在他喋喋不休之时,沈悲欢推门而入,将一张纸条带给了他,说是朱洛洛要交给他的。 纸条上写的便是他提出的这份草案的纲要。 经过几日连夜细化,又加入了白钰自己的一些想法,在司马氏的议案已经表决得差不多之后,白钰才将这份议案拿了出来。 “好了!那么还有哪位有草案需要审议么?”司马氏搁下笔,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在白钰身上。 “既然没有人说话,那么这次会议便到此为止吧!诸位,事不宜迟,这就行动吧!” 每个人的身边都堆起了厚厚的一摞纸。那里记录着大大小小上百条法案。 接下来几天,它们会被带回各大学宫,在争执中被落实,又在各大学宫的影响下最终影响整个神州。 它将推动停滞万年之久的神州重新前进,走向生死难料的远方。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七章、挑衅 “那魔族当真如此可怕?”薛吟霜心有余悸。散会前,司马氏似是为了示威,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重现了一段万年前仙魔大战的画面。、 那些训练有素、身披重甲的魔族骑士挥舞着大剑将一个又一个人类劈成两半的血腥画面依旧在薛吟霜脑海中挥之不去。 此刻他们二人在陆城一个观景台上,迎着猎猎的长风并肩而立。 “先辈们能将它们赶出神州,我们一定也可以!”白钰望向来来往往的人潮。 “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才是立定道心的那一个!”薛吟霜越来越觉得,白钰心智之坚,虑事之周已远超自己,“那么,你要回中州学宫了么?” “不急!先到处逛逛再说!只要把这叠草案想办法先送回去就行了!” 开玩笑,现在回去挨打么? “按神委会的安排,半年之内要举行一场涵盖整个神州的考试来拔擢人才,在那之前必须将学宫内部的口径统一。” “这种事情就交给老师去头疼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接下来——”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哦?二位也在?”两人回头,撞上了金乙丑灼灼的目光。 “正巧,小弟明日将在广陵城中桃李园设下小宴,届时其余几位祭酒弟子也将赴宴,不知二位可否赏光呢?” 看来大家打的都是同样的主意。与其回去承受压力,不如在外头先放浪一遭。 “原来是金兄!不巧在下有事在身,金兄……”白钰拱了拱手,他连今晚朱洛洛设下的宴会都婉拒了,更不会去参加金乙丑的宴会。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是他最讨厌的事情之一。 他话还没说完,金乙丑一打折扇:“那薛仙子呢?” 白钰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话。 薛吟霜轻施一礼:“谢金公子抬爱,吟霜亦是无暇——” “遗憾!遗憾!”金乙丑直摇头,“那薛仙子——可否让在下一睹仙容!”话音一落,他屈指弹出一道金色劲气,直取薛吟霜鬓角! “放肆!”白钰当先怒喝一声,一道掌心焰飞出与劲气在空中相撞,轰的一声后各自消散。砂石扑簌簌从各处落下。 “哦?白兄这是何意?我与薛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金乙丑一挑眉,声音低了下来,“你当我金乌学宫好欺负不成!” “哼!”面对如此颠倒黑白的话,白钰根本懒得多费口舌,心里对金乌学宫的评价顿时下了一个档次。薛吟霜也撇开了目光,根本不想看他。 “哈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响起。陆榭秋从门中走了出来。他身后一队卫士踏着整齐的步伐分列开,隐隐包围了整座观景台。他来得忒快了点。 “几位人杰果真是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啊!”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不过呢,这里也不是切磋的地方。二位若硬要争个第一,不妨随老夫来。陆家虽信奉和气生财,但也有个不大的演武场!”他不仅没有劝说之意,反倒火上浇油起来。 “白兄,请!”金乙丑大笑而去。 等到了地方,众人才发现陆榭秋说的“不大”属实是过于谦虚。这是一个数千丈方圆的空旷广场,几乎横跨整个陆城。墙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荧光石、灯烛。 此刻场中大约有数千人在操练。陆榭秋一声令下,自有人带领他们散去。 “二位,请!”陆榭秋一伸手。 金乙丑当先而去。白钰面色冰冷也跟了上去。 “小心!”薛吟霜揪住他的衣角。在她看来,白钰不过是一个被她一击即伤的三脚猫。但她也知道,以白钰高傲的性子,怯战是不可能的。 “无妨!”白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接触。 薛吟霜闪电般收回了手。 “咯咯咯——”银铃般的轻笑传来。 “金乌世家的控火之术可谓登峰造极,而金乙丑更是其中佼佼者,再配上他那两柄乌金锏——白公子,你可要小心呀!”黑雾涌动,千千萝衣的身影从其中显现,两个女童也厮打着从其中翻滚而出。 白钰一愣,千千萝衣此言显然是在提醒自己。 “多谢!”他拱了拱手。他虽因夭夭而对此女并无好感,但人家既然要帮自己,就没有不客气的道理。 白钰在场中站定时,金乙丑已经剥了好一会指甲。 “白兄,手脚忒慢了些!”他不紧不慢地抬起头。 “金兄,请!” 一金一白两道光芒如流星般相撞在一起,气浪轰然爆发! 金锏千钧,势如星沉;风华绝代,宛若惊鸿! “喝!” 金乙丑已撕开了上衣,露出虬结的肌肉。妖冶的金色纹路布满了肉眼可见的每一寸皮肤。他挥舞金锏,一道道灼热的金乌幻影从锏中飞出在他周身翩然游走不定。 坚硬的青石地板也被灼烧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即将爆裂开。饶是众人退出老远,也感受到了空气中惊人的热力。 陆榭秋连忙挥手吩咐下去,一道青色的光幕从穹顶笼罩而下,将两人罩在中央。七色的琉璃之光将众人的视线分割得模糊不清。 “琉光界?”千千萝衣一挑眉,“这里竟有如此高深的阵法!” “呵呵——仙子好眼力!”陆榭秋目光眺望场中,“正是琉光界!” “此阵原出自魔族。魔族有观赏人兽角斗的血腥习俗,故开发了这一阵法以避免误伤观众。万年前大战时封魔寺主持无意间得到此阵,将其改良后便有了这琉光界。虽视线不再清晰,但内外防御力却得到了极大提升!” “不错!若是要将它轰开,起码要五大祭酒中的三位联手打上一日一夜!”陆榭秋语气之中无不得意。 薛吟霜黛眉轻蹙,担忧的目光投向琉光界中那道盘桓不定的白光。她抚摸着方才被白钰捏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温热的气息。 琉光界,无穷无尽的热浪中,白钰好似一叶飘然的小舟,在波涛完成一次又一次惊险的穿行。 他以窃天剑法,衍化江谢白龙蛇身之意! 纵横斗转,龙蛇起陆,崩腾决去,雪练倾河!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八章、法相之争 白钰身处无边火海之中,只觉浑身都要着了起来。 细密的剑光将他周身护住,但灼热的气息还是丝丝缕缕涌入。 他经千千萝衣提点,本想用水兽之力来克制火兽。但他发现,金乙丑可以凭空召唤火海,他却不能变出一片泽国。 这样下去不行!就目前而言,窃天剑法于悟道有余而于攻伐不足! 他脑筋飞快转动,回想起自己学过的道法神通来。 有了! 庄严的佛呗突然响起。一朵又一朵细小金色莲花凭空浮现。莲花所到之处,火焰如汤沃雪,消弭无形。 白钰每年一次去封魔寺的时候,十几个师叔,上百个师兄弟都是抢着教他封魔寺道法神通的! 六欲诸天来供养,天花乱坠遍虚空!这是释家的至高神通。 古有佛陀化出三道转世灵身,而后大彻大悟。如今白钰下山不久,所经历的不过小小几场风波,但也足以让他对佛法的领悟上一个档次。 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白钰闭目,右手负剑,左手飞快结出一个又一个手印,脑后有宝花妙树飘忽浮沉。 “哆!” 一个又一个大手印如流星般轰向金乙丑。后者横过双锏,要将它们挡下。 宝塔印!宝瓶印!大慧刀印! “当当当当当——”震耳欲聋的碰撞声如雪碎般密密麻麻响起! 金乙丑惊恐地发现,无坚不摧的金锏上,多了几个豁口。 “喝!中州祭酒的弟子竟用封魔寺的神通对付,也不怕人笑话!”他大喝一声。 “有色不圆满,无我是真如!”白钰不为所动,继续施展释家神通。 “咦?白公子施展的好像是封魔寺的法门?”陆榭秋若有若无地瞥了薛吟霜一眼。在场众人只有她与白钰最为亲近。 “白公子天资高绝,过目不忘,又偏偏虚怀若谷、不耻下问。岂是某些目中无人之辈可以望尘!哪天他将陆管事的本事都学了去,我也不稀奇!”薛吟霜嘴上哂笑,心里也对白钰会封魔寺神通之事大为讶异。 在琉光界顶,众人视线难以企及之处,有一方小小的露台挑出。上面有两个人影晃动。 “哈哈哈哈——不错,不错!看来这枚棋,已经差不多到了可以用的时候了!孔林和江月教得不错!” “咳咳咳——你让金乙丑搞出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这?” “不错!那么,南疆那里的布置也该提上日程了!” “南疆?你在南疆还有安排?” “呵呵——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得好!”说罢,他拂袖而去。 对于场外的一切,白钰浑然不知。他依旧闭目,欺身至金乙丑面前,捏拳朝他面门轰去!拳上,一个金光闪闪的“卍”字浮现而出。 金乙丑狂笑,铺天盖地的火海疯狂地向他体内涌去。一道道火光在他经脉内奔涌,发出的光芒刺穿了肌肤,看起来宛如龟裂。 火光最终在拳上汇聚,迎着白钰而去! “轰!”一金一赤两拳最终相撞。整个陆城仿佛也为之一震。 二色光雾轰然爆发,席卷而去,直冲琉光界边缘。 琉光界发出令人牙痒的吱呀声,但终究是撑住了。光雾着边缘不断攀升,很快笼罩了整个演武场。其中情形如何,再看不真切。 薛吟霜不由得按住了心口,为白钰担忧。她没想到的是,白钰如今的神通比之他们初见之日竟已是天壤之别! 那日若不是夭夭护住白钰,恐怕他早就死在“沁园春”之下了。而如今这一拳,起码有了“沁园春”三分的威势。这些天不见他演练也不见他学什么新的法门,这堪称恐怖的进步速度,到底是从哪来的呢…… 光雾渐渐散去,琉光界也渐渐平息下来。透过流转不定的七色光芒,可以清晰看到两个身影,一个笔直地伫立,一个半跪着。薛吟霜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陆榭秋挥挥手,散去了琉光界。 站着的,是白钰! 只见他双目紧闭,单手负剑,另一只手缓缓拭去唇角溢出的鲜血。而金乙丑半跪着,单手握拳拄地,大口喘着气。一双乌金锏交错着插在他面前。 “二位,既然胜负已分……” “滚!”发出爆喝,竟然是金乙丑!他利落地起身,拔出双锏,再次向白钰攻伐而去! 他,本该以甲子为名!他,不输于当年人杰!他,岂能落败! 陆榭秋面色大变,琉光界已散,再激发已是晚了! 赤金色的火浪如奔流的洪水般四处席卷,眼看要波及众人!陆家那些卫士虽训练有素,但毕竟只是不通法术的凡人,若正面遭遇这炼狱火海,最好的结果也是重伤! “刺拉拉——”一道散发着白雾的冰墙凭空而起,挡在众人面前。 “薛仙子!” 千千萝衣一挑眉,将捏在手里的法诀又散了。她乐得清闲。 “陆管事,还不快开启琉光界!”薛吟霜轻斥,倒不是因为吃力,她只是不喜欢这种被众人盯着的感觉。 很快琉光界再次亮起,很快便被赤金的火浪填满。金乙丑受伤之后的威势竟更胜方才! 金乌是天下绝顶之傲兽,它的气焰本就该越挫越勇! 火焰呼啸,凌厉的风声越来越尖,最后竟然汇聚成一声凄厉的鸟鸣! 恍惚间,众人仿佛看见一只神色暴戾的金乌巨兽,正奋翅高飞,振翮八荒! “法相!”有见多识广的人叫了出来。 法相是修道者自身道韵与天道外化相合的产物,一般来说只要对天道理解到了极为高深的境界才会产生法相。法相的具体形态则与修道者本身的道韵息息相关。 如根据《青史》记载,当年人杰李浩然一声喝死魔族大公时,身上便出现了书卷宝剑法相。 金乌法相引颈发出一声暴戾的长鸣,随后尖利的喙向白钰狠狠啄去!在巨大的法相面前,白钰显得如此渺小。 刺耳的声音让那些体质稍弱一些的人纷纷干呕起来。 白钰身形不动,如惊涛之中屹立的礁石。他右手挽了个剑花,左手轻轻沿着剑脊抚摸,而后轻轻向前一刺! 令人愉悦的清吟响起,冲散了金乌鸣叫给人的不适感。 一道清亮的剑光冲天而起,宛若一道巨门,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天狐追逐着月亮从光芒中小跑而出。 天狐好似顽皮的孩童,抱住月亮打了好几个滚。 “又是法相!是九尾天狐!” 九尾天狐之威势,早已深入人心。在有些地方,它是瑞兽,而在有些地方,它是能夜止小儿啼的绝世凶兽! “白公子怎么会和九尾天狐扯上关系?”陆榭秋蹙眉。广陵属于后者。 “白公子所用宝剑名为风华,乃数千年前一只绝代狐妖所留。”薛吟霜挑开了话头。这是真话,却让人产生了错误的联想。 白钰的狐族身份在学宫内部不是秘密。但对层次稍低一些的人来说,一个身份尊贵的异族只会让他们不适。故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明说的好。 “原来是宝剑通灵!”众人了然。只有千千萝衣轻笑,不置可否。 “咿呀——”面对威势滔天的金乌,白狐浑若未觉,自顾自玩耍着。直到那巨喙到了跟前,它才伸出白嫩嫩的小爪子,将月亮一巴掌拍了过去。 在巨喙撞上月亮的一瞬间,后者突然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白光。众人隔着琉光界,也还是被晃得睁不开眼。 “啊————”发出惨叫的竟然是白钰! 透过眯起的眼睑,众人瞥见白光之中,一点如墨的漆黑正在不断弥漫!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五十九章、成魔 “怎么了?” “似乎是白公子运转法门时出了什么岔子?” “也可能是金公子又施展了什么神通!” 薛吟霜已将银娥剑捏在手里,若有其他异变,她将第一个冲出去! 黑点很快吞噬了整片白光。随后,是诡异的沉寂。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打算。 “噗通——”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金乙丑的凄厉的惨叫传来。 “白公子!住手!胜负已分!”陆榭秋大喝,他撤去琉光界,向黑色中飞身而去。 金乙丑若死在这,第一个该问罪的不是白钰,而是他! 薛吟霜也飞身,银娥剑光芒惊世,将黑光切割的七零八落。 随着黑光的消散,场中景象逐渐显露。 白钰唤出的九尾白狐已变得通体漆黑,原本温润而充满灵气的褐色双瞳也染上了一层暴戾的猩红。 此刻,它正踩在金乙丑的金乌法相上,鼻头皱起,狠狠地撕咬着。尖牙利齿间还有涎水流出。后者的双翼已不见了,浑身的毛也快被拔了个精光,纤长的脖子几乎快被咬断。 而另一边,白钰真身闭目,身上有黑色光芒流转不定。他正半跪在地上,左手揪着金乙丑的头发,右手捏拳,一下一下地往他脸上砸去。 金乙丑整个身子好似破口袋般无力地躺在地上,每挨一拳,身子便抽搐一下,端的是凄惨无比。 “白钰,住手!”薛吟霜后发先至,来到白钰身边。她丢下银娥,抱住白钰右手。 白钰右手被拦,左手甩开金乙丑,竟要往薛吟霜脸上砸去! 薛吟霜大惊,连忙飞退。白钰面无表情,追了上去。 “白公子怕是走火入魔了!”陆榭秋大喝,“我来制住他!你们先去救金公子!”他指挥着陆家卫士,同时他双手一搓,一柄雕花板斧在光芒涌动中定型。 “住手!我来!”薛吟霜大喝,让陆榭秋动手,势必要伤到白钰。 “白公子已失了神志!仙子莫自误!”陆榭秋双手握住大斧,他必须对所有人的安全负责。 “呵呵呵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白钰身后黑雾涌动,一赤发一文面两个女童从其中翻滚而出,一左一右抱住了白钰的小腿。 那两女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但力气着实不小,白钰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薛吟霜趁机飞身而上,银娥落入掌中,剑尖在白钰眉心轻轻一点。一点豆大的血珠溢出,沿着他的面孔滑下。 白钰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力气,仰面倒下,两个女童受惊似的逃开了。 薛吟霜稳稳接住白钰,朝千千萝衣轻声道谢,方才是她拦在了陆榭秋和白钰之间。千千萝衣轻笑着消失在黑雾中。 陆榭秋见白钰倒下,冷哼一声,收了板斧:“那有劳薛姑娘,先送白公子去歇息吧!”不用他说,薛吟霜早抱着白钰离去了。她身后,自有众人围向金乙丑。 由于涉及到三大学宫以及陆家,这一场打斗很快就传遍了大半个神州的学宫。 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议论的中心既非白钰也非金乙丑,而是薛吟霜。她终日戴着面纱,神秘色彩浓厚,有人说她美若天仙,也有人说她丑得不能见人。当然还是相信前者的比较多。所以,白钰和金乙丑起斗争的原因也理所当然地被谣传为争风吃醋。 呃,事实好像也差不多………… 在男儿们看来,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大展英姿,是何等畅快!在女儿们眼中,能在爱慕的人受伤时挺身而出亦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一时之间,神州竟然因此而兴起了一股小小的修习法术的风潮。 当然这件事落在夫子学究的耳中,反而成了一个绝好的反面例子。 所谓法术神通,除争强斗狠外毫无用处,何如读圣贤书! 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中州学宫。 “孔雀,你家白钰外头有女人了你知道么?” “啊?” “他还为了那个女人和金乌学宫的公子打起来了呢!” “你放屁!” “白钰还当众和那个女人抱在一块儿了!” “滚!” 孔雀儿嘴上不饶人,心里也有些嘀咕。这几天,学宫里铺天盖地都在讨论这件事。 她找到了金戊子。 “喂,小戊子,你家里有个叫金乙丑的人么?” “他是我堂哥。”金戊子目光垂向脚边的一块石头。孔雀儿极少主动找他讲话。这会她叉着腰站在他面前,阳光从她背后打来,晃得他睁不开眼。 “你知道这件事么?”她将从旁人那里听来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像是我堂哥会做出来的事情……”金戊子嗫嚅着。听闻金乙丑被暴打,他心里甚至有莫名的快意。 张扬、高傲、暴虐、好色,他几乎是受着这个表哥欺负长大的。 而孔雀儿一听,原本就紧绷着的神经好似压伤最后一根稻草,骤然崩断。 她哇地哭了出来,扭头就跑。一路上,满是指指点点。 金戊子愣在原地,望着孔雀儿远去的背影,不知作何想。 “哇——凤姨!我要下山去找小钰!”孔雀儿已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囊背在身后,泪眼婆娑地望着凤仪。 “不行!”孔林瞪眼。孔雀儿年纪比白钰大些,但做起事来仍像个小孩子一样。让她下山,他岂能放心。 “可是,小钰都不要我了!” “别急,他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好好问问他!”凤仪好生安慰着孔雀儿。她也盼着白钰早些回来,因为孔雀儿真是越来越难管了…… 孔雀儿哭了一阵后,在孔林目光迫视下,只能允诺不再有下山的想法。 于是,当晚孔林就在学宫门口揪住了要偷偷溜下山的孔雀儿。前者一顿臭骂后,将后者关进了专用于禁闭的“养心殿”,并告诉她在白钰回来前都不会放她出来。 孔雀儿在空荡荡的养心殿,以数蚂蚁度日。一天到头,只有孔武会送三餐的时候会陪她说两句话。 这一日蚂蚁不知为何没有出来,她只得望着被窗花切割地支离破碎的云朵出神。殿里那些书,她是绝对不会去碰的。 “啪嗒——”窗外甩进来一个小石子,石子上还系着一根丝线,丝线的另一头消失在窗外。 “嗯?”孔雀儿正要俯身去捡,头上又挨了一下。 那是一个……不,半个拨浪鼓,一边的鼓皮被整齐地削走了,另一边的鼓皮上粘了一个细细的铁环。 “还有字儿?”孔雀儿揉了揉发疼的脑袋,从鼓里掏出纸条。 “把线绑在环上拉紧”,字迹清秀,像是女子所书。 孔雀儿照做,她这两天着实有些闷坏了。 她扯了扯细线,线那头很快传来了回应。 随后,鼓里竟然传出了金戊子的声音。 “听得到么?我陪你解解闷吧!”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章、悲欢事 张氏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孩子他爸走得早,全靠她一个人做工,把孩子从豆丁大拉扯成一个九尺壮汉。为了糊口和给儿子上学,她几乎什么活儿都干过,最多时候,一天要做四份工。她丑时起,先把一街人的夜香挑走,再去路口支个摊子卖馒头;等日头上来了就去蚕场做工一直到酉时。回家给儿子做完饭后,她又会揽些针线活借着隔壁的灯火来做,隔壁歇了之后她又要摸黑准备第二日卖的馒头一直到亥时……邻里都讲,她比男人还能干哩! 当初很多人都劝她,既然日子这么苦,就别让她家孩儿去上学了,不如帮衬点家里,早点攒下媳妇本儿好享清福!她不这么觉得。教书先生都说她孩子脑瓜子聪明,是块读书的料!就为这句话,她咬着牙,宁可自己吃糠咽菜,再苦再累也要上孩子上学。她坚信,自己的孩子将来一定是做大事的! 好在,她终于熬出头了!她儿子虽然没有进哪个学宫,但也进了一个了不得的 地方做事——至少她是这么想的。自从去了那里,她儿子在家里的时间就越来越少。每次回来也都是匆匆扒拉两口饭,在床上衣服也不脱地睡一晚,第二天一早又不见人影了。她经常问儿子,在外面做什么,累不累,他只是笑笑不说话,然后放下饭碗又走了。她总想跟他多说说话,又担心打扰到他做的“大事”。所以她只能在他睡觉的时候偷偷挑起油灯从打满补丁的门帘子里看他两眼。每次看到他郁结的眉头和辗转的身影,张氏都十分心疼。 “儿呀!你做啥娘不懂,也帮不了你!娘只求你要管好自己的身子,别累着!”他满口答应,却从不照做。 虽然孩子“出散”了,但张氏还是常被人议论。别人家娃就算不读书,外头随便找点营生,一年到头总还能攒下几分碎银。张氏倒好,儿子块头那么大,家里那个漏水的茅草屋也不管,还一天到晚往外头跑。有人说张氏一辈子辛劳都喂了狗了!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张氏必定和人翻脸。她儿子是做大事的,沈家村这么小块地方,就好比个池塘,龙是待不住的! 而且自从儿子开始往外跑的,她去城里时跟她打招呼的人也多了起来。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一看到她来,都是笑嘻嘻地放下手里的事情,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张婶儿”。有些还时常来家里给她送些鸡鸭鱼肉,或是给她打扫打扫屋子。 那些小伙子,她根本不认识!一定是儿子在外面做了天大的好事,她才沾了光。这样一想,村里的那些流言蜚语也就不重要了。所以,她唯一的心愿,就只剩下儿子的终身大事了………… 这一日,她起了个大早,准备把家里的鸡蛋拿去换些天麻来给儿子炖汤补身子。她一出门,被门口乌泱泱干地热火朝天的一群人吓了一跳。那些人清一色的精壮小伙儿,在其中有不少她认得面孔但叫不出名字的,是在镇上打招呼的那几个。他们手里还提着各种各样的家伙,有铲子、有扁担、还有拿杀猪刀的。 她还没说话,小伙子们就兴高采烈的说开了。 “大婶儿,恭喜呀!沈大哥要成亲了!” “是呀是呀!新娘子已经在来的路上啦!” “张婶儿,我给你做两身新衣裳吧!” “兄弟们,咱们先把沈大哥的房子修一修!”一个最大块的汉子叫道。他的嘴快咧到耳根了。 “好勒!”众人齐声大喝,语气中无不喜悦。 没等她反应过来,早有人把她迎到树荫下坐下,又忙活去了。 张氏望着热火朝天的众人,一时有些茫然。 “嘿哟,嘿哟!”整齐的号子声中,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轰然倒塌。她的那些家具东西早就被搬出来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 “老刀子,挑水!”有泥瓦匠从腰间抽出两柄瓦刀搓了搓,“砖头快到了!” “好嘞!”一个有些秃顶的青年人从灰蓬蓬的碎土墙里跳下,抄起扁担水桶就往河边跑。 “哎哎哎,小伙子你们这是干嘛呀!把我好端端的房子给拆喽!”老刀子过张氏身边事,她连忙拉住他。 老刀子一愣,而后丢下扁担,紧紧握住张氏的手:“张婶儿!沈大哥要娶媳妇儿啦!您要做婆婆啦!咱们哥儿几个今儿告了加,给您来盖新房子啦!” “哎哟!”他又一拍脑袋,“来来来张婶儿你跟我来,我给你裁两件衣裳!” 他朝身后叫喊:“大头,你去挑水吧!我给张婶儿量量尺寸!” “啊?”张氏有些发懵,“小伙子,你说我家欢欢要娶媳妇儿了?” “是呀!最晚呀明天新娘子就到啦!咱们也是昨天才得知的,不然早就给您来报喜了!” “啊哟哟哟!”张氏一下子又惊又喜起来,一双脏兮兮地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搓了又搓。 “哎哟哟怎么办!欢欢也真是不早点说!我这什么都没准备!啊哟哟——”张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小伙子,你没骗我吧?上次欢欢回来还没说起呢?” “张婶儿您放心吧!咱们哪会骗你呀!您先跟我来我给你量量尺寸,然后您就安安心心等着新娘子来吧!咱一定给沈大哥操办地风风光光的!” 他朝身后大喊:“是不是呀!兄弟们!” “嗨!”众人齐齐大喊,又哄笑着继续埋头忙活去了。 量完尺寸,老刀子抚张氏坐下后扭头要去帮忙,又被她拉住了。 “嗳,小伙子。你知不知道,欢欢的——呃,是哪家姑娘呀?” “是陆家的!您知道么?那个大名鼎鼎的陆家!” 张氏在脑海里思索了一阵:“是隔壁柳安镇的陆员外家的千金么?” “哪能啊!”老刀子呵呵一笑,“只有天下一等一的女子,才配得上咱沈大哥!” “那,到底是谁家姑娘呀?”张氏好似有百爪挠心,痒得不行。 “呵呵,等她到了,您就知道啦!”他卖了个关子。 张氏坐在树荫下看着一大帮人为她家忙活个不停,心里大不自在。 除了给他们擦擦汗,倒杯水她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一日之间,原本的茅草屋被一幢崭新的砖瓦房取代,家具也用还散发着甜香味的松木翻新了。张氏东摸摸西看看,欢喜地不行。 “诶!来了,来了!兄弟们!沈大哥来了!咱们先走!”老刀子眼尖,看见了天边一片腾云的扬尘。 “张婶儿,明儿咱们再来看您!”众人利落地收拾干净,一一和张氏道别。 “小伙子们!有空常来啊!” 送走了众人,张氏立在漆黑发亮的新门前望着村口,一双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搓了又搓。 她最先望见的就是她儿子。 沈悲欢骑着一匹神骏的龙马。他也很紧张。 自己的家……比起陆家下人的房间来都不如…… “娘!”他翻身下马,紧紧地和张氏抱了抱。 “诶——儿呀!你终于回来了呀!”张氏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老眼眯成了一条缝。 “欢儿呀,这是——”她指了指沈悲欢身后跟着长长的车队。许多衣着考究的人正忙碌着从车上往下搬东西,“这是干啥呀?这些人是谁呀?” “还有,你要娶媳妇儿啦?”她把沈悲欢拉到一边。 “娘——”沈悲欢难得赧然,“先招呼一下我朋友吧!” “夫人!”白钰和薛吟霜从沈悲欢背后晃出来,含笑行礼。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一章、不似参与商 “在下白钰!” “妾身薛吟霜!” 张氏打量了一下两人,只觉清新脱俗,浑然不似人间腌臜,到像是天上仙客。 儿子交到这样的朋友,她很高兴。 张氏连忙去搀扶二人。 “诶唷——两位不要客气,咱家欢儿啊以后还要靠贤——贤——贤伉俪!对,贤伉俪多照顾照顾啊!”她男人以前读过几两书,常常咀嚼些难懂的词汇。亏得她还记得! 这倒让二人闹了个大红脸。 沈悲欢连忙替他们解围。 “娘,白兄弟大病初愈,你手上力道轻些!先进屋去吧!呃——娘,咱们房子呢?” 张氏絮絮叨叨地说起了白日的情形。沈悲欢心里一阵暖流涌过。这都是他墨门的兄弟们,虽然不是知书达理之辈,但他们有自己的表达方式。 “对了,欢儿呀!那个——陆姑娘来了吗?”她压低声音,瞥了眼忙碌的车队,“这些人都是来干啥的呀?” “夫人——还是我来讲吧!”白钰瞥见沈悲欢腼腆的神色,不由得暗笑。 “陆家家主看咱们沈大哥仪表堂堂,想招他为女婿呢!今日他千金先来拜访拜访您!您要是满意,这桩姻缘就这么定了!” “真有姑娘来呀!”张氏连忙顺了顺耳边的头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精巧的花儿。 “夫人!”一个细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陆沉沉正让丫鬟搀扶着,从錾金雕花马车上下来。 她走到张氏面前行礼,张氏却不敢去扶。 陆沉沉身上的绫罗绸缎对张氏的冲击力,比白钰二人的气质要大多了。 “那个……”张氏看了看沈悲欢,沈悲欢看了看白钰。白钰轻轻扯了扯薛吟霜的衣角。薛吟霜会意,连忙将陆沉沉拉起来。 “那个——夫人,让陆姑娘先进屋吧!”白钰咳嗽了一下。 几人鱼贯而入。张氏有意落在最后,踮起脚把沈悲欢耳朵往下扯了扯,悄悄问道:“儿呀,这……这真是你媳妇儿?” 、 桌子上的气氛有些尴尬。众人大眼瞪小眼,却无人开口。 张氏躲在帘子后面悄悄打量着陆沉沉,后者正襟危坐,低眉顺眼,一眼都不敢乱看。 她脸颊红扑扑地,嫩得像能挤出水来。还有那苗条的身量、端庄的神情,还有一抹如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张氏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一想到这,就忍不住笑。 陆沉沉有些不自在。她路上已做足了心里准备,但一到地方,才发现沈家条件之差实在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路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不说。这暴露在外毫无雕饰的石墙、毛毛糙糙的桌椅,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刺鼻的石灰味儿…… 她自幼读过的圣贤书和父亲给她的教养让她将一切都忍了下来。而且,这里可能是她要度过余生的地方。她还记得出发前父亲的话:“位面之子总有点怪脾气,得顺着他来!” “那个——大家先喝点牛乳吧!”张氏端了一个灰扑扑的陶壶上来,给每人倒了一杯。陆沉沉那碗尤其满。方才和老刀子他们聊天的时候,她旁敲侧击得知这位陆姑娘最喜牛乳。她特意去镇上买了半罐“伊牛精制牛乳”,她平常可舍不得花钱买这玩意哩! 这是拿来洗手的么?忒小了吧?陆沉沉暗自纳罕。 “快喝吧!”张氏期待地搓手。 啊?是拿来喝的么?陆沉沉大惊,牛乳也能喝么?不是拿来洗澡的么? 她勉强朝张氏笑笑,端起粗糙的碗往唇边送去。 好腥!这牛奶委实次了些,拿给她洗澡她都要嫌弃! 她轻轻抿了一口,便把碗放下了。 “怎么?不好喝吗?”张氏一下子紧张起来。 薛吟霜将陆沉沉神色看在眼里,连忙打圆场:“陆姑娘这是舟车劳顿,吃不了太鲜的东西!这么好的牛乳,浪费了可惜!陆姑娘,给我罢!”说罢,她抢过陆沉沉面前的牛乳一饮而尽。 白钰也明白了。 “好东西哪能让你一个人占了!你这碗就给我吧!”他又抢过那碗薛吟霜那碗一口喝了。 张氏这才放下心来。 “那就好,那就好!”她又回后厨忙活去了。 “白兄弟,你身体好些了吧?那日你浑身冒黑光,可把我吓坏了!”沈悲欢见桌上又沉默下来,便找起了话头。他原本想和陆沉沉说说话,但在旁人面前他总怕羞。 白钰摇摇头:“还是那样,没什么力气!” 沈悲欢蹙眉!“一般走火入魔最多只是法力失控而已,而你的法力怎会完全变了性质,还让你迷失了心智!” 白钰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肩,失笑道:“或许是我天赋异禀吧!” “墨门虽不入流,但也有些底蕴在。白兄弟,我一定尽力找出你异状的原因!” “那就先谢过沈兄!” 夭夭望着愁容不展的芍药,蹙起了眉头。薛吟霜和白钰走了,她一个人有些闷儿,便来找芍药聊聊天。谁知一翻进窗户,她就见到芍药在床边嘤嘤啜泣。 案几上的香炉未合上盖。里面的香粉是个古体的“白”字。 夭夭乃西漠奇女子,爱来得快去得也快。眼见薛吟霜和白钰越走越近,她早已熄了某些心思,所以这次白钰和薛吟霜陪沈悲欢回家她也没跟着去。 可是芍药…… 几日相处下来,她对这个温婉的女子颇有好感,不忍见她在情网里挣扎。 “芍药,你要是想他,我就带你去见她吧!御剑,蛮快的!” “不用了,桃桃!罗生百戏离不开我的!” 夭夭喟然。 一弯残月从窗间攀了上来。今日是立冬,月光清冽而冷漠,如薄幸郎的目光。她也被勾起了一丝愁绪。 “桃桃,你给我讲讲西漠的事情吧!”芍药收拾收拾心情,朝夭夭勾起一个勉强的笑容,“老师说,我很有可能是那里来的呢!” “嗯?”夭夭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她想到了一种可能。其实芍药当初对她说过自己的身世,只是她没有深究下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有些事她不敢奢求。 “你妹妹就算只有你一半聪明,也该有一些名声了,一定不难找的。”这是白钰的话。 “老师说,他买到我的时候,我身上裹着的衣服是西漠特有的一种布料。那几个人贩子的打扮也像是西漠的。” 夭夭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芍药,你胸口……”她声音有些颤抖,“可有一枚胎记?” 芍药惊奇:“你怎么知道的?老师说,总有一天我的亲人会找上来,这胎记便可当做凭据!” “是什么样儿的?”夭夭大急,几乎忍不住要去扯芍药的衣裳,“是不是像只蝴蝶?” “被你一说倒是有点像……啊——你!”芍药轻呼。 夭夭早已将她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她原本只当自己的妹妹已经死透了。这次南下也抱着权当了却因果的想法。 天见可怜!天见可怜! 芍药心头虽有疑惑,但见夭夭哭得厉害,好不容易憋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只为那一丝悲凉。 几点寒鸦被号啕惊起,凄惨的叫声悠悠回响在灯火迷离的广陵。月,也不忍卒闻。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二章、神国 哭声惊动了整个罗生百戏,灯火一盏盏亮起。众人围到芍药房间门口要进去看个究竟,却被杜鹃拦了下来。 她年纪大,心思剔透些。 “杜鹃你拦着我们干嘛!芍药在里头出事了怎么办!” “会不会是那个叫喜儿的丫头——” 前些日子,芍药身边突然多了个叫喜儿的丫鬟。众人问芍药她是哪来的,芍药只推脱说是路边捡的。喜儿虽聪慧机灵、伶牙俐齿,但众人还是对她颇为提防。 杜鹃摇摇头:“你们别管,我来!女孩子家的事情,你们不懂!”芍药对白钰情愫的与日俱增,是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她的眼里。白钰临走前对芍药说的那番话,她也听到了一些。 众人一窒。 杜鹃轻轻推开门:“芍药?” “芍药?芍药?”她轻呼。 “杜鹃!”芍药从屏风后转出来,那红肿的眼窝和嘶呀的嗓音让杜鹃瞎了一跳。 “我要去西漠一趟,你跟大家说一下!” “嗬哟!好端端去西漠做什么!过两天还有戏呢!” “对不起,杜鹃!我一定要去,马上就要走!若白公子日后问起来,你便跟他说‘芍药即是海棠’,他会懂的!” “啊?那我跟你去吧!一个人去,多不安全!” “不用了!我带她去!”夭夭也走了出来。她腰杆笔直,英姿勃发。那双眼却肿得不像样。 “去哪去哪?我也去!”一只彩衣鹦鹉从窗外飞了进来,将嘴里叼着的一个油香四溢的包裹甩在桌上后迫不及待地开口。 “那沈兄,改日再来拜访!”白钰拱手,“陆姑娘,沈兄就交给你了。” 陆沉沉立在沈悲欢身后半步回礼。 “白兄弟,你不多待几日么?”沈悲欢面上满是不舍之色。白钰走后,一些礼仪客套的东西都要他自己来应付,麻烦得很! “有陆姑娘在,哪还需要我碍手碍脚!”他有意调笑。 “那白兄弟,保重!”、 “后会有期!” 薛吟霜朝众人颔首,拉着白钰一飞冲天吗,向南而去。白钰身子尚未完全恢复,不宜动用法力。 “不去跟夭夭、芍药她们道别了么?”遁光中,薛吟霜似笑非笑,扯着白钰胳膊的纤手上也加了些力道。 “咳咳,该说的话都说过了——”白钰正色。他非木石,早已领会到芍药的情绪。 但,心拳拳不过三寸,既有人先在,岂容后人来!有些话还是趁早说开比较好。 薛吟霜轻哼一声,凤眸却中有异彩流转。 风掀起了一角面纱,一抹惊心动魄的微笑在鲜艳的唇角勾勒而出。 随着二人离去,一道红色的遁光也从云间呼啸而出,向着白钰离开的方向追去。而在红色遁光离去半刻钟后,一缕黑雾从砾石之间浮出,又以极快地速度贴着地皮朝同样的方向激射而去。 “叶仙子!一起走吧!”薛吟霜刻意慢下速度等待那道遁光。 那人将遁光停下,露出苗条的身量,轻轻地朝他们招了招手。 叶清欢! 峰会上那个自称来自“小地方”的红衣女子! 那日白钰经脉逆行,浑身法力发生了不可知的异变。无论薛吟霜如何为她调理运气,白钰依旧不见醒转。叶清欢却突然找上门来,声称她有办法。 无可奈何之下,薛吟霜只得让她一试。 叶清欢则是在地上布下一道奇怪的法阵后将众人轰了出去。几个时辰后,她便领着白钰出来了。 只有白钰和叶清欢知道,那几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 白钰有薛吟霜带着,无需飞行,脑海里不由得回想起当日醒来的场景。 “你是妖!”当时白钰悠悠醒转,眼睛还没完全,她便说了这句话。 随后她摘下面纱,撩起鬓发,轻声道:“我也是妖……” 姣好的面孔上,颔骨之后,竟各自裂着两条细细的缝! 缝隙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翕动着,偶尔会露出其中猩红的鳃片。 “我本体是一只鲤鱼?是狐妖吗?你身上的味道很香呢?”叶清欢闭目,凑近白钰,陶醉似的深吸了一口气。白钰脑子还没回过劲了。 “你要来青丘看看么?那里有很多你的同族……”叶清欢似是注意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过了,她缩回身子,目光低垂,纤指绞着青丝。 她竟是来自那个不在人世间行走的神国——青丘! 白钰理了理有些茫然的思绪:“你来自青丘神国?”他想到了风姿绝世,情根深种的风华上仙,他配剑的上一任主人。 “是啊,人类的眼光让我害怕,只有在那里我才可以无拘无束,不必戴着面纱。那里,是妖的国度!” 难怪,青丘神国不轻易在人间行走,那里竟然是异类的汇聚地! “但是,最近青丘越来越冷清了,大家都走了……有些去了巫祝学宫,有些进了千方大山,它们都没有再回来。连经常听我唱歌的赤豹和文狸也跟着巫祝学宫的神女走了。” “我好想有个新朋友呀——” “你的朋友们,他们为什么要离开青丘?” “因为——”少女知道,若是讲出来可能会败坏白钰对青丘的好感,但她决定实话实说。 “老国主离开后,新一任国主行事暴虐,很不得心。他经常和一个看不清身形的人类密谈,还要求我们去千方大山里猎杀那些不愿加入神国的同族,对违背命令的同族用刑甚至处决……大家都不愿意这么做,便离开了。留下的,要么是他的手下,要么就是像我这样……把青丘当成家的小妖。” 白钰大惊。青丘,那个在他心高贵神秘如世外桃源的神国,现在竟是这般人心离散的情形。 “咳咳,先不说这个。你刚刚救了我?” “是啊——我觉得你打架蛮厉害的!你能不能把宣粱——就是新国主赶走” “啊?”白钰有些懵。他脑中浮现出风华上仙脚踩白蛇,横剑喝群雄的无上英姿。要是青丘国主都和风华上仙一样猛,十个他也不够打的! 况且……上来就让人去打架似乎不太礼貌吧? “咳咳——不干涉他人内事,啊不对,不干涉他国内政,是神委会订下的基本原则,你忘了么?违此者,天下共逐之!”白钰又想到被朱洛洛痛斥的什么“长臂管辖”…… “可是,那里有你的同族啊!”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三章、鬼影 令白钰下定决心的,正是叶清欢最后一句话。 同族,对白钰而言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他自幼与人类相处,全然把自己当做一个人来看。但孔林总教他“人妖殊途”,倒不是为了疏远他,而是让他多和自己的同类亲近,对其他人则要保留一定的戒心,毕竟二者之间在本能、思维方式、行动方式等各方面都存在着一定差别。 所以当他听到这个词时,心里突然冒出了一群白狐在无尽草原上嬉戏、追逐的场景。 “好”!他脱口而出。 “对了!你那天揍那个金丑丑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遁光中,叶清欢好奇地发问。她是三人中法力最低微的,薛吟霜带着一个白钰也能飞得比她快几分。用她的话说,出使陆家这种不重要的事情才会交给她这个连化形都没化全的小妖来做。 “我有玲珑心,能开心眼,远胜肉眼百倍。”白钰戳了戳自己心口。 白钰并不知道所谓玲珑心是什么,这只是孔林给他一项天赋神通起的名字。他似乎能直接凭借心捕捉到形声闻味触五感,有时候甚至能探查他人思想。 在斗法时,玲珑心的敏锐程度要胜过五感数倍,所以他索性闭起眼,免得受到冗杂信息的干扰。 “我当时是怎么了?你是怎么知道救治之法的?” “不知道——最近在千方大山跑出来很多和你症状差不多没有化形的同类。我看它们可怜,就经常琢磨怎么治。琢磨着琢磨着就会了——” “嗯?”薛吟霜蹙眉。她本以为白钰之病不过是奇怪些的走火入魔,但若是和南疆千方大山扯上关系…… 白钰也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下面有个小镇子,先去那歇歇脚吧!白钰身子还没恢复,不宜日夜兼程。”薛吟霜渐渐放慢速度。 “也好!” 这个不大的镇子或许还处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阶段,此刻日头刚刚偏西,街上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三人在镇上翻了个遍,也只找到了一间只有三个房间的客栈。叶清欢示意二人不用为自己订房,趁人不注意跳进客栈的井里去了。 “客官——”两人正要回房,一脸愁容的小二突然叫住了他们。 “我看你们不是本地人,我跟你们说,晚上千万不要出门!” “哦?为什么?”白钰一挑眉。 “反正,别出来就对了!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小二压低了声音,“不然,会死人的!” 昏暗的烛火如受惊般跳跃起来,游移不定的光芒投射在小二脸上,让他扭曲的面孔显得有些狰狞。 白钰客气地笑了笑:“谢谢!”暗地里,他却朝薛吟霜使了个眼色。 薛吟霜会意,轻轻点了点头。 小二见二人应允,拧紧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又坐回了火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小心!”薛吟霜搀扶着白钰。 白钰本想逞强,但看到薛吟霜细腻而专注的眉眼,又作罢了。 到房间后,白钰盘膝坐下,吐纳内视,风华悬在他面前沉浮不定。小二说的,他是一定要搞个明白的。但在那之前,他要先调理好自己的身子。 他封闭五感,观照自身。错综复杂的经脉里,盘踞着一缕缕幽黑的雾气,任凭法力冲刷,它们只是随波逐流,而不肯消散。 而这些黑雾一旦运行到经络集汇的大穴处,白钰便会感到一阵刺痛。这也是白钰不敢动用法力的原因。 所谓猛药去沉疴,他今天就要给自己下一剂猛药。 他并指成剑,朝风华一点。无匹的剑光从房间缝隙里溢散而出,如一个诡异的刺猬。 原本在房间里秉烛夜读的薛吟霜瞥见了剑光,登时心中一沉。她飞身掠去,轰开白钰房门。 白钰上身衣衫已全部爆开,整个人仿佛从血缸里捞出来一般。他正双手撑地,喘着粗气。 听到有人闯进来,他勉强抬起头,勾勒起一个凄惨的微笑。 “我……好了!” 方才,他引剑气入体,将黑雾搅了个一干二净。但同样,他的经脉也被刚锐无匹的风华刺得千疮百孔。 噗通——他昏了过去。 薛吟霜一边为白钰擦洗着身子,凤眸里总有热流涌动。 你真傻…… 她知道白钰傲气,不肯事事仰仗于她,所以宁肯受伤也要治好暗病。 剑气入体的法子他们是讨论过的。黑雾纵然坚韧,也绝不敌犀利的剑气。但是这法子太过危险,薛吟霜自然不同意施为。 于是,白钰亲自动手了。 薛吟霜拎起被染得通红的手巾,修长白嫩的指尖无意中触及到白钰结实的胸膛,眉毛不由得一颤。 世人总道男子最喜女子的肌肤躯体之色,殊不知一副俊俏的男子身对女子来说同样无异于香饵,令其甘做吞钩之鱼。 薛吟霜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她偏过头不敢看白钰,但旁光总不由自主地转过去。 她依靠在床边,屈指发出一道剑气击灭了烛火,准备在白钰身边陪侍一夜。 当屋内的光芒消退,夜空中游离的天光便肆意地闯入,又被窗户纸染成凄惨的白色,在腐朽的地板上蜿蜒,清冷如新鬼的面孔。 时令已渐渐入冬,这里虽地处南方,但也有了几分凉意。一阵西风呼啸吹过,年久失修的木窗发出吱呀的呻吟。 薛吟霜起了一阵凉意,风从窗隙里灌了进来。她替白钰掖了掖被子,又稍稍侧了侧身子,为他挡下风。 “嗯?”薛吟霜目光陡然一厉。她分明看见,有个幽深的影子从窗外掠过。 她仗剑而出,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月影与西风。 抱着满腹狐疑,她回到了房间。 难不成,是自己看错了? 关门转身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与门相对的窗户纸外,分明有一个怪异的人影。在她转身的刹那,又迅速隐没。 薛吟霜浑身寒毛倒竖。她快步走到白钰身边探查。 还好,他无恙。 “嘎嘎嘎嘎嘎——”尖利的怪笑骤然响起。随后是幽幽的低吟。 “谁!”薛吟霜大喝,身上衣衫无风自动。浑身的法力已运转到了极致。 “咕咚——”小二从窗户缝隙间收回目光,咽了口唾沫。 “这小俩口不走运呐——一来就被盯上了。那女的模样应该不错……”他心中有些遗憾,随即又庆幸起来,起码接下来的几天都平安了……他摸黑去柜子里翻出一坛酒来,准备过会喝两盅。 “说不定过两天就喝不到喽!” 他靠着窗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大咧咧地坐下,给自己满了一碗。 “干!”他举起碗,与无尽的黑暗相碰,随后一饮而尽。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四章、剑狱 薛吟霜负剑,凝神戒备。 那诡异的怪笑忽远忽近,有时如在天边,有时又像在耳侧,令人战栗不已。声音似乎还有混乱神智的功能,薛吟霜只觉越听越头晕眼花,几乎要站立不稳。银娥剑上传来的丝丝凉意,让她保持着清醒。 “轰!”薛吟霜突然动了,一道泛着微蓝的剑气爆发而出,撕裂了摇摇欲坠的木墙。 墙后空无一物。 大片大片的月光夹杂着西风蜂拥而入。薛吟霜目光扫过,街道空空荡荡,宛如墓地。 啪嗒—— 一块碎瓦从失去了墙壁支撑的屋檐之下翻落。 白钰在此时悠悠醒转。 “嗯?怎么了?”他有些勉强地撑起身子。 哗啦啦—— 屋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有人踩着瓦片在快速行走。 而且这个人,不止两只脚! “别出声!”薛吟霜轻喝一声,她如今目中所视已全然变形扭曲,脚步也有些发虚。她单手捏剑指,心里默念经文。 白钰点头,抬手召来风华,继续假寐,似乎没觉出笑声中的诡异。 脚步声和怪笑渐渐小了下去。夜仿佛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在破损的墙壁,幽咽地哭嚎。 薛吟霜扶着桌子稳了稳心神。白钰身子未愈,她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嘎嘣——屋顶上再次传来异响。 一小片瓦片被悄悄掀起。白钰仰面躺着,他分明地看见,一只尖利的指甲从瓦片的缝隙里钻进来,随即轻轻勾起,露出了迷蒙的夜空。 一只猩红的眼球占据了那个不大的洞,瞳孔四下转动,窥伺着屋里的一切。 那眼球转了一圈,最后定在薛吟霜伫立的背影上。一阵令人心悸的磕巴声传来,似乎是牙齿碰撞的声音。 “出来!”白钰突然发难。 风华消耗颇巨,他摸出了那柄湛蓝大剑。纵然无法使用法力,但其光凭锋锐,也是一柄好剑! 屋子如涨破的袋子般四散炸开。纷纷扬扬的木屑中,那怪异的嘶鸣又响了起来。这次,仿佛无处不在。 白钰赤着上身,单手搂着颓然无力的薛吟霜,另一只手拄着大剑,目光在黑夜里巡视。 那个“东西”,还没走! 白钰缓缓闭上眼睛,用肉眼,他只能看到幢幢鬼影。 阖目的刹那,世界陡然变得明晰起来。灵气的流转如彩虹一样醒目。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屋子后,一双鲜红的鬼眼如灯笼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阵破空之声撕裂长空,湛蓝大剑被他全力掷出,激射向那两目之间。 他旧病未愈不宜久战,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威! 随后白钰又从薛吟霜手里抽出银娥剑,丝丝缕缕的剑光如星火般从他周身浮现。 窃天剑法·月!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剑辉如河,汇聚成月。人间月,直可与天上月争辉! 这一式,意不在攻,而在守。沉沉黑夜,有明月一点,便不会失去归途。 他经脉受损,许多招式根本使不出来。 那怪物似是没想到白钰能堪破它藏身之处,诡异的笑声戛然而止。它凄厉嘶吼一声,面对挟威而来的湛蓝,身躯弹出,如利箭般不退反进! 在湛蓝与它触及的瞬间,它微微侧身,锋锐的剑锋在它皮毛上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它足尖在剑身上一点,身形去势更急,直指白钰! 白钰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张血盆大口中喷吐出来灼热而腥臭的气息。、 “散!”银娥剑一振,明月骤然崩塌,光芒流泻成银河,向怪兽蜿蜒而去。 叶清欢呢?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惊不到她。白钰心里有些发沉。 他父亲的那枚内丹,他向来是贴身收藏的。孔林曾说在有性命之忧时可以服下救命,如今它不知被薛吟霜放到了哪里…… 心念至此,他不由得“瞥了眼”怀中人。凤眸半开半合间,竟有媚意流淌! 她原本僵硬的身躯也变得柔软起来,两条胳膊蛇似的盘上了他的脖颈。香唇隔着面纱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啄,而后发出咯咯的轻笑。 白钰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是在生死关头,这样的撩拨对他来说也有点太刺激了。 他连忙轻咬舌尖,默诵心经。 而此时此刻,银河终于流转到了怪物跟前。白钰也看清了怪物的相貌。 这是一只似虎非虎的野兽,灰白的皮毛随着肌肉的轮廓起伏不定。怪物上身长而下身短,手臂有正常人腰身粗,黑色的指甲发出令人胆寒的锐气。交错的犬齿间,有黄色涎水垂下。 轰—— 怪物的利爪淹没在无尽的白光中。 咯咯咯咯—— 又是一阵牙齿碰撞的声音。 光芒如被投进石子的池塘般震出一道道涟漪,随后化作烟火消散。 白钰轻哼一声,怪物选择硬生生吃他一击,想必是不好受的,但传来的反噬也让他五脏如翻江倒海。 夜重新笼罩了上来,那奇怪的笑声也渐渐消退。除了满地的木块砖瓦,一切似乎显得静谧而安详。 难不成,这怪物一击不成,已经退了?白钰暗自纳罕。 嘶—— 薛吟霜的一只酥手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胸膛,正玩弄着那敏感之处。他忍不住睁开眼,正好对上薛吟霜挑衅似的目光。 有本事就来啊——她仿佛在说。 他强忍着各种荡漾的心思,将银娥剑随手一插,右手捏了个小小的“卍”字,按进了薛吟霜的眉心。迷惑心智的法术一般需要尽快解除,否则可能会对人产生永久的影响。 封魔寺的清心法门,正好可以克制这类神通。 果然,在“卍”字隐没的瞬间,薛吟霜的眸子渐渐恢复了清明。 “小心!”她脱口而出! 白钰身后,一只利爪已悄悄递了上来! “什么?”白钰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已是一阵剧痛传来。随后,他便失去了神智。 薛吟霜凭虚而立,一袭白衣被鲜血浸透了大半,她将白钰揽在怀里,目光冰冷如千里寒江。这场面,像极了当初夭夭与她初见的情形,只不过这次换了角色。 “雨——霖——铃——”玉唇轻绽,如寒梅吐蕊。三个冰冷的字从空中坠落,掷地有声。 轰隆隆——晴空之中忽然炸响天雷。 盘曲虬结的闪电如丰密的树杈在夜空中肆意生长。而树干正是银娥!比之在枚州之日,薛吟霜的法术修为竟又有精进! 怪物三足着地,稍往后退了退。血红的灰烬从它身边亮起,一轮红月从它身后冉冉升起。 夜空被泾渭分明地化成两片。一边是赫赫天雷,一边则是无尽红月。银光和红光在夜空中交织、翻腾,厮杀。天雷占据有八成天空,红月倒好似苟延残喘一般 怪物舔舐了一下鲜血淋漓的右爪,而后长嚎一声。 吼—— 它盯着薛吟霜怀中的白钰,猩红的目光中贪婪凶厉之色更浓。 轰隆隆——酝酿了许久的惊雷终于落下。 银色的电光如真龙成灵,盘旋一阵后,直取怪兽。 红月缓缓飘出,在银龙面前坚持了不到半息便如破镜般炸裂。 怪兽惊恐,它牙齿轻轻碰撞,又发出那咯咯怪笑,却很快被隆隆雷声冲散。薛吟霜已有防备,故技重施已是不可能之事 它竟不是薛吟霜一合之敌! 饶是怪兽凶焰滔天,在这煌煌天威面前也有些发憷,它凶厉但不蠢。鲜美的肉食和小命之间该如何取舍也不是什么难题。 怪兽身形一抖,无数毫毛迎风脱落,化作无数个和它一样的怪兽呜咽着四散逃去。 身化千亿,散上峰头! “玲珑四犯!”薛吟霜又是一声冷冰冰的轻喝。 银娥剑化作一道硕大的剑光贯穿入地。随后,天地的四角各有一道通天的剑柱亮起。光芒,盖过了东方隐隐的鱼肚白。 这方天地,已然化作一个囚笼!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五章、异梦 神威剑狱! 薛吟霜挽剑而立,如下凡九天的女武神,如绽放在雷海的白色血莲。 她清冽的眼神中,有电光跃动。 四根庞然光柱如龙卷般奔袭而来,在彼此之间交织出密密麻麻的雷网。 怪兽所化分身一触及那些雷电,一声哀嚎只来得及发出一半,便化作劫灰飘散。 光柱之间的分身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一只! 在无垠雷海面前,它的身躯显得如此渺小。 “玲珑四犯”收得越来越紧,它转腾挪动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终于,电光交织着缠上了它的身躯,灰白的皮毛发出难闻的烧焦味。它想哀嚎,但一根雷鞭已捆住了它的口器。 空中生长的雷树已经枝繁叶茂。一朵小小的花从其上飘落,精致得像是用银雕成。 那怪兽仿佛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事物一般,拼命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可惜除了让雷鞭在肉里嵌得更深之外毫无用处。 小花轻飘飘落在了怪兽眉间。怪兽凄厉地长吼。刺眼的红光陡然爆发,随即又被银色吞没。 薛吟霜收剑,雷树一阵摇晃,飘落无数与方才一样的花朵后,渐渐暗淡。 朝霞已经升起,风也变得温柔,和煦的晨曦掠过狼藉的大地,姗姗来迟地赶走了黑夜。阳光照耀到怪物原本所在之地,那里只剩下了一只烧得焦黑的臂膀。 薛吟霜将脸颊贴在白钰的额头,一阵风将她的面纱拂落,倾世绝美之姿,即使连清晨第一缕阳光与之相比亦黯然失色。 何来千秋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你此番下山,若在人前摘下面纱,则道心必乱…… 叶清欢坐起身,由于坐得太久腿麻,她险些跌倒。一旁的薛吟霜也没有搀扶的意思,只是盯着面色暗淡的白钰。她早已又挂上了面纱。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那是宣粱手下的第四妖将‘三脚猫’,它爪子上有剧毒……”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我尽量——”叶清欢缩了缩脖子,她不过是个道行低微的小妖。那日感受到三脚猫的气息,她便躲进了深深的井底,后来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直到晌午时分太阳直射井底时,她才敢冒出头来。 叶清欢又坐了回去,纤手抚上了白钰的额头。她天生擅长治疗法术,但白钰原本就经脉受损,背后又被三脚猫生生挖掉一块肉,再加之剧毒,连她也力有未逮。 薛吟霜对她有怨,她又何尝不自责!当日若她能出现,哪怕只是提个醒,结果也会全然不同。 她一咬牙,调动所剩无几的法力,继续施法。白钰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却始终没有醒转。 笃笃笃——怯生生的敲门声响起。 “上仙——乡亲们都想见见你们,可不可以……”是那个小二,他满是皱纹的脸颊上笑容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知道了!”薛吟霜起身,在叶清欢肩头轻轻一按,“先休息吧!照顾好他!”她自幼受到的教育告诉她要以苍生为重。对于百姓的呼唤,她没法置之不理。 走到门前,她又回头望了眼,这才推门而出。、 叶清欢愣了愣,她分明感受到薛吟霜在触及到她肩膀的时候,一道温和的法力传递而来,滋润了她透支的经脉…… 白色,无垠的白色。 如云中的幻影,白钰一直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头。不知走了多久,白钰忽然听见一阵渺茫的歌声。他循声而去,不一会便来到一片恢弘的宫殿群前。 这片宫殿全然不是神州的风格,通体以汉白玉砌成,雕刻着精致花纹的立柱支撑起宏伟的穹顶。大小不一的穹顶间点缀着高高低低的钟楼。钟楼顶端是一个伟岸男子的塑像。 宫殿群中的建筑物无论大小,墙上都刻满华丽的浮雕。浮雕的内容看不真切,但依稀能辨别出是描述的是战争。 白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穿行,打量着这异域风情。 歌声再次响起。这回他听清了,是个女子的声音。 跟着声音,他走到了城中心。那里是整片宫殿群中,最高大的一座穹顶。 他走到厚重的铸铁大门前,门上两个十二翼的人身浮雕竟扭头对他笑了笑! 而后,门自动打开,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大厅里并不是想象中的昏暗,穹顶正是是一个硕大的天井。光如瀑布般垂落,溅起无数惊慌失措的尘埃。 一个恢弘的大殿。两侧伫立着披甲戴剑的骑士石像。各色琉璃拼凑成的小窗将光线渲染得静谧而庄严。 大殿的尽头高起,那里摆着一张鎏金的王座。 王座上端坐着一个英俊伟岸的男子,他左手摆在扶手上,一点湛蓝的火焰在无名指上跳跃;右手拄在一柄大剑上。 湛蓝! 男子的装扮利落而体面,但绝不是神州风格。 “是他!”白钰恍然,这个常在他门中出现的男子。梦中一切情绪都变得淡漠,他甚至不太惊讶。 “你来了!”那个男子对他笑了笑。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竟没有回音。 “我来了!”白钰回答。 …… “你来了!”男子又对他笑了笑。 似乎他只会做这么个动作。 白钰有些焦躁,他摸了摸左肩。 咯嘣—— 一道道细小的线凭空浮现,将一切都切割得支离破碎,然后崩塌,入宫撕去贴在墙上的画。 他来到了另一处宫殿中。 方才那个伟岸的男子被铸成巨大的神像。神像之下,有一个银发的白衣女子在跪地祈祷。 白钰捧起女子的精致的脸庞,想将她的面容看个真切。 一阵剧痛传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眼窝里搅拌。白钰从女子身上滚落,抱着头在地板上翻滚。 呵—— 他猛然坐起,熟悉的雕梁画栋,熟悉的錾花门,小轩窗。他还在神州。 他看到了叶清欢愁眉不展的面容,还有…… 似乎有一缕黑雾从窗缝里挤出去了。 叶清欢还朝着黑雾离去的方向挥手,目光瞥见他醒转,连忙惊喜地去探查他的伤势 女子肌肤滑腻的触感还在指尖流连,那两片纤巧如蝶翼的肩胛骨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白钰看了看手掌,怅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六章,超凡易,入世难 薛吟霜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怔了一下。 不宽的街道上乌泱泱的一片人影,有耄耋老人,也有垂髫小童。更多的是黑黝黝的中年人。他们手里多多少少提着点东西。早冬的太阳还没完全褪去热力,汗水掩盖不了他们脸上喜悦的神色。 这里已然是中州和南疆的交界处。人群中还点缀着几个苗族打扮的人。 领头的,是那小二。 他腰弯得很低,看不清脸色。 “上仙!我跟乡亲们说,您把妖猫给斩喽!他们都想看看您,当面跟您说谢谢!昨天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上仙,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的吧!”他偷偷抬起眼皮,瞥了眼薛吟霜的神色。当看见薛吟霜那精致的眉眼,他赶忙把头压得更低了,心脏不争气地颤抖了一下。 原本喧闹的人群在薛吟霜现身的瞬间渐渐安静下来。白钰可以和她肆意调笑,但在众人面前,她还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女。有青年男子只是远远望了薛吟霜一眼,便低下通红的头颅不敢再看,一种名为自惭形秽的情绪在他们心底蔓延。 妖猫?昨日那只怪兽么?薛吟霜蹙起眉头。她还当那只妖猫是被白钰闹出的动静吸引来的。原来,它已肆虐多日么? 她无暇多想,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才是正事。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被如此多的眼睛注视着,她的手心也是一把汗。 “各位——先回去吧!举手之劳而已!” 场下雅雀无声。 但她已经找不到话说了。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啪嗒——谁的汗滴落在地上。 幸好,薛吟霜身后门轻轻打开,白钰拄着湛蓝走了出来。他不能走太快,否则会牵动背后的伤势。上身包扎好的布带里,还隐隐透出血色。 “乡亲们,好意心领了,先请回吧!”他轻轻握住了薛吟霜的手,两条生命线就此交错。薛吟霜轻轻抖了抖,却没有挣脱。(诶好像蛮押韵的) 嗡嗡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肆意蔓延。 “这位上仙都伤成这样了!” “是呀,路都走不利索喽!” “大恩人呐!那妖猫的胳膊你看见没,有我腰粗哩!也难怪上仙……” “他看起来跟我家柱子也差不多大……” “杨老,节哀节哀,这上仙不是替你家柱子报仇了吗……” 啊这……白钰看了薛吟霜一眼,他绝对没有抢功劳的想法。当初在枚州也是,他明明只是发了会呆,做了个梦,便被讹传为了点化神州的英雄。 众人看到白钰伤得重,便想当然地以为他才是击杀妖猫的人。毕竟那位仙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 薛吟霜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突然,不知谁第一个跪了下去,一群人竟如割稻草般一片片地跪了下去。 “谢谢上仙救苦救难呀!” “上仙呀,给我儿子报仇了呀!” …… 薛吟霜眼眶有些湿润。那妖猫虽然凶恶,但对她来说只要多费些功夫就能处理了。但对这些百姓来说无疑是一座压顶的泰山,这一点,从他们喜悦、快慰的表情上便能看出来。 书上只说,要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却没有说为什么要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如今在人间走了一遭,她才算明白了。 问心无愧! 白钰倒是还好,他在枚州水患时已见过类似的场面。他微微抬手,众人的身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 “乡亲们,回去吧!” 那小二眼力尖,从人群里接过一个小小的篮子。 “上仙,这是乡亲们的一些心意!” “这是我们家竹园里的冬笋,刚挖的,可新鲜哩!” 一开这个头,众人纷纷往前挤,把自己手里的篮子、麻袋举得高高的。 好不容易,白钰才遣散了众人。他回到房里,呆呆地坐下。 “怎么了,有心事吗?”薛吟霜小心地为他更换布带。 “师傅说,神州承平日久,直如死水。但自我下山不过数月,却数次经历生死。凭我有修行之身尚且如此,遑论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神州,真的太平吗!”说到这,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都说修行难,问道难。我看最难的,便是做一个普通人!” “当时我还担心,权力过于集中会滋生腐败。但如今看来,就算是腐败,也好过乱成一锅粥!腐败,尚且可救,但若是乱了,那就真的没救了!” “共和制,若真能推行,必定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好事!” 薛吟霜指尖轻轻拂过他背后狰狞的伤口,指尖溢出的冰霜将刚才因走动而撕裂的伤口覆盖。此刻,她不关心苍生,只关心他。 叶清欢推门而入,见到这一幕又捂着眼睛退了出去。 白钰连忙披上衣服将她叫了回来。 “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叶清欢将面纱往桌子上一丢。她和薛吟霜不同,若非不得已,她万万不愿意戴着这个累赘玩意儿。 “三脚猫是两个多月前开始在这一带吃……吃人的。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二十多个人被它……”叶清欢是吃素的,她实在难以想象为什么有妖会喜欢吃那种腥臭的东西。 “青丘国都是这样的么?”薛吟霜眉头微皱。 “没有!没有!”叶清欢连忙辩解,“青丘的妖怪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样好的!”她指了指白钰。 “只有宣粱手下的妖怪偶尔会这样做……但他们都不敢明着的,被巫祝学宫知道了的话,宣粱也保不了他们。所以……” “所以它特意跑到学宫臂展之外!”白钰一拍桌子,不小心牵动了伤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宣粱,他修为比之那三脚猫如何?”白钰已起了扳倒宣粱的心思。三脚猫既然是宣粱手下,它此番作为起码是得到默许的。如此肮脏的国主,不配与狐仙风华并列! “不知道,宣粱从未在我们前动过手。当年老国主离开,他要上位,也只是让中山狼出手而已。光一个中山狼,就打服了我们所有妖怪。不过比较厉害的妖怪都跑到巫祝学宫去了。要是赤赤在,肯定能把中山狼打得满地找牙!” “中山狼?” “嗯。宣粱手下有四大妖将。分别是笑面虎,中山狼,地头蛇和三脚猫。三脚猫是修为最差的,以欺欺凌我们小妖为乐。在青丘范围内它不敢妄为,在青丘外……它会吃同族!” 白钰心里一沉,光一个最弱的三脚猫就险些要了他的小命。虽说有他重伤未愈的因素在,但就算是他全盛之时,想要降服它也绝非易事。而三脚猫之上,更有三大妖将和深不可测的宣粱本人! 或许,将此事报告给巫祝学宫才是解决之途。 巫祝学宫当今祭酒柳生守镜,同样法力绝世!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七章、长老 “这件事超过我们能处理的范畴,报告给学宫吧!我们从中协助即可!”薛吟霜似是猜出了白钰的心思。 “那个……”叶清欢吞吞吐吐,“去巫祝学宫的,也有一些是宣粱的手下。所以你们最好直接找高层!” “你还知道什么?能不能一次性说完!”白钰扶额。 “没有了!没有了!”叶清欢连忙摆手。、 “对了,宣粱好像喜欢雄性!尤其是那种脸特别白的……”叶清欢盯着白钰看了一会,盯得后者一阵发毛。 说起来,那个在梦中与他缠绵的女子,究竟是谁呢…… 哇—— 孔雀儿把自己“哭”醒了。她哭着跑到凤仪房里。凤仪到底心软,求了孔林一阵,将孔雀儿接了回来。 “凤姨,我梦见小钰受伤了!伤得很重,快要死了!” 凤仪午休的时候最忌讳打扰,但看到孔雀儿梨花带雨的模样,她就是有满肚子火也发不出来了。 “不要慌,不要慌!钰儿已经把东西用飞剑传书捎回来了,他一定也快回来了!” “真的吗?” “真的!” 孔林在屋外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金戊子的修行,他近来心情不错。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记住,道、法、术,三位一体,修习法术,要先立道。回去想想,你的道是什么!” “是,先生!”金戊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他朝院子深处瞥了一眼,但没有看见孔雀儿的身影。他有些失望,不情愿地走了。 孔林哼着小曲儿,踱着方步迈进了大门。 “雀儿,怎么又哭了?你这几天哭的次数可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都多!” 凤仪轻轻拍着孔雀儿的背,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钰儿!他给你的信里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要去南疆走一趟,可能回来晚一些。但会回来参加考试。” “是那个进士明经二科?” “不错!我原以为推行统考会遇到一定阻碍,想不到竟如此顺利!” 孔雀儿一听白钰还有不少日子才能回来,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白钰送回的律例在学宫自然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支持者称之为空前绝后之大善事,反对者则名之“弃祖宗成法于箕篓而信街巷之陋说”。但总体而言,竟是持支持态度者居多! 支持者大多是少壮的夫子,年轻的博士以及有志于此的学士。他们有能力也有志向,有野心也想要权力。在学宫想要晋升,必须要苦耕书海,在故纸堆里做文章,几十年如一日。他们厌倦了于清冷的天一殿为伴,他们渴望在更广阔的的天地大展拳脚。而反对者,多数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夫子。他们反对的原因不言而喻 而且,一个全新权力机构的搭建意味着大量的权力真空。空缺,是需要补的。 政治、权力、斗争,是刻在每个人尤其是男人本能里的东西。,他们天生就喜欢高人一等的感觉。神州压抑万年之久的政治热情,被几张薄薄的纸点燃。 在律例通告学宫的翌日,便有数个夫子寻上孔林,表示愿意做主考官、出题人。 孔林自然婉拒。事关共和制之兴废,只有亲自来他才能放心。 首先被瓜分的,是学宫内部的权力。根据资历、学术成果以及原本在学宫中的职务,学宫权力自上而下被划分九个等级,依次是祭酒、长老、夫子、亚夫子,博士、学士、学生、以及得业生和修业生。其中,长老、夫子、亚夫子由孔林亲自评审后公告,有异议者可向他提请。 名义上来讲,各等级之间只有职务、权力、责任以及权限的差别,而无尊卑之分。 但,等级往往是不公的开始。 “什么?亚夫子!”苘回葭听完亲传弟子汇报,将手里的课本重重一砸,语气骤然冷了下来,“那李旭东那老东西呢?” “李夫子,是夫子……”弟子有些畏畏缩缩,他知道二人向来不合,如今自家老师比对头矮了一级,他心里也不大舒服。 “狗屁!我比那老匹夫还早六年进学宫,凭什么他是夫子,我就是亚夫子!孔林老糊涂了不成!” “孔祭酒好像比您要小……” “多嘴!今天的作业是抄五十篇《诗》,明天早课前给我!错一个字,加十首!” 另一边,荀方捋了捋白髯,满意地点了点头。 “想不到啊!我教了一辈子书,快入土了竟然还混了个长老当当,不错,不错!” 他口头上虽然很淡定,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显然对这个长老之位也颇为在意。座下众弟子也喜形于色,老师高升,他们也好沾光。 “对了,长老不是固定四人么?其他还有谁?” “还有孟邱夫子,姜伯修夫子,还有那位……呃,凤仪夫子——啊不对,凤仪先生!不对,凤仪姑娘——呸!凤仪夫人!对,凤仪夫人!”众弟子极少谈论起凤仪,以至于一时间想不起称呼来! 凤仪在学宫内的地位极为特殊,不是夫子,却远胜夫子。一方面,众人仰慕她的绝世修为和灵兽身份,另一方面众人又对她的种种做法极为忌讳。 比如她一剑拆了某位给孔武穿小鞋的夫子的大殿。她还把一个对孔雀儿出言不逊的弟子吊在他老师门前吊了九天,那几天,所有弟子都绕着那片大殿走。再比如她曾将一个非议她和孔林的夫子从朝乾山一路追杀到北境,几十号夫子都劝不住她,直到那多嘴之人跪地自扇数百个耳光才作罢。 偌大一个学宫,只有一个孔林能降得住她! 那日孔林正好在蓝田岛闭关,那多嘴之人便调笑说孔林是去寻花问柳了,让凤仪好好管管…… 好在凤仪行事虽然粗糙,但还算有底线。只要不去碰她的底线,总体上还是能平安无事的。她的底线便是孔林、孔武和孔雀儿,十几年前则又多了一个白钰。 “凤仪?”荀方皱起眉头。其他几位长老德高望重,他一点儿意见而没有,但凤仪…… “她凭什么与我等列席!我看还得和孔林再商议商议!”凤仪在学宫百年,没有写过文章也没有参与过学宫大小事务,突兀地出现在长老之列,确实会惹来非议。 不过…… “对了,老师!方才我去看告示的时候遇到了孔武。他说凤仪夫人待会可能会来找您谈谈孔雀儿的学业。” “噗——”荀方嘴里的茶水喷了出去。 他来不及擦嘴,急忙吩咐道:“你怎么不早说!快!把我的永山毛尖拿出来!你,把地扫一扫!窗户都打开透透气!哎哎哎,扫干净点!算了我自己来!你打桶水来!” “等会凤长老来,你们都给我客气点儿!” 什么长老不长老的,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纠结这玩意干啥!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八章、相逢鬓已华 学宫的改革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看似热热闹闹,但对于神州百姓来说,这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听说了吗!学宫现在在改革,以后人人都能上学宫哩!” “呵,笑话!就是让你上,你出得起束脩么?” “哎!听说有一个叫司马氏的老先生,他力排众议,说要推行什么义务教育。以后上学不用钱!” “呵!还有这种好事!那这钱谁来出?要不咱家也去上个学?这辈子还没碰过书呢!” “自然是陆家呀!不过你个木头就别想了,人家有要求的!必须是脑子好使,还得品行端正的,才能去拿义务教育!” …… 芍药收回心神,没有听到白钰的消息她有些失望。 哗啦啦——一大堆大包小包甩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芍药,你多吃点!这“玉门关”的酒菜很不错的!”夭夭坐在芍药身边,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悲伤过去之后是无尽的兴奋。她好不容易得了这个妹妹,简直欢喜得不行,连晚上睡觉也是相拥同衾。她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拿来给她,无论是天上的星星还是海里的月亮。将这些年错失的疼爱加倍弥补回来。但有一样东西她给不了…… “姊姊,以后叫我海棠吧!或者叫我妹妹!”海棠轻轻笑了笑,把头靠着了夭夭肩上。 “好!海棠!你尝尝这个‘青禾馕’,特别香!蘸着这个马蹄蜜吃!”夭夭一手攥着海棠,一手把桌子上的包裹纷纷抖开。 “不用了,姐姐!我饱了!你吃吧,或者留给喜儿吧。”海棠从夭夭肩头直起身,在桌上清出一块空地,托着腮发起愣来。 夭夭一腔兴致顿时萎了下来。海棠的心思她如何不知! 这世上多的是喜新厌旧的薄情郎。他们如掠过池塘的惊鸿,与浮出水面的鱼儿无意中目光交错。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匆匆一瞬,转头又是天高地阔,风轻云淡。但对于困守浅塘鱼儿而言,那一场相遇便是无数个相思煎熬日夜的开始。 夭夭叹了口气,想到白钰,她的思绪也忍不住蔓了看去。 她甩了甩脑袋,收起了奇奇怪怪的心思。男欢女爱之事,她只相信两情相悦而非一厢情愿,让她和薛吟霜相争她尚且不愿,遑论自己的亲妹妹! 夭夭将海棠搂在怀里,纤长的手指拂过她的秀发。 “我的好妹妹……马上就可以见到爹了,他见到你一定很欢喜……” 片刻后,一只巨大的彩衣鹦鹉,从城外冲天而起。 “桃儿姐姐,你教我的法门可真有用!我现在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鹦鹉口吐人言,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夭夭端坐在鹦鹉背上,捋着她的彩色翎羽。 “这是我老师传给我的,他让我见到有资质的灵兽便将这《灵衍经》传下去,到时候你去谢他吧!” “说来也怪,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不用度雷劫便能化形的灵兽!” “那天我见到白公子,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让我害怕的气息。我情急之下就啄了他一口。他的血甜甜的,好香……然后我又想起虢先生教给我的那些歌儿,想着想着,我就变成人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喜儿说起,但每一次听到,夭夭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寻常妖兽要化形无一不是九死一生。而这喜儿迷迷糊糊就化作人身,可谓福缘深厚。若是让那些犹豫着要不要渡劫的大妖知道,恐怕酸得牙都要掉了! 不过……他的血很甜么?夭夭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海棠搂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腰:“姊姊,快到了吗?” 鹦鹉脚下原本赏心悦目的绿洲已变成绵延万里的黄沙、沙丘起伏不定,从高空看去宛如老人面上的皱纹。 海棠离开西漠时才几个月大,自然不可能对这里有什么印象。但她的亲人在这里,这里便是她的家。她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夭夭背上,品味着家乡香甜的空气。 “下去吧!就是这里了!”夭夭拍了拍喜儿的脖颈。一片林立的红色石柱群在她们眼中逐渐放大。这是西漠特有的景观——魔鬼城,因风沙吹过时会发出如鬼吼般的声音而得名。红色石柱如沉默的巨人,横向的纹路直如肌肉虬结,在夕阳下拱卫着无垠大漠。 夭夭领着喜儿在魔鬼城中七拐八拐,穿过一道极窄的缝隙后,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由魔鬼城围城的“天井”。 一片不大的草地,三四座小小的茅庐,一泓清澈的月牙泉水,几丛错落有致的矮树。 一个身材清瘦,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正掬着葫芦瓢,用乳白的淘米水灌溉着茅庐前的一丛青苔。半生风霜,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贾客摧残得如同枯藤老树。 “爹!”夭夭轻轻唤了一声。与她离去时相比,花满楼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身材也矮了几分。 海棠牵着她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夭夭能感受到那里薄薄的汗意。 “回来啦!”花满楼反应有些迟钝。老半天了,他眼角才渐渐漾开了笑意。 “平安回来就好!” 他抬起头,用浑浊的老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葫芦瓢里残存的淘米水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桃桃,这位姑娘是——”他记得夭夭说过,这次出去是要找妹妹…… 毋需言语,婆娑的泪眼早已告诉他答案。 棠撒开夭夭的手,一下子伏跪在花满楼面前,将额头紧紧贴在草地上。 叶上摇曳的水珠,不知是露,是雨,还是泪? “爹!孩儿不孝!”人前温婉如玉的芍药仙子,在至亲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她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父母的模样,想他们为什么要抛弃自己,想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她有怨,但更多的是凄苦绵长的思念。 花满楼老泪纵横,亦是泣不成声。 “好了!爹!妹妹回来了,该高兴才是,哭什么!” 夭夭要去宽慰二人,结果亦是鼻头一酸,清泪如决堤洪水。 他们一家是不幸的,有人天人永隔,有人零落飘散。他们又是幸运的,人世间几多悲欢离合,有几个能终遂愿?他们能享受这残缺的团圆已是来之不易。父女三人相对而泣,品味着幸福的滋味。 小小的月牙泉,哪装得下那么多人间疾苦,当新月横过天际,它便泛起涟漪,如细密的哭痕。 “好了,爹!先进去吧!妹妹身子弱,等会该着凉了!”夭夭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又替海棠擦了擦脸,将花满楼扶了起来。 所谓长姊如母,既然这个家又变得完整了,她就要担起顶梁柱的挑子。 “好!好!”花满楼连声附和,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花海棠,生怕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突然又不见了。但他又不敢去触碰她,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如谪仙般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亲女。 “海棠呀!你给爹讲讲,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呀!都怪爹不是,让你受苦了!” 花海棠连忙又劝住了。 “能再见到爹爹,海棠已经很高兴了!爹爹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随后她开始讲述这些年的经历,花满楼听得入神,灯油都添了三回。 终于,等待月儿都下山了,喜儿也在大梁上打起了盹,海棠才算讲完。花满楼兀自意犹未尽。 “桃桃呀!你不是跟白猿前辈学了御剑术么?待白猿前辈回来知会他一声后,你带我去广陵,我要亲自拜谢虢公瞽老先生,谢谢他救了咱家海棠!” 他扭头对侍立身后的花桃夭说完,又回过身朝向花海棠,问出了那句为人父母都会问的话。 “海棠呀!你这几年……有没有遇到哪家中意的郎君呀?”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六十九章、若木 夭夭生怕牵扯到海棠伤心事,连忙扯开话题。 “爹,老师呢?” “白猿前辈说要出一趟远门,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已经走了快半个月了!” “那我们姐妹就在这陪您等到老师回来!等他回来,我们再带您去广陵!” “呵呵——好!好!”花满楼的面上笑开了花,“海棠呀,过来!让爹再看看你!” “嗳!好!” 薛吟霜缓缓将银娥从一个狼型妖兽体内抽出。狼兽猩红的瞳孔渐渐褪去血丝,变成了温润的赭色。它合上了眼,仿佛解脱。 这已经是他们这几天击杀的第十六只妖兽了。当日他们离开小镇后没有选择在高空飞行,而是沿小路行走。几乎每到一个大一点的聚落,他们总能在附近发现肆虐的妖兽,越往南妖兽便越多。 白钰在为妖兽肆虐感到困惑不已的同时,也被薛吟霜高绝的法术神通深深折服。 无论是狰狞的熊罴虎狼还是怪异的毒蛇恶虫,极少有妖兽能在她手下走过两三个回合的,更多的则是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冰雕或者劫灰。 “清欢,你认得它么?”白钰指了指那只健硕如小山般的土狼。 叶清欢摇摇头:“这些都是我没见过的妖怪,应该是从千方大山里跑出来的。它们和你的症状都很像。” 白钰努力不去想其中可能存在的任何联系,无论哪一种可能性都意味着惊天的阴谋。 “妖兽奔突,学宫该有些动作才是!为何一路上竟没有听到巫祝学宫的一点动静!” “明日就能到学宫了,去看一看便是!以我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杀上一年也未必能将整个南疆的妖兽杀干净,让学宫众夫子弟子一起出手才是正理!” 白钰点点头,比起薛吟霜来,他可谓法力低微,根本帮不了什么忙。 叶清欢则小步走到那死去的狼兽身边,轻轻地将它的头偏转向南方,双手按在狼兽额间,念起了冗长的祷文。 “凡青丘之国所属,皆要魂归故土。”她以一句咏叹结尾。薛吟霜杀了十六只妖兽,叶清欢便将这奇特的仪式进行了十六遍。 “它只是被杀心迷惑,它本来一定不是这样的!”叶清欢扭头对二人说道。 白钰静默,这也算他的远方同族。 他双手一搓,一道掌心焰飞出,将狼兽包裹其中。 青烟盘旋而上,仿佛迷途的灵魂踏上了归途,消没于云中。 “走罢!” 翌日。一片苍莽的林海中。 “这里便是巫祝学宫了吗?”他虽听孔林说过巫祝学宫的样子,但亲眼所见远胜听闻百倍。 一株高耸入云的庞然巨树,如大山般巍巍地伫立在眼前,光是树根拱出地表的部分就有十余丈高!三人站在树脚下,青色的树干如城墙般横竖望不到头。云层之下皆是直溜溜的,看不见分杈。 这便是巫祝学宫所在地——若木。 当年箭神长吉南游至此,豪作一诗,折若木一枝为野桑大弓,传为佳话。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天南有若木,上有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这……怎么进去?”三人面面相觑。 “你以前没来过?” 叶清欢摇摇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青丘。” “那先上去看看!” 薛吟霜一手一个,拉着二人腾空而起,直飞了半个时辰功夫,依然没有看见入口。此刻,云层已软软地铺在他们脚下如白草地一般。而若木树干依旧笔挺直上,埋没在浩渺青冥之中。 在再往上的九天罡风已不是人力能承受的了。 “转一圈看看!巫祝学宫不可能每个弟子都能飞那么高,一定有其他法子!” 果然,横向绕着若木又飞了一刻钟左右,树干上出现了一个个细小的点。白钰运足目力望去,那竟是一个个的小口子,其中还隐约有人进出。 “吟霜,飞低些!我们可能是绕到人家后门去了!” 薛吟霜依言降低高度,那些小点在视野中逐渐变大,人影也明晰起来。 若木的这一侧,爬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的藤蔓。这些藤蔓构成了四个不太分明的宏观大字——“巫祝学宫”! 每一个字足有百丈大小,竖着排列在若木之上。字里行间挤满了大小不一的孔洞。越往上,孔洞的数量便越少,也越大,想必洞中之人身份也越高。 “吟霜,我们不能失了礼数,先落地吧。” 薛吟霜一边贴着若木前进,一边缓缓下降。 当他们雀落到地时,便恰好落在门前的神道上,道旁是挨挨挤挤的地藏像和神社,其中的香火大部分已经凋零。 穿过层层的鸟居,他们看见了巫祝学宫高大的正门,正好是“宫”字下半个口。整个巫祝学宫,竟是镶嵌在若木之中! 门口是是同样细密的藤条编织成的台阶,很气派,但却空无一人,显得有些冷清。 “怎么回事?连个守山弟子都没有吗?”白钰皱眉,“进去看看!”他怀疑巫祝学宫也发生了什么变故。 当头迈进大门,是一个空旷的神殿,内壁依旧是若木的青色,一些角落还点缀着奇异的紫色小花。神殿正中是巫祝学宫建立者,人杰枚如原的丈六金身塑像。有行色匆匆的黑袍人,在神殿各角的甬道间穿行。 白钰随意拦了一个黑袍人。 “这位同学,我们是其他学宫来的,请问……” 话未说完,那黑袍人便一指头顶:“八十一层!”随后扭头隐没在匆匆的人群间。 “这……” 巫祝学宫在五大学宫中最为低调。原来里面竟是这样的么? 不知为何,白钰想起了那个与夭夭当街打起来的千千萝衣。 她这样漂亮活泼的女子生活在这么压抑的气氛里,一定憋坏了…… 薛吟霜依那弟子之言,又回到外面慢慢攀升,一直到第八十一层。那里已是最高的一层,只有一扇门。 当白钰在门前落定,早有人站在那里笑脸相迎。 “你来了!”那人将折扇在手心一打,语气中满是欣喜,仿佛与阔别多日的老友重逢。 叶清欢却一下子变了脸,她连忙俯跪在地。 “参见国主!” “免礼!”那人随意地摆手,又向白钰微微颔首。 “白钰小友,宣某早已恭候多时了!” 白钰心中一凛,眼前之人,恐怕便是青丘国主——宣粱! 那个纵容手下四下劫掠食人的宣粱! 白钰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只见他文士打扮,身量健硕颀长,剑眉虎眼之间锋芒凌厉,若用刀錾成。 “参见宣国主!”白钰微微躬身,薛吟霜见此也轻轻行礼。他虽不知为何宣粱会在巫祝学宫现身。但形势不明,眼下绝非轻举妄动之时!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章、国主与祭酒 “免礼!免礼!”宣粱笑呵呵地将白钰扶起。 “不知国主专程在此,有何贵干?”白钰不卑不亢。 “呵呵,实不相瞒!白小友,你既是妖,那最好还是在我青丘国栖身,也免受人族恶气!你若肯来,我便封你第一妖帅,异日我功成身退,你便是下一任国主,如何?” 这一下将白钰唬得愣住了。自己想着把人家拉下马,人家却将大位拱手相让!他虽涉世未深,但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深深一礼,正要推辞。那宣粱又开口了。 “这位姑娘便是你的红颜知己吧!青丘国虽不许人族踏入,但只要你肯来,为她破例也是无妨!对了!你可也可以将你那两个兄妹也接过来。和同族在一起,他们一定欢喜!” 白钰心中一凛,这宣粱怕是早将他的身世调查地一干二净,否则他绝不会知晓孔雀儿和孔武的存在! 薛吟霜则是微微诧异,她自有意识起便以梅妖自居,怎么宣粱却称她为人族?堂堂青丘妖国国主,眼力如此差不成? “国主厚爱,晚辈愧不敢当。只是白钰自幼由家师养育,恩重如山,不敢妄背师门,易尊他道。请国主见谅!” 宣粱被白钰拒绝,脸上丝毫没有不愉之色,他收起折扇,右手往袖袍里一掏,竟摸出一只狸花猫来。不过那猫左前腿却是失了,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的样子。 “有情有义,不错!不错!”宣粱轻轻顺着狸花猫脊背处的毛发。 叶清欢突然将头深深地埋进胸口,身子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三……三脚猫!”她低声朝白钰说道。 “白小友,你可是一路见有魔兽肆虐,觉得是我驭下不严,对青丘国败坏了印象?”宣粱叹了口气。 白钰沉默,事实便是如此。不过……魔兽又是何意? “狸奴!去,给白公子赔罪!”宣粱俯下身,将狸花猫搁在地上,轻轻推了一把。 狸花猫回头望了宣粱一眼,一瘸一拐地向白钰走去。狸花猫走到白钰跟前,讨好地舔着白钰的靴子,脊背白钰的腿上蹭来蹭去,尾巴翘起,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咪——”白钰不为所动,狸花猫眼神开始惊恐起来。隔着裤管,白钰可以感受到它在战栗。 它昂起头发出轻声的呜咽,尖利的小牙齿轻轻扯着白钰的衣摆。 “回来吧!白公子好像不喜欢你呢!”宣粱叹了口气,朝狸花猫轻轻一招手。它整个身子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提起,落在了宣粱怀里。白钰看见,绝望从它的眼神里溢了出来。 宣粱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狸花猫的脊背上轻轻拂过,最终停留在它的脖颈处。 “那就回家吧!”手指缓缓收紧。狸花猫的身子陡然变得僵硬,四肢如棍子般撑起。它将求助的眼神投向白钰,还没等白钰有动作,它的身子又软了下去。 “凡青丘之国所属,皆要魂归故土。”宣粱轻语,将尸体从窗外抛了下去。 白钰感觉有些不适。他虽然也是无肉不欢,但眼见一个生命在眼前被虐杀,这种冲击力让他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有些作呕。 宣粱拍了拍手:“白小友,狸奴已经赎罪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白钰轻轻摇头,他强忍着不去想方才的景象。宣粱先纵容手下劫掠食人,又在谈笑之间处死自己四大妖将之一,性格之怪异令他不寒而栗。 宣粱无不遗憾:“可惜,可惜!” 他又摸出折扇,刷地打开。 “既然如此,宣某也不强求。不过白小友无论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青丘国的大门都会为你敞开!” 他瞥了叶清欢一眼:“清欢,你就跟在白公子身边吧!记住,不要失了礼数!若让白公子觉得怠慢了,我拿你是问!”他在“礼数”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叶清欢慌忙称是。 宣粱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宣某也不久留了!”说罢,他化作一道白光冲天而去,溅起的气浪刮得白钰脸颊生疼。 “白小友,时值大变之世,以你的法力还搅不动这番风云。我便赐你真经一卷,你好生修习!”他的声音遥遥传来。 一卷经文在白钰面前凭空显形,封面上是两个篆体大字:灵衍。 叶清欢自宣粱一走,便放松下来。但见到这本经书,她又一惊一乍起来。 “《灵衍经》!竟然是它!这是青丘国主的不秘之传!历来只有国主才能修行!” 白钰捧起经文,心中迷惑不已。宣粱,究竟作何想…… 这《灵衍经》光听名字就绝非凡品,宣粱为何敢凭空交予他?从下山之初遇到执白老人,再到陆城盛会,和现在的南疆之行,白钰觉得自己仿佛如提线木偶般被人牵着走。 巫祝祭酒究竟要不要见也成了一个问题。不过神州有一句老话,叫做来都来了…… 方才宣粱等待他们的地方是若木上挑出的一个露台,离内室还隔着一尊屏风。屏风上是一个绝美的女子立在江渚远眺。 白钰三人绕过屏风,一个戴着斗笠的巫袍身影正五心向天,端坐在蒲团上背对着他们。 “你来了!”又是这句话,白钰已经听腻了。 “可是巫祝祭酒,柳生守静先生?”白钰对着背影行了个礼。 “是我,你到我跟前来吧!” 白钰依言绕到他跟前。他这才发现,巫祝祭酒柳生守静竟然是一只白猿!他此前从未听闻此事,连孔林也没对他提起过。 “我被人废去法力,夺走妖丹,已命不久矣!”柳生守静的第一句话便让白钰心神大震。 普天之下,谁敢对巫祝学宫祭酒下手?谁又能做到! 有一点可以确定,宣粱绝对脱不了干系! “先生,我……”白钰方寸大乱,这绝对是震动神州的大事,他必须告诉孔林。薛吟霜也大惊失色,五大祭酒道法神通各自在伯仲之间, “冷静!”倒是柳生守静表现得淡定,“我现在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残余的生命力,不要让我多说废话!” “但凭先生吩咐!” “我认识你,你是孔林的关门弟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白猿的眼中有睿智的光芒闪耀。 “我现在要你做三件事。第一,巫祝学宫绶印就在我腰上,你取下来,将它交给千千萝衣。她就是下一任祭酒。你应该认识她!”白钰点头表示知晓,一股莫大的悲凉在他心头荡漾。柳生守静已全然是交代后事的口吻。 “第二,不惜一切代价,击败宣粱,取得青丘国主之位!”这第二件事让白钰吓了一跳。 “先生,这……”他虽不知宣粱深浅,但绝非目前的他可敌,连他手下的四大,现在是三大妖将,他都不一定是对手。 “我明白,这对现在的你来说有些困难,但事关神州苍生,你不得不去!而且,必须在半年之内!我——我一个好友会为你创造机会!” “请先生明示!” 白猿似是没有听到,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取得国主之位后,你要将青丘国众皆召回国境之内,凡不从者,斩立决!之后,你须厉兵秣马,并尽可能从千方大山内招徕心性敦厚的妖兽,因为神州随时可能倾覆!” “还请先生明示!”白钰相信五大祭酒之一的柳生守静不会害他,但无论如何,他要知道真相。 白猿身形端正,目光仿佛穿透厚重的若木,望向了无尽的前方大山。 “巫祝学宫,立身屏风叠,乃南疆与千方大山唯一之出入口。千方大山层层叠叠,人力难穷,其中更有毒蛇猛兽难以计数,其中更有不世出的滔天巨妖,法力不输我等者。而自万年前人杰枚如原立学宫于斯,巫祝学宫,便以拒恶兽于此天堑为己任。万年来,凡欲过屏风叠北上中原肆虐荼毒之妖兽,无一能踏过巫祝学宫半步!而巫祝学宫,亦有亡灵百万!”白猿语气淡然,眼中却是掩抑不住的悲怆。 白钰亦大恸。他明白了,当初千千萝衣为何要说“世间可以无龙,但不可无屠龙之人”,神州盛世,歌舞升平,是因为有巫祝学宫学子这样的屠龙之人在与恶龙搏杀。而自己,竟今天才知晓他们的存在! 世上哪是无龙,是早已有人杀身成仁!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一章、坐化 白钰深深一揖;“先生大义!”他发现了,白猿宽大的巫袍下,右袖袍确实空空如也,恐怕便是在与他口中的“滔天巨妖”打斗中失去的。 白猿端端正正受了他一礼,继续说道:“人有是非之辩,妖亦如是。其中不愿与人类为敌者,便组建了青丘神国。” “自数千年前神国建立以来,他们便对学宫多有援助。而学宫亦投桃报李,以道法、神通术、以及耕织之物馈之。直到一百二十余年前……” 说到这,白猿闭上了眼,似是回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前国主柳生守空,乃我胞兄!”良久,他开口。 白钰几人立在原地,久久无言。他们今日听到的秘辛太多,早已麻木了。 “他亦是巫祝学宫第九百一十二代出云无月——出云无月空!所谓出云无月者,乃执掌学宫第一杀器‘隙月斜明’之人的称谓。” “我与他,起了大道之争。他认为我为了斩杀妖兽无所不用其极,是邪道。我认为他拘泥于正面对决,是愚蠢。一百二十多年前,我与他为争个高低大打出手,直打了七天七夜。后来,我们都精疲力尽之时,他被我用毒迷倒……他认为我胜之不武,一气之下抛下国主之位便走了。而隙月斜明,则是寄生在出云无月的脊骨之内,非传承时无法丢弃。他便带走了。” “他抛下国主之位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宣粱,竟一举摘得国主之位!” “我方才说过,千方大山之内妖兽数以亿万计,以当年魔族之凶焰亦不敢轻入其中。若非它们群龙无首,只怕巫祝学宫早已覆灭,大半个神州也将狼奔豕突,就此沦亡。” “而就在宣粱即位后,千方大山内妖兽的举动变得怪异起来。原先它们是零散行动,好似无头苍蝇。而那之后,它们变得有组织有纪律起来,就好像——军队!”他有些生硬地吐出了这个词。 “而原本青丘的援助也就此撤走。巫祝学宫这些年的伤亡,是万年来最高的!” “那先生为何不向其他学宫求援?” “五大学宫各司其职,分身不得。坐镇屏风叠,是巫祝学宫之职责,岂可因我之无能,坏其他学宫之事?” “最近我得悉,宣粱及……其同伙有意放亿万妖兽出关,屠虐生灵。我本欲亲自前往斩了这妖孽,谁知——那厮不知用了什么邪法,竟然法力大进,又有同伙相助,我不是对手!”白猿长叹一气。 “我与胞兄有灵犀想通。他知我生命垂危,便主动联系上了我。半年之内,他将会寻隙偷袭宣粱,虽未必能将他斩了,但起码也能重创他。你的任务,便是好生修炼,在他重伤未愈之时向他发起挑战,拿下国主之位!青丘国主,不仅能号令青丘百万之妖,对千方大山内一些蠢蠢欲动的妖族也颇有威慑!” 青丘竟有百万妖族!当初叶清欢说只剩下宣粱拥趸,恐怕有些片面了。 “你是唯一一个心性秉性、天资悟性都让人放心的妖,国主之位,非你莫属!萝衣的话,她做一个守成的祭酒有余,做一个筚路蓝缕的国主却是不足!” “某自当尽全身之力!”有先烈成仁于前,他又岂能惜身! “宣粱道法精深,即便是重伤之身亦可轻易杀你。我传你阴阳采补之法,必要时你可寻千千萝衣,以她为炉鼎,修行自然一日千里!” “还有这个女娃娃,相信你也会以大局为重!”柳生守静看了看薛吟霜。 白猿说出这话时,目光平静,神色淡然。倒是薛吟霜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 她偷偷瞄了白钰一眼,没有说话。 “谢前辈好意,晚辈不才,但对付一个残败的宣粱在下一人也足矣!” “如此,也好!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便是发誓!” “不知是何誓?” “日后无论你知晓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你都不许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司马氏!” “这……”平心而论,司马氏于白钰有恩,但白钰对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戒心。 “答应我!”柳生守静眸子里突然绽出精芒。 “晚辈答应!绝不对司马氏起杀心!” “好,很好!”白猿第一次有了动作,他仰头大笑。 “你要记住,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论心不论迹,论迹无是非!”他抬起仅余的左臂,在白钰的眉心一点。奇异的经文在他脑海中源源不断地涌现,他忍不住闭起了眼。 《阴阳术》!经文至简至奥,讲述的乃是太极两仪,阴阳相生之道。 一阵悄怆的猿啸幽幽地荡漾在天地之间。 良久,白钰缓缓睁开眼。白猿端坐在他面前,眸子里满是疲惫。 “南疆肆虐的妖兽,我自有办法!”白猿撑着自己的膝盖要站起来,接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白钰连忙去搀扶。 “咳咳咳——”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这几天你可以在附近走一走,将来若是真有大变……也好有个底!” “女娃娃你过来,我也有东西给你!”他朝薛吟霜招招手。 “这面慧镜,能扪心而问,观照自身。你道心不坚,将来若是首鼠两端,便问一问这镜子!”他一勾手指,一枚玲珑的小镜凭空浮现而出,飘向薛吟霜跟前。薛吟霜躬身纳谢。 “呵呵,见者有份!小鲤鱼,你也过来!不过这次我要借花献佛了!”他扭头朝向白钰,“风华既在你手,蜃珠应该也在你那里吧?当年风华上仙从青丘带走的东西不多,但样样俱是稀世之珍,蜃珠便是其中最珍贵的一件!” 白钰想起来了,叶忘青坐化之时,曾将一粒小小的蜃珠塞到他手里。他虽从她记忆里窥得使用之法,但却从未运用过。如今听柳生守静一说,他连忙一拍灵犀佩,从中取出那粒蜃珠递过去。 白猿接过那粒蜃珠,目中露出哂笑之色:“蜃龙蜃龙,有龙之形,而无龙之灵!小鲤鱼,如今我助你化龙,将来神州有难,你不可怯身,明白么?” 叶清欢在原地愣了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柳生守静见此微微颔首,捏着蜃珠两指突然发力,蜃珠登时化作星星点点的飞灰。飞灰凝儿不散,在空中交织成七彩的光雾。 厚重的诵经声从四壁浮现,光雾突然剧烈扭动起来,仿佛有生灵在其中挣扎。 柳生守静咬破舌尖,吐出一蓬凄艳的血雾,他指尖濡血,在空中画起了不明所以的符咒。 每一个符咒成型,便会飞离他的指尖,绕着蜃珠所化光雾盘旋起来。半个时辰功夫,柳生守静画了大大小小上百个符咒,符咒各行其道,如周天星辰般围绕在光雾周围。 当最后一个符咒离开柳生守静的指尖,那一团血雾也恰好用尽。他好似用尽全身力气般双手轻轻一推,黑色的光芒从他脚下盘旋升起。 “流萤续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他用奇特的语调吟唱起了和歌。 “去吧!”黑色的光芒脱体而出,一头扎进了被符咒包围的光雾。光雾顿时扭曲起来。 “昂——”震耳欲聋的清吟从光雾中发出,真若龙吼! 窗外天地间,风云忽然变! “死了几千年了,还敢兴风作浪!”柳生守静轻喝,“看打!”他指尖凭空生出一张符箓,印在了光雾之上。 清脆的铃响压过了龙吟,让人听之忘机。 一缕阳光刺破厚重的乌云,落在了光雾之上,符咒运行地愈发迅疾,将光雾压缩地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粒小小的丹丸,褪去了光芒。 柳生守静从空中摘下浮沉不定的丹丸递给叶清欢:“服下!” 白钰看见,他枯黄的指尖分明地在颤抖。 叶清欢看看白钰,又看看柳生守静,躬身行礼后径直拿过丹丸一口吞下。 “啊——”她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抱着头蹲倒在地。 “前辈!”白钰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 柳生守静摆摆手:“无妨!”他又接连结印,一丝丝莫名的灵力被他牵引而来,注入了在地上翻滚的叶清欢体内。 一个以叶清欢为中心的六芒星法阵渐渐成型。耀眼的光芒包裹了她的躯体。 白猿做完这些之后趔趄退了几步,险些跌倒。 “半个时辰后,她自会醒来!现在,让我休息休息!”柳生守静吐出一口浊气,将手靠在白钰肩上。 白钰连忙扶着柳生守静到蒲团边上坐下。 他也不敢打扰,只和薛吟霜一起立在旁边。 半个时辰后。法阵渐渐散去光芒,叶清欢呆坐在原地,望着自己的手掌。 “怎么样?”薛吟霜问道。 “好像,没什么感觉。除了……”叶清欢摸了摸自己的耳后,那里的鳃瓣已经愈合。 “前辈?”白钰试探性地叫了柳生守静一声,他低着头,好似熟睡。 白钰心中莫名一痛,他放大了声音:“前辈!”他依旧不为所动。 白钰半蹲,轻轻晃了晃柳生守静的肩膀。他干枯瘦小的身形顺势颓然地倒在地上! 巫祝学宫祭酒柳生守静,就此化道! 白钰恸哭,薛吟霜也半跪在地,低声诵经。 一声猿啸海山秋,万壑千岩尽白头。 此去莫问苍生事,醉挑银灯倚高楼! 柳生祭酒,放心去吧! 星落神州起波澜 对不起,我又要食言了 今天精神实在集中不了这一章写了一千多字写不出来了有些时候,光 “活着”就足以耗尽一个人全部的意志力 《白帝本纪》星落神州起波澜 对不起,我又要食言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白帝本纪》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二章、修行 学宫内匆匆穿行的黑袍人纷纷停住脚步,抬头望向上方。他们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即使是祭酒的离去也无法令他们悲伤。 他们将双手交叠胸前,默哀片刻后,又继续自己的工作。 铸剑、拭剑、练剑、拔剑,葬剑…… “现在该怎么办?”薛吟霜小心翼翼地为柳生守静整理好领子。他端坐在蒲团上,面对着枚如原的塑像,宛如熟睡。 “你先回广寒宫吧!共和初行,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有很多机会,你不能错过。” “那你呢?” “我留在南疆,还有事要做!早一年考晚一年考对我来说都一样,面对所有学宫的考试,总不会难到哪里去的。”白钰轻轻摆摆手。 “我陪你!”薛吟霜第一次主动握住了白钰的手。 两对目光在空中交错,一个温润,一个温柔。无须太多言语,心意早已在默契中灵犀相通。 “好!” 叶清欢目光在两人相牵的手上顿了顿,又转头望向了无穷无尽的千方大山,那里云蒸霞蔚,如人间仙境。 “这里便是屏风叠!”白钰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峰峦。他的左右两侧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只有脚下一条窄窄的道路沟通大山两侧。而在通道靠近南疆的一边,有一道狭长的山脉横过来将道路一分为二,从高空望去果如一道屏风。 可以目见的不远处,若木如擎天巨柱,横亘在云与山之间。 “屏风”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碉堡、角楼、女墙,投石机,城墙之间还能看到全副武装的学宫弟子在来回走动。 白钰不由得心中生叹。 当中州学宫的夫子们还在为法术是否有用争论不休时,巫祝学宫弟子却在用法术和妖兽搏杀。 谁说法术无用! “我们先在这里逗留几日。一则帮巫祝学宫抵御妖兽,二则等待千千萝衣归来,我顺便参悟一下祭酒传我的《阴阳术》!” 白钰不敢在巫祝学宫多待。从柳生守静的话中不难推出,巫祝学宫的高层恐怕有不少已沦为宣粱的爪牙!否则,传承祭酒这种事也不会交给他一个外人来做。 不过宣粱的许多举动仍然显得有些怪异,比如他为何会在那里等待自己,又为何要传授自己《灵衍真经》? 玲珑心告诉白钰,宣粱绝对另有所图! 他没有功夫深思,或者说即使深思下去,他能做的也十分有限。对于宣粱这样不在规则之内行事的人,只能以暴力手段对付! 宣粱给他的《灵衍经》他会去参悟,但未必会修炼。而《阴阳术》内含无上大道,他是一定要修上一修的! 白钰眼尖,在千方大山离屏风叠不远处寻了一处干燥清爽的山洞,将其稍稍修葺了一下,权且当做这几日修行的洞府。 三人各自安顿好后。白钰首先翻开了《灵衍经》。 “灵衍子曰:昔者天地之初,有鸿蒙一气,化为三清,一曰天,一曰地,一曰人。天为上,地为下,人通之。人者,生灵也。复为三族曰仙曰魔曰妖者。闲,清气也;魔,浊气也;妖,亦清亦浊之气也。灵衍子者,妖之昭穆也。感宗族之不伦,修法度,明纲常…………” 良久,白钰合上眼,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 撇开《灵衍经》开篇将仙魔妖三族列为一族这种荒谬的观点不谈,它其后记载的专门为妖族雕琢的修行法门着实巧妙。按灵衍子的话说,妖修既有仙的灵性,又有魔的邪性,是一种“允执厥中”的中庸平衡之道。 白钰按经书中的修行之法运行了不过三个周天,登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涤垢洗。而这不过是《灵衍经》的第一重境界——通灵的修行法门。其后还有破邪和精微两重境界。 白钰原本对《灵衍经》抱着将信将疑,决不修炼的态度,如今见它神妙万分,又犹豫起来。 他踌躇几番,还是决定先将它撇到一边,先看看《阴阳术》再说。 他闭上眼睛,开始抽丝剥茧地参悟起柳生守静留在他脑海中的记忆烙印。 慢慢地,白钰莹润的脸变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阴阳术》序言之后的第一篇章,讲的便是房中术!而且其中还配有许多栩栩如生的图画…… 不过除了房中术外,还有观星象,测方位,相人面,施幻术,画符念咒,召魂唤鬼……可谓是包罗万象,博大精深。虽然其中大多数法术与白钰之道法不合,无法施展,但蕴含的阴阳交汇思想对他却极有借鉴意义,甚至与《灵衍经》不谋而合。 白钰睁开眼,他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指尖,而后往面前的空气轻轻一戳。金黄的脉络沿着他的指尖舒展开,如二月草长,很快便弥漫了整间石室。 “噗嗤——”脉络末端一个细小的枝桠轻轻颤抖了一下,整片纵横交织的金网登时消散。 “果然,没那么容易!”白钰轻叹。这是《阴阳术》符咒卷的基本功,起码要将笔画拓展到方圆十五丈才能在画符时信手拈来,一气呵成,这对施术者的控制力,精神力和法力的要求都极高。 接下来几日,白钰终日待在家里洞府内练习阴阳之术。而《灵衍经》他也还是拾起来修行了。 到了第五日,白钰正在运行《灵衍经》,一阵轻微的震动从地面传来。 “怎么了?”他拂袖而出,正好撞见同样出来查探的薛吟霜。 “是从大山方向传来的动静!”银娥剑芒吞吐,战意盎然。 “去看看!清欢呢?” “她睡了好几日了,先不用管她!” “走!” 薛吟霜和白钰飞到空中,屏风叠狭长的通道里,挤满了飞扬的尘埃。而在大山那一侧,黄色的尘埃挤成一个宏伟的扇形,无尽的野兽自大山深处蜂拥而至,如洪水般汇入那条窄小的通道。阵阵兽吼撕裂尘雾,直上云霄。饶是二人立身高空,也忍不住为之色变。 “这……岂是人力可抗衡!” 屏风叠上,层层机关开始如鱼开鳞地舒展。有星星点点的法术飞出落在兽潮中,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丝毫波澜。 “我们下去帮忙!” “不用!”薛吟霜摇摇头,“你为我护法,我施展一个法术!” 白钰咽了口口水,又想起了那天被”沁园春“支配的恐惧。 ”好!“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三章、天南之战 薛吟霜凌空盘膝坐下。丝丝缕缕的白云被牵引而来,缭绕在她身侧。 白钰凝神戒备,时不时往兽潮最激烈的地方放几道掌心焰,但除了让兽吼更凶猛之外几乎毫无用处。他望向屏风叠,不由得为巫祝学宫众弟子捏了把汗。 屏风叠,天南关。 一个黑袍女子从空中款款落下,周围其他黑衣人见到她纷纷行礼。 “巫咸,机关都准备好了吗?“她的声音冰冷而富有威严,正是千千萝衣!不知何时,她已悄然来到屏风叠,担起镇南之责任。她神态语气中的妖媚之色也尽数褪去,只剩下如冰壳般的冷漠。 “报告神女,都准备好了!”一个精装的蒙面男子拱手回礼。 “好!领十队阴阳师和一队影忍去巽宫五里处的角楼,记住,闻鼓则攻!影忍不得上阵,只需保护好阴阳师即可!” 一道又一道的命令被下达,传递,执行。千千萝衣的面色始终没有任何变化,俨然上位者姿态。 兽潮越逼越近,兽蹄撞击地面的声涛震耳欲聋,前排的弟子几乎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腥臭。 “那是?”有眼尖的弟子望见从云间落下的几点火星。 “或许是妖兽新的把戏,它们最近变得太快!” “去报告给神女!” “无妨!”听完汇报后,千千萝衣摆摆手,她解开黑袍,露出一袭纯白的纱裙。 “我将亲自压阵!” 她翘首南望,青丝飞扬,白衣飘飘,圣洁如湘灵神女。 “杀!” 隆隆的鼓声骤然响起,骤然间竟然压过了蹄声。 无数忍士自天南关大门冲出,反拖着长刀迎向汹涌的兽潮。他们清一色黑衣、 蒙面,没有喊杀声,也没有号令声,有的只是舍生忘死的眼神和雪亮的刀光! 他们在通道尽头立定结阵,冲天的煞气盘旋而上,将头顶的青云惊散。 与此同时在通道的侧翼,无数六芒法阵垂落,淡蓝色的符箓在光柱中悬浮不定,最终化为一个个式神,有坦胸露背的犬首武士、身披龟壳的河童,还有威武的巨人、环绕着冰晶的女妖…… 妖怪甫一定形,便从几乎垂直的崖壁上落下,重重地砸在兽潮中,与野兽激烈地厮杀起来。然而除了少数法力高深的式神之外,许多式神落地不过数息便被击散成飘扬的纸灰,被兽蹄裹挟在滚滚黄尘中。 每一只式神被击杀,必有一名峨冠博带的阴阳师闷哼一声,口鼻溢血。但他们还是勉力提聚法力,又甩出一张符箓。因为每多召唤一只式神,很可能意味着少牺牲一位同学…… 式神的前仆后继,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兽潮的前进速度。尤其是那种名为“雪女”的冰雪女妖,能将一小片土地化作冰面,兽蹄踏上去便会打滑、扑倒。许多妖兽就这样死在同类的铁蹄之下。 此时,屏风叠上密密麻麻的机关也动了,遮云蔽日的弩箭、火球向被减速的兽潮倾泻而去。 嗷嗷的咆哮声如云而起。机关的力量岂是寻常肉体可及,被机关激发的金石在澎湃的兽潮中溅起一朵朵血色的浪花,兽潮的势头为之一遏。肌肉和骨血溅落到忍士的刀上,他们的目光越来越锐利,气势却越发沉静。 如鞘中之刀! “吼!” 一只个头远超寻常妖兽的虎妖前爪踏上同伴的尸体震天而吼。一些体质羸弱些的阴阳师被吼声震得摇摇晃晃,几欲栽倒在地。 吼声起,兽潮的阵型发生了变化。一小股猿猱野兽向峭壁上的阴阳师队伍攀援而去。它们背上,有细小的毒蛇嘶嘶吐信。 而在大山汇入通道的扇形中,一片“黑云”伴随着聒噪声从尘埃中腾起。 正眯着眼睛眺望战局的千千萝衣面色陡然一变。 “飞行妖兽!是铁鸦!” 这绝对是巫祝学宫的头号大敌。能冯虚御风的学宫弟子毕竟是少数,而地面对空中的打击又十分有限。每次铁鸦妖兽一出动,必定会给学宫带来极大的损失。而今日出现的飞行妖兽数量之多,要远超以往所有时候! “巫即、巫盼、巫真,你三人各领一队名弟子阻击飞行妖兽,务必不可令其越过忍士防线!注意,击落即可!” 千千萝衣身后,三名黑袍人领命而去。 望着滚滚黑云,她捏着铃铛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得苍白…… 在地面战场上,虎妖灵活地在铺天盖地的弩箭之间转腾,时不时还吐出一只人形的伥鬼为它开路。终于,它冲入了忍士的阵型。数以百计的刀光围上了它。 虎吼如平地惊雷,将整齐的刀光震得纷乱。仅有的几缕刀影落在它的皮毛上也不过划开了几条浅浅的口子。而它有数尺宽的巨爪一起一落间,必有一名忍士成仁。 千千萝衣抬手一指肆虐的虎妖:”巫谢,你去!”又是一名黑袍人抽身而去。此刻,千千萝衣身后已空无一人。 巫祝学宫有十巫,除巫姑巫礼坐镇学宫外,其余八巫竟是倾巢而出! 终于,在虎妖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妖兽冲过机关的封锁线,冲入了忍士的阵型。那一小队猿猱妖兽也攀至阴阳师跟前,与护卫在一侧的影忍厮杀在一起。 空中,嘎嘎怪叫的铁鸦百余只作一团围攻一名弟子,其余部分仍有千余只,它们绕过三巫,直冲城墙机关而来! 千千萝衣轻叹一气,举起右臂,幽幽的铃响回荡在整片战场。 一根粗大的藤蔓破土而出,将她玲珑的身躯高高举向天空,与铁鸦飞行高度齐平。 她轻轻一勾手指,白色的光枝自铃铛之上舒展开,抖落漫天光点。 光点落到巫祝学宫的弟子身上时,便如春雨般沁如其肌肤,让其精气神都为之一震。 而落在妖兽身上时,则必定会腐蚀出一个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当千千萝衣做完这一切时,铁鸦也飞到了她面前。她又是一声轻叹。 渺茫的歌声突然响起,如神灵的吟哦,如鬼魂的幽泣。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榖兮短兵接……“ 清脆的铃铛声飘荡回旋,将歌声衬得愈发清丽出尘。 厮杀中的忍士,阴阳师均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个在云间的身影。他们身体中仿佛又迸发出使不完的力气。 那,是他们的神女!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四章、剑仙吟霜 此番兽潮之盛,着实超出了巫祝学宫之料,加之祭酒新死,人心不稳,屹立万年屏风叠,竟有被冲破之势。 原本如雄城般的忍士陷入了鏖战。虽然虎妖被巫谢引开,但其余妖兽也并非易与之辈。不断有碎裂的黑袍缠绕着血肉翻落在尘埃里。 毒蛇已经突入了阴阳师队伍。阴阳师身子往往羸弱,被妖兽近身后几无还手之力。每有一个阴阳师被毒蛇缠住,他便会竭尽全力扯着一两只妖兽从悬崖上跳下…… 高空传来的歌声也愈发飘渺。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千千萝衣已一己之力挡住千只铁鸦,却无力将其击落或击杀。圣洁的光枝虬结成横亘天际的藩篱,铁鸦群正此起彼落不断于其上冲撞。每过一刻,千千萝衣的脸色便苍白一分,她目光扫过战场,只希望有人能尽快解决掉手中的敌人来援助自己。 势不遂人愿,妖兽渐渐推进战线,几乎已到了屏风叠岔口,纵使炮火再急,也挡不住汹涌的前仆后继。 万兽无缰! 千千萝衣望向不断翻滚前进的兽潮,心中大沉。巫祝学宫经营屏风叠万年,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些手段。但那些大杀器无一不需要极大代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而且学宫绶印不在手,许多机关根本无法开启…… 罢了!她闭上眼,轻轻咬了咬嘴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天地间,一股莫名的气息以她为中心流泻而出。 “神女,不可!”正与虎妖苦战的巫谢奋力隔开巨爪,仰天大吼一声。 巫咸等人也是一脸震惊地望向云间那个圣洁的身影。 千千萝衣轻轻摇头,手指正要发力,却又停住了。因为不远处的云间,苍凉的剑意如云中月光,缭乱而决绝。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白钰轻声吟出一句诗余。他面前,一柄指天画地的巨剑已经成型,正自青冥之中缓缓坠落。无数小剑蜂群般在巨剑周围缭绕呼啸。薛吟霜单足点在巨剑剑柄之上,衣衫猎猎,如降世的女武神。 “那是?” 战场双方俱是惊疑不定,均认为那是对方的大杀器。 “去!”薛吟霜轻喝。 巨剑轰然入地,落点正是前方大山与屏风叠入口的交汇处。 裂缝蜘蛛网般以落地点为中心四散蔓延。无数妖兽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倒在地。 小剑如龙见渊,欢叫一声后脱离了巨剑,自身后冲向挨挨挤挤的妖兽。 顿时,狭长的通道内响起了妖兽冲天的哀鸣。 自身后而来的敌人对士气的冲击是巨大的,对灵智相对较低的妖兽更是如此。混乱开始不断蔓延。 铁鸦群最先望见身后的混乱,它们嘎嘎怪叫着向巨剑飞去,随后被漫天的小剑绞杀,未死者则一哄而散,落入千方大山不见踪影了。纷纷的血色翎羽落在战场上。巨剑神威分明地落在众弟子眼中,正在苦苦支撑的他们仿佛看见希望的曙光,手上的剑握得愈发紧了。 “神剑!是来帮我们的!” “杀!” 学宫一方士气大振而妖兽一方战意消沉,此消彼长之下,战线竟又渐渐推了回去。 虎妖一巴掌拍开巫谢的太刀,翘首回望。花面吊睛之下,竟露出了极为人性化的惊惑之色! 这时,巨剑又起了变化。仿佛承受不了来自内部的巨大压力,巍峨巨剑轰然炸开,比先前多上百倍的小剑以黄河决流之势向地面奔泻而去。 虎妖见状瞳孔骤然一缩,它厉啸一声,接连几个虎跳抽身而退,一路上也不知踩死多少同族。而妖兽群龙无首之下,也纷纷呜咽着如潮水般退入了无穷无尽的千方大山。 敌人败退,忍士们却无力欢呼。他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仍有余力者则在一片血色泥浆中翻找和拼凑着同学的身躯。 所有人的目光都没有离开那个自云间缓缓落下的身影。 白钰横抱着已脱力昏厥的薛吟霜,落在天南关城头。方才最后一击看似势头威猛,实则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这一式“水调歌头”对现在的她来说还太过吃力。 千千萝衣从藤蔓顶端飘然落下,她鲜艳的朱唇失去了血色,身型也有些趔趄。 她看了看薛吟霜,又看了看白钰,将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轻声说道:“谢谢!” 白钰面色沉静,望着薛吟霜歪斜的面纱下露出的半片精致的侧脸,细腻的肌肤和精致的鼻翼恍若神妃仙子。他从未向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资质再好,文章写得再漂亮又有何用!无论是棋艺、箫艺还是文艺,都是在规则之内才能成为“势”,或者可称为“本事”的东西。一旦有人掀桌不玩儿了,那么规矩之内的一切东西全然不过笑话。唯有拥有能凌驾于所谓的规则之上的“势”,才有资格与掀桌者较量! 这个”势”,就是法术,是绝对的暴力!只有暴力能超越一切规则,逼迫对手在规则之内行事。 白钰现在觉得,自己的引以为豪的天赋,实在是不过如此,连保护心爱的人都做不到。 所谓苗而不秀者,应如是乎! 白钰轻轻吹了口气,替薛吟霜整理好面纱。 “先让她休息一下吧!”他对千千萝衣说道。 说话间,几名黑袍人突兀地在千千萝衣身后现出身型,他们的衣衫因染满鲜血而显出一种妖冶的暗红。他们右手按向左胸,垂下头颅向薛吟霜表示敬意。这是南疆的古礼,一般只有面对长者时才会使用。 剑仙绝代,当此一拜! 千千萝衣扭头扫过众人,眉间陡然一皱:”巫罗呢?“ 巫盼前踏一步:“启禀神女,巫罗为救我,被妖兽咬落右臂,已下去疗伤了!”巫盼的声音细软又带着颤抖,似乎是个女子。 千千萝衣脚步又是一虚:“性命还在?” “无碍!” “那便好!”千千萝衣明显长出一气,“你带二位先去休息。巫咸巫谢,你们清点一下伤亡。巫真,带队修葺机关,清理战场!” 白钰没想到,那名香软妖媚的女子竟还有如此雷厉风行的一面! 他随着巫真下去安顿好薛吟霜后,又托她带路找到了千千萝衣。一路上,少不得众弟子尊敬的眼神。白钰心知肚明,他又是沾了别人的光。 举头南云间,破敌万里须倚剑,白衣女仙。颜色如霜雪,咨叹风姿绝! 那一剑,吓破了妖兽的胆,也将薛吟霜的无上风采,深深镌刻在每个活下来的弟子心底。 千千萝衣正从一处厢房内掩门而出。 白钰注意到,原本体态丰韵到她,这几日竟然消瘦不少。她脚边两个女童也显得有些萎靡,没有像寻常一样打闹,而是互相搀扶着。 见到白钰,千千萝衣紧紧皱着的眉头略微舒展一些,毫无血色的唇角也勉强牵扯出一丝笑意。 “巫罗是我的弟弟!他本名叫千山磊磊。”她忙解释道。 “他没事吧?” “少了根胳臂而已,命还在!” “那便好!功不唐捐,玉汝于成,历此劫难,磊磊兄定能浴火重生!” 千千萝衣摆了摆手,显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对了,你们怎么会在那里?”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五章、权争 白钰当即将一路所见,从三脚猫到柳生托孤一一告知,有关青丘之事则一点而过。说罢,他一拍灵犀佩,将巫祝学宫绶印递给千千萝衣。 千千萝衣听到柳生守静坐化时便已经泪如雨下,如今睹物思人,更是忍不住直接扑在白钰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白钰有心拍拍她的背安慰,但念及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薛吟霜,两手还是垂下了。 良久,千千萝衣止住泪水,离开白钰的怀抱。 “谢谢你!”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兹事体大,绶印先放在你那里,待我与十巫与众夫子商讨后再做打算吧!” “非也!如今乃多事之秋,宜当机立断。否则……夜长梦多,祸起萧墙!” 他将绶印塞到千千萝衣手中:“柳生祭酒既有此遗愿,你当不负所托!” “好!”千千萝衣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那你和薛……你和她现在这里歇息几日吧!我说不定还有事要请你帮忙!” “义不容辞!” “对了,你有没有找到叶清欢?”方才白钰一门心思全在薛吟霜身上,把那个兀自在洞府睡觉的小鲤鱼给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心理顿时一阵自责。 千千萝衣轻轻摇头,战场如此混乱,她不知道也顾不上。 “我先去找找!”白钰来不及多说,化作一道遁光飞天而去。 千千萝衣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手指轻轻一勾:“赤豹文狸,你们去保护他!”两个女童闻言对视一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唤出黑雾跳了进去。 云间,白钰目光掠过一片狼籍的战场,心中情绪复杂。 杀戮,明明是最无理无聊之事,偏偏有人趋之若鹜,也不知其心作何想。但反过来想,假如拥有至高无上的暴力,这反而是解决问题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白钰甩了甩头,撇开这些荒唐的想法,飞向前些日子开辟的洞府。还未飞到近前,白钰便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心脏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深吸几口气,望向洞府的方向,那里有红色的光芒缭绕。他忧心叶清欢的安危,来不及细想便飞进了红光之中。他本已做好了防御的准备,谁知飞进红光的瞬间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反倒感受到一股充沛的力量自毛孔中源源不断地涌入,好似沐浴在日光之下。 “这是……战场上流失的血气!”白钰仔细观察了红光流传而来的方向和其中蕴含的灵气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阵亡的妖兽和学子残破的躯体中,丝丝缕缕能量被牵引而来汇聚成红光。红光有节奏地闪烁和脉动着,宛如呼吸吞吐。 白钰推开叶清欢房间的门,只见一个红色的大茧悬浮在石室中,石室之山已经被轰出一个通天的大洞,红光正由此汇聚入大茧中。大茧上还有沉闷有力的鼓点响起,好似心跳。 “茧中应该就是叶清欢,或许是柳生前辈留下的手段!”白钰当即盘膝坐下,为叶清欢护法。 红光越来越浓郁,心跳声也越来越有力,仿佛牵扯着整片天地一起脉动。 “哗——”不知何时,天空中竟下起了瓢泼大雨。黑云压城,细密的闪电交织着布满了整片天空,带起隆隆鼓声。 咔嘣——细小的碎裂声响起,瞬间淹没在雨声和雷电中。白钰豁地睁目,红色大茧上,一道窄窄的裂痕贯穿着,正如蜘蛛网般不断蔓延! “笃笃笃——”千千萝衣轻轻敲了敲厚重的桌板,沉闷的敲击声回荡在昏暗的房间。她面前,是巫祝学宫权力的掌控者——十巫。此刻他们均已换下黑袍,露出本来面目。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各位,可有异议?”她用双手撑着上半身,努力营造出一种压迫感。可惜有些人似乎不买账。 “祭酒甍时并无人在身侧,他也勒令我们三日之内不得去打扰他。岂能听那小子一面之辞!”巫礼眯起眼,昂首望着千千萝衣。他是十巫中最年长者,须发皆已雪白。他和巫抵是唯二不参加屏风叠防卫的十巫。 “不错!祭酒有令,不许任何人踏入云宫,此事学宫已三令五申。为何那白钰随口问一个弟子,便会替他指向八十一层?我看八成是他在说谎!为的不过是挟恩施威,攫取我巫祝学宫的权柄!”巫姑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千千萝衣,意有所指。她是一个富有威仪的中年女子。 “当务之急,还是取回祭酒绶印,再选出下一任祭酒!”巫彭眼观鼻,鼻观心,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一个面色苍白,长相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弟子没有贯彻学宫的命令,不是应该问执掌戒律的巫抵么?问问他这些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他空空如也的右袖管随着胸膛的起伏轻微颤抖着,“他大力推行所谓的‘自由主义’,凡新弟子无不以违背律令为荣,以标新立异为豪,全然不听指挥,简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说到此处,他不小心牵动伤势,闷哼一声坐倒在椅子上。坐在一旁的巫盼连忙抚摸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巫盼,果真是个貌美的女子。她一头栗色的长发微微蜷曲,瞳孔是极为罕见的水蓝色,鼻梁挺拔而精致。整张面目都昭示出一种独特而魅惑的风情。 巫罗渐渐回过气来,他左手按下巫盼纤指,也不说话,只有一双凌厉的眼兀自盯着不慌不忙呷茶的巫抵。 “自由到底好不好,要听弟子们的意见。他们对这新政可是喜欢的紧呐!”他目光注视着杯中旋转的茶叶,语气甚是平淡。 “新弟子见识尚短,目光浅薄,谁会花言巧语,他们便听谁的罢了!”巫罗冷笑,扭过头去,似是气极。 “够了!”巫姑大喝,“今日是为了讨论祭酒继任之事,你们的大道之争放到以后再讲!” “嘭!”一个魁梧不输孔武的大汉拍桌而起,他的大嗓门在密室中显得尤为响亮。 “一句话,我支持神女继任祭酒!” 千千萝衣目光扫过众人,与她对视者皆是不自觉地垂下目光。她心中除了愤怒,更有悲凉。 老师啊老师,您操心了大半辈子的学宫,暗地里竟是这番四分五裂的模样! “巫谢,谢谢你!”她轻声说道,“那么,你们呢!”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 祸起萧墙,祸起萧墙……白钰的话在她耳畔回响。 “我附议!”“支持神女!”巫罗和巫盼先后起立。 从未说过话的巫真和巫即对视一眼,也站了起来。巫咸撇了巫彭一眼,却是没有动作。 ”神女,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巫姑放缓了声音。无论谁是祭酒,她只希望权力的交接能够平稳而顺畅。 巫彭捋了捋白须,哂笑一声:“神女,柳生祭酒尸骨未寒,你就急着要夺权了吗?” “轰!”厚重的楠木桌突然炸开。巫姑眼疾手快,挥手撒出一道光幕,才免得众人狼藉。她眉头轻皱:“神女,你这是何意?” 千千萝衣怒极反笑:“呵呵——我正是不愿意老师的一番心血毁在一群鼠辈手中,才如此心急啊!” 悠悠的铃声在狭窄的四壁之间回响,将她的声音衬托得阴冷。 “你要逼宫吗!”巫抵手指骤然发力,掌中的被子化作齑粉纷扬飘散。 “祭酒之位空悬,何来逼宫一说?还是说——你已将自己当成了新祭酒?” 千千萝衣话音一落,巫谢、巫罗和巫盼豁然唤出兵刃,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五章、权争 白钰当即将一路所见,从三脚猫到柳生托孤一一告知,有关青丘之事则一点而过。说罢,他一拍灵犀佩,将巫祝学宫绶印递给千千萝衣。 千千萝衣听到柳生守静坐化时便已经泪如雨下,如今睹物思人,更是忍不住直接扑在白钰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白钰有心拍拍她的背安慰,但念及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薛吟霜,两手还是垂下了。 良久,千千萝衣止住泪水,离开白钰的怀抱。 “谢谢你!”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兹事体大,绶印先放在你那里,待我与十巫与众夫子商讨后再做打算吧!” “非也!如今乃多事之秋,宜当机立断。否则……夜长梦多,祸起萧墙!” 他将绶印塞到千千萝衣手中:“柳生祭酒既有此遗愿,你当不负所托!” “好!”千千萝衣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那你和薛……你和她现在这里歇息几日吧!我说不定还有事要请你帮忙!” “义不容辞!” “对了,你有没有找到叶清欢?”方才白钰一门心思全在薛吟霜身上,把那个兀自在洞府睡觉的小鲤鱼给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心理顿时一阵自责。 千千萝衣轻轻摇头,战场如此混乱,她不知道也顾不上。 “我先去找找!”白钰来不及多说,化作一道遁光飞天而去。 千千萝衣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手指轻轻一勾:“赤豹文狸,你们去保护他!”两个女童闻言对视一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唤出黑雾跳了进去。 云间,白钰目光掠过一片狼籍的战场,心中情绪复杂。 杀戮,明明是最无理无聊之事,偏偏有人趋之若鹜,也不知其心作何想。但反过来想,假如拥有至高无上的暴力,这反而是解决问题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白钰甩了甩头,撇开这些荒唐的想法,飞向前些日子开辟的洞府。还未飞到近前,白钰便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心脏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深吸几口气,望向洞府的方向,那里有红色的光芒缭绕。他忧心叶清欢的安危,来不及细想便飞进了红光之中。他本已做好了防御的准备,谁知飞进红光的瞬间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反倒感受到一股充沛的力量自毛孔中源源不断地涌入,好似沐浴在日光之下。 “这是……战场上流失的血气!”白钰仔细观察了红光流传而来的方向和其中蕴含的灵气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阵亡的妖兽和学子残破的躯体中,丝丝缕缕能量被牵引而来汇聚成红光。红光有节奏地闪烁和脉动着,宛如呼吸吞吐。 白钰推开叶清欢房间的门,只见一个红色的大茧悬浮在石室中,石室之山已经被轰出一个通天的大洞,红光正由此汇聚入大茧中。大茧上还有沉闷有力的鼓点响起,好似心跳。 “茧中应该就是叶清欢,或许是柳生前辈留下的手段!”白钰当即盘膝坐下,为叶清欢护法。 红光越来越浓郁,心跳声也越来越有力,仿佛牵扯着整片天地一起脉动。 “哗——”不知何时,天空中竟下起了瓢泼大雨。黑云压城,细密的闪电交织着布满了整片天空,带起隆隆鼓声。 咔嘣——细小的碎裂声响起,瞬间淹没在雨声和雷电中。白钰豁地睁目,红色大茧上,一道窄窄的裂痕贯穿着,正如蜘蛛网般不断蔓延! “笃笃笃——”千千萝衣轻轻敲了敲厚重的桌板,沉闷的敲击声回荡在昏暗的房间。她面前,是巫祝学宫权力的掌控者——十巫。此刻他们均已换下黑袍,露出本来面目。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各位,可有异议?”她用双手撑着上半身,努力营造出一种压迫感。可惜有些人似乎不买账。 “祭酒甍时并无人在身侧,他也勒令我们三日之内不得去打扰他。岂能听那小子一面之辞!”巫礼眯起眼,昂首望着千千萝衣。他是十巫中最年长者,须发皆已雪白。他和巫抵是唯二不参加屏风叠防卫的十巫。 “不错!祭酒有令,不许任何人踏入云宫,此事学宫已三令五申。为何那白钰随口问一个弟子,便会替他指向八十一层?我看八成是他在说谎!为的不过是挟恩施威,攫取我巫祝学宫的权柄!”巫姑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千千萝衣,意有所指。她是一个富有威仪的中年女子。 “当务之急,还是取回祭酒绶印,再选出下一任祭酒!”巫彭眼观鼻,鼻观心,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一个面色苍白,长相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弟子没有贯彻学宫的命令,不是应该问执掌戒律的巫抵么?问问他这些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他空空如也的右袖管随着胸膛的起伏轻微颤抖着,“他大力推行所谓的‘自由主义’,凡新弟子无不以违背律令为荣,以标新立异为豪,全然不听指挥,简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说到此处,他不小心牵动伤势,闷哼一声坐倒在椅子上。坐在一旁的巫盼连忙抚摸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巫盼,果真是个貌美的女子。她一头栗色的长发微微蜷曲,瞳孔是极为罕见的水蓝色,鼻梁挺拔而精致。整张面目都昭示出一种独特而魅惑的风情。 巫罗渐渐回过气来,他左手按下巫盼纤指,也不说话,只有一双凌厉的眼兀自盯着不慌不忙呷茶的巫抵。 “自由到底好不好,要听弟子们的意见。他们对这新政可是喜欢的紧呐!”他目光注视着杯中旋转的茶叶,语气甚是平淡。 “新弟子见识尚短,目光浅薄,谁会花言巧语,他们便听谁的罢了!”巫罗冷笑,扭过头去,似是气极。 “够了!”巫姑大喝,“今日是为了讨论祭酒继任之事,你们的大道之争放到以后再讲!” “嘭!”一个魁梧不输孔武的大汉拍桌而起,他的大嗓门在密室中显得尤为响亮。 “一句话,我支持神女继任祭酒!” 千千萝衣目光扫过众人,与她对视者皆是不自觉地垂下目光。她心中除了愤怒,更有悲凉。 老师啊老师,您操心了大半辈子的学宫,暗地里竟是这番四分五裂的模样! “巫谢,谢谢你!”她轻声说道,“那么,你们呢!”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 祸起萧墙,祸起萧墙……白钰的话在她耳畔回响。 “我附议!”“支持神女!”巫罗和巫盼先后起立。 从未说过话的巫真和巫即对视一眼,也站了起来。巫咸撇了巫彭一眼,却是没有动作。 ”神女,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巫姑放缓了声音。无论谁是祭酒,她只希望权力的交接能够平稳而顺畅。 巫彭捋了捋白须,哂笑一声:“神女,柳生祭酒尸骨未寒,你就急着要夺权了吗?” “轰!”厚重的楠木桌突然炸开。巫姑眼疾手快,挥手撒出一道光幕,才免得众人狼藉。她眉头轻皱:“神女,你这是何意?” 千千萝衣怒极反笑:“呵呵——我正是不愿意老师的一番心血毁在一群鼠辈手中,才如此心急啊!” 悠悠的铃声在狭窄的四壁之间回响,将她的声音衬托得阴冷。 “你要逼宫吗!”巫抵手指骤然发力,掌中的被子化作齑粉纷扬飘散。 “祭酒之位空悬,何来逼宫一说?还是说——你已将自己当成了新祭酒?” 千千萝衣话音一落,巫谢、巫罗和巫盼豁然唤出兵刃,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六章、龙威 巫彭轻轻咳嗽一声:“咳咳——大家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他两手轻轻下压,作出一副和事佬的姿态。 “骑墙派!”巫抵冷笑一声,正要嗤笑,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骤然席卷而来,连深处地下的密室也无法幸免。十巫连同千千萝衣在内皆是色变! 随后是一阵奇异的吟啸,似虎非虎,似鹤非鹤。 恸天贯地,震耳欲聋! “敌袭——”警戒弟子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一时间金鼓之声大作! 千千萝衣一马当先,轰开密室厚重的石门飞掠而去,巫罗、巫谢等人紧随其后。巫抵和巫彭对视一眼,俱是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之色。他们比了一个手势,也不紧不徐地跟了上去。 千千萝衣一踏上城头,便被铺天盖地的金光晃地睁不开眼。城墙上,无数弟子已将机关全数激活,法术也捏在了手里。千千萝衣顺着机关瞄准的方向望去。 金光自云间传来,将游离的浮云刺得千疮百孔。云隙间,偶有奇异的金色生物掠过。它速度太快,只能让人捕捉到部分身影,有时是半只遒劲的巨爪,有时是细长而扁平的尾巴,有时是排列细密而整齐的金麟。所有的迹象,都证明这是一只在所有神州人心中都宛如神明的灵兽—— 龙!龙!龙! 庞大的身影越压越低,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面对这神话中的生物,他们有敬畏,更有恐惧! 千千萝衣也一样,在这关键时候出现了一只强大又近似神话中“龙”的异兽,很难让人不多想,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只是,她还些许疑惑——为何这“龙”的气息让人感到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 “嗖——”一个弟子因过于战栗而松开了手中的机括,丈许长的弩箭夹杂着破空之声淹没在金光中,悄无声息。 似愤似怒的长吟骤然炸响,众弟子纷纷松开兵刃,捂住了耳朵,稍弱者已经翻到在地。直到巫姑撑开一道防护罩,众人才稍稍好过些。 千千萝衣这时也终于搞明白了这股熟悉感的来源! “所有人,住手!松开机关!”她连连大喝。 那个怯懦弱小到让她有些看不起的玩伴,如今竟有了这番威势?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愤怒的吟啸持续了大约数息,直到所有人都接触了戒备的姿态,才慢慢敛下来。 似龙异兽的身影渐渐自云间落下,众人也看清了它的模样。 只见它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龙!真的是龙!”有年轻弟子大叫,跪倒在地顶礼膜拜起来。 巫罗忍不住瞥了那名弟子一眼,换做巫抵执掌戒律之前,无论如何不会有弟子做出这样不守规矩的举动。 有人带头,众人纷纷效仿,对云间真龙跪拜不已。跪地者已年轻弟子居多,入宫稍久些的弟子纵然双腿抖得如糠筛般,但没有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起来!”千千萝衣大喝。理她的人却是不多。 “不知先生来此有何贵干?”她又朝云间真龙行了个礼。巫罗注意到,她的姿势有些别扭。 “吾乃太古真龙!受柳生守静之托,来此宣诏!”真龙雄浑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畔回响。 “千千萝衣何在!” “我……萝衣在,不知神龙有何吩咐!”千千萝衣努力将几句不方便在人前讲出来的话咽了下去。 “柳生坐化前曾托言于吾,须保汝承其衣钵,接任祭酒,汝可愿乎?” “蒙神龙厚爱,萝衣愿意!”千千萝衣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就当做看在老师的面上吧!她心里如是想。 “善哉!尔等可有异议?”神龙目光扫过众人。与它对视者无不垂首战栗。只有巫彭眯眼捋须与它对视,不知何想。 “尔等既无言语,便作同意看!千千萝衣,吾已施法将祭酒绶印传于汝身,取出来吧!” 千千萝衣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但还是依言取出绶印示众。她方才在十巫集会上故意隐瞒下有绶印在身的事实,便是要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没想到被这丫头搞了一手装神弄鬼! 众人见绶印果真在千千萝衣手中,无不稽首。绶印如祭酒亲临,他们是出于对祭酒的尊敬,更是对龙神伟力的惧服。 “尔等若有不服,如今便可说出来,事后若又生他意……哼!”真龙轻哼一声,风云突然变色! 众人哪敢多话!方才那名不小心射出弩箭的弟子更是瘫软在地,两眼翻白。 “很好,吾去也!”真龙的修长的身影蓦地收束成一道金光消散在云间。压顶的黑云也渐渐消散,天地之间重归风轻云淡。众人从惊惧中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尔曹冒犯真龙神威,当略施薄惩!”声音伴随着一道金光传来。 金光从众人头顶掠过消失在不可见的远方,无匹的劲气将众人掀翻在地。在金光掠过正下方的城墙上,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一缕头发悠悠飘落,是那名误射弩箭的弟子的。 他先前是半跪在地上,然而真龙能已无匹的法力隔着众人切开他头发而不伤他,这份对法力的控制力令人恐惧。 “今后我便是祭酒,你们可服!”“龙威”犹存,千千萝衣趁热打铁。她立在城头高举绶印,向四周大喊。 “拜见祭酒!”拜声一片。 只有巫彭大笑而去,留诗一首。 “不是真龙非雨虎,只因无水亦成云。何如一洗乾坤了,万象森罗日月新!” “笃笃笃——”千千萝衣轻轻敲了敲白钰的房门,开门者是叶清欢。 “他怎么了?”千千萝衣见叶清欢神色之间有些局促,不由得眉头一皱。纵然她在人前威风无比,但在千千萝衣面前,她依旧是那只胆怯的小鲤鱼。 “刚才……刚才那支箭……他要给我灌输法力,躲不掉……” “又受伤了?”千千萝衣又好气又好笑。先前她跟了白钰三人一路,替白钰解完三脚猫的毒之后才赶回学宫。这才几天功夫,他竟又受伤了! “我看看!”她拨开叶清欢径自入内。 竹床上,白钰正小心地撕扯着右臂上已被染透的纱布。血已经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别动!”千千萝衣连忙按住他的手,“你傻么?这种伤口不先止血?” “不碍事!擦伤而已!”白钰勉强冲她笑笑,“你按到我伤口了!” 千千萝衣一愣,而后连忙松开手。 “你看!正好擦到血管而已,止住血就没事了!”白钰撕下纱布,向千千萝衣展示伤口。 千千萝衣仔细看了看伤口,见果真不大才放下心来。她一屁股坐在白钰边上,指了指在边上忙个不停的叶清欢。 “小鲤鱼那出,是不是你的鬼主意?怎么搞的?”白钰对她讲述经过时过于简略,省去了化龙一事,故她不明所以。当即他又给千千萝衣补上了始末。 “蜃龙之力对清欢来说太过浑厚,一时之间吸收不尽自发逸散而出,凝了一个真龙法相。真巧我想学宫暗流涌动,你怕是立不稳。故借她的威给你造个势!” “光是蜃龙之力还不够。白钰还传了我不少法力。那道金光也是他发出去的。”叶清欢坐到了白钰的另一边,小心地为他换药。 “我……”千千萝衣心里一阵暖流涌过,真要说些什么。门骤然被大力轰开,突如其来的光晃得三人一时之间睁不开眼。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七章、真容 “白钰!”一个快到肉眼难以分辨的身影扑进了他怀里,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将他撞倒在床上。 薛吟霜或许是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神志还不太清晰,她的情绪比往常稍微……丰满了一些。 “我听他们说你受伤了,我真的好担心!”她额头轻轻贴在白钰脸颊。而白钰的下巴上,隐约有湿润的触感。 “以后小心些,好么?” “这个……”透过薛吟霜散乱的鬓发,白钰和叶清欢、千千萝衣目光对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呵呵——你们先聊,我去洗澡!”千千萝衣皮笑肉不笑,“叶清欢!你陪我洗!” 薛吟霜这才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此刻她压在白钰身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千千萝衣拉着有些茫然的叶清欢去了,她才猛地起来,理了理面纱,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 她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十分失态,尤其还有外人在……她越想越羞,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脸颊上也像点起了一团通红的夜火,一直燃烧到耳根。 白钰望着薛吟霜精致的黛眉眼角,一时之间竟是痴了,连胳膊也不疼了。 “吟霜……”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要去拂开她的面纱。 “嗯。”她细声回应,双手在膝盖上微微颤抖。温热的触感犹在额角,有力的心跳还在耳畔。这种感觉如同饮下掺了蜜的毒鸩,刻骨铭心,但又让人甘之如饴。 “喵——”巫祝学宫中竟养了猫儿。叫声随着悠闲的阳光洒在竹制的地砖上,溅起轻尘无数。 “还是不了……”白钰的指尖已隔着面纱触到了那温润如玉的肌肤,但他又怯懦了。他不愿薛吟霜违背师命。 薛吟霜抬首望向白钰,目光清澈而坚定。在低头胡思乱想的片刻,她已作出某个重要的决定。每次白钰受伤时心中那种惊慌失措感都在提醒她,命运的红绳已悄然将她拴在了他身上。 她按下白钰僵在空中的手,然后决然地揭开了自己陪伴自己数月的面纱! 白钰脑袋轰地一炸,如同被人用大锤狠狠砸了一下,数息后才悠悠地回转意识。紧接着一股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就像萤火在皎洁的明月面前的那种卑微如尘。他不由自主地偏转开目光,不敢去看。 薛吟霜秀手拂上他的脸颊,将白钰的脑袋偏过来让他与自己对视。、 “只愿君心似我心。”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白钰愣了愣,随即一种复杂的情绪四下蔓延。自己竟然无用到让女孩子家先开口! 他壮起胆,盯住薛吟霜温驯如牝鹿的瞳孔。 “定不负相思意!”他的语气缓慢而坚定,恰是少年为情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铮……”琴弦乍然崩断,在纤纤素手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怎么了?没事吧!”花满楼骤然起身要去查看。 海棠连忙将手藏到背后,同时换上一副乖巧的笑容。 “没事的,爹!可惜这是带来的最后一根琴弦了,这几日就无法在为爹爹奏乐了!” 她将琵琶收好,心绪不知飘向了何方。 “白猿前辈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一直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花满楼眉头郁结,忍不住叹气。他当然不想让自己两个风华正好的女儿与自己一样终日与大漠风沙为伴。可惜神州之大,也只有此处他才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以他的年纪,也无心无力再去挣一份家业了。 “只要能陪着爹爹,女儿就是不弹琴也不碍事的!” “哪能让你们在这里陪着我一个老头子呀!桃桃之前讲过的那个白公子,对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呀?要不让他来见见我?合适的话,就把事情定了,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呀!你知道,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儿女成家!” 为了不让花满楼受无端之气。花桃夭讲述白钰时,直说他是一个英伟的天宫弟子,帮了海棠不少忙。她语气中有意撇清两人的关系,但又不由自主地加了许多褒义的情感色彩,让饱经人事的花满楼听出了一些自以为正确的门道。 “爹爹!”说起白钰,海棠又是鼻头发酸,却不得不扮出一番娇嗔模样,“女儿和白公子不是姊姊说的那样!” “哎——好好好!那你,有没有心仪的人家呀?” “女儿哪也不去,谁也不嫁。就在这陪着爹爹!” “不行,不行!你去把你姐姐叫来,我有话跟她讲!” “是——”花海棠乖巧地应允。爱情既死,她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了父亲和姐姐身上。 她推门而出,迎头遇上了面色凝重又有悲戚的花桃夭。 “姊姊,正好,爹爹要找你呢!” “我也有事要找爹爹!”她语气中有一种莫大的担忧,“老师……可能回不来了!” 这几日白钰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因为苍茫尘世间,竟有一个极美的女子将真心交付与他了。 他曾设想过自己未来的伴侣是什么模样,是雀儿,还是学宫中哪位女弟子。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是一位美得不像在人间的仙子。 这几天他无论做什么,脑海中总会浮现出薛吟霜的模样,然后忍不住笑出声了。 爱情的滋味纵然甘美,但他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就显得有些憨了。 “你笑什么!”千千萝衣皱眉,“严肃点,我在跟你讨论正事!”她敲了敲桌板。 她身边已无太多人可信任,巫谢太大条,千山磊磊又太过稚嫩。想来想去她只有白钰一个商量头,结果他还嬉皮笑脸的。千千萝衣十分郁闷。 “啊?是的是的!咱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我们说到,你怎么样才能打败宣粱!就算有前国主削弱他的实力,以你这种和三脚猫打得有来有回的功夫要战胜他也绝无可能!” 说到这,她又忍不住发飙:“事关你的小命,能不能动动脑子!” “啊?好的!我动脑子,动脑子……噗嗤!” “神经病!”千千萝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叶清欢,你有什么办法吗?”她望向在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的叶清欢,“要不你去跟宣粱打?” “啊?不行不行!我还没吸收完蜃龙之力,打不过他的。”叶清欢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过办法,柳生祭酒倒是说过一个!” “啊?老师说过?”千千萝衣又敲了敲桌子,“白钰,你怎么又没告诉我,你到底漏了多少东西!” “噗嗤——” “清欢,你说吧!”千千萝衣扶额。 “柳生祭酒说,只要白钰和你双——” “住嘴!”白钰回过神来,惊得连忙往叶清欢嘴里塞了块糕点。 “霜什么?薛吟霜吗?说起来倒是好几天没见过她了。可惜她不是妖,不然让她去夺国主之位,肯定比你胜算大!”说起薛吟霜,千千萝衣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薛吟霜扑进白钰怀里的模样,再联想到白钰这几天的痴呆模样……有些事她洞若观火,装糊涂罢了。 “奇怪,她明明和我说她是梅妖,为何你们都说她不是妖?”白钰疑惑,“南疆有什么独特的辨妖之术吗?”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八章、山雨 “难道你感觉不到妖气吗?”千千萝衣黛眉轻蹙。 “妖气?我自幼与人类长大,只知天地灵气,不知何为妖气。” “这个……我解释不了。你仔细感受一下我和叶清欢身上的气息吧!” “啊?你也是妖?”白钰大惊。 “我为何不能是妖?”萝衣反问道。 “这……那你是什么妖?”话题不知不觉被带偏。 “我是山妖,家在千方大山深处的神女峡白云涧。是老师将我从那里带出来的。”说起柳生守静,千千萝衣语气陡然低了下去。柳生新死,她自然悲伤。但面对繁杂的事务,她只能将悲伤埋在心底。 “山妖,是什么?”白钰自知失言,有意岔开话题。 “山妖,就是山中之精。别人都叫我‘山鬼’,认我做山中之神!因为我能掌控山之朝暮四时。”她自嘲地笑了笑,“哪有什么山鬼,我不过是跟那里的每一株花都认识罢了!” “罢了,今日就到这吧!”她按住桌子要起身,“击败宣粱也不急在一时。明天就是老师的头七,我得去守灵!”她晃了晃身子,竟是没站起来! “你没事吧?”叶清欢连忙扶住她,“你都几天没合眼了!” “不碍事!”千千萝衣摆了摆手,勾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白钰心中突然一阵惭愧。这几日他接着养伤的由头,每天不是陪着薛吟霜吟风弄月,就是在藏经阁里浏览志怪小说,过得优哉游哉,连修行都耽搁了。 在看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为神州存亡而奔波乃至搏命,自己却只顾享乐,该死啊该死! 今天一定要修炼,他暗自下定决心。 “吟霜,你看这花儿,像不像你?”白钰一手拉着薛吟霜,一手指着一株含苞的腊梅嬉笑。山中有四时,巫祝学宫高耸入云,有梅花不是什么怪事。 “哪有!”自那日两人互表心迹后,薛吟霜便不再佩戴面纱。此刻,她挽了个分肖髻,一身白色留仙裙,比之。每到学宫一处,必惊掉一地下巴。 “花开了,花开了!她要和你比美呢!真是自不量力!”黢黑老瘦的枝丫上,细小的花苞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吐出了淡黄的蕊。 薛吟霜也是一挑眉,这种事情哪怕是在广寒学宫的“梅如一片海”她也没见过。 “好看么?我替你摘来!”白钰跃跃欲试。 薛吟霜正要开口阻拦。忽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所以你便用这朵花儿和青丘国主去打架么?”语气里的尖酸还是他熟悉的味道。 “桃桃!”薛吟霜下意识地松开了和白钰紧紧攥在一起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戏啊!一出喜新厌旧,薄情寡性,始乱终弃的好戏!”花桃夭对白钰本熄了心思,但无奈海棠……就算不为自己,她也要为自己的妹妹出一口气!况且老师…… “夭夭,你休要胡说!我与吟霜乃是……”白钰蹙眉,前踏半步将薛吟霜扯到身后。他望着花桃夭鲜艳的红裙,竟然觉得有些刺眼。她的面孔还是那样英姿勃发,只是因长时间的奔袭而显得有些疲惫。 “那你的好雀儿呢?” “我……”他一时间哑口无言。 “好,先不说这个!你难道就靠终日游山玩水来提升修为,与宣粱决战吗!”、 “我……” “拔剑!”夭夭没有唤出隙月斜明,而是抽出了她往常惯用的柳叶剑。 声未落,剑已近。白钰只得唤出风华仓促应战。 “铮——” 剑柄还未捏紧,便被大力击飞。白钰连退几步,剑气从他耳鬓掠过,擦下一缕青丝。他有些发愣,夭夭已是动了真怒,一招一式间有杀气纵横! “桃桃!”薛吟霜抬手要去拉。 “走开!我要看看这个废物,配不配得上老师的一片苦心!”夭夭一把推开薛吟霜,剑尖遥指白钰。 “再来!”她已控物之术招来风华,又将它抛到了白钰手中。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时值初冬,南方不雪,但雨水之寒更胜冰霜。 “就这点本事?”夭夭居高临下地望着白钰,剑尖指着他的头顶,“还有心情赏花?” 她一脚将风华踢到白钰面前:“再来!”雨水淌过她的剑,又落在白钰沾满泥泞的发丝。 白钰趴在雨水里,双唇已是惨白,身上也布满了细浅的伤口。夭夭若是真要杀他,他早就死了一万次了。 他伸出手去要握住风华,血顺着剑柄上细腻的花纹流下又被雨水冲散。 薛吟霜早被千千萝衣拉到屋檐下,此刻再也忍不住,也冲进雨帘里俯在白钰身边。 她脸上分不清是婆娑的泪还是凄迷的雨。 她将白钰的脑袋揽进怀里不住地摩挲,喃喃地安慰着他。 “白钰!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站起来!”夭夭面孔上同样密布着肆意流淌的雨水。 白钰推开薛吟霜,拄着风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抬起眼皮死死地盯住夭夭。 “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垂死的野兽。 “够了,姊姊,够了!”又是一人冲进雨里。 海棠张开双臂拦在花桃夭和白钰中间。 “姊姊,我不难过!停下来吧!” 柳叶剑铮然落地,溅起水花无数。 十巫中早有人闻讯而来,驱走了几个看热闹的弟子。 巫盼紧紧抓住巫罗仅剩的一条手臂:“我们也会这样吗?” “不会!”巫罗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我们的未来,有我!” “青山白马少年郎,万事无成两鬓霜。 非是有心轻富贵,可能容易逐王章! 不信年光似水流,莫欺老眼看春秋。 人生有酒须行乐,到底功名总是愁!” 巫彭捋着须长须走了。他向来喜欢中州的诗,可惜怎么学也学不像。 “所以说,柳生守空前辈已经准备动手了?”白钰饮下一大口姜汤。薛吟霜则在一旁小心地喂着海棠。她身子最弱,虽然淋雨时间最少,但她的风寒确是最严重的。 “老师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会竭尽全力给你创造机会,哪怕——”夭夭狠狠地瞪了白钰一眼,“杀身成仁!” 白钰肃然,对自己前几日的嬉戏实在是悔到了骨子里。 “那守空前辈现在何处?” “他不愿告诉我们,只说动手时我们自会知晓。”夭夭一想到柳生守空要去打一场有去无回的仗,就心里发痛。 “你记住了,这场仗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别人用性命为你争取来的。而它的胜负,又关系到更多人的生死存亡。”夭夭指尖几乎戳到了白钰的鼻尖,却无人觉得她失礼。 “但,这场仗又是你一个人的事。青丘有习俗,夺国主之战若有旁人参与,是不能服众的。所以只能一个人上场。薛吟霜和花桃夭不是妖,叶清欢还是鲤鱼身,我又是祭酒。所以,没有人能替你上场!”千千萝衣神色凝重。 其实远在中州,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但,她多半是不愿意离开那的。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七十九章、去也 “来了来了!,快吃吧!”凤仪将最后一道汤摆上桌子,连忙招呼众人。叶忘青则帮忙着摆盘分筷子。 今天的午膳比往常略丰盛一些,因为梧桐小院破天荒地留了一位客人吃饭。 今日金戊子在梧桐小院练得久了一些。随着时间推移和交流的深入,孔林对这个勤奋刻苦又天资聪慧的学生也多了不少好感,故开口留他吃饭。金戊子畏惧凤仪,本想婉拒,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凤仪虽不喜金丙辰,但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孩子,只将他当做孔雀儿的普通朋友看。 “我吃好了!”孔雀儿怏怏地丢下筷子就要走。 “雀儿,你怎么又不高兴了?”凤仪多少有些受挫。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天,结果没吃几口就丢下,换谁都会如此。 “我没有。”她叹了口气,拾起筷子勉强扒了两口,“饱了!” “呐,你吃一点吧!”金戊子不知何时拆了一只螃蟹,将肥嫩的蟹膏和蟹肉整整齐齐地码在蟹壳内递给孔雀儿。 这有些狎昵的动作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 孔林放下筷子,眉头微蹙。凤仪也有些不愉地望着金戊子。孔武光顾着扒饭,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知道叶忘青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在他耳畔细声说了什么,他才咽下嘴里的饭,一拍筷子瞪着金戊子、 他们早将孔雀儿视作白钰未来的妻子,金戊子此举实在有些僭越了。孔林出于礼貌和欣赏将他留下吃饭,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肆意妄为! 金戊子何尝不知! 但他实在是见不得孔雀儿茶饭不思的模样,哪怕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面对众人的凝视,他强作镇定:“你吃吧!”他的手停在空中不住地颤抖着。 孔雀儿也被金戊子这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 “啊?不用了,你吃吧你吃吧!”她连忙蹬开椅子溜了。 “金戊子,这个月你就不用来了,自己练习即可!”孔林对他说话,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 “是!”金戊子起身行礼,“学生吃饱了,多谢祭酒和凤夫人款待!学生就先告退了!”他碗里的饭,分明丝毫未动。 孔林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金戊子走后,凤仪有些忧心忡忡地对孔林说道:“钰儿怎么还不回来?” 孔林也叹了口气:“我昨日才接到他的飞剑传书,说他可能赶不及回来参加考试了。我还不敢和雀儿说呢!” “钰儿这孩子,也不知道在外面忙什么……” 金戊子独自走在学宫的大道上。身边传来弟子们嬉笑打闹声,每一声对他来说都无比刺耳,都像是对他的无情嘲讽。 异乡求学的孤独,遭人忽视的委屈,被瞧不起的无助,还有心上人……所有的滋味在此刻涌上心头。他死死咬着嘴唇,低下头不想让人注意到自己眼中溢出的泪水。 “雀儿……还有所有人,我会让你们知道,我不比谁差!” “薛姑娘,你这坠儿真好看!和白公子那块好像啊!”海棠捧着一块白玉由衷地赞叹。 “这是‘灵犀佩’,本就是一块拆成的!他送我的!”薛吟霜凤眸轻轻弯起,那一抹自然流泻的风情,连海棠看了都是心中一颤。 难怪他会喜欢…… 望着薛吟霜绝美而甜蜜的笑容,海棠心中的酸涩只有自己知道。 明知是如此,为何还要自取其辱? “那你有没有送他什么呀?”她勉强笑笑。 “我此番下山,除了银娥,便只带了几件衣裳。没什么可送他的!” “要不,我教你女红吧?你可以织一方帕儿送给他!” 这样,你身上也有我的痕迹了…… “可以吗?谢谢你,芍……海棠!”薛吟霜眼睛一亮,“说起来,你和桃桃竟然是亲姊妹!你们性格可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像火,一个呀像水!” “姐姐……她受了很多苦……”海棠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说这个,我去问问萝衣这儿有没有针线!”她轻轻甩了甩脑袋,起身要走。 “嘭!”夭夭推门而入。 “白钰呢!”她柳眉蹙紧,唇上还残留着齿印。 “他在演武场,怎么了?” “老师……准备好了……” 巫祝学宫的演武场,唤作“铁堡”。 以它的规模来看,确实配得上“堡”之一字。它纵跨了学宫第四十九层至第六十四层,分为大大小小近百块场地。每一块场地又各自有着明确的用途。符箓、机关、暗器、毒药……每一种杀人之道,都有地方可以练习。 有不少弟子因不熟悉铁堡中的机关而死在其中,但这并不能影响铁堡门庭若市。 愚蠢之人不死在这里,将来也会死在战场上! 这就是以杀为道的巫祝学宫! 在铁堡的正中是一块空旷的广场,唤作八寻殿,专门用作擂台。 此刻在八寻殿正中,两个白衣身影正上下翻飞打作一团。不远处,叶清欢和喜儿和坐在台阶上分着零食聊着天。她们心智相近,脾气相投,几日功夫便成了至交。 “白兄这几日进步神速啊!不用法力我已经胜不了你了!”一个身影忽地跳出战团,将一柄红缨银枪斜斜地扎进地里。 “还要谢过磊磊兄这几日教导有方!”白钰也收回风华,朝千山磊磊一抱拳。 千山磊磊本想回礼,突然发现自己只剩一条胳膊,不由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个……”他正色道,“不是我泼你冷水,白兄,你虽在招式上可以胜过我,但在法力和法术上,我可以打五个你。以你现在的本事要挑战宣粱那是绝无可能!” “我臂在时,尽全力可以逼先祭酒用五成法力!而先祭酒则败于宣粱!白兄,你心里可有数?” 白钰苦笑,他有数,有不知道多少数。他自诩天资聪慧,结果下山遇到的每一个修行者都比他强多了。 “我自然知道!”其实,他还有底牌未用。若是真到了赶鸭子上架的时候,他自然会拿出来用。 “白兄啊,你的时间不多了!这次,我就用三成法力与你再较量一场吧!” 白钰正要答应。整座学宫却忽然之间抖了一抖。叶清欢手里的零食撒了一地,墙壁上生着的紫色小花也被抖落不少。 “地龙翻身了吗?” “不对,远处没有动静,只有学宫动了!” 几人正在疑惑间。 夭夭的声音远远传来:“老师他……要去了!” 语气之中,绝望与无助交相辉映。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章、寒灯残梦 学宫依旧颤抖不停,好像有一只巨手要将它连根拔起。 众人跌跌撞撞挪到窗口。苍茫的云海间,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 凤翅紫金冠、梭子黄金甲、藕丝步云履…… 威武堂皇而又战意纵横! 夭夭眼泪夺眶而出:“老师!” 猖狂的大笑横过天际,惊得浮云四散。 “吾要去也!” 柳生守空双手一搓:“萝衣娃娃,借兵刃一用!” 一道金色的虚影从巫祝学宫这根通天巨柱上缓缓剥离而出。置身学宫中的人骤然被一阵空虚感包围。 云,被无垠的金光搅成一个漩涡,如垂地的龙卷。 风起烈烈,披风灿烂如血。 铺天盖地的金光蓦地收束成一道极细的金光跃入柳生守空掌中。 一时间宝光大作,有山海异兽的虚影在柳生守空身后奔腾。 “惜哉!哀哉!只能耍这么一次!”柳生守空抚摸着手中那根黝黑的齐眉棍,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黑棍之上,是粗粝的花纹和无数细小的刀痕,显然是身经百战之物。 “桃桃,吾去了!”柳生守空大笑三声,眼神无畏无惧,只有通天的豪情。 风渐渐平息,只有一道细细的云迹在九霄之上蜿蜒爬行,一往无前。 夭夭早已哭倒在地,海棠捧着她的脑袋,同样泪雨婆娑。 “白钰,你若败了,我定饶不了你!”昏过去前,花桃夭如是说。 “弥天棍,是人杰枚如原的贴身法宝。”千千萝衣已换下丧服,披上了赤玄二色的祭酒袍。丰腴的身躯在宽大的袍内显得有些清瘦。她将一册古旧发黄的竹简小心翼翼地铺在桌子上。 “我新任祭酒,很多秘辛还没有知晓。” “仙魔之战罢后,它便立在此处,成了巫祝学宫。方才守空前辈取走的,乃是棍灵。一旦其中法力耗尽,它便会自行飞回学宫。也就是说,待我们看见棍灵回归,便能知晓此战结果了。” “那……它是不是威力极大。老师有希望回来吗?”花桃夭从臂弯里抬起头,眼角犹自郁结着泪花。 千千萝衣轻轻摇头:“不知……”她与花桃夭延续了各自师门的道争,本是势同水火。但如今两者之师一者新死,一者或一去不回……共情之下,两人早已尽弃前嫌。 “白钰,你……要不就别去了吧……留给你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之前狠话说尽的夭夭这会儿反倒劝白钰打退堂鼓了。 “以宣粱的法力,哪怕是接连与守静、守空两位前辈大战的残损之躯,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叶清欢也插嘴道。 白钰轻轻摇摇头:“守空前辈为何如此心急,就算再等几个月,我的把握也大些!” “老师说,他感受到千方大山深处有莫名的躁动,正愈演愈烈。他担心再等下去会……” “既有两位前辈珠玉在前,我又岂能惜身!”那日被夭夭打骂一顿之后,他的前路突然明晰许多。 “况且,我也不是毫无办法!”他手轻轻一甩,“清欢,你再给我讲讲青丘之事吧!等守空前辈那里分出胜负,我便前往青丘!” 青丘,是一个云中之国,有近千里方圆,坐落在巫祝学宫西南泗水之源,生活着大大小小无数异兽。这些异兽大多厌倦了千方大山里无尽的厮杀和争斗,选择在这里平静地生活。青丘国主,则是这些性情温和的异兽的统治者,也是它们的保护者、引领者。 千方大山中势力错综复杂,不乏对青丘这种向人类“摇尾乞怜”的行为嗤之以鼻的大妖。青丘之国主,必须保护国众不受那些大妖的侵袭。所以青丘国主往往是国中法力最强大的妖。 国主的传承有两种方式,一是禅让,二是角斗。前者好理解,无非是现任指定继任者。唯一不同的是,前国主指定的继任者,必须接受国中十名最强之妖的挑战。胜则为王,若是败了便永远失去继任国主的资格。当年狐仙风华,便是以十剑逼退十名勇士,一举摘得王冠。 角斗则要直白得多。谁能击败国主,又能得到国众承认,谁便是新国主。 白钰此去,用的就是第二种方式。 “学宫近年来收了不少天赋异禀的弟子,其中有多少是青丘之妖连我也不大清楚,但绝不在少数。其中有战功赫赫之辈已晋升中层,要获得他们的支持不难。” “所以你只要击败宣粱即可!” 只要击败宣粱即可!这个“只要”又谈何容易!一个是修行无数岁月深不可测的绝世大妖,一个是爪牙未成的小狐狸……白钰暗自苦笑。 是夜,白钰特地朝千千萝衣讨了一间石室,说要修炼秘法。 石室之内,只有一点如豆的灯火闪烁跳跃。一只银头飞蛾不知怎么混了进来,正绕着灯火盘旋起舞,在攀满了青苔的墙壁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白钰结跏趺坐,端详着手里一方小小的锦盒。这是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对于“父亲”这个概念,他实在是十分淡薄。就养育之恩而言,孔林便可以算作他的父亲。但面对孔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词汇。反倒是对手中这粒的妖丹,他可以释放一些莫名的情感。 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 “爹……”他试着吐出这个陌生的字,“对不起……” 对于死去的妖来说,妖丹是唯一的身后之物。白钰吞下白孤的妖丹,就好比人类啮噬至亲的亡骨。若非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愿意这么做的。 飞蛾突然扑向灯火,溅起的火光在妖丹上流转,宛如回应。 “您若在天有灵,便保佑孩儿这一遭吧!” 他唤出一道金色的佛光护住心脉,而后仰头将妖丹吞下! 这,就是他的底牌! 孔林曾说,他父亲修行的乃是一条不同于化形的法门,虽不长于法术神通,但论起对天道的感悟和法力的深厚程度绝对是世间罕见。而这些法力和感悟全都凝结在这粒小小的妖丹之中。能领悟多少则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吞下妖丹之后,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澎湃的法力如甘霖般浇沃在他的经脉之上。一道道暖流由丹田发生,在四肢百骸中游走。 或许因为是同根而生,这种近乎灌顶的法子并没有给白钰带来太多痛苦。他只有一种类似于饱胀的充盈感。 “爹……”白钰望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有无数细小的死皮脱落,灰黑色的黏性物质也从毛孔中不断渗出。那是他体内的杂质。 白钰以内视之法观照自身,肌肉和筋骨被强大的气血映照地接近透明,莹白的骨骼也染上了丝丝金芒。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强劲有力的心脏泵出,滋润着每一缕肌肉。 说不出的舒坦包围了白钰,让他有一种飞在云端的感觉。 孔林曾告诉他,遇见天材地宝千万不要乱吃。一则效力过强,很可能撑爆经脉;二则成分芜杂,恐污染道基。他本以为自己这一举动将是九死一生,谁知却并无此虞。 “父亲,是您在保佑孩儿吗?”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双亲。 两只通体如雪的白狐,在无垠花海中嬉笑、追逐。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一章、情剑 “爹……娘……”白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手悄然化成狐掌,白钰现出狐身,与双亲滚作一团。 这等天伦,他从未享受过。 “孩儿,留在这,别走了吧?” 温柔的女声从那只稍小的白狐口中吐出。与白钰想象中母亲的声音一模一样。 “好……”他轻声说道,犹如梦呓。 花香和母亲身上令人心安的味道之间,突然混进了一丝焦糊儿。 白钰猛地支棱起耳朵。 “怎么了,孩儿?”白蕊将鼻子凑近他的脑袋。 白钰的眼角忽的流下了眼泪。他记起来了,他在南疆巫祝学宫修炼,修炼有成之后要去与青丘国主宣粱决战。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 他变回人形,噙着眼泪一步一步倒退。 “孩儿,你去做什么?快回来呀!”白蕊慌张地喊起来。 白孤的眼神中也无不焦急。 “咚咚咚——”白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在双亲幽幽地哭声中毅然回头,一去不顾。 “啪——”一粒火星溅到白钰眉心,他猛地睁目。油灯炙烤着垂死的飞蛾,让火光在墙上的投影显得狰狞。他的泪,早已湿透了衣襟。 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心情,石室的门被骤然轰开。 “白钰你没事吧?” “白兄!” 闹哄哄一帮人涌了进来,倒将他吓了一跳。 “你们搞什么?” “方才外面有天地异象涌动。萝衣说源头是这间石室。刚刚异象突然消散,你这里又没了动静,我们担心你修行出了岔子,才……”千山磊磊讪讪笑道。他自断臂后,渐渐从十巫中淡出了,终日只是修习枪法和神通。 “我这里无碍,多谢磊磊兄记挂了!” “你的气息……”叶清欢绕着他转了一圈,琼鼻微微耸动。 “好像跟刚才有些不一样了?你修行有突破了?” 薛吟霜早在进门的第一时间搭上了他的手腕。 “法力比白日起码深厚了数倍!”她下了一个结论。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 法力的提升,从来只有苦修和突破道心才是正途,但也没有一日之间提升数倍的道理。 “白兄,你莫不是吃了什么短时间内提高法力的丹药?你千万不要做那种竭泽而渔的事情啊!你败于宣粱未必会丢了性命,但若是修行废了……” 薛吟霜摆摆手,白钰做了什么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他脉象平稳,气息凝实。不是强行提升而来的。” 夭夭有些担心和自责。莫不是自己说话太狠,刺激到他了? 这时又有两个身影搀扶着从石室口现身。 “白公子,你没事吧?我听他们说外面的电闪雷鸣是你这里引起的!”海棠不通法术,身子又弱,故姗姗来迟。 喜儿一指白钰衣襟:“白公子尿裤子啦!” 好容易打发了众人,白钰揉了揉通红的脸:“吟霜,劳烦你陪我练练手!” 薛吟霜唤出一道寒气缭绕在白钰衣襟上,又将泪渍化成的冰霜扑簌簌地拍落。 “你是……” “我父亲的妖丹!”白钰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他下这个决定之前,连薛吟霜也没有说。 “难为你了!”薛吟霜摸出一方小帕,濡了水汽,替白钰擦拭通红的面孔。她修眉轻蹙,眼中满是心疼。 “去铁堡吧!你尽管施为,我感觉现在有使不完的劲儿!”他捶了捶自己的胸膛,努力转移自己的情绪。 “吟霜,小心!我要来了!”白钰双指轻轻从风华剑脊上抚过,澎湃的法力让他有前所未有的自信。 “尽管来!”薛吟霜眉眼之间隐约有笑意,这更激发了白钰的好胜之心。 “好哇,你敢看不起我!看剑!”风华轻振,白钰身后蓦地浮现出数十柄气剑,如孔雀尾般徐徐展开。 “这是窃天剑法风字诀,小心了!” 气剑骤然脱离,带着破空之声向薛吟霜激射而去。 薛吟霜轻笑一声,反将银娥倒负身后,另一只手轻轻向前一指。 一道蔚蓝色的光幕在她面前撑开,小剑前仆后继地在光幕上炸响,溅起道道涟漪。 薛吟霜轻退半步,手上传来的反馈让她微微一讶。 葱白玉指在空中轻轻一弹,光幕骤然席卷而去。那气势十足的小剑在空中被掀得东倒西歪,化作点点光芒消散了。 “不使全力可是不行的哟!”薛吟霜弹响银娥剑锋。淡蓝的雪花和冰晶开始在空中凝结。 “沁园春!”白钰正欲出口的调笑生生咽了回去。他与薛吟霜第一次见面,就被这一招打了个半死。 铁堡是室内,不比当日能招来天地伟力,论起威力肯定比不上那日。但,出自薛吟霜之手,他岂敢小觑! 白钰本搜肠刮肚地想防御法术,突然灵光一闪,竟闭上双目,持剑以一个极为别扭的轨迹向薛吟霜攻去! “你就仗着我不敢伤你!”她嗔怪道。白钰正在施了一半的“沁园春”之间寻找未弥合的裂隙。 白钰已欺近身前,她只得将沁园春草草放了出去。雪花在墙壁之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却无一能碰到白钰衣角。 “我力气大得很,小心了!”白钰哈哈一笑,没有正面回应。 女子力气应该不大,以势大力沉之剑法必能破之!他如是想,山字诀不由自主地挥洒开来。 银娥与风华相触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薛吟霜纤瘦的硬碰硬地接下了白钰的每一剑,面色上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刃与刃接连相撞,每一次碰撞必带着法力爆炸的轰鸣和四散的火星。 白钰心里一惊,这样下去自己的法力要撑不住了!哪怕他已胜过先前自己的数倍,但也不是薛吟霜两个甲子静修的对手。 白钰沉下心,回忆起窃天剑法的诀窍来。 蓦地,他想起了下山之前对孔林说过的话。 “窃天剑法只有天地,而无人境!” 他下山日久,历过人世百态,也数次试图将“人”融入窃天剑法之中,但都终不得其法。 白蕊和白孤的模样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今日,他终于悟了! “窃天剑法,缺的不是境,而是情!” “所谓寄情于境,便是窃天剑法的下一层境界!” 他忍不住畅快地大笑,剑法也变得圆润如意起来。 “青山不改当年色,白发犹存旧日威。”这是柳生守空的豪情。他的剑势变得大开大阖,斩云破月。 “一尊清月招魂酒,千载江云入梦章。”这是江谢白的痴情。风华突然变得细腻起来,紧紧贴着银娥缠斗,远远看去如死生契阔的恋人。 “别去情难见,重逢意倍亲。风尘双鬓短,江海一孤身。”这是海棠和夭夭的骨肉之情。 …… 薛吟霜见白钰突然攻势一变,嘴角也挂起了笑意。知他是开窍悟道了。心里微喜之下,她专攻为守,只让白钰任意施为。 “呼——”白钰法力耗尽,收剑立定。他睁开双目,嘴角是掩抑不住的笑意。对修道之人来说,再没有比悟道更爽快的事情了。 “我,方才,只用了七分力。”薛吟霜生怕他骄傲自满,异日面对宣粱时也变得轻敌,于是浇了盆冷水。 “哈哈哈哈哈,有你七分力,我已经满足了!”白钰不气反笑。 “你呀!”薛吟霜失笑。 “不知守空前辈那里战况如何了……”白钰如今也算有了与宣粱搏命的资本,他对柳生守空的担忧也变得清晰而沉重。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二章、归属何处 如此这般过了整整六日,白钰每日只是与薛吟霜对打。经过几日练习,他对窃天剑法情之一境的运用愈发纯熟。千山磊磊即使使出全力也不再是他的对手。 越是这样,他对父亲的怀念就越是深沉。 柳生守空那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传来,连千千萝衣派去的探子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夭夭依旧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薛吟霜一有暇就往海棠房里跑。喜儿整日叽叽喳喳个不停,叶清欢在旁讷讷地回应。学宫在凝重的氛围里迎来了一丝诡异的平静。 “白兄,歇会吧!”千山磊磊拄着亮银枪,气喘吁吁地说道。 “对不住,我耍得兴起,忘了你身子未愈!”白钰忙去扶千山磊磊。 自己不过是仗着多只胳膊罢了!他暗自责怪自己。 “姐姐说她今日得空,进山打了只野猪回来!咱们可以饱口福了!” “那可不!自那个饭桶来了,我学宫的伙食费涨了三成!”千千萝衣走进铁堡,朝一旁发呆的夭夭挑了挑下巴。 她有意抬高声音让夭夭听到,是故意引她斗气,让她别那么闷闷不乐。 果然,夭夭一听登时大怒:“你说谁是饭桶!” “谁吃得最多,谁便是饭桶!” 夭夭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她一生别无所好,唯酒肉二字而已。被人捏住这个把柄,她一点儿还手之力也没有。 白钰忙打圆场:“萝衣,委员会的那些措施,推行得还顺利么?” 她轻轻摇头:“真正执行下去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变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深。还是那些人、那些事,无法换了个说法罢了!所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这个结果倒是出乎白钰的意料。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事,总要一步一步来嘛!” “嗯。磊磊,过来给我捏捏肩!”千千萝衣大马金刀地坐在台阶上。在众弟子面前,她要作出一副祭酒的模样,只有在至亲面前,她才能流露出疲惫之色。 千山磊磊答应一声,丢下枪小跑过去。 “轰隆隆——”震天巨响突然炸起。随后是无穷无尽的金光。 “弥天棍!回来了!”众人心中具是一紧! 那柳生守空呢? 金光散去,气氛却如死般沉闷。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那狂傲的笑声。夭夭更是将指甲死死地掐进了掌心。 可惜,它终究没有到来。 千千萝衣捏起一个法诀。一道金芒自铁堡光芒的穹顶之上扎向地面。 一根黝黑的棍子伫立在铁堡中央,歆享众人的目光。它的顶端是未干的血渍,其上还沾着几根白色的毛发。 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萝衣,海棠,磊磊,你们回去吧!”白钰朝践行的几人挥了挥手。 “宣粱未必会放吟霜入界,你切记不可强闯!青丘之外,有森罗杀阵!”千千萝衣郑重地嘱咐道。 薛吟霜轻轻点头表示记住。她此去是为了尽量将白钰平安地带回来。 “还有你,叶清欢!带完路马上回来,不可在那里久留!” 叶清欢半个身子躲在白钰身后,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白公子,此去千万要以性命为先!” “白兄,打不过就认输!” 面对众人的好意,白钰一一谢过。 “夭夭……”他没有看见花桃夭的身影。 “我走了!”他转身而去,瑟瑟的冬风卷席起无边木叶,其上已挂起了微霜。 “走吧!”千千萝衣目送三道遁光消失在云中,她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众人跟着她三三两两地走了。 只有海棠还伫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喜儿解下身上短褂披在她肩上:“小姐,回去吧,外面风大!” “让我,再看一会……” “不如回去为白公子焚香祈愿吧!” “你说得对!上天有灵,他此番若能平安回来,我愿以十年……不,一甲子之寿相易!” “小姐!” “按这样的速度,再有一个时辰就可以到了!”叶清欢指着前方的云海。 “青丘,青丘……”白钰心中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一个时辰转瞬而过。横亘在三人眼前的是一片无尽的云海。云海盘曲而上,间有仙山巨木挑出,其上又有芝兰香草遍生,仙禽灵兽悠游。 “好一块仙家宝地!”薛吟霜也忍不住赞叹。 “青丘,被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包围,其中有白雾弥漫而出,只有一条云石桥沟通外界。” “这白雾一定不能轻闯,其中……有恶鬼!进去的妖没有一个能出来的!我们叫它“九死瘴”!”叶清欢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显然这瘴气给她带来了不少阴影。 白钰忍不住望向脚下,翻腾的白雾果真如挣扎的困兽。 几人又绕着白雾飞了片刻。一道窄长的石桥架在他们面前,没入了瘴气的深处。狰狞的白雾在石桥上方仿佛遇到了阻碍,无论如何翻腾也始终被排斥在外。 “云石桥,是青丘第一任国主以大法力从东海运来的一块礁石雕琢而成的!进去就是青丘了!出于尊敬和安全起见,我们步行过去吧!” 叶清欢突然梗着脖子仰头望向白钰:“对了!我不回去!”她难得倔强一回。 ” “她本来就是青丘国众,宣粱应该也不会难为她!”薛吟霜和白钰对视一眼。 “那,走吧!”叶清欢有些紧张地扯了扯衣角,当先踩上了云石桥。 随着几人的深入,白雾渐渐浓厚起来。铺天盖地的白色挤占了所有的视野。一路上几人都有些紧张,勉强挑起的话头说不上几句便被按灭。 约莫走了一刻钟,白雾渐渐稀薄起来,宏伟的城墙渐渐清晰起来。 “城墙只有这里才有。在其他地方,九死瘴就是天生的庇佑!” 说话间,朱红嵌铜的城门也映入了视线。 “那里有人!”薛吟霜眼尖,当先瞥见厚重的城门之下,一个颀长的身影正负手而立,颇有一夫当关的气概。 “应该是守城的妖卫,没关系我和他们关系可好了!让他们去通报一声!”叶清欢小步快跑起来,“蛮大哥!我回——” 剩下几个字被硬生生塞回喉咙。叶清欢的双唇骤然失去了血色,双腿因恐惧而不住地颤抖着。 她跪俯在地,声音细若蚊蚋。 “参……参见国主!” 眼前之人赫然是宣粱! 宣粱换了一声白色文士袍,眼神中还是那样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但他的面色明显要比初见时差了很多。 见到白钰,他一开折扇:“你来了!” 白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远来是客,岂有让客人在外久等之理!叶清欢,你先进去吧,蛮何蛮月在角楼那里!” 他又一侧身,朝城门方向一摊手:“白公子,请!” 突然,他又失笑,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这位姑娘不是妖,被国众看见恐怕会有些闲言碎语。我虽是国主,但也要照顾他们的感受!” “这件宝物,就请姑娘带在身上吧!只要不和大妖凑得钛近,还是可以蒙混一二的。” 宣粱屈指一弹,一片金枝银叶的翎羽落在白钰手中。翎羽两寸多长,入手微沉,有着金属般的质感。、 薛吟霜和白钰对视一眼,齐齐朝宣粱道谢。对方既然好言相待,自己这里断然没有撕破脸的道理。国主亲自出门相迎,已经是最高规格的礼遇了。 “国主,不知守……”行走间,白钰忍不住发问 “咳咳咳!”宣粱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他取出一方白色小帕捂住口鼻。当他随手点起一团火焰将小帕燃尽时,白钰瞥见其上有艳若梅花的点点血痕。 “年纪大,不中用喽!打只老虫子都染上了风寒!神州迟早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对了,白公子,你方才要问什么?” “无事!国主风华正茂,怎说得上老?但国主也千万要注意身体,若是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青丘的一大损失!” “哈哈哈哈,白公子放心。玉宇未曾扫,此身安敢老,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大用处呢!” 交锋间,几人踏入了青丘之城。 城中并无亭台楼阁,只有一株株高低粗细不一的奇异树木,枝干上有深邃的树洞。想来这就是青丘的民居了。树木上挂着形形色色的花朵与果实,还有幽幽的萤火在其中穿行。真是一派世外秘境风光! 地上铺着的是粗粗雕琢过的石板,但此刻并无妖在行走。只有一双双窥伺的眼从树洞中向外张望。 “白公子是第一次来我青丘吧,你看这里风土物候如何?” “国主治下的青丘,果真与凡世不同!” “哈哈哈!今日天色不早,白公子可在我神宫中先小住一晚!” “在下性子比较急,事情不办完,晚上睡也睡不好!国主——”速战速决,是他们早就订好的计划,绝对不能给宣粱疗伤的时间。 “挑战国主需要先入青丘国籍,白公子好像还不是青丘国众吧?”宣粱慢悠悠地说道。 “铮!”银娥感受到主人的杀意,发出凌厉的剑啸。宣粱如此直白地讲出他们来意,莫不是要动手? 宣粱微笑,望着如临大敌的二人:“二位大可不必!宣某虽秉信成大事不拘小节,但大不离还会在规矩内做事,尤其是面对白公子这样的英杰!” “对了!青丘乃妖之净土。任何想要加入青丘的妖,只需将一滴精血滴在城中央若木根下,再以心魔立誓不得背叛青丘,便算是青丘的一份子了。白公子,现在就去么?” “宜早不宜迟,劳烦国主指路!” “好!”宣粱一打折扇,“白公子,宣某先前的许诺依然作数,只要你愿意助我大事,待尘埃落定,你便是下一任国主!” 白钰轻轻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宣粱无不遗憾地摇摇头,径自凌空而起。白钰也拉着薛吟霜跟了上去。 “青丘的若木,与巫祝学宫的若木乃是同根而生。或因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之理,它的模样和学宫那株相差不少!” 眼前的若木高不过百丈,比起学宫的来简直像个侏儒。但其树冠之光却称得上骇人。他们此刻正立在一个挑出的枝丫上,望着眼前无涯的绿叶之海,简直如同一片草原。 风起,叶响。 “整个青丘,有三分之一笼罩在若木荫下!白公子来得不是时候,若是在夏天来,可见若木飞花如同白雪,笼罩一国。此乃天下少有之奇景。有诗《仲夏之雪》专言此事,可惜我背不下来。” “这下面就是祭坛。白公子,请便。” 白钰朝宣粱一拱手,从密密麻麻的枝丫间跳了下去, 脚下这片土地与其说是祭坛,不如说是碑林。若木在其他地方均垂下密密麻麻的气根,唯独在这里干干净净。 白钰随意挑了一块石碑,上面是一个古体的“熊”字,下面还有细小注解:“哺乳纲,食肉目,熊科。”石碑的基座已被鲜血浸透,呈现出幽幽的暗红色。 白钰又查看了几块石碑,对这里的布局大致有了数。 “每一种的妖在这里都有自己的石碑,连花妖也有。”薛吟霜在白钰极远处停住。她面前的石碑上刻着一个“梅”字。这个石碑的基座上已经生满了青苔。 白钰业已寻到了刻有狐字的石碑,它已被通体染红,极为显眼。这表明曾有无数他的同族在此滴血皈依,入籍青丘。望着狐碑,莫名的亲切感和归属感油然而生,他突然明白了叶清欢那句话的意思。 “凡青丘之国所属,皆要魂归故土。” “这里,有你的同族!” 白钰划开指尖,将鲜血洒向狐碑。他知道,终此一生,他的命运都将与这片土地交织,那种冥冥之中的联系,将永远伴他左右! 待到白钰从情绪中回过神来,日头已经偏西。二人飞上树冠时,宣粱正面对晚霞,临风怳歌。 “天开地辟此山川,万里河图一望前。 日月轮回今世界,乾坤浩荡古人贤。 烟霞满眼来何处,草木经秋秀几年。 莫道神州无景致,清风明媚自娟延。” 白钰和薛吟霜没有打扰他。抛开道争不谈,宣粱……算得上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辈。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三章、道争 苍山如海,残阳似血。有离群的孤雁声声鸣泣,哀转久绝。 宣粱背对白钰,语气中竟然有一丝疲惫。 “白钰,你说我的道真的错了吗?”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为了我的道,我修行千百年,与数不清的对手尔虞我诈,甚至不惜与虎谋皮,为虎作伥!到头来,却没有人承我的情!” “我敬重的长辈要拦我,我欣赏的晚辈要杀我。连我的挚爱也因道争离我而去……” “咳咳咳——”宣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白钰,你的天赋心性都是一等一的告绝,你要入主青丘我本该退位让贤。但如今大事未成,这位子你暂时还坐不得!阻我者,必死!”宣粱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江海奔流,哪怕是顽石也不得不裹挟其中!” “你可明白?” 说道最后,宣粱衣衫无风自动,声若黄钟,隐隐与天穹玉宇共鸣。云间有华丽的天纹交织变幻。远处,已安歇归巢的暮鸟又被扑簌簌惊起。 这是当头棒喝,是道心之问,是大道的交锋! 败者或道心寸裂,此生无缘大道! 白钰昂首挺胸,无畏无惧:“国主,我虽不知你的道究竟为何。但我知道大道自然。即小道求诸人,中道求诸天,大道求诸己。国主为证一己之道,而置万民于水火,是乃虫豸小道,修道之人不齿也!” “哦?”宣粱一挑眉,“那你为所谓的万民而阻我之道,不亦是求之于人?与我的小道又有何异?” 白钰轻笑一声:“国主,你错了。我此来不为救民渡人,为的只是……” “问心无愧!”喝出这句话时,白钰眸中一道精光骤然闪过。仿佛尘埃被拭去,玲珑心绽出七彩的光芒,变得晶莹剔透。 他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枷锁解开,大道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轰!” 天纹骤然崩碎,化作游离的天光又汇聚成河流泻到白钰身上。好似回光返照一般,本被兽云吞下的落日竟又倒行至中天,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光热。云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如弓的新月,弹出一粒粒耀眼的流星向大地四方垂下。璀璨的星芒比起阳光来依旧毫不逊色。 星垂平野,日月同天! 若木葱郁的树盖下隐隐有骚动传来,大地仿佛在微微震动。远处的鸟雀也纷纷掠起,似乎有什么的东西自四面八方围过来。骚动由远及近,渐渐演变成隆隆的鼓声,那是巨兽踏地的声音。脚步声越汇越密,如汹涌的大潮,但在他们的脚下又归于寂静。 “哟——”一声稚嫩的狐啸划破浓密的枝丫,流向天际。仿佛戏开场前的锣响,无数兽类高低起伏的吟唱错落有致地响起。 万兽来朝! 薛吟霜凤眸中有惊喜的光芒掠过。 立道心! 白钰在被宣粱致以道问后,反倒坚定了道心,踏足天道!如此一来,他战胜宣粱的可能性就大大提升了。 而且,他立道心时竟然有如此恢弘的天地异象。古书有云,唯有被天道认可的道心,方能引动天地日月来贺。凡能如此者,无一不是一代人杰。 岂有红颜不爱英雄!当初薛吟霜对白钰动心,也正是因为他的过人的才智和不凡的气度。 她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隐隐拦在白钰和宣粱中间。她怕他会骤然发难。 好在宣粱似乎没有这个心思。他眯着眼,目光在天上的异象和白钰之间流转不定。 白钰闭目,细细品味着天道的流转。 他突然连走七步,身形凌空而起。 “风起云卷木萧萧。” 风华骤然出窍,剑气如萧瑟秋风拂过如茵树盖,杀而不伤。原本葱茏的枝叶一时间如霜打过似的垂下了头,叶子边缘隐隐发黄。 “风挟惊涛翻白昼,云随飞电过丹丘。” 隆隆雷声如野马奔腾般密集地炸响。天上云间,紫色的长鞭凌空飞舞。 …… 窃天剑法真意,此时才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原本他只能以剑法演绎大块意境,如今他已能沟通天道,让天地来演化他的剑意。 白钰耍得兴起,一连施展十几招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周围千丈方圆已被他折腾得不像样子了。 力气耗得差不多了,他才睁开眸子,兴奋之意不言自明。 逆行的大日渐渐消了下去,万兽也如潮水般退去。穹顶之上,只有一弯新月和几粒明媚的星星。 被惊得胆战心惊的虫儿这时才继续它们的吟咏。 “不错!”宣粱单足点在光秃秃的树杈上,赞许地点了点头。 “谢国主成全!”白钰落在他面前,发自内心地向他行礼。 宣粱明知白钰是来争位的,却还给他突破的时机,单这份气度便令人钦佩。 “呵呵——那现在就来谈谈正事吧!” “国主有何指教?” “今夜我会昭告青丘,将叶清欢收为义女并敕封公主。同时,”宣粱将折扇在白钰肩上轻轻一打,“你做驸马!” “啊?这?”白钰感觉背后传来一阵杀气。突破的喜悦如汤沃雪般消散。 “国主之位虽是有能者居之,但也不可随随便便来个妖把国主打趴了就行!你须得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宣粱戏谑地望着白钰,以及他身后的薛吟霜。 “我会向国众宣告你是下一任国主。而你我之战便不让外人知晓了。你若赢,我便退位。你若输,你就乖乖等我我退位!” 白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恕晚辈不能答应!” “怎么?因为你身后的这个女子么?”宣粱一挑眉,“你可知以大事为重?” “非也,终生大事岂可妄定!清欢她肯定也不愿意的!” “若她愿意呢?” 白钰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有些娇憨的身影,搞不好她真的…… “那也不行!” “如今我是国主,而你俩都是我青丘之民。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除非你能打赢我!”宣粱不待白钰回话,便飘然而去。 “你我之战,便在三日后!” “届时,我必倾尽全力!”他的声音远远传来。 白钰大急,要去追宣粱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薛吟霜走到他身后,将他身子轻轻转过来。她将一只手轻轻扣在白钰胸膛。月光之下,秀手晶莹如玉。 “我知你心意,你不必自证,也毋须理会旁人闲言碎语。”她螓首微垂,透过散乱的额发,可以看见她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着。 “吟霜……”白钰心中一暖,竟一把将薛吟霜揽进了怀里! 薛吟霜轻微挣扎了一下,便心安理得的伏在了他怀里。手臂,也悄悄盘上了他的腰。 “他很紧张呢……”薛吟霜暗笑,她的耳正贴在他的心脏处。急速有力的搏动昭示着主人旺盛的生命力和激动的情绪。 “她在害羞呢……”白钰看见了薛吟霜面颊上的酡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枝上云下,月见证着有情人的耳鬓厮磨。 而在同一片月下,袅袅的檀香盘旋而上,渐渐被风淡去,如缥缈的相思痴情。 一个纤瘦的身影跪在蒲团上,对着轩窗外的明月双手合十。 “上天保佑,白公子要平平安安……”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四章、王姬 是夜,青丘国主的贴身侍卫长中山狼向青丘众妖宣读了国主诏书,敕封鲤女叶清欢为青丘王姬,封号“金鳞”,赐金册十三卷、行宫一座、护卫九百。同时,宣天宫学子博士白钰为公主驸马及国子,赐宝库一座,琉璃剑一柄。 国子者,国之新主也。 黑暗之中,一个笼罩在黑袍之中的身影跪在宣粱身前:“国主,此举有悖大计啊!” “孤如何行事,还需你来置喙?”面对其他人时,宣粱绝无面对白钰时般好说话。 “臣,不敢!”那个身影将头深深垂下。隐藏于阴影之中的面孔上,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没有孤的吩咐,不许轻举妄动!”宣粱拂袖而去,留黑袍人独自在空旷而幽深的大殿。 刺耳的大笑响起,在雕梁画栋之间冲撞出诡异的回音。 “宣粱啊宣粱,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若有若无的低语夹杂在其中,如幽冥鬼哭。 叶清欢正和蛮月在闺房内讲着体己话,娇笑软语不绝于耳, 蛮月是一只年轻的猫妖。她身上还披着轻薄的玲珑甲,但装饰意义多过实用意义。甲胄下露出一小节平坦的小腹,小麦色的肌肤昭示着主人旺盛的精力和强健的体魄。 她脑袋上还竖着一对俏皮的猫耳,这是低等妖族的征兆。它们没有经历天劫无法化形,只能以法术强行变作人的模样,但身上多多少少会呈现出原本种族的标志。叶清欢的鱼鳃也是如此。 “嘭——” 蛮何突然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身上厚重的盔甲也没来得及脱。 “哥,你干嘛呢?”蛮月嗔怪道,“女孩子的房间也能随便进么!”她对这个冒失哥哥的种种莽撞行为早已见怪不怪。 蛮何双手撑在桌子上,喘着粗气,他看看妹妹,又看看叶清欢,张嘴却不说话。 “蛮大哥,你噎着了?这儿有水!”叶清欢跳下牙床,要为蛮何沏茶,却被蛮何一把夺过水壶,掀开盖子灌了个干净。 灌完一壶水,他才缓过来一些:“出……出大事了!” 蛮月一脸嫌弃地擦了擦满桌子的口水:“你赌钱又输了?先说好,我的俸禄已经给清欢买衣裳了!” “不……不是!是……是……是……”他一指叶清欢,“清欢,她……她……她当王姬了!” “啊?”娇呼异口同声发出。 “哥,怎么回事?”蛮月连忙上前替他顺气。 蛮何拉开椅子坐下,又盯着叶清欢看了许久才整理好语言。 “中山狼那小子正带人在外头贴告示呢!国主要收清欢做义女,封‘金鳞王姬’,还赐了不少东西!” “这……”蛮月轻呼一声,拉过发愣的叶清欢看了又看,一股不真实感油然而生。 朝夕相处的玩伴一夜之间跃上枝头,换谁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但蛮月还是由衷地为叶清欢感到高兴:“我早说过清欢不是一般的妖!要我说啊,国主现在才封她实在是晚了些哩!” 叶清欢有些发懵。她本不过是青丘城小河中一条普普通通的鲤鱼,不知父母为何物。只因误食了落入水中的一枚灵果,她才开了灵智,慢慢走上修行之路。 如今有一个她畏惧至极的人突然要收她做义女,她怎能不惊愕。 “还有哩!”蛮何又砸了咂嘴,“对了,还有水吗?” “快说!”蛮月在他肩上轻轻锤了一下。 “国主还给清欢找了个驸马,说是中州天宫的博士,叫……” “白钰!”蛮月脱口而出,叶清欢回来后与她讲起所见所闻,提到最多的名字就是这个! “对对对,就是他!我方才望见了,模样还真不坏!”蛮何语气之中无不羡慕。其实,他虽有些粗鲁,但浓眉大眼的模样看起来也挺清爽。 “哇!那可是天宫的博士,未来的中州祭酒啊!清欢,开心吗?嗯?清欢?” “啊?”叶清欢入梦初醒,红霞倏地爬了上来。 “不行,我要去找白公子说清楚!”她连忙要出门,却被蛮月拉了回来。 “你去干嘛呀!你不是挺喜欢那个白公子的嘛!” “我……我哪有!”叶清欢辩解道。 她自认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哪敢与白钰这样耀眼的明星高攀!她所有的情绪,早已被自卑和敏感淹没。 “你别拦我,一会白公子和薛姑娘还不高兴了。”她不愿因此而失去这两个朋友。 “你跟白公子说有用么?你得和国主去说!” 说起宣粱,叶清欢一下子蔫了下来。他对她实在是怕得紧。 “你们说什么?清欢喜欢白公子吗?那不是好事一桩?”蛮何有些疑惑,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为什么叶清欢急得快哭了? “你先出去!”蛮月不由分说地将蛮何推了出去。有些事情她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赶走了蛮何,蛮月又到叶清欢一旁坐下,拉过她的手:“清欢,你是真的不喜欢白公子吗?” “我……喜欢吧……又没有特别喜欢?”她自闭日久,十分善于品味自己的内心。她明白自己对于白钰只有崇敬和仰慕,而少有男女之爱。 萤火怎会爱上骄阳? “那,让白公子做你的丈……驸马,你愿不愿意?” “我不知道……” “那如果让别人做你的驸马呢?” “不愿意!”这次她倒是回答得斩钉截铁。 她自记事起,受过的冷眼和欺负不知道有多少,直至遇到蛮何蛮月兄妹后境遇才有所好转。她实在不敢想象让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与自己朝夕相处,乃至长相厮守。 “这不就完了!”蛮月笑着一摊手,“你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吧?” “可是……” “先到先得!那个薛姑娘应该还没有和白公子定亲吧?” 叶清欢被蛮月辩得哑口无言,她明明觉得哪里都不对,偏偏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而且你也不敢不听国主导话吧?所以呀,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吧!哦对了,应该去神宫向国主谢恩!” 说起宣粱,叶清欢又缩了缩脖子。 “我陪你去!”蛮月拉起叶清欢的手。 “国主到——” 两人正要动身,便有宦官的声音传来。 蛮月连忙拉着叶清欢跪倒。 “恭迎国主!” “呵呵——起身吧!”宣粱笑眯眯地挥手。 “清欢,你在青丘多少年了?” “从记事起,已有二十一年了!”叶清欢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这个现在在名义上是她义父的男人依旧让她恐惧。 “你的生平我已全部了解清楚。我知道你对青丘有极深的情感,但青丘却有愧于你。我今收你做义女,聊作补偿。你看如何?” 叶清欢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也知道,偌大一个青丘像自己这样不起眼的妖不知有多少。若真要这样子补偿,宣粱早已子孙满堂了。 或许是为了拉拢白公子吧!她暗自思忖。 但宣粱早已昭告青丘,她又岂敢当众拂了他的意。叶清欢当即“欢喜”地答应:“谢父王!” “哈哈哈哈哈——”宣粱大笑,那一股真情竟不似作伪。 “好!你今夜就搬到行宫去吧!白钰已在那里等你了。对了,蛮月你从城卫军里挑九百名将士,编入行宫的戍卫队。你今后也不必去城头巡逻了,就贴身保护王姬吧。” “臣,遵命!” “好!清欢,你的行宫还未起名,你这就去与白钰商讨起个名吧!日后可要时常来宫里探望父王啊!” 宣粱大笑而去。有长耳兔女鱼贯而入,服侍叶清欢沐浴,更衣。叶清欢原本穿的红衣被她们随手丢在一旁。华丽的衣裳、首饰和香料一件件地从锦盒中捧出,妥帖地妆点在叶清欢身上。 待到一切折腾完毕已是戌时。 蛮月本想帮忙,但她并不善于此事,笨手笨脚地只会惹来兔女白眼,只好束手立在一旁。 当叶清欢从帷幕之后款款走出时,她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跌碎在地。她这才发现,自己当妹妹一样看待的叶清欢,竟然也可以如此好看。 此时,叶清欢罩着一间大红龙纹锦袍。原本散乱的发髻被高高盘起,呈现出雍容华贵的姿态。身上细密而闪亮的装饰品有许多都是她叫不出名儿的,但一看便价值不菲。总之,叶清欢虽依旧稚嫩,但也有了几分贵女风范。 蛮月本想去拉叶清欢的手,但看到她身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兔女,终究还是犹豫了。 “参见王姬!”她向叶清欢行了个大礼。一股负面情绪不由自主地在她心里蔓延。 “你不要这样……”叶清欢快步走到蛮月面前扶起她,小声说道。 蛮月只看见,叶清欢的鞋子也精致得可怕。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五章、新人 白钰倚靠在行宫的飞檐上,望着星星点点的萤火。长发在清凉的夜空中轻轻摇摆,一如交织纷杂的情绪。 青丘之民没有在夜晚活动的习惯。太阳一落,他们就安歇了,只有来不及贪玩来不及归家的顽童摸着月色前行。 这是一种全然不同于中州晚市的夜。静谧、温柔、全无防备。 他们把所有的信任和责任都交给了他们的王。 在宣粱的铁腕手段下,青丘之内已无反对者,留下的妖大多性子温和或者本领低微。当发现只要顺从宣粱便不会有事时,他们反倒迎来了一种异样的和平。 他忽然有种一走了之的冲动——宣粱治下,青丘平静如桃源。换做他能做到这样吗? 他又摇了摇头,单凭宣粱杀死巫祝祭酒一事,宣粱便注定要与五大学宫有个了断。 胡思乱想间,白钰突然发现,夜幕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明亮的灯火,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缓慢蠕动而来。 “不知是谁……”他翻身跳下屋檐,在宫门前立定,等候那一队人的到来。 宣粱走时,告诉他这里今后就是他在青丘的住所。他本想让薛吟霜也住在此,但偌大一座宫殿竟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尴尬之余,他只得作罢。 “王姬到!”兔侍细软的声音传来。十六名虎首力士扛着一台挂满流苏的红木鎏金宝塔轿在宫门不远处立定。犬官忙不迭地在地上铺开红毯,从轿子下一直延伸到白钰脚下。 “王姬?是叶清欢?宣粱还真是心急啊!”他哑然失笑。 两名力士在轿前跪下,有兔侍掀开帘子,扶着娇艳的身形走下。 在看到叶清欢的刹那,白钰略微有些失神。 先前,他极少注意到她。因为她总是一个人托着腮帮子发呆,就算是忙前忙后的时候她也总是一言不发。 如今,她换了一身装束立在他面前,竟在刹那间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尽管硕大的头饰在她纤瘦的身形上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尽管稚嫩的脸在华贵的装饰下依旧羞怯,但毋庸置疑,她身上正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 “白公子……”她的声音比平常更轻了。头饰太重,她不敢低头,更不敢看白钰,只好垂下眼睑。 “咳咳——”白钰偏开目光,“清欢,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噗嗤——”兔侍忍不住笑出了声,“国子公,王姬是回宫呀!” “啊?”白钰大惊失色,他回头望望金碧辉煌的宫殿,又看看叶清欢。 “回宫?” “是呀,这里是王姬的寝宫呀!国主还说要您替它起个名儿呢!”几名兔侍纷纷掩唇而笑。这个呆头呆脑的国子公看起来不是很难相处的样子。 “你睡这,我睡哪!”白钰懵了。 一个兔侍轻轻敲了同伴一下:“都怪你,叫什么‘国子公’!应该叫——” 众兔侍齐齐躬身行礼:“驸马爷!” 白钰明白了,宣粱这是故意搞他呢! “先进宫吧!” 白钰打发走了侍女回到宫中,只见叶清欢坐在柔软的牙床上绞着青丝,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欢,国主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啊?”叶清欢从沉思中惊醒,好似受惊的兔子般缩到了床角。 白钰哭笑不得:“我说,宣粱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哦哦——他说要收我做义女,还说这里以后就是我的住所,让你给起个名!” “就这些?” “嗯。” 宣粱根本就没有征求叶清欢的意见嘛! 于是,白钰抱着一个博士该有的探究精神问了叶清欢一个问题。 “清欢,你们这里年轻男女成亲的习俗是什么样的?”如果将来宣粱骗他去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仪式,他也好有个防范。 叶清欢的脸一下子红了。 “青丘之妖多半不知父母,所以若是情投意合,只需简单与朋友摆一道宴席便可同……同住。” “那……如果两个妖分属不同种族,孩子会跟谁?”这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之一。 “啊——”叶清欢发出一声尖叫,躲进了被窝。透过薄薄蚕丝被。可以看到她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她显然会错了意。 白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些问题在今天的场景下显得十分轻薄。 “你先休息吧,我出去了!”白钰轻轻掩上了门扉。 良久,叶清欢才将被子悄悄分开一条缝。 她看见的只有清冷的月光。华贵的家具好似镀上一层银霜,显得有些凄惨。 她拾起一面铜镜,镜中之人如泣露芙蓉,楚楚动人。 白钰又跳上了飞檐,薛吟霜早等在那里。 “怎么了?”薛吟霜眼神中有分明的戏谑之意,“新婚之夜被扫地出门吗?”她住在距此地不远处的另一处树屋中,见到有人拜访白钰,故出来查看。 “没有!叶清欢被宣粱吓坏了!”白钰连忙否认。他顺着檐角的弧度躺下,然后将薛吟霜拉入怀中。 薛吟霜嘤咛一声,而后乖乖地靠在了白钰的肩上。 “等三天后,无论输赢,我都带你回去见师父。” “嗯。” “再和你一起去广寒宫。” “去做什么?” “提亲。” “一拜天地——”在遥远的广陵城中,已有一对新人开始了神圣的仪式。 “二拜高堂——” 朱洛洛朝张氏笑呵呵地拱手:“亲家,恭喜了!” 张氏满面红光,高兴得合不拢嘴:“诶——同喜呀!” “哈哈哈——情!”两人一起饮下新人奉上的茶水。 “夫妻对拜——”沈悲欢和陆沉沉的目光在空中交错,他们都透过对方的瞳孔看到了自己。 眼前之人,便是自己要与之厮守一生的良人——陆沉沉想。 眼前之人,便是自己要守护一生的至爱——沈悲欢想。 两人躬身对拜,相敬如宾。 “礼成——入洞房——” 朱香香连忙上前,替陆沉沉盖上红盖头。 “新郎倌儿,把新娘子背进去吧!”她眼中有泪花闪烁,又是喜,又是哀。 陆沉沉于她如亲女。女儿出嫁,做娘的哪有不哭的。 沈悲欢讷讷地照做,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竟会是神州首富之女。 “好轻——比一袋大米还轻!”陆沉沉臂膀环上他脖子时,他脑中竟闪过这么一个荒唐的念头。 新人入洞房后,场中只余下寥寥数人。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神州首富的嫁女仪式竟会如此“敷衍”。 朱洛洛拿出的嫁妆,名义上也只有一篱金鸳鸯,一篱银鸳鸯而已。这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或许不差了,但对于首富来说,简直称得上寒酸了。 当然,比起张氏的彩礼——两篮子鸡蛋,半扇猪肉,一个银镯子——来说又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张氏及众人下去休息后,朱洛洛仰天长叹一声,而后半躺太师椅上,不知何想。 朱香香连忙上去替他按摩头皮。 “沉沉她也嫁人了呢……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跟个芋头差不多,一转眼就这么大了!”朱香香悄悄抹了抹眼泪。 “是呀……”朱洛洛叹了口气,“沉沉长大了,我也老了!对了香香,那天沉沉提起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啊?什么事?” “就是你的名分!你可要作陆家的女主人?”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六章、叛者 不出白钰所料,翌日宣粱果然要他去参加一个什么仪式,意在让青丘诸民认识他这张脸。哦,还有叶清欢的。 一整日的仪式下来,白钰是又累又乏。他几乎认定宣粱是故意要他无法集中精力准备之后的决战。 好在他送的那身行头不错,让白钰对他少了几分怒意。 “好看么?”白钰在薛吟霜面前转了一圈。 此刻,他头戴切云冠,手持琉璃剑,外披赤金鹤氅,内着纹紫蟒袍,腰围九龙银头带,脚蹬冰蚕玄丝履,端地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这比起他先前白衣飘飘的书生模样又是另一种气质,看得薛吟霜也是眼前一亮。 “你呀!”她笑骂一句,替他整理妥帖。自昨夜“提亲”二字入耳后,她已不自觉带入妻子的角色。 “真不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禁有些得意。 “妹妹,你看我带什么来了!”蛮何又一次急匆匆地冲进蛮月房间。 “妹妹,你怎么了?前天开始看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是不是中山狼那臭小子又来骚扰你了?我揍他去!”蛮何放下手里的糕点,捋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哥哥!”蛮月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其实,我挺喜欢他的!” “啊?”蛮何愣住了,蛮月对中山狼不是一直都是冷眼相待么?怎么今日突然转了口风? “但是……”他有话要问,却被蛮月打断。 “但是,不管是多么优秀的人,跟白公子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吧!”她幽幽一叹,说出一句让蛮何目瞪口呆的话来。 那一夜在前往叶清欢寝宫的路上,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那一种名为妒忌的情绪。她不停地安慰自己:自己和叶清欢情同姐妹,叶清欢做了王姬,自己也与有荣焉。就在她快要说服自己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白钰,一切的努力顿时化为徒劳。她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个风姿卓越的身影。 她看见白钰和叶清欢嬉笑怒骂,看见她和他屏退了所有侍女,然后并肩走进了寝宫。 那一刻,疯狂的妒火将她淹没。 她开始想象,想象白钰那修长白皙的手指解开华丽的衣饰,在叶清欢光滑的脊背上滑下…… 越想,她便越愤怒。享受这一切的本该是她! “哥哥,国主让叶清欢做王姬,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她出使了中州,结识了白公子。” “可是,出使中州的机会是我替她在国主面前苦苦哀求来的。” “是我,看她可怜,想让她出去散散心。才把这个机会让给她的。” “享受这一切的,本该是我呀!我的好哥哥!” 蛮何愣愣地看着蛮月,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妹妹是如此陌生,陌生到让他害怕。 “你……我……我先去巡城!桂花糕你记得吃!”他逃也似的走了。 蛮月轻笑一声,她举起已化作猫爪的右手放在唇下,用舌头轻轻地梳理着其上的毛发。她的目光专注而又平静,像望着自己的挚爱。 “笃笃笃——”中山狼轻轻敲响了蛮月的房门,另一只狼爪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朵荷花。这是他今天翻了五座山摘回来的。 他是一个有着银色短发的清秀少年,一道窄窄的疤贯穿他的面颊,令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戾气。青丘之妖大多都害怕这位总是冷着脸在城中巡视的侍卫长。 但这位骇人的侍卫长却伸出舌头濡湿着嘴唇,皮靴在地上不住地摩擦,一副紧张的模样。 “吱呀——”门推开了,蛮月今天少见地画了一个淡淡的妆容,眉角也多了一丝平常少有的娇媚风情。看得少年心里一颤。不过……他似乎瞥见蛮月的房里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他来不及多想,他害怕再多待一秒他的心就会从嗓子里跳出来。 “给你!”他慌乱地将花儿往蛮月怀里一丢就要走。 “等等!”蛮月有史以来第一次叫住了他,“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情……” “什么…什么事……”他涨红了脸,话也说不利索了。 “就是……”蛮月凑到中山狼耳边,温暖而湿润的气息冲撞着少年的耳垂,两团丰满的山丘以及深深的沟壑更是挤占了他全部的视野。 少年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不属于自己。 “这……”听完蛮月的话,中山狼反而冷静下来,“那里是禁地,没有国主手谕,我不能打开!”宣粱于他而言,是亦师亦君亦夫。若说天下有人会背叛宣粱,那个人绝不会是他中山。 蛮月一听不怒反笑,她伸出丁香软舌,轻轻在中山面上的疤痕之上碰了一下:“正因为是禁地……才适合做一些不适合让别人知道的事啊!” “月儿你……”中山满面通红,眼前之人与他平常认知中那个大大落落的猫妖全然不似同一人。 但却更让他欲罢不能! “呵呵呵——我又不是木头,岂能不知你心意!其实……我也喜欢你的!” 中山热血一下子冲上脑海,脱口而出:“好!” “嘭!”门一下子关上。蛮月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明日辰时,不见不散!” 中山此时已生悔意,但一种奇异的尊严让他不愿退缩。 “月儿……不见不散!” 他扭头而去。事关重大,连他也要仔细安排才能不在宣粱面前露出马脚。 门后,蛮月背靠着门颓然坐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我……我怎么会这样!”她看着自己的手,不愿意相信自己方才竟会为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做出如此举动。 “呵呵呵——当你品尝到复仇的滋味,你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低语在她耳畔响起。 “呀——”她抄起凳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挥去,却只碰倒了桌子。 蛮何带给她的桂花糕散落了一地。 “怎么样?这桂花糕可有中州的滋味?”寂静幽深的花园中,宣粱为白钰斟了一杯酒。 “国主有心了!与我在学宫吃过的,确无二致!” 宣粱哈哈一笑:“我这几天特意差人去南疆买来的,那商人手里也没多少了,全让我拿下了。除开赏赐手下的一些,就只剩下你面前这几块了。” 白钰报以微笑,若眼前之人不是杀害了柳生祭酒,不是要与神州苍生为敌,他决计不愿与他动手。 宣粱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明日,便是你我决战之日。你准备好了吗?”没等白钰回答,他又摆摆手:“若非大道相悖,我真不愿与你为敌!” 他为自己满了一杯,又自顾自地说开了:“守空国主乃是我敬重的前辈。那日我与他激战七日,最后他败于我手。我本要请他入城做我帝师,谁知他往我身上吐了两口唾沫,转身便跳进了九死瘴……”他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守静祭酒也是如此。他虽非直接死于我手,却也无二异。” “为何,为何我的大道如此孤独,竟寻不到一个交心的道友!”他索性拍开酒坛子的泥封,鲸吞牛饮起来。 “哈——”他砸了咂嘴,“难道真如那人所说,是‘曲高和寡’吗?” “你知道我为何不先杀了你吗?”宣粱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的道到底是对是错!” “假如你能打过我,说明我的道真的错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哈哈大笑起来。 白钰望着明显发起了酒疯的宣粱,一阵无语。 不过既然他坦言未曾对柳生兄弟直接下手,他们之间或许还有缓和余地。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七章、狐斗 熹微的晨光划破山林间袅娜的雾,给空气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质感。 白钰和宣粱面对面束手而立,各自缄默。 这里是历代国主的长眠之所。除了少数几位,青丘历任国主皆葬于斯,无碑亦无坟。这里有阵法笼罩,平时不许平常妖进入,只有十年一次的青丘祭时才会放开阵法,让青丘之民来此拜奠。 “‘心宿’是国主葬所,不会有人来打搅。你我便勉力一战吧!” “你修行尚短,我又是残破之躯,这场仗倒也算公平!” 到头来还是宣粱打破了沉默。 “嘤——”蛮月好似无骨般倒在中山怀里,“人家走不动路了,你背我!” 中山满面通红,但还是依言蹲下身子让蛮月趴了上来。 “我们只能在这里待半个时辰,你要……你要看风景就快看吧!”他的心中被背叛的羞愧笼罩,在此衬托下,女儿家的柔情蜜意让他更加发狂。 山路不好走,但身处禁地,他不敢动用法力,只能以肉身背负情人。腿上、脸上被锋利的茅草树脂割开了无数细小的伤痕,他却恍若未觉。 终于,劈开最后一丛荆棘,他们来到了一处高兀的悬崖。 风朗气晴,远山含黛,还有奇峰怪岩、天悬白练,果真是一片观景的好所在! “咱们在这休息一会就下去吧!”中山提议道。他将蛮月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自己倚在树上喘着大气。 “怪也!月儿看起来纤瘦,背起来竟如此沉重!”他暗自纳罕。 “或许是长年习武,骨肉紧实些!” 蛮月自从中山背上下来后就不再言语,流露出少有的娴静气质。微风梳理着秀发,中山望着她琥珀色瞳孔中倒映出的群山,如痴如醉。 “不对!有打斗的声音!”中山狼耳一动,登时警觉起来。 离下一场青丘祭还有一段时间,照理来说现在不应该有人在此。除了…… “国主和人在此打起来了,我去看看!你在此地不要动!”中山狼急忙招呼道。 蛮月突然轻笑起来:“呵呵——不用了你先下去,你家国主马上就来陪你!” 中山脸色大变:“月儿,你说这话什么——”一阵剧痛从背上袭来,打断了他的言语。 倒下之前,他努力回头想看清看清袭击者的面目。但这个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却难如登天。 “是你——”他瞥见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噗——”中山的身子如破麻袋般倒在地上。 一个黑影从他身后浮现而出,收回了黑气缭绕的手。他在少年的脸上蹭了蹭鞋底。 “可惜呀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若非你对宣粱愚忠太过,本也可以为我所用。” 黑袍人在少年腰肢上蹬了一脚,让少年的身子如烂石般从山崖上滚落。久久方传来落地之声。 蛮月如梦初醒。她俯倒在悬崖边望着幽深的云雾,恐惧和悲伤的泪水在她面上交织。中山讷讷的笑容在在她脑海中浮现。他对她那种羞怯而含蓄的爱意在此刻突然变得热烈而明晰,可惜…… “你……你到底对我施了什么邪法……”她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 “哈哈哈——你以为是我在操控你吗?不,你做的,其实都是你心里真正想做的……” 心宿之中,白钰与宣粱的战斗已经白热化。 在简单的试探后,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贴身近战的方式来决斗而不是法术对轰。 用宣粱的话来说,那就是新王与旧王之战,当以爪牙为终结! 白钰的想法则简单得多,那就是自己年纪轻,体力好,宣粱则有新伤行动不便。以及之长攻敌之短,是取胜的不二法门。 当风华与宣粱手中的“山河扇”相触时,他才发现,自己真真正正地小看了这名睥睨南疆的大妖。 纵然嘴角溢血,宣粱手中好似真能挪来万丈河山,令风华在密集的碰撞下发出阵阵哀鸣。 一时之间,白钰只有招架之力。 “我传你的《灵衍经》,你练过了么?”宣粱忽地抽身双手自然下垂,右手握扇,左手凌空虚握。好似捧着一把无形的宝刀。 在未真正琢磨透之前,他自然不会去修炼。万一宣粱留下个什么瑕疵可有他受的。 趁着宣粱酝酿的功夫,白钰扶着一棵树大口喘气。 “你还是不信任我啊!那可是参通三才的法门啊!” “刀”骤然出鞘,无形的刀罡带着破空之声将白钰笼罩其中。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面对横亘在道路上的大山,愚者移之,智者避之。 白钰的身形陡然飘忽起来,好似被疾风卷起的落叶。刀罡未至,劲气先行,将他轻飘飘地扫向一边。 窃天剑法水之真意,“流水落花春去也”。 一击未中,宣粱眉尖一挑,再次欺身而近:“我看你怎么躲!” 白钰的策略变了。他不再与宣粱硬碰硬,而是一击即退,将速度推到了极致。 故虽金铁交击之声远密于方才,声势确是小了许多。 宣粱好似一身力气打在了棉花上一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比刀剑碰撞更响的,是他们的心跳。 有力的跳动将血液泵向肢体的最末端,为其提供澎湃的力量。 沉重的声音好似隆隆战鼓,更催人战意昂然。 “铮——”扇顺着剑身划过,卡在了剑镗之上。 薄薄的剑身隔空斩在宣粱眉心,白钰看见他的眼中满是轻蔑之意。 “你就只会躲么?”他分明在说。 “有本事来打我!”白钰也挑衅似的挤了挤眉头。 山河扇骤然发力,风华被挑出老远,狠狠地钉死在一株大木之上。 宣粱好整以暇地用扇子撩了撩头发。 “怎么?还躲吗?” 白钰双手虚握,凝神戒备。两只手的掌心分别有一个小小的“卍”字成型。 宣粱却将山河扇往脑后一丢:“来吧!” 他双手往身前一按,火红色的光芒如剑般从他体内此处。 当光芒散去,原地只剩下了一只硕大妖狐!妖狐有一丈来长,赤背银肚,四爪漆黑,蓬松的巨尾在身后微微摇曳。 赤狐猩黄的瞳孔中流露出极为人性化的嘲讽之色,鼻头紧紧皱起。。 白钰讶异之色溢于言表。原来,宣粱也是他的同族!据他所知,宣粱此前从未在人前现出真身。 他的傲气被宣粱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激了起来。他同样双手一按,化身成巨大的九尾白狐!两声狐吟交织起伏,直上云霄。 长啸破林丘,风云会中流!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八章、渔翁 心宿正中,葱茏的林木已经被摧毁了大半,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少数几个幸存者也被薅干净了枝叶,像个瘦子似的立在原地。 白钰和宣粱皆化成狐身,隔着不远对峙着。 白钰的样子比宣粱要狼狈地多。他身上满布着细小的伤口,柔软的白色皮毛被鲜血和尘土浸染,盘结成暗红色的毛团,右耳也缺了一小块。折断的林木有多半是他被宣粱打飞后撞断的。 而宣粱身上只有几道不深的擦伤,此外便是犬牙少了半根。 “再打下去,你必死无疑!”宣粱将碎牙狠狠地啐在地上。他有些讶异于白钰的悍不畏死,同时也被他这种打法深深地激怒了。 “你都老掉牙了,还咬得动么?不如安心颐养天年吧!”白钰哂笑,他亦有真火。 两狐又厮打在一处。尘埃被气劲带起,掩藏了他们的身形。 “喀嚓——”白钰又一次被击飞,一株合抱粗的大木被拦腰撞断。他试着爬起来,却发现后腿已没有了知觉。 “你输了——”宣粱变回人形,趔趔趄趄地拾起风华,点在白钰的眉心。他的左臂呈一个奇异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断了。 白钰剧烈地咯血,浑身骨头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但他的眼神中兀自带着不屈。 “挺狂!”宣粱笑了起来,“跟我年轻时候一样。” “但,输了便是输了!”宣粱把剑往面前的土地上一插,瘫坐在地上,“愿赌服输是你必须要学会的一件事。就算我不教你,也会有别人教你。” “起来!回宫!”他伸出手去要拉白钰。 “怎么?”他分明看见白钰的眼神中带着惊骇和恐惧。 “小……小心……”白钰竭尽全力吐出两个字,却为时已晚。 薛吟霜正在宫内和叶清欢谈心。 这间宫殿被白钰命名为“红欢殿”,因宫中有荷花池,取“红蕖离离,浮世清欢”之意。 “薛姐姐,我跟白公子什么都没有,真的!”她不敢看薛吟霜的眼睛。薛吟霜的凤眸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一览无余。 薛吟霜抓起她的手:“傻姑娘,我怎会不知!一切以大事为重!” 叶清欢听此一言本该庆幸薛吟霜没有对自己生隙,但她又分明地感受到了一丝失落。 “这是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对手吗?”这种乱七八糟的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 她朝薛吟霜笑笑:“谢谢你!” “没事的!都是小事!对了,他有没有跟你说今天他要去做什么?” 叶清欢摇摇头:“并没有。他连你都没说,又怎会告诉我!” 这句话让薛吟霜十分受用,她笑着摇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她腰间的灵犀佩绽出了绚烂的光华! 薛吟霜脸色一变,素手按上灵犀佩,感受着上面传来的波动。 “白钰可能出事了,我去看看!”话音未落,她直接唤出银娥破开屋顶飞了出去。 “我……”叶清欢正想说“我也去”,但薛吟霜已不见踪影。她纠结了一会,还是跟了上去。经蛮月开导,她本来已经有了一丝“非分之想”,但如今…… “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哪轮得到自己这个妖怪来插足?” “这里是?”薛吟霜捧着灵犀佩,修眉深深蹙起。她面前是一面峭壁,但灵犀佩的波动分明地指向前方。 她试探性地丢了一道剑气过去。剑气在石壁表面竟溅起一道涟漪。 “幻境!”薛吟霜了然。她不再迟疑,飞身没入了峭壁之中。 片刻后,叶清欢也来到了此处。 “心宿!这里可是禁地!薛姑娘……她进去了吗?不对!周围的杀阵没有启动!” 心宿之中,供奉着先国主的亡灵,周围有杀阵守护。若在平时踏足此地,杀阵会毫不留情地启动,此刻却毫无动静。 叶清欢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还是没有跟进去。宣粱法度修明,严刑峻典早已深入她心。即使周遭无人她也不敢轻易违背律法。 而且,自己法力低微,进去若真有什么变故,还要劳烦他们照顾自己! “我就在这里等他们!” “白钰……白钰……你千万不要有事……”薛吟霜在心中焦急地默念,她已将速度推到了极致,连风声也被她抛在耳后。 手中的灵犀佩光芒愈闪愈急,几乎将她的身形淹没。 “喀嚓——”灵犀佩的光芒陡然消散,其上传来的波动也戛然而止。她看见灵犀佩上崩开了一条细细的裂缝,恰好贯穿其上鸟兽图案的胸膛。 犹如穿心而死! 她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颤抖的双手几乎要抓不住剑。 “白钰——你在哪里——”撕心裂肺的呼喊带着哭腔在云雾缭绕的林海中回响。 凤仪正在为孔林研墨,孔林则专心致志地书写着什么。 突然,凤仪手一抖,砚台砸在地上,溅起了无数墨点。有的落在了字上,有的落在了孔林的衣裳上,还有一点小小的墨珠落在了凤仪的目下。 如一点黑色的泪滴。 “凤仪,怎么了?”孔林关切地问道。研墨一事,凤仪已为他做了近百年,像今日这般失手是从未有过。 凤仪手持墨块,呆呆地站在原地,似是失神。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我没事,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抖了一下。对了,你的字没事吧?”她急忙伸手要去收拾案几上散落的纸张和墨珠。 孔林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字不重要,你的身体才重要。” 凤仪笑了笑,抽回了手:“好啦,让孩子们看到像什么话!我没事的,可能就是太想钰儿了!纸上写的是什么?” 孔林瞥了眼被墨水染透的纸张,轻叹了口气:“再有半个月便要开始科举考试了,我出题呢!最晚后日,陆家就会来取试题,印付各大学宫。” “这么重的活儿他们就让你一个人做么?”凤仪有些不满。 “哈哈哈哈哈——其实一点儿也不重,只是我前几日偷懒了,才拖到现在。况且——”他指了指自己:“说起策论明经,他们谁能及得上我!” “臭不要脸!”凤仪轻啐一口。被孔林这么一闹,她眉间的忧虑减轻了几分。但,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阴霾始终无法消弭。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八十九章、半长生 薛吟霜找到白钰时,破败的林木间只剩下两具犹带着体温的“尸体”。 贯穿胸口的伤口是最大的致命伤,出自风华。它斜插在一旁,随风微微摇摆,似乎在为伤了主人而内疚、害怕。 薛吟霜一下子摊到在地。往日的嬉笑怒骂一下子全翻到眼前。她想哭,却哭不住来。只是抱着白钰沾满血污的狐首不住地摩挲着。 “提亲”而二字犹在耳畔缭绕,他们还来不及设想未来的美好生活,便已阴阳两隔。 终于,情绪积累到了顶峰。泪水夺眶而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惊起了闻腥而来的山鹫。 叶清欢在峭壁之外来回地踱步,时间已经过去许久,里头还没有传来动静。她几次想踏入禁地,却又在指尖相触的瞬间退缩。 “嗯?”她仿佛听到了群鸟飞腾的声音。她一下子焦急起来。 “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终于,她下定决心,四顾无人后,冲进了峭壁,向山鹫盘旋之所飞去。 远远地听见薛吟霜嘶哑的哭声时,她已是心中一沉。而当看见宣粱和白钰的尸身时,她也如薛吟霜般一个脱力倒在地上。 她与白钰感情不如薛吟霜深,与宣粱更是无从谈起,悲伤之余,她只感到害怕。 “是谁……杀了他们……” 薛吟霜瞥见叶清欢后,一下子从悲伤中惊醒 她收起了哽咽的哭声,搂紧了怀中的白钰:“清欢,帮我!” 当情绪攀登到了极点,她感受到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体内觉醒。本能告诉她,这可以救白钰。 “你有办法救他们?”叶清欢连滚带爬的来到薛吟霜身侧。 “你将法力灌输入我体内,其他一概不要管!” 她试着调动那股奇异的力量,念起了连她自己也不知所谓的祷文。 “皎皎云汉,昭昭于天。 天有成命,人维其承。 云有公子,洵美且仁。 吁哉嚱哉,嘉咏不成。 仰彼昊天,降彼斯难。 歆我长生,结我兰心。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绥我眉寿,黄耇无疆!” 祷文甫一念罢,天空中有清风拂过。 同一时间,远在北极广寒学宫。烂漫的梅花林中有一座小小的茅草屋,一个苗条少妇在窗前披发而立。她眉间有一粒细细的朱砂,衬得肌肤比苍茫的雪原更加白皙。 岁月无情,对她却格外开恩。除了眼角细细的皱纹,她与二八少女无异。 谁能想到,这个童颜少妇便是当世五大祭酒之一的何来千秋! 此刻,她正望着窗外那株顶天立地的梅王。细密的花朵覆盖了黒瘦的枝丫,在此望去好似熊熊燃烧的白色火把。 突然,以梅王树干为界。它西边的花朵从枝头全部脱落,无风自堕。一时间,纷纷扬扬的梅花瓣充盈了全部的视野,似是天仙揉碎了白云洒向人间。 梅瓣也飘到了何来千秋的身上,她试着拂去,可不一会儿便又落满了肩。 她仰天长叹,眼角似有泪水滑落。 “痴儿……痴儿……” 雪原之中有无垠梅海,世人只懂啧啧称奇,却不知究竟是何缘由。而真正的原因历来只有广寒祭酒一人知晓。 混沌神石之一,掌控生死的三生石便在北极广寒宫中,梅王脚下! 混沌神石,妙用无穷。但若落在俗人手里也就是顽石一块。普天之下能参透其奥妙的一定是一等一的人物,而五大人杰自然在此列。 当年建立广寒学宫的奇女子此夕无涯似是从三生石中参得大道。她以大法力祭出其中生命之力,在此处孕育出一片梅林,成就广寒宫之基。 而事成之后,她深知生死之秘必然引起争端。为防止世人为争夺三生石而兴起波澜,她将三生石葬于梅林之中,将其列为唯祭酒可知之绝密,亦不许任何人其取出参悟。 历代广寒祭酒恪守祖训,将其严加看管,一株离它最近的梅树受其浸润延寿数千年,成了梅王。 三生石就这样在地下长眠万载,直到了二十多年前。 何来千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掩上了柴窗。 当白钰从无尽的黑暗中觉醒之时,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黑黢黢的山壁。他似乎身处一个山洞之中。他勉强偏过头,山洞之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身下垫着的是干净的茅草,茅草之上铺着一层白色的衣裳,所以湿气虽重,他睡得倒还算舒坦。 一个身影掀开雨帘钻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什么。白钰眯起眼,看见了薛吟霜那绝美的容颜,他原本就惨白的脸色变得更加吓人。 “吟霜……你的头发……”他声音嘶哑,浑身剧痛,但还是挣扎着伸出手去要抚摸薛吟霜的长发。 那一袭如瀑的青丝,不知何时已是通体雪白! 薛吟霜听见白钰有动静,手里的浆果登时散了一地。她飞扑上前,将白钰的脑袋揽进了怀里。 原本已哭到干枯失神的瞳孔被泪水浸润回了剔透的模样。 “吟霜,你……”白钰想抬手替薛吟霜拂去脸上的泪珠,却连一个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别哭了……”他蠕动着嘴唇,气若游丝。 “不要说话,让我再抱你一会。”薛吟霜也不知是喜还是悲,朱唇明明勾成微笑的模样,眼角的泪却又一滴一滴地洒在白钰的额头。 白钰依言阖目,积攒着力气,又享受着片刻的温存。 良久,薛吟霜止住了哭声,素手在他的脸颊上不住地摩挲着。白钰也攒够了力气,他勉强地撑起身子,拂过薛吟霜的白发:“你的头发……” “别管!”薛吟霜的朱唇轻轻印上了白钰的额头,然后顺着他高俊的鼻梁慢慢向下。 雨,热烈而绵长。吻,亦如是。 白钰叼过薛吟霜喂到他嘴里的浆果,又在她的指尖上轻轻咬了一口,惹来一阵娇嗔。 “吟霜,你的头发……” 薛吟霜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怎么会和宣粱一起在那里?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把你……把你伤成那样?” 白钰一听,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他登时脸色大变。 “巫抵!是巫祝学宫的巫抵,他是宣粱四大妖将之首的笑面虎。但不知为何他背叛了宣粱!” “萝衣那边有危险!”薛吟霜也脸色一变,“要赶紧知会她!” “我是垂死之身,而你——虽然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明显是气血大损的表现。吟霜,你是不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比起萝衣那里,我现在更关心你的情况。”白钰双手捧起薛吟霜的面颊,让她面对着自己。后者目光躲闪,不敢看他。 情之一字,当真可笑。明明是她救了他,偏偏好像是她理亏了。 他们之间,并没有像小说戏文中描写的那样经历种种磨难,有的只是润物无声的朝夕相处。 世上哪来那么多生死相依的爱情,情投意合的陪伴,便让人愿意付出生命。 “咳咳——”轻微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视。 宣粱从一旁的石板上坐起身来。他看看白钰精心修葺过的床垫,再看看自己躺着的石板,忍不住苦笑一声:“待遇差得还真不少哇!” 白钰这才注意到宣粱也在这。他看了薛吟霜一眼。后者轻轻摇头:“顺便!” 宣粱咳得更大声了。 “不管怎么样,我欠你一命!”他挣扎着起身,朝薛吟霜拱了拱手 “你怎么没死,我明明看见你被剖胸取丹……”白钰疑惑道。 “我修行千载,手段自然不少,只是这一身修为……倒是你,心都被剐碎了,怎么活下来的!” “噢!”他注意到薛吟霜的白发,露出了然之色。 白钰一下子握紧了薛吟霜的手,他本以为自己只是重伤,谁曾想竟是死了一遭! 那薛吟霜付出的代价恐怕……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去拾点柴禾!”宣粱识趣地走出了山洞。他修行底子厚,恢复得比白钰快得多,只是被取走了妖丹一时间有些乏力。 白钰将薛吟霜素手按在胸口,这是他的承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九十章、只手遮天 “妹妹!妹妹!不好啦,不好啦!”蛮何跌跌撞撞地闯进了红欢殿。蛮月自转任王姬侍卫长后便搬到了此处一个厢房居住。 方踏入大殿的门,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考究的金色地板上铺满了一层薄薄的鲜血,大殿各处散落着无数鲤鱼的尸体。它们有的已经死去多时,引来了大片的绿蝇,有的还用尾巴无力地拍打着地板。 它们都有一个特点:腮盖被掀开,腮被挖去。除此之外,它们身上并无其他伤口。 蛮何感到一阵骤然的凉意。 空洞的鱼眼愣愣地望着金碧辉煌的穹顶,腥臭的鱼血从腮盖中汩汩流出。蛮何几乎以为自己身处传说中的阿鼻地狱! 青丘之内,极少有妖会吃活物——因为每一只都有可能会在未来变成同族,而植物类由于化妖可能性实在太小,便忽略不计了。 而此刻在叶清欢的宫内出现了如此多她同族的的尸体,再联想到方才发生的大事……蛮何感到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他小心地踢开鲤鱼的尸身,在一片血泊中留下一串脚印。 “妹妹,你……”他看见蛮月倚坐在大殿正中凰椅上,用舌头好整以暇地清理着右爪。座下,死去的鲤鱼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怎么了,哥哥?”蛮月冲蛮何嫣然一笑,牙齿是一片血色。 “蛮月!”蛮何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他那个俏皮活泼,心地善良的妹妹。 “怎么了,哥哥?”蛮月将堆积成小山的鱼尸一脚踢倒,从凰椅上起身,迈着袅娜的步子向蛮何走去。凡在她经过路上的鱼尸无一不被那双精致的靴子碾成肉酱。 “你这……让清欢看到,她……” “呵呵呵——”蛮月将猫爪轻轻搭在蛮何肩上,“哥哥,我们是猫啊……猫吃鱼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只是,我恰好比较喜欢吃腮罢了!” “清欢和我感情那么好,我只是吃几个她的同族,她怎么会怪我呢?” 她从地上捡起一条还在挣扎的鲤鱼递到蛮何口边:“哥哥,你也吃吧。” 蛮何被逼得连连后退,他每退一步,蛮月便上前一步。最后,他只能仓皇逃走。 蛮何离去后,蛮月轻笑一声,表情逐渐变得淡漠。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凰椅上,不知何想。 是日,国主妖将笑面虎宣诏:国子白钰欲谋逆作乱,已伏诛。国主重伤不治驾崩,乃禅让于笑面虎。王姬叶清欢与贼臣白钰勾结,乃逐出青丘,终生不得踏入。护卫长蛮月护驾有功,擢红缨大将军,封偃月王姬。 宣粱、中山已死,国中已无可与他叫板之人,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外如是。 御花园内,一黑一白两名老者正举杯对酌。 “我是该叫你笑面虎呢,还是叫你巫抵?”白袍老人把玩着手中的金爵。随后他又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噢——应该叫国主阁下!” 黑袍人似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讽意,他笑眯眯地为白袍老人斟满一杯:“老人客气,客气!都是些虚名罢了。” 白袍老人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人都道笑面虎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今儿我才算见识了!” “可惜呀!”他随手一搓,纯金制成的爵竟化作一滩赤红的金水从他指间滑落,而他的手却依旧白皙,“是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饶是笑面虎再怎么伪装,他的笑容依旧僵了一下。 白袍老人起身负手,望月而叹:“你可知,你的莽撞险些坏了我等了二十年的大事!” 笑面虎强作镇定:“我又不知他就是你培养的‘容器’!他身上可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啊!” 白袍老人嗤笑一声:“若能让你闻出味道来,我这么多手脚岂不是白费!”他的身形突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已出现在笑面虎面前,鼻尖几乎相触。 “你记住,孔林和宣粱二人连我也不得不小心应付!你若再敢擅自做什么小动作……” “哼!”白袍老人甩手而去。只留笑面虎一人在原地。 “老东西,等我炼化了宣粱的妖丹,你就等着吧!” “笃笃笃——”宣粱手中的小木棍敲了敲石板,他轻轻咳了咳,让二人注意些。 自那日薛吟霜突破了某层底线后,两人食髓知味,终日都是如胶似漆的模样。 就像现在,两人表面是在听宣粱分析,一双手早就握在了一起。 “咳咳——千方大山中,原本有四大妖王。一是青云王公羊绛,本体为戴胜;二是无厚王当涂高,本体为螳螂。再就是我——”宣粱指了指自己,“红衣王,宣粱。” 见宣粱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白钰不由得发问:“还有一王呢?” “这个么……”宣粱挠了挠后脑勺:“还有一王是金鳞王,本体为金鲤,唤作尺素。也是我的……我的结发妻。” 薛吟霜眼睛一亮,女子对于有些事情的嗅觉总是特别灵敏。 “我们现在要去投奔的,便是她!”宣粱仰天长啸一声。 “当年我二人大道不合。我一气之下写了一纸休书给她。如今却……” “其实我早有悔意。我收叶清欢为义女,便是想聊解相思之意。” “我懂!”白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他又给薛吟霜使了个眼色。 “放心,我不是他这种人!” 说起叶清欢,白钰不由得担忧起来。据薛吟霜所说,那日她们二人合力救下白钰后,叶清欢已经脱力,但坚持要回青丘看看。如今宣粱“新死”,国中必乱。也不知道她是否平安…… “蛮大哥,怎么样了?”蛮何一关上门,叶清欢就凑了上去。她并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先悄悄找上了蛮何。 “埃——”蛮何叹了一口气,“笑面虎拿着国主玉玺,我们只能听他的。现在到处都在搜捕你呢!黑面虎这厮阴险得很,我看中山狼都比他顺眼!咱俩还是溜了吧!青丘已经不适合我们了!” 叶清欢一听要离开青丘登时有些心急,但仔细一想她又泄了气。 她拉住在收拾行李的蛮何:“那月儿呢?她不走吗?” 蛮何动作顿了顿:“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蛮月了!不要管她,我们走!” “蛮大哥,月儿到底怎么了?”叶清欢焦急起来。蛮月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她不肯轻易放弃。 蛮何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起来:“清欢,那我跟你说实话,你不要害怕,也不要难过。自你被册封为王姬的那天起,月儿她就变了,变得连我这个做哥哥都有些害怕。方才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在你的寝宫里……在你的寝宫里吃……吃……吃鱼!嫉妒,已经让她面目全非了!” 叶清欢秀唇微张,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吃她同族,这该意味着多么深重的仇恨!那个俏皮的蛮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去找月儿问清楚!”叶清欢拔腿要走。蛮何连忙将她拉住了。 “你傻呀!”他有些气急败坏,“你要找她,起码等风头过了再说,现在出去不是找死么!” 叶清欢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无力辩驳,只能喃喃自语。 “月儿她不会这样做的,月儿她不会这样做的……” 门外,蛮月听清了叶清欢的低泣。她转身离去,对着等候在外面的力士高声道:“逆贼不在此处,去别处搜!” 她身上,已披着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锦袍。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九十一章、狐事 “对了,你不是说原本有四大妖王吗,那后来呢?”白钰问道。 “吃了。”宣粱一摊手,“虫子和鸟都让我吃了。不然你以为我的修为怎么能突然精进至此。” 白钰感到一阵恶寒。他为决战宣粱被迫吞下了父亲妖丹,对这种事本来就相对敏感,再加上宣粱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经过几日相处,他本已将宣粱当做半个长辈看待,现在看来,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宣粱捕捉到白钰脸上的嫌恶之色,不由得嗤笑道:“要不是我吃了他俩。被笑面虎算计这一遭我早就死透了!” “难怪你妻子会不要你!”薛吟霜适时补刀,她本就敢对宣粱不假辞色。 这一下似乎戳到了宣粱痛处,他低下头去不再反驳。 只听见他喃喃自语:“为了大道……算的了什么?” “你的道,究竟是什么?” 白钰突然意识到既然前方大山中只剩下了金鳞红衣两大妖王,那么巫祝学宫遭遇的兽潮很可能可以通过这二人来解决,甚至可能兽潮就是他们二人之一发起的!所以尽管对宣粱心生反感,白钰还是主动与他搭话了。 “你想说,兽潮吧?”宣粱望向山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幕。 白钰沉默。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宣粱的思绪似乎飘向了茫然不可知的远方。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他的妈妈很辛苦,每天都要捉很多猎物回来。为了让每个孩子都能健康地成长,狐狸妈妈会把猎物平均地分给每只小狐狸。但,有几只小狐狸特别的贪吃,它们吃完了自己那份,又去抢兄弟姐妹的。就这样,有些小狐狸因为吃得多,长得快,身子就特别结实。而有些小狐狸因为一直饿肚子,便长得特别瘦弱。 后来,森林里发生了一场灾难,狐狸妈妈再也捕捉不到足够的猎物。所有的小狐狸都开始饿起了肚子。 有一天,狐狸妈妈回到窝里时,却发现自己的孩子少了一只,是经常被抢走食物,也最瘦小的那一只。 听到这里,薛吟霜不由自主地往白钰怀里钻了钻。宣粱注意到了,但不以为意,他朝薛吟霜笑了笑。笑容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十分诡异。 狐狸妈妈看着舔着嘴唇的孩子们,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对她来说,她可以少一些压力;对孩子们来说,少一个竞争者活下去的几率就能大一些。 小狐狸吃了一顿难得的饱饭,它们沉沉地睡去了。可是有一只小狐狸还饿着肚子。在兄弟们一起拥向另一个兄弟的时候,它没有挤过去。因为那个兄弟经常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它吃。它很害怕,因为它也是最瘦弱的几只小狐狸之一。它害怕,如果明天妈妈也没有捕捉到足够的食物…… 他越想越怕,于是,趁着兄弟们都在睡觉,它一个个地将它们的喉咙全都咬断了,只留下了比自己更瘦弱的几个姐妹。 翌日,狐狸妈妈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骇人的场景:一只瘦弱的小狐狸,安心地躺在它兄弟血淋淋的尸体中间,口鼻上还郁结着血渍 对于那只小狐狸来说,它永远忘不了它妈妈那悲痛欲绝,以及恨不得活活吞了它的表情。 它很不解。明明自己做的事情和自己兄弟做的事情一样,为什么妈妈放过了它们却要仇恨自己? 幸好,它妈妈还是放过了他。就这样,小狐狸成了兄弟姊妹中最强壮的一只。每天它妈妈将猎物带回来后,它都会让自己先吃饱,然后将剩下的猎物平均分给其他兄弟。谁要是敢争抢,它就会狠狠地撕咬它。 再后来,小狐狸和它剩下的兄弟姊妹都平安长大了。 “喏,故事讲完了!”宣粱一摊手。 “你想说明什么?”白钰轻声问道。显然,故事中的小狐狸就是宣粱自己。、 “我希望,”宣粱的目光十分平静,“人和妖不要有争端,能够平静地生活在神州大地。千方大山对数以亿计的妖来说太小。而神州之中有无数无人的荒地等待开垦。它们对人类来说或许是适宜居住的绝地,对妖来说却是一片乐土。” “那你为何不与五大学宫和平相商,而非要用暴力手段来解决?” “呵——”宣粱轻笑,“你还是不懂。” “五大学宫自然是可以坐下来商量的,但底下的百姓呢?你在人类中生活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感受到一丝丝他们对你的恶意吗?” “没有!”白钰斩钉截铁地回答,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宣粱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总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原则在哪里都是说得通的。或许你没有感受到,但神州大地上的妖族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这回白钰无法反驳,以他所见也确实如此。 “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在人妖两族中各自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权力中心。对底下的人施以严刑峻法。凡有争者必惩之。如是,方可令人妖二族和平相处。” “你错了!”薛吟霜突然说道。 篝火突然爆出一朵火花。 “所谓最大的恐惧来自于无知。百姓对妖族恐惧,无非也是因为无知罢了。我和白钰自幼在学宫中长大,凡接触者,最次也是接受过私塾教育的。他们的眼界和心态相对开阔,故能接受妖的存在。我相信假以时日,只要教育推行天下,有教无类,人类对妖的态度也会发生变化!” 白钰大喜:“吟霜之言深得我心!” 宣粱沉思片刻:“你说的有理,可惜与我道不同。” 千千萝衣将地图平铺在长桌上,她目光扫过众人,当扫过某个空位时,她突然眉头一皱:“巫抵呢?” “他说他回家探亲去了!”巫礼悠悠道。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现在战事正是吃紧的时候,他也有这般厚的脸皮回家探亲!”巫罗冷笑道。 “先不要管他。数日之前,兽潮规模较往日大了数倍,屏风叠压力陡增。按照以往的规律,现在妖兽本该在巢内过冬。我有理由相信是白钰一行出了什么变故,才导致这种异状。” 千千萝衣眉目之间是掩抑不住的疲惫之色:“数日间,我已释放了数件大杀器。兽潮确实是遏制住了,但我们手中已无底牌可用。若兽潮再次爆发,我们恐怕要撑不住了。” 无人应答。 十巫之中除了巫礼外都已在前线厮杀数日,对兽潮的可怖已亲身领教。 其中巫姑更是如此,若不是千千萝衣及时释放杀阵,恐怕她早已葬生兽腹。 “姊姊,意思是要向其他学宫求援吗?”巫罗忍不住问了出来。连称呼也变了。这本是千千萝衣的忌讳,她从不让巫罗在十巫面前称她姊姊。但此刻无力理会、 “五大学宫各有其职。若我们向他们求援,恐怕他们自己那里……” 巫礼冷笑起来:“我曾周游神州,另外四大学宫也都一一拜访过。可不知除了我们巫祝学宫外还有哪个学宫在终日厮杀!难不成他们的职责就是皓首穷经,舞文弄墨么!” 巫姑也附和:“是啊!我们在这里舍身忘死,他们却在我们身后歌舞升平,说不过去吧?” 巫彭连忙出来打圆场:“巫礼,五大学宫之秘辛,岂是你我能窥伺的!还有你,巫姑!守护神州本就是我辈之职责,有什么好不平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祭酒,若不给个交代,恐怕弟子们寒心呐!” 千千萝衣藏于袖中的拳头渐渐收紧。自任祭酒以来,已有许多本该只有祭酒能知晓的秘辛和掌管的秘宝被她分享了出去。她本意在提高众人的战斗力和凝聚力,谁料他们却越来越不将她当回事。 巫礼等人此举,表面在追问秘辛,实则在削她的威! “老师,我好累——”千千萝衣火气上来,正要掀桌。厚重的石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击声。 “报祭酒——白公子他们,回来了!”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九十二章、学宫之秘 白钰不傻,谁知道那个金鳞王对宣粱到底有无怨恨。要是人家迁怒到他头上岂不是自讨没趣。所以哪怕宣粱再三挽留,他们还是分道扬镳了。 千千萝衣来到天南关门口时,被门口乌泱泱的一片人吓了一跳。人群中领头的正是白钰。 “你这是干什么!”千千萝衣一时间不敢下令开城门。 “他们都是青丘之妖!你先开门!” 千千萝衣闻言,犹豫了一下,才下令打开城门,但只准白钰、薛吟霜和叶清欢三人进入。 “你搞什么名堂?我这里已经够乱了!”千千萝衣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你在青丘到底干了什么?” 白钰要求千千萝衣屏退众人,只留他和千千萝衣。 “我怕你身边的人不干净!” 千千萝衣闻言一窒,却没有反驳。 白钰轻叹一气,当即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相告。 “我与宣粱分开后,来到与叶清欢约定的地点汇合,发现她身边多了一大群妖。他们都是因笑面虎上台而决定弃官而去的青丘臣子,以城畿护卫军统领蛮何和宣粱贴身侍卫长中山为首。他们表示愿意奉我和叶清欢为主,加入巫祝学宫,共抗兽潮。他们只有一个条件——假以时日,为宣粱报仇!” 在白钰的叙述过程中,千千萝衣眉头越皱越紧。当说及巫抵便是笑面虎时,她指节发白,将木质的扶手生生拗下! 好在后来青丘之妖的态度算是个不错的消息。起码眼下左支右绌的局面能够得到缓解。方才千千萝衣大致观察了一下,白钰带来的妖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化形妖兽,道行绝对不低。 白钰说完后,千千萝衣憋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我身边之人我会排查一遍。那些青丘之妖依旧交给你和叶清欢来统领。至于他们的要求,我答应!” 反正青丘的事就是白钰的事,让他去操心好了! 但作为此地名义上的主人,她总要去见见他们的。 他们已经被迎到一个宽阔的大厅中,叶清欢正在人群安抚着。千千萝衣放轻脚步,凝神倾听着他们的谈话。 “只要能给国主报仇,给人类卖下命又有什么关系!” “别的不说,就笑面虎那暗搓搓的东西也想当国主?呸!老娘家里的耗子都比他光明正大!” “老实说,那天中山侍卫长浑身是血摸到我家里来我都吓坏了!” “老牛,这次我高看你一回,我还以为你会向笑面虎那厮邀功呢!” “去去去!你怎么不想想中山侍卫长为什么来找我没来找你呢!还不是信得过我!” “你们说,笑面虎人模狗样地召集百官祭天,结果发现就他一个,会不会气死?” 众妖哄堂大笑。只有一个瘦小的狗头人在那里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们狗妖得罪你了!你要这么编排我们!” 千千萝衣心中微讶,没想到宣粱在青丘中威望如此之高,以至于整片高层都是他的肱股之臣。 其实这倒是她想岔了,重要与其说是怀宣粱之恩,不如说是不齿笑面虎之为人。青丘立国数千年,国主传承或有血腥有暴力,但从来都是堂堂正正。似笑面虎这般以阴谋取胜者可谓绝无仅有,故难免受人耻笑。 千千萝衣心中有定计,她整理了一下衣冠,轻咳一声让众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叶清欢听见动静,面上一起就要去与她说话,但又想起自己已成了众妖新主,须得自矜身份,于是生生止住脚步。她立在众妖前,向千千萝衣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礼节,千千萝衣心里暗笑她这故作成熟的模样,但也依样回礼。 “王姬与诸位远来是客,学宫招待不周,还望恕罪。” 叶清欢还不太会说场面话,她两眼眨巴眨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祭酒,咱们也不绕弯弯,咱们替你打架,你想办法替大家除了笑面虎那厮!”有个大嗓门在叶清欢身后响起。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大厅里一时间沸反盈天。 千千萝衣顿时头大起来,这群菩萨没那么好侍候啊! 叶清欢也要去安抚众妖,但她细小的嗓音在众多大妖中实在太渺小。 “唰——”一道刀光冲开人群,立在千千萝衣面前。一个清秀的少年一瘸一拐地从人群中走出。 “我们替你卖命,你替我们报仇!” 少年只剩下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上蒙着染血的纱布。 那只独眼中透露出来的绝望和怨毒让千千萝衣心里一阵发凉。 “所以,你没有将柳生祭酒的死讯传出去?”白钰轻轻叩着桌板,他伤势未愈,唯一能起到的作用也就是帮千千萝衣出出主意了。 “然也!祭酒横死乃神州同悲之大事,若传出去必动摇人心。其他学宫也会派人来纾难,我恐怕动摇他们的根基。就目前的情况,我巫祝学宫勉强还顶得住,更何况还有那群青丘之妖。” 白钰轻叹一气:“你就不怕万一,我说万一,巫祝学宫顶不住了,让兽潮流入南疆,岂非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其他学宫究竟有何秘辛,让你愿意冒着这样大的风险!” 千千萝衣也跟着叹气:“我本来也打算说出去的,老师留下的手札里也是这个意思。可他们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真是让人寒心呐!” “那我也不问了吧!” “你没关系,反正将来你做了中州祭酒也会知道的。” 白钰不置可否。 千千萝衣语气变得悠然起来。 “万年前,魔族退去,神州甫定。人杰李浩然与其他四位人杰在神州巡游,为人族寻找安身立命之地。结果他们反倒发现了神州大地四处隐患。南疆,便是千方大山内的妖兽,东海,则有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超级火山。北极有疑似通往魔界的空间裂隙。西漠的话古籍并无详细记载,只是语焉不详地提到了有疑似‘天人’的遗迹!” “五人杰以李浩然为首。人杰枚如原家在南方,又最思乡,李浩然乃令其镇守南疆,遏制妖兽北上。人杰金甲子因脾气太燥,便镇守于东海之滨,以水消其火气。人杰此夕无涯喜静,便镇守于人迹罕至的北极。至于西漠——镇守西漠的人杰乐燕然乃是五人杰中,战力及谋略最强之人——号称‘战神’!战后的人族联军有一大半都跟着战神去了西漠。” 千千萝衣这番话信息量太大,白钰消化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那人杰李浩然呢?” 千千萝衣轻叹一气:“古籍上是这么说的,‘神州气运,于焉中州’,李人杰他……” “气运?什么气运?”白钰忍不住大段。 千千萝衣摇摇头:“古籍上没有细说,只说只要中州还在,神州便不会沦亡。人杰李浩然便亲自坐镇神州气运。” 见白钰一脸发懵,千千萝衣叹道:“这可不是什么舒坦活!李浩然在五人杰中年纪最幼,但却最早坐化,时年不过半百,恐怕就是因为在镇压气运的时候折了寿。” “其他学宫的职责比起我巫祝学宫来亦轻不了多少。东海那座火山若是喷发,将会殃及大半个神州。金乌学宫已开发出以疏代堵,从火山中抽出地火来锻造兵器的法子。每年若是不采出足够的地火,火山便有爆发之虞。所以东边抽不出人手。北边更是不必多说——事关魔族,一丝一毫都不容有失。西边的话,虽然不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但能让人杰李浩然派出最强人杰,恐怕也不容松懈。至于中州——气运之说,玄之又玄。我是太不信的。但李人杰肯定比我聪明,他或许知道些什么我还不配知道的事情吧!” 千千萝衣仰天长叹,白钰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数月之前,她还同他一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弟子。如今她却不得不披上祭酒袍,镇守一方。 “辛苦你了!”他轻声对千千萝衣说道,“苍生,会铭记你的!” 星落神州起波澜 第九十三章、落幕 “嘭——”又一个弟子被夭夭打趴在地上。自来到巫祝学宫后,她便自告奋勇地担任起了教头的职务。她好像十分享受凌虐的快感,稀奇古怪的招数层出不穷,诸弟子被她折磨地苦不堪言,但实力的提高倒也是有目共睹。 她此举倒也算不上越俎代庖,因为她继承了柳生守空衣钵,降服了隙月斜明,便是学宫第九百一十三代出云无月——出云无月花! “姊姊——”海棠款款走来,神色平静而淡然,“我有事要与你商量,你来我房里。” 夭夭拍了拍手:“你们先绕演武场跑五十圈,最后五名等会我亲自指点你们!”话音未落,面前列得整整齐齐的弟子一哄而散,在跑道上争先恐后地跑了起来。 夭夭满意地跟着海棠回房了。 “姊姊,我要回中州城了!” “什么?”夭夭一惊,随即脱口而出,“那我也去!” “不,姊姊。”海棠握住了夭夭的手,“我知道,你喜欢这里。在这里你可以尽情施展法术,有酒喝,有肉吃。而我,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像个多余的人。” 其实海棠还有话没说完,自白钰平安归来后,她心里便没了记挂。与其终日看着白钰和薛吟霜情意缱绻的模样,不如眼不见为净,以免徒增伤感。 夭夭的手紧了紧,海棠说出了她心中所想,但她还有顾虑。 “我们姊妹好不容易才团聚,就这样分开吗?” “姊姊,你留着这里吧。爹爹那里有我照顾,你得了空多来看看我们就好,反正你用法术的话到广陵也挺快的吧?我已经想好了,先前我孤家寡人一个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有了你和爹爹,我就不去做那抛头露面的工作了。我准备用这些年攒下的银两在广陵城中置办一座绣庄,请罗生百戏的人来帮忙,正好他们也厌倦了终日在人前卖弄的日子。” 夭夭深吸一口气:“那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喜儿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这么快?不和其他人道别了吗?” “不用了,他们好,就好。”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千千萝衣和白钰并肩立在亭中,面对着无尽林海。一只金翅鹦鹉在他们的视野中越变越小,逐渐消失在云间。 “我现在功力半废,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打算回中州学宫,看看能不能请得动我的师娘。” “是凤仪夫人么?若能请动她出山,则南疆事可定矣!” “你也知道凤姨?”白钰讶异地挑了挑眉。 “那是自然!你不知道,南疆以女为尊,凤仪夫人可是我多少南疆女子的楷模!当年她为了孔林祭酒,以一己之力打翻了整个巫祝学宫,这个故事现在还在民间里流传呢!”说起自己自己先辈的糗事,千千萝衣丝毫不避讳,反倒一副站在凤仪一边的样子。 “还有这种事?”白钰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你给我讲讲?” 千千萝衣一本正经地咳了咳:“回去自己问去!” 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些青丘之妖……” 白钰摆摆手:“他们会听叶清欢的。她还不太懂事,你有暇多帮帮她吧!” “至于学宫秘辛,我建议你暂时还是不要公开的好。你身边的人……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宣粱,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他是个英雄,可惜与我们道不同。” “嗯,知道了。” 两人不再多说,并肩望着沉默的群山。 翌日清晨,一道清亮的遁光自巫祝学宫拔地而起,吹得晨雾四散。送行者不过三人——千千萝衣,巫盼,巫罗。 “紧张吗?”白钰捏了捏薛吟霜的小手。他这次回学宫也抱着带薛吟霜见孔林凤仪二人的心思。 “嗯。”薛吟霜小声回答。单是想想,她的心脏就开始剧烈跳动。 “不要怕,有我在。” 七日之后。 孔雀儿仰躺在后院的树杈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云朵一会是她的形状,一会儿又是白钰的形状。、 金戊子自那日后便再没来过梧桐小院。孔武和叶忘青终日厮混,早忘了她。她又只剩一个人了。 突然,一道细细的云气从云团中蔓延而出。 “嗯?”孔雀儿直起了身,那明显是修行者飞行的遁光。 “是不是小钰回来了?”她心中一喜,转眼又自嘲地笑了笑。每次空中有人飞过她都会如是想,可是每次迎来的都只是失望而已。 她又躺回了树杈上,闭上了眼。 不一会,越来越响亮的啸声惊散了她的沉思,她一个激灵跳起来。 那道遁光是冲梧桐小院来的! 她连忙跳下树杈,朝着遁光落地的前院奔去。 她赶到时,来者恰好落地,光芒徐徐散去、 那含笑的白衣身影不是白钰又是谁! “哇——”孔雀儿一下子哭出声来。数月来的相思、孤独、委屈,统统化作泪水从眼中奔涌而出。 “小钰——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她扑进白钰怀里,小脑袋使劲地蹭着,鼻涕和眼泪全都均匀地抹在了白钰胸口,又糊到了她自己脸蛋上。 “好了好了,雀儿,我回来了!”白钰放轻语调,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大武和师傅还有凤姨呢?” 孔雀儿哭得更大声了:“他们……他们全都不陪我……我一个人……我好想你啊……哇——” 良久,孔雀儿才止住泪水,她抹了抹眼睛,正要从白钰怀里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白钰的腰际。她一下子呆住了,心好似沉往无底深渊。 “小钰……另外半块灵犀佩呢?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不小心丢了?”她着急起来。 “雀儿,你先听我说。”白钰路上无数次设想过如何与孔雀儿解释,如今真到了时候却依旧是无言以对。 他心中有愧。 “小钰,你快说啊,是不是丢了?丢哪里了?我们一起去找,好不好?”孔雀儿摇晃着白钰的袖子,语气近乎哀求。 “雀儿,其实我……”话未说完,孔雀儿已将他大力推开。 因为满眼是白钰的她,终于看见了在白钰身后垂首而立的薛吟霜,以及她腰间那块明晃晃的灵犀佩。 孔雀儿向后趔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她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哭出来。原本充满眷恋的目光变得冰冷而疏远,让白钰心里一抖。 良久,孔雀儿才勉强稳定住情绪,她理了理头发,深吸一口气,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薛吟霜,嘴上却对着白钰说话:“白钰,你不是说过,要将灵犀佩送给我的么?” “我这块给你吧!”白钰解下腰间的灵犀佩要递给孔雀儿。 “啪——” 孔雀儿将其一巴掌打翻在地,指着薛吟霜,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声音凄厉而又嘶哑。 “我!要!她!那!块!”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九十四章、各散天地流 扈江离最近心情不错。 陆家家主前些日子正式将权柄移交给陆沉沉和沈悲欢夫妇。二人对陆家上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整出了一大票什么供应链、整合商、上下游的新鲜概念。而他经过评估,有幸被纳入了“优质供应商”的行列。今后陆家在中州地区的丝绸将全部由他来供应。祖上留下的生意一下子在他手里翻了十几倍,他怎能不喜。 他哼着小曲儿溜着八哥,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广陵一趟。 “不好啦——老爷——出大事儿了!”他的管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扈江离皱起了眉头,这管家被他调教了二十多年了,照理来说不会不知道他最讨厌人手忙脚乱的样子。 “什么事儿大惊小怪的!” “老……老爷——”管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罗……罗生百戏要解散啦!” “什么?怎么回事?”他手里的笼子落在地上。八哥在笼子里不停地扑腾聒噪:“死人啦,死人啦!” “不知道哇!他们突然就放出话来要不干了。他们说后天会在广陵再唱最后一场戏!” “备舟!明晚我要到广陵!” 海棠将一小片金花胭脂夹在唇间轻轻抿了抿,又取出一盒胭脂膏,用小拇指指甲挑出一点在掌心用水化开了,小心翼翼地在脸上铺开。 “喜儿,帮我看看抹匀了么。” 喜儿正在收拾等会要穿的戏服,听见海棠唤她,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赶过来。她捧着海棠的脸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遭才赞叹道:“匀了。小姐,你真美呀!” 海棠笑了笑:“那你帮我穿戏服吧。” 喜儿应了一声,又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小姐,我听万枝姐姐说,《梁祝》那一段儿是对手戏啊。您一定要唱独角儿吗?” 海棠摇摇头,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了小毛头的声音:“芍药姐姐,外头有个老头子说想见你!” 幕后见客是梨园大忌。说出去会被人以为角儿揽了什么不干净的勾当,是坏名声的。 “请他等戏散场了在台下相见吧。” 话音未落,门外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传来,随即门被大力撞开。一列精装的汉子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了进来列在两侧。喜儿连忙将芍药护在身后。 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华贵的男子目光捉到芍药,作了个揖,随后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起来。 “芍药姑娘,在下扈江离,惊闻一代名优欲退出梨园,心有惶恐,故行事直接了些,还请原谅则个。敢问芍药姑娘,为何弃大好前程于不顾?可是罗生百戏的运营上出了什么差池,难以为继了?在下虽愚驽,但也有几分薄财,愿倾尽全力,聊助卿家!” 芍药听悉对方来意,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她踏出一步,也对扈江离回了一个礼。 “先生抬爱,芍药受之有愧。先代罗生百戏众谢过先生。只是我等卖唱,不过是图碗饱饭。如今有了更好的出路,我们……先生若是真心喜爱罗生百戏,便好好听这最后一曲吧!” 扈江离无不遗憾地砸了咂嘴:“姑娘心意已定?” 芍药点点头:“然也。” “那不知姑娘说的出路是什么?将来若是有了难处,请罗生百戏的诸位务必来柳州寻扈某人!在下虽比不得天宫仙人,但在世俗中还是有几分基业的!” “如此,芍药先谢过扈先生!” 听见小毛头从后台传回来的话,柳万枝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我还以为他是来闹事的呢?原来是芍药的老看客!” 柳拜也笑了出来:“是啊!没想到咱们罗生百戏这些年,也闯出了偌大的名堂呢!” 杜鹃也凑了过来:“那你继续吹你的唢呐,咱们跟着芍药去中州!” 柳拜连忙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戏唱得再好也是看人脸色吃饭!哪有靠自己来得实在!” 众人一并哄笑起来。 “那老师……”柳万枝抛出了一个让众人都感到有些棘手的问题。 “我早上又去问过了。老师他说让他去暂住可以;定居,不可能!”柳拜摇摇头,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都向往芍药替他们规划好的新生活,但又割舍不下那个收养了他们的老人。 空中,两个白衣身影望着脚下闹哄哄的人群,各自缄默。 “要下去打个招呼么?” “不了吧,你我的事要紧。” “嗯。” 两个身影合作一道遁光破云而去。 他们正是离开了中州学宫的白钰和薛吟霜二人。 那日孔雀儿大闹了一场,孔林和凤仪闻声而来。他们见到白钰本是极为欢喜的,但见到孔雀儿这番模样,又忍不住埋怨起他来。 无论是模样、性格、脾气还是门户,薛吟霜与白钰都是真正的天作之合。但正是如此,孔林和凤仪才难办了。若是白钰带的是个寻常女子回来,他们大可以挑出一堆毛病将她打发了。 但对薛吟霜,他们实在是挑不出毛病。若是在孔雀儿对白钰没有那种心思的前提下让薛吟霜作他们的媳妇儿,他们肯定一千个一万个乐意。但偏偏…… 情之一字,当真是害人不浅! 至于薛吟霜她本来性子也傲,换了其他事她早就拂袖而去了。但有些东西命中注定是她的,她不会让,让了也让不走! 到最后,孔林也只得仰天长叹。 “你们先去寻何来千秋和江月,若是他们同意这门婚事,那我也没意见!” 凤仪也放出话来:“南疆之事我不会出手。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你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看你还有这个脸皮!”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对白钰说过最重的话了。 他们这样算是给三个人都留了一丝机会,又给三个人都摆下一道难关,算是真正的将姻缘交给上天安排吧。 就这样,两人算是被变相的扫地出门了。一北一东一南,光跑一圈都要好几个月了。 “哪里不舒服吗?”云层之中,白钰关切地握紧了薛吟霜的手。 “没有。”薛吟霜嘴角勾起一抹十分勉强的笑容。 “要不,等南疆的事情处理好咱们就在东海住下吧?就像我父母一样。” 薛吟霜摇摇头:“不行的。你师父还有我师父年纪都大了,需要侍奉膝前。况且以你的才气,偏居一隅岂不是埋没了?” 白钰垂下眼睑,他也不过是随口说出而已。 两人不再言语,专心驾驭遁光飞行。辽阔苍茫的穹顶和斯须变幻的云海,恰似人事飘零,悲欢不定。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九十五章、北域 北域自古以来便是苦寒之地,这里自南向北分布着大片的草场、荒漠和冻土,在这里生活的人民大多性格坚韧,脾气刚强。在北域最深处,则有一片极广的冰原,唤作“流明原”。北域百姓口中的“仙宫”就坐落在流明原的最北处。再往北则是人力难以跨越的连绵雪山。无人知晓巍峨雪山的另一头到底是什么。 仙宫,自然就是五大学宫中的广寒宫。广寒宫在五大学宫中显得颇为低调,但在北域百姓眼里简直宛如天仙下凡。若有人赶在北域对仙宫不言不逊,不用广寒宫的人出手,当地老百姓的唾沫早就将他们淹死了。 广寒宫之所有受北域百姓尊敬,原因很简单。它不像中州学宫那样高高在上,而是经常派出弟子在人间行走,匡扶正义。遇到天灾人祸时,还会开宫赈灾,救济难民。遇到孤儿、年长无子之类的,广寒宫往往会将他们带回宫中,幼者为弟子,年纪大者则安排个差事。 如此一来广寒宫在民间声誉自然高涨。 不过,有好事者还给出了另一个理由,那就是广寒宫的弟子男者俊,女者艳。尤其是那些女弟子,由于生活在流明原的最深处,气候极度寒冷,需要更多的脂肪来御寒,所以往往体态丰腴,特别是有些部位…… 百姓们当然不是因为女弟子的胸前几两肉才对广寒宫推崇有加的,所有一旦有人在北域嚼这些舌头,必定会惹来百姓尤其是男性的严厉唾骂。 此时此刻,流明原上,风雪甫停。一对白衣璧人在蓬松的新雪上携手而行。雪面上杳然无迹。 久别归来,薛吟霜的兴致也高了些,一路上朱唇开合不停,给白钰讲述着这里的风土人情。白钰则颔首侧目,微笑着欣赏她那飞舞的黛眉。 “再一会就能看到‘梅如一片海’了。这些年经过弟子们地不断开垦,它已经快要覆盖小半个流明原了。” “咱们还是用飞的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你师父了!” “让我看一下嘛!我都走了几个月了!”薛吟霜语气中流露出了罕见的撒娇意味。 白钰被迷得神魂颠倒,满口答应。 等到“梅如一片海”真正映入眼中时,白钰才庆幸未错过如此人间绝美。 无数白色的花朵与黄色的花蕊交织成一片细碎的锦缎,隔着黑瘦的枝桠与茫茫雪地相斗艳。简单的色彩对比却因其浩大而给人以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力。 外围的梅花树较新,枝桠呈现出柔弱纤瘦的姿态。而越往里,梅树的树干就越是盘曲虬结。一株梅树就好似一个美人,燕瘦环肥,各有风韵。白钰看的是眼都花了。 薛吟霜也起了兴致,抽出银娥舞起了剑。梅花在空中被剑气追逐,汇聚成一道“花河”,随着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雅流畅的弧线。 剑舞虽美,但白钰的目光只在舞剑之人身上流连。 “什么人,敢在此动刀兵!”不合时宜的厉喝传来。 两个身影从梅林中袭来,白色的衣袍与烂漫的梅花交融在一起,叫人看也看不真切。 薛吟霜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她连忙收剑立定。 “裴师兄,是我!吟霜!” 两道身影闻言连忙翻身,一个鹞子翻身落定在地。白钰这才看清楚两人面貌。 两人一男一女,具是白衣,胸口都绣着一朵细小的梅花。其中男子身材瘦弱颀长,面色苍白,颧骨微突,两眉连心,有一种阴郁的俊秀。而那女子……白钰只看到两座傲然的山峰。他连忙垂下眼睑立到薛吟霜身边。 他抱了抱拳:“在下白钰,见过二位!” 那名裴师兄脸上的喜色如潮水般退去。他轻微地皱了皱眉头,没有理睬白钰,而是对薛吟霜问道:“吟霜,这位是——” 白钰保持着抱拳的姿势,心中略微有些不悦,觉得此人实在不懂礼数。 薛吟霜连忙做介绍:“裴师兄,顾师姐。这位是中州祭酒的关门弟子白钰。白钰,这位是裴采师兄,这位是顾盼师姐。” 闻是中州来客,裴采收起了倨傲的态度。他与顾盼具是抱剑拱手:“原来是天宫高徒,失敬!” 白钰心中暗笑一声,朝顾盼回了礼:“见过顾师姐!” 顾盼早拉着薛吟霜叽叽喳喳地说起来了。而薛吟霜只是含笑,并不回答。她与白钰无话不谈,不代表她与任何人都是这样。 顾盼在广寒宫中是出了名的聒噪,极少有人能与她和谐相处。而薛吟霜性子极静极柔,不懂得拒绝。平日里顾盼找她说话时她不会推辞,只好听着,权当过耳风。而顾盼则引薛吟霜为难得的知己,故一见面就说开了。 “吟霜啊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我好想你啊!你这次去都干了些什么呀?对了我跟你讲,穆师兄他养的灵鸟生了三个蛋,有这么大,好像快孵出来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看!还有莫师姐她脸上居然长痘痘了哈哈哈哈——足足七个……” 裴采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他将剑挽了个剑花收进鞘中,冲着白钰高声道:“不知白公子随我们吟霜远来广寒宫,有何贵干?” 白钰微微一笑:“素闻北域乃是知礼节之地,在下特来见识一下广寒宫的待客之道。” “什么?”裴采一时间被他搞懵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白钰是在暗讽他方才的失礼。 这本是他理亏,若是按平日里他应该服软,好好道歉一番才是。可是一想到薛吟霜方才介绍白钰时那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温柔,他心头就一阵火起。 “北域乃化外苦寒之地,比不得中州衣食足,仓禀实。白公子若要见识礼节,不如早日打道回府吧!”他不冷不热地回答,目光撇转向一旁的薛吟霜和顾盼。厌烦之意不言而喻。 薛吟霜注意到了这里的火药味,她撇下兀自呶呶不休的顾盼,移到白钰身侧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师兄,白钰是为了我来向师傅提亲的!” 前日在梧桐小院,凤仪与孔林为了孔雀儿而大声斥责时,白钰也是这样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这份情,她永远不会忘记。 “什么?提亲?吟霜你怎么不跟我说呀!啊呀,我跟方师兄打的赌赢了!我说你未来的丈夫肯定不是广寒宫的人,因为宫里没有男子配得上你哈哈哈哈哈!噢对了,我是不是得包个份子钱?裴师兄,你知道要包多少吗?要是太多我可付不起啊!对了吟霜,要不我打个欠条吧,将来我成亲的时候你再还给我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因为顾盼看到了裴采阴沉得可怕的脸色。 “裴师兄,你不舒服吗?出来我都让你上茅房了,你非不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她咬着嘴唇不敢再出声。 薛吟霜红唇微微勾起:“顾师姐,带我去看看穆师兄那只鸟的蛋!” “好!”顾盼一下子眉飞色舞起来。眼睛里流露出的光芒恰如她的名字。 顾盼神飞,转眄流精。 “裴师兄,我先回去拜见师父了。你方便完之后就跟上来吧!”薛吟霜留下轻飘飘一句话后,牵着白钰往梅林深处走去了。顾盼则贴心地留下了一方小帕并告诉裴采用完不必还了。 裴采望着三人远去的身影,眉间阴鸷之色越积越浓。 “嘭——”他忍不住一拳打在了身旁的梅花树干之上。 积雪扑簌簌抖落在他的衣领中,让他一阵缩颈跳脚。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九十六章、千秋拒 广寒宫的建筑不同他地,全部都是用晶莹剔透的冰砖砌成的,在梅花树的掩映下显得美轮美奂。现在是上课时间,路上少有行人,让此地更多了几分清幽的意境。 薛吟霜走在反射着淡蓝色光芒小道上,心中有些恍惚。曾几何时,她对其他人都是抱着一种疏远的客气,今日竟与人冷眼冷语起来,她心中有些惊奇,又觉得有些刺激和好笑。 顾盼还挽着薛吟霜的胳膊喋喋不休。 “今天本来是我和方圆师兄出来巡逻,结果师兄他临时有事。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哦对了你刚回来怎么会知道!其实我去打听过了,方圆师兄好像在写一篇关于祁连雪山的文章,但他又不敢一个人去雪山那里调研,所以只好招方千楼师兄同行。今天难得方千楼师兄有空所以……” 顾盼的话头戛然而止,她小心翼翼地挑起薛吟霜的一缕头发:“咦?吟霜,你怎么多了一缕白头发?” 正在欣赏异域风情的白钰闻言心头咯噔一下。薛吟霜也是慌乱地将那缕白发从顾盼手里扯回来。 “顾师姐你看错了吧?应该是方才有雪落在上面了?对了,师父现在在哪?” “祭酒还能在哪?梅王树下呗!” “那我先带着白公子去见师父!顾师姐,你先不要把白钰要……的事情说出去!” “为什么?诶!!!为什么不能说啊!”薛吟霜早扯着白钰跑远了,留下顾盼一个人在原地嘟囔不停。 薛吟霜拉着白钰跑出老远,直到确定顾盼不会追上来了她才慢慢放慢脚步。 “吟霜,对不起。”白钰心中满是愧疚。 原来,为了避免薛吟霜的一头银发被人看见另生波澜,他们用了各种法子将它染成了黑色,不成想还是漏了一缕。 薛吟霜之发因他而白,又是为了让他的求亲之路顺畅一些才染成黑色。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无碍。”薛吟霜笑笑,将那缕白发小心翼翼地藏进乌丝深处。 “往前是祖师像,再往前就是梅王了。” “广寒祖师本名?无涯。?字是上此下夕,斯我切。因此字太过生僻,极少有人能念对。祖师索性将其拆成复姓。” 两人行走间,一尊一丈多高的石像映入眼帘,是一个身披广袖流仙裙的女子,头梳双环飞仙髻,右手按剑,左手端着一枚玉如意。石像的雕工极为精细,衣衫上的褶子和历历可数的发丝纤毫毕现。尤其是那一双温润的杏眼好似活的一般,注视着远方连绵的雪峰。 “如意,祥也;剑,凶也。祖师教诲我们要懂得以威卫德。”薛吟霜在此夕无涯雕像前恭敬地拜了三拜,“你也来拜一下吧。” 白钰依言再拜,低头时他看见石像的基台上刻着八个古字:“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当他抬起头时,眼前多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弟子”。白钰一愣,他根本没察觉到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位师妹,你……” 薛吟霜连忙扯了白钰一下:“拜见师父!” 白钰大惊,眼前这个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是广寒祭酒何来千秋? “你来了!”少女神色淡漠,但不似故作老成,而是确实有饱经沧桑的意味。 “额……这个……拜见祭酒!”薛吟霜总不会骗他的。 “免礼!你就是孔林的弟子白钰吧?你来我广寒宫为了何事?” 还未等白钰答话,她又甩了甩袖子从白钰身侧走了过去。 “罢了,你先随我来!” 白钰求助的眼神望向薛吟霜,后者轻轻点头。白钰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面对这个脾气有点古怪的祭酒,他心里着实忐忑。 片刻后,白钰看见了那一株遮天蔽日的梅王。不知为何,他心里对它尤为亲切。 何来千秋将白钰唤进了梅王下的那间小屋,却将薛吟霜拦在外面。 “吟霜,你先回房。我与他有事情要谈。” 薛吟霜心知师父高深莫测,虽担忧白钰,但也只得答应了。 何来千秋的小屋是以梅树枝丫围成的,四处漏风,但十分干净,墙上挂着一幅字,是草体的“不秋左阁”四字。屋内陈设只有两个蒲团和一张矮几而已。 “坐!”何来千秋指了指一个蒲团,而后在案几对面的另一个蒲团上坐下。 “前辈,我——”片刻的沉默后,白钰正要说话,却被她打断。 “把你的玉佩给我看看。”何来千秋直接伸出手来。 白钰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何来千秋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灵犀佩,低下头轻轻摩挲起来。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白钰看见她的眼角有细小的反光。 “可是江月送你的?” “不错,是义父所赠。”白钰点点头。 他俩认识!他心中暗忖。 “另一块在吟霜手里?” “晚辈与吟霜乃是真心相许,故——” “你俩的婚事我不答应!”未等白钰说完,何来千秋将灵犀佩往白钰怀里一丢,便甩手起身,立在窗边看风景去了。 白钰大惊,连忙跟着起身,动作太快连案几都带翻了。 “前辈,这是为何?” “哪来那么多为何,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你可以走了!” “前辈——” “好胆!”何来千秋一声厉喝,身上白袍无风自动。一股大力凭空而来,将白钰生生从房门里撞了出去。 “咳咳!”白钰挣扎着从雪地里起身,拭去唇角溢出的鲜血。 “前辈,恕晚辈冒犯。若前辈不说明理由,晚辈是不会走的。” “那你便站着吧!”门自动合上,再无动静。 薛吟霜有些烦闷,她在卧房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白钰和何来千秋已经讲了很久了。她在犹豫要不要去看一下。 “吟霜,吟霜!”顾盼的声音远远传来。 薛吟霜心中一喜,托她去打探消息最好。 “吟霜!”顾盼的脑袋从窗外探了进来。 “白公子被祭酒打出门了,现在正罚立在雪中呢!” “什么!” “大家都在传,半个学宫都过去看了!” 一阵清风从顾盼耳侧掠过。等她定睛下来,房中已无薛吟霜身影。 白钰的身侧已经陆陆续续围了不少人。除了卖艺的,没有人喜欢被围观,但为了薛吟霜,他走不得。 他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那是一种复杂情绪的外化。这种情绪的源头并不只是何来千秋。周遭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同样清晰地响在耳畔。 他到底道心稚嫩,无法做到镇定自若。头越垂越低,拳也越握越紧。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九十七章、身世因果 众人议论声中,一道圆形的冰帘自空中垂落,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白钰抬起头,薛吟霜的身影从空中缓缓降落。 “你没事吧?”她看到了他嘴角残留的血迹。 “无碍。”白钰沉默了。 “我跟你一起去见师父!” “不必。” 二人朝夕相处日久,她怎么会不知他的心思! 薛吟霜双手抚上白钰脸颊,看着他眼睛柔声道:“你可是因为受了辱,对我有怨?” 心思被说破,白钰羞恼得将头扭向一边。 “我和你一起去见师父!” 白钰依旧倔强。 “那我便陪你站着,你站多久,我便站多久!” 薛吟霜站在白钰身侧,但已不再看着他。 隔着薄薄的冰帘,依稀可以看见指指点点的身影以及若有若无的哂笑、议论。 门又自动打开,一股吸力自门内传来。白钰只觉得四肢不受控制般地被牵引着往门中飞去。 “呯——”冰帘散称漫天粉末,纷纷扬扬地飘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都散了!”何来千秋冰冷的声音在空中回旋。 众弟子立马收起嬉笑,匆匆地离开了。看来这位祭酒在学宫中积威甚高。 不秋坐阁中,薛吟霜跪在何来千秋身后,白钰则倔强地站着。 “师父,弟子不明白!” 何来千秋头也不回。 “桌上有蓍草,你卜一卦!”她指的是白钰。 白钰不擅长卜筮,但基本的流程还是懂的。为了薛吟霜,他选择照做。 他将五十根蓍草理出一根横摆在面前。这是大衍之数五十中遁去的那个“一”。 随后,四十九根蓍草不断被分成两堆,又合在一块,如此六次,很快得出了六个数字。 “初六、六二、六三、九四,六五,上九。离上坤下,是火地晋卦!是大吉大利的卦象!”白钰喜形于色,他知道何来千秋定是在让他算二人的姻缘。 何来千秋却嗤笑一声:“蓍草是你这么用的么!” “你二人之事我早已算过,中有变卦。实则是……”何来千秋话说到一版又改了话头。 “总之,你二人若是就此分道扬镳或许还可谋个无疾而终,若是强行结合,恐怕——” 她豁然转身,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冷冰冰的字。 “死无全尸!” 白钰将蓍草一丢,拍了拍手。 “前辈,恕晚辈直言。晚辈自天劫中而生,数次险死还生,生死之事早已不放在眼里。况且——”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易经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哪怕前辈的卦象是准的,它也是未发生之事。未发生之事,便可改之!” 何来千秋冰冷的表情上终于出现一丝不悦之色。 “你的性命与我无关。可是吟霜呢?” 她走到薛吟霜面前,指尖拂过她的秀发。黑色的染剂化作粉末飞扬消散,露出触目惊心的银丝。 “她本起码有千年之寿元。恐怕就是为了救你这将死之身。她才会去施展那无上禁咒——” “师父!”薛吟霜打断了何来千秋的话,晶莹的目光中满是哀求之色。 何来千秋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同生同心诀乃是枯荣生死之咒。可将一人之寿元与另一人共享,但代价亦极为高昂,起码要白白耗费八九百年的生命力!如今她最多活不过十五年!你也一样!” 薛吟霜的头已经深深地埋到胸前。白钰则望着薛吟霜,站也站不稳了。 “我不治你害我爱徒之罪已是莫大的仁慈。而你竟胆敢得寸进尺?”到最后,她的语气已是极为严厉,甚至用到了道问。 窗外,绵延的风雪开始肆无忌惮地闯进屋内。 白钰小心地扶起薛吟霜。 “死生契阔。”白钰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薛吟霜点点头:“与子成说。” 他们用颤抖的手为彼此擦去泪水。 何来千秋眉尖一挑,没有说话。 安抚好薛吟霜,白钰朝何来千秋深深作揖。 “前辈,此前是晚辈僭越了。但晚辈与吟霜既已命不久矣,贪这一晌之欢又有何妨?况且前辈亦可尽享天伦,岂不远胜过三人各自愁苦?” “请师父成全!”薛吟霜也苦苦哀求。 何来千秋终于忍不住仰天长叹。 “痴儿……” “吟霜,你先出去。我与他有话要说!”何来千秋看见薛吟霜的眼神,突然有些心虚起来,“放心,这次不打他!” 等到薛吟霜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何来千秋才正视着白钰。 “解卦。” “啊?”白钰有些茫然。 “我方才所说并非虚言,你与吟霜皆有大因果傍身。分则未必两利,合则必两害。” “请前辈明示!” 何来千秋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横亘在天际的祁连雪山。 “我先给你讲讲吟霜的真实身世吧!”她特意在“真实”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白钰悚然。 “祁连雪山,高可入云,漫无边际。非人力可渡。其深处冰寒彻骨,连我也挨不了多久。但,二十年前,吟霜便是独自从其中走出!那时我为等一味灵药成熟在雪山外围砌了一座冰屋。那夜正好是冬至,也是一年中雪山中风雪最猛烈的日子。我正挑着灯火读书,冰屋之外突然传来了细小的敲门声!” 言至于此,白钰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我倒是被吓了一跳,以为是宫中出了什么状况,有弟子来求援。我破开门一看,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她身上衣衫单薄而考究,面色却十分红润,在这漫天的风雪里显得十分诡异。一见到我,她便抱着我的大腿苦苦哀求我救她的娘。我连忙将她迎进屋内,正欲探查其脉搏,才发现她竟是魂体!”、 何来千秋的眉尖不自觉地跳了跳。显然当时她的震撼一直到现在也极为清晰。 “在风雪之中跋涉已让她的魂魄十分缥缈。我赶紧将她封入银娥剑中带回了学宫,以阵法稳固其魂体。待到风雪停住时,我便顺着她留下的点点气息找到了她的肉身。只是——”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颤抖。 “只是已经被出来寻食的野兽啮噬得不成样子了!” 何来千秋吐出一口浊气,语气重新变得淡漠。 “再找下去,气息便延伸到了祁连雪山的深处,那里连我也不敢踏足。吟霜之母更是无处可寻。支撑着吟霜从雪山走到学宫的,恐怕就是那一颗拳拳的救母之心。为救其性命,我违背了祖训,从取出了三生石。彼时梅王已有灵智,它有感于吟霜之心,自愿放弃意识和肉身,以供养吟霜。我已三生石为心,梅王为魂肉,才救得她性命。只是她醒来后,却是再也记不得之前的事情了!” “我曾为她的身世作占卜,卦象隐隐指向西北。但无一例外,都是大凶之卦!逝者长已矣!为了不让她再想起先前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我便为她编造了一个身世。她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吧?” 白钰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作何想。 “我有预感,雪山中将来还会有变故发生!这就是她的大因果!” 何来千秋从窗外收回目光,停在了白钰身上。 “而你的大因果,则关系到神州亿万苍生!”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九十八章、暗涌 白钰更加糊涂了。 难不成自己的身世也是孔林编出来的? “如果有一件事可以让神州百姓免于屠戮,但会让你受千刀万剐十死无生之苦,你可会去做?” 白钰想也不想地回答:“会!” “不光晚辈,相信任何一个学宫弟子都会这么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圣贤书上如是言,吾辈且一以贯之。” 何来千秋嗤笑一声:“天真!” 她又转过身去。 窗外不过是漫天的雪白,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你筋脉俱碎,一身法力最多剩下一成。你若真有济世之心,今夜子时来此,我会替你疗伤。记住,不要告诉吟霜!” “谢前辈!”白钰低头称谢,表情却并不是惊喜的样子。 自离开朝乾山一来,他便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张不可见的大网中。执白老人、朱洛洛、宣粱、柳生守静、何来千秋……这些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几乎都知晓自己的存在,自己却从未见过他们。而且,自剐心复生以来,他便有了一种被监视的感觉,而且是一日比一日强烈。 左肩那粒痣的异样他也注意到了。一旦有太剧烈的情绪波动,它便会烫得生疼。 白钰感觉自己就像被蒙着眼睛的驴,沿着他人既定的轨道一步步前行。 前方,是深渊还是…… 这些都是他胡乱的猜测,连对薛吟霜也没有说过。 “那前辈,我与吟霜——” “你只消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同意!这件事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日后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门吱呀打开,送客之意昭然。 白钰心中一喜,阴霾一扫而空。 “谢前辈!晚辈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怎么样?师父这么说?”薛吟霜这次并没有回房,而是在不远处静候。一见白钰出来,她连忙迎了上去。 白钰一把搂过她,在她白皙嫩滑的脸蛋上狠狠啄了一下。 “她老人家同意啦!” 凤眸之中绽出了欣喜的光芒。她笨拙地回应着他的热情。 “接下来我们只需再去见义父一面即可。他向来宠我,定然不会阻挠!” “嗯。” “那你是不是可以改口了?” “嗯?” “叫夫君——” 是夜,无风无月,星汉天悬。 不秋左阁中挑着一粒细小的灯火。 “脱掉上衣,躺下!”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宽大的白玉床,让本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更狭窄。 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白钰还是脱去上衣躺下了。 我只当她长辈看!白钰心忖。 白玉床有些凉,在他头部接触到床的刹那,他便失去了意识。 “好了!”何来千秋面无表情地朝灯火映照不到的角落轻唤一声。 一个身影突兀地浮现而出。 他无视了何来千秋,径自走到床边围绕着白钰踱了几步,白皙丰盈的手指在白钰身上的关节、经络、穴脉上不住地翻飞着。 “啧啧啧——”他的语气仿佛在赞叹一件极其完美的艺术品,“破而后立,玉汝于成!那厮倒是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大忙。若不是他,‘容器’也不会这么快成熟!” “这个大忙让我爱徒损了千年的寿元!”何来千秋语气平淡,丝毫没有火气。 “身亦可舍,一徒何惜!”那人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离开白钰。 “今日之后,‘容器’也就差不多成熟了!”他指尖上跃起一点苍白的火苗。 “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如此做?”何来千秋望着那人,一字一顿地问道。 “白天他自己也说了,他愿意这么做!” 他将火苗按进了白钰的胸膛。 “嘶——”白钰紧闭的双目豁然睁开,眉目之间流露出痛苦之色。他的身子剧烈的扭动着,却始终无法从那人的指下挣脱,就好似被钉在案板上的鱼一般。 一股黑气自指尖蔓延至白钰身上,慢慢覆盖了他全部的肌肤,他忍不住嘶吼起来,豆大的汗珠在他额头密密麻麻地渗出。 何来千秋随手布置出一道隔音法术,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良久,那人收回手指。黑色好似潮水般渗入了白钰的肌肤,只留下密密麻麻的汗珠和一片潮红。 “好了!”那人显然耗费心力不小,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疲惫。 “你找个由头让他去那里走一趟吧!”说完,那人又隐没在了黑色中。 何来千秋转过身,看着白玉床上的白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之色。 “罢了!”她长叹一声,“让你走得安心一些吧!” 白钰犹自紧闭双眼,眉头紧锁。他身下的白玉床已布满了裂痕。 孔林负手立在床边,他这几日还沉浸在白钰带来的烦恼中,连文章也没心思写了。 梧桐小院也落满了雪。 凤仪将鹤氅轻轻披在孔林身上,站在了孔林身边。 “雀儿好些了么?” 凤仪轻轻摇头:“还是老样子。” “我这几日想了许多遍,此事实在也怨不得钰儿。说到底还是我们——唉!” 凤仪心疼孔雀儿,对此言不置可否。 “要不,我就舍了这张脸皮,替钰儿向何来千秋去提亲吧?” 凤仪轻叹一气:“再给雀儿一点时间吧。” 两人商讨间,两道剑光一前一后自天际呼啸而来。 孔林一招手,剑光一前一后落在他掌中,是两道传书。 “这封是巫祝学宫来的。” 孔林拆开信封,目光一扫而过,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巫祝学宫祭酒柳生守静过世了!” “什么?”凤仪轻呼,“这么重要的事情钰儿怎么没有说!” “彼时巫祝学宫内部似有暗桩,是新祭酒千千萝衣嘱咐钰儿不要外穿的。如今她已肃清内部,故来相告。青丘那边也收敛了,南疆暂时安稳。” “那便好!”凤仪一直在担忧孔林会不会为了“苍生”而请她去南疆做那什么国主——她才不愿哩! 孔林轻叹一声,柳生于他也算是半个前辈,如今仙逝,让他多少有些感慨。 “这一份是钰儿来的!” “我看看!”凤仪一把从孔林手里抢过信纸。 她才看了一眼,便将信纸还给了孔林。 “何来千秋和江月……都同意了!”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九十九章、将礼 东海之心,蓝田岛。 封魔寺这几日如同过年一般。整日充溢着笑语,连念经声也压了下去。原因无他,白钰来了。 云来云归躲在后厨里大眼瞪小眼。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雄鸡在他们面前闲庭信步。 云来咽了口唾沫,将手里的剪刀塞进了云归手里。 “师兄,还是你来吧,我不敢。” 云归连忙把剪刀又丢了回去。 “师父说了,‘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我们想的只是招待小钰,只要我们自己不吃,就不算破戒!” 云来忙不迭地点头,“师兄,你说得对!所以还是你来吧!” “呸!我来就我来!”云归撸起袖子壮起胆,接过剪刀,小心翼翼地朝大公鸡探出手去。云来在身后小声为他加油。 大公鸡似乎对云归的磨蹭颇为不满,猛地扑棱了一下翅膀。 两个精壮比丘一下子被惊倒在地,抱在一起念起了乱七八糟的经文。 “鸡施主!我不是故意的啊!” “鸡施主!我以后给你念经!” 大公鸡嫌弃似地瞥了两人一眼,慢悠悠地当着他们面踱了出去。 “咯咯咯——” 很快,厨房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截明晃晃的剑尖从门外探了进来。 “是你们这儿跑丢的吗?”声音如云端琴响,空灵悦耳。 云来云归眯开眼。只见那只大公鸡浑身的毛已被剃得干干净净,正歪着脖子挂在剑尖上,再没有了方才的神气。 “女菩萨!”云来脱口而出。 “阿弥陀佛!冲撞了女菩萨,该打该打!” 薛吟霜展颜一笑,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在她登岛的初日,封魔寺众就给她安了这个称呼,甩也甩不掉。 这几日她也确实受到了如菩萨一般的待遇。她讲话声音稍大些,众僧人都会绷紧神经,生怕她不悦。 “请问,你们看见白钰了吗?”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柔一些,以免让这群可爱的小和尚又生他念。 “应该在雪山上吧?他这几天似乎一直想去采玉来着。” “谢谢!”她轻声道谢,将剃干净的公鸡轻轻搁在案板上,随后飘然而去。 白钰不在,她一个人闷得慌。 雪山之巅。无边的风雪被时间积压成厚重的冰川,四下绵延。细细的涓流从冰川各处渗出,又在凹陷处汇聚成塘。这便是山下蓝田溪的源头。目见之处,皆是淡蓝色的冰川和晶莹的水线,在稀薄的阳光下闪耀着星星点点的明辉。 白钰跪在地上捋起袖子,将手伸进一处小小的寒塘里摸索着什么。 不一会,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 “哗——” 一块足有拳头大小的白玉破水而出,其上密布着丝丝缕缕金色,看起来甚为精致。 玉石被他随手丢在身后。那里已堆起了足足小半人高的“玉山”。 “咳咳——钰儿,你捡这些东西做什么?”江月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对石头,似乎对其颇为嫌弃的样子。 “义父!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在世俗里可值钱了!”白钰见江月前来,停下了摸索,一屁股坐在塘边抄起方才那块大玉,细细端详起来。 江月见白钰兴致高,本欲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钰儿呀,听义父一句话。这东西以后还是少碰!” “这是为何?”白钰将那块玉凑到唇边轻轻地舐了一口。这是他从书上新学的鉴玉之法,唤作“尝玉”。上品味甘,中品味辛,下品无味。 江月见白钰此举,眼中不忍之色更浓。 “这个……还是以后再和你说吧!” “那便日后再说吧!”换作平常,白钰一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现在他的心思全在眼前这块小小的石头上。 “钰儿呀,你看上的那个女娃娃真的是何来千秋的弟子?” “义父!你已经问了快二十遍了。”白钰扶额。 “白钰!”光芒从空中落下,“你不在,我好闷!” 白钰连忙迎了上去,嗔怪道:“山上风大,你来做什么!” 薛吟霜正待在白钰怀中撒娇,忽然瞥见江月亦在此地,连忙推开白钰,理了理容妆。 “参见师伯!” 江月正打算悄咪咪溜掉,被薛吟霜叫住,只得哈哈一笑。 “免礼,免礼!呃……那个……嗯……你……你师父现在怎么样?” “万事无恙!” “哈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薛吟霜俏生生地立着,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疑惑。她本能地察觉到,江月与她师父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江月整理了一下思绪,轻咳两声,又恢复了长辈姿态。 “对了!我打算写信告诉孔林,下月十九,便是吉日。你们觉得如何?” “好!”白钰眼睛一亮。薛吟霜则早已羞得躲进了他怀里。 “那……到时候你师父也会来吧?”江月再三询问后,才满意地离去。 留一对璧人在冰雪中相拥。 中州城,绵延的金碧辉煌中,小小的绣坊显得毫不起眼。 罗生百戏众来中州不过月余,但凭着海棠出神入化的绣工和扈江离提供物美价廉的丝绸,他们已在此处立稳了脚跟。连陆家也开始向他们预订绣件。 这是一种全然不同于唱戏的生活,这是为自己而活的生活。虽然更加辛苦,但他们干劲十足。 夜深雪重,一点小小的灯火在被窗缝里挤进来的寒风殴打得奄奄一息。灯火之下,一双颤抖的纤手捏着针线,在一件大红的新衣上绣着精致的图案。 一只活灵活现的白狐已经成型,一朵娇艳的梅花才绣了一半。 “嘶——”双手因自己的颤抖而尝到了苦果。一点殷红的血珠落下,洇染在大红色的嫁衣上,为它又多添了一分娇媚。 喜儿听见海棠的轻呼,连忙绕过屏风进来查看。 “小姐,休息吧!”喜儿的眉头因心疼而皱起。她将一件大氅披在海棠身上,仔仔细细地扣好。 海棠又将盘香扣一一解开,大氅顺着她纤瘦的肩膀滑落在地。她是里内阴虚,在这种天气穿再多衣物也是冷,索性不穿,以免妨碍动作。 “白公子的婚期快到了,他的喜服必须在那天之前做完。喜儿,你再替我续一炉香吧!” 喜儿轻叹一气,又取来了一只蜡烛,好让海棠能看得清楚些。 中州学宫,钟楼之巅。孔雀儿抱膝坐在飞檐上,望着黑夜中浩大的落雪。 三书六礼已成,孔林和凤仪今夜将启程前往蓝田岛。几日后,那里会有一场简单而又盛大的婚礼,与礼者无一不是名彻神州的人物。 中州城依旧灯火通明,那曾令她无比向往的浮世人间如今显得如此乏味。 遥远的光勾勒出雪花的形状,让她又想起了那个气质如冰雪般出尘的女子。 自己比起她来,确实卑微得像尘之于雪。她自嘲地想道。目光偏转,望向中州城中灯光映照不到的角落。 一个身形矫健的少年翻身而上,坐在了离她三尺处,不言不语。今日还是第一次科举考试放榜的日子。他是中州学宫头名,也就是所谓的“状元”。但他一点儿也不开心。 即使是在冰冷的空气中,他依旧能嗅到她身上掺杂着悲伤的香气,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章、合卺 海棠轻轻咳嗽一声,转回了房里,喜儿和夭夭的身影已经远远地淹没在云中。 她这才敢从唇边移开手帕,星星点点的血痕如梅花绽放。 喜儿到底阅历浅耐不住寂寞,海棠只稍一撺掇,她便忍不住了,央求着夭夭带她去东海见见世面。 身边无人,她的那些小心思才好亮出来。 绣完一双喜服的海棠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匹上好的红绢。这次,她要绣的不是狐戏梅,是狐戏海棠。 “白公子,原来你是因为人妖殊途,才故意拒绝我的心意的么……” 一个月前,当白钰突然满面笑意地出现在她窗下时,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苦等终于有了结果。可惜,她等来的却是他的喜帖。 她用轻松的语气向他讨喜糖吃,并自告奋勇绣他的喜服,随后独自在房中默数自己的泪珠。 针脚细密,兰香幽幽,如少女心事怨怼,不经意间便恍惚了。 东海,无名岛。 二十年的海风吹打让厚重的石碑孳生了裂纹,风化的尘埃在其中堆积,成为不幸的小花苟延残喘的根基。 一只莹润的手掌将倔强地生存了数个春秋的小花随手摘起又揉作一团。 残肢和血液被烈烈的海风卷起。 “我很好奇,你究竟在,卦象中看到了什么,竟然甘心让你的爱徒新婚守寡?” 何来千秋指尖轻点在失去了花朵的花茎上。一束光芒顺着她指尖的移动而流转。很快,一朵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小花成形。 “我看到中原的每一条沟壑都淌满了生民的膏血。我看到烽烟染红了天际,人间却已无人声。城门破,旌旗折,铁兜鍪碎,红缨枪断。我看到了山河倒悬,日月昏暗,天地哀恸,社稷崩灭!” 何来千秋喃喃自语,一行清泪滑过脸庞。 “神州,没有未来路了。” 她又自嘲一声:“好歹让她了却心愿。” “荒谬!”执白老人一甩大袖,“走,送新郎官上路!” 他大步迈向远方。那里,一个漆黑的光茧在法阵上沉浮。 脚下溅起的尘埃恰好弥漫在石碑上那几个褪了色的字前。 显考白孤之墓,显妣白蕊之墓。 白钰在门口迎接宾客,唇角几乎咧到了耳根。身上的喜服裁剪合度,立肩收腰,正衬托得他英武不凡。更神奇的是绣在他背后的那副狐戏梅图,好似下一刻就要撕破衣裳钻出来一般。狐梅的相依相偎的娇憨姿态,更是完美地契合了他的想象。 也不知海棠如何夺得这般天工! 他的大礼没有邀请太多人,只邀请了学宫里几个玩得较好的同学,以及沈悲欢、夭夭、千千萝衣等人。 “沈兄!”白钰远远望见一只黑色的大鸟字天际滑翔而来,笑意更浓。 沈悲欢揽着陆沉沉自空中一跃而下,黑鸟化作大弓挂在了他身后。 “沈兄,你的喜酒我一杯也没喝上!待会我的喜酒,你可得多喝点!” “一定,一定!”沈悲欢哈哈大笑。他先前还以为白钰和那蛇妖不清不楚的,如今听到了他的喜讯才放下心来。 他从陆沉沉手里接过一个锦盒,又递给白钰:“璧玉赠璧人,新郎官儿,这对连城璧据说出自北极祁连雪山,正好,送给你和薛姑娘!” 白钰还没来得及推辞,喜儿便从他身后钻了出来,一把抢过锦盒跑到库房去了,云江则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 喜儿和夭夭要送喜服来,到得早。或许是和夭夭待久了,喜儿对财訾之物特别上心,自告奋勇地担起了点礼的活计。凡宾客送来的喜礼,无一不是先经她手把玩一遍,才能入库的。 而云江,则与她特别投缘,这几日整日厮混在一处。 “这……”白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哈哈哈哈无妨无妨!白兄弟,早生贵子呀!” 陆沉沉也在一旁含笑行礼:“早生贵子!” 白钰才将沈悲欢夫妇迎了进去,又有二人携手而至。 “方师兄!韩师姐!”白钰喜不自胜。没想到他二人也已成亲。 方遒大大咧咧地抱了白钰一下:“好家伙,几个月不见,你都要成亲了!” 白钰羞赧:“师兄你不也一样!” “哈哈哈还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帮我们戳破那层窗户纸,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彼此心意呢!”韩玉真和方遒相视一笑,目光中满是柔情蜜意。 “不说了!进去喝!” “吉时到,迎新人!”云归扯着嗓子大喊。 顾盼扶着薛吟霜从躺下款款走出。冕旒之下,黛眉舒展,凤眸含笑,美艳不可方物。她出现时,原本喧闹的大厅登时落针可闻。 那些小和尚们无一不满面通红,更有甚者扭过头去不敢再看。连自问已心如古井的江月也忍不住心跳漏了半拍。他悄咪咪瞥了身旁面色冷漠的何来千秋,连忙轻咬舌尖稳住心神。云江也是如此,喜儿忍不住在他腰间柔软处上狠狠掐了一把。 饶是凤仪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词,此刻也不得不衷心赞叹。 心急的白钰上前两步将那双酥手从顾盼手里抢过,这才惹得众人莞尔。 孔林重礼,场面不大,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也不会少。一套流程下来,日头已经挂于中天。 “奉茶——” 薛吟霜从顾盼手里接过香茶,亦步亦趋地走到孔林和凤仪面前,清澈的目光隔着摇晃的珠帘与后者对视。她能感受到后者对自己若有若无的偏见,但她绝不会因此而有所退缩。 凤仪轻叹一声,接过薛吟霜的香茶一饮而尽。轻蹙的眉头终于纾解,她也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纠结的? 她将茶杯放回薛吟霜手中的木盘上,一同放回去的,还有原本在她腕上的那只精致的镯子。 “我听钰儿说你体质偏寒,这火玉镯你收着吧!”这是妥协,更是认可。 奉茶后,就可以改口了。 “谢凤姨!”薛吟霜垂下眼睑。 那一边,何来千秋和江月也饮下了白钰的茶。薛吟霜无父,江月便充了个场。 “合卺——”这是大礼的最后一程,只要白钰和薛吟霜各自饮下那杯合卺酒,那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白钰举起酒杯,朝薛吟霜举起,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笑意。真到了此刻,他反倒平静下来。这几个月的经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上映。 薛吟霜同样举起酒杯。她突然有些恍惚。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一个不经世事在雪山中苦修的学士,如今竟成了他人新妇。 很快,彼此柔情蜜意的眼神将他们各自拉回现实。 双臂相挽,荡漾的酒液正如爱意,甘醇浓美。 一饮而尽。 云江嗓子都要哑了,但眉目间依旧是掩抑不住的兴奋之色。 “礼——” “成”自还未出口,一声爽朗的大笑从寺门外闯了进来。笑声中糅杂了些许法力,让毫无防备的云江和众人微微愣了一下。 白钰目光一凝,这个声音他认得! “新郎官,我有一份迟到的大礼送来!”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零一章、礼成 “新郎官,你可认得,这是谁?”执白老人大笑而入,一个畏缩的身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司马氏?”孔林豁地从太师椅上起身,“你这是何意?” 他与司马氏相识日久,但并不像与江月那样私交甚笃。而如今司马氏显然是来砸场子的。 众人也是或惊或疑,各有所想。只有何来千秋举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此举不过是用来掩饰内心的情绪罢了。 “何意?”司马氏眯起眼睛摇身让出后面那个佝偻的身影,“问问他!” “金乙丑,你将当日对我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 “金乙丑!”白钰蹙眉,那日他将金乙丑打了半死不辞而别,心里确实有些过意不去。但这绝对不是他在大喜之日上门砸场的理由。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一切事了后亲自登门赔罪。孔林也给金乌学宫祭酒送了请柬,可人家以事务繁忙为由,只派人送来了贺礼,并未亲自到场。 金乙丑低眉顺眼,神色憔悴。原本金灿灿的头发,变得干枯凌乱,全然没有了当日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有些胆怯地抬起眼睑,瞥了白钰一眼,又迅速地低了下去,似是十分害怕、 “说吧!”司马氏催促道,“这里自有人给你撑腰!” 金乙丑开始支支吾吾地讲述起来。 “那日他与我争斗,我念他修行日浅,本是留了手的。谁知他为了争强斗胜,竟下了死手。我气极,便有心教训教训他。他一见打不过我,便放出了一团团黑气,那黑气好生厉害,一碰到我身上,整个人都好似要炸开一般。于是我便败下阵来了。事后我去翻阅了古籍才知道,那团黑气,可能是……可能是魔气!”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前面几句,白钰还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到最后,他却是忍无可忍。 “金乙丑,你当人人都瞎么!” 薛吟霜也是掀开珠帘,怒目而视。当日不说金乙丑挑衅在前,所谓留手之事便无从说起,分明是他自己技不如人。魔气之事更是无稽之谈! 金乙丑连忙低下头,又躲到了司马氏身后。 “你若是空口无凭来搅我家好事,留下舌头可以滚了!”凤仪笑吟吟地起身,口中的话语却令人不寒而栗。场中的一些人,又一次想起了被魔女支配的恐惧。 孔林的眉头却深深地蹙起了。他对司马氏为人有所了解,以他的谋略,必有后手,决不会因一个后辈的空口白话就大落落地找上门来。 “司马先生,凤夫人想必其中定有什么误会,不如坐下来好好商量,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沈悲欢踏前一步,朝二人各自拱手。在陆家锻炼多日,他行事已经沉稳多了。 “那日琉光界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有他二人知晓,司马先生何故听他一面之词?”薛吟霜也质问道。 “哈哈哈哈哈——我自然是有证据的!白钰,你看看,这是什么!” 司马氏一抖袖袍,一粒黑色圆珠从他袖中激射而出悬浮在众人头顶,迎风见长,很快化作一个一丈有余的圆球。随着体型的变化,圆珠上细小的纹理也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道道游移不定的黑色气体,气体看起来很厚重,有一种油腻的质感,令人望之生厌。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不适的表情。而辈分稍高一些的人,均是死死地盯着圆球,眉头紧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是什么?”喜儿悄悄扯了扯云江的衣襟。 云江已经抽出了降魔棍,神经正绷得紧,被喜儿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侧跨一小步将她护在身后,偏过脑袋悄悄说道:“这是‘封魔门’!里头关的是万年前率众入侵神州的大魔头‘玫瑰亲王’!方丈说,虽然万年过去,但这魔头很可能还没死!我们封魔寺就是为了镇压这魔头而设立的!” 喜儿缩了缩脖子,她不知道玫瑰亲王是谁,但喜欢躲在云江身后。 孔林豁地一拍案几,震落了未喝完的茶盏,溅得满地狼藉。 “司马氏,你发什么疯!把这东西搬过来了!” “哼!若是不早做准备,恐怕这小崽子将魔族带过来了,你还蒙在鼓里!”司马氏自恃身份,被孔林连番质问,面色也是不大好看。 他一指白钰,将所有人的眼光都从圆球上引了过去。 白钰已经摊倒在地上,俊俏的五官拧在了一起,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他右手死命按着左肩指缝间有黑色的光芒流溢而出。薛吟霜从身后扶着他,为他擦去额上如瀑的汗水。 “疼……”白钰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一股热流好似岩浆般从他肩头的痣中涌出,在他的经脉中肆意奔流。他只觉得好似肩头有一柄烧红的刀子在拼命地搅和,有又几千根针在体内冲撞。 薛吟霜清晰地听到了他咬紧牙齿的咯咯声。泪,不比汗少。 只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救他,法力一入身,登时被狂暴的黑气撕扯开,只能徒增白钰痛苦。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何来千秋,后者的目光却停留在封魔门上,似是未觉。孔林和凤仪早将剑捏在手里,隔着封魔门与司马氏遥遥对峙。 “我今日,便是来揭穿这个魔头的真面目的!他,便是玫瑰亲王从封魔门中放出的身外化身!” 司马氏仰天大笑,屈指弹出一道金色的气劲没入了白钰的体中, “看看他在封魔术下的反应!” 封魔术,是万年前由五人杰共创的一系列针对魔族的法术之统称。神州的法力灵气与魔族的魔气本就水火不容,而封魔术则将这种特性放到了最大,凡有魔族中这类法术,几乎只能凭一身魔力硬抗。而魔力不足者,轻者筋脉全废,重者爆体而亡! 气劲没入白钰躯体的刹那,他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吼。其中蕴含的戾气让所有人都是心头一紧——那根本就是凶兽在咆哮! “白钰你醒醒啊!白钰你怎么了!”薛吟霜拼命摇晃着白钰的身躯,后者在地板上缩成一团,不住地翻滚着。 大团大团的黑气从他身上不住地涌出,与不远处的封魔门遥相呼应,仿佛在印证着司马氏的所言。 “结阵!”江月庞眉轻蹙,低声朝身边的云来云归吩咐道。他断然不信司马氏的胡言乱语,但眼下封魔门被搬离唤灵石,白钰又出现了种种异状……身为封魔寺主持,他必须负起自己的责任。 “孔林,你信了么?” “我的徒弟是什么身份,我比你清楚。司马氏,快将你的法术撤了,否则,休怪我翻脸!” 天仪宝剑数十年未绽锋芒,并不意味着已涩锈生苔! 何况,还有桐林! “哈哈哈哈——孔林,你自诩天下为公,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却要包庇你的徒弟吗?” “放肆!”凤仪再难遏制住怒火,“撤了你的法术!”话音未落,她早已仗剑而起。 江月大惊:“护住封魔门!”、 宽敞的大厅轰然炸裂,犀利无匹的火红色剑气如漫天星辰,在所有人的瞳孔中熠熠生辉! 桐林,震怒!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零二章、破封 司马氏虽名义上为青史执笔,是个文人,但他的修行亦是震古烁今,傲视神州,自然不会怕了凤仪。 他大笑三声,袖袍一抖,一册竹简从中飞出,绽出霞光万道,迎上了凤仪的剑气。 江月连忙挥出一道屏障将他二人与众人隔开。这里还有许多法力低微的小辈,即使是战斗的余波也可能伤到他们。至于劝架——先不说谁有这个道行,敢劝凤仪的架……还是把小命留着吃两碗斋饭吧! “出去打!”何来千秋轻斥。其实大厅已毁,哪还有什么里外之分。这,不过是她表明两不相帮态度的说辞。 “司马!你若敢伤凤仪,我定与你不死不休!”孔林周身剑气呼啸,乌黑的发丝如群魔乱舞。但他并没有动,一股神秘的气息已经锁定了他。 “唉——都是快入土的人,何必打打杀杀的呢?坐下来喝杯茶不好吗?”在剧烈的气爆声中,这细小而衰老的呼喊却显得如此清晰。 “叁千客!”孔林冷哼一声。 来者是一个伛偻的老头,咧开的嘴里几乎没有牙齿。头上也只有几根稀疏的白发,光溜溜地好似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他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的,脚上只有一只破草鞋,手里还拄着一根开了杈的竹棍,活脱一个乞儿模样,与衣着考究的众人格格不入。但并无人敢轻视他。因为他便是五大学宫祭酒中最神秘的龟兹学宫的祭酒——叁千客! 叁千客本来并非是这般模样。有传言称,他是因为研究轮回长生之法才乱了心神,变成了疯子! 显然,他是站在司马氏那一边的。 “孔林呀——你这徒弟现在的模样,确实与魔头无异。还是将他关押起来,审讯后,处死吧!”叁千客咧开了嘴。 “我的徒弟,是不是魔,由不得你们评断!” “呵呵!”叁千客怪笑一声,竟不宣而战,竹棍发出一声长吟,竟化作银龙之形,直取孔林。 “年纪大了,该多运动运动!嘻嘻!”他的声音突然间又变得如同二八少年,雄浑而低沉。 “好胆!”孔林震怒。他一直隐忍着不动手,便是生怕事情闹得太大。凤仪出手尚情有可原,无人会去追究,但若是他出手,性质便变了。 眼下,他却是再忍不下去了。 “吟霜,带钰儿先回学宫!”他向薛吟霜传音道,而后欺剑而上。 浩大的天纹凭空交织浮现,不断的游走变幻,化作山川湖海,鸟兽草木之形,时有龙凤龟麟等瑞兽之象惊鸿而过。煌煌天威,于人何哉! 窃天剑法在白钰手中与孔林手中,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孔林的境界,已完全超脱了法术的层次,而是以“道”相争! 孔林神色肃穆,左手并指抚过剑脊, 不远处与凤仪不紧不慢缠斗的司马氏也是微微色变。凤仪修为虽高,但不过是凭借福缘深厚,碰巧得来的,根基不牢,对“道”的理解亦不深,于他而并非强敌。、 而孔林…… 司马氏眯起了眼,心里不知有何盘算。 凤仪见司马氏与自己打斗时仍然能分心他用,不由得心头火起。凤鸣之声愈发凄厉。 另一边,叁千客独自面对孔林,神色却波澜不惊。龟兹祭酒,向来便是当世五大祭酒之中战力最高之人。此世,亦不会有例外! 他嘎嘎一笑,飞身骑上竹棍所化的银龙,在漫天的天纹之间张扬地遨游。银龙所到之处,天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消散。他坐在飞龙上,朝孔林不断丢出自己的鼻涕、腋毛、耵聍之类的腌臜物。那些东西在空中扭曲、变形,化作龙象犀麟之形,向孔林攻伐而去。 薛吟霜见几人打得热闹,正欲携着白钰远遁。空中突然又传来三声大笑。 “陆某以为,白公子眼下还是留在此处,等候司马先生发落为好!” 这下轮到沈悲欢、陆沉沉二人大吃一惊。来者竟是陆家的第二管事——陆天阙! 沈悲欢向陆沉沉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轻轻摇了摇头。沈悲欢眉头紧紧拧了起来,陆天阙,只有自己的老丈人朱洛洛方能指挥得动。但为何他会与白钰作对? 他愈发烦躁起来。 “陆管事?”陆沉沉试着呼唤了以后。后者朝她遥遥拱了拱手,再无其他表示。 薛吟霜见陆天阙在云间捋须,眉目之间郁色更浓。 “让开!”银娥轻吟。 “薛姑娘,请!”陆天阙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两柄宣花大斧凭空浮现,落在了他的掌中。 他挽了两个斧花,意蕴不言自明。 薛吟霜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心知再无人可帮自己。只得按捺下心中的焦虑,仗剑而上。 “玲珑四犯”刹那成型!铺天盖地的雷光,一时艳压全场。 三处战团打得热闹,来参加婚礼的众人却是面面相觑。他们之中威望最高的何来千秋闭目装死,江月则勉力维持着封魔阵法,他们这些小辈有心帮白钰,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六人,将此处天地灵气搅得七零八落,他们能自保已是不易,遑论分心救助白钰? 陆沉沉轻轻扯了一下沈悲欢的衣角,于他二人而言,白钰算是恩人。 “不行,若白兄弟不明不白地离开,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说辞?必须把事情搞清楚,他才能离开!” “夫君,你可有办法救救白师弟?”韩玉真有些焦急。方遒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就在众人各有心思之际,喜儿悄悄退了一步,在人群中隐没了身形。 疼—— 白钰的思绪被一阵剧痛惊醒,他猛地睁开眼,而后看到了躺在地上面色刷白的自己。 他伸出手想看看“自己”,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手,也没有身躯。 “我这是死了么?”他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神态一一收进眼底——薛吟霜眼角散乱的泪珠和鬓发,凤仪眉间的怒火,孔林抿紧的唇角…… 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无任何波澜。 “没人告诉过我死了之后该做什么呀!”他暗自思忖。 “咦,这是什么?”他看到一条细小的黑线将自己的身躯和空中悬浮着的封魔门联系在一起。 “呵!”白钰看到封魔门中,端坐着一个英武不凡的金发男子,那男子微笑盯着他。 “你来了!” “我们,是不是见过?”白钰的神色迷茫起来。 “你过来。”男子朝他伸出手,食指上,一粒幽蓝色的宝石熠熠生辉。 白钰不由自主地凑了了上去。 “可怜的孩子!”那男子用慈祥的口吻叹惜道吗,他的指尖轻轻按上白钰感受到的“眉心”。白钰的脑海中一下子涌进无数混乱的记忆。 他看到有人与他并肩作战,看到兽首人身的怪物,还有有一个极美的女子在他的怀中死去。 “珍珠应该镶嵌在王冠上,而不是用来垫桌脚!你们这里的人还是这么自大,这么不长进!”男子嗤笑道。 “既然他要将你改造成魔,那你索性来做我族的魔王!” 男子的张狂的笑声将白钰震得七荤八素。他眼见着封魔门中,汹涌的魔气喷涌而出,将他的肉身裹挟其中。 他最后的记忆,是江月惊恐的脸色和慌张的呼喊。 “封魔门……破封了!”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零三章、魔头出世 碧海生潮翻千皱,风笛唱鸥挂一痕。 蓝田岛所在海域有一片群岛,间有大大小小的黑色岩礁。微风吹拂之下,碧蓝的潮水在礁石上卷击出高高的浪花。 此时此刻,在其中最大的一块礁石上,一个红裙女子正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浪潮,横按竹笛。小巧的短靴被随意地丢弃在一旁,白嫩嫩的脚丫好似没有痛觉般,直接踩在了狰狞的礁石和贝壳之上。 笛声凄厉高亢,在微微的波涛中直如狂风巨浪,裹挟一切。 “今儿来了海上,才算得了这《碧海潮生曲》的真意!”一曲罢了,夭夭长出一气。她的眼神不再清亮,迷蒙和哀伤如雾般在眸中缭绕。 “怎么了,喜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将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她扑棱着翅膀在她面前上下飞舞着。 “桃桃姐姐,不好啦!”她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地将方才的情景细说了一边。 “走!”夭夭靴子也来不及穿,赤着脚翻上了已化身巨鸟的喜儿背上。 散乱的发丝,遮不住剑眉轻蹙。 “快!先压住他!”江月嘶吼着,手里的紫金钵已布满裂痕,勉力地喷吐着金色霞光。 凤仪等人业已停下打斗,神色凝重地注视着正中。 一只数丈长的九尾天狐正优雅梳理着自己的爪子。它身上的毛发漆黑如墨洗,随着它的动作而轻轻律动着。而封魔门上的魔气正在缓缓注入天狐体内,饶是江月及众僧将佛光催动到了极致,也无法将其击散。 “现在你们相信了么?”司马氏微微眯眼,语气平淡。他似乎没有阻止的意思。 “啪嗒——” 终于,魔气被九尾狐吸收殆尽。一具瘦小的漆黑枯骨从空中落下,跌得粉碎。 枯骨之上,裹着一些接近朽烂的碎布,虽看不清款式,但从材质和其上的花纹,应该是富贵之物。 “白钰?”薛吟霜试探性地呼唤一声。凤冠已在打斗中不知去向,青丝散乱在大红喜袍上,显得有些颓乱。 “吼——”九尾狐皱起鼻头,露出尖利的犬牙,从喉咙口挤出一声充满威胁意味的咕噜声。 “哼,魔气入体,他早失了神志,六亲不认了!先将它降服,我有话问他!”说罢,司马氏又是袖袍一抖,哗啦啦抖出十几册竹简,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奇异文字从其上飘然而下,将九尾狐围在中央。 “司马,你敢伤他!”凤仪大喝一声。白钰身上或许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她有心袒护他,但又有所顾忌。 司马氏理也不理,单手一掐诀,数千个斗大的文字以一种莫测的轨迹运转起来,如周天星斗。文字越动越快,很快连结成了一道金色的光幕,将九尾狐的身影淹没在其中。 司马氏不喜反疑,庞眉微微蹙起。 若是玫瑰亲王就此伏诛,反而达不到他要的效果。 他骈指微微偏转一个角度,将法阵的压力减轻了一些。但其中依旧没有动静传来。 正在司马氏暗自思忖时,异变抖生! 一道道黑色的光芒犹如利箭从金色的光幕中穿刺而出,很快将堂皇的光幕刺得千疮百孔。 “嘭——” 光幕先是往内微微一缩,随后以千百倍的速度猛烈炸开,修为稍弱些的便被冲击而起的气劲掀倒在地。 “凤仪,你先带这些小辈离开。今日之事,让他们不得外传!”孔林眯起眼,望向爆炸的正中心,对凤仪吩咐道。 “好!不要让他们伤了钰儿!” 孔林微微点头,但他心中实在没有底。 “你们,随我来!”凤仪摘下头上发簪凌空一划,一道七彩的光门,拔地而起。 “先离开这里!”她冲中州学宫的弟喝道。后者虽挂念白钰,但也心知此处不是自己可以久留的,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踏进了光门。有他们带头,其余人也纷纷步入。 “吟霜,你也走吧!”凤仪拉起薛吟霜柔荑。 “凤姨,我不走!”她摇头。 两人对视片刻。凤仪看到了她眸中的决然。 “好吧!”她轻叹一气,“那你跟紧你师夫,万万不可善做主张!” “是!”薛吟霜轻轻躬身,目送凤仪踏入光门。 爆炸的光芒已渐渐消散。一个颀长的人影显露出来。 “白钰?” “哈哈哈哈哈——”张狂的笑声冲散了薛吟霜的幻想,他确实已不再是白钰了。 “白钰”豁然抬头,原本温润的瞳孔竟变为布满血丝的猩黄色! “呀呀呀呀——过去多久了?一千年?还是五千年?你们好像没什么长进呢!” “白钰”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生涩。他在废墟之中众人的注视下闲庭信步,来到了那一堆枯骨前。 “哼!万年前人杰能将你封印,今日我等亦可!”司马氏呵斥道。 “原来,已经过了一万年么?蔷薇……蔷薇……” “白钰”抬头,目光中掠过一丝茫然,但很快又充斥了狠戾。 他屈指弹出一道火焰落在枯骨之上,很快将其燃为飞灰,一粒小小的光芒从火焰之中飞出,被“白钰”一把攥进掌心。 “是你从我这取走了游天石吧?也是你取走了我的玲珑心吧?”他望向司马氏,瞳孔中血色越来越浓。 “你竟敢害我,差点忘了蔷薇!该死!该死!该死!”“白钰”声音越来越嘶哑,最后化作了震耳欲聋的咆哮。薛吟霜心里一颤,她竟然从中体味到了莫大的悲伤。 “吼!” “白钰”单手一扬,一阵蓝色的光华闪耀而过,沉睡已久的湛蓝大剑赫然出现在他掌中,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死!”“白钰”倒拖大剑,身形一闪,眨眼便出现在了司马氏面前。 司马氏大惊,两手一撑,面前又交织出无数册竹简,可惜在犀利无匹的湛蓝面前直如纸糊一般寸寸碎裂。 不过,这好歹为他争取到了一定时间。司马氏趁着白钰在竹简前挣扎的功夫飞身连退。他一边退,手指一边凌空飞速虚点,每一指落下,虚空之中都会泛起阵阵涟漪,而后浮现出一粒或黑或白的棋子。 二色棋子在纵横十九路中组成了一个玄奥的阵法,或困或防或杀或幻,奥妙无穷。而司马氏接连布下十三道棋局才停下身形。当他目光投向“白钰”时,又惊骇起来。 “白钰”早已破开了他的“星罗”法阵,来到了“棋布”前。之间他信手挥洒,滚滚魔气精准地落在棋局的死穴,白子一条条大龙登时被围杀。眨眼间,“白钰”便破开了七道棋局。他不由地喷出一大口精血。这十三道棋局乃是他呕心沥血费尽半生创就,想要破解唯有两种途径,一是以蛮力破之,然棋之一道高深莫测,法力再高者一入局中,便会沦为棋子。即使以孔林这样的修为想要破阵也得花一番手脚。 而另一种方法,便是勘破棋局,点在死穴处。但他自信以他的造诣,普天之下能勘破哪怕一道棋局的,也不超过三人。其中几道连他自己也未找到解法! 而“白钰”眨眼之间却连破七道!数月之前,他明明明还被自己杀得片甲不留! “江月!莫要忘了本分!”他不敢朝孔林说话,却冲江月急喝。 江月也十分为难,一方面,白钰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义子,他绝不相信他会是所谓的玫瑰亲王的身外化身。另一方面,以他的了解,白钰身上那滚滚的黑气,绝对是精纯无比的魔气,而他封魔寺便是为了眼前这种情景创立的! “不行!”他一咬牙,“只有先让钰儿冷静下来,才能搞明白!” “众僧,阵十七!”他朝云响等人大喝。 “喝!”众僧齐齐应一声,脚步变幻,各自手中的降魔棍摆出劈、挑、刺、扫等各种形态。 随着梵音佛呗腾空而起,宝花玉树招摇浮现。“白钰”周身,也凭空多出了三十六个持棍的丈六金刚法相。金刚闭目结阵,佛光普照,滔天的魔气顿时为之一窒。 封魔寺法门,本来便全是针对魔族而创! 而江月竟一把扯开袈裟,露出虬结有力的肌肉。他一拳砸碎紫金钵,从碎片中抽出一柄降魔宝剑! “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他低诵一声佛号,跳进了三十六个金刚中,亲自充当阵眼! 而一直未动的陆天阙也动了,他将两柄宣花斧当重一拍,两柄巨斧竟合二为一,并成了一柄一丈有余开天大斧,斧身轻轻一震,便在虚空之中泛起一道道涟漪。 一粒小小的绿色宝珠从他眉心脱落,在他肩头悬浮不定。 “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 司马氏也终于祭出了那柄由古今石锻造而成的史笔。他剑握笔端,以血沃毫,凌空勾勒出一道又一道的道文。天地之间,岁月的流逝从未如此清晰明澈。 浮云白衣,变幻苍狗。悠悠古意,莽莽四下。 “白钰”好整以暇地等待众人布置完手段,才慢悠悠地一挑眉? “完了么?” 他指上的玉戒,流转过一道细不可察的光芒。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零四章、降魔 “吟霜,待会若是情况有变,我给你创造机会,你带着钰儿先走,越远越好。哪怕永远不回来!”孔林神色凝重,冲着薛吟霜传音道。 薛吟霜抿紧嘴唇,没有回答。她目光随着空中那个在各色光华中厮杀的身影流转不定。 白钰身上已披上了一层如铠甲般狰狞厚重鳞片,肘甲、肩甲等部位的尖刺上挂着几缕红布。那是被撕碎的喜袍。 与白钰缠斗的是陆天阙,他一袭华贵的长袍已经炸成了背心,面色也不太好看。开天斧本该是大开大阖,一往无前的攻势打法。但如今却被他用成了盾牌。斧面上的裂痕如蜘蛛网般细密。 白钰双手持剑,裹挟着魔气如雨点般落在宽阔的斧身上。每落下一点,陆天阙便后退一步,脸色也白一分,板斧上的裂痕也多上一两道。 而原本值守各岛的封魔寺众也陆续赶来,一百零八名金身罗汉法相在云间诸天跏趺而坐,或持莲灯净瓶,或持宝杵金钵,吟诵着释家一百零八部无上经文。虚空之中,有金莲摇曳,天花乱坠。 对“白钰”影响最大的,不是司马氏也不是陆天阙,而是这如苍蝇般的诵经声。他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有一股无法抑制住的烦躁,恨不得将自己浑身撕开才算痛快! 瞳色,早已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赤红。 “哗啦——”他将所有的郁结倾注到了湛蓝大剑中,重重地劈下。 陆天阙睚眦欲裂,脸色刷白,他心知自己绝无可能接下这一剑,不由得大吼。 “司马先生救我!” 下一刻,开天斧崩为碎片!陆天阙趔趄后退,却因失去平衡而始终无法逃出湛蓝大剑的笼罩范围。 佛光的照应下,湛蓝大剑的阴影恰好落在他的眉心鼻梁。在白钰骇人的瞳孔中,他仿佛自己绝望的脸,还有自己被立劈两半的命运。 一道墨痕突然蜿蜒而来,拦在了湛蓝之下。虽然片刻之后它便被剑气吞没,但好歹为陆天阙争取了些时间。 他连滚带怕地逃出老远,直到逃出了佛光笼罩的范围才惊魂未定地停了下来。他朝虚空之中一拱手:“多谢司马老先生相救!”而后他一把摘下肩头悬浮的圆珠拍进口中。 那疑似法宝的东西,竟是一枚丹药! “唉,我一个法师,怎么跑来近战了!”司马氏轻叹一气,从虚空中浮现出身形。白钰破开七道棋局之后又斩开了四道,将他击得元气大伤。方才他正躲在地下调理气息,见陆天阙性命不保,这才不得不出手。 “江月,叁千客,你们有什么手段尽快使出来吧!这魔头在我神州得不到魔气补充便如无根之木,只消捱过这段,定能擒下他!孔林!你若是想知晓真相,最好先助我将他制服。否则他若逃走,将来祸害苍生,这个罪责你可担得起?” “嘿嘿!还不是要靠我老头子!”叁千客声音时老时少,说不出的怪异。他一拍座下银龙,向白钰悠游而去。他方才和孔林打了半天没占到便宜,心里异常恼怒。故而司马氏与白钰激战时,他只在边上出工不出力。见司马氏放下身段来,他才心满意足。 “你们先拖住他,待我施展大法,问一问他的心!”江月自知职责所在决不能袖手旁观,但也不愿轻易伤了白钰。他希望能用更温和的方法安抚住白钰。 他阖目结跏趺坐,金色的光芒隔着眼皮亦是熠熠生辉。降魔宝剑脱手而出悬在他头顶,以此为核心,硕大的宝剑法相被不断地观想,完善。 “孔林,他是玫瑰亲王,不是你徒弟!”司马氏大声喝到。这一喝,他用上了道问。面对白钰疾风骤雨般的剑气,他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孔林素来果决,此刻却变得踌躇。 一边是苍生,一边是爱徒。无论如何抉择,都有违他的道心。 “吟霜,虽然钰儿如今横遭此变,但我依旧将你当做亲女儿看。若是我等今日有了什么不测,你一定要带着钰儿远走高飞!此生不要再踏入中州!” 言罢未等回应,他便轻震天仪,厉啸一声飞身而去。 “钰儿,醒来罢!”漫天的道文从他身后交织而出。 有了叁千客和孔林的加入,白钰压力陡增。 孔林使的依旧是窃天剑法,目睹白钰神威之后,他更是将其催发到了极致,声势比之先前与叁千客打斗时还要大上不少。叁千客这才知道孔林与自己对斗竟然还留了手,气得他面色通红,脏兮兮地手不停地在银龙上拍打着。催动它吐出一口又一口火焰。 剑气与火焰交织,将白钰的动作拘束地越来越迟滞。 打斗间,一轮圆月月已悄然东升。 “关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司马氏笔尖急点。有了他们二人的牵制,他也可以腾出手来施展一些手段。 他原本以为玫瑰亲王沉睡万载,肉身枯竭,而自己凭借史笔,加之陆天阙与叁千客二人相助,应当能压过其气焰,有余力营造出“两败俱伤”的假象,以便后续计划的展开。 如今,他却不得不拼命。 一个个古朴的大字在他的笔尖成型。 此乃文祖史皇氏仓颉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之文字。及字成,天雨粟,鬼夜哭。 铁划银钩,字字千钧,龙盘虎踞,各成势态。 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造字六书,司马氏信手拈来,挥洒自如。他额头的汗越来越密,脸色也越来越惨白,笔尖却游走地越来越快。这是一封向天借力的奏章! 终于,一笔落定。司马氏一口精血喷出,趔趄后退,几乎站立不住。 同一时刻,原本隐藏在云间暗淡的月突然之间光芒大放,一股摄人心魄的威压穹顶之上如帘幕般垂下。除白钰之外,众人皆是膝盖发软,忍不住要跪倒在地。 月色越来越刺眼,剑气和火焰尽皆失色。所有人包括白钰在内都不由自主地抬手挡住了眼。 很快,光芒散去。 一柄朴实无华的铜剑在月色中悬浮不定。剑身上有两列小小的铭文。 “月华光耀,亲故远疏,孤穹万里,泪化相思。” 司马氏大喜,连忙俯跪在地,冲宝剑三叩首。 “谢上天赐剑,斩此魔头!” 第三个头刚刚叩完,宝剑突然亮起一道光芒,裹挟这莽莽的天威,冲白钰席卷而下。 “噗通——”叁千客被这股威压波及,不由地跪倒在地。孔林见势不妙早已退远,虽无大碍,但也搞得十分狼狈。 “我!不!跪!”白钰拄着湛蓝大剑不让自己跪倒,三个字从他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他单手握拳,戒上光芒亦是灿烂如骄阳。 肉身之拳,迎上了天道之剑。 “轰!”拳剑相交,爆炸的冲击波席卷了整座蓝田岛。高耸的蓝田雪山席卷之下竟然被生生打碎,大大小小的石块如星陨般落入了茫茫大海之中,巨浪铺天盖地而来。 一百零八名金身罗汉所结的法阵也被波及,只撑了不到半息,便土崩瓦解。封魔寺众齐齐从入定中醒来,口喷鲜血,互相搀扶着往远处撤离。江月,则如钉子般盘坐在虚空中,岿然不动。 “白钰!”薛吟霜心系白钰安危,有心上前查看,却被冲击波远远打飞。 如此天威,白钰焉能幸存! 司马氏心中有些怅然,难不成数十年苦心孤诣,竟换来这一场闹剧? 当光芒退散时,他却惊喜起来。 只见白钰左臂已齐根而断,戴着玉戒的右手正牢牢捏在天道宝剑的剑柄之上,微微颤动着。剑身之上,紫黑色的魔光和皎洁的月光正以剑为战场相互攻伐。 看这情景,似乎是要驯服这天赐之剑。而且,魔光还占了些许上风的样子 “不可让他得逞!”司马氏转喜为惊。 然而为时已晚。 司马氏话音刚落,白钰大喝一声,右臂一抖。魔光骤然压倒了月光,将整柄剑染成了淡淡的紫色。 “还给你们!”他嘶吼一声,挥剑斜斜斩出,一道指天画地的剑光撕裂了途径的一切,直冲司马氏。 而在那个方向上,还有方才被击飞的薛吟霜! 罢罢罢!到底棋差一招!司马氏认命般闭上了眼。他自问无力接下这一击,孔林方才已远远躲开,哪怕他要要救他,也是赶之不及。 就在此刻,江月金瞳突然睁开。 观神威慧剑,断嗔痴诸念,了无根因果,觉浮世大梦。 神威天眼,开!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零五章、落幕、序章 慧剑如清风,刹那间便穿过了遥远的空间和纵横交错的剑气,轻轻地贯穿了白钰的胸口。 千丈长的光剑在经过白钰后,只余下一点,在他胸口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而那一道横亘天宇的剑气就这么散了。司马氏扎起的发冠带着湿气的夜风吹开了,白发三千,随风飘扬。 他隙开眼,只见江月持剑点在白钰心口,瞳孔之中金芒涌动。而后者单臂握剑,似是痴呆。他身上狰狞的鳞甲已消散脱落,只留得赤条条一个身子。 劫后余生之感在司马氏心中油然而生。 “这一局,我还没输!” 他拾起史笔,蹒跚着向二人走去。 司马氏凝聚起残存的法力灌注到史笔之上,在白钰脖子处比划了一下,而后高高扬起。 “住手!”孔林远远瞥见,怒发冲冠,将身形催到了极致,但依旧赶之不及。 “白钰!”薛吟霜也骇得亡魂皆冒,她离白钰比孔林近,但也还差了上千丈。 “不可!”江月金瞳褪去金色恢复了清明,却映出了狰狞的锋芒。 “他还不是魔!”他大吼道,想要阻止司马氏。 但为时已晚,他只来得及将白钰轻轻拉过一个角度。 肉体凡胎如何挡得至宝之威。 自右肩至左腰,白钰几乎被斜斜地劈成两半,惨白的脊柱自伤口中拱出,其上还有一个大大的豁口。 “你这是何意!他还有救!”江月须发皆张,睚眦欲裂。神威天眼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以至于近在咫尺,他依旧救不下白钰。虽说他也看到了一些东西,但白钰若死,则一切成空。 “神州,容不下这个祸端!”司马氏轻叹一气,一掌按在江月胸口,将他轻飘飘送开。 史笔,再一次吐露锋芒。 “吟霜,带钰儿走!”天仪呼啸而来,荡开了摇摇欲坠的史笔,也将司马氏远远击飞。 一只白皙有力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天仪,孔林稳稳地落定在白钰身前。薛吟霜紧跟而至,俯倒在白钰身侧,泪眼婆娑地查看他的伤势。 “吟霜,你带钰儿先走,我拖住他们!”孔林微微扭头,对身后的薛吟霜说道。他面前,是回过神来的叁千客和陆天阙。 有江月那句话在,他便愿意相信自己的徒儿。 “不能让他离开!”司马氏遥遥喊道。 “走!”孔林暴喝一声,飞身迎上了二人。 薛吟霜忙在白钰背后结下一片冰霜姑且先止住血,而后搂起白钰飞身朝北方激射而去。 “我拦住他,你去追!” 叁千客厉啸一声,伛偻的身形陡然拔高,光溜溜的脑袋上钻出无数乌黑的发丝,皱巴巴的皮肤也变得紧致起来。他竟是在眨眼间返老还童,变成了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 而银龙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呜咽一声后又变回了那根干干巴巴的竹棍。而就是这根竹棍,却挡住了锋锐逼人的天仪! 金铁交击之声响彻云霄 叁千客眉间英气逼人,眼中锋芒毕露。 “再来!”他大笑,一个翻身又迎上了孔林。 返老还童之后,他不光法力深厚了许多,手段也变得多起来,孔林一时之间竟甩不开他。 陆天阙则是从腰间摸出一张符箓往胸口一拍,整个人化作一道光芒向薛吟霜激射而去,速度还要比她快上些许的样子。 薛吟霜看看怀中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白钰,又看看身后越逼越进的追兵,心中焦急万分。她带着一过大活人,飞也飞不快,打也打不了。 急火攻心,加之方才被击飞时受了些内伤,她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也正是这口鲜血,让她的身体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两道晶莹的白色光柱从她身后肩胛骨出探出,拉长,变形,渐渐勾勒出一对羽翼的模样。 羽翼有两丈多宽,通体洁白无暇,上面还缭绕着晶莹的光雾,将一身红衣的薛吟霜衬托地恍若神妃仙子。 那鲜红的色彩,不知是喜色还是血色。 薛吟霜对自己的异变恍若未觉,她只觉得身子一轻,速度陡然加快了一倍有余。她顾不得细想,一手搂住白钰,另一手为他挡住凌厉的罡风,拼了命地往前飞着。一下子便将陆天阙甩开了一倍,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吟霜,留下!”一直冷眼旁观的何来千秋突然开口,苍老的声音横跨过穹顶,在薛吟霜耳侧幽幽响起。 “师父!”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身形,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顾,变成了她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陆天阙从她身侧如箭一般略过。而后她只觉得手中一轻。 “白钰!”她撕心裂肺地哭喊。 一直昏迷不醒的白钰此时仿佛醒转,眼睑抬起了一半。透过白钰被血色染透的长发,她看到了他那绝望而渴求的眼神。 “吟霜,我……” 剩下的话来不及说出口,陆天阙的大手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咽喉。眼神也失去了 他身形急速飞落,将白钰残破的躯体狠狠地按在一块狰狞的礁石上。 “轰!”碎石四散。 “不——”薛吟霜绝望地哭喊。她恨不得一刀劈了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要停下来?为什么要停下来? 泪,一时滂沱。 鲜血淋漓的秀手握住了银娥横亘在延颈秀项之上。仿佛知晓主人心意,宝剑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呜咽。 “傻孩子!”何来千秋在薛吟霜身后悄然浮现。后者登时如被抽去脊梁骨倒在了她的怀里。 何来千秋淡淡地往不断飞溅的礁石和浪花那里瞥了一眼,而后轻叹一声,抱着薛吟霜飘然而去。 渺茫的歌声远远传来。 “秋风吹散满庭花,一夜飞香落艳芽。 莫把浮生染清素,人间何处是仙家……” 爆炸激起的声浪渐渐平息,露出残破基岩上的景象来。夭夭单手揽着白钰,另一手握着隙月斜明,点在陆天阙的喉头,眼神冰冷而凌厉。 她朝何来千秋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白钰,瞳中一丝戾气闪过。 “滚!”她一翻手腕,刀身在陆天阙脸上狠狠打了一记,将他打入了海水之中。 而后她赤足在岩石上轻轻一点,身形飞起,没入了云间。 “桃桃姐姐,我们现在去哪里呀?白公子看起来受伤很重啊,让小姐看到肯定心疼死。可惜没来得及和云江小和尚告……”喜儿化身巨鸟驮着二人向不知名的远方前行,嘴里喋喋不休。 “住嘴!”夭夭突然轻喝道。她怀里的白钰翕动着嘴唇,似乎要些说什么。她将耳朵轻轻凑了过去,当听清了他的言语后,她愣了一下,而后猛地把头扭向一边,狠狠地抽了一下鼻子。 “夭夭,你的脚……”声音细若蚊蚋,又震耳欲聋。 方才她来不及穿鞋,又是狠狠地立定在礁石上,娇嫩的脚丫早已被刺得鲜血淋漓。 此刻被白钰点破,她才觉得脚上有钻心的剧痛传来。 “我没事。”她恍若未觉,随手挑出扎在皮肉里的碎石。 肌肤之痛,如心扉之痛何? “你不要说话,我带你找个安稳的地方疗伤。”夭夭理了理被海浪濡湿而紧贴在额头的发丝,大拇指顺势在眼角划过。 “用……用这个……”白钰举起仅存的右臂,张开手。 一粒细小的宝石在他掌心微微闪烁着。 唤灵石。封魔寺祖师坐化后所留的舍利子,能聚散天地灵气。 大海似乎总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管人世如何变幻,它的眼中始终只有那一角风轻云淡的天空。 哗啦啦——这一浪突然退了下去,露出破碎的礁石。 一柄铜色宝剑斜斜的插在石堆里,光芒悄然流转。 东方翻起了雾白,一缕的光芒刺破云翳,在黢黑的海面上铺上了一条金光粼粼的通天大道。 宝剑突然微微震颤起来,而后化作一粒微光冲天而去,不一会,便混入了几颗寥落的晨星中去了。 那是夭夭带着白钰离去的方向。 蓝田岛上,缭绕的晨雾吞没了战斗造成的惨象,让一切都显得静谧安详。 孔林等人早已不知去向。 “有这个,应也够了罢!”司马氏在地上摸索片刻,而后拾起一只臂膀,其上有阴郁的魔气缭绕。 他起身,目光遥遥地投向西南。 远胜今日亿兆倍的惨烈将如烈火燎原一般从那里汹涌而出,席卷神州。 烈火之后,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零六章、又闻海棠香 “当年她出生的时候是六月份,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我们又身处大漠之中,简直是烁玉流金,地上的石头都考得冒烟喽!我在门口等得下皮都焦了,而她娘从子时疼到晌午,可她就是不肯出来!后来你猜怎么着?” “花叔,您继续说!别卖关子啦!”柳万枝舔了舔嘴唇,搁下手里的毛笔,轻轻晃了晃花满楼的胳膊。她原先在罗生百戏中偶尔也会改一改戏文,如今有了另外的行当,却还是喜欢写戏。她正盘算着将众人的经历写下来,改成一篇戏文呢!当然,他们自己是不会再去演了的。 花海棠在中州开起了绣楼之后,将花满楼也接了过来。而花满楼正好是众人中唯一精通精算会计之人,他便充当了新绣楼的账房先生。 昨晚正好老爷子有兴致,为他们讲起了自己的过往,这一讲便是一夜。 罗生百戏众皆是无父无母,只有彼此一帮兄弟姊妹。突然间其中一人有了父亲,便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父亲。 故而柳万枝才会在花满楼面前撒起了娇。 “呵呵呵——好!”花满楼笑眯眯地拍了拍柳万枝的手。陡然间多了一大帮孝顺的孩子,他仿佛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后来——天突然暗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天上竟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雪。那雪正是我生平仅见,最大的能有席子那么大!也就在这时候,她娘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哭喊。嘿!海棠她出来了!” “好!”屏息已久的众人纷纷叫好。花满楼也笑着捋须。 接着他又叙述道:“我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她母女俩的安危。我正要进去呢,突然走过一个道士来。我心里一紧,我们住的地方隐蔽地很,怎么会又外人进来?难道是学宫的追兵?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正戒备呢,那道士突然大笑着朝我走过来。嘴里还说着什么疯话。什么‘夏雪冬雷’,什么‘福薄早夭’,什么‘阴’啊‘阳’啊的。反正大概意思是说海棠出生在夏雪时节,身上有至阴之气,必须与冬雷时节出生的男子结为良配,否则便会早早地夭折。” 说到这,花满楼忍不住狠狠地在茶几上拍了一巴掌,显然对那多嘴的道士记恨不轻。众人连忙好言将他劝住了,又替他骂那道士,他才消下去继续说道。 “我当时这气是不打一出来,我的宝贝女儿刚刚出生,你就当真我的面说这种混账话!管你是什么追兵道士,我非揍你一顿!”花满楼随是儒商,但常年在西漠行走,难免沾染了点匪气,他不由自主地捋起了袖子。 “说来也怪,我一拳打将过去,竟打了空。我自己倒是狠狠地在地上跌了一跤。我爬起身来,再扭头一看,那道士已经不见了。只在原地留了一句诗,叫做……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花满楼坐在太师椅上冥思苦想着,众人亦翘首以盼。只是等了许久,花满楼却没有动静。 “花叔?”柳拜轻唤了一句。可太师椅上竟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众人莞尔。柳万枝为花满楼披上一件大氅后,收拾好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招呼众人悄悄退了出去。 只是,她却漏了一张纸在桌上。 清风顽皮,将这张泛黄的纸从窗棂间卷了出去,几个娟秀的小楷显露出来。 青衣十三——海棠传 精致的狻猊香炉吐出最后一口香,红烛也终于哭尽了最后一滴泪。梳妆台上散落着精致的胭脂片。 一个身披大红嫁衣,头戴凤冠的年轻女子正斜斜倚靠在窗边,任熹微的晨雾和凉意渐渐侵染。她妆容极盛,眉角细腻如釉,薄唇艳若桃花。但她美丽、却又空洞而哀戚的瞳中却没有一丝神采,宛如活死人。 他此刻,应当搂着新婚的妻子在大红香被中酣睡吧! 她明知每一次想起他都会心如刀绞,却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折磨自己。 “喜儿,替我再续一炉香吧!”她突然说道,接着又失笑。 喜儿现在远在千万里之外呢,去参加他…… 她轻轻摇了摇头,控制住自己的思绪,而后摇摇晃晃地起身要去点香。 “好嘞!”清脆的回应让她微微愣了一愣。 “喜儿你……”海棠看着那个蹦蹦跳跳忙碌着的娇小身子,有些茫然。 喜儿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啊,对了!小姐,你最好去看看白公子,桃桃姐姐刚刚把他带回来,正躺她房里呢,他受了很重的伤呢!我……” “啊?”海棠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回应喜儿,快步绕过玄关推开门便进了夭夭的房间。她们俩的房间是连通的,只有一扇无锁的纸门作隔断。 海棠进来时,夭夭正在为白钰疗伤。 她侧坐在床沿上,让白钰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小心翼翼地扯开胡乱包裹在他背上的碎衣裳。 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让海棠有些头晕目弦,当她看到白钰空荡荡的左胳膊时,更是惊骇到无以复加。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她更想做的是紧紧的将他楼在怀里。 但她不敢。 “姊姊——”她涩声道。 “你来得正好。他身上的伤口太大,必须缝起来。你绣工好,你来吧!”夭夭显得冷静多了,她瞥了一眼海棠身上的嫁衣,又低头继续为白钰清理伤口里的碎石。 “再换一盆水!”海棠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喜儿闻言起身,端起那一盆已经被染成赤红色的水走了,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不下十遍。 海棠的手已经比先前稳了许多。她的聪慧和天赋在此刻尽显无遗。虽然她从来只在丝帛上做过女工,但摸清了诀窍后,皮肉也是一样的。 白钰已经疼得醒过来又昏过去好几次,洁白的床单上沾满了血液,又被如瀑的汗水冲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如泼墨画般。夭夭按着白钰的身子,防止他无意识的挣扎让海棠难以下针。 海棠本想随意缝两针了事,以免白钰遭受更多的痛苦。但在夭夭的严厉要求下,她的针脚细密而稳重。 终于,海棠打了一个精致的结,结束了这一场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折磨的梦魇。她在盆中洗了洗手,又用一块干净的布擦去白钰背上的血水。 一共六百八十一针。纤手抚过那道狰狞的伤疤,微微颤抖着。 她已一夜未合眼,方才又耗费了太多精力。她正欲起身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却被一只温润的手轻轻拉住了裙摆。 “谢……谢……”白钰轻轻喘着气,苍白的嘴唇勉强勾起,似乎在微笑。 天涯沦落更何安 一百零七章、古王 安顿好白钰后,两姊妹先后离开,来到海棠的房间。夭夭一个翻身跳到横梁当靠着,居高临下地向海棠问道:“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你要先告诉我。你身上这件衣裳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觉得好看?” “嗯……”海棠脸上发烫,不敢看夭夭。她掩上窗扉,轻轻地褪去身上那一身似喜似悲的嫁衣。鲜艳的红色与白皙而通透的肌肤交相辉映,美得惊心动魄。 “我觉得挺好看的,就……对了姊姊,要不还是请个大夫吧?你我都不通医术,误了——” “嘁——”夭夭嗤笑道,“我劝你最好熄了这份心思。他现在可是人人喊打的大魔头!”也不知她说的是哪种心思。 接着夭夭将喜儿告诉她的情形以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了海棠。 海棠听得面色越来越白,秀气的指甲几乎刺破掌心的皮肉。 “白公子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魔头!我不信!”她轻轻摇头,“她……也太狠心了些,竟眼睁睁看着夫君遭此大难!” 夭夭也轻轻摇头:“她已经尽力了,那几人的道行都不是她可以抗衡的。而且,当时她以为白钰已死,竟要自刎殉情。后来,她师父便将她打晕带走了。” 言罢,两人各自都沉默下来。 “姊姊,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你是想留下白钰吧?你非要这么做我不会拦你。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那天他身上的魔气是实打实的。纸包不住火,届时他可真就是过街老鼠了!” “我不怕!”海棠抬头望向夭夭,目光灼灼。夭夭竟一时被慑住。 “好!”她从房梁上跳下来,从窗间飞掠而出,“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出去打探打探消息,顺便给他买件衣裳!” 白钰趴在床上,将姊妹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当他看到海棠身上的嫁衣以及那栩栩如生的海棠戏狐图案时,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柔弱姑娘对自己深情厚意。听到那一句“我不怕”时,他更是感慨万千。 过量的失血让他的身体变得极度虚弱,倦意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很快他又失去了意识。 白钰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极美的银发女子正捧着一束湛蓝的花对他微笑。她身后,是雄伟的神殿和庄严肃穆的神像。高高的穹顶之上,光如瀑布一般从半透明的球形天顶之间垂落。 “你……终于醒了!” 白钰眯起眼,赫然发现那十余丈高的神像,竟然有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就在他细细观察时,那银发女子突然变形,扭曲,化身成一个身高一丈有余、肢体虬结,兽首人身的怪物! 那怪物一把捞起白钰,将他拦腰撕成两半,抱着他的下半身大口咀嚼起来。 腰背处传来的剧烈刺痛将白钰从梦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纯白的空间之中,面前有一个金色的王座。 “我不是被夭夭带回来了么?难不成是梦中之梦?还是说我已经死了?”他暗自纳罕。 “有人么?”白钰试着呼唤一声。四壁传来悠悠不绝的回音。 “古怪!”他思考片刻,决定放弃,一屁股坐在了那花纹繁复的椅子上。 “还挺舒服!”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白钰看见自己右臂上的那枚玉戒突然跳起一点幽幽的火焰。紧接着,他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好似被人重重砸了一下。 随后,一个儒雅温和的男声在他脑中响起。 “你终于醒了!” “谁!”白钰喝问道。 “弗里德里希·尼采·冯·布鲁洛斯兰,封普罗米修斯,伊丽莎白之夫,帝国宰相、一字并肩王。当然,你们更喜欢称呼我的另一个封号——玫瑰亲王!”那个声音接连报了一大串头衔,听到最后,白钰才猛地一惊。 “你、你、你……”他嘴上不由地磕磕巴巴起来。上古史书中的人物突然出现在眼前,焉能不惊! “呵——”那个声音轻笑起来,“是不是很惊讶?” 白钰不语,他写过关于玫瑰亲王的文章,理解他的部分做法,但不代表他能认同对方的立场。 况且先不说这个声音的身份是否属实,令他如今沦落至此的元凶,不正是这个魔头?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接受能力有些太强了。就好像早就知道此人的存在,只不过如今才得到确认一般。 见白钰不搭话,那个声音又开口了,他的语气十分轻松,似乎心情不错。 “你把我的心保管得不错嘛!” “你的心?” “不错!大概是几十年前,有个人来那个监狱里,取走了我的王戒,还有我的心。应该就是那个拿着笔的老头子。说来也怪,你们是怎么做到用那种软趴趴的笔写出这么漂亮的字的?” “司马氏?” “我听别人是这么称呼他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留了点手段,能让他随时解开封印。后来,封印一开,我便看到了你。你的跳动着我的心,流着我的血,戴着我的王戒,也涌动着与我同源的魔气。” “魔气?”白钰大惊失色,“我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废话!用着我的心,怎么可能没有我的气息!” 白钰虽然看不见他,但能感觉到他似乎翻了个白眼。 他的思虑渐渐冷静下来。他初次下山时司马氏曾称他作“好棋”,而他一直疑惑不解。如今似乎有了一个大概的思路。 只是……他的最终目的究竟是…… “再后来呢?” “后来,我见到你的躯体十分适合我,我便暂借了一下,想杀了那个差点害我忘了蔷薇的老头子。谁知那个秃驴的法门好生厉害,险些将我的意识震散。” “再后来,我就这样了?” “是的。” 白钰忍不住破口大骂。 尼采却哼起了富有异域风情的小曲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钰气喘吁吁地摊倒在椅子上。 “骂累了?”尼采揶揄道。 “嗯。你能不能从我脑子里边出来,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像个疯子。” “也不是不行……”话音未落,白钰眼前蓝色光芒一闪,一个身材高大,容貌英俊金发男子在他面前慢慢浮现。他身上的衣服修身而考究,领口处还有金丝绣成的花朵纹饰。 那人甫一出现,白钰一个虎跳就扑了上去。 “老子掐死你!”他扑了个空,整个人呈“大”字……“上”字形趴在地上。 “啧啧啧啧——” 尼采咂嘴,精致的筒靴轻轻拍打着地面。 “年轻,就是好啊!” “闭嘴,死阴阳人!” …… 当白钰发现他无论如何也拿这个老男人没有办法之后,不由地丧气起来。他试过调动体内的法力,却发现经脉以及丹田气海之中皆是空空如也。 “年轻人,你不想和我聊聊吗?”尼采躺在王座上,二郎腿轻轻抖着,一副惬意的模样。。 “聊个屁!”白钰今天说道脏话比她以往加起来还多。 “对了,这是哪里?还有,你知道……那人想做什么吗?”他忽地回过神来,自己现在可能需要这个老男人! 天涯沦落更何安 一百零八章、谋划 “嗯……我想想……”尼采挠了挠下巴,“他费劲心力将你的身躯改造成魔躯,又将监狱里的魔气都灌进了你体内,显然不是为了将你改造成魔头再杀掉……咦?魔气好像少了……大概三成。” “我明白了!”他一个鹞子翻身从王座上翻下,绕着白钰转了两圈。 “他要的应该就是那三成魔气!当年两界相交,我界有约一成魔气流入你界。当两界分离时,我这些魔气一道留在了这里。而后便被那几个小东西给关起来了。现在他要取魔气,必须破开封印。他或许只需要其中一部分,但是又没有能力将其余部分重新封印。于是,他便打造了一个容器,也就是你——把魔气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就好处理多了!” 尼采指着白钰,说出一番让他毛骨悚然的话来。 “嗯——我越想越有道理。你看看,完美的魔躯,还用王戒拓宽、固化了经脉和气海!啧啧啧——只用来当一个装魔气的容器可真是浪费!” “他唯一的失算可能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么能打哈哈哈哈哈哈——” 白钰沉默,尼采分析得不无道理。被人当棋子的感觉绝不好受。 良久,他收拾好心情:“那么,这是哪里?” “这是王戒内部的内部空间啊!这么多年你没去琢磨它的用法?”尼采一脸讶异地看着白钰。 叶清欢托着腮,窗外的梧桐树上,坚守了一个寒冬的老叶被无情的抛弃,代之以鲜嫩的绿芽,好似一代新人换旧人。 春天啊春天,真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薄情郎!她百无聊赖地想着。 他和薛姑娘已经成亲了呢!果然自己这个婚约于他而言几若无物。她不既伤心,也不恨他,只怨自己不如薛吟霜那本绝艳出众。 “哒哒哒——”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地响起。 千千萝衣轰开大门,“啪”地一声将一张信纸拍在叶清欢面前。 青丘众妖不愿久居他人篱下,已在南疆一处偏僻的地方重新建起了宫殿和城墙,俨然有了新国都的模样,离巫祝学宫有着不少距离。一般除非是演练或者有妖兽袭关,两地之间不太会有联系。 今日不知为何,祭酒竟亲自前来。 “这是?”叶清欢迷茫地望着千千萝衣,只见她眉头紧蹙,呼吸也紊乱了。 “自己看!”她的语气十分暴躁。 叶清欢被她吓了一跳,这才慌张地拾起那一张纸细细看了起来。 不一会,她便露出了同千千萝衣一模一样的神色。 “这……怎么可能!白公子他怎么可能是魔!” 千千萝衣摇摇头:“我也不相信,但这是司马氏作出的决断,中州学宫也默认了此事。连他的师父,中州学宫的祭酒也宣布暂时退位,由大长老荀方代任。” 她顿了顿,轻叹一气:“不管他到底是不是,他都是了。” “那他现在……” “那里传来的消息是失踪。但我觉得,或许是……死无全尸!” 那可是司马氏啊! “不会的,白公子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叶清欢急得几乎哭了出来。 千千萝衣本就烦躁,来找叶清欢是想与她商量,谁知她竟是这番不争气的模样。她忍不住呵斥一声:“窝囊!” 叶清欢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只有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往下掉。 千千萝衣见状,也不忍再苛责她。她轻叹一气:“如果他还没死,你可以帮他!” “怎么帮!”叶清欢猛地抬头。 “你如今代表着青丘神国的正统,放眼神州也算有一点话语权。我要你将你与他的婚约昭告天下,并宣称你已有了他的子嗣!” “啊?”叶清欢傻眼了。这也太…… 青丘诸臣愿意奉她为主,完全是因为宣粱遗威。她可真没把自己当成什么王姬。 千千萝衣目光灼灼,不似玩笑。 “神州生灵与魔族,是不可能有子嗣的,你明白了吗?”既然叶清欢与白钰有了子嗣,那白钰便不可能是魔族。 “我知道你的顾虑。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也未必有多少人会相信。但这至少能为他争取一些时间和机会。他若活着,听到了风声,定会来寻你。况且妖族孕期不定,你大可以宣称这孩子天赋异禀,恐怕要数年才能顺利诞下。届时若他回来了便罢了,若不回来……你便是说因思夫心切,忧郁成疾,导致婴儿早产了。” “薛姑娘那边……我相信她会理解的。” 千千萝衣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轻轻掩上门,飘然而去。 “我不逼你,你自行决断!” 千千萝衣离开出老远后,蛮何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对那个高挑的身影总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他发现那个总是倚在床边总是愁眉不展的侧脸,似乎变得坚硬了一些。 九道璀璨的冕旒在她的头顶原本显得有些沉重,此刻竟然流露出一丝威严来。 他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嬉笑的神色,已经到嘴边的“清欢”二字也咽了回去。 “王姬殿下,可有吩咐?”他恭恭敬敬地弯腰,右手轻轻按在腰间佩剑上。 “蛮大哥,你去请龟狸二位先生来,我要请他们草拟一份诏书!”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 很快,两位老态龙钟的妖族便被搀扶了上来。一个背着大大的龟壳,另一个则顶着狸首。 当听完叶清欢的叙述之后,两个老头子兴奋得直接抱在了一起。 “大喜呀!” “贺喜王姬!” 宣粱曾言,白钰便是下一任国主。白钰之子便是新的国子,是下一任国主的有力竞争者。 叶清欢满面红霞:“二老休要取笑我了!” 龟公捋着长髯思索道:“嗯……也对。当务之急是先给小国子封号。啊呀,也不知道它是男是女。若为男便随白驸马叫灵钰,唔,献钰也好。若为女便随王姬叫……” 他还未说完,狸公就吹胡子瞪眼起来:“胡闹!白驸马将来要引领我等收复青丘,再现治世。怎么能用‘灵’‘献’这种晦气的字!我说要用‘太’‘武’才好……” “放屁!” “你才放屁!” …… 望着喋喋不休的两人,叶清欢忽地一阵烦躁。 “够了!”她忍不住呵斥道。随后,她又意识道自己似乎太凶了,便又放缓了语气。 “我请二位先生来,是有正事的!” 半个时辰后,龟公轻轻搁下笔,长出一气。 “王姬,诏书已拟好。但……我们心知白驸马是清白的,但其他人未必相信,在这个关头公开宣称……恐怕引火上身啊!” 未及叶清欢答话,狸公先说话了。 “你我二人与白驸马不过数面之缘,却依旧愿意相信他!那些中州人为何不愿相信?” 龟公释然,当即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起来。 “青丘肇基,国运昌隆。于兹百年,德音糜昭。天命不违,乃有白子。受命皆嘉,圣敬日跻。上乃有王姬金鳞,娴静垂仪,克协于礼。因为良配。新婚二月,吉梦征兰。弄璋弄瓦,亟可知矣。乃昭告天下,万民共乐。钦哉!” “王姬,这样写可行?” 叶清欢努力保持住端庄的姿态,轻轻点了点头。 狸公也伸过脖子细细地品味了一番,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玺,在诏书末尾盖了一印。 “那么,我这便去向众臣宣读!”龟公将诏书一卷便要走,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荒唐的诏书,只想赶紧办完事然后缩进壳里。 “慢!”叶清欢叫住了他:“差人送一份去逆王那里!” 笑面虎最近心情不大好。国中精英臣子一夜间有八成或告老还乡,或辞病不出,还有的干脆招呼也不打,带着一家老小跑路了。他费尽心机取得的王位,俨然成了一个光杆。无奈之下,他只得临时提拔了一批在野的臣子。 在宣粱统治之下在野的官吏,要么能力平庸,要么就是品行恶劣。这帮人原本已是晋升无望,忽地又把持住了权力,可以用沐猴而冠来形容。欺男霸女、媚上欺下是常有的事,而尸位素餐、朝令夕改更是稀松平常,原本平静的青丘神国变得是乌烟瘴气。 外逃之风已经从神国的高层蔓延到了普通小妖之中。笑面虎不得不下令,封锁进出神国的唯一道路——云石桥。谁知连封锁国门的守卫也跑了不少。 这几日他正为大大小小的事务烦恼,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你在看什么?我把东西带来了,你尽快开始吧。”司马氏挑眉。将一个包裹抖落在笑面虎面前,那是一只健壮的手臂,其上有黑气缭绕。 笑面虎神色不变,慢条斯理地将信折好:“没什么。一只耀武扬威的小老鼠罢了!来人,将这封信送至偃月王姬府上!” “所以,你费尽心机,只搞来了这个?”笑面虎扒拉了一下桌上那黑漆漆的棍状物,语气中无不讥讽。 “哼!我就问你,够,还是不够!”司马氏亦是神色不善。他吃了大亏,正愁没处撒气。虽然计划里少不寮笑面虎,但让他吃点苦头也不会影响大局。 “原本计划是二十五年左右。如今这点魔气,最多只能维持十五年。你动作若是快点,倒也来得及!” “十五年么?应该够了!” “好!等大业既成,你许诺给宣粱的,要一分不少地给我!” 司马氏忍不住嗤笑:“鼠目寸光!”他瞥了一眼躲在金椅后衣衫不整的侍女,大步离去。 “半年之内,我要看到大阵布置完毕!” 身后,传来女子的娇呼。 司马氏忍不住轻叹一气。 若不是宣粱太难掌控,他实在是羞于与此类为伍! 天涯沦落更何安 一百零九章、三件事 海棠轻轻按着琵琶,葱白玉指在四弦六相间上下翻飞,宛若偏偏起舞的白蝴蝶。她谈的是先前在戏台上弹的最后一首曲子——《破阵》。 在广陵唱最后一台戏时,她被听客的掌声足足邀返台十三回。到后来她实在不知道表演什么了,索性穿着戏服弹了几首曲子。她十三岁登台唱戏,恰好返台十三次,又最擅长青衣旦,故在退出梨园后,反得了个“青衣十三”的雅号。 梨园之号,大有讲究,非名宿大家难以服众。 众人嘴上说着不愿再抛头露面地唱戏,但一夜之间换了行当,难免还是有些怀念那在人前张扬的岁月。 一个红裙女子突然从窗外鬼魅般翻了进来。海棠面色如常,她已经习惯了。 “他还在说胡话?”夭夭从腰上摘下葫芦,稳稳地丢在海棠面前,“我按着他,你来喂!” “用酒葫芦来装药的,恐怕天下只有你一个!”海棠取笑道,起身拾起葫芦往隔壁房间走去。 “我这几天喝酒还一股子苦味儿呢!也不知道这个大萝卜什么时候醒得过来!”她嘴上骂着,脚步却也跟了上去。 两人绕过玄关,来到夭夭的房间。 白钰这几天伤势好了不少,背上那条狰狞的疤痕已经结了痂。手臂断裂处也钻出了淡粉色的肉芽。即使是有海棠花大价钱买来的灵丹妙药相助,这可怕的自愈能力也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只不过,他的神志还未醒转。 他的手臂和腿被拴在床上,但依旧不自觉地抽动着,嘴上还念念有词。比如什么“老不要脸”,什么“狗屎”之类的。海棠不相信堂堂白公子会说出这种浑话,只当是他意识不清楚。 夭夭解开栓在白钰手腕上的丝带,将他单臂反剪在身后,自己的小腹和他的脊背中间加紧。一只手将他额头按在自己胸口,另一只手分开两指从他两颊按下去撑开他的颔部,以便海棠动作。 这个姿势着实有些狎昵,但救人要紧,况且也并无外人在场。 海棠则将药倒在小碗中,用瓷勺盛起一小口,轻轻吐气吹两口后,才小心翼翼地送入白钰口中,期间还细心地刮去从他口教溢出来的药液。 同时被两大美人如此服侍,白钰可谓尽享齐人之福。 而他自己并不知晓。 王戒空间中,白钰还在对魔头破口大骂。 要不是他,自己何至于斯! “你不休息一下?”尼采挑起眉角。在这空无一物的空间,他二人皆无处可去。只能大眼瞪小眼。 “你才休息,你全家都休息!”白钰瞪了他一眼,这几天他已经把能想出来的脏话全骂了一遍,这会儿正有点词穷。毕竟是大学宫里出来的人,骂街造诣还是不够高。 “年轻真好!”尼采又发出了如是的感叹,“腿脚又灵活,不像我老胳膊老腿的。” 他特意甩了甩自己健全的双臂。 白钰已经被刺激了无数回,当即冷笑回应。 “你真的不应该记恨我。你看看那老头子,把咱俩都搞成这样,你不想出去报仇?” “哼!要我求你,做梦!” “也不是要你求我。我可以把出去之法告诉你,甚至还可以给你更多东西,只要你答应我几件事就好!” 类似的话,尼采已经说过很多次。前几次,白钰坚决不愿意与魔作交易。这几天他慢慢也想通了。 薛吟霜、孔林、孔雀儿、凤仪、孔武,还有……夭夭、海棠,他在外面有太多挂念的人。他实在无法放下他们而与一个魔在此空耗一生。他如今正是故意激着魔头再说出此话,好与他谈条件。 白钰微微颔首:“你不妨说来听听!” 尼采大喜,一骨碌从椅子上起身:“你答应我了?” “你先说来听听!若是伤天害理或有违我本心的事,我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我又不是人类,怎么会做那种事!”尼采语气极为兴奋,说出来的话却怪怪的。 “第一件事,我要你出去之后,找机会弄死那个老头子!”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白钰却不能答应。他轻轻摇头:“我曾答应过一个前辈,无论如何不能害司马氏的性命。” 尼采正要大骂,只听白钰又说道:“只要不死,怎么折腾都行!” “上道!”尼采眼睛一亮。白钰仿佛看到他瞳孔里飘过一系列“黥”“刖”“劓”还有“宫刑”之类的词汇。 “第二件事,将来你有机会去魔都,去一个叫布鲁洛斯兰的地方,找到那个名叫伊丽莎白·蔷薇的女子的坟墓。将我的枯骨与她合葬在一起!如果他们还记得我们的话,那个坟头应该挺好找的,最大的那个就是。”尼采语调轻松,白钰却不知怎地感受到了淡淡的哀伤。 他本想嘲讽,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踏入魔族的地界,却不知怎地没有说出口。 “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妻子。从十字花城,到蔷薇公国,到联邦,再到蔷薇帝国,她一直陪着我。”尼采把目光偏向一边,耸了耸肩。他表现地越不在乎,白钰反而越能体会到他的情感。 “好!我答应你,将来若我踏入魔界,必将你的遗骸埋葬在她的身侧。”白钰满口答应,却暗自耍了个心机,他加了个小小的前提。反正自己将来也不可能进入魔界。 “弗里德里希·尼采向你表示衷心的谢意!”尼采端庄起来,他左手抚胸,朝白钰轻轻行了个礼。他不知是没有注意到白钰的这个小心眼,而是注意到了却认为这个前提必然成立。 “第三件事,你若有能力便去做,若做不到也就罢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要你将来,作两界共尊的君王!” “什么?”白钰怀疑自己听错了。 “人妖魔三族本为血亲,何苦不死不休!人族以为我远征神州,为得是一己私欲。殊不知浩渺寰宇之中危机四伏,两界众生若不齐心协力,和衷共济。有朝一日祸从天降,恐怕……” 尼采突然之间正经起来,白钰有些不习惯。不过,他说三族本是血亲,却让他想到了《灵衍经》上的那番话。 “你说什么?解释一下!” 尼采摇摇头:“若有一天你有能力这件事,那么你必然能感受到。若你终生都无法感受到,那么这件事你也不必去做了。” 话说一半,最惹人烦。白钰忍不住又要破口大骂。 尼采却是眉眼一垮,一脸轻松地说道:“好了,出去的方法你听着!” 白钰连忙打起精神来,侧耳倾听。 “王戒之上,镶嵌的乃是混沌神石之一的巡天石,能掌控空间之力。故内部自成一界。除此之外,它还有许多妙用。如能在瞬息之间横跨亿万里,还令空间扭曲变形。再比如,还能在能在它物之中开辟空间。” 白钰了然,他先前已有这种猜测。如今在真正得到证实。 “混沌神石,神力无边。要完全地利用神石,必须与它合一。” “那怎么合一?”白钰脱口而出。 “很简单啊,每一块神石都有一段专属的混沌诀,你把它记下来就好。”说着,尼采念起了冗长而繁复的音节。这都安音节与中州语言完全不属于同一个体系,只能凭借记忆力强行记住。 足足半刻钟后,尼采才轻出一气:“好了,你记住了么?” “我没记错的话,你背诵了两遍?” 尼采忍不住一挑眉:“你居然听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听不出来呢!” “少废话,我记住了,然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出去了!” “啊?” 尼采狡黠一笑,而后他的身形突然开始扭曲起来。白钰只觉得天旋地转,白色的空间中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将他吸入其中。他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 “啊——”他突然清醒过来。眼前是朴素淡雅的房间,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隐约中,他好像听见两声娇呼。他甩了甩脑袋想让意识清醒一些,却觉得后脑勺软软的,暖暖的,十分舒服。他忍不住多蹭了几下 “啪——”他脑袋一疼,彻底清醒过来。他扭头一看,对上了花桃夭喷火的目光。 “啊,夭夭——”花桃夭捂着胸口对他怒目而视。他刚才蹭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磕磕巴巴起来。 “先把你的狗爪子松开!”夭夭大吼道,屋顶都快被掀开了。 白钰这才注意到,自己仅存的右臂,正牢牢揪着花海棠的右衽,一抹胭脂白玉般的颜色从凌乱的领口露了出来。指尖已经有了温润的触感。 花海棠紧紧按着胸口,丝毫不敢放松,望着白钰的眼神中又是喜又是羞。那一抹风情好似受惊的牝鹿,灵性跳动之间,惹得人恨不得将她一口吃掉。 白钰则吓得连忙松手。 “信不信现在要是有把剑我能把你的右手也砍了!”夭夭上前替海棠理好衣服,扭头对白钰恨恨道。 白钰刚想解释,一道淡紫色的光芒从天而落,将屋顶扎了个透亮后,稳稳地落在三人面前,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柄铜制的宝剑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一丝光华。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章、飘如陌上尘 “白魔”之名,不胫而走。 不知怎地,那日在蓝田岛上发生之事流传到了民间。 天宫祭酒的关门弟子竟然是一个魔头这件事忽地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起初,只是一点风声。各学宫并没有表明态度,于是风声孳生成了谣言。接着,金乙丑的那段话流传了出来。于是他一下子从一个挑衅者变成了一个揭露者,从一个失败者变成了一个英雄。 反转再反转,这是所有人都爱看的戏码。于是谣言便成了确凿无疑的事实。 谣言总是这样,只要其中一部分为真,人们便会认为它完全由真理构成。所以,当“白钰是魔”这件事得到了各大学宫的默认,金乙丑所说的白钰在琉光界中的卑鄙行径也就成了事实。白钰的形象也随之从一个谦谦如玉的君子,变成了一个口蜜腹剑、阴险狡诈的小人。 在魔的概念渐渐模糊的当世,小人远比魔来得可怕——即使这个小人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 针对白钰的唾骂之声甚嚣尘上,他以往的一行一迹都被挖了出来放在阳光下供众人细细翻找咀嚼。稍有不合理者,变成了他是魔族的佐证。如帮其他学子逃课,是刻意消磨学宫弟子的意志,如幼时烧了瓦釜殿,是为了动摇神州根基,连某次演武不小心劈了学宫的一株老树,都成了“魔族亡我之心不死”的有力论据。更遑论他写过《玫瑰亲王行迹考略》这类本就极具争议性的文章。 也有不少人愿意相信白钰,尤其是枚州、柳州的百姓以及中州学宫、巫祝学宫的弟子。但在某些人别有用心的推波助澜之下,“反白”已成了一股不可逆转的汹涌洪流,凡阻挡者要么被毁灭,要么被裹挟其中。而被裹挟者,又不由自主地成了裹挟其他人的新生力量。 这股洪流,很快席卷整个神州。 与此同时,一个隐藏在历史幕后的人也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他是历史的忠实记录者,是神州苍生的隐形守护者,是白魔阴谋的揭露者和挫败者。天宫祭酒被白魔蒙骗,自惭而退位,其余四大祭酒各自缄默。于是司马先生便俨然成了神州领袖。他开始在各大城池宣讲,讲述司马氏一脉的历史,以及历代司马为神州众生做出的牺牲,号称“以史启智”,以免众生再受小人蒙蔽之苦。 所到之处万人空巷。 他的光芒越耀眼,白魔就显得越发卑劣。 故当南疆某个不起眼的小国宣称自己的王姬有了白钰之子,百姓无不以哂笑置之。 “青丘?没听过!” “听说是完全由妖组建的国度,他们的王前些日子还被自己的手下屠了!” “难怪,凶残的妖和卑鄙的魔,绝配!” 叶清欢听完蛮何的禀告后,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她亲手处决了几个嘴碎的小妖之后,她治下之民才收起了妄议的舌根。 “只要本宫一日在位,他便永远是青丘的国子驸马!凡辱及者,斩立决!”诏书被行色匆匆的卫士带着,贴遍了金鳞青丘的每一个角落。 也正是这一日,她收回了由龟公暂管的王玺,开始亲自草拟文书和处理奏章。 那日之后,从叛王青丘来投奔者络绎不绝。 叶清欢的诏书还是有些用处的。它给了那些坚定相信白钰的人一个希望。哪怕希望的代价是背叛。 薛吟霜静坐在蒲团之上,面无表情地听完顾盼的叙述。而后,一道雪亮的剑气横亘过整片天空,落在某个弟子房中。 流明原百姓凡见之者,无一不叩首三拜,称之“白日飞星”,是苍天庇佑广寒学宫之大吉兆。 实际上,它的诞生是为了斩落的是某个弟子的舌头。 裴采捂着口仰面倒在地上,痛得满地打滚。鲜血将英俊的面孔染得如同第一层地狱的恶鬼。 “君为男子身,却有妇人舌。今助师兄斩断恶根,望了断尘念,早登大道!” 言罢,薛吟霜飘然而去。她早已知晓,当日白钰立在何来千秋门前,唤众人来看热闹的便是裴采。如今他又在学宫中四处散播白钰与金鳞王姬之事,她岂能饶之! “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还活着……”凛冽的寒风中,薛吟霜聆听着自己的心跳。他们的生命线早已彼此交错缠绕,她未死,便能证明他亦未死。 何来千秋知晓此事后震怒,将薛吟霜囚在明月崖上,十五年内不得踏出半步。 “他在青丘时我与他寸步不离。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这是何来千秋喝问薛吟霜时,得到的回复。 她怔了怔,而后转身离开。结界在她身后慢慢闭合。 结界之后,薛吟霜慢慢垂下眼睑。 她真的寸步不离吗?叶清欢第一次到红欢殿时,白钰和她在殿中待了有小半个时辰,而她在月下百无聊赖地等待。若是动作快些,这段时间足以让一切不该发生的统统发生。 不过,只要他不是魔,一切就都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他不是魔……许多人都如是想。 风雪开始肆虐,明月崖是整片广寒宫最靠近祁连雪山之地,修为稍弱者不消一时三刻便会冻毙雪中。 在接下来五千多个日日夜夜中,如斯的风雪将长伴她左右。 她催出一道光幕护住那一点明灭不定的青灯,将银娥剑插在身侧,盘膝坐下开始修行。 风声号啕,雪声幽咽。 孔林望着跪倒在身前的孔雀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凤仪按下他要抬起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让她去吧!” 孔林轻叹一气:“好吧。雀儿,你若非要去寻他,那便去吧。但切记,莫要让他人知晓你的行迹!还有,勿要无故与人生事端,也不可去北极之地。明白了么?” 孔雀儿点点头,沉默着起身离开了。 是夜,她便动身了。所带之物只有腰上的金翎长鞭和怀中的半块灵犀宝玉。当初白钰离去之时,将这半块灵犀佩悄悄地放在了她的枕下。她曾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数次想要将其一丢了之。如今,它却成了唯一的念想。 孔雀儿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金戊子从未见过孔雀儿这样的眼神。空洞、绝望、冷漠。只有触及到他时,才会流露出浓烈到让人心悸的厌恶。他替他的表兄扛起了她所有的恨意。 金戊子在孔雀儿的房门外等了不知多久。她一开门,他就跟了上去。他有满腹的委屈想对孔雀儿解释,后者却对他不理不睬,连简单的一个“滚”字都没有。 他的心里好似有千万柄尖刀在翻滚。他也委屈,也难受。可是他怎么对她开口呢?金戊子只能默默跟在孔雀儿身后,哪怕放弃了自己新科状元的身份。 只是还没下山,他便被自己身边的两个老奴打晕带了回去。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夭夭饮了一口烈酒,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叨扰多日,白某是时候离开了。两位姑娘的恩情,定衔草结环以报之!”白钰低下头,不敢去看海棠柔软的眼神。他怕自己沦陷。 “你要去找薛姑娘么?”海棠的声音,细得让人心颤。 白钰摇摇头:“徒增笑耳!此去,我不会找任何人。” 薛吟霜的那一次回首,让白钰在知道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他不敢再试一次,若是再来一个让他心碎的结果…… 只是他欠她的一条命,不知如何才能还清。 “你信不信,只要你被人认出来,不消半个时辰就会被愤怒的百姓活活打死!” 白钰沉默。伤势好转后,他曾数次乔装在城中行走。街头巷尾热议的,无一不是“白魔”。听百姓言语,甚至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相信。”他点点头。 “那你还要走!” “我不能拖累你们。” 挽留的话终究没有再说出口。海棠眼睁睁地看着白钰形销骨立的背影淹没在汹涌的人潮里,直到再难辨认。她俯倒在夭夭怀里,失声痛哭。 白钰乔装成一个中年文士,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穿行。 耳畔传来的是对“白魔”最恶毒的咒骂。街角,一群孩童在破竹篓上用木炭歪歪斜斜地写了个“白”字,正争抢着蹴鞠。路边,有人指着“白魔”的画像,正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他面前围满了对一切无关于己的悲剧都会叫好的看客。 神州虽大,却无他的容身之地了。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一章、杀人者魔 “怎么样?是不是很孤单?要不要我陪陪你?”一个戏谑的声音在白钰脑海中响起。 “你还是安静些,让我接着孤单吧。”白钰脚步微微一顿,又面不改色地继续向前走去。 与他对话者,正是尼采。 那日,当一阵莫名的充实席卷了白钰的精神,他才了然。尼采所说的脱身之法,便是彻底放弃对巡天石的控制权。而尼采肉身已毁,若无神器庇佑,眨眼间便会化作飞灰。谁知造化弄人,那一柄斩落白钰手臂的宝剑竟凭空飞来! 这柄剑乃是天道所化,论层次来不比混沌神石差。尼采也是反应够快,倏忽间便躲了进去,这才捡了条性命。 月华光耀、亲故远疏,万里孤穹,泪化相思。 这柄剑,被白钰起名为“挽歌”。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一剑,已将天宫高徒白钰劈死,今后世人眼中只有白魔。 当尼采萌生死志,又侥幸留得性命后,他的语气变得越发轻佻。 “啧啧啧——你听不出来我在损你吗?先把人姑娘肚子搞大,又跑去跟人家成亲,结果还有一对姐妹花情人。你孤单?你孤单个屁!” “你再多嘴我把你丢茅厕去。”白钰的语气平淡,面对尼采的碎碎念,他已经渐渐习惯了。 但对叶清欢,他却再难以平常心看之。他自然知道她此举是在为自己站台。但这一切,却是以她自己的清白为代价,他受之有愧。 “要我说……你大可以把她们都收了嘛,你们神州族类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白钰开始找茅房了。 “停停停!”尼采告饶了,他开始转移话题,“你可知道,你后面有不少小尾巴?” “什么小尾巴?” “有一个小白脸,已经偷偷跟踪你好几天了。方才你与那对姐妹花分别后,他便跟了上来,还叫了好几个帮手!” 白钰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 尼采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白钰将脚步放快了一些,果然他注意到身后有几个不太正常的身形。他七拐八拐,忽地转身进了一个小巷子。 几个尾行者一愣,以为跟丢了白钰,连忙跟着冲了进去。 一拐进去,却看到白钰正面色平淡地束手而立,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 那几个年轻的弟子见白钰好整以暇的模样,竟如临大敌地抽出腰间宝剑。 白钰注意到,他们身上的服饰精致考究,自成体系,应该是哪里的学宫弟子。 “几位学子,何故要跟踪我一个本分的生意人?难不成堂堂学宫弟子,也要做些下流的勾当?” “哈哈哈哈哈——生意人?白公子,你又是什么时候做起了商人?” 白钰心里一沉,自己的乔装用了些罗生百戏化妆时的技巧,应该不会被人看穿才对。 而且,这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当一个摇着折扇的贵公子慢慢从巷口转过来,白钰才恍然。 来者竟是当初与他因唱戏而起了争执的李北枝! “天宫白钰公子,好久不见!”李北枝皮笑肉不笑地朝白钰做了个揖。他弯腰时眼睛依旧紧紧盯着白钰,给人一种翻白眼的感觉。 “虞某素来自好,不知何时与阁下结了如此深仇?竟将我骂作是那魔头?”白钰断然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尤其这里还是中州城中。朝乾山,就在不远处。若身份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哈哈哈哈哈——白公子的脸皮还是一如既往地厚啊!骂起自己来也是面不改色,也难怪你能将芍药姑娘骗得团团转了。”李北枝一打折扇,轻轻笑了笑,而后又咬牙切齿起来。 “我在芍药身边等了几个月。除了那个丫鬟、她的姊姊,还有那个翩翩白公子还有谁能自由地进出芍药仙子的闺房?”他死死盯着白钰,瞳中几欲喷火。 他开始了梦呓似地自言自语。 当初他一气之下甩袖而去后,本以为罗生百戏众会来百般恳求他。谁知他左等右等,竟无一人向他示好。以他的傲气自然是不会再留,但他又实在舍不得离开芍药。于是他便一直暗中跟踪着芍药。芍药来了中州,他便跟来了中州。芍药开了绣楼,他便在绣楼边上租了一间小院儿。小院顶楼的视野,恰好能越过高高的院墙,望见芍药的房门。 他本来想教训一下白钰,可后来天宫高徒白钰的声明渐渐在神州流传。他知道像白钰这样的人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当然他也相信,天宫弟子怎会与一个凡间的伶优有染。所以他愿意等。 他在等芍药消气,等她死心,等她回心转意。谁知他一等数月,却等来了白钰。他看见独臂的白钰进入了芍药那个同样娇艳的姊姊的房门,有时也进芍药的——随后是漆黑的夜。 他气到发疯,妒忌到发疯,他觉得自己的挚爱被玷污了。他会在白钰进汝芍药房门后疯狂自我亵渎,幻想着自己才是白钰。 他不敢真的做些什么,天宫弟子的身份于他而言,是一座掰不倒的大山。 幸好,他听到了“白魔”的传言。 他终于看见了希望。他发誓要将芍药和她的姊姊一起凌辱无数遍而后将她们狠狠抛弃。因为她已不再纯洁。 “咳咳——李师弟,慎言!”李北枝身后一名稍年长的弟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显得有些尴尬。 他们是河州学宫的弟子,自幼与李北枝一同长大。他们一听李北枝说“白魔”就在中州,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为得是立下“擒魔”之功,好让天下人高看他们一等。谁知这李北枝却是使了个借刀杀人之计,还将他自己的龌龊心思当着众人的面坦白。 他暗自盘算着等回河州之后定要让师妹们远离此人。 “白公子,事已至此。不如随我等走一趟吧。”为首的弟子客气地拱了拱手。 “是啊,白师兄,相信诸位前辈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的!” 众弟子七嘴八舌地说着,大意不过是劝白钰束手就擒。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李北枝说道要将夭夭和海棠如何如何时,白钰温润的褐色瞳孔刹那间蒙上了一层剔透的黑翳。 “白魔,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一个脾气差些的弟子忍不住呵斥道。他们一群人嘴巴都说干了,白钰却待在原地动也不动,连头也低下了。 这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心脏被一只白皙的手握住,而后捏成了肉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血洞,而后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再无动静。 “陈师弟!” “白魔!” 众弟子大惊失色,他们虽略懂法术,但从来都是纸上谈兵,哪见过这样真刀真枪的场面! 悲愤之下,他们全然忘记了自己修习过的法术,挥舞着软趴趴的剑便向白钰围攻而去。 四五颗大好头颅瞬间被挑飞。 直到温润的鲜血溅到了脸上,李北枝才从癫狂地自言自语中醒了过来。 他茫然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无头尸体。 这些师兄不是学宫的精英弟子么?怎么会…… 他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胯下的剧痛震散了他的思维。他捂着裤裆滚倒在地。哀嚎震天而响,但巷子口来来往往的路人却恍若未觉,仿佛与他处于不同的世界。 白钰拖着湛蓝大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身后是一串鲜红的脚印。漆黑如墨的瞳孔中看不到一丝情感色彩。 李北枝扭动着身子要往小巷子外爬,目中充溢如待宰羔羊般的恐惧,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那个越逼越近的身影。 “救命——杀人了!”他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但依旧十分响亮。 但与他咫尺之隔的路人却依旧行色匆匆。 “噗——”大剑扎进了他的大腿,将他拖进了阳光下的阴影之中。沾满鲜血的手在地上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荀方来到那条路口时,周围已经立满了中州学宫弟子,他们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荀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他已经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令他不安的气息。 他昂首踏入了那条窄窄的巷子。光线的变化让他一时看不清,但脚下的触感告诉他,他踩到了什么。 他弯腰,拾起了一片破碎的指甲。那是李北枝在挣扎时抠着青砖,生生抠下来的。 他四下打量,只见巷子地上散落着几个睁大眼的头颅,而尸身躺在老远处,似乎是还向前奔跑了一阵。中间的青石板已经饮饱了鲜血。 巷子的两壁溅满血液,血渍已经干涸,呈暗红色。墙壁上唯一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排列着几个潦草的大字——杀人者,白魔也! 字的笔画有一尺来粗,虽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力透纸背的戾气。 “这应该是白师……白魔用他们的头颅蘸着血写的。”一个中州学宫的弟子向荀方汇报道。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不让自己注意到周围的惨象。 荀方挥手打断了他:“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那个幸存者呢?” “已送去客栈歇息了。” “请她过来!” “长老,这……”那名弟子有些迟疑。那名幸存的女弟子已经受了不轻的惊吓,若是再让她见到这番景象…… “无妨,你去请她过来!” 弟子无奈领命去了。 不多时,那弟子便领着一名有些瘦弱的女子过来了。她躲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摆,整个人宛如受惊的兔子般。 “你叫什么名字?”荀方和蔼地问道。 “我……我叫尤允湘。”荀方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原本瑟瑟发抖的女子听到他问话,竟一下子镇定下来,只是口齿间还有些不利索罢了。 “你说说看,当时发生了什么。” 荀方盯着尤允湘的眼睛,后者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李北枝说,臭名昭著的白魔就在此处,而且身受重伤。我们想捉住他带回去邀功。然后他发现我们,问我们要干什么。李北枝便开始说一些很难听的话。他说他让我们来捉走白魔,是为了霸占他的女人,他说要给她们下药,让她们……” 在场的众弟子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荒诞。白钰的女人,自然是薛吟霜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三流学宫的挂名弟子,竟想霸占薛吟霜那样的天之骄女?遑论还用了如此下流的手段! 他们对那个四肢……五肢俱断,五感皆失的“人彘”,同情心消了一半。 只听路允湘继续说道:“后来……陈师兄说了句冲话,然后他就,他就……”陆芸湘抱着头蹲倒在地尖叫起来。 “然后呢!”荀方喝问道。 “然后,他就死了!其他师兄要去报仇,他们也死了!”路允湘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众弟子脸上皆露出不忍之色,逼一个弱女子去回忆一生之中最可怖的梦魇实在是…… 荀方却无动于衷,他继续喝问道:“那你呢,他为什么放过你!” “我……我没来得及拔剑……他……后来倒在地上,很痛苦的样子,让我快滚……我……我……” 路允湘尖叫一声,终于昏倒在地。 负责身旁照顾她的女弟子连忙一把捞住她。 荀方轻叹一声,并指凌空画出一道定神符隔空拍进路允湘体内。 “送她去休息吧!” “此事切记勿要与他人说起!”荀方向众人吩咐道,虽说他心知纸终究包不住火。 神州承平万年,极少有这样血腥的惨案发生。更何况死者还是学宫弟子。 迟早有一日,这桩惨案会震惊神州! 孔林啊孔林,你还真是甩了一副烂摊子给我!荀方苦笑着挥了挥衣袖。烈火如瀑布般从青石墙壁上垂落,烧去了那六个血淋淋的大字 杀人者,白魔也!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二章、南疆狐影 白魔之名彻彻底底地坐实了。 河州学宫的老祭酒及三十位夫子亲自登门拜访,要求中州学宫下令通缉严惩白钰。 尤其是李北枝之祖父,老夫子李辉夜,在陈述自己孙子的惨状时纵横老泪当场挥洒大殿,甚至几度昏厥。 而彼时中州学宫中早已流传开了,是李北枝先对城中一名绣娘图谋不轨,才招致祸端。故中州学宫虽表面上对李辉夜好话连连,但实际上有几分诚意却不得而知。 但总归是数条活生生的性命惨死,中州学宫不可能真的向着白钰。于是荀方下令在事情真相查明之前,暂时剥夺白钰的博士学位及弟子身份。同时他号召天下众学宫派出弟子,共同搜寻白钰。活捉最好,但若他反抗,那么将其当场诛杀,学宫亦不会追责。 此令一出,反响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大。大部分学宫的弟子都被长辈要求减少外出,甚至禁止外出。无他,只因他们知道自己这几个弟子有多少本事。遇见白魔那样的凶神不过是送菜。 但,中州之地多得是天生侠骨的少男少女。不少弟子怀抱着惩恶扬善的决心,背着宝剑便踏入了人间。但白魔仿佛在人间消失,任这些弟子如何寻找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幸好,不过数日之后,陆家便开始出售一种名为寻魔罗盘的东西。此物能探查到百里以内的魔气波动,浑然是为追寻白魔而生,而且价格十分低廉。于是神州青少俊彦几乎是人手一个。 当南疆某个弟子无意中探查到了一股魔气波动之后,无数有志除魔的少年少女,便呼啦一下涌入了南疆。 而陆沉沉和沈悲欢终于见到了朱洛洛。 他先前称病外出修养,今日陆沉沉百般纠缠,才从朱香香口中盘出了他的下落。 原来他说的修养,不过是从陆城上,搬到了广陵城中。于是夫妇二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城中,终于在一处幽静的大院内找到了正在投食喂鱼的朱洛洛。只见他面色红润,脚步轻快,哪有半分生病的样子! 听见脚步声,朱洛洛头也未抬。 “香香这么快就对你们松口了?我以为起码要再过两天。” “爹爹,女儿不明白!”陆沉沉屈膝行礼。 “爹老了,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和欢儿商量着办吧!”他在装傻 沈悲欢也是躬身见礼:“岳父大人,沉沉所说的并非行商经营之事。而是那日在蓝田岛。岳父大人,何故要派八管事去?还有那什么罗盘……”沈悲欢不说了。 朱洛洛一把将剩下的鱼食统统抛进了池塘。水面上沸腾似的传来哔哔啵啵的气泡声。那是鱼儿争食撕开水面的声音。 朱洛洛拍了拍手掌,转身扶起依然弯着膝盖的陆沉沉:“沉沉,你对白钰这个人怎么看?” 陆沉沉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道:“人如其名。” 美玉无瑕之意。 “那欢儿,你呢?” 沈悲欢也思考了片刻:“让他做中州学宫祭酒的话,我心悦诚服!” “哈哈哈哈——心悦诚服?那我问你,若是当初我让他做了沉沉的夫君,你服是不服?” “这……”沈悲欢登时纠结了,“我相信白兄弟不会夺人所爱的!”他虽有所成长,但比起老辣的朱洛洛还是差得远了。 “哼!”朱洛洛轻哼一声,“不会夺人所爱?若是他硬要夺你所爱呢?” 没等沈悲欢纠结完,他又转回身背对他二人,继续说道:“不久之后,神州将逢大乱。大乱,亦是大变肇基。届时,他或许将成为你的敌人。” 沈悲欢斩钉截铁地反驳:“以白兄弟的秉性,他断然不会与我为敌!” “非也,非也!他出身学宫,是实打实的统治阶级,代表着大地主的利益。而你出身民间,属于无……咳咳,代表着最广大的……苍生的利益。若将来你要将所有学宫都推倒,重新建立起属于百姓的组织。你觉得他会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沈悲欢犹豫起来。莫说白钰,就算是他自己,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拆了自己出身的家。 “所以说,阶级之间矛盾是不可能调和的,只能以一方的灭亡而告终。” “可是爹爹,你不是说对于……,要学会一部分,打击一部分吗?”陆沉沉不解,她对白钰并没有那种特殊的好感,只觉得如此优秀的人物就此陨落了实在可惜。 “我团结的那部分,不包括他。”朱洛洛将目光投向池塘。 鱼吃干净了食,又躲回枯荷下去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南方的生意要收紧一些。将袁州以东,枚州以南的产业全部抛售质押,多采买北方的实业,尤其是粮田。收购之后不要再用休耕轮耕之法,让所有的土地都种满粮食,务必收起早稻。多出来的资金一部分用来收购金乌学宫出产的优质兵甲以及铜铁等等矿物,另一部分拨给陆榭秋,让他训练起码五万可用之士。” “另外,可在陆城之中多备些物资。接下来的几个月,会很难熬……” 是夜,圆月高悬。 袁州是南疆最偏僻的一州,西邻西漠,南拒千方。西漠高原的残脉和千方大山在此州交汇,令此处重山叠嶂,人迹罕至。 此刻,在袁州一个不知名的山间缝隙中,正交替闪烁着银黑二色的光芒。 “噗——”白钰盘膝而坐,正闭目运转功法,又忽地吐出一口鲜血。 尼采在他面前幻化出身形。 “没用的。你体内潜伏了整个魔界有半成的魔气,若是能轻易炼化,那我们族人也不用混了。” 沉默良久,白钰才问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我可以助你将魔气吐纳出体外。但若将魔气散布至天地之中……那么凡被波及到的生灵皆将如你当日一样,气血稍有翻涌便会失去神智。这是水火不相容的天理,我也无法改变。你会这么做么?” 白钰摇摇头。 “所以,修魔功吧!”尼采怂恿道:“既能让你免受心志混乱之苦,还能让修行一日千里!这种好事,别的魔赶都赶不上!”他脸上露出热切的神色。 “那我就真成了十恶不赦的魔了!” “魔,不过是个名词。它本身并无情感色彩。你们用‘魔头’骂人,我们还用‘人头’骂魔呢!而且,魔不过是个形声词,你若不喜欢成自己为魔,也可以叫‘膜’嘛!” 白钰再次摇头:“我也不会这么做的!” 尼采耸了耸肩:“那你最好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动用法力。也亏能你经脉气海宽阔得可怕,能让灵气和魔气分别占据丹田和灵台。若是换了一般人,早就爆体而亡了!但若你要调动法力,灵气一运转。便会与魔气相遇。届时你轻则失去神智,重则爆体而亡!” “个中利害关系我已知晓,你毋要多言!” 尼采耸了耸肩,钻回“挽歌”中去了。他入今算得上是此剑半个剑灵。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瞎了眼。神州的宝剑竟会让一个魔王做其剑灵! 白钰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而后幻身狐形,轻巧地踩着崖壁上凸起的石块而下。他虽不能动用法力,但肉身并不受限制。 说来讽刺,他如今举世皆敌,唯一想到能收留自己的却是昔日的死敌——宣粱。 也不知宣粱被他老婆打死没有。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迈着三足踏月色而行。 此去会路过南疆几个较大的城池,他不得不万分小心。 既怕自己的行踪被发现,更怕自己发狂伤到百姓。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离去后不到半个时辰,那处缝隙中,又开始有人影涌动。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楚冰 无咎城是南疆最大的城池。南疆深山密林中无数奇珍异宝在此汇聚流通,流往中州富庶繁华之地。有白日生辉的明珠,有水火不侵的神木。更有传说百年前无咎城曾拍卖过一名身披贝甲的绝美蚌女。经人、妖二族各自鉴定,她既非人也非妖族化形,而是来自一个全新的种族。当时天下无数富豪齐聚无咎,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蚌女容颜。而那蚌女却在一锤定音后凭空化作一滩清水,还惹出了一大场风波。 背靠千方大山的无咎城就好像这名蚌女一样,神秘而又诱人。 无咎城中一家热闹的酒楼中,一个一身厚重黑袍、头顶斗笠的男子正端着酒盏细细咂着。他浑身上下都裹在黑色之中,双手戴了厚厚的皮手套,连面容也笼在黑色面纱之后。 只有一双朗逸的眸子闪着温润的光泽。 如今在南疆已经隐约有了一丝春意,这名黑袍人的打扮在短衣轻衫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扎眼。不过不太有人会去深究,因为无咎城陆路勾通南北,龙蛇混杂,多得是来自天南地北的浪子游客,有什么习俗都不稀奇。 让人奇怪的是,他频频对着空气举杯,但他对面却分明地空无一人。 他倒酒的动作有些别扭。跑堂的小伙计眼尖儿,忙上去招呼:“客官,要不要我给您斟酒?”他的目光撇过黑袍人的左臂 黑袍人摇摇头:“我昨晚睡觉压着胳膊了而已,不碍事。去忙吧!” “好嘞!客官,那您慢用,有事儿您招呼一声!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便又去忙活了。他见过的怪人不说多,也绝不算少。这个黑袍人在怪人里还算得上正常。 “可惜喽!我一直都想尝尝你们这儿的美酒。要不是我没了肉身,我铁定喝上三天三夜!” “真香,给你闻闻!哦,我忘了你闻不到。” 尼采幻出灵体,将脚搁在桌上,恰好落在白钰的酒杯上。虽然不是实体,但看起来总归恶心。 白钰视若无睹,只是细细品味着杯中之物。这酒名叫红花烈,是用南疆四季常开的桃花酿造而成,入喉甘冽,回味绵长。这令他想到了花桃夭。 她若饮到此酒一定欢喜…… 想到这,他忍不住高呼一声:“小二,再来十坛红花烈,年份越老越好!” 小二面上一喜,当即应喏往台后去了。 他这一嗓子,吸引力不少目光。有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儿。 不大一会,小二招呼着几个堂倌儿一起把酒坛子拎上来了。 “客官,可要小店差人给您送到府上?” “不必了。”白钰挥手支走小二,心中开始默念混沌决,打算使个障眼法将这些酒坛子收进巡天石。 “小兄弟?”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呼,随后他觉得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他霍得转身,只见一个宽眼薄腮,凸牙收颔的丑陋青年正挤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冲他拱手。 白钰收回已经倒持在袖袍里的风华,也依样还礼。 “不知兄台有何贵干?” 见白钰眼中的锋芒退去,那丑陋青年的笑容略微自然了一些:“在下缪楚冰,是河州学宫的得业生。我看阁下气度不凡,不知……”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在白钰耳畔说道:“不知小兄弟是否也是瞒着长辈来此地追捕白魔的?” 白钰心里一沉,退了半步:“难不成阁下也是?” 缪楚冰见白钰没有否认,面上一喜:“不错!我就知道,像阁下一样的人物,一定是古道热肠!” 他又进了一步:“不知阁下愿不愿意与在下同行?白魔凶残,多个人便多份保障!不知阁下的身上可带着寻魔罗盘?” “嗯?那是什么?” 缪楚冰左顾右盼了一翻,才从怀里摸一个圆盘状的东西在白钰面前快速晃了一下又塞回了怀里。 “这就是寻魔罗盘?不知有何妙用”白钰又退了一步。 “嘿嘿,这陆家出产的寻魔罗盘,据说能探测到百里之内的魔气波动,只要白魔在这个范围内出现,它便会有反应。届时……嘿嘿!”缪楚冰前进一步,将右衽拉开一小条缝隙,露出那个圆溜溜的东西。 “不过兄弟你身上既然没有寻魔罗盘,怎会知道白魔来了南疆?” 白钰一挑眉:“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在下孤陋寡闻,不知世上还有如此神奇的宝物,不知缪师兄可否拿给在下看看?” “哦对了,在下孔仪,见过师兄!”白钰后退一步,拱了拱手。 “原来是孔师弟!你要看自然可以,不过这里人多眼杂,还是小心点为好。这玩意儿可不便宜!”说着,他又神神秘秘地走近了一些,要从怀里将那罗盘摸出来。 “等等!”白钰连忙将他喊住了,“师兄刚刚可是吃了韭菜?” “咦?没有啊?”缪楚冰搔了搔后脑勺,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说的是前天吧!咦,你怎么知道?” “咳咳——缪师兄在行动之前,不妨先洗个澡漱个口,就当养精蓄锐吧。” “没事儿,我去年刚洗过!” “那白魔据说是青面獠牙,浑身恶臭。缪师兄若是在牙缝里藏着片韭菜出门,被大伙儿当成白魔的同类可就不妙了!” 缪楚冰笑容一僵。 “孔师弟说得在理,那我今日先回客栈休息一会,明日我们再碰头!依我推测,白魔如今很可能就潜藏在这无咎城中!” “敢问师兄何出此言?” “当初白魔还是天宫白公子时,我便对他的事迹有所耳闻。依我推测,他并非当真如世人所说那样冷酷无情。相反,他端地是义薄云天。从枚州赈灾,到柳州登台,再到广陵让亲,他对西漠女侠、青衣十三以及墨家巨子的情义不似作伪。而如今青丘之中又传来王姬有孕的消息。无论是真是假,我认为他都会去见上她一面。而这无咎城则是到那里之前的最后一座大城,无论他要休憩补给还是打探消息,此城都是最好的选择。而且那件事发生到现在足足七日,按脚程来算,也差不多到此地!” 白钰由衷地佩服:“缪师兄高见,在下佩服!”他心里却是微微一沉。 仅凭那几件事就断定自己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缪楚冰屁股到底向着谁?搁下这点不论,缪楚冰能想到的事,其他人也定能想到。其中难免会有些想法过激的人,他们又是否会对叶清欢不利? 希望他们不至于如此无耻吧…… “那么缪师兄,明日我们便在此处再会,届时再商定除魔大计。这个,我先拿走了!” 话音刚落,缪楚冰只觉得怀里一轻,那寻魔罗盘已是不翼而飞。他再定睛一看,眼前哪还有白钰的影子!连桌子旁堆得高高的十坛老酒也是无影无踪。 “诶诶诶,孔兄弟,你不请我喝一杯么!”他慌忙大喊着,似乎他与白钰说这么多话只是为了让他请自己喝酒。 周围有注意到这里的人全都哄笑起来,以为这又是一个骗酒喝被拒绝的故事。 那缪楚冰表演片刻,见白钰似乎是真走了,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走到楼梯拐角时,缪楚冰的唇角却突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四章、阴阳为盼 “这玩意儿,没有对魔气十年以上的研究造不出来!”尼采对着寻魔罗盘捣鼓了半天之后得出如是结论。 “当然要是让我来的话最多几个时辰。”他又加了一句。 “这个陆家什么来头,他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白钰轻轻摇头:“不是陆家,是司马氏。陆家是神州最富裕的家族,生意遍布神州,他们涉及的行业不少都形成了垄断。司马氏和他们应该有深度的合作。” 尼采吹了声口哨:“好嘛,你还惹了这种势力。” “我……没有惹他们。”白钰并不在乎与陆家是敌是友,他只关心沈悲欢的立场,沈悲欢是他真正敬重的人,他绝不愿意与之站在对立面。 “那就是他们惹了你。反正结果都一样。”尼采耸了耸肩,“如果我是你,我就躲起来把那老家伙熬死,等他死了在出来接着造作。反正他肯定活不过你。” “你不是想让我给你报仇么?而且,我最多还能活十五年。”白钰将薛吟霜施展同生同心咒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听罢,尼采搔了搔下巴:“你要不要先去趟魔界把我送回家?不然我这样死不死活不活还不能回家好难受啊!” 白钰:“……” 不同个体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白钰揉了揉脸,如今他知晓了寻魔罗盘的存在,连祛除魔气也不敢再轻易尝试。 这漫漫长夜,他不知该如何度过。 尼采双手虚抱,踏起了轻快的舞步。 “这种舞蹈叫做波尔卡,是我家乡一位农民妇女再粮食丰收后所创。我离开时,布鲁洛斯兰的每一座宫殿都飘荡着波尔卡舞曲。” 鞋跟与地面敲击的“嘚嘚”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构成了轻快而欢乐的旋律。 “春生夏长,秋收冬实。这是自然的规律。我们喜悦秋的收获,也接受冬的凋零。” “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 尼采开始念起了不知所谓的碎碎短语。 白钰起先不以为意,只是百无聊赖地注视尼采的步伐。但很快,他便被尼采的语句吸引住了注意力。 慢慢地,他坠入了一种奇异的境地。他好似化身浮云,在天空中漂泊终日,而后突然点燃闪电,声震人间。他又变成了一株参天大树,根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了穿梭,而头顶的光芒越来明亮。当光芒盛到极致,他发现自己又置身无尽虚空之中,而自己正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热,就好像一轮大日。 当他悠悠醒转时,天色竟然已经破晓。尼采也不见踪影,想必是躲回挽歌中去了。 他一阵心有余悸,这魔头还是厉害啊,自己竟又着了道了。 他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体内似乎有些异变。 白钰连忙催动内视之法。所见令他目瞪口呆。 金色的灵气与漆黑的魔气在他体内正以首尾衔接,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缓缓流动着,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却又井水不犯河水。 “这……”白钰讶异之下,气息轻微地乱了一下。这下可好,就好似在热油锅里倒进了一瓢冷水,灵气和魔气在他体内流动的速度陡然加快了数倍,且彼此之间开始相撞、爆裂。 眨眼间,白钰的经脉上就炸开了大大小小十几条裂痕。 白钰大惊,一股熟悉的暴躁感再次袭来。他连忙默念封魔寺经文稳住心神,同时勉力地控制住体内暴走的魔气和灵力。黑金二色的光芒在他身上交替闪现。 与此同时,无咎城周遭数十里内。诸多学宫弟子望着手中光芒大盛的寻魔罗盘,面上有各种神色浮现。兴奋者有之,怯懦者亦有之。还有人露出来不解之色。 “不是提醒过他了么,怎么还会乱来?” 而这些白钰一概不知,他正努力地驾驭着灵魔二气。 他现在的状态就好像驯服两头猛虎。一头要往东,一头要往西,若不让它们走,便会互相打起来。白钰要做的就是既不让它们往东也不让它们往西,更不能让它们打起来。 良久,他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睁开了眼。 “好险!”他暗自侥幸。在二气即将彻底相撞时,他终于控制住了它们,如今它们正安安静静,各自躺在气海和灵台之中。 心悸之余,白钰开始思索起来。方才二气自我运转的路线似乎有些熟悉。 他略微回想片刻,随机恍然。 是柳生守静传授给他的《阴阳术》! 当初他粗略地参悟了一下这门法诀,只觉得是博大精深,根本不是短时间内可以领悟的,于是便将暂时搁置了。他原本的打算是等安定下来便细细研读。谁知风波一场接着一场,他早就将其抛到了脑后。 如今它却给了他一个惊喜和希望。 如果能够成功得让灵魔二气和谐相处,起码他在人前可以大大方方地动用法术,光明正大地说自己不是魔。 不过经脉的伤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养好的,《阴阳术》也不是两三天便可以悟透的。 他起身望了望天色,已是晌午时分,是时候去赴约了。 缪楚冰此人应该不会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得想办法从他那里套点东西出来。 白钰慢悠悠地踱了过去,路上还买了几匹本地特产的藤布。从蓝田岛捡来的蓝田玉还有不少,够他挥霍的。 缪楚冰早等在酒楼门口,脚尖踮得老高,伸着难看的下巴四处张望着。 一在人群中瞥见白钰,他连忙迎了上去。瘦得跟猴儿似的爪子舞了两下就要往白钰怀里探。 “哎哟我的孔兄弟喂!你昨天怎么走得这般心急!寻魔罗盘呢?带来没有?” 白钰客客气气地挡住缪楚冰,从怀里摸出寻魔罗盘抛了过去:“缪师兄勿怪,我自幼就喜欢奇门遁甲之类的东西。昨儿见了这罗盘一时见猎心喜想赶回去琢磨,才冷落了缪师兄!不如,今日我请缪师兄用膳如何?” 缪楚冰慌忙接住罗盘,翻来覆去瞧了又瞧,又哈了几口气用袖子在上面摩挲一阵,才从袖子里抽出一块缎布小心翼翼地将其包起来塞进了怀里。 “还吃什么吃呀!孔兄弟,你不知道今日卯时左右白魔在无咎城里现身了!不对呀,罗盘不是在你手中吗?它没动静么?你不会给我搞坏了吧?” 白钰眉毛一挑:“还有这回事?昨夜研究罗盘一直到丑时,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故罗盘的动静在下并不知晓。白魔可有在城中造成伤亡?” “这么说,罗盘没坏?”缪楚冰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好!” “伤亡倒是没有……噢噢,对了孔兄弟,我突然想起来我家中还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处理。这除魔大任就拜托你了!”缪楚冰朝白钰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开。 “好吧!”白钰轻叹一气,“古语云,酒壮英雄胆。我还打算在除魔之前,请缪师兄喝上几坛红花烈呢!看来是难以遂愿喽!那缪师兄,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白钰就迈足要往酒楼里踏去。他余光瞥见缪楚冰的喉头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慢!”缪楚冰突然大喝一声,“先贤有言,大丈夫要以天下为公。除魔是事关苍生百姓的大事,我的私事与之相比又何足挂齿?孔兄弟,走!我们进去慢慢商量!”言罢,他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踏进了酒楼。 白钰轻笑一声,仰头望了望酒楼的招牌,也跟着踏了进去。 一樽月!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五章、生变 甫一进门,激烈的争吵声就远远传来。 “当初在枚州,白公子救了我一家老小,你要敢再说他一句,仔细我活剥了你的狗皮!”一个瘦小的青帽贾客正指着一个壮汉的鼻子破口大骂。 而那壮汉冷笑不止:“魔便是魔,做了好事也还是魔。难不成你因为些小恩小惠,就要做魔的同党?” “哼!青丘的王姬都有了白公子的子嗣,他如何可能是魔!” “哈哈哈哈哈——那王姬肚子里的,指不定是谁的种呢!”壮汉轻蔑一笑。 这下可好,看热闹的人群里呼啦啦钻出十几个身影,将那个壮汉围在当中,面色不善,摩拳擦掌。 他们或扯去面纱,或脱下长袍、或撸起袖子,露出或虎首、或鸟翼、或熊掌来。这十几个身影,竟赫然都是妖! “小东西你再说一句试试看!”一个虎首胖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一个站起来有近一丈高的大汉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一对硕大的鹿角插在了自己额头上,而后晃了晃脑袋:“你这厮有理有据地怀疑咱家国子也就罢了。若是无中生有信口开河,老子日定撕烂你的鸟嘴!” “俺们国子是站起顶破天,坐下压塌地的好汉,哪里轮得到你这小鬼来嚼舌根!” 一个面上布满细密青鳞的蜥蜴妖也附和道。 那大汉见阵仗不对,脸色发白,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多少有些色厉内荏:“你们想搞什么?这里可是人族的地盘!你们敢乱来,学宫不会放过你们的!” 十几名妖族互相对视几眼,都笑将起来:“你猜是你死得快,还是学宫的人来得快?” 当下众妖朝那壮汉一步步围紧了。围观的众人早已退了老远。这壮汉平时就喜欢闲言碎语,如今因言获罪,他们乐见其成。 “慢!”一个身影挡在了瑟瑟发抖的壮汉面前。他朝众妖一一拱手:“诸位好汉,且听小弟一言!” “你是谁,咱为啥要听你的!”鹿角壮汉掰了掰指节。 白钰一条尾巴勾起在众妖面前晃了晃:“咳咳,大家都是青丘子民,这人辱及王姬,着实可恨。众位的不平则鸣之心,小弟亦是十分钦佩。但出门在外,诸位不为自己想想,也要顾及青丘的颜面!若是大庭广众之下杀了这人类,诸位自己大不了是一走了之。气固然出了,但这笔账最终还是要落到咱青丘头上!如今国子蒙冤,逆王作乱,王姬已是负屈衔冤,重任在肩。希望诸位以大局为重,不要再给王姬添忧了!” “大哥,这小狐狸说得有道理啊!”虎首胖子搔了搔脑袋,冲着鹿角壮汉喊道。 那鹿角大汉被白钰说得一愣一愣,眼睛也瞪得圆圆的。他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说,于是抬起巨足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将房梁震得吱吱作响:“娘恁!老子最讨厌狐狸!” 白钰尴尬地笑了笑:“依小弟看,这人类由小弟略施薄惩,让他以后不敢再犯也就是了,如何?” “你先让俺们看看,你要怎么收拾他!”蜥蜴妖吐了吐分叉的舌头。那壮汉又是一阵瑟瑟发抖。 只见白钰扭身在壮汉小腹处连点数下,将那壮汉点得弓起了身子。白钰翻个跟头落在壮汉身后,在壮汉撅起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厉喝一声:“滚!”那壮汉捂着肚子连滚带爬地走了,临走之前还狠狠地剜了众妖一眼。 “你将那厮如何了?俺看他还是活蹦乱跳的嘛!”蜥蜴妖不满地看了白钰一眼,显然是觉得这“薄惩”也太薄了。 白钰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一年之内,他老婆怕是要独守空房喽!”围观众人纷纷哄笑起来,众妖也都咧开嘴笑了。 鹿角大汉笑罢,上下打量了白钰一眼:“小狐狸,你叫什么?我以前在青丘怎么没见过你?” “在下孔仪,是近日才加入青丘的,这些天一直出门在外。诸位大哥没见过小弟也是正常!对了,不知现在王姬状况如何?” 那鹿角壮汉一下子警觉起来:“近日加入?出门在外?你莫不是叛王的奸细,想要来刺探情报?” “大哥,他刚刚就把笑面虎叫做逆王了,应该不是那里的人。”虎首胖子踮起脚尖在他耳边细声说道。 “啊这……岂能听他一面之词!”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由小弟做东,在雅间一叙?” “孔兄弟,你是狐妖?”缪楚冰小心翼翼地伸过脑袋冲白钰问道。 “正是!先前因种种原因欺瞒了缪师兄,还请师兄恕罪!” “无碍无碍!只是……酒还喝吗?” 白钰莞尔:“请!” 酒过三巡,除了白钰之外,其余几位已经歪歪斜斜了。 “魏玛大哥,王姬最近如何?好久没回青丘了,怪想念的!” 鹿首大汉把酒杯往案几上重重一砸:“你说的青丘,是叛王的青丘,还是金陵王姬的青丘!” 一声吼完,他又嘤嘤啜泣起来:“不管哪个青丘,现在都不好过啊!”他一哭,众妖都附和着哭了起来。 白钰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把他们灌醉了。 良久之后,魏玛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叙述起来。 “当初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跟着王姬走了。现在叛王那里就只有一帮二流子在作威作福。那笑面虎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根本什么都不管。大家都想着往外逃,结果,他把云石桥给炸喽!” 他又哭起来:“我二舅子还没跑出来呢!” “我三姑他们也没出来!” “还有我十八伯他们一家也不愿意走!” 众妖又哭作一团。 “那王姬那里呢?” 魏玛把鼻涕在虎首胖子左常领口擦了擦:“王姬她也苦啊!她发了那封诏书,让我们青丘背了不少骂名。本来我们妖族在南疆还勉强可以自由走动,现在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妖。舆论本来就不向着王姬,那帮老臣子天天又在朝堂上吵成一团。要不是蛮大人和中山大人压着,他们能打起来!底下的老百姓也是节衣缩食,都盼望有一天国子和王姬能带咱们打回青丘,杀了叛王为国主报仇!” “唉!”左常长叹一气,“咱们都不相信国子会是魔!没办法,那话怎么说来着,人说话,妖害怕!咱们现在可真希望国子快点回来啊!” 白钰心中百味杂陈。以叶清欢如此怯懦胆小的性格,要她扛起这番重任,实在是为难她了。 “那那那那……叫人言可畏!”缪楚冰也大着舌头插嘴:“你们国子早就在外头跟人成亲,还被人咔嚓——”他在自己胳膊上比划了一下。 “砍了条手!” 魏玛又瞪圆了眼:“国子爱和谁成亲是他的事,只要他不忘了咱们青丘,他就还是咱的国子!” “对了缪师兄,你方才说那人在无咎城中出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还说呢!我以为你也是来捉白魔回去领功劳的,想不到你竟是他的臣子!坏了,你们不会把我整得跟方才那人一样吧?我还没成亲呐!”他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 “好哇,原来你是来捉咱们国子的!老子今天非把你喝趴下!”众妖哄闹起来,纷纷给自己满上酒。 “来就来!”缪楚冰干脆抱起一坛,昂首鲸吞牛饮起来。 “啪——”酒坛子在地上重重摔碎。 “孔兄弟,不是我不和你讲,实在是老哥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啊!反正我要是那白魔,我肯定有多远躲多远,等到真正有办法证明自己的冤屈了,再光明正大地跑出来,哪里会在城里乱晃荡!” 说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语后,缪楚冰便滚到桌子底下呼呼大睡起来。 众妖也早已昏倒在地上。缪楚冰竟是以一己之力干倒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妖族。 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白钰又迷茫起来。 他原本是想去看叶清欢一眼的,但又害怕连累到她,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如今看来……若是不去的话,倒显得自己无情无义。 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叶清欢掩上书卷,伸了个懒腰。这首诗在如今的她读来,更显一番滋味。 她批阅完奏章已是子时,但她必须完成给自己订下每日读两个时辰书的目标。 不知不觉,天便要亮了。 其实,那日一气之下收走印玺宣布大权独揽之后,她立马就后悔了。繁多的政务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此前极少接触政务,对大事小事一概不知。那些奏章上讲的什么土地政律农时军纪法礼她是如坠雾里。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与她日渐增多的子民息息相关。她不得不谨慎谨慎再谨慎,有时审阅一封数百字的奏章,她要花上一两个时辰。她不好拉下面子向龟公狸公请教,只好转向千千萝衣。到后来千千萝衣被她搞烦了,索性丢给她几车书简,并留下三个字:“自己学!”此后,她便不再理会叶清欢的诉求了。身为祭酒,她自己亦是琐事缠身。 孤立无援的叶清欢起先也慌乱了一阵。不过好在她虽胆小,但并不蠢笨。摸索学习几日后,她的命令便像模像样起来,处理奏章的速度也快了几分。 但最近涌入金鳞青丘的妖越来越多,事务也越来越多。最重要的是这块向巫祝学宫借来的土地已经有些不够用了。最近的十封奏章中,倒有六七封是关于土地的。 南边是千方大山,西边是学宫,这两个方向是没办法延伸的。而东边和北边都是人族的聚居地…… 想到这,叶清欢又头大起来。 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点卯了,看来也不必休息了。她估算了一下书页的厚度,剩下的应该可以在今夜看完。 当她正要伏案继续时,窗外的黑夜之中,却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你便是金鳞王姬——叶清欢么?”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六章、相聚 叶清欢心里一惊,这里是新青丘的中心,怎会有人不声不响摸到此处?外头的蛮何睡着了不成? 她当即一甩书本起身作出戒备姿态:“来者何人?” 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黑夜里浮现出来。她身披黑袍,头戴斗笠,翻过窗棂时露出了一截白嫩嫩的藕臂,应该是个女子。 “我问你,你是不是叶清欢?” “不错!本宫便是青丘金鳞王姬!尔曹速速通名!” “很好!”来者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拿叶清欢的手腕。 叶清欢哪里肯束手就擒,当即手腕一翻,反将来者的胳膊扣住。经柳生守静相助之后,她的修为已经有了十足的提高,连千千萝衣要胜她也绝非易事,料想制服这蟊贼不过是手到擒来、 “你想行刺本宫?”叶清欢柳眉一竖。 来者也不答话,另一手在腰上一抹,一条金光闪闪的长鞭如游龙般卷向叶清欢面孔。叶清欢不得不松开手指,仰身躲过这霹雳一击。 两人分开后各自立定,对峙起来。 “你那封诏书,是真是假?”黑衣人的声音,竟有一丝丝的颤抖。 叶清欢面上泛起红晕,她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封诏书。 “本宫亲自颁布的诏书,岂能有假!” 黑衣人闻言竟不自觉地后退两步,轻呼一声:“我不信!”当即又攻向叶清欢手腕,看样子是要替她切脉。 于是乎,二人又乒乒乓乓战在一处。 黑衣人修为不浅,但仍处于下风。一来叶清欢修为更胜一筹,来……叶清欢总感觉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胸腹要害。 不多时,叶清欢便拿住了黑衣人的咽喉。她一巴掌拍开黑衣人斗笠,面纱后竟然露出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孔来。 那面孔头歪在一边,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表情,眼角还垂着历历可数的泪珠。叶清欢不由得愣了愣。 “来人!将她押下去,先在白国子的殿里关着,等早朝之后,本宫要亲自审问她!” 侍卫们被打斗声惊动,但无叶清欢命令不敢入内,此时听见叶清欢召唤才鱼贯而入,将那“刺客”押了下去。 空空荡荡的大殿内,叶清欢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不由得出了神。 接下来几日,叶清欢一直心神不宁,连朝会时也走神了好几次。龟公在她身盼接连咳嗽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今日便到这吧!”她一甩曳地的长裙,正要离开朝堂,狸公突然轻咳一声。 “王姬殿下,逆王近日炸断了云石桥,让青丘未走之子民白白受他欺凌而无路逃脱苦海。不知王姬何时带领我们光复青丘,解救百姓?”说罢,他跪倒在地。 众臣僚也纷纷附和:“请王姬收复青丘,臣等必追随左右!” 青丘之民最是安土重迁,如今背离故土数月,他们思乡之情早已泛滥如潮。更兼有笑面虎锁国门不出,有亲眷在国中者更是心急如焚。所以,他们才联名搞了这一出。 叶清欢脚步一顿,但依旧头也未回地离开了。 “此事,本宫已提上日程,国子归来之日,便是光复青丘之时!退朝!” 回到寝宫,一股难以言说的倦意向她袭来。她如何不想回到故土!但先不说云石桥已断,跨过九死瘴便是头等的难题。即便是跨过去了,凭那黑心虎的滔天法力,又有谁是其对手? 绕过玄关,她想先休息一下,再开始今日的批阅。蓦地,她却发现自己的牙椅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黑袍斗笠人。那黑袍人正随意地翻阅着桌上的奏折,一副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 叶清欢心头无名火起,自己边这么好欺负么?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来骚扰自己! 她双手虚压,两条水龙瞬间在她肩头成型,轻啸一声后激射向那黑袍人。 而就在水龙眼看就要击中黑袍人时,却突然噗噗两声化作两团水雾消散在空气中。叶清欢捂着小嘴,大大的眼睛里霎时充满了雾气。 因为那黑袍人抬起头,从斗笠下露出一张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清欢,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少了之前那份清朗,多了一丝粗粝的喉音。 “白……白公子……”、 白钰摇摇头:“清欢,你现在是青丘的王姬,要自矜身份。你以后称呼我的名字即可。” “对了,我看这里有很多奏章,怕你处理不及,便随手翻了翻。我想到了几条批文,你来看看是否合适。”白钰将几本奏章一一铺在案几上,在上面比划起来。 叶清欢擦去泪水,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她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凑上前去和白钰讨论起来。 她又找回了主心骨。 今日申时才过,叶清欢便处理完了所有的奏章。不得不说,有个人商量确实比一个人做决断容易多了,尤其是对于她这种有些优柔寡断的性格来说。 而对于有些事情,他们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 叶清欢不由得伸了个懒腰,宽大的朝服掩饰不住少女姣好玲珑的曲线。她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和舒畅。 “对了,白……白钰,你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青丘的珍馐了吧?先前在青丘的御厨他也过来了,你先去殿里……啊对了!” “嗯?”白钰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些公文之上。对于土地问题,他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正在苦苦思索。 叶清欢轻轻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有个女子闯进了宫里,她……自称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不知是真是假,便先将她关在了红玉殿。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未过门的妻子?”白钰惊奇起来。自己的妻只有薛吟霜一个,虽说不知还作不作数……但绝没有什么未过门的妻子。 叶清欢……应该也不算吧? 白钰晃了晃脑袋,甩掉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笑道:“你带我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叶清欢引着白钰穿过了几幢宫殿。这里是临时建造起来的,但也没有失了青丘国的威风,依旧是金碧辉煌,鳞次栉比。只是一路上,叶清欢似乎有些不大开心,一句话儿也没说。 “到了!”叶清欢侧身一指,黑漆漆的大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气爆之声,以及少女清脆的骂声。 “她在冲着结界撒气呢!”叶清欢勉强笑道。 白钰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连忙让叶清欢撤去结界,大步踏进了殿中。 殿中之人,正是那日闯进宫里的刺客。 她正持着金鞭,望着渐渐消失的结界发愣。突然她看见白钰的声音,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小钰啊——为什么……为什么连你的小老婆都有人抢着做啊!”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七章、阴谋端倪 原来,这“刺客”正是下山寻找白钰的孔雀儿。她下山胡乱一打听,便听说南疆有一个青丘国的王姬怀了白钰的子嗣。她心里又是惊又是怒。经过诸般风波,她原本已经想通,只要能和白钰厮守,就算做小也认了。结果不知哪里冒出来个什么清欢,连他的孩子都有了。她自认已是作出莫大的妥协,岂能再受这般委屈! 但她也相信白钰不是那种“水性杨花”之人,不会轻易惹出人命来。故她一件叶清欢的面,就要去探她的脉。 她又怕万一此事为真,动手时伤了她腹中的孩子,故束手束脚,于是才落难至此。 如今一见白钰,她满腹的委屈登时涌上心头,当着两人的面竟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白钰见状连忙上去将她搂住好言哄起来。叶清欢识趣地将头扭向了一边。 良久,孔雀儿才止住啼哭,抽抽搭搭地问道:“小钰,她是不是真的有了你的宝宝?” 白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叶清欢,摇了摇头道:“清欢是为了替我洗脱恶名才出此下策的。你若真念着我,该跟她赔礼道歉才对。” 孔雀儿大喜:“这么说她没有宝宝?” 叶清欢:“……” 白钰点了点头:“没有。” “你和她也没有做羞羞的事情?” “……也没有。” 孔雀儿一下子来了劲儿,一把捋起白钰袖子:“我看看!” 原来当白钰还小,他俩玩闹时,孔雀儿曾给自己和白钰的腕上各点了一粒朱砂痣。一旦泄了元阴元阳,这粒痣便会消散。他们彼时还玩笑着说将来走丢了可以凭此痣相认。今日也算是成谶。 孔雀儿这一捋,却让她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藏在手套和衣袖之间的,竟是一条硬梆梆的木胳膊。原来白钰为了掩人耳目,特意用杨柳木刻了一只左手塞在袖子里。这些天他一直是用驱物御剑之法在操纵着。但御剑不比驱使十指,要让手腕、手肘及指节配合得天衣无缝,难度不亚于同时操控上百柄飞剑。所以他的左臂依旧不太灵活,只是叶清欢和孔雀儿在见到他时都过于高兴,没有注意到罢了。 孔雀儿见到这条木手,一下子又觉起自己的无理取闹来。他都已经吃了那么多苦,自己好不容易见到他,却只顾着耍小性子…… 她慌忙揩去眼泪,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小钰……还疼不疼?” 白钰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孔雀儿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摸出那根木手,查看起那个狰狞的断口来。 那边叶清欢见到白钰的手被取下来了,先是一怔,又想起那些个坊间传言来。 传言说白魔行凶不成,反被司马大人斩落一臂,落荒而逃。原本叶清欢还着实担心了一把,方才见到白钰完好无损,还暗松了一口气。想不到…… 她正欲上前关心,又忽然觉得自己在孔雀儿面前始终显得像个外人。纠结了一番,她还是走了上去,脑袋和孔雀儿凑在了一块。 和孔雀儿的慌张不同,她显得稍稍冷静一些。 “若是白公子的手臂尚且完好,我有七成把握能接上!”仔细研究一会后,她得出了如是结论。 “当真!”孔雀儿转悲为喜,一时对叶清欢好感大增。 白钰轻叹一气:“清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条手如今怕是早就掩在蓝田岛的碎石下,寻也是寻不到了的。” “未必!”尼采突然从剑里钻了出来。 “你搞什么!”白钰被他吓了一跳。 叶清欢和孔雀儿则被白钰吓了一跳。 “小钰……手没了就没了。你还有我呢!别难过了好不好?”孔雀儿以为他发神经了。 “啊?”白钰反应过来。尼采的形体,只有与挽歌相触者方能看见,叶清欢和孔雀儿是看不到的。 “没事,刚刚有个蚊子罢了。”白钰摆了摆手。 叶清欢则心生疑窦:“这大殿才造好不久,附近又无死水,哪来的蚊子?”不过她看到白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时,这点疑虑很快消散了。 “清欢,你可知道金鳞王在千方大山的何处?我必须立刻去见宣粱一趟!” 是夜,是金鳞王锦卿和青衣王宣粱再结连理的良辰吉日。 百余年前二人起了道争,青衣王一气之下远走高飞,未再踏入金鳞国半步。金鳞王亦是阴郁了百年。 而就在不久前,青衣王终于浪子回头,向金鳞王服了软。金鳞王起先不答应,只怨他百年来竟不来看自己一眼。后来当她得知宣粱这些年从未忘记自己,甚至还收了一个自己的同族做义女,并冠以自己之号后,锦卿才半推半就,答应与他重归于好。 女人总是心软而又口是心非,女妖也一样的。 锦卿表面上对宣粱不假辞色,心里不知道多欢喜。她就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一样,将自己空寂了百年的大殿打扮得好似出嫁般,将半座大殿都盖在了花纹各异的大红缎布之下。 “姑乙,好看么?”母仪天下的金鳞王在自己的贴身丫鬟面前,像个小孩子似的提着大红裙摆转了又转。 锦卿身材合丰,宽胯窄腰,方肩修项;面相端庄,体态娴仪。气度不似妖王,倒像人间的一个大家闺秀。也不知宣粱当年如何忍心抛得如此尤物而去。 “好看,真好看!娘娘穿什么都好看!”姑乙由衷地赞叹。她已有百年未看到金鳞娘娘的笑容了。 “他以前最喜欢看我穿红衣服的!”锦卿也笑了,鹅蛋脸上凹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但随即她又微微蹙起了眉头,“我……是不是有点老了?” 她抬手划出一面水镜,努力想在那丰韵的眼角找到一丝岁月的痕迹。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哪里会!”女辛忙嗔怪道,“以娘娘的修为,怎么会显老呢!” “是呀是呀,就算等到我们俩都老得走不动路了,娘娘也还是二八模样呢!” 三个女人登时笑作一团。 “娘娘,快!青衣王来了!”姑乙在窗边瞥见了宣粱优哉游哉摇着扇子的身影。 锦卿连忙在红花床、鸳鸯被上端庄地坐好 “你们先出去,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要赶快进来。” 两位婢女对视一眼,俱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羞意。 作为锦卿的贴身婢女,她们早就被宣粱临幸过。青衣王的本钱,她们都是领教过的。而金鳞王的意思,分明是要她们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进来救场呢! 女辛和姑乙应了喏,低头出去了,恰好撞上推门而入的宣粱。 宣粱在两人白嫩嫩的脸蛋上各捏了一把,又惹来一阵莺啼燕笑。 “都出去吧!”宣粱吩咐道,精致的铜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不多时,殿内便传出了让人心旌摇曳的承欢之音。 两名婢女在殿外听着这叫人羞恼的声音,竟编排起主子来。 “你说……娘娘这次能撑多久?” 女辛掐指算了算,掩嘴偷笑道:“最多再有一刻钟!”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我说娘娘这次半刻钟也撑不到!” “娘娘怎么说也是修为通天,何至于如此不堪!” “不信,你便走着瞧!” “瞧便瞧!”女辛竟大胆的扒开一小条门缝,做起了“偷香窃玉”的贼来。 只见锦卿被宣粱压在温软的被中,两条藕臂无力地环在宣粱宽阔的脊背上。 女辛起先看得起劲,到后来觉出一丝不对来。 “姑乙,你来看看,好像有什么不对。” 姑乙早就想看,但嘴上还要埋怨:“你自己做个小浪蹄子,倒还要拉上我!” 言罢,她将女辛轻轻推开,自己从门缝里觑了进去。 看着看着,她的腿竟颤抖起来,直如糠筛一般。 “如何?”姑乙忙问道。见女辛不答,她又挤着要去看。推搡间,将铜门又推开一些。 细小的咯吱声,在二人听来只觉如同催命的丧钟! 只见宣粱猛地从锦卿身上回头,英气逼人的面孔上,竟赫然淌满了淋漓的鲜血!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八章、王殁 听完白钰的复述,孔雀儿和叶清欢俱是脊背发寒。 “这……司马氏怎么说也是神州的一份子,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吧?”孔雀儿忍不住抱紧了那只木手。 “事关重大,不可不防,我去请千千萝衣过来!”按白钰所言,整个青丘乃至千方大山皆成了司马氏手中的棋子,这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 “事不宜迟,你立刻去通知千千萝衣,将我所说的一字不差地转告给她。至于如何行动,由她安排。我去寻宣粱,和他当面对质!” “我也去!”孔雀儿当即自告奋勇。 “不,你留在此地。”白钰沉吟一番后,拒绝了孔雀儿的请求,“依清欢所言,我此去来回不过数日,你没必要跟着。而留在这,万一生变……你也好出力。” 孔雀儿满腹委屈,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白钰,却又要分别。但她也知道这不是耍脾气的时候,只能答应了。大事情上,她向来都听白钰的。 “我不在,你们听千千萝衣的。萝衣不在的话,雀儿,你听叶清欢的。” 孔雀儿点头如啄米,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落在了最底层。 “白公子,国主他不会为难你吧?” “不至于。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是真心的。”此言虽然有些怪异,但确实白钰凭借玲珑心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哪怕那日在心宿林中生死相向,他也没有感受到来自宣粱的恶意。 “那么你们自己多加小心,我去了!” 言罢,白钰径自从殿外飞掠而去。 孔雀儿则抹着眼泪嘟着小嘴,跟着叶清欢走了。 离开新城不久,白钰停在一棵松树的树梢之上,手腕一翻,从巡天石中摸出一粒小小的珠子来。 正是他从蓝田岛带走的唤灵石。 当初,他将唤灵石中积蓄万年的灵力灌输到巡天石中,才能须臾横跨万里,从蓝田岛去到中州城。但他对巡天石的掌控尚不熟练,一下子与目标偏出去千百里是常有的事情。和夭夭一起回中州时,他连西漠都顺便走了一遭。 这也是白钰先前没有使用此等妙术的原因。但眼下事态紧急,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白钰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一阵温和的蓝光闪过,好似掸去灰尘的大手。片刻之后,便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树梢在风中摇摆。 数日之后,白钰抬头望望高悬与城墙之上的“金鳞”二字,又低头看看自己掌中光芒暗淡了些的唤灵石,不由得暗骂自己愚蠢。 还不如自己走过来呢!这一路上寻方向、传送的时间,足够他步行来到这金鳞城下了。 收拾收拾心情,他向城中走去。 金鳞城通体以水蓝色的岩石砌成,同陆城一样是一座横跨江岸的水上之城。金鳞城在规模上要小上许多,但散落街道各处的喷泉、水池、瀑布,以及造型各异的雕像,让此城显露出一种别样精致的风情。 行走间,他察觉到城中气氛似乎有一丝不对劲。 城中行走的男女老少皆是面色悲戚,还时不时有妖哭倒在地。 “大哥,金鳞城里可是出了什么变故?我这几日一直在外头,回来发现……”白钰找了个看起来比较憨厚的熊妖打探情况。 那熊妖抬起眼皮望了望白钰,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才哑着嗓子说道:“娘娘被外头青丘的逆王给行刺喽!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好像是快不行了!”说罢那熊妖重重叹了一口气,阴郁着脸走了。 “娘娘?莫不是金鳞王?”白钰暗自思忖,笑面虎的爪牙竟渗透到了这里?宣粱不是应该也在此处么,他又? 正盘算着,那熊妖又倒退两步回来了:“小兄弟,你要是从外面带回来什么对娘娘的伤势有好处的天材地宝的话,就快送到宫里去吧!整个金鳞国都会感激你的!” 白钰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在下正有此意!对了,不知青衣王可在宫中?” 熊妖先是一喜,随即又摇了摇头:“青衣王正寸步不离地照料着娘娘呢!唉,连他老人家都没什么办法,你的宝贝……算了算了,你还是快去试试吧,说不定就有用呢!” 白钰谢过熊妖,径直往城中心那座高高的建筑物走去。 隔着老远,地上便跪满了为娘娘祈福的臣民。白钰见之,心里又生感触。 金鳞娘娘,定是一位仁慈而又英明的王! 相比之下,宣粱虽能让青丘安定繁荣,却不能获得青丘的民心。 他寻了个人少的角落,一个翻身跳进了宫墙。王殿很好找,它外面围满了披甲带刀的护卫。在宫墙间低头穿行的宫女已经换上了孝服。 白钰正思忖着到底是光明正大求见还是悄悄摸进去时,一股大力突然从他身后袭来。他只觉得身子一轻,眼睛一花。当反应过来时,他已置身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我当是哪只小老鼠,原来是你!”宣粱戏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只见他身披红衣,眉间还残留着“川”型的纹路。应该是见到白钰,才舒展开了眉头。 白钰做贼被抓了个现行,不由得脸上一热,当即岔开话题:“你修为恢复了?” 宣粱轻轻摇头:“最多恢复了三成。要打回青丘,还远远不够。” “你老婆……”白钰本意是想安慰宣粱,顺便问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谁知,他竟问出个叫他咬牙切齿的答案来。 只见宣粱沉默片刻,才勉强笑了笑:“对你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是我取了她的妖丹和精血,来恢复修为。” “我……在和她欢好之时,咬断了她的喉咙,挖出了她的妖丹。” 白钰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细细品味之后,只觉脊背发寒,不自觉地连退了好几步。他指着宣粱,连说了几个“你”字,却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若非实在别无他法,我也不愿行如此下策!” “啪!” 白钰竟是狠狠地扇了宣粱一耳光。 “我起先还敬你是个长辈。今日却做出如此不伦之事!”白钰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扭头就要走。他怕再在此地待下去,自己翻腾的气血又要惹出祸端。 宣粱与守空守静二人之争,尚且可以理解为道争。大道争锋,死而无悔。况且宣粱并未真直接取了二人性命。于白钰而言,他只悲,不愤。 如今,宣粱却为一己之私在枕边人敞开心扉之时对其拔刀相向。 白钰几乎可以想象金鳞王的绝望。 前一刻还柔情蜜意的情郎,眨眼间变成了催命的罗刹! “你我隙末凶终,再无恩义!” 正当他要跨出殿门时,身后却传来宣粱癫狂的笑声。 “你以为……我想么?青丘将亡,千方大山亦难幸免,连你的神州也要生灵涂炭。小卿妇人之见,只会劝我偏安一隅。普天之下还有谁是我的道友?除了自己,我还能靠谁?我还能靠谁!” 白钰迈出的脚步停在了空中。 笑声渐渐低沉。 宣粱低头,拢了拢锦卿鬓角散落的碎发。金鳞王妆容盛大,红唇娇艳,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 就好像……还活着一样。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一十九章、应对 白钰最终还是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与宣粱对话。 一个贤明的王死了固然可惜,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活着的人。 “笑面虎此人有小智而无大慧。在一些门道上他确实是当世第一,但他却无法用之于正途。” “你说的‘门道’,是指魔气?” 宣粱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白钰会猜到。他轻轻摇了摇折扇:“不错!” “那我问你,以魔气催化兽性,是不是你的主意?”白钰盯着宣粱,目光灼灼,语气咄咄逼人。 宣粱竟被他的眼睛逼得偏开了头。 “我原本的计划是,让妖族和人族先局部开战,在两到三百年之内逐步蚕食南疆,再在千年之内让人族接受妖族的存在。若步子太大,一则妖族实力不足,二则若与人族结下不可化解之仇,即使打下南疆,也迟早会被打回去。人族的潜力,你比我更清楚。” “但,司马氏等不及。他要借妖族之手攫取人族的权柄,锤炼人族之血性。他提出以魔气催化之法,让千方大山内大量的低阶兽类和一部分高阶妖兽在短时间内获得极大强化。以此为前锋,可打开局面,一举攻下南疆乃至西漠。他承诺,统领人族之后会与我约法三章,划界而治。” “而我以为此法隐患甚大。首先,低阶妖兽是妖族繁衍的土壤,短时间内大量死伤必定会导致高阶妖族的断层。再者,魔气催化之法并非毫无弊端,它会令妖兽丧失神智,变得暴虐嗜杀,到时候我能否掌控他们还是两说。况且……魔是神州万类共恶之敌,妖族若打上了魔的标签,以后再想洗脱可就难了。” 白钰沉默,宣粱所说的与那日尼采的猜测差不多。 尼采在随白钰抵达金鳞青丘,得知神州尚有相当数量的妖族之后,便猜中了司马氏意欲何为。 在他看来,妖族肉体强横,对魔气的包容性要远强于人族,若使用适当适量,不仅不会爆体而亡,反能极大地增强战斗力。 但他却没有猜到,司马氏的目的是挑起人妖大战。更没有想到,他的理由仅仅是为了所谓的“血性”以及“权柄”。 “司马氏狼子野心,笑面虎鼠目寸光,两者不知何时已瞒着我达成了共识。” 尼采不知何时又飘了出来。 “一个残缺而团结的人族,要比一个完整而松散的人族可怕得多。听我的,快去阻止那个老头子的阴谋!” 不用他说,白钰也会如此。任何一个神州生灵,都不会愿意看见自己的家园再起战火。宣粱已是不可理喻,但何丧心病狂的司马氏比起来简直就是个懂事的娃娃! 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做。 “要让魔气辐射千方大山,需要数量极为庞大的魔气,以及一个天象阵法。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魔气,他们已经有了。”白钰从袖中取出木手,晃了晃空空荡荡的袖管,“我就是容器。” “好一个笑面虎!好一个司马氏!竟然毁我妖族中兴之主!”宣粱在案几上狠狠拍了一掌,将身侧“端坐”的锦卿几乎震倒。他又连忙去扶。 “我以为,此事事关重大。该让各大学宫共同出力,齐伐笑面虎!” “呵!”宣粱冷笑一声,“你说他们是信你,还是相信德高望重的青史执笔?” 白钰沉默,他如今是世人眼中的魔头,自保尚难,去学宫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收归权力集结兵马需要半个月时间。你既然知晓了此事,就最好多找些帮手。以我现在的法力,不是笑面虎的对手。”宣粱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就算死,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妖族的根基毁在笑面虎手里。” 他转身翻起锦卿的衣领,挡住拿到狰狞可怖的伤口,又将其横抱而起,向殿外走去:“半个月之后,无论你来还是不来,我都会向青丘进军!” 他要向金鳞国,宣告王的死讯,以及……复仇的号令! 白钰看不惯宣粱的做法,但大行不顾细谨,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一日后,白钰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叠。他没有去金鳞青丘,而是直奔巫祝学宫。当他禀告有故人求见祭酒后,千千萝衣很快便亲自出来将他迎进了私人房间。 果不出所料,叶清欢与孔雀儿俱在此处。 “你所说的可是事实?可有证据?你究竟是不是魔?中州城中的惨案,是不是你所为?”未等白钰摘下斗笠,千千萝衣便劈头盖脸一堆问题砸了过去。孔雀儿则连忙去检查白钰有没有受伤。 白钰苦笑一声,点点头:“是我干的,但我绝不是魔!” 当即他将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而我那日在城中失了神智,也正是因为魔气灵气相激,气血翻涌。”白钰攥紧了拳头。 李北枝怙恶不悛固然该死,但也不至于将其做成“人彘”。而河州学宫其他几位弟子更是无辜。每每念及此事,白钰总有一股内疚。 “你若不是魔,那便还有回旋的余地。但你对立的,是司马氏!”千千萝衣修眉紧蹙,圆润的指甲几乎扣进了桌板,“我不知该不该信你!” 神州百姓或许不知晓此人。但在掌握了一些秘辛的高层眼中,秉笔直书神州万年历史的司马氏一脉向来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信不信我由你,但你万万不能拿南疆乃至神州的万兆生灵做赌注!” 白钰向千千萝衣长长一拜:“莫要让我成为神州的罪人!” 千千萝衣连忙将他扶起:“就算真出了事,也不是你的错。” “我也知道不是我的错。但若真起战火,我又岂能心安!” 千千萝衣轻轻拍了拍白钰肩膀:“你放心,我会做好措施的。半月之后,我亦会亲自前往青丘!” “如此便好!那我再去一趟中州学宫,让那里也做足准备!” “让我去吧!”孔雀儿突然抱紧了白钰的右臂。 “小钰,虽然大家都不愿意相信你是魔,但……毕竟是风头上,你还是别出去了吧?” 白钰按下孔雀儿手臂,摇了摇头:“你去广寒学宫!那日在蓝田岛上,金乌学宫和龟兹学宫都有人站在了司马氏那一边。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否知晓司马氏的计划,但我不能拿你的安危冒险。广寒学宫至少还保持了中立,去那里求援,相对稳妥些。” 孔雀儿咬了咬嘴唇,去广寒学宫,就意味着可能会见到薛吟霜…… “难道你想让我去流明原吗?” “别,我去!”孔雀儿忙答应下来。 “清欢,你先将你城中的老幼安置好,然后再把宣粱未死的消息告诉剩下的妖吧!” 宣粱未死,青丘臣民必然士气大振。 叶清欢点头称是。 “好,事不宜迟。这就行动吧!雀儿,此去北极时间堪堪来得及。你飞慢些,注意安全。还有,北方冷,你多带些衣物。灵犀佩的用法我跟你说过的。” 千千萝衣和叶清欢把头扭向一边。 孔雀儿见白钰在二女面前如此关心自己,脸上红扑扑地,忍不住又狠狠地在白钰怀里蹭了蹭,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清欢,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无论如何,你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这块蓝田玉是我精心选过的,其上的点金最衬你气质,你收下吧。只需如此如此,你便可在其中储物了,方便得很!” 叶清欢揣着宝玉,捂着怦怦跳的小心肝也去了。 千千萝衣暗自好笑,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几句甜言蜜语,一点小恩小惠下来便被哄得找不到北了! “萝衣,我知道你最近日夜操劳,连衣带都垮了些。所以特意从宣粱那里讨了几粒‘金凤丹’,能补精益气,美容养颜。还对某些部位……就是……咳咳……有特殊效果。” 巫祝祭酒一把抢过那个小小的瓷瓶,美滋滋地去了。 背对白钰时,她悄悄拉开领口低头看了看。 好像真的瘦了点呢!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章、慧镜问心 南方已迎来了丝丝的春意,而北方却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 孔雀儿行走在冰砖大道上,不由得紧了紧衣裳。她修为还没有到寒暑不侵的境界。 行走在路上的学宫弟子,尤其是女弟子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这也太小了吧?” “嘻嘻嘻——我十四岁就比她大了。” “嘘——小点声儿,她是天宫来的!” “师姐,你见多识广,南方的姑娘都只有这么点大吗?” “那倒不至于,南方也有好大木瓜……不过总体而言,还是比不上咱们的。” 她们讨论的,自然不是年龄,也不是个头。 孔雀儿听在耳,痛在心,她双臂抱胸,加快了脚步。 半个时辰后,孔雀儿从不秋左阁中退了出来,面色戚戚。 何来千秋根本不理会她所讲的妖兽暴动之事,只是一味地顾左右而言他。比如什么孔林身体可好,凤仪身体可好,荀方身体可好…… 孔雀儿一再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之后,何来千秋才一甩大袖,答应派出两名弟子去看看情况。 孔雀儿见何来千秋一副摆明了不依的样子,心里又是急是忧。因为帮手越少,白钰便越危险。 她心知在此处再呆多久也是自讨没趣,不如去其他地方想想办法,当即告辞了。 不过,当她从不秋左阁出来后,又有了其他想法。 “这位师姐,不知贵学宫的薛吟霜薛仙子如今身在何处?”她冲为自己领路的学工弟子问道。 这位女弟子停住脚步,转身上下打量了孔雀儿一番,心里想起某些传言来。 她轻叹一气,说道:“薛师妹她因伤了同门,被祭酒禁闭在明月崖上思过呢!” 孔雀儿大吃一惊,她虽与薛吟霜有“夺夫之仇”,但也不得不承认薛吟霜是一个体静气淑,端庄垂仪的女子,决不会轻易动火,更何况是同门! 于是她忙追问道:“师姐,其中可有缘由?” 那女弟子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本来此事不该对人说起。但……我听说你与白公子关系匪浅,告诉你也无妨。当日,外界传来白公子与青丘王姬有了子嗣的消息。我们大家为了照顾薛师妹的情绪,都没有提起。偏偏只有那位同门……他管不住自己的嘴!薛师妹听到风声,一气之下,便把他的舌头给割了!” 孔雀儿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她既怨薛吟霜抢走了她的白钰,又由衷地钦佩她的刚烈。 “那么师姐,不知明月崖在何处?”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月崖上,目之所见只有枯寂的风雪,和与惨白的天空几乎融为一体的远山。 薛吟霜盘膝而坐,手按五弦。琴,是她藏在灵犀佩中带进来的。 她正弹奏的曲子名为《寒山操》,是她这几日编排出来的。琴声悄怆幽邃,好似泣诉,但传不出几尺便被呼啸的风雪撕碎、咽下。 “铮——”五弦齐划,琴作变徵之音。曲调陡然变得慷慨悲凉起来,如美人将死之绝笔。 素手玉指如珠落银盆,上下翻飞。风雪越来越急,琴声也越转越促。 浩渺的天与山之间,唯有一缕琴声激昂。 “嘎嘣——”就在情绪累积到顶峰即将爆发之际,琴弦竟齐齐断裂! 狂风偃旗息鼓,雪也变得悠闲,如柳絮般飘荡。 薛吟霜睁开眸子,接住了在悬浮身前的铜镜。 这是柳生守静送她的玲珑慧镜,让她在困惑时可以观照自身,扪心自问。 可是无论她如何去看,镜中始终是一片模糊,如同缭绕着迷雾。 她轻叹一气,收起了慧镜。身后,传来了踩雪之声。 “顾盼,你来了。正好,下次你帮我带几根弦吧!”薛吟霜笑着转身,却对上了孔雀儿那情绪复杂的眸子。 “你是孔雀儿?”薛吟霜怔了怔。 “嗯。”孔雀儿轻轻点了点头,“苦了你了。”她光是上山便觉得寒冰刺骨,而薛吟霜却早已在此困居数月。 “谢谢你。”薛吟霜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道谢,等着孔雀儿来打破这十分尴尬的沉默氛围。 “小钰他还活着,他也不是魔,他和金鳞王姬也是清白的……” “我知道,我相信他。”薛吟霜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下,孔雀儿却没有注意到。 一瞬间,孔雀儿觉得胸中郁气升腾,几要爆炸,她有太多的叱问。你为什么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说?你不是她的妻子吗,为什么不去找他? 但真正说出口时,只剩下了淡淡的一个“哦”字。 “我来……是想告诉你。半个月之后南疆可能会有大变故发生,事关整个神州。小钰会尽力去阻止,我也会去。” “琴弦……我会转告给顾盼师姐的……” 孔雀儿身子开始哆嗦,她要离开了。 “我希望……这次……你可以站在他这边……” 薛吟霜微微失神。 原来在你们眼里,我一直都不是他那边的么? 孔雀儿早已走远。 慧镜从袖中飞出悬在她身前。这一次,她在镜中看到了自己冷峻的眸子。 清冷的剑光拔地而起,直冲天宇。笼罩在明月崖上万年不散的凄云第一次被撕裂。 同时被撕裂的,还有淡蓝色的结界。 粗壮的光柱之中,一个白衣女子缓缓飞升。她的目光端庄而肃穆,遥遥地眺望向南方。 在悲绝的远山之中,他们即将重逢。 中州城,朝乾山。百里长亭上已经有些早起的草木绽起了花儿。 白钰摘下一朵淡蓝色的小花,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今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按荀方的习惯,再过半个时辰,就该踱到这儿来了。 果然,不多时后,一个倒背双手的身影踩着方步便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白钰四下张望一番,而后一个箭步冲到荀方面前,深深地一揖。 “不肖弟子,见过荀夫子。” 荀方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身影吓了一跳。等到白钰摘下斗笠,他才露出见了鬼的表情。 他做贼似的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个混小子,跑这来干什么!”他低声骂了一句,就要去揪白钰耳朵。当他瞥见白钰木质的左手时,手顿时僵在空中。 “臭小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快说,说完赶紧走吧!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到时候大家一起想法子!” 白钰心里一暖,但却轻轻摇头,又将南疆妖兽可能暴动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他没有提到司马氏,只说在青丘逆王的操控下,妖兽有集结北上之势。孔雀儿那里,他也是如此叮嘱的。 荀方越听眉头越紧。 “你身上可以巫祝学宫祭酒的信物?” “这……” “此事事关重大,开不得半点玩笑!”荀方盯着白钰,严肃地说道。 “弟子绝无半句虚言!” “好!我会派百名精通法术的博士和十五位夫子以拜学的名义前往巫祝学宫。无事最好,若真有什么变故,也能帮上一帮” 白钰一揖到底:“弟子敬谢荀夫子!”精通法术的博士,在整个学宫也没有多少。能挑出一百名来,已是大大超出了白钰的预料。 “对了,弟子还有一事相问。不知……师父和凤姨……现在身体如何?”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一章、魂归故土 “孔林有凤仪陪着,不会有事的。倒是孔武那小子……唉,一天到晚跟丢了魂儿似的。你要去看看他们吗?” “不了!”白钰摇头,“冤名未洗,弟子无颜再回学宫。” “好吧……但如果在外面走投无路,你就回来吧!学宫大部分弟子还是向着你的。” “那我更不能令学宫蒙羞了。” “既然如此,你路上小心。我这便回去组织队伍。”荀方在白钰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又忽地想起了什么。 他在袖袍里摸索一阵,掏出三枚用红绳串着的古钱塞到白钰手里。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三枚通宝币,据说能逢凶化吉,逆转气运,你收着吧!” 白钰慌忙摇头:“夫子家传之物,白钰岂能受之!” 荀方眼睛狠狠一瞪:“谁说是送给你的!不过是先借你祛祛晦气而已。将来你平安了,要再来还给我,知道么?” 白钰心中一暖,他知道荀方向来如此,刀子嘴豆腐心。他当即冲荀方行了一个大礼。 荀方受了他这一礼,轻轻点了点头,又踱着方步走了。 白钰望了望隐没在云间的朝乾山,朝山顶又是一拜,随后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 十余日后,九死瘴外。乌泱泱的妖族大军排列严整,军容整肃。 一面临风烈烈招展的纛旗挑在大军正中,上书一个铁画银钩的“征”字。 笑面虎炸断了云石桥,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对千方大山原三大妖国的掌控。 这十五日内,宣粱登高一呼,便将原部众收复,汇于麾下。 眼下,青丘城外排列着足足十万能战之妖! 原本青丘城内的京畿护卫队加上城防军也不过数万而已,再减去叛逃者,遇见宣粱而缴械投降者……按理说,十万大妖足以攻下青丘。 但,宣粱的眉头依旧紧紧锁起。他立身在旗下高台上,眺望着青丘城上的天象。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一缕绝云之尘从天际升腾而起。 很快,一支大军拔山倒树而来,正是原青丘之臣民。 一马当先者,是中山狼。紧随其后的是蛮何。再往后是白钰、千千萝衣、叶清欢三人。再往后,都是青丘之军。 一见到宣粱,中山狼连忙拜倒在地。 “中山,拜见国主!” 青丘众有样学样,皆拜倒在地,高呼国主。 “呵呵!都起来吧!”宣粱眉头稍稍舒展,大袖一挥,让众人起身。 众人皆谢恩起身,只有中山依旧跪倒在地,抱拳的双手应过度用力而显得苍白。 “我听说,你道心不坚受了暗算,几乎没命?”宣粱目光闪动,似笑非笑。 “属下无能,罪该万死!但请留戴罪之身,为国主复仇!”中山头压得更低了。从险死还生到前几日,他一直沉默在自责和悔恨中。如今得知宣粱未死,这一切统统燃烧成复仇雪耻的火焰。 “好!”宣粱大笑,“等会你若第一个打上城头,我便饶你一命!” “属下定不辱使命!” “好,起来吧!这位想必就是巫祝学宫的新祭酒,萝衣姑娘吧?不知阁下……” “我学宫之人正在不远处待命。时机成熟时,他们自会上场!”千千萝衣面色不善。宣粱算得上她半个杀师仇人。若非有大事在身,她说不定立马就拔刀相向了。 宣粱对她的恶声恶气恍若未觉,当即一打折扇:“有诸位学宫高徒压阵,我便安心了。” “清欢。你过来!”他又冲叶清欢喊道。叶清欢在众臣子面前威风凛凛,可在宣粱面前就好似老鼠见了猫似的,正躲在白钰身后,暗自哀求着宣粱不要注意到自己。她一听宣粱叫到自己名字,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忸怩了半天,她还是从白钰身后绕了出来。 “儿臣见过父王!” 宣粱对她的表现似乎颇为满意。他笑呵呵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小小的锦盒递给叶清欢。 “这枚水灵珠是你母后的遗物,你收下吧。这场仗你就不要上前了,你和蛮何一起,护在白公子周围。知道了么?” 叶清欢连忙接过那个锦盒,又行了个礼:“谢父王,儿臣知道了!” 宣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折扇敲了敲脑袋。 “蛮何,中山。我若身死,你们就奉白公子为新主,绝不可有二心,明白了么?” 蛮何连忙抱拳称是。中山却摇摇头:“国主神威盖世,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岂会有难?”蛮何听罢连声暗骂马屁精。 宣粱摇摇折扇,不置可否。 白钰正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耳畔却突然响起了宣粱的传音。 “这正是立威的好时候,就由你来破开九死瘴吧!” 白钰用旁光微微瞥了宣粱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九死瘴是数千年前一条即将化龙的毒蛟身死腐烂所留,风华国主以白蛇之牙炼成的‘谢白’宝剑与其乃是相生相克之物,用它来破,不难的!” 见白钰不答话,宣粱又说道:“你若不方便动用法力,便先把那把剑给我,我将法力灌输其中,你只需在片刻之后挥出即可。” 白钰心中五味杂陈。 只听宣粱朗声笑道:“听说青丘风华国主的谢白宝剑此刻就在白公子手中,可否借剑一观?” 白钰沉默片刻,还是将风华递了过去。他不明白宣粱为何处处替自己着想。以至于自己打了他一耳光之后,他仍对自己笑脸相向。 宣粱接过宝剑,在掌中摩挲赏玩片刻后又将风华还给了白钰。 “果然是宝剑配英雄!白公子,不知阁下可敢做前锋,为我大军开道?” 千千萝衣闻言正要唾骂宣粱无耻,却又见白钰右臂朝前用力一挥。 风华脱手而出,如飞星般在昏暗的天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轨迹。 纤瘦的宝剑迎风见涨,很快化作一柄上千丈长,数十丈宽的白色大剑。 大剑如泰山压顶,缓缓向九死瘴坠去。在距离风华还有数丈距离时,九死瘴便开始剧烈地翻腾起来。风华越压越低,九死瘴也翻腾着被挤向两边。 “轰隆隆——” 风华落地,正好横架在青丘城和大军阵前之间,成了一座剑桥,比原先的云石桥还要宽上不少的样子 高大的城门已隐约可见,青丘众妖也已饥渴难耐。他们离开家已经太久了。 “国主,下令吧!” 蛮何半跪在宣粱面前,右手扣胸,左手按剑,目光中是掩抑不住的兴奋之色。 宣粱微笑,将折扇向前轻轻一抛。 “凡青丘之国所属,皆要魂归故土!子民们,随我回家!”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二章、青丘之变 蛮月披甲带挂,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目光从敞开的殿门里投出,一直望向阴郁的天空。 大殿里没有侍卫婢女,也没有掌灯,只有她身上整齐华丽的甲胄折射着点点天光。 她收到笑面虎送来的消息时,起初心神不宁。 那个呆呆傻傻的丫头,竟然和白公子有了子嗣么? 她的心里说不上嫉妒也没有喜悦,只是微微有些吃惊而已。 她和叶清欢已经走上了一条完全对立的路。 路不是她自己选的,但既然已经踏出第一步,便由不得回头,只能走下去。 她当场将信笺撕碎吞下。 此后,世上再无蛮月,只有青丘新王麾下红缨大将军。 新王负手从殿外踏入。他似乎不喜欢仰着与人说话,凌空虚踏了几步,立身在比蛮月高上几尺处。如今,他已不需要魔气攻心这等手段来控制蛮月了。 “宣粱带人打过来了。大阵还差最后几个关键步骤,我必须亲自完成。你率大军出城迎敌敌,三日之内不得让任何人踏入王宫半步!” 笑面虎又抛出一个小盒子朝蛮月抛去。精巧的盒子并没有被接住,而是啪嗒一声掉落在铺满红毯的台阶上。一粒黑色的丹丸从盒中滚出。 在额甲的阴影之下,蛮月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她知道笑面虎口中的“大军”,指的是青丘残留的数十万百姓 见蛮月毫无反应,笑面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若不敌,便服下这粒丹药。”说罢,他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笑面虎走后片刻,蛮月起身,弯腰拾起那枚丹药细细端详起来。只见它漆黑如墨,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花纹,给人以诡异可怖之感。就好像……这几日的青丘一般。 一个多月以前,当蛮月还为叶清欢与白钰的消息震惊时,京畿之内治安却一下子恶化了起来。 起先是小偷小摸、打架斗殴多了起来。再后来,竟渐渐出现了杀人越货这等恶劣事件。那段时间,蛮月带着京畿护卫队四处奔波,焦头烂额。但,这类事件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只象妖走在街上时,大耳不小心轻轻拍了旁边的獐妖一下。这在以前,两人各自拱拱手便算过去了。可当蛮月赶到时,二妖已撕咬得肠穿肚烂,骨断筋折。 望着满地的鲜血四溅的肉块,以及面上隐隐带兴奋之色的围观众妖,蛮月不寒而栗。 笑面虎炸断云石桥后,事态完全失控。 杀戮出现在青丘的大街小巷,每一夜都有无数的妖族因大事小事而斗殴致死。双目通红的妖开始在各处汇聚、游荡。有些妖只是因为多看了他们一眼,便被一拥而上分食。 更可怕的是,京畿护卫队和城防军也出现了这样的苗头。某日清晨,蛮月当众呵斥了一名迟到的小队长。谁知那小队长竟双目暴血,口中发出嘶哑的吼叫,冲上前就要撕咬她。蛮月不得不将其当场格杀。而后,在场的数千京畿护卫队员竟一个接一个地显露出了和那小队长一样的症状。蛮月吓得落荒而逃,一路进了王宫。 当他向笑面虎禀报这段时间青丘的变化后,后者竟摆摆手让她先不用管,在自己宫中待命即可。 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背后的汗毛一根根地炸起。 蛮月摇摇头,将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一切都晚了。 她忽地笑了笑,仰头吞下了那粒丹药。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澈透亮。 “杀——” 青丘旧部为前锋,四国大军紧随其后。十余万妖族兵将如泰山压顶,向青丘城门推去。 思念没有近乡情怯,反而化作最凌冽肃杀的战意,直上青云。 “笑面老贼——纳命来!” “刀在手,跟我走,诛叛王,回青丘!” 一马当先的,是中山。他手里两柄圆月弯刀唤作“鸳鸯刺”,是巫罗央千千萝衣从学宫宝库里取来送他的。这段时间他们二人日日切磋,惺惺相惜之下,已是抵足而眠的生死之交。 中山越跑越疾,身子前倾,好似一支贴着地皮的利箭。他小腿以下部分逐渐变形成狼爪,虬结的肌肉撑爆了轻薄的皮甲。粗壮坚硬的灰色毛发在他身上滋生。 “呜——”他仰天长啸,凄厉的狼嚎响彻天宇,闻之者无不热血沸腾,战意喷薄而出。 蛮何狠狠拍了拍腰间“铁吼”大剑,恨不得奋身而上。但囿于宣粱命令,他不得不紧紧守在白钰身边。 眨眼间,中山已来到青丘雄伟的城墙之下,当他正要发力蹬上城楼之际。 厚重的城门缓缓向两边打开。 黑压压的人群一涌而出。中山定睛一看,来者竟全都是手无寸铁的青丘平民! 他刹住脚步,眯起眼睛等着对面的反应。 是开城迎王?还是…… 很快,中山发现了不对劲。那些平民大多衣衫褴褛,身上还染着血迹,神色之中,只有凶戾和暴虐。 与此同时,中山身后的大军已然逼近,他们也看到了眼前的异状。 他们有心停下来,因为人群中,或许就有他们的亲人、好友。但十万大军的动向岂是轻易可变。后面的人尚未看见城门,只听到了急促的战鼓,推搡着便把前锋挤到了城门前。 前锋之中有人眼尖瞥见了自己的至交,收起兵刃上前要劝降。迎接他的,是数以百计的尖牙利齿。 中山已经杀进了群妖之中。以他的道行对付这些法力低微的平民本该如杀鸡屠狗。 但他越杀,心里就越冷。这些妖变得皮糙肉厚,力大无穷不说,在他们的眼中,似乎根本没有“死”这个概念。 他将一个咬向他的蛇妖横劈了之后,那半截身子依然扭动着咬向他的小腿。中山一个愣神,竟被他得手,从腿上狠狠撕下一块肉吞入腹中,又从裂开腹部中滑出,落在泥土中被兽蹄践碎。 于是,中山每杀一妖,必将其粉身碎骨。 四大妖将之一的中山犹是如此,其他青丘部众更不必说。而且,他们还不像中山那么冷血。 不断有妖在看到自己熟识的人时,慢下了手中的刀,随后被撕碎。 “江兄,是我啊!我是宏——” “吼!” “大舅,醒醒呀!国主回来了!别给笑面虎卖命了!” “吼!” “大舅你——” …… 越来越多的鲜血让青丘之妖意识到,他们的亲人已经变成了完全陌生的样子。 可是,他们千念万想要出征,为的不就是重返故土,与亲朋团聚么?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三章、鏖战 从高空望去,青丘城门前好似出现了一条裂痕,一边是黑漆漆的青丘军,一边是黄不拉几的青丘百姓。 而这条裂痕,正向着风华剑桥,也就是白钰宣粱所在的方向缓缓推进着。 一方面,青丘部众对自己的亲朋萌生了怯战之意;另一方面,青丘城中百姓足有百万!杀上一千,眨眼又从城中涌出五千! 白钰在远处看得是睚眦欲裂,一口白牙几要咬碎。 “好一个笑面虎!竟然将那法子用在了百姓身上!” “我先去杀了笑面虎!”白钰飞身要去,却被宣粱一把拉住了。 “就你?”宣粱似笑非笑。 白钰赧然,他确实冲动了。以他如今半废之躯,能不能活着穿过百万之众去到笑面虎面前还是两说。 但他第一次面对如此血腥的战场,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生命消散而自己又做不了什么的感受于他而言实在是摧心摧肝。 “况且——”宣粱眯起眼望向两军相接之处,“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事必躬亲,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所为。取鼓来!” 当即有八个虎首力士扛着一面一丈多高的夔牛皮战鼓上来。战鼓落地,尘埃四溅。 宣粱双掌一招,两根一人高的鼓槌便跳进他掌中。 “咚!咚!咚!咚——” 隆隆的鼓声宛如惊雷炸响,席卷向前锋。 中山听见鼓声回首一望,见是宣粱亲自为将士们击鼓助威,当即胸中块垒如浇,豪气纵横之下,又是一声雄壮的狼嚎。 一声霹雳破青城,万里长驱战鼓鸣。 不是将军能勇猛,谁人肯向此中行! 士气一时大振! 青丘部众也开始下了狠手。既然面前之人已非自己的亲故,那么便助他们解脱吧! 中山脚步连动,逼退周遭之敌,而后一个虎跳飞上城头。他左手一刀斩落悬在城头的虎字旗,右手一刀则向脚下狠狠劈下。 刀光如星河天降,撕裂苍穹;又如白练瀑布,飞流直下。 不以力量见长的圆月弯刀,竟被他斩出了开天辟地之威! 青丘伫立千年的巍巍古城门在这一刀之下,轰然崩塌。城头碎石如落雨,砸死不知多少人的同时,还堵塞住了宽阔的城门。兽潮汹涌而出之势登时被止住了。 于此同时,四国大军也从后方绕到了侧翼,形成了钳形攻势。他们对青丘之民可不知手下留情。 攻防之势瞬时逆转。 “好一员猛将!鸳鸯刺赏了他,不埋没!”千千萝衣眼前一亮,心里盘算的却是学宫弟子或许不用出场了。眼下的情景在她看来还是妖国之间的内战,牵扯不到什么魔气。 中山立足在城墙的废墟之上仰天长啸。他远远望见了宣粱面上的笑容,胸中豪气更甚,热血滚滚。 他双手挽了两个刀花,正要跳下去加入战场,忽地心生警兆,背上毛发陡然竖起。他本能地一个赖驴打滚,险险地避过那到笼罩了他全身的光芒。 一个披着玲珑甲胄的身影出现在垮了一半的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中山。 “月儿……不,蛮月!”中山先是一愣,而后鼻头猛地皱起,露出参差错落的尖牙,同时鸳鸯刺交叠身前,作出戒备姿态。 同样的错,他不会再犯。 “中山。”蛮月的声音冷漠如三九寒霜。她原本娇嫩的脸蛋上已布满了黑黄相间的毛发。 “我能伤你一次,就能伤你第二次。识相的话,就赶紧滚!” 中山不言,双腿一蹬,亮出了弯刀。 “铮——”中山被震得虎口发麻,连退几步。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蛮月。这才几个月,她的修为怎么会上升到如此地步? 他不再细想,因为蛮月已经如鬼魅般欺身而来! 于此同时,蛮月身后的建筑群中,陡然掠起数百道遁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后落在了战阵之中。那是青丘城中的高阶大妖! 那些大妖落地后不是急着加入战斗,而是纷纷以各种手段轰向身后的城墙。而城墙内部,也闪起各式各样的光华,显然是在内外夹攻。 宣粱见状突然一挥手:“鸣金!撤退到桥后!”嘹亮的号角声顿时笼罩了整个战场。 众妖兵听见号角声,开始且战且退。 “祭酒,你若有帮手,最好现在就请他们出来!否则我这点人马可要挡不住了!” 千千萝衣正欲反驳,只见那青丘城墙在众大妖的协攻下寸寸崩塌。尘埃还未落定,密密麻麻的身影已如涨潮般从废墟那里漫了过来,一直从风华剑桥的正前方延伸到目不可见的城墙尽头。 千千萝衣顿时色变,但她还不想让学宫弟子上场。 上场便意味着伤亡,任何一个学宫弟子的伤亡都无异于在她心头剜肉。除非有确凿证据证明此战与魔族有关,否则她决不会轻易让学宫弟子犯险。至于青丘……吉人自有天相嘛! “再等等!”千千萝衣回应道。 宣粱轻笑一声,斜睨了白钰一眼,似乎在说“这就是你请来的帮手?” 白钰心知千千萝衣心疼学宫弟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魔气不出兵,强迫不来,只得默默受了这一记白眼。 宣粱将战线控制在风华剑桥的中端后便不再后退。这里地形相对狭窄,人数优势不易显露,青丘城中有再多战力,他们同时面对的也不过数百上千。 他将十万大军分成五部,每部按一个时辰的间隔进行轮战。即便如此,各部的伤亡依旧是触目惊心。而中山和蛮月已交战数回,各有胜负,亦各自有伤。 宣粱自己也亲自上场了数回,主要是阻击那些过于猖獗的高阶大妖。一旦得手,他绝不恋战,任凭无数部下死在面前,他也依旧回到观战台上安坐。这令千千萝衣心中颇为不齿。 如此,这一战便是一日一夜。 翌日,当夜幕在天的西角徐徐消退,而唯独留下了笼罩在青丘国上方的那一片时,千千萝衣终于动容。 ‘那真的是……魔气?!’ 白钰点点头,面色复杂。这便是毁了他一生的魔气。 千千萝衣不再犹豫,当即一甩袖子,红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在灰暗的天空中炸出一朵绚烂的烟花。 远处密林之中,巫罗千山磊磊霍地睁开眼。 他身后,是已等待了一日一夜的学宫弟子。 “你去通知学宫里的中州博士,就说千方大山有变,请他们相助!”他轻声向巫盼吩咐道。 后者蓝色瞳孔轻轻一缩,也不忸怩,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后便转身飞掠而去。 “你自己多加小心!我马上回来!” “好!”他拔出斜插在地面上的亮银枪当空一划,遥遥地点向旭日初升的方向。 “众弟子听令,跟我走!保卫学宫,保卫南疆,保卫神州!” 上万忍士和近千名阴阳师齐齐大喝一声,列着整齐的队伍,向着杀戮绽放之地行军而去。他们的目光之中毫无畏惧,只有清毅和坚定。 何以报答这片养育祖先万民的故土?唯将热血浇沃而已!他们自南疆各地奔赴学宫修行求道,十年寒窗,为的不正是这一刻么? 十载功名,一剑知之。 沙场无归,家国梦时。 风吹乌发,日照新诗。 年华不改,为苍生迟!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四章、情死恨消 天方破晓,青丘联军开始顶不住了。 一边是悍不畏死、无穷无尽的“魔兽”,一边是轮番上场的血肉之躯。后者已经开始渐渐被拖垮。 一些部队开始成建制地撤销番号。时不时有兵卒在休息时从噩梦中惊醒,挥刀杀死数个同袍后又被乱刀砍死。无论是士气、体力,青丘军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神州和平太久,妖也未见过如此多的杀戮。 战线已从风华剑桥的中段渐渐退移到靠近外侧,一旦被打过,那可真如洪水开闸,势不可挡了。 “祭酒,再不出手,可就迟了!”宣粱摇摇折扇,语气中带着遗憾,但却并不急躁。 “哼!我自有主张!”千千萝衣报以冷笑,但紧锁的眉头却显示她内心并不平静。倘若因为她的踌躇而让眼前的魔兽之潮涌入南疆,她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巫罗……怎么还不来! 宣粱看见千千萝衣神色,也不戳破,只笑着正要说着什么。忽见西边的天际,一道冲天的血气缭绕盘旋。 宣粱大喜,又招来鼓槌:“儿郎们,撑住,巫祝学宫的勇士来了!” 又是三通鼓响,青丘军听闻援军已到,俱是精神一振,杀声一时冲天。 白甲红缨出南关,玉鞭金鞍照青山! 冲在最前的,正是巫罗千山磊磊。 “让开!”他大吼一声,亮银枪斜挑在前。挡在他前方的青丘妖纷纷让向两边。 长枪如银龙,刺如潜龙出渊,扫似神龙摆尾。千山磊磊所到之处,魔兽如被秋风吹拂之落叶,或飞或坠。他竟已一己之力,在风华剑桥上清理出一片数十丈方圆的空地来。 全副武装的忍士紧紧跟随在千山磊磊身后,如楔子般钉入了魔兽的阵型。阴阳师们或被忍士簇拥,或飞在空中,各自画符念咒,召神唤鬼。战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推进。但于此同时,伤亡也在飞速增长。 “好!”宣粱抚掌大笑。 “不过——祭酒,我们的目标是突入城中,杀了笑面虎毁了阵法,而不是在此做无谓的杀戮。不知可否命贵宫的人……再往前些?” 千千萝衣双拳紧握,一方面她已相信了所谓魔气之言,心知决不能让魔气散布到整个千方大山。但,领军的可是她的胞弟啊! 她一咬牙,震碎了身上的长袍,露出深黑色的修身忍衣。饶是在这无垠沙场阵前,众人也不禁为她的玲珑曲线失神片刻。 世人只知千千萝衣法术高强,却不知她的忍术亦是天下无双! 她从脊骨处抽出一柄太刀,正欲跳入战场。 忽地,一道呼啸的流星从天穹之上坠落而来,正巧落在魔兽群正中。 “轰——” 以落点为中心,一个庞大的火球炸开,好似夸父再世将太阳从天上搬了下来! 连那些失去神智的魔兽也不得不伸爪挡在眼睛。 当光芒散尽,震天的杀声才再次响起。而在青丘城门前,上千丈范围内的一切都化为了乌黑的焦土。 青丘众妖热血翻腾,这是他们的援军! 白钰也愣住了。 “这是……” 一声威严的冷哼在他耳畔响起。 “荀方神神秘秘说此行必须瞒着孔林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小子!若不是我非要来,还被他蒙在鼓里!” “姜夫子!”白钰惊呼。他在中州学宫烧的第二座大殿,便是姜夫子的大殿。 一个身着红衣的白发老者自云间现出身形。老者身高九尺,虎背熊腰,面容沉静,不怒自威。 来者,俨然是中州学宫贯日殿殿主,新晋四大长老之一的姜伯修! 姜伯修的身后,还跟着无数御剑乘风的中州学宫弟子。 他们远远望见白钰,脸上俱是闪过喜色。 “白师弟你还活着!” “白师弟你没事就好!” “白师弟,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 嘘寒问暖之声历历在耳,白钰眼中热流翻腾,几欲当众喷薄。 “够了!”姜伯修冷哼一声,“先随我杀敌,等此事一了,我自会拿下他,让你们问个痛快!” 冷言在耳,暖流在心。白钰朝姜伯修遥遥长拜。后者微微颔首,又挽起手中大弓,开始给那些在空中纵横的大妖点名。 众弟子亦是一拥而上,各色法术剑光如星般坠落,在地面炸开碎裂。将青丘城门前那块空地打得是好似雨中池塘,噼里啪啦全是爆炸声。 有两股强援加入,青丘军开始全线推进。渐渐逼到了坍圮的城墙之下。 “中山,我来助你!”巫罗见中山与一个猫妖打的不可开交,独臂挥舞银枪就要上去助阵。 “让我一个人对付她!”中山激战之余,竟冲巫罗大喝一声。 巫罗闻言一窒,扫了那猫妖一眼,确定她不至于伤到中山后才拖枪离去,寻其他大妖去了。 与中山打斗者,正是蛮月! 这一日一夜中,他们数次交手,皆是生死相向。 猫爪在中山背上留下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而蛮月左肩头,亦有一个透亮的血洞。 “铮——”猫爪又一次格开弯刀。 两道身形分开数丈,隔空对峙。 “中山。”蛮月忽地伸手将鬓发撩至而后,又展颜一笑,“我好看么?”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竟有一丝邻家女孩般羞怯的风情。 中山微微一愣,随后猛地皱起鼻头,发出一声凶戾的咆哮。 同样的风情,上一次是令他迷醉。这一次,则令他感到耻辱。 蛮月回头望了望,战线早已推至她身后。如今周遭已全是黑色忍士。只是有中山在,他们没有插手罢了。 “就下一招吧!”蛮月从身边的尸山血海中随手抽出一根兽筋,扎住了头发。 蛮月足尖发力,右爪如皓月当空向中山笼罩而下,当中空门大开,竟是以命换命的打法。中山心头发狠,平举弯刀攻向蛮月胸口,全然不顾那足以拍碎自己脑袋的一爪。 “噗——”以鸳鸯刺之锋利,在穿过蛮月的胸口也感受到了一丝阻滞。下一刻,雪亮的弯刀透体而出。 中山紧紧闭上了眼,但想象当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蛮月的双臂轻轻地环在了中山的腰上。他这才发现,与他鏖战一日的这双手臂,竟然是如此地柔软。 毛茸茸的脑袋恰好垂在中山肩上,带着血腥味的灼热气息喷吐在他耳廓。 远远看去,他们像极了紧紧拥抱的恋人,正在耳鬓私语。 紧握着弯刀的手颤抖着松开。蛮月的身躯颓然向后倒下,眼里残留的笑意渐渐凝固、暗淡。 蛮月掌中有一朵已经有些发黑的花儿。那是事发前,他送给她的。 他也听清了她的耳语,却没有做任何回应。 中山弯腰将花拾起,端详一阵后将其小心收好。而后他踩上蛮月肩膀,用力从她胸口拔出鸳鸯刺。 滚滚狼嚎,四散于野。 “敌将,已被讨取!”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五章、青丘殇 中州学宫博士以及姜伯修在前方开路,忍士及阴阳师紧随其后。妖族大军在两侧掩护。战阵直直地捣向了青丘王宫。 当白钰随着大军踏入城中时,抬头望见的景象令他不寒而栗。 只见青丘王宫的上方笼罩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法阵,其上密布着繁复的纹路。法阵的中心是一个直径丈许的透明光罩,一道粗大的光柱从光罩之上射向天空,埋没在黑压压的云层里。 “那是,你的胳膊?”宣粱笑了笑。 白钰点了点头。光罩之中悬浮不定的那个棍状物,应该就是他的左臂。 “好!看我取回来,替你接上!”宣粱一合折扇,飞身而出。 “我死后,你就是青丘新主。记得将我与锦卿合葬在一处。”白钰耳畔,响起了他的传音。 “好胆!” 于此同时,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暴喝。姜伯修怒目圆睁,须发皆张。 “朗朗神州,竟真有人干这种与魔族为伍的勾当!” 法阵中传来的浓郁魔气,是个人都能感受到。 宣粱飞身上前,朝姜伯修轻轻一揖。 “这位夫子,在下宣粱。布阵之人本是我的手下。但此人口蜜腹剑,包藏祸心。不仅将我暗算,还干下如此人神共愤之事!” “不知夫子,可愿祝我扫除奸佞,正本清源?” “青丘国主大名早有耳闻,久仰!除魔卫道是我学宫职责所在,自然义不容辞!”姜伯修也是客客气气地还礼。 “好!有夫子及诸位英杰助阵,宣某便安心了!” “那么,就由宣某做个前锋,将那厮逼出来吧。”宣粱潇洒一笑,凌空虚踏。 山河扇信手挥洒,一时之间,天上地下,布满了山光川影。一尊拔天巨岳渐渐成型,缓缓向法阵压去。 “哈哈哈哈哈——”张狂的笑声响起。 “宣粱,你竟未死!不过就凭你这半废之躯,也敢出头!” 云从龙,风从虎。虎啸在天地之间悠悠回响,大风漫漫,卷起尘埃入云。风暴的中心,一个黑色的身影渐渐浮现。 那尊即将触碰到法阵的大山在风中竟被吹成无数细小的沙砾,如纸屑般消散了。 众人色面,此獠修为竟如此可怖! “夫子小心,他吞噬了我的妖丹,法力深不可测!” 姜伯修颔首表示知晓,而后一振长弓,瞄准了笑面虎。 “众弟子,远远释放法术即可!” 忍士和阴阳师在中州弟子的帮助下已经稳住了场面。越来越多的中州弟子腾出手来,围在姜伯修身后。 此刻,他们听见姜伯修吩咐,纷纷祭出法宝法术,一股脑地丢向那风暴眼中。 “哼!”笑面虎冷笑一声。地面战场之上,当即飞射起上百道遁光,各自施展手段接住了那些法宝法术。 那是在地面上战斗的大妖。他们一脱离战场,地面上的那些小妖就只有一面倒被屠杀的份了。 “博士去拦住那些大妖,夫子们,随我去杀了那魔头!”姜伯修吩咐罢,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三支长箭来。 先前他使用的都是法力凝聚成的气箭,如今用上了真正的宝箭,看来是要使出全力了。 众弟子闻言,齐齐答应一声,纷纷冲上前与众妖厮杀起来。各色光华如粼粼的波光,在初日下明灭不定。 当中最耀眼的是两团白色的火光,好似两轮太阳在空中熠熠生辉。 “那是……”白钰眯起眼睛细细瞧了瞧,“金戊子!” 金戊子脚踩金乌虚影,双手两杆乌翅鎏火锏变幻莫测,每一动作必带起大片大片的火光,将虚空都烘烤得变形扭曲。凭此火焰,他一人竟面对着十余名大妖而丝毫不落下风。 众弟子激战,白钰也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自上场。只可惜他一身修为无法动用,连飞行也做不到,只能在地面助威呐喊了。 宣粱、姜伯修和众夫子也对上了笑面虎。 宣粱已弃了山河扇,单凭两只肉拳挥出漫天青色拳影。他身后也多了三条火红色的狐尾。狐尾在他身后轻轻摇摆,洒下一道道光芒,将笼罩而来的魔气尽数逼开。 姜伯修则将快速扣弦,右手指间夹着四支箭,每一箭射出后,通过各指灵活的动作,就会有另一支箭跳到弦上。因而瞬息之间,他便能射出四箭。四箭射出,姜伯修毫无疲色,反手背后一抓又是四箭。一整套下来如行云流水,充满了美感。 他背后的箭囊也另有乾坤,数十箭射出后,箭尾依旧挤成一团,丝毫看不出减少的样子。 十几位夫子也是尽显风采。有的剑气纵横,有的法术变幻,还有的驱使着各种各样的异兽。 中州学宫,被世人称为“天宫”,果然名不虚传。哪怕是在法术不行的当世,也是武德充沛。 这里手段尽出,宝光争秀。笑面虎那边的应对则简单得多,他双手虚按,以繁复精巧的天纹在空中交织出一张大网,无论何种神通攻来,统统被这张大网拦下,在网中冲撞一阵后化作飞灰。饶是学宫一方人多势众,一时之间也是奈何他不得。 笑面虎大笑。已一己之力拦下众人,让他觉得颇有成就感,更不用说其中还有他的旧主。 他双手凌空虚拍,又是一股魔气从身后法阵中传来,涌入了他体内。他那张狰狞的面孔上露出陶醉之色。那张“天网”也变得愈发凝实厚重。隐隐还有向众人裹挟而去的趋势。 眼见法阵中的光芒渐渐凝实,宣粱心头大急。但笑面虎得了他内丹,等于是得了千方大山三王之力,而且他本来法力也不弱,更不用说还有滔天的魔气加持。一时之间宣粱竟不知如何破局。 不知怎地,宣粱突然平静下来。 “夫子,某有一计,可破此网!” 闻言不由得精神大振,从未受过如此窝囊气,他已射出上百箭而未有一件射中目标。这对自诩百发百中的他来说堪称耻辱。 “国主此言当真?” “宣某从无戏言!”宣粱收回双拳束手而立。 “等会在下使出手段之后将无再战之力,夫子可要把握住机会!” “好!”姜伯修大笑,“与国主并肩,快哉!快哉!” 宣粱亦是淡淡一笑,他抬手一招。青丘国中某处,陡然亮起无尽光芒! “是心宿!”白钰望向天际,光芒传来的方向,竟是青丘历代国主的安眠之所。 “此鼎,是我青丘的镇国神器,名曰‘春秋’!” “鼎在,青丘就在!” 光芒划过天际,落在宣粱掌中。 一尊四方四足的小鼎献出真形。 鼎的四面上各自雕刻着天之四时,上有春蚕、夏稼、秋狩、冬蓄等上古先民劳作的形象。花纹虽粗拙但自有悠悠古意。 春秋鼎献出真形的刹那,在场所有人、妖二族俱是心中有感。他们的视线仿佛穿越无垠时空,看见了祖先在灵智初开时定四时、分星野、观天文、测地象、刀耕火种,采驯渔猎的情形。 笑面虎眉头紧蹙,他在青丘亦有百年,竟从不知青丘之中还有如此至宝。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春秋鼎悬浮在宣粱胸前,散发出的白色光华隐没了身形。而宣粱则吟起了古老的农时歌。 “这篇是《七月》,《诗经》里的!”诗三百,每个学宫弟子都能熟读成诵。 笑面虎的面色变得不大好看。他从宣粱身上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有心去阻止,但他守有余而攻不足。姜伯修为了给宣粱创造机会,更是十指飞动,一箭箭如追云逐月,首尾相衔而出。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 春秋鼎上的光华已经盛极,将宣粱的身影亦笼罩其中。 “万寿,无疆!”最后一字落定。 盛极一时的光华陡然炸开,乾坤一震,天地也为之黯然失色。 护着笑面虎的那张大网就好似春来雪化,眨眼间就被冲击波撕扯成丝丝缕缕的细线,随即消弭于无形。 他大吼着,瞳孔收缩到了极致。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 白钰若有所感,忍着不适在强烈的光芒之中睁开了眼。他伸出手去,捞到了一片衣角。 叶清欢颤抖着跪倒在地,低下了头颅,大颗大颗的泪珠断线珍珠似的往下掉,倏忽间便打湿了裙摆。 正在鏖战的中山手上鸳鸯刺一松,啪嗒掉到了地上。几张大口瞬间咬上了他的皮肉,他却恍若未觉。 蛮何忠于职守,寸步不离白钰,只是握着剑柄的指间已渗出了丝丝鲜血。口中亦有牙齿破碎的声音传出。 青丘国主宣粱,崩!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六章、再入魔道 天地失色,万妖齐哀! 宣粱一生戎马倥偬,有人称他暴君,亦有人称他贤王。他到底是正是邪,只有青丘的子民才有资格判断。 后人有诗余一首,专言此事。 “宣宣兮神威、一朝散尽,万民空哀。谈笑神州画图,江山指点,叹功未成、身先死。壮志不休,千万兜鍪泪何收?青山归去路,白云杳然稀。空碑无字向晚立。若木下,梦黄粱。” 白钰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哀戚。他要自己将他与锦卿合葬,但他却尸骨无存。 *** 而姜伯修见宣粱牺牲自己来打开局面,沉寂多年的热血亦是翻涌而起。 “国主,安心去罢!”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血雾在空中凝而不散,凝聚成一道血箭。 姜伯修脚踩弓步,双手将大弓拉如满月。 “去!”血箭拖曳着长长的光尾直点笑面虎心口。而射出这一箭后,姜伯修腿一软,竟要从空中跌落,幸好有夫子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捞住了。 笑面虎才从爆炸余威里缓过神来,身上已是破破烂烂,面色也是一片焦黑。他眼见一道红色的光芒横亘而来,怪叫一声,双掌连续拍出,掌影变幻成一只又一只人形伥鬼挡在他身前。 做完这些,他还不放心。又从怀中摸出十余件宝物祭出缭绕在身侧。那是放在青丘国库里的至宝,如今成了他的私人收藏。 长箭如天降陨石,直冲笑面虎而来。而那些密密麻麻的伥鬼在距离箭锋数十丈远处便哀鸣一声化作劫灰,连阻拦一瞬也做不到。 而缭绕在笑面虎周身的宝物在他的催动下纷纷宝光大放,一股脑涌向了箭锋。 十几声轰鸣接连响起,笑面虎惊恐地发现,那些宝物也无法抵挡血箭。 他挣扎着要躲开,但他的气机已经被锁定。、 “噗——”一篷凄艳的血雾在空中炸开,宛如一轮红月。 笑面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风暴的速度陡然加快了一倍。 “小心垂死挣扎!”姜伯修大喊。借助血箭,他能感受到笑面虎的法力正在暴走。 “比人多是么?我也有帮手!” 血雾渐渐消散,只见笑面虎狞笑着拔出胸口的血箭,“咯嘣”一声撅成两截,而后手臂朝天一指。 “本来还想把这招留到以后再用。看来你们是急着想死!” 众人闻言,纷纷打起精神来全力戒备,以为将有他要放什么大招。但静候片刻,天地之间竟然无事发生。 “原来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蛮何暗笑一声。他转过头,正要和白钰请命去围剿笑面虎。忽地他的背后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啊——”他低头看了看,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正攥着他的心脏,透胸而出。手指上,一枚玉戒透过鲜血,闪着幽蓝的光芒。 “这戒指好漂亮——”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 “白钰!”叶清欢惊得倒退数步。 只见白钰面色冷漠,褐色的瞳孔已经被漆黑墨色填满,连眼白也不见了,看起来宛若森罗恶鬼。 听见叶清欢声音,白钰霍地转头,一双可怖的眼直直地盯向了叶清欢。他从蛮何的胸口收回手臂又要抓向叶清欢。叶清欢吓得转身就跑。 千千萝衣也注意到了此处的异变,她挡在白钰面前抽出太刀,大喝一声:“白钰,你在做什么!” 白钰恍若未觉,握爪为拳,向千千萝衣迎头打去。千千萝衣不得已,只得以刀脊接拳。此刻,她心中已有几分了然,恐怕白钰体内的魔气又暴动了。 但为何偏偏是在这种关头! 她心里大急。眼下中州学宫和巫祝学宫各有无数弟子和夫子在此,若当着他们的面发起了魔,可是跳进广陵江也洗不清了! 铮—— 拳刀相接,竟发出了金铁交击之声。 千千萝衣感到一阵庞然巨力从握着太刀的手上传来。刀脊被拳冲撞着打在心口。她身子不由地一轻,竟是倒飞而出!她的虎口,亦已血流如注。 两团黑雾在千千萝衣肩头涌现,赤豹文狸各自钻出,张牙舞爪地冲向白钰。她们在先前面对兽潮时受了伤,一直在休养。此刻感受主人有难,连忙冲出来助阵。 然而下一刻,她们便被白钰一拳一个、一脚一个轰飞!赤豹文狸齐齐哀鸣一声,化作一阵黑雾隐没了。 “赤豹、文狸!”千千萝衣咬牙,吐出一口血沫。她双臂轻轻一甩,两枚系在腕上的铃铛落入掌中。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响起 “魂兮归来!”她试图以招魂之法唤回白钰神智。 然而白钰只是在原地轻轻晃了一下脑袋,又是一爪抓向千千萝衣。 千千萝衣不避不让,只将掌中的铃铛摇得更加急促。她目光直视白钰,银牙紧咬。 “不信叫不醒你!” 缭绕着黑气的拳头越逼越近,白钰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千千萝衣正要有其他动作,只觉身子一轻,堪堪避开了那一拳。她回首一望,叶清欢正揪着自己的衣领,勉力地往一边飞着。 白钰一拳落空,也不追赶,转头跳进了无边无际的战场。 “嘭——”一股黑色气劲以白钰为中心轰然爆开。无数来不及逃窜的贴身侍卫被气劲拦腰撞断。百丈之内,无数尸首以白钰为中心承放射状散布,真好似阿鼻地狱。 半空之中,姜伯修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异状。他眉头一皱,只以为笑面虎又使了什么法术。 “夫子,白钰他中了笑面虎的法术,变得六亲不认。请夫子快快将他制住!”千千萝衣的呼喊声传来。她唯恐白钰乱来,但也怕他真的就此被世人认为是魔。 姜伯修闻言大怒:“好一个笑面虎!害死一个英雄不够,还要来害我弟子!” 此刻,笑面虎的法力已无法维持青丘臣民的异变,他们正慢慢从那种失心疯般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地面的战斗正在进入尾声。 姜伯修当即大喝:“众弟子,围住白钰,不要让他乱来!诸位夫子继续围剿笑面虎,我去拿下白钰!” 言罢,他将大弓挂回背上,径自往地面落去。 白钰正在大军中横冲直撞,所到之处必定血肉横飞,哀嚎遍地。 姜伯修飞近了,见此惨状不由得瞪大了眼。他年轻时候争强斗勇,也见过不少血,但从未目睹过如此修罗界般的景象。 “白钰!”他舌绽春雷,一声狮子吼罢就伸手要去捉白钰。 “夫子小心!”千千萝衣大急,白钰一拳之力便让她受了不轻的内伤,姜伯修若是托大,定然会吃个不小的亏。她一把推开叶清欢要去助阵。 果然,白钰肩膀一抖,便将姜伯修右臂震开。趁着姜伯修空门大开,连连倒退之际,他扭身就是一拳,狠狠打在姜伯修心口。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七章、弑师、杀夫 姜伯修身子顿时如断线纸鸢般高高飞起。 “夫子!”白钰动作太快,众弟子想救也是来不及。此刻他们终于反应过来! 一个动作稍快的弟子飞身而上,接住了即将坠落的姜伯修。 “姜夫子!”其他弟子也连忙围了上来。 只见姜伯修胸口深深地凹陷,肋骨也不知断了多少根,鲜血如泉涌般汩汩流出。他瞳孔中的神采也开始渐渐暗淡。 众弟子大恸。姜伯修性子急躁,刚正不阿,对弟子要求最严,新入门的弟子总是怕他。而他们这些博士却能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此刻见他垂死,众弟子的眼泪如满堤之江汹涌而出。浸润了鲜血的黄土此刻又被泪水洇染。 “夫子,你说什么?”一个弟子见姜伯修嘴唇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连忙将耳朵凑近了。 “不……不怪他……不怪——” “夫子!”那弟子正待说些什么,姜伯修已然是头一歪,仙去了。 “姜夫子!” 滔天的哭声陡然炸响。他们这些在世人面前如神仙一般的天宫博士,此刻一个个都哭得像孩子一样。 “让开,我看看!”叶清欢挤开人群,要去捉姜伯修的手腕。她擅长治疗之术。 然而,一握上姜伯修粗糙的手腕,她的心便凉透了。 她不仅为神州失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为人师表者而悲戚,更为白钰从此将背上弑师的恶名而恐惧! 弑师!在神州是堪比勾通魔族的滔天大罪!如今白钰两样都跑不掉了! 千千萝衣正在远远地画符施法试图阻拦白钰,一听见那里传来了哭声,心一下子如坠入无尽冰窟。 自己为何要请姜伯修去制白钰! 惊、悔、悲,三种情绪夹杂之下,她手上的动作出现了一连串的停顿。白钰一下子从无尽的法术中解脱出来。他束起的发冠散乱了,面上还是如死人一般的冷漠。 “铮——”巡天石闪过蓝光,湛蓝大剑出现在他手中。 蓝光吞吐,似是为再次在神州大地上纵横而欣喜。 “先将白……白师兄拿下!”众弟子中,有一人忽地齐身,迎向白钰。 “金师弟说得对!” “走!” 经金戊子提点,众弟子幡然醒悟。死者长已矣,但生者还有事要做! 无论白钰是妖还是魔,他弑师一事总归为真。他们无权发落白钰,却必须要将他擒下,查明真相! 各色剑光再次蜂涌而起。 “哈哈哈——”众夫子的围攻中,笑面虎仰天大笑。这份弑师的杰作,有他的功劳! 众夫子见姜伯修横死,悲哀之余,将满腔的怒火都宣泄到了掌中的剑上。 半空之中,剑气纵横交织。护在笑面虎周身的黑雾也被切割地支离破碎,他却再没露出慌张之色。 *** 中州学宫百名博士至今未有一人伤亡,此刻他们一拥而上,各自施展手段,誓要拿下白钰。 而白钰已然捏着千千萝衣纤细的咽喉将她提起,木臂握着湛蓝大剑就要送入千千萝衣胸膛。 一道耀白色火光悄无声息地席卷而来,绕上了白钰的木臂。 “呛啷——”湛蓝大剑跌落在地。那只木臂在眨眼间便被燃成了灰烬。 一直面无表情的白钰终于动容。他眉头一皱,鼻子里发出一声如莽牛般粗重的鼻息。 千千萝衣纤细的身子被白钰随手抛开,叶清欢连忙将她接住了。 白钰则弯腰拾起湛蓝,倒拖着那数百道铺天盖地而来的剑芒走去。 锋锐无匹的剑锋在碎石上擦出点点火星。 “轰——”白钰突入众博士中,好似在羊群里左冲右撞的猛虎。湛蓝大剑每次挥出,必有若干人被打得高高飞起。 只是中州学宫毕竟是天宫,其弟子又岂容小觑!他们在空中互相协助卸去力道后又重新落下,加入对白钰的围剿。 中州学宫的博士皆非常人。他们虽然极少实战,但如今在打斗中已经配合得越来越默契,包围圈也越缩越小。 白钰四下突围,却始终无法冲出众弟子的包围圈,冷漠的脸上愠怒之色越来越浓。 “吼——”他发出一声奇异的吟啸,一道凌厉的剑芒暂时逼退众人后,右臂朝空中一举。 悬在青丘王宫的那个光罩突然大亮,里面还有游移不定的光芒,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来。 “他要取回胳膊!” 白钰见胳膊久久不来,眉头又是一皱。足尖一点,冲天而起向光罩飞去。 笑面虎好整以暇,并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 “拦住他!”金戊子大吼,一马当先追了过去。两杆鎏火锏红芒吞吐,仿佛化身一对大翅。金戊子则宛如火神降世,周身隐隐有金乌虚影浮现。 白钰落定在光罩前,探手就要去拿胳膊。在与光罩相触的刹那,他的身子却陡然一僵。 黑色的魔气正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流向光罩! “好!好!”笑面虎被众夫子打得接连吐血,却依旧大笑。有新的魔气源泉,天象法阵效果将大大增强! 白钰面色痛苦,浑身抽搐,瞳孔中的漆黑慢慢消退了。 然而,金戊子他们却不知。以鎏火锏为前锋,无数剑芒结结实实地落在了白钰后心! 薛吟霜赶到时,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幅于她如噩梦般的场景。孔雀儿被她提在手里,也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白钰扭曲的眉目正好对上了薛吟霜的凤眸。随后他被各色光芒所淹没! “钰郎!”薛吟霜的声音抖得不像话。她没想到这一见面,竟可能成永诀! 她丢开孔雀儿,银娥剑画地为牢,将所有的光芒全都逼开。 白钰的身子后半边已被燃成焦炭,胸前也被口中吐出的鲜血染透了。 饶是如此,他的手掌还是没有离开光罩。他身上的魔气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流向光罩之中。那通天的光柱,已被染成沉沉的黑色。 薛吟霜坐倒在白钰身边,哭声撕心裂肺,泪水一滴滴落在白钰胸口,竟将血色都冲淡了。 为什么,为什么受伤的一直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吟霜,我……我……是你的什么……”白钰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每一开合,必有血沫涌出。 “你我大礼既成,我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便是我永世相随的夫君!” “好……好……那……杀了我!”白钰嘴角抽了一抽,似乎要笑。但唇间露出沾满猩红的牙齿,让他看起来如恶鬼。 薛吟霜顺着白钰的视线看去,他的手掌紧贴在光罩上。他们心念相通,她眨眼间便知晓了他的意思。 现在杀了白钰,这法阵或还可破之! “啊——”薛吟霜忍不住仰天长啸,清泪如泉,挥洒万端。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于她! 上一次,她在养育自己多年的师父和白钰之间犹豫了刹那,便险些永远地失去了后者。当这一次她打定主意要站在他这一边时,天平的另一边,砝码却换成了苍生! 他和她都最在意的神州苍生! “钰郎,我很快就来陪你!”她含泪大笑,替白钰阖上目。 银娥长啸,断然刺下!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八章、山中之变 “不——”孔雀儿飞身而来,却被惊天的剑意生生逼退。她早已泪如雨下,哀恸回响,如啼血杜鹃声声不绝。 金戊子亦是面如土色,他不在意白钰生死,但却在意孔雀儿。他知道白钰在孔雀儿心中地位分量,如今她亲眼看到他将其打死,日后他焉能与她相处! 剑意浩荡,如天落彤弓。 千千萝衣和叶清欢眉目凄然,四下流散的悲绝之意令她们感同身受。 弑师、杀夫,如此背逆人伦之事竟在今日一再上演。没有人感到愤怒,只有无穷无尽的荒诞和荒凉之感在所有人心头荡漾。 无穷无尽的杀戮和血腥,到底让谁,得到了什么? “不对!”千千萝衣第一个发现异状。 天象法阵并没有被摧毁的样子! “快破阵!”她焦急地大喊。其实早在众人围剿白钰之际她就如是呼喊。但姜伯修一死,中州弟子又岂会听她指挥。 如今,滔天的魔气再隐藏不住,如万钧大山般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众博士纷纷祭出宝剑拥向光柱,然而为时已晚。 笑面虎半截身子被打烂,但面上的大笑却愈发猖狂。 “都给我死!”他又一次被打飞,借着力道,他扑向了光柱。 “本还怕效果不够,如此一来,大阵便圆满无缺了!” 光罩轰然炸开,无数碎片飞射而出。原地哪还有薛白二人的影在! 光柱也大盛,陡然之间便增粗了倍许。这方天地,风云变色! 黑色如墨染般在压抑的云层上晕开,眨眼间蔓延到了天际。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地面之上,点点犹自带着火星的灰烬倒卷而起,直上青云。 那一轮正值中天的大日,竟赫然变得血红,如同一只诡异的眼从天外窥伺。 黑云瞬息万变,压城欲摧。 御剑凭空的博士纷纷降落,他们血气翻涌,已经快压不住了。 不光是他们,所有人的心头都缭绕着一股作呕以及暴躁之感,就好像遇见了此生最厌恶的仇敌,恨不得生食其肉。 千千萝衣手脚冰凉,瘫坐在地。她知道,一切都晚了。 “巫祝弟子,随我回宫!”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很快她便按捺下恐惧,厉声命令弟子撤退。 “诸位博士,也请随我回宫,萝衣有事相托!” 接下来,神州或许会迎来一场绝世的浩杰。而巫祝学宫,将会是第一片战场。 叶清欢也强忍着情绪,指挥青丘军整饬废墟,清点伤亡。宣粱和白钰皆死,她便是青丘身份地位最高之妖。 没有人注意到,支离破碎的光罩附近,空间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很快又消散了。原本昏厥在地的孔雀儿,也已不见踪影。 *** 司马氏在纸上落下一笔,他细细端详一阵,而后眉头一皱,将纸揉作一团。那日在蓝田岛上,他向天道呈写的奏章名为“给雨支风”,连他也是第一次使用。如今他试图再现,却发现始终无法遂愿。 就好像那天赐的一剑,是为了白钰和玫瑰亲王,而不是他司马氏。 而南疆那边也久久未有消息传来,不知笑面虎那个蠢货是如何办事的! 唯一令他有些欣慰的是,他隐隐触摸到了“上一层”的门槛。 古籍曰,修行有三重境界,一为立定道心,二为身合天道,这第三,名义上可凌驾于天道之上,但究竟如何到达却极少有人知晓。 而随着司马氏在民间声望日隆,他摸索到了答案。要想破入第三层境界,必须要得到苍生认可。 只有苍生,才高于天道! 前几任司马氏曾留言“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他当时嗤之以鼻,如今却窥得真如。 难怪司马氏历来修为永远都比不过各大学宫祭酒。只因他们皆在人前享受万民膜拜。而司马氏一脉往往隐姓埋名,默默地记录着历史。 他,要成为第一个创造历史的司马氏! 只要大功一成,他便是神州的救世主,届时步入第三层不过信手拈来之事。 “老师——”一个身影推门而入,恭敬地行礼。 “晓晓!”司马氏眉头一舒,露出了慈祥之色。来者竟然是朱香香那个不成器的侄子——朱晓晓!这些年里,他身上的纨绔之气洗脱不少,人也变得精瘦干练了许多。 “我让你注意南疆动向,可有禀告?” “是的,老师。前些日子,千方大山下了一场黑色的雨,算到今日已经足足下了七天。” “哦?”司马氏眉尖一挑,随即畅快地大笑起来。 “大功已成,你且看为师如何翻云覆雨,入主神州!” *** 千方大山,下了一场黑色的雨。 起先,是铺天盖地如黑油般不停翻滚的黑云从青丘国上空飘来。随后,灰色的小雨从柳絮般飘落。丛林里的小兽纷纷从冬眠中惊醒,睁着眼在雨中欣赏着这从未出现过的奇景。 接着,雨越下越大,颜色也越来越深。一些机灵的妖兽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躲进了岩穴土巢,不敢再在雨中玩耍。 但黑雨无处不在。在千方大山里盘曲的通天河水位暴涨,漫过了江堤,连横跨在通天河之上的金鳞城也被淹没。无数生灵无处奔走,最终被黑色的潮水追上、吞下。 整片千方大山,已俨然一片黑色泽国。 有幼小的猿猱趴在母亲背上瑟瑟发抖,母猿则抱着树干不住地哀鸣,它的尾巴已垂落在越涨越高的洪水之中。 七日之后,黑雨渐渐停息,洪水的水位也在慢慢下降。 寻到安全之处的妖兽纷纷庆幸,以为度过了这场浩劫。 但,噩梦才刚刚开始。 在千方大山的各个角落,被洪灾浸染成黑色的泥土开始拱起,通气漆黑的“魔兽”纷纷醒来。 那些是本该在洪灾中死去的妖兽。 在洪灾中“死去”越久,它们便在黑水中浸泡越久,变化也就越大。 如最先死去的一只兔妖,已全然没有了柔柔弱弱的模样。它得躯体鼓胀成巨象大小,浑身肌肉虬结。蹄上锐利的爪子刺破皮肉长出数尺。原本用来啃食草木的门牙变成了交错而锋锐的尖牙,猩黄的涎水在牙间流淌,又从三瓣嘴角垂下、滴落。只有从两片耷拉在裸露的皮肉上变得如同蝠翼般半透明的长耳,以及一双通红的眼上,还能依稀看得出以前的模样。 魔兔在林间游走,摧毁着一切会动的东西,将一切在它爪牙范围内的血肉通通撕碎、咽下。即使是以前以兔为食的虎狼也在它的爪牙下哀鸣。 这样的变化在千方大山的每一片丛林中上演。 鱼妖生出双足,踏上陆地;蛇妖长出双翼,在空中掠食。甚至连一些树木摇摇晃晃地从地里拔起粗壮的根,挥舞着枝桠将从它身上惊起的飞鸟打落。 各种变化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只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在变得更强大、更凶戾。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二十九章、大乱将起 起先,魔兽们沉沦在无休止的互相厮杀中。几日之后,它们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停下了内耗,开始在林间不断游荡、集结。数日之后的某一时刻,所有魔兽突然齐齐抬头,猩红的眼望向同一个方向。 北方! 短暂的平静后,隆隆的铁蹄浩浩荡荡,进军屏风叠,所到之处山倒树摧。一切生灵要么被裹挟其中,要么被无尽的魔兽之潮撕碎。 神州五大学宫之一的巫祝学宫,奉祭酒千千萝衣之命在屏风叠阻击兽潮,中州博士协阵。 那几日,无数南疆百姓翘首南望。他们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隆隆的轰鸣声昼夜不断传来。并且即使是在子夜,南方的天空亦是亮如白昼。 第七日,一道金色的光影曳地而起,如白虹冲天贯日,在子午也清晰可见。是夜,地龙翻身。南疆无数河流一夜改道,由向东入海,变为向南奔流汇聚。 有胆大者顺流南下,只见原本密密叠叠的大山已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之无际的大湖,亦或是大海。后人称之为“巫海”。 无人知道那场战斗到底有多惨烈。只知道数万巫祝学宫弟子,生还者不足百人。而十巫之中,除叛变的巫抵笑面虎以及巫罗外悉数战死。而巫祝祭酒千千萝衣则生死不知。 巫海以北,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广陵城依旧人声鼎沸,叫卖声穿行在大街小巷,不设城墙的城池仿佛不着寸缕的美女。中州城的百姓依旧在对天宫顶礼膜拜,宫中书声琅琅。 直到某日,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云层间跌落,恰好落在中州学宫的钟楼之巅,第十三层。 ‘铛——’他一拳砸在那尊已有万年没有响起的大钟——兴亡钟之上。 钟声浩荡,风卷残云,巍巍如岳,汤汤若海。 “铛——铛——铛——”他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兴亡钟之上,全不顾自己手指关节已经粉碎。 正在读书、研学、辩论、撰文的中州学宫弟子纷纷抬头。这钟声不属于十二律之中的任意一律,他们一时还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资历老些的夫子则皱起了眉头——哪个顽皮的弟子,连兴亡钟也敢乱敲? 当孟邱孟长老带着律堂弟子感到时,他们只看见双臂血肉模糊、已然昏倒在血泊之中的金戊子。 “金师弟不是和姜长老一块去巫祝学宫拜学了么?怎么会如此狼狈地回来了?” “不会是一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吧?” “有姜长老在,怎么会出事呢?” 众弟子议论纷纷,百思不得其解。 代祭酒荀方得知此事后,捏着黑子的手指一抖。棋子恰好落在要害处。 全盘皆输! 他带着全学宫最好的医师,全力救治金戊子。一日后,金戊子醒转,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便再次昏厥。 “南……兽……死……” 没有人理解他的意思,但所有人都知道,荀方听见这三个字之后面色刷白,脚步连退几乎跌倒。 是夜,中州十二钟齐响八十一声,兴亡钟亦无风自吟,悠悠响彻天际。 荀方连夜赶往梧桐小院。直到天色破晓,他才从院中离开。不久后他下令,所有弟子即刻起暂停课业,转而修行法术,否则以废徒论处,剥夺学位,逐出学宫。同时,密函开始如雪花般飞往各地学宫。不久之后,几乎所有学宫都做出了类似的决定。 有夫子不服,找荀方理论。因为他带的弟子即将得业,若是停下课业,唯恐误了不久之后的考试。 他进去时怒气冲冲,出来时却失魂落魄、面如土色。 那日之后,有流言在中州学宫中传播,称南疆有妖族作乱,欲北上中原,屠戮神州。而不少学宫开始以各种名目派修行法术的弟子前往南方枚州城这一举动,仿佛从侧面印证了这一流言。 弥漫在学宫中的气氛不是恐慌,而是兴奋。 学宫弟子在读到五大人杰纵横千军,破敌万里的功业时,无一不热血沸腾,拍案称绝,直叹自己晚生了万年而不得与其并肩。 如今有征战沙场,建不世奇勋之机会,凡有志之男儿无一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谣言流传到了民间,却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 有人说,曾经的天宫高徒,今日的白魔在南方被司马先生诛杀。其身死而魂不消,于是转生化作厉鬼,以恶毒之法操控南疆妖族,欲杀回神州,击破学宫,一雪前耻。这场可能到来的弥天大祸,也因而被称作了“白祸”。 有童谣在中州城中流传: 青丘成空,白魔遭攻。 昔者公子,如今恶翁。 令兽雪来,奔落满峰。 不有司马,何渡寒冬? *** 扈江蓠很庆幸自己站对了队伍。 当初陆家抛售南方产业时,有一些商人选择了跟。但更多的人被贪欲蒙蔽了眼,觉得这是绝佳的机会,通过各种手段盘来资金,吃下了这些产业。他扈江蓠本也属于后者,可当他找老朋友陆天阙喝了顿茶之后,他犹豫了。 “往北跑!越北越好!”这是陆家第八管事给他的忠告。其余的,他不再透露半个字,只不停的抚摸着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思前想后,他决定跟从陆家的行动——他想通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比坐拥天下大半财富的陆家家主更聪明。 他行动了,比陆家还快。当陆家还在尽可能降低损失的时候,他已经用最低的价格变卖了所有的桑场,将所有非固定的财产悉数运往北方中州城。 不久之后,民间便传开了南疆将有大祸的消息。于是南方的产业一贬再贬。原本价值千金的商铺如今最多只能卖出二三百两,绫罗绸缎之类本来产量有限、极为抢手的高级织物也变得无人问津——乱世之中,只有屯粮才是上策。 一夜之间,有无数借贷抄底的商人自挂东南枝。而他扈江蓠则一下子从同行眼中的蠢货变成了有极富远见的智者。 因而,他近来心情相当不错。也正因为如此,当有一个叫缪楚冰的老友托他往北方带一批特殊的货物时,他欣然应允了。 这批货物,是三个“人”——或者说,三具“尸体”。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章、两小终无猜 无尽的白色光芒中,一个身影白衣翩翩,丰神如玉。他转过头,赫然是白钰的面孔。 风渐渐猎猎,灌满了他的衣裳,袖袍鼓涨,衣摆飘忽,显得身子愈发清瘦。忽地,他目中流出两行血泪,染在胸前,触目惊心。 血越流越多,将白衣通体染成了红色,看上去俨然如喜服。 红色的泪依旧在挥洒。 白钰的脚下,不知何时已成了一片血湖。无数鬼手从湖中伸出,要将白钰拽下去。粘稠的血液在鬼手上慢慢滑下。很快,白钰的身影就淹没在了血湖中。 孔雀儿忽地起身,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还好是梦……她心里一松,忽地又一悸。现实似乎比噩梦更加糟糕。 还没来得及细想,她身下猛地一震,一个重重的东西猛地跌到了她怀里。 孔雀儿定睛细看,又惊又喜,失口叫出了声:“小钰!” 跌在她怀里的,正是白钰。 只见他面色惨白,身上裹粽子似的包满了纱布,连每个手指头也细细地包了起来。方才那震动似乎牵扯了他的伤势,又有新血自各处渗出。 见鲜血直流,孔雀儿心里反倒一定。这起码说明白钰还活着。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打量四周看看有什么可以止血的东西。 她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架马车之中。马车很宽敞,挤下了足足三张床。一张是她自己的,一张是白钰的,另一张……她望了望,其上躺着的却是薛吟霜。 “是谁救下了小钰?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恶意。”她暗自思忖,想要掀开马车前的帘子去寻求帮助。但手指在距离帘子一寸处,便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似乎是什么阵法。 破开这阵法不是很难,但孔雀儿法力不精,唯恐收不住力道伤了白钰,只得作罢。 孔雀儿小心翼翼地撕扯开被血洇透的纱布,指尖顺着那一道道可怖的伤疤滑过。裂开血肉如有了生命般蠕动着结合在一起,留下淡红色的疤痕。 这是凤仪秘传的救治法术,对施术者法力消耗极大。不消片刻,孔雀儿额头上已是汗珠密布。 纱布揭开时,孔雀儿可以清晰地看见黑色和金色的光芒在他身体里沿着筋脉追逐。光芒透体而出。指尖与肌肤相触时还能感受到其上传来惊人的热量。 孔雀儿看着白钰身上纵横交织的伤疤,一边清理,一边流泪。 “哐啷——”一柄铜色宝剑凭空坠落在地。 孔雀儿拾掇完毕,见地上有柄宝剑,弯腰便要去将它拾起。 指尖触及剑柄的刹那,她只觉眼前一黑,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 孔雀儿心里大惊,将宝剑握紧,一个后跳,作出戒备姿态。只是浑身法力空虚,连剑也拿不动了,颤抖的双手显示出主人的色厉内荏。 没待她细细打量,只听那身影严肃地说道:“他现在快死了,你要想办法救他!” 孔雀儿一愣,但手里的剑并没有放下:“你是谁!快从小钰身边离开!” 那人正是尼采! 他看了看白钰,又看了看雀儿。 “我是这柄剑的剑灵。现在灵魔二气正在他体内暴走,若无人相助,一日之内便会爆体而亡。届时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事关白钰,孔雀儿一下子慌乱起来,也顾不得追究他的身份了:“啊?那怎么办?” “我先前见他修行过一种可以让两者共处的法门。但如今他体内气血逆乱。需要性阴温凉的药物压下躁动。” “这……”孔雀儿搭了搭白钰手腕,又仔细瞧了瞧他的舌苔。心知此人所说大致是错不了的。 所谓人体气血之运行,不过“阴阳内外,虚实表里”八字。眼下白钰舌苔白而干,脉搏急而散,正是虚火烧心之兆。对此,要么将虚火泄出去,要么就以温凉之物将其慢慢压下。 可她被关在这法阵中,上哪去找温凉之药? 突然孔雀儿俏脸一红,她看了看那个英俊的伟岸男子,又看了看白钰。握剑的手颤抖起来。 “我躲进剑里,再躲进王戒里,保证不看!”尼采板着脸孔,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若愿意,不仅能救他性命,甚至有可能助他成就空前绝后之伟业!届时,你与他的姓名将并列于史册!” 孔雀儿突然想到,在这不大的结界里,有一样“东西”恰好既能泄去邪火,又滋补内虚。 “铛——”挽歌剑又一次坠落在地。伟岸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孔雀儿一眼,化身成一道光束钻如其中。孔雀儿一见他消失,连忙将挽歌收进了灵犀佩里。 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好似在草原上跳跃的羚羊,又好似争雌的猛虎。马车不知跑到了哪里,路边传来了猫儿媚意绵绵的叫声。和煦的光透过马车的帘幕打在孔雀儿的脸上,微微有些晃眼。 孔雀儿这才想起,春天似乎已经到了。 尽管她心里已经将自己予了白钰,但事到临头,女儿家的羞怯似乎又占了上风。 孔雀儿轻咬朱唇,脸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她看了看薛吟霜,确定她似乎没有醒转的迹象。思忖片刻,她还是扯过一片衣裳搭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又在自己和白钰身边挥手布下一道隔音隔视的结界。 颤抖的手伸向了脖子后的红绳。手指触到自己的肌肤,又激起一阵嘤咛。 终于,薄衫顺着肌肤滑落,乌丝披散在雪白而纤弱的肩胛骨上,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此刻对于白钰而言,最好的解药莫过于少女元阴。 “小钰……”孔雀儿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后,轻轻吻上了白钰的唇。颤抖的睫毛显示出少女紧张而又心绪。 “小钰……”在此时此地行此事委实有些草率了,但为了救白钰性命,孔雀儿不得不咽下这份委屈。当箭在弦上时,绵绵情意又开始如藤蔓般孳生。 “小钰……小钰……” 娇柔懒起,柳摇摇,帘幕不卷,絮无影。 混合着靡靡气息的汗水沿着姣好的曲线肆意淌下,纤巧的肩胛骨忽闪如蝶翼。马车咿咿呀呀地叫着,好似不堪鞭挞。路边,野花正盛。几只逐香的蝶儿绕在马蹄边上下翻飞,又忽地被清风惊散了。 *** “吁——” 缪楚冰勒了勒马嚼子,降低了行进的速度。他觉得马车似乎有些过于颠簸了,万一伤到了里头的人就不好了。 “感谢扈兄一路相送!如今货已平安到达,小弟就不叨扰了!”他朝扈江离深深一揖。 扈江离也依样还礼:“缪老弟客气!今后若是还有用得到老哥我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哈哈哈!一定,一定!” 两人寒暄一阵,在高大的城楼下分道扬镳。 缪楚冰驾着马车大街小巷不紧不慢地穿行着,很快他便拐到了一处幽僻的小巷。 他四下望了望,见无人注意,便跳下马车在小巷子的墙壁上摸索起。。来。 片刻后,缪楚冰面上一喜,手指在某块青砖上轻轻叩了三下。隆隆的机括运行声应动而响。布满了青苔的青砖竟翻滚着移向两侧,露一条宽阔的大道来。 缪楚冰翻身跳上马车,嘚嘚的蹄响很快消失在幽深的隧道里。机关在他身后弥合。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一章、墨 马蹄声在空荡的通道里幽幽回响。墙壁上烛火依次亮起又依次熄灭。光芒始终在马车前方一丈处汇聚。马儿似乎见惯了这里的环境,脚步不疾不徐,悠然自得。 约莫一刻钟后,前方出现了一点亮光。缪楚冰精神一振,挥鞭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打。马儿欢嘶一声,四蹄更轻快了。 片刻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大厅。,大厅高不过一丈,四壁上镶嵌着大大小小夜光的明珠,将大厅映照得犹如白昼。褐衣跣足的人在大厅里来来往往穿行着,又没入了分布在大厅各处的甬道。 这里竟俨然如一个地下的城池。 缪楚冰在人群中穿行,反见之者均对他微微颔首,报以笑意。似乎他人缘还不错的样子。 在这里,缪楚冰的行为举止也随意起来,不再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时不时地挖挖鼻屎,抠抠脚丫。 很快,马车便钻进了另一条甬道,七拐八拐之后来到了一间石室门口。早有无数医师提着药篓再此静候。 医师一见马车前来,纷纷涌上前去要掀开帘子。缪楚冰连忙将他们止住了。 “等会!”他轻轻晃了晃车辕,又在车门上叩了三下。一层淡蓝色的微光从马车上浮现而出,随即消弭。 “在下缪楚冰,是白公子旧交。不知……咳咳!” 他等候片刻,见里头无动静传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挑开一道缝。 只见孔雀儿侧坐在白钰身边,正用袖子温柔地擦拭着白钰的胸膛。一袭淡青襦裙已换成了白色宫装,稚嫩的脸蛋上也有了一丝娇怯成熟的风味。整个人恰如初放的白牡丹。 她目中含睇带笑,似喜又嗔。正好似三月里的桃花叫公子采了罢、冬阳下的猫儿躲进了良人怀。 缪楚冰万万没想到会目见如此情景,不由地愣了愣。很快他便醒转过来。 “咳咳——在下缪楚冰,是白公子的朋友。不知小姐可是孔雀儿?” 孔雀儿偏过头,撩起散乱的鬓发,朝缪楚冰笑了笑:“正是!谢谢缪先生救了我家夫君。”她的目光依旧在白钰身上流连。 “长兄有托,自然义不容辞!”缪楚冰把头偏向一边,连连摆手。那一抹风情连他这个老江湖也不敢细看,生怕沉沦。 “雀儿姑娘,不如先把白公子请到房里去吧。我们的医师已经准备好了!” “好,那就有劳缪先生了。” 孔雀儿为白钰扎好衣裳后,才翩然起身。让那些白发苍苍的医师将白钰抬了出去。 薛吟霜也昏迷着,孔雀儿扶着她进了石室,跟着缪楚冰将她安顿在白钰隔壁。 孔雀儿轻轻掩上门扉,任由众医师救治白钰。 “不知缪先生……可是墨家门下?”方才行动间,她已觑见了缪楚冰袖子上一个小小的“焦”字。 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各色只有职责之别而无尊卑之序。 “姑娘好眼力!”缪楚冰拱拱手,“在下缪楚冰,墨家焦色老大!姑娘称我老缪即可!” “妾身孔雀儿,是……是孔林义女,白钰之妻。” 缪楚冰眉头一挑,却是没有说话。世人道白魔娶了薛仙子与金鳞王姬二位娇妻已是艳福不浅,没成想还有一位如斯可人竟然甘愿做小。 想到这,缪楚冰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咳咳——雀儿姑娘,请在此小住几日,我已通知巨子,他马上就赶到了。” “缪先生。”孔雀儿的眼神飘忽起来,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大地,投降了浩渺的神州。 “缪先生,我要走了。我必须回学宫,做些什么。” “墨家,夫君和我说起过的,把他交给你们,我放心的。” 神州浩劫将至,她无法沉沦于私情而置身事外。设身处地,白钰也会如此做。 缪楚冰的笑容突然一僵,又缓缓收起。 “敢问雀儿姑娘,南疆……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那日赶到时,只见到了无尽的厮杀。沈悲欢的命令是务必保住白钰性命,故白钰大发“神威”时,缪楚冰并未现身。而白钰从杀到被杀不过瞬息,他要反应也是晚了,只来得及救下白钰的半条命。至于薛吟霜和孔雀儿,不过见她们与白钰关系甚密,恐遭牵连而举手为之。 孔雀儿笑了笑:“神州要不太平了……” 三日后,白钰和薛吟霜几乎同时醒转,他们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我们……没死?”白钰的声音有些嘶呀。说话间,又有鲜血咯出。薛吟霜连忙施法唤出一个水球服侍白钰吞下。 “奇怪,我记得我明明快被打死了,为何醒来后除了口渴,竟然浑身舒坦!” “这是哪里?”喝了口水,白钰精神好了许多。 薛吟霜摇摇头:“不知,我也是刚刚醒转。” “后来……”白钰顿了顿,似乎要问什么。薛吟霜轻轻堵住了他的唇。 “你什么都不要管,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他们都是受正统学宫教育长大。苍生为重、尊师重道,是他们毕生信仰的理念。倘若白钰知道发生了什么,恐怕会崩溃。 “我……”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三声轻响。两人连忙分开 “孔师弟,请问我可以进来么?”白钰眉间一挑,露出讶异之色。 这声音很熟悉。薛吟霜则投来疑惑的目光,这里哪有什么孔师弟。 “可是缪师兄?请进!” 缪楚冰推门而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白钰,抚掌赞叹:“雀儿姑娘的治疗法术果真不同凡响!才区区几日,你便恢复得如此之好!” “雀儿……雀儿在哪?”听见孔雀儿消息,白钰将其他疑惑一概抛到了脑后。 “雀儿姑娘已回中州了,她留下了一封书信要在下转交给孔师弟。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在下缪楚冰,墨家焦色老大!” “墨家!” 竟然是墨家!在与陆家走向对立时,他还以为沈悲欢会站在另一边。心念至此,他脑海中有浮现出那个粗豪的身影。 缪楚冰似是看出白钰心中所想,笑道:“承蒙陆家家主看得起,招我家巨子为婿。但沈公子从未忘记,他自始至终都是墨家的巨子!” “沈巨子行事虽然依旧稚嫩,但已渐有领袖风采,绝不会为人棋子!”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二章、北去 “吱呀——”房门应声而开。 沈悲欢高大的身影从门外大步踏入。 “白兄弟!”沈悲欢张了张手臂,晃了晃,又背到了身后。 白钰这才发现,比起初见之日,沈悲欢身上已经笼上了一层深邃的气质。那个叫他的敬佩的沈大哥已变成了真正的墨家领袖。 “沈巨子!”白钰客气地拱了拱手。 沈悲欢似乎没有想到白钰会如此称呼他。他低下头,嘴角因抿得太紧而陷出两条深深的褶皱。 朱洛洛犹如一座千仞绝壁立在他面前。攀,攀不过;绕,绕不开。只要陆沉沉还在,他便永远只能仰望——或者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沉沉……沈悲欢的心脏狠狠地揪了揪。他开始痛恨自己,为何要应朱洛洛之约。不见,便不会相恋。 “白兄弟……对不住!我……” “在下还没谢过沈巨子救命之恩!”白钰挣扎着起身,拉着薛吟霜对沈悲欢行了个大礼。 “我素知墨家诸位跳脱于礼节之外。但我夫妇二人却是俗人。请沈巨子受了这一拜吧!”白钰洒然一笑。 “白兄弟,你知道我的……”沈悲欢微微侧身避开,既算是受了,也算是未受。 “我当然相信沈大哥。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不想让你为难……”白钰的声音低了下去。 一边是至交,一边是发妻。无论怎么选,沈悲欢都会问心有愧。所以,白钰要替他选。 “先不说这个,白兄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劳挂念,舒坦得紧!”此话并非虚言。不知为何,原本见面就要打起来的灵魔二气竟不疾不徐地顺着经脉流动着。一股温凉的气息不知从而而出,丝丝缕缕,温养着他破败不堪的经脉。 言至于此,白钰忽地心念一动,朝缪楚冰问道:“缪师兄,可否将雀儿的书信交予在下?” 缪楚冰哈哈一笑:“自然!”说罢,将一方书信从袖中取出,递给白钰。 沈悲欢很识趣地带着缪楚冰告辞了。对于白钰,他也要整理一下心绪。 信一展开,白钰就忍不住笑了,雀儿的字还是那么难看。 不过他才看了两个字,就笑不出来了。他将有些尴尬的目光投向薛吟霜。 薛吟霜也歪着头扫视着书信,见白钰看向自己,她将目光从字里行间抬起,转而盯着白钰。 “她要叫你夫君,就让她叫吧!”她笑着摇摇头,“我不介意的。” 经历许多,她也早已看开。 人世间除开生死,别无大事。什么名分什么谗言都不过是身外浮云,怎抵得与爱人的耳鬓厮磨、情意缱绻?哪怕,只有一半。 信读罢,两人的笑意渐渐收起。目光再次交错。 “吟霜,我想回学宫。” “不,你不能回!”薛吟霜脱口而出。当日她虽未亲眼见证白钰击杀姜伯修,但从众博士的呼喝声里已窥得大概。 而白钰如今还不知自己究竟犯下了如何滔天大罪。他要回学宫,无异于自戕。 “笑面虎的阴谋或许就要得逞,不回学宫我不安心!那日在阵前众师兄见了我都极为欢喜。他们才不会将我当成白魔抓起来呢!”白钰故作轻松,薛吟霜却笑不出来。 “不管这个,你还是把身子养利索些罢!我去和沈公子商量一番!”薛吟霜强忍着胸中不断翻腾的悲凉之意,将白钰按倒在床上,还在他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白钰见薛吟霜还有闲心调情,只道万事无碍,便听话地躺下了。 一掩上门扉,薛吟霜便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只觉得白钰的命,真的好苦,好苦…… ** 听完沈悲欢叙述,薛吟霜脊背发寒,手脚冰冷。亘古传承的五大学宫,竟有其一彻底覆灭!连天宫也有近百名前途无量的博士生捐躯。要是让白钰知道…… “沈公子,请务必对白钰瞒好此事,不要让他知道一丝一毫!”薛吟霜目光灼灼,神色肃然。 沈悲欢长叹一气:“我知道,以白兄弟的秉性……唉!” 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说道:“我知道一位前辈,他人不错,环境也偏僻,正适合白兄弟避避风头。” “如此最好!妾身代夫君谢过公子!”薛吟霜又是盈盈一礼。 沈悲欢本就不喜虚礼,见此情景目中又是微微一次。 薛吟霜离去后,沈悲欢久久不语。直到缪楚冰进来,他才缓过心神。 “缪老大,你来得正好!你先让各色兄弟动员南疆的百姓迁往北方。就说陆家会在北方大肆开垦土地,需要极多人手,酬劳也会极高。还有,将枚州以南的物资能搬的全都搬来,不能搬的就地烧了……” ** 好说歹说,薛吟霜才将白钰哄上了马车。马蹄悠悠,踏着一路的花香往北方而去。 “吟霜,你一定要早点来接我啊!”白钰从马车里伸出手,朝后方遥遥招手 “放心!等我跟诸位夫子都解释清楚了就来找你!”薛吟霜笑靥如花,只是花朵上却洒满了露珠。 与此同时,巫湖之上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雪,依旧是黑色的。 四季如春的南疆一夜之间变得冰寒刺骨。连一望无际的巫湖之上也结起了薄薄的冰层。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却在巫湖的北岸戛然而止。岸上是鸟语花香,湖中是黑雾缭绕。 这诡异的景象一出,“白祸”之论更是甚嚣尘上。北逃之民与日俱增。学宫也不再暗摸摸行动,开始大张旗鼓地调动弟子,训练人手,同时组织南民北上。司马氏在民间的活动也日益频繁。他开始在“史论”里掺杂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说“共和”,比如说“集权”。 太阳依旧每日东升西落,却无法驱散哪怕一丝一毫地寒意,只冷冷地悬在空中,如半熟的鸡蛋黄般。 三天后,整个巫湖已冻得如铁板一块。 这一日,黑色的冰面之上,雾凇沆砀,寒气蒸腾。一只毛绒绒的爪子从巫湖南岸小心翼翼地探出,在冰面上试探性地踩了踩。 仿佛是觉得冰面已足够坚固,很快又是三只爪子踏上了冰面。 四爪在冰面上又跳又踩,确认可以承受重量之后,又隐没在了雾气中。 “哟哦————”一声凄厉的嚎叫响起。 黑色的雾气之中,陡然亮起了无数猩红的眼。密密麻麻好似满天星辰。 无数暴虐而贪婪的眼神,统统望向了北方。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三章、万兽无缰 终于,失去了这千千萝衣用全部底牌换来唯一的屏障,百万妖兽如过江之鲫,铁蹄隆隆,直指北方! 从青冥之上望去,南疆大地如同被烈焰焚烧的青色宣纸。北方是象征着生机的绿色,而南方则是燃烧后留下的黑色灰烬。而那道横亘南疆东西的火线,还在往南方不断蠕动前行。 被烈焰吞噬的不只是大地,更有无数的生民。 南疆之民安土重迁,哪怕学宫及墨家已竭尽全力组织,仍有不少百姓不愿搬走。一夜之间,他们皆沦为魔兽血食。 昆吾州屠,琉璃州屠,南罔州屠……三日之内,神州大地七十二州中有十二州沦为魔兽盘踞之地。亿兆百姓惨死,十二州学宫弟子悉数捐躯。香台舞榭之上再无丝竹笙管,只有兽影幢幢。桑竹良田之中,未来得及收走的麦子和稻谷被千万兽蹄践踏,却无人再去扶起。它们的主人已成为了它们下一年的肥料。 南疆的每寸土地,都浸润了苍生骨血。 一时之间,神州大恸。 二月初七,中州血雨。二月初八,有神龟负书出于广陵江。初九,天降玄鸟,触朝乾山而死。十二,西漠地裂,缝中有乌光。十五,血月。十六、白虹贯日。 悲恸之余,被遗忘万年的歌谣又开始在民间传唱,歌名《沃土》。其词曰: 沃兮我土,赫兮尔祖。 巍巍庙堂,烈烈先图。 左列我昭,右次尔穆。 浥之以血,耒耜其骨。 沃兮我土,生民上古。 承零露,厥有百谷。 养女妻子,曾不他顾。 沃兮沃土,一旦崩殂。 中原膏血,天地一哭。 我素安耽,克礼克祀。 罹此大难,何由之故? 沃兮我土,天既不怜, 男儿胡为?男儿胡为? 男儿胡为!男儿胡为! 无数学宫弟子吟唱着古老的歌谣,擎着本该用作礼器的宝剑,高歌猛进,开赴南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他们在圣贤书上读到的道理,也是他们将以生命践行的信仰。 “学宫既受百姓供养,便该庇其安宁。”这是中州学宫某任祭酒留给后人的话,如今出现在各个学宫的檄文中。 执笔的手握起了宝剑,也依然稳健。剑的前面是魔兽,剑的后面是学宫,学宫的后面,则是神州亿万苍生。 南风吹白袂,长铗耀清辉。年轻的脸庞上,眼神清亮,无所畏惧。 但是,未经风沙的手到底稚嫩。兽牙迎上了宝剑,后者应声而折。 当某支学宫队伍怀着救民济世、建功立业之心第一个迎向兽潮后,千人之中只有三人拄着残缺的宝剑回到了城下。 “师兄,其他人呢?是不是还在追杀魔兽?” “师兄,你杀了多少魔兽?张师兄呢?他是不是要过会才回来?” …… 城中众人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亦未注意到他们木讷而绝望的眼神。 终于,一个幸存者忍不住大吼:“他们都死了!”吼罢,三人抱头痛哭。全城寂静,只有幽幽的哭声回荡。 城里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宝剑已豁开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他们的衣衫也浸润了鲜血,他们的身后,是一串带血的脚印。 没有人笑他们是逃兵。伤痕和鲜血诉说着他们的功勋。 短暂的沉默之后,城中再次沸腾。 这次,是愤怒之火,复仇之焰。 “师兄,你等着,我替你们报仇!” “夫子,我不要做后勤,我要上阵杀敌!” “弟弟,咱哥俩一起上!谁怂谁是王八蛋!” …… 他们要用剑来证明,神州纵然承平万年,但从未失去胆气和血性! 北方,学宫防线之后。普通百姓亦未俯首受护。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一个耄耋老翁拆了家中仅存的棉被,用被单缝了一面旗,将它叠得整整齐齐后递给了自己的独子。独子迎风展旗,上面是一个斗大而苍劲的“死”字,焦墨行笔,飞白丝丝。旗的背面是一排小字: “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我不要你在我膝前尽孝,只愿你在神州的份上尽忠。”他带着老父的谆谆教诲,与同村的青壮一同毅然南下。大旗招展,寒风漫卷。他身后,整个村的老幼为他们挥手送行。 柳州城外,学宫又一队弟子出征。刚行出城门十里外,突然有苍凉的鼓声响起。 一个赤着上身的精壮男子在残阳下擂着大鼓。 鼓声低厚雄浑,慷慨激昂,是古曲《天兵行阵乐》。 众弟子停下脚步,洒泪朝那个身影齐齐一拜,而后大步南去,再无回首。 天兵行阵,淬光流锋。威撼五岳,平定四方。 粗犷的戏腔在血红的夕阳天际下回荡,将擂鼓的剪影勾勒得愈发清晰。 中州城中,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子靠坐在窗棂上,双目紧闭。朱唇之下,笛声凄厉而高亢。 “如果这真的是他的罪孽,那么……让我来偿还一部分吧!”一曲吹罢,她翻手将竹笛收进袖子。 桃花眼中,有杀气纵横。 “海棠,替我将酒葫芦装满,我要去了!”花桃夭作别海棠,御剑南下。 而海棠能做的,只有日夜焚香,祈祷平安。 学宫弟子的战场在遍布血火的南疆大地,而有些人的战场是在无刀无剑的各种会议上。 共和的体制第一次展现出了它的优越性。各级机构将通过会议将上级的文件拆分成更加细致的条目交由各人执行,每人只需做好分配到自己的事情即可。权责前所未有地明晰。扯皮、推诿、越俎代庖皆不复存在。 这架新铸造的机器在外界的压力下开始缓缓运作。待到磨合之后,它的伟力将惊艳整个神州。 而它的最高核心,是一个不过六人的委员会——如今只剩下了五人。 “我不同意!”荀方怒气冲冲,拍案而起,“若将战线定在枚州,那么枚州南方还未逃离的百姓怎么办?” “方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再往南弟子已无力为继,那里的地形也不适合阻击了。”司马氏皱了皱眉。 “现在,开始举手表决!” “广寒宫弃权!”何来不秋照例面无表情地弃权。 金丙辰轻叩桌面,思量片刻后才缓缓说道:“金乌宫附议!”下这个决定对他而言也是殊为不易。 “龟兹宫同意!”叁千客不知为何没有到场,龟兹学宫的代表依旧是那个唤作“春关”的少年。大佬云集,他插不上话,只能做一个表决的傀儡。 荀方苦笑着摇头,坐回了位置上。如今巫祝祭酒生死不知,在场的六票中司马氏已得了四票,他同不同意都不重要了。 这个决定意味着神州在起初的失措之后即将组织起强有力的反击,也意味着起码有数万百姓失去了生的希望。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四章、枚州再罹 随着战事的开展,一套独立于“政”,名为“军”的班子开始搭建起来。这套人基本以陆家为骨干,以学宫弟子为血肉,直接听命于神委会。陆家自然从其中获益匪浅。 说是“基本”,是因为其中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金乌学宫,金甲军。 金乌学宫出产的兵甲天下闻名,其弟子也是骁勇善战,威震神州。金甲军更是其中翘楚。早在万年前,人杰金甲子就率领七千金甲战士在魔族中打出了赫赫威名。万年过去,金甲锋锐未失,时常在东海筑堤、民间治安、抢险救灾等场合出现。 金甲军依然是东海百姓心中的定海神针。民间还有“金甲安,浪不翻。金甲行,神州平”之谚。 由于个性太强,金甲军并没有完全接受神委会领导,后者只是象征性地派遣了一名名义上的副将,它的实际领导权依旧归属于金乌祭酒金丙辰——直到后来。 金戊子通报南疆兽讯有功,又兼是新科状元,神委会给他安排的职务是掌管中州谷货钱粮的治粟内史。这是一个美差,也是一个权差。当金乌学宫弟子兴冲冲地将这个消息转告给还在疗伤的金戊子时,后者却一言不发,蹒跚着走向神委会,要求换一个职务。司马氏和金丙辰权衡片刻,同意了他的申请。 金戊子要做的是,掌管兵马的太尉,和金甲军的元帅。 *** “杀——” 通体金甲的战士嘶吼着冲向无边无际的兽潮。他们身上的盔甲释放着赤金色的光芒,在黎明前深邃的黑夜中宛如一粒粒流星坠世,忽明忽灭。这是用东海火山特产的火铜矿锻造的,与他们功法最为契合。金甲军也以此得名。 一马当先的是他们沉默的统帅。履职不过数日,金戊子已用实力赢得了所有将士的尊敬。 面甲之下,他的面孔冷漠而坚毅。两杆鎏火锏挥舞之间,无数魔兽化为焦炭。虽然在无穷无尽的兽潮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但已是大大减轻了其他人的压力。 机关和法术在夜里作用有限,必须有人出城阻击兽潮,否则若有太多魔兽绕过枚州城,后方那些法术不精的弟子将会伤亡惨重。 东方已经渐渐翻起了熹微的天光,金甲军将士见状纷纷精神一振。在黑夜中他们实力受限,天亮之后凭借火铜金甲还有金乌功法与日光的呼应,他们的实力能增加两成以上。而且,据城里的消息,天亮之后会有援军。 兽潮不比军队,它们不知后勤、阵法等兵法道理,也不知要行军必须安定后方的道理。故当枚州城拦在它们面前时,它们略一试探,知道攻不下后便绕道而行了。 这样一来,枚州城便成了一枚狠狠钉入兽潮核心的钉子,将大队大队的军团打散成小股的游击队。这样的好处是减轻了后方的压力。后方只需将弟子编成二十人的小队在后方清理出的无人区中来回穿插扫荡,便可清除绝大部分魔兽小队。 坏处便是枚州城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压力。 这片才从“水患”中挣扎起身的古城,又跌进了血腥的修罗场。每日都有数以千计的学宫弟子、凡人惨死。堆在城下的魔兽尸体则数以百万计。若不是每日清扫,早就堆砌得高过城墙。北方有说书先生给枚州城编了个名头,叫做“人肉磨盘”。战况惨烈,可见一斑。 学宫弟子如今法术未成,若不是金甲军和陆家顶着,枚州城早已成为被屠戮的第十三州。然而,金甲军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夜以继日的血战已经让他们筋疲力尽,几乎是人人带伤。 终于,骄阳如箭,撕裂了浓密的黑暗,以睥睨的视角扫视过如蚁的战场。 一夜的鏖战,让金甲军无论士气还是体力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缕阳光让他们获得了一阵回光返照般的振奋。厮杀的间隙,许多将士偷偷回首,望向巍峨的城门。 然而,城头空无一人,吊桥也没有放下的意思。 “大帅,援军呢!”一个副将杀到金戊子身侧,格开一对獠牙后冲他喊道。 “等等!”金戊子掀起面甲冲他喊道。这是他的胞弟金庚寅,今年不过十七。金庚寅性格坚毅沉稳,也颇有谋略,比他这个怯“怯懦”的哥哥更像金家嫡长子。但,金庚寅对金戊子却素来敬爱,甚至在他被金乙丑欺凌时还会帮他出头。 话音刚落,一只魔蛇吐着猩红信子盘了过来。两道墨绿色的毒液如箭般从毒牙里射向金戊子。金戊子正与金庚寅说话,却是没有注意到。 “大帅小心!”金庚寅挥侧身挥出大片赤红的火光要拦住那一片毒液。但他还是低估了这蛇妖的本事。 毒液好不停滞,刺破火光,恰恰洒在他的右腿上! 金庚寅惨叫一声,捂着大腿就要滚倒。覆盖在右腿上的火铜甲眨眼间已被腐蚀得好似筛子般。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伤口向身躯上蔓延过去。 “庚寅!”金戊子睚眦欲裂,反手将那蛇妖斩成肉泥,接住了金庚寅。 “哥哥……”金庚寅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休息一下……” “你忍着点!”金戊子一咬牙,并指成剑,将金庚寅右腿齐根斩落。 金庚寅闷哼一声,本已昏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 “谢……谢大帅!” “阿丑,你把庚寅送回城里去!顺便问问援军呢!” 老奴一直游走在金戊子身侧,分心照看着自家少主,但战况激烈,总有失神的时候。如今见金戊子险些丧命,他也是吓破了胆。 “少主……”金庚寅不是嫡长子,自然比不上金戊子重要。 “先把他送回去!”金戊子暴喝一声。他领兵数日,身上已有了几分统御杀伐之气。饶是阿丑修为比他高上不少,也被他这声大吼吓得缩了缩脖子,当即应了一声,飞身走了。 两人走后,金戊子又放下面甲抽身加入了战场。短暂的振奋后没有迎来援军,金甲军士气如山崩,开始节节败退。 “大帅,援军呢!”又一个将士死在他面前。 “大帅,援——” 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 他没有办法回答,只能将残存的法力尽数灌入双锏,更加肆意地挥洒。 他没有权利再怯懦,因为他的肩上已挑起了无数人的命运。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五章、骨蛇 “大帅,援军呢!” 金戊子觉得自己似乎被无穷无尽绝望的呼号包围,他的法力开始枯竭,意志也开始涣散。 面前狰狞的魔兽在恍惚间仿佛变成了孔雀儿清丽的笑容。 “哐当——”双锏坠落在地,旋即被奔腾的兽蹄踢到不知道何处去了。 金戊子伸出手去要触摸孔雀儿的脸庞,却被钻心的疼痛从失神中惊醒。 “嘶——”金戊子捂着手臂向后倒去。一对尺许长的虎牙结结实实地咬穿了他的右胳膊。 金戊子忍着剧痛,右臂一扭,拗断了那对虎牙,左手握拳狠狠地砸在了那只魔虎的天灵盖上。魔虎眼睛一直,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它背后,露出了更多凶戾的血瞳。 金戊子风头太盛,早已被许多魔兽盯上了。 “来!”金戊子目光灼灼。他大喝一声,左臂在胸口重重锤了一下。生死早已被他置之度外。今日一战,不求凯旋而归,但愿死得其所。 众魔兽齐齐大吼,正欲一拥而上,忽地又停住了脚步,各自缩首。 牛角号夹杂着鼓声从城墙上铺天盖地地传来。 号角响彻天宇,犹如巨象嘶鸣;鼓声沉闷而厚重,好似象足跺地。两者此起彼伏,交相辉映,恰如群象奔舞,气势非凡。 这是万年前人杰乐燕然所创战歌《象公舞》,往往用于乘胜追击之时。 众甲士回首,只见城门大开,无数弟子持剑挟大河奔流之势而来,更有千百道遁光划过天际,如天降神雷落入魔兽群中。一时之间,学宫一方杀声震天,势不可当,而兽潮阵脚大乱,哀嚎遍地。 “援军,援军来了!” 金甲军士气大振,正欲抽刃再战,忽听空中一个清冽的女声响起。 “金甲军听令,回城!” 金戊子抬头一看,之间一个面色如霜冷的女子身披甲胄,正仗剑而立,如雪的长发被一块白铁抹额整整齐齐地扎在脑后。她凤眸含煞,秀眉挂威,真宛如女武神降世。 是那个名叫薛吟霜的女子! 金戊子心里一松,他当然听说过白衣女剑仙的赫赫威名。有她在,自己便可以安心了。 “金甲军听令,回城!”他朝身后大喝一声,开始收整部队,且战且退。期间,有无数学宫弟子从他身侧掠过扑向兽潮,他们纷纷向他点头致意。 一身破烂的甲胄,恰是不世的勋章。 而金戊子这才注意到,援军之中竟然是女子居多。 其实也不奇怪。学宫中的适龄男子早已在先前的战斗中伤亡近半,余者或法力低微,或另有要职。而学宫女弟子在失去爱侣兄弟的悲愤之下勤修法术,整体道行比幸存的男弟子还要高上不少,她们的杀敌之心亦是不让须眉。故这支从后方匆忙征调而来的队伍中女子为多,也就不足为奇了。 金甲军中还有人不愿躲在女人身后,硬要逞强再战,都被金戊子一个个赶了回去。 城门渐渐关紧,金戊子扫视一眼,确定战场之中再无金甲军将士之后才转身踏入城中。他太累了,他也需要休息。 忽地,他的旁光扫视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雀儿!” 孔雀儿正手持金翎长鞭,深陷敌阵,与数只魔兽鏖战,看起来情况颇为危急的样子。 她已换下少女的打扮,穿上了一袭战袍,发髻也高高盘起。清纯未褪尽,却已有了一丝成熟的风味。 “雀儿!”金戊子大急,身形化作一道红芒从城门缝隙中穿了过去。 厚重的城门在他身后重重关牢。金甲军将士的呼喊此起彼伏。 纵然身受重伤,不复方才的无双,但金戊子依旧是一员猛将。很快,他便杀出了一条直通孔雀儿的血路。乌金鎏火锏一下一个,将七八个魔兽一一打毙。 “雀儿,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金戊子按着孔雀儿肩膀猛地晃了晃。过度的关切让他忘了该有的礼数。 “谢谢!”孔雀儿轻咬朱唇,按下金戊子双手,“金帅还是回城好生歇息吧。” 说罢,她扭头又寻了几只魔兽厮杀起来。 “雀儿!” 金戊子一跺足,也跟了上去。 ** “定风波——” 天穹之上,剑气挥洒。明净透亮的卷云之下,挂起了一帘可与朝日争辉的天河。 细看来,天河之中涌动的竟不是水珠,亦非星子,而是无数细密的小剑。 一挂瀑布从天河之上垂下,席卷人间,好似要洗净这片涂满神州的膏血。 雪白的剑瀑在兽潮正中肆意飞溅,各自流散。任凭魔兽如何奔走,也逃不脱被吞没的命运。学宫弟子士气大振,望向空中那个冯虚而立身影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敬意。 然而薛吟霜自己却心头发冷。 这道天悬白练虽然气势非凡,但从高处看去,就好似扎在黑色门板上的一根银针,在一望无际的黑色兽潮中毫不起眼。而在天际涌动的黑雾之中,还有魔兽在源源不断地涌出。 “兽潮……好像又多了……” ** “祭酒,金甲军请求出城再战!” “不许!”荀方断然拒绝。金甲军如今是中流砥柱,绝不可伤了元气。 城墙之上,荀方负手而立,眉头紧锁。学宫弟子虽然眼下勇猛,但架不住兽潮无穷无尽,他们迟早会力竭。 唯有从根源上解决兽潮,神州才可免遭一劫。 来千秋、金丙辰等人已经深入南疆千方大山去一探究竟了,眼下枚州城中坐镇的神委会成员只有荀方一人而已。 忽地,荀方瞳孔猛地缩紧。 缭绕在天际的阴云之中,赫然冲出了一条白色巨蛇。虽然在此地看去那魔蛇不过蚯蚓大小,但它头连天,尾连地,已经能想象出其庞然威势。 “众长老听令,准备迎敌!”除开已经陨落的姜伯修、晋为祭酒的荀方和因白钰之事而伤心隐退的风仪,五宫十七长老有五人在此。 荀方一声令下,五人各自祭出法宝升入空中戒备。正挥汗擂鼓的孟邱长老亦弃了鼓槌,从袖中抽出一支黑色石箫。 巨蛇速度很快,,在天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不少弟子都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只见它浑身只余白骨,嶙峋的骨架上半部分直插入云层,下半部分在湿漉漉的血土中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所到之处挟风裹雨。 蛇尾如钢鞭,摆弄间无数弟子骨断筋折。一些精通法术的弟子奋起反击,但那些声势浩大的法术落在骨蛇身上时,只能抖下扑簌簌的尘土,连一个小坑也打不出来。 眨眼间,骨蛇便来到了枚州城下。巍峨的城墙在它身下好似一道矮矮的门槛。 “啪——”蛇尾在城墙上轻轻一拍,大段大段的城墙登时崩塌。众魔兽见状纷纷兴奋地嘶吼,前呼后拥地冲向缺口,仿佛看见城中无数血食在遥遥招手。 众弟子吓得亡魂皆冒,纷纷施展木石类法术要堵住缺口。奈何缺口太大,一时半会根本堵不上。 城墙下弟子只能更加奋力地厮杀,为战友争取一点时间。 薛吟霜收了“定风波”的剑势,凤眸眯起。骨蛇低头,空洞的眼窝恰好对上了薛吟霜。两点幽幽的蓝火在本该是瞳孔的地方闪烁。 “吟霜,回来!”荀方厉喝一声。他心中自觉愧对白钰,对薛吟霜也是分外关爱。 “长老何在!” 五位长老齐应一声,各自祭出法术,在空中拉出一道五色长虹,激射向骨蛇。 薛吟霜恍若未觉,清啸一声,双手将银娥剑高高举过头顶,光芒如雨般从穹顶之上坠落。 “破阵子——” 剑气呼啸,骨蛇嘶鸣。无论魔兽还是学宫弟子,动作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刹那。 下一刻,骨蛇发出一声震天掼地的吼声,开始剧烈地翻滚。庞大的身躯也不知压死了多少魔兽与弟子。其上硕大的骨块也开始脱落,又在战场上溅起一片片哀鸣。 五长老与荀方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何来千秋有一个了不得的徒弟! 银娥如钢针般死死地钉在骨蛇两眼之间,仍它如何挣扎也是挣脱不得。 终于,骨蛇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庞大的蛇首也从云间坠落,重重跌倒在地。 众弟子备受鼓舞,已经有人开始欢呼了。 “不对!那女娃娃呢!”孟邱皱眉。薛吟霜的身影并没有随之出现。 “在那里!”荀方眼尖,看见薛吟霜的身影夹杂在簌簌坠落的碎骨间,从空中无力地坠落。“孟长老!” 孟邱也看见了,薛吟霜坠落的方向正是骨蛇仰天嘶鸣的巨口中! 他轻按玉箫,一只五色大鸟从他袖袍中清鸣而出,激射向薛吟霜。 然而,还是差了一步。碎骨实在太多,神鸟的速度大受影响,它的羽翼堪堪与薛吟霜的白发失之毫厘。 “孽畜你敢!”荀方怒目圆睁,他本就对白钰有愧,若是让他的发妻又在自己手下陨落,他有何面目再见自己的得意门生!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六章、东风吹落星如雨 “星落神州、乍起波澜。为天上釉才一半。茶痕淡、江山碗。” 吟罢,白钰举起茶盏。与眼齐平,盏壁上淡淡的茶痕与远处的群山衔接得恰到好处。 “好词!小毛头,给白公子续茶!”白钰对面,一个老者抚掌大笑,豪饮一盏,从身边拾起一张琵琶,轻扫五弦。 仙乐乍起,响遏行云。 白钰正身处一个盆地之中,四围山色恰如投石入池泛起的涟漪。山峦黛色渗入天空,与他掌中的瓷釉别无二致。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沈悲欢口中的前辈,竟然是罗生百戏的创立者虢公瞽!与他同住的,只有一个小毛头而已。 而虢公瞽对他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料,一指边上的竹林,让白钰自己在边上撘一个茅草屋,算是收留他了。 自那日起,白钰便留在柳州,每日与虢公瞽精研乐理,治茶摆香,好似跳脱了尘世之外。 虢公瞽也算是见识到了白钰的绝高天赋,所谓天纵之资不外乎如是。虢公瞽日日与白钰促膝长谈,对他要求也逐渐严苛起来,大有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的样子。白钰也乐在其中,洗耳恭听。 虢公瞽谈论乐理之间偶尔还会论及大道。凡言及此处,必能令虚空生莲,草木滋荣。白钰亦受益匪浅,眼界逐渐开拓。 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丝缭绕不去的阴云。 “那虢先生,今日不如就到此?我去下厨?”白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虢公瞽脸色一变,似乎联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忙呵斥道:“去去去,忙你的去。我和小毛头吃鱼笋汤就行了!” 半个月前,当白钰初到此地时,虢公瞽还以为终于来了个青壮,能弄点野味打打牙祭。谁知白钰做的饭菜实在不堪入口,不是黑糊糊就是硬邦邦。他老人家残余不多的牙齿被这臭小子三天崩掉俩。那之后,白钰每每想偷懒,必自告奋勇要做饭。而虢公瞽一听,必三两脚将他踢得远远的。 白钰心里一喜,嘴上却委屈巴巴:“那……先生,小子就先告辞了。您老人家千万注意身体,别吃坏肚子了!” 虢公瞽笑骂:“滚!” 白钰也嬉皮笑脸的回到了自己的茅草屋。 掩上门,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星眸在昏暗的晚霞里熠熠生辉。 他一翻手腕,挽歌出现在掌中。 “你告诉我,我昏迷的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几日,白钰每夜观照自身,只觉体内阴阳相和,灵魔二气水乳相融,在经脉内流畅地运行,分也分不开,这令他毛骨悚然。思前想后,会对他动这种手脚的也只有尼采了。 小屋静谧,悄然无声。 “别装死!”白钰轻声呵斥道。 一抹流光在剑脊上流转,宛如泪痕。 “你若再不现身,我便将这剑丢进茅坑里去!” 半晌无声,就在白钰几乎就要抬脚往茅坑走去时,挽歌轻轻一振,尼采的身形出现在小屋中。 他捋了捋头发,望向窗外:“今晚月亮真美啊!如此无暇的光芒之下,小伙子们应该搂着心爱的姑娘翩翩起舞才对。” 他又扭头瞥了白钰一眼,不由得抚掌赞叹:“不愧是天纵之才,神兽之体!才短短数日便能将二气融汇!”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白钰举起挽歌点在尼采喉间。 后者对他的威胁并不以为意,乜斜着瞪了了他一眼:“我还能害你么?” 白钰轻叱一声:“说!” 尼采脸上笑意渐渐收敛。 “只有如此,将来你才会真正对我魔族视如亲族。”他声音低了下去。 挽歌刺穿了他的胸膛,泛起一阵涟漪。说到底,他不过是一道灵体而已。 白钰目光如炬,恨意滔天。如今,他成了如假包换的魔头了! “你是如何做到的!”他想逆推解决之道。 沉默片刻,尼采终于还是张口了。 “你那小相好,本体是我魔界神兽不死鸟!”话一出口,如石破天惊。 “谁?”白钰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自称孔雀。不死鸟血脉能贯通生死,协调阴阳。我在你体内结下法印,引她元阴与你真阳相和,故能融汇灵魔二气。” “你对雀儿做了……等等,你说……元阴?” “不错!她也是自愿的!”尼采看着白钰精彩的脸色,神情一下子戏谑起来。 “哐当——”挽歌跌落在地,清脆的声音将夜幕敲打得支离破碎。 “雀儿她……怎么……怎么……”白钰结结巴巴起来。 自见了薛吟霜以后,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孔雀儿不过是同胞之情。如今不曾想自己与她竟有了肌肤之亲。这种情愫陡然变得微妙而不可捉摸。 “这……”白钰心里五味杂陈,对孔雀儿这鲁莽之举又是心疼又是喜爱。 “那……”白钰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屋外,传来小毛头撕心裂肺的哭喊。 “爷爷,爷爷不好啦!” 白钰瞳孔一缩,来不及细想,抬手一招将挽歌收进掌中便飞身而出。 竹林之中,唯有风月摩挲。 小毛头正趴在虢公瞽小屋门上,重重地捶打着门板。稚嫩的瞳孔充溢着惊恐和畏惧。 “小毛头,发生什么事了?”白钰飞身到他身后将他拦腰抱起。虢公瞽年纪大睡得熟,可能还未完全清醒。 “白……白大哥!”小毛头好似看见救星,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刚刚……刚刚我去镇上买盐,镇里人都在说,说……说……说枚州城破了!魔兽马上就到柳州了!呜呜呜呜……白大哥我好怕……” 白钰眉头一皱:“什么魔兽?小毛头,你慢慢说!” 白帝历前一百一十二年,笑面虎率军击破枚州城,北上中州,屠戮生民逾千万。滔滔无定河漂红三月,数度为骨血所堰,史称“无定之难”。有史官认为,这场战役之后,中州结束了“人文”时代,初步踏入了“天文”纪元。 中州城淡漠的夜空之中,烟花绚烂。 或是枚州惨讯尚未在中州大规模传开,或是已经传开,但人们因此而寄托了更多的希冀。今年的除魔夜庆典,似乎较往年更为盛大。 剑池之中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似是将半个中州城的人全塞到了这里。 惊鸿剑石像之下,神鸦社鼓,香火鼎盛。朴实的人民在英雄的剑下祈求新年平安。 夜愈发深沉,沸反盈天的人声也渐渐收敛、 “铛——”朝乾山上,突然响起了嘹亮的钟声,整整十下。 人群陡然爆发出嘹亮的呼喊,好似要将天也掀开。 “新年到喽!” 在钟声响起的刹那,剑池周围喷发出无数雷鸣火光,直上云霄,在空中绽放出无尽的火树银花。深沉的夜云染上了一层层深浅不一的光芒,犹如大写意山水。 极尽的绚烂之后,点点火星如雨而落,如生命的凋零。 “快看,陨星!”一个眼尖的孩童捕捉到了一粒轨迹与众不同的光点。 他的惊呼并没有在人群中引起多大的波澜。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七章、一场风月豆蔻凋 即使已是早春二月,高空之中的空气依旧冷得侵人肌骨。白钰深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的无尽焦灼。肺中传来的刺痛让他冷静了一些。 数日之前,他从小毛头口中知晓了所谓兽潮一事之后,才知自己竟闯下了如此弥天大祸。他来不及自责,对亲人的巨大担忧淹没了他一切思考能力。他焚膏继晷地飞行,恰好在除魔夜这天抵达中州城。 一路的所见所闻令他胆战心惊。所谓生灵涂炭,遍地膏血,莫过于此。 他强压下惊骇和畏惧,如今只有亲人的安危最令他挂念。 很快,他便来到了朝乾山的山顶。他已顾不得收敛身形,化作一股刺眼的光芒划过天宇。 奇怪的是,并没有守山弟子前来阻拦。 一阵心悸笼罩了白钰。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他略微飞低了一些。眼前的景象令他几乎从空中跌落。 只见偌大的中州学宫,密密麻麻的飞檐画角之上,竟赫然挑满了白绫! 天宫缟素! 如今正是子夜,按课表应该歇息了,但学宫专门供奉祭酒牌位的云香殿处却是灯火通明。哀戚的哭声在夜空中幽幽回响,隔着无尽的夜空依旧不绝如缕,可以想象在夜的另一端该是如何的惊天动地。 难道是师父……白钰不敢再想,使了个千斤坠落向宫殿群中。 云香殿外,无数学宫弟子披麻戴孝,黑压压地跪了一圈。大殿外的祭坛上,面北朝南摆着一具厚重的棺椁。棺椁两旁是一对汉白玉石柱,上刻黑漆挽联: 悲回南山恨天道无常夺千古栋梁 哀断枚云愿苍生有知佑万世师表 白钰看到此联,膝盖一软便重重地跪倒在地,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终于,他也掩抑不住自己的悲伤,嚎啕冲破喉咙,与浩大的哭声融汇在一起。 祭坛之上,孟邱身披玄色大氅,面色肃穆悲戚,手执招魂铃,低声吟诵着悼词。 白钰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弟子抬头乜视他一眼,膝行两步为他让了个位置。 “白师弟!”有人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白钰回头,是方遒。 “今天……是荀祭酒的头七。你能来……我们都很高兴!”他与白钰紧紧相拥,在彼此背上轻轻拍着。泪水打湿了对方的肩头。 良久,哀思甫定。方遒松开手,扶住白钰肩膀,盯着他无神而迷蒙的眼。 “方师兄,荀夫子他怎么会——” “不说这个,白师弟。你……你回梧桐小院看看吧……千万……千万要挺住!” “师父他——” “孔祭酒无碍,但——但——”方遒嘴唇轻颤,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好!多谢方师兄!”白钰深吸一气,抹了抹眼泪,而后撑起身子,头也不回地掠向梧桐小院。 比起云香殿的人山人海,梧桐小院显得有些冷清。 死气沉沉的几间厢房外,各自挑着一盏小小的白纸灯笼。 看清之后,白钰的心一下子被狠狠地攥紧了。 “千万……不要有事……”他在心中暗自祈祷,加快了脚步。 “吱呀——”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小院内寂静无人,烛火凄清,随风摇曳,将院子映照得如同人间鬼境。 “雀儿?大武?师父?风姨?”白钰轻轻呼唤,无人回应。 空气中弥漫着夹带着烟火气的清香,似乎有人在焚香。 循着气息而去,白钰来到了后院大树下。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小小的坟茔。 墓碑前,薛吟霜跪在地上,往火光跳跃的盆中撒着纸钱。 寒风舒卷,漫天白纸与飞灰盘旋而上,在深沉的夜黑中弥散无迹,一如飘忽不定的生死和命运。 白钰目光扫过众人。 “师父、风仪、大武、吟霜——都在,雀儿呢?” 凄厉的呼号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白钰连滚带爬来到墓碑前。其上赫然列着一排朱字:幼女孔雀之墓 白钰只觉魂魄好似被敲打出了体外。他木然伸出手,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温柔得像在抚摸着情人的脸颊。 他还在为与孔雀儿的情愫似喜似嗔,在为未来设想无数条道路,却不曾想已是天人永隔。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那稚嫩娇憨的调笑,初经人事的风情,如今全化作一捧黄土,与虫蚁为邻。 她在里面会不会怕黑?她冷了怎么办? 泪无声而下,将视线模糊。世间的灯火和温度遥远得像是前世。 “白郎——都是我不好!”薛吟霜同样泪眼婆娑。 白钰恍若未觉,指尖行到墓碑棱角处,心里一狠,竟狠狠地撞了上去。 还是孔林眼疾手快,一掌切在白钰脖颈处将他打得昏死了过去。 白钰又做梦了。 梦里的他有无数恶鬼加身,披风烈烈如血,踩着白骨踏上黄金王座,无数奴隶在他面前俯首称颂。 当他醒来时,面前是风仪憔悴的脸庞。柔顺的长发变得干枯而蓬乱,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也变得黯淡。 “凤姨……”他挣扎着要起身,风仪连忙将他按下了。 “你师父说你经脉里头乱七八糟的,需要静养,你乖乖躺好!” “凤姨——”他的声音艰涩却又坚定。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凤姨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泪先流了下来。她不愿在小辈面前失了分寸,慌忙去揩眼角,却怎么也堵不住决堤地泪水。 “你……你等一下,我去叫吟霜来!”她落荒而逃。 片刻后,薛吟霜推门而入,将白钰紧紧拥入怀中。 “白郎——”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在她怀里轻轻挣扎了一下。 薛吟霜会意,松开手,将散落的白发拢在耳后,说起了当日之事。 那一日,薛吟霜即将殒命蛇口,却是孔雀儿驾驭遁光救了她一命,自己却被白蛇垂死反扑的蛇尾狠狠击中了后心,受了极重的伤。 众夫子知道孔雀儿是凤仪的心头肉,皆不敢怠慢,手段齐出之下,总算吊住了她一口气。 得知孔雀儿性命无碍,荀方也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骨蛇已死,兽潮阵脚大乱,正是组织反攻的好时机,荀方自然不会错过。就在他下令打开城门全军出击之时,异变陡生!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八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一道漆黑的光柱自云间而降,在战场正中轰然炸裂成无数细小的飞蛾。 战场之上一时间犹如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飞蛾好似有意识般,各自寻到魔兽,咬开它们的皮肉蠕动着钻了进去。 那些被飞蛾附身的魔兽在嘶吼一声之后,浑身肌肉爆炸似的鼓起,眨眼间体型又增大了数成。 原本溃散的兽潮竟一回首,再次向枚州城攻伐而来。 于此同时,猖狂的笑声也在每个人的耳畔炸响。 “哈哈哈哈哈哈!老夫成功了!人族,受死!”自兽潮爆发开始一直不见踪影的笑面虎,终于现出真身! 十余名夫子怒斥一声,各自按剑飞身围向那个身影。 黑心虎冯虚而立,嗤笑一声,只是单手朝前轻轻一推,众夫子便好似如遭雷击,倒飞而去。或口鼻溢血,或骨断筋折,惨相各异。 笑面虎见状又是一阵狂笑。笑罢,他手指往前一指,点到之处,城墙寸寸崩塌。 他身后,无尽的黑云正滚滚而来,压城欲摧。 战场之上,攻防逆转,枚州守军全线溃败,伤亡惨重。原本推进百丈的战线眨眼间又来到了坍圮的城墙之下。固若金汤的防线出现了缺口,且有了扩大的趋势。已有魔兽突入城中,屠戮负责后勤的平民。学宫弟子有心救援,但无奈自身难保。这半刻钟内伤亡的弟子,竟抵得上以往数日! 荀方在城楼之上束手而立,面色沉稳,气度如岳峙渊渟。 “众弟子听令,撤!” “祭酒——”有重伤的夫子捂着胸口要请战。宁折不弯,从来都是中州子民的气度。 “撤!”他大喝一声。 众人这才发现,原本总是伛偻着身子的荀方不知何时已挺直了脊梁,宛如一柄出鞘的八方古剑。 白衣剑仙的传说突兀地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 “退!”荀方浑浊的老眼爆出无数精光,他双手一推,突入城中的魔兽好似被大风刮起般倒飞而出,重重跌落在城外。 “趁现在,撤!”他又一次下令。 众弟子热血翻涌,泪洒当场。 “誓与祭酒同生共死!” 夫子们同样激情难抑,但他们毕竟更清楚何为大局。 “兔崽子们,给我滚!将来再来替你老子报仇!” “你们这群没脑子的要让祭酒的苦心白费吗!” 众夫子将所谓的礼皆抛到了脑后,喝骂着组织起撤退的队伍。 “会御风的弟子,带平民先走!” “把伤员背上!” …… 在他们的组织下,撤退的队伍散而不乱。 每个弟子在离开前,皆会回首,望一望那个独立城头的老头子。 一时之间,血泪齐流。 天穹之上,剑气纵横。荀方衣袖鼓动,青衫猎猎。 他突然回忆起来,自己年轻时亦是纵剑九州万里的绝代剑仙! 乌发红鞘,青剑白衣。皓月当空,皎皎荀郎! 斩恶蛟,诛凶虎,断大江,削奇峰,抽剑劈天宇,霜寒十七州!他的故事,至今仍被人们口口相传。 山河破碎,剑气长存! 荀方身后,剑气森寒,风涛动地。无数小剑虚空涌现,交织出一道道玄奥而灿烂的轨迹,如周天星辰,亘古有常。 “去!”他轻叱一声。原本各自运行的小剑齐齐调转,剑尖指向笑面虎,而后不约而同地带着凌厉的气息飞射而出。 凌厉的剑气纵横四宇,散漫诸天! 笑面虎怪叫一声,双手连拍,一道道黑云在周身交织。他炼化四大妖王妖力,又有魔气加身,本以为已是天下难逢敌手,不曾想出关的第一战就让他有了性命垂危之感。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笑面虎双手各指天地,黑云随着手指的变动在空中奔流,渐渐勾勒出一个太极图案。在巫祝学宫潜学的时期他广学其中秘法,竟也摸到了两气交汇的门槛。 太极图案如磨盘般缓缓转动,那些四散奔流攻向笑面虎的小剑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约束,跌跌撞撞的撞向了太极,而后崩碎成散乱的星光。 笑面虎见状哈哈大笑:“我还当是个猛虎,原来是只老掉牙的病猫!” 荀方面色不变,烈烈的袖袍中,一抹光华正璀璨起来,犹如旭日骄阳,几乎将他整个身形淹没其中。 “跟着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荀方语气无不怀恋,仿佛在与老友叙旧。 嘹亮的吟啸响彻云霄,一道真龙虚影从那团光华中破壳而出,盘旋在枚州城上空。 昔者欧冶子铸剑,剑成,白日降雷。盖上天畏其锋芒而欲摧之。剑仙荀方乃引剑气劈散惊雷九十九道,才保全此剑。又取恶龙胆淬之。剑成,欧冶子取“君子可欺以其方”意,名之曰:方欺。赠荀方,百年未出鞘,以世间无足为出鞘者。 “今日,必让你杀个痛快!” 荀方竖剑胸前,从正前望去,一张老脸好似被一道细线割成两半。 “铮——”荀方屈指弹在剑锋之上,金声玉振,临风浩歌。 “长铗归来兮!” 方欺轻振,犹如九天之上落下长虹,将白日贯心而过! 笑面虎瞳孔紧缩,面上挤出惊恐之色。因为护住他周身的太极图案,竟已在片片崩碎! “不可能!” “我有四妖王之力!我有一方魔气!” 他双手平举,似在招引。地面战场之上,无数正奔走撕咬的魔兽好似被抽了筋般突然软趴趴跌倒在地。一缕缕黑色的气机从他们身上飘出,汇聚向笑面虎。 “老子废了这么大劲,怎可能还不如你一个糟老头子!” 死在地上如山岭般的白骨巨蛇眼窝出,幽蓝的魂火突兀地燃起。它上半部分身子蓦地如擎天巨柱般撑起,将地面也震得微微颤抖。 嘎嘣——它竟叼住那道长虹,一口咬碎! 笑面虎立在蛇头,面色阴戾。 “虺奴,去!” 得到笑面虎加持的骨蛇凶威更甚,扭动着身子就要扑向荀方。 “杀尽逆虏百万兵,天元行阵笔锋腥。 舍尽老躯一身胆,换得神州万载平。” 荀方回头望了一眼,撤退的队伍已化作一缕烟尘,远远地消失在天际。 应该不会伤了他们了,他心里微微一松。 “昔日我能斩了那条恶龙,今日又岂会怕你这条死虫!”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三十九章、广陵劫 “彼时我已脱力,并未亲眼目睹荀祭酒的绝世风姿。只听人说,那一日整个枚州万剑齐鸣,风云皆变,举目间只有犀利无匹的剑光。再后来,风朗气清,万籁俱寂。有胆大的弟子前去寻祭酒,只见他盘膝坐在坍圮的城墙上,面前插着那柄‘方欺’,已然是……仙去了……”言及此处,薛吟霜情不自禁地抬袖揩泪。 “啪——”白钰早已泪流满面,听及此处,手掌一紧,将实心木床沿生生拗下一节。 荀方口硬心软,对他又极为疼爱。他幼不更事时不知闯了多少祸,皆是荀方替他一一善后。即使是揪了眉毛拔了胡子,也就是多瞪他两眼。在若大的中州学宫,白钰敬重他仅次孔林。 如今白钰闻此噩耗,焉能不动容! 只是此刻并非多情之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按捺下翻腾的心绪,又问道:“那雀儿……又是……你方才不是说她已保住了性命吗?” 薛吟霜摇摇头,小心地打量了白钰的神色,见他还算镇定,才说道:“据苘夫子说,他当日明明将雀儿安置在马车上,后来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的行迹,只在一堆蓬草和乱木之间,找到了那块……那块灵犀佩。他认为雀儿……或是在妖兽奔入城中,众人手忙脚乱之时,被……被……”薛吟霜不敢再说,抬起眼皮乜了白钰一眼。 他比她想象得镇定地多。 白钰低着头,散落的额发遮住了眉眼,鼻梁隐约可见,似乎在微微翕动。 “白郎……”她轻唤了一声,“你还有我。”她将白钰揽进了怀里。 温存片刻,白钰推开了薛吟霜,语气疲惫却毅然决然:“我要去做一件事!” 三月初七,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广陵城南百余里处,张高村。这是一个靠给城里大户人家种地得以过活的村子。村里人跟着那些世家大族久了,也算是“开了世面”,知晓读书的好处。故村里宗族花了大力气,集资请了个天宫出来的弟子,专职为宗族适龄子弟传授课业。 张惊鱼在张高村做私塾先生已有近百年。他是天宫弟子,本不该为每年区区几十两的束脩困居在这小村里。但当他百年前路过此地,见到孩童眼中希冀而崇拜的眼神时,便明白自己再也无法离开此地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下课!注意安全!”张惊鱼用戒尺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掌心,又捻了捻自己的胡须,笑眯眯地说道。他看出这帮孩子的心思早已不在课本,而在那恰好的东风上,故比平常早半个时辰下课。 “先生万岁!”孩童们齐齐欢呼一声,从课桌下掏出偷偷摸摸摆弄了许久的纸鸢,眨眼间就从门缝里溜了个一干二净。最末走的,还在张惊鱼脸颊上狠狠亲了一下。 张惊鱼摸了摸被亲吻处,忍不住笑骂:“顽童!” 也正是这帮顽童,让他一个前途无量的天宫子弟愿意安居这片浅塘,做一个教书先生。 张惊鱼坐着发了会呆,又突然惊醒。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膝盖,扶着案几要起身,目光无意间瞥见窗外的春色。 柳絮燕影之间,已摇摇摆摆飘起了几只纸鸢。 “臭小子,动作真快!做作业的时候怎么没这个劲儿!”他嘟囔两句,收拾好课本准备走人。 就在他将书本夹在腋下准备离去之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似乎有些怪异的一幕。 纸鸢们越飞越高,已经飘散在云间,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不对!若干纸鸢怎会同时断线! 张惊鱼心里一沉,运足目力看去。只见那一卷卷细纱线依旧紧紧地系在纸鸢上。只是……那已跑完线的线轴上,竟然挂着一片片染血的衣角! 张惊鱼大惊失色,广陵城外,有人还敢光天化日行凶不成! 他身形蓦地从原地消失,留一地呼啦啦翻页的书卷。 “千万不要有事!”他在心中暗自祈祷,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他离开学宫百年,修行却是从未落下,此刻心有挂念,更是如平地惊雷,倏忽万丈。 只是他还是晚来一步。 只见满地都是破碎的衣衫和鲜血。几只小牛犊大小的狼崽子正安逸地趴在地上,争抢着啮噬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那是孩童血肉模糊的头颅! 狼崽子争抢间,头颅被骨碌碌拍出,恰好滚到张惊鱼脚下。半张稚嫩而血肉模糊的脸正对着他。这是方才亲他的那个孩子,名叫宋春归,今年刚刚十岁。 张惊鱼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残缺的头颅,心如雷击,睚眦欲裂。 “春归!” 几只狼崽子目光顺着头颅一直落到张惊鱼身上,它们愣了愣,随即皱起鼻梁,露出交错而尖锐的犬牙。 张惊鱼悲从中来,厉啸一声,戒尺朝它们摇摇一点。几只狼崽轰然炸开,散成漫天血雨。 张惊鱼就在这满地的血肉碎块中膝行,翻找、拼凑着孩子们的尸块,任凭整洁的长袍和白髯染满了红色。 手染满了红色,又被如洪的泪水冲淡。他拭去泪水,努力辨认着。但他们被撕扯得太烂,连骨头都嚼烂了,根本分不出彼此。 摸索一阵,张惊鱼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蓦地,他膝盖撞到一块碎石。身形不稳之下,他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怀里拾了半天的血肉也撒了一地。 张惊鱼再稳不住心神,揪着血红的狗尾草,竟捶地大哭起来。 半个时辰前,这些血肉还都是他最疼爱的学生啊! 过了不知多久,哭声渐渐低了下来。 张惊鱼毕竟是天宫子弟,他也慢慢从悲痛中挣扎起身,思考起此事的前因后果来。 广陵城地处南方,本土物种中并无狼类。况且这周遭已被人族开垦数百年,就算有狼兽也早该被除了干净。那几只狼兽毛发短而软,显然还未长成,但已有牛犊大小,那它们的亲兽…… 念及此处,张惊鱼猛地从血肉堆里抬起头,恰好迎上两双血红的瞳! 白帝历前一百一十一年,兽潮克十九州。仲春,围广陵。 广陵城,是神州唯一未设置学宫的大城,也是唯一没有城墙的城池。除了一些物资的供求变化,南疆的大变丝毫没有影响到满城商贾做生意的心思。因为广陵和前线的枚州城,中间隔着七州之地。这七州之地上散布着各大学宫抽调而来的精锐,扫荡着离群的魔兽。 直至今日。 先是从南方来了一队又一队带血的学宫弟子,后来又传来了在广陵城外百里处发现魔兽的消息。前者已经被广陵城民习以为常,后者倒是在城里引起一阵骚动,不过很快又平息。当陆家的军士开始列队在城外挖堑壕,筑城墙时,才有敏感的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广陵城,或已兵临城下了!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四十章、布局 “张先生,此事可开不得半点玩笑!”司马氏微微蹙眉。 “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天打五雷,不得好死!”张惊鱼指着司马氏,气得指尖不住地颤抖, “我又岂会拿孩子们的性命开玩笑!”言罢,他一掌拍开门,拂袖而去。他这几日已经将那件事翻来覆去说了数遍,各地学宫每来一位话事人,他就要说上一遍。 每说一遍,都无异于在他心口再割上一刀。此番司马氏质疑于他,更是点燃了火药桶。因此,他才会不给这位青史执笔面子,大怒而去。 见张惊鱼离去,司马氏眉头反而微微舒展了些。 “诸位怎么看?”朱洛洛端起茶盏,轻轻刮了刮。陆家基业即将被兽蹄践踏,他却似乎淡漠得很。 孟邱面色凝重地说道:“枚州城破后,在后方扫荡的弟子伤亡惨重。他们本就不擅长法术,如今更是力有未逮,七州之地又是一马平川全无阻碍,有一两只漏网之鱼穿过战区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荀方、姜伯修皆死,孔林、凤仪皆半隐退。作为仅存的长老,中州学宫只有他能主持大局了。 “孟长老此言在理。依愚之见,前线疲态已显,此类事只会越来越多,还是早做打算为好!”金丙辰把玩着玉扳指,慢条斯理地说道。只是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得发白,表明他的内心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冷静。 “犬子戊子,可为大将,拒兽潮于广陵城外!” “嘎嘎嘎——”一阵刺耳的怪笑让所有人的眉头都忍不住皱得更深了。 “广陵城百里方圆没有一寸城墙。你儿子就算有三头六臂又能挡得了几只魔兽?”叁千客的声音依旧在沙哑与雄浑之间来回跳跃,显得十分怪异。 他说的是事实,金丙辰自然也知道,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儿刷点存在感罢了。 大厅之中,一时死寂。 “难道就这样,让广陵亿兆生民暴露于兽牙之下吗!”司马氏陡然高声说道。 “嘿嘿,莫非司马先生有何良策?”叁千客冷笑道。 “办法倒是有,只是……不说也罢!某可没有信心,请动你这尊大神!” 孟邱听出点味道来了。两人看似针锋相对,暗里一呼一喝,不知在演什么对手戏。 果然,只听叁千客用雄浑的少年音说道:“只要你有办法救下广陵城,区区一具皮囊,由你驱使便是!” “哦?”司马氏并未正面应答,反而挑起眉梢,目光闪动着扫过在座诸位。 何来千秋目光直视前方,语气冰冷:“若司马先生果真有法子能屏退兽潮,广寒宫上下必定倾尽全力配合。” 朱洛洛也道:“只要能保下广陵基业,陆家亦愿尽绵薄之力。” 金丙辰沉思良久,终于长出一口气:“金乌学宫,也一样!” 他和二人深入南疆探查兽潮真相,非但一无所获,反而有数次险死还生。回来之后更是听闻昔日修为远胜于他的荀方也陨落在兽潮之中,他心中早已生出隐约的惧意。如今有人敢挑大梁,他虽然有些憋屈,但还是选择了屈服和隐忍。 “若得四位相助,此计倒是有几分希望!”司马氏眯起眼睛,微微颔首,目光有意无意瞥向孟邱。 孟邱心里大不是滋味,但事已至此,又岂容他多想! “中州学宫受神州苍生供奉,岂能坐视其殇!司马先生但说无妨,中州学宫弟子决不惜身!” “呵呵!”司马氏轻笑一声,孟邱的回答并不能令他满意。不过大计当徐徐图之,过于心急,只会弄巧成拙。 “有孟长老鼎力,大事可成矣!” 是夜,广陵城外。 “我让你演戏,没让你杀荀方!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我神州栋梁!” “彼时我刚出关,根基未定。若不倾尽全力,我必死于他剑下!”笑面虎的语气恼怒十分。显然司马氏依旧未将他当成真正的合作伙伴,而是当做了一枚棋子——还是不那么重要的棋子。 “哼!你若敢再胡作非为,我定饶不了你。这张名单上的人,你一个都不得杀!他们对我有大用!另外,‘那件事’会在七日后开始,你自己做好准备!”司马氏丢下一张绢纸后遍飘然而去,留笑面虎在原地咬牙切齿。 片刻后,笑面虎还是拾起了那张绢纸,只看了一眼,他便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哦?他也杀不得么?有趣了……” 司马氏回到房间时,早有人在房中等候。 “我若早知你有如此狼子野心,当初定不会与你合作!”黑暗之中,朱洛洛现出身形。他的身形比白日伛偻了许多,似乎白日那副强势的样子不过是色厉内荏。 “可若无我,那大同社会,你此生无望看见!” “咳咳咳——”朱洛洛突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几乎要将肺咳出来。而司马氏只是伫立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朱洛洛。他将他引领上那条伟大的道路,自己却先退缩了。 这样的道友,已经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良久,朱洛洛才止住咳嗽,宽大的袖袍上溅满了梅花般的血迹。 他扶着桌子,穿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理想世界的建立……需要领袖,但决不需要暴君!” 语气之坚定,令司马氏为之一愕,很快他又哂然。 谁打的江山,自然是要谁来坐的! 从高空俯瞰,广陵与枚州之间的七州之地已经变烂抹布般的灰色,间或有几片嫩绿,也无一不遍布着点点血红。那是不愿搬迁,最终被兽潮屠戮的村庄。 两条红白相间的细线排列南宽北窄地排列,俨然一个漏斗。那是原本七州游斗穿插扫荡的学宫弟子。此刻他们已被阻止起来,按照某种奇特的“势”挤压着兽潮的走向 在漏斗收口的方向,赫然是广陵城!本在神州大地上狼奔豕突的兽潮,竟被有意无意地引导向这座中州第一富庶的大城。 还是一座不设城墙的大城! 原本在城外筑墙的陆家军士此时业已消失在城外,而出现在城南二百余里处。他们在地上沿着奇怪的脉络叮叮当当挖着深不见底的沟壑,也不知意欲何为。 城里开始出现大规模的骚动,越来越多的城民开始逃离,治安也每况愈下。有谣言称,学宫已经放弃了广陵城,准备在更北的地方与兽潮相拒。还有人声称学宫与白魔已达成协议,学宫将与其划广陵江而治。 就在这人心浮动,风雨飘摇之际,司马氏又现身了。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四十一章、会战广陵 “故救世救民者,不在学宫,而在司马!”广陵城中,司马氏结束慷慨激昂的发言,登天而去。听罢演讲的民众纷纷跪伏在地,顿首不止。 “求司马先生救救我们吧!” “谢司马先生大德!” …… 云层中,司马氏捋须大笑。 “晓晓,你看为师这手笔如何?” 一旁的朱晓晓低眉顺眼,神情恭敬。 “老师神机妙算,学生佩服。只是……” “哦?”司马氏一挑眉,“只是如何?” “驱狼吞虎,借力打力固然是妙,但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况且,以亿兆生民为赌注,晓晓无此……胆量!” 司马氏不以为意,轻笑道:“送神……为师自有办法!晓晓,你身具天眼,可勘破迷雾,看透虚妄,岂能为区区一州之民所障!为师以广陵城作赌注,为得可是天下苍生今后之福祉!能蒙此殊荣是广陵城的造化!你是下一代的司马氏,自当摒弃凡念,放眼古今,落子神州!” 朱晓晓眼睑垂得更低了,恭敬行礼:“学生谨记教诲!” “好!”司马氏畅快的笑声在云间久久回旋。 扈江离坐在酒楼的露台,望着依旧磕头不止的百姓,轻轻呷了一口茶,而后轻轻摇头:“愚民!”转而他又轻笑一声,自己明知留在此地会有性命之忧却依旧不肯离去,和这帮愚民又有何分别呢? 广陵城南,为便于警戒,陆家已树起了一座望楼。楼上,有数人正并肩而立。 司马氏眯眼南望,衣袂飘然,几如谪仙。 “晓晓,兽潮到哪里了?” “禀告老师,已经到登仙州北了。再三个时辰左右,便可以望见了。” “善哉!诸位,你们可准备好了?”司马氏微微侧首,目光扫过身盼几人。却是无人理会他。他也不恼,将目光转回到天地相触的尽头。 那里,浩浩广陵江盘曲九回,直上云间。 约摸两个多时辰后,天际隐隐浮现了一道墨色的云柱。众人几乎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它的出现,均是神色一震。 “陆家主何在!”司马氏俨然以领袖自居,以对下的口吻大喝一声。 朱洛洛眯起眼睛,看不出喜怒。他身后的陆榭秋等人却纷纷面现怒容。 “无妨,按计划进行!”朱洛洛摆摆手,众人只得按捺下怒意,领命而去。 当即有无数陆家军士推着密密麻麻的投石车、床弩之类的器械从城中涌出,缓慢地南去。军容之盛,令人心惊。 “陆家主大手笔!”司马氏赞叹,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正面情感。 “广陵乃我陆家基业所在,自然要尽心尽力!哪像司马先生潇洒,一计不成,拍拍屁股走了便是!”朱洛洛恶声恶气,引得众人侧目。 “呵呵!”司马氏笑了笑,没有反驳,又向众人道,“诸位祭酒,孟长老,诸弟子应该都准备好了吧?须知城中此时虚不设防,但凡有一只魔兽突破防线,都将是万劫不复!” “自然!”孟邱眉头紧紧皱起。他对司马氏的所谓的“救城之法”仍有疑虑,但一时半会找不出纰漏,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陆家甲士在城外十里左右停下行阵,开始展开器械,看样子是要在这里打一场硬碰硬的大会战。但这里既无天险又无关隘,也不知他们要如何防守。 一刻钟后,弥天的烟尘已俨然可见,隆隆的兽蹄将地面也踏得微微震动,望楼之上更是明显,所有人都微微色变。城中也感受到了动静,哭爹喊娘之声一片,纵然学宫弟子在其中勉力维持秩序也无济于事,直至有暴力作乱者被就地格杀。自那次会议后,学宫已经承担了被称为“执法”的职责。 “学宫弟子杀人啦!”人群之中爆发出惊恐的呼喊,他们奉为救星的学宫竟然对他们抽刃! 那名拔了剑的弟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周围人群的避之不及让他有些茫然。地上躺着的那名丑汉片刻前正在抢夺一个妇人的随身行李,被他呵斥后丑汉恼羞成怒,竟露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刀。这名弟子从前线下来没多久,神经依旧紧绷,那短刀恍惚间变成了雪亮的兽牙,下一刻就要将他的同学洞穿。等到他清醒过来,那丑汉已然被斩首。 人群受惊似的推搡着离开他,他们眼神中的惊恐、畏惧和厌恶刺痛了他的心。这名弟子牙一咬,竟横剑向颈,要当街自刎! 铮然之音乍响。一个身影凭空而落,挡开了那柄将再次犯错的利剑。来者一名稍年长些的弟子。他看了一眼那名手足无措的年轻弟子,而后擎起掌中宝剑,扫视过人群,朗声道:“奸人作乱,学宫秉公执法,将其诛杀。诸位可有疑议!” 剑身高过人群,在阳光之下反射着冷漠而清亮的光华,一如他口中的“法”。 无人不服。 事件迅速在城中流传,人群变得格外温驯。学宫弟子也发现,他们嘶哑着喉咙喊上十句,也不如默默抽出宝剑来得有效果。 是以城外骚动越来越大,城中反而平静下来。 司马氏从城内收回目光,落在越逼越紧的黑云烟尘之上。兽潮已经快踏入器械防守范围了。 “放!”严阵以待的陆家军阵中,平底响起一声惊雷,那是陆天阙。一道长长的疤横亘在他脸颊,显得有些扭曲。 无数利弩与火球从军阵中拔地而起,横亘过天宇,恰似在天空中流泄出一挂天河。就好似每个人在自己命中注定的轨迹中运行,由此构成波澜壮阔的历史。 陆家特制的床弩,由铁梨木打造,辅以十六股樱牛筋,上弦时需两名力士掰动机轮。每每击发,必定在其后溅起一丈余高的飞尘。 弩矢如流星逐月,狠狠地打在兽潮之中,将一匹匹魔兽钉死在地面。角度低些的还会在兽潮中犁出一道道逆流而上的血痕。 饶是如此,魔兽的脚步也未被阻挡。换做先前,它们或许会一拥而上,将濒死的同伴分而食之。但如今它们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驱使,只是埋头狂奔,跑得稍慢些的便被同伴踩在蹄下。 兽潮奔走极快,倏忽之间已到了陆家军阵前方百丈处。由于军阵极宽,后方的器械不得不仰射,单靠前排器械在这个距离上已无法形成有效杀伤。冲过箭雨的魔兽精神一振,四蹄更加起劲。 令人作呕的腥味已经清晰可闻。这个距离,一些弹跳力优秀的魔兽只需两三个虎跳便可跨过。饶是陆家军训练有素,也不由得骚动起来。 “吼!” 一只丈许大小狼形魔兽凌空跃起,在空中扭动身子避过稀疏的弩矢后,正巧落在一架投石车前。它面前,是数名赤着上身、手无寸铁的凡人力士,对这身披刚毛,尖牙利齿的魔兽而言无异于盘中餐。 然而狼兽的第一目标并非他们,它皱起鼻头扫视一圈,竟一巴掌拍向了身边的投石车。仿佛它也知晓这才是人族得已对抗它们的底气所在。 望楼之上,孟邱眉头微微一皱。魔兽似乎有了一定的智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微微昂首,朝云间做了个手势。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四十二章、血战 “吼!” 狼兽与投石车差不多大小,满口的尖牙利齿只几下便将投石车咬得七零八落。扯碎投石车后,它的血瞳蓦地一眯,扫过那些连连后退的赤膊力士。那些肌肉虬结但手无寸铁的在它眼里无异于砧板上的肉。 正当它欲再逞凶威时,渺茫的青冥之上,杳然传来了悦耳的箜篌之音。 一道细细的红线刺破纤细的卷云,自穹顶之上坠下。 红色的光芒在狼兽瞳孔之中越来越炽盛,它欲抽身逃离,却被一股强大的气机死死按在地上,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之声。 终于,红线现出真身。那是一道追云逐月的流矢挟恸天贯日之势而来,离地犹有百丈,溅起的气浪便将巨大的投石车吹得摇摇欲坠。 黄尘旋飞,将狼兽包裹其中 “噗嗤——” 红色流矢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狼兽的头颅,在它两眼间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狼兽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流矢却偏过近乎垂直的角度,贴着地面迎向了兽潮。 箭锋所及,魔兽如麦子般割倒在地。一条猩红的道路在兽潮中逆流而上地开辟出来,就好像在黑色宣纸上留下了一道苍劲的悬针竖。 九重霄之上,云层蓦地散去。温驯而悠长的吟啸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群庞然巨兽在云间挨挨挤挤的景象显露出来。 “哦?昆仑鲸?还如此之多!这可是家主手笔?”司马氏眯起眼睛望向那群巨兽问道。乍一看去,空中至少有百头巨兽。 “不错!” “呵呵!家主好本事!竟然瞒着世人豢养了如此之多的昆仑鲸!”司马氏语气听似褒奖,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味。 昆仑鲸乃是生长在西漠与北极交界昆仑雪山中的一种奇兽,以云霞风雪为食。它模样与海中之鲸别无二致,但体型要大上一圈,最大者可以有二三十丈长。凭借其体内分布在脊柱两侧的气囊,昆仑鲸可在陡峭雪山的寒风间飘忽浮沉,自在穿行。古人传说中的“鲲鹏”,称的便是此兽。 昆仑鲸喜寒,久居昆仑深山之中,常人绝难碰见。只有一年中最冷的几天,昆仑鲸偶然遨游至雪山边缘地带时才有好运者能一睹其真容。 “陆家产业遍及神州,物流需求极大。这昆仑鲸拿来送货可是再合适不过,故多养了一些。” 司马氏不置可否。 昆仑鲸数量稀少,且极难繁育。要凑齐眼前这上百头起码需要数十年的驯养。若说只是用来运货,他是第一个不信。 此刻,昆仑鲸背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也显露了出来。那是集结起来的学宫弟子。 连番鏖战,他们身上已少了青涩,多了坚毅和冷漠。只有那身布满血污的学宫制服还能看出他们学生身份。 神州依然没有做好战争的准备,事到如今连一人一身皮甲也做不到。 “杀!”不知是谁当先一声,十万弟子纷纷从袖中掏出御风符,往身上一拍便从昆仑鲸背上跃下。 神兵天降,如瀑如雨。 沈悲欢与薛吟霜对视一眼,收起了“野桑”弓。方才那惊世一箭就是由他射出的。 “神州苍生,皆系于诸君此战!”薛吟霜声若银钟,震彻寰宇。如她这般修为通天者,皆在新军中居有要职。 这是自兽潮爆发以来,神州与魔兽第一场硬碰硬的会战,无城墙可依,无天堑可守。学宫军的身后,是亿万手无寸铁的百姓。 这将是最终决定苍生命运的一战。 第一个迎上兽潮的,依旧是金戊子。他会御风,无须借助符箓,使了个千斤坠便直直落在地面上。 大片大片的赤金光芒在他身后闪耀。金甲军紧随其后。 枚州一役后,金戊子未曾再人前吐露哪怕一言,也未曾再卸下金甲。即使是随他出生入死的偏将,也不敢再他面前稍有辞色。 只有在战场上,他才会与人、与战友有所交流。 “好一员无双猛将!”角楼之上,众人侧目。 叁千客笑道:“老金,你生了个好儿子!” 金丙辰口中应承,心里却不由得想起了孔林凤仪。 在金戊子的率领下,金甲军突入兽潮核心地带,在彼处清理出一块阵地。从上空看去,就好似从战线朝兽潮来向长出的一株灵芝。这被称为“灵芝战术”,古兵书中无此记载,是当今新创,用于遏制冲锋最为合适。 其余部队有样学样,也把“灵芝”种进了兽潮。 金戊子率领的金甲军和薛吟霜带领的巾帼军,是其中最大最丰满的两朵。沈悲欢由于擅长弓术,被勒令在战线后坐镇,狙杀越线的魔兽。 此等战术布置不可谓不高明,一朵朵的灵芝互相倚靠,形成一个逆流的“龙鳞坝”,兽潮迎头撞上,唯一的下场便是粉身碎骨。 角楼之上,众人神色不尽相同。司马氏微微颔首,捻须微笑,似乎对战况颇为满意的样子。何来千秋依旧面无表情。 而孟邱眉头则眉头微锁。他并非妇人之仁,知道打仗一定会死人,学宫弟子也必然会是最先捐躯的那批人。缭绕在他心头的,还是司马氏的那个计划。 地脉、坑杀、兑子等词汇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 他挤了挤眉毛,将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开,眼下无论如何都是为时已晚,只能将所谓的“拦江”计划一以贯之。 沙场中的激战已进行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军阵与兽潮相接之处,众弟子已经是踩着血肉在作战。破碎的肢体被来回践踏,犹如上古“菹醢”之刑。在核心地带,肉泥已经连成了一片沼泽,淹没到了常人小腿。 薛吟霜立身腥风中,将法力化作法术倾泻而出。她的神思已经麻木,竟开始庆幸自己勿需真正踩至那片血土之上。 从她的角度往下看去,兽潮仍然在从天际不可见处源源不断地涌现。由于学宫弟子的阻击,其前锋部队受到阻遏而后续部队冲势未止,在兽潮中部已经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拥堵和踩踏现象。有些体积小些的魔兽干脆跳上了挨挨挤挤的兽背,踩着同族奔驰而来。 “真得能挡得下么?”她心头恍惚。白钰说要做一件事,也不知是什么? “司马先生,何时动手?” “再等等!” 时间流逝,陆家贮藏的千万弩矢逐渐见底。力士也已力竭。他们不得不把半个身子压上去,才能掰动上弦的机轮。 他们尚且如此,搏杀在一线的学宫弟子更不用说。也就是他们毕生信仰的大道,在为他们吊着一口气。哪怕他们此刻立刻脱离战场,也会死于力竭和透支。 “司马先生,还不动手吗?” “还有余地!”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四十三章、山河易势 “砰!”叁千客一把拍断栏杆。已有不少魔兽突破学宫封锁线,突入陆家军阵,开始屠戮凡人。甚至有已有速度快些的魔兽进入了广陵城中。虽然它们立即被巡游的重甲战士协力绞杀,但这也显示出学宫弟子实在是不行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叁千客厉啸一声,飞身而起。同时,衰老干瘪的肌肤如吹气般变得丰满莹润,乌丝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滋生。他竟又化作少年模样! 想不到最先忍不住的是他!司马氏暗自摇头。他还以为会是孟邱。因为中州学宫的人向来迂腐不知变通。 既然有人开了头,纵然大势未成,也只能落子。 “诸位,万不可令龟兹祭酒涉险!随我去!”司马氏不知从何处摸出史笔,在空中连点数下。 稀稀拉拉数个身影从角楼上腾空而起,飞向战场某处。 就这几个人,仿佛比战场之上数十万学宫弟子更具有威势。他们每飞过一地,地面上的魔兽必顿首呲牙,毛发炸开,仿佛遇见了天敌一般。 在司马氏的带领下,他们并未停留,任凭弟子在脚下被屠戮。 片刻后,几人来到战场中心某处。 “列位,这里就是第一个节点了!动手吧!” 众人低头望向脚下。那里有一条一丈余宽,但深不可测的壕沟。这便是前几日陆家军士所挖的了。 听闻司马氏下令,众人当即各显神通,向那条细小的裂缝攻伐而去。 一时之间,宝光满天,剑气翻飞。 轰隆隆!山摇地动间,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近百丈深的大坑,魔兽死伤不知也多少。 一道粗大的灵气柱自坑中拔起,直插云霄。那是地脉破碎外溢导致的。 司马氏瞥了一眼,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此处地脉之穴已毁。走,往下处!” “你们现走,我帮一帮此处的弟子!”叁千客推脱。他们脚下的弟子借着他们的攻势得了喘息之机,又组织了一波反攻。 司马氏乜斜着看了他片刻,而后冷声道:“祭酒,大局为重!那笑面虎极有可能在附近窥伺,若是被他捉了单……” “这……”叁千客犹疑刹那,便点点头:“好!” “接下来还有二十二处!” 接下来的半日,他们在广陵城南数百里范围内不断奔袭,在战场上共轰出大大小小二十多处深坑,每一处坑中也拔起大大小小的灵气柱。 从高空二十多道灵气柱草蛇灰线,隐约勾勒出一条将大半个战场都囊括在内的折线。 *** “诸位,这是最后一处了!”司马氏喘着粗气道。地穴深藏岩层之下,更有地脉灵气加持,连破二十多处,于他而言也是颇大的负担。 “这一处,由我来吧!诸位,小心笑面虎!”司马氏伸出右手,骈指虚点,仿佛两指之间夹着一枚棋子一般。 噫!他深吸一口气,纵横交织的道纹开始在他身后的天空中浮现。 众人面色微凝,皆从道纹之中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 他已经找到了通往第三层的路?金丙辰心里一沉,这种压迫感他只在孔林身上感受过。 叁千客则眯起眼睛,试图掩盖其瞳孔中的艳羡之色。 道纹渐渐清晰,经纬各十九路,正如一个盖过天下的棋盘! 世人只知司马氏执掌史笔,殊不知落子山川,勾连大势方为其所能! 司马氏阖目,饶是以他的养气功夫,也差点难以掩抑胸中的激动之情。 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 这一子落下,山河易势。司马氏的理念自此将如骄阳般照临四方! 一念至此,司马氏豁然睁眼,他紧绷的手指一松,清脆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响起。 啪! 有人在天地这个棋盘上落了一子。 “哈哈哈——”猖狂的笑声突兀响起。 “司马,你输了!” “笑面虎的声音!”正在战场中冲杀的金戊子豁然抬头,双瞳之中,两点金色的火焰跳动,愈燃愈烈,几欲撑破头颅。 妖兽仿佛得到了什么刺激,更为兴奋起来,嗜血的瞳孔即使面对剑锋也不再畏惧。原本就脆弱的防线更是岌岌可危起来。 嗯?金丙辰等人也警觉起来。一直隐藏在兽潮之中的笑面虎,终于要现出真身了吗? 与此同时,司马氏的那一粒白子终于落到了地脉之上。原本隐隐从裂隙中流溢的地光顿时变得夺目起来。 大地开始剧烈的颤抖,一道比先前所有光柱加起来都更为粗壮的蓦地从大地之中耸立而起,直插向青天茫然不可知处。 这一刻,无论是学子还是魔兽,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厮杀,抬起剑或者爪遮住了眼睛。 漫天的光芒令日月也为之失色。 炫目的白色的之中,有人似乎看见一个执黑子的老人,向神州大地,丢下了手中的棋子。 投子认输了吗? “司马氏,你输了!”光芒渐散,大笑声将人的心绪拉了回来。 金戊子最先反应过来,将鎏火锏按进了一只魔兽的胸膛。 冲天的杀声再次响起。 厮杀之余,金戊子似乎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他旁光瞥见了绕城奔涌的广陵江,江面泛起了波涛。 “哦?输在何处?”司马氏眯起眼望向立身比他高了数丈的笑面虎。 二十几道冲天的光柱溢散的光芒隐隐勾连,弥漫向大地深处。 “输在你自以为是,狂妄自大!” 大地开始龟裂,一道弯弯曲曲的沟壑在大地之上崩腾出现。在自那道最粗的光柱出发,连接了余下二十几个光柱。 轰隆隆——那道沟壑犹如伤疤,将大地激怒得像头暴虐的公牛,而地上的人、兽则好似牛背上的牤虫,纷纷被掀倒在地。 “你比我想象得倒是冷静多了!”司马氏心里一冷。地脉的实际规模要比他与笑面虎所描述得要大上十倍不止,足以埋葬下整只兽潮大军。但笑面虎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沟壑越来越宽,越来越长,数不清的魔兽挣扎着被吞噬。学宫弟子则在长辈、师兄或者符箓的帮助下腾空而起,避开了那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总体而言,形势竟正在朝有利的方向发展。 沟壑已经发育成了一道横亘整块平原的峡谷。但地脉崩断,去势未休。新生的峡谷跌跌撞撞地冲向了广陵江。 天涯沦落更何安 第一百四十四章、真龙 这就是他们的“拦江”! 截断地脉,令滔滔广陵江水改道,将无边的兽潮统统拦在江南,为这饱受屠戮的大地洗去沾染的生民膏血! 轰隆!峡谷终于蔓延到了广陵江堤。这里已极为接近广陵城,江岸上布满了烟柳画桥。广陵建成以来,有千千万万的迁客骚人在此吟哦题咏,留下不计其数的佳作名篇。 然而在此刻,这一令无数文人士子魂牵梦萦的江南景致全部崩碎,卷入了滚滚尘沙与浊浪之中。 新生的峡谷终于触摸到了广陵江。亘古悠悠流淌的广陵江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似乎是在怒斥凡人的狂妄和无知。 它调转身子,冲进了新生的大峡谷。峡谷与广陵江原河道交界的下游登时水位暴跌,露出了嶙峋的礁石。 而悬挂在峡谷边挣扎着要起身的魔兽们则迎来了末日。 无论是狰狞的魔兽还是精通法师的博士学士,在这庞然的天地伟力面前皆毫无抵抗之力,哀鸣着被怒吼的波浪席卷而去。 峡谷还有扩大的趋势,魔兽们在岸边畏葸,时不时有倒霉蛋被其他魔兽踢进江水。一往无前的兽潮,竟被这人造的大江生生拦住了! 从战斗中脱离的士子们互相搀扶着,回到了峡谷靠近广陵城的那一侧。他们面色惨白,身子被喷射的浪花淋透。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褪色的血脚印。 他们望向空中那个与笑面虎对峙的身影,目中竟有崇拜之色。 “你还能翻盘?”司马氏笑着飞高了几丈,与笑面虎平齐。 “死吧,死吧!死得越多越好!” 司马氏眯起眼睛。笑面虎原本与他约定,此番“拦江”给兽潮带来的损耗不得超过一成。 同时“江”的宽度不得超过百丈,以便日后渡江。 可眼下这新生的江面一望无涯,岂止百丈?被洪水吞没的魔兽虽难以计数,但也绝对不止一成。 到底是什么,令笑面虎有恃无恐?司马氏心头不安更浓。 “还废话什么?先杀了这魔头!”叁千客一甩拐杖,就要上前。金丙辰忙把他拦住了。 “他敢现身于此必有依仗,龟兹祭酒小心!” “不错!眼下广陵之危既解,便无需冒进。” 耳听他们商议,笑面虎却笑了。 “不行,不行!死得还不够多!” 他双臂一展,无数漆黑的魔气自脚下魔兽的身躯里蔓延、席卷而上,没入了笑面虎的身躯。而被吸走魔气的魔兽,则如燃尽的木炭一般,化作一具灰白色的兽尸。 “不好!又是这一招!祭酒,快阻止他!当日中州祭酒便是败给了这一招!”有参加过枚州之战的弟子在大吼提醒众祭酒。 不再多言,叁千客和金丙辰各自欺身而上,向笑面虎攻伐而去。前者挥舞拐杖,一条条银龙虚影在周身缭绕。后者则演化金乌,喷吐真火。 “哆!”笑面虎丝毫不惧,大喝一声,手里法诀一掐,身前凭空浮现出一个阴阳交汇的太极图案。 太极图案缓缓转动,飞射出一道又一道黑白神光,将银龙与真火寂灭。 “去!”挡住两人后,笑面虎又抬手,一道神光直取何来千秋。 “嗯?”何来千秋微微一皱眉,只一个侧身便躲开了。 这道法术空有威力但无变化,不知何意。 “不好!”司马氏忽然想到什么,飞身要去阻拦那道神光,却为时已晚。 只见那神光落在新生峡谷一侧,巨响过后,又是一道冲天的光柱拔地而起。 “这里还有一个地脉之穴?” 正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那道光柱轰然炸开,又是一道峡谷从原本的大峡谷边上蜿蜒而出,就像树干上孽生的枝叶一般。 这道支脉直取广陵! 广陵江水欢呼雀跃,眨眼间便漫进了广陵城。屋舍房田不知毁坏多少。 多少百姓上一刻还在为城外的巨响担惊受怕,下一刻这天灾人祸便落到了他们头上。 “死得好!死得好!”笑面虎猖狂大笑。 孟邱睚眦欲裂,就这片刻功夫,广陵城已有三成被大水淹没。粗略估计有近百万伤亡!但面对这天地伟力,他能做的也十分有限,只能取出玉箫,奏起杀乐攻向笑面虎。 学宫弟子不等他吩咐,早已各自冲入城中,或救人,或治水。 杯水车薪。 城中早已如人间炼狱。 广陵为商贾之地,寸土寸金。房屋间隔极为稠密。,挤压之下更增水势。竹木类所搭之屋几乎是一触即溃。砖石之屋也不过多撑片,便轰然倒塌,消失在洪水之中。 多少人连呼喊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从世上抹去。 人,还是太渺小。 广陵城北,离战场稍远处,还未被洪水波及。 扈江离站在高楼之上,望着远处奔流的江水。镇静如他,端茶的手也有些颤抖。 隆隆的水吼声中,隐约可以分辨出细密的嘶喊、求救声。 “老……老爷,咱…………咱不走吗?”身后侍立的丫鬟几乎站立不稳,但无扈江离之命令,依旧不敢妄动。 “再跑能跑得过洪水?”扈江离眯起眼睛,回首眺望。他仿佛看见,有一点金光正从天际沿江逆流而上。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点金光。它在已经见底的广陵江中疾驰,越来越近,越来越耀眼。 哗啦啦!临近广陵城,那点金光忽地破水而出,跃向广陵城中最高点——陆城。 “鲤鱼!是一条金色的鲤鱼!”有眼尖者大喊。 一条金色的鲤鱼自江面跃出,在身后拖出一道流畅的水弧。 水弧反射着点点金光,有些刺眼。 紧接着,鲤鱼体内爆发出绚烂的金光。它的身子开始拉长,变形。 等落在陆城之巅时,它已完全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驼首、鹿角、兔眼、蛇项…… “龙!是龙!” 盘踞在陆城之巅的,正是一只口衔宝珠的真龙! 真龙之说,自古在神州大地流转,多与风调雨顺、物富年丰等关联。此刻广陵百姓见此真龙,不啻目见神明,当即有顶礼膜拜者。 真龙目光扫过偌大广陵,吐出口中宝珠,发出一声悠长清亮的吟啸。 宝珠登时大放神光,大片大片的光芒洒落在洪水之上。那洪水一遇光芒,竟盘旋而上,直至没入那宝珠。 这残害百万生灵的洪水,竟就此化解。 “朕乃青丘国主,女帝清欢!”真龙金瞳开阖,神光爆闪。 侥幸逃生的广陵百姓无不跪伏在地,口称万福。 收了洪水,真龙身形逐渐缩小,化作人形,真是叶清欢的模样。此刻她头戴九龙冕旒,身披龙纹烫金袍,正是母仪天下的装扮! “亦是白钰正妻!”便是此刻,她也不忘为白钰正名。 真龙之侣,岂会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