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又暗戳戳换人设》 楔子 楔子天启38年,大盛与东岳国发生屿秋之战,意为争夺屿秋山矿脉。 与此同时,益州边境的瓦特军蠢蠢欲动,高宗皇帝为了安抚瓦特人,与瓦特单于库木龙签署了边境协议。 自天启38年,瓦特商旅可凭路引在大盛境内经商买办,开通商贸枢纽。 同年五月,高宗皇帝下旨,把云霞郡主嫁给瓦特单于库木龙,通两国之好。 《娘子又暗戳戳换人设》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娘子又暗戳戳换人设》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一章 劫持 内务府总管大太监黄忠面色苍白地跪在沉元殿前,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滚落,在绛紫色的袍子上留下一片痕迹。 他低垂着头,有点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 “你刚刚说什么?”太宗皇帝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奏折,撩起眼皮看了跪在下面的黄忠一眼。 汗水顺着睫毛落进眼睛里,然而他却不敢抬手抹一下。 “御林军传来消息,府库,府库……” “啪!”一只茶杯砸在他腿边。黄忠脸色越发苍白了几分,大气儿也不敢喘。这个时候,他真该低头不语,但事关重大,他要是不说…… 想到宣武门外那把狗头铡,他逼着自己抬起头,不顾面前的瓷片,硬是连连跪走了两步:“府库失窃了,御林军没抓到人。”说完,他连忙低下头,降紫的绸裤上已经渗出一片血迹。 太宗皇帝仿佛没看见他的狼狈一样,再次拿起一本奏折。 黄忠跪着不敢动,膝盖一片专心的痛。他知道,太宗皇帝很生气。许久,他的头顶传来一阵略带薄怒的声音:“丢了什么?” 黄忠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太宗皇帝,讷讷道“是七星锁。” “啪!” 这次丢过来的已经不是茶杯了,而是太宗皇帝手里的奏折。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益州。 这场雨,已经一连下了三天,直到今日傍晚才停。巷子里,几道人影交错而过,最终把前面的人堵在了巷子尽头。 “把东西交出来!”为首的黑衣人一开口便是一连串的瓦特语。 “它本来就是我母亲的东西,凭什么给你们?回去告诉胡禅那个王八蛋,让他不要再痴心妄想不属于他的东西了。”孟鹤妘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偷偷观察地形。这里应该是益康坊,坊墙不高,如果她拼尽全力,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逃掉。 “不要跟她废话,首领说了,只要锁,人死活无所谓。”另一个黑衣人对同伴说道。 孟鹤妘冷哼一声,突然扬手,两道寒光从袖扣飞出,直奔两个黑衣人的面门。 两个人似乎并没有她还有负隅抵抗的能力,一时不察,被她的飞刀贴着手臂划了过去。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巷子里弥漫开来,其中没受伤的那个突然抽出腰间的胡刀,疯了似的朝她扑了过来。 孟鹤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闪身躲开劈头盖脸的一刀,而后猛地朝他身后大喊了一声:“三王子,你怎么来了?” 黑衣人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的顿了下,孟鹤妘看准机会,几步冲到角落里的泔水桶旁,双脚轻点木桶边缘借力,身子便如惊鸿一般越上坊墙。不消片刻,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坊墙之外。 两个黑衣人瞬时知道自己受骗了,三王子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两人互看一眼,连忙飞身上了坊墙,顺着长街往前追。 ———— 孟鹤妘无头苍蝇一样在坊间乱窜,一边跑,一边抱怨大盛的建筑竟然长得差不多都是一个样,打眼一过,一水儿青砖瓦房。 过了宵禁的时间,街上除了敲棒子的更夫,只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在益康坊的昌安道上疾驰。 她已经被那两个狼卫追了几个时辰,现在整个人都快脱力了,喉咙里火辣辣的一阵阵刺痛,如果再不找地方休息,用不了半个时辰,她就会被抓住。 这时,那辆金顶蓝围的马车正好从她躲藏的巷口经过,她迅速从巷口窜了出去,双手扒着马车的后车尾跳了上去,从敞开的车窗翻了进去。 随着“碰”的一声闷响,孟鹤妘大头朝下地砸在一个带着淡淡檀香味儿的胸膛里。 车里的人大概也没想到,好好的坐个车而已,竟然还会有天外飞客。 孟鹤妘怔愣一瞬,猛地从对方怀里退出来,一抬眼,对上一双黑沉沉的,仿佛淬了寒冰的眸子。 “公子!” 车帘猛地被撩开,一道寒光闪过,孟鹤妘下意识地偏头,一把匕首贴着她的耳朵疾驰而过,“碰”的一声镶如车壁。 狭窄的车厢里一下子挤进了三个人,孟鹤妘一脸狼狈地跌坐在车尾,对面坐着个穿着圆领广袖长衫的俊美男人,刚刚那个温暖而宽厚的胸膛就是他的。孟鹤妘惊艳地看着对方的脸,除却那一双冷森森的眸子,这个人长得实在是太过于俊美,她把脑子里为数不多的词汇翻了个遍,竟然发现没有一个适合来描述对面男人的。 “大胆女贼,不得冒犯公子。”这时,被当成了透明人的少年突然出声,孟鹤妘这才注意到,冷峻公子旁边的少年眉眼锋利,虽然脸上带了几分稚气,但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我是高手的气质。 她现在饿得浑身发抖,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下车的话,后面的瓦特狼卫很快就会追上来,她绝对不能被抓住。 “下车。”一直没说话的男人突然出声,孟鹤妘心中一动,既然打不过小的,那就抓大的。她突然做出攻击少年的动作,然后趁着少年出手抓她的时候,身体像泥鳅一样滑到那公子身边,袖子一扬,闪着冷白寒光的玄铁匕首死死地抵在他皙白如玉的脖子上:“别动,你再动一下,我就割断他的脖子。” 少年果然不敢妄动,脸色黑得像一块洛铁。 孟鹤妘得意一笑:“我不是坏人,我就是躲躲人,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放了他。” 少年才不信她,但公子在她手上,他根本不敢妄动,只能求助般地看向自家公子。 没了少年的控制,马车晃晃悠悠地穿梭在长街上,眼看就要走到其他去处。 “木石。”男人叫了一声,叫木石的少年猛地抬头,“公子,我……” 裴伷先敛眉看着对面的孟鹤妘,目光在她白皙的耳垂上停留片刻,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出去驾车。” 木石一愣:“可是您……” 裴伷先摆了摆手:“无妨。” 木石咬了咬牙,不得不听命,出去前,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孟鹤妘一眼:“你要是敢伤了我家公子,我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孟鹤妘做了个鬼脸,说狠话而已,谁不会啊!千刀万剐,你怎么那么能呢? 木石一出去,车厢里瞬时安静下来,孟鹤妘举着刀,刚想放狠话让他老实点,腹中突然传来一声“咕噜”,原本酝酿好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感觉自己并不是天凉王破的好劫匪是怎么回事儿? 孟鹤妘略忧伤,偷偷看了眼裴伷先面前的小几,一个男人吃桂花糕什么的,好像有点娘。 被娘的裴伷先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动了下,目光落在车厢中间的小几上。 小几上摆着两盘点心,一股股甜腻的香味从盘子里散发出来,直勾得孟鹤妘肚子里的蛔虫来回翻滚。 她看了眼裴伷先,又看了看点心,终于被现实击垮,快速地伸手捻起一块白胖胖的糕点塞进嘴里。 嗯! 浓浓的桂花香在嘴里爆炸开来,简直让她恨不能吞了舌头。 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裴伷先低敛着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胡服上。 注意到他的视线,孟鹤妘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我是瓦特人。” “刚刚追你的是瓦特狼卫?”裴伷先突然问了一句,孟鹤妘一愣,“你看到了?” 裴伷先点了点头,孟鹤妘怕伤到他的脖子,下意识把匕首向后撤了一下:“别乱动,割断了喉咙可不怨我。” 裴伷先便不动,也不看她,车厢里除了她吃点心发出的咀嚼声外,便是马蹄敲击青石板路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 “公子,我们去哪儿?”木石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裴伷先还没来得及出声,孟鹤妘就一把捂住他的嘴,低沉的男声从她轻启的薄唇中溢出,“原来去哪儿就去哪儿。” 车外的木石愣了下,完全没听出来异样,讷讷地应了一声:“好。” 孟鹤妘只觉得马车向右拐了一下,撩开车帘一看,马车已经拐进一条宽敞的长街里。 裴伷先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竟然会拟声之技。 发现他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孟鹤妘得意地扬了扬唇角,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是不是很惊讶?只要是我听过的声音,我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保管他妈都认不出来。” 裴伷先嘴角抽了抽,并不想让他妈来认,索性扭头透过撩开的车帘向外看,仿佛根本不在意脖子上的刀一样。 孟鹤妘眼睛转了转,一边吃点心,一边吸引他的注意力说:“喂!” 裴伷先扭头看她。 “你不怕死么?”她动了动手里的匕首,在他喉结的地方点了下,“你从一开始就没露出任何慌乱的表情,是笃定我不会杀你?” “你会么?”裴伷先黑沉沉的眸子里仿佛曾在着一滩死水,根本激不起一丝波澜。 孟鹤妘“切”了一声,瘪了瘪嘴道:“万一我手滑呢?”说着,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多了一颗药丸,“这世界上啊,还真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就好比你不知道我会不会杀你,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大喊求救,但死人不会说谎,这倒是真的。”她笑眯眯地歪着头,把药丸凑到他嘴边。 第二章 你‘夫人\’死了! 马车驶入益康坊,最后在江府的大宅前停了下来。 孟鹤妘撩开车帘,便见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小丫鬟正站在门前朝这边张望。她扭回身看了一眼车里端坐的裴伷先:“你家丫鬟素质不错。” 裴伷先撩了下眼皮,没说话。 木石在外面把里头的说话听得一清二楚,什么杀不杀的,死不死的,他急了一脑门的汗。 “你先下车,下了车,就说我是你表妹。”孟鹤妘用匕首点了点他的脸颊,“放心,我给你吃的是七日断肠散,每隔七天服一次解药,晚吃一日,你的耳朵就会从你脸上掉下来,再晚一日,也许是眼睛,也许是鼻子,以此类推,到最后啊,你这张脸……” 隔着一道帘子,木石听得心惊胆战,双手把缰绳勒得死紧,恨不能冲进去一把掐死孟鹤妘。 孟鹤妘笑眯着眼睛看裴伷先,她天生一张笑面,略微有点婴儿肥,但是眉眼中略带英气,跟京都那些娇柔的贵女大相径庭。 裴伷先端坐着没动,车厢里的气氛诡异非常。 孟鹤妘见他不动如山地在哪儿看着自己,心里莫名地毛楞一下,伸出穿着小羊皮靴的右脚踹了他膝盖一下:“你看什么呢,下车啊!” 月白的袍子被鞋底蹭出一个黑脚印,裴伷先紧绷的脸皮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两下。他收回目光,慢悠悠地站起来,弓着身子往外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右手轻扬,宽大的袖摆擦过她右边的耳垂,带走了一只耳坠子。 孟鹤妘对他的小动作毫无所觉,跟着他下了马车。 裴伷先一下马车,木石就围了上来:“公子,你没事吧!” “无妨。”他垂首抚了下脖子,在宽大的广袖遮挡下,快速吐出压在舌尖下的药丸,将之收进袖兜。同时落进袖兜里的,还有一枚红宝石缠金丝的耳坠子。 孟鹤妘一下马车,就接收到木石投过来的铺天盖地般的杀意。她不以为意地笑了下,突然上前一把勾住裴伷先的胳膊:“走吧,表哥!”完全不理会惊掉了下巴的小忠犬。 裴伷先低头看了一眼勾住自己胳膊上的手臂,眉头几不可查地挑了挑。 这时,一直当背景墙的小丫鬟突然唤了一声“公子”,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孟鹤妘以为小丫鬟着急了,想也没想,硬是托着比她还搞出一个头的裴伷先往台阶上走。 小丫鬟和木石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出声。 “呦,表哥,你家真大!” “表哥,这房子竟然建在水上。” “呦,表哥,那是阁楼?这才瓦特真不多见。” “表哥,那是什么花,还夜间开?” …… 一路上,孟鹤妘不断发出感叹声,完全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劫持人质的,穷凶极恶的匪徒。 木石暗骂了一声土包子,偷偷握了腰间的匕首好几次,结果都被裴伷先给瞪了回去。 小丫鬟提着风灯在前面走,孟鹤妘一脸惬意地跟在后面,手里拽着裴伷先的袖摆。走到一处水榭的时候,前面突然惊慌失措地跑来一人。 孟鹤妘以为是追来的狼卫,下意识握住袖里刀,结果等对面那人跑进了一看,吓得连忙把裴伷先推到前面。 前面的小丫鬟也吓了一跳,手里的风灯“啪”的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两圈,正好滚到来人的脚边。惨白的风灯照射下,那是一张灰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翠花?”小丫鬟惊呼出声,来人一愣,好像受了惊吓一样,突然疯了似的冲过来,一把抓住小丫鬟的肩膀,疯了似地大喊,“死了,死了,崔夫人死了。” 孟鹤妘抬起头,朝裴伷先露出了一个怜悯的表情。 “节哀!” 节哀什么? 裴伷先皱了皱眉:“节哀什么?” 孟鹤妘把他皱眉的样子看成了悲痛欲绝,叹了口气儿:“你老婆死了。” “我老婆?”裴伷先的声音突然低沉了几分,看着她的眸子黑沉沉的,仿佛深渊一般。 孟鹤妘下意识缩了下脖子,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小心翼翼地问:“死在你家里的,不是你老婆,难道是我老婆?” 裴伷先的视线突然向下,冷冷地盯着她的“那个”地方。 她两股一紧,连忙横了她一眼:“变态。” 裴伷先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看向前面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丫鬟,淡淡地道:“谁告诉你,这是我家?” 孟鹤妘不由一怔:“难道不是?” 裴伷先摇了摇头,扭头示意木石把两个丫鬟分开。 然后孟鹤妘就看到木石一个手刀把那个发疯的女人砍到在地,然后一脸得意地抬头看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讪讪地看着裴伷先,这才彻底意识到,这个男人长得好看得有点过分,眉眼间甚至有几分冷艳。 靠! 她觉得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深更半夜去一个不是自己家的大宅子,引路的是个提着风灯的大丫鬟…… “你……”她一脸惊讶地指着他,好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奸夫!” 裴伷先的眼神骤然一紧,刚抬起右手,水榭两端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显然那石破天惊的‘奸夫’二字被所有人听得个真真切切。 “啊,抓住那个奸夫!” “抓住那个凶手。” …… 一时间,整个水榭回廊上灯火通明,前后两条路被堵得死死的。孟鹤妘怔怔地看着裴伷先,感觉被现实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阴沟里翻了车。 眨眼的功夫,数十个身穿盔甲的府兵便将水榭回廊围得水泄不通。一个胖乎乎的,管家模样的老头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伸出那只肥呼呼的胖手指着他们:“快,把这个奸夫给我抓起来。” 小老头一声令下,一群府兵呼啦啦冲上来,将几人围住。 木石下意识闪身站到裴伷先身前,怒目瞪着众人。 孟鹤妘反应极快地在府兵围上来之前,从裴伷先身边跳开,一脸愤愤地指着裴伷先大喊:“对,他就是奸夫,凶手,快抓住他。” 府兵们一拥而上,孟鹤妘正准备趁乱溜走,结果人还没跑出两步,一只大手便无情地抓住了她命运的后脖领,将她硬生生拽了回来。 “表妹,你要去哪儿?” 我可去你喵的表妹吧! 孟鹤妘龇牙咧嘴,恨不能掐死他算了。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看着她,突然勾了下唇角,将她整个人拽到身前,看似深情地虚抱着她,实则拿她当人肉沙包。 她,孟*人肉沙包*鹤妘发誓,要是她今天大难不死,她一定让他知道她们瓦特女人是绝不认输的。 “干什么呢?给我上,抓住她们!”火光下的小老头像是一只拔了毛的公鸡,上蹿下跳地指挥着。 饶是木石武功高强,飞檐走壁,但他也不能把自己家公子丢下不是?于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三个人就像死猪一样被五花大绑地丢进了益州县衙的大牢里,陪同的,还有那两个小丫鬟。 第三章 不白之冤 益州这地方吧,虽然是边城,但是随着多年前云霞郡主和亲,瓦特与大盛的关系得到缓和,两国也开始贸易往来,作为两国交界地的益州颇得了一些好处,近几年更是富得有些流油。 但凡是富得流油的地方,要么是天子脚下,治安良好,夜不闭户;要么就是天高皇帝远,三教九里窝里斗,你砍我来我吃你。 益州先后换了几任县令,效绩奇差,要说整治谈不上,搅屎棍倒是都做得不错,大牢里乱七八糟关了一堆人,有罪的没罪的,谁也说不清。 孟鹤妘被五花大绑地丢进大牢里,同行的还有裴伷先和木石这俩王八蛋。 领路的小丫鬟和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关在隔壁,从一进来就痴痴傻傻地喊着:“夫人死了,夫人死了。” 孟鹤妘一个人背靠着草垛子坐着,一边偷偷用袖里刀割绳子,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裴伷先。 牢房里的环境比瓦特的马厩还不如,猫崽子大小的耗子跟遛弯似的在里面到处晃,看中哪个了,还能胆大包天地窜过去闻一闻,好像下一刻就能咬一口。 她愤愤地冷哼一声,用脚尖挑开晃过来的耗子。耗子“吱吱”叫了两声,身不由己地朝着裴伷先脑门飞过去。 孟鹤妘巴不得能命中目标,可是这狗男人运气好,耗子飞到一半翻了个身,硕大的身体扭转出霓裳舞的优美弧度,安全落地后,呲溜一声穿进角落里的耗子洞里。 绑人的绳子大概是假冒伪劣产品,孟鹤妘蹭了几下就给割断了。 她偷偷看了眼牢房外,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活动了一下双手,然后一点点往裴伷先那边蹭。 木石一直注视着她,发现她往这边蹭,瞬时紧绷了神经,一脸戒备地瞪着她。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你瞪着我干什么?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团结,团结懂不?” 木石冷哼,朝她伸出手:“那你先把我家公子身上的毒解了。” 小忠犬还不傻。 她讪讪地笑了下:“不巧,解药我没带在身上啊,要想解毒,恐怕要先出去才行。”说着,目光落在一直面无表情的裴伷先身上,“喂,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那情人真叫人杀了啊?” 裴伷先低垂的眼睑懂了懂,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她。 孟鹤妘感觉到了深深的恶意,不过她不怕,她千里迢迢从瓦特到大盛,死里逃生了多少次了,这点程度还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蹭蹭蹭,终于蹭到了裴伷先旁边,挨着他靠墙坐着:“按理说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杀人是不可能杀人的,所以,是有人陷害你?情敌?”她想了一路,觉得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儿。 裴伷先扭头看她。 “你别光看我,说话呀!” “说什么?”裴伷先终于开了尊口,但等于没开,跟放了个屁一样。 孟鹤妘有点不太乐意,用肩膀顶了顶他的胳膊:“你人都偷了,这个时候还是痛快点,找到凶手才能洗刷冤屈。” 裴伷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那双微敛的眸子如同淬了墨,就那么阴沉沉地看着她,好像一条正在吐信子的毒蛇。 旁边牢房里的小丫鬟大概看不下去了,突然咬着牙滚到铁栏边,义正言辞地指责孟鹤妘:“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表哥呢?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崔夫人也不是那样的人,他们两个清清白白,夫人是,是因为有事儿求他才让我请公子来的。” 小丫鬟大概不知道,有些事儿吧,它总是愈描愈黑,但孟鹤妘现在不想教她做人,挪着屁股又一点点蹭到小丫鬟身边,背着双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既然你说我表哥跟你们夫人没关系,那她为什么要让表哥大晚上来江府?” 小丫鬟脸色微红,瞄了一眼裴伷先,讷讷道:“我叫采薇,是崔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那个是翠花,也是夫人身边的丫鬟。”她用嘴指了指旁边挨了木石一手刀,现在更痴痴傻傻的女人,“我们夫人其实根本连裴公子都没见过,是因为府中最近不太平,锦绣阁里总闹鬼,夫人吓得经常梦魇,我听人说朱雀街的裴公子能抓鬼,治癔症,便跟夫人建议,让她请裴公子来府中看看。可是没想到,没想到……” 孟鹤妘安慰了哭哭啼啼的采薇两句,又挪着屁股蹭到裴伷先身边:“哎,她说的都是真的啊!” 裴伷先目光向下移动,落在她的挨着地面的屁股上。 孟鹤妘愣了下,顺着他的视线往下,脸“腾”地红了。 “你看什么呢?登徒子。” 裴伷先抿唇不语,挪开视线。 孟鹤妘本来没觉得怎么样,结果刚才他这么一看,她倒是反应过来,屁股经她这么来回几蹭,竟然火烧火燎地疼。 裤子不会破了吧! 她深深地忧伤了一下,悄悄把手探到屁股下面摸了摸,幸好没破,差点晚节不保。 裴伷先拧眉看着她兀自在哪儿折腾,实在没眼看,索性扭头看向隔壁牢房里痴痴傻傻的女人。她的嘴里还在嘀咕着:崔夫人死了,好多血,好多血。 孟鹤妘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她襦裙下摆一团血迹。 “喂,这个崔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啊?”她用胳膊撞了下裴伷先。 裴伷先淡淡乜了她一眼,双手拢进袖子里,靠在墙上假眠,俨然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孟鹤妘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扭头又看木石,算了,这小忠犬就是根木头,能懂个屁啊! ———— 监狱里没有时间可言,孟鹤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裴伷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昏暗的走廊尽头。 莫名的,她就是感觉到了一种紧张,扭头问他:“怎么了?” 裴伷先低头看了她腰腹一眼,孟鹤妘一怔,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坐到了他的长衫下摆,原本顺滑的苏锦已经被她的屁股蹂躏成一坨。 她干巴巴一笑,连忙挪开屁股:“哈哈,你这衣衫的料子好像不太好啊,不禁坐啊!” 裴伷先嘴角微抽,几不可查地拉回自己的衣摆,并用手轻轻铺开了皱成一坨的地方,可惜效果不太好,怎么看都是一坨。 孟鹤妘觉得这人有点强迫症,想告诉他皱了就皱了,你现在是在坐牢,不是在逛花楼,还讲究衣衫工整。 可惜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走廊两边突然躁动起来,原本或趴、或坐、或趟着的犯人瞬间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全部冲到牢门前,扯着嗓子不要命的喊:“冤枉啊!” “放我出去,老子没杀人。” “冤枉啊!” …… 此起彼伏的嚎叫声成功地打消了孟鹤妘喊冤的热情。 走廊墙壁上挂着的人鱼灯忽明忽暗,牢头用力甩了一把鞭子,牢房瞬时安静如鸡,那一瞬间,孟鹤妘想到了科尔曼草原上的羊群。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孟鹤妘不自觉地跟着紧张起来,探头往走廊里看。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衙役服的捕快簇拥着一个年青人走进地牢。走廊里的光线有点暗,但架不住这位爷自带光芒,那把挎在腰间的金刀亮得能闪瞎人眼。 “这是谁啊?”孟鹤妘扭头看裴伷先。 裴伷先撩起眼皮看了眼已经走到牢房门前的人,懒洋洋地吐出三个字:“不认识。” 这狗男人竟然说不认识我? 气场两米八的金刀男瞬间如同炸了毛的猫,抽出腰间的金刀,大手一挥。 “咔吧!” 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铜锁被从中间一分为二,“啪啪”两声掉在地上,牢房里顿时爆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孟鹤妘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铜锁,又看了看金刀男那一脸“你欠我八百万贯”的表情,连忙双手撑着地面,再次挪动小屁股。 这哪里是不认识啊!这分明就是有深仇大恨的! 我挪,我挪,我挪挪挪,屁股磨得直发疼,愣是没移动半寸。 “你去哪儿?” 孟鹤妘不敢置信地回头,果然,这狗男人正面无表情地抓着她的后衣领子。 “裴伷先,真没想到啊,你也有今天。”淬了毒一样的嘲讽声从头顶传来,孟鹤妘低头看着映入眼帘的黑色皂角靴,不知道这个时候跟裴伷先撇清关系是否还来得及。 裴伷先用力将她往后拽了下,把她拽到身边。 “你放手。” “不放。” “你放手。”再不放她就发飙了。 裴伷先撩了下眼皮子,拽着她脖领子的手更用力了:“表妹。” 靠!这个时候,谁是你表妹? “大人,你听我说,我真不是他表妹。”孟鹤妘连忙抬头,一脸委屈地看着程少卿,目光在他身上松垮垮的官服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那把牛逼轰轰的金刀上,“大人,我是冤枉的,我就是个良家民女,是他把我绑来的。” 程少卿握着金刀的手“嘎巴嘎巴”直响,孟鹤妘都怕他一不留神把刀给捏断了。 “大人?”孟鹤妘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结果程少卿突然就跟抽了羊癫疯一样,把金刀往地上一拄,原地转了两圈,指着裴伷先一阵大笑。 “哈哈,裴伷先,裴伷先,你说你,你怎么就混到这种地步了?连你表妹都急忙跟你撇清关系。” “大人,我真不是他表妹。”孟鹤妘连忙澄清。 程少卿大手一挥:“不,你是。” “不,我不是。”可是无论孟鹤妘再说什么,程少卿就是一心认定她是裴伷先的表妹,为了苟活,可以出卖青梅竹马的表哥。 孟鹤妘觉得和傻子说话实在是太费劲,索性一扭头,再也不说话了。 大概是笑够了,程少卿把金刀挎回腰间,回头扫了一眼身后乌压压一片的衙役,轻咳一声:“行了,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有事儿要问这几个犯人。” 顺利清走了吃瓜群众,原本热热闹闹的牢房再次安静下来。程少卿让人给他自己拿了把太师椅,大刀阔斧地坐在牢房里,看起来威风凛凛。 木石黑着脸蹭了过来,挡在程少卿和裴伷先中间。 程少卿翻了个白眼,用金刀把他扒拉到一边:“你个小屁孩,哪儿有事都有你呢?怎么?我还能把他吃了不成?” 木石瞪圆了眼睛,贝齿咬着薄唇,看得孟鹤妘莫名有点……想笑。 第四章 金刀县令 “裴伷先,你跟我说实话吧,就江府死的那个什么崔夫人,你真的是她奸夫啊!”程少卿一脸八卦地看向裴伷先。 裴伷先拢在袖子里的手抽了抽,抬眼用一种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程少卿。 无惧于他的死亡凝视,程少卿好像天生缺根筋儿,浑身高涨的八卦之火仿佛能把房梁烧断。 孟鹤妘其实比他还想知道,所以不自觉地挪了下屁股,想坐到程少卿身边,结果被裴伷先无声镇压了。 她无声地抗议,无果,只好讪讪地看着程少卿:“大人,这件事儿真的跟我没有一丁点关系,我就是个良民,我连杀只蚂蚁都不会的。” 程少卿“噗嗤”一乐:“你杀没杀人我可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听说,江府的老爷是益州织造,你们胆大包天去益州织造府里杀人,恐怕用不了秋后就被砍了脑袋。到时候,或许我还能给你们收尸。” 孟鹤妘脸一白,这是一个县太爷说的话么? “人不是我杀的。”一直充当背景板的裴伷先突然出声,程少卿就像瞬间打了鸡血一样,浑身充满了战斗力地说,“那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人家崔夫人的内院做什么?” “我们公子是去抓鬼,反正跟崔夫人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木石梗着脖子瞪程少卿。 “抓鬼?”程少卿微愣,随后爆出大笑,“裴伷先,你傻了么?这世间怎会有鬼?” “有鬼!”隔壁牢房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差点把程少卿从太师椅上震下来,一脸懵逼地问,“她谁呀?” 孟鹤妘摇了摇头:“好像是看见那位崔夫人的尸体后就疯了。一直嘟囔着崔夫人死了,崔夫人死了。” “鬼,鬼,有鬼,有鬼,织机杀了崔夫人,啊!有鬼啊啊啊!”女人一边尖叫着,一边狂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在牢房里乱转,把一旁的采薇吓得蹲在角落里哭。 一时间,牢房里乱成一团。 程少卿拎着金刀冲过去,一刀劈了铜锁,冲进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发疯的女人制服。他用铁链子绑住女人的双脚,又拿了块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破布塞住她的嘴,然后把人往墙角一丢,隔着铁栏看裴伷先:“我说,你是不是得罪郑大宝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手一扬,文书像长了翅膀一眼飞到裴伷先脚边,“你自己看。” 孟鹤妘怀疑他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不直接丢进他怀里? 裴伷先拿起文书扫了一眼,不由得皱了皱眉;“郑大宝早年在京中任礼部侍郎,因操持云霞郡主和亲一事出了纰漏,被时任宰相的伯父锊了官职,没想到他竟来了益州。” 孟鹤妘一怔,感觉自己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难道跟裴伷先有仇的不是这位金刀大人,而是别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裴伷先。 “他现在做了益州刺史,这次保不齐就要把你钉死在这儿。限期三天破案,三天能干什么,摆明了是要……”程少卿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拿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孟鹤妘有点好奇地看着程少卿,一开始她还以为这位金刀县令是裴伷先的仇人呢,结果现在看来,倒像是来救人的。 木石脸色微微发白,抬手拿过文书一看,愤愤道:“公子,他这是要趁机害你啊!如果三天之内找不到真凶,他肯定会拿你做替罪羔羊的。” 裴伷先皱眉不语。程少卿低头摆弄刀柄:“也不能这么说,只要在三天之内找到凶手,他自然拿你们没办法。” “那凶手呢?你抓到了?”木石黑着一张稚嫩的少年面孔,“你不是县令么?破案不是你的专长么?” 程少卿忽而一笑,抬起头讥讽地看向木石:“我是县令怎么了?县令就必须会破案么?老子第一天上任,第一天。” 第一天? 一直充当透明人的孟鹤妘差点没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绳子甩他脑门上。 算了,算了,看来想要出去,还是得靠自己。 她抖了抖身上的草屑,也懒得继续装了,把早就割断的绳索丢在地上,走到铁栏旁边,扒着铁栏问程少卿:“那个崔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们进了江府之后根本连人都没见到。就那……”她抬手指着被程少卿绑住女人,“她疯疯癫癫德跑过来说死人了,结果府里的府兵就把我们抓了。”说完,她又扭头看了眼裴伷先,甜甜地叫了一声“表哥。” ‘表哥’抬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在问;什么事? 孟鹤妘咧嘴一笑:“你就跟这位大人说实话吧,你跟崔夫人到底有没有奸*情,如果有,那你可就嫌疑大了,如果没有,大人肯定会还你清白。” 裴伷先瞳孔微缩,孟鹤妘发誓,她真的在他眼里看见了杀气。 “没有。”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歪倒在草垛边,一副事不关己地样子。 孟鹤妘觉得这人有点狗,这都火上眉毛了,他竟然还有闲心发呆。 她腾腾腾地走过去,靠在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喂,你到底想不想出去了?我告诉你,我要是出不去,拿不到解药,明天你的耳朵可就掉了,你最好配合一下。” 裴伷先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孟鹤妘一怔,见他缓缓打开掌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颗红宝石外缠金丝的耳坠子。 “我的耳坠子怎么在你这儿?”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耳朵,果然,右耳上的耳坠子不见了。 “还我。” 裴伷先猛地收回手,把手拢在袖子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云霞郡主是你什么人?” 孟鹤妘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伷先突然倾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是宫里流出来的东西,是当年云霞郡主和亲瓦特时的陪嫁品之一,怎么会在你手里?” 孟鹤妘脸色难看至极,她怔怔地看着裴伷先,感觉抓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在不断地收紧,仿佛要把她的手掐断一般。 “我捡的。”她猛地抬头,用脑袋撞他的下巴。 裴伷先没想到她能来这么一手,一时不备,牙齿磕到嘴唇,疼得闷哼一声。孟鹤妘趁他松懈,猛地抽回手碗,像条泥鳅一样从他身边溜走。 裴伷先皱着眉头抹了下唇瓣,指尖染了一点红。 逃脱他钳制的孟鹤妘得意一笑,结果目光落在他绯红一片的嘴唇上时,差点没把心脏跳丢了。 原本仙里仙气儿的男人,因为唇瓣上的一点红,整个人好像平添了一抹妖异邪魅,瞧得人双腿发软。 有点想跪舔是什么鬼? 孟鹤妘极力控制住想跪的腿,不争气地退了两步,揉着手腕,矫揉造作地朝他投去一个媚眼:“表哥,你弄疼我了。” “不要脸。” 孟鹤妘扭头朝气哄哄的木石做了个鬼脸:“要你管。” 木石气得垂直瞪眼,上前两步挡在裴伷先身前。 裴伷先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草屑,扭身往外走。 “公子,你要去哪儿?”木石连忙追上去。 裴伷先撇头看了一眼隔壁牢房的程少卿,淡淡地说:“洗刷冤屈。” 孟鹤妘一听,连忙冲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袖摆,一脸跃跃欲试地看着他:“我也去。” “你不行。”程少卿从旁边牢房出来,把金刀往她面前一横,“你们人都走了,回头我找谁要人去?” 孟鹤妘伸手把木石往他面前一推:“他啊,他留下,他可是我表哥贴身的小厮,你留下他总没错的。” 程少卿摸了摸下巴:“可是我还是觉得表妹你留下比较合适。” “对,我是要贴身保护公子的。”木石黑着脸附和。 孟鹤妘嘴角抽了抽,拉了一把程少卿,把他拽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大人你就不怕他们两个狼狈为奸,跑了?” “他还能把你这个表妹给丢下不曾?” 孟鹤妘一脸苦恼;“大人你可能不知道,我跟表哥从小订了娃娃亲,可他并不喜欢我,我这次从瓦特前来认亲,他其实是并不想与我相认的,还打算,还打算……” 程少卿看着孟鹤妘这一副梨花带雨、悲痛万分的表情,以为裴伷先这狗男人是打算悔婚了,扭过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男子汉大丈夫,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他们老裴家果然都是一窝狐狸,没一个好东西。他心中暗骂,看着孟鹤妘的眼神充满同情之色,讪讪道:“哎,你别哭,我让你跟着他便是了。” 木石也不知道两个人在那儿嘀咕什么,结果一回来,自己就成了留在大牢里的人质。 他隔着铁栏看向外面的裴伷先,欲语还休。 “哎呦,你就放心吧,我会帮你好好照顾表哥的。”孟鹤妘幸灾乐祸地朝他露出一抹诡笑,然后屁颠颠跟着裴伷先出了大牢。 临走前,程少卿还给了她们一块腰牌,让他们去找城外义庄的王仵作,崔夫人的尸体就在那边,案子发生的一些细节他也交代好了,至于能不能找到真凶,就看裴伷先自己的了。 第五章 绝处逢生 两人拿着程少卿的腰牌顺利出了地牢,程少卿还体贴的给她们准备了一辆马车。虽然没有裴伷先那辆舒服,但聊胜于无。 出了昌安道,马车一路向西,直奔城外义庄。 孟鹤妘小心翼翼地撩开车帘往外看,长街上寂静一片,偶尔有一两只野猫野狗从巷子里窜出来,慌慌张张地看了一眼马车后,就又跑回巷子里了。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腕,探头朝后面看去,一脸黑色的马车藏在夜色里,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再快点啊,表哥。”她放下车帘,催促前面赶车的裴伷先。 马车一出衙门口,后面那辆车就跟了上来,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马蹄声“哒哒哒”地回荡在空荡的长街上,又好像敲在她心里。她紧紧地握住了袖里刀,时不时撩开后车帘往后看。 经过一家当铺的时候,借着铺子门前大红的风灯,总算让她看清了后面赶车的人,一个穿着胡服的中年男人。 风灯的光线一闪而过,孟鹤妘连忙放下车帘,伸手按了下胸口,里面的心脏“咚咚咚”一阵狂跳。果然是胡禅手下的狼卫,看来不拿到七星锁,他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孟鹤妘咬了咬牙,几步冲到车边,一把夺过裴伷先手里的马鞭,将他挤到旁边位置:“我来架马车,你指路。”她猛地扬起马鞭,对着马背就是一下子。 “嘶!”马儿嘶鸣一声,矫健的身体猛地向前一窜,差点把后面的孟鹤妘和裴伷先全掀下去。 孟鹤妘连忙拉住缰绳稳住身体,扭头丢了一把袖里刀给他:“你拿着,要是一会儿后面的人追上来了,自去逃命吧!”说着,再次扬起马鞭朝马背抽了下去,“架!” 裴伷先拿着袖里刀看了一眼,顺势收进袖兜里。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疾驰在长街上,一路往城西郊外的义庄而去。 冷风扑打着面门,孟鹤妘觉得整张脸都木了,腔子里火辣辣的疼,好像塞了一团火。 出了西城门,马车顺着林间道往前跑,绕过西郊乱葬岗的时候,孟鹤妘突然紧紧拉住了缰绳:“吁!” 马车顺着惯性冲出十几米远才停下来,孟鹤妘扭头看裴伷先:“下车。” 裴伷先不由得皱了皱眉,视线扫过不远处的乱葬岗子,上面时不时地飘过两团磷火,在暗夜里发出幽绿色的寒光。 “下车。”孟鹤妘又说了一遍。 裴伷先撩袍跳下马车,随后,一只白釉瓷瓶兜头丢了下来。他连忙伸手接住,孟鹤妘说了一声“解药”便架着马车拐进右面的岔路口,与义庄截然相反的方向。 裴伷先捏着瓷瓶快速闪到林子里,不多时,后面的马车也来到岔路口。借着昏黄的月光,裴伷先隐约看出驾车的是个中年男人。马车停在岔路口,他扭身撩开身后的车帘,说了几句瓦特语。 车里的人回了两句,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架着马车往西面岔路口追去。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中,裴伷先才慢悠悠从林子里出来,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一直跟在他身后。 “十五。”裴伷先回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把孟鹤妘喂他吃的那颗药丸和白釉瓷瓶一同丢了过去:“查查。” 十五接过瓷瓶,欲言又止地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公子,那她?” 裴伷先低头,看着手中的玄铁匕首,眸光暗了暗:“去查查瓦特王庭,云霞郡主恐怕出事儿了。” 十五一愣:“您是怀疑葛丹继承单于之后,会对云霞郡主不利?” 裴伷先摇了摇头:“她身上有云霞郡主的陪嫁之物,我记得云霞郡主与前单于库木龙生了一个女儿。” “您怀疑是她?” 裴伷先皱了皱眉:“但愿不是。”如果是,那便意味着,瓦特王庭出了问题。 “那公子您?”十五看向孟鹤妘离开的方向。 “不必管我,你且去吧!” 十五点了点头,身形快速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 马车狂奔在林间小路上,直到再也看不见岔路口。“吁!”孟鹤妘勒停了马车,飞身跳下车辕,飞也似地跑进林子里。 夜里的林中漆黑一片,孟鹤妘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张牙舞爪的枝丫间,寻着记忆贴着小路往回走。 前几天才下了雨,林子里光照少,脚下一片泥泞。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 孟鹤妘屏住呼吸,快步闪身躲到一处半人多高的草丛里,轻轻扒开草茎往外看。林子里漆黑一片,只隐约看得见三道人影从远处走来。 “她跑不远的,仔细找找。”其中一人用瓦特语对身后的人说道。 “这该死的女人,怎么跟泥鳅一样?” “哈哈哈!她身上流着大盛人的血液,骨子里就奸诈狡猾。” 其中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用刀拨开杂乱的野草,四处搜寻。 “等下。”走在最后面的人突然喊了一声,然后蹲下身子在草丛间摸索了一阵,捡起一只荷包,“她就在附近。” 孟鹤妘下意识往腰间摸了,完了,她一直挂在腰间的荷包竟然被树枝刮掉了。眼看三人就要搜到这边,她连忙捡起一块石头往远处一丢,趁着他们怔愣的时候拔腿就跑。 林间杂草丛生,稍有一点动静就能被发觉,她一跑,已经追出老远的狼卫便发现了,连忙大喊一声:“她在哪儿!” 幽深的密林里,孟鹤妘拼了命的往前跑,横生出来的枝丫刮破了衣衫和脸颊,但她无暇顾及,只想快点逃出去。 “抓到你了。”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前面传来,孟鹤妘耸然一惊,急忙刹住脚步,拧眉一看,其中一个瓦特狼卫从旁边包抄过来,三个人把她团团围住。 “呼呼呼!”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一阵火辣辣的疼。 “把七星锁交出来。”对方操着一口瓦特语,一点点逼近。 孟鹤妘一边退,一边握紧袖里刀,目光在四周巡视着,希望能寻到一个突破口。 “要七星锁,那要看你有没有命拿。”她冷哼一声,突然一扬手,一团白色的粉末对着狼卫飞了过去。 空气中瞬时弥漫着一股子甜腻的味道,狼卫大喊了一声:“有毒。”纷纷抬手捂住口鼻。 孟鹤妘趁着混乱,如泥鳅一般窜到一个狼卫身边,对着他的腰部就是一刀。 袖里刀锋利异常,对方似乎没想到她下手如此狠戾,躲闪不及,硬生生被她在腹部花了一刀。空气中瞬时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孟鹤妘偷袭得手,刚想趁机逃走,一把冰冷的弯刀从后面搭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跑了?”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股子渗透人心的寒意。孟鹤妘不由得绷紧身体,死死咬着嘴唇。 “交出七星锁,我不杀你。” 孟鹤妘冷笑一声,缓缓回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带着黑金面具的脸。 “你是长得有多丑,才要戴面具的啊?”嘴欠的毛病没得改,她真的尽力了。 男人藏在面具下的脸抽了抽,朝她伸出手:“七星锁。” 孟鹤妘忍着脖子上的刺痛,耸了耸肩:“那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戴在身上,当然是放在安全的地方了。” 男人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点了点头:“带我们去找。” “我要是不呢?”孟鹤妘歪着脑袋笑,“我怎么说也是瓦特的公主吧,你就这么把我杀了,不怕我那个便宜哥哥找你麻烦?” “哈哈哈!”男人爆出一阵冷笑,“便宜哥哥?他怕不是巴不得你死吧!” 孟鹤妘脸上的表情一僵:“你什么意思?” 男人突然伸手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摸了一把,阴冷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公主?你确定?” 冰冷的手指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湿冷滑腻的从脸上拂过,让她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颤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咬牙瞪着对方,心里却因他的话而开了锅。 男人突然压低身体,冰冷的薄唇凑到她耳边,淡淡地说了一句:“当年云霞郡主生的怕不是个小王子吧!” 孟鹤妘身子一僵,犹如五雷轰顶:“你,你怎么知道?” 男人愉快的轻笑出声:“我知道的多了去了,你想知道的话,不若跟我回瓦特?” 回去干嘛?找死么? 孟鹤妘冷笑一声,藏在袖子里的袖里刀微微向前,思量着,若是拼死一搏,她能有几分胜算。 男人似乎早就洞悉她的想法一般,在她抽身向后,猛地递出袖里刀的同时,右手闪电般向下扣住她的脉门,眨眼间卸了她手里的刀。只听“咔吧”一声脆响,孟鹤妘的右手腕被生生卸了下来,以扭曲的姿势耷拉着。 疼死了! 孟鹤妘疼得直冒冷汗,但身体却不敢再动分毫,脖子上的那把刀已经压进她的皮肤,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刀刃滴落。 “啪啪啪!” “你要是乖一点,何必多吃苦头呢?”男人似在惋惜,语气里带了几分诡异的温柔,听得孟鹤妘一阵恶寒,差点没把之前在裴伷先车里吃的几块点心吐出来。 “你这么变态,你娘知道么?”她忍无可忍,决定做个勇于直言的壮士。 男人愣了下,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如何,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傀,别跟她废话了,迟则生变,先拿到七星锁再说。”一旁的瓦特狼卫突然出声提醒。男人收敛笑声,露在玄铁面具外的一双眼睛阴鸷地看着她,“你听到了么?” 孟鹤妘皮笑肉不笑,“你们要是杀了我,就一辈子也找不到七星……” 男人冰冷的手猛地卡住她多灾多难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我不喜欢听废话。” 第六章 大表哥啊! 一团漂浮的暗云遮住了高悬在半空的玄月,本就漆黑的林子里瞬时连枝丫间透出的那点光亮也不见了。 知了的嗡名声一下子清晰起来,杂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嘶!”有人点起了火折子。 “傀,我……” 随着一声闷哼,火折子一下子从他手里跌落在草地上。 “啪啪!” 随着两声细微的声响,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也被黑暗吞噬。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四周响起,不远处的瓦特狼卫突然“啊”的惨叫一声,高大的身体轰然倒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孟鹤妘心中惊愕,男人猛地收回手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别乱动。” 不乱动才怪。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一边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一边故意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不,不动。” “噗!” 是利刃没入血肉发出的声音,很近,很近。 孟鹤妘心中一惊,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自己的脸上。 男人似乎也意识到敌人就在身边,此时他已经无暇顾及孟鹤妘,用力将她推到一旁,扬起手里的的弯刀朝右侧攻了过去。 金戈相交碰撞出微弱的火花和嗡鸣声,孟鹤妘跌坐在地,皱眉看着黑暗中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月梢的的那片浮云被风吹动,露出皎洁的月。林子里顷刻间照进点点月光,一道白影仿佛鬼魅一般缠着黑衣男人。 是他! 孟鹤妘没想到裴伷先会追过来救自己。 她跌跌撞撞站起来,忍着手腕上的剧痛,一边观察裴伷先一边给爬起来的瓦特狼卫补刀。 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眼看不能成事,扬手丢出一颗霹雳弹,身形快速地跑进林子深处。 “别追。”孟鹤妘喊了一声,捂住手腕跑到裴伷先身边,伸手拽了把他的袖子。 裴伷先收好剑,低头看着拽在自己袖摆上的手,眉头微挑。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想到自己之前赶人的举动,有点脸热。 “那个,谢谢你啊!”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淡淡道:“伤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孟鹤妘就疼得直呲牙,一脸委屈地把手举到他面前:“表哥,脱臼了。” 见他没什么反应,孟鹤妘以为他还在介意刚才的事儿,连忙一脸狗腿地解释:“表哥,我刚才让你下车,完全是怕你有危险,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把解药给你了啊!这些人是瓦特人,穷凶极恶的,他们是觊觎我的万贯家财和无边美貌,所以从瓦特一直追到了大盛,我……”她故意低下头,佯装抹了一把眼泪,“大表哥,我是怕他们伤害你,对不起,连累你了。” 裴伷先低低“呵”了一声,转身就走。 孟鹤妘抬头,诧异地看着他无情的背影。 这,这就完了? 没有安慰?没有“吹吹就不疼了”? 追着裴伷先从林子里出来,孟鹤妘诧异地发现,之前被她丢弃的马车正停在路边。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跳上马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的马鞭晃了晃,仿佛提醒她,不久之前,她是如何冷面无情地把他一个人丢下马车的。 内就是不可能内疚的,她也是为了他好不是么? 不过显然她有点想太多,这人打起架来阴狠毒辣,招招毙命,实在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品,有他在,那些瓦特狼卫不足为据。 孟鹤妘在短短瞬息之间做了决定,在离开益州之前,她要紧紧抱住这位“大表哥”的金大腿。 “那个,表哥啊,我给你的药,你没吃吧!” 马车滴滴答答的顺着林间小路奔驰,孟鹤妘撩开车帘,探出小脑袋一脸讪笑地看着裴伷先。 裴伷先扭头看她,紧抿的唇角忽而勾出一抹清浅的弧度,看得孟鹤妘有点发毛。 良久,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孟鹤妘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放大,长长松了一口气儿:“幸好你没吃,当时形势匆忙,我拿错了药,那个其实根本不是解药。” 月光有些薄凉,裴伷先定定地看着她一脸狡黠的笑:“所以?” 孟鹤妘瞬间坐直了身体,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又掏出一颗黑不溜丢的药丸递给他:“其实这个才是解药,只是这个解药不好配置,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解毒,恐怕要七七四十九天,每七天吃一次。”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接过药丸收进袖兜,扭回身继续驾车。 孟鹤妘感觉自己说了个寂寞,往前凑了凑,整个人几乎快要挨到他身边:“你不吃么?” 裴伷先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下;“不急。” 孟鹤妘讪讪一笑:我急啊! 西郊的义庄是一座寺庙改建的,前些年益州动乱,西郊出了一窝穷凶极恶的匪患,寺庙里几次三番被打劫,死了不少和尚之后,主持便带着为数不多的和尚南上了。 偌大的一座寺庙空了下来,不久后被改成了义庄。 老王头在衙门里挂了仵作的头衔,平素里又兼职看守义庄。 前些年老王头身体不太好,收了个徒弟,师徒二人就住在义庄后院的厢房里。 “师傅,你说这个新来的县令程大人到底是个什么路子啊,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小徒弟阿炳目不转睛地看着八仙桌上整齐码放的银元宝,若有所思地问对面的师傅老王头。 老王头这辈子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银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咯得牙花子直发麻。 老王头发出一阵傻笑,抬手敲了小徒弟脑壳一下,一脸得意的说:“咱们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可不是一般人,家中是京都首富,程大宝知道吧,那是他爹。” 小徒弟瞬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说:“师傅,真的假的?那他继承万贯家财不就好了,何苦来咱们这里当个县令啊!” 王老头咧嘴一笑,用一个布袋子把桌上的元宝一个一个装起来:“人各有志呗,这位程县令不想继承家业啊,听说十几岁的时候就跑去边关打仗,后来受伤回了京都。程老爷怕他伤好了之后又去打仗,就花钱给他在益州捐了个官,把他绑在任上,不让他去边关。” 小徒弟一听,双眼瞬时一亮:“那师傅,这捐官得多少银子啊!” 王老头又拍了他脑壳一下:“臭小子,又想什么歪主意呢?捐官可不是银子的事儿,还要有四品以上官员的举荐,你呀,这辈子就别想了。” 小徒弟咧嘴一笑,揉了揉脑门说:“对了,师傅,那程大人说,让我们等一个姓裴的公子,这人又是什么来头啊?” 窗外树影摇曳,桌子上的蜡烛忽明忽暗,照在王老头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显得格外的阴森。 王老头食指搭在唇上:“嘘,这个事儿你不要问,那位啊,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小徒弟还想问,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知道程少卿让他们等的人到了。 ———— 停尸房是由原来的大雄宝殿改建的,平素里用来停放无人认领的尸体和需要验尸的尸体。崔鹤的尸体刚运来不久,就摆在验尸室的石床上,上面盖着一层白布。 小徒弟二狗熟练地把灯都点亮,原本昏暗的大殿一下子明亮起来。 王老头把工具箱放在一旁的木桌上:“程大人交代了,等你们来了再做尸检。”他从箱子里拿出羊肠手套戴上,又拿出几片薄荷叶递给裴伷先和孟鹤妘。 裴伷先接过薄荷叶放进口中,突然对王老头道:“有件事儿想请您帮忙。” 王老头微微一怔,诧异地看着裴伷先:“裴公子请说。但凡老头子能做的,一定尽力。” 裴伷先扭头看了眼孟鹤妘,王老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从进大殿开始,她的右手便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耷拉着。 “舍妹的手腕受了伤,想请您帮忙给截上。” 孟鹤妘听了他的话,差点没把下巴惊掉。 让个给死人剖尸的给自己接骨?呵呵呵!他咋不上天? 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她发出的怨念一般,裴伷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那只耷拉着的右手半举到王老头面前:“麻烦您了。” 王老头还是第一次遇见敢让他给治病的,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地说:“裴公子,您说笑了,我一个仵作,哪里会治病啊,要不您……”话音未落,就被裴伷先打断,“您不必自谦,药王谷王三爷的手段,我是信得过的。” 王老头微微一怔,看他的眼神瞬时变得严肃起来。 裴伷先低敛着眉,仿佛方才只不过是说了一句无关大雅的话,但只有王老头知道,这个人真的很不简单。他隐姓埋名在益州住了七年,还从未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如今他一语点破,委实让他惊愕。 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示意孟鹤妘做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轻轻托起她扭曲的右手。 孟鹤妘一点也不想给他看,想要用力抽回手,奈何压在她肩上的那只大手仿佛铁钩一样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顷刻间便卸下了她所有的力道。 裴伷先,你个王八蛋! 她心中咒骂,扭头对着搭在肩头的那只手就是一口。 “咔!” 随着一声骨头的脆响,孟鹤妘只觉得手腕一阵专心的刺痛,咬着裴伷先手指的牙齿更用力了几分。 “好了!”王老头放下她的手,回头继续鼓捣他的那只工具箱,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 孟鹤妘松开口,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右手,一脸惊讶地望着裴伷先:“竟然真的不痛了!” 裴伷先瞳孔微缩,把被咬的那只手缩进袖子里,扭回身,仿若无事一般地看着王老头掀开盖在崔鹤身上的白布。 孟鹤妘讪讪地瘪了瘪嘴,舌尖不经意舔了一下牙齿,一股淡淡地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她连忙低头看了一眼裴伷先缩在袖子里的手,有点心虚。 第七章 崔鹤之死 崔鹤的尸体已经出现严重的尸斑,死亡时间大概是晚间巳时左右。尸体的面部被利刃划伤,横纵刀口都有,皮肉外翻,血肉模糊一片,根本辨别不出原来的样子。 王老头扒开尸体的领口,露出脖颈上一条深紫色的勒痕,指着上面说;“死者是先被人用极细的丝线勒住了脖子,将其控制住之后,再用匕首从后背刺入。凶手前后一共捅了十八刀,每一刀都避开了要害。此外,死者的脸被利器划伤,左脸被划了十刀,右脸十三刀” 孟鹤妘强忍着恶心,偷偷看了眼崔鹤的脸,简直惨不忍睹。 “这得多大的仇啊!脸都划烂了。”她讪讪地问。 “凶手手段残忍,死者生前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凶手是在捅完第十八把刀才用丝线将崔夫人勒死的。”王老头一边说,一边摘掉手套,从工具箱中拿出一个黄纸包,“这是在凶案现场发现的丝线,当时就缠在死者的脖子上。” 裴伷先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根带着血迹的丝线。这丝线倒是与普通丝线不一样,看起来更粗一些,眼色比蚕丝要更白皙一点。 “她是在哪儿死的啊!”孟鹤妘好奇地问了一句。 王老头扭头又从工具箱里掏出两张黄表纸:“这是程大人从衙门里拿来的案件详细资料,也许你们用得到。” 孟鹤妘一把接过黄表纸,接过翻了两页一看,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弄得头晕。 裴伷先低头看了眼她一会青,一会白的脸色,从嘴里溢出一丝笑声,然后伸手接过黄表纸。 不得不说,程少卿这人虽然性格不羁放荡,但做事极有条理,整整两页黄表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案情细节,即便并未身临现场,裴伷先也能窥其一二。 崔鹤是益州织造江天白的小妾,江天白的原配夫人死后,一直没有续弦。半年前,江天白去宿州公干,回来的途中从一伙山匪的手中救下了崔鹤。 崔鹤跟着江天白回到益州,不久之后便做了江天白后院的女人。 江天白对其宠爱有加,月前还放出风声,准备把崔鹤扶正。这位崔夫人虽然身世离奇,但有一手极好的绣技,恰好迎合了江天白的公务,为其收罗了不少精绝的绣品,以供其讨好上峰。 此前织造府还放出了风声,说崔夫人和金林秀坊的金老板一同研究出了失传已久的藏绣技法,准备在高宗皇上万寿时进献。可偏偏,崔鹤在这个时候死了。 崔鹤一直住在锦绣阁中,平素里很少出府,出事当天进入江府的外人只有金林秀坊的老板金秀妍和两伙修葺阁楼的泥瓦匠,除此之外便只有裴伷先主仆和孟鹤妘了。 崔鹤的尸体是在锦绣阁的绣室里被发现的,人倒在角落的织机上,脖子上缠了一圈丝线,身中十八刀,脸亦是被毁了。 第一个发现崔鹤尸体的是锦绣阁里的花匠王二。王二晚间喝了酒水,夜里闹肚子去茅厕,经过绣室的时候,发现里面的灯没亮,里面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里面传来。 一开始王二并没有听真切,以为是经常收拾绣室的丫鬟翠花,结果刚走到绣室附近,便听见里面突然传来崔鹤的声音。 崔鹤说:不要杀我,小姐,你不要杀我,小姐。 王二察觉到不对,连忙跑到窗前,从窗纱上的小洞朝里面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崔鹤死在织机前。 绣室的门是从外面上了锁的,钥匙一直在丫鬟翠花的手里。王二不敢撞门,便跌跌撞撞跑去叫管家。 等管家带人过来的时候,发现绣室的门已经打开了,崔鹤死在织机前。 管家连忙禀告老爷,之后边带人封锁了整个江府。。 衙役们对锦绣阁的奴仆们逐一审问,得知巳时的时候,也就是王二发现尸体后,翠花去了绣室。门可能是翠花打开的,她见了崔鹤尸体之后便受了刺激,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从锦绣阁跑了出去,之后在水榭回廊里遇见了领着他们进府的采薇。 再后面的内容,便是府中一些下人的证词,其中最有意思的便是关于府中近日闹鬼的传闻。 半个月前,锦绣阁的绣室里经常会有夜半哭声,或是织机自己织动的声音。崔鹤大受其扰,经常夜不能眠,甚至在几日前出现了梦魇的症状。 孟鹤妘见他看了半天,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裴伷先抿唇不语,三两下把黄表纸叠好收进袖兜。 孟鹤妘一脸懵逼地看了眼他,又看看王老头,扭头小小声问二狗:“喂,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二狗摸了摸鼻尖,抬头看裴伷先,见他没有反应,便把信上的内容跟孟鹤妘复述了一遍。 孟鹤妘听完,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一下子往后跳了两步,远远看着石台上的尸体:“所以她是被鬼杀死的?” 裴伷先没理她,对王老头说:“尸体身前没有打斗痕迹?” 王老头连忙摇了摇头:“没有任何挣扎和打斗的痕迹。” 裴伷先点了点头,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下崔鹤的手脚,然后才把盖尸体的白布拉上。 离开义庄前,老王头让二狗子去后面的屋子里拿出一个蓝靛包裹,里面是程少卿留下的两套衙役服。 孟鹤妘捧着衙役服,欲言又止地看着换好衣服的裴伷先,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裴伷先见她还抱着衣服傻愣愣地看着他,不由得皱了皱眉,“不换么?” 孟鹤妘连忙把衙役服往怀里一抱:“换。” 从义庄出来的时候,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孟鹤妘半眯着眼睛坐在车厢里,一边打着哈气一边问裴伷先去哪儿。 马蹄声在静谧的林子里显得格外的清晰,裴伷先背靠着车厢,手里轻轻扬着马鞭。 “江府。” “去抓鬼?”孟鹤妘一下子来了兴致,撩开车帘,“说实话吧,你跟那个程少卿到底什么关系?我看他可不像你的仇人,他分明是来给你帮忙的。” 裴伷先突然扭头,孟鹤妘来不及闪躲,两个人四目相对,空气中一下子充斥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温热气息。 是他的? 还是她的? 裴伷先淡淡“嗯”了一声,伸手将她的头推进车里。 孟鹤妘有些怔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额头,那里温温热热的,好像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 木石维持着仰望天窗的姿势已经整整半个时辰了,连牢房里的老鼠都以为他坐化了,时不时从角落里的稻草垛后窜出来,跑到他面前嚣张地“吱吱”两声,然后发现他似乎还能动,又快速地跑回草垛后面。 “你这都看多久了?都快成望夫石了。”程少卿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木石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程少卿我告诉你,要是公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程少卿抬手掏了掏耳朵:“你就别先吃萝卜淡操心了,就你家公子那性子,吃什么都不会吃亏的,我倒是担心那个小丫头。”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走到木石身边,“哎,那丫头真是裴伷先的表妹?看着不像啊!” 他不提还好,一提,木石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个女贼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公子一个人跟她出去,要是被她害了可怎么办?越是这么想着,他心里越是抓心挠肝的难受,恨不能插上翅膀从这里飞出去。 程少卿忽而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在这儿担心这担心那了,我可告诉你,要是三天之内你家公子查不到真凶,我可没别的办法了,到时候郑大宝真要拿你家公子当替罪羊,你可别怪我没帮忙。” “破案难道不是你的事儿么?”木石瞪他,程少卿咧嘴一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破案的料?” 木石剜了他一眼,一甩袖子,干脆寻了个角落坐着,再也不理他。 程少卿讪讪地笑了下,摸了摸鼻尖:“其实你也不用担心,我早让人给他们留了衙役服,此时……”他抬头看了看天窗外薄凉的月,“大概已经去了江府吧!” 与此同时,江府。 因为拿着程少卿的腰牌,裴伷先和孟鹤妘顺利进了锦绣阁。 出事的那间绣室就在锦绣阁内院,旁边是一个花房,链接花房的是一间不大的屋子。 孟鹤妘跟着裴伷先走到绣室前,拉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往裴伷先身后缩了缩身子。 “两位官爷,要是还有什么要问的,二位只管问就是了。”旁边带路的是江府的管家,四十多岁,鬓角有些发白,胖乎乎的脸颊憨态可掬。 孟鹤妘从裴伷先身后探头往里看,屋子里到处都是血迹和杂乱的脚印,靠西面墙边摆着一张织机,织机下面的血迹要比旁的地方更多一些,已经凝成了赤色。 “她就是在那儿被杀的吧?”她抬手指着织机,脑补了一下崔鹤坐在织机前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管家点了点头,偷偷拿眼睛瞧着旁边的裴伷先,不知道是不水他的错觉,怎么总觉得这个俊美的衙役有些眼熟呢? 孟鹤妘暗暗呲牙,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心说,你可不是觉得眼熟么,不久前就是你把我们扭送大牢的。 裴伷先没说话,撩起长衫下摆,小心翼翼走进屋里。 孟鹤妘看了眼那屋子,咽了口吐沫,死也不会进去的。 她站在门口往里看,见裴伷先绕过地上的血液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东面墙前的黄花梨衣架前。 那衣架臂展伸开足有三尺长,上面挂着一件广袖襦裙。 第八章 血衣 说也奇怪,屋中到处都是血迹,唯有那间襦裙上没有一点血迹,干净的得让人有些生疑。 裴伷先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最后停在紧闭的窗前。 孟鹤妘有些不耐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他突然伸手在西窗的窗纸上摸了一下,这才发现,窗棂上有一点光线从外面透进来,是一个用食指点破的小洞。 她突然“咦”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腾腾腾”跑到东面的窗前看了看,指着一处小洞说:“这里也有一个。” 面前的窗棂突然从里面打开,孟鹤妘吓了一跳,一抬头,裴伷先的脸近在眼前。 她连忙退了两步,按住狂跳的心口:“你干什么?”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朝她勾了勾手:“进来。” “我不。”谁要进去啊,到处都是血,怕沾了晦气。 裴伷先眼神微敛,晦暗不明,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一条摇头摆尾的毒蛇。 “都是血。”她讪讪地瘪了瘪嘴,反正绝不进去。 “不叫你沾染。”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保证看起来一点也不靠谱。 裴伷先皱了皱眉,伸出拢在袖子里的手,摊开来,白皙的掌心里躺着一只红宝石缠金丝耳坠。 “进来。” 呵!男人! 孟鹤妘不情不愿地走到门边,看着一屋子地血,内心无比抗拒。 “你说了,不叫我沾血。”她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裴伷先。 裴伷先靠过来,就在她以为他要将自己抱起来的时候,后衣领突然一紧,一只大手悍然地拎住了她命运的后衣领,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没有公主抱,也没有宽厚的背脊等着她,孟鹤妘像个小鸡仔似的被拎到屋里。 “裴伷先,你这个狗!”她张牙舞爪地仰起头,看见他线条优美的下巴,以及那张微微勾起的唇。 裴伷先把她放到衣架下面的木台上,指了指那间展开的襦裙:“你去后面躲下。” 孟鹤妘愣了下:“啊?” 裴伷先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后面。” “你先把耳环给我。”她冷笑着伸出手。 裴伷先把耳环放到她手里。 拿了耳环,孟鹤妘方才听话地绕到襦裙后面。襦裙宽大,又是飞天设计,下摆拖到木台上,正好将身形娇小的她藏住。 裴伷先满意地点了点头,慢悠悠地绕到衣架后面,单手提着领子,又把她从屋里拎了出来。他回身把绣室的门关好,扭身对管家说:“崔夫人的寝室在何处?” 管家指了指不远处黑沉沉的建筑:“就在那边。” 三人顺着小径往寝室的方向走,行经小花园的时候,正好撞见一个穿着枣红色襦裙的小丫鬟,手里抱着个小包裹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小丫鬟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管家和两个官差,吓得连忙低下头:“王管家。” 管家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丫鬟,但随后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离开。 小丫鬟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抱紧了怀里的小包裹,跌跌撞撞往外走。 “等下。”孟鹤妘突然叫住她。 裴伷先低头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叫住个小丫鬟。 孟鹤妘压根没理会他,几步冲到小丫鬟身前,一把拽住那只小包裹将它扯了过来。 小丫鬟脸色瞬时一白,吓得“咕咚”一声跌坐在地。 孟鹤妘“哼”了一声,把那小包裹往裴伷先怀里一扔:“你自己看。” 裴伷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打开包裹,里面竟是一件白色的血衣。 小丫鬟脸色瞬时一白,吓得“咕咚”一声跌坐在地。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管家也是一怔:“是你?” “看来这鬼的手段并不高明。”裴伷先走到小丫鬟身前,低头看她,“你是锦绣阁的丫鬟?” 小丫鬟咬着牙关不说话,一旁的管家抬腿就要踹。 孟鹤妘抬脚踹开管家的腿:“说话就说话,动手做什么?” 管家脸色灰白,气得指着丫鬟的鼻子大骂:“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装鬼吓崔夫人?人是不是你杀的?” 孟鹤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不要看到个人就是凶手,问清楚。” “你……” “我什么我?”孟鹤妘一梗脖子,停着腰板拍了拍挂在腰间的腰牌,“是你办案还是我办案?” 管家脸一黑,宛如吃了一坨狗屎。 “当然是您。” 孟鹤妘得意一笑,扭身把地上的丫鬟拽起来:“我且问你,你这血衣是哪里来的,是你在锦绣阁装神弄鬼?” 小丫鬟脸一白,先是摇头,而后又意识到什么似的,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孟鹤妘皱了皱眉:“所以是你杀了崔夫人?” 小丫鬟连忙摇头:“我没有。” 孟鹤妘故作阴沉地摸了摸下巴:“你既然不说实话,官爷我也没办法,你要知道,大盛律法严明,像你这种隐瞒事实不说,还恶意杀人的,是要上狗头铡的。狗头铡知道么?上斩皇亲国戚的叫龙头铡,达官贵人叫虎头铡,平民百姓的叫狗头铡。你没见识过吧,这虎头铡的刀刃是钝的,一刀下去不能直接将人斩死,刀刃就卡在犯人的腰间,倒时血肉模糊一片,肠子流得到处都是。” 漆黑的夜里,锦绣阁里又刚死了人,忽而一阵冷风吹过,吹得惨白的风灯随风摇曳,趁得那张牙舞爪的影子越发的渗人。 小丫鬟从小就被送进江府为奴,哪里听过这等事儿,瞬时吓得脸色苍白如纸,抱着孟鹤妘的大腿一个劲儿的哭。 裴伷先双手拢在袖子里,慢条斯理地看了孟鹤妘一眼:“大盛律法?” 孟鹤妘一僵,这狗男人不会要拆台吧! 裴伷先低头看了眼小丫鬟,面无表情地配合孟鹤妘演出:“若凶手谋害朝廷命官的家眷,祸连九族。” 如果说孟鹤妘的话还不能让小丫鬟卸下防备,那裴伷先的补刀绝对堪称完美。 孟鹤妘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再看地上的小丫鬟,她已经面如死灰,整个人如同秋天地里的小白菜,一边瑟瑟发抖,一边颤巍巍地说:“大,大人,我说,我说,我,是王夫人让我装鬼吓唬崔夫人的。” 孟鹤妘眼睛一亮:“她人呢?” 一旁的管家脸色阴晴难定,恶狠狠地瞪了小丫鬟一眼,讪讪道:“王夫人前日去了东山白莲寺礼佛,至今还未归来。” ———— 黄忠揉了揉自己发酸的双腿,抬头看了眼御书房紧闭的大门,不知道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五城兵马司的邵大人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除了一开始里面还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后面便没有任何声息了。 他勉强站直了身体,心里跟揣了只毛猴子似的,七上八下的。 御书房里,邵一白面沉如水的站在殿下,目光时不时朝太宗皇帝看去,实在不知皇上是如何想的。 两个时辰前,宫里府库的宝贝被盗了,皇上急召五城兵马司彻查。 皇城内院进了窃贼,这无异于是在皇帝心口插了一把剑,今日去的是七星锁,那明日呢? 会不会就是他的项上人头? 这一夜,整个皇城都躁动了,邵一白几乎调动了所有兵马司的人手调查,结果查到的东西竟然比他看到的还要奇诡。 “你是说,宫中府库里的七星锁是假的?”太宗皇帝终于从桌案前抬起头,两道威严的目光直视着邵一白。 邵一白瞬时惊出了一生的冷汗,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 “你可知这七星锁的来历?”太宗皇帝从书案后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邵一白抿了抿唇,连忙说道,“臣略有耳闻,好像是太祖皇帝的闵恩贵妃留下的东西。”太祖皇帝打天下时,麾下有几员大将,其中最是骁勇善战的当属护国将军张宝军。 当时天下大定,大盛还处于休养生息的阶段,瓦特人乘机吞并燕云十二州。太祖皇帝大怒,当即便让张宝军摔二十万大军前往燕云十二州镇守。 当不到两年时间,张宝军的大军便已收复失地,并把瓦特大军赶到了斐济山谷以西。 太祖皇帝龙心大悦,准备佳赏护国大将军张宝军,但是不知是何故,张将军突然离世,留下京都一个妹子。 太祖皇帝感念张将军的功绩,后来便把这位姑娘接进宫中封了贵妃,这七星锁好像就是张贵妃的嫁妆,只是这好端端的七星锁在宫中放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变成假的了? 邵一白说完,抬头看着已经走到近前的太宗皇帝,心底隐约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简单。 “你刚才说,偷走七星锁的人是洞天阁的杀手?”太宗皇帝皱了皱眉,“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何以把主意打到了皇宫里?” 邵一白也想知道这些泥腿子是哪里来的狗胆竟然夜闯皇宫盗走七星锁,但他觉没胆子说出口。“臣带人查看了现场的痕迹,又盘查了皇宫内外,已经京都所有城门,以这贼人的手段,应该是洞天阁的人无疑了。”他能这么笃定的说,是因为洞天阁里有五城兵马司的内线,但那人身份低微,还并不能接触到洞天阁内的机密事物。 这次皇宫失窃,洞天阁里的反应也不小,其主要原因,还是洞天阁主发现七星锁是假的。 “邵一白。”太宗皇帝突然唤了他一声,邵一白面色一凝。 “皇上请说。” 太宗皇帝扭头看了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这压抑的夜色里,他竟然莫名地想到父皇去世前拉着他的说过的话。 他说,他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当年不应该让张宝军去燕云十二州。 “邵一白,朕命你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到真的七星锁。”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整个人仿佛用尽了力气。 邵一白不明其理,但仍旧屈膝跪倒:“臣定不辱使命。但是……” “如何?” 邵一白把从线人口中得知的消息告诉太宗皇帝:“据臣所知,洞天阁的阁主已经动身去了益州,臣怀疑,七星锁很有可能出现在益州。” 益州是燕云十二州的最后一州,紧邻瓦特,如果瓦特和大盛开战,益州很难幸免于难。 太宗皇帝微微皱眉,许久才淡淡道:“如此,你便走一趟益州,切记,务必要把七星锁带回来。” 第九章 东西两市 连光破晓,艳红的暖阳从东方渐渐升起,热闹的坊间已经没了晚间的静谧,到处充斥着叫卖的吆喝声,空气中亦漂浮着食物的香气。 益州府地牢。 “天亮了!” 木石收回望着天窗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程少卿。 程少卿打了个哈气,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外走。 “程少卿,你去哪儿?”木石冲过去拦住他,一夜未眠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公子独自一人在外,身边又有个心怀不轨的女贼,他实在寝食难安。 程少卿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木石啊,你们公子那么大个人,还能出什么事儿?你且在这儿安心住着,我还有事儿要做。” “不行。”木石冷哼,一把揪住程少卿的领子,“我告诉你,要是公子出了什么事儿,我……” 程少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掏了掏耳朵:“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这不是就要去找你们家公子了么?” “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 “可是……” “没有可是,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家公子少一根汗毛的。你放心。”程少卿掰开他的手,“行了,我走了。” 程少卿离开牢房,衙门里的蒋捕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大人,你可算出来了,出,出大事儿了。” 程少卿笑着整了整衣摆:“什么大事儿?” “江大人来了,说是要亲自审问下犯人,还有,那个尸体,江大人打算带回去下葬。” 昨天晚上程少卿干了什么事儿,衙门里的捕快都知道,现在嫌疑人被他跑走了,他们拿什么给江大人? 程少卿抖了抖精神,按住腰间的金刀:“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你家大人我顶着,走,去会一会这位江大人。” 蒋捕头摸着鼻尖跟上去,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新上任的程大人有点不太靠谱。 西市。 吃完朝食,孟鹤妘便跟着裴伷先驾车去西市。 西市位于益康坊西侧,是一整条长街,与昌安道的繁荣奢靡不同,这里充斥着三教九流,做什么的都有。 贩售西域马匹的、丝绸的、茶叶的、还有比较受欢迎的西域奴仆以及人牙子。 在西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西市又分东西市和西西市。 东西市主要贩卖各种商品货物,西西市多半是奴隶市场。东西两市都各有管辖者,平日里互不往来,生意也划分得比较清楚。 东西两市都有脚力行,里面挂牌了许多长短工,也有泥瓦匠之类的。 程少卿的资料中提到过,江府最近在兴土木,修葺锦绣阁的阁楼。昨日夜里,裴伷先隐约瞧见了那个阁楼,三层楼,占地面积不大,就是富贵之家的那种闺楼,并不是很大,但建筑极为精致。 今天是开市的日子,东西市里人潮涌动,马车根本进去。裴伷先把马车停在路边,带着孟鹤妘从横门进入东西市。 昨晚孟鹤妘睡得不好,白皙的脸上挂了两轮黑眼圈,现在看什么都是重影。 “咱们来西市做什么?不是应该去找那位很有嫌疑的王夫人?”她拖着步子跟在裴伷先身后,有气无力地问。 东西市人杂,空气中什么味道都有,有时候是食物的香气、有时候是香氛味、有时候是新鲜出炉的马粪味,这些奇奇怪怪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东西市特有的也烟火气儿。 “来见见那些泥瓦匠。他们是最近半个月最常出入江府的外人。”裴伷先拢着手穿梭在人潮中,一点也不像办案的,倒像是逛街的。 “你怀疑是外人杀人?” “还不清楚。” 孟鹤妘“且”了一声:“还有个金老板呢,不去见见?” “不急!” 孟鹤妘一乐:“哎,你是不是有把握抓到凶手啊!” 裴伷先扭头看她:“问你一个问题。” 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脚力突然从旁边巷子里窜过来,眼看就要撞到她,裴伷先连忙提了她的领子,将她拽到路边。 孟鹤妘脸一热,忍不住瘪嘴:“你问。” “昨晚你是如何知道那丫鬟的怀中有血衣的?”裴伷先慢条斯理地问,孟鹤妘得意一笑,“血腥味啊!” “你闻得到?”裴伷先有些惊讶。 “那有什么?你们大盛人没听说过么?瓦特人茹毛饮血啊!天天跟血打交道,鼻子自然敏感了!”她瞪着眼睛胡说八道,其实是因为她五感天生敏感,不仅能模仿人的声音,嗅觉的听觉都异于常人。 走在前面的裴伷先突然停下脚步,孟鹤妘一个收势不稳,一头撞在他宽阔的背脊上。 “到了。” “到哪儿啊?”她揉着鼻子抬起头,这才看清头顶挂着一块半新不旧的牌子,上面写着脚力行三个大字。 脚力行的大门敞开着,从门外就能看见里面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的长短工,一股子浓浓的汗臭味隔着八丈远都能闻到。 孟鹤妘皱了皱眉,刚想让裴伷先自己进去,结果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人潮中的一抹月白,吓得连忙躲到裴伷先身后。 那家伙怎么也来了? 裴伷先微怔:“狼卫?”他压低了声音问。 孟鹤妘连忙摇头,又点头,反正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就是了。 她心虚地用帕子挡住脸,硬是拽着他往脚力行里走。 裴伷先顺着她刚才的视线看过去,人群中一名穿着月白胡服的年轻男子极为打眼。 胡服男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下意识朝这边看过来,只见一个穿着衙役服的俊美男人正一边往脚力行里走,一边朝他。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挑起眉峰,眼神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两人只略略对视了一眼便错开,裴伷先被藏头藏脑的孟鹤妘拽进脚力行。 “主子,你在看什么?”阿瞳布见他停下脚步,狐疑地问。 库乐摇了摇头:“一个路人罢了。” 小厮皱了皱眉:“主子,您说,公主她真的在益州么?” 库乐目光微敛,看着人潮若有所思地说:“益州是瓦特来大盛的必经之路,她来大盛,一定会在经过此处。” “可是,若是她根本没有来大盛,而是去了东岳国呢?” “不会。”库乐笃定地说,“她的娘亲云霞郡主是大盛人,她既然离开瓦特,就一定会回大盛,而非人生地不熟的东岳。” 阿瞳布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但是益州这么大,我们怎么找啊?而且胡禅的人好像从她出瓦特开始就盯上她了,这个时候,她会不会……” 库乐脸一沉:“不会。” 阿瞳布还想说什么,库乐已经被人潮推着往前走。 第十章 走访 那脚力行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裴伷先把程少卿的腰牌往桌上一拍,便吓得脸色灰白,什么都说了。 原来承办江府阁楼修葺的泥瓦匠不止他们东西市一伙,那位崔夫人还在西西市也找了一伙泥瓦匠。两伙泥瓦匠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次要不是钱给的充足,是不会一起做一个伙计的。 “是不是你们这边的泥瓦匠不够,所以那位崔夫人才找了另一伙人?”孟鹤妘一边偷偷观察窗外的情形,见库乐和阿瞳布被人群挤着走远,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儿,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哎呦我的小官爷,可不好这样说的,我们这儿的泥瓦匠手艺可是上等的,人也足够,前年通安府大宅子都是我们修葺的,江府的阁楼才多大的活计啊,怎么会做不好。” “那她为什么要找两伙人?”孟鹤妘百思不得其解,扭头看裴伷先,“难道她是嫌钱多了烧手?” “那些泥瓦匠呢?”裴伷先目光在楼下大厅里扫视一圈,淡淡地问。 胖子干巴巴一笑:“这不都去江府了么?今天一大早就接到江府的通知,修葺的活计要暂停,瓦匠们都去江府拿工具去了。” 裴伷先又问他可否挺过江府闹鬼的事儿,胖子连忙点了点头:“听过,听回来的泥瓦匠说的,说是江府的锦绣阁里闹鬼,夜里的织机老织机响,还有下人在院子里看见过一个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的女鬼。” “一般有鬼出没,多半是有冤屈吧!”孟鹤妘兴致勃勃地问。王夫人既然装鬼吓崔鹤,那必然是崔鹤心里有鬼,可这只鬼到底是什么呢? 胖子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瓦匠们也没细说,都是听来的。” 胖子刚说完,楼下便传来一阵喧哗声,十几个汉子骂骂咧咧地扛着两只大箱子从外面进来。 “哎,官爷您说巧不巧,这不,他们回来了。”胖子一脸兴奋地指着楼下的一群泥瓦匠。 裴伷先问了几个泥瓦匠,除了知道锦绣阁闹鬼之外,几人并没有见过崔鹤,与她们接触的都是那个叫翠花的丫鬟,阁楼的钥匙也在翠花手里。 今晨几人去府中取回工具时,才知道翠花昨晚吓疯了,是管家找人砸了锁,他们才能把两箱子做活的工具顺利搬出来。 从东西市出来,两人又去了西西市的脚力行,询问了几个刚回来不久的泥瓦匠,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你问了一圈,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啊!现在我们去哪儿?”孟鹤妘嘴里叼着冰糖葫芦,含含糊糊地问。 裴伷先双手拢在袖子里,慢悠悠地穿梭在人潮中,偶尔回头看一眼,孟鹤妘手里已经多了乱七八糟好几样盒子。 “金林秀坊。”他难得耐心回答,孟鹤妘受宠若惊,“你也觉得她是凶手?” 裴伷先抬手推开她靠过来的脸:“别靠这么近。” 孟鹤妘一乐:“大表哥,你害羞啊!” 裴伷先表情一僵,眉头皱成个川字:“你想多了。” 孟鹤妘不以为意地笑笑,兀自说道:“不过我觉得有件事儿挺奇怪的。你说,凶手是怎么在门锁住的情况下把崔鹤带到绣室里杀了的呢?她们俩总不会是大变活人吧!还有还有,那个王二是听见崔鹤说话的,然后等他过去看的时候,人就死了,这个时候,凶手应该是在房中么?假设是……啊!我想到了,凶手肯定是有个帮凶。” “凶手在杀了崔鹤之后躲在那个衣架后面,等王二看见崔鹤死了,她的帮凶就把门锁打开,然后放走了她,这样看来,翠花就是帮凶?毕竟钥匙一直在她手里啊!”孟鹤妘一脸得意地望着裴伷先,“我们现在赶紧去衙门,让程少卿审问翠花!”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凶手和翠花合谋,她们这么做的动机?”裴伷先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孟鹤妘。 孟鹤妘一怔:“也是,这么麻烦,可不就是脱裤子放屁?如果是我杀人,手起刀落,哪有这么多问题?” 裴伷先不忍直视地看着她张口屁,闭口杀人,感觉自己可能带了个野猴子。 “走吧!”他扭过身,慢悠悠地进了一旁的铺子。 孟鹤妘愣了下,抬头看了眼门牌;春意阁! “你不是要去金林秀坊么?” 迎客的小伙计见二人进来,连忙热络地招呼起来。 裴伷先抬手将她推到伙计面前:“给她找一件合身的。” 孟鹤妘一脸兴奋地看向裴伷先,有点跃跃欲试。 伙计已经看出她是个姑娘家,笑眯眯地接过她手里的糖葫芦递给裴伷先,又把乱七八糟的盒子整齐的放在待客小几上:“姑娘您看您是喜欢蜀锦的,还是锦缎的,我们店了的成衣都是全益州城最时兴的样式……” 孟鹤妘被眼花缭乱的各色襦裙晃花了眼,简直看哪个都好看,看哪个都想要。 瓦特是草原部落,虽然士兵悍勇,但是到底不比大盛,如今身在大盛才知道什么叫穷奢极欲,浮华三千,这样的好地方,也无怪乎历代瓦特单于都有逐鹿中原的大梦。 “这件吧!”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手中提着一件暖黄的蜀锦流纱抹胸裙,胸襟的地方用大红的锦缎滚边,红黄对称,显得格外的俏丽。 伙计眼睛都乐开了花,指着那衣衫笑道:“官爷真是好眼力,这是本店最新的款式,用的是上好的蜀锦,样式是京都贵女门最喜欢的,这位姑娘明艳动人,风华绝代,穿上了它,实在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孟鹤妘目光炯炯地看着裙子,差点被伙计的彩虹屁吹上天,整个人都飘飘然的。 “表哥!我也觉得我这么风华绝代的人就适合它。”她咧嘴一笑,从裴伷先手中一把夺过裙子,一溜烟进了试衣衫的小隔间。 孟鹤妘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裴伷先站在门口跟一个穿着黑色抱袖长衫的年轻人说话。对方似乎看见了她,微微朝她颔首后,便转身离开。 裴伷先慢悠悠扭回身,微敛的瞳孔微微手说,拢在长袖里的食指微微动了下。 孟鹤妘虽然是瓦特人,但相貌实在是不太像瓦特人,换下了一身胡服,便仿佛就是地地道道的大盛姑娘。 她身材娇小,眸光炯亮,眉宇间隐隐带了一丝英气,却又和大盛的女子大相径庭,仿佛一笔奔放自由的野马,处处透着一股子狡黠的生机。 裴伷先有些怔愣,好一会儿才抬手示意她过去。 掌柜的娘子是个通透的人儿,见小姑娘一身娇俏,自行给她画了妆容,走近了看,整个人更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富贵牡丹。 “怎么样?有没有被我风华绝代的美色闪瞎了眼?”孟鹤妘捏着裙摆给他行了个半蹲礼,笑得仿佛一朵花儿。 裴伷先眉眼微微弯了下,并未说话,只招来那伙计结账。 孟鹤妘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微微发红的耳尖,突然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表哥,你脸红了。” 啪! 裴伷先手里的荷包一下子掉在地上,差点砸到他的脚。 孟鹤妘见他失态的样子,笑得更加欢喜。 裴伷先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荷包,结了账,颇有些狼狈地逃出春意阁。 第十一章 金林绣坊 一顶金顶蓝围的小轿从昌安道西端缓缓而来,抬轿子的是两个年轻的轿夫,旁边跟着位穿着靛蓝色长袍的俊美公子。 小轿的轿帘被撩开,探出一只纤细素白的小手,手的主人正探头跟那公子说着话。 “表哥,你不会真的打算再也不理我了吧!” “表哥啊!” “表哥?” …… 孟鹤妘舔着脸,一脸无赖地将下巴搭在窗边,笑眯眯地看着裴伷先。 打从春意阁出来之后,无论自己怎么撩拨,他都是一副岿然不动的表情,好像谁人欠了他八百贯一样。 轿子很快便到了金林秀坊门口,孟鹤妘探头一看,不由得感叹一声,这秀坊看起来藏在不太扎眼的巷子里,但门楣颇为气派,里面进出的大都是衣着艳丽的女郎。 轿夫把轿子停在西侧大门口外,孟鹤妘起身下轿。 裴伷先让两个轿夫先把东西送到朱雀街的“相馆”,然后扭头看她:“走吧!” 孟鹤妘一乐,捻了个莲花指:“表哥,我头昏,要不,你来扶着我?”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想让我怎么扶?” 孟鹤妘莫名一耸,干巴巴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劲儿,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 裴伷先唇角微微一松:“那就走吧!” 孟鹤妘瞬间入戏,一边晃着胯骨,一边摇着扇子,一步三晃地晃进金林秀坊。 铺子里人不多,两个女伙计,一个在给一名中年妇人介绍绣品,另一个在整理架子上的绣样。 掌柜的是个三十左右的女人,穿着亚黄色的襦裙,正在柜台后面扒拉算盘。 孟鹤妘一路晃到柜台前,抬起手,把从义庄老王头那儿拿来的绣线拍在柜台上:“掌柜的,我想买这种线,您这儿有么?” 掌柜先是一愣,随后看了一眼柜台上的绣线,不由得愣了下:“姑娘要找这种线?” 孟鹤妘晃了下扇子,半个身子都倚在柜台上,压低了声音说:“是呀,我表哥要上京赶考了,我打算给他亲手做一件长衫,这一去大半年,总要找些韧性强的线来缝制吧!”说着,故意朝身后的裴伷先抛了一个媚眼。 裴伷先任由孟鹤妘在那儿演,微敛的双眸时不时朝柜台后面的侧门看去。 掌柜的颇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位‘表哥’,然后拿起丝线仔细瞧了瞧,诧异道:“这种线是南海鲛丝和雪山白蛛的蛛丝纺织而成的,价值千金,用来缝制衣服……” 孟鹤妘一听,不乐意了,猛地一拍柜台:“怎么?你是嫌本小姐没银子么?” 掌柜的脸一垮:“我并非这个意思是,只是……” “你就是觉得我没银子。”孟鹤妘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猛地转回身,一把扯住裴伷先的胳膊,“表哥,你看她,他竟然说我没有银子,来,用你的银袋子砸死她!” 裴伷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配合地拿出袖兜里的荷包。 孟鹤妘接过荷包往柜台上一拍:“来,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掌柜的脸一垮:“不是,这位小姐,我的意思是,这种丝线珍贵异常,鄙店没有。” “怎么会?”孟鹤妘突然尖叫了一声,“我给你讲,我可是江府崔夫人的朋友,她给我说了,她之前就是在你们这里买的这种丝线,怎么?你看不起我?” 她话音一落,掌柜的脸一白,连忙讪笑道:“这,要不我带你们去见坊主?” 孟鹤妘傲娇地“哼”了一声,一把夺回荷包收进怀里:“好吧,我就勉为其难见见你们坊主。” 掌柜的从柜台后面绕出来,交代了两个伙计看店,自己带着二人穿过柜台后的侧门往后面内宅走。 孟鹤妘偷偷用扇子顶了顶裴伷先的腰,压低了声音,一脸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演的是不是很像?我看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侧门的内回廊里略有些昏暗,裴伷先低头看了眼突然靠过来的孟鹤妘,一股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馨香扑面而来,仿佛丝丝缕缕的线,一点点缠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想要离她远一点,但她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暧昧的距离,不仅追着往他身边靠了靠,还时不时地用摇晃的胯骨撞他的大腿外侧。 耳尖隐隐发热,他沉默地加快脚步。 看着他狼狈逃窜的模样,孟鹤妘笑眯着眼睛摸了摸鼻尖,感觉有点可爱怎么办? 穿过内堂,后面是个二进院子,不大,但打理得极为整洁有序。掌柜的来到正房的门前,敲了敲门:“坊主,有两个客人要买些特殊的线,您看看您这边有没有?” 掌柜的说完,屋里鸦雀无声,孟鹤妘扭头看了眼裴伷先,暗道:这什么人啊,看起来还挺神秘的。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扫了眼院子,没说话。 不多时,门内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闭的房门被从里面拉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扑面而来。 孟鹤妘微怔,只见一个穿着鸦青色交领长裙,头戴幂篱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显然就是程少卿资料里提到的金秀妍。 金秀妍身量不高,朝她们点了点头,然后跟掌柜的的比划了几个手势。 掌柜的把之前孟鹤妘给她的丝线递给金秀妍:“这两位想要这种线,我说坊里没有,这位姑娘却说前些时候坊主卖给了江府的崔夫人,所以来问问您,是否真的还有?” 金秀妍接过丝线,朝掌柜的点了点头。 孟鹤妘看着二人一个说,一个比划的交流着,突然意识到,这位金老板大概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金秀妍转头看她,并对掌柜的比划了几个手势。 掌柜的连忙解释道:“坊主年少时嗓子受过伤,声带受损严重。” 一旁的金秀妍点了点头,扭身示意几人进内室。 孟鹤妘晃了晃扇子:“好啊!里面谈,只要你有线,多少我都买得起。” 内室的厅堂不大,药味有点浓,靠窗的梳妆台上点着一只香鼎,大概是放了草木香,混合了药味之后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屋子的采光也不太好,暗沉沉的,而且孟鹤妘发现,梳妆台上没有铜镜。 一个女人的屋子里没有铜镜,也是奇怪得很。 似乎察觉到孟鹤妘的异样,金秀妍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对掌柜的比划了几个手势。 “坊主说……” “她说最近她身体不好,生了风寒,一直在吃药,屋子里的味道不太好。”裴伷先突然打断掌柜的话。 掌柜的愣了下,一脸诧异地说:“公子会手语?” 裴伷先点了点头:“略通一二。” 掌柜的一笑:“既然公子通手语,我就不在这儿耽搁了,前面的生意有些忙。” 掌柜的一离开,孟鹤妘便径自拉了把椅子坐下,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金秀妍:“你就说吧,这线,你要多少银子?” 金秀妍地呕吐看了眼桌上的丝线,摇了摇头。 “没有?你之前不是卖给崔鹤了么?”孟鹤妘猛地把扇子往桌上一砸,震得茶杯晃了晃,里面的茶水溢得到处都是。 金秀妍连忙抬手比划了几下,孟鹤妘扭头看裴伷先:“她说什么?” 裴伷先目光灼灼地看着金秀妍,淡淡道:“她说那线是她送给崔鹤的,用来准备进贡的御品的,现在坊中已经没有了。” 孟鹤妘嗤笑一声,拿起扇子“啪”的一声甩开:“你是不知道崔鹤死了吧!拿个死人当挡箭牌可不太好。”她说完,连忙仔细地盯着金秀妍。 可惜隔着幂篱根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金秀妍沉默了片刻,抬手比划了两个手势。 孟鹤妘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问裴伷先:“她说啥?” “她说不知道。” “那现在知道了,你不难过?”孟鹤妘双手支着下巴,一脸八卦地看着金秀妍,“我听说,你与崔鹤关系亲密,一起研究臧绣技法,准备作为这次太宗万寿的贺礼进贡到御前。” 我为什么难过? 金秀妍比划道。 “她又说什么?” “她说她为什么难过?” “这还用说,合作伙伴突然死了,她……” “金坊主。”裴伷先突然打断她的话,抬手指了下西面墙上挂着的一块绣面,对金秀妍比划了几个手势。 金秀妍身子微微一僵,用手语与裴伷先交流。两人旁若无人地比划起来,孟鹤妘坐在旁边干着急,气得一个劲儿在桌子底下踹裴伷先小腿。 良久,裴伷先突然站起来,低头对她:“走吧!” “这就走了?我的丝线,不买了?”孟鹤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就完事儿了?不是,说好了由她套话么?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啊! 裴伷先朝金秀妍点了点头,一把擒住她的后脖领,将她从椅子上拎起来:“走吧!” 孟鹤妘扒着桌沿不撒手:“我……”还没问完呢! 裴伷先剑眉微挑,突然低头凑到她耳边淡淡地说:“表妹!姨母还在等我们回家用午膳。” 孟鹤妘只觉得耳朵一阵发痒,好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似的,心尖也跟着颤了颤。 这个狗男人竟然吹她耳朵。 吹她 耳朵? 第十二章 衙门对峙 益州县衙是个不大的衙门口,整个益州地界,上有布政使、指挥使,下有刺史,哪怕是织造府的衙门口都比它大。整个衙门口除了裴少卿,加上厨师一共二十四人。 此时,衙门口被驻军围了个水泄不通。程少卿搬了把太师椅坐在大门口,身后二十四个衙役一字排开,手里岑差不齐的武器与驻军的一字长矛相比显得格外的寒酸。 郑大宝站在驻军最前面,旁边是面色阴沉的江天白。 一个半时辰前,江府的府兵把衙门口给堵了,逼程少卿把杀人凶犯交出来。 崔鹤死的时候,江天白不在府中,第二日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带着人来衙门要人。 程少卿无人可交,两方人马就这么在大门外僵持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程少卿的金刀拍昏了三个府兵。 郑大宝来带着驻军赶来的时候,看见衙门口大刀阔斧坐着的程少卿,差点没把牙花子嘬掉。 这么个活祖宗怎么在这儿? “呦,这不是郑大人么?你不是好好的在刺史府当你的刺史么?怎么还跑到这儿来了?”程少卿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大宝,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蓝色册子。 郑大宝脸瞬时一黑,指着程少卿怒道:“程少卿,你这是跟上峰说话的口气么?就不怕,就不怕……” 程少卿一乐,猛地翻开那本蓝色册子,捏着一角“嘶”地扯下一页,然后揉成团,抛向郑大宝:“怕什么?” 纸团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对着郑大宝的脑门砸了过来。 “大人。”江天白连忙伸手接住纸团,刚想扔掉,一旁的郑大宝突然大喊了一声:“别动。”一把抢过纸团。 郑大宝看了程少卿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团,一股凉意瞬间从脊梁骨窜到了头皮。 他死死地捏着纸团,目光阴冷地看着程少卿,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程少卿,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私自放走凶犯是犯法的?” 程少卿“呸”了一声:“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凶手是裴伷先,郑大宝,你就算是想要拿他当替罪羔羊,夜未眠太着急了吧!” “大人,您……”师爷偷偷抹了一把冷汗,总觉得当了这么多年师爷,自己一世英名很可能就要被这个刚刚上任两天的县太爷作没了。 程少卿回头瞪了他一眼,抬手继续撕蓝册子。 纸团一个一个丢到郑大宝脚边,郑大宝呵住靠过来的手下,咬牙切齿地瞪着程少卿:“你,你到底想要怎样?” 程少卿停下撕纸的动作,忽而一笑:“三天,三天破不了案,你就是把裴伷先点天灯了,也不管我的事儿。” 郑大宝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把地上所有的纸团全部捡起来,一股脑收紧袖兜。 “怎么样?划算么”程少卿朝他扬了扬手里的蓝册子,“如果郑大人你喜欢,要不,我把这本账簿都送给你?” ‘账簿’两个大字一出口,四周瞬时间鸦雀无声,郑大宝脸色铁青地冲到程少卿面前,“程少卿,你别得寸进尺,我就不信,你连你程家……” 程少卿嗤笑出声,抬起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郑大宝的肩上:“郑大宝,你错了。这事跟程家有什么关系么?” 郑大宝微微一怔,程少卿抬手帮他理了理衣襟,凉凉道:“你知道程家富了几代了么?” 郑大宝不知道,但他却感觉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意。程少卿背后代表着程家,大盛首富程家。 程少卿伸出五根手指:“五代,期间经历过三个朝代,六位帝王。”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程少卿低头,右手轻轻摩擦着金刀的刀柄,“老人讲,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 县衙斜对面的巷子里,孟鹤妘一脸诧异地看着人群中嚣张跋扈的程少卿,忍不住问旁边的裴伷先:“他手里拿个册子到底是什么?我怎么觉得那个胖子极为忌惮它,”就算她不是大盛人,但也从母亲口中听到过许多关于大盛的事儿,郑大宝一个堂堂益州刺史竟然被程少卿这个刚上任两天的县官刷的团团转,这可奇了。 裴伷先双手拢在袖子里,淡淡道:“郑大宝收受贿赂的证据。” 孟鹤妘瞬时双眼一亮,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既然你们有他受贿的账册,为什么不直接搬到他?” 裴伷先皱眉看她。 “你看我干什么?难道有什么不对?”她狐疑地摸了摸脸,没觉得有什么花儿啊! “你以为搬倒一个正五品的刺史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更何况其身后还不知道牵连了多少利益,便是程家自己也未必干净。”裴伷先淡淡地说,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孟鹤妘瘪了瘪嘴,颇有些嫌弃地道:“你们大盛人就是墨迹,做事情喜欢瞻前顾后。” “谋定而后动,方能事半功倍。”裴伷先转身往巷子里走。 “不去找程少卿了?”孟鹤妘追上去。 裴伷先敛眉:“不需要了,有他拖住郑大宝,我们直接去牢里见采薇。” “对了。”孟鹤妘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拽住他的袖摆,“你还没告诉我,你在金林秀坊跟金秀妍到底说了什么?” 裴伷先抽回袖摆,从袖兜里掏出一张黄梅纸信笺递给她。 孟鹤妘狐疑地接过信笺,展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没想到崔鹤和金秀妍竟然还有这么深的仇怨。 崔鹤本名叫林鹤,早年是西北逃荒的难民,后来在宿州落脚,自卖到了宿州林家做丫鬟。林家在宿州颇有名望,几代人经营秀坊,祖传下来的一些绣技可谓是巧夺天工。去年中,神武皇太后寿诞,林家通过礼部献上的藏绣百寿图技惊四座,一时间风头无二,整个京都掀起了一股藏绣风,但凡是出自林家秀坊的藏绣绣品皆价值百金。 然而争执鼎盛的林家却因一场大火家破人亡。林家一十二口人,除了林芹双之外全部葬身火海。 当时负责此案的是宿州司马张贺光,但因为大火烧毁严重,很多证据都被焚毁,凶手至今没有找到。那场大火之后,林芹双便神秘失踪,张贺光提审了幸存的丫鬟林鹤。林鹤卖入林家之后一直跟在林芹双身边,林家出事之前,林芹双与一个穷书生相爱,两人遭到林家父母的反对,并让人把那书生给打了。 林芹双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扬言恨极林父,并吵闹着要去官府消去户籍,此事闹得整个宿州人尽皆知。 出事之后,那个书生和林芹双几乎同时消失在宿州。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林芹双和书生放火,所以这个案子一直悬而未决。 林家的远方亲戚处理了林家的事儿之后,许多奴仆都被遣散了,林鹤也离开宿州。 看到这儿,孟鹤妘自动脑补了一处‘爱情绝唱’,忍不住唏嘘道:“这位林芹双林小姐当真是个妙人。只是这个林鹤有什么关系?” 裴伷先抽回信笺叠好,淡淡道:“林鹤离开宿州的途中遇见山匪,被去宿州公干的江天白救了一命,之后便随着江天白来到益州,成了江天白的妾室。” “英雄救美嘛!只是你怎么知道这些?”孟鹤妘想到不久前在春意阁门口见到的那个黑衣男人,难道是他? 裴伷先把信笺修好:“五天前,崔鹤便让采薇来‘相馆’找我,让我帮她们夫人查查府里的鬼神是不是跟金秀妍有关。” 孟鹤妘不解:“这跟金秀妍有什么关系?” “金秀妍会藏绣。这种技法是林家祖传秘法,外人不会轻易传授。她怀疑金秀妍在装鬼吓她,但她并不清楚金秀妍到底是不是林芹双。” “所以你早就让人去查金秀妍和崔鹤了?还有那个王夫人,你也查过?”这一套套的,一环扣一环,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裴伷先点了点头:“是。” “那金秀妍是林芹双?她怀疑纵火的人是林鹤,所以来找林鹤,不,已经是崔鹤了。不过,如果金秀妍真的是林芹双,那这件事就算是清楚了。林芹双怀疑崔鹤是纵火案的凶手,但她没有证据,所以买通了王夫在绣室装鬼吓崔鹤,想要套出真相。然而崔鹤发现有人装鬼还自己,但是她又查不到是谁,所以找你帮忙抓这个‘鬼’,只是她没想到‘鬼’还没现身,她自己反倒先死了。” 裴伷先波澜不惊得“嗯”了一声。 可是有一点,她想不通:“所以你给你金秀妍说的就是这件事儿?她承认她就是林芹双了?如果金秀妍真的承认了,那她的嫌疑岂不是最大了?” 她既有杀人动机,又有装鬼的行动,她会这么痛快承认? 似乎看出她的狐疑,裴伷先难得极有耐心地说:“她没有作案时间,案发时,她人一直在金林秀坊。”目前为止,很多线索都指向了金秀妍,她也有绝对的杀人动机,但所有线索又到这里全部断掉了。江府守卫严密,如果凶手是外人,他不可能做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如果不是外人,又会是谁呢? 裴伷先抬头看了眼雾蒙蒙的天,黑沉沉的乌云压下来,仿佛下一刻,大雨便会倾盆而下。 他回头看了眼孟鹤妘,这才发现她已经落后自己几个身位,正跟身上的襦裙较劲。 松散的裙摆像一朵盛放的花,穿在她身上,衬得她整个人越发的娇艳明媚。 “这衣衫很是不妥。”孟鹤妘提着裙摆‘蹬蹬蹬’跑过来,仰头烦闷地看着他说,“若是我从瓦特一路穿着它逃命,恐怕益州的城门都碰不到。” 她微微抬着下巴,绯红的唇瓣像春日里细雨过后的海棠,带着一种勃勃生机的美。 裴伷先连忙收回视线,拢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淡淡地说;“快下雨了。” 第十三章 被发卖的丫鬟 “下雨了!” 木*望夫石*石侧耳贴着墙壁,细细密密的雨珠敲打着墙壁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也不知公子现在何处,有没有带伞,有没有吃饭,有没有……” “你放心,你家公子吃好喝好,活得好好的。” “女贼?”木石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牢房门口,扒着铁栏巴巴地往走廊尽头看。 昏暗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人鱼灯忽明忽暗,映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孟鹤妘抖了抖襦裙湿漉漉的下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旁边收伞的裴伷先:“你去哪里找来的这么忠心的小厮?简直比我瓦特的阿姆还要罗里吧嗦。” 裴伷先把伞靠在墙角,低头微微敛眉看她。 即便是打了伞,雨水依旧湿了她的肩头,本就轻薄的衣料被水一浸染,此刻正紧紧地贴在她不盈一握的肩头,在昏黄的灯光下勾勒出一种暧昧的弧度。 “木石是家生子。” 孟鹤妘一怔:“什么是家生子?” 裴伷先眉头微挑,没说话,双手拢在袖子里,慢悠悠地往关押木石的牢房走。 孟鹤妘烦躁地甩了一下衣摆跟上去。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饱?您昨夜睡在何处?”木石扒着铁栏,探头用力往外挤,一副嗷嗷待哺的小鸡仔模样。 孟鹤妘嘴角抽了抽,真的好怕他把脑袋挤爆了。 裴伷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在木石望穿秋水般的视线下走到隔壁牢房门前。 木石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来,宛如一个被抛弃的小可怜。 孟鹤妘憋着笑,感觉即便是下雨天,心情也没那么坏了。 木石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地大喊:“你这个女贼,你笑什么?” 孟鹤妘扭回身,给了他一个娇柔但不做作、傲娇而不矫情的背影。 木石气得浑身发抖,眼巴巴地看着她晃到裴伷先身边,把那只小狐狸爪子搭在了裴伷先的手臂上。 裴伷先扭头看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继续问采薇:“锦绣阁绣室的钥匙一直都在翠花的手里么?还有没有别人有?” 采薇摇了摇头:“没有,钥匙只有崔夫人一个人有,后来因为要经常打扫绣室,就把钥匙给翠花了。” 裴伷先看了一眼翠花,发现她正蹲在牢房另一端的角落里,低着头,双手紧紧地绞在胸前,嘴里时不时的嘟囔着:“死了,死了,崔夫人死了,有鬼,有鬼啊!” “她一直都这样么?” 采薇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翠花跟崔夫人感情很深,夫人对她很好,大概是不能接受夫人的死才变成这样的。” “翠花是什么时候伺候崔夫人的?” 采薇微微低下头,讪讪地说:“翠花是崔夫人从人牙子那里买回来的小丫鬟。崔夫人来益州之后,管家便把我分配到锦绣阁伺候夫人,后来夫人又去人牙子那里买了两个小丫鬟,说是打算培养她们做一些绣娘的伙计。因为我年纪大了,快要到了匹配婚嫁的年纪,夫人就不太让我做过多的伙计了。” 孟鹤妘突然凑过来:“你说夫人买了两个小丫鬟,那我怎么没看到跟你们一起过来啊!” 采薇愣了下,随后说道:“因为,因为翠芳出了事儿,被主子发卖了。” “发卖?”孟鹤妘扭头看裴伷先,感觉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她是因为什么被发卖的?” “她偷了夫人的首饰偷偷拿去贩卖,被抓到后,大人本欲将她杖毙了,是夫人心善,只让人把她重新发卖了出去。” ———— 大雨冲刷着着屋脊,益康坊内一处偌大的宅院里,主仆二人临窗而立。 这宅子早些年是益州一个米商的大宅,后来米商举家迁徙到京都,这边便空置了下来。三天前,一位瓦特年轻人买下了这里,出手极为大方。 “公子,刚刚出去的人找到了公主的下落。”阿瞳布偷偷看了眼库乐的侧脸,小心翼翼地说。 库乐面上一喜,扭头看他:“她在哪儿?” 阿瞳布皱了皱眉,不知该不该说。 库乐眉头渐渐压下来:“说。” 阿瞳布咬了咬牙,忍不住懊恼道:“公主现在跟一个叫裴伷先的男人在一起,还,还一直自称是裴伷先的表妹,两个人好像卷进了织造江天白妾室被杀的案子里。不久前,益州刺史郑大宝带人把衙门口都围了,让县令把人交出来。” “什么?”库乐怒道,“他们好大的狗胆,竟然连她都敢抓?你现在带着东西,我们去衙门。”说着,抬腿就要往外走。 阿瞳布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公子,您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库乐扭头看他,阿瞳布干巴巴一笑:“其实公主并没有在牢里,她跟那个裴伷先跑了。” “跑了?” “是,跑了。” 库乐紧绷的情绪松了下来,剜了他一眼:“下次说话要是再大喘气,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狼。” 阿瞳布连忙捂住嘴:“我再也不敢了。” 库乐哼了一声,扭身往内室走。阿瞳布放下手,看了看细雨蒙蒙的天,连忙追了上去:“那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去查查那个裴伷先是什么来历?” “已经查到了。”阿瞳布连忙从袖兜里掏出一只拇指粗细的竹筒递到他手里。 库乐打开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张纸笺打开。 良久,库乐又把纸笺收好:“没想到是他!” 阿瞳布眨了眨眼,狐疑地接过竹筒:“公子,是谁?” 库乐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裴炎的侄子,裴伷先。” “咦?那个十一岁便官拜太仆射的裴伷先?哦,我想起来了,他当初为了裴炎被神武皇太后的侄子魏三池构陷谋反的案子顶撞太宗皇帝,后来被发配到了益州,没想到是他,他怎么会跟公主在一起?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阿瞳布担忧地问。 库乐收敛了笑意:“不管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都不能让滚滚留在他身边。” ———— 雨越下越大,疾风骤雨间,一匹黑马风驰电掣般地从益州府衙大牢里冲了出来,直奔益康坊。 孟鹤妘打着伞,隔着雨幕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木石,好一会儿才好奇地问:“凶手会是那个被发卖的丫鬟?” 雨水打湿了裴伷先的发,他双手拢在袖子里,微微抬头看天,许久才波澜不惊地道了一句:“谁知道呢!” 他慢悠悠地走进雨幕之中,朝着停在墙边的马车走去。 孟鹤妘连忙跟了上去,踮起脚尖把伞举过他的头顶:“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回相馆。” “相馆是哪儿?”她狐疑地抬头看裴伷先,她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裴伷先微微愣了下,紧抿的薄唇突然溢出一丝笑意。孟鹤妘一脸莫名,总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裴伷先突然伸出手,轻轻弹掉她肩头的一片落叶:“回家。” 回到相馆的时候,孟鹤妘特意抬头看了看门楣上面的牌匾,红底黑漆的‘相馆’两个大字格外醒目。 进了厅堂,孟鹤妘甩掉身上的水珠,收好伞,回过头一脸好奇地看着裴伷先,“所以,你是给人看相,看风水的?就是,神棍?” 裴伷先低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孟鹤妘被他看得一阵发毛,摸了摸鼻尖退了两步:“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裴伷先长出一口气,淡淡道:“饿了么?” 孟鹤妘愣了下,伸手摸了摸肚皮:“我想吃混沌。” 第十四章 自投罗网 傍晚的时候,木石从益康坊带回了消息,采薇口中那个被发卖的小丫鬟并没有被卖到牙府。他带着小丫鬟的画像去益州各个城门处一一查问,终于在西城门那边获得了一些消息。 昨天晚上宵禁前,有一辆马车从西城门而过,对方拿的是织造府的对牌,侍卫以为是织造府的哪位夫人出来办事,所以便开了城门。 “难道真的是那个丫鬟杀了人?”孟鹤妘撩开门帘从内室出来,木石瞬时瞪圆了眼睛,指着她的鼻子,“你,你怎么在公子房中?” 孟鹤妘咧嘴一笑:“我在表哥房中怎么了?我们可是订过亲的。” 她捻着兰花指,作势就要往裴伷先身上倚靠。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的脑门,拿起门边的伞往外走。 孟鹤妘得意地朝木石一笑,连忙跟上去:“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江府。” “这不是自投罗网么?公子,我们不能去,那个郑大宝现在就在织造府,您若是过去了,万一郑大宝把你再抓起来怎么办?”木石冲进雨幕中拦住裴伷先,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让公子涉险的。 细雨冲刷着伞面,顺着扇骨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裴伷先抬头看了眼江府的方向:“无妨。” “可是……” 裴伷先打断他的话,“你现在快马加鞭去衙门,让程少卿派一堆人从西城门追,然后再让程少卿带上江府的两个丫鬟和崔鹤的尸体马上赶去江府,之后你再去金林秀坊……。” “我不去。”他才不去呢,他绝不会再让公子跟那女贼单独相处了。 裴伷先挑了挑眉:“为何?” 木石连忙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孟鹤妘,讷讷道:“我不放心公子。” 无辜躺枪的孟鹤妘差点没气乐了,哭笑不得地说:“你看我那是什么眼神?我还能把他吃了不成?再说了,要是吃,昨晚也吃完了啊!你说是不是?表哥?” 木石瞬时如丧考妣,不敢置信地看着孟鹤妘,内心仿佛有无数只猛虎在叫嚣着,这个女贼竟然,竟然…… 孟鹤妘忽而一笑:“你这颗石头啊,还是年轻,年轻,什么叫孤男寡女知道么?” “孤,孤男寡女?”木石如遭雷劈,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裴伷先回头看了孟鹤妘一眼:“别闹。” 低沉的嗓音像是突然砸入这细细密密雨幕中的石头,带着涟漪,也带着势如破竹的凌厉。孟鹤妘连忙闭上嘴巴,乖乖跑到他的伞下。 初秋的一场秋雨里,两个人并肩走在被细雨洗刷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偶尔风一过,孟鹤妘下意识往裴伷先身边缩一缩身子,仿佛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 ———— 江府里已经挂起了白帆,管家在指挥下人们整理灵堂。 早些时候,江天白把郑大宝请进了织造府,三天之内,若是程少卿不能抓到真凶,他就一个本子把程少卿私放嫌犯的事儿告到益州指挥使面前。 “大人,您请喝茶。”江天白把茶杯递给郑大宝。 郑大宝撩了撩眼皮子,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接过茶杯捧在手里,淡淡地问了一句:“崔鹤死了,你之前说要进贡的藏绣绣品怎么办?” 江天白一怔,连忙说道:“大人您放心,她虽然死了,但是还有金林秀坊的金老板,藏绣的事儿不会有任何问题,这次皇上寿诞,织造府这边是准备的万全了。” 郑大宝“嗯”了一声,低头抿了口茶。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坐在大厅里,屋外的雨越下越大。 管家慌慌忙忙地从回廊尽头跑过来,手里的伞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灰色的长衫被雨水打湿了一半。他一路跑到大厅,站在门口收了伞,急急地朝里面喊了一声:“大人。” 江天白微微一怔,扭头看去,管家面色难看地站在门外。 “什么事?”江天白问了一声,管家连忙说道,“裴伷先来了。” “裴伷先?”郑大宝把茶杯一砸,“他倒是赶来,走,去看看。” 江天白皱眉看了一眼管家,连忙起身从他手里接过雨伞撑在郑大宝头顶,三人急冲冲穿过回廊往灵堂走。 江府已经设好了灵堂,但崔鹤的尸体还在义庄里放着,棺材里只放着崔鹤生前的衣物和首饰。 讣告挂在棺材两边,左右各有两个丫鬟候着,其中一个跪在地上,一张一张往火盆里添纸钱。 孟鹤妘百无聊赖地推了推旁边的裴伷先,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问:“你说,凶手到底是谁?是金秀妍?还是那个逃走的丫鬟?” 裴伷先皱了皱眉:“不知道。” 孟鹤妘一瘪嘴,我信你个鬼。 这时,灵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红色的身影像风一样卷了进来。 “王夫人!”添纸钱的丫鬟见到来人,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喊了一声。 孟鹤妘惊讶地看着这位王夫人,她穿了一声火红的襦裙,面若桃花,眉眼生媚,即便形容有些许狼狈,却也是我见犹怜的美人。 她似乎没想到灵堂里还有别的人,一进来就扑倒灵堂前,以袖掩面,哭得梨花带雨。 偌大里灵堂里回荡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多时,江天白和郑大宝一前一后进了灵堂,见到裴伷先时,郑大宝不由得冷笑两声:“裴伷先,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来本官面前,呵!来人,把他给我抓住。” 郑大宝一声令下,江府的府兵一拥而上,将偌大的灵堂围得个水泄不通。 孟鹤妘嘴角一抽,连忙跳离裴伷先三步远,看着郑大宝的大眼睛无比真诚:“大人,我跟他不熟,是他逼我来的,我根本连崔鹤是谁都不知道。”出卖桶刀这种事儿吧,通常做着做着就习惯,孟鹤妘向来没什么心里负担。 郑大宝突然爆出一声大笑,指着裴伷先的鼻子说:“裴伷先啊,裴伷先,你也有今天,看见了么?你表妹,你未婚妻也要背叛你了。” 孟鹤妘偷偷看了眼裴伷先,觉得他做人挺失败的,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喜欢看他被至亲桶刀。 郑大宝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一脸慈祥地看着孟鹤妘,循循善诱:“小姑娘,你过来,你来跟我说,崔鹤是不是他杀的?他跟崔鹤之间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孟鹤妘深深吸了一口气,酝酿好情绪,一边深情款款地看着裴伷先,一边梨花带雨地控诉:“大人,大人你是不知道,我自幼与他订有婚约,奈何家父去瓦特行商,我不得已离开大盛,这些年我在瓦特一直心心念念他,结果前段时间母亲病故,我带着信物来寻他认亲,却不想,却不想……” “却不想他背信弃义?”郑大宝上前两步,朝她伸出手,“姑娘你若能迷途知返,指认他行凶杀人的证据,本官肯定会大大的佳赏你。” 孟鹤妘抽抽搭搭地哭了两声,挣开大眼一脸懵懂地看向郑大宝:“真的?”这位郑大人根本就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恨不能一把将裴伷先按死在崔鹤这件案子里,而那位江大人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微妙,瞧着可不想痛失爱妻的丈夫。 郑大宝见她有所动摇,再接再厉地诱哄道:“本官绝无戏言。” 孟鹤妘佯装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我信你。” 郑大宝笑着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跟本官详细说说,他到底是如何杀人的?” 孟鹤妘瞄了一眼身前的侍卫,吸了吸鼻子,指着侍卫的刀:“大人,我怕。” 郑大宝连忙朝侍卫瞪了一眼,侍卫放下刀,自动让出一条路给她。 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孟鹤妘捏着裙摆,迈着小碎步‘腾腾腾’跑到郑大宝身边。她朝郑大宝笑了笑,一派懵懂地凑到他身边:“大人,裴伷先这个人,他,他实在是卑鄙无耻下流,他……” “他怎样?”郑大宝瞪大眼睛看着她,心说这姑娘怎么说话大喘气儿? 孟鹤妘咧嘴一笑:“他……” 郑大宝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腰间便被一个坚硬的东西顶住了。 “你?” 孟鹤妘把匕首往前顶了顶:“大人,你要不要把人扯掉?我有点怕,要是我不小心手抖刺到您可就不好了。” 两个人站得极近,一旁的江天白一点也没发现异样,只一脸阴沉地看向被府兵包围的裴伷先。 “你,你小心点,你,你到底要干什么?”郑大宝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一脸惶恐地看着孟鹤妘。 孟鹤妘歪着头,极近天真地说:“不干什么呀,只是想要你的这些人退开而已。你不知道,本姑娘有个毛病,这人一多呀,我就呼吸不畅,我一呼吸不畅吧,这手就发抖。”说着,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一抖,吓得郑大宝连忙大喊,“退下,退下,都给我退下。” 侍卫们“呼啦啦”一下,如来时一般全部退出灵堂。 王夫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只吓得躲在丫鬟背后直哆嗦。 裴伷先哭笑不得地看着孟鹤妘和郑大宝,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痒,好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不疼,就是有点痒,仿佛痒到了心底,怪怪的。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少时伯父书房的那只九连环,他每次去看见都有种手痒的感觉,那种想要把玩、占有的奇怪感觉。 再后来,那个九连环被表兄要走了,他最后一次看见的时候,表兄因为解不开,用石头把它砸坏了。 此后的许多年,他收集了无数只九连环,但到底再没有那种感觉了。 第十五章 她不是崔鹤 程少卿让人带着崔鹤的尸体和采薇、翠花两个丫鬟急冲冲赶过来时,灵堂外面黑压压围了一群侍卫。他心里一咯噔,就知道裴伷先一定就在灵堂里。 他解下腰间的金刀,一把拍开挡路的侍卫:“让开,都让开,官服办案。”说着,示意身后跟着的衙役们进灵探。 江府的府兵自动让开一条道,几个压抑抬尸体的抬尸体,推人的推人,眨眼的功夫便进了灵堂。 一进灵堂,程少卿就看见拿匕首顶着郑大宝脖子的孟鹤妘,以及站在一边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裴伷先。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他都会想到一个词:狼狈为奸。 “程大人,你来的正好,快,让她把匕首放下。”郑大宝一见程少卿进来,瞬时两眼圆挣,差点没哭出来。 程少卿干巴巴一笑,对着孟鹤妘说:“表妹啊,要不,你先把匕首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孟鹤妘瘪了瘪嘴,扭头看裴伷先。 一时间,灵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裴伷先。 孟鹤妘朝着裴伷先甜甜一笑:“表哥,放么?” 郑大宝咬牙切齿地看着裴伷先,他就知道,这都是裴伷先这个卑鄙小人的阴谋诡计。 裴伷先抬头撩了一眼孟鹤妘,她正一脸真诚地看向他,毫不犹豫地把锅甩到他身上。他不由得勾了勾唇角,轻笑出声:“可。” 可你妹! 孟鹤妘偷偷翻了个白眼,抬手一把将郑大宝推了出去,自己快速闪到裴伷先身后,一脸讨好地说:“表哥,吓死我了。”然后极其自然地把手里的匕首递给裴伷先,“表哥,还给你,真是吓死我了,你以后可再也不要让我做这种冒犯大人的事儿了,危及生命也不行。” 对面的程少卿看着这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莫名觉得牙酸。 “行了行了,裴伷先,你说,你又让本官带着崔鹤的尸体过来,到底是何用意?莫不是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程少卿侧头看了郑大宝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现在当着郑大人的面,你要是敢有半句虚言,本官定然不会轻饶了你。” 孟鹤妘“咻”的一声竖起狐狸耳朵,一脸期待地看着裴伷先。 “自然。”裴伷先淡淡地说,然后指挥程少卿带来的衙役把崔鹤的尸体抬到灵堂中间。 江天白一见到崔鹤的尸体,脸色瞬时一黑,马上就要让人把崔鹤的尸体抬进棺材里。 “等下。”裴伷先伸手阻止了江天白。 “你什么意思?”江天白皱眉,面色不善地看着裴伷先。 裴伷先走到崔鹤尸体旁边,突然蹲下身,一把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首当其冲的江天白是第一个直面崔鹤尸体的,他惨叫一声,连连退了几步,一脸惊恐地指着崔鹤的尸体大喊道:“你干什么?快盖回去。”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把尸体上的白布放回去,站起身,冷冷地问江天白:“江大人不想见见夫人?” 江天白的脸色已经不是惨白可以形容的了,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怖的尸体,那张根本已经看不出五官的脸就像一块烂肉一样,让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恶心。 裴伷先走到江天白身边,指着地上崔鹤的尸体,突然问道:“江大人,你是否能确定,这个人就是崔鹤?”他的话一出口,不止江天白,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怔,纷纷把目光落在裴伷先的身上。 江天白猛地抬头:“你什么意思?她不是崔鹤还能是谁?” 裴伷先的目光在众人面目上一扫而过,淡淡道:“尸体的面部损毁如此严重,众人只是以其衣着和主观意识认定她就是崔鹤。” “不。”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从人群里举起手,“不是这样的,崔夫人遇害的时候,我就在窗外,当时我是听见了崔夫人的说话声的,里面的人确实就是崔夫人。” “她是不是崔夫人,找人仔细辨认便知。” 灵堂外,一个穿着所以的少年站在雨幕中,他的身后站了一名头戴幂篱的女人。 木石激动地看着不远处的裴伷先,脸上溢出笑意:“公子,我把金坊主请来了。”他拿掉头上的斗笠,脱下蓑衣,带着金秀妍走进灵堂。 金秀妍朝着江天白和郑大宝盈盈一拜,转而走到裴伷先身边,抬手跟他比划了几个手势。 裴伷先点了点头,再次弯腰掀开崔鹤尸体上的白布。 “裴伷先,你干什么?你……”江天白刚想上前阻止,程少卿把金刀一横,笑眯着眼睛看他,“江大人莫急,我之前听采薇说,江大人跟崔夫人感情颇深,但却从来不在锦绣阁留宿。” 江天白面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程少卿耸耸肩:“听说崔夫人姿色平平,江大人守着王夫人这样如花似玉的角色美人,不喜崔夫人姿色也是情有可原。您之所以对崔鹤这么提携,怕是为了她那一手鬼斧神工的绣技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江天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程少卿怒道,“程少卿,你不过一个小小县令,敢在这里造次,你信不信我马上就上报指挥使大人?” 程少卿一乐:“我信。” 江天白没料到他是个混不吝的,一时间拿他无法,只好扭头去看金秀妍。 这时,金秀妍蹲在崔鹤尸体的旁边,一手托住尸体的右脚,一手脱掉尸体脚上的鞋。 一股尸臭味弥漫在空气中,偌大的灵堂里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金秀妍一点点拉掉尸体脚上的锦袜,露出一只已经肿胀变形,布满尸斑的脚。 整个灵堂里瞬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金秀妍的身上。 “咔嚓!” 洞开的灵堂外,雾蒙蒙的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闪电在云层间游走,雨势越发的滂泼。 随着那一声闷雷,金秀妍慢悠悠地放下崔鹤尸体的脚,站起来,目光在裴伷先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众人各怀心思地看她,却俱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这具尸体并不是崔鹤的! “不可能,如果这人不是崔鹤,那是谁?”江天白冷冷地看着金秀妍,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金秀妍并没有回答他,她朝裴伷先比划了几下,然后便转身退到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早缩在丫鬟身后的王夫人。 孟鹤妘的视线在两个女人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到裴伷先身上。 “是翠芳。崔夫人的脚底有一条细长的疤痕,是三年前陪林芹双去林间游玩时,不甚被溪水里的石粒割破的。”裴伷先波澜不惊地说完,目光落在金秀妍身上。 金秀妍点了点头。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被夫人发卖了么?”采薇突然问道,其实这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裴伷先忽而一笑,看了眼木石。木石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程少卿:“这是益康坊牙府的下人买卖记录,里面根本没有翠芳,我又拿着之前采薇提供的翠花的画像去城中几个牙府询问,俱都没有这个人,后来一个老乞丐告诉我,她就是个女乞丐,以前一直在白马寺附近行乞。” 程少卿接过册子翻了翻,又把册子递给江天白。 江天白脸色阴沉地看了册子,遂又把目光看向裴伷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裴伷先,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伷先双手拢在袖子里,扭身走到王夫人身边:“事情的一开始,要从王夫人和金坊主之间说起。” “她们?”郑大宝和江天白的木光瞬时都落在了王夫人和金坊主之间。 裴伷先点了点头,用手语与金秀妍沟通片刻后,才淡淡道:“崔夫人所住的锦绣阁是在半个多月前开始闹鬼的,崔夫人为此很是惊恐,但崔夫人实在是个聪慧的女子,她很快便意识到这个鬼并非“鬼”,显然是有人在可以恐吓她,所以她让采薇来相馆找我帮忙抓这个‘鬼’。 采薇去相馆的时候,带来了崔夫人的一封信。”他说到这儿,从袖兜里拿出一张梅黄信笺,展开了,递给了程少卿。 “在信中,崔夫人怀疑是王夫人和金坊主合伙装鬼吓自己,至于目的,正是崔夫人手里的一本书,这本书是出自宿州林家,里面记载了很多精妙绝伦的绣技,包括已经失传的臧绣技法。”裴伷先扭头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脸色苍白如纸,她拼命朝金秀妍看去,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老爷,他胡说,我……” “闭嘴。”江天白大喝一声,把信纸丢到她面前。 王夫人根本不敢去拿那信纸,扭头恶狠狠地看着裴伷先:“是我,是我又怎样?我不过是装鬼吓吓她而已,可杀她的人根本不是我,若说凶手的话,难道不是她更可疑么?”她突然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金秀妍。 金秀妍没动,她头上戴着幂篱,谁也看不到她的脸,更谈不上她的表情。 “你说金秀妍和王夫人合起伙来装鬼吓崔鹤,这是为什么?”程少卿狐疑地看向金秀妍。 “因为金坊主跟崔夫人之间有些恩怨。”裴伷先淡淡道,“我接受崔夫人的委托之后便开始调查金坊主,后来才知,金坊主正是半年前宿州林家大火案的幸存者,大小姐林芹双,而崔夫人在没进江府之前还不叫崔鹤,她叫林鹤,是林芹双的贴身丫鬟。” 他的话音一落,灵堂里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便是郑大宝的脸色也变了变,一脸诧异地看向金秀妍。 金秀妍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幂篱下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呜”声,紧接着,她突然一把扯掉头上的幂篱,露出一张被绷带缠满的脸。 谁也没想过金秀妍幂篱下的真面目竟然是这样,纷纷扭头看裴伷先。 金秀妍快速的用手语跟裴伷先说,一边不住的颤抖着肩膀,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第十六章 狸猫换太子 许久,好像终于完成了一场表演,金秀妍长长出了一口气儿,捡起地上的幂篱重新戴在头上。 “所以金坊主怀疑崔鹤是放火烧死自己一家人的凶手,因此才勾结王夫人装鬼吓崔鹤?”程少卿把所有人的疑问都问了出来。 金秀妍点了点头。 “崔夫人知道金坊主是来寻仇的,所以她便想了一个绝好的金蝉脱壳之计,顺水推舟的利用锦绣阁闹鬼一事,设计了这一出鬼织机杀人案,让崔鹤从此人间蒸发,也以此了结金秀妍对她的寻仇。”裴伷先突然说道。 “你是说,这个人不是崔鹤,真正的崔鹤已经逃走了?”程少卿一脸跃跃欲试地问,“可是如果崔鹤真的逃走了,王二是如何在凶案现场听见崔鹤的声音的?而且江府守卫森严,她又是如何逃走的?” 此时,窗外的大雨已经骤停,益州的天气总是这样,就像婴孩的脸,阴晴不定。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说:“因为那时,崔鹤就在房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他看了眼王二,继续说道:“你回想一下,但你听见绣室有声音的时候,屋里有没有点灯?” 王二怔愣,忙道:“点了灯。” “你在窗上可是看见了影子?” 王二茫然地摇了摇头,裴伷先道:“若是王二看见的是正在进行当中的行凶现场,那窗上必然会有影子,但他只是听见了崔鹤的声音,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而且……”他话音微微一顿,走到王二身前,“你再想想,发现崔鹤的惨叫声之后,你做了什么?” 王二咽了口吐沫,视线在江天白和郑大宝脸上转了两圈,讷讷道:“小人连忙跑去门口,但是发现门是被锁着的,之后我有跑去窗前推窗,但窗户也是从里面锁住的。” “所以你点破了窗纸?”孟鹤妘突然问道。 王二忙摇头:“没有,我走到窗边本是想要点破窗纸的,但是发现窗上有一个小洞,我以为是院子里的鸟儿不小心啄破的,所以也没在意,就着那个小洞往里面看,就,就,就看见夫人侧对着我趴在织机上,织机下面全都是血,后背上还插着一把匕首。” “那个小洞是有什么问题么?”程少卿狐疑地问。 裴伷先:“如果你现在去绣室查看,会发现左右两边的窗纸上各有一个小洞,从外面俯瞰,视线都正对着那架织机。” 程少卿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无论当时是谁,只要从那两个小孔看去,都会看见崔鹤的尸体,而忽略与尸体相对的那面墙边摆着的衣架。” 裴伷先点了点头。 江天白脸色不太好看,连忙招人去绣室查看。 不多时,小厮前来回报,果然,绣室左右的窗棂上都有小孔。 这下,灵堂里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裴伷先。 裴伷先朝外看了眼雾蒙蒙的天:“诸位移步绣室吧!”他云淡风轻地说完,径自往外走。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郑大宝一声令下,才浩浩荡荡地跟着裴伷先来到锦绣阁的绣室。 孟鹤妘跑到左右窗前看了看,果然,窗纸上各有一个小孔,无论从那个看去,都能正好看见织机,一旦窗外人的视线被织机上的崔鹤尸体吸引,就再也不会注意到别的了。 “崔鹤事先把翠芳骗入绣室,然后将她用丝线将她勒死,之后她把尸体移动到织机前面,造成织机杀人的假象,然后又用刀对着翠芳捅了数刀,后又用匕首划花了她的脸,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死的人根本不是崔鹤,而是翠芳了。”裴伷先指着墙边的衣架,衣架上正挂着一件宽大的女士广袖襦裙,展开来的襦裙正好遮住了后面的空间。 “她杀死翠芳之后便躲到衣架后面,然后开始了王二一开始听到的那段表演。”裴伷先扯了扯唇角,“因为门是从外面锁上的,王二即便从窗纸上的小洞看见里面的尸体,他也不会独自破门,只会去找府中的管家或是老爷。” “不对,那凶手是如何从门里出去的?她又是怎么锁上门的?”程少卿皱眉问道。 “噗!哈哈!”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孟鹤妘笑眯眯的推开窗棂探头进来,“自然是有一个帮凶了啊!” 裴伷先淡淡撩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唇角。 木石把两个人之间这心照不宣的默契看在眼里,只气得上前一步,一下子挡住裴伷先的视线。 程少卿差点没笑出声来,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裴伷先:“那这个帮凶是谁?” 裴伷先抬手指了下角落里一直吃吃傻笑的翠花。 “是她?”江天白脸色大变,程少卿也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极为不起眼的小丫鬟,“我想起来了,绣室的钥匙一直在她手里,所以她是最有可能帮助崔鹤锁门开门的。” 他连忙让人把翠花压了过来,沉声问道:“是你帮助崔鹤杀死翠芬的?” 翠花一直痴痴的笑,一个劲儿的大喊:“崔夫人死了,崔夫人死了,啊,鬼,鬼杀人!” 程少卿皱了皱眉,凑到裴伷先身边:“她不会是真傻了吧!” 裴伷先抿了抿唇,目光落在翠花身上,摇了摇头:“不知道。” 江天白早已被整个真相弄得晕头转向,他面色阴沉地看向翠花,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不对不对,那崔鹤呢?她是怎么逃走的啊!”孟鹤妘双手支着下巴,一脸狐疑地问,“翠花帮助崔鹤锁门开门倒是说得过去,王二走后,翠花马上去开门,假装查看绣室,然后放走了崔鹤,那她是怎么从府里出去的?命案发生之后,管家不是把整个江府都封了么?她是怎么逃走的啊?还有那个叫翠芬的丫鬟,她就算没被卖进牙府,但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是如何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锦绣阁?”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开始就算计好的,事情便并没有那么复杂。”裴伷先淡淡地说,“在金坊主和王夫人第一次联手装鬼的时候,崔鹤便有所察觉,她在找到我调查这个‘鬼’的同时,已经开始了她的计划,她先是在街上买了一个女乞丐做丫鬟,然后威逼也好,利诱也好,总之,她说服了这个女乞丐和她演一出戏,当然,她绝不会让女乞丐知道她最终的命运。 在崔鹤决定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她以女乞丐,也就是翠芬偷窃唯有将她赶出江府,而后,翠芬又偷偷化妆成泥瓦匠混在两伙泥瓦匠之间进入江府。 锦绣阁后面的阁楼不大,明明一伙泥瓦匠就可以修葺完成,她却偏偏在东西两市各找了两伙人,这两伙泥瓦匠互相不认识,又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关系并不好,翠芬混进两伙泥瓦匠之间,无理论哪一方看见这个多出来的人,都会以为是对方带过来的,这就好比一个高明的障眼法。” “我懂了!”孟鹤妘突然大叫一声。 众人的视线纷纷从裴伷先身上移开,孟鹤妘兴奋地说:“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那个翠芬很可能是自己过来的,但她被崔鹤给骗了,崔鹤勒死她之后,在翠花的帮助下掏出绣室,然后她就一直躲在阁楼里。等第二天,天一亮,泥瓦匠们就会来上工,但府里出事,修葺一事肯定作罢,泥瓦匠们会来阁楼取工具,这样,她只要换好了衣服假装泥瓦匠跟着他们出去就好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案发之后那么久,凶手才会离开。” 她的话一说完,整个绣室里鸦雀无声,直到江天白终于控制不住,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矮凳:“这个贱人,她,他竟然真的敢做出这种事!” 程少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江大人不必大动肝火,本官早已让人去严查四大城门,之前有人看见江府的马车出了西城门,这里的人出示的腰牌正是江府的腰牌,我想,顺着这条线查,没准两天之内还能追上令夫人呢!” 江天白脸一黑,一把甩开他的手;我可信你个鬼吧! 第十七章 原来你的角色是搅屎棍 上午一过,拨云见日,安静的益康坊又变成了一个无比喧闹繁华的街市。一辆金顶蓝围的马车慢悠悠地行驶在街道上,驾车的少年木着一张脸,仿佛谁人欠了他八百贯似的。 车厢里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是一道轻快的女声:“表哥,原来你在崔鹤的这个计划里,竟然充当了搅屎棍的角色啊,她大概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你这个搅屎棍把她的阴谋戳穿了。” “你才搅屎棍!”木石握着马鞭的手一抖,气得猛地扭身撩起车帘,目光凶狠地瞪了一眼孟鹤妘。 孟鹤妘得意地朝他一笑,躲在裴伷先身后:“难道我说的不对?崔鹤找表哥去查“鬼”,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想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鬼怪杀人的事情上么?可不就是搅屎棍?” “哈哈哈!确实如此,确实如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程少卿抱着金刀笑得前仰后合,“我说裴伷先啊,你说你一个世家公子,是如何变成了一个远近驰名的神棍的?” 木石眼睛一瞪,抓起一块桂花糕塞进他嘴里:“你要是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程少卿费力地吞下糕点,抓起杯子猛地灌了一口茶水:“木石,你是属狼的?逮谁咬谁?” 木石朝他翻了个白眼,扭身继续驾车。 程少卿“切”了一声,扭头贱兮兮地看着裴伷先:“我听说,你前两年给一个财主家的女儿看病,不仅把那小姐不吃不喝的怪病治好了,最后还找了个如意郎君?你这不仅降妖除魔,还身兼了月老的职位,要是裴老先生还在,怕是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裴老先生最注重家族子弟的德行,裴家时代为官,出过三代丞相,要是知道裴伷先装神弄鬼,怕是能从棺材里跳出来。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挪,拢着手不说话。车外的木石听见程少卿的话,不由得替裴伷先争辩道:“我家公子不过是怜悯一对苦命鸳鸯罢了。” 他话音一落,孟鹤妘几乎和程少卿同时惊讶地瞪大眼睛,一脸八卦地看着裴伷先。 “苦命鸳鸯是什么意思啊?”孟鹤妘满眼期许,自动脑补了一场穷书生和富家小姐的大戏。 “还能是什么意思?是那家的小姐喜欢上了个穷书生,害了相思病。”木石从车外探头进来,“富家小姐的父亲是个嫌贫爱富的,打算把她许配给三十多岁的鳏夫县令。那小姐不愿意,本来约着穷书生私奔,结果书生在去寻找富家小姐的途中掉下山坡摔断了腿,在树林里躺了一夜。” 孟鹤妘“哦”了一声,随后想到不对,脸一横:“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木石哼了一声,得意地挺了挺胸膛:“我当时正巧去山里打猎,救了那个书生。” “哦,我明白了,你救了书生,之后又去找那位小姐了?”孟鹤妘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裴伷先,“该不会是你怂恿那位小姐装病的吧!” 裴伷先扯了扯唇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孟鹤妘仔细品了品,觉得自己真相了。 程少卿也被裴伷先的骚操作震惊到了:“那你是怎么让那个老爷同意把女儿嫁给穷书生的啊?他不是嫌贫爱富,连女儿的死活都不顾了么?” “公子收了王老爷两百金。”木石端着傲娇的小表情,得意地说,“他把那两百金给了穷书生。书生拿着一百金去下聘礼,彼时那位小姐在城中的名声已经不好,王老爷没办法,便同意把小姐嫁给书生,不过须得书生金榜高中之后才能迎娶小姐。” 孟鹤妘忍不住拍案叫绝:“你真是,坏得很有格调。只是你怎么知道那个书生会高中状元?” 裴伷先低头看了她一眼,她那双略显英气的眉眼中染着些许烂漫,倒像是少不经事的天真少女。 “他没有高中。” “啊?”孟鹤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自己听了个寂寞。 裴伷先目光幽幽地转向旁边的程少卿。 程少卿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瞬间有种不好的感觉。可惜,等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裴伷先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他捐了个官!” 我草! 程少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 绣室里的尸体已经被证实不是崔鹤,但因为崔鹤并没有落网,一切还要等崔鹤落网之后才能定夺。 至于痴痴傻傻的翠花,因为人不清醒,不能定罪,便只好暂时收押在牢里。 郑大宝给的三天破案期限已经过去一半,没抓到崔鹤,案子就不算结,程少卿死皮赖脸缠着裴伷先帮忙破案。 第二天一大早,‘相馆’的大门被拍得“啪啪”响,程少卿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外。 “你怎么又来了?”木石盯着两只同款黑眼圈拉开门,一脸嫌弃地看着程少卿。 程少卿怔了下,指着他的脸:“你这眼睛,昨晚干什么了?” “他昨晚一整晚都蹲在门外给表哥守门啊!”孟鹤妘笑眯眯地推开窗,双手支着下巴看木石。 木石脸‘腾’的一下红了,飞也似地逃进厨房, 程少卿目瞪口呆地看着孟鹤妘,敬佩地竖起大拇指。 孟鹤妘一笑:“大人这么早来,是崔鹤找到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程少卿便如吞了一斤黄连,讪讪道:“找是找到了,只不过人死了,尸体连同马车被从山崖下找到的,脑袋摔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什么样子了。跟宿州那边的衙门碰了,应该是再去宿州的途中遇见了山匪,金银首饰都被打劫走了。” “尸体找人辨认过了?”裴伷先问。 程少卿点了点头:“江天白是指望不上了,他根本就跟崔鹤没什么感情,我带金秀妍去认尸的,尸体的脚上确实有一个个红色的胎记,是崔鹤无疑。” 孟鹤妘打了个哈气,抬头看了看半空中高悬的日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这算不算是恶有恶报?” 木石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半空;“那你可要注意了,别被雷劈了!” “嘿,你这个臭石头,你说什么呢?”孟鹤妘气得翻窗而出,追着木石跑出院子。 程少卿走过去,挨着裴伷先站在廊下,树荫打在他脸上,留下一团阴影。 “这丫头不会真是你表妹是吧!”他朝着孟鹤妘和木石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扭头问裴伷先。 “十五传来了消息,瓦特王庭确实出了问题,云霞郡主已经病逝。”裴伷先答非所问。 程少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葛丹是多大的胆子,郡主死了,他竟然秘而不发,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伷先走到树下的石桌前,倒了杯水给他:“葛丹虽然继承了单于之位,但雅阁部落的首领胡禅跟葛丹政见不合,一直主战。如今云霞郡主一死,葛丹和大盛的关系将不再紧密,这很不利于葛丹和胡禅对峙。” “那她?”程少卿不由得皱了皱眉。 裴伷先慢悠悠地抿了口杯里的茶:“她是云霞郡主的女儿。” 如果孟鹤妘是云霞郡主的女儿,那他倒是能理解裴伷先把她留下来的原因了,但是…… “最近城中多了很多瓦特人。”裴伷先的话打断他的冥想。 “你是说这些瓦特人是为了孟鹤妘来的?”程少卿有些狐疑,“她一个瓦特公主,好好地跑到大盛来做什么?” 裴伷先淡淡地撩了他一眼:“你找个瓦特人问问自会知晓。” 程少卿气得一乐:“你就卖官司吧!” 裴伷先唇角轻轻扯了扯:“翠花你打算怎么办?” 程少卿一愣,不由得皱了皱眉:“崔鹤死了,死无对证,翠花虽然嫌疑重大,但是没有人证,恐怕不能定罪,已经打算送回江府了。” 裴伷先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第十八章 金蝉脱壳 益州位于混江中下游,西临瓦特,东面临江,东市以东有一处码头,除了陆路外,很多瓦特商人贩售皮毛等货品时也会选择水路。 夜色微凉,码头上灯火通明,临江的两艘大船吃水很深,船上载满了送往京都的货物。 脚力们正打着赤膊搬运货物,一袋袋皮毛和粗盐正往船上运。 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从长街的另一头驶来。 马车在一艘不大的客船前停了下来,蓝色的围布帘被一只纤细的素手撩开,一名穿着黑色交领裙,带着幂篱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紧接着,一个穿着绿色襦裙的蒙面姑娘也从马车上转了出来。 蒙面姑娘给车夫结了车钱,搀扶着女人往客船的方向走。 这艘船是通往京都的客船,途经三省六郡,所以船客很多,甲板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不少人。 二人缓步走到船边,眼看就要上了甲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跃动的火把将整个码头照亮,黑压压一片衙役和府兵几乎把整个码头包围。 裴伷先穿着一声单薄的长衫站在人群最前面,风衣过,把他身上的衣袂吹鼓成一个巨大的陀螺。 “金坊主,别来无恙!”他淡淡地开口,眸子里凝着两道寒霜。 金秀妍的脚步一顿,许久才慢悠悠地转回身,朝他比了个手势。 别来无恙。裴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裴伷先双手拢在袖子里,整个人好像风一吹就能飘起来一样。 孟鹤妘偷偷拽了下他的衣摆,帮他把乱飞的衣袂压下去,然后佯装漫不经心地背过手去。 木石分开人群跑过来,把披风裹在裴伷先肩头,并不忘叨叨几句。[木石实惠争宠,胜] 孟鹤妘实在没眼看,索性鼓捣起裴伷先自带气场的衣摆。 “金坊主这是要出行?”裴伷先低敛着眉,目光落在不断给自己整理衣摆的那双小手上,忍不住叹了口气,往旁边侧了侧,避开她的手。 孟鹤妘一脸不明,想了想,又黏了过去继续鼓捣那不听话的衣摆。[破案尾声,工具人·孟,狂刷存在中] 裴伷先无法,只好由着她折腾。 金秀妍藏在幂篱下面的脸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抬手比划道:我要走水路去宿州祭拜父母,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是么?”裴伷先慢悠悠朝前走了两步,孟鹤妘没跟上,手里的束腰一扯,眨眼间便把裴伷先硬生生给勒住了。 “额!” “疼么?”她讪讪地笑,连忙松开手。 裴伷先叹了口气,无比淡定地收回自己的束腰,一边整理,一边云淡风起地说:“只怕崔夫人你无颜面对林家夫妇吧!” 林家夫妇?崔鹤? 孟鹤妘一怔,猛地抬头看金秀妍:“她不是金秀妍么?” 同样震惊的还有金秀妍本人,她身子一僵,许久才比划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崔鹤已经死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裴伷先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也并不确定你就是崔鹤,但今日你和翠花一同出现在这里,我便十分肯定了。” 金秀妍身子一僵,下意识地侧头看身边的少女。 少女也是一怔,连忙伸手捂了一下脸。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淡淡道:“死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丫鬟翠芳,而是真正的金秀妍。我说的对吧,崔夫人。” 江面上的风吹起崔鹤头上的幂篱,薄纱暴露之下,里面是缠着绷带的脸。 “从一开始,我们就谁都没有见过金秀妍。当你得知金秀妍在大火中烧伤了脸,不能视人之后,你便萌生了狸猫换太子,继而金蝉脱壳的办法。你把金秀妍骗到府中之后,用药迷昏了她,然后让身形跟你们俩差不多的翠芬假扮金秀妍出府。 我曾去过金林秀坊,秀坊的掌柜的说,出事的那天晚上,金秀妍回到家中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一直呆在房中,而且你还刻意提及丝线是你送给崔鹤的,以此引诱我们怀疑死的人根本不是崔鹤。于此同时,你跟翠花商量好,由翠花帮你完成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你先是绑了金秀妍将之迷昏,然后将她藏在阁楼里,因为阁楼修葺,基本没人会去那里。到了案发那天,你和翠花一起把金秀妍带到绣室,将之杀死。 第二天一大早,你假装泥瓦匠混出江府,然后偷偷来到金林秀坊的后门,与翠芬交换了身份。你给了翠芬一笔钱,包括彰显崔鹤身份的腰牌和服饰。你安排她去宿州,因为你答应给她当年林家夫妇留下来的一笔钱财,而这笔钱财必须要去宿州取,所以她便应允下来,按照你的吩咐去宿州,但她绝对没想到,在途中等待她的并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此前采薇曾说过,你是被江天白从一伙土匪手中救下来的,所以你很清楚那一带有土匪出没,只要跟土匪透露一些消息,他们便会像饿狼一样盯住翠芬,只要翠芬一死,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崔鹤了。”裴伷先一口气儿说完,整个码头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火焰燃烧火把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孟鹤妘兴奋地看了眼金秀妍,突然身子一晃,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扑到金秀妍面前,一把拽住她头上的幂篱将之扯了下来。 金秀妍根本没想到孟鹤妘的动作会这么快,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抵在她的脖子上:“别动。” 孟鹤妘一脸跃跃欲试地看着她,用匕首轻轻挑开她耳后的绷带。 火光晃动,随着绷带的掉落,绷带下的那张脸终于彻底显露出来,那是一张完好的脸,不太漂亮,但是绝对没有任何烧伤。 身后的人群里有人轻呼了一声:“崔夫人。真的是你!” 崔鹤目光沉沉地看着裴伷先:“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从你以金秀妍的身份自认尸体不是崔鹤开始。”裴伷先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一开始,但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尸体是崔鹤时,尸体的手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她变成了翠芬,那就有问题了。” 崔鹤脸色微微一白,似乎想到了什么。 “假设尸体真的是翠芬,那她的手上绝不会又那么多针孔,那是一双长期刺绣的人才会有的手。所以当你说尸体不是崔鹤时,我便怀疑你了,你离开县衙后,我便让人暗中观察翠花和你的动向,果然,她从江府逃走了。”裴伷先扭头看了眼翠花,“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会如此不惜以身犯险的帮助你?” “她是我姐姐。”一直沉默不语的翠花突然开口,“我与姐姐少时从西北逃难,只恨天道不公,我们二人失散多年,如今能在益州相遇,实在万幸,却不想金秀妍会步步紧逼,想要害了姐姐。还有翠芬,她也不是个好的,她不仅贪图姐姐给她的钱财,还威胁姐姐想要告发姐姐杀害林家十几口人,让姐姐把天工谱和林家的宝物给她。呵,她那么爱财,那就让她去拿好了,这世界上总有比她还爱财的人。”她嗤笑出声,面上没有丝毫悔意。 “所以是你写信给你那些土匪的?”孟鹤妘诧异地看着这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手段。 “是我又怎样?”翠花梗着脖子,然后又突然放声大哭,一把抱住崔鹤,“姐姐,姐姐,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只是想好好活着。” 崔鹤嘴角艰难地牵了一下,伸手摸了摸翠花的头,许久才讷讷道:“是姐姐连累你了。” “咳咳!”程少卿轻咳一声,示意身后的衙役过来带走姐妹二人。 崔鹤看着围过来的衙役,突然伸手拉了孟鹤妘的衣摆一下。 孟鹤妘微微一怔,不解地看着她。 崔鹤忽而一笑,倾身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喧嚣的码头并没有因为这一桩事而平静下来,客船缓缓驶离码头,一点点朝着漆黑一片的水面挪移,直到最后只剩零星几点灯火。 江风吹得人脸面发疼,巨大的海腥味充斥在鼻端,孟鹤妘不适地皱了皱眉,转身想走。 裴伷先突然凑过来,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肩头。 带着他身上温度的披风阻隔了江面的水汽,孟鹤妘舒服地拢了拢披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心疼我啊!” 裴伷先缩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卷缩,伸手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你想多了。”说着,径自上了马车。 “哎!表哥,你别走吧!” 孟鹤妘笑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得意地朝着木石笑了笑:“很暖!” 木·短暂地得到过公子的披风宠爱·石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腾腾腾”追到车边,整个人都不好了,宛如一颗风中摇曳的小白菜。[孟:码头披风输掉的一局,完美找补回来。] 马车里点着灯,孟鹤妘利索地爬上马车,发现裴伷先正低头看卷宗。 “你看的什么?”她好奇地凑过去,待见到上面的字,不由得怔愣。 “怎么了?”裴伷先抬头看她。 孟鹤妘挑了挑眉,指着他手里的卷宗:“这是宿州府衙的卷宗?” “是以益州县衙的名义从宿州借调来的。林家当年的案子……” “崔鹤说,她不是纵火杀死林家的凶手。”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里的卷宗,如果以程少卿的身份可以借调卷宗,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通过程少卿,借调…… 马车突然一个急停,孟鹤妘还没来得及反应便一头扎在裴伷先怀里。狭窄的车厢里灯光昏暗,裴伷先被她触不及防一扑,整个人重重撞到车壁上,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蹿红。 “孟鹤妘!” “在!” 裴伷先深深吸了一口气儿,一把揪住她命运的后脖颈,刚想将人从胸前拉开,掩着的车帘被一把掀开,木石一脸呆滞地站在车外。[木·搅屎棍·石] “公子,外面……啊,女贼,你……你你你!放开我家公子。”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刚想从裴伷先胸前爬起来,一张略带忧郁的俊脸瞬时映入眼帘:“库乐?” “滚滚!” 第十九章 青梅竹马 马车停在路边,木石坐在车板上,目光时不时朝不远处的巷口看去。裴伷先淡定自若地坐在马车里,手里依旧翻着那本卷宗。 “公子!”木石撩起车帘,“真不走?” 裴伷先从卷宗里抬起头,隔着黑沉沉的夜色看向不远处的二人,手指极有规律地敲了敲桌面。 良久,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他合上卷宗,背靠着车板淡淡道:“走吧!” 马车晃晃悠悠地碾过青石板路,招摇过市地从孟鹤妘和库乐身边驶过。 木石得意地看了眼孟鹤妘,朝她比了个中指。 孟鹤妘一怔,顿时就想冲过去好好教他做人。 “滚滚!”库乐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黑着脸低头看她,“你当真不跟我回瓦特?” 孟鹤妘用力甩掉他的手:“我不回,我在大盛的事儿还没做完。”就算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她也回不去了,只是这些话她没办法跟库乐说,所以一开始才躲着他。 “是因为你母亲的事儿?”库乐若有所思地问,“你放心,有我在,哥哥不会为难你的。” “跟你哥没关系,是我母亲临终前让我回来的,有些事儿需要做。”她叹了口气儿,重重拍了库乐肩膀一记,“你赶紧回去吧,我是不会回去的,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就当没我这个妹妹。” 库乐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还没说出口,孟鹤妘就决定割袍断义,做个木得感情的人,一字一句,句句诛心。 “滚滚!”库乐低低地唤了一声,两只湿漉漉的凤眼带着几分恳求。 孟鹤妘突然想到曾经养过的那只羊驼,它总是用这种渴望的眼神看着她手里的胡萝卜。可是现在她没有胡萝卜,也不能跟他回瓦特,所以她只能闷头往前走,顺便抬了抬手,做一只潇洒的渣狗。 库乐皱了皱眉,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公主好像并没有回瓦特的打算。”昏暗中,阿瞳布从巷子里出来,担忧地看着孟鹤妘消失的方向。 库乐低头看了眼刚刚抓着孟鹤妘手臂的手,食指和拇指轻轻碾了碾,指肚间仿佛还留着她衣袖上淡淡的熏香。 “你明天就去朱雀街。” 阿瞳布挠了挠头:“去那里干什么?” 库乐扭头看了他一眼:“买房!” ———— 一确定自己潇洒而不羁地离开了库乐的视线,孟鹤妘瞬间如同一只发了疯的野狗,一路拔腿狂奔,在木石这个阶级敌人关门落锁之前,成功把右脚挤进门缝。 木石不敢置信地看着扒着门框不放的孟鹤妘,只恨自己太轻敌,为什么刚刚没有再快一点关门? “你怎么回来了?”他使劲地用脚挤着她的脚,咬牙切齿地拉着门板不放。 孟鹤妘屁股用力向后,双手死死扒着门板,就是不让他把门关上。 “这是我表哥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你开门。” “我不开!” “你开不开?” “不开!”木石冷笑,死也不开。 孟鹤妘忽而一笑:“你到底开不开?” 木石咽了口吐沫,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 果然,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孟鹤妘突然用力扒着门板,猛地挺直腰板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裴伷先,你要是不给我开门,小心你毒发,到时候七窍流血,五官一个个都从脸上掉下来,我看你……” “吱嘎!” 木石拉开门,黑着脸看她:“解药,拿来。” 孟鹤妘嗤笑一声,一弯腰从他腋下转过:“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偏不给你解药!”说着,一溜烟冲进裴伷先暂住的厢房。 孟鹤妘一进门,便看见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只巨大的木桶,水气缭绕,一道修长的身影凌空飞起,婉若惊鸿。 她觉得自己眼前好像开出了一朵花,粉红色的、大团大团的牡丹。 ‘美男出浴’四个大字硬生生拍在她脑门上,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眼儿了。 “看够了?”仿佛淬了冰渣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孟鹤妘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脸红脖子粗地转身就跑。 裴伷先阴沉着脸,一伸手抓住她命运的后脖颈,用力一拉,她便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手炮脚蹬,死死抓住门板不放手。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什么也没看见。”她嘀嘀咕咕地说,眼前莫名地浮现一幅画面,那两只朱红色的小豆瞬间化成两只阴鸷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说;好看么?想尝尝吗? 尝尝是不可能尝尝的,摸一摸倒是…… 察觉到思绪飘得有点远,孟鹤妘连忙摇了摇头,想把脑子里那两颗红豆甩出去,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动作太大了,鼻子里一阵阵发热,仿佛有什么顺流而下。 大瓦特王庭长大的女人绝不承认自己见色起意,孟鹤妘粗辱地抹了一把鼻子,绝不认输。 裴伷先趁着她抹鼻子的档口猛地发力,像拔膏药似的将她从门上拔下来。 孟鹤妘连忙用手捂住口鼻,悲愤欲绝:“侬放书。”(你放手) 裴伷先搬过她的身子,将她这幅怂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把手拿开。” 绝不。 “拿开!” 孟鹤妘再次拒绝,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 裴伷先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朝她腋下点了一下。 孟鹤妘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捂在手下的嘴巴便不听使唤地发出一串婉如鸭子一样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你,呜呜呜呜,点偶小雪。” 这一刻,孟鹤妘在自己疯癫的狂笑中体会到一个人生真谛,那就是,人生最不能控制的事情不止爱情,还有拉屎放屁和笑。 “好看么?”裴伷先双手抱胸,波澜不惊地看着她,草草披在身上的外袍随着他的动作而一点点滑落,露出肌肉匀称的胸膛和精致的锁骨。 孟鹤妘欲生欲死间,脑海里再也想不起那两颗红豆,只余两管飞流直下的鼻血。 这一晚孟鹤妘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有两个成了精的巨大红眼睛一直追着她跑。她跑啊跑,怎么跑都跑不掉,最后被它们给逼在悬崖上。 两个巨大的红眼睛突然合二为一,变成一个巨大的红豆,然后这颗红豆突然开口说话了,问她:我好不好看? 孟鹤妘大喊一声:“好看!”从梦中惊醒,一抬头,温暖的阳光从虚掩的窗棂洒进来,搭在脸上暖融融一片。 原来是做梦啊! 她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儿,她竟然忘了昨晚去找裴伷先的目的。 食物的香气从窗外飘进来,木石抱着扫帚站在院子里发呆。隔壁的院子似乎搬来了新邻居,敲敲打打的一阵喧闹声。 吃朝食的时候,裴伷先不在,木石捧着个碗和孟鹤妘大眼瞪小眼。[木石:论,如何保住公子的贞操] “砰砰砰!”院外的大门被敲得震天价响,孟鹤妘一把丢了饭碗,“咻”地窜到门外,拉开那扇精致的黄花梨木门:“表哥?” “滚滚!” “怎么是你?”孟鹤妘仿佛被雷当头劈了一记,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库乐。 库乐今天穿了一身汉服,头发不知道如何弄得笔直,手里摇着把扇子,倒是真有几分公子世无双的样子。 “你跟我过来?”她一把拽住库乐的胳膊,用力将他推出门外。 库乐唇角荡漾着笑,温柔地看她。 孟鹤妘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偷偷朝院子里瞄了一眼,木石捧着饭碗蹲在门口看过来,仿佛在说:你聊,你聊,我就看着,远远地看着。 看你妹。 她一把摔上门,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库乐:“你跟踪我?” 库乐咧嘴一笑,突然退后几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心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絮,软绵绵的。 “没有。” 孟鹤妘冷哼:“你没跟踪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库乐抬手一指旁边的院子:“我新搬到隔壁,真巧,没想到我们竟然做了邻居。” 孟鹤妘嘴笑一抽,一点也不巧,她也并不想跟他做邻居。 “我不管,反正你赶紧走吧!”走到天涯海角哪儿都好,就是别出现在她面前。 库乐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滚滚,你跟我回去吧,就算你真的不是父王的亲生女儿又如何?我娶你,你一样是瓦特王庭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孟鹤妘一时怔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脑子里瞬间飞过‘他脑子有病’几个大字。 “不对,等等,我给你捋捋。” 库乐抿唇轻笑:“好。” 孟鹤妘现在哪里有心情给他整理感情,这么说不过就是缓兵之计罢了,等她拿到了西北段家案的卷宗,她会马不停蹄地离开益州。至于他说的话,她反而没有什么惊讶的,只是……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库乐,一步一步退到门边,然后闪电般冲进门内,一把关上大门。背靠着大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儿,故作冷漠地说:“我不管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父王亲女儿的,反正以后咱们都各走各的路,你走吧!” 库乐温柔的表情一点点褪去,冷冷地看着在他面前合上的大门,沉声道:“滚滚!你开门。” 孟鹤妘背靠着大门,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儿,一边跟木石大眼瞪小眼。 “你始乱终弃了?”木石一脸得意。 孟鹤妘朝他呲牙,身后的门被拍得震天响。 “我跟你说,我们是没结果的,你放弃吧!” “啪啪啪!” “我都说了,你走,咱们俩不合适。” “啪啪啪!” “哎,你到底有完没完?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这辈子非他不嫁,你就死心吧!”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蛋,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滚吧,滚蛋吧,本来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人,这样挺好的。 “你非谁不嫁?” 波澜不惊的声音仿佛当头一棒,孟鹤妘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伸手掐了一把脸颊,疼得直龇牙。 不是做梦? “开门。” 身后的门板晃了晃,把她脑子里的那团浆糊晃得更浓稠了。她慢悠悠地转身、慢悠悠地拉开门,然后看着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表,表哥你回来了?”她咽了口吐沫,莫名心虚。 裴伷先淡淡撩了她一眼,随手把一样东西丢进她怀里。 “什么?”她狐疑地拿起来一看,是两张黄表纸。她连忙追上去,“这是什么?” 裴伷先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路引。” 孟鹤妘一怔,低头来来回回看着手里的两张纸,有点欲哭无泪:她现在还不想走,她还想拿到段家案的卷宗。 她连忙收好路引,冲过去拦在裴伷先门前:“那个,我有话想跟你说。” 裴伷先低头看她,锐利的眸子直直地望进她黝黑的眸子里。 “你想说什么?滚——滚!”他薄唇微勾,‘滚滚’两字仿佛在他舌尖轻轻扫过,然后触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耳中,如同一根纤细的羽毛轻轻骚弄她的心弦。 她微微一怔,抬眸看他,便觉得此刻的他好像初融的春水一般,淬着一种别样的温柔,就那么一点点让人无所遁形的,恨不能溺毙其中。 “呵!” 略微低沉的轻哼把她从春水里捞了出来,又迅速的丢进冰窟窿。 “拿了你要的东西就走吧!”裴伷先收敛相融,抬手抓住她的后脖领,硬是将人从门边移开。 孟鹤妘有点急,手脚并用地一把抱住他的腰,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我不,我还有点别的事儿。” 裴伷先皱了皱眉,扯了几下没扯开:“你有何事,何不找你的情郎?与我何干?” 情郎是什么鬼? 孟鹤妘一脸懵逼地看着裴伷先,完全没想到才一盏茶的功夫,她、库乐和裴伷先的三角八卦已经成了朱雀街茶余饭后的下饭菜了。 裴伷先扭头看了眼隔壁高高的院墙。 孟鹤妘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心中暗道:要完。 “我要是说,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信么?”她干巴巴一笑,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 裴伷先低头:“你说呢?” “这个,其实,也许,不太好说。” “你可以不说。走吧!”裴伷先一根一根掰掉她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孟鹤妘挂不住,一屁股跌在地上。 “裴伷先!” 裴伷先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木石,送客。” “哎,我这小暴脾气。”孟鹤妘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裴伷先,你别忘了,你可还吃了我的毒药,要是没有……”一只黑不溜丢的药丸怼到她面前,裴伷先冷笑道,“你说的是它?” “你没吃?” 裴伷先把药丸碾碎,一把拉开房门:“拿了路引,姑娘就请离开吧!” 孟鹤妘眨巴眨巴眼,感觉自己毒了个寂寞。 “喂,女贼,你走吧!”木石乐颠颠地过来,恨不能给裴伷先放两串边跑,他就说嘛,公子绝非是见色忘义之人,更不会被个女贼给蒙蔽双眼。 孟鹤妘扭头气哄哄地看他:“死木头,管你什么事儿?走就走,还以为本姑娘喜欢住在这儿?笑话。” 木石一乐:“那你走吧!” 孟鹤妘咬牙切齿地看了眼房门,扭身冲回自己房间,拿好包裹转身就走。 “走了?”虚掩着的门被推开,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着半开着的院门问木石。 木石点了点头:“走了。” “哦,对了,公子,程少卿一大早找你什么事儿?”想到程少卿,木石又不开心了。 裴伷先眉头微挑:“昨晚崔鹤在牢里被杀了。” “什么?”木石惊呼,“是什么人做的?” 裴伷先抬头看了看天:“凶手出手狠辣,假扮送饭的差人潜入牢中,连同两个守卫和崔鹤都杀了。” 木石一愣:“如此堂而皇之杀人,手段又这么狠辣,很像是洞天阁的杀手。” 裴伷先点了点头:“不仅如此,我看过了宿州林家的卷宗,总觉得那场纵火案也不简单,很有可能跟洞天阁有关。” 第一章 马上风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撕裂了宁静的夜,一道黑色的身影宛如鬼魅一般从巷子里一闪而过。 这条巷子是益康坊正街的后巷,许多酒楼的后门都开在这里,平素里堆积了不少的杂物。城中的野猫野狗都喜欢在这里逗留,一开始,更夫也以为刚刚跑过去的是只野猫或野狗。 他呸了一声,拢了拢衣襟继续往前走。 巷子里充斥着厨余和香粉废料混合的味道,说不出的古怪难闻。他捏着鼻子快步往前走,想要快点穿过这条巷子,然后便可以回家了。 “噗!” 在经过暖春阁的后门时,他的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带着一股子黏腻感。 他心中瞬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了火折子。随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他看见了陈横在自己面前的尸体。 “啊!” 凄厉的叫声在深巷里回荡,他跌跌宕宕地冲出巷子,也顾不得掉在原地的铜锣。 ———— “咚咚咚咚!” 猛烈的敲门声打破了朱雀街的宁静,对街的豆腐西施偷偷朝这边看了一眼,有些施施然地问豆腐摊前的食客:“那位便是咱们新上任的县太爷?” 食客把木盆往她面前一放,一下子来了谈兴:“可不是么,听说咱们这位县太爷家里是京都首富,好像跟裴公子是朋友,前几天织造府的案子,就是咱们裴公子给破的,今儿一大早就跑来朱雀巷,怕不是又有什么案子了吧!” 一旁的客人笑着说:“还真让你说对,昨个啊!还真出了事儿。” “是什么事儿?”豆腐西施一边给二人装豆腐,一边笑着问。 那客人笑眯了眼睛,压低了声音说:“听说昨夜巡城司马家的公子金有才死了。” …… 相馆。 “你说,金有才死了?”裴伷先放下筷子,皱眉看着程少卿。 程少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翻过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三两口饮尽:“对,巡城司马家的那个独苗苗,昨晚死在了春暖阁的后门口,是个打更的发现的。” 裴伷先“哦”了一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程少卿碰了个软钉子,讪讪道:“你就不好奇?” 裴伷先乜了他一眼:“抓人破案那是你们官府的事,我为何要好奇?” 程少卿一下子跟憋了的茄子似的,烦躁地挠了挠头:“你说我是不是犯太岁啊,流年不利?好好的,我老子非要给我捐个官,上战场杀敌我可以,这抓人破案根本就是难为我啊!还有这么个破地方,我这才来上任几天啊,瞧瞧这死的都是什么人?一个崔鹤已经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又来个巡城司马的儿子,晦气,晦气!” 裴伷先冷眼旁观地看着他在哪儿逼逼叨叨,没有一点搭讪的意思。 程少卿感觉自己抱怨了个寂寞,讪讪地摸了下鼻尖:“那个,要不你帮我看看?” “没兴趣。” 程少卿脸一苦:“别呀,你看,咱们再……” 裴伷先放下筷子站起身,招呼木石:“送客。” 木石连忙从门口进来,一脸愤愤地看向程少卿:“走吧!” 程少卿把屁股死死钉在椅子上,一脸坚定地看向裴伷先:“我不走,你要是不肯帮我,我死活就赖在这里了。” 木石嘴角抽了抽,转身走了出去。 “他去干什么?”程少卿狐疑地看去,便见木石冲到井边,抓起一条扁担往回走。 裴伷先淡淡地笑了下:“你说呢?” 程少卿咒骂了一声,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的金刀,结果一摸空。要完,刀没带。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木石已经拎着扁担冲了进来。程少卿吓得往裴伷先身后躲:“裴伷先,我告诉你,你这么对我,你会后悔的。” 裴伷先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一个利索的转身,将他扯到身前:“慢走,不送。” 程少卿还没来得及回嘴,木石的扁担便兜头砸了下来。 “哎哎!别打头。” 木石嗤笑一声,扁担放横,直扫他的屁股。 这一扁担几乎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程少卿刚想往旁边躲,结果脚下突然被搬了一下,整个人朝着扁担扑了过去。 “噗!” “嗷!” 程少卿惨叫一声,被木石的扁担硬生生拍在屁股上,整个人朝前一跄踉,差点摔了个狗啃式。 木石得意地把扁担重重往地上一墩:“快走。” “你殴打朝廷命官。”程少卿捂着屁股,干脆趴在桌上不动了,一脸冷笑地望着旁边的始作俑者,“裴伷先,你个王八蛋,你……” 裴伷先低头看了他一眼,扭身往外走。 程少卿连忙捂住屁股追出去:“你要去哪儿?这事你……” “去金府。” 程少卿一愣:“你不是不管么?” 裴伷先扭回身,宛若看智障般看他:“谁说我管了?” “那你?” 裴伷先抬头看了看天:“昨夜妖星现世,城中必出妖孽,正是在金府的位置。” 呵!都这样了你还说你不是神棍? 程少卿觉得自己对裴伷先还是不够了解,对他这种没有任何底线的黑,简直叹为观止。 一刻钟后,金顶蓝围的马车在益康坊招摇过市,直奔巡城司马金元宝的府邸。 金元宝一年前调任益州巡城司马,掌管益州三千巡城司,衙门口在北城门西街口。 金有才是金元宝的独子,金元宝中年得子,对这个儿子十分宠爱,要星星绝不给月亮、要月亮绝不给太阳。但大概是宠爱给得有点多,金有才跟他的名字极其不相符,除了是真的有‘财’之外一无是处,每天不是挑猫逗狗,就是带着几个家丁在城中乱晃,跟狐朋狗友去春暖阁厮混。 昨晚出事之前,金有才正跟东城林家的小儿子林正东和米商儿子王琦在春暖阁喝酒。酒后,三人均是叫了姑娘。直到子时,打更的李二狗在春暖阁的后门口发现金有才的尸体。 “他是如何死的?”裴伷先撩起车帘朝外看了眼,不远处,春暖阁的后巷已经被封,一名衙役正在驱赶周围的乞丐和野猫野狗。 程少卿摸了下鼻子,有点一言难尽。 裴伷先狐疑看他:“你扭捏什么?” “谁,谁扭捏了?”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描述,实在是太过于羞耻了。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他:“尸体在春暖阁后门发现,死前又跟人喝酒寻欢,看你的样子,尸体身上没穿衣服?” 程少卿一怔,连忙点头。 “死因奇特?” 程少卿再点头。 裴伷先双手拢在袖子里,唇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马上风?” 程少卿眼睛瞬时一亮:“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裴伷先扭头继续看车窗外,巷子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其中还有几个瓦特人,“最近城中的瓦特人似乎颇为活跃。” 程少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街上游荡的瓦特商人,讪讪道:“我听说下个月是一年一度的互市大典,倒时整个益州,乃至全国各地的商人都会涌入益州参加互市。” 裴伷先扭回身,低头看着茶杯里轻轻旋转的茶叶:“但愿如此。”莫名的,脑海中浮现出孟鹤妘的脸,不知此时,她可有出城? 程少卿一把夺过杯子,猛地灌了一口:“你关心这些瓦特人做什么?你既然喜欢猜,何不再猜猜,凶手会是什么人?尸体被赤条条丢在春暖阁后院,但春暖阁的人都说没有人看见他出来,现场也没发现死者的衣物。最有意思的是,当晚金有才跟花娘水月之间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与林正东和王琦喝完酒后,金有才倒头就睡,跟一只死猪无异。至于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根本不知道,屋里屏风上的衣服也不见了。” 裴伷先静静地听着他把案情讲述一遍,然后抬手倒了杯茶;“尸体身上没有打斗痕迹?” 程少卿摇头:“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后背和前胸也没有拖拽的痕迹,有可能是凶手把他扛过去的。当然,也不排除尸体是穿着衣服被拖拽的,这样就不会留下拖拽痕迹了。” “嗯。”裴伷先应了一声,继续喝茶。 “你就没别的说的了?”程少卿觉得自己说了个寂寞,一脸惆怅。 裴伷先把茶杯推倒他面前:“金元宝爱子如命,这件案子,你自求多福。” 程少卿刚端起茶杯,听他一说,差点没把茶叶全泼他脸上:“你真不管?” 裴伷先摇头,他惯常不喜欢跟官府打交道,那人也并不喜欢。 程少卿皱了皱眉,想起他的顾虑,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什么打算都没有?裴家的事……” “当年的主案人已经不在了,即便是我掌握了再多的证据,想要让当今给伯父翻案也并不可能,更何况……”如果当今有那个打算,就不会在他周围安插眼线了。 程少卿还想劝说他,裴伷先却笃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谈及裴家的事儿。 “好好好,你不愿意谈裴家,那咱们说说崔鹤的事儿,你到底怎么看的?”程少卿觉得自从来到益州之后,不到几天的功夫,他都快要撸秃头了。 好好的人在牢里被杀了,凶手手段狠辣利索,没有留下一丁点线索,显然是杀手所为,只是一个小小的崔鹤,是什么人要动用杀手杀她? 裴伷先也在想这个问题,但无论怎么想,事情最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就是宿州林家。他查了林家纵火案的卷宗,现场跟这次一样,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林家跟洞天阁没有任何交集,而林家出事之后,崔鹤便以最快的速度隐姓埋名离开宿州,也许…… “也许金秀妍并没有寻错仇,如果火不是崔鹤放的,金秀妍也没寻错仇,那么……” “殃及池鱼?”程少卿大喊一声,心脏一阵狂跳,原本压在心里的答案一下子呼之欲出,让他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裴伷先抿唇不语,低头用右手大拇指轻轻摩擦着茶杯的边缘。 第二章 恭喜你要当爹了 “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儿?你大惊小怪的。” “是公子,公子出大事儿了,今天一大早,衙门来了人,说是公子,公子死了。” “什么?” 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整个后院像一下子点燃了个炮仗,乱成一团。然而屋子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偌大的拔步床上,一个穿着鹅黄色的交领裙的姑娘被五花大绑的丢在鸦青色锦被上,她紧紧闭着双眼,俨然对院外发生的一切截然不知。 孟鹤妘听完墙角,扭回身来到床边,伸手推了推那姑娘的肩膀:“喂,醒醒,醒醒。” 姑娘紧闭的眼睑动了动,好一会儿才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孟鹤妘:“呜呜呜!” 孟鹤妘连忙拽下她嘴里的抹布,一边帮她解开身上的绳子,一边说:“清醒了?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儿么?” 姑娘到现在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她昨天不过是在酒楼吃了顿饭,下楼去解手的时候跟一个中年婆子撞了一下,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孟鹤妘把绳子丢到地上,扶着她起来:“你是遇到拐卖人口的贩子。” 昨日她从‘相馆’离开之后,本来打算去找程少卿问问能不能帮忙借调一下西北段家案子的卷宗,结果人还没走出益康坊,就看见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进了一间酒楼。她一开始只是想着提醒那姑娘一声,没想到跟到酒楼之后才发现男人还有一个同伙,两人在酒楼后院密谋想要迷昏那姑娘。 她悄悄跟着那个中年女人藏匿在后院,想要看看她们如何行事,果然,不到两刻钟的功夫,那姑娘便从酒楼出来,去后院解手。 中年女人事先在帕子上洒了药粉,等跟姑娘相撞的时候,手一抖,帕子上的迷魂药便把姑娘撂倒了。 本来她是打算先救人的,可是转念一想,就算她救了一时,难保后面那位金什么公子不会再蓄意报复,便索性偷偷跟着这两个人口贩子出了酒楼,并一路跟到了巡城司马府。 看着巡城司马府的牌匾,她当时差点没气乐了。 这算什么? 监守自盗? 徇私枉法? 她要是没记错,巡城司马正是负责益州城内治安的吧,如今竟然干起了强强民女的勾当,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两个人贩子把人送到司马府后门就走了,两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把装在麻袋里的姑娘抬了进去。巡城司马府戒备森严,想混进去不容易,但是又不能不管那姑娘。她在外面转悠了两圈,后来正好遇见收泔水的,便使了个小计策,躲进泔水桶里混了进去。 她趁着夜色在后院找了许久才在这个小院找到这姑娘,结果不知道是药效太重了还是如何,姑娘睡得跟死猪似的,任她如何叫唤都没醒。 想到这儿,她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姑娘嘴角的口水。 姑娘听她讲完前因后果,瞬时双眼一亮,一把抓住她的手:“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女侠,我叫柴复美,请问女侠高姓大名?” 孟鹤妘有点怀疑她脑子不太好使,但想到自己还有那么点不正当的想法,于是决定做个冷酷无情的‘侠客’,淡淡地说:“女侠谈不上,不过我救你也不是白救的。你们大盛不是有句话说,受人之恩,必将涌泉相报么?” 柴复美先是愣了下,随后想到话本子里行侠仗义的侠客,连忙笑道:“我懂,我懂。”说着,笑吟吟地往怀里一伸手,“我这里还有些银票,请……” 孟鹤妘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手,结果见她脸色骤变,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柴复美哭丧着脸,摊开白皙的小手;“女侠,我的钱袋不见了。” 孟鹤妘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不会是把所有的银子都放在钱袋里了吧?”现在还有这么一根筋的人? 经她一提醒,柴复美才想到自己还藏了许多银票在里衣内。她粗鲁地一把拽掉脚上的鞋子,伸手在筒靴里摸了摸,掏出两张一片。“恩公,你看。”她乐颠颠地把银票小心翼翼展开,孟鹤妘捏着鼻子凑过去一看,呵呵呵,真香! 柴复美豪气地把两张银票之中的一张拍到她面前:“恩公,这是一千两,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孟鹤妘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充满味道的银票仔仔细细看了看:“真的?” 柴复美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是真的。 孟鹤妘略微嫌弃地把银票收好,刚招呼柴复美下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连忙把柴复美拉到门边,顺手从旁边的桌上抄起一只花瓶塞到柴复美手上,然后做了个砸的手势。 柴复美紧紧抱着花瓶,坚定地点了点头。 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 之前孟鹤妘是趁着夜色掀开屋顶的瓦片进来的,但带着柴复美原路返回的成功几率太小,所以只能铤而走险等门外的人进来再说。 随着“咔”的一声轻响,锁被打开了。 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孟鹤妘连忙朝柴复美使了个眼色,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碰!” “啪!” 花瓶和鸡毛掸子同时朝来人招呼过去。来人被打了个满脸花,后面的人均是一愣,孟鹤妘一脚踹开挡路的人,拽着柴复美就往外跑。 后面的人反应过来,救人的救人,追人的追人,整个后院乱成一团。 “快,抓住那两个女的,不能让她们出去乱说。” “快,她们往那边跑了。” …… 孟鹤妘慌不择路地拽着柴复美到处乱窜,结果一不留神撞到了正在巡视的一队巡城司马卫面前。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距离上一次被人堵在水榭抓包,前后不过四五天。 孟鹤妘讪讪地看着对面的巡城司马卫:“我要是说我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你大概不信。” 巡城司马卫里爆出一阵笑声,为首的冷面男大手一挥:“把她们给我绑起来。” 巡城司马卫一涌而上,把两人死死围在中间。孟鹤妘脸一黑,刚想甩出袖里刀,目光在人群外扫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吧! 她悄悄收好袖里刀,把腰用力往前一挺,做出抚摸小腹的动作,对着人群外大喊:“裴郎,你可算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被人欺负去了,咱们的孩子……嘤嘤嘤!” 女人尖锐的哭声穿破云霄,宛如一只冲破云霄的利剑,直刺入裴伷先的耳膜。他怔怔地朝巡城司马卫这边看来,便见到不久前的“表妹”挺着腰腹,宛如孕妇一般隔着人潮看着他。 “裴郎!”孟鹤妘偷偷掐了一把腰间的软肉,尖锐的疼痛加速了眼泪的分泌,不过眨眼的功夫,整个人就哭成了一个泪人。 呵!真疼! 木石如丧考妣地看着孟鹤妘挺着的小腹,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裴伷先拢在袖子里的手抽了抽,抿着薄唇看她,突然有些期待她接下来还能怎么演? 孟鹤妘见他没有反驳,仿佛受到了鼓舞,演得更加起劲儿,哭着打了个嗝,把鼻涕眼泪往地上一甩,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嘤嘤嘤,裴伷先,你个忘恩负义的薄情郎,呜呜,嗝,你连你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是不是?呜呜,亏得我不顾父母的阻拦,不嫌弃你无财无势,不远千里陪着你到益州,现在你竟然嫌弃我有了身孕,身材走样,想要不管我们娘俩了,你,你嘤嘤嘤!” 巡城司马卫里都是一些热血的男儿,如今见她这样,哪里还能冷着心肠,纷纷退后让开一条小路,并鄙夷地看着不远处的裴伷先。 木石连忙挡在裴伷先身前,黑着一张脸怒目瞪着孟鹤妘:“你胡说,你,你,你根本就是个骗子。狐狸精。” 孟鹤妘哭喊的间隙横了他一眼,而后一脸悲切地看着裴伷先继续演:“我何时骗你了?若不是你,我好好一个富家千金不当,为什么回来这么个地方?还挺着个大肚子?你说,你是不是看中了这户人家的小姐,想要哄骗人家?就像,就像我?”她哭得悲悲切切,连一旁的柴复美都信以为真,以为裴伷先就是个负心汉,指着裴伷先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这个坏蛋,姐姐这样的女子你都想要抛弃,你还有没有人性?” 裴*负心汉*伷先不动如山地看着孟鹤妘,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挑衅的笑意。 莫名地心虚了一把,但她很快就把这种毫无建树的感觉抛到脑后,兢兢业业地扮演被始乱终弃的孕妇。 “你这个男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负心汉?” “太可怜了!” “这姑娘绝对是被他的男色迷惑了。” “……” 巡城司马卫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木石气得脸红脖子粗,登时就要冲过去找孟鹤妘理论。他实在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狐狸精乱了自己公子的道行。 “木石。”裴伷先伸手拉了他一把,木石愤愤不平地扭头看他:“公子,你的名声不能被她……” “无妨。” 怎么可能无妨?您这样以后还怎么娶妻? 木石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孟鹤妘,一边在心里腹诽。 裴伷先拢着手,面无表情地走到孟鹤妘身前,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孟鹤妘无畏地抬起头,朝他出了一抹可怜巴巴的笑:“裴郎,我脚疼。”所以你要不要抱着我?她笑眯着眼睛朝他伸开双臂。 裴伷先唇角几不可查地挑了下,突然从宽大的袖子里探出一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日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仿佛上好的丝绸。 没有拥抱,有拉手也不错。 孟鹤妘心满意足地抓住他的手借势从地上站起来,软趴趴依靠在他胸口,换上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娇滴滴剜了他一眼:“裴郎,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和我们的孩子的。” 偌大的庭院里碎了一地的少男心,木石不忍直视,只想把孟鹤妘这狐狸精抽筋剥皮。 裴伷先低头看她:“孩子?” 孟鹤妘完全无视他眼里的威胁,借机在他遒劲的劲腰上摸了一把:“是,孩子很好,她也想爹爹了。” 抓下她作乱的小手,裴伷先半拥着她往人群外走。 “死丫头,还不跟上。”孟鹤妘扭头看了眼一脸呆滞的柴复美,朝她眨了眨眼。 柴复美猛地回过神儿,连忙追上去跟在裴伷先身后。 “站住。”为首的巡城司马卫抬手拦住三人,“你们恐怕都不能走,府中……” “放肆,不得无礼。”斜地里插进来一道尖锐的男声,众人一愣,寻声望去,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木石旁边的中年男人。 “二老爷!” 第三章 裴郎,你变了 孟鹤妘也不知裴伷先为何会出现在金府,只虚虚捧着肚子跟在他后面,随着金银宝在院子里绕圈。 到了书房门外,裴伷先突然停下脚步,一脸凝重地看着书房虚掩的窗棂。 金银宝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顺着裴伷先的视线看向书房:“裴公子,如何?” 裴伷先低敛着眉,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书房位于垦位,主大凶,昨夜我夜观天像,发现有妖狼星东易,正好对应贵府书房的方向,且府中将要有血光之灾,遂才在今日一早来府中查看,没想到……”他欲言又止,许久才道,“节哀。” 金银宝脸皮一抽,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是神情却不见悲伤。 全益州城的人都知道,金元宝只有一个独生子,现在金有才死了,以后这偌大的家业,还不就是金银宝一个人的了? 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金银宝抹了抹眼角硬挤出来的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裴公子,既然您已经知道有才的事儿了,实不相瞒,他的死,不太妥当。”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相信裴伷先的‘狐妖现世’论。 “此事虽然蹊跷,但也不是无迹可寻。”裴伷先从宽大的袖子里探出收手,掐了掐手指。 金银宝看得大气儿不敢出,后面的孟鹤妘瘪了瘪嘴,用手捅了下木石:“喂,他这是在说什么?我听说金家的公子死了,可是怎么又跟狐妖扯上关系了?”在她看来,裴伷先压根就是个弄虚作假的神棍。 木石剜了她一眼:“管你什么事儿?” 孟鹤妘被噎了一下,不甘示弱地“哎呀”了一声,捂着肚子:“裴郎,我……呜呜呜。” 木石怕她坏事儿,连忙捂住她的嘴:“闭嘴。” 孟鹤妘得意地眨了眨眼,拉下他的手:“你求我啊!” 木石委实没见过这种女人,气得额头青筋奋起,恨不能一把掐死她算了。 孟鹤妘忽而一笑,凑到他身边,一边看着裴伷先在哪儿忽悠金银宝给这个不祥的书房做法事,一边波澜不惊地说:“我就喜欢看你看不惯我,但又打不得我的样子。” 一旁的柴复美见木石明明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心里对孟鹤妘的崇拜俨然达到了顶峰。 这边裴伷先也掐算好了吉凶,一脸凝重地对金银宝说:“府上出事儿的那位公子怕是跟狐妖有些关系,加之死因匪夷所思,着实是凶兆。” 金有才虽然死了,但是死因一致没有对外公布,金银宝有心试探裴伷先一二,故意问道:“那裴公子可是算出有何不妥?又是如何匪夷所思?” 裴伷先定定地看着金银宝:“怕是,马上风吧!” 他的话一出口,金银宝瞬时激动的伸手去抓他的手。 裴伷先不着痕迹地避开,高冷地“哼”了一声:“此事极为凶险,怕是狐妖会继续作乱金府,若是不及早处理,恐生大祸。” 不用他说什么大祸,金银宝已经吓得大手一挥,同意在书房设坛驱妖。至于这个口口声声追着‘裴郎’来抓奸的‘裴夫人’,金银宝自是没有过多追究。 从巡城司马府出来之后,孟鹤妘理所当然地跟在裴伷先身后,而柴复美也乐得跟着他们。就这样,一行四人浩浩荡荡来到大门外的马车前。 撩开马车,程少卿的大脸刚从车厢里探出来,便被眼前的人吓得差点没从车上滚下来。 “柴大妞,你怎么在这儿?” “程少卿?”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来,世界瞬时安静了。 孟鹤妘目光在程少卿脸上转了两圈,又去看柴复美:“你不是叫柴复美?”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狂笑,程少卿拍着车板差点没把车盖掀了,指着柴复美的鼻子笑道:“柴复美,哈哈,柴大妞,你就给你自己改了这么个名字?我看你还不如不改。” 柴大妞脸红脖子粗地站在车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蓄着泪水,说不出的可怜。 孟鹤妘扭头看裴伷先:“他们认识?” 裴伷先乜了马车上的程少卿一眼:“他未婚妻!” 未婚妻? 孟鹤妘不敢置信地看了柴大妞一眼,没想到啊,程少卿这人竟然还有未婚妻。不对,如果裴伷先早就知道柴大妞是程少卿的未婚妻,那她即便不装孕妇,他也会出手相救吧! 思及此,她低头看了眼平坦的腹部,似乎,怀了个寂寞。 程少卿虽然对这个家里安排的未婚妻很是不感冒,但一听到柴大妞被金有才这王八羔子给抢到了府中,还是气得浑身发抖,抄起那把金刀就要回金府砍人。 裴伷先不咸不淡地拦了一句:“人都是死了,你去砍谁?” 程少卿脸一黑:“我去鞭尸。” 孟鹤妘颇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感动得不要不要的柴大妞,摸了摸鼻尖,只能感叹,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呵!你怎么不上天呢?”木石毫不犹豫地补刀,气得程少卿一阵脸热。 裴伷先撩起袍子上了马车,低头看了眼木石:“走吧!” 木石应了一声,麻溜地上了马车。 孟鹤妘毫不犹豫地爬上马车,一溜烟转进车厢:“走吧!” 木石嘴角一抽,扭头撩开车帘看裴伷先:“公子。” 孟鹤妘咧嘴一笑,捂着自己的肚子:“裴郎,你儿子说,他想座马车的。” 木石嘴角一抽:“你,你你,你休得胡说。” 孟鹤妘不以为意地往裴伷先身边一座,笃定他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许久才淡淡道:“先回相馆。” 木石气吼吼地甩下车帘,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孟鹤妘揉了揉眼睛,昨晚守了柴大妞一夜,现在又饿又困,只想好好睡一觉。 “不想解释一下?”裴伷先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发现茶水早已凉透,不由得皱了皱眉。 孟鹤妘双手在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他:“我英雄救美啊!你说,如果我拿这件事去求程少卿帮个忙,他会答应么?”其实她脑子里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只是方才人多,不方便跟程少卿说。 裴伷先低头看她,不过一日未见,她脸上多了几分疲惫,两轮黑眼圈挂在眼下,看着颇有些好笑。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心情莫名的有些愉悦。 “路引不是给你了么?”他漫不经心的撩开车帘,看着人潮涌动的长街,却不知这看似太平盛世的一番景象之下到底藏了多少暗涌。 孟鹤妘抚摸着小腹,笑道:“除了路引,还有些别的事。” “不妨说说。” “你可听说过西北段家?”她猛地抬头,难得换上一张严肃的脸,两只黑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裴伷先身子一僵,不由得皱了皱眉:“十八年前的段家?” 孟鹤妘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知道,用力点了点头:“我想看段家的案宗。”她别过头,阳光从撩起的窗帘洒进来,在昏暗的车厢里跳跃,于她脸上留下一层淡淡的光雾。 她知道自己把段家案的事儿说出来是在冒险,但她在大盛无亲无故,要想真正查清当年段家的案子,恐怕以她一己之力难以查明,可如果又裴伷先和程少卿的帮忙呢? 裴伷先把她眼底的期待看得真真切切,但仍旧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盆冷水:“段家的案子十八年前就不了了之了,关于那个案子的所有资料和细节都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他波澜不惊地说,看着她眼底的星火一点点熄灭。 车厢里静得可怕,孟鹤妘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云霞郡主临死前的嘱托,身上无端生出了一丝失落。这感觉在她千里迢迢来大盛的路途上没有过,被胡禅的人追杀的时候也没有过,便是那天被黑衣人掐着脖子的时候也坚定的认为,自己能把所有事都办好。可是此时此刻,她看着对面的裴伷先,一下子生出无限的疲惫,开始怀疑自己,她是否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并查到段家那个案子的真相? 车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细细密密的雨丝从车窗外洒了进来,她抹了一把脸,忽而一笑。 自己这是,矫情了吧! 裴伷先拧眉看着她不过顷刻间变换的神色,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云霞郡主之死,瓦特王庭能瞒多久?你千里迢迢来大盛,到底要做什么?” 卧槽,这么无情的么? 孟鹤妘不敢置信地看着裴伷先,刚才那么点悲秋感春的情绪一下子被击了个粉碎,立马换上一副楚楚可怜地表情,捂住小腹:“裴郎,你说什么?哎,我肚子疼。” 裴伷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演,你演,你继续演! 孟鹤妘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心里素质好,她不想说的话,谁也别想从她嘴里撬出来。 瓦特王庭虽然没有她的生存空间,但是毕竟养育了她这么多年,她离开瓦特回大盛只是想要找到当年云霞郡主的亲生儿子,并查到段家案的凶手,绝不会出卖瓦特王庭。 “你既然不愿说,那就下车吧!”裴伷先一言不合就赶人下车。 孟鹤妘暗暗翻了个白眼,右手摸到腰间狠狠掐了一把,瞬时两眼通红地看着裴伷先:“裴郎,你变了,你当年诓我离开爹娘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会给我锦衣玉食,对我言听计从,我要星星你不给我月亮,我要月亮你不给我太阳,现在我有了你的骨肉,你却这般对我,你真的变了,再也不是我的裴郎了。” 第四章 设坛捉妖 金有才死于马上风的消息就像一阵狂风,很快便刮遍了整个益州城。有人说,他是被狐妖索命,也有人说,他是得罪了人,总之,五花八门的传言数不胜数,成为整个益州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入了夜,细细密密的雨幕把整个益州城洗刷一遍,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泥土芳香。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从朱雀街驶了出来,正是相馆的马车。 孟鹤妘换了一身小道童的装扮坐在马车里,旁边的孟鹤妘也换了一身仙风道骨的灰袍,懒洋洋地拢着手,靠在车壁上假眠。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在巡城司马府的后门停下,金银宝招呼两个小厮帮忙搬东西。 府里已经挂起了白帆,入了夜,站在挂满白色灯笼的回廊间,宛如置身在一头蛰伏的巨兽空中。 金元宝得知儿子惨死之后,悲痛欲绝地当场昏倒,府中大小事宜暂由二老爷金银宝打理。 “裴公子,都按照您说的准备好了,您看看什么时候开始做法?”金银宝指了指书房门前摆放的桌案。紫红色方桌上摆了一颗烤得乌漆嘛黑的猪头,旁边鸡鸭鱼肉一应俱全,还有正正一碗倒扣的米饭。 孟鹤妘偷偷往裴伷先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问:“裴郎,这,不会真的有狐妖吧!” 裴伷先一把推开她光洁的额头,朝她伸出手:“剑。” 剑个屁,还说自己不是神棍? 孟鹤妘嘀咕一声,乖乖把背后的桃木剑接下来递给他。 裴伷先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指挥金银宝把门窗上都用黑布罩着,然后泼上黑狗血。 孟鹤妘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论装神弄鬼,整个大盛也找不出第二个裴伷先,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大费周章来巡城司马府驱‘狐妖’是为了什么。 裴伷先点了三支香递给她,示意她插在猪头上。 孟鹤妘拿着香与猪头对视两秒,想象着这是裴伷先的脑门,用力插了进去。 香头上莹莹的光点在昏暗中忽明忽暗,裴伷先动作优雅的双手结了个卍印,用毛笔蘸着金粉在孟鹤妘脑门上写了个卍字。 冰凉的笔尖在脑门上游走,孟鹤妘极力忍住抠金粉的冲动,咬牙切齿地朝他挤出一抹冷笑:“嗯,适可而止啊!” 裴伷先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极为清浅的笑意。 孟鹤妘有点炸毛,很想一把扯掉他身上的那层伪善的狼皮,好叫人看看这个清风明月的裴公子不过就是个混蛋玩意儿。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说了句:“案宗。” 孟鹤妘嘴角一抽,讪讪地收回已经摸到他腰间的手:“你当真能帮我想办法恢复段家的案宗?” 裴伷先把笔一移,又在她右脸颊上画了个符印:“这世间但凡发生过的事儿,都是有迹可循的,端看你有没有本事。当年伯父曾经接手过这个案子,只是后来……”后来裴家出事儿,那件案子便也不了了之。 “好。”她且信他一次。 两个人离金银宝较远,又是悄声说话,从后面前,只觉得二人是在做法念咒。 木石急得直跺脚,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不同寻常的暧昧,可偏偏公子仿佛被这狐狸精给眯了心智,一定要带她进去。 书房里点了灯,晃动的烛火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平白多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裴伷先拉好房门,挥手丢了一方石蜡给她,让她在地上画只狐狸,然后又搬了把椅子给她,让她坐在书房正中间学狐狸叫。 事情是来之前就商量好的,她只要负责学狐妖嘶吼就可以,其他的什么也不用做。 尖锐的狐狸叫声从她的口中溢出,顷刻间,仿佛整个书房都热闹了起来,吓得屋外的金银宝一哆嗦,扭身跑到木石身后,指着被堵得密密实实的书房问:“开始了?” 木石瘪了瘪嘴,冷冷地“嗯”了一声。 孟鹤妘一边叫,一边乐此不疲地撕书桌上的书本,偶尔抬头,便见裴伷先在博古架上翻找。 原来他是要找东西。 她翻了个白眼,一脚踢翻了脚边的凳子,使坏地模仿裴伷先的声音道:“你这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说完,她又转到另一边,掐着嗓子,矫揉造作地扮起了狐狸精:“嘻嘻嘻,你这书生,生得细皮嫩肉的,就是不知道滋味如何,嘻嘻嘻,我看,你也别捉妖了,何不跟小娘子我一起回去神仙洞里,我们……” “大胆妖孽,看剑。” “哎呦,公子,你打得人家好疼啊!啊!”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今天我非收了你这个妖孽不可!” “哈哈哈,书生,你要怎么收我?是脱了收?还是不脱了收?” “你!” 孟鹤妘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可把外面的人听得脸色苍白,吓得恨不能找个地缝转进去。 裴伷先懒得理她,径自走到博古架前翻找,结果扑了个空。书房显然是有人进来过了,博古架上的东西被人翻找过,书架上的书也有挪动过的痕迹,那东西多半已经不在了。 他又在房中找了一圈,最后在一副不起眼的孙道山戏鱼图后面找到一个暗格,可惜里面的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你找什么?”孟鹤妘凑过来,狐疑地看着暗格。 裴伷先把暗格恢复原样:“已经被人拿走了。” “那你岂不是白跑一趟?” 裴伷先低头看她:“也不尽然,至少我知道,有人确实再打一些鬼主意。” “所以那里面原来装的是什么?”孟鹤妘好奇地看了眼那副孙道山戏鱼图,“金有才一死,东西就没了,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裴伷先掸了掸身上的灰:“你很好奇?” 孟鹤妘一乐,抬手拿了一本书册,从中间一分为二:“你会说么?” 裴伷先揉了揉眉心:“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人死的最早么?” “什么人?”孟鹤妘一怔,总觉得被内涵了是什么鬼? “好奇心重的人。” 呵!狗男人!你怎么不上天呢?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一把丢掉书籍,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他大喊一声:“啊!书生,你好厉害,奴家不行了,啊!” 如兰的气息带着一丝丝甜腻喷在他脸上,裴伷先有一瞬的恍惚,黑沉沉的眸子里映着她生动伶俐的脸,心里好像被人用羽毛轻轻撩动了一下。 他连忙后退两步,难得脸上露出一丝慌乱的情绪。 他似乎,与她走得过于亲近了。 他怔怔的想,不妨门外传来你一阵敲门声,把他从这短暂而不可思议的迷失里拉了出来。 “公子,公子!”木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裴伷先猛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儿,颇有些狼狈地冲到门边一把拉开门,“进来吧!” 木石上上下下打量着裴伷先,脑子里回想着刚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虎狼之词,气得赤目欲裂,恨不能把孟鹤妘大卸八块了。 孟鹤妘“咯咯”笑了两声,得意地朝他笑了笑,仿佛一条偷吃了鱼儿的猫。 金银宝见二人平安无事的出来,连忙带着人冲到书房门口,探头往里一看,屋里一地的碎纸,心疼得差点没厥过去。 那可都是千金难买的孤本啊! “二爷,这,这,怎么办?”身后的小厮推了推金银宝,“进去么?” 金银宝打了个哆嗦,抬头看高出他半个头的裴伷先:“裴公子,这,成了么?” 裴伷先点了点头,让人那黑狗血去泼屋里的地面。 几个小厮照做,不一会儿便端来脸盆狗血,劈头盖脸地往书房地板上一泼,偌大的地板上果然浮现出一个狰狞的狐狸头。 金银宝吓得一缩脖子:“这,这这,狐妖!” 裴伷先接过木石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金银宝说:“狐妖虽然除了,但是难免会有一些狐子狐孙作乱,明日你让人去一趟相馆,取几样辟邪的镇物。” 金银宝吓得连连点头,一边招呼人整理书房,一边从袖兜里掏出一摞子银票塞进裴伷先手里:“今日多亏了裴公子,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裴伷先宠辱不惊地收下银票,抬头撩了一眼孟鹤妘,淡淡道:“回吧!” 第五章 第二个死者 第二天一大早,金银宝果然亲自带人来请辟邪的镇物。 木石从厢房里搬出几只落了灰的青铜鼎,金银宝千恩万谢地让人搬上门外的马车,临走还留下了一小摞银票。 孟鹤妘懒洋洋地坐在桂花树下打盹,睡眼朦胧地想着昨天晚上的事儿。 从巡城司马府出来之后,裴伷先打发木石先回了相馆,自己带着她去县衙找程少卿。她一开始以为是为了西北段家那个案子的事儿,结果竟然是让她假扮成死去的崔鹤去诈翠花。结果这一诈,竟然真的让他们诈出了一条线索。 崔鹤找到丢失的妹妹翠花之后,曾经跟她说过,林家出事的当晚,有两个黑衣人潜入她的房间想要找什么东西。当时她躲在屋里的暗格里逃过一劫,结果不久后,后院便失火,她趁乱逃出林府。 林府被一场大火烧毁之后,她处理好了林家的事儿,便从益州消失。 翠花还拿出一个腰牌递给她,上面刻着一只盛放的白玉兰,正是洞天阁的信物。 一个秀坊家的丫鬟为什么会引来洞天阁的追杀? 裴伷先想不通,孟鹤妘更想不通。 嘈杂的敲门声打破小院里的宁静,木石拉开门,大门口站了一水儿的店小二,手里捧着松鹤楼的食盒。 木石怔愣一瞬,为首的小二已经目不斜视的冲进来,拎着食盒往院子里走。 “哎,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木石揪住小二的领子,“我们可没叫松鹤楼的吃食。” 小二脸上陪着笑脸,指着隔壁的围墙:“是隔壁三公子请滚滚姑娘用朝食。”说完,挣开他的手,拎着食盒往屋里走。 木石黑着脸看孟鹤妘,冷笑两声:“呵,你情郎送你的朝食。” 孟鹤妘同样一脸懵逼地看着一桌子的朝食,又看看被挤到旁边小几上的包子小菜:“果然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木石气得头顶升烟,指着她的鼻子:“你……” “你点了松鹤楼的朝食?”裴伷先拢着袖子站在门口,声音略带了几分鼻音,脸上有些病态的绯红。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鱼贯而出的店小二,漫不经心地问。 木石连忙摇头:“不是我,是她。” 孟鹤妘脸一黑,坚决不做背锅侠,捂着肚子娇娇柔柔地看着裴伷先:“裴郎,我什么也不知道!” 狐狸精。 木石唾骂一声:“我这就把东西都扔了。”说着,就要去端桌子上的朝食。 裴伷先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有些没精打采地吸了吸鼻子,慢悠悠地晃到桌边:“不用。”说着,径自拉了把椅子落座,“吃吧!” “可是……”木石郁结于心,一点也不想吃。 孟鹤妘难得和木石的立场一致,两个人互看一眼,默默地冲到小几边,一人抄着两只包子坐在角落里啃。 许是昨日夜里染了些许风寒,裴伷先脸色青白,耷拉着一双凤眼用餐,整个人显得格外低迷。 用完朝食,裴伷先慢悠悠地袖兜里掏出十两银子,让木石给隔壁送去。 “顺便告诉他,水晶虾饺的面皮不够劲道,虾子不是海虾、蟹黄包的蟹黄是隔夜的、桂花甜粥的桂花最好是用今晨的露珠打过的……” 孟鹤妘叼着包子看他一丝不苟地数落起来,悄悄给他竖起大拇指,论毒舌腹黑,他裴伷先称第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 木石乐颠颠儿地跑过隔壁传话,孟鹤妘再看自己手里的包子,只觉得味同嚼蜡。 “铺张浪费,确实不是一件好事儿。”她讪讪笑了下,把包子放回盘子里,“这样对胎教不好,你说是不是?” 裴伷先懒洋洋地看着她的小腹,瞳孔微缩,一本正经地道:“确实如此,只是奢靡之食对胎儿不好。”说着,扬起手,把盘子里剩下的朝食俱都倒在一旁的厨余桶里。 眼见着一盘盘精致的朝食被倒掉,孟鹤妘一阵肉疼。 “裴伷先,浪费粮食要下拔舌地狱。” 裴伷先拍了拍手,慢悠悠地站起来,鼻音有点重地说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孟鹤妘硬生生碰了个软钉子,气得浑身发抖,摸了下肚皮:“我的儿呀,你爹他果然不爱你,不若咱们离了家去算了。” 裴伷先眯着眼睛看她演,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笑你个大头鬼。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扭身往外走,她要带着她‘儿子’去吃松鹤楼。谁知刚走到门口,迎面碰上风尘仆仆的程少卿和他屁股后面小媳妇一眼的柴大妞。 柴大妞一见她出来,瞬间露出笑脸:“女侠!” 孟女侠干巴巴一笑:“你们怎么来了?” 程少卿回头剜了柴大妞一眼,急吼吼进了门去找裴伷先。 柴大妞悄悄拉了孟鹤妘一把,压低了声音说:“好像是昨天夜里又出事了。” 孟鹤妘一怔:“何事?” 柴大妞把她拉到一边:“城里又死人了,被剥了衣衫躺在白马寺后的溪边,身上没什么明显外伤,死于马上风。” 孟鹤妘一听“马上风”,瞬时想到了金有才的死,一脸兴致盎然地问;“不会和杀金有才的是同一个人吧!” 柴大妞重重点了点头:“我觉得是,不过有人说,那晚在附近看见了狐妖。” ———— 裴伷先抬手一撩车帘,对上孟鹤妘那张笑嘻嘻的小脸,忍不住皱眉:“下车。” 孟鹤妘就知道他不会带自己去,所以才早早地藏在马车里。 “不下。”她笑眯眯地扒着车窗,一副死活不下车的样子,“柴大妞说又死人了,你说,凶手不会真是狐狸精吧!” 木石在车外一听,瘪了瘪嘴;“你可不就是狐狸精么!” “你说什么?”孟鹤妘探头,“说人小话是要烂鼻子的。” 木石吓得一愣,下意识摸了下鼻子。孟鹤妘一笑:“骗你的。” “你……” 孟鹤妘连忙放下车帘:“裴郎,你不上车?” 裴伷先深深吸了一口气儿,撩起衣摆上车。 白马寺在西城,眼看七夕将至,平素里清清冷冷的庙里平白多了许多香客,门前的许愿树上挂了一层又一层祈求姻缘的红丝带,树下还有小童在戏耍。 尸体实在白马寺后的小溪边发现的。平素里,这条小溪只供庙里的和尚日常取用,只有每年七夕才前后才对外开放,有祈求姻缘的年轻男女会结伴在此处放灯或放生。 今日清晨,天刚放亮,庙里的小和尚来溪边打水,结果刚到溪边就看见仰面躺在溪边草地里的尸体。 “就在前面。”程少卿跟封锁溪边的捕快打了招呼,带着裴伷先往案发现场走。 近日天气不错,少有雨水,溪边的草地干燥,并不泥泞。 尸体就躺在溪边的草地上,身上一丝不挂,体表也没有任何的伤痕。仵作在尸体的大腿上提取到了体液,是以判断是死于马上风。 “尸体口鼻里没有泥沙,排除了溺水的可能。”程少卿结果仵作递过来的尸格目,“你看看。” 裴伷先接过尸格目,目光扫到跟过来的孟鹤妘,不悦地皱了皱眉,厉声道:“别过来。” 孟鹤妘离得远,只隐约看见草地上好像白花花躺了个人,但人还没走进,便被裴伷先喝住。她不悦地皱了皱眉:“干嘛?” 裴伷先扭头看了眼程少卿,程少卿瞬时意识到对方是两个姑娘家,忙让手下人用白布把尸体盖住,几步走到二人面前:“哎呦,我说两位姑奶奶,你们俩来干什么?这是你们能看的么?” 孟鹤妘瞬时觉得自己看了个寂寞,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裴伷先,讪讪道:“真的是狐妖杀人?” 程少卿冷哼道:“世间怎会有妖?” 孟鹤妘“哼”了一声:“那怎么……”她的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中年妇人和年轻少妇互相扶持着跑过来,直奔不远处的尸体。 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孟鹤妘下意识朝那边看去,便见中年妇人扑倒在尸体旁边,而那位年轻的少妇则站在一旁用手帕蘸着眼泪。 “那位小妇人似乎别没有如何悲伤。”她随口嘟囔了两句,无趣的用脚提着石子。 “谁说的?她不是哭得很是伤心么?”木石果然不出所料的逮住一切机会怼她。 孟鹤妘觉得木石的智商有点感人,讥笑道:“你见过哪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还有心情用手帕蘸掉眼泪,生怕糊了脸上脂粉的样子?还有她的站位,你看看……”她指着女人脚上的那双绣花鞋,冷笑道,“尸体旁边是小和尚惯常打水的地方,所以即便是晴天,草地里也颇为泥泞,那尸体的母亲一心扑在尸体身上,裙摆沾染了许多泥巴也为察觉,再看那小妇人的裙摆和脚下干爽的草地,她分明是仔细辨认过干净的草地落脚的。” 木石怔愣,朝那小妇人看去,果然如孟鹤妘所说,如此一想,便瞧着她一身的可疑之处。 裴伷先正在跟发现尸体的无尘小和尚说话。 “小师傅是说,昨日夜里有人看见了狐妖?”裴伷先上手拢在袖子里,一脸波澜不惊地问。他脸色微微有些潮红,偶尔轻咳两声,已经露出明显的病态。 无尘点了点头:“对,就在城隍面西边的菜园里。了悟师兄看见的。” “是在白日还是晚上?”裴伷先又问。 “晚上。” “狐妖长得什么样?” 无尘愣了下,摇了摇头:“不甚清楚,但了悟师兄说了,是个身段柔美的女子,只是四肢扭曲得不太自然,身后托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 “可看清了女子的面容?”裴伷先扭头看了眼溪边,那位中年妇人还在抱着儿子的尸体嚎啕大哭,一旁的小妇人姿态娇弱地低着头擦眼泪,偶尔会弯腰贵圈中年妇人几句。离得有些远,裴伷先并没有听到她具体说了什么? 无尘摇了摇头:“并没有,了悟师兄当时正在菜园子旁边的房舍里打坐,听见一阵尖锐的动物叫声之后,以为是那个山里受伤的野兽跑进了菜园子,结果推开房门一看,便见到紧挨着西墙的瓜棚里站了个女人扭曲的身影。” 裴伷先点了点头,托他给方丈问好后,扭头走到孟鹤妘身边,一把推开她又朝尸体方向看去的脸:“走吧!” 孟鹤妘一脸好奇,猥琐抗议:“你怎么不让我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死于马上风,听说死于马上风的人,那个,还是硬的。” 裴伷先脸色瞬时一黑,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凶狠地瞪着她。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孟鹤妘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莫名有点心虚。 裴伷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后别看那些闲书了。” “为何?” 裴伷先丢下一句‘误人子弟’后,径自走到程少卿身边与他耳语几句,而后折身返回来:“去看看菜园子。” 第六章 故人 菜园子是白马寺中僧人自己开垦的一块菜地,在西墙外,每日有和尚看守轮值。昨日轮值的和尚叫了悟,一位代发修行的俗家弟子。 孟鹤妘跟着裴伷先进了菜园子的时候,了悟正在给菜地浇水,她一打眼就看见了西墙外的那个搭棚,里面梳着竹条,条子上趴着密密麻麻的藤蔓,上面结着菜瓜。 了悟和尚一抬头:“裴公子!” 孟鹤妘怔愣地看着了悟,实在是没见过这么丰神俊秀的出家人,哪怕是那身的青色僧袍也难掩他的钟灵毓秀。 裴伷先淡淡撇了她一眼,丢下他往菜地里走。 孟鹤妘连忙想要跟上,被后赶来的木石一把拉住。 “你拉我干什么?” 木石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公子跟了悟大师有话要说,你过去干什么?” 孟鹤妘狐疑地看着站在菜园子里的两个人,一个满身佛光,一个宛若谪仙,她捉摸着,一会儿这两人不会手挽手飞仙了吧! “他们认识?”她扭头问木石。 木石一瘪嘴:“管你什么事儿?” “我好奇不行么?不过听说出家当和尚的人,多半都是有故事的人。” 木石目光微敛,硬是将她从菜地里拉开。 程少卿那边已经对来认尸的两个女人做了询问,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死者叫郭明,是东城郭嘉米铺的少东家,二十三岁,年前才娶了蔡氏。 郭明平素里虽然不务正业,但家境殷实,吃喝不愁,并未与人结怨。昨天晚上的时候,郭明说是与友人约了吃酒,从家里出来之后便一直没回去。 平时郭明出行都会带着小厮,只昨天夜里小厮拉肚子,郭明便一人从家中离开。至于郭明到底去了哪里吃酒,又约了什么人,谁也不知道。 程少卿让人收敛尸体回衙门,扭头问孟鹤妘:“裴伷先呢?” 孟鹤妘指了指白马寺西面:“跟了悟说话。” “了悟?”程少卿眉头微挑,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看来他也认识了悟。 孟鹤妘胸中燃起八卦之火:“你也认识那位了悟大师?” 程少卿难得正色,抿唇不语。柴大妞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高举起手:“我知道。这位了悟大师当年也是京都的翩翩公子,只可惜后来因为裴伷先和……呜呜呜呜!” 程少卿一把捂住柴大妞的嘴,硬是将她拽到一边。 这是有事儿啊! 孟鹤妘似笑非笑地把目光对向木石。 木石一扭头,跑到马车边套车。 坐在马车里,裴伷先显然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样子,懒洋洋靠在车板上闭目养神。 程少卿回了衙门,木石在外驾车,车厢里只有孟鹤妘和他,难得静谧。 “你原不是不想管这事儿么?今日怎么来了?” 裴伷先眼皮子动了动,终是没有挣开:“此事与你无关。” 孟鹤妘硬生生碰了根钉子,但由未死心:“那个了悟出家是因为你么?”她话音刚落,裴伷先猛地睁开眼,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 孟鹤妘无端升起一股寒意,梗着脖子看他:“怎么?戳到你痛处了?” “咳咳咳咳!” 回应她的是一阵轻咳,裴伷先复又闭上眼睛,拢着手不说话。 “染了风寒吧!”她叹了口气儿,“你们大盛人真是娇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丢给他,“吃了吧。” 裴伷先缓缓睁开眼,低头看落在怀里的瓷瓶。 孟鹤妘歪着脑袋看着他笑:“治风寒的奇药,若非看在你是我孩儿他爹的份上,我可不给你。”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裴伷先撩了撩眼皮子,抬手把药丸丢回去:“不必。” 哎!我这小脾气。 孟鹤妘拿着药瓶冷笑,从里面倒出一粒黑不溜丢的药丸,抬手丢进嘴里:“现在信了吧!” 裴伷先盯着她微微滑动的喉咙,眉头微缩:“咳咳!” 孟鹤妘大度地倒出一颗药丸递到他唇边:“给,要是死,也是我先死不是?” 裴伷先微微低眉,平素里冷清的眉眼仿佛柔和了几分,他微微轻启薄唇,含住抵在唇边的药丸。 中药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化开,最后涩涩地划过喉咙。 马车轻微的晃动着,孟鹤妘靠着车板上,双手支着下巴眯眼看他:“苦么?” 裴伷先微微一怔,抬眼看她。 孟鹤妘忽而一笑,一低头,从口中吐出一颗药丸。 裴伷先嘴角微抽,却又做不出伸手去扣喉咙的动作。 “礼尚往来。”孟鹤妘婉如傲娇的小狐狸,撩起车帘把药丸丢到窗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效上来了,不多时,裴伷先便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孟鹤妘从旁边的箱笼里拿出一张薄薄的毯子盖在他身上。 “碧云!”裴伷先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孟鹤妘一怔,他的脸上染了一片不自然的红,显然是发了高热。 “碧云是谁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发热而潮红的脸,心思莫名。 裴伷先眉头紧锁,终是没有回应她。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刚刚那个突兀的名字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回到相馆的时候,裴伷先已经烧得人事不知,孟鹤妘撩开车帘叫木石,两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从车厢里搬了出来。 木石忙前忙后去请大夫、开药、抓药、煎药,孟鹤妘突然兴致缺缺地坐在院子里的榕树下发呆。 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悠扬的马头琴声,好像一下子又把她送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蓝天,白云,马头琴,年少的自己骑着骏马肆无忌惮的狂奔在天地间,仿佛什么也阻挡不了她。 “呵!”她嗤笑一声,隔壁的马头琴也止住了声音。 她慢悠悠地站起身,踱步走到墙边,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丢了过去:“大中午的,扰人清梦。” 隔壁传来一阵轻笑声,库乐背靠着围墙,怀里抱着马头琴:“滚滚,我还以为你真的再也不理我了。” 孟鹤妘嘴一撇:“滚什么滚?我现在叫孟鹤妘,懂吧,以后别瞎叫,我告诉你,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胡禅的人就在城中,若是让他的人找到你,有你好果子吃。” 库乐和现在的瓦特单于葛丹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得,但关系甚为亲密,如果胡禅知道库乐在益州,肯定会派人来杀他。 库乐扯了扯唇,忽而一笑:“你关心我?” 孟鹤妘瘪了瘪嘴:“只是不想替你收尸而已。” “可我不想回去。” 这个人怎么这么执拗呢? 孟鹤妘气得又弯腰捡起一块石子丢过去:“你爱走不走,反正我早晚是要走的。” “你要找的人,我可以帮你。”库乐突然说道。 孟鹤妘微微一怔:“你,都知道了?”知道她来大盛是为了寻找云霞郡主真正的孩子。 库乐眼神微暗,淡淡道:“如果让胡禅找到他,胡禅会利用他推翻王兄,如果王兄找到他,他又焉又命在?” 孟鹤妘身子一僵,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那位无缘的“哥哥”确实很危险。 “不若你将你知道的线索告诉我,我让人帮你找她,之后你跟我回瓦特如何?”库乐循循善诱。 他的提议确实很好,可是……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浮现出裴伷先那张略有些苍白的脸,心里一阵烦躁。 “不好。”她冷酷地说,毫不拖泥带水。 这世间的事,唯有情之一事不能含糊。 库乐喜欢她,她若不能回以同等的感情,那么他所有的好,她都不会接受。 这是孟鹤妘的道,也是她的心。 库乐沉默几许,孟鹤妘怕他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索性一溜烟逃进房中去看裴伷先。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木石那个小忠犬正满头大汗地端着药碗坐在床边给裴伷先喂药,不过昏迷中的裴伷先似乎一点也不配合,褐色的汤药洒在被褥上,竟是一点也没喂进去。 “你进来干什么?”木石发现她进来,连忙横挑鼻子竖挑眼。 孟鹤妘朝他翻了个白眼,走过去一把躲过他手里的药碗,用屁股将他顶开:“起开。” 木石一个跄踉:“你干什么?” 孟鹤妘心里有些烦躁,没好气儿的说:“喂药。” 她伸手穿过裴伷先的脖颈,将他半托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然后右手猛地一把掐住他的两腮,强迫他张开嘴。 木石看得目瞪口呆:“你,你住手,公子还病着,你……” 孟鹤妘乜了他一眼:“你在罗里吧嗦,你们家公子就烧成傻子了。”说着,另一只手托着药碗,把剩下药一股脑倒进裴伷先嘴里,然后快速的合上他的嘴。 “唔!”裴伷先闷哼一声,下意识就要吐嘴里的药,孟鹤妘冷笑一声把碗放到一旁,用手指对着他的腰间狠狠就是一掐。 “嗯!” 裴伷先虽然昏迷着,但是肌肉反应还在,被她这么一掐,下意识发出一声闷哼,嘴里的药顺着喉咙口划入食道。 孟鹤妘见他把药都喝了下去,把他放回床上,回头朝木石一笑:“看见没?这才叫喂药。” 第七章 被害者与布防图 于此同时,崇州。 傍晚,空中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几辆马车飞快的疾驰在崇州通往益州的官道上。 邵一白已经病了三天,脸色苍白如纸,喉咙里仿佛含了荆棘一般刺痛。 他艰难地撩了下眼皮,问旁边的随从:“还有多久才能到益州?” 云山担忧地从一旁拿过抱枕垫到他身后:“快则三五天,慢则六七天。” 邵一白是天启54年的状元,少年得志,满腹经纶,入朝后深得太宗皇帝的重用,这次宫中失窃,淑贵妃的遗物七星锁被盗,太宗大怒,这才让他追着洞天阁的线索前来益州调查。 益州紧邻瓦特,古往今来便是纷争之地,直到天启38年,云霞郡主和亲瓦特,益州才得以快速发展。 思及此,邵一白不由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云山:“我记得,当年裴伷先就是发配到益州了。” 云山愣了下,面无表情地把药倒入碗中递给他:“是的,裴公子确实人在益州。不久前,程少卿也去了益州。” “在边关打仗的那位程家公子?”邵一白愣了下,接过碗问。 云山点了点头:“是。” 邵一白低头看着碗里的汤药,咳了两声:“这益州,怕是要不太平了啊!” 云山抿唇未语,马车突然停顿下来,车夫撩开车帘探头进来:“大人,前面的马车陷进路边的泥潭里了,咱们的车队暂时过不去。” 邵一白一怔,云山忙道:“让你个人过去帮忙抬马车。” 车夫领命,不多时,车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邵一白抬了抬眼,便听车外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多谢公子相助,这是我家小姐的一点心意。” 邵一白看了一眼云山,云生连忙撩起车帘,撑着雨伞下了马车。 不多时,云山撩开车帘:“大人,是永安县主的马车。” 邵一白“咦”了一声,坐直了身体:“她怎么会在这儿?” 永安县主张碧云是老贤国公府的嫡孙女。早些年贤国公府的女眷去大相国寺上香,结果途中遇见了一群流民,当时还只在襁褓中的张碧云在混乱中丢失,直到十年后才被找到。老贤国公疼爱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女,便特意跟高宗请旨意,为她谋得了一个永安县主的称号。 张碧云才貌双绝,曾经与少年时惊才绝艳的裴伷先订下婚约。裴家落败后,这桩婚事也只能作罢。 邵一白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张碧云的面容,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惜。 他叹了口气,对云山说;“拿着我的令牌,去问问县主去往何处,如果顺路,不妨送她一程。” 云山领命而去,邵一白背靠着车板,思绪已经飞到了益州。 ———— 这一夜,裴伷先睡得并不安稳,许是今日见了了悟,便又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想起张碧云,想起曾经年少轻狂时的意气风发。再后来,恍恍惚惚间,他感到有人托起了他燥热的身体,一双冰凉的小手掐着他的脸颊,粗鲁地把苦涩的汤药灌进他的嘴里。 他从小不喜吃药,少时母亲还能温声细语的哄骗自己,自从被发配到益州之后,他便是生了几次风寒,也都是独自一人挺过,没曾想…… “生病的人嘛,总是毫无尊严可言的。”少女的轻笑声仿若银铃,他困难地睁开眼,看到孟鹤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在眼前放大。 心里莫名的弥漫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只皱了皱眉,用手撑起身体,目光落在她手里那只冒着热气儿的药丸上。 “咦,裴郎,你醒啦!”孟鹤妘做一脸惊奇状,但手下动作一点没有停顿,依旧托着他的头,然后手脚利索地一把掐住他的脸颊,咧嘴一笑,“我知道裴郎你不喜欢吃药,可是做人不能讳疾忌医不是,来,我给你喂药。” 她的手劲儿大得出奇,裴伷先身子还有些虚,竟然挣脱不得,只能像只可怜巴巴的狗子,被她硬生生掰开嘴灌了一大口汤药。他下意识想要干呕,孟鹤妘眼疾手快的对着他的腰眼就是一爪子。 “哦!嗯!” 这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掐,裴伷先闷哼一声,嘴巴里的汤药全数咽了下去,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干咳。 孟鹤妘把药碗往小几上一放,笑眯眯地从碟子里拿起一颗糖莲子放到他唇边:“吃吧,吃了就不苦了。” 裴伷先有种自己秘密被撞破的窘态,耳尖不自觉地爆红。他不甚自在地别开头:“不必。” 孟鹤妘从来没见过这么傲娇别扭的人,明明怕苦的要命,却抹不开脸面吃糖莲子。她瘪了瘪嘴,学着画本子里的小纨绔,一把捏住他白皙光洁的下巴,强迫他扭过头。 “你……” 黑沉沉的眸子触不及防的对上她充满野性的眼,一时间,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清晨的阳光从虚掩的窗棂外洒进来,在他白皙如玉的脸上留下一片金色的光晕。 这个男人好看得有些犯规。 孟鹤妘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拇指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轻轻抿了一下他紧闭的薄唇。 “甜的。”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糖莲子,还是说他的薄唇。 一团团火焰在裴伷先的眼睛里凝聚,他怔怔地看着她,眼尾染了淡淡的绯红。 “裴伷先!裴……” 虚掩的门被从外面撞开,程少卿一脸懵地看着屋子里的二人:“咦?你们?继续。” “啪!”的一声,他又把门合上。 “程少卿。”裴伷先脸一沉,一把挥开孟鹤妘的手。 紧闭的房门拉开一条缝隙,程少卿似笑非笑地探头进来:“我打扰你们了?” 一颗糖莲子飞过来,正好打在他的脑门上。 “哎!” 孟鹤妘窘迫地跳起来,端着碗就往外走。 目送孟鹤妘出了房间,程少卿讪讪地抹了下鼻尖:“我听那块木头说,你昨天染了风寒,发烧了一整夜。” “你来就是问我这个?”吃过了要,裴伷先精神许多,径自拿了枕头垫到身后。 程少卿脸一垮:“自然不是,我是想问问你,那天你到金府到底是找什么?”他断然不会相信裴伷先会无缘无故去金府。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唇角微勾:“去找一样东西。” “什么?” “益州巡城司马卫的布防图,可惜东西已经被人提前拿走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目光落在窗台上,一撮呆毛露了出来,原是一只偷听的小老鼠。 程少卿脸色不太好看:“难怪。” 裴伷先看他:“什么意思?” 程少卿面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郭明的妻子蔡氏是南城司马的表妹。” 裴伷先微怔:“这跟军事布防图有什么关系?” “你为何要去巡城司马府找布防图?”程少卿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裴伷先:“最近城中多了许多瓦特人。我让木石留意过,巡城司马府外时常有瓦特人盯梢,金有才出事后,我便怀疑军事布防图有异。益州与瓦特接壤,一旦瓦特有任何异动,益州会是大盛第一屏障。” 程少卿曾在军中服役,对瓦特和大盛的边关形势再了解不过,只是…… “且先不动声色,我回头给京都的张公去一封信,之后再另行定夺。”裴伷先示意他不要过于担心,这件事儿暂时佯装不知。 “我只怕,南城司马府中的布防图也不见了。”裴伷先微眯着眸子,“这天,怕是要变了。” 程少卿抿了抿唇,难得正色道:“还有一件事儿,想来蹊跷。”他说着,从袖兜里拿出一只卷着的手帕,打开来,里面是一些黑色的粉末,“这是老王头从金有才和郭明的鼻腔里发现的。看起来倒像是一种草药的残灰,但老王头仔细查看尸体,两人又均无中毒迹象。” 本来还在窗外偷听的孟鹤妘一见程少卿手里的东西,瞬时站直身体,一脸惊异道:“鬼雾草。” 裴伷先的视线慢悠悠转到她身上。 孟鹤妘脸一红,干巴巴一笑:“我要是说我路过,你信么?” 程少卿轻笑出声:“信。”说着,扭头看裴伷先,“你呢?” 裴伷先右手握拳,轻轻抵着薄唇咳了两声,脸上染了几许薄红:“你说这是鬼雾草?是何物?” 孟鹤妘翻身坐上窗台:“一种稀有草药,产量不多,是一种奇特的止疼药。” “止疼?” 孟鹤妘点点头:“效果奇佳,不过因为服用之后会产生一定副作用,所以一般消肿止血的药物里不会加它,只有瓦特王庭的马场会备用。这些年,瓦特内部的纷争不断,又是马上民族,所以对战马的养护十分重视,许多受伤的战马在回到马场之后都会得到妥善治疗,鬼雾草就是给战马止血的良药。”只是她没想到会在益州见到这东西。 “它有何副作用?”裴伷先突然问她。孟鹤妘微微一怔,她还以为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搭理自己呢。 “亢奋。所以有时马场会在种马跟母马相处的时候把鬼雾草烧成灰加入饲料里。” 程少卿瞬时眼睛一亮:“是了,如果真是因为鬼雾草而死,那就能解释得通了。两个被害者并不是死于马上风,而死食药过度。” “凶手是给被害者食用了过度的鬼雾草,那死者的衣服呢?为什么凶手要把死者的衣服带走,并且……”孟鹤妘皱了皱眉,“那个狐狸精是怎么回事儿?” 程少卿也想知道,两个人一同看向裴伷先。 裴伷先轻咳一声:“我们再去发现金有才尸体的巷子去看看。” 程少卿出去找木石套马车,孟鹤妘手支着下巴看他。 “看够了?”裴伷先扭头看她,两人四目相交,孟鹤妘别扭地别开眼,“问你件事儿。” 裴伷先走到屏风前,取下外罩的长衫披在身上:“何事?” “碧云是谁?”孟鹤妘目光灼灼,“你昏睡的时候叫了她几次。” 搭在腰间履带上的手一顿,裴伷先眉头轻蹙:“故人罢了。” 孟鹤妘“切”了一声,翻身跳到窗外,低头摸了摸小腹:“宝宝啊!你长大了以后可不要学你爹,三心二意,专门欺骗女孩子感情的男人不是真男人。” 裴伷先拉履带的手一顿,扭头看着窗外被‘三心二意,欺骗感情’的女人,唇角几不可查的勾了勾。 第八章 恐吓林正东 金有才死后,春暖阁后门的巷子里越发的冷清了,城中狐妖索命的传闻越演越烈,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乐此不疲地把故事添油加醋,平添了许多绯色。 从茶馆里出来,孟鹤妘跟着裴伷先一路晃到巷口。巷子里堆积着各种垃圾,野猫野狗乱窜,一股子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孟鹤妘捏着鼻子:“你自己去吧,我就不进去了,你儿子不喜欢这味道。”她皮笑肉不笑,摸着小肚子。 裴伷先哭笑不得,拢着手看她。 孟鹤妘被他看得直发虚,捂着肚子“哎呀”一声:“裴郎,你儿子踢我。” 裴伷先不为所动,一伸手,就着领子硬生生把她拖到春暖阁的后门处。 春暖阁白天不营业,后门紧闭着,金有才出事后,后门被贴了封条,地上散了石灰粉,依稀可以看出尸体被发现时的姿态。 春暖阁的后门挂了两只大红灯笼,此时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地下还有不少燃烧过后落下的蜡油,腥红一片。巷子不窄,大概可容七八个成人并行,大概是进入雨季的关系,对面墙上爬满了青苔。 裴伷先走到墙边看了看,墙面上并没有脚印。 “打更的更夫不是说,他看见狐妖了么?好像就在墙上一闪而过,可瞧着没有脚印。”孟鹤妘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说那个狐妖跟了悟和尚看见的是不是一只?” “案发那天晚上,有风么?”裴伷先突然问了句,孟鹤妘愣了下,“好像有,但这跟破案有关么?” 裴伷先抿唇不语,扭身往外走。 孟鹤妘连忙追了上去:“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见两个人。” “谁?” 裴伷先突然停下脚步,孟鹤妘收势不稳,一头撞在他背上。 “哎,你怎么停了?”她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抱怨。 裴伷先目光幽幽地看着巷子口,库乐也朝着他看过来:“裴公子,好巧。” 裴伷先冷冷地“嗯”了一声,回头乜了孟鹤妘一眼,继续往前走。 孟鹤妘平白得了个白眼,讪讪地摸了下鼻尖,恶狠狠地瞪了库乐一眼:“你怎么在这儿?” 库乐摸了摸鼻尖,甩了下有些不伦不类的折扇:“滚滚,真巧。” 呵! 不巧。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踪我? 孟鹤妘做作地一把勾住裴伷先的胳膊:“裴郎,我们走。” 裴伷先朝库乐点了点头,随着孟鹤妘出了巷子,不留功与名。 “你真这么无情?”出了巷子,裴伷先冷酷地抽回自己的手臂。 孟鹤妘勾了个寂寞,怨怼地看着他:“裴郎,你母亲有没有教过你一件事?” 裴伷先低头看她:“何事?” 孟鹤妘故作深沉地轻咳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裴伷先微愣,总觉得自己被内涵了! 孟鹤妘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一副‘你懂的’表情。 城东林家是以漕运起家,当天与金有才在春暖阁喝酒的林正东是林老爷子老来得子,从小娇生惯养,与金有才、王琦是有名的益州三霸。 金有才死后,林正东便一直闭门不出,程少卿几次派人来传唤他去衙门问话,都被林老爷子以重病为由敷衍过去。 裴伷先和孟鹤妘到林家的时候,林家人正在做法事,两个穿得怪莫怪严的婆子正在门口跳大神儿。 孟鹤妘回头看了眼裴伷先:“你同行。” 裴伷先眼神微眯,一股无形的压力由他周身蔓延开来,孟鹤妘秒怂:“我是说,很高兴与你同行。” 裴伷先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唇,拎着领子将她拽到后院围墙边,指了指围墙:“上去。” 孟鹤妘咽了口吐沫,低头摸了下肚子:“裴郎,我觉得你有点强人所难。”轻功什么,飞檐走壁什么的,臣妾真的做不到。 裴伷先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突然伸手圈住她的腰。 “你……” “闭嘴!”裴伷先横了她一眼,右臂用力圈住她的腰,双脚轻点地面,左脚踩着墙面借力向上冲去。 孟鹤妘只觉得有风从耳边疾驰而过,裹在腰上的那只大手滚烫的仿佛能把她整个人融了。 双脚落地,裴伷先低头看了一眼靠在自己怀里发呆的孟鹤妘,唇角不经意勾了下,抬手推了下她的脑门。 孟鹤妘脑门一疼,瞬间清醒过来,猛地从他怀里退出两步,讪讪地摸了下腰。 她这算不算是男女授受有亲了? 算吧! 不算吧! “干什么呢?”裴伷先回头看了她一眼,昏暗的月光下,小姑娘神色怪异,宛如一条咬了舌头的猫儿。 孟鹤妘连忙甩了甩脑袋,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开:“在想你为什么又决定管这家事儿了。”之前明明义正言辞地拒绝,现在又来蹚浑水,有点匪夷所思。 裴伷先扭头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乜了她一眼,对她发出了灵魂拷问:“你会嫌银子多么?” 就只是银子? 孟鹤妘觉得自己受到了社会的毒打,一脸佩服地朝他竖起手指,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孩儿呀,你爹就是你爹。” 裴伷先嘴角微抽,目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扫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很快便找到了林正东的院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进这院子,孟鹤妘便感觉有种别扭的感觉。 院子不大,月亮门上挂了两块脸盆大小的八卦镜,上面还贴了两张符箓。 正房的大门口摆了两个鬼头鬼脑的石像,脖子上牵着红绳,孟鹤妘估摸着是浸了黑狗血,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离着老远都能闻到。 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香料味扑面而来,也不知点了多少香,乌烟瘴气的青烟一股脑的顺着门缝往外窜。 孟鹤妘嫌弃地走在裴伷先后面,时不时探头朝屋里看。 直到屋内的烟气散了七七八八,一直躺在床榻上的人才露出真面目。那是一张蜡黄的脸,脸颊凹陷,整个人宛如僵尸一样躺在床榻上。 许是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林正东缓慢地扭过头,原本空洞的眼神瞬间溢满惊恐。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拉住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嘴里惊恐万分地喊:“不是我,不是我,不要来杀我,不要来杀我,是金有才,是金有才。” 孟鹤妘回头看了眼裴伷先,这家伙这个样子,一看就是有问题。 裴伷先伸手一把扯住被角,猛地掀开被子,林正东那么高的一个大男人已经紧缩成一个团。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瑟瑟发抖地抬起头,触及裴伷先那双眼睛的时候,瞬时又把头埋在膝间,“不要杀我。” “谁要杀你?” “谁要杀我?”林正东怔愣,突然抬起头,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裴伷先,“你,你是谁?” 裴伷先从袖子里掏出程少卿的腰牌:“衙门里的衙役,奉命调查金有才被害案。” “我并不知道。”林正东一把抢过腰牌狠狠丢在墙角,“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走,不然,不然我喊人了。” 很好,还知道反抗,这就说明他没傻没疯。 人没疯没傻那就好办,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不是么? 孟鹤妘咧嘴一笑,偷偷往裴伷先身后一站,利用他修长的身体挡住自己,然后轻轻咳了两声,喉咙里发出一道陌生的男声:“林正东,你这个小人,我死的冤枉啊,我死的冤枉啊!” 床上的林正东本来还像是一头暴躁的困兽,此时一听见她的声音,瞬时吓得魂飞魄散,一骨碌从床上跌下来,跪在地上就给裴伷先磕头:“金有才,你别找我,你别找我,你有本事你找它,找它啊,是它,是狐妖害死你的,你别来找我。”他一声叠着一声,孟鹤妘和裴伷先互看一眼,果然还是狐妖。 “我冤枉啊,林正东,我告诉你,你早晚回来陪我的,哈哈哈,陪我的。”孟鹤妘一边学着金有才的声音说话,一边仿若鬼上身一样抖动身体。 林正东被吓得半死,一边磕头一边哭,不一会儿,空气中突然飘来一股子尿骚味。 孟鹤妘嫌弃地退后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尿了一裤子的林正东,觉得他真的是好好棒棒哦! 裴伷先配合默契地趁热打铁:“怎么?林公子现在还不想说?” 林正东此时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屎尿屁一裤兜子,被裴伷先这么冷冷地看了一眼,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第九章 狐妖的复仇 金有才遇害当天,他确实是和林正东、王琦在松鹤楼暖春阁吃酒,但酒席之后,三个人并没有直接叫了花娘入睡,而是中途离席,借着酒劲儿去了城西的珍奇园。 珍奇园其实就是林正东家圈的一片木林,林家是贩售木材的,年前才从上一任县令手中承办了那片林子的开采权。 林正东喜欢狩猎,金有才和王琦也属一丘之貉,林子被圈后,林正东让人漫山遍野地搜刮动物放进林子里圈养,并给拎起取名珍奇园,之后每个月会邀请益州的达官贵人来珍奇园狩猎。 前几日,林府的下人在东山寻到了一对梅花鹿,也不知金有才从哪里知道了消息,说是鹿血助兴,酒过三巡,便要林正东带他来珍奇园射鹿食血, 林正东家的药材生意要多方仰仗巡城司马府,轻易不敢得罪,于是三人便带着酒意去了珍奇园,巧的是,方出春暖阁,三人便在门外遇见了郭明。 四人结伴而行,却没想在珍奇园里遇见了一个小和尚。当时金有才在林子里发现一大一小两只雪狐,小狐狸被他一箭钉死在树上,母狐狸护在小狐狸的尸体身边不肯离去。 这时,林子里不知道打哪儿来了个小和尚,非要央求四人放了母狐和小狐狸。 金有才酒劲上头,见小和尚生得俊俏非常,不仅生了几分调戏的心思,还当着小和尚的面,把母狐狸射杀,之后又让人按住小和尚,当着他的面儿把两只狐狸剥了狐皮。 “这几个人可真够残忍的。”从林家出来,孟鹤妘回头看了一眼热闹的林家大宅,忍不住唏嘘,“若真是狐妖来报仇,这么来说,倒也合情合理。” “世间本无妖物,不过是人心作祟而已。”裴伷先拢着双手,稳如老狗地朝四周看了看。 “那这小和尚倒是有些嫌疑了啊!毕竟死的两个人都曾经虐杀狐狸,还对他多番调戏。啊,我想到了。”她突然一拍肚子,“白马寺里那个挑水的小和尚可不就长得丰神俊秀,略带阴柔之气?不会是他吧!” “何以见得?” 孟鹤妘咧嘴一笑:“出家人嘛,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也未可知。” “你也说是出家人,出家人连蝼蚁都不舍得杀,如何能舍得杀人?”裴伷先凝视着她。 孟鹤妘摸了摸鼻尖,好像也很有道理。 之后两人又去见了王琦。相比林正东的诚惶诚恐,王琦恰恰相反,他生得肥头大耳,面色红润,坐在米铺里跟一尊招财猫似的。 “是你!”孟鹤妘真没想到,那个在酒楼里迷昏柴大妞,把她弄进巡城司马府的人就是王琦,看来这几个人真的是狼狈为奸的最佳典范。 王琦怔愣:“你认识我?” 孟鹤妘冷笑,扭头对裴伷先说:“之前就是他把柴大妞迷昏,然后抓到金有才家的。” 王琦被一听,脸一黑:“小娘子,你可不要含血喷人,我是正经买卖,只卖米,不卖人。” 孟鹤妘嘿嘿冷笑,一拳砸在柜台上:“可我怎么记得,你和金有才在西市调戏过姑娘,还被人打了满头包?” 王琦下意识摸了一下后脑勺,顿时瞪大眼睛:“是你,是你在暗处偷袭老子?” 孟鹤妘一脸玩味地笑:“那又如何?” 裴伷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原来她早在金有才死前便见过他,难怪她会学金有才的声音诈林正东。 王琦挽了挽袖子想要冲出来,走到一半,看到裴伷先微眯的凤眼,一股无形的压力硬生生把他又逼回柜台。他虚张声势地轻咳一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老子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你们赶紧滚蛋。” “问你点事儿,问完了,我们自然就走了。”孟鹤妘把程少卿的腰牌拍在柜台上。 “你,你们是衙门里的人?”王琦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林正东已经把那天发生的事儿都交代了,只是我们不知道是否属实,所以需要跟你核实一下。” 王琦眉头紧锁,厉声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可林正东并不是这么说的。”裴伷先咄咄逼人道,“林正东说,你们那天喝酒的途中去了珍奇园猎鹿。” “是又如何?这跟金有才的死有什么关系?”王琦狠声道。 “不止是金有才。”孟鹤妘抠着指甲,漫不经心地说,“郭明死了。” 王琦身子一僵,瞳孔快速地收缩着:“你说什么?郭明他怎么会死?” 孟鹤妘神秘兮兮地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也许是——狐妖报仇。” “不可能。”王琦大喝一声,“不可能,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狐妖。” “那可不一定,如果不是狐妖作祟,怎么会有人在金有才和郭明的被害现场都看见了狐妖的影子呢?”孟鹤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点点瓦解他的心里防线,“林正东说,金有才遇害的那天,你们一起去猎鹿,在珍奇园里遇见了一个小和尚,你们当着小和尚的面杀了狐狸不说,还剥了皮,哎呀,我想想,林正东说什么来着?哦,他说,剥皮的人就是你吧!” 王琦一怔:“我什么也没做。”他颓然坐到小几前,抖着手倒了杯水,一股脑灌进嘴里。 孟鹤妘和裴伷先对视一眼,一看就知道这个王琦有问题。 裴伷先眼角耷拉着,有点漫不经心地问:“四个人中已经死了两个,你说,下一个会不会就是你?” 王琦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伷先语气淡淡:“林正东说,是你告诉金有才珍奇园里有鹿的,也是你提议猎鹿饮血。” 王琦一怔:“那又如何?” “你似乎对林正东的珍奇园很是了解。” “我经常去。” 裴伷先四处看了看米行,从他们进来到现在,一个来买米的人都没有,生意并不是很好。 “你觉得,如果不是狐妖作祟,那谁是凶手?”孟鹤妘目光不经意地一扫,落在王琦的手背上,两条血粼粼的道子横贯整个手背。 差距到她的目光,王琦猛地背过手,慌慌张张地说:“肯定是那个小和尚。他怀恨在心,所以杀人。” “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会杀人?”孟鹤妘冷笑。王琦猛地站起来,像一只突然炸毛的猫,亮出尖锐的爪子,恶狠狠地盯着孟鹤妘,“出家人为何就不能杀人?他当时看我们的眼神,恨不能把我们大卸八块。” 孟鹤妘嗤笑:“你有何证据么?” 王琦冷哼:“没有。”说完,便再不配合,无论她问什么,他都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孟鹤妘无计可施,扭头看裴伷先:你倒是问啊! 裴伷先咳了两声,却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从珍奇园回来之后,你们都喝了鹿血酒?” 王琦一怔:“喝了!” 但是伺候金有才的涟漪姑娘说,金有才回屋之后,两人并没有成事,她一夜睡到天明,连金有才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按理说,饮了鹿血酒,又有酒精作祟,金有才绝不该什么都不做的,可事实正好相反。金有才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死在暖春阁外,还被人剥了衣物,就好像真的狐妖作祟一样。可这世上绝无妖物,无妖物,那就是人,是谁? 第二次见小和尚的时候,孟鹤妘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小和尚,不由得惊叹起他的容貌,实在是漂亮得有些过分。 他拘谨地握着手里的扫把,在裴伷先问他为何没说之前见过金有才和郭明的时候,整个人好像被定住一样,一双黝黑的大眼睛充满了一种愤怒。 “有关系么?”他愤慨地看向裴伷先,整个人好像一个怒火金刚,用一种悲愤而冷嘲的语气问他,“裴公子,佛总说普渡众生,可小僧不懂,若是恶人皆可渡化,那死去的生灵如何能安息?” 裴伷先眉头微挑,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仿佛只是在看一个修行路上遇到困顿的小僧,又仿佛再看一个迷茫苦楚的灵魂。 孟鹤妘往后退了两步,免得被两个人福光普照。 “世间有这世间的道,人心也有道。世间善恶有律法的道,若人人都依自己的道行世间事,那世间的道边成了无道。”裴伷先淡淡地说,小和尚脸色微微发白,贝齿死死地咬着唇,“那什么是世间的道?” 裴伷先微微抬首,坚韧的目光直透苍穹。 孟鹤妘怔怔地看着他,心脏一阵紧缩。 这世间的道,亦是捆住了裴家,捆住了他的道。 突然之间,她心生一种荒芜之感,看着他的身影,再次觉得这是个孤傲且寂寞的人。 “王法!” 裴伷先目光笃定地看着小和尚。 正是因为“王法”二字,他等了近八年,这八年磨平了他的棱角,把他从一个少年得意的世家子变成了一个罪臣,削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锐气。不是没有不平、不公,只是要尊自己的道,世间的道。 小和尚眼眶微红,合着双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僧受教了。那日小僧确实在珍奇园遇见过金施主等人,也心中滋生魔障,且为了金施主和郭施主的死沾沾自喜,而且……”说到此处,他脸上露出一种羞涩的表情,“昨晚郭施主遇害前,我曾在白马寺后面的林子里见过他。” 孟鹤妘眼睛瞬时一亮:“他在林子里干什么?” 小和尚抿了抿唇,一张小脸红得宛如虾子。 孟鹤妘而关闭,鼻观心,不由得笑了出来:“他是和女子来的?来放灯?” 小和尚摇了摇头:“是吵架。争执。” “可是看清来那人的样貌?”裴伷先问。 小和尚点了点头;“先前不知是何人,但今日在溪边见到了,是那位郭夫人。” 蔡氏? 第十章 杀人灭口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巳时刚过,街上已经空无一人,更夫敲着棒子穿街过巷。 自从和瓦特互通商贸以后,益州的宵禁便改到了巳时。 “喵!”一只野猫从巷子里窜过。 “呸!坏家伙。” 更夫吐了口吐沫,一脚踢开拦路的野猫。 “喵喵。”野猫尖叫着窜进了巷子。 更夫“哼”了一声,刚想继续往前走,前面的巷子里突然闪过一道黑影。今晚满月,长街寂寥,清冷的月色衬着路边的风灯,把整条长街照的彷如盖了一层银霜。 “谁?”他大喊了一声,猛地想到前两天在春暖阁外见到的狐妖,吓得浑身发抖。 那黑影宛若未决,快速地从巷子里跑过。紧接着,不远处的客来居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赤红的火焰冲天而起,浓烟盖了半条街。 这火势极为凶猛,即便是隔了一条街,他也能感觉到空气骤然升温。 ———— “咚咚咚!”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把孟鹤妘从睡梦中拽了出来,木石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外:“出事了。” 孟鹤妘一怔,探头朝院子里看,裴伷先已经穿好长衫,披散着长发往外走。 “怎么了?”她连忙拽了件披风裹上,跟着往外走。 木石脸色暗暗:“客来居走火了。” 孟鹤妘脚步一顿:“客来居?柴大妞住的客栈?” 木石抿唇不语,急吼吼跑去外面套马车。 出了院门,裴伷先已经坐在马车上。隔壁的院门大开着,库乐面沉似水的站在门外,看着她的眼神略带担忧。 扶着马车车辕的手微微一顿,她扭头看了眼库乐。 “还不走?”车厢里传来裴伷先冷冷的声音,孟鹤妘微微一怔,连忙爬上马车。 即便是夏季,益州的夜晚仍旧有些薄凉。他端坐在马车里,双手拢在袖子里,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疲惫。 孟鹤妘乖乖寻了角落坐下,心里忐忑不安。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也顾不得平稳与否,只宛如风驰电掣般地往前跑。等他们赶到客来居的时候,客栈外已经围满了救火的人,其中最显眼的当属正披着棉被让人往他身上浇水的程少卿。 孟鹤妘一见程少卿这模样,便猜到柴大妞可能没跑出来。 她紧皱两步冲到程少卿面前:“她没出来?” 程少卿脸色一白,咬着牙关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烈火,胸口仿佛有什么空了一块儿。他不太懂这种突然来得如此强烈的感情意味着什么?这些年,他一直在抗拒这桩父辈定下的婚事,对柴大妞也向来爱答不理,可当得知她独自一人困在火海里的时候,他心口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根本无法呼吸。 他一把夺过衙役手里的水桶,把自己全身上下全部淋湿,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火海中的客栈。 孟鹤妘想拉他,裴伷先抬手按住她的肩头:“让他去吧!” 孟鹤妘微微一怔:“火太大了。” 裴伷先微微挑眉,目光幽幽地看着火海中风雨飘摇的客栈,许久才淡淡道:“他自有分寸。” 孟鹤妘莫名的,突然有些看不惯他脸上淡然的神色,忍不住讥讽道:“你不是他朋友么?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他?” 裴伷先身子微微一僵,低头看她。 孟鹤妘被他黑沉沉的眸子看得浑身发寒,下意识退后两步。 裴伷先抿了抿唇,终是什么也没说,扭身去找捕头蒋立。 孟鹤妘长长出了口气儿,一摸额头,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刚刚她是真的觉得,他想要抽出他四十米的大刀砍死她。 火势太大,扑救的人谁也不敢往火场里进,只能眼睁睁地等着程少卿出来。 过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火场里突然冒出一股更浓郁的黑烟,火势冲天,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球,把半边天都照亮了。 孟鹤妘眼巴巴地看着客栈大门的方向,急得直冒冷汗。 这么大的火,恐怕…… 这时,救火的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有人歇斯底里的大喊道:“狐妖,狐妖,狐妖作祟了!” 孟鹤妘一怔,想也没想地便朝着人群那边冲了过去。 本来就乱糟糟的客栈外更加混乱,人群窜动,她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挤到西墙边,只见西墙上映着一个晃动的,人影。 一个小厮打扮的好年跌坐在地上,一边双手撑地往后退,一边叫嚷着:“狐妖,狐妖!别过来,别过来!” 那墙上的影子肢体僵硬,身后还挂着一条巨大蓬松的狐狸尾巴。 真的是狐妖? 孟鹤妘皱了皱眉,刚要靠近,墙上的影子突然如同鬼魅般“咻”的一下便不见了。 狐妖跑了? 孟鹤妘怔愣,看着空荡荡的墙面发呆,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到处作乱的狐妖为何又跑了?这场大火难道真的是它放的? 裴伷先赶到的时候,四周的人已经散了,只有孟鹤妘怔怔地站在墙边,手里好像拿了什么东西。 “你手里拿的什么?”他走上前问。 孟鹤妘猛地回神,把手摊开,脏兮兮的掌心躺着一枚佛珠。 裴伷先瞳孔微缩,再没有说话。 这时,救火的人突然大喊了一声:“不好,房梁塌了!” “啊,程大人,程大人出来了。”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孟鹤妘把东西往他手里一放,扭身往客栈大门跑。 漆黑的佛珠上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裴伷先慢慢收回手,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客栈西墙对面的坊墙上。坊墙不高,约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墙体破旧,角落里还有一个不大的狗洞。 一抹殷红在黑暗里并不起眼,裴伷先走过去,蹲下身从狗洞里捡起一小块东西,然后快速收进袖兜。 “这面墙后面是什么人家?”他抬头看了眼坊墙,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旁边的衙役。 衙役一怔,忙道:“哦,是个荒废许久的院子,几年前这里住了秀才一家四口。后来不知怎么的,秀才家的小女儿失踪了,秀才老婆受不了打击,自己跳井自尽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看过那秀才了,这房子便也一直空置着。” 裴伷先拢着手沿着坊墙来到宅子的正门,门前挂了两只破败的灯笼,风一过,吹得呼呼作响,时不时打在两扇破败的门板上。 “灯!” 衙役愣了下,连忙把灯凑到门上那把铜锁前。铜锁用了有些年头,外贸锈迹斑斑,唯有锁孔里的铜锈有剐蹭过的痕迹,显然是不久前被打开过的。 示意衙役注意这栋宅子最近是否有人出入后,裴伷先扭身朝被大火熊熊燃烧的客栈走去。 程少卿抱着昏迷的柴大妞一出客栈,整个人绷着的那股劲儿就彻底散了,也顾不得身上不断窜起的火苗,刚把柴大妞往孟鹤妘身边一放,人就一头扎在地上。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救人的救人,救火的救火。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一个时辰,整间客栈几乎被毁于一旦。幸好当时客栈里的人不多,起火不久后,客来居的伙计便开始疏散客人,是以并没有太大伤亡。 裴伷先回来,先让人把程少卿和柴大妞都抬到‘相馆’去,然后又让木石快马加鞭去请大夫。 等忙完一切,已经过了子时。孟鹤妘坐在院子里发呆,竟是一点睡意也无。今晚这场大火显然会针对柴大妞而来的,只是不知道凶手为何要杀柴大妞? “怎么没去睡?”裴伷先难得露出一丝狼狈,抹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竟然平添了几分羸弱。 孟鹤妘叹了口气儿:“睡不着。你说,凶手到底是谁?她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杀柴大妞?” 裴伷先挨着她坐下,抬手像倒杯茶水,发现茶壶里的茶已经凉了,索性放下茶杯,淡淡道:“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孟鹤妘惊呼出声,不敢置信地说,“柴大妞又没有见过凶手,为什么会被杀人灭口?” 裴伷先抬头看她。 孟鹤妘一怔:“你看我干什么?” 裴伷先右手轻轻敲击着桌面,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至少跟第一个受害人金有才有联系。” “我们跟金有才有什么联系,我们是被……啊,等下。”她猛地抬起头,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想说,柴大妞是因为在街上与金有才的一番对峙而惹下祸端的吧!” “那天你也见到了金有才和柴大妞,但凶手并没有对你出手,显然是并没有注意到你。”裴伷先径自说着,孟鹤妘却两股一颤,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孩儿他爹啊,你可别吓唬我。”她本来就已经苟着命在这小院里举步维艰了,现在若真再来个“狐妖”灭口,她干脆自己洗洗下锅算了。 裴伷先敲着桌面的手指一顿,用一种略带迷离的眼神看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再仔细想想那天在西市发生的事儿,除了金有才调戏柴大妞之外还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四周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第十一章 风起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进了虚掩的窗棂,屋子里摇曳的灯光下映照出一张带着面具的鬼脸。 “主子。”来人脸上戴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一双异色瞳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的诡异。 “东西到手了?”带着面具的男人微微抬起手,一刀剪掉蜡烛上多余的烛芯。火光晦暗一瞬,空气中传来火花燃烧蜡烛发出的呲呲声。 新生的火苗窜了起来,屋子里瞬间又亮了几分。 黑衣人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卷牛皮纸递给鬼面人。 藏在面具后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鬼面人接过牛皮纸卷:“辛苦你了。” 黑衣人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鬼面人,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 “说吧。”鬼面人淡淡地撩了他一眼,“你从来不是拖拖拉拉的人。” 黑衣人咬了咬牙:“属下回来的时候经过益康坊,客来居失火了。” “客来居?”鬼面人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做的?” 黑衣人摇了摇头:“属下不知,只是他突然这么做,恐怕会打草惊蛇,万一他暴露了,那主子你……” 鬼面人打断他的话:“无妨,不过……” “主子是担心滚滚公主那边?”黑衣人小心翼翼地揣度着,“她现在躲在裴伷先的身边,属下一时没有机会下手。” 鬼面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你当然没机会下手,裴家现在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指望着他平反,你想消无声息地在他身边动她,这个本不可能。” “可是。” “这件事儿先不要急,她一时跑不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牛皮纸卷,“尽快把剩下的两卷都弄到手。” “但是属下得到消息,洞天阁的阁主已经在来益州的路上了,而且……” 鬼面人一怔:“而且什么?” “远在京都的皇帝老儿派人来益州,用不了几日,这益州城恐怕就要掀起滚滚巨浪,到时候我们要不要先离开?”黑衣人诚惶诚恐地说。 洞天阁,皇帝老儿? 鬼面人右手摩擦着手里的牛皮卷,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益州?”远在边陲多年的小城,远在京都的那位为何要秘密派人过来? 黑衣人:“打听到了一些风声,好像是洞天阁的人闯了宫里的库房,偷了一样东西。” “七星锁?” “恐怕宫中那位已经意识到七星锁是假的了,只是没想到他们的速度这么快,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 “你是说,你当时在西市还看见了蔡夫人?”裴伷先若有所思地问道。 孟鹤妘笃定地点了点头:“不仅见到了蔡夫人,现在想想,还有小和尚。”她当时离得比较远,一开始也没在意旁的人,直到方才裴伷先问,她才猛地想起,当时在西市不仅遇到了小和尚,还有蔡夫人。 西市人多眼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只是这三个人竟然同时出现在西市,确实有些让人生疑。 “你还能想起什么细节?”裴伷先问。 孟鹤妘仔细想了想,竟然真的让她想到一件颇为怪异的事儿:“那位蔡夫人好像情绪不太好,怒气冲冲的样子,哦,对了,当时她好像是从路边的傀偶戏园子里出来的。” 裴伷先皱眉,“西市的景苑?” “啊,是这个名字。”孟鹤妘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那天上演的是皮影戏,叫什么,哦,叫穆桂英挂帅!”戏园子的门口挂着戏目牌,她还特意拉这个脚力问了一句。 “那小和尚呢?”裴伷先又问。 孟鹤妘倒是不太记得小和尚的事儿,而之所以能记得蔡夫人,还是因为这位夫人从景苑里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泪,头发散乱,显然是跟人发生了不愉快的口舌。 “这个蔡夫人,嫌疑也有点大啊!”打了个哈气,孟鹤妘双手支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看向裴伷先,“现在你问的都问了,是不是该跟我说说当年段家的那个案子了?” 裴伷先敲了敲桌面:“你为何对段家的那个案子那么好奇?” 孟鹤妘瘪了瘪嘴:“要你管,你只管跟我说就是了。” 裴伷先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许久才淡淡道:“段家原是西北林州的商户,以倒卖茶叶为生。二十几年前,大盛和瓦特纷争不断,后瓦特铁骑踏进中原,夺了燕云十二州,林州便是其中之一。直到云霞郡主和亲前一年,大将军张宝军所率大军经过三年苦战,终于成功收复燕云十二州。”当年张宝军管辖之下的张家军几乎所向披靡,只是后来张宝军神秘失踪,只留下一个妹妹,后被太宗迎进宫中做了淑妃。可惜淑妃娘娘身体才弱,生下三皇子之后便撒手人寰。 “天启四十一年,林州发生一起灭门惨案,茶商段家,一家七十三口全部惨死。有部分死者生前有反抗的举动,应该是段家的家兵。凶手并不是一个人,应该是一只训练有素的杀手团队,作案手法……”裴伷先微微一顿,“跟洞天阁很像。” “洞天阁?”孟鹤妘一听到这个名字,瞬间就想到了‘崔鹤’的死。 可是洞天阁为什么要血洗段家? “段瑞为人豪爽,喜交朋好友,府中时常有宾客,案发后,官府派人去调查,查到了几个在案发前去过段家的人,得知半个月前,有人曾夜闯段家,并且留下了一封书信。书信的具体内容无从得知,但那位宾客言明,段瑞在接到那封信之后,整个人便仿佛如临大敌一般,不仅增加了府中巡逻岗位,还重金请了几个江湖人士来府中帮忙。” “他知道有人要杀他?所以提前防备?”孟鹤妘诧异地问。 裴伷先点了点头。 “那可有查到是什么人?”孟鹤妘猛地坐直身体,目光一下子冷冽起来,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刀。 裴伷先:“没有。不过……” “咚咚咚!” 裴伷先的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孟鹤妘没想到库乐在这个时候过来,他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外,脸色比平时苍白了几分。 “我听说客来居失火,你去了客来居。”库乐目光紧紧地锁着她,仿佛能把她盯出个洞。 孟鹤妘不甚至在地皱了皱眉,眼角余光看了眼树下自斟自饮的裴伷先,莫名心虚。 “滚滚。”库乐见她不说话,越过她看向裴伷先,“你跟我回瓦特吧!这里太危险。” 孟鹤妘一点也不想跟他在这儿老生常谈,叹了口气儿,一把关上门板。 “滚滚!你开门。”库乐隔着门板喊,孟鹤妘回身对上裴伷先波澜不惊的脸,干巴巴一笑,“那个,他来借酱油,你信么?” 裴伷先拢了拢衣襟站起来,转身往屋里走。 孟鹤妘眨了眨眼,连忙追上去:“真是借酱油。” 裴伷先露出一个高贵而不冷艳、傲娇而不傲慢的冷笑,然后毫不做作地给了她一个闭门羹。 孟鹤妘叹了口气儿,觉得自己可能是个渣女,但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一直躲在角落偷看的木石眼中燃起希望之火,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斗志。他就知道,他们家公子绝不是个能被美色迷惑的人。 “木石!”屋子里突然传来裴伷先的声音,木石两股一颤,连忙跑到窗边站定,“公子?” 虚掩的窗棂被打开,修长白的手探出来,指尖夹着一张素笺:“天亮之后查清。” 木石小心翼翼接过素笺,窗棂再次合拢。 孟鹤妘一脸好奇地看过来,木石连忙背过手,一脸防备地后退两步,说了一声:“坏女人。”便“咻”的一声消失在院子里。 孟鹤妘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忍不住由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感慨:“哎,我这无处安放的魅力啊!原罪,原罪!” 第十二章 杀人者是谁? 直到次日清晨,昏迷的程少卿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捕头蒋立面色阴沉地冲进相馆,拉着裴伷先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昨晚王琦出事儿了。” 托程少卿的福,这家伙临进火场之前吩咐过,如果他出事儿了,衙门里的事情暂时全权由裴伷先代理,仿佛早就料到后面还有一堆麻烦一样。 今日一大早,西市赌场的小厮去后门丢废物的时候发现门口吊着个巨大的麻袋,打开一看,里面赤条条装了个男人。 一开始小厮以为是哪个赌徒作祟,结果撩开那人脸上的头发一看,吓了一跳…… “裴公子,就在前面,您去看看。”蒋立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巷子,巷口已经让人围住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什么的都有。 裴伷先挤开人群进了巷子,孟鹤妘咬着包子跟在后面。 蒋立一脸佩服地看了眼孟鹤妘,暗暗竖了个大拇指。 看见尸体的时候,他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这位姑娘竟然还能吃进去包子。 王琦的尸体已经被放了下来,身上盖了件衙役的长衫。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血腥味,孟鹤妘三下五除二咽了包子,一脸好奇地挤到裴伷先身边,探头往前看。蒋立伸手挑开王琦上半身盖着的长衫,露出王琦半裸的尸身。 “尸体表面已经有明显的尸斑,推测遇害时间是在昨夜子时左右。这里不像是第一案发现场,巷口有明显的车辙,凶手应该是用推车见尸体运到巷子里的。尸体的脸被钝器打杂过,五官挪移,都被打烂了。”蒋立瞄了一眼王琦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连忙把长衫盖了回去,“这附近没有找到凶器,凶手是先用凶器砸破了王琦的头,致其摔倒在地之后,凶手又对他的脸进行了二次攻击。” “他也中毒了?”孟鹤妘突然问了一句,蒋立微微一怔,连忙点了点头,“是。” 孟鹤妘“哦”了一声,百无聊赖地瞧了瞧四周围观的百姓,不期然对上一双惊惶的眸子。对方愣了一下,瞬时仿佛惊惶的兔子,转身就跑。 围观的人多,谁也没注意角落里的情形,孟鹤妘想也没想地追了出去。 西市鱼龙混杂,巷弄纵横交错,幸而对方是个女子,孟鹤妘才没有跟丢,追了两条街,总算把人堵在一条死胡同里。 “你还打算往哪儿跑?”她双手叉腰,一脸冷漠地看着对面的蔡氏。 蔡氏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好一会儿才喘匀了那口气儿,讪讪道:“我不知姑娘何意?” 孟鹤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也想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跑什么?难道,王琦的死跟你有些关系?莫不是你杀的?” “我不是。你莫要含血喷人!”蔡氏尖叫一声,单薄瘦弱的身体晃了晃,扶着坊墙才站稳了,“我不过是路过而已。” “那你心虚什么?”孟鹤妘上前一步,“我听说,郭明死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你跟他在白马寺后吵架。” 蔡氏脸色上的表情一怔,越发显得狰狞。“你,我,就算我吵架又如何?夫妻吵架而已。” “哈!”孟鹤妘冷笑,“夫妻吵架当然没什么,可是他第二天就死了,你可不就是有动机杀人了?” “我根本没有离开家里。” “又没有证人能证明你没离开家。说不定你趁着丫鬟婆子睡着,偷偷离开家中,然后寻到白马寺杀了郭明,反正……”她忽而一笑,“你也不爱他,不是么?” 蔡氏抖如筛糠,一双眼睛仿佛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盯着孟鹤妘:“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你让开。” 孟鹤妘笑眯眯的低头看了眼腹部:“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你应该知道,你相公郭明和金有才都是死于马上风。男人嘛,哎呀,要是家中娘子不能生养,在外面……” “你闭嘴!”蔡氏突然大喝一声,眼眶赤红地瞪着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冲过来撕了她,“你懂什么,懂什么?就算没孩子又怎样?我为了他付出了多少,你根本不知道。他能有今天,全都是靠我,靠我的娘家,可他呢?” 蔡氏单薄地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像一只受到袭击的母狮,固执地守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结果他呢?他拿着我的嫁妆去找女人,哈哈哈,找女人,这下好了,他死了,呵呵呵!” “所以你就杀了他?” 蔡氏皱眉,忽而一笑:“我为什么要杀他呢?这个人渣根本不值得我杀,不是么?”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悲伤,孟鹤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但她能感觉出来,她对于郭明的死,也许并不是真的那么无所谓。 “金有才出事的那天,你去了西市,是去找郭明?在景苑,他打了你?”她试探地问了句。 蔡氏微怔:“你怎么知道?” “我在景苑门外见过你。” 蔡氏抿了抿唇,双手绞在胸前,忍不住回忆起那天在西市景苑发生的事。她一直知道郭明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那天早晨,郭明竟然跟她说,为了给郭家传宗接代,他想要纳妾。 纳妾! 哈哈,纳妾,曾经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诺言,如今想来,何止是一个笑话,它简直就是讽刺。 “你跟踪他?” 蔡氏摇了摇头:“是有人让城里的小乞丐给我送了一封信,约我去景苑。” 孟鹤妘一怔:“什么人?” “春暖阁的水月。” “那你就毫不怀疑的去了?”孟鹤妘看着蔡氏,觉得她并不是随便就会轻信别人的人。 蔡氏忽而一笑:“我猜你不够喜欢他。” 孟鹤妘“啊”了一声,有点懵:“谁?” 蔡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我去了,然后看见他跟那个女人你侬我侬,打情骂俏。”所以她疯了,冲过去把那个小贱人打翻在地。她以为郭明还有些顾忌夫妻之情的,结果呢?呵,那个虚伪的骗子竟然护着那个女人。 孟鹤妘从蔡氏的眼中看到一种冷漠,心底突然萌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她突然不想再问任何关于郭明问题,所以她掉转矛头,直指昨晚客来居失火的事儿。 蔡氏神色淡淡地丢下一句“我昨晚在守灵。”,便转身离去。 眼看蔡氏就要走出巷子,孟鹤妘突然问道:“你认识白马寺的无尘小和尚么?他似乎也经常去西市。” 蔡氏脚步一顿,扭头看她:“无尘师傅时常为故去的人点长明灯,指引那些迷途的亡灵回到该去的地方。” 长明灯? 长明灯! “我怎么没想到呢?”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她竟然忘了,那天在西市见到小和尚的时候,他手里确实拎着个篮子,篮子里装的都是纸钱和香烛,而就在景苑的旁边便有一家香烛店。 小和尚,蔡氏,还有那个从一开始就被忽略的水月姑娘,这几个人看似毫无联系,可是仔细想来,他们又都跟三个死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郭明,如果蔡氏说的都是真的,水月是郭明在外的情人,那金有才怎么会在遇害那天晚上点水月伺候呢?几个人难道不是朋友? 孟鹤妘想不明白,烦躁地想要回去找裴伷先,结果一回神儿,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潮推挤着快要走出西市的绊龙坎。 一察觉到不对,她马上握紧了手里的袖里刀,眼角余光朝四周看了看。 围在她身边的是四个穿着长衫的男人,其中两个带着幂篱,另外两个低着头,但从裹着头发的撒巾里露出的几缕发丝可以看出,这些人并非大盛人。 是胡禅的人。 她暗暗咬牙,下意识往右面微微倾斜,试图从几个人的缝隙间不着痕迹的挤出去。 这里还是西市闹市区,他们应该不会直接动手,一旦出了绊龙坎,以瓦特狼卫的本事,要想把她消无声息的带走,这绝对不是难事。 “不要乱动。” 尖锐的刀尖抵在了柔软的后腰上,孟鹤妘只觉得后腰一阵钻心的刺痛,一股麻麻的感觉从后腰一直延伸到四肢百骸。 刀上有麻醉药! 昏眩的感觉来得触不及防,她狠狠咬住舌尖,佯装站立不稳,身子用力撞上路边的瓷器摊位。 瓷器摊儿被她撞翻,瓶瓶罐罐掉了一地。小贩儿一边哀嚎着,一边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你撞了我的东西,赔我银子。” 麻药已经蔓延全身,嘴巴里的血腥味越加浓郁,她勉强挤出一抹冷笑:“好,多少银子?你仔细,仔细算。可要算,算仔细了。” 摊子这里闹了这么大的乱子,围观的百姓把几个人团团围住,对着孟鹤妘指手画脚。 孟鹤妘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拖延时间,没准裴伷先发现自己不见之后会来寻自己。 小贩儿果真开始一件一件数地上碎裂的瓷器,几个狼卫见四周的人越来越多,知道这又是孟鹤妘这小泥鳅搞得把戏,索性掏出一只银袋子往小贩儿怀里一丢:“这些足够买下你整个摊位了。” 第十三章 逃命啊! 木石面色微沉,抬头偷偷看了眼裴伷先,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如何。 他已经让衙役在附近打听了一遍,谁也没看见孟鹤妘是如何消失的。最后一个看见孟鹤妘的是蔡氏,两人在巷子里说了大约一盏茶功夫的话,之后蔡氏离开,孟鹤妘便不知所踪。 裴伷先目光微敛地看着巷子,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 “公子。”木石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要我说,她肯定是自己走了,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人,走了不是更好?何必……” 裴伷先突然扭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硬生生把他嘴里的话逼了回去。 “放信号给十五。”益州城里风云迭起,她不可能在还没拿到段家案的案宗就独自离开,除非…… “可是公子,那位的眼线怎么办?一旦您暴露了,恐怕……”公子在益州经营多年,能躲过那位的眼线实属不易,一旦因为大肆搜寻孟鹤妘而暴露,恐怕所有努力都会毁于一旦。 裴伷先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叹了口气儿:“如果你不愿意,去换十三来我身边,你且先回京都。” 木石一怔,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他。 “我不走。”他委屈地抹了一把眼泪,“我去找十五,我肯定帮公子把她找出来。” 裴伷先还染着风寒,刚刚这一阵折腾,脑仁儿更疼了。他微微摆了摆手,拢着手往西市入市口走。 木石心里不是滋味地喊了一声:“公子,您去哪儿?” 裴伷先回头看了他一眼:“去见一个人。” 直到消失在木石的视线里,裴伷先绷着的那股劲儿才彻底松了下来,捂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益州城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他担心孟鹤妘一旦落到胡禅的手里,恐怕…… ———— 城西有一个破旧的城隍庙,大盛十五年的时候就荒废了,早些时候还有些乞丐在这里盘踞,后来闹过一次地龙,正殿的横梁倒塌砸死了几个人,之后就再也没人往这边来了。 孟鹤妘被五花大绑地带进了后殿的厢房,由两个狼卫在外面守着。 孟鹤妘试着动了动身体,因为迷魂药的关系,四肢还有些酸软,但尚且还能动弹。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手腕滑出袖里刀切断绑在手脚上的麻绳,然后从角落里找出两只破枕头放在棉被下面做掩护。做完这些,之前为了保持清醒而抠破的掌心又血肉一片,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 暗暗问候了胡禅老贼的祖宗八代之后,她才猫着腰挪到窗边。 似乎是没想到她能醒得这么快,破败的窗户只用两块木板钉死,从缝隙里能看到外面是荒草丛生的后院。 她忍着痛,刚想用袖里刀撬开木板,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孟鹤妘耸然一惊,以为是瓦特狼卫,下意识握紧了袖里刀,侧身躲在窗边。等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好像在撬木板。 是裴伷先? 孟鹤妘以为是裴伷先,喜出望外地轻声道:“裴伷先?” 窗外的人动作微微一顿,孟鹤妘也意识到不对,扒着窗棂往外看,竟然是库乐。 “你怎么会在这儿?” 库乐小心翼翼撬开木板,担忧地看了眼她搭在窗棂上的手,心不在焉地说:“我一直跟着你。” 我就知道! 孟鹤妘叹了口气儿,一边帮着拆模板,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是胡禅的人,我中了药,木板撬开了,你就先走,我一会儿寻机会再走。” “不行,我背你。”拆掉最后一块木板,库乐推开窗棂,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一副说什么也不走的样子。 孟鹤妘无奈地看了着:“我怕把你压扁。” 不是她看不起库乐,实在是他从小体弱,完全不像是马背上长大的瓦特人。 库乐眼神一暗,自嘲地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难不成在她离开瓦特的时候,他…… 孟鹤妘下意识往他双腿之间看了一眼。 库乐瞬时不着痕迹地夹了下腿,脸上一片潮红。 “你想什么呢?”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连忙收回视线,见拗不过他,只好先从窗户翻过去,然后跌跌撞撞拽着他往草丛里跑。 草丛背后的围墙上有一处损坏的豁口,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的,孟鹤妘怀疑库乐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两个人刚从豁口爬出去,身后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利刃破空之声夹带着一股强烈的杀气从后面传来。 我曹,上来就是大杀器,说好的留活口审问的呢? 电光火石间,孟鹤妘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推开库乐,结果伸出去的手推空,一双有力的臂膀从旁边死死地抱住了她,将她用力往怀里一带。 “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了药的缘故,她的反应有些迟钝,等意识到库乐身体晃动着向下压的时候,她才猛地惊觉,这家伙中箭了。 “库,库乐?”她连忙回身抱住他,“你脑子有坑?是要你……” 库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用力一把推开她:“快跑,我,胡禅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我信你个鬼。”孟鹤妘恨不能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浆糊,舍身挡箭,他以为自己是铜皮铁骨? “你们谁也逃不了。”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个瓦特狼卫已经追了上来。 孟鹤妘看了一眼库乐,闪身将他挡在身后。 夕阳在整个破庙拢在一片昏黄之中,孟鹤妘紧紧握着手里的袖里刀,目光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瓦特狼卫。 后腰的伤口隐隐发痛,掌心被汗水浸着,混合着血水把袖里刀的把手染红。 “你撑不了三招。”狼卫冷笑出声,但却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路从瓦特到大盛,他们不知吃过她多少绊子,已然不敢拿她当做一个柔弱女子对待。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孟鹤妘灿然一笑,趁他晃神儿的功夫,身子一晃,仿若鬼魅般朝他扑了过去。 狼卫没想到她即便是中了药,动作还能如此迅捷,诧异地皱了下眉,闪身提刀格挡她的袖里刀。 孟鹤妘刚才是提着全身的力气发动的,以她现在的情况,别说三招,三刀就能自己把自己累死,所以硬拼绝对是不行的。 袖里刀在碰到狼卫的长刀之前快速变道,斜着去扫他的下三路。 狼卫连忙向后退了两步,孟鹤妘趁机抽手,把刚刚从豁口爬出来时顺手抓的一把尘土兜头扬了出去,同时,她朝着身后大喊一声:“库乐,捂住口鼻。” 狼卫不明所以,以为这尘土是毒雾,连忙抬手捂住口鼻,又向后退了两步。 孟鹤妘瞧准时机,提着袖里刀扭身就跑。 城隍庙后面就是一片林子,盘山而上。孟鹤妘硬是提着一口气儿,拽着库乐跑进林子深处。 “你在这儿别动,他们目标是我,我把他们引开了,你想办法放信号找阿瞳布。”她把库乐拽进一处矮树丛里,一边用矮树遮掩,一边说道。 库乐沉着脸一把拽住她的手,那双异色的眼瞳格外倔强地看着她。 “你看我也没用啊,你……” “嘘!” 库乐突然捂住她的嘴,压着她的头藏在矮树丛里。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遮掩的树枝,拧眉看着林子深处。 孟鹤妘被他死死地按在怀里,挣了下没挣开,只好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林子深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穿着僧袍的年轻男人破开杂乱的枝丫走来。 了悟! ———— 裴伷先面色阴沉地坐在阿瞳布对面,心里仿佛滋生了无数野蛮生长的杂草,缠得他有些难受。 阿瞳布从海东青的脚上拆下一根细小的竹筒,打开来,里面是一小块锦缎,上面是库乐咬破手指写给他的信息。 “西郊城隍庙。”他抿了抿唇,把纸锦缎给裴伷先。 裴伷先接过锦缎转身就走。 阿瞳布放了海东青,转身进了内室,出来时,手里拿了一根爆竹。 裴伷先从院子里出来,十五已经牵着马等在‘相馆’门外。 十五将缰绳交到他手中:“有人看到一辆马车从西市去了城西,城西有一座城隍面,人可能在那边。”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回头对十五道:“你不用跟我去,告诉木石,我们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让他拿着程少卿的腰牌去衙门里调人。” 十五怔愣地接过腰牌,一脸狐疑:“抓谁?” 裴伷先眉头微挑:“小和尚无尘。” 从朱雀街到西郊至少要两个时辰,即便裴伷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天也已经黑了下来,也就是说,从孟鹤妘失踪到他赶到城隍庙救人,这中间已经过去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 裴伷先骑在马上,风声在耳边疾驰而过,但却又仿佛穿过胸膛,在胸口硬生生拉扯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伯父一家被斩的那一天。那时,他也是这样纵马疾驰在长街之上,心里宛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捏住,呼出来的空气都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儿。 可是最终还是迟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坐在马上看着断头台上那一片血红。无助悲怆的感觉宛如一把钝刀在他心头生拉硬扯,恨不能把他撕成两半。 出了西郊的坊门,破败的城隍庙近在眼前,像一只暗夜里蛰伏的巨兽。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裴伷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破庙早已人去镂空,后院的偏殿显然被人改造过,西窗上新钉的木板被拆除,窗台上留有斑斑血迹。 “你是谁?”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小乞丐讷讷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带着几分惊惶。 裴伷先猛地转身,小乞丐防备地抄起一根木棍护在胸前:“你,你别杀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裴伷先微愣:“你看见庙里的人了?” 小乞丐愣了下,这才意识到对面的人和白日里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瓦特人并不是一伙儿的。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儿,但还是谨慎地看他:“看见了又怎么样?” “他们去哪儿了?” 小乞丐眨了眨眼,死死闭着嘴不说话,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在昏暗中死死地盯着他腰间的钱袋。 裴伷先心领神会,解下钱袋丢给他:“说吧,你看见他们去了何处?” 小乞丐平素里经常在城隍庙附近溜达,偶尔无处可去的时候,也会不顾闹鬼的传言在这里露宿。白日里,他本打算来城隍庙里取回前几日藏着的铜板,结果人还没进庙门,便见有几个瓦特人压着个女人远远过来。 那几个瓦特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不敢声张,只好偷偷躲在暗处,打算等这些人走了之后再去城隍庙。结果到了傍晚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同伙来救她了,两伙人似乎还打了起来…… “有人来救她?”裴伷先若有所思,但大抵猜到是谁了。 小乞丐拉开钱袋一看,里面全是白灿灿的银锭子。 他连忙收好钱袋子,抬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对,一个漂亮的男人,不过他受了伤,被个瓦特人用箭射穿了背,哎呦,那血流得可真多啊!” 裴伷先挑了挑眉,压下心底的不悦:“那女的呢?” 小乞丐摇了摇头:“女的没受伤,不过也有可能受伤了,她跟那个瓦特人打了几下之后便抛出一把黄土,趁着瓦特人捂嘴的时候跑了。”他抬手指了下不远处的林子,“往林子里去了。” 裴伷先担心孟鹤妘受伤,扭身就要往林子里去。 “哎,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呢。”小乞丐咧嘴一笑,“你在给我你的玉佩,我就告诉你他们现在在哪儿?” 裴伷先解下腰间的玉佩丢给小乞丐。 小乞丐接过玉佩一笑,指着远处:“她们在林子里的时候被白马寺的了悟师傅救走了。” 裴伷先皱眉看了眼小乞丐手中的玉佩:“你若想要换钱,拿着它去朱雀街相馆找我。”说罢,转身上了枣红马,一路绝尘而去。 小乞丐笑眯眯地抛了抛手里的玉佩,扭回身朝身后的城隍庙唤了一声:“故人相见,我以为你怎么也要出来叙叙旧的。”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城隍庙里走了出来。 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头上戴着斗笠,昏暗的夜色里露出一截雪白莹润的下巴。她快步走来,一把抢过小乞丐手里的玉佩:“以后如果再擅自行动,就执行去诛法堂吧!” 小乞丐不以为意,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呢喃自语道:“相比于京都,我还是更喜欢益州的夜。” 第十四章 水月有妹妹 也许是吹了夜风的缘故,处理完伤口之后,库乐开始发高烧,孟鹤妘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 了悟做了晚课回来,见窗口站了个人,提着风灯走近一看,不由得叹了口气儿:“既然担心,何不进去看看?”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谁说我担心了?” 了悟一笑:“我遇到他们的时候,孟姑娘受了伤,因为伤了不太恰当的地方,至今还未上药。” 裴伷先眉头一挑,拢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 了悟与他相识多年,最是知道他的性子,狭长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渐渐隆起的眉心:“若小僧没有猜错,她中了软骨散。” 原本迈出的脚步终是没能落下,而是扭回头朝着虚掩的房门走去。 了悟笑眯眯地摸了摸鼻尖,转身离开。 夜色微凉,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在门口留下一条细长的影子。 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屋里一灯如豆,床上的库乐猛地睁开眼,扭过头看向门口。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孟鹤妘安静地趴在床边,两只缠了绷带的手交叉着放在额前,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的。 裴伷先感觉心口仿佛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他压制住。他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包括她微微拱起的腰,原本湖蓝色的外衫被一小片血迹染红。 库乐眼神充满警告地看着裴伷先,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快点把滚滚从益州带走,他可能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裴伷先完全不把他的警告看在眼里,抬手轻轻落在孟鹤妘的发心,神情难得温柔。 “你别碰她。”库乐吃力地扶着床头坐起来,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裴伷先,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但我一定要带滚滚走。”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充满了不屑和讥讽,这让他突然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 “如果她想,她可以去任何地方。”裴伷先淡淡地说,抽回手,弯腰将熟睡的孟鹤妘一把抱起,并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腰间的伤。 “你要干什么?”库乐抬手拽住孟鹤妘的衣摆,“她留在大盛会有危险。” 裴伷先低头看他,紧抿的唇角勾出一抹冷笑:“难道她回瓦特就不会?” 库乐微怔,拽着孟鹤妘衣摆的手紧了又紧:“你知道什么?” 裴伷先淡淡乜了他一眼:“你觉得呢?是云霞郡主已经故去的事儿?还是胡禅挑起瓦特王庭内乱的事儿?” 库乐脸上的表情瞬间龟裂,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那…… 库乐担忧地看着睡得不省人事的孟鹤妘,紧紧咬着牙关,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裴伷先不悦地皱起眉,冷冷地盯着那只骨瓷一样的手,从从薄唇里吐出一句:“放手。” “我……” 裴伷先勾着孟鹤妘腿窝的手腕一翻,两只擒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掰。 “咔!” 骨头断裂的声音格外清脆,豆大的汗珠顺着库乐的额头滚落。 瓷白的手腕以扭曲的姿势耷拉下来,裴伷先冷冷地乜了他一眼,抱着孟鹤妘离开。 孟鹤妘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里,她身在一处幽静的山谷,一只小猴子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撩闲,一会儿碰碰她的腰、一会碰碰她的脸,还用一根小树枝一个劲儿的戳着她的腰,疼得她冷汗直流。 她烦躁地回身一把抓住小猴子毛茸茸的手臂,报复性地狠狠咬了一口。 “咚咚咚!” 寺里的晨钟响起时,天边露出鱼肚白,孟鹤妘恍恍惚惚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库乐的房间。 她以为是了悟送自己回来的,刚想起身,后腰处传来一阵刺痛。 “醒了?”了悟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清粥小菜。 孟鹤妘翘着屁股摸了摸后腰,在摸到一片纱布的时候,脸色幽地一变。 了悟把托盘放在小几上,将她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 “是裴施主给你包扎的。” 孟鹤妘一怔,不由得想到昨晚的梦,脸上一阵潮红。 “施主用过朝食,我让师弟送你回去。”了悟笑着说。 孟鹤妘讪讪地点了点头,问起库乐,了悟却说他昨天夜里就已经被他家中的小厮接走了。 这算是不告而别? 孟鹤妘脑补了一下昨晚裴伷先和库乐见面的修罗场,暗暗抹了一把冷汗,决定‘什么也不记得了’。 吃过了朝食,了悟叫了个小和尚来送她回朱雀街。 经过往生殿的时候,孟鹤妘突然想到小和尚无尘,从早晨开始,她便一直没见到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 带路的小和尚说昨日晚间,无尘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孟鹤妘微怔,想到此前裴伷先跟自己说过的话,难道无尘真的会是杀人凶手?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是怎么一脸杀死三个大男人的?更何况,鬼雾草这种瓦特草药,他是怎么知道的? 孟鹤妘跟着小和尚走过往生殿的时候,不经意间瞥见了正跟了悟说话的水月。停下脚步,孟鹤妘指着水月压低了声音问小和尚:“小师傅,那个人,你认识么?” 小和尚顺着她的手看去:“是春暖阁的水月施主,她妹妹的长明灯就供奉在往生殿,今日应该是来给她妹妹上香的,可惜无尘师弟不在。”小和尚面露担忧,忍不住呢喃道,“无尘师弟怎么会杀人呢?他平日里最是胆小心善。” 孟鹤妘从他刚刚的话里捕捉到一丝线索,一把抓住小和尚的手:“你说,小和尚和水月认识?” 小和尚脸一红,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不悦道:“女施主请自重。”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目光越过小和尚看着水月进了不远处的往生殿。 “水月施主妹妹的长明灯一直是无尘师弟在帮忙打理供奉。”小和尚说完,便崔孟鹤妘快点走。 孟鹤妘摸了摸鼻尖,边走边问:“水月的年纪也不大吧,她的妹妹是怎么死的啊?” 小和尚脚步一顿,扭头看她。 “怎么了?” 小和尚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讷讷道:“水月施主是个可怜人,听说她妹妹是在西郊外的林子里玩耍的时候从山坡滚了下去,等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儿了。” “西郊林子?是珍奇园?” 小和尚点了点头:“好像是那一块,不过那时候林家还没有圈地,也还没有珍奇园一说。” 孟鹤妘又东一句西一句的问了几句关于了悟的事儿,可惜小和尚防她跟什么似的,死活就是不开口。 出了寺门,孟鹤妘一眼就看见裴伷先那辆招摇过市的马车停在大门口,金色的车顶在晨光中宛若金塔。木石黑着脸坐在车板上,手里捏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膝盖,心里委屈的不得了。 为了这么个女狐狸精,公子竟然要赶他回京都,赶他回京都! 孟鹤妘似笑非笑地看着耷拉着脸的木石,轻咳一声:“裴伷先呢?” 木石“哼”了一声,铁了心不跟她说话。 孟鹤妘上上下下打量木石,一脸惊奇:“你有点不对劲儿啊!” 木石剜了她一眼:“你要是再不上车,我就走了。” “上啊!只是这车板太高,我怕我用力过猛伤到宝宝啊!”孟鹤妘矫揉造作地叹了口气儿,双手捂着小腹,“哎呀,宝宝这么小,可能需要马凳的。” 木*心灰意冷*石嘴角一抽,差点一马鞭抽过去,这个女人太坏了,太坏了,他一定不能让她继续留在公子身边,绝对不能。 “姑娘,请留步!” 温柔的女声从孟鹤妘身后传来,水月荡漾着秋水般的眸子静静地看过来,整个人仿佛误入凡尘的精灵。 孟鹤妘抚着小腹的手微微一顿:“水月姑娘?” 水月抿了抿唇,目光在木石身上扫了一圈,好一会儿才讷讷道:“我知道姑娘与程大人是朋友,有些话,想跟姑娘说说。” 第十五章 小僧是凶手 昏暗的地牢里一灯如豆,小和尚无尘双手合十,十分乖巧的与裴伷先相对而坐,面前的破旧小木桌上摆着一套上好的青花茶具,上好的君山银针在茶盏里起起伏伏,看起来与这破旧的牢房十分违和。 他有些拘谨地看着裴伷先,完全不像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裴伷先放下茶杯,微敛的眉眼看不出喜怒,但总是让人感到无端的压抑。 “小师傅,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么?”他慵懒地向后靠在了圈椅的椅背上,姿态慵懒,拢着手,完全不像是在审问犯人。 无尘点了点头:“裴公子怀疑我是杀死金有才的凶手。” 裴伷先抬手轻轻敲了下膝盖:“那你是么?” 无尘抿了抿唇:“出家人不打诳语。” “所以是你杀了金有才?”裴伷先倾身靠在桌边,给他倒了杯茶,“说说你是如何杀死金有才的?” 无尘平静地看着裴伷先,眼神一派天真,就像那天在白马寺问他‘什么是道’一样。 “小僧先是躲在给春暖阁送菜的菜车里,然后趁机偷偷溜进后院。在金施主酒醉之后潜入房中,并给他灌下了事先准备好的药。不久后,他就死了。我便将人从房中背了出来。” 裴伷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因为他在珍奇园当着你的面剥了狐狸皮?还是他折辱你?” 无尘皱了皱眉,想到那天在珍奇园的遭遇:“是。但正如裴施主说,万物皆有灵性,小僧曾被恶魔蒙住了眼睛,是小僧狭隘了。” “可你看起来并无能力搬走一具成年男人的尸体。”裴伷先的视线落在他单薄的肩头,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还身带稚气,如何能扛起一具成年男人的尸体游走在春暖阁,并且不被发现? 无尘脸色微微发红,他从圈椅上站起来走到牢房门口,双手用力抓住两根婴儿手腕粗的铁栏用力向两边拉扯,铁栏发出一阵“吱嘎”的响声,顷刻间,仿佛软棍一样像两边弯曲。 裴伷先微有诧异,无尘扭回身缅甸地看着他。 昏暗的牢房里,无尘脸上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裴伷先示意他坐回来。 “那你又是如何杀死郭明的?”裴伷先问,无尘如实道,“那天晚上,小僧遇见郭明在林子里争吵,他打了蔡氏。” “然后呢?你杀了他?” 无尘点了点头:“是,我将他敲昏,然后给他喂了药。” “王琦也是?”裴伷先低头看着茶杯里旋转沉底的茶叶,波澜不惊地问。无尘眉头微微皱了下,好一会儿才道:“是。” “那王琦为何不用药?”裴伷先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儿,“你用什么砸的他?” “石头。” “不用药的原因呢?”茶香裹住舌尖,略略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食道。裴伷先微微叹了口气,“我并不觉得他跟郭明和金有才有什么区别。” 无尘低头:“小僧以为这是最无痛苦的死法。” “所以你是极为憎恨王琦,所以不愿意他死的那么轻松?”裴伷先放下茶杯,“是心中生了憎恨?” “是。” “那死者的衣服?” 无尘皱眉:“烧毁了。” “在何处?” “我禅房外的花丛里。” “为何剥死者衣服?” 无尘神情一暗,合十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抬起头,眼眶一片赤红:“无非是因果报应。不能剥去他们丑陋的皮囊,便去了他们身上的伪装,除了衣物,便是禽兽。” 裴伷先向后靠回椅背,烛火的光线照不到他的脸,无尘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你不会好奇我是怎么判定你是凶手的么?” 无尘脸上露出一种懵懂的表情,看着裴伷先的眼神带着几分惊恐。 他皱了皱眉,而后又摇了摇头,但裴伷先明显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蜡油。”他从袖兜里掏出一只手帕,打开来,里面是几小块红色的蜡油。 无尘一怔:“果然。” “我在金有才遇害的巷子里找到了一个狗洞,洞口留下了几块蜡烛的痕迹。这种蜡烛里掺了少许金粉,是只有寺庙特工的香烛。我让木石去查过金有才出事那天你去过的香烛店,掌柜的说,你那天确实买了这种红烛。”裴伷先把手帕重新包好,“我让人打开了那栋宅子的大门,果然,狗洞附近也有一些蜡油,除此之外,荒草之中有人踩踏的痕迹,并且在狗洞附近的杂草上,我找到了一点黑色的,焚烧过后的碎末。 是驴皮影吧!你把蜡烛摆在狗洞前,前面放上一只皮影,蜡烛照着皮影的影子映在对面墙壁上,这边成了更夫看见的狐妖。” 无尘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即便是如何聪慧,恐也没有想到裴伷先会这么快猜透他的伎俩。他颓然地垮下肩膀,讷讷道:“是驴皮影。” “之后我又去了白马寺,但菜园子里没有狗洞,我想,你是事先做了一个通气的箱子,三面是木板,一面是空的,你把箱子带到菜园子里,点燃拉住之后,在空着的那一面放上事先准备好的驴皮影,这样控制好之后,墙上自然可以折射出皮影的影子。”裴伷先说完,目光落在无尘略显苍白的脸上,“你大费周章做下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一只狐狸?” 无尘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或许在裴施主眼里,那不过就是一只野狐,可世间万物皆有灵,谁又为他们主持公道呢?世间人有世间人的道,可小僧参不透。” 裴伷先忽而一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无尘:“可我觉得并非如此。” 无尘猛地抬头:“裴施主是何意?” 裴伷先抬手掐灭了小几上摇摆不定的烛火,抬头看了眼牢房顶端的天窗,叹了口气:“天亮了。” ———— 裴伷先从牢房出来,天光已经放亮,长时间习惯黑暗的双眼微微刺痛,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仿佛笼罩了一层白雾,恍惚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一点点朝自己靠近,直到…… “裴郎!” 裴伷先猛地从恍惚中回神,怔怔地看着坐在马车上朝自己招手的孟鹤妘,不知不觉地红了耳尖。 “裴郎!”孟鹤妘跳下马车,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伸手要拉他的手,“我有话要跟你说。” 裴伷先连忙向后退了两步躲开她的手,淡淡地看着她:“先回去。” “恐怕不行。”孟鹤妘讪讪地瘪了瘪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的裴伷先有点怪。 裴伷先挑眉,等着她解释。 孟鹤妘摸了摸鼻尖,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我在白马寺遇见了春暖阁的水月姑娘,她说,她是杀死金有才的凶手。” 水月给出的杀人动机是,为妹报仇。 原来水月就是客来居旁边那栋空宅的主人。 水月有个妹妹叫英姿。英姿从小跟母亲学医,本是励志要去宫中考医女的,结果却在两年前失足摔下山坡而死。 水月和父母一直不相信英姿是失足跌落山坡的,因为当他们看到英姿尸体的时候,英姿手里一直死死的攥着她十四岁生日时得到的第一根红宝石银簪。 英姿很宝贝这跟簪子,水月实在想不明白,英姿是在什么情况下会拔下簪子死死攥在手里,连死后都很难抠出来。 官府的仵作对尸体进行了详细的检验,但英姿身上并没有被侵犯的痕迹,山坡上又因为夜里下了场雨,很多痕迹都被大雨冲刷掉了,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从此以后,水月和父母一直奔走各处寻找线索,可始终没有找到英姿死亡的真相。 一年前,水月母亲因思念亡女病逝,而水月父亲也不知所踪。 水月一个人无依无靠,最后只能栖身在春暖阁。一个月前,水月认识了郭明,并从醉酒的郭明口中得知,当年自己的妹妹英姿在后山遇见了金有才、王琦等四人。 金有才的为人众所周知,水月当即咬碎了银牙,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滚着仇恨。此后,她刻意接近金有才,几番打听套话,终于隐约猜到了当年的真相。 英姿在后山采药的时候遇见了金有才和王琦四人,当时林家正准备圈建珍奇园,有意拉拢金家入股,所以便邀请金有才和王琦等人去西郊勘察环境。金有才遇见英姿后见色起意,意图调戏,英姿在用簪子刺伤金有才后逃走,结果不甚跌下山坡。 水月知道妹妹惨死的真相之后,决定报仇…… 第十六章 争当凶手 “所以她杀了金有才三人?”裴伷先推开窗棂,从这里正好能看见坐在桂花树下的水月。 从县衙离开之后,他并没有将水月带到衙门,而是让木石驾车回相馆。 孟鹤妘一口吞掉手里的半只包子,满足地点了点头:“是,她不是略通医理么?她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买来了鬼雾草,然后偷偷下在金有才的酒杯了。” “她是如何把金有才的尸体挪到春暖阁外的?”裴伷先回头看她,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落在她纤细的腰间,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皮肤的热度。 孟鹤妘眯着眼睛,双手支着下巴看他:“裴郎啊,我发现你这个人其实挺纯情的。” 裴伷先拢在袖子里的手一紧,脸上染上一层薄怒:“浑说。” “噗”孟鹤妘笑得眉开眼笑,“你别不承认啊,从我吃饭开始,你一共瞄了我的后腰39次。你要是担心我,你就说啊!在我们瓦特可不时兴爱你在心口难开这一套。” 裴伷先真的是被她的无耻惊到了,白玉般的面容染了几许薄红,使他整个人平添了一股红尘味儿。 孟鹤妘连忙冲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袖摆:“你别走啊,话还没说完呢。” 裴伷先压制着胸腔里的邪火,一把抽回手:“说吧!” 孟鹤妘讪讪地收回手:“一个女人要想把一个男人骗出房间,多得是办法啊!”她故意背过身,让自己的后腰露在他视线里,“就比如,月下相会什么的,岂不是更有野趣?而且她说,她是用蜡烛和皮影,这一点跟小和尚的口供几乎一模一样。” 裴伷先点了点头,突然一把揪住她的领子。 孟鹤妘一怔:“你做什么?”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将她拎到门口:“去睡觉。” 孟鹤妘愤愤地扒住门框:“我不要睡觉,我还没吃完饭呢!”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凑到她耳边:“我以为你更喜欢隔壁的吃食!” 孟鹤妘愣了一下,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咧嘴一笑:“所以你吃醋了?” 裴伷先脸一黑:“你想多了。” 孟鹤妘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好调侃他的机会?她身子灵活地向上一窜,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可我怎么闻到酸味儿了?午饭可没吃醋。” 裴伷先身子一僵,皱眉看她:“你想证明什么?” 孟鹤妘眨了眨眼:“证明你不是木头人啊!况且,我喜欢你,你感受不到?” “我乃罪臣之身,恐怕误了你的好意。”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放手抓住她的手,一根一根用力掰开。 他掰开她的手,她便双腿用力,两只腿死死盘住他的腰:“反正我又不嫌弃你?你看我们孩子都有了,将就将就……” “公子。” 木石哭丧着脸看着抱在一起的二人,他家风光霁月的公子竟然,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和孟鹤妘抱在一起,这,这…… 裴伷先叹了口气儿,用力拉开孟鹤妘的手,将她从身上揪下来,拧眉问道:“怎么了?” 木石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讷讷道:“衙门里的人来了,说是蔡氏去自首了。” “蔡氏也自首?”孟鹤妘不由得一怔,诧异地看向裴伷先。 半个时辰后,孟鹤妘在衙门里看见了面色苍白的蔡氏。 不久前,她和蔡氏还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流,那时她怎么也没看出来,蔡氏会是杀死金有才三人的凶手。 不,也不对,现在三个人各有说辞,有趣的是,所有人都说自己是杀死金有才三人的凶手,而最奇怪的是,三人所给出的杀人理由虽然不同,但杀人手法却出奇的一致,就好像事先套好的剧本一样。 “所以你怎么看?这三个人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啊?”孟鹤妘支着下巴,很好奇裴伷先是怎么想的。 裴伷先翻了翻蔡氏的口供,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扇动,看得孟鹤妘心里痒痒的,仿佛有一根羽毛在似有若无的骚弄。 这个男人真的是生得撩而不自知啊! 她一边感叹着,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那张俊美无铸的脸,想着若是此间事了,要怎么才能避开木石这个绊脚石,偷偷把裴伷先拐走? “蔡氏杀郭明是因为不堪忍受他的长期毒打,杀金有才是因为他蛊惑郭明去春暖阁,而王琦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帮助郭明偷她的嫁妆去变卖。这三个理由看似合理,但仔细推敲又觉得有些牵强……”裴伷先说完,突然意识到两道灼热的视线死死地盯着他,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够了?” “看不够……啊!什么?”孟鹤妘猛地回神儿,一脸尴尬地看着裴伷先,他面无表情地放下蔡氏的口供,起身从程少卿的桌案后出来。 “你去哪儿?”孟鹤妘连忙跟上。 裴伷先拉开门,扭头看她:“去找林正东。” ———— 林正东瑟缩坐在床上,听闻丫鬟通报,说是衙门里的官差来办案,激动得险些打翻了药碗,一个箭步冲出门外。 这是孟鹤妘第二次见林正东,在林家的书房里。 相较于第一次见面,林正东仿佛又瘦了一圈,整个人如同一具骨瘦如柴的干尸,脸颊凹陷,眼窝向内凹出两个大坑,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皮肉一抖一抖的,像是随时都能脱掉脸上的‘画皮’一样。 林正东咽了口吐沫,惊恐地看着对面的“王琦”。 “不,不,你,你不是王琦!”他瑟缩着,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卷缩在不大的圈椅里,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可怜老人。 孟鹤妘露出一个阴深深的笑容,学着王琦的声音:“我不是王琦是谁?我是王琦啊!林正东,我死的好惨啊,好惨啊!” 林正东“啊”的惨叫一声,把整张脸埋在膝间,一边说瑟缩着,一边惊惶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你,是她,肯定是她,你去找她报仇啊!” “他?”孟鹤妘扭头和裴伷先交换了个眼色,幽幽道,“可我找不到他啊!我没看到他的脸,所以只能来找你了,当初犯错的明明是我们四个人,为什么只有你活着?只有你?” 林正东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死死地抱着膝盖不敢抬头,嘴里不断地呢喃着:“是水月,是她,一定是她,郭明死前说,说,说她就是故意勾引他,还引得他在酒后说出的当年的事儿。” “珍奇园?”孟鹤妘又道。 林正东猛地抬起头:“是,是,就是你们逼死的那个小丫头,水月是她姐姐,她是来报仇的。” “哈哈哈哈!”孟鹤妘突然发出一声冷笑,“那为何不杀你,为何不杀你?” 林正东抱头痛哭起来:“我没害她,是你们,是你们追她的,我劝过你们了,你们不信,呜呜呜,这次好了,都死了,都死了。” 孟鹤妘冷笑,突然凑到他面前,阴森地道:“你骗我,你骗我,你有什么证据?” 林正东吓得眼泪鼻涕一把,跌跌撞撞跑到书架前,在上面胡乱摸索一阵,拿出一个红木盒子。他小心翼翼把盒子放到孟鹤妘面前,然后又蜷缩回圈椅里,偷偷用眼角余光看着孟鹤妘。 孟鹤妘打开盒子一看,里面两封信,一封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许久之前的信笺了,另一封还带着墨香,显然是不久前才写的。 第一封信的内容大致就是当年在西郊林子里不甚逼死英姿的事儿,这件事涉及四个人,为了逃脱罪责,他们起草了一份口供证词,然后由四个人签名画押,每人一份,日后一旦有一个人被怀疑,另外三个人便要想办法救他,否则四个人全部玩儿完。 另一封是郭明写给他的,信上说,他怀疑水月可能跟英姿有关,并说,那天晚上他无意中对水月说出了当年的一些事,让他们四个人想办法。 孟鹤妘理所当然地把两封信塞进袖兜,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金有才出事的那天,郭明是不是去了景苑?他去那里干什么?见水月?” 林正东微怔,猛地抬起头:“我,我不知道啊!也有可能是去见水月,他一直在试探水月,不过,他们家的婆娘……” 孟鹤妘心中一动:“他不是最烦他婆娘了么?为何不和离?” 若是平日里的林正东,他定然会发现孟鹤妘所问之事极为古怪,但他已经被吓破了胆,根本没办法思考,只是本能的答道:“哈哈哈,郭明不过就是个伪君子,仗着有几分容貌罢了,他既觊觎蔡氏娘家的权势钱财,又嫌弃蔡氏容貌普通,若说和离,他是万万不会的。” 孟鹤妘暗暗呸了一声,只觉得心中作呕,回头瞥了裴伷先一眼。 无故躺枪的裴伷先讪讪地摸了下鼻尖,扭头去看窗外。 从林正东府上出来,孟鹤妘问裴伷先:“从林正东拿出的那两封信的内容看,水月确实更像是凶手,只是蔡氏和小和尚为何非要说自己是凶手?” 木石不在府外,孟鹤妘便猜到,他准是被裴伷先派去查别的事儿了。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偷偷打脸裴伷先线条完美的下巴,脑子里开始盘算着,如果此间事了,倒是可以趁着木石不在的时候把他绑走。 “在想什么?” “想怎么把你绑走。” 裴伷先眼神一暗,孟鹤妘这才回过神儿,猛地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没,我说胡话。”她讪讪地笑了下,两条小短腿儿使了劲儿的往前捣腾。 裴伷先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唇角不自觉地勾出一抹极浅的弧度。 第十七章 撩 雨已经下了一整夜,直到早晨也没有停歇的意思。木石还没回来,孟鹤妘抱着个盘子躺在廊间的摇椅上啃糕点。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裴伷先端着茶杯走过来,和风细雨中,仿佛临江水畔的仙子。孟鹤妘看得有些心猿意马,嘴巴里的糕点也不甜了。 “柴大妞和程少卿已经走了?”裴伷先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光秃秃的盘子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 欲盖弥彰地把盘子放到旁边的小几上,孟鹤妘扭回头,单手支着下巴看他:“人是走了,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一直让柴大妞和程少卿装病?听说衙门里乱成一锅粥。” 忽儿一阵风过,吹起细细的雨珠打进来,在裴伷先的衣摆留下点点痕迹。他低头抿了口茶,升腾的茶气模糊了他的脸,孟鹤妘只看见那双精明的眼中带着几分笑意。 “我觉得你又在憋坏水了。”孟鹤妘咧嘴一笑,眉眼生花。 裴伷先不以为意,目光幽幽地看着雨幕,思附着,这个时候,木石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昨日水月和蔡氏自首之后,虽然两人的证词漏洞百出,但他还是授意衙门里的衙役把二人分别关押,审问之后得知,两人并不知道对方已经认罪。 夜里,他让十五在城中散播消息,说水月在牢中自杀未遂,昏迷不醒。 水月三人的证词相去不远,看似都有逻辑,但是细节经不起推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单独完成这个案子,而且…… “我早晨听隔壁的阿瞳布说,现在城里的人都在骂程少卿,说他在牢里对犯人屈打成招。”她似笑非笑,一脸打趣地看着裴伷先。 “姜太公钓鱼,你听说过么?”裴伷先低头看她,眉眼中难得带了几分柔和。 “听过啊,不过你是要钓谁?”她抬手伸出廊沿,细细密密的雨珠打在掌心,颇得趣味。 “凶手。” “你知道是谁了?”她连忙缩回手看他。 裴伷先摇了摇头:“要等木石带回来的消息。” 孟鹤妘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瘪了瘪嘴,翻身从躺椅上下来,端起空盘子进屋。 “孟鹤妘。” 裴伷先突然喊了一声,孟鹤妘脚步顿住,扭头看他。 “关于段家案的一些细节,我都写下来放在书房的桌案上了。”说完,也未等她回应,人已经离开。 孟鹤妘觉得今天的裴伷先有些怪怪的,但她无暇顾及,胡禅的人已经彻彻底底的盯上她了,益州不是久留之地,她需要尽快拿着段家案的所有相关线索离开这里才是。 思及此,她扭身进了裴伷先的书房。 书房的桌案上果然摆着整整三页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当年段家一案的所有细节。她拿起这份墨记还没有干的卷宗,心里仿佛压了一记重锤一般。 裴伷先此前说过,当时段家家主段瑞曾经接到过一封信,此后也多有提防,但最后还是没能幸免于难,七十三口人惨死宅中。 她想起那天裴伷先未完的话,心中却明镜一样。他大概是想说,当时段家有个小女儿因闹着让乳母带着她出去看戏耍而逃过一劫。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娃娃,能懂什么戏耍?无非是当时段夫人早有预感,吩咐乳母带她离开罢了。 心里仿佛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她深深吸了口气,下意识握住右手腕。单薄的布料下面,那串造型奇特的手串散发着丝丝凉意,大概谁也不知道,世人口中的七星锁,不过是一只造型奇特的手串罢了。 孟鹤妘拉开袖摆,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七星锁。在离开瓦特之前,母亲曾告诉过她,七星锁对她和整个大盛都十分重要,让她到大盛之后一定要把她交给一位故人。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研究这只怪异的手串,但无论怎么看,她都没看出它哪里像是一把锁,这不过就是一串用银链子镶嵌的翡翠手串罢了。 手串上有七块大小不一的翡翠,一开始她还以为翡翠里面藏了东西,可研究了许久,也没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更别提什么锁不锁的了。 “公子,公子,我回来了。您要的东西我带回来了,蔡氏果然跟……”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把孟鹤妘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连忙放下袖摆遮住手腕上的七星锁,同时快速收好桌案上的卷宗。 书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木石以为裴伷先在书房里,结果看门一看,孟鹤妘正大刺刺地坐在桌案后面翻看公子的书。 木石气得直跺脚,忍不住怒道:“你放下,谁允许你进来的。这是书房重地,你……” 孟鹤妘不以为意地抬头看他一眼,忽而一笑,宛如一只花蝴蝶,踩着莲花步扑了过来。 “你,你干什么?” 木石吓得连忙往后推,正好撞到后面的人。 “裴郎!” “公子!” 裴伷先皱眉,抬手推开木石湿淋淋的身体:“站好。” 木石怔怔地看着裴伷先,他,他刚刚是被公子嫌弃了么? 嫌弃了? 公子嫌弃他了? 备受打击的木石看着孟鹤妘矫揉造作地扑倒裴伷先身前,整个人都不好了。 “站好。” 裴伷先抬手勾住孟鹤妘的领子,将人从怀里拉开。 孟鹤妘瘪了瘪嘴:“裴郎。” 裴伷先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很想找人问一问,家里有个特别喜欢演戏的戏精该怎么办? 完全get不到裴伷先烦恼的孟鹤妘乐此不疲地扮演着痴情富家女,一脸震惊地捂住小腹:“我的儿呀,你爹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不若我们离开算了,免得……”一块桂花糕突然出现在嘴边,她诧异地抬头,对上裴伷先因伤寒未愈而微微发白的脸。 “永安楼的点心。”裴伷先淡淡地说。 孟鹤妘一怔,这才意识到,他的手中拎着一只食盒,上面可不就是永安楼的字样么? “你买的?”她欣喜地张嘴叼住糕点,嘴唇刻意在他指尖轻轻摩擦了一下。 温热的嘴唇碰上略带凉意的指尖,裴伷先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戒备地看着孟鹤妘。 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眼尾带了几分旖旎的微红。 木石如遭雷击般怔在当场,恨不能自戳双目。他怎么会以为公子是给你送糕点呢?他不过是一只被迫塞了一嘴狗粮的单身狗而已。 第十八章 瓮中捉鳖 “哒哒哒!” 牢房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送饭的衙役拎着木桶从走廊里进来。 “哎,送饭的,过来。” “大人,我冤枉,啊,我的饭。” …… 嘈杂的声音充斥在阴冷的牢房里,他拉低了头上的毡帽,挨个牢房给犯人添饭。当走到最后一间牢房的时候,他的动作明显缓慢了些许,小心翼翼的朝牢房靠近。 牢房里是前天新抓进来的女犯人,之前似乎受了刑罚,白色的囚衣上血迹斑斑,看起来触目惊心。此时她正背对着牢门躺在乱七八糟的草垛里,一头海藻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勾勒出单薄的腰身。 衙役紧走两步来到牢门前,握着栏杆的双手青筋奋起。 “月儿!”沙哑的声音从嗓子眼挤出,宛如冬日里的老风箱。 趴在草垛上的人微微动了下身体,但轻微的动作似乎是牵动了伤口,她微微抽了一口冷气,单薄的身子卷缩成一团。 衙役身子一僵,紧紧咬着牙关,恨不能劈开牢门将里面的女子放出来。 “月儿,你这又是何苦呢?本就是我的错,我的错。”衙役深吸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你。” 女人微微动了动身子,艰难的从草垛上坐了起来,但她仍旧背对着牢门,一边抽泣着一边哭道:“错的根本不是你,是金有才他们这些禽兽,若不是他们逼迫,英姿怎么会死?他们死有余辜,只是……”她欲言又止,似乎因为太激动而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单薄的身子晃了晃,终是摔倒在地。 “月儿!”衙役大喊一声,疯了似的晃动栏杆,“月儿,月儿你怎么样?你别怕,你别怕,爹这就去找那狗官,让她放你出来。” 女人的身子微微一僵,但衙役情绪太过激动,根本没注意到。 “爹,你别去,是我杀的人,是我。”女人气若游丝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回荡,衙役难受的低吼,“你个傻孩子,你怎么就想不开,要来替我顶罪?爹这条命不值钱,能杀了这些禽兽给英姿报仇已经够本了,实在不该连累你,我……” “原来水月姑娘是给人顶罪了啊!” 衙役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几人,其中两个姑娘正是水月和柴大妞。他脸色幽地一变,猛地扭头看向牢里的人。 原本趴在草垛上的女人慢悠悠爬了起来,扭过头,露出一张喜笑颜开的俏脸。 孟鹤妘笑着拨开脸上凌乱的发丝,抖了抖身上加了颜料的囚衣,故意用水月的声音喊了一声:“爹?” 衙役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倒退两步,扭回身再看不远处哭得肝肠寸断的水月,反而笑了起来。他一把掀掉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 裴伷先抬头看了眼牢房里的孟鹤妘,旁边的柴大妞突然大叫一声:“是你!” 程少卿瘪了瘪嘴:“你认识?” 柴大妞摸了摸鼻尖:“不认识,不过我记得他,那天在西市我见过他,他……”说到这儿,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为什么他要放火烧我了,那天在西市,我本来是去景苑看皮影戏,在经过后台的时候,我见到他在跟蔡氏说话,蔡氏好像挺激动,还哭了。” 她话音刚落,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忙道:“我并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也没见过什么蔡氏。” 柴大妞咬了咬牙,目光灼灼地看着程少卿:“我不会看错。” 一旁的裴伷先忽而一笑,目光凉凉地看向男人:“你便是水月姑娘的父亲英茂吧!当年英姿惨死,后来你无故失踪,世人皆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一直藏在戏团里。” 男人脸色苍白,猛地抬眼看向裴伷先。 裴伷先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双手拢在袖子,看起来不知英茂觉得欠揍,便是参与谋划了这一出苦肉计的孟鹤妘也忍不住想要对他竖起中指,这人阴损起来真是没操节,没下限,以后自己行事,决不要跟他有任何的龌龊。 英茂怔怔地看着裴伷先,从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话的水月突然说道:“我根本不认识他,许是他认错了人罢了!人是我杀的,大人何苦牵连旁人?” 孟鹤妘没想到水月如此冷静,不由得朝裴伷先看去。 看吧!你这苦肉计虽然好,但是人家水月不承认,你也不能硬要给她按个爹爹吧! 裴伷先伤寒未愈,眼唇咳了两声,微微敛眸看向水月父女,淡淡道:“你们大概不知,郭明其实已经知道水月接近金有才是为了英姿的事,所以曾给金有才和其他三人分别写了一封信,信中让他提防水月。当年英姿之事,四人曾经秘密写了一份协议,四人之中无论任何一人被怀疑,其他三人便互相打掩护,遮掩过去。” 水月冷凝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冷笑;“是,我是故意接近二人,当我无意中得知他们就是害死妹妹的时候,就打算杀了他们报仇了。” 裴伷先摇了摇头:“可惜你并未成事,金有才对你早就有所提防,你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水月“噗嗤”一声笑了:“裴公子,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分明就是我给他下了鬼雾草,然后诓骗他要去外面夜游,等他死在春暖阁后门之后剥了他的衣服,用事先准备好的皮影嫁祸狐妖的,这些跟一个走江湖的有什么关系?” “春暖阁的老鸨说,金有才死的那天晚上,景苑的戏团在春暖阁表演,其中有一出皮影戏叫穆桂英挂帅。”裴伷先淡淡道,“木石。” 木石连忙从后面站出来,把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裹解下来,从里面拿出一块用手帕包裹的皮影和一只中间被掏空了一个圆洞的木箱。 水月脸色瞬时一变,裴伷先拎起皮影对英茂说:“这个东西你不会忘记吧!这是在你的房中找到的。”说着,朝木石使了个眼色,木石从身后的衙役手中要了一根蜡烛,把木箱有圆洞的那一端对着墙,然后把蜡烛放在木箱里点燃。 调整好木箱的位置之后,裴伷先走过去把上面活动的箱板向前推移,把皮影放在蜡烛背后。顷刻间,皮影的影子从洞开的圆洞投射到对面的墙壁上,其形状,正是了悟在白马寺菜园子里见到的狐妖。 英茂脸上突然露出轻松的表情,好像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整个人瞬间老了十岁一样。 他直直地看向裴伷先,斩钉截铁地说:“人是我杀的。” “爹。”水月面如死灰地喊道,英茂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月儿,你做的够多了,该爹爹承担的,爹爹不希望你为我牺牲。” 水月还想再说什么,英茂已经不想再听,他面色平和地看向裴伷先,“是我杀的金有才,那晚在春暖阁表演之后,我偷偷在金有才房中点了迷香,然后用厨房的馊水桶将金有才运到后门。因为怕金有才衣服上沾染了馊水,所以我把他的衣服脱了。” “用狐妖杀人做掩饰,是怕人怀疑水月?”裴伷先把皮影递给孟鹤妘。 孟鹤妘蹲在地上摆弄皮影的四肢,墙上的狐妖便做起各种各样的动作。 “如果金有才死在水月房中,她肯定会遭到怀疑。”英茂说完,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 “那郭明呢?你是如何杀死他的?为什么在白马寺抛尸?”程少卿狐疑地问。 英茂冷笑道:“那个蠢货和妻子去白马寺上香求子,我假扮宾客偷偷在他马车上留下纸条,诱他到竹林相见,然后将他用药迷昏。” 裴伷先笑着摇了摇头:“不,郭明并不是你杀死的。杀死郭明和王琦的,是蔡氏!” 第十九章 环环相扣 伤寒未愈,又折腾了这么一晚,裴伷先一上车就倚靠着软垫睡了过去。孟鹤妘小心翼翼地帮他拉好薄毯,借着车厢里昏暗的灯光细细打量着他精致俊朗的五官。 熟睡中的裴伷先不似白日里的清冷,好看的眉眼带了几分柔和,竟也有了几分温润公子的感觉。她有些怔愣,此间事了,以后怕是轻易不能得见,心里莫名满上一股离别的轻愁。 我都要走了,你若是被我轻薄一下也该是无妨的,全当是送别吧! 她心中暗暗呢喃,也不知是这安静狭小的空间给了她胆子,还是他这幅柔弱的样子特别可欺,总之,心中那只欲兽仿佛瞬间奔腾,催促着她做点什么。 “你说你一个大男人,长得这么唇红齿白的,有点不妥。”她做贼心虚地叨叨两句,俯身一点点朝他微微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靠了过去。 鼻尖微微贴着鼻尖,空气中充斥着他呼出来的温热气息,还有那似有若无的檀香味。她讪讪地挠了挠耳朵,看着眼前殷红的唇,眼睛一闭,轻轻贴了上去。 温热的、软软的,没有话本子里的惊天动地,却仿佛贴近了一团轻柔的棉花,一股淡淡的馨香从先贴的皮肤传递过来,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闭着眼睛的原因,感官被无限放大,她仿佛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吞咽声,又好像没有。 贴了一会儿,发现裴伷先根本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又壮着胆子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的嘴唇。 嗯! 略微有点苦涩,大概是他晚间吃的伤寒药。 又舔了一下,这次是略显湿润的,带了一点点甜。 一连舔了好几下,直到马车一个急转,她才意犹未尽的撤回身子,脸红脖子粗地看着他被自己舔得湿淋淋的嘴唇。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轰”地炸开了,她连忙拍了拍脸,欲盖弥彰地拉起薄毯盖住他的头。 薄毯下的双眼猛地挣开,裴伷先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总觉得车厢里充满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犯罪气息,孟鹤妘索性拉开车帘,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看。 过了宵禁时间,大街上清冷异常,木石一边夹着马车,一边回头看她:“你要干什么?” 脸上的灼热被风一吹就散了,孟鹤妘双手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你给我说说,你家公子到底是怎么知道蔡氏是杀死郭明和王琦的凶手的?” 木石一听,脸上瞬时露出得意的神色:“我家公子说过,凡是夫妻二其中一方离奇死亡的,首要嫌疑人便是另一方。而且那个蔡氏一看就不像是深爱丈夫的妻子,所以公子让我去查了蔡氏的底细。” 孟鹤妘“咦”了一声:“这么神奇的?” 木石嫌弃地乜了她一眼:“那是自然。我奉命去查了蔡氏,果然查到她成亲前曾经有过一个私塾先生,而这个先生正好就是英姿和水月的父亲,英茂。” 孟鹤妘恍然大悟,笑道:“我懂了,我懂了。所以那天柴大妞被灭口,是因为她在景苑看见了蔡氏和英茂说话。” 木石点了点头。 “难怪,不过英茂的脸都坏成那样了,蔡氏还能认出来,可见是很爱英茂的。” 木石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怨怼地瞪了她一眼:“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孟鹤妘瘪瘪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这就是爱情,肯定是蔡氏年轻的时候少年怀春,深深地爱上了英茂,但碍于英茂已经有了家世,所以只好爱你在心口难开。后来英茂家出事,她才被家人逼迫嫁给了郭明。不过她心中深爱英茂,一直不愿意跟郭明同房,所以这么久也没孩子。”她逼逼叨叨,脑补了一出爱恨情仇的大戏,听得木石一愣一愣的。 “以后少看些话本子。” 慵懒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孟鹤妘两股一颤,扭回头,正对上裴伷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艹! 他什么时候醒了? 头顶上仿佛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孟鹤妘压抑住跳马车逃跑的冲动,一边掐着大腿维持镇静,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醒啦!正好,你说,你是如何知道凶手另有其人的?又是如何认定蔡氏杀人?”最可恨的是程少卿这个混蛋,竟然不让她去旁听审问,搞得自己好奇心爆棚。 裴伷先拿起小几上还温着的茶壶给她倒了杯水,拢着手:“逻辑对不上。” 孟鹤妘端着杯子看他:“何意?” 裴伷先向后靠在车壁上,低敛着眉,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留下一片光影。她下意识地看了眼他的唇,脸上一阵阵发热。 他应该没发现吧! 裴伷先微微眯着眼:“看够了?” 孟鹤妘连忙收回视线:“我才没看你,我是看车壁,车壁。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说说,到底是什么逻辑对不上?” “水月说,是她下毒给金有才,然后将他骗到春暖阁外的。但须知,金有才在收到郭明的信后,心中对她有所提防,怎会轻易被她下毒,并骗到春暖格外?而关于杀郭明和王琦的细节就更经不住推敲了。郭明既然已经让金有才提防她了,自己又怎么在金有才死了之后还被她下毒?这不符合逻辑,至于王琦,你想想,如果是她一个人杀了王琦,她是如何把人吊到赌坊后门的梁柱上的?” 孟鹤妘一怔,摸了摸鼻尖:“有道理,所以水月说谎了。她是为了掩护真正杀人的英茂。那小和尚也有可能是凶手啊?” 裴伷先拿起碟子里的桂花糕递给她:“因为他也说谎了。” “可你没找到英茂的时候并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她好奇地咬了口桂花糕。 “他说的合情合理,也有能力和力气挪动尸体,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哪里?” “在这几件案子当中一共出现过三次狐妖,分别是金有才死的那天晚上、郭明死的时候、还有就是柴姑娘被灭口的那天。可是只有最后一次,在柴姑娘所住的客来居附近找到了蜡油,且能清晰的从蜡油上判断出,那根蜡是白马寺特供的。并且……”他微微一顿,淡淡道,“这种特供蜡烛是只有做大法事的时候才用的,平日里寺中所用的蜡烛都与普通蜡烛无意。放着普通的蜡烛不用,他为什么突然要用这种特供的蜡?” 孟鹤妘猛地一拍桌子:“我懂了,他是故意留下线索,让我们查到他头上。他是刻意顶罪,帮水月顶罪。他以为杀死金有才的人是水月。白马寺的小和尚说,英姿的长明灯一直都是无尘小和尚给做法事,他也许知道英姿的真正死因,所以同情水月,想要替她顶罪,这也是那天他为何跟你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的原因。” “那蔡氏呢?你们大盛人的弯弯绕是真的多,杀人诛心,挺简单的事儿,绕了这么多道弯子。” 裴伷先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一开始我并不确定蔡氏有没有杀郭明,因为移动尸体这件事儿,她一个人很难完成。但是确定英茂是凶手,并且理清了英茂和蔡氏之间的关系之后,我便肯定,郭明和王琦的死于蔡氏有关。” “怎么说?” 裴伷先撩开车帘,目光幽幽地注视着车窗外清冷的街道:“蔡氏那天在景苑应该是看见了英茂在和另外一个人买鬼雾草。” “啊?” “一开始她可能并不在意,但在金有才死后,她便开始怀疑,金有才是英茂毒死的,而毒药就是英茂买的那种毒药。由此,她便萌生了杀死郭明的想法。” 孟鹤妘不由得皱眉:“因为郭明时常殴打她?”她想起那天在西市跟蔡氏的短暂对话,从话语中,她能感受到蔡氏对郭明的隐隐恨意。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确实拿到了药,然后下在了郭明的食物当中。她在确定郭明吃了药之后,怂恿郭明跟她一起去白马寺,之后寻个由头争执,并在有人看到的情况下独自离开,这样,她便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看起来是这么回事,鬼雾草的药效发作起来需要半个时辰,也许,蔡氏是在途中诓骗郭明吃了下药的吃食也是可能的。”她说着,倾身夺过他手中的车帘放下,横了他一眼,“你伤寒未愈,不想雪上加霜吧!” 裴伷先唇角微勾,难得乖巧的没有反驳,拢着手靠回车厢。 “那郭明就在白马寺毒发了,那是谁剥了他的衣服?”她有点好奇,这个案子看起来并不是太复杂,但是几个嫌疑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有趣,仿佛一个环,最后总能扣上。 “是英茂!” “他跟踪郭明,本来是想下手杀他,结果发现蔡氏先动手了?”孟鹤妘恍然大悟,“所以他就帮着蔡氏用狐妖杀人掩饰了。” 裴伷先点了点头。 “你们大盛人,心思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啊!”她一脸佩服。 裴伷先有些疲惫,微微闭着眼,随着马车的晃动昏昏欲睡。 孟鹤妘有些意犹未尽,伸手推了推他:“你先别睡,还有最后一个王琦呢!他是怎么被杀的?” 裴伷先慢悠悠地挣开眼,低垂着眼帘看她,从袖摆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什么?”孟鹤妘伸手接过册子,狐疑地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上面竟然是赌坊的赌债记录,其中王琦的赌债在郭明死后的第二天就被抹去了。显然是有人替他还了赌债。 “王琦威胁蔡氏,让蔡氏给他还赌债?他一定是知道了蔡氏的一些秘密。”她把册子放在小几上,一脸兴奋地说,“想王琦这种赌博成性的人,恐怕不会只敲诈一次,他一定是接二连三去敲诈蔡氏,最后蔡氏无法,在赌坊后门用石头炸死了王琦。所以王琦的死法跟前面两个人不太一样。” 裴伷先慢悠悠收回册子:“尸体还是英茂处理的。” 孟鹤妘冷笑:“我就说他们两个有问题。年少慕艾。” 裴伷先扯了扯唇角,拉了拉腿上的薄毯,又有些昏昏欲睡。 “哎,你先别睡啊!”孟鹤妘拉他袖摆。 裴伷先撩起眼皮,低头看了眼她的手:“你还想知道什么?” 孟鹤妘一笑,单手支着下巴:“你一直没说,那个提供鬼雾草的瓦特人。” 裴伷先叹了口气儿:“这个,恐怕要等明天程大人的审讯结果。” “所以刚刚说的一切都是你的推断,没有任何证据?”孟鹤妘觉得头顶仿佛有亿万草泥马狂奔而过。 裴伷先揉了揉眉心,理所当然地道:“缺少决定性证据,所有才有这出苦肉计不是么?” “可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如果是想要定罪,三个人中只有一个出来岂不是更好?为什么一定要三个人一起?这跟脱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 裴伷先不悦地皱眉,她连忙捂住嘴:“口误。” “目的是拖延时间。” “啊?”孟鹤妘微怔,“为何?” “三人同时认罪,口供又都是漏洞百出,官府必然会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核查谁是真凶,这就给英茂赢得了逃出益州的时间。一旦英茂逃出益州之后,只要三个人在同时反口,并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凶手,这个案子就成了个死案。”所以三个人同时认罪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拖住官府的注意力。 “也不对。若是这个案子摊上个糊涂官,一下子就定案了怎么办?那岂不是三个人都要死?” “所以她们需要一个可以为她们翻案的人。”裴伷先冷笑出声,孟鹤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谁?” “白马寺的了悟。” 是他? 孟鹤妘一脸诧异,裴伷先闭上眼睛淡淡道:“了悟本姓段,字白杨,是京都定国公府的嫡系二公子,只要他出面力保无尘,这个案子就一定会重审。”这也是无尘一定要第一个出来自首的原因。 无尘不是凶手,那么了悟就不会袖手旁观。 第一章 杀人蝙蝠 “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月色微凉,虚掩的窗棂前,程少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拉开院门,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夜色中。 裴伷先裹着薄被坐在茶几前,手里捧着杯热茶,整个人昏昏欲睡。 他淡淡地瞥了眼程少卿:“你大半夜的潜入我房中,就是为了偷看她?” 程少卿一乐,放下窗棂:“这不是碰见了么?你说你们俩这次又演的什么?上上次是娇俏小表妹,上次是富家小姐穷书生,这次是上演逃家小妾?” “阿嚏!” 裴伷先打了个喷嚏,连忙抿了口茶,冷冷地撩了他一眼;“你若是实在无事可做,大可以把益州这几年的案卷都翻出来,冷案错案足以让你忙得没有时间八卦。” 程少卿翻了个白眼,用脚勾了一把椅子过来,一屁股做到他对面:“我还没那么闲。我来找你,是因为南城司马的事儿。” 裴伷先抬头看他:“蔡氏偷了南城司马府中的布防图,用来跟那个瓦特商人换取救英茂的办法了?” “你又知道了?” 裴伷先拢了拢被子:“猜的。以蔡氏几人的智商,恐怕想不出这么一环扣一环的计策,恐怕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被人设计好的。” 程少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开玩笑呢吧!这都能操纵?” 裴伷先冷笑:“不仅如此,我觉得此人所图甚多。” “是胡禅?”程少卿问道。 裴伷先点了点头:“有可能,但也不能确定。” “邵一白来益州了。”程少卿似笑非笑地丢出一颗炸雷,裴伷先皱眉看他,“他来益州做什么?” 程少卿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宫里的七星锁被盗,大理寺怀疑是江湖中的杀手组织洞天阁做的,皇上把这件事交给邵一白来查,这不,听说洞天阁的人来了益州,这小子便也跟着来了。” 裴伷先皱眉不语,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心中不由得想起孟鹤妘。 “还有一件事儿。” “是了悟打算回京都了?” 程少卿本来打算卖弄一下官司,结果这人忒不给面子,索性把金刀往桌面上一拍:“是,我来这里之前,他去衙门找我,果然跟你料想的一样,这家伙带着也一群大和尚把衙门给围了,让我重审小和尚。要不是抓到了英茂,这件事儿还真没法收场。” 裴伷先笑了笑,打了个哈气,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你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程少卿仿佛没听见一般,一脸好奇地看他:“你就不好奇那个瓦特人商人?” “你找不到他。” 程少卿咧嘴一笑,从袖兜里拿出一卷小相:“这家伙从始至终都带着面具。” 裴伷先一眼便认出画像里的男人正是两次追杀孟鹤妘的瓦特狼卫,看来他的目的不止是孟鹤妘,还有布防图。 “瓦特亡我之心不死啊!老裴,你说怎么办吧?这事……”程少卿义愤填膺,恨不能下一刻就要带兵杀进瓦特王庭。 裴伷先嫌弃地乜了他一眼:“十五已经换掉了南城司马府上的布防图,蔡氏偷走的是假的。” “你,无情啊!” “所以,你可以走了么?” ———— 崇州*益州 崇州与益州交界处背临通山。通山脚下有一座小镇叫冥镇,瓦特和益州还没建交前,冥镇曾经驻扎了一队瓦特士兵,后来张宝军大军压境,收复燕云十二州的时候,这对瓦特士兵投降后被全部坑杀在通山脚下。 后来许多年,每到夜里,进山的村民和猎户都会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这里也渐渐被叫住冥镇。 邵一白这次带来益州的人不多,但足以兵分两路,一路走崇州西南边界,绕桐城去益州,另一路轻装简行,只有他带着两个随从走的冥镇通山这条路。 从冥镇走,可提前七天到达益州。 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消息怕是已经早就走露,为了能打敌人个措手不及,邵一白几天前就决定铤而走险,提前去益州。 “大人,前面就是悦来客栈,据说是镇里最大的客栈了。今晚咱们就在这里落脚。明天早晨启程,大概后天傍晚就能到达益州。”云山撩开车帘,扶着邵一白下车。 邵一白抬头打量一眼前面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客栈:“好,就在此处休息一夜,明日起早赶路。” 云山点了点头,转身去车里取随身的包裹。 客栈不大,前面是二层楼,一楼吃饭,二楼住宿,左右共八间房。后院别具匠心的开了两个独立的小院,一些过路的富商会包下整个院子,以供家眷住宿。 云山拉来小二,指了指后院:“我们包下一个院子,银子不是问题。” 那小二哭笑不得地说:“客官,真是对不住,这后面的院子已经包出去了。” 云山冷哼一声:“胡说,后面明明有两个院子,其中一个并未点灯。” 此时已经过了戌时,整个客栈除了后院西面的院子外,其他几处皆是点了大红的灯盏,唯有那一处,说是有人订下了,显然是小二在说谎。 小二苦笑两声,知道三人不信,便让掌柜的拿来了今天的入住登记,果然,登记簿上明晃晃的写着订房记录,而且定金给得很足,一两金。 云山和有心想要找房主商量一下,被邵一白阻止了。 “行了,就要三间上房吧!” “公子,我不用,我……” 邵一白狠狠剜了他一眼,扭身上了二楼。 小二连忙追了上去,替他引路。 冥镇地处崇州和益州交界,附近驻兵不多,两方的巡城司马大营一般也很少来这边巡逻,算起来是个三不管的地界。 邵一白跟小二要了热水,洗了个澡之后,云山和落日已经收拾完,正在房里等他。 小二端了饭食过来,云山用银针试了试后,招呼邵一白来吃饭。 一路上风餐露宿,本来就是个柔弱书生的邵一白经了这么一折腾,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两只眼眶明显的凹陷下去,显得那双丹凤眼越发的阴郁。 吃惯了京都的珍馐美味,如今再看盘子里的牛肉,邵一白胃口全无。 吃完饭,云山去后院喂马,回来时打听到了后面两个院子的情况,没想到包下其中一个院子的,竟然是县主张碧云。 “大人可是要去打个招呼?”云山问完,遭到落日的一记白眼,“公子本就是刻意隐瞒身份提前来益州,你还想打草惊蛇?” 云山干巴巴一笑,摸了下脑袋:“我这不是忘了么!” 入了夜,即便是盛夏,山脚下依然透着凉意,邵一白和衣而卧,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并不是,他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吵闹声惊醒。 “大人?”门外传来云山的声音。 邵一白皱了皱眉,一边揉着眉心,一边从床上翻身做起:“外面发生了何事?” 云山扭头看了眼楼下乱成一团的住客,压低了声音说道:“客栈里出了事儿,死了人。” 邵一白原本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猛地拉开房门,一边往走廊的栏杆处走,一边问:“什么人死了?” 一楼大厅里聚集了十几号人,小二哭丧着脸站在中间,旁边的掌柜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邵一白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两名女子,其中带着幂篱的正是不久前才遇见过的县主张碧云。 一身是血的年轻人正站在掌柜的面前,拽着他的手叫嚷着。 “具体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不过听人说,好像是这个年轻人的主家死了,哦,对了,就是那个包了后院却不住的那人。” 邵一白一听,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身上事儿多,容不得在此耽误时间,只让云山赶紧收拾东西,他们连夜走,揉着明日官府的人来了,反而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云山去收拾东西,邵一白正要离开,楼下的张碧云恰巧抬头朝上看,与他四目相对。 邵一白一按眉心,连忙转身回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云山已经收拾好东西。邵一白本来打算趁乱离开客栈,结果刚上了楼梯,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惊呼,扭头一看,一名穿着绯衣的妙龄女子从外面冲了进来。 “关门,关门!”孟鹤妘一边大喊着,一边挥舞着追过来的蝙蝠,经过邵一白的时候,还特意瞄了他一眼。 青衫步履,倒像是一个文弱书生。 邵一白被她看得一怔,等回过神儿来,才看清追着她进来的竟是一些体积异常庞大的蝙蝠。 一楼大厅里的人彻底乱成了一团,大家纷纷四处乱窜,有几个胆子大的冲到门口关上大门,又七手八脚的拉过桌椅挡住门板。 “二楼也有,窗户。”眨眼的功夫,孟鹤妘已经冲到了二楼,她手脚麻利儿的关上窗棂,并快速落锁。随着窗棂的合上,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啪啪”声,一张黑乎乎的丑陋鬼脸从窗棂缝隙中撞了进来。 “丑鬼。”孟鹤妘嫌弃地哼了一声,抡起袖里刀对着那只丑陋的鬼脸蝙蝠的脑袋就是一刀。解决了这只丑陋的小怪物,孟鹤妘也顾不得其他,大步又从邵一白身边走过,去关另外一扇窗户。 有几只蝙蝠已经飞了进来,云山正好从门里出来,连挥了几刀才将其砍死。 孟鹤妘朝他竖起了个大拇指,然后快速地关上了窗棂。 楼下的众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所有门窗全部关死,这才阻了外面疯狂的血蝙蝠。 “这是何物?”邵一白抬头看了眼孟鹤妘,见她身上的衣衫破烂,上面还有许多血迹,便猜到,她刚刚是趁乱从门外进来,应该是跟地下的那个男人同路才对。 孟鹤妘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一屁股坐在楼板上,一边喘气儿一边道:“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我不过就是连夜赶山路,想要翻过通山直接去崇州,谁知道刚进山不久,就看到一个血葫芦似的人从山上跑下来,后面追了这么一群小怪物。”说完,压惊一般拍了拍小胸脯,“吓死我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邵一白也想知道。 “啊,死人啦,死人啦!”一道凄厉的喊声如同突然冲入羊群的狼,把原本的平静再次打断,众人纷纷四散开来,只见一个年轻妇人从二楼天字三号房冲了出来。 妇人一边脚尖着,一边往楼下跑,扭曲的五官好像一只捏坏了褶子的包子。 邵一白心里一突,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第二章 压寨相公和女土匪 冥镇出了大事,死了不少人,风言风语像一股妖风,第二天便传遍整个益州。 通山那一片历来都是三不管的,但益州这边早听到了风声,朝廷秘密派了八府巡按下益州查案,这一查不要紧,要是查到冥镇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郑大宝和崇州刺史都不太想管,但崇州刺史是朝中老太师的关门女婿,这件案子最后还是推到了益州。郑大宝气得差点把脑壳撸秃噜皮,最后还是手下谋士出了个损招,让程少卿去冥镇查这个案子。 金顶蓝围的马车停在悦来客栈门前,木石跳下马车,回身拉开车帘:“公子,到了。” 裴伷先拢着手往外看,夕阳的余晖中,一座孤零零的客栈耸立在栈道一端,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的通山。 “这客栈倒是有意思,这么孤零零的耸立着。”程少卿拎着金刀跳下马车,一边打着哈气一边打量悦来客栈。 “客栈前面不到一里地就是冥镇,镇里人不多,外来人口也少,所以客栈开在镇外,以供往来客商住宿。”裴伷先慢悠悠地下了马车,目光落在门板上斑驳的血迹,不由得皱了皱眉。 二楼窗户的窗纸已经残破不堪,到处都是凝固泛黑的血迹,地上还有几只蝙蝠的尸体。 随后赶来的几个衙役也未见过这般阵仗,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这客栈此时鼓励在古道边,门窗紧闭,仿佛泛着一股子死气。 “来益州报案的是冥镇的捕快王三,说是客栈里死了人,还有几个昨晚进山之后就没回来,客栈里还找到了吸血蝙蝠的袭击。”程少卿扭身对裴伷先说,“进去看看。” 裴伷先点了点头,木石上前几步去敲门。 出来的是个脸色苍白的伙计,见到程少卿的时候差点没哭了。 客栈里的客人此时都被当地的捕快王三集中在客厅,邵一白带着云山坐在靠窗边的桌前,旁边是张碧云主仆。 孟鹤妘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低着头,正囫囵着吃混沌,好像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样。 裴伷先一进门,邵一白和张碧云便都认出他来,离京数年,他已经再没有少年时桀骜不驯的样子,仿佛一颗经历了时间洗礼的碧玉,越发显得钟灵毓秀。 张碧云捏着帕子的手一紧,与裴伷先四目相对。 “伷先?”张碧云站起身,秋水般的双眸死死地看着人群中的裴伷先,恍然间,仿佛觉得时光从不曾流逝,他还是曾经那个桀骜不驯的京都少年郎。 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绞在一起,裴伷先面色不变,微微朝她点了点头,仿佛一个久别的故人,也只剩了相视一笑。 张碧云顿时心如刀绞,扶着桌面才站稳身体。 “小姐!”丫鬟轻轻拉了她一下,张碧云这才回过神儿来,发觉自己依然失态。 “公子,你看。”发现张碧云的木石突然上前挡住他的视线,指着大厅角落里道,“那个女骗子。” 木石心里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把张碧云从客栈里拖出去,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公子面前才好。 如果说孟鹤妘是个矫揉造作、撒谎成性的小狐狸精,那张碧云就是裴伷先过往岁月里的朱砂痣。 年少慕艾、金童玉女、两情相悦、青梅竹马,合该是全天下最让人羡慕的一对璧人,结果却因裴家的落败而不了了之。他还记得年少时的裴伷先是何等的执拗,曾在张府门外站了一天一夜,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纸退婚书。 孟鹤妘那个狐狸精总说他不懂爱情,可他觉得爱情这东西压根就是毒药,碰不得。 木石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却又隐秘的带着几分庆幸,幸好,幸好孟鹤妘在。 裴伷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角落里低头吃面的孟鹤妘。 似乎是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孟鹤妘突然放下手里的筷子,猛地抬头,四目相对……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孽缘? 内心仿佛有无数草泥马狂奔而过,孟鹤妘面上却强作镇定,脑子里飞快地展开头脑风暴,无数看过的话本子在眼前掠过。 风流俏寡妇、痴情表妹、美女与马夫、守了个寂寞的俏寡妇、霸道女土匪抢夫…… 权衡再三,最后‘守了个寂寞的俏寡妇和霸道女土匪抢夫’不分伯仲。 这有点不好选啊! 纠结了一瞬,孟鹤妘实在不忍取舍,决定把守了个寂寞的俏寡妇和霸道女土匪抢夫相结合,变成一个新剧本。 脑子里快速的过了一下新剧本后,为了力求真实,能更好的表现出一个‘霸道土匪寡妇’这一颠覆性角色,孟鹤妘偷偷在桌子下面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瞬间溢出眼眶。 “伷先,是你么?真的是你么?”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太过于激动,甚至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把整个大厅里的人都震慑住了,只见一个生得俊俏貌美的小姑娘一边哭一边笑地冲到那位宛若谪仙一般的公子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伷先,是你,真的是你!” “喂,你又搞什么鬼?你不是……” 孟鹤妘根本不给木石说话的机会,一把抱住裴伷先的腰,一边哭一边悲切地扯着大嗓门子干嚎:“伷先,当初你偷偷跑下云峰山,留信说是去参军,结果一去两年,我等来的竟然是你的死讯。我一个人去北地寻你的尸身,可你的同僚却说你连尸体都被砍成十八段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堂里的人瞬时忘记了昨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熊熊燃起的八卦之魂总是能把人从各种惊慌之中拉出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忘记那些痛苦、恐怖的事儿。 裴伷先微微低头,目光幽幽地看着孟鹤妘:“十八段?” 孟鹤妘抬起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笃定地点头:“是,十八段。” “所以你为何在此?”裴伷先突然低头,薄唇几乎就要贴上她微微汗湿的鼻尖。 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孟鹤妘心口微漾,连忙别开头,讷讷道:“你不是说过,这一生最想做的事就是走遍大盛的山山水水么?你既然惨遭不幸,我总要完成你的遗愿!这不,我才到益州就遇见了你,这是就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啊!” 裴伷先眉眼含笑,直直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编。 孟鹤妘等了好一会儿,见他竟然毫无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编:“伷先,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不仅如此,你还成了官大人。我……呜呜呜!”说着,她猛地抓住他的衣摆嚎啕大哭,眼泪鼻涕齐齐往他身上抹。 木石在一边看得头皮发麻,但又碍于不远处的张碧云,硬是压住了拽开孟鹤妘的冲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孟鹤妘的杀伤力还算是可控范围内的,如果让张碧云跟公子燃起旧情,那大概就是毁灭性的。 孟鹤妘自然不知道木石脑子里已经经历了一番爱恨情仇,兀自抱着裴伷先煽情:“你活着真是太好了,伷先,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裴伷先突然低下头,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郭:“你又想干什么?” 微热的薄唇呼出湿漉漉的气体,孟鹤妘有点头脑发昏,觉得这人真是不地道,动不动就用美男计实在是太没品了。她心里暗骂,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龟裂,但是作为一个有操节的戏精,她是绝对不会怯场的。 她猛地退后两步,露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心如死灰地问道,“伷先,我不懂你再说什么?你,你,你是不是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你不要我了?” 孟氏生存守则第一条:先声夺人,绝不给对方反扑的机会,必要的时候毫不留情泼脏水。 裴伷先撤回身子,就那么安静的看着她,一双幽深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专一而深情。 孟鹤妘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溺毙在他的凝视里了,但旁边如临大敌的木石提醒她,她可能莫名其妙成了一块挡箭牌,真正具有杀伤力的是靠窗边那个貌美优雅的世家小姐。 昨夜客栈遭到了变异蝙蝠的袭击,大堂里乱成一团,慌乱间碰掉了那位世家小姐的幂篱,这才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她不会就是碧云吧!”她猛地抬起头,不悦地瞪着裴伷先,突然有种自己种的白菜被别的猪拱了的错觉。 裴*小白菜*伷先眉头微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谁跟你说的?” 孟鹤妘疼得一呲牙,心说,这就触到你的底线了?恼羞成怒了?真是个狗! “你放手。”她黑着脸,甩出袖里刀。 木石本来一直防备着张碧云,结果一不留神,孟鹤妘就把袖里刀甩了出来,这特么的跟说好的“小寡妇”剧本不一样啊! “怎么?戳到你痛处了?”袖里刀在手中挽了两个刀花,轻飘飘落在裴伷先白皙的颈间,“不过我这个人吧,就喜欢戳人的痛处,你说好笑不好笑?” 裴伷先皱眉,低头看着压在颈间的袖里刀。 “都干什么呢?看什么看?” 程少卿石破天惊的一嗓子把看热闹的人群驱散,裴伷先松开捏着她手腕的手,转身就走。 孟鹤妘讪讪地摸了摸手腕,刚刚被他捏的地方青紫一片。 木石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扭身跟着裴伷先去找程少卿。 吃面的兴致被打散,孟鹤妘叹了口气儿,拎起桌上的小包袱转身来到楼梯口。 “姑娘。” 孟鹤妘微怔,扭过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到身后的邵一白:“你有事儿?” 邵一白轻咳一声,目光落在远处的裴伷先身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姑娘跟那位公子似乎是旧识。” 孟鹤妘上下打量邵一白,忽而一笑:“你想知道?” 邵一白笑着点了点头。 孟鹤妘偷瞄了一眼远处的裴伷先,朝他勾了勾手。邵一白连忙靠过去,孟鹤妘故作神秘地说:“你听说过燕云十二州的云峰山十三寨么?” 邵一白一怔:“倒是未曾听说。” 孟鹤妘一副你很孤陋寡闻的样子,讪笑道:“我谅你也不知道,实话跟你说吧,云峰山十三寨是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而我就是云峰山十三寨中排名第九的九寨主。瞧见那个认了吧!”她抬手指了指裴伷先,“他是我的压在相公。” 邵一白一口气儿没上来,差点撅过去:“你,压寨相公?” “自然。” “可是你不是说,你是寡妇?”邵一白哭笑不得地说,觉得这姑娘甚是有趣。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难道我要大庭观众之下说,我是云峰山九寨主,他是我的那个逃夫?我不要面子的嘛?” 邵一白一怔,听她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你……”还待再问,孟鹤妘头也不回地溜进后厨。 她昨天晚上就摸清了客栈的内部结构,厨房后面有一个小门,从小门出去,绕过后院就能找到一个偏僻的角门,从那里出去正好可以避人耳目。 穿过厨房的小门,孟鹤妘从昨晚出事的后院绕到围墙边上,一个不大的小角门赫然映入眼帘。 “你要去哪儿?”阴深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鹤妘一怔。 木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里出了人命案,你要是走了,你就是嫌疑人。” 第三章 谁也不能走 死者叫陈坚,是洛阳的一位布匹商人,今次是去瓦特购买入冬所需的皮货,随行的是他铺子里的伙计张兵。陈坚的房间在二楼东侧,整个二楼分东西两侧,各四间房。东侧分别是天字一号、天字二号、天字三号、天字四号,一号房靠近居中的楼梯口,陈坚住在天字二号。 天字一号房住着一对年轻夫妻,男的叫刘志,女的叫方敏;三号房是空着的,走廊尽头的四号房住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自称陆域,是个走江湖的。 西侧的四间房分别是梅兰竹菊四号房,其中梅号房住着邵一白的随从云山,邵一白住在兰字号,剩下的两间房住着两个镖师,一个叫王老大,另一个是他的徒弟小三子。 昨晚冲进来的男子是西后院的仆从,主仆一共四人,是昨天正午时分来住店的。四人中,主人是个高瘦的男人,小二听仆从管他叫三公子,订房的记录中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柴字。 四人离开之前曾经跟小二打听过通山的进山口,之后便离开客栈,直到晚上子时左右,其中一个仆从一身是血的冲进客栈。紧接着,一群诡异的蝙蝠便开始疯狂的攻击客栈,正当所有人都在想办法阻止蝙蝠入侵的时候,陈坚死在了天字三号房。 发现尸体的是一号房那对年轻夫妻中的妻子,当时她本来是打算去自己的房间关窗,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三号房的房中传出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她以为是蝙蝠从三号房进来了,所以赶忙冲到三号房去关窗,结果发现原本住在二号房的陈坚死在了三号房中。 客栈里一下子死了两个人,邵一白不能再坐视不理,只好偷偷跟掌柜的表明身份,让小二把二楼的三号房封锁,不让任何人进出,然后连夜去冥镇的里长处报案。 案子最后上报给崇州,之后又被推诿到了程少卿手上。 “不是我说,程大人,小人在冥镇当了十几年的里长,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诡异的死法,实在是太过残忍了。”里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鬓角花白,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但说话的声音颇为洪亮。他一边说着,伸手推开了三号房的门,“尸体就在里面。” 门一开,一股子腐败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屋子正中间摆着四张桌子,两两拼凑在一起,上面躺着两具尸体。 陈坚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身上的衣物很是整齐,没有一点撕扯打斗的痕迹。旁边的尸体是失踪的柴三公子的仆从,虽然他侥幸逃回来了,但人还是没能挺过一炷香的时间。人们发现他断气的时候,他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一张桌子底下,双手死死的抱着桌子腿儿,双眼凸出,仿佛被硬生生吓死一般。 人死后尸体僵硬,所以仆从的尸体还保持着半坐着的姿态,双手虚虚地抱着,姿态极为诡异。仵作还没做尸检,残破不堪的衣物挂在尸体上,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没有一块好肉,到处都是小小的牙印。 孟鹤妘扒着门框死活不肯进去,木石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下。 “你干嘛?”孟鹤妘扭头看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自从张姑娘出现之后,这块木头就变得有点草木皆兵,神神道道了。 木石耳尖微微一红,闪电般把一个小纸团塞到她手里,然后旁若无人地走进屋里。 孟鹤妘一脸懵逼,抬手看了看纸团,有点方是什么鬼? “陈坚的尸体上没有严重的体外伤,皮肤表面有轻微中毒迹象,但都不是致命毒素,应该是生物毒素,有轻微的麻醉效果,另外脖颈处有两个牙洞……”仵作老王头一边说,一边伸手按压了一下尸体的体表,眉头紧皱,“体内的血液几乎都流光了,死于失血过多,死亡时间应该是昨晚亥时左右。” “是血蝙蝠?”云山突然出声,所有人的视线瞬时全部聚在他脸上。 自觉出错,云山干巴巴一笑,连忙躲在邵一白身后。 邵一白“啪”的一声甩开手里的扇子,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裴伷先身上:“裴公子怎么看?” 裴伷先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根本仿佛没听见一般,慢悠悠地走到陈坚尸体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坚的尸体。 邵一白问了个寂寞,整个人跟踩了一坨狗屎一般,气得直拿眼刀子刮裴伷先头皮。 孟鹤妘似笑非笑地看着邵一白如同斗鸡一般围着裴伷先转,心里琢磨着,待会儿还是要趁机溜走才好。 “走吧!”一双滚着银边的黑色缎子面长靴映入眼帘,孟鹤妘猛地抬头,对上裴伷先那双微敛着的眉眼。 跟我说的? 呵! 抱歉,老娘还在生气中。 “我……” 命运的后脖颈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捏住,孟鹤妘郁结地抬头,看着裴伷先的下巴:“你放我下来?我还在生气。” 裴伷先看也没看她一眼,径自把她拎到走廊。 “裴伷先,你别过分啊!你别忘了,我可是云峰山十三寨的九寨主,信不信我十万兄弟一口一个吐沫就能……” 裴伷先突然停下脚步,收回手,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云峰山?” 孟鹤妘一怔,只觉得脑瓜皮一阵发凉,但她是谁呀,怎么会被他一个眼神就给秒杀了? “对,云峰山。”她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端好剧本,“你不过就是我抢回山寨的小郎君,你竟敢独自一人逃出山寨,我这次就是来专门抓你的,我劝你也不用逃了,乖乖跟我回去做……” “好!” 好什么?好…… 孟鹤妘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你都,都不挣扎一下?”剧本里好像不是这么写的。 裴伷先很是认真地看着她:“你不是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么?现在就回云峰山。” 孟鹤妘眨了眨眼,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被裴伷先牵住了手。 “这,这么明目张胆地秀恩爱不好吧!”她羞涩的垂着头,目光落在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上,偷偷伸出食指抠了抠他的掌心。 裴伷先低头看她,仿佛在说;你有异议么? 孟鹤妘当然有异议了,只不过在看到楼梯口站着的张碧云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她抽回自己的手,一把勾住他的胳膊,将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宣示主权一般地盯着张碧云,什么虎狼之词都往外掏:“等这次回了云峰山,看我不把你绑在床上,让你三天三夜都下不了床。” 满意地看到张碧云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孟鹤妘再接再厉:“蜡烛小皮鞭,手铐红布绢,你自己选。” 裴伷先任由她放飞自我,目光从始至终没有落在张碧云身上一眼。 眼看就要走到楼梯口,程少卿从后面追过来,一把拽住裴伷先的袖摆,气喘吁吁地抱怨:“裴伷先,你要出尔反尔不成?说好了三百两金来破案,你不会是要食言而肥吧!” 三百两金! 孟鹤妘瞬时双眼一亮,眼前的裴伷先成了块金灿灿的宝贝疙瘩。 裴伷先目光沉沉地与程少卿打着机锋,孟鹤妘咧嘴一笑:“裴伷先,作为一个大姐的男人,我觉得你做不出食言而肥这种事。” 裴伷先低头看她,孟鹤妘毫无羞耻心地咧嘴一笑,扭头看着程少卿,摊开素白的掌心:“做生意嘛,银货两讫。” 程少卿嘴角一抽,从袖兜里掏出几张银票重重往她手里一拍:“我就喜欢你这种毫不做作,贪财无耻的样子。” 孟鹤妘收了钱,拍了拍程少卿的肩膀:“我也喜欢你的财大气粗。”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狼狈为奸。 “姑娘。”小丫鬟伸手拉了拉张碧云的手,愤愤地看着对面举止亲昵的狗男女,“您大可不必难过,裴伷先不过就是个戴罪之人,根本配不上您。” “别说了。”张碧云深深看了眼裴伷先,“我们走吧。” 主仆二人扭回身走下楼梯,二楼走廊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孟鹤妘偷偷看了眼裴伷先:“人都走了。” 裴伷先淡淡地“嗯”了一声,抬腿往楼下走。 孟鹤妘摸了摸鼻尖,跟着下楼。 ———— 昨晚进山搜索柴三公子的人已经回来了,一群人抬着三副担架,上面躺着三具尸体,与三号房里那个仆从一样,裸露在衣衫外面的皮肤没有一处好地方,身体里的血被放了干净。 一时间,客栈里人心惶惶,都说是血蝙蝠吸血杀人。 程少卿让人把三人的尸体抬到二楼三号房,跟陈坚和那个仆人的尸体放在一起。 孟鹤妘百无聊赖地坐一边看仵作老王查看三具尸体,时不时拿起盘子里的桂花糕啃两口。客栈不大,但是厨子的手艺不错,她啃了两口,觉得味道不错,拿起一块递到裴伷先嘴边:“你尝尝,味道比益州的丝毫不差。” 裴伷先低头看着桂花糕,就在她以为他根本不会吃的时候,这家伙竟然凑过来,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温热而柔软的嘴唇碰到她的指尖,好像有一股电流窜过,她连忙收回手,心不在焉地看老王填尸格目。 大概半个时辰的功夫,程少卿黑着脸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上面都是几个住客的证词。 “审完了?”孟鹤妘懒洋洋撩了一眼,程少卿宛如霜打的茄子,把黄表纸往桌上一拍:“问完了,统一口径,都说亥时已经睡下,谁也没有听见任何的声音。没有打斗,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 “难道真是吸血蝙蝠?”木石呆呆地问了一句,得到孟鹤妘一记白眼,“那得多大的蝙蝠才能把人血都吸光?” “也许是蝙蝠怪?”木石倔强地说。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扭头对程少卿说:“我能证明,昨夜是真的没有听见任何的呼叫声。昨晚蝙蝠袭击客栈之后,大家就都各自回房,我就住在陈坚的楼下,如果有任何呼喊声,一定会听到,但是并没有。” 程少卿连连点头;“陈坚的伙计也住在一楼,他说并没有听见呼救声,而且之前也并未发现陈坚与谁发生争执。” “喂!”孟鹤妘轻轻推了一把正在检查陈坚尸体的裴伷先,“你怎么看?” 裴伷先接过木石递过来的手帕,仔仔细细擦净手指,指着陈坚的尸体说:“我只是好奇,陈坚为什么会出现在三号房,而不是在他自己的房中,而且……”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旁边摆着的柴三公子仆人的尸体上,“我查看过了,这里一共五具尸体,其中柴三公子另外两个被从山里带回来的尸体上,脖颈处都有一个明显致命的咬痕,跟陈坚一样,身体里的血都被抽干了……” “哎,那个跑回来的仆人并没有。”孟鹤妘突然打断他的话,“所以,是杀死柴三公子等人的那个东西,或者说人来了客栈,然后在大家以为蝙蝠都离开的时候,它又偷偷反回客栈,要死了陈坚?” 裴伷先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可是这东西是什么?”程少卿一脸狐疑。 裴伷先抿了抿唇,淡淡道:“不管如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杀人的,是人!” 孟鹤妘一笑,双手支着下巴:“你怎么确定是人?人啊,怎么会那么神出鬼没,杀了个人,竟然无声无息的。” 裴伷先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动脉处:“致命伤全部都在颈动脉,咬痕边缘很整齐,跟其他的咬痕完全不同。正常动物的咬痕边缘会有锯齿状的撕裂伤,但颈动脉的伤口完全没有,反而更像是被一个尖锐的利器刺了进去。” “菱形锥?”孟鹤妘猛地坐起来,“我想起来了,是菱形锥,我看见过屠夫屠宰牛羊用过一种菱形的锥子,里面是空心的。屠宰的时候,屠夫会先把牛羊猪固定起来,然后用菱形锥直接刺入动物的颈动脉,犹豫菱形锥是空心的,血液会快速的通过菱形锥流到视线准备的木桶里,不会弄得到处都是。” 裴伷先点了点头:“很有可能是类似菱形锥的凶器。” “可是,凶手是怎么把血弄走的啊!”孟鹤妘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问,凶手把血藏在哪里? 程少卿突然笑道:“那还不简单,寻个由头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突然有点同情起裴伷先了。 第四章 再次遇袭 夜色笼罩着小小的客栈,黑暗中的通山仿佛一只蛰伏在暗夜里的巨兽,正虎视眈眈的张开大嘴看着悦来客栈。 由于客栈房间有限,程少卿只好留下裴伷先和木石,自己带着衙役们先行离开,等明早带足了装备之后再进山抓蝙蝠。 二楼的空房间死了人,掌柜的便把柴三公子订了的院子拨给裴伷先和木石暂住,而孟鹤妘则理所当然的跟着赖在了后院。 用过晚饭,孟鹤妘百无聊赖地跑到院子里散步消化食,走到小花园旁边的时候正好看见木石黑着脸蹲在一丛菊花前掰花瓣。 “白月光、狐狸精;白月光;狐狸精;白月光、狐……” “你在干什么?” 孟鹤妘突然凑过来,吓得他一把丢了花,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孟鹤妘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地上的菊花:“散步啊!” 木石心虚地用脚把菊花踢到一边,故作镇定地说:“都大敌当前了,你怎么还有心情散步?” 孟鹤妘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我怎么不知道我有敌人?” 木石脸一黑,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别废话,我给你的纸笺你看了么?” 孟鹤妘“呀”了一声,她还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你说的是这个?”她伸手从腰带里拿出一张皱巴巴团成一团的纸笺。 木石就知道她肯定没看。 他伸手来抢,孟鹤妘连忙缩回手,三下五除二打开纸笺,看着里面的内容不由一怔; “温柔贤淑、优雅大气、高山流水遇知音、对弈、苍山赋雪图……” “这是什么?”孟鹤妘瞠目结舌,“裴伷先的喜好?”这木头是开窍了?学会迂回战术,利用她赶走那位世家小姐? “呵,好一个借刀杀人,木头疙瘩,你家公子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木石心里的小九九被一遭戳破,脸红脖子粗地别开头:“你不是喜欢公子么?这些都是公子的喜好,你照着来,他定然会心悦与你的。” “然后呢?”孟鹤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等把那位张小姐逼走,你再对付我?” 木石怔愣地看着她,正想反驳,远处的围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正铺天盖地的蜂拥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就好像成年尸坑里的腐尸,弥漫着一股子腐朽的死气。 孟鹤妘猛地从石椅上弹了起来,拽着木石就往院子里跑:“他们来了。快去告诉所有人,全部去面酒楼。”她一边跑着,一边甩出袖里刀。 “啊!救命!” 张碧云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孟鹤妘猛地刹住脚步,侧头看着对面黑沉沉的院子。 木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扭头看了她一眼。 孟鹤妘无暇顾及,转身往张碧云的院子里冲。 木石挑了挑眉,脚步不停地往裴伷先的院子里狂奔。 一时间,整个客栈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前面的酒楼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绷着神经躲在一楼大厅。 黑压压的蝙蝠群宛如一块铺天盖地的黑云,夹带着腐败的气息像客栈压下。孟鹤妘用袖里刀拨开扑面而来的两只蝙蝠,快速地寻着声音冲进张碧云的卧房。 卧房里,张碧云脸色发白地躲在床上,小丫鬟拿着团扇挡在她身前扑“蝙蝠。” 西窗的窗棂洞开着,蝙蝠是从窗口飞进来的。小丫鬟的头发被蝙蝠扑得凌乱不堪,一边哭着,一边尖叫着拿团扇乱舞。 孟鹤妘冲过去一刀劈开一只蝙蝠,黏糊糊的液体喷了小丫鬟一脸,吓得她“嗷”的一声,差点没把孟鹤妘的耳膜震破。 “别叫了,咱们去前院,前院的窗棂都用木板加固了,蝙蝠冲不进来。”说着,孟鹤妘把另外两只先冲过来的蝙蝠劈开,扯掉床幔丢在张碧云身上,“要是怕就裹着,不确定蝙蝠有无毒,尽量不要被咬到。” 张碧云白着脸从床上爬下来,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垂在身侧的左手腕上。 “你受伤了。” 孟鹤妘一怔,微微抬起手,织锦袖摆顺着白皙的小臂向下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伤口和那根镶嵌着七颗翡翠的手环。 张碧云瞳孔微缩,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是七星锁! 它果然在益州! 孟鹤妘根本没发现她的异样,淡淡撩了一眼手腕上被蝙蝠咬出的一小块伤口,皱了皱眉:“没事儿,快走。” 张碧云微微垂首,把视线从她手腕上离开。这时,小丫鬟冲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床幔披在她身上:“小姐,你没事儿吧!” 张碧云摇了摇头,视线落在孟鹤妘身上。 孟鹤妘从角落里找到了一根支窗棂的棍子,又从柜子里拉出两件外衫裹在棍子前端,用烛火点燃。 小丫鬟不知其意,也不敢问,白着脸拉着张碧云紧张地看着。 “你们俩拿着蜡烛,就跟在我身后。”孟鹤妘握紧了简易火把,另一手拿着袖里刀,小心翼翼打开门往外看。 蝙蝠群黑压压一片笼罩着院子,偶尔有几只在试探着往窗棂上撞。窗纸被撞出一个窟窿,一个丑八怪脑袋卡在窟窿里朝着里面的人龇牙。 “走。”孟鹤妘朝后面摆了摆手,一边挥舞着火把一边往外冲。 小丫鬟拽着张碧云,举着蜡烛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后院和前面主楼的距离不远,快跑的话,用不了一会儿就能到,这个时候,只要保证不要被蝙蝠咬到就好,毕竟还不知道这些鬼东西的身体里有没有毒。 孟鹤妘挥舞着火把在前面开路,小丫鬟护着张碧云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路顺着石板路往前面主楼跑。 “啊!” 突然,张碧云惊呼一声,整个人朝着前面扑了过去。 孟鹤妘被猪队友实实在在地坑了一把,完全没想到张碧云这一扑正好撞到她的背,手里的火把划过一条火线,“碰”的一声砸在前面的青石板上,溅起一团团火花。 半空中盘旋的蝙蝠顷刻间便扑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 “孟姑娘!”张碧云惊呼一声,伸手要去拽孟鹤妘,被小丫鬟一把拉住了手,“姑娘,您快走。” 张碧云微怔,挣开小丫鬟的手,跌跌撞撞冲过去欲拉孟鹤与。 “别过去。”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拉住,张碧云扭头一看,“伷先?” 裴伷先微微拧眉看了眼被蝙蝠围住,但由能自保的孟鹤妘:“赶紧走,蝙蝠怕是有毒。”说着,一把将她推到身边的木石怀中,“带张小姐去前面。” 木石咬牙瞪了张碧云一眼,他刚才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若不是她扑到了孟鹤妘,火把根本不会飞。 “我……” “走吧,别给公子添乱。”木石哼了一声,一手拽着小丫鬟,一手拖着张碧云,风驰电掣地往前面跑。 孟鹤妘手腕灵活地挥动袖里刀劈砍扑过来的蝙蝠,就势一个翻滚,想要捡起地上的火把。蝙蝠仿佛看出了她的动作一样,眨眼间的功夫,黑压压一片,夹裹着腐臭的味道直扑她的面门。 袖里刀上沾满了黏腻的血,但到底不是长刀,即便是动作再灵活,在一群蝙蝠的围攻下也会有漏洞。一只鬼头鬼脸的蝙蝠在她劈砍的时候俯冲而下,直奔她露在外面的细嫩脖颈。 孟鹤妘正探手去拿火把,只觉得后脖颈一阵凉风袭来,心中一凉:要完! 躲已经来不及了,她现在只能先拿火把,反正咬一口估计死不了。 火把的光亮在落地的瞬间熄了大半,但随着她的捡起,微弱的火苗再次窜起,而脖颈上本该遭到的袭击却没有发生。 孟鹤妘一怔,来不及思考,左手握着火把用力向前挥舞,驱散了扑过来的蝙蝠。 “往前跑,后面有我。” 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孟鹤妘微怔,唇角不自觉的勾起,忍不住得意忘形地嘴炮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只顾着你的旧情人儿呢!” 裴伷先嘴角一抽,索性一把揪住她命运的后脖领,一边挥舞手里的剑劈开扑来的蝙蝠,一边像拎小鸡一样拽着她往主楼冲。 木石把张碧云主仆带进主楼后,就一直站在门口紧张地看着后院,见裴伷先拎着张牙舞爪的孟鹤妘跑过来,提着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并偷偷给孟鹤妘点了个赞。 他就知道,公子不会放着那只狐狸精不管的。 思及此,他得意地回头看了眼脸色苍白如纸的张碧云,故作烦恼地道:“公子就是放不下孟姑娘,明知道孟姑娘本事大,可还是不放心,非得自己亲自去救。” 刚被拖进来的孟鹤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就被木石这婊里婊气的声音给惊掉了下巴。 “咱家木头这是开窍了?还是没吃药?”她仰起头,一脸懵逼地看着裴伷先。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剜了眼演技爆棚的木小朋友,怀疑他可能到了青春叛逆期,脑子出问题了。 孟鹤妘似笑非笑地摸着下巴:“等我们回寨子,就去给他抢个小姑娘回来。” 裴伷先剜了她一眼,松开手让她自己站好。这时,住在二楼西侧的两个镖师突然神色慌张地冲出来,对着大堂里一阵大喊:“我们的镖物不见了!” 第五章 失窃 镖物就放在王老大的房间里,是一只红色的漆木箱子。箱子上挂着一把已经被打开的铜锁,箱盖向后翻着,偌大的箱子里空空如也。 裴伷先绕着箱子转了两圈,扭头问王老大:“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王老大脸色阴沉,旁边的三子连忙说:“是一些金银珠宝。价值不菲,若是不能寻回,我和师傅可如何是好?”说着,眼泪已经滚出眼眶,竟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最后一次见到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时候?” 三子膝间抬头:“我最后一次见到箱子里的东西是正午的时候,因为东西比较贵重,我和师傅每日早中晚都会亲自确认一番。晚饭过后,我和师傅打算再次确认东西是否安全,结果打开箱子一看,里面的东西全部不翼而飞。” 裴伷先眉头微挑:“锁是锁着的?” 三子连忙点头:“是锁着的,没有破坏的痕迹,可是钥匙一直都在我和师傅手里,绝对没有丢失过。” 这就有些奇了,锁头没坏,东西不翼而飞了。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从箱子上拿下那把铜锁仔细看了看,锁孔边缘有一道细微的划痕,看样子是不久前留下的。 偷东西的贼人应该是个惯犯。 他放下锁头:“所以也不知东西具体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大概时间是正午以后?” 三子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丢东西的时间不能确定,也就不能排查不在场证明,换言之,客栈里的所有人都有可能在正午到衙役赶来之前这段时间偷偷潜入王老大的房间偷走镖物。 裴伷先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一扫而过,一直没说话的江湖客突然面色不善地冷声道:“这大半夜的,客栈里就这么多人,偸镖物的人肯定就在客栈里。”他的视线扫过所有人的脸,最后落在角落里的孟鹤妘身上。 孟鹤妘虎躯一震,心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陆域冷哼:“你不是云峰山的九寨主么?山寨土匪,你连人都敢抢,除了你还有别人?” 所以我就长了一张土匪脸么? 孟鹤妘皮双手环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陆域:“我是云峰山寨主怎么了?小偷二字又没写在我脸上,还是你有证据?” 陆域哼了一声:“还用证据么?整个客栈里只有你是昨晚突然出现的,一个正常的女人,谁会大半夜出现在鬼气深深的通山?我看你就是山匪,东西也是你拿的。” 陆域话音一落,屋里屋外的人瞬间宛如炸开了锅的热油,所有人的视线瞬时都落在孟鹤妘身上。 “是呀!她不就是跟着那个死了的仆从进来的么?” “对对,她还是个强抢良家男子的女匪首。” “我看也……” …… 窃窃私语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房间里,孟鹤妘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一箱子金银之物,我一个弱女子可抬不动。反倒是你,一看就是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别说抬一个箱子,抬两箱子也不在话下吧!” “你说谁只长肌肉不长脑子?”陆域气得脸红脖子粗,右手下意识搭在腰间的佩剑上,一副恨不能削掉她脑壳的架势。 孟鹤妘:“说的就是你啊!”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孟鹤妘梗起小脖子:“说你怎么了?” “你找死!”陆域抬手拔剑,斜地里,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一把按住他的手。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道:“陆公子最好收起你的剑。” 孟鹤妘一溜烟跑到裴伷先身后:“哎呦,恼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啊!” 陆域抬头看向手掌的主人,心中微震,一点也不相信他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 “你想干什么?” 裴伷先抿唇不语,指尖轻弹,陆域只觉得虎口一麻,整个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他面色一寒,左手微抬,五指成勾,直奔裴伷先的咽喉。 陆域习得是铁砂掌的功夫,这一爪下去,轻者骨断筋折,重则丧命。 眼看陆域的五指就要扣住裴伷先的咽喉,孟鹤妘闪电般探出右手,袖里刀闪过一道寒光,轻描淡写的抵在他的脖子上:“你娘没有告诉过你,出门在外要和气生财么?” 陆域嘴角一抽,探出的五指悬在裴伷先的颈间:“你不要欺人太甚。” “呵!”孟鹤妘冷笑,“许你出口诬陷,还不许我替天行道?” “行你奶……”陆域话音未落,便感觉虎口又是一麻,这下好了,半边身子都开始发麻。 他惊恐地看向裴伷先:“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伷先松开手,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胡乱嗡嗡的苍蝇罢了。” “艹!去你的……” 陆域话音未落,就被一旁的王老大打断了,他站起身:“裴公子,我觉得贼人肯定就是客栈里的人,只要搜一搜便知道了。” 王老大的话仿佛是按下了一个开关,原本安静的客栈里瞬时喧闹起来。宛如小儿麻痹的陆域为了找回面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王老大道:“你无凭无据,凭什么搜我?” 王老大也是走江湖的,自然不会惧怕陆域,他挺直了身体,毫无惧色地回道:“你若是没有心虚,何妨搜一搜?莫非你心虚?” 王老大的话音一落,一旁的小夫妻站了出来:“是不是搜了之后,明早我们就能离开了?” ———— 裴伷先带着人去二楼挨个房间搜查,孟鹤妘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大堂里,左手腕上的咬伤开始一点点发痒,好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皮肉里一点点地啃咬。 “孟姑娘。” 孟鹤妘一抬头,对上张碧云那张娇艳欲滴的俏丽面容,有点惊讶,但又好像没那么惊讶。 她淡淡地问了一句:“有事儿?” 张碧玉在她对面落座,指了指她的左手腕:“我见你手腕被蝙蝠咬伤了。这是我家中祖传的祛毒膏,你试试?”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只白釉瓷瓶放到孟鹤妘面前。 孟鹤妘低头看了眼张碧云放在她面前的白釉瓷瓶,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带了解毒的膏药。” 张碧云被拒,脸色微微发白:“孟姑娘不别介怀,我与裴公子……” 孟鹤妘一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打断她的话:“张小姐,我真没介怀,如果我想知道什么,我自可以去问裴伷先。” 画本子里这种挑拨离间的心机女配多了去了,她自然不会上当。 张碧云脸色一沉,握着白釉瓷瓶的手微微发抖。 孟鹤妘偷瞄了她一眼,好怕她把瓷瓶砸自己脑门上。 等了好一会儿,该落在脑门上的瓷瓶没砸下来,孟鹤妘偷偷抬眼,张碧云已经站起身,一脸遗憾地说:“那我就不打扰孟姑娘了。” 这就走了?还没到一个回合呢吧! 孟鹤妘有点失望地看着张碧云转身上了二楼,感觉自己好像“斗”了个寂寞。 “看什么呢?”略微低沉的男声把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紧接着手腕一紧,一只修长的大手死死地钳住她的小手臂。 “你回来啦!搜的怎么样?” 裴伷先摇了摇头,他们把客栈所有房间都搜了个遍,并没有找到那批丢失的镖物。 “那么多的一笔财务,怎么会平白失踪?难道是外贼?” 裴伷先低头看着她染了几点血迹的袖摆,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不上药?” 孟鹤妘正想着那批镖物,被他突然疑问,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裴伷先叹了口气,猛地拉起她的袖摆,露出一小节纤细的手腕,上面两个青紫的牙印已经开始流脓。 孟鹤妘吓了一跳,刚要抽回手,他已经微微俯身,对着她的手腕吻下来。她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脸红脖子粗地叱喝:“你干嘛?” 裴伷先抬眸,锐利的视线里莫名多了一丝不耐:“松手。” “我不。”孟鹤妘哭笑不得,“你不会是要给我吸毒吧!” 裴伷先脸一黑,眼中蓄起一团风暴。 孟鹤妘完全没接收到他满眼的怨念,特别善解人意地拒绝:“真的,这就是普通的生物毒素,虽然刺痛,但是不致命啊!根本用不到吸毒的。”她偷偷脑补了一下裴伷先顶着两片香肠嘴的样子,喵的,画面太美,不敢看啊! 感受到她突然聚集在自己嘴唇上的灼灼视线,裴伷先不悦地皱了皱眉,一把拉下她的手:从袖兜里掏出一只白釉瓷瓶:“自己擦!” 所以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拿出来? 孟鹤妘难得等到刺他几句的机会,结果目光往瓷瓶上一扫,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裴伷先,你们家的瓷瓶都是批发的?” 裴伷先微怔,狐疑地看她:“这是宫中御赐的解毒药。” “感情着你们家是专门做假药的?刚才那位张小姐拿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瓷瓶过来,怎么着,也是御赐的?”孟鹤妘心里极度不悦,说出来的话里夹着冷刀子,嗖嗖嗖地全往裴伷先身上招呼。 裴伷先脸上的表情瞬间龟裂看来,抓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自顾自地咬开白釉瓷瓶的盖子,把里面的药粉洒在已经快要化脓的伤口上。 “嗯,疼!” 孟鹤妘咬牙切齿地瞪向裴伷先:“轻点,轻点,疼,哎哎哎,疼!” 裴伷先哼了一声:“疼才能长记性。” “你故意的吧!”孟鹤妘吹胡子瞪眼,趁他不备,张嘴一口咬住他的肩膀。 裴伷先身子一抖,下手变重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闷哼一声。 ———— 木石蹲在墙角咬手指,突然有点后悔把孟鹤妘这狐狸精给推出来了。不过就是上个药而已,两个人搞得又是掐又是咬的,仿佛恨不能把对方给吃了。 “那姑娘,够野的啊!”云山凑过来,笑眯眯地看着远处的两人。 木石脸一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管你什么事儿?” 云山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愿意理你,我们家大人说了,在悦来客栈期间,他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木石抬头看了眼二楼邵一白的房间,讥笑出声:“那就让你家大人捂好马甲,不要掉马了。” “你!” 木石嫌弃地往后挪了挪,继续咬牙切齿地监视远处的“上药二人组”,生怕裴伷先被占了便宜。 云山嗤笑一声:“你在这儿看着也没用,我倒是看你家公子怡然自得。” 木石回头瞪他:“你懂什么?” 云山;“男欢女爱啊!这有什么?裴伷先也是人,又不是神,喜欢女子再正常不过,只不过品味有些……”云山在木石阴鸷的视线下闭上嘴巴,低下头,锋利的匕首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 木石冷哼:“你再说啊!” 我不说,我死也不说。 云山讪讪地退后两步,一溜烟跑回二楼。 木石百无聊赖地收了匕首,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的裴伷先,云山说得对,公子对小狐狸精确实不一般。 第六章 夜半脚步声 王老大脸色阴沉地坐在桌边,三子仔细关好门,放低了声音说:“都跟过去看了,没找到东西。” “东西肯定就是客栈里的人拿的,我怀疑是那个陆域。”王老大想了想,“昨天晚上我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扒在门口往外看,陆域在走廊里走,也许他是在踩点。”其实他还怀疑陈坚就是被陆域杀的。 三子皱了皱眉:“可是他的房间里根本没有,我们也没有证据啊!” “对,其他人呢?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三子摇了摇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师傅,现在怎么办?东西丢了,主子那边没法交代,若是落在官府手里,恐怕……”王老大突然抬手打断他的话,目光死死地盯着门板,“谁?” 三子猛地窜到门口,一把拉开紧闭的房门。 走廊里昏暗一片,只有穹顶上寥寥的灯光照下来,根本没有一个人影。他扭回身,对屋内的王老大摇了摇头。 ———— 倒掉在楼梯下的孟鹤妘长长出了一口浊气,抬头看了眼二楼的客房,确认三子不会再出来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翻身跳下楼梯,快速闪到后院。 蝙蝠的攻击持续了一个时辰,到子时的时候,这些丑陋的小怪物们仿佛被召唤一般消失在夜幕中,只留下窗外草地上寥寥几只残尸。 孟鹤妘轻轻地拉开房门,刚闪身进来,床边的红烛便亮了起来。 “回来了!”裴伷先拢手坐在床边,一双锐利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脸上的黑巾。 艹! 孟鹤妘想也没想,转身就想往外跑。 “你去哪儿了?”裴伷先站起身,身形一晃,人就到了她的身后。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间,孟鹤妘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讪讪地转过身:“我要是说,我去赏月了,你信么?” 裴伷先嗤笑出声,目光讥讽地看着她身上的夜行衣:“穿夜行衣去赏月?” “我可能是梦游了。”她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 裴伷先不以为意,一把扯下她脸上的面巾:“你去偷听王老大和三子说话了?” 孟鹤妘一怔:“你怎么知道?” 裴伷先抬手拽了一下她的袖摆,孟鹤妘一怔,垂眸看去,袖摆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一点白色的粉末。 “二楼所有房间的窗外都摆了花卉,但只有王老大的窗外摆了昙花。”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一边拍掉袖摆上的花粉,一边得意道:“我不仅去了王老大的房外偷听,我还发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儿,你要不要听?” 裴伷先走到桌边坐下,慢条斯理地捻起盘子里最后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你说。” 孟鹤妘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劈手夺过他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我去了三号房。” 裴伷先面露惊讶:“你去那里做什么?” 孟鹤妘得意一笑:“去找血啊!” “血?” 孟鹤妘:“陈坚的血。” 裴伷先眉头微挑,孟鹤妘把桂花糕全部放进嘴里,含糊道:“如果陈坚是死在客栈的,那么他的血就一定也在客栈,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消失。” “那你找到了?” 孟鹤妘笑了下,故意卖官司道:“一开始,我觉得陈坚的血可能被凶手撞在容器里,埋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偷偷在整个院子里转了转,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地方动土,所以我就又想到了陈坚的伤口和凶器。” 裴伷先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的唇角,上面沾染了一层薄薄的糖霜。 孟鹤妘毫无所觉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圈,满足吸了一口气儿:“你这个人吧,平日里总是仙气飘飘的,脑子也好使,但陈坚这件事儿吧,有点一叶障目了。” 裴伷先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搭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地捻了一下。 “你想啊,如果杀死陈坚并取血的凶器就是用来屠宰牛羊的特殊菱形刀,那我们把就把陈坚比喻成一头牛。你说,屠夫杀牛取血是为了什么?”她兴致盎然地说,完全没发现他的异样。 裴伷先愣了一下:“为了什么?” “为了取血啊!” 裴伷先嘴角一抽:“我不知道是取血么?” 孟鹤妘得意一笑:“不,我是说,你猜取血做什么?” 裴伷先被她看得浑身发毛,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为了做什么?” “你知道瓦特人除了吃其肉之外,还吃什么?”孟*小机灵鬼*鹤妘一脸跃跃欲试地看着他。 裴伷先皱眉:“我倒是听说瓦特人喜欢茹毛饮血。” 孟鹤妘瘪了瘪嘴,一脸嫌弃:“那都是谣传,其实不止是瓦特人,大盛的许多老百姓其实也是吃血的,只不过他们是把牛羊或者猪的血收集起来,然后灌进动物的肠衣里烹煮。民间管这个叫血肠。不过这东西在大盛似乎不太受欢迎,很少能上得了富贵人家的饭桌,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裴伷先听完她绘声绘色的描述,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差点把晚饭全吐出来。 孟鹤妘说完,颇有些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裴伷先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恶心感强行压了下去,抬头虚弱地看着孟鹤妘:“所以你是说……”他说不出口。 孟鹤妘十分乐意助人地替他把剩下的话说了:“我怀疑,凶手是把陈坚的血灌成血肠了!”所以她刚刚不止是去偷听了王老大说话,之前还顺路去了厨房,从厨房里找到了一锅刚煮熟的血肠。 裴伷先眼神微暗,终于在孟鹤妘从腰间解下一截血肠的时候干呕出声,拼了命地冲到门外狂吐不止。 孟鹤妘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口看着裴伷先吐得天昏地暗,压在胸口的那一团郁气终于散了个干干净净。 一直躲在窗外偷听的木石默默替裴伷先点了一根蜡,同时决定,这辈子、下辈子、下辈子,他都不会再吃血肠了,绝不。 ———— 寡淡的月光从虚掩的窗棂照射进来,厨房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孟鹤妘悄悄推开水缸盖,借着淡淡的月光从手指宽的缝隙往外看,一道胖乎乎的黑影从门外走了进来,直奔灶台边上的一只大木盆。 两个时辰前,裴伷先让木石把客栈里的所有人都叫到大堂。 “这大半夜的,怎么又把人都折腾起来?” “不会是真的找到凶手了吧!” “陈坚不是被蝙蝠咬死的么?” …… 众人三三两两聚在大堂,一边抱怨着,一边看向从二楼下来的裴伷先。 “裴公子,不知你叫我们过来是有何事?是不是镖物的事儿有着落了?”三子脸上带着困顿之色,小心翼翼观察着裴伷先的表情。 蹲在角落里抽旱烟的掌柜的把长烟袋往桌上磕了磕,慢悠悠站起来:“裴公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裴伷先拢着手,视线在所有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波澜不惊地道:“经过调查,现在基本可以确认,陈坚是死于谋杀!” “谋杀?” “怎么会?他不是被蝙蝠咬死的么?” “不是,这,要是谋杀,我们还走得了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一轮开来,孟鹤妘一边啃着苹果,一边仔仔细细地观察所有人的表情,愤怒的、胆怯的、惊惶的,还有茫然无措的。 凶手肯定就在大堂里,但是到底是谁? “裴公子,你怎么知道陈坚是被谋杀的?他身上的血不是被蝙蝠吸光了么?”一直蹲在角落里抽旱烟的掌柜的站起来把烟袋锅往桌上磕了磕,目光幽幽地看着裴伷先。 裴伷先的视线落在掌柜的脸上,波澜不惊地说:“柴三公子和陈坚脖子上的咬痕并没有毒素反应,而其它被蝙蝠咬过的地方都有轻微的毒素反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已经知道了凶手所用的凶器是一把跟宰杀牲畜取血的特殊刀具。” “就像这样。”孟鹤妘眨了眨眼,故意抬起自己的手腕,“我刚被蝙蝠咬伤的手中毒了!又痒又肿,但我可以肯定,它们并没有吸走我的血,我还好好的站在这儿。” 掌柜的表情一垮,低头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两个烟圈。 裴伷先的目光在楼下所有人的面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陆域的脸上,“凶手杀人手法熟练,所用凶器奇特。”按照王老大和三子的话推断,陈坚出事的那晚,陆域曾出现在走廊。 陆域心有所感,把剑往桌上一放:“我若杀人,必是一刀毙命。” “那昨日亥时你在什么地方?”裴伷先突然问道。 陆域怔愣一瞬,嗤笑道:“蝙蝠的攻击散去之后,我便回房睡觉。” “有人作证?” 陆域虎目一蹬,猛地抽剑上前,锋利的剑锋划过一道闪电,顷刻间便搭在裴伷先的颈间:“我孤身一人,何来证人?” 孟鹤妘甩出袖里刀,锋利的刀锋宛若闪电,眨眼间便抵在了陆域的腰眼上,冷笑道:“你吓到他了。” 大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陆域猛地收剑:“我不管什么公子不公子,大人不大人的,总之我不是凶手,若想给我定罪,好,拿证据来。” 他看了裴伷先身后的孟鹤妘一眼,转身上了二楼。 大堂里鸦雀无声,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夫妻突然站了出来,妻子方敏指着陆域的背影说:“他说谎,我昨晚看见他离开过房间,就在亥时左右。” 孟鹤妘微怔,看了眼裴伷先,问方敏:“你亥时还没睡?” 方敏脸色微微一红,往丈夫刘志怀里一转,讪讪道:“我夜里有起夜的习惯,去外间解手的时候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我一开始以为是蝙蝠又冲进来了,偷偷跑到门边往外看,我看到陆域在走廊里走,他,他还提着剑。” 孟鹤妘皱眉打量方敏:“那之前询问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说?” 方敏脸色微微发白,有些胆怯地看了眼二楼四号房:“我一开始以为陈坚是被蝙蝠咬死的,所以才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隐瞒此事的。” 孟鹤妘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方敏,她说得倒是好听,可细究起来,不过就是怕无端招惹陆域罢了。 方敏讪讪地笑了笑,闪身躲在丈夫刘志的身后。 第七章 杀人凶手 孟鹤妘躲在水缸里,屏息听着灶台边的声响,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陆域那张满是杀气的脸。 方敏和王老大都说陈坚出事的当天晚上陆域出现在走廊,如果两人没说谎,那说谎的就是陆域。 凶手会是他么?之前她和裴伷先刻意见陈坚和柴三公子主仆是被谋杀的消息放了出来,目的就是引凶手来找血,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真是该死的变态! 孟鹤妘狠狠咽了口吐沫,感觉骨子里的热血在血脉间奔腾,恨不能一下子冲出去一把将他抓住。 黑影在灶台边摸索了一阵,在打开大盆上面的木盖时发出“咦”的一声。 孟鹤妘知道时间到了,她一把掀开头顶的水缸盖儿,从里面一下子跳了出来:“你在找什么?陈坚的血?” 黑影愣了一下,一脚踢翻面前的木盆,转身拔腿就跑。 厨房不大,杂乱的东西到处都是,但黑影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即便是摸黑,也很快就跑到了厨房门口。 “去哪儿?”月光下,身着水蓝广袖袍子的漂亮男子站在门外,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 “是你!”裴伷先颇有些意外,目光冷冷地落在黑影的脸上。 寡淡的月光从他身后照射进来,恰到好处地照在对面那人的脸上,正悦来客栈的掌柜。 掌柜微微一怔,耷拉着的眼皮子猛地抖了两下,露出两团凶光。 “找死。”他低低呢喃一声,右手在腰间一晃,一道寒光直奔裴伷先的脖颈动脉。 裴伷先闪身躲过掌柜的袭击,目光在他手上的菱形刀上停留一瞬,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杀死陈坚的凶器。 掌柜一击失败,转瞬间刺出第二刀。 后来追上的孟鹤妘在掌柜扑到裴伷先面前的一瞬间,抬脚对着他的膝窝就是一脚。 “咔吧!” 静谧的夜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紧接着,掌柜的身形一晃,整个人失去重心地往裴伷先身上扑。 裴伷先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胖子的身子猛地向旁边一歪,手里的菱形刀突然调转方向,对着自己的心口猛刺下去。 事情发生得又急又快,锋利的菱形刀瞬间没入胖子的胸口,一条血柱从菱形刀的另一端喷涌出来。 掌柜的身体轰然倒地,菱形刀几乎齐根没入心口。 裴伷先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不由得皱了皱眉。 “怎么样?”孟鹤妘离了老远,皱眉看着,“他是厨房的厨师。” 裴伷先点了点头,抬手用力将胖子胸口的菱形刀拔了出来,带出一道血剑。 裴伷先皱眉躲开血剑,孟鹤妘看了眼掌柜扭曲的面容,心中发凉:“看来凶手就是他了。” 裴伷先抿唇不语,在掌柜身上摸了摸,从他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的骨笛。 “这什么东西?”孟鹤妘好奇地夺过骨笛,“看着像是骨头。”说着,放到唇边就要吹。 “别动。”裴伷先大喝一声,劈手躲下骨笛。 孟鹤妘微怔:“怎么了?” 裴伷先把骨笛收进怀里,起身往外走。 孟鹤妘讪讪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掌柜:“他怎么办?” “明早程少卿会来处理的。” -———— 厨房里的动静太大,很快便惊动了楼上的人,这一夜仿佛尤为漫长,又惊心动魄的让人无法入眠。 掌柜的死如同一记炸雷,把整个客栈都炸开了,直到天光放亮,程少卿带着人来,所有人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 程少卿带人检查了掌柜的尸体和厨房,果然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装血的瓷罐。瓷罐虽然做了清洗,但角落里还是检查到了飞溅的血迹,并由仵作王老头确认了是人血。除此之外,孟鹤妘还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杂物间,里面有一个紧贴着楼上三号房地板的升降板,当她打开升降板的机关后,升降板可以把杂物间里的东西直接送到楼上。三号房的地板是活得,升降板开始向上运行的时候,地板会向下打开,直到升降板严丝合缝地取代地板。 掌柜正是在厨房杀死陈坚的,之后他把陈坚的尸体放入这个简易的升降装置,悄无声息地将尸体放进了三号房。 所有证据几乎都指向了掌柜,可他为什么要杀死陈坚和柴三公子主仆呢? 掌柜已死,死无对证,程少卿只能就此结案。 因为路途遥远,去通知陈坚和柴三公子家属的衙役还没回来,尸体暂时放在冥镇的义庄看管。 王老大的镖物依旧没找到,整个客栈都翻遍了,没有一点线索。 杀人案结了,盗窃案还在,但是人是不能继续扣在客栈了,只能暂且放行。 张碧云在益州的远亲已经派人来接,马车就停在客栈门口。 “喂,你为什么不过去?”木石黑着脸,恨铁不成钢地用肩膀撞了撞孟鹤妘。 晨光微熹,几日前还热闹非常的客栈如今已经门可罗雀,处处透着一股子落败的死气。孟鹤妘把目光从客栈二楼的窗棂拉回来,佯装不经意地看向不远处话别的裴伷先和张碧云,冷笑着表演了一个徒手掰苹果。 木石讪讪地看了一眼几乎被捏烂的苹果,扭过头:“跟她在一起,公子只会越伤越深。” 孟鹤妘“咔吧”一声咬了一口苹果:“说的你家公子跟个小白兔似的。” 木石脸一红:“你胡乱说什么?公子怎么会是小白兔?他……” “他是大野狼。”孟鹤妘冷哼一声,背好小包袱,头也不回地顺着栈道往通山的方向走。木石一怔,连忙追了上去,“你去哪儿?那边不安全。” 孟鹤妘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回我的云峰山啊,怎么?你要跟我回去做小相公?” 小相公? 木石“呸”了一声:“你,你才小相公,你做梦!” 孟鹤妘佯装失望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没兴趣当我的小相公,那我就只能先走一步了,毕竟云峰山还有上万弟兄等着我不是?” 木石冷眼看她,编,你继续编! 孟鹤妘哭笑不得:“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觉得你舍不得我。” 木石林艺红,连忙退了两步:“你不要脸。” 孟鹤妘笑了笑,不想跟他继续在这儿扯皮,她得尽快进山,否则天黑之前无法下山。 见她头也不回地往通山的方向走,木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明知道通山上的蝙蝠还没清楚,为什么一定要走通山?走栈道不行么?” 孟鹤妘没有回头,脚步坚定地往前走。 走栈道不是不行,只是太容易被瓦特狼卫发现了,况且…… 她抬手从怀里拿出一张揉成一团的纸笺。昨晚掌柜自杀后,她回房休息的时候,在茶几上发现了这张纸笺,纸笺龙飞凤舞的用梅花小篆写了着:要想寻你相见之人,今日亥时,通山见。 她抬头看着面前巍峨的高山,心底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通山,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悦来客栈的案子看起来结了,可是却处处透着诡异,而这个给自己纸条的人到底是谁?他与自杀的掌柜是否同谋? 她在脑海里把客栈里的所有人都过了个遍,但却没有丝毫线索。 小路一点点延伸到通山脚下,另一端蜿蜒着直入通山腹地。三天前,她从通山狂奔而下,几乎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如今再站在这里,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那些该死的丑鬼蝙蝠不知道还在不在。 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骨笛,紧紧把它握在手里,这是一个时辰前,她从裴伷先怀里摸出来的。 山里的小路狭窄,两边是郁郁葱葱的灌木,时不时会有夜莺被她惊起,尖叫一声掠上云霄。 路边的杂草有被砍断和踩折的痕迹,她弯腰用袖里刀扒拉两下杂草的折痕,锋利的刀尖上染了一些绿色的黏液,显然是不久前才被踩断的。 有人进山? 是谁? 她寻着被踩断的草痕往前走,越往深处去,杂草渐稀,路旁横生出的枝丫拦住去路,遮蔽了杂草的生长。这些枝丫又被砍断的痕迹,显然是有人进山时砍断的,会是谁?她不由得想到了柴三公子主仆四人。 一个看起来颇有资产的公子哥,他为何要入夜进山? 他一定不是赶路,如果是急着赶路,便不会提前在悦来客栈订好房间,所以他是进山寻人,或者是寻物。 第八章 夜惊魂 悦来客栈 裴伷先推开虚掩的窗棂,窗外漆黑的夜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远处的通山仿佛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正无声无息地窥视着这一小方天地。 早晨客栈里的房客纷纷离去之后,他让木石去查柴三公子,然后独自折返客栈。 距离木石离开已经五个时辰,整个客栈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啪!”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一只青蛙从草丛里跳到石子路上,几个起落,又跳回草丛里。 不多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是木石回来了。 裴伷先走到门口拉开门,木石阴沉着一张脸:“公子,查到了。” 裴伷先闪身让他进来,倒了杯水给他。 木石一口气儿喝光,从怀里掏出一张像:“这个柴三公子果然有来头。” 裴伷先一怔,展开画像一看,确实是前两日死在通山的那个柴三公子。 “怎么说?” “这个柴三公子确实是柴家的公子,但他还有个身份。” 裴伷先“哦”了一声:“我若没有猜错,他是公门之人?”他之前才看柴三公子的尸体时发现他的手上有厚重的老茧,那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绝非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子哥那么简单。 木石又道:“他少时离家,之后一直在京都生活,与家人联系不多,只道自己是在京中做茶叶生意,家人也并未起疑。直到半个月前,他们突然收到柴三公子的信,说他打算回益州采买一些货物,但是到了约定那天,家人却并没有见到柴三公子。” “因为他死在了通山。”裴伷先说。 木石点了点头,从袖兜里又掏出一张信纸:“这是他寄给柴家人的信。我看过了,这是宫里的贡纸,寻常人家不可得。” 裴伷先接过信,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是京都不良帅常用以联系的特殊黄表纸。” “可是公子,他一个京都的不良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木石有些摸不清头脑。 裴伷先嗤笑出声,把信收进怀里:“恐怕谜底就在这通山之中。”说着,他站起身往门外走。 木石连忙拿起桌上的披风追上:“公子,把披风披上。” 裴伷先接过披风:“你不用跟我一起去通山,你现在马上去通知程少卿,让他把王老大等人全部截住,明日一早在客栈相见。” 木石一怔:“公子,这是何意?” 裴伷先解下挂在墙上的佩剑,对木石说:“你且照办就是了,哦,切记,让程少卿多带些人。” 木石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好应下。 ———— 崇州通往益州的栈道上,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正急速狂奔着。 肃冷的空气冲进鼻腔,把脸皮都撕扯得变了形状,宛如一条扭曲的年糕。云山拼了命的驱赶着马车,同时谨慎地看着栈道两边的密林。 黑夜里的密林中仿佛藏着无数只嗜血的巨兽,只要他稍有停歇,这些蛰伏的巨兽便会倾巢而出。 眼看就要赶到益州外,马车突然一个剧烈的颠簸,横在路边的绊马索绊住了枣红马的前蹄。 枣红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猛地跪地,整辆马车向前倾倒,邵一白毫无防备地甩出马车。 “云山,怎么了?”邵一白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得头晕眼花。 云山飞身跳下马车,“呛”的一声抽出腰间的宝剑,整个人护在邵一白的身前。 夜风吹得栈道两边的林子沙沙作响,几道黑影快速地从林间窜出,眨眼的功夫便把主仆二人围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截杀朝廷命官。”邵一白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捂着磕破的额头,一边问。他安插在洞天阁内部的探子恐怕已经暴露了,否则洞天阁的杀手早就去劫杀明面上的那一批人马了,而不是正好出现在此处。 邵一白暗暗咬牙,目光阴鸷地看向对面的杀手:“谋杀朝廷命官,你们洞天阁是有多大的胆子?” 对方显然深谙反派的自我修养,能动手的时候绝不动手,不给主角任何挣扎的机会,力图一刀毙命。 为首的杀手打了个手势,几道黑影仿佛饿狼一般朝邵一白和云山扑了过去。 邵一白虽然官拜刑部侍郎,但着实不会功夫,见杀手围捕过来,吓得一边扶着摔歪的玉冠,一边往云山身后躲。 云山即便是功夫不弱,但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身上已经挂了彩,俨然是强弩之末。 这些杀手招式狠辣,刀刀直奔要害,显然是想要了邵一白和云山的命。 “啊!”邵一白突然大叫了一声,云山心中一凉,手底下慢了半拍,被对面的杀手一刀砍在了肩头。 云山闷哼一声,单手捂着肩膀,扭头去看邵一白,却见他整个人跌坐在地,双手高高举着两节被砍断的木棍,一脸惊惧地看着对面的杀手。 “大人!” “去死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邵一白眼一闭,心说:我命休矣! 剧痛迟迟未到,邵一白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洒到脸上,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他猛地睁开眼,刚才还对自己满是杀意的杀手已经侧倒在路边,程少卿拎着他那把金光闪闪的金刀站在他面前,笑得风骚无比。 邵一白提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跌跌撞撞爬起来:“你怎么来了?” 程少卿带着人过来,杀手们见一击不成,已经全部朝林子里逃窜而去,空荡荡的栈道上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 程少卿摸了摸鼻尖,扭头看木石。 木石冷哼一声,把裴伷先的话转述给邵一白。 “我说邵大人,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没进益州地界就被劫杀。”程少卿笑着问。 邵一白抿唇不语。 程少卿忽而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在找七星锁吧!” 邵一白脸色一白,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怎么知道?” 程少卿挥开他的手,冷笑道:“我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现在怕是不止我知道,洞天阁的人对你的行踪亦是了若指掌,怎么?刑部的探子折了?” 邵一白嘴角一抽,瞬间想到了裴伷先:“是裴伷先说的?”他就知道,裴家根基深厚,绝不会如裴伷先所表现的那样,只一心留在益州当个散人。 更可况……他皱了皱眉:“他现在何处?” 木石讷讷道:“进通山了。” “艹!”程少卿呸了一声,“那山里都是吸血的丑鬼,他一个人去山里做什么?”说着,拔腿就往通山的方向跑。 木石一把将他拽住:“你要做什么?” “你拉我做什么?你家公子这么晚进通山,你再慢一点,没准第二天就要见到他的尸体了。” 木石面无表情地乜了他一眼:“不会有事儿,公子有控蝙蝠的骨笛。” 程少卿脸一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们果然藏了东西!” 木石委实懒得跟他多费唇舌,丢下一句“我去追王老大二人,剩下的交给你了。”便跑入黑沉沉的夜色中。 第九章 她不是外人 即便是夏日,夜里的通山也透着一股子凉意,夜枭在林间穿梭,偶尔发出一两声尖锐的啸声。 越往深处走,前面的路越不好走,孟鹤妘点起了准备好的火把,一边摸索着前行,一边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对方既然约她夜里亥时在通山见,那么很有可能在她进山的时候,对方就已经盯上她了。 爬过一个小山坳,前面忽然豁然开朗,四周的荆棘丛被人为砍断,空地上对着一团篝火燃烧过后的灰烬。 她走过去查看了一下灰烬的温度,显然已经凉透。周围的荆棘和枝丫被砍得到处都是,下面还有不少蝙蝠的尸体。 孟鹤妘把周围的枯树捡了捡,用脚堆在一起,点燃一小丛篝火,等着对方自动上门。 漆黑的林子里时不时传来一阵诡异的沙沙声,好像很远,又好像近在咫尺。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襟,从包裹里拿出两颗白面馒头用树枝穿好,放在篝火上烘烤。 不多时,馒头的香味在林子里慢慢开来,仿佛这阴森的林子里也多了一抹人间烟火 火光烤得孟鹤妘脸颊通红,她慢悠悠地撕着馒头片,等着躲在暗处的人自动现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已经快到亥时,当然,也有可能过了亥时。孟鹤妘啃完了一颗烤馒头,正打算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的时候,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孟鹤妘咧嘴一笑,甩出袖里刀:“终于不打算继续当缩头乌龟了?” 林子里传来一阵冷笑,带着面具的男人慢悠悠地从林子里晃出来。 “原来是老朋友了。”孟鹤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男人藏在面具后的唇角勾出一抹笑意:“是老朋友了,所以你还不打算把七星锁交出来?” 孟鹤妘一笑:“我以为你是打算告诉我那个孩子的下落的。” 男人哼了一声,慢悠悠走到篝火旁边,捡起剩下的那颗烤馒头放在面具前闻了闻。 孟鹤妘嘴角抽了抽:“作为一个反派,我觉得你这样有点装。” 男人一怔,抛了抛馒头,尖锐的笑声从面具后传来,惊起一树寒鸦。 “公主,咱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孟鹤妘捏紧了袖里刀,脚步微微挪动,已经看好了跑路的方向。 “怎么个交易法?” 男人一收手,馒头“咚”的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停在孟鹤妘脚边。 “我现在知道了你要找之人的下落。我给你线索,你把七星锁交出来。”男人嗤笑出声,“七星锁对你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交出来,何乐而不为?” 孟鹤妘看着他,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你这么说也没错,但是万一我交出来,你们还要杀我呢?我留着,藏起来,至少还能保住小命不是。” “呵呵!”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公主,你这就天真了吧!你以为你不交出来,我就没有任何办法了?你说,要是我先你一步找到那个人,然后……”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咔嚓!人头就这么从脖子上掉下去了。想一想都觉得热血沸腾。” 孟鹤妘听着他描述,骂了一声“变态”,便开始琢磨着,这笔买卖是不是真的值得。 “考虑好了么?”男人的面具下发出似笑非笑的声音,好像笃定她一定会答应一样。 孟鹤妘用脚踢开地上的烤馒头,抬起手腕,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绑着一条手帕,是昨晚裴伷先给她包扎伤口用的。手帕下面是一条手串,上面碧绿的翡翠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的璀璨。她把手串从腕子上拿下来,晃了晃:“这东西,其实除了好看点,也没什么用处,但到底是我母亲留下的不是?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它,不过如果我给了你,你能保证不追杀我?” 男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手串上,面具后的薄唇微微勾起:“那是自然,毕竟滚滚公主也不是那么好抓的,这一路从瓦特到大盛,折了我们不少狼卫。” 孟鹤妘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好,你告诉我那个人在哪儿,我就把东西给你。” 男人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竹筒丢给她:“你可以先看看。” 孟鹤妘单手接过竹筒:“这么痛快?” 男人耸了耸肩:“今天在通山里,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孟鹤妘冷哼,打开竹筒,抽出里面的纸笺。 纸笺上用瓦特文写了一句话,大意是八月十七,瓦特使臣。 “什么意思?” 男人笑了下:“八月十七是高宗皇帝的寿辰,万寿节当日,万邦来朝,你要找的人就在瓦特使臣团里。” 孟鹤妘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这消息是真的?” “我的人找到了当年给云霞郡主接生的接生婆,当年云霞郡主生产时,接生婆是个大盛人。云霞郡主生产后不久,这个接生婆便被部落的流军杀死。可是这次我派人去查云霞郡主和你的身世时发现,那个接生婆并没有是,而是有人替她死了,你猜,替她死的那个人是谁?” 孟鹤妘一点也不想猜,但她已经隐约知道,那个死在流军手中的人,恐怕是将她从段家带出来的姨娘。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男人叹了口气儿,似乎有点失望,他弯腰坐在她方才坐着的石墩上,“你应该已经知道你是西北段家的人了吧!段家当年的祸事,未必没有七星锁的原因。” 孟鹤妘一怔,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西北段家的事儿。 “啊!有点跑题了。”男人敲了下自己的头,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孟鹤妘,“咱们接着说那个李代桃僵活下来的接生婆。她假死之后,带着云霞郡主的孩子离开王庭,后来把那个孩子送到一户牧场主家。” 原来是这样? 孟鹤妘不由唏嘘,她曾经以为带走那个孩子的是她姨娘,没想到却是…… 心里狠狠揪疼了一下,看着七星锁的也眼神中带了几分怨怼。这大概就是大盛人常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 “他叫什么?”孟鹤妘咬牙问。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好了,提问时间到此结束。来,把七星锁给我。” 孟鹤妘冷笑:“如果我不呢?” 男人慢悠悠站起来,目光阴鸷地看着她:“如果你不介意留下你的命的话,你可以试试,尊贵的公主。” 抱歉,我一点也不想试。 孟鹤妘扬手把手串丢给男人,转身便往林子深处跑。 微风吹着地上的篝火忽明忽暗,男人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七星锁,眼神瞬间一暗:“看来我们的公主还没学乖。”他冷笑两声,捏断了手里的手串,朝半空中放了一只响箭。顷刻间,十几个黑影快速地穿梭在林间,朝着孟鹤妘消失的方向追去。 茂盛的枝丫遮蔽了月光,越往深处去,月光越寡淡。孟鹤妘压低了身子,快速地穿梭在茂盛的枝丫间。 “在前面。” “快!包抄。”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道黑影快速地从左右包抄过来,顷刻间,前面的路就别堵死了。 孟鹤妘脚步一顿,戒备地看向前方。这些瓦特狼卫就像蚀骨之蛆一般紧紧地盯着她,只要她稍有松懈,必将万劫不复。 “出尔反尔?”她咧嘴一笑,目光死死地看着对面显然是狼卫首领的面具男人。刚刚自己用从益康坊定制的假七星锁骗了他,估计这会已经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男人一抬手,把断裂的手串丢到她脚边:“看来公主一点也没有诚意。”说着,朝周围的狼卫摆了摆手,早就虎视眈眈的狼卫们一窝蜂朝她扑了过来。 呼啸的山风吹开了头顶的枝丫,星星点点的月光从枝丫的缝隙间洒下来,在她身上留下斑驳的光点。 孟鹤妘小心翼翼地避开狼卫的攻击,香汗顺着额头滚落,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浸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冽的萧杀之气,孟鹤妘一点也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不慎,下场不会比脚下的段枝好到哪儿去。 狼卫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身法以快准狠著称,且刀刀直奔要害,宛如草原上的野狼王。 袖里刀吃力地应付着狼卫的弯刀,孟鹤妘且战且退,并一直用目光偷偷打量远处的面具男人。 他还没有出手,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的胜算等于零。 “什么东西!”黑暗中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片黑雾鬼魅般从林子里涌出来,很快便把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啊!” “是蝙蝠,该死,这东西咬人!” “……” 孟鹤妘虽然吃惊,但是毕竟跟这些小东西打过几次交到了,倒也不会惊惶。她一边挥舞着袖里刀,一边悄悄往暗处躲,眼看就要脱离狼卫的控制范围,黑暗中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地扣上她的手腕。 她耸然一惊:“谁?” 强劲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揽住她的腰,硬是将她拖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淡淡的檀香在鼻息间弥漫,孟鹤妘一怔:“裴伷先?” “嘘!”微凉的食指轻轻抵在她唇间,裴伷先闪身将她护在身后,右手抽出佩剑挡开迎头劈来的胡刀。 “又是你!”面具男人冷哼出声,阴冷的眸子里淬了把刀,恨不能把裴伷先千刀万剐。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高调的就像他明明拱了人家的好白菜,回头还要在人间面前吧唧嘴,说一句“味道也就一般般。” 孟*小白菜*鹤妘觉得裴伷先这人挺欠揍的,明明永远一副波澜不惊,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天仙儿模样,可那张嘴说出来的话和态度简直比冷刀子还锋利,杀人也就算了,偏偏他还诛心。 男人冷哼一声,抬手挥开几只扑过来的蝙蝠:“裴伷先,你还以为裴家是当年的裴家么?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罢了,何必非要管一个外人的闲事儿呢?” 孟鹤妘微怔,她是知道裴伷先戴罪之身,只是男人的意思,里面多半还有什么隐情。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侧头看了孟鹤妘一眼:“不是外人。” 男人微怔,裴伷先也没想听他的话,挥出佩剑扫落一片飞扑过来的小丑八怪们,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我是她压寨相公。” 突然被撒了一把自己狗粮的孟鹤妘差点没噎死。 “那个,我不是,我……”后面的话被裴伷先一个眼刀子封了回去,孟鹤妘乖乖闭嘴,专心致志打怪。 面具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孟鹤妘:“那今天公主恐怕要做寡妇了。”说完,抽刀劈向裴伷先的眉心。 裴伷先反手夹住孟鹤妘,身子向右一晃,躲过迎面劈来的胡刀。 “你放手,我来。”孟鹤妘挣扎着想下来,裴伷先却猛地向后退了两步,从袖兜里掏出一只骨笛。 惨白的骨笛在寡淡的月光下闪着幽光,他将唇轻轻凑到骨笛旁边…… 骨笛里发出一阵闷闷的嗡鸣声,铺天盖地的蝙蝠仿佛被按动了开关,齐齐往面具男身上扑。不过顷刻间,体型庞大的变异蝙蝠便把面具男包裹成一个巨大的黑团。 孟鹤妘整个人都看傻了,这些蝙蝠好像突然间就听了裴伷先的话,前仆后继地往男人的身上扑。 “走!” 裴伷先转回身,用胳膊夹起还在发呆的孟鹤妘便往林子深处跑。 第十章 私矿 通山连通九曲三山,入了夜的通山就仿佛一只巨大的凶兽,它安静地蛰伏在黑暗中,消无声息地吞噬着所有误入腹地的人。 蝙蝠虽然变异出了更大的体型,但它身体里的毒素只是轻微的生物毒素,有一定的麻痹作用,却对人体没有致命伤害,那些受过训练的瓦特狼卫很快就会追过来。 裴伷先拉着她在林子里乱窜,很快便失了方向,像两只惊惶的无头苍蝇。 跑了太久,孟鹤妘实在吃不住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行,跑不动了。” 裴伷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晦涩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孟鹤妘心虚地扭过头,摆弄着脚边的小石子:“看我也没用,真跑不动了,要不,你背我?” 裴伷先小心翼翼地用佩剑把她周围的枝丫扫断,然后一一挑开:“不是要去西北查段家案?” 孟鹤妘一怔,手里的小石头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裴伷先脚边。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她:“怎么?哑巴了?” “我这不是有难言之隐么?”她忽而一笑,身子灵活地一跃而去,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相公啊,许久未见,你就不想我?你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裴伷先下意识退了两步,藏在黑暗中的耳尖微微发热,伸手想要将她从身上扒下来。 “可是我想你啊!”她赖皮地朝着他的耳廓吹了口气儿,双腿紧紧盘住他的腰,“你都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夜不能寐,想你想得……” “闭嘴!” 裴伷先恼羞成怒地捂住她的嘴。 孟鹤妘眨了眨眼,突然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他掌心一下,然后惊喜地发现他的身体轻轻颤栗了一下。 “别闹,那边有人。”即便是他用力的克制着,但声音还是几不可查的变得沙哑起来。 孟鹤妘狐疑地眨了眨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远处的山谷处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若隐若现。 “过去看看。” 裴伷先放下她唇上的手,背过身的时候,垂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指尖细细地摩擦过她舔过的地方,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 两人朝着光点隐现的山谷摸索过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两人终于来到山谷边缘,拨开横生的枝丫和荆棘向下看,山谷里火光隐现,竟然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矿场。 “这是矿场?”孟鹤妘压低声音问裴伷先,他点了点头,伸手拨开地上的杂草,抠了一把泥土放在鼻端闻了闻。 孟鹤妘好奇地看着他:“你闻什么?” “是铁矿。” “铁矿?”孟鹤妘惊讶地看着他手里的那把泥土,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大盛不是严禁私自开设铁矿么?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通山开发铁矿?” 莫要怪她大惊小怪,大盛之所以能有如今的万邦来朝的盛世,其中所依仗的不仅是强大的军事,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铁矿和完整的冶炼技术,其中最四方垂涎的镔铁更是达到了百年来铁器冶炼的最高技术,所制作的横刀更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瓦特王庭这么多年来屡次进犯大盛燕云十二州,所为的也不过是想要得到铁矿开采和冶炼镔铁的技术之一二。大盛从建国开始,便一直严格管控铁矿和冶炼技术,所以地方开采的铁矿都有官府督办。现如今,这么一大个铁矿就在眼前,孟鹤妘忍不住惊叹:“难怪通山一直有鬼怪传闻,原来是为了这个。” 裴伷先眼神幽暗,想到木石带回来的消息,便知道柴三公子来通山一定是为了调查铁矿一事,只可惜人才进山就遇害了。 “柴三公子应该就是看到了这个私矿才遇害的吧!”孟鹤妘轻轻推了裴伷先一把,“这么说,客栈的掌柜就是山下望风的,那些蝙蝠被他控制杀人,多半也是为了杀人灭口。哎,陈坚之死,恐怕也跟这座铁矿有关。只是不知这个铁矿倒底是什么人在开发?” 裴伷先抿了抿唇,拉着她悄悄退出山谷。 “你现在怎么办?”孟鹤妘一脸笑意地看向裴伷先,她刚才还以为他会偷偷潜入矿里一探究竟,结果竟然就这么退了出来。 “不怎么办。”裴伷先理了理被树枝刮乱的衣襟,寻着月色往前走:“为何不先说说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孟鹤妘脸一黑,怎么又绕回来了? 裴伷先定定地看她:“瓦特狼卫追杀你,是因为七星锁?” 孟鹤妘耸然一惊,不由得皱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在查崔鹤死因的时候,你去逛了首饰店,后来我让人打听过,你让首饰店的老板给你仿了一串镶嵌了七块翡翠的手串。” “你让人跟踪我?”孟鹤妘瞬时跳脚,右手一晃,袖里刀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 裴伷先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看着她:“我说对了?” 孟鹤妘皱眉。 裴伷先双手拢在袖子里,淡淡道:“你即便杀了我又如何?瓦特狼卫至死不休,他们会一直咬着你,直到拿到七星锁。而且……” “而且什么?” 裴伷先慢悠悠道:“宫中府库失窃,丢了一样东西。”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皇宫里丢东西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丢的是七星锁!” “你不会以为是我去宫里偷的吧!”孟鹤妘一脸惊讶,“我又不是三头六臂,还能隔着千里探囊取物?” “宫里的七星锁是假的。”裴伷先目光直直望进她眼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孟鹤妘耸然一惊,顿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年的段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 “会有人来杀我?”她试探地问。 “去宫中府库偷七星锁的人是大盛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洞天阁的杀手。他们已经知道宫里的七星锁是假的了,现在恐怕人已经到了益州,客栈里那位邵公子正是京都刑部侍郎邵一白。”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且句句诛心。 “那段家,西北段家也是被他们杀的么?”她隐忍着愤怒质问,已经顾不上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裴伷先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我是段家唯一的后人。”她讷讷地说了一句,目光越过裴伷先的肩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她从小在瓦特长大,一直是尊贵的公主,即便长相跟瓦特人有所不同,但她是大盛云霞郡主的女儿,是尊贵的公主,从没人敢欺负她。直到母亲去世,一切都变了,她不是云霞郡主的女儿,天生背着血海深仇。 “你想报仇么?”裴伷先低头看着孟鹤妘,神情即冷漠又温柔。 “哈哈哈”孟鹤妘笑弯了腰,偷偷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报仇,为什么要报仇,我从小在瓦特长大,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段家人,我凭什么要背负几十条人命活着啊!” 裴伷先默默看着她,心里好像被细细密密的荆棘紧紧缠住,丝丝缕缕的疼。 笑够了,孟鹤妘猛地直起腰,吸了吸鼻子:“所以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裴伷先却低敛着眉不再说话。 孟鹤妘讪讪地收回刀,仰头看他:“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想要七星锁?” 枝丫间泻下的月光在他脸上留下点点斑驳,她微微仰着头,试图看清他眼中晦涩不明的情绪,但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他藏得太深,她竟什么也看不出。 良久,久到孟鹤妘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我不过是一届平民,得之无用。” 孟鹤妘沉默着往前走,裴伷先拢着手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山林里静悄悄一片,偶尔能听见夜枭的声音,也不知那些瓦特狼卫是否还在山中。 “裴伷先。”走到一处荆棘丛前,孟鹤妘突然转身,认真地看着裴伷先,“如果我把七星锁交出去,给洞天阁也好,给瓦特狼卫也好,或者是给你口中的那个邵大人,你会跟我离开益州么?” 她的眼神很平静,但裴伷先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这夜色太深,太完美地掩盖了他所有的情绪。 掌心中还留有她唇瓣的温度,他紧紧捏了捏掌心,许久,淡淡地说了一句:“裴某不过是戴罪之身。” 孟鹤妘一点也不意外,瘪了瘪嘴,用袖里刀拨开前面的荆棘。 裴伷先乖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夜色中披荆斩棘的单薄背影,不由得皱了皱眉。他下意识按了下心口,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这些时间的相处,他对孟鹤妘确实存在一种不该有的心思。 然而感情这东西对于他来说,已然是一种奢望。 所有一切就此说开,此后天涯海角各不相见,也许是对彼此最好的归路。 两人默默地穿行在夜色里,谁也没再说话,直到天光放亮,站在通山脚下,孟鹤妘扭头问了他一句:“七星锁,它到底是做什么的?别说假话糊弄我。” 裴伷先抬头看着悦来客栈的方向,远远地,便能听见杂乱的马蹄声,是程少卿的人。 “据说当年张宝军大将军收复燕云十二州的时候,瓦特大军留下了一笔巨额财宝,而藏宝图的秘密就藏在七星锁里。”他慢悠悠地抬手,轻轻压下她头顶乱糟糟的发丝。 孟鹤妘晃了晃头:“可是七星锁为何会在段家?宫里那个假的又是怎么回事儿?” “宫中的淑妃娘娘是张宝军的妹妹,当年张宝军出征收复燕云十二州之后,便把七星锁作为聘礼送给了妹妹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死后,七星锁一直留在宫中府库,至于它为什么是假的,我猜她以开水拿到的就是假的。当年伯父查段家案的时候,查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孟鹤妘一怔:“何事?” “段家家主段瑞曾经在张宝军大将军麾下将领。” 孟鹤妘不由得大吃一惊:“所以是他从张将军那里把七星锁偷偷掉包带出来了!”若真如此,这还真的是棒棒的啊!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大概就是她那个没见过面的爹爹吧! 第十一章 杀局 从栈道那边驰骋而来的正是程少卿和邵一白,后面坠着长长一队巡城司马府的兵马,远远看去宛如长龙。 孟鹤妘捅了捅裴伷先的胳膊:“找你的。” 裴伷先低头看了眼被她捏皱的衣摆,不着痕迹的将之抽了出来。 这是要桥归桥路归路啊! 孟鹤妘不乐意地瘪了瘪嘴,到底没去自己讨人嫌。 程少卿翻身下马,张开双臂便朝裴伷先身上扑。 “站那儿。”裴伷先冷哼一声,用剑柄顶住他的肩膀,“不是让你在悦来客栈等着么?” 程少卿委屈地退了两步,回身一把抱住邵一白:“邵一白,你说说,你说说,他这说的是人话么?我为他担惊受怕了一整夜,他竟然这般,无情啊!” 邵一白一脸嫌弃地推开他,拧眉看着裴伷先:“没死就好,你把所有人都招回客栈,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经历了一整夜的折腾,裴伷先凝脂白玉般的脸上多了两轮黑眼圈,看起来多了几分不耐。他把佩剑丢给木石,拢着手凑到邵一白耳边…… 邵一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未了冷哼一声:“简直是没有王法了,混账。” 孟鹤妘猜裴伷先是把私矿的事告知邵一白了,果然,邵一白转回身跟巡城司马府的侍卫长嘀咕几句,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往通山而去。 程少卿一脸懵逼地拽了孟鹤妘一下:“这什么情况啊?” 孟鹤妘把昨晚发现铁矿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程少卿脸一黑,气得破口大骂:“这群混蛋,简直目无王法!” 孟鹤妘暗暗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只偷偷看了眼裴伷先。他总说他是戴罪之身,可也没见他做出什么仇视朝廷的事,反而出处维护法纪,着实有些奇怪。 只要他愿意,他大可以不管程少卿的任何事,当然也包括这趟通山行遇见私矿一事。查封一个私矿,后面到底粘连了多少人,恐怕一串冰糖葫芦也数不完,办成了是大功一件,办砸了,估摸着肩膀上那颗球就保不住了,他一个戴罪之人,难道还想着戴罪立功? 回去的路上,她时不时偷偷瞄两眼裴伷先,大概是被她看烦了,原本闭目养神的裴伷先慢悠悠睁开眼,把身子瘫靠在马车壁上,慢悠悠地说:“看了一路,还不打算说?” 孟鹤妘摸了下鼻尖,笑道:“我就是挺好奇,你把这件事告诉邵一白去处理,到底是想要给他大功一件呢,还是想要坑他一把!” 裴伷先拢着手,眼睑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表情:“你觉得呢?” 孟鹤妘拿了块小几上摆着的桂花糕:“我觉得你憋着一肚子坏水。” 裴伷先懒洋洋打了个哈气:“你说是便是吧!” 孟鹤妘一怔,突然觉得桂花糕不怎么香了。 ———— 悦来客栈大堂里,陆域阴沉着脸坐在窗边,旁边是刘志、方敏夫妻二人脸色不太好看,一直看着门口的衙役。 客栈的小二和厨子在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劲儿的拿眼睛看着陆域。 张碧云主仆则神色莫名地坐在角落里,是不是朝门口张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为何又把我们都叫了回来?我还要赶着回主家报信。”陈坚的那个伙计张兵一边看着门口,一边嘟囔着,大堂里的所有人无不是这个想法,只是客栈被衙役围住,他们总不能硬闯吧! “小姐,您看,官府这是什么意思啊?”张碧云的丫鬟扭头看了眼自家小姐,有些不悦地问。 张碧云微敛着眉不语,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方敏和刘志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刘志的脸色微微发白,右手臂无力的耷拉着,看起来颇有几分怪异。 “也许案子有什么别的变化。”顿了下,张碧云又道,“此事自有官府处理,你我切不可胡乱多言。” 小丫鬟瘪了瘪嘴,不再追问。 时间一点点流逝,众人的情绪开始变得烦躁起来。陆域抱着剑在大堂里绕圈,时不时用眼睛扫视客栈里的所有人。 刘志其间咳了几次血,垂着的右手臂上有血渗出来,把方敏吓得一个劲儿抹眼泪。 他安抚地拍了拍方敏的手,视线在大堂里巡视,试图找到昨晚袭击他的人。 昨天他和方敏离开悦来客栈后,本是打算直接去益州,结果却在临近益州城外之时被袭击,对方下手狠辣,显然是想要他的命,若不是后来程少卿及时赶到,他现在怕是…… “哭哭哭!哭什么哭?人也没死。”陆域的目光与刘志相遇,突然大喊出声。 方敏吓得一缩脖子,躲到刘志的背后。 小丫鬟护在张碧云身前,戒备地看着陆域。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虚掩的大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一束束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所有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裴伷先一马当先走进来,双手拢在袖里,还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谪仙模样,让人摸不着头绪。 张碧云立马放下茶杯朝他看过来,神色莫名。见她如此,孟鹤妘不悦地皱了皱眉,悄悄挪了挪身子,挡在裴伷先身边。 裴伷先慢悠悠地踱步到大堂正中央,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扫了一圈。 三子沉不住气,起身朝他问:“裴公子,你让我们都过来,可是找到了镖银?” 裴伷先没说话,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刘志和方敏身上。 方敏脊背一凉,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你,你看着我干什么?”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走到方敏和刘志面前,一股无形的压力逼迫而来,吓得方敏一个劲儿地往刘志身后躲。 “昨日夜里袭击你们的凶手已经抓到了。”裴伷先说完,扭头看了眼程少卿。 程少卿连忙会意,咧嘴一笑,朝门口摆了摆手。 蒋捕头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两个穿着夜行衣的男人便被压了上来,正是不见踪影的王老大和三子。 “是他们?”刘志诧异地惊呼一声,“这,他们为何要杀我?” “是呀,他们为何要杀你?”裴伷先拢着手退后两步,示意蒋捕头放开王老大和三子。 刘志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也许是谋财害命?我与娘子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更没有得罪过他们二人,实在是不知他们为何要杀害我们。” 裴伷先:“也许,是因为你偷了他们的东西?” “不可能。”刘志激动地大喊,站起来的时候牵动了手臂的伤口,疼得直呲牙,“我怎么会是小偷?我根本没有偷他们的镖物,你当初不是带人搜查我的房间了么?那么多的金银珠宝,我就算藏也无处可藏啊!” 裴伷先嗤笑一声:“这就要问王老大和三子到底丢什么东西了。” 他话音一落,王老大脸上的表情瞬时一僵。 裴伷先慢悠悠踱到王老大身边:“如果丢的并不是镖银呢?” “不。”王老大大喊一声,“我们丢的就是镖银,你莫要信口胡言。” 裴伷先看了木石一眼,小伙子狗腿的冲过来,抄起一只鞋子怼进王老大口中。 无视王老大怨怼的目光,裴伷先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你房中装镖银的箱子里根本什么也没有,或者说,里面的东西很轻,根本没有你口中所说的镖物。后院的马房里,你赶来的那辆马车的车辙很浅,若是真有一箱子金银珠宝放在上面,车辙至少会有一指深,所以箱子里根本没有镖物,不过是你掩人耳目罢了。” 客栈的小二一听,连忙说道:“裴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是记得。因为前两天下过雨,后院比较泥泞,王镖师的徒弟赶着马车去后院的时候,车辙印确实不深,现在想来,若真是那么一大箱子的金银器皿在里面,车辙印必然很深才对。” “可他们为何要假装镖物失踪?还非要搜查所有人的房间?最重要的是,他们是怎么判断出偷他东西的是刘志夫妇?”孟鹤妘狐疑地道。 裴伷先:“是因为刘志夫妇足够警觉。” 孟鹤妘一怔:“我怎么没看出来他们警觉?” 裴伷先的目光看向刘志:“因为他们夫妇二人每次离开房间的时候,都会在门缝里夹一根头发,如果头发掉了,就说明有人进了他们的房间。木石带王老大去搜刘志房间的时候,不仅看见了头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小滩水渍,如果进去的人不注意踩上了,屋里便会留下脚印。如果他二人只是一对普通夫妇,她们绝不会如此谨慎” 孟鹤妘一拍手背:“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话本子里的江洋大盗都有这种习惯。所以王老大借着去查众人房间的时候,确定了刘志夫妇就是盗贼!” “你放屁。”刘志猛地站起来,“我们怎么会是盗贼?我们……” 程少卿嘚瑟地冷笑两声,把金刀重重砸在桌面上:“我看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今天本大人就让你死的明明白白。”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官府的通缉榜文,上面画着男女二人的画像。 程少卿把榜文往刘志面前的桌上一拍:“你以为本官当天晚上为何会离开客栈?本官那是和裴公子商量好的,他在客栈这边排查你们,而本官在快马加鞭去崇州府调查你们的身份。你们是崇州有名的雌雄大盗。”他得意地抬手指着刘志,“你们在崇州犯案后被通缉,便乔装打扮来到冥镇,结果因缘际会之下卷入这桩杀人案,算起来,也是你们倒霉。” 刘志脸上的皮肉剧烈地颤抖着,目光阴鸷地看着程少卿。 程少卿冷哼一声,冲上前一把抠掉刘志脸上的痣和两撇小黑胡:“看什么看?你以为你在脸上贴了个痣,弄两撇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们了?” 刘志阴鸷地看着程少卿,宛如一头饿狼,全然没了一开始软绵绵的书生气:“是我们倒霉,当初若是没有入住客栈,恐怕此时我们已在益州逍遥。” 程少卿瘪了瘪嘴,一脸嫌弃道:“你若是在益州,本大人也会毫不费力地抓你归案。” 刘志冷哼一声,又把视线落在裴伷先身上:“我承认是我偷了王老大的东西,不过你以为他们就是好东西么?哈哈哈!他们才是胆大包天,比这山中蝙蝠还可怕的吸血鬼。” 刘志话音未落,王老大便猛地挣开压着他的衙役,闪电般抽出衙役腰间的佩刀朝刘志扑去。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刘志的身上,谁也没想到王老大会突然发疯,等回过神儿来,王老大的刀已经逼到刘志面前。 “呛!”的一声闷响,斜地里飞出来的袖里刀打偏了王老大的刀,程少卿身后的衙役一窝蜂扑过来,把王老大死死按在地上。 粉红色的绣金鱼儿软靴映入眼帘,王老大猛地抬头,对上孟鹤妘那张笑嘻嘻的脸:“你……” 孟鹤妘咧嘴一笑:“我什么我?我早就看出你要使坏。” 王老大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猛地咬紧牙关。孟鹤妘“咦!”了一声,一把扣住他的下巴,硬硬生把他的下巴卸了下来。 “你……呜呜呜!” 旁边的木石也效仿孟鹤妘,快速地卸了三子的下巴。 孟鹤妘拍了拍手,从地上捡起袖里刀收进袖兜,得意地看了一眼裴伷先:“这些混球,别的本事没有,一旦败露,最喜欢玩自残。” 第十二章 琅琊王武陟 “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崇州城门外,守城的士兵抬手拦住马车。 阿瞳布连忙跳下马车,从怀里掏出两张通关文凭,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话说:“大哥,我家公子是从瓦特来的茶商,想去京都购买茶叶,这是益州发放的通关文凭,您看,是不是给我们放行?”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颗银锭子放到官兵拿通关文凭的手中。 官兵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银锭子,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朝身后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过去吧!” “谢谢,谢谢大哥。” 阿瞳布再三道谢,转回身跳上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驶入一条无人的巷子,阿瞳布扭身撩开车帘,库乐从车里下来。 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小孩拎着一根糖葫芦从巷子暗处走出来。 库乐眼神微闪,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孩走近。 小孩咬了一口糖葫芦,朝库乐笑了笑,伸出油乎乎的小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我家主子说了,这次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若有机会,拿着它去找主子。” 库乐低头看了眼掌心的玉佩,不由得笑了下:“你家主子倒是诚意十足,只是不知她这么做到底为何?” 小孩“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山楂籽:“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你怎么说话呢?”阿瞳布脸一黑,抬手就去抓小孩的胳膊,谁知那小孩油滑得很,像一条泥鳅,无论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略略略,抓不住。”小孩把吃剩的半根糖葫芦丢在地上,一溜烟跑出巷子。 狭窄的巷子里再次安静下来,阿瞳布气呼呼地看着小孩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嘟囔道:“公子,你说他的主子是不是有毛病?既然为那人办事,为何又要倒打一耙?” 库乐把玉佩收进怀里:“这世间之事,从来没有什么忠心不二,若是不能撼动,那便是给的利益不够,反之,一旦自身利益受到损害,便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阿瞳布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知道,自己主子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微微仰头看着库乐,想到这些年三王子是如何在虎狼环视之下活下来的,心里越发笃定要不惜一切帮助三王子。 ———— 私设铁矿一事牵连甚广,邵一白当天便把通山铁矿里的所有相关人员全部扣押,其中几个管事的咬出两个益州当地官员,再多的便交代不出来了。 程少卿把王老大和三子交给邵一白,刘志和方敏两口子要送到崇州衙门交接。 客栈里的无关人员都散了,张碧云也无心省亲,索性原路返回京都。 孟鹤妘也想走,但她好奇心旺盛,特别想知道刘志夫妻到底从王老大房里偷了什么东西,以至于王老大要杀他们。 她抱紧小包裹,毫无负担地蹲在裴伷先窗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虚掩的窗棂里传出来。 裴伷先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虚掩的窗棂,唇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王老大交代了,他确实不知私矿的事儿,之所以半路去劫杀刘志和方敏,是因为她们拿了他和三子的镖物。” “那镖物到底是什么东西?”邵一白皱了皱眉,“不良帅隶属于张公门下,显然是张公早就怀疑通山有问题,所以才派人过来的,只是没想到全部折戟在这通山了。” 裴伷先从袖兜里掏出一本账册递给邵一白:“刘志本来确实是奔着镖物去的,但他没想到王老大房间的箱子里根本没有镖物,所以他气急之下翻了王老大的东西,拿走了这本账册。”他端起茶杯,“这里面牵连甚广,这么大个私矿出现在崇州和益州交界,若说两州都无人牵扯是不可能的,这账册从益州流出,恐怕是要送到京都。至于陈坚之死,却属实是牵连无辜。陈坚在京都做生意,柴三公子是不良帅,两人之前有交集一点都不奇怪。掌柜知道二人有所交集,怕通山之事泄露,所以起了杀心。” “呵,这群混蛋,简直草菅人命。”邵一白义愤填膺地翻开账册,脸上的表情越发阴晴不定。良久,他猛地把账本拍在桌面上,“这些涉案的官员虽然官职不大,但却处处制肘益州经济命脉,还……”他顿了下,目光试探地看向裴伷先,“你觉得,这本账册是送到谁手中的?” 裴伷先懒洋洋撩了下眼皮,放下茶杯:“里面大部分跟私矿有关的官员都多多少少与咱们年前新上任的那位琅琊王武陟有些关联。” 裴伷先话音一落,邵一白脸上的表情瞬时凝重起来。 “事情并不好办!且不说这事儿虽然看起来铁证如山,可只要武陟拒不承认,这些人完全都可以被随时舍弃。这几年天后和皇上越加重用武陟……”邵一白并未说下去,他小心翼翼把账册收进怀里,“我猜你已经知道我来益州是为了什么,只这通山私矿的事一爆出来,我便不能再留在益州了。”他受皇命而来,结果还没找到七星锁的任何消息,便被迫扛了这么一颗暴雷,实在不甘。 裴伷先忽而一笑,站起身走到窗边。 微凉的风从虚掩的窗棂吹进来,他微微眯着眼,波澜不惊地看着窗外偷听的小贼。 孟*小贼*鹤妘耸然一惊,只觉得后脊梁骨一阵发凉。 邵一白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窗外:“今日傍晚的时候,我收到了京都的八百里加急。圣上万寿将至,瓦特使团已经到了京都。” 裴伷先右手轻轻敲击着窗棂,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孟鹤妘,对身后的邵一白说:“据我所知,这次瓦特新单于葛丹上位,雅各部落的胡禅似乎极为不满,王庭内斗极其惨烈,这次葛丹派使臣来大盛,求助意味极其明显。” 邵一白点了点头:“不止如此,信里说,使臣带来了一个并不太好的消息。” “哦?” 邵一白最烦他这幅爱答不理的样子:“你就不好奇?” 看着裴伷先一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的样子,孟鹤妘怕他真的佛心大起,连忙抬手按住他搭在窗框上的手,拼命朝他挤眉弄眼。 告诉他,你很好奇啊! 她的手温热而柔软,裴伷先低眉看着,下意识动了动指尖,颇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什么消息?” 邵一白嘴角一抽,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浓浓的嫌弃。 “十天前,圣上设宴接见了瓦特使臣,宴席期间,使臣向身上献上一直稀有的雪耳猕猴。而问题就出在这只猴子身上。” 裴伷先搭在窗台上的手一僵:“出了什么事儿?” 邵一白说:“宴席过后,雪耳猕猴七孔流血暴毙。太医在雪耳猕猴给圣上敬酒的酒壶里查出了毒源。” “圣上他?” “圣上无事,但是……”邵一白的声音渐若,几乎是靠在他耳边耳语。 裴伷先神色微变,回头看他:“是瓦特使臣?” 邵一白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但这事儿与使团脱不了干系。天后命我即刻启程回京都。” 裴伷先抿唇不语,下意识扭头朝窗外看去,孟鹤妘已经不知所踪。 “你看什么?”邵一白狐疑地问了一句,裴伷先“啪”的一声合上窗棂,“没什么,一只野猫罢了。” 邵一白不疑有他,叹了口气儿:“你就没想过回京都?” “没有。” 裴伷先站在窗外定定看着孟鹤妘厢房的方向,原本漆黑的窗棂里亮起了一团光亮,人影晃动,然后不等他有所动作,那团光亮又骤然熄灭。 不知为何,邵一白总觉得裴伷先突然情绪低落,人也恹恹的,倒不像他平素里那种不食烟火的样子,更像是……为情所困? 不,裴伷先这种死样子怎么会为情所困呢? 他把这个突然升起的念头掐死,但脑海里又莫名浮现出孟鹤妘的脸,不由得八卦心起,讪讪地问了一句:“你的那位寨主夫人是怎么回事?” 裴伷先淡淡撩了他一眼:“邵大人既然急着赶路回京,我就不久留了。” 赶人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看起来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邵一白嗤笑一声:“我本还以为你对县主用情至深,不过如今看来,你们各有各的姻缘,也未必不是好事儿。” 裴伷先身子一僵:“邵大人今天的话有点多。” 邵一白咧嘴一笑,乐于捅刀子:“你怕是还不知道,上个月,皇上已经给县主赐婚了,你猜夫家是谁?” 裴伷先抿唇未语。 邵一白有点讪讪的,对他这样波澜不惊的反应有点失望。 “贤国公就这么一个嫡系孙女,少时又走失多年,现在只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要不是天后怂恿圣上做媒,武陟的儿子可入不了贤国公的眼。” 裴伷先大脑有一片的空白,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邵一白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表情,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这人仍旧不动如山,宛如谪仙。 “当年你离开京都,若是县主接受段公子的提亲,他大概也不会跑到益州来出家了。”当年段白杨出家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可搅弄风云的那个人却已经身在益州了。 裴伷先走到桌边,抬手拿起剪刀拨了拨油灯里的灯芯,原本暗淡烛火一下子跳跃起来,把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 邵一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虚掩的窗棂,转身离开。 “公子?” 木石推门进来,有些担忧地看着裴伷先。 他不知道邵一白跟他说了什么,但总觉得此时此刻的公子看起来不太好。 裴伷先有些恍惚,放下手里的剪刀,目光越过木石看向西厢房,那里漆黑一片,好像不久前的灯火不过是一场黄粱。 “邵大人已经带着人离开了。”木石欲言又止,没说的是,孟鹤妘那只狐狸精也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他突然觉得平日里八风不动,宛如谪仙的公子有些可怜。 以前孟鹤妘在的时候,总觉得吵闹,可公子到底是开心的,可此时看着立在房间形单影只的公子,好似缺失了一点人气。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猴头发痒,但终是没再说什么。 第一章 老蔡之死 京都 永寿宫外,御前大太监黄忠目不转睛地盯着永寿宫紧闭的宫门,身后的小黄门亦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 几日前,圣上宴请瓦特使臣病倒之后,天后便让人封了永寿宫,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进出,连圣上最喜爱的几个皇子也不例外。 “公公,张大人到了,整外门候着呢。”小黄门跌跌撞撞跑过来,附耳在黄忠耳边说道。 黄忠面色一喜,忙道:“你们二人在这儿守着,若是陈太医出来了,一定要通知杂家。”说完,便甩着浮沉随着小黄门往外门走。 刚刚升任宰相不久的张平身上还穿着官服,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一滴一滴打在汉白玉地面上。 “张公,您怎么来了?” 大老远的,张平便听见黄忠尖锐的声音。他整了整衣摆,向前迎了几步,来到黄忠面前:“公公,圣上如今身体如何?” 黄忠一听,脸色幽地一白,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瞒张大人,情况不容乐观,这不,陈太医刚进永寿宫,人还没出来呢!天后已经下了旨意,什么人也不许打扰圣上养病。” 张平一听,脸上的胡子都跟着颤了颤。 他叹了口气儿,有些忧心忡忡地说:“来参加万寿节的各国使臣已经纷纷到了京都,圣上病重的消息恐怕瞒不了太久。” 黄忠连连点头附和:“是啊,这纸包不住火,若是万寿节当天,圣上不能现身寿宴,恐怕……” 剩下的话不用说,二人已经心照不宣。 “我听说,天后有意让琅琊王来查这个案子?”张平状似不经意地问。案发至今,涉案的瓦特使团一开始被关押在大理寺,但大理寺调查了这么久,一点实质性的线索也没有。刑部侍郎邵一白不在京都,这件事儿便显得极为棘手。 黄忠干巴巴一笑:“张大人消息灵通。” 张平已经没有心思再跟他寒暄,只沉声道:“现在我需要见天后一面,还需要黄公公代为转达一二。” “张大人说笑了,杂家的本分。”黄忠叹了口气儿,“只是天后现在正在永寿宫伺候皇上,琅琊王他……” 张平一怔,不由得皱眉,武陟竟然也在? 他的目光越过黄忠朝永寿宫的方向看,便见陈太医和琅琊王武陟一同从永寿宫出来。 与此同时,武陟也看见了张平,两人本就是朝堂政敌,互相制肘,此时狭路相逢,自是各怀心思。 “张大人,您怎么来了?”武陟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平,“莫不是为使团的案子?我听说你让人去益州找邵一白了。” 张平哼了一声,冷笑道:“毒害圣上这样的大案,一般人肯定无法审理,最后还是要刑部来审。” 琅琊王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心说,你这个老狐狸,不就是想让邵一白从自己手里把这案子抢过去么? “大人说笑了,邵一白虽然是刑部侍郎,但这个案子牵涉到两国关系,恐怕他的身份还不够。” 意思就是,他邵一白还没有资格查这个案子。 张平气得差点没拿鞋底子抽他。 “琅琊王说笑了,术业有专攻,刑部毕竟是专管命案、要案的地方,还请琅琊王不要擅自插手,免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张平拢着手,神情地看着琅琊王,“依老臣看,琅琊王何不担心担心通山的事?” 琅琊王脸色幽地一白,险些把手上的玉扳指捏碎,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本王不懂你在说什么?” 张平轻笑:“王爷不用急,许是用不上一月,您就知道一切了。” 琅琊王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平,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吓得一旁的黄忠直冒冷汗。 未了,琅琊王冷哼一声,留下一句“来日方长”便转身离去。 黄忠总算松了口气儿,抬手摸了摸额头,好家伙,一手的冷汗。 “张大人,你,哎,你说你犯得着得罪琅琊王么?天后她……” 黄忠欲言又止,张平摆了摆手,“黄公公不必说,我与琅琊王针锋相对,未必就是圣上不想见的。”官场制衡之道,说白了就是互相制肘四个字。 黄忠品出一些味儿来,点了点头:“张大人心中有数就好,我这就去永寿宫里禀明天后,至于天后见不见你,这边不是杂家能左右的了。” 黄忠转身进了永寿宫,张平拢手看着头顶雾蒙蒙的天空,莫名想到了远在益州的裴伷先,若是此时他在京中,此事未必会拖了这么久还毫无进展。 思及此,他微微叹气,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笺,那是不久前裴伷先从益州发来的八百里加急信函,燕云十二州的军事布防虽然每三年都有所变动,但所有哨所位置,重要关塞的土木攻防无法轻易变动,如今益州接连丢失两份布防图,可见边关形势极为严峻。 虽然瓦特新单于葛丹是主和派,但雅各部落的胡禅却一直对燕云十二州虎视眈眈,如果这次瓦特使臣真的是策划谋害圣上的主谋,那平静了近二十年的边关将要再起风云,到时候不止葛丹会失去对瓦特王庭的控制,胡禅恐怕也会借机在燕云十二州上做文章。 “张大人!”黄忠从永寿宫出来,便见到张平在看着天空发呆,不由得唤了一声。 张平连忙回神,黄忠朝他笑了下:“天后请张大人移驾轩书房。” ———— 二更刚过,孟鹤妘闲庭漫步地从胡姬酒馆出来,一边欣赏长安坊的夜景,一边往事先与老蔡约好的地方走。老蔡是刑部伙房的衙役,平素里专门替一些犯人的亲人捎带些物事,昨日二人约好,今日由老蔡帮忙,把她弄进牢房里去见那三个被关押的瓦特使臣。 绕过静安坊,她晃晃悠悠地踱步到距离刑部大牢不远处的一条小巷,瞧着四处无人的时候,一闪身拐进路边的巷子。 巷口充斥着一股子浓郁的恶臭味,两只讨食的野猫被惊得从角落里窜了出来,贴着她的小腿飞快地消失在巷口。 “老蔡?”她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声,没人应声。 “老蔡?”她又喊了一声,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些类似于大型动物吞咽的声音。 巷子里还有野狗?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下意识甩出袖里刀紧紧我在手里,一边往前走,一边轻唤:“老蔡?” “啪!”像是有什么踩断了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黑色的人影从巷子里窜了出来,带着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 孟鹤妘悚然一惊,下意识往右躲了一下,然后伸手去拽那影子的后颈。 入手黏腻,她微一皱眉,对方已经猛地回身,清冷的月光下,孟鹤妘终于看清那人血粼粼的一张脸。 “艹,什么鬼?”她大喊一声,那人用力挣脱她的手,飞也似的往前跑。 孟鹤妘被吓了一下,刚才那人满头满脸的血,嘴角还挂着碎肉,双目赤红的样子仿佛恶鬼,简直…… “老蔡!”她耸然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巷子里尽头,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险些让她把晚饭都交代出来。 巷子深处模糊一团,她小心翼翼拿出火折子点燃,探手往角落里一照,一个穿着衙役服的中年衙役倒在血泊之中,脖颈之间的皮肉已经被硬生生撕下去一块,鲜血流得到处都是。 强忍着恶心,她弯腰探了探男人的鼻息,人已经咽了最后一口气儿。 老蔡? 她伸手在男人怀里摸索了一下,一块铜牌“啪嗒”掉在血泊里,可不就是刑部的腰牌么? “还真是老蔡啊!”她呢喃一声,刚想离开去叫人,巷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队刑部衙役从外面把整个巷子团团围住。 “妈的,这什么味儿?” “这,有血迹!” “老蔡出事儿了?” 两道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醒目,孟鹤妘耸然一惊,连忙收起袖里刀,乖乖往旁边一站。 “人在里面,堵住了,别让他跑了。”一道略微清冷的声线传来,孟鹤妘不由得皱了皱眉,便见影影错错的灯光之中,邵一白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由得一怔。 “哒哒哒!”杂乱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紧接着,有人大喊了一声,“妈的,是老蔡,老蔡死了,脖子被掏了个大窟窿。” 邵一白不动声色地看着孟鹤妘,面色阴沉,显然没有熟人相见的打算。 孟鹤妘两股一颤,知道事情大条了。 “那个,我要是说,我是路过的,你信么?”她干巴巴一笑,整个人贴着墙壁不敢动。 邵一白冷冷窥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丢在她脚边。 孟鹤妘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她给老蔡的,约他此时在此处见面的字条。 这是人赃并获了? “我不管你要干什么,但是老蔡死了。”邵一白慢悠悠地说,俨然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 “我是约了老蔡,但是没杀人。那么大的伤口,人咬的,我要是凶手,不会身上一点血也没有吧!”她讪讪地瞥了眼被抬出来的老蔡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滚,那个王八蛋是怎么下得去口的? “不是你是谁?”邵一白问。 孟鹤妘瘪了瘪嘴,指着巷口:“不知道,我进来的时人就跑了,刚打了个照面,只看出是个挺瘦的男人,身高两尺五左右,脸,啊!”她惊呼一声,差点把邵一白吓了一大跳,“你叫什么叫?” 孟鹤妘摸了摸鼻尖,讪笑道:“他的脸上有一颗痣,而且……” “而且什么?”邵一白狐疑。 孟鹤妘挑了挑眉:“他,好像怀孕了!” 邵一白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一个高瘦的,怀孕的男人?”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那肚子大得,可不就跟八九个月的孕妇一样么?” “既然你不说实话,那就是牢里好好想想吧!”邵一白一摆手,示意身后的衙役将她带走。 两个衙役不由分说地冲过来一左一右架住她往巷子外拖。 孟鹤妘屁股用力往下压,硬是凹成了个虾米:“邵一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你忘了在益州客栈里的那个晚上,你这样那样,现在你就穿裤子不认人了?” 她话音一落,整个巷子里瞬时安静如鸡,所有人的脑子里几乎同时冒出一句话:他们铁面无私,冷面阎王一般的邵一白邵大人在益州某个客栈里睡了个女人,然后这个女人不远千里来寻他,最后还杀了人! 第二章 被抓入狱 长安坊,张公府。 “你都想好了?”张平扭回身看着眼前的裴伷先,心里无限唏嘘。当年裴家案轰动朝野,那时的裴伷先少年得志,敢在朝堂上逼问天后,如今少年长成,已经是个俊逸挺拔的少年郎君了。 裴伷先拢着手:“张公可还记得当年西北段家的案子?” 张平微愣,不由得皱了皱眉:“自然记得,段瑞曾是张宝军将军坐下的前锋官,只可惜……” “当年那个案子是伯父主审。” 张平点了点头:“确实是。可惜那案子还未结案,你伯父便被郑大宝等人联名告到圣上面前,说他私通瓦特,通敌叛国。你是怀疑段瑞的案子跟你伯父的案子有关?”裴家犯案时,他时任礼部侍郎,对那个案子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便是圣上的雷霆大怒和铁证如山。 郑大宝伙同武陟等人当堂弹劾裴琰后,不良帅确实在裴琰的书房里找到了他通敌叛国的书信和信物。 裴伷先点了点头:“暂时还不好说,但多少有些眉目了。” 张平拿起一旁花架上的花剪,捏住一条空枝。 “咔!”剪合枝落。 “刑部那边传来消息,今晚抓了一名瓦特细作,似乎是跟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瓦特使臣有关。”张平扭头看他,眼中带着笑意,“有意思的是,她手里有我的腰牌。”更巧的是,那块腰牌是裴伷先离开京都时,他偷偷给的。 裴伷先怔愣,耳尖微微发红。 张平朗笑一声:“听说这位姑娘是个妙人。” 裴伷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实因她身份特殊。” “哦?”张平似笑非笑。 裴伷先苦笑一声:“她是云霞郡主的女儿。” 张平一怔:“竟然是她。你之前说,她并非云霞郡主的亲生骨肉。” 裴伷先点了点头:“她是段瑞的后人。” 张平大吃一惊:“段瑞的后人?那……” 裴伷先便把孟鹤妘的身世和盘托出,并隐瞒了关于七星锁的一切。 “她不会无缘无故进刑部,怕是……” “你是说,云霞郡主被掉包的那个孩子很可能就在使团中?”张平面色一沉,想了想使团中与孟鹤妘年纪相仿的人,不由得叹道,“是木樨?” 裴伷先点了点头:“是。” “你有几成把握破案?”张平问完自觉不妥,摇了摇头,“不是几成把握,是必须破案。我已经让人通知了邵一白,刑部一众由你调遣,务必……破案。” 裴伷先扭头看向窗外的夜色,恍惚中,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夏日。 张平走到他身边:“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虚多加小心。” 裴伷先微怔,张平叹息道:“邵一白在押解私矿案相关嫌疑人回京时遇见山匪,除了刑部几个衙役和邵一白外,其他涉案人员无一幸免。” ———— 刑部的地牢可比益州的地牢精彩多了,从进门开始,孟鹤妘数了数,一共拐了九道弯,经过的牢房不下三十,里面什么样的犯人都有,就是没什么人样。 能进刑部牢房的多半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要么亡命天涯,要么杀人如麻,像孟鹤妘这样娇滴滴的大姑娘还真不多。 一时间,充满着血腥气息的牢房里仿佛炸开了锅,各种脏话、口哨声不绝于耳。 孟鹤妘面无表情地坐在特供牢房里,实在不敢相信,她竟然出师未捷身先死,即便拿出从裴伷先那儿偷来的张公腰牌都不管用。 邵一白这个人根本就是个榆木脑袋,不通情理,混球。 骨瘦如柴的灰毛老鼠从角落里窜了出来,贴着她的脚背爬过去,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 人走背字,果然连老鼠也欺负? 她讪讪地瘪了瘪嘴,站起来晃了晃发麻的手脚,这才发现隔壁牢房里似乎也关了两个人,但因躲在阴暗处,看不清脸面,只见得两双羊皮靴露在阴影外面。 “……” 寂静的地牢里,瓦特语特有的腔调从这边传到那边,果然,那两双鞋的主人动了动。 “你是木樨?” 她试探地又用瓦特语说了一遍,那边的人果然又动了动,粗重的喘息声隔着牢房传来,带着一股子腐朽的血腥味。 他受刑了? “你还能说话么?我不是坏人,我是……”她微微顿了下,好一会儿才道,“滚滚公主。”使臣比她先一步离开瓦特,所以她逃回大盛的消息,木樨应该并不知道。 对方果然又动了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从昏暗的角落走了出来。 他身上松垮垮地挂着囚服,囚服上到处都是血迹,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细细的抽气声在牢房里回荡。 木樨艰难地走过来,疲惫的目光戒备地打量着她;“你真是公主?” 孟鹤妘知道索伦家有这么一个儿子,但两人从未见过面,便从脖颈间拉出一个骨雕项链::“这东西你总认识吧!”骨雕是用草原上最凶狠的狼王牙齿制成,每个瓦特人都知道这是王庭的象征。 木樨诧异的表情一闪而过,连忙右手搭在胸口,双膝微屈,做了一个瓦特王庭礼:“公,公主殿下。” 孟鹤妘看着他动作间从衣襟里渗出的血迹,心里一酸,火气儿控制不住地往头上烧:“他们对你动刑了?” 木樨抿了抿唇,眼神幽深地看着她:“公主怎会在此处?” 孟鹤妘一怔,宛如瞬间被扼住了喉咙的鸭子。 鬼特么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冷哼一声:“自然是来救你的,大盛不是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么?” 木樨愣了下:“木樨谢公主。” 孟鹤妘连忙摆了摆手:“别整那些没用的,你跟我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真的给皇帝下毒了?” 木樨眼神瞬时一暗:“没有。” “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木樨脸上露出一种茫然之色,回忆道:“我不知道,当时本来安排了雪耳猕猴向皇帝献酒,结果皇帝身后的大臣把那杯酒换掉了,再后来,雪耳猕猴在宴席上暴毙而亡,大盛皇帝的太医在酒里面查出了剧毒。” “所以那只猴子死了,你们就被当成凶手抓起来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木樨,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想到的主意,竟然让猴子给皇帝敬酒。 木樨木讷地点了点头:“是。” 孟鹤妘忍不住扶额,压低了声音问:“那你们到底有没有下毒啊?” 木樨一怔,连忙摇头:“没有,我们是抱着和谈的目的而来,怎会下毒?并且……”他微微顿了下,缅甸地红了下脸。 孟鹤妘一见他这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 “葛丹不会是让你们提什么和亲吧?”她母亲才刚死多久?葛丹就又打和亲的主意了? 木樨讷讷地点了点头:“单于是这个意思。” “母亲去世的消息,也已经告诉大盛皇帝了?”她有些急切地问,主要是想知道,自己这团火,还包不包得住。 木樨道:“单于已经写信给皇帝了。” 所以本质上说,他们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只要促成二次和亲,并且与大盛和谈成功,大盛皇帝便会派兵驰援瓦特王庭剿灭胡禅。 但问题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下毒之事。 大盛皇帝虽然没有喝下毒酒,但现在卧床不起,整个大盛群情激奋,若是凶手真锁定在他们身上,那出兵驰援一事…… 木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这时,幽深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孟鹤妘连忙让木樨坐回角落,自己整了整衣襟,慢悠悠地往角落里的草垛上一坐。 不一会儿,牢头拿着盘串的钥匙走来,一边开牢门的锁:“孟鹤妘,出狱了。” 孟鹤妘微怔:“放我出去?” 牢头狠狠剜了她一眼:“不然呢?你还想把牢房坐穿?” 孟鹤妘干笑两声,一边往出走,一边试探地问:“那凶手找到了?” 牢头哼了一声:“这是你能问的么?”说着,推搡着把她推出牢房。 一天之内,两次穿过刑部大牢悠长阴暗的走廊,孟鹤妘忍不住叹息,似乎从入了大盛境内开始,自己就与牢房结下了不解之缘。 随着刑部厚重的楠木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细细雨幕之中那辆金顶蓝围的马车瞬时映入眼帘。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顶着斗笠微微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少年面孔。 她不由得愣了下,任由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懵的。 马车的车帘撩开,长身玉立的公子撑伞而下,踏行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仿佛一步一步走在她心里的那方小路之上。 “走吧!” 青色的伞撑在她头顶,偏颇的雨丝落在他肩头,把他素白的衣衫打湿一片,孟鹤妘看得有些痴了。 “怎么?舌头让猫咬了?”裴伷先微微低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孟鹤妘第一次从他的眼中看出读出一丝凌厉,仿佛恨不能把她一口给吃了。 这…… 她下意识往后一退,一只修长的大手突然揽住她的后腰用力往前一带。 “碰!” 她猝不及防的地撞进他略显微凉的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衫听着他蓬勃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淡淡的龙涎香从鼻子里转进去,一路绕呀绕,绕进她的脑子里,绕进…… “东西呢?”他温热的气息突然吹进她的耳蜗,她连忙缩了下脖子,“什么?” 空气中传来他低沉的轻笑声,孟鹤妘有些迷茫的抬头,借着刑部门前的红灯光亮看清他光洁白皙的下巴和微微露出衣襟的喉结。 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她竟然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喉结。 那个小小的凸起在她的指尖轻轻滑动了一下,然后…… 木石斜冲过来一把打掉她的手,一脸愤愤地看着她:“孟鹤妘,你这个登徒女,你在干什么?” 就差一点点啊! 孟鹤妘一脸惋惜地看裴伷先扭身就走,在看看自己手里被木石塞进来的,丑不拉几的蓑衣,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也想要美美的雨伞,实在不行,跟小郎君雨中漫步也是极好的啊! 第三章 夜行罗刹 马车里煨好了姜汤,孟鹤妘一上马车,就被裴伷先塞了一个汤婆子在手里,又倒了杯姜汤递给她,显然是有备而来。 热辣辣的姜汤穿过喉咙,仿佛把整个人都激活了。 她裹着车里随带的毯子,一边吃着云片糕,一边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对面翻书的裴伷先。 “看够了么?” 好一会儿,裴伷先放下书册,耷拉着眉眼看向她。 “没看够啊!”她笑嘻嘻地把云片糕推到他面前,“你是特意来接我的?还是本来就跟邵一白打好了招呼?” 裴伷先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耳尖微微发红。 不知为何,自打见了他,她紧绷了一天的情绪终得松懈,且有心情打趣道:“我说我拿了张公的腰牌都没用,原来你早就在这儿等着我呢。” 裴伷先给自己倒了杯姜汤,双手捧着,垂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宛如一把优雅的小扇子。 “瓦特使臣的事,你不该卷进来。”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带着连夜赶路的疲惫。 孟鹤妘脸色一僵:“那你呢?你不是被发配到益州的罪臣么?这样无召回京不会被治罪?” “这也不是你该管的事。”他把杯子放下,“明日我便安排人送你出城。” 孟鹤妘嗤笑一声,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我若不呢?” 裴伷先眉头微拧:“瓦特使臣谋害圣上这件事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你若贸然行事,不仅救不了木樨,恐怕连长安坊都出不了。” “那又如何?”她抬手撩开车帘,看着雨幕中的京都,心里却对这片繁荣之地生不出一丝好感,这里太过于繁华,却也充满着权利倾轧,稍有不留神,怕是连尸骨都无处寻觅。 “使臣已经把我的身世告诉了你们的皇帝,眼看和谈就要促成,使臣们不是傻子,有什么理由毒杀皇上?” “若使臣之中有瓦特细作呢?”裴伷先从一旁的小箱笼里取出一份卷宗递给她,“一旦圣上出事,大盛必然与瓦特开战。” 孟鹤妘心下一惊,她不是没想过,但经他这么一说,又想到当时在益州丢失的布防图,难道胡禅的意思就是想要两国开战? 一旦大盛皇帝出事,不管真凶是谁,别说是木樨,就算是她也不能活着离开大盛。 思及此,手里的这份卷宗便显得格外的沉重,就好像一只装着魔鬼的盒子,一旦她打开,她便没有退路可言。 “现在你还有机会离开。”裴伷先若有所思地撩开车帘看向窗外,这幽幽之城仿佛一个吞噬人心的巨兽,繁华的表象之下是无尽的深渊。 良久,孟鹤妘还是打开了卷宗———— 半月前,高宗皇帝在御花园设宴款待瓦特使臣,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几乎全部参加。期间,瓦特使臣科尔隆提出要给高宗皇帝进献一个宝物,高宗欣然接受。 科尔隆让人抬进来一个四尺见方的笼子。笼子里装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猕猴。 那猕猴略通人性,科尔隆打开笼子,猕猴先是摇头晃脑地在原地伸展了一下手脚,然后装模作样地接过木樨抛过来的香蕉把玩,学着人的模样剥皮吃下果肉。吃完香蕉,它又滑稽地把香蕉皮扔在地让,故意用脚踩了几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它要被香蕉皮滑倒的时候,它偏就稳住身子,双膝一跪,学着大臣们的模样给高宗磕头。 高宗觉得猕猴甚为讨喜,当场赏赐科尔隆二百金。 科尔隆大受鼓舞,又让雪耳猕猴表演了一段功夫。小猴子撵转腾挪,打得拳法有模有样,引得高宗连连夸赞。 表演完了功夫,科尔隆朝雪耳猕猴招了招手,把桌案上的酒壶递给它。 雪耳猕猴接过酒壶,像模像样的学着御前大太监黄忠的模样,捧着酒壶来到高宗面前,示意他端起酒杯。 高宗回头打趣了黄忠几句,在场的大臣们瞬时哄堂大笑。 雪耳猕猴朝着黄忠呲牙,然后跳起来,拎起手里的酒壶把高宗的酒杯注满,拎着酒壶与高宗对碰了一下。 高宗顿时“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就要饮下。 “圣上。”坐在下垂手第一位的张平突然站起来,出声拦住高宗。 高宗微怔,低头看他。 张平朝黄忠看了一眼,黄忠连忙会意,扭身从小太监手中的托盘里拿出另一只酒杯给高宗满上,替换掉高宗手里的杯子。 高宗嗤笑一声:“你这老东西,怎地越活越胆小了。” 黄忠讪讪一笑:“奴才谢圣上夸赞。” 高宗气得一乐,抬手用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雪耳猕猴的酒壶,小东西“吱吱”叫了两声,对着酒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不多时,一整壶的酒水全部下了肚,雪耳猕猴晃着小脑袋跳下桌案,抱着案脚酣睡起来。 …… “结果宴席过后,有人发现那雪耳猕猴七窍流血死在了案脚旁边?”孟鹤妘长长出了一口气儿,从卷宗里抬头看向裴伷先。 裴伷先点了点头:“是,宴席结束后,木樨本是想要让雪耳猕猴随宫人下去,结果发现雪耳猕猴已经死亡。太医在雪耳猕猴的酒杯和酒壶里都发现了毒物残留,断定是有人怂恿训练雪耳猕猴献酒毒杀圣上。” 孟鹤妘把卷宗递还给他:“饶是如此,皇帝没事,这事……”她想说还有转圜的余地,却被车窗外一阵撕破天际的惨叫声打断。 木石猛地撩开车帘,从外面探头进来,苍白的脸上带了一丝惊惧:“公子,前面出事儿了。” 孟鹤妘一怔的功夫,裴伷先已经撩开车帘下车,撑着青伞往前面的拱桥上走。 拱桥上人影憧憧,是不是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浓浓的血腥味混合着河水的腥气四处弥漫。 孟鹤妘拿起车边挂着的丑了吧唧的蓑衣穿上,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拱桥上聚了不少人,两边有人提着灯,倒也能看清这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短打扮,显然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丁。 “是罗刹,罗刹吃人了。” “报官,有人报官了么?” 人群里有人叫嚷着,孟鹤妘紧走几步追在裴伷先的身后,分开人群,便见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瘦弱男子立在桥心,手里还拽着一只个女人在嚎叫。男人身上到处都是血,头发披散着,看起来骨瘦如柴,肚子却又大如斗,真个人跟一只大肚子蝈蝈一样。 孟鹤妘“咦”了一声:“是他。” 裴伷先低头看她:“怎么了?” 孟鹤妘皱了皱眉:“在巷子里咬死老蔡的人。”别的倒是不甚清楚,只是那个肚子叫她记忆犹新。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男人已经宛如失心疯一样,托着女人就要往桥下跳。 “木石。”裴伷先连忙大喊一声,让木石赶紧去救人。 木石应了一声,飞身窜上桥心。 那男子见有人冲了上来,嘶吼着朝木石叫了两声,一把丢了手里的女人便朝他扑了过去。 孟鹤妘一边盯着桥心的木石和男人,一边压低了声音问旁边的人:“那个人是谁啊?怎么吃人?罗刹是什么?” 雨水不大,那人撑着油纸伞,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长乐坊的乔老爷,据说,是被罗刹附了体,要吃人肉的。” 乔老爷? 吃人肉? “啊!抓住了。”前面的人突然喊了一声,孟鹤妘一怔,右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抓住,拽着她往前走。 乔老爷已经被木石制服,整个人仰面倒在湿漉漉的桥面上,心口被木石死死踩着,仿佛一只翻了壳的乌龟,一边嘶吼着,一边用那双殷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木石。 裴伷先拽着她来到近前,一股子浓郁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是她。杀了老蔡的就是他。”走近了看,便能看清他身上衣服的花纹,正是在巷子里咬死了老蔡的男人。 裴伷先低头看着乔老爷,一旁那个被抓的女人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把扑到他腿边:“公子,公子饶命,还请放了我父亲吧!” 裴伷先眉尖微促,扭头看那女子:“你父亲既然有失心之症,便不该纵他出来。” 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一边攀着裴伷先的腿,一边道:“求公子手下留情,家父他只是一时失智,我这就带他回去要人看管住,绝不再……” 孟鹤妘突然凑过来,打断女人的话:“若他杀了人呢?” 女人一怔:“不可能!” 孟鹤妘瘪了瘪嘴:“是我亲眼所见,他把刑部的衙役硬生生咬死了,不然你以为他身上的血是从何处而来?” 女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人群里传来一阵阵议论声。 刑部的衙役来得很快,木石抬脚把人交给衙役,扭头不悦地瞪了一眼孟鹤妘。 孟鹤妘讪讪地笑了下,拢紧了身上的蓑衣,转身跟着裴伷先下桥。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划破夜空,孟鹤妘猛地转身,便见一道残影从桥上一跃而起,重重落入黑沉沉的湖水之中,砸起一道水花。桥上瞬时乱成一团,刑部的衙役们纷纷跳河救人。 “走吧!”裴伷先冷淡地喊了一声,撑伞上了桥边的马车。 孟鹤妘微微一怔,目光扫过桥对岸的阑珊灯火,一人穿着靛蓝色的长袍林立街头,温润的目光仿佛穿越人海直视自己。 心口微微一阵酸涩,她猛地转身,近乎狼狈地上了马车。 是库乐,他竟然也在京都。 第四章 重逢 折腾了一夜,又加上淋了雨,孟鹤妘一上车便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裴伷先拧干了湿漉漉的衣摆,一抬头,正对上孟鹤妘略显苍白的那张睡脸。 连日来的奔波,她大概是累极了,眼窝下生了两圈黑云,少了平日里的灵动,平添了几分柔弱。 “公子!”木石在车外唤了一声,裴伷先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伸手拖住孟鹤妘歪倒下来的身子,顺势将她揽在了怀里。 木石搭在车帘上的手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车厢里抱在一起的二人。 裴伷先耳尖微红,薄唇微抿,不着痕迹地将孟鹤妘往身前带了带,阻隔了木石的视线。 这就护着了? 木石脑子里嗡嗡直响,仿佛看见自家养了好些年的翡翠白菜被一只憨头大耳的猪给拱了。 “是宫里的马车。” 裴伷先微怔,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孟鹤妘,小心翼翼从一旁拉过抱枕垫在她身旁,而后起身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西市的一处宅院门前,这是张公早些年的院子,入了内阁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这几日正好腾出来给裴伷先暂住。 门前停了辆八角吊顶的马车,两个小黄门站在门前,一见他出来,连忙上前道:“裴公子,爷已经等你多时了。” 裴伷先撑着伞走到马车前,隔着车帘朝马车拜了拜:“圣上。” “起来吧!”马车里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一只略显枯瘦的手微微撩起车帘,露出一张蜡黄的脸和衣领下的一脚明黄。 “朕以为,你一辈子不会再回来了。” 裴伷先低敛着眉,没说话。 “使臣的事,你可有眉目了?”高宗揉了揉眉心,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裴伷先道:“还未有眉目,不过看起来是胡禅的手笔。” 高宗眉头微挑:“你此前来信给张平说瓦特有异动,让朕对瓦特使臣多加防备,没想到果真一语成谶,只是……”高宗微微一顿,“朕若是继续装做中毒不起,怕是对朝政不妥。”此前他与张平商量,将计就计称病罢朝,引幕后之人现行,没想多时隔多日,对方竟然毫无作为,这实在有些反常。 “圣上不必着急。”裴伷先说道,“用不了几日,对方怕是要现形了。” 高宗大喜:“你可是有良策了?” 裴伷先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若有似无地看着不远处的马车,虚掩着的车帘里,一双狡黠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这边。 高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得轻笑出声:“听说你在益州带了个丫头回来?” 裴伷先面色一僵,眼神暗淡下来。 高宗的声音渐渐冷却下来,若有似无地看着裴伷先,淡淡道:“既然她不是云霞的孩子,那另一个孩子……” 高宗的话没有说完,喉咙里一阵发紧,他轻咳两声,一旁的小黄门连忙冲过来,从手里的食盒中拿出一块糕点递给高宗。 高宗结果糕点,一把塞进口中,还未来得及咀嚼便咽了下去。 小黄门怕他噎到,连忙又送上了水壶。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宗将整只水袋里的水一饮而尽,未了还打了个饱嗝,一股腥臊的味道扑面而来。 喝完了水,高宗便有些昏昏欲睡,仿佛忘了刚才的话,招呼车夫急吼吼驾车离开。 随着那辆马车的离开,偌大的巷子里再次安静下来,木石有些担忧地走过来,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不安道:“公子,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巍峨的宫闱,许久才淡淡道:“这京都,怕是又要不得太平了。” ———— 跳河的那位乔老爷终究是没救回来,打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死了,脸被河水抱得想发面馒头一样,离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子腥臭味。 孟鹤妘站在人群里看着家属簇拥着衙门口的衙役把尸体抬走,经过她时,下意识朝抬尸体的担架看了一眼,一只被河水泡发的手从担架里划了出来,透着一股子死气。 “你怎么还在这儿看热闹?”木石从旁边的铺子出来,手里拎着胜记的蟹黄包,面色不太好看。 孟鹤妘回头看了他一眼,一把抢过他腰间的荷包。 “哎,你干什么?” 孟鹤妘一乐,把荷包收进怀里:“我去对岸逛逛,你且先回去吧!”说着,一阵风般跑上拱桥。 木石有心想追,又怕蟹黄包凉了不好吃,只好拎着食盒往回走。 对岸桥墩旁的孟鹤妘见他离开,抖手晃了晃荷包,一猫腰窜进永安茶馆旁边的巷子。 昨晚她见库乐就在巷口站着,猜测他多半是住在巷子里,果不其然,穿过两条小街,在一家药铺门前见到了正与掌柜的鸡同鸭讲的阿瞳布。 “给他治风寒的药。” 阿瞳布诧异地回头,没想到会看见她。 “滚,滚滚公主?” 孟鹤妘挑了挑眉,从荷包里掏出银子递给伙计让他去抓药。 “库乐病了?” 阿瞳布抿了抿唇,转身想走,被她一把揪住衣领,黑着脸又问了一遍:“我问你话呢?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公主,长能耐了?” 阿瞳布挣脱不开,急得额头直冒冷汗:“我,并没有,是公子他……” “他不让你告诉我?”以库乐的温润性子,瓦特使团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确实不会让自己卷入其中。 阿瞳布紧紧抿着嘴,死活不开口。 不多时,伙计抓了药回来,孟鹤妘拎着药往他怀里一塞:“你走不走?要是不走,回头库乐病死了,我看你还跟谁表忠心。” 这话果然有用,阿瞳布连忙抱紧怀里的药,深深看了她一眼,扭身往药铺东边的巷子走。 库乐选择的住处很不起眼,在一家书院后面,平素里若是穿着汉服带着幂篱出门,倒是不会惹人注意,只会以为是书院里的书生。 阿瞳布推开门,一股子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库乐面色苍白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翻看大盛律,旁边的地炉上咕嘟咕嘟地烧着药壶,苦涩的药味随着蒸汽弥漫了半个院子。 “回来了啊!我把……”库乐一回头,卡在喉咙里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孟鹤妘哼了一声:“昨晚在河边见到的人果然是你。” 库乐放下大盛律,扯唇笑了笑:“我没想到你会看到。” 孟鹤妘抿了抿唇,走过去一脚踢翻他脚边的地炉子:“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算病死也不会见我?” 库乐脸上的表情一僵,低头要去收拾地上的炉子。 孟鹤妘心里窝着一团火,冲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你打算怎么办?一个人救使臣?” 两个人心知肚明,他这个时候出现在京都,无非就是为了使臣一事,一旦使臣的罪名订了下来,大盛和瓦特少不得要开战,这对葛丹来说,实在是灭顶之灾。 库乐抿唇不语,苍白得脸上透出一股无奈:“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孟鹤妘嗤笑一声:“你怕是不知道,母亲真正的孩子就在使臣里面。” 库乐面色一白,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孟鹤妘叹了口气,一把将他按回椅子上:“你听我说,使臣的事,怕是还有内情。” 库乐苦笑:“但是没有证据,我这几日在城中多番打听,当日参加宴会的三人除了木樨之外,还有斑布和科尔隆。当时提议给大盛皇帝献雪耳猕猴的人是科尔隆,酒也是从他桌子上拿的,这是铁证。” 孟鹤妘没想到不过几日的功夫,他竟然已经打听到了这么多。 “这案子现在落在了刑部,裴伷先可能会帮邵一白来查。而且……”她略微一顿,把张公这件事儿给瞒了下来。 库乐面露狐疑:“他怎么会来京都?据我所知,他是戴罪之人,若是无召进京,那是杀头的大罪。” 孟鹤妘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小地炉子,阿瞳布已经把它翻过来,正撅着屁股点火。 “这件事儿你就不用管了,重要的是,要想查清使臣的案子,只有他能办到了。” 库乐抿了抿唇,抬头看她:“有一件事儿,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孟鹤妘狐疑地看他:“何事?” “我想见裴伷先。” 第五章 雪耳猕猴之死 猕猴尸体 衙役用钥匙打开冰室的门,一股冷气瞬时扑面而来。 木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边给裴伷先披上披风,一边扭头剜了一眼旁边的孟鹤妘和库乐,这狐狸精自己对公子死缠乱打也就算了,现在竟然明目张胆的把旧情人也带来了,真是……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衙役把尸格目递给裴伷先,转身退出冰室。 库乐瞄了眼尸格目,忍不住轻咳出声。 “没事吧!”孟鹤妘忙把手里的披风递给库乐,伸手帮他拢了拢衣襟。 库乐虚弱地笑笑:“无妨。” “要是身体不好就不要进来了,要是真冻伤了,还得给你请大夫。”木石皮笑肉不笑地嘟囔一句,故意拉了拉袖摆,露出半截肌肉结实的小臂。 库乐眼神微暗:“给裴公子添麻烦了。”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孟鹤妘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扭身往里间的停尸房走。 孟鹤妘无奈地看了眼库乐,连忙跟了上去。 夏日灼热,刑部特意辟出一间冰室用来储藏尸体,一般尸体可以储藏月余,如果长时间无法破案,刑部会安排下葬。 雪耳猕猴的尸体已经覆上了一层薄霜,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一股子腐烂的臭味,正是从猴子的肚子里散发出来的。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半月有余,尸体已经呈现巨人观,腹部高高隆起,像倒扣了一只锅盖。 仵作对猕猴的尸体进行了详细的解刨,结论是中了烈性毒药,五脏六腑都被毒药腐蚀,开腹的时候,里面已经一片漆黑,部分器官组织化脓。 “是曼陀罗。”裴伷先拿帕子捂住口鼻,用一根黑色的小棍子挑起猴子的手指,露出几根黑色的手指和修剪得整齐的指甲。 库乐说:“为了防治雪耳猕猴撞伤人,它指甲都是经过精心修剪的,之后由专业的驯兽师驯服并教其一些简单的戏法。” 裴伷先点了点头,又拿着小棍子在猴子身上这戳戳,那戳戳,戳到鼓囊囊的肚皮时,不知为何,孟鹤妘愣是想到了那天跳进河里的疯子乔老爷。 “裴公子可是看出了什么?”库乐捂着嘴轻咳两声,一脸急切地问裴伷先。 裴伷先把小棍子扔到一旁的小桶里,用帕子擦了擦手:“没有,尸体上没有任何可藏毒的地方。” 库乐点了点头:“毒应该是在雪耳猕猴拿过酒壶的时候就下好的。” “所以真是科尔隆?”孟鹤妘嫌弃地看了眼猴子,往后退了两步,“可刑部审了半个月,科尔隆拒不承认,并且一口咬定,他身上没有任何藏毒的痕迹,而且在雪耳猕猴拿过酒壶的时候,还给他也倒了一杯,等于是他跟猴子喝了一样的酒。” 裴伷先道:“从雪耳猕猴接触酒壶开始,酒壶就没有离开过它的手。” “会不会是这毒只对猴子有效果?”木石一脸天真地问。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你脑子被门挤了?要是只对猴子管用,凶手还下毒干什么?大庭观众毒死个猴子?” 木石眨了眨眼,由不死心的往后退了两步,指着不远处的八宝格,上面摆着一只酒壶和三只酒杯,下面用封条贴着标记,正是当天宴席时猴子拿的那只酒壶和几只用过的杯子。 “或许是阴阳壶?” 孟鹤妘“噗嗤”一声乐了:“刑部的人都是傻子么?连这个都检查不出?” 孟鹤妘的话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木石生无可恋地看了眼裴伷先,觉得自己再也不是公子眼中的小机灵鬼了。 离开刑部停尸房的时候,迎面正好走来几个衙役,手里抬着一只担架,担架上盖着白布,下面的血迹几乎把整块白布都浸染透了。 “听说这是这个月的第二个了。” “不会真是罗刹附体杀人吧!” 走在前面的两个衙役一边走着,一边压低了声音嘀咕,经过孟鹤妘的时候,后面的一个衙役被路上凸起的鹅卵石搬了一下脚,手里的担架一脱手,连带着旁边的人也松了手。 担架失了支撑,“咕咚”一声掉在地上,上面的尸体一股脑歪倒下来,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来。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吓得孟鹤妘一哆嗦,猛地窜到裴伷先身后:“哎!吓死我了,这,怎么死的啊?” 衙役急急忙忙把尸体重新搬到担架上,用白布盖好:“咬死的,罗刹。” 说话的是那个走在前面的衙役,四十来岁,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又是罗刹?”孟鹤妘有些发悚,不由得想到那天夜里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老蔡,难道又出了一个疯子? “什么罗刹?”库乐脸色苍白地看了眼尸体,扭头问孟鹤妘。 孟鹤妘便把老蔡遇害那天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发疯的乔老爷不是死了么?这又是谁干的?”她狐疑地看着再次被抬起的担架,问中年衙役。 衙役无奈地叹了口气:“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是在牡丹桥下找到的,头脸都被啃食得破败不堪,根本看不出人模样。” “瞧这样子是个乞丐。” 衙役道:“城隍庙里的乞丐,听说是夜里去花街乞讨,一夜未归,等发现时,人在牡丹桥下,脸都快被啃光了。” 孟鹤妘回头看了眼裴伷先,那位乔老爷就是在牡丹桥上跳河的吧! ———— 接下来的两天,猕猴投毒的案子毫无进展,倒是又填了两起罗刹夜行杀人的案子,死的是一个卖混沌的老汉儿和一个夜里未归的醉汉。 孟鹤妘和库乐急得嘴上直起大燎泡,反倒是裴伷先仿佛没事儿人一般,既不着急审问三个使臣,也不着急寻找凶手,带着三人满京都的逛,长安坊、长乐坊、静安坊、再到西市和烟花巷,仅仅两天的时间,整个京都被他逛了个大半。 “裴伷先,你够了啊!再这么逛下去,人还要不要救了?”孟鹤妘把盒子往桌上一砸,低头恶狠狠地瞪着兀自喝茶的裴伷先。 晌午饭口,天和楼里人潮汹涌,从三楼看去,正好能俯瞰整个长安坊。楼下搭了台子,说书将正口沫横飞的说着二十年张将军收复燕云十二州的丰功伟业。 正说到张将军收复常州,段羚勇当前锋,马失前蹄长风渡的那一段,楼下的听客无不聚精会神的听着,恨不能把耳朵都竖起来。 “却说那瓦特军攻入常州之后,虽然一直在此盘踞,但是对常州周围的地形知之甚少,其中长风河河段的布防工事一直没有被发现。 段羚得了张将军的军令之后便让人去查长风河的布防工事,果然,瓦特大军并没有在此设防。 只要渡了河,段羚便可以带兵长驱直入,从瓦特军后方形成包抄之势,可是就在段羚带兵准备渡河的时候,河面突然升起一层大雾,将整个河道都拢住了……” 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孟鹤妘听得正入迷,突然额头被人敲了一下,抬头一看,裴伷先正皱眉看她。 她微微一怔,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他最后输了?” 裴伷先眼神微暗,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渡河里的冰下被埋了硝石、硫磺(火*药),渡河渡到一半的时候,河面全部炸开,三千多士兵全部落水。” 后面的话,不用他说,孟鹤妘也能脑补出来。 张将军的士兵多半都是北方人,会浮水的不多,一旦落水,冰冷的河水会瞬间麻痹四肢,能活着游上来的,恐怕不多。 气氛一下子压抑下来,后面说书先生讲了什么,孟鹤妘已经听不真切,只记得最后那一段,说是段羚侥幸活着回去后,作为督军的琅琊王在他的细软中发现了与瓦特元帅勾结的密信。 段羚被处置之前,连夜逃走,至今下落不明。 “当时带兵的是父王。”库乐突然说道,裴伷先撩起眼皮看他。 库乐轻咳了两声,脸色微红地说:“父王曾经提过段蒋军,说他是个骁勇善战之人,只是……”剩下的话他没说,低头抿了口茶。 裴伷先皱眉道:“长风渡一役,虽然段羚败北,但后来张将军的主力部队赶到之后,激战了一个多月才拿下燕云十二州的最后一州,只可惜在追击瓦特残部的时候,连同一起的一队骑兵全部神秘失踪,至今毫无下落。” 孟鹤妘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看你们大盛的皇帝根本就是不封青红皂白,但凭一封信就给人定罪,可真是……” 裴伷先拿起一颗蟹黄包塞进她嘴里:“非礼勿言!” 孟鹤妘愤愤地吐掉包子:“只那什么州官放火,不许老百姓烧火?”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木石一脸嫌弃地矫正。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呵,就你读书多。” “你?” “我怎么了?”孟鹤妘挺了挺腰板,“难道我说错了,要不是个不封青红皂白的,你们家公子他老子……” 艹!又不让她说? 她扭头瞪着笑得一脸温柔的库乐,一把拽下他的手:“哦,感情我话也不能说了?” 库乐摇了摇头,裴伷先已经放下茶杯,起身兀自往外走。 孟鹤妘一怔,起身想追,被木石一道凌厉的眼神硬生生瞪了回来。 看着裴伷先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孟鹤妘下意识摸了下心口,里面顿顿地疼了一下,似乎是毫无缘由的,又似乎是因为什么? “我错了么?”她愤愤地坐下来,扭头看库乐。 库乐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头顶的呆毛,叹气道:“你没错,只是这世上到底有太多人身不由已,何必戳人心口?” 孟鹤妘一怔,想到木石曾说过裴伷先的过往,心里莫名的一空,仿佛被人硬生生挖了个洞。 第六章 乱葬岗埋尸 京都长乐坊,裴氏老宅的大门前停了一辆金顶蓝围的马车。 裴家落败后,裴琰的旧宅便被朝廷收走,后来撵转赐给一个京都官员。年前,对方调任衢州,宅子便空了下来。 “公子!”木石回头撩起车帘,有些担忧地看着裴伷先,“此地人多口杂,还是尽快离开吧!” 裴伷先隔着镂空窗棂看着远处斑驳的漆红大门,拢在袖子里的手紧了又紧,良久才收回视线。 “走吧!” …… 孟鹤妘回到小院的时候,裴伷先还没回,平素里总是灯火通明的书房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她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一边吃着蜜饯,一边等裴伷先。 过了一会儿,夜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正打盹的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她以为是裴伷先回来了,冲过去贴着门缝往外看,清冷的月色下,一辆马车晃晃悠悠从门前驶过。 不是呀!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刚想转身,目光不经意扫到了马车后面的车板,好像有什么正“滴滴答答”顺着车板的缝隙往下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腐臭味儿,就跟老蔡在巷子里遇害时,乔老爷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罗刹? 怔愣了一瞬,她连忙拉开门板,悄悄跟了上去。 裴伷先住的这套院子是张平以前的院子,周围多半都住着京都里的官员,往前面一条街是长安街,里面的院子都是五进的大宅院,住的也都是四品以上重臣。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跑,一路上总有液体淅淅沥沥地从马车上漏下来,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出了长安坊,马车直接绕到西郊的乱葬岗子,两个仆从打扮的男人从马车上拽下来一只麻袋,然后寻了块地方挖了个大坑掩埋。 孟鹤妘躲在远处的林子里看了半天,隐约中听到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什么,但因隔得有些远,听得并不真切。 过了半个时辰,两个仆从才把麻袋埋好,又拉了两具不知什么动物的尸体掩盖上,这才上了马车往回走。 孟鹤妘扭头瞧了眼乱葬岗子,连忙扭身追着马车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马车特意在城中绕了两圈才回到长安街,最后进了一栋大宅子的角门。 孟鹤妘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确认没人再出来之后才扭回身往乱葬岗跑。七八月份正是京都最灼热的时候,乱葬岗子四周弥漫着一股股浓郁的腐臭味,远远看去,偶尔会看见一两团磷火在半空中漂浮着。 她从背后拿下带来的铁锹,找准了方才两个仆从埋东西的位置往下挖。 不多时,泥土里露出麻袋的一角,她又往下挖了挖,露出半个麻袋,那股子混合着血腥味的腐臭味越加的明显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铁锹在麻袋上推了推,确定里面不是活物之后,用袖里刀挑开麻袋的封口,露出几只死猫死狗的尸体。 原来不是人啊!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坐下来缓了一会之后才往回走。来时不觉得,等平静下来,身体里绷着的那股子劲儿就一下子松懈下来,仿佛力竭一般,每走一步都浑身酸疼。 她到底还是在意老蔡的死,要不是她把老蔡约出来,恐怕此时他还在刑部吃香喝辣呢! 夜风卷着热浪袭来,湿漉漉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肤,说不出的难受。 京都这地方繁华风声益州,便是宵禁也要较之晚了一个时辰,可这繁华盛世背后,也不知葬了多少人的黄粱梦。 她慢悠悠地挪动脚步,直到看见远处停着的马车和站在车边的人,一整晚提着的心才堪堪放松下来,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朝着他笑。 裴伷先空荡荡的心里仿佛一下子撞入一匹肆意崩腾野马,拉野拉不住的狂奔着。 他从裴家旧宅回来,染了一身的悲戚,然而此时此刻站在此处,看着灯火阑珊处的姑娘,心头的躁动又被奇异地抚平。 “你回来啦!”她喜笑颜开地跑过来,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肢。 一股浓郁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那滋味实在酸爽,硬生生把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抬头拎着领子将她从怀里揪了出来你:“你是跑去哪里了?” 孟鹤妘不甘心地伸手,连他衣袍的一角也为碰到,不由得皱眉:“很臭么?” 木石从车后转过来,一脸嫌弃地瞪着她:“臭不可闻,你是喝多了掉进茅厕里了?” 孟鹤妘一瘪嘴,把背后的铁锹“咣当”一声丢到他脚边:“少废话,姑奶奶是去干大事儿了,天大的事儿。” 裴伷先眉头微挑,拽着她往院里走:“西郊乱葬岗子?” 孟鹤妘本来打算卖个官司,没想被他一语道破:“你怎么知道?” 裴伷先扭头让木石去烧水,然后将她推进房中:“衣袂上沾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我心急火燎地跑回来,哪有时间看?”说着低头看了下衣袂,果然,在裙摆的最下端沾了一小团死人的头发,大概因为长期风吹日晒,里面带着淡淡的绿光。 裴伷先慢条斯理地抽出手帕,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洗手架上的铜盆里浸:“整个京都能沾染上这东西的地方除了乱葬岗子还有别处?” 她手上因为握铁锹磨了一圈儿的水泡,此时浸在水里,疼得她直呲牙:“疼!” 裴伷先抿唇不语,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洗干净,然后拉到灯下,用烤了火的银针把血泡一一挑破。 昏黄的烛光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浅淡的光晕,好像一下子把他拉下凡尘,平添了一抹烟火气儿。 “疼么?”裴伷先突然抬头,微敛的目光对上她的,温柔中仿佛多了几分缠绵,让她无端乱了心跳。 “啊!嗯。”她慌张地别开头,猛地抽回手,“那个,不,不疼了。” 裴伷先眉尖轻挑,一把拉回她拳握的右手,冰凉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露出被她抠的血糊糊的掌心。 “不疼?”他薄唇微勾,食指猛地朝一颗挑破的血泡按下。 “嗷!疼疼疼疼!” 孟鹤妘一把鼻涕一把脸地看着他,这人是魔鬼么? 裴伷先慢悠悠地“哦”了一声,手指沾了膏药轻轻抹在挑破的血泡上。 沁凉的指尖点着药膏在掌心轻轻滑动,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地扫过心尖,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猝不及防的地绷断,余颤久久不散。 此刻孟鹤妘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掌心那一只如玉笋般骨节分明的大手。 “滚滚!” 沙哑而低沉的嗓音仿佛金钟撞玉,一下子撞进她脆弱的耳膜,回荡起袅袅余音。 她怔怔地“嗯”了一声,整个身体绷成一块僵石。 裴伷先略微向前倾了倾身体,薄唇轻轻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脖颈。 “我会担心。” 我会担心! 我会担心! 担心什么? 孟鹤妘猛地回过神,笑眯了眼睛:“你,关心我啊!” 裴伷先慢悠悠收好药膏;“不用包扎,别沾水,明日就好了。” 孟鹤妘凑近他,笑盈盈地:“所以你是爱我在心口难开?” 裴伷先扭头:“你从哪里看出我爱你在心口难开了?” 孟鹤妘耸了耸肩:“我哪里都看出来了。” 裴伷先嗤笑:“你想多了。”转身离开。 孟鹤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裴伷先,问你个事儿啊!” 裴伷先扭头看她。 孟鹤妘用手背撑着下巴,笑盈盈:“你喜欢我哪里呀?虽然我觉得我哪里都不错,但总有一个吐出的吧!” 回应她的是一记重重的摔门声。 ———— 阿瞳布小心翼翼地捧着熬了一个时辰的伤寒药从厨房出来,见库乐独自坐在院子里下棋,忍不住皱了皱眉:“主子,喝药了。” 库乐放下手中白子,白子瞬时如一字长龙,势如破竹地冲破黑子的包围。 “放下吧!” 阿瞳布把药放下,又拿出蜜饯:“您把药喝了。” 库乐笑了笑,扭头看他:“你怎么也学起婆妈来了?” 阿瞳布不赞同地瘪了瘪嘴:“您自己又不爱惜身子,要我说,您根本就……” “阿瞳布。”库乐打断他的话,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在口中弥漫,他连忙拿了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蜜饯很快驱散了嘴里的苦涩,就好像,就好像…… 他微微叹了口气,把碗递给阿瞳布:“王庭那边,可是有什么消息?” “没有,咱们是不是应该回一封信,把这边的情况禀告回去?” 库乐摇头,道:“暂且不必。” “可是木樨他们会不会把您也来京都的消息告诉邵一白?”他只怕公子的身份瞒不住,到时候恐怕就难以离开京都了。 “木樨他们即便知道,也不会把我供出去的,只是裴伷先这几天并没有提审任何人,我倒是有些看不清他的态度了。”他抬手拿起黑子,犹豫片刻,放在右下角醒目的位置上。 阿瞳布看着棋盘上已经呈现一片败迹的黑子,讷讷道:“小人也看不清裴伷先的路数,只是滚滚公主似乎很信任他。” 库乐忽而一笑:“她是想利用裴伷先查段家的案子。” 阿瞳布皱了皱眉:“那主子为何不帮她?主子对滚滚公主的心意,整个瓦特王庭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库乐落下白子,瞬时绞杀一片黑漆:“唯有她不知而已。” 说到这,阿瞳布不由得提他委屈:“那主子便让她知道。” “可是叫醒一个人容易,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并不容易。” 阿瞳布一脸狐疑地看他:“我不懂主子的意思。” 库乐一把丢下黑子,打乱了棋盘:“等你真的懂得爱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了。” 阿瞳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为难地摸了摸头:“爱情,真的很难懂么?” 第七章 提审 次日清晨,木石特意避开孟鹤妘去套马车,结果一撩车帘,孟鹤妘穿了一身圆领窄袖的男袍坐在车厢里。 “你怎么在这儿?” 孟鹤妘笑吟吟地咬了口手里的包子:“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啊!” 木石气得吹胡子瞪眼,扭头委屈地看着裴伷先:“公子,她……” 裴伷先揉了揉眉心,眼中带着几分疲惫:“无妨。” 磋磨了几天之后,马车终于往刑部衙门驶去,孟鹤妘知道,裴伷先打算提审木樨等人了。 邵一白还没下朝,裴伷先有张公的腰牌,又拿了皇上的手谕,看管的衙役不敢怠慢,按照他的吩咐分别将木樨、科尔隆和斑布带到不同的刑房。 孟鹤妘悄悄凑到他身边:“你打算先提审谁啊?” 裴伷先拢手看了看面前的三个刑房,在她殷切的目光中走进关押木樨的刑房。 孟鹤妘勾了勾唇,连忙跟上。 刑房里打扫得很是干净,并没有孟鹤妘想象中的各种刑具,当然,也有可能是刻意给囚犯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以便松懈他们的神经,更好的套话。 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茶水和点心,木樨局促地站在对面,身上的囚服换过新的,脸上的伤显然得到过医治。 裴伷先一落座,便问他伤势如何。 木樨局促地咽了口吐沫,目光在孟鹤妘身上一扫而过。 孟鹤妘对他做了个实话实说的口型,然后乖乖地站到裴伷先身后充当背景板。 “伤势以无大碍。”木樨说完,又低下头看着鞋面。 裴伷先倒了杯茶,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木樨怔愣一瞬,又下意识去看孟鹤妘。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轻咳一声,故意冷声道:“少磨磨蹭蹭的,让你坐你就坐。” 木樨讷讷应了一声,连忙坐了下来。 裴伷先拢着手,微微敛眉看着他搁在桌面的双手,淡淡道:“这次圣上寿诞,葛丹单于似乎送了不少珍禽野兽。” 木樨一怔,道:“是。” “除了雪耳猕猴还有什么?” “还有三百匹战马,三十头珍稀的草原牦牛和二十匹雄鹿,其他珠宝数箱。” 裴伷先拿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雪耳猕猴是科尔隆提议献给圣上表演的?” “是科尔隆提议,雪耳猕猴是单于葛丹偶然得到的一只极为通晓人性的猕猴,单于甚为喜爱,来大盛之前,是科尔隆提议将其进献。”木樨小心翼翼地说,目光时不时落到孟鹤妘身上。 裴伷先仿佛没注意到他的视线一般,继续问道:“当天宴席时,雪耳猕猴是主动去拿科尔隆桌上的酒?” 木樨点了点头:“这是我们事先就决定好的,因为科尔隆是主使,所以这酒便安排由他敬。” “你们是如何使猕猴去拿他的酒,而非你和斑布?”裴伷先又问。 木樨道:“科尔隆身上带着香囊,香囊里放着茉香粉,猕猴对这种粉末极为亲近,所以猕猴一放出来,自然先去他那里。献酒的动作都是事先演习好的,只要科尔隆作相应的手势,猕猴便会去给圣上敬酒。” 裴伷先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你们训练之时,是否有人穿着明黄色的长袍装作圣上?” 木樨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确实如此。” 孟鹤妘见裴伷先净问一些没用的问题,忍不住轻咳一声,用脚踢了踢他桌下的小腿。 裴伷先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忙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你能问点有用的么?比如谁最有可能接近那只酒壶。” 裴伷先嘴角微勾:“如果是你,你觉得是谁在酒壶里下毒,想要毒死圣上?” 木樨一怔:“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裴伷先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如果是你,你觉得谁最有可能下毒?整个宴席上的人,你都可以指认。” 木樨再次把目光看向孟鹤妘。 艹!你又看我做什么? 孟鹤妘一脸懵逼,恶狠狠地瞪了回去:“让你说,你就说。” 木樨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科尔隆的酒是大盛皇帝的御膳房准备的,我们都无法接触,酒被拿上来之后,一直在科尔隆的桌子上,除了科尔隆,没人接触酒壶。” “你的意思是,科尔隆自己给自己下毒?”裴伷先问。 木樨摇头:“我不知道,科尔隆对单于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做下对两国和谈有碍的事。” “那斑布呢?”裴伷先又问,“斑布可有机会接触酒壶?” 木樨一愣:“本是没机会的,不过……”他顿了顿,想到了宴席中的一个小插曲,“我想起来了,在胡姬表演舞蹈的时候,她给客人献酒时似乎无意中撞倒了科尔隆的酒壶,斑布曾伸手接了一下酒壶。” 裴伷先眼神微暗:“也就是说,那名胡姬和斑布都有可能下毒?” 木樨抿唇不语,似乎对他这种问法很是懊恼。 “胡姬和斑布离开后,科尔隆是否又喝了酒水?”他又问,木樨皱眉,“不记得了。我不胜酒力,瓦特的葡萄酒还好,大盛的酒水实在烈性,我当时已经有些昏昏然,实在记不太清。” 从木樨的刑房出来后,孟鹤妘一把拉住裴伷先的袖摆:“我觉得凶手很可能就是那个科尔隆。” 裴伷先低头看她:“科尔隆作为使团主使,他是最受葛丹器重的人,动机上,没有作案的可能。” “可他嫌疑最大。” 裴伷先拢手往前走,来到科尔隆的刑房前。 这间刑房的布置与木樨的刑房完全不同,整个刑房的墙面被刷得漆黑一片,四面没有窗,只在角落里点了一盏散发着幽蓝色火光的长明灯。 幽蓝的灯光忽明忽暗,科尔隆手脚带着铁链,被绑在一把椅子上。 刑房门上装了一个隐蔽的暗孔,从外面能看见里面的情形。 科尔隆已经独自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密闭的空间里空气不太流通,很快便热得他浑身发汗,整个人烦躁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并时不时发出几声夹杂着瓦特语的汉话咒骂。 “他说他要见皇帝,他没有杀人,是有人故意陷害的。”孟鹤妘回头看裴伷先,“哦,他还骂邵一白是个没有人性的酷吏。” 裴伷先拢着手示意衙役打开刑房的门。 骤然射入的光亮让科尔隆不适地闭了下眼睛,再挣开的时候,裴伷先和孟鹤妘已经站在他面前。 “滚滚公主?”他用瓦特语惊呼,孟鹤妘讪讪地摸了下鼻尖,佯装没听懂。 科尔隆急得用力晃动肥硕的身体,一边用力往前挪动椅子,一边用瓦特语喊她:“滚滚公主,我是无辜的,我对单于一片忠心,怎会故意下毒破坏和谈?” 孟鹤妘轻咳一声,刻意往裴伷先身后站了站,压低声音说:“你说你没有下毒,那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没有下毒?” 科尔隆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声道:“科尔隆不知为何酒水里有毒,我绝没有下毒。公主,我若是下毒,于我有什么好处呢?” 孟鹤妘扭头看裴伷先。 科尔隆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在从进来开始就一直没说话的裴伷先身上:“你是谁?” 裴伷先拢着手,用居高临下地看他,淡淡道:“从入席之后,可还有别人有机会接触过酒壶?” 科尔隆不悦地瞪大眼睛:“你是谁?我要见你们大盛的皇帝。” 裴伷先嗤笑一声:“圣上不会见你,若是你不能给自己脱罪,大盛和瓦特之间的和谈便是痴人说梦。” 科尔隆脸色幽地一白,他知道他说的话并不是玩笑,不管大盛的皇帝有没有中毒,如果不找出真正下毒的凶手,单于将得不到大盛皇帝的帮助,彻底铲除胡禅。 良久,他颓然地耷拉下头:“我说。” 压抑的空间使他烦躁地不停用手抹着额头,并用脚尖不安地摩擦着地面。裴伷先示意孟鹤妘点亮科尔隆面前长桌上的油灯,突然的光亮让他不适地皱紧了眉头:“酒壶一直在我的桌案上,只有胡姬跳舞的时候用水袖打了一下,被旁边的斑布随手接住。” “你一共喝了几杯酒?”裴伷先又问。 科尔隆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其间有人给你换过酒壶么?” “不曾。” 裴伷先目光在他身上端详片刻,又问了跟木樨一样的问题:“如果是你,你觉得除了你之外,谁最有可能在你的酒壶里下毒?” 科尔隆先是一愣,随后表情凝重地沉思。 “是木樨?还是斑布?或则是那个跳舞的胡姬?” “我不知道。我……” 裴伷先打断他的话:“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你可以再慢慢想。” 科尔隆皱了皱眉,突然大叫道:“这,胡姬突然碰倒了酒壶,是胡姬,一定是她。” 裴伷先摇头:“不,胡姬并没有机会打开酒壶的盖子。” 科尔隆一怔,脸上的汗越来越多,他又开始不停地抖动双腿,目光颓然地看着地面,不断地陷入思考。 孟鹤妘看了看科尔隆,又看了看裴伷先,发现他鸡贼的地方就在于,他知道这三个人里肯定有一个是凶手,但是他又不能确定是谁,所以他就想办法让这三人自己来找,而他只要静静地旁观,并筛选出有利线索,最后汇总出一个真相就好。 他先熬着三人,等三人的耐心被磨掉了,再一一进行引导式的审问,如此一来,便形成一个互相攀咬的闭口环,直到找到凶手,否则三个人会不停的咬下去。 “下毒之人的最终目的是破坏和谈,阻止圣上派兵帮助单于剿灭胡禅。”裴伷先又开始丢诱饵,“所以这个人必然是胡禅的人。” 是的,这个人肯定是胡禅的人。 科尔隆心里万分笃定。 他粗重地喘息着,微微敛着眉,用力回想着所有可能跟这个细作有关的所有细节。 “作为主使,你当仁不让的担当献宝的角色,所以猕猴是拿你桌上的酒壶敬酒。酒壶里的酒在放到你桌上之前是经过试毒宫人验过的,所以在此之前不可能被下毒。不论怎么看,你的嫌疑都是最大的。”裴伷先说完,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放到手边,却并不给科尔隆喝。 枯坐许久,科尔隆已经口干舌燥,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砸在脚边的地板上,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渍。 “是,是……”他暴躁地抓了把棕色的卷发,突然说道,“是斑布。一定是他,我想起来了,他伸手去接酒壶的时候,顺手给我倒了一杯酒,如果他把毒药藏在指甲或者指缝间,在倒酒的时候完全有可能把毒药下到酒壶里。” 裴伷先突然笑了下,双手轻轻撑着桌面:“但是有一个前提,下毒之后,你并没有喝壶里的酒。那你,喝了么?” 科尔隆一怔:“我喝了……不,没喝。” “到底喝了没有?” 科尔隆急得直冒冷汗:“我,我不记得了。” 第八章 惊现罗刹 出了刑房已经是晌午十分,孟鹤妘肚子里唱起了空城计,正想招呼裴伷先去吃东西,邵一白提着衣摆风风火火冲过来:“你都审完了?” 裴伷先拢手侧身,避开邵一白伸过来的手:“详细记录已经让人撰写,回头你自己看。” 邵一白连忙招手让人把审问记录拿过来,皱着眉头翻完,发现没有斑布的口供,便问道:“斑布没说?” “没审。”孟鹤妘扭头看了眼关押斑布的刑房,其实她挺好奇斑布的刑房是什么样的。 邵一白狐疑地看向裴伷先:“你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晚些时候,你把三个人都关在一间牢房里,明日再审。” 邵一白摸不着头绪,裴伷先却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离开前,孟鹤妘突然想起件事,问邵一白:“长安街右手边第二栋大宅子是谁家的?” 邵一白愣了下:“你怎么问起这个?” “好奇。还是你不知道?” 邵一白说:“是礼部陈明奇陈大人的家。” 孟鹤妘好奇地问:“官大么?”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掌管着礼部的库银,最近在圣上面前颇得脸面。”邵一白狐疑地问,“怎么?可有什么不妥?” 孟鹤妘摇了摇头:“没事儿,就是同住一条巷子,了解一下。” 邵一白狐疑地看向裴伷先。 京都里最近糟心事太多,他真怕再涌出什么,到时候刑部怕是腾不出手来整治了。 裴伷先慢悠悠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邵一白还想再问,刑部下属的一个衙役急冲冲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大人,出,出事儿了。” 衙役看了眼裴伷先,凑到邵一白耳边低语。 邵一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来,等衙役说完,他猛地扭头看向孟鹤妘:“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孟鹤妘被他问得一愣:“你什么意思?” 邵一白突然上前,裴伷先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挡在孟鹤妘身前:“出了什么事?” 邵一白对他维护的举动颇有些不悦,冷声道:“礼部陈明奇家的小妾死了。” ———— 三人来到陈明奇家的时候,陈明奇那一大家子都表情惊恐地站在内宅主院里,老的抱着小的,小的咧着嘴嚎啕大哭。 陈夫人面色苍白地被家人扶着,时不时朝书房紧闭的门扉看过去。 邵一白分开人群走过去:“到底怎么回事儿?” 陈夫人早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说得出原委,只好由一旁的管家说道。 早朝下朝后,陈明奇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书房,期间只有新纳的妾室如画进去过。晌午时分,陈夫人让小厮来叫陈明奇用膳,结果小厮怎么敲门,门里都没有反应,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古怪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厮屡次叫门无果,以为自己家老爷出了什么事,便偷偷捅破窗纱往里看,结果便见他们家老爷正抓着一只烧鸡拼了命地往嘴里塞,刚进门不到两个月的新姨娘躺在地上的一片血泊之中。 小厮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去找夫人和官家。一开始,夫人和老夫人的意思是先把事情瞒下来,不就是个小妾么,死了也就死了,悄悄掩埋就好,总不能因她而断送了老爷的仕途。 两个女人一商量,便让管家去找人破门,结果人一进去,陈明奇就跟发了疯似的往外跑,见人就咬。 管家带人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将人拽住,这才发现陈明奇双目赤红,宛如得了失心疯。 院子里一时间乱作一团,两个女人毫无办法,只好先让人把陈明奇给绑了,然后派人去找邵一白。 邵一白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腐臭味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跟孟鹤妘在乔老爷身上闻到的那股气味一模一样。 陈明奇被五花大绑地绑在椅子上,旁边的地上躺着个女人,脖子被撕咬的血肉模糊,地板上到处都是血迹。 孟鹤妘悄悄凑到裴伷先身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昨晚就是他们家的两个仆从赶着马车去了西郊乱葬岗子,埋了一麻袋的猫狗尸体。”这现场一看就是一开始咬的猫狗,到后来开始咬人,等到真的瞒不住了,才报官的。 裴伷先点了点头,目光在门外众人的身上扫视一圈,陈夫人脸上带着惊惧悲伤、老妇人已经哭得双眼红肿,唯有那位管家缩头缩尾,不时地往人群后面移动。 “陈大人?”邵一白轻唤了一声,被绑着的陈明奇晃了晃脑袋,面目狰狞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嘶吼。 邵一白不由得皱眉,一边示意衙役查看尸体,一边扭头问陈夫人:“陈大人是突然发狂?此前是否有什么异常?” 老夫人茫然地摇头道:“这,应该是突然发病,至于异常,我平素里都在斋堂,很少能见到明奇,也不知其到底有没有什么异常。” “那陈夫人呢?”邵一白扭头问陈夫人,“陈大人最近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陈夫人脸色灰白,皱眉思索了一会:“这,这……” 一旁的丫鬟突然打断陈夫人的话:“自打老爷娶了新夫人之后,对夫人不闻不问,两人也唯有每月初一十五才能一起用饭,要说有什么反常,还是问新……新夫人身边的人。”说着,扭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整往人群里躲的管家,“管家是如画夫人的表兄,有什么,大人们自管问他好了。” 藏在人群里的管家一怔,转身想跑,被孟鹤妘一把揪住了衣领,硬生生摔到陈明奇脚边。 陈明奇仿佛受到刺激一样,瞪着一双血红的眸子便朝他呲牙。 “不,不管我的事啊!”管家连滚带爬地跑到邵一白身边,“大人,真不管我的事,我什么也没做。” “你没做这是什么?”一道黑影从众人面前一闪而过,伴随着一股恶臭“咕咚”一声砸在地板上。 木石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站到裴伷先身边,指着地上的麻袋:“公子,都挖出来了。” 孟鹤妘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昨晚在乱葬岗被埋的袋子,忍不住偷偷看了裴伷先一眼,难怪从刑部出来时就未见木石,原来去挖乱葬岗子了。 “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你们府上的仆从赶着马车去埋了这些死猫死狗。”孟鹤妘右手一扬,“啪”的一声,袖里刀深深嵌在管家两腿中间的地板上,“你最好说点实话。” 管家吓得接连往后退了两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我,这都是,都是如画姨娘的主意啊,跟,跟小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邵一白脸一黑:“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看了眼陈夫人,又看了看老夫人,好一会儿才哭丧着脸说清原委。 一个月前,陈明奇突然开始暴饮暴食,经常刚刚吃完不久就发饿,每天至少要吃五顿,且顿顿食肉,可即便如此,陈明奇却日渐消瘦,只有肚子一点点胀大。一开始管家和如画姨娘也觉得没什么,但几天后,陈明奇的情况越发严重了,经常晚上半夜起来找东西吃,一次能吃一盆白米,撑得肚大如斗。 如画偷偷给陈明奇找过大夫,但大夫也检查不出什么,只说是食欲好,开了些滋补的药,等夏天过去就会好了。直到七天前,如画晚上正睡得香甜,突然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脖子处摩擦,猛地睁眼一看,陈明奇正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用牙齿摩擦着她的脖子。 一开始她也只以为是陈明奇的小情趣,直到陈明奇真的张口咬她的时候,她才悚然一惊,一把将陈明奇推下了床。 第二日,如画以为陈明奇会责罚她,结果他好似什么也不记得一般,根本不记得昨晚的事儿。只是从那以后,陈明奇突然喜欢吃生食。 “生食?”孟鹤妘低头瞄了眼地上的麻袋,忍不住一阵作呕。 管家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大人自觉自己的喜好有些骇人听闻,此后便甚少去夫人和老夫人那边用饭,只是苦了如画姨娘。”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如画的尸身上。 管家继续道:“一开始还只吃生鱼片,生虾,后来便是生食猪肉,到最后……” “最后开始渴求活物?”裴伷先突然说道,“这种情况多久了。” 管家脸色一白,颤巍巍地伸出手:“两,两天了,前天晚上送死猫死狗的时候,被,被这位姑娘看见了。” “我看不止吧!”孟鹤妘瘪了瘪嘴,“最近城里死了好几个人,都是被咬死的,除了乔老爷咬死的衙役老蔡,其他的也是你们老爷咬死的,你说,是不是你帮忙物色的人选?” “不,不是,不是我,不,不是老爷。” 孟鹤妘嗤笑一声:“可人都是被咬死的。” “不,不会,老爷他根本不会出去咬人,他……”管家一怔,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明奇,见他正双目赤红,一脸贪婪地看着地上的如画时,忍不住咬了咬牙,“老爷后来也隐约察觉到自己的问题,便每晚睡觉之前,让如画姨娘将他绑住,只是没想到……” 裴伷先看了木石一眼,木石连忙冲过去拉起陈明奇的袖摆,露出手腕上紫红色的勒痕。 第九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贤国公府与琅琊王府的婚事已经定了日子,年前腊月十八。 过了定礼之后,张碧云便要开始亲绣吉服。 “哎呀,小姐!”丫鬟一把夺过张碧云手里的花撑,“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情绣这个?” 张碧云笑着抬头看她:“这个时候才更应该绣它啊!” 丫鬟抿了抿唇,讷讷道:“裴公子他回京了。” 张碧云微微一怔,脸上终于有了别样的表情。 “小姐,奴婢知道您放不下裴公子,不若您去求老国公?他一向疼爱您,只要您不愿意,他也必不会逼迫您嫁给琅琊王世子。” 张碧云抬手捂住她的嘴:“休要胡言,这婚事是陛下亲自赐下的,定会是金玉良缘,和和美美。” 丫鬟眨了眨眼,急得快要哭出声来。 张碧云无奈地叹气,松开手:“你还想说什么?” 丫鬟抹了把眼泪:“琅琊王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小姐您比谁都清楚,他就是个纨绔,听说后院里已经有了几个姨娘,您若是嫁过去,以您绵软的性子,怎会幸福?还谈何和美?” “住嘴。”张碧云轻呵一声,不悦地皱眉:“谁允许你这么说的?以后再也不需提及此事,否则你就去外院伺候吧!” 丫鬟吓得一怔,连忙跪下:“奴婢多嘴了,是奴婢的错。” 张碧云微微叹了口气,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老贤国公张目黑着脸站在门口。 “国公爷!” “外祖!” 丫鬟吓得“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恨不能把头埋进地里。 贤国公长叹一声;“你先下去吧,我有事与姑娘说。” 丫鬟偷偷看了眼张碧云,起身离开。 贤国公转身关了房门,示意她去桌边坐下。 贤国公府与琅琊王府素来没有交集,圣上这突如其来的指婚几乎打得整个贤国公府措手不及。 贤国公府一门忠烈,张目不仅自己曾立下赫赫战功,两个儿子也战死沙场,如今只有张碧云一个丢失十年才找回的孙女,怎么舍得把她推进琅琊王府那个狼窝?当晚,他便要入宫面圣,结果却被张碧云硬生生拦了下来。 张碧云跪在他面前,目光坚定地对他说,自己愿意嫁。 贤国公拗不过孙女,只好讪讪地回到房中,一连三天都没出房门。 琅琊王府的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准备了定礼,双人抬的箱子从朱雀街排到了平安街的街头。 过了定了,这件婚事就算是成了,若是悔婚,便是欺君之罪。 只是无论怎么想,贤国公心里都不舒坦,恨不能马上面圣,请求圣上取消这场婚事。 张碧云看着愁眉苦脸的贤国公,忍不住笑了笑:“祖父,又是什么事儿惹您不开心了?说出来,碧云给您排解排解。” 贤国公故意唉声叹气一番,讪讪道:“你们主仆二人的话,祖父已经听见了,这件婚事……” “祖父。”张碧云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这件婚事没什么不好,孙女是愿意的,您确实不必为此介怀。” 贤国公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丫头,只要你说一声不愿意,祖父就是舍下这张老脸去跪永安门,也绝不会让她嫁进琅琊王府” 张碧云一笑:“不,孙女愿意。最近几年,琅琊王势大,天后即便是多番重用,但忌惮之心也如那雨后的春笋一般渐渐冒出头来,否则也不会暗暗扶植张平与之掣肘。 琅琊王自然也知道自己树大招风,所以在世子的婚事上便不能再做文章,只有娶一个没有任何势力的女子,才能让上面的那二位放心。 贤国公身份显赫,府中又没有男嗣,所以我便成了琅琊王府最好的选择。” “你既已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为何还要答应?” 张碧云微微垂眸:“祖父,贤国公府没有男丁,以后爵位无人继承,京都但凡达官显贵必然不会与国公府接亲,既然一定要嫁,便嫁给一个最显赫的。” 贤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那小子可不是个好货。” 张碧云“噗嗤”一笑,把茶杯递给贤国公:“祖父,我都已经想好了,您不必再劝我。” 徐徐上升的茶气熏染了贤国公那双已经略显老太浑浊的眼,他捧着茶杯长叹一声:“是祖父无能,当年若是没有逼迫你父亲从军,你母亲也不会因为随军而把你弄丢了,更不会……” “祖父。”张碧云打断他的话,不希望他过于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之中,“祖父,世子未必就是不好的。” “可你不喜欢他。当年若不是为了贤国公府这么点名声,你与裴伷先他……” 张碧云无奈道,“即便我没有因为顾忌贤国公府的名声而与他解除婚约,我与他也未必有缘分。”她笑着,目光幽幽地看向窗外雾蒙蒙的天空,大旱了两个月的京都似乎要迎来一场大雨。 贤国公面色灰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沉默了许久才讷讷地说了一句:“我听说裴伷先回了京都,天后把他安插在刑部,若是你……”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迎上了张碧云那双有些清冷的眼。 曾经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将军竟然无端生出了一丝冷意,卡在喉咙里的话硬是没有说出口。 张碧云微微叹了口气:“祖父,他已有喜欢的人。” 不是不喜欢了,也不是未必有缘,只是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她低垂着头,敛眉看着腰间挂着的玉佩,这玉佩本是一对儿,原是她与他定亲的信物,现在…… 待贤国公离开,张碧云连忙招呼丫鬟进来:“你去让轿夫准备轿子,我要出去一趟。” ———— 裴伷先突然停下脚步,孟鹤妘一头撞在被他宽厚的背脊上:“哎,怎么……张碧云?”她后退两步,看见站在门口的张碧云。 门廊上的风灯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张碧云宛如灯中仙子一般垂首立在灯下,昏黄的灯光在她脚下留下一道模糊的身影。 张碧云微微抬眸,目光越过裴伷先落在孟鹤妘身上时微微一怔。 孟鹤妘忽而一笑,一把勾住裴伷先的胳膊:“裴郎啊,你的旧情人。” “县主?”裴伷先眉头微挑,却没有抽回手臂。 张碧云连忙别开脸,局促地向后退了两步,许久才恍惚地应了一声:“裴公子别来无恙。” 不怕热闹喧嚣,就怕突然的静默,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尴尬出翔来。 孟鹤妘瞧了瞧裴伷先,又看了看张碧云,突然觉得有些无趣,讪讪地抽回手,打了个哈气对木石说:“饿死了,小忠犬,今晚做红烧排骨吧!” 木石脸一黑,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死缠烂打地抱着公子,不让别的小妖精夺走公子的注意么? 孟鹤妘轻咳一声,用眼神表示:老娘饿了!想吃饭! 木石:特么的男人都要被人勾走了,你就知道吃? 孟鹤妘瘪了瘪嘴,突然一把勾住他的手臂,将他拽进大门。 木石猛地挣开她的手,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就这么走了?” 孟鹤妘背靠着门板,仰头看着夜空中闪烁的北极星,茫然道:“不然呢?” 木石突然怔愣,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心里莫名有些发堵,赌气道:“当然是把公子从那个狐狸精手里抢过来。” “噗!”孟鹤妘忍不住嗤笑,“你不是说我是狐狸精么?” 木石脸上一阵灼热,讪讪地别开头,讷讷道:“世界上哪有你这么笨的狐狸精?”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她竟然只惦记着红烧排骨。 孟鹤妘摇了摇手指,帅气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这不叫笨,这叫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木石怔愣,孟鹤妘得意一笑,扭身趴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板露出一条缝隙,压低了声音道:“你这种小屁孩懂什么,爱情啊,就是你追我赶,你进我退,老是一味地追逐有什么意思?” 木石一脸鄙夷地看着她撅着屁股偷窥,忍不住冷哼:“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孟鹤妘回头朝他勾了勾手指,得意道:“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放心,你们家公子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她的呼吸温热,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木石脸色骤然一红,连忙退开身子:“我,我才懒得理你。” 木石红着脸落荒而逃,孟鹤妘耸了耸肩,小声叨逼:“喂,别忘了红烧排骨。” 相比于门内的热络,一门之外的街上,裴伷先和张碧云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我听说你在帮邵大人查瓦特使臣的案子。”良久,张碧云终于开口说道。 裴伷先目光扫过虚掩的大门,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张碧云低头看着鞋尖,良久才淡淡道:“圣上已经给我赐婚。” 裴伷先不动如山地站在那儿,半个身子隐在暗处,张碧云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那便恭喜县主了。” 夜风轻轻撩起张碧云身上的娄纱裙摆,她竟无端端感到一股寒意兜头而来,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良久,她轻轻叹息,从腰间解下二人订婚时他赠予的玉佩:“这是当年你赠我的玉佩,现在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少时情谊如同一场黄粱之梦,其实早就该醒了,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她已有她的归宿,他也有他爱慕之人,昔日的物事,即便留着,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将玉佩递到他面前,目光坦荡地看着他。 裴伷先静默片刻,缓缓伸手接过玉佩。 张碧云收回手,扭头看了眼不远处虚掩的大门:“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她?” 裴伷先眉头骤然缩紧,诧异地看向张碧云。 她一直是个聪慧的女子,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他没有想到,她连孟鹤妘的身份也猜到了。 张碧云忽而一笑,突然上前两步,单薄的身子与他不过咫尺之遥,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如果我是你,便不会在京中久留,裴家的案子若想翻案,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看着她退回身子:“多谢。” 张碧云深吸一口气,目光盈盈地朝他做了一礼:“裴公子,此一别,便是前尘尽去,一别两宽。” 裴伷先拢手微微还礼:“望县主此后一生无忧,平安顺遂。” 张碧云高傲地仰起头:“我会的。” 会一生无忧、平安顺遂、得偿所愿,只是,再也不会对一个叫裴伷先的男子心生欢喜,恋恋不忘。 第十章 美女救英雄 在张碧云转身的瞬间,裴伷先微微垂首,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碎成粉末的玉佩。 夜风轻轻扫过掌心,飞扬的粉末消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裴伷先在夜色中矗立许久,直到门内的孟鹤妘失去耐心,粗鲁地推开大门:“人都走了,你就算再看,那也是别人媳妇了。” 紧抿的薄唇微微勾出一抹清浅地笑,裴伷先拢手走到门边:“饿了!” 孟鹤妘一怔,一脸懵逼地看着一本正经说出‘饿了’的男人,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走吧!”裴伷先微微叹息,抬手勾着她的袖摆,“不是要吃红烧排骨么?” 孟鹤妘被他牵着往前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艹!刚才说的话都被听见了么? 听见了么?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裴伷先抿唇而笑:“你打算怎样欲擒故纵?又如何以退为进?” 孟鹤妘脚步一顿,咧嘴一笑:“来日方长啊!” ————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巷子外便传来一阵急促地猫叫声,一声叠着一声,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 孟鹤妘一股脑从床上翻身而起,趁木石和裴伷先还没起来,悄悄来到巷子口,见到了血葫芦一样的阿瞳布。 “主子出事了。”阿瞳布整个人无力地歪倒在墙边,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说道。 孟鹤妘:“他人在哪儿?” 阿瞳布咳了口血,捂住胸口的伤口:“在静安坊外三里处的长风亭。” “你还能走么?” 阿瞳布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一时半会死不了。 “好,你在这儿等一会,我这就去找人帮忙。”说着,她幽地站起身往回跑。 木石正从房中出来,见她满手是血地从外面追来,吓得一怔:“你怎么了?” 孟鹤妘没时间解释,让他去巷子口找阿瞳布,自己则解下马车上的枣红马,纵身翻上马背。 枣红马打了一个响鼻,四蹄扬起一道烟尘,风驰电掣地冲出门外。 木石还想追上,被出来的裴伷先拦住:“先去巷子里救人。” 木石一怔:“出事了?” 裴伷先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可这京都城,能让她这么着急的人只有两个,要么是木樨,要么是库乐。” 木樨人在刑部大牢,若是出事,她肯定先找自己帮忙。方才她那么着急的出去,显然出事的是库乐。 思及此,裴伷先的脚步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二人来到巷子口,便见阿瞳布半死不活地靠坐在青石砖墙上,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血迹。 裴伷先问了库乐出事的地点,示意木石把人带回去,再去广仁堂请大夫。 …… 京都统共三十六坊,孟鹤妘只在长安坊和长乐坊一带活动过,出了长安坊,随手抓了个书生指路,又多绕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出了静安坊,直奔静安坊外西三里的长风亭。 长风亭外野草丛生,风一吹过,半人高的野草打起一层绿色的波浪,恰是埋伏的最好地方。 她用力勒紧缰绳,枣红马原地打了一个转,发出一声嘶鸣。 “库乐?” 绿野间飞起无数寒鸦,却是无人应声。 她轻轻敲了下马脖子,枣红马一点点朝着绿野间的小径走去。 小径不宽,藏在绿野之中,仅容三人并行而已。 孟鹤妘翻身跳下马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有斑驳的血迹,一旁的草丛也有踩踏的痕迹。 “库乐?” 绿野荒草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一只羽灵箭破空而来,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孟鹤妘侧身避开第一箭,袖里刀捥起刀花劈开第二箭的同时,身子像一条滑腻的泥鳅一样,快速向前滑入半人高的荒草丛中。 风声起,野草伏,孟鹤妘屏息凝神,朝着箭矢的方向急速狂奔。 原本风平浪静的绿野中仿佛窜起了数道地龙,它们急速的在荒草中翻滚着,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穿着黑衣的瓦特狼卫从草丛中摔了出来,破裂的喉咙里涌出大量的鲜血。 “她在这里。”不远处的地龙翻滚而起,一个黑影窜了出来,疯了似的朝前面的草丛扑了过去。 数道黑影一瞬间冲天而起,齐齐朝着前面的草丛扑去。 “碰!”的一声巨响,火花飞溅,一道火龙迅速地在荒野间窜了起来,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翻滚的热浪夹带着浓烈的桐油味,一股一股扑面而来。 孟鹤妘从小径边窜了出来,素白的袍子上沾染了鲜血和黑灰。 火龙见风就涨,俨然有了燎原之势,藏匿其中的黑衣人纷纷从四面八方逃窜出来,孟鹤妘目不转睛地盯着荒草丛,直到一个带着鬼脸面具的黑衣人带着库乐从西南方窜了出来,她才晃动身体,婉若惊鸿一般狂奔过去,拦住面具男人的去路。 “果然又是你!”孟鹤妘单手晃了晃袖里刀,目光暗暗地落在被夹持的库乐身上,他实在算不得好,脸色苍白如纸,右胸口的位置中刀,鲜血把整个衣襟染红。 面具男阴沉沉地看着她,手里的弯刀压在库乐的脖子上。 库乐微微动了动身体,朝着她摇头:“滚滚,不要管我,他们的目的是七星锁,你快走。” 鬼面男突然抬脚对着他的膝窝就是一脚,库乐闷哼一声,右膝重重砸在地上。 孟鹤妘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具男,扬起右手,露出手腕上的七星锁:“你要是敢伤了他,我就把七星锁毁了,反正这东西于我而言,也没什么用处。” “滚滚,咳咳!”库乐猛地咳出一口血,“不要,不要把七星锁给它,里面有大盛,大盛燕云十二州的布防图,一旦胡禅得到……” 库乐话音未落,鬼面男又是一脚踢在他的另一只膝窝上,将他整个人踹倒在地。 孟鹤妘面无表情地解下手腕上的七星锁:“想要锁可以,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鬼面男藏在面具后的眼神一暗,没说话,抬脚踩住库乐的肩甲,弯刀用力插在他耳边,俨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孟鹤妘担忧地看了眼面色苍白却极力隐忍的库乐:“是你们派人给大盛的皇帝下毒?” 鬼面男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他猛地抬手拔起弯刀,举过库乐头顶。 “等下。”孟鹤妘皱眉看着男人露在面具外的双眸,“你要是不愿意回答那个,那换另一个,只要你回答了,我就把七星锁给你。” 鬼面男拿刀的手一顿,孟鹤妘连忙说道:“你们是怎么知道七星锁里藏着布防图的?” 孟鹤妘话音刚落,斜地里突然冲出几个瓦特狼卫,将她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用瓦特语大声道:“不用跟她废话,若是不交出七星锁,就杀了三王子。”说着,朝鬼面男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孟鹤妘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看着鬼面人:“我换,你放人。” “滚滚,不……”库乐话音未落,踩在他肩头的脚用力一碾,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昏了过去。 孟鹤妘撇了一眼库乐,面上却故作轻松地说:“你要是把他踩死了,这个交易可就不算了。” “他可没那么容易是。”鬼面人身边的狼卫冷笑一声,抬脚踹了库乐胳膊上的伤口一脚,库乐痛苦地缩了下身子。 “把东西扔过来,我们就放过他。”狼卫目光贪婪地看着孟鹤妘手中的七星锁。 孟鹤妘嗤笑一声:“万一我扔过去,你不放人怎么办?” 狼卫:“那你待如何?” 孟鹤妘指着自己与他们之间的一块灰色鹅卵石道:“你让他走到那块石头那儿,然后我把七星锁丢给你。” 狼卫与鬼面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鬼面人点了点头,微微抬起踩着库乐的脚。 “库乐,还能动么?”孟鹤妘看了一眼库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 少了背上的压力,库乐吐了一口血沫子,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能动。” 孟鹤妘点了点头,微弯食指放在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路边吃草的枣红马晃晃悠悠地跑过来。 她拍了拍枣红马,示意它往前走一走。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晃着修长的脖子朝前走了几步。 “现在我数十个数,你们让库乐走过来。” 狼卫点了点头,用刀背敲了敲库乐的后背:“三王子,请吧!” 库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捂着伤口佝偻着腰身往前走。 孟鹤妘目光死死地盯着库乐,左手不着痕迹地往袖摆里缩了一下,一颗蜡丸从袖扣滑入掌心。她微微用力,把蜡瓦用力捏碎,然后朝库乐眨了眨眼,在他走到鹅卵石的瞬间,左手微扬,将七星锁和蜡丸里的石灰全部朝着鬼面人丢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鬼面人突然抬手,一只弩箭朝着库乐的后背急射而去。 双方都没打算让对方得逞,所以皆早有准备,库乐察觉到身后扑来的风声时,整个人向前窜起,飞扑倒枣红马的马背上。 孟鹤妘大喊了一声跑,库乐双腿用力扣了下马腹,枣红马刺疼地嘶鸣一声,扬起四蹄朝孟鹤妘直冲而来。 鬼面人眼见着七星锁和石灰扑面而来,但无暇多顾,只能一手挡住口鼻,一手去抓七星锁。 石灰随风飘散,鬼面人只防了口鼻,露出面具外的双眼被石灰灼了个正着。 鬼面人捂着双眼惨叫一声,一旁的狼卫大喊:“杀了他们!” 一直蛰伏着的狼卫门闻声而动,训练有素地分成两股朝孟鹤妘和库乐包抄而去。 库乐催动枣红马朝孟鹤妘跑来,不顾胸口的伤口,倾身贴着马背,朝孟鹤妘伸出手臂:“上马!” 孟鹤妘刚抬起右手,一只弩箭贴着她的手臂飞了过来。她连忙收手,改而狠狠地朝着马屁股划了一刀。 枣红马吃痛,扬起四蹄疾驰而去。 回过味来的狼卫连忙冲过来将她团团围住。 包围圈越来越小,孟鹤妘渐渐疲于应对,正暗暗思索如何脱身的时候,一支羽箭突然破空而来,正中一名狼卫的眉心。 马蹄声轰隆而至,仿佛地动山摇,一队黑压压地骁骑卫从栈道奔袭而来,为首的那人穿了一身白衣,举手搭弓,宛如天神。 孟鹤妘惊讶地看着对面的人,不由得裂开嘴:“裴伷先!” 一只羽见再次破空而来,“噗”的一声穿透她右手边的狼卫喉咙,温热的血液瞬时喷在她脸上。狼卫高大的身体轰然倒地,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通体黝黑的骏马已经冲到她面前,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提到马上,落入微凉的胸怀之中。 “裴伷先!”她惊喜地咧嘴,不小心牵动了唇角被荒草划破的伤口,顿时乐极生悲。 裴伷先皱眉扫过她唇角的伤,圈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孟鹤妘被他勒得差点没上来气儿:“疼。” “活该!”裴伷先低咒一声,把手里的长弓丢给一旁追过来的木石,催动黑马掉头。 孟鹤妘连忙叫道:“库乐……” 裴伷先低头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闭嘴。” 作为被解救的柔弱少女,孟鹤妘瘪了瘪嘴,算了,还是当一个柔弱无骨的美少女吧! 第十一章 男狐狸精,二审 孟鹤妘回到张府的时候,库乐已经被救了回来,身上的伤也做了包扎,阿瞳布正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沾了水给他擦拭干裂的嘴唇。 “他怎么样了?” “吃了药,刚睡下。”阿瞳布戒备地看了眼她身后的裴伷先,“多谢裴公子搭救。” 裴伷先目光冷冷地看了眼床上的库乐,伸手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将人从房间里拖了出来。 “哎,你拽我干嘛啊!” 裴伷先冷哼出声,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有多大的胆子,竟然敢单枪匹马就去救人?”他语气阴冷,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势,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孟鹤妘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一缩脖子:“哎,我不是着急么?而且我也不是一点准备没有啊,我不是带了火油和石灰粉么?” “着急?”裴伷先嗤笑一声,突然上前两步,将她逼到墙角,“你很在意他?”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几乎就要贴上她的,温热的气息一下下砸在她脸上,逼得她退无可退。孟鹤妘只觉得耳尖一热,心头好像被什么轻轻骚弄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轻颤。 “怎么不说话?”裴伷先咄咄逼人地道,“还是,你打算跟他回瓦特?” 孟鹤妘差点气笑,她哪里是不说话啊,实在是他离得太近了,薄唇几乎就要贴在她的唇上,她根本不敢乱动,就怕……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微凉的指尖抚上她的唇角。 “嘶!”孟鹤妘疼得一抽,这才意识到脸上受了伤,“我不会破相了吧!” “不会。” 孟鹤妘有些怔愣,突然感觉一道阴影压了下来,在她唇角轻轻贴了一下,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孟鹤妘一脸懵逼地看着裴伷先远去的背影,整个人都不好了。 说好的男女授受不亲,看个脚就要娶回家恩恩爱爱的,怎么他都亲了,还……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双标狗、渣男? ———— 库乐这一睡,就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醒啦!”孟鹤妘揉了揉眉心,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库乐微微敛眉,侧过头避开她担忧的视线:“对不起,害你丢了七星锁。” 孟鹤妘连忙拿过抱枕垫到他身后,扶着他坐好:“不用对不起,七星锁根本没丢。” 她得意地笑了笑,拽起袖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白皙如玉的手腕上挂着一根别具一格的手链:“我在益州的时候托人订做了一堆,你若是喜欢,可以送你几条。” 库乐忍不住轻笑出声,刚想抬手碰碰她的发鬓,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地咳嗽声。 木石黑着脸站在门口:“狐狸,我们要去刑部,你去不……哦,我忘了,你要照顾你的男狐狸,不用去了。”说着,变扭身往外走。 孟鹤妘不知道这家伙今天又吃错了什么药,连忙追了出去。 “喂,你今天吃辣椒上火啦?火气这么大?”她笑眯眯地拦住他。 木石一把推开她的手:“我就是替我们家公子不值,被你这个狐狸精缠着也就算了,现在就连男狐狸也要登堂入室了。” 孟鹤妘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你说库乐是男狐狸?”要她说,男狐狸分明是裴伷先才对。 “哼,他要不是男狐狸,你怎么会连小命都不顾,就去单枪匹马救人?”木石冷哼一声,推开她往外走,“你这个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女人。” 孟鹤妘回头看了眼库乐:“你好好养伤,我去去就回。”说着,一溜烟追出门外。 库乐目送她出了院子,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沉了下去,扭头问阿瞳布:“人都怎么样了?” “没有活口。” 库乐点了点头,良久才道:“大盛皇帝重病一事,你怎么看?” 阿瞳布替他拽好被角:“属下愚钝,猜不出来。” 库乐嗤笑一声,牵动胸前的伤口:“咳咳咳,假的。” “主子的意思是?” 库乐扭头看着窗外:“大盛有句俗语,叫放长线,钓大鱼。” ———— 依旧是三间刑房,只是这一次审问的顺序变了。 斑布面色焦虑地坐在椅子上,房间的四面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旁边挂着木质小牌子,上面画着施刑的彩绘,光看着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吱嘎!”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裴伷先率先走了进来,身后是孟鹤妘和木石。 斑布一见到孟鹤妘,连用蹩脚的汉话喊道:“毒绝不是我下的,我没下毒。” 裴伷先拢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可是别人并不是这么说的?科尔隆和木樨都说是你接住了打翻的酒壶,并且给科尔隆倒酒。你是除了科尔隆之外唯一直接接触酒壶的人。” 斑布脸色一白,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我没有下毒,我……”牢房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声,歇斯底里,仿佛要把灵魂都喊出来了。 “是斑布,肯定是他,我说,我什么都说……” 科尔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斑布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下落。 裴伷先慢悠悠坐下来,抬手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 斑布颓然的坐下来,目光戒备地看着面前的茶杯,耳边是科尔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大概隔得有些远,听不太真切。 良久,斑布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抓起面前的茶杯狠狠灌了一口:“我知道是谁下的毒。” 裴伷先慢悠悠地“哦?”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脸上。 斑布咽了一口吐沫,局促地用不太清晰的汉话说:“是木樨,是他,在进宫前一天傍晚,我看见他一个人偷偷出了驿馆,与一个带着鬼面具的男人见面,他肯定是胡禅的人。” 裴伷先眼神微暗,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而且……”斑布顿了下,小心翼翼地看着裴伷先,“那天接触酒壶的人,也不只是我。” “还有别人?” 斑布点了点头,说:“这一路上,一直是木樨在照顾雪耳猕猴,那猴子通人性,如果是木樨的话,他有办法指使雪耳猕猴在酒壶里下药。” “那动机呢?”裴伷先问,“他有什么动机给圣上下毒?” 斑布脸色一白,不再言语。 他不知道木樨有什么动机,他已经想到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问题。 裴伷先说:“为什么不怀疑科尔隆呢?他身上也有香粉能使雪耳猕猴靠近他,如果毒药就是他自己下的,这就再简单不过了。” 斑布露出个不可思议地表情,而后连忙摇头道:“绝不是他,科尔隆是单于出生入死的兄弟,绝不会背叛单于,更何况……”他微微一顿,“科尔隆的妹妹深得单于喜爱,年前才生下一个小王子,他没有理由背叛单于。” …… 从刑房出来,一直躲在隔壁房间假装科尔隆的孟鹤妘连忙迎了出来:“不可能是木樨。” 裴伷先低头不语,孟鹤妘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虚地说:“木樨根本没有动机。” “先去看看科尔隆。” 孟鹤妘连忙跟上,有些懊恼地说:“就算他见了鬼面人,也不一定就是下毒之人。” 裴伷先猛地转身,将她逼在一处阴暗的角落,声音沙哑中带着几分磨人的暧昧:“你想说,木樨是无辜的?” 孟鹤妘心里一突突,突然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满脑子只是昨晚那个薄如蝉翼的吻。 裴伷先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突然撤回身子,转身进了一旁的刑房。 暧昧的气息突然消失,孟鹤妘一脸懵逼地看着他的背影。 喵的!姑奶奶嘴巴都撅起来了,你就走了? 就走了? 走了? …… 房间有些暗,木樨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时不时地朝着门口看去。 距离上一次见到公主,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他和科尔隆,斑布被关押在一间牢房里。 科尔隆的视线总是时不时的聚集在斑布身上,两个人还无缘无故发生争执。 斑布和科尔隆身上的伤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被鞭子抽打的伤口开始发炎,溃烂,夜里总是在草垛子上扭来扭去。 在知道他的伤好了许多之后,斑布看他的眼神也越发阴鸷了,他知道,有些东西变了,而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就是此时正从门外走进来的男人。 裴伷先进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他伤势怎么样,木樨皱眉,“你是故意的。”只给他一个人治伤,其他两个人怎么会不多想? 裴伷先拢手坐在椅子上,依旧是一拍闲散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刑部的官员。 木樨抬眸朝门口看,孟鹤妘黑着一张脸进来。 牢房里昏暗,四面不透风,不多时,豆大的汗珠便顺着鬓角滚落。 他有些戒备地看着孟鹤妘,其实不知道她跟裴伷先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怎么来的大盛。一开始他以为她是跟三王子一起来的,但经过这三天之后,他竟有些看不透了。 孟鹤妘抿唇看着他,心里现在,是不是要把两个人身份互换的事说出来。 “斑布一定跟你们说,我是凶手。” 裴伷先撩起眼皮子:“你怎么知道斑布会说你是凶手?” “因为,因为我见鬼面人的时候,他跟踪我。”他抿了抿唇,“其实刚到京都不久,鬼面人就找到了我,他说……”他微微顿了下,扭头去看孟鹤妘,“说我不是索伦家的亲生儿子。” 孟鹤妘一怔:“你都知道了?” 木樨脸色微微发白:“是。” “那为何之前不说?”裴伷先突然开口,木樨身子一僵,苦笑出声,“因为怕!” 孟鹤妘:“怕什么?” 木樨定定地看着她:“怕死吧!” 第十二章 姐夫不太行 此后,木樨便再也不肯开口说话。 孟鹤妘摸不准木樨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出来后问裴伷先:“你觉得,木樨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他怕什么?还是他真的是下毒的凶手?” “你觉得鬼面人为什么要告诉他身世的秘密?”裴伷先低头看她。 孟鹤妘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被他这么一问,有点懵:“难道是为了让他给皇帝下毒?可皇帝怎么说也算是他的表舅啊,杀了大盛皇帝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鬼面人告诉他,使团里有人要杀他呢?” “葛丹?” “他身上流着单于库木龙的血,葛丹不会希望有这么一个王子的存在。”裴伷先眉头微皱,“恐怕葛丹早就知道木樨是云霞郡主的儿子,所以才一直瞒着郡主的死讯,并且安排木樨来大盛,顺便……” “杀人灭口。” 裴伷先点了点头,抬腿往走廊另一端走。 孟鹤妘连忙追上:“不去审问科尔隆了?” “不用了。” “你知道谁是凶手了?”她一脸惊讶,裴伷先摇了摇头,“没有。” 孟鹤妘:“你又故弄玄虚?” “只是缺少一些证据罢了。”裴伷先挑了挑眉,淡淡地说,“这个案子看起来简单,但其实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 孟鹤妘偷偷看他,两个人已经走出了刑部大牢,木石和马车都不在,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她来京都好几日,却一直没有好好逛一逛,今日正好不乘马车,两个人拢着手在长安坊里游荡。 “京都的繁荣远胜益州百倍,也难怪这么多年,瓦特从来没有歇了染指中原腹地的心思。”她从路边的老婆婆那儿拿了根糖葫芦,笑眯眯地勾住他的手臂,“表哥,给钱。”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瞄了一眼被勾住的手臂,无奈地掏出同伴递给老婆婆。 又红又大的山楂裹着糖衣,孟鹤妘忍不住吃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实在喜人,简直让她爱不释手。 裴伷先低头看她,唇角勾出一抹清浅的笑。 绕过了半个长安坊,已经过了晌午,孟鹤妘挑了一家饭馆的二楼落座,从洞开的窗棂正好能看见乔老爷坠河的那个坊桥。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低头吃饭的孟鹤妘:“你似乎对罗刹杀人这个案子特别感兴趣。”他慢条斯理地说,用筷子夹了一颗芙蓉虾球放到她面前的碗里,动作娴熟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孟鹤妘从碗里抬起头,“噗嗤”一声乐了:“被你发现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老蔡的死是受我牵连,不想他死得不明不白。” 裴伷先侧头看向窗外:“这里正对着坊桥,又是出事地点唯一的饭馆,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容易打听事情?” 孟鹤妘瘪了瘪嘴:“所以你猜我刚才打听到什么了?” 上酒楼的时候,她特意借尿遁的功夫去找了店小二,给了二两银子,得了一些有意思的消息。 裴伷下摇头:“打听到了什么?” 孟鹤妘放下筷子:“我先问你个问题,你相信这个世上有鬼么?或者说,有鬼怪?” 裴伷先眉头微敛:“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可是我不信。”孟鹤妘嗤笑出声,“所谓鬼怪,不过都是人心作祟。” “你是说,乔老爷和陈明奇都是被人所害?”裴伷先拢手看她。 孟鹤妘又拿起筷子,把他夹到碗里的芙蓉虾球放进嘴里。 “乔老爷家是城中富户,家住长安坊,与刑部只有一街之隔,若非如此,那晚也不会恰巧出现在巷子里咬死了老蔡。”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沾了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点点画画,“刚刚楼下的小二说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这位乔老爷似乎也是最近开始不对劲儿的,前段时间似乎经常有乔家的仆人去菜市买新鲜的鸡鸭,需求量很大。” “乔老爷出现了跟陈明奇一样的症状?”裴伷先点了点桌面。 “这位乔老爷有一个小舅子,听说是个色令智昏的酒囊饭袋,出事前,他时常出入乔府,有时在饭馆吃饭,还喜欢吹嘘自己跟红花楼花魁的床事,并且暗喻他姐夫那方面不太好。” 裴伷先脸一黑,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你觉得他知道点什么?” 孟鹤妘点了点头,吞下糕点,用手沾了茶水在桌面上一一画出几个小圆圈:“这是乔老爷家,这是陈明奇家,几个受害者的位置分别是在拱桥下,城隍面和刑部附近,我研究了一下京都的各个坊的地图,发现只有长安坊出现了罗刹杀人的事。” “所以事情的缘由在长安坊?”裴伷先若有所思,“你怀疑有人操纵他们?是祝由术?” “还不好说,就是觉得有点怪。”她用手点了点乔老爷和陈明奇的名字,“你不觉得,他们其实也是受害者么?” 无缘无故开始暴饮暴食,且无论吃了多少,身体都在日渐消瘦,最后变得毫无理智的嗜血,甚至喜食生肉,哪个凶手会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裴伷先抿唇不语,孟鹤妘知道他也认同自己的看法。 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一个穿着圆领窄袖袍子的胖子从楼上下来,看样子是喝了酒,脸色涨成猪肝红。 “走,都走,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小人。”胖子一边骂,一边推开旁边的小二,“老子的姐夫是乔老爷,乔老爷知道吗?怎么会不给你饭钱?” 小二苦着脸:“大爷,乔老爷人都去了。” “死了?死了怎么了?”胖子一把揪住小二的领子,呸了一口,“死了就不给钱了?哼,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狗东西,我……” 胖子抬手要打小二,孟鹤妘连忙冲过来,一把抓住胖子的胳膊:“哎呀,这不是大公子么?您怎么在这儿啊!” 胖子一愣,一脸懵逼地看着突然窜出来的孟鹤妘,打了个酒嗝:“额,你,你……” 孟鹤妘一脸娇羞地抬手拧了他腰间一把:“哎呀,您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我是青松楼的小梦啊!您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了。” 胖子喝了酒,脑子有点顿,半天没反应过来。 孟鹤妘甩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丢给小二,招呼裴伷先,两人一左一右架着胖子下楼。 胖子一脸懵逼,刚想说老子不认识你们,便觉得后脖颈一阵剧痛,身子一软…… ———— 胖子睡着睡着,就觉得四周越来越冷,这大夏天的,怎么还冷了? 胖子翻了个身,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打在他脸上,湿漉漉的,黏腻中带着一股子血腥味。 等等,血? 胖子“嗷”地一声坐起来,抬头一看,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在头顶挂着,腥臭的血正啪嗒啪嗒往下掉。 “鬼啊!”胖子大叫一声,猛地从床上跳起来,飞也似地跑到门边,伸手去拉紧闭的房门。 老旧的房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拉了两次,愣是没有拉开。 “我死的好冤啊,我死的好冤啊!”角落里突然传来乔老爷的声音,胖子脸一白,一屁股坐在地上,“姐,姐夫?” “姐夫死的好惨啊!”身后的声音仿佛就在自己身后,胖子吓得浑身发抖,一边抱着脑袋,一边说,“姐夫啊,冤有头债有主,你缠着我做什么啊?又不是我杀的你啊!” “我死的惨啊!大宝,大宝啊,阎王爷说了,要是查不到我的死因,姐夫我就不能入轮回啊!” 胖子吓得差点没把门板撞了个窟窿,一边拼命把脑袋往肚子上贴,一边说:“姐夫,姐夫你忘了,你是跳河死的呀,你找我没用啊!” 乔老爷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怪笑:“不是,不是,不是,是有人害我,有人害我啊!” 胖子已经吓得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抱着脑袋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那你就来陪我吧!” 身后突然一阵冷风袭来,胖子吓得“嗷”的尖叫一声:“姐夫,姐夫,我知道,我知道,是她一定是她!” “是谁?” 胖子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说:“是红花楼的绯月,一定是她。姐夫,一定是她供奉的巫蛊娃娃害得你变成这样的。” “我变成哪样啊!”乔老爷突然从后面攀住他的肩膀,朝着他的脖子吹了一口冷气。 胖子“嗷”的惨叫一声,一头砸倒在地。 孟鹤妘一脸嫌弃地看了眼地上被敲昏的胖子,伸手拉开门:“你们都听清了?” 邵一白一脸惊奇地看着她,实在不敢相信,刚才房中乔老爷的声音竟然是她发出的。 孟鹤妘咧嘴一笑,轻咳一声,用他的声音说:“邵大人,奴家漂亮么?” 邵一白脸色一黑,感觉三观受到了巨大的震荡。 第十三章 巫蛊娃娃 回到张府的时候,孟鹤妘被蹲在门口的木石吓了一跳。 “你搁着蹲着干什么?练蛤蟆功?” 木石耷拉着眼皮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决定不要跟这个麻烦精说话。 孟鹤妘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招惹他了,只当男孩子大了,每个月也要有那么几天别别扭扭。 库乐由阿瞳布扶着从房中出来,见到她时,眼中瞬时带了清浅温柔的笑:“你们回来得正好,晚饭正好准备好了。” 他不说,孟鹤妘还没注意,一股子浓郁的饭香从屋子里飘出来,勾得肚子里的馋虫一阵翻江倒海。 “水晶虾子,红烧蹄髈,翡翠珍珠汤?”孟鹤妘如数家珍,笑得见眉不见眼。 库乐脸色微红:“是,都是你喜欢的。” 木石突然站起身,冷哼一声:“马屁精。” 孟鹤妘扭头乜了他一眼:“嫉妒使你丑陋。” “你!” 裴伷先抬手按了他肩膀一下,越过几人走进房中。 八仙桌上摆着饭菜,一旁放着留仙居的食盒,显然是刚刚送过来的,菜还冒着热气儿。 木石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孟鹤妘懒得理他,一边坐在桌边添饭,一边询问库乐的伤。 库乐看了一眼裴伷先:“无妨。好多了。还要多谢裴公子收留。”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坐到孟鹤妘身边吃饭。 木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他怎么能吃这个情敌、男狐狸精的饭呢?是他做的不香么? “木石。”孟鹤妘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吃饭?” 木石冷哼一声:“饱了。”说完,一扭身跑出屋子。 库乐有些担忧地看孟鹤妘:“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们了?” 孟鹤妘咽下嘴里的肉,摆摆手:“没事,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科尔隆他们的事……”她微微一顿,“算了,会有办法的。” 库乐微微敛眉,没再说话。 ———— ,午夜,静安坊外长风亭。 孟鹤妘的一场大火,把长风亭外的野草烧了个干干净净,夜里愤怒过一过,一股子浓郁的焦糊儿能吹出二里地。 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长风亭外,驾车的是个面色蜡黄的男孩。他一边把玩着草蚂蚱,一边时不时朝长风亭里看。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办。”带着鬼面具的男人压低了声音对面前隐在暗处的人道。 暗影中伸出素白的一只手:“好。” “你就不问问是什么?”鬼面人从腰间拿出一枚玉佩放到那只素白的手里。 “此前在通山你帮了我,这次两清,无论我能不能办到,都会给你办。” 鬼面人嗤笑一声:“洞天阁的人向来说话算话,我只等你好消息。” 阴影里传出细微的风声,鬼面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一道黑影掠过烧焦的荒草地,上了长风亭外的马车。 直到马车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鬼面人突然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主人。”长风亭的屋脊上落下一道黑影,目光担忧地看向鬼面人。 鬼面人抬手缓缓拉下面具,抬手摸了下唇角:“无妨。让你做的事都做得怎么样了?” 黑影摇了摇头:“没有头绪,洞天阁做事向来隐秘,根本查不到。” 鬼面人嗤笑一声:“也罢!这京都怕是要变天了,做好离开的准备吧!” 黑影一怔:“不夺七星锁了?” 鬼面人扭头看他,黑影连忙跪倒在地:“属下多嘴了。” 鬼面人耸了耸肩,似笑非笑地说:“当然要夺!”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张府的大门便被敲得震天价响,刑部的衙役黑着脸站在门外:“科尔隆自杀了。” 孟鹤妘跟着裴伷先赶到刑部的时候,科尔隆的尸体还用裤腰带吊在牢房的横梁上,对面墙壁上用血写了一封认罪书,他承认是自己收到胡禅的收买,在雪耳猕猴的酒壶里下毒,并意图谋害大盛皇帝,阻止皇帝派兵支援葛丹平叛。 仵作已经做了最基本的体外尸检,尸体的表面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尸斑,死亡时间大概在丑时左右。勒痕深,交至左右耳后、色深紫、眼合、唇开、手握、齿露。缢在喉上,则舌头抵着下齿(取自洗冤录集)。死者胸前有涎水滴沫,肛门有粪便排出,依此据断定死者是自缢而亡。 离开刑部牢房,孟鹤妘问裴伷先这个案子是不是就算了结了。 科尔隆畏罪自杀,承认自己是胡禅的人,如此一来,大盛皇帝就没有理由不出兵援助葛丹平叛。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身后刑部大牢威严的朱漆大门,孟鹤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总觉得出现这样的情况,确实并不是他想要的。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孟鹤妘一把将他拉到路边,一匹黑马停在方才他站立的地方。 马上的衙役跳下来:“裴公子,孟姑娘,我是奉命邵大人的命,来请二位一起去红花楼的。” 孟鹤妘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这是赖上我了?” 衙役不好意思的红了下脸:“孟姑娘,实在是刑部重案太多,人手有些忙不过来,烦请你走一趟了。” 孟鹤妘看了眼裴伷先,见他不为所动,知道他是不想搅合进这个案子里,但老蔡的死她总有责任,所以这事儿她无论如何也绕不开,邵一白大概也是吃准了她这一点,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奴役她。 她跟衙役点了点头,趁着衙役不注意,从袖摆里拿出一只折叠好的绣帕递给裴伷先。 裴伷先眉头轻扫:“你又要做什么?” 孟鹤妘咧嘴一笑,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等我走了你再打开看,好东西。” 裴伷先微微怔愣,等她和衙役离开,才低头打开掌心的绣帕。 素白的绣帕上躺着一粒风干的蝙蝠屎。 蝙蝠屎! 蝙蝠! 屎! 裴伷先再次扭头看了眼森森的刑部大牢,不由得扯唇轻笑出声。 “公子,你笑什么呢?”木石一下马车,便见到裴伷先站在街边笑,忍不住凑过来,低头看了眼绣帕上的蝙蝠屎,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公子,她,她故意的。” 裴伷先包好绣帕,回身往马车的方向走:“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木石连忙得意地点了点头:“东西找到了。咱们现在是要去找邵一白么?” 裴伷先摇了摇头:“不必了。” “为何?” “科尔隆认罪自杀了。” …… 绯月果然人如其名,绯色家人,如珠似玉,即便是孟鹤妘一个女人见了,也忍不住直勾勾地往她…… “郎君,你往哪儿看呢?”绯月娇滴滴叱喝一声,双手捂住颤巍巍的胸脯,一脸绯色地看着孟鹤妘。 孟鹤妘连忙别看眼,脑中忍不住又浮现出那两团雪白的馒头,真是,人间凶器啊! “咳咳!” 一旁的衙役轻咳一声,拽了孟鹤妘一把,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孟姑娘,咱们可是来办案的。” 孟鹤妘虎躯一震,轻咳一声,对着绯月道:“你就是绯月?” “噗,嘻嘻嘻,郎君说笑了,你要是不知我是绯月,又怎生非要点我?”娇滴滴的美娇娘柔弱无骨地靠过来,孟鹤妘咽了口吐沫,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哎,别过来啊,小爷问你话,你如实说来便好。” 绯月嗤笑一声:“郎君直说便是。” 孟鹤妘正了正颜色,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房中香气逼人,身子越发的灼热起来。 她扭头看了眼衙役:“你不觉得热?” 衙役干巴巴一笑,连忙走过去打开了紧闭的窗棂。一阵凉风吹进来,孟鹤妘这才觉得身体里那种莫名而起的灼热消散了一些。 “郎君喝水。” 绯月端起茶杯递过来,孟鹤妘本不想喝,奈何口干舌燥,只好结果茶杯抿了一口:“听说乔老爷一直很喜欢你?” 绯月微微一怔,面上的表情一僵:“这,郎君为何有此一问?” 孟鹤妘本就心烦气躁,一点也没心思跟她玩什么郎情妾意,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少磨磨唧唧的,问你什么说什么,我听乔老爷的小舅子赵大宝说,他生前最是喜欢你,还曾生了想要给你赎身的心思,是不是有这件事。” 绯月被她吓得一哆嗦:“是,是有这么回事儿,只可惜乔老爷人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一个弱女子,真是……”说罢,便要掩袖抽泣。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将袖里刀往桌面一拍:“你要是真哭出来,小爷就削了你的头发,把你送到姑子庙里,你信也不信?” 绯月:“……” 衙役轻咳一声:“问你话呢,有什么说什么。” 绯月脸一白:“奴家说,什么都说。” 孟鹤妘:“乔老爷的病,你多多少少也知道吧!” 绯月眼神闪躲,讷讷道:“奴家,奴家也不知啊!乔老爷从来不跟奴家说身体的事儿。” 孟鹤妘一乐,猛地凑过去:“你别给小爷打官腔,小爷知道,乔老爷那老光棍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是不是给他弄什么巫蛊之术了?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喝血咬人?” 绯月一听,瞬时吓得脸色苍白,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扭曲成一团,抓住她的手拼命摇头:“不,奴家真的不知道,奴家,奴家没有巫蛊之术啊!” 孟鹤妘嗤笑一声,拿起袖里刀在手上转了转,一脸邪气儿地问:“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要不,我给你修剪修剪头发?” “不!不要!”绯月连忙伸手捂住头发,“我,我说。” 孟鹤妘放下袖里刀:“说吧。” 绯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袖里刀:“我确实,确实供奉了一个巫蛊娃娃,但是它不是害人的,我也没有想要害乔老爷呀!” 孟鹤妘看了眼衙役,又看看绯月:“那娃娃在哪儿?你又为什么供奉它?” 绯月抿了抿唇,脸红脖子粗地指了指角落里的一排角柜说:“在,在哪里,至于为什么供奉它,还,还不就是那么点事。” 孟鹤妘一怔,脸“腾”地一下红了。 衙役起身走到角柜前,拉开一看,不大的角柜分上下两层,下面一层放了一些首饰物事,上面一层供奉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巫蛊娃娃。两个娃娃身子贴在一起,羞耻程度绝对爆表。 衙役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巫蛊娃娃,拿起来递给孟鹤妘。 孟鹤妘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娃娃,下意识看了眼绯月那对大胸,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 就怕空气突然静止。 三人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绯月秉承着,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真理打破沉默:“郎君也知道,奴家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一生别无所求,只想觅得一良人。” 孟鹤妘面无表情地看她,一抖手,把巫蛊娃娃从中间一刀劈开,露出里面几束缠在一起的头发。 孟鹤妘拿起头发看了看,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五花八门,狐疑地问了一句:“你这里几个人的头发?” 绯月:“……” 就,突然安静了。 第十四章 风雨欲来 “孟姑娘,你觉得绯月说的话可信么?”衙役脸色微微发红,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孟鹤妘手里的巫蛊娃娃。 巫蛊之术不知凡几,但要说真正能致人死地,孟鹤妘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 下了楼梯,老鸨子正叉着腰站在大厅里训诫新来的小丫鬟,见孟鹤妘和衙役脸红脖子粗的下了楼,连忙扭着屁股晃过来:“哎呦,二位官爷问完了?真是辛苦二位爷了,不若来吃些酒再走?” 老鸨子也不知道抹了什么香粉,味道刺鼻,孟鹤妘闻了之后脑袋更懵了,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儿的顺着脸颊往下落。 她挥手向后退了两步,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时间沁入鼻端,她微微一怔,猛地回头,见是一个穿着短衫的汉子站在身后,手里推着独轮小车,车上放着两只酒坛子,浓重的酒味也压不过他身上的血腥味。 她怔愣一瞬,连忙伸手抓住汉子的手腕。 汉子停下脚步,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你身上为什么有血味?”孟鹤妘忍着心里的燥意,皱眉看着汉子。 汉子挠了挠头,扭头看老鸨子。 老鸨子一脸深意地瞧了孟鹤妘一笑,掐着特有的尖嗓子,笑眯眯地说“原来郎君喜欢威武的,王三啊,他是咱们厨房帮厨的,若是喜欢……” “小爷喜欢什么样的与你有何关系?”孟鹤妘哼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汉子,“你还没说,为何一身血味。” 汉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我刚杀了牦牛,身上合该有血气啊!” 孟鹤妘一怔:“牦牛?你们红花楼还有牦牛?” 汉子憨厚地笑了下:“小郎君不知道,这牦牛是瓦特草原的特产,牦牛血可是好东西,很多达官贵人都喜欢生饮,那什么。”说完,低头朝孟鹤妘裤裆看了一眼。 孟鹤妘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一把推开汉子,扭身又跑回二楼。 绯月看着突然跑回来的孟鹤妘,抿唇轻笑:“郎君是舍不得奴家?” “你是不是给乔老爷喝过牦牛血?”孟鹤妘面无表情,心却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如果她没有猜错,事情合该是那样才对,若真如此,一切便迎刃而解。 绯月怔愣一瞬:“郎君怎么知道?” 问清楚事情关键,孟鹤妘连忙下楼,结果随她来的衙役却不见了,老鸨一脸荡漾地等在楼梯口,笑吟吟地说:“官爷让我给您带句话,他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让您自便。” 自便? 孟鹤妘晃了晃有些昏沉沉的脑袋,身上那股子燥热越发的难捱了。 “他还说别的话了么?”她扶着栏杆,拧眉看老鸨。 老鸨摇了摇头:“没了。” 孟鹤妘:“你们楼里的牦牛是从哪里买来的?” 老鸨怔愣一瞬,目光向下落在她腿间。 孟鹤妘连忙挡住腿,心说这些人都什么毛病,都喜欢看人腿? “快说。”她不耐烦地挑了挑眉,甩了下袖里刀,锋利的刀锋顶在老鸨的脖子上,“不说实话,小心你的脖子。” 老鸨吓得脸一白:“是,是西市的新安皮货行。” ———— 黄忠伸手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望着龙床的纱帐,一只略显枯瘦的手从明黄的纱帐里垂了下来。 “陈太医,怎么样了?”天后站在陈太医身后,皱着眉头问道。 陈太医“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吐沫,小心翼翼地把高宗的手放回纱帐里。 “回,回天后,皇上他,他身体没有什么不妥。” “这叫没什么不妥?陛下现在每日五食,可这身体除了斗大的腹部之外,皆是枯瘦如柴,怎会没有问题?”天后阴沉着脸,目光阴鸷地看着陈太医,“你们太医院里都是一群饭桶?若是不能医治好陛下,就都提头来见吧!” 陈太医眼神微暗,目光落在明黄的纱帐上,隐约可以看见床上的人高高隆起的腹部。他抬手摸了下额头的汗,大气不敢出一下。 太医院的数位院士已经不止看了一次,可圣上身上确实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只是那腹部…… 寝殿里鸦雀无声,天后担忧地坐在绣墩上,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纱帐,抓住了高宗有些枯瘦的手:“陛下,一定会无事的,臣妾已经请张公过来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高宗微微撩了下眼皮,突然反手扣住天后的手:“爱妃,朕饿了!” 天后脸色幽地一白,下意识想要抽回手:“陛下,您怎么了?不是刚刚用过午饭么?” 高宗晃了晃昏沉沉的头,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后的手腕:“是么?可是朕总觉得腹中空虚,总有饥饿之感!” “陛下!”天后用力抽回手,把床上的高宗整个人拽了下来。双眼赤红的高大男人半个身子搭在床上,高高隆起的腹部正卡在床沿上,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的起伏着。 “罗,罗刹!”黄忠身后的小宫人突然大喊了一声,扭身就往后跑。 “抓住他。”天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小宫人,一旁的羽林卫冲过去一把揪住宫人的衣领,将他硬生生踹倒在地。小宫人吓得浑身发抖,偌大的永寿宫里鸦雀无声,只有高宗皇帝粗重的喘息声无比清晰。 “快把陛下扶到床上。”黄忠突然大喊,宛如投入湖水里的石子,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惊醒了。侍卫和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把高宗皇帝扶上床榻,“快去给陛下摆膳?” “不能再给陛下吃了。” 紧闭的殿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张平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裴伷先拢手跟在他身后。 天后脸上神情微变,示意张平过来。 裴伷先跟着张平来到床前,微微俯身朝床上看去,脸色瞬时阴沉下来,高宗的情形几乎与乔老爷和陈明奇一模一样。他微微扭头看天后,这个向来端庄持重的女人面上露出深深的忧虑。 寝殿里鸦雀无声,似乎都在等着张平说话。 “张公。”天后轻轻唤了张平一声,张平猛地回头,“天后。” 天后示意丫鬟扶她起来,目光在裴伷先脸上淡淡扫过,对张平道:“你随哀家过来。” 张平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裴伷先,低头出了永寿宫。 裴伷先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床榻,一只略显枯瘦的手腕从床上耷拉下来。 “是裴卿?”纱帐后传来高宗沙哑的声音,紧接着,合拢的纱帐被拉开,露出高宗那张蜡黄枯瘦的脸。 裴伷先一时有些恍惚,他上一次见到高宗还是在多年前,那时他正值壮年,眉目中带着帝王之气,与近日大相径庭。 “罪民叩见皇上。”他屈膝跪地,目光微敛地看着地面。 许是经过了刚才的折腾,高宗眼中的血丝还未褪去,整个人虚弱地靠在黄忠身上,叫起后,问黄忠:“朕记得方才张平来过,他人呢?” 黄忠脸一白。 “朕问你话呢。”高宗不悦地皱起眉头,枯瘦的脸上几乎皮包着骨,看起来格外孱弱。 黄忠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天后叫张公去议事。” 高宗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突然抬头看向裴伷先:“朕的身体是不是出问题了?” “圣上千秋。” 高宗的眼神一暗:“什么时候起,你也学会趋炎附势这一套了?” 一旁的黄忠微微一愣,下意识去看裴伷先。 裴伷先微微弯腰,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神不明不暗地看着高宗,许久才道:“伷先少时顽劣,委实做了许多鲁莽之事。” 高宗冷哼一声:“你何止是鲁莽?你都敢当众顶撞朕,质问天后。”说完之后,他又兀自笑了下,“这些年,你可是怨朕?” 裴伷先没说话,这个时候,他偏又不想说那些听起来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了。 他是恨高宗,也很天后,但裴家三代为相,为的是大盛的黎明百姓,于家国面前,有些恨是微不足道的。 “你连谎话也不肯说了。”高宗叹息一声,强打起精神说,“既然你来了,便是那事有些进展了。” “科尔隆畏罪自杀。” 高宗微微一怔,冷笑:“早不自杀,晚不自杀,偏偏这个时候认罪自杀了。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裴伷先目光落在他凸起的腹部,眼神微暗:“不管他们想干什么,这京都都会是他们的埋骨地。” 高宗突然朗笑出声:“好一个埋骨地。伷先,这件事交给你,朕很放心,至于木樨和那个女娃的身世,朕会妥善处理。” “黄忠。” 黄忠微怔,跪着向前爬了两步:“陛下。” “送伷先回去吧!朕累了。” ———— 出了玄武门,黄忠便不能再送,朝裴伷先拱了拱手:“今晚张公怕是不能回去了,裴公子慢行。” 裴伷先扭头看了眼月色中越发显得巍峨的宫闱,微敛着眉:“劳烦公公相送。” 黄忠笑道:“裴公子客气了,杂家少时与你伯父交情甚笃,当年裴家出事,杂家未能相助一二,一时愧疚,如今见公子还好好的,也替你伯父宽慰。” 裴伷先微微敛眉,笑道:“当年若不是黄公公和张公派人多方照顾,伷先也未必能顺利到达益州。” 黄忠微怔:“你都知道?” 裴伷先点了点头:“不敢忘却。” 黄忠眼眶微热,还想说些什么,远处灯火之中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挂的是琅琊王府的风灯。 黄忠微微一怔:“天后叫了琅琊王入宫?” 裴伷先微微向后退了两步,整个人藏在城墙的暗处:“公公在宫中须多加小心,圣上的身体,怕是不太妥当。” 黄忠脸色一白:“据闻坊间有罗刹一说,圣上的症状恐怕与之相似。天后已经纠集了太医院的所有院士,但这帮老匹夫都没看出什么问题。” 裴伷先想到高宗隆起的腹部与乔老爷和陈明奇相似,不由得皱了皱眉。 眼见琅琊王府的马车越来越近,黄忠忙道:“此事不能声张,天后怕是与张公和琅琊王另有对策。我已不便久留,公子慢走。” 裴伷先躬身施礼,转身避开琅琊王府的马车,贴着城墙根走进长安坊。 街边林立的店铺已经早早点了灯,昏黄的长街仿佛没有尽头,却又无端端让人生出一种孤寂之感。 “裴伷先。”斜地里冲出一道人影,裴伷先微微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孟鹤妘忍住心头的灼热,皱了皱眉,视线不经意间在他白皙修长的脖子扫了一眼。 裴伷先被她灼热的视线看得一怔,察觉到她的不对,一把扣住她暗戳戳伸过来的手,指尖搭在腕上。 “你去哪了?”他不悦地皱眉。 孟鹤妘低头怔怔地看着他搭在她手腕上的指尖,凉凉的,还挺舒服的。 她脑子有些混:“啊?哦,去红花楼了。”事实上从红花楼出来之后,她马不停蹄赶回张府,得知他去了张平家之后,又赶过去找他,结果再次扑空。 张平的管家说他随着张平进宫了,她怕他出事,顾不得身上的不适,快马加鞭地赶到宫门外等他。 “等了多久?”裴伷先目光微敛,一把拉过她的手,翻开掌心一看,素白的掌心殷红一片,是被她用指尖抠破的。 “多久了。”他抿了抿唇,声音仿佛冰海里捞出来的冰渣子。 此时孟鹤妘的脑子真是有些不清醒了,目光呆呆地看着他上下翻动的嘴唇,心不在焉地说:“一,啊不,两,两个时辰。” 裴伷先眼睛里续了一团风暴,一把抓起她的手臂:“走。” “不行。”孟鹤妘屁股向后用力一墩。 裴伷先低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怎么了?” 孟鹤妘可怜兮兮地瘪了瘪嘴:“我腿软了。” 是真软了,站了两个时辰。 裴伷先抿了抿唇,轻叹一声,弯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孟鹤妘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便被他按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布料感受他强烈的心跳声。 那个,有点想摸摸了啊! 她有点鄙视自己,但双手根本不受控制,暗戳戳地从他的衣襟悄悄探了进去。 裴伷先身子一僵,黑着脸低头看她:“好摸么?” “额!”孟鹤妘一怔,指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然后…… “嗯!” 裴伷先轻吟一声,脸上“腾”的一下爆红。 孟鹤妘被他低沉磁性的声音蛊惑了一般,微微抬起头,月色下,他白玉般的面颊上染了一层红云,又仙又欲。 身体里的那团火好像越烧越旺了,她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指尖又在他胸口的茱萸上轻轻抠了一下。 裴伷先身子一抖,差点没把她掀下去。 “别动。”他绷着脸,但因双手抱着她,实在无法按住她作乱的手。 孟鹤妘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晕红的脸上带着笑意,右手轻轻拨了一下茱萸之后,又想要染指他的脖颈。 裴伷先气得咬了咬牙,赶紧迈步往前走。 孟鹤妘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仰头看着他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裴伷先。” “嗯!” “裴伷先!” “嗯?” “裴伷先!” “做什么?”裴伷先索性低头看她。 孟鹤妘忽而咧嘴一笑,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嘴唇。 裴伷先手一抖,看着她的眼神悠然加深,仿佛一滩深不见底的池水。 “别闹。”他无奈地轻叹,加快步子往前走。 “我没闹啊!”孟鹤妘呼出一口热气,目光盈盈地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下巴,“裴伷先,此间事了,我就把你抢回云峰山,做我的压寨相公。” 裴伷先脸一黑:“你入戏太深了。” 孟鹤妘瘪了瘪嘴,一滴汗珠顺着光洁的下巴滚入微微敞开的衣领:“我一颗真心向明月。” 不知为何,看着她坦诚的目光,裴伷先却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停下脚步,将她放在地上。 “你要丢下我?”孟鹤妘不满地皱眉。 裴伷先抿唇不语,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只绣帕,执起她的手腕。 “喂,你要干什么?”孟鹤妘直觉要完,果然,还没来得及跑,就被他一把揪住手腕,三两下绑在一起,“好了。” “好你妹!裴伷先,你给我放开。” 裴伷先扯唇一笑,弯腰一把将她扛在肩头:“你要是在胡言乱语,下次就堵你的嘴。” 孟鹤妘:“……” 求你做个人吧! 第十五章 新安皮货行 阿瞳布见库乐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发呆,心疼地夺过他手里已经冷掉的茶水:“主子,您都等这么久了,回去吧,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库乐怔怔地看着空了的掌心,抬头看着虚掩的大门,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无妨,你先回去吧!” “主子。” “我说了,我没事儿。” 阿瞳布看着他胸前衣襟处渗出的深红,差点急出眼泪来:“主子你的伤口都裂开了,公主她也许根本不会回来,你这又是何苦呢?” 库乐面色微沉,扭头看他。 阿瞳布抿了抿唇,低垂着头:“主子,有些话我知道我不该说,可是我还是想说。” 库乐站起身朝门口走:“既然知道不该说,那就不要说了。” ? 阿瞳布见库乐推开虚掩的大门,门廊上挂着的风灯随着夜风的摇曳呼呼作响,见他整个人融入这夜色里。 “主子您跟公主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于您也没有一点助力,如今她,她都跟裴伷先搅和在一起,根本不值得您这么对她。您,您总归是要回瓦特王庭的,滚滚公主身份已经曝光,怕是再也不能回去,您早该死心的。” 库乐拧眉看向远处,视线恰与走来的裴伷先相撞,而后落在他怀中的孟鹤妘身上。 “三王子还没睡?” 库乐的目光落在昏睡过去的孟鹤妘身上:“滚滚怎么了?” 裴伷先低头看了眼孟鹤妘:“受了些劳累,睡着了。”说着,越过库乐主仆往院里走。 库乐连忙扭身追上:“你不适合她。” 裴伷先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三王子似乎管得有些宽。” 库乐嗤笑一声:“她天性单纯,不适合尔虞我诈,你是大盛的戴罪之人,裴家一日不能平反,你便没有资格把她困在身边。” “那你呢?”裴伷先面无表情地反问,“你一个瓦特王庭不受重视的王子,你就有能力护她周全?瓦特王庭内部纷争不断,你自己尚且不能自保,何谈她?” 库乐敛眉,目光渐渐阴沉下来。 “哦,对了。”裴伷先忽而一笑,,“我听张公说,三王子已经给琅琊王递了帖子,打算入宫面圣了。” 库乐脸上的表情一僵:“裴公子对鄙人似乎很是关注。” 裴伷先低敛着眉,把孟鹤妘的脑袋更往自己胸前靠了靠:“只是平素里对她身边之人多加注意罢了。” “你!” 阿瞳布想要上前,被库乐一把扣住肩膀:“既然如此,希望裴公子替我好好照顾滚滚。” 裴伷先含糊地“嗯”了一声,抱着孟鹤妘进了西厢房。 原本漆黑清冷的院子骤然亮了灯火,素白窗纱上映着晃动的人影,而他,却是只能站在窗外看着。 “主子。”阿瞳布轻轻唤了一声。 库乐低头发出一声轻笑,扭头问他:“阿瞳布,如果有一样你既想要,又求不得的东西,你会怎么办?” 阿瞳布纠结地顺着库乐的视线看过去,以为他说的是滚滚公主,便道:“忘记她!大盛人不是说过么,遗忘是最好的疗伤药,而且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得是。” 库乐眼神微暗,目光阴鸷地看着西厢的窗棂,久久,久到阿瞳布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才波澜不惊地说:“不,我会把她抢过来,哪怕是用囚的,也不容许他人染指。” ———— 孟鹤妘做了个梦,梦里她穿着大红的吉服,正春风得意地带着接亲队伍环绕京都城接受全城百姓的祝福,结果接亲队伍走到一座桥上的时候,桥下顿时升起一团浓雾,身后的接亲队伍一瞬间消失不见,只有她和一只孤零零的花轿立在桥头。 她一把扯掉胸前的红花,跌跌撞撞冲到花轿前拉开轿帘,只见原本应该坐在里面的裴伷先变成了一只面目狰狞,满脸黑毛的怪物。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凸出的两只獠牙上还带着血沫子,一边晃着巨大的脑袋,一边翘着兰花指对她说:“女相公,你看我好看么?” 我去,好看个鬼! 她吓得差点没把朝食吐出来,抬手就是一刀,怪物那颗硕大的脑袋“碰”的一声飞了出来,在地上“咕噜噜”翻了几个圈之后,被一只穿着黑靴的脚踩住了。 “谁?”她震惊地朝迷雾中看去,只见那只脚的主人一脚将怪物的脑袋踢进了河里。 “听说你就是那个要娶我做压寨相公的人。”迷雾中传来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裴伷先?” 裴伷先穿着大红的喜服从浓雾之中走来,手里牵着同样穿着大红喜服的张碧云,两个人相携而来,宛若一对璧人。 “相公,这是罗刹么?我好怕!”张碧云惊呼一声,惨白着一张小脸躲到裴伷先身后。 什么罗刹? 她下意识往身后的花轿去看,花轿连同里面怪物的尸体一起不见了。 “裴伷先,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你不是我的相公么?”她猛地回头,裴伷先的软剑已经指到眼前。 她还没来得及问候他祖祖辈辈,软剑已经“咻”的一声缠住了她的脖子。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脑袋飞了出去,落入河里的一瞬间,自己的脸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罗刹…… “啊!” “醒了?” 孟鹤妘一脸懵逼地睁开眼,看见裴伷先的瞬间,抬手就是一拳。 裴伷先抬手接住,不由得皱了皱眉:“你干什么?” 孟鹤妘还有点蒙:“张碧云呢?” “张碧云?” 裴伷先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孟鹤妘干巴巴一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梦了,真是好贱的一场梦啊! “醒了就起来吧,吃饭了。” 见他要走,她连忙拽住他的袖摆,“我怎么不记得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了?” 裴伷先身子一僵,耳尖微红,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月色下她迷离的双眼。 “你半路睡着了。” 睡着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是么?难怪我脖子这么疼,大概是睡落枕了。” 裴伷先心虚地“嗯”了一声,慌忙往外走。 …… 长安坊西市里有一半的商户都是异域商人,而且自从取消海禁之后,不少西洋商人涌入京都,形成西市独特的异域环境。 “你是怀疑,乔老爷他们之所以会变成罗刹,是因为喝了牦牛血?”裴伷先一边用手帮她隔开路人,一边问。 孟鹤妘摇了摇头:“还不确定,昨日我去见了绯月之后,她说乔老爷确实每次去找她,她都会给乔老爷喝牦牛血。” “牦牛血不能喝?”裴伷先压低声音问。 “倒也不是不能喝,就怕是喝了不干净的。”她回忆道,“一开始我倒也没有往这里想,但是昨天在红花楼见到那个后厨的帮厨之后,我才想起来。” “想起什么?” “是少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我才八九岁的样子,有一次随着阿丹,嗯,就是我的骑射师傅去草原围猎。阿丹带着我和库乐追踪了一只牦牛,当时我们刚刚靠近牦牛,便看见原本疯狂奔跑的牦牛突然在一个条河边停了下来。我们以为牦牛是想要喝水,结果牦牛突然浑身抽搐地跌入河中。牦牛在河中挣扎了没一会就死了。” 裴伷先:“就像乔老爷那样?” “对,就像乔老爷那样。我当时很高兴,便让阿丹和跟随的侍卫一起把那只牦牛从河里拖上岸。牦牛被拖上来之后,我看见牦牛浑身枯瘦如柴,只有肚子硕大无比,一开始我还以为它肚子里有了小牦牛,便央求阿丹和侍卫剖开牦牛的肚子把小牦牛救出来,结果当刀子剖开牦牛腹部之后,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她突然停下来,仰起头一脸神秘地看着裴伷先。 “什么?” “它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但是肠子却在自行蠕动,而且最恐怖的是,它明明已经死了,还有很长的白色虫子从它的直肠爬了出来,且状如丝带状……”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她还是忍不住恶心,险些把早晨吃的蟹黄包全部吐出来。 “你怀疑是这种虫子?”裴伷先不由得皱眉,“我倒是在《西蜀鬼山记》中看到过一种能寄生在动物体内的虫子,他们靠吸食动物身体里的营养而活,一旦长成成虫,它们便会通过血液爬进人的脑子里。” 孟鹤妘一乐:“所以,如果把这种带有虫卵的血给人喝,恐怕……” 她还未及说完,新安皮货行已经近在眼前。 皮货行是两家铺子打通的,门面体面,只可惜两扇漆红的大门紧闭着,上了一把硕大的铜锁。 人去楼空,线索一下子就断了。 孟鹤妘由不死心,扭身进了旁边的永安当铺。朝奉正坐在柜台里打算盘,见她进来,连忙端起脸来:“死当还是活当?” “既不死当,也不活当,我们打听个人。”裴伷先从她身后绕过来,丢了一锭银子在柜台上,微微仰头看那朝奉。 朝奉面露狐疑,看了银子一眼,没动:“二位所为何事?” 裴伷先扭头看了眼隔壁新安皮货行的方向:“我想跟先生打听下新安皮货行的老板去了何处?” 朝奉见他是打听隔壁的皮货行,不由得露出笑脸,讪讪道:“您说的是皮货行的老板多罗弥吧!他前两天家中来信,说是出了些事,让他火速回瓦特。” 孟鹤妘侧头看了眼裴伷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那朝奉说道:“你可记得,他的皮货行里是否也售卖牦牛?” 那朝奉一愣,眯着眼睛看了眼裴伷先,眼神中生起无限同情。 裴伷先不悦地皱眉,朝奉连忙收回视线,讪讪道:“你们也要买那牦牛血?呵呵呵,不过可惜了,早没有了,只那么几头而已,没了。” “那你知道都卖给谁了么?”孟鹤妘忙问。 朝奉摇了摇头:“不知,那东西价格奇贵,一些贵人补血气才会食用,一般都是派下人过来,可瞧不出是哪家人?” 孟鹤妘又再三问了几遍,朝奉仍旧表示不太记得。 临走前,孟鹤妘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小像递给朝奉看:“先生看看这人是不是新安皮货行的老板?” 朝奉看了一眼,惊道:“是他。” 第十六章 罗刹真相 木石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干起挖坟掘墓的事。 “别废话了,赶紧挖。”孟鹤妘催促了一声,用铁锹轻轻敲了敲棺材板,里面发出嗡嗡的声响。 乔老爷是众目睽睽之下跳河自尽的,刑部不能扣着尸体不放,第二天便让人把尸体拉走了,前几天才过了头七下葬。 “阿弥陀佛,主人家莫怪,莫怪,实在是情非得已。”木石双手合十,嘟囔了两句佛号,用铁锹把棺材板上面的铁钉撬开,一股腐臭味从铁钉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孟鹤妘连忙跳出坑外:“你把棺材盖推开。” “为什么是我?”木石一脸不甘,委屈地看向一旁的裴伷先,“公子。” 裴伷先轻咳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委屈你了。” 木石:“……” 随着棺材盖的开启,一股浓郁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孟鹤妘连忙掩住口鼻,拎过油灯朝里面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棺椁里的乔老爷已经开始腐烂,腹部高高隆起,比生前还要壮观。 “你拨开尸体的衣物看看他的腹部。”她朝木石看了一眼,“小心别弄坏了皮肤。” 木石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看了眼无动于衷的公子,只要咬牙用铁锹轻轻拨开乔老爷的寿衣,露出里面白花花,泛着青黑尸斑的肚皮。 孟鹤妘刚想上前,被裴伷先一把揪住了领子,接过她手里的油灯:“你在上面,别下来。” 裴伷先撩起衣袍跳下坟坑,借着油灯的光亮仔仔细细地查看乔老爷的腹部。 “怎么样?有什么情况么?”孟鹤妘急急地问。 裴伷先皱眉看着乔老爷腹部的皮肤,有几处青紫的尸斑下面鼓起一片片白色的脓包。 “刀。”他朝木石伸出手,木石连忙拿出匕首递给他。 裴伷先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挑开尸斑上的脓包,从脓包里拱出一个小小的白色颗粒。 “这是什么?”木石大骇。 裴伷先微微挑眉,小心翼翼用匕首的尖部把在脓包里挑了一下,“快拿瓶子。”裴伷先低喊了一声,木石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的瓷瓶,倒掉里面的药粉递给裴伷先。 裴伷先将虫卵放入瓷瓶里,起身跳到坑外。 孟鹤妘连忙凑过来:“是什么?” 裴伷先低头看了眼瓷瓶:“虫卵,跟你说的一样,已经从皮肤里拱了出来。” 孟鹤妘微微叹息:“乔老爷发病,怕是被这虫子钻进了脑子里,并产生了幻觉才开始吃肉咬人的。” “若是蛊虫,还能查验出来,这种寄生的虫子,若非有经验的老牧民,恐怕极难发现。”裴伷先叹息一声,让木石赶紧把棺材重新掩埋。 “等下。”孟鹤妘突然喊了一声,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木石,“你再把尸体翻过来,脱下裤子看看后面。” 木石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是女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这是么? 确定不是恶魔么? 孟鹤妘轻咳一声,别开眼:“那个,就,这个虫子可能会在成虫之后自行滑出体外,从,额,肠道的尽头。” “你说什么?”木石瞪大眼睛,整个人都不好了。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一下子往后跳了两步:“我也没见过,听我师父说过的,不过那都是在牦牛和牲畜身上出现过,人的话,不好说。” 裴伷先挑了挑眉,示意木石反动乔老爷的尸体。 木石晃了晃头,一咬牙,用铁锹把乔老爷的尸体翻过来,再挑开他的裤子。 画面太美不敢看! …… 从墓地出来,天已经蒙蒙亮,三人一夜没睡,马不停蹄地去刑部堵邵一白,结果得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陈明奇昨晚死在家中,浑身抽搐而亡。 “尸体就在验尸房,腹大如斗。”邵一白揉了揉眉心,感觉不过月余,自己就白了好几根头发。 裴伷先让木石端来一盆水,将白色瓷瓶里的虫子倒入水中。 “你是说,这就是害死乔老爷和陈明奇的东西?”邵一白一脸惊奇地看着在水里漂浮的,大约有两指长的片状虫子,整个人都不好了。 “应该就是它。”孟鹤妘捏着鼻子离得老远,讪讪道,“它不是蛊虫,只是寄生在牦牛体内的虫子,一旦人喝了感染了这种虫子血液的牦牛血,虫卵便会寄生在人的肠子里,当然,不排除它们在身体里到粗乱窜,一旦跑到脑子里,人出现了幻觉,那就离死不远了。” 邵一白干呕一声,连忙命人把水盆端走。 “那要如何判断此人是否感染了这个虫子?”邵一白一脸殷切地问,“而且乔老爷为何要自己跳河?” 孟鹤妘皱了皱眉:“不知道,不过乔老爷跳河,我倒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哦?” 孟鹤妘:“那日我们在桥下都只看到了乔老爷发疯,然后自己跳进河里,河里的水冷,尸体打捞上来之后,仵作验尸的时候只以为他是跳进冷水之后导致的肢体抽搐,但我觉得,乔老爷很有可能是因为抽搐,所以才跳入河里淹死的。” 邵一白眼神一暗:“我这就让人去查看陈明奇的尸体,如果真是这种虫子感染……”说到这,他皱眉看向裴伷先。 裴伷先抿了抿唇:“我需要马上进宫去见张公。” 三人兵分两路,邵一白让人去查陈明奇的尸体,然后依照裴伷先提供的画像,让刑部的人配合不良帅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全城搜捕多罗弥。而裴伷先则和孟鹤妘马不停蹄去宫中见张公。 ———— 宫中形势紧张,从昨晚开始,玄武门外的守卫便比平时多了两倍,整个城中都能感觉得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氛。 孟鹤妘和裴伷先被拦在玄武门外,黄忠急冲冲从永寿宫过来,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裴公子,张公让我来接你一程。”从昨晚开始,闲杂人等便不得入宫,永寿宫那边的情况有些不太好。 琅琊王派人封锁了宫门,永寿宫里砍了好几个奴才的脑袋,一时间风声鹤泣,只不知圣上变成罗刹的消息能瞒到几时。 “劳烦黄公公带我去见张公。”裴伷先拢了拢手,脚步有些急切。 黄忠看了眼他身后的孟鹤妘,没说话,急冲冲往永寿宫走。 孟鹤妘小心翼翼跟在裴伷先身后,时不时侧头看着身边一道道高高的宫墙,仿佛恍惚中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那时母亲最是喜欢给她讲大盛的风土人文,使得她对这片富饶的土地充满了向往,而在母亲的故事中,最最让她好奇的,便是母亲口中这座宛如黄金宝石堆砌起来的黄金城。 …… 永寿宫外,太医院的院士轮番出诊,得出来的结论都是没病、没中毒,但高宗的情况却越发让人看起来不太对劲儿。 天后急得团团转,张平和琅琊王各怀心思地退守在永寿宫门外。 “张公,裴公子到了。”小宫人悄悄在张平耳边说完,侧头看了眼远处的月亮门。 张平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懈,来不及跟琅琊王打招呼,便越过小宫人便往外走。 看见裴伷先和孟鹤妘站在月亮门外,张平面上一喜:“你来了!” 裴伷先点了点头:“查到了一些线索。” “如何?” “要太医院的各位院士看看。” 张平:“可靠么?” 裴伷先看了眼一旁的孟鹤妘。 孟鹤妘愣了下:“你看我做什么?” 张平还是第一次见孟鹤妘,知道这位姑娘不太一般,难得扯唇笑了下:“要是有什么,尽管说便是了,不必拘泥于小结。”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把昨晚带着裴伷先和木石去挖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完全没在意张平越来越扭曲的脸。 张平压下心里那股窜起的恶心:“你是说,圣上并不是中毒,是因为喝了牦牛血感染了寄生虫?” 孟鹤妘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的,不过要等你们太医院的院士们都看过才好说,邵一白也去查了那位陈大人身前饮食习惯,若是没错的话,很可能就是了。” “那可有办法救治?”张平从未听说还有寄生一说,只皱眉担心地问。 孟鹤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不过听闻太医院的药典阁收藏了许多医书,查一查,未必没有办法。” 张平点了点头,一边让人带着他们去太医院,同时吩咐黄忠去查圣上出事前后是否食用过牦牛血。 第十七章 白虫之祸 华灯初上,从下午开始,整个太医院便忙碌了起来,关于孟鹤妘提出的寄生虫卵一说,多半太医表示没有听说过,大盛的医典里也并没有相关记载。 “那就查瓦特的,或者西蜀,东岳的医典。”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几个年过半百的太医院院士,“相信诸位都不希望圣上的身体出任何岔子,还请尽心。”大意就是,皇上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太医院首当其冲,保不齐一个也活不了。 太医院的院士们多半都是人精儿,听他这么一说,一个个皆是满脸菜色,不甘不愿地翻阅堆积如山的医典。 二更的时候,黄忠那边来了消息,圣上确实在宫宴前几天食用过牦牛血,并且是瓦特使臣上贡的上等牦牛。 “圣上年迈,平常便有食用雄鹿血的习惯。所以听科尔隆说牦牛血可以补气血,甚至比雄鹿血更有效后,便让人取用。”黄忠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压低了声音毒裴伷先说,“裴公子,你们这边可是有什么收货?” 裴伷先瞄了一眼桌案上的医典,皱了皱眉:“暂时还没有。” 黄忠脸一白:“裴公子,兹事体大,您可一定要找到救治的办法啊!”现在整个皇宫的人都等着他们这边呢,若是真的没有办法,恐怕…… 他已经不敢细想,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裴伷先面沉似水地看向了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绪却格外的平静。 “我找到了。” 一旁的孟鹤妘突然大喊一声,黄忠被吓了一跳,紧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找到办法了?” 孟鹤妘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一本残破医典:“这是瓦特大巫医明图生前所著的巫医典,里面详细记载了他一生所见识过的所有疑难病症,其中有关虫蛊的介绍里提到过一种叫白虫的寄生类虫子。”她把医典翻开来,蜡黄的纸上不甚清晰的绘制了一种长三尺多的带状虫子,竹节状,每两指长便有一个竹节。 孟鹤妘指着途中脱节的两尺长的节片道:“当成虫在身体里长成之后,身上的竹节便会脱落,顺着肠道排除体外。这种虫子多半寄居在牲畜体内,会通过生肉生血进入人的身体里,并依附在肠道中吸收养分,成虫长成时间一般为三个月左右。虫子一旦成型,便会在身体里游荡,有的会刺破肠壁,转进血肉之中,最后会进入大脑,吸食脑髓,使人产生幻觉,抽搐等症状,甚至死亡。” “所以科尔隆下毒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毒杀圣上,而是为了混淆视听,故意拖延时间让这种白虫在圣上体内成长?”黄忠不可置信地看向裴伷先。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圣上饮食向来严谨,所用之物都有专人试毒,科尔隆应该一开始就知道投毒不会成功。” “这,其心可诛啊!”黄忠咒骂一声,扭头一脸期待地看向孟鹤妘:“那书上可否记载了如何救治?” 孟鹤妘往后翻了翻,指着其中一段瓦特文字说:“这里写了救治办法,只是有点——险。” 黄忠一愣:“我的小姑奶奶,你就直说吧,怎么个险法?” 孟鹤妘摸了摸鼻尖:“药引子倒是不难,就是还要加一味强力泻药,不知道皇帝他老人家能不能受得住。” 黄忠一听泻药,整个人都懵了:“是,是什么方子,竟然还要泻药?” 孟鹤妘干巴巴一笑,摊开手:“这我怎么知道?医典上就是这么写的,需要二斤白瓜子仁,槟榔十钱。空腹食用瓜子仁后,再服用熬好的槟榔汁,静待一会,左以泻药,便可将此虫从肠道里驱离。” 黄忠听后,一脸懵逼地回头去看几个太医。 太医们一脸菜色,几乎是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孟鹤妘。 黄忠看了眼陈太医,一脸焦急:“那个,陈太医,您德高望重,觉得这法子可行?” 陈太医干巴巴一笑:“这个,老臣从未听说过这种药,只是圣上龙体欠安,怕是受不住这泻药的虎狼药性吧!” 放屁,谁不知道是虎狼之药? 黄忠暗骂了一声老狐狸,看了眼裴伷先,一把抢过孟鹤妘手里的医书:“依杂家看,还是请孟姑娘和裴公子随老奴去见见天后。” 孟鹤妘打了个哈气:“不去,我又不是太医,只不过是照本宣科,治不治是你们的事儿,我若去了,回头治不好,砍我的脑袋怎么办?” 黄忠脸一黑,扭头看裴伷先:“裴公子,您看这?” 裴伷先站起身,拿过黄忠手里的医典:“劳烦黄公公派人送她出宫,我随公公去见天后。” ———— 孟鹤妘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裴伷先仍旧没有回来。 阿瞳布和库乐已经离开,偌大的院子一下子空荡下来,没有一丝人气。 她难得清闲地拿起扫帚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又打了水,然后才慢悠悠地跑到街对面的包子铺吃了两个包子。回来时,大门口停了一顶红顶小轿,院门大开,里面站着一水儿的青衣家丁。 木石黑着脸站在书房门前,对面是怒气汹汹的柴大妞。 显然二人已经僵持已久,一个恨不能把对方大卸八块,一个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柴大妞?” 柴大妞猛地回头,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孟鹤妘?你怎么在这儿?你真把裴伷先拿下了?” 孟鹤妘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干巴巴一笑,把话题岔开:“你不是在益州么?怎么来京都了?” 柴大妞不听还好,一听,整个人瞬时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脸委屈:“我也不想回来的,但程少卿这混蛋,他,他逃婚了。” 逃婚? 孟鹤妘没忍住,“噗嗤”笑了:“他不是都逃到益州了?” “这次不止是逃,是人不见了。”柴大妞抿了抿唇,扭头让家丁们想到门外候着,这才把孟鹤妘离开益州之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通山私矿案告破之后,相关涉案人员都被邵一白带往京都。程少卿派人查封了悦来客栈的第三天,张公便从京都发了一封急函过来,柴大妞不知道具体内容,只知道自从那天之后,程少卿便开始早出晚归。 大概二十天前,程少卿突然神秘失踪,柴大妞带人把整个益州城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程少卿的任何踪迹。 在益州实在查不出线索之后,她便火急火燎的赶回京都寻人,结果到了京都才知道,程少卿根本没有回京,这个人就好像神秘失踪了一样,没有留下一丝线索。 孟鹤妘余光扫了眼不远处拿着扫帚假装扫地的木石,故意大声道:“你说他之前一直早出晚归,莫不是做了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事?可益州平静了十几年,还能有什么事?” 木石握着扫帚的手一紧,偷偷看孟鹤妘。 孟鹤妘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事情跟裴伷先脱不了干系,故意似是而非地说:“大活人肯定不能随随便便就丢了,你就没去打听打听他的家里人?” 柴大妞嘴一撇:“我打听了啊,但他家里人哪里管得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所以你来找裴伷先?”孟鹤妘走到树下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荡着。 柴大妞瘪了瘪嘴,索性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椅上:“反正我不管,程少卿肯定是被裴伷先藏起来了,他不把他交出来,我就不走了。” “你凭什么说不走就不走?”木石一把丢了扫把,气吼吼地跑过来跟她大眼瞪小眼,“你自己把人弄丢了,没道理平白赖上我们家公子。” 柴大妞冷笑两声,抄起桌上的茶杯用力往他脚边一砸:“程少卿就跟你们家裴伷先关系好,蛇鼠一窝,我就不信裴伷先不知道他在哪儿。” 木石心疼地看了眼地上碎成十几片的茶杯:“你疯了,这是上好的青花瓷。” 柴大妞看也没看一眼,抬手又是一只。 木石瞬时气得暴跳如雷,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仿佛两只乌眼鸡。 孟鹤妘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哈气,本想回屋补觉,一颗裹着绢纸的石头从墙外丢了进来,咕噜噜滚到她的脚边。 第十八章 山洞里的白骨 荒废许久的城隍庙里漆黑一片,孟鹤妘提着灯笼一走进殿门,目光就被大厅地上的一片血迹吸引了过去。 前几天那个乞丐就是在这里被咬死的,凶手一时还没抓到,但多半是吃了牦牛血,感染了白虫的人。 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迈过门槛,避开地上的血迹朝大殿里走。 城隍庙荒废多年,神龛上供着的佛像因为年久失修而塌了半边脸,看起来阴森而恐怖。 “吱吱吱!”一只老鼠被她惊动,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呲溜”一下跑到门外。 夜风声吹着破烂的窗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惊起外面林子里的夜枭,呼啦啦一片,铺天盖地般飞向林子深处。 “既然约我前来,怎么又不现身了?”她把灯笼的火光调亮,右手紧紧地握着袖里刀,目光在不大的城隍庙里四下张望。 回应她的除了风吹窗棂发出的声响,整个大殿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灯笼里烛火燃烧发出的“啪啪”声。 “咚” 一个石子从窗外丢了进来,咕噜噜滚了两圈停在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石子,展开外面包裹着的绢纸,与早晨在院子里捡到的那张合二为一,上面是几个男人的名字,其中最显眼的是段羚两个字。 “你是谁?”孟鹤妘起身跑到窗边,只见一道黑影快速的闪进不远处的竹林,紧接着,一道尖锐的声音从竹林里传来,“咯咯咯!想要知道段羚的事儿,就来抓我呀,抓到我,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你是谁?”孟鹤妘一边朝竹林跑,一边扬声问道。 林子里传来一阵“咯咯咯”的怪笑,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他在引诱她! 孟鹤妘皱了皱眉,右手紧紧地握住了袖里刀:“你知道些什么?”她一边跑,一边用袖里刀在经过的竹子上留下细细的划痕。 “咯咯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是段羚的女儿,咯咯咯,你知道段羚为什么死么?”声音不远不近,就在前面飘着。 “他为什么死?” “哈哈哈,你追到我就知道了啊!”尖锐的声音突然一扬,黑色的人影从她眼前一闪而过,身形宛如鬼魅般穿梭在竹林里。 城隍庙后的竹林连着凤梧山,很快的,孟鹤妘便发现对方似乎有意引她进山。 穿过竹林,面前出现一道蜿蜒的小径,寻着小径往前追去,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前面的黑影突然停在一处山坳里,面前是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山洞无光,清冷的月光从枝丫间照射下来,在洞口留下斑驳的光点。 黑影略顿片刻,一闪身跑进了山洞。 孟鹤妘想也没想便追了进去。 山洞里没有光亮,孟鹤妘一边走,一边提着风灯朝四壁看去,石壁上有人工挖凿的痕迹,但因年代久远,石壁上已经覆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青苔。 越往深处走,山洞越狭窄,前面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怪笑,似乎怕她跟丢一样。 “你到底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段羚的事?”她一边走,一边故意扬声问道。 前面的黑影没有回应,孟鹤妘也不恼,继续絮絮叨叨地问:“你是瓦特狼卫?可我看不像,瓦特狼卫都喜欢明抢,不喜欢你这么畏畏缩缩的。那你是洞天阁的人?听说洞天阁是个杀手组织。”她嗤笑一声,一脚踢开前面的石子,“你是其中之一么?你杀过几个人?当年段羚一家也是你去杀的?” “你话有点多。”前面的黑影突然出声,一道寒光兜头而来,孟鹤妘连忙侧身避开。 夺魂钉搭在石壁上擦出一道火花,“啪”的掉在地上。 “恼羞成怒了?”孟鹤妘一笑,继续说道,“林鹤也是你们杀的吧!通山私矿案的证据是不是也被你们劫走了?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何要杀林鹤?她跟洞天阁有什么仇怨?还是有人雇凶杀人?”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佯装不经意地用手摸着石壁,悄悄用袖里刀在石壁上留下划痕。 如果她今日回不去,裴伷先发现自己不见后,必然会想办法找到她的。 越往前走,四周越宽敞,大概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前面豁然开来,竟然是一个倚靠天然环境人工开凿出来的石室。 石室宽敞,正中央摆着一个玄铁打造的铁笼,笼子里躺着一具白骨。白骨的身上松垮地搭着一件灰突突的袍子。 孟鹤妘朝前走了两步,高高举起手里的风灯,凑近笼子朝里看了一眼,发现白骨的右脚上有六根脚趾。 “你还在么?”她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偌大的石室里却只有她和白骨一人一骨,那道引她过来的黑影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 难道他引我来,就是来看这具白骨?孟鹤妘绕着石室走了几圈,没发现黑衣人的身影,也没见到有任何机关。 牢笼里的人死了至少有十年以上,灰布袍子已经破烂不堪,只依稀能看出上面有被鞭打的痕迹,白骨的四肢几乎全部骨折,胸骨也断裂两根,从右下肋向下插入胸腹部的位置来看,这个肋骨断裂之后曾插进了肺部。 孟鹤妘看得渍渍称奇,弯腰用袖里刀将灰袍挑开,一只硕大的老鼠“呲”地一声从白骨的胸腔里窜出来,把她下了一跳。 灰袍被老鼠这么一扯,从中一分为二,一只缺失了一角的木制腰牌从里面掉了出来,她捡起腰牌,用袖子抚掉上面的灰层,一个半截的张字映入眼帘。 他是张家军的人? 她连忙翻过木牌,果然,后面绘制着半只饕餮。 瓦特与大盛多年宿敌,这种牌子她不止一次在老单于库木龙的大帐里见过,也听他无数次的提及一个人。 大盛常胜将军张宝军,只可惜这位将军在收复燕云十二州之后便离奇失踪,至今无人知晓他在何处? 思及此,孟鹤妘突然觉得手里的腰牌变得滚烫起来。 这具白骨的主人显然是张将军的手下,只是他为何会被囚禁在此?会不会跟段家灭门也有些干系? 她将腰牌贴身收好,又起身拎着风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石室,发现角落里有不少生活痕迹,只是对方离开前可能刻意处理过,不仔细看不会发现。 洞中漆黑异常,风灯里的烛光渐渐微弱下来,她只好脱掉外衫,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白骨一根一根捡起来,用外衫包好背在背上。 出了山洞,天光已经微微放亮,她寻着来时做的记号,在天亮之前出了竹林。 “找到了,公子,在这儿?” 前面的城隍庙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孟鹤妘下意识抬头一看:“木石!” 木石飞也似地从城隍庙那扇破烂的窗内跳了出来,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她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为了找你,公子险些把整个京都翻了个。” 孟鹤妘一愣,下意识往他身后看去。 裴伷先迎着晨光站在城隍庙门前,身上还穿着入宫那天穿的圆领广袖长袍,清隽的脸上带了几分疲累的苍白。 她心里突然一酸,陡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生出的一丝思念。 “你背上的是什么?”木石突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伸手去拿她背上的包裹。 “大宝贝!”她突然一乐,解下肩头的包裹丢进他怀里,然后展开双臂朝着裴伷先飞扑而去。 裴伷先紧抿的唇角一点点松懈下来,在她扑过来的瞬间伸出手指顶住她的脑门。 孟鹤妘脸一黑,勾了勾手,连他衣袂也没碰到。 “手长了不起?不懂风情的人是娶不到老婆的。” 裴伷先微微弯着眼眸看她,薄唇轻启:“你又知道?” 孟鹤妘冷哼,猛地退后两步,双手抱胸看他:“我当然知道,毕竟除了我,谁还敢嫁给你?” 裴伷先淡淡乜了她一眼,抬手解下身上的外衫一把丢到她头上:“穿上。” 孟鹤妘一乐,一把扯下外衫裹在身上:“你担心我啊!刚才木石说,你差点把整个京都翻过来。” 裴伷先嘴角一抽,怨怼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木石:“你想多了。” 孟鹤妘嗤笑一声:“好吧,你没有担心我担心得茶饭不思,也没有为了找我翻遍整个京都,你就是早晨无聊来西郊三十里外的城隍庙遛弯消化食。” 裴伷先脸一黑,索性扭头不去看她,径自往路边的马车走。 孟鹤妘笑着摸了摸额头,抬脚追了上去。 直到上了马车,坐在柔软的蒲团上,孟鹤妘才真正有种历劫归来的感觉,脑子里那根紧紧绷着的神经缓缓松懈下来,整个人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发呆。 “在想什么?”裴伷先端起水杯递给她。 孟鹤妘懒洋洋地挑了下眼皮,从怀里掏出昨日黑影留下的两张纸条和一块缺了一角的腰牌:“昨天有人给我这个,让我来城隍庙,结果到了这里,对方又有意引着我去了后山的一处山洞,在山洞里,我发现了一具被囚禁了很多年的白骨。”她抬手点了点腰牌,“这东西就是白骨身上掉下来的,应该是张宝军麾下将士的腰牌。” 裴伷先把两张信笺拼在一起,在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之后,脸色瞬时沉了下来。 “你看懂这是什么了?” 裴伷先眉头微敛:“是长风渡渡口一役的幸存者名单。” 孟鹤妘虽然知道这份名单肯定大有用途,但是绝没想到会是这个。 “可是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他想做什么?”她不解地问,“还有那具白骨,我觉得他是故意引我去找白骨的。” 裴伷先低头看了眼腰牌,突然对车外的木石喊道:“木石,停车,回城隍庙。” 孟鹤妘狐疑:“回去干什么?” “看那具白骨。” 孟鹤妘眨了眨眼,咧嘴一笑:“那不用回去了,我把他背回来了。” 第十九章 张宝军骸骨 裴伷先把最后一块白骨摆好,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形。从白骨的身高上推测,白骨的主人应该是个身高八尺的高大男人,但因为长期被毒打,四肢多处骨折,右脚上的六根脚趾亦十分醒目。 结合孟鹤妘带回来的腰牌,裴伷先已经多半可以断定,这具骸骨的主人就是失踪近二十年的张宝军。 孟鹤妘支着下巴,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裴伷先拿着红纸伞在骸骨上面来回晃:“你这又是水煮,又是照红伞的,怎么着?还能让它开出花来?”她瞄了一眼地上的骸骨,“你有没有觉得,好像从通州开始,我们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红伞所过之处,骸骨上显现出明显的痕迹,皆是身前所致。 裴伷先收好伞,扭头看她:“你看出来了?”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在通山,鬼面人明明有机会杀我,却只是把我引到通山,让我撞破琅琊王属下的私矿。这一次黑影又刻意引我去山洞,并发现这具骸骨,你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总不会是惩恶除善吧!” “或许跟七星锁有关。”裴伷先低头看着地上的骸骨,他几乎已经能够确定,这个人就是当年的常胜将军张宝军。 张宝军天生有六根脚趾,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偏他伯父与张宝军私交甚笃,知道这个秘密。 “那现在怎么办?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她看了眼地上的骸骨,“囚禁他的人,应该就是段家案的幕后主使者吧!你说会是谁?琅琊王?他位高权重,完全有能力养着洞天阁这样的杀手组织,而且我那个便宜老爹不就是被他定案的么?” “哦,还有你们裴家。”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更应该相信相爱。” “相亲相爱什么?” 邵一白推门进来,见到天井中摆着的骸骨不由得一怔:“裴伷先,你叫本官来就是为了它?” 裴伷先用蹲下来一根一根将骸骨拾起,收进皮囊里:“城隍庙后的山洞里找到的。”他将皮囊连同山洞里找到的腰牌一起丢给邵一白,“你最好查一查。” 邵一白手忙脚乱地接过皮囊和腰牌:“裴伷先,你可真会给本官找麻烦。” 裴伷先在铜盆里净手:“罗刹的案子有了定论?” “已经让不良帅全城调查,查到了几个喜食牦牛血的富户,按照孟姑娘的方子下了药,人都无碍了。”邵一白侧头看了眼趴在桌上把玩着纸青蛙的孟鹤妘,“有两个已经病入膏肓,出现抽搐症状了,怕是不太好治了。” “新安皮货行的老板找到了?”孟鹤妘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才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 邵一白脸一沉:“已经暗中派人全城搜捕,还没找到。” “暗中?” 邵一白侧头看了眼裴伷先:“你没跟她说?” “跟我说什么?” 小青蛙“咻”地一下蹦到了桌下,孟鹤妘抿了抿唇,抬眼看裴伷先。 邵一白说:“库乐三王子找到负责主审瓦特使臣案的琅琊王,请求见圣上,但被圣上拒绝了,天后在永寿宫接见了库乐,对他提出出兵瓦特剿灭胡禅的请求予以拒绝。” “为什么?”孟鹤妘狐疑,“白虫不是驱逐成功了?” 邵一白看了眼裴伷先,佯装什么也没听见,一把抱起桌上的皮囊:“哎呀,本官还有事,先行一步。” “等下。”裴伷先放下杯子,从袖兜里拿出两张纸笺:“这上面的几个人名皆是当年张宝军将军麾下的将士,多半与长风渡有关,你帮我查查还有几人在世。” 邵一白微怔:“你要查段家的案子?” 孟鹤妘猛地抬头看了眼裴伷先,又看了看邵一白,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古怪,保不齐又憋了什么坏水儿。 裴伷先假装没看见她的眼神,一本正经地点头:“受人所托罢了。” 邵一白下意识看了眼孟鹤妘,默默接过纸笺离开。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科尔隆他真的是凶手么?”孟鹤妘扭头看裴伷先,他的脸被树枝的影子盖住,整个人好像突然藏了起来,包括那双锐利的眼睛,无论她怎么看也瞧不出里面的情绪。 “他现在是不是凶手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是凶手,那他就是了。”他低头喝了口已经凉掉的茶水,“天后已经下了懿旨,从明日起,他就是长平郡王了。” 孟鹤妘微微一怔,也就是说,她从今以后什么也不是了。 虽然来大盛之前设想过重重可能,但此时如此真切意识到自己过往的一切都被人否定,心里竟然有几分失落。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打了个哈气,一掌把那只跳到了桌子边缘的纸青蛙拍扁,“裴伷先,我现在有点难过。” 裴伷先淡定地抿了口茶:“嗯。” “我没有家了,母亲也没了。”她抬头看他,微敛着眉,把自己藏在树荫下,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兔子。 裴伷先抬手按了按她的头顶:“人都是孑然一身的来,孑然一身的走,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这回答听起来可真直男。 孟鹤妘瘪了瘪嘴:“习惯不了。” 裴伷先发出闷闷的笑,孟鹤妘有些莫名,抬头看他。 他抬手轻轻覆住她的眼,感觉两排浓密的睫毛在掌心轻轻颤抖,忍不住叹息:“你说假话的时候,可以不用眼睛瞪得这么真诚。” 孟鹤妘嗤笑一声,拉下他的手:“被你看出来了?话本子里不是说,男人都喜欢女人柔弱一点,病娇一点,最好一步三喘?” 裴伷先黑着脸:“以后少看点话本子。” “所以,你喜欢什么样的啊?”孟鹤妘双手撑着下巴。 裴伷先猛地站起身,转身往书房走,俨然一副不想搭理你的样子。 “我可能要走了。”她突然说道,双眼莹莹地看着他。 裴伷先脚步一顿,没回头。 孟鹤妘低头把那只拍扁的青蛙拿起来,拆开来,又折起来:“住的地方我已经找好了,晚上就走了。” 不管是洞天阁也好,瓦特狼卫也好,经了库乐被袭击的事后,她不想再连累裴伷先。 裴伷先淡淡地“嗯”了一声,推开书房虚掩的门。 此时天光正好,温暖的阳光从枝丫间渗透下来,打在脸上暖融融的。她抬手挡住眼睛,好不想离开啊! ———— 查尔干草原是瓦特王庭所在地,这里是瓦特最繁荣的城池,也暗藏了无数的杀机。 一匹快马从王城西边的角楼下冲出,一路往西朝益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已经是三天内的第八次探马送信,然而它也不过急冲了不到十里便被斩于马下。 战马“咕咚”一声栽倒在地,马背上的人被硬生生甩了出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过后,十几名雅各部落的士兵冲过来,将尸体拖走。 “三天来八次了。”黑暗中为首的士兵从沾血的甲胄里掏出一封密函,不屑地撕了个粉碎。 “王庭这些废物,把希望寄托在大盛皇帝身上,真是可笑至极,我瓦特勇士总有一日必将血渐中原。” “血渐中原!” “血渐中原!” …… 直到这一小队雅阁部落的士兵离开,不远处的荒草丛中,两个穿着玄衣的男人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朝着远处雅阁军营的方向看去。 “将军,雅阁的部队已经围了王庭多日,葛丹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个子稍微胖一些的男人压低了声音对旁边的程少卿说。 程少卿低头抚了抚腰间的金刀,目光炯炯地看着雅阁大营的方向,似笑非笑道:“不会,葛丹虽然新即位不久,但能在一众皇子中杀出一条血路,你以为他会没有一点本事?” “可胡禅已经大军压境,他始终关闭城门不出站,是想干什么?”男人一边走,一边问。 “他多半已经察觉到我们来了。”程少卿打了个哈气,抬手打了一下手背,一只硕大的蚊子肠穿肚烂,“艹,裴伷先这王八蛋可没告诉我,瓦特的蚊子这么猖獗。” 胖子忍着笑:“那将军,我们什么时候跟葛丹联系?” 程少卿乐了,似笑非笑道:“你急什么,葛丹都不着急,咱们暂且先藏着。裴伷先和张平这两只老狐狸后面还有别的打算呢。” 胖子一愣,嗤笑一声。 还能是什么打算? 不过就是想要胡禅把葛丹逼到绝境,然后趁火打劫呗! 程少卿抬腿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你笑什么呢?” 胖子捂着屁股:“就是觉得这位裴公子神机妙算,竟然早就知道胡禅的人会在京都阻止圣上派兵驰援葛丹,并提前让将军你秘密调遣通州和蕲州部队潜入瓦特,实在是让人佩服。” 程少卿瘪了瘪嘴,一脸嫌弃:“屁,他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冲锋陷阵的还不是老子?” 胖子干巴巴一笑:“是,还是大人威武。” 程少卿哼了一声:“马屁精。” 第二十章 风声鹤泣 库乐从宫里铩羽而归,天后并没有即刻派兵支援瓦特平叛的打算,俨然是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态度。 他磋磨不错大盛这边的态度,但从玄武门外加了三倍的羽林军可以看出,大盛皇帝的情况并不乐观。 从昨日开始,京都城里关于罗刹的传闻已经越演越烈,各个坊间不仅加强了巡城司的密度,城外的京畿大营也有所动作。十几年来,京都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动静,想来…… “主子。” 门外传来阿瞳布的声音,库乐连忙收好伤药,拉紧衣襟:“进来吧!” 阿瞳布推门进来,脸色略微有些难看:“整个驿站里里外外都是琅琊王的人,大盛这位天后似乎对我们并不放心。” 库乐端起茶杯倒了杯水:“斑布和木樨呢?” “斑布刚被送了回来,木樨留在宫中,听说天后已经下旨册封郡王了。”他反手关上门,“还有一事。” 库乐抿了口水,低头摆弄桌上的瓶瓶罐罐。 “京中凡三品以上的官员均在今晚进宫了,裴伷先坐着张平的马车也从玄武门进了永寿宫。”阿瞳布偷偷用余光看他,拿不准他到底怎么想的,“远在冀州和陇洲的魁王,长安王于昨日进了淮州境地,不出三日便会抵达京都。” 库乐忽而一笑,仰面靠着椅背,用手挡住眼睛。夕阳的余辉从洞开的窗棂洒下来,在他脸上留下一片斑驳:“大盛如此的大的动作,恐怕京都要有大动作了。” “所以公子,我们该回去了。如果大盛皇帝真的有了什么不妥,新帝对瓦特态度不明,我们再想出城,就难了。” 库乐突然放下手,目光幽幽地透过虚掩的窗棂看向窗外迤逦的夕阳,许久才淡淡道:“是呀,该回去了。”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防火防盗……” 更夫敲响了二更的棒子,拎着铜锣走出巷子,两只野猫“咻”地一声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几个起落,消失在巷口。 长乐坊的坊墙外,数道黑影消无声息地潜入了铜雀街。 黑影快速地穿梭在院落之间,熟门熟路地来到铜雀街尽头的一处二进院落门前。 院子里没有灯,但胜在今日月光正好,借着清冷的月光,黑影们摸到了西厢房的窗前。 为首的黑衣人带着一副精致的面具,他轻轻抬了抬手,身后的黑衣人忙从怀里掏出一根吹管,点开窗纸,小心翼翼地将吹管穿入窗纸,吹入迷烟。 过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迷烟生效后,黑衣人伸手轻轻推开窗棂,一翻身跳了进去。后面的人见同伴已经进去,扭头看了眼显然是首领的鬼面,得到他的首肯后,自动向左右散开,把整个房间围住。 房间的门从里面被打开,是刚刚翻进去的黑衣人。 夜莺发出凄厉的叫声,但这并不能影响他们的行动。 鬼面慢悠悠走进房间,视线若有似无地朝床上看去。 孟鹤妘面色微白地躺在床上,即便屋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鬼面冷哼一声,踱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向她。 其他人开始紧锣密鼓的搜东西,唯有鬼面一直站在床边看着孟鹤妘,并缓缓抽出腰间的弯刀。 “你真的要杀我?” 孟鹤妘紧闭的双眼猛地挣开,袖里刀抵在鬼面的腹部。 鬼面微怔,握着弯刀的手一顿。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把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三千虎贲军几乎把整个院子团团围住。。 裴伷先分开人群,看着屋子里晃动的人影,面色阴沉地道:“出来吧!这里已经被包围了。” 相较于院子里的喧嚣,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名狼卫突然冲到床边:“我们上当了,外面全是虎贲军。” 鬼面握着弯刀的手紧了紧,目光阴鸷地看着床上的孟鹤妘:“把七星锁交出来。” “凭什么?”孟鹤妘冷笑一声,手里的袖里刀往前松了松,尖锐的刀剑划破衣料,刺破他的皮肤。 空气中一点点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他微微皱眉:“怎么?你就甘心被裴伷先利用?” 孟鹤妘嘴角一抽,强作镇定地道:“你怎知我不是跟他合谋?” 鬼面冷哼,身子微微向后,孟鹤妘连忙顺势从床上起来,屋外的火光把屋里照得透亮,衬得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妖冶:“就算我不跟他合作,也有办法抓住你,不是么?”她似笑非笑,“你看,你现在不就是上钩了么?” 裴伷先有他的大事,她可以做她的小事,这些饿狼从瓦特一直跟到了大盛,她已经没有耐心陪他们玩儿了。 “所以你是故意搬出来的?” 孟鹤妘勾了勾唇,眼角余光扫了眼窗外:“只是不想牵连他人罢了。” 鬼面微微一怔,想要抬手挥刀,结果手抬到一半,弯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把青石板的地面砸出几点火花。 鬼面瞳孔微缩,不敢置信地看着孟鹤妘。 孟鹤妘咧嘴一笑,抬手指了指床头柜上摆着的八角香炉:“下药这种事,都是姑奶奶玩剩下的。”仿佛是印证她的话一般,屋子里的狼卫纷纷倒地。 鬼面身子一晃,靠着梳妆台稳住身形:“呵!是我疏忽了。” “你疏忽的事还多着呢,就比如白虫……”她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们知道大盛皇帝喜食鹿血,便把得了白虫病的牦牛混入贡品之中,鼓吹牦牛血的奇效,诱使皇帝食用。那位新安皮货行的老板就是当初在益州卖皮影师鬼雾草的人,离开益州之后,他便在京都布局,提前把患病的牦牛混入西市之中,一手炮制了夜行罗刹,以便你入京之后另做图谋。”这一场局做了这么久,不可谓不精密,只是他大概没想到自己会搅和进来,更没想到裴伷先会和高宗皇帝联手破局。 鬼面苦笑出声,身体顺着梳妆台向下滑落,“哈哈哈哈!是啊,除了你,怕是也不会有人知道白虫一事。” “不,你最不该疏忽的,是裴伷先。”她下意识侧头看了眼映在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那个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人是裴伷先,“裴伷先一家蒙难,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可偏偏他是裴伷先。一门三代为相的人,绝不会置天下安慰于不顾。错就错在,你不了解他。”她脸上的表情一暗,猛地伸手,一把扯下他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库乐下意识扭过脸。 孟鹤妘面无表情地丢下面具,转身往外走。 “滚滚。”库乐突然出声,“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孟鹤妘脚步一顿,回头看他:“长风亭。” 库乐微怔,孟鹤妘的目光落在他耷拉在腿边的双手,掌心已经被指甲抠的血肉模糊。 “从始至终,鬼面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眼神微暗,咬了咬牙,“而我认识的鬼面是个话唠。”事出反常必有妖,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库乐勾了勾唇:“可你怎会觉得是我?” 孟鹤妘并不急着回答他的话,从怀里掏出手帕丢在他手边:“别祸害你的手了,我下了了半日醉,没睡半日,你动不了的。” 被识破了心思,库乐反而扯唇一笑:“被你识破了啊!” “对,识破了。”孟鹤妘抿了抿唇,“一开始我也没怀疑过你,直到我确定是白虫作祟后,我便猜测,你个胡禅之间或许有些关系。这世上,能想到用白虫害大盛皇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库乐眼神微暗:“所以你就没想过,我为何要背叛葛丹?” 是啊,一个温柔少年,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工于心计,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 “我以为你并不在意那些。”她以前是真的这么以为的,只是她似乎从来不曾真正的了解过他。 库乐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拼命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如果我说,我从未想过杀你,你信么?” 孟鹤妘身子一僵,抿唇不语。 库乐突然轻咳两声,苦笑道:“其实我也不信。” 孟鹤妘眼角一抽,差点被他气乐了:“哦,感情着,我还要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库乐无辜地眨了眨眼,神情格外的温柔。他微微勾了下唇,用力勾了勾手指,轻轻点了五下。 孟鹤妘微微一怔,这是他们少时说悄悄话的小暗号。 这个时候,他还想跟自己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甩出袖里刀压住他的脖子:“你想说什么?” 库乐忽而一笑,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抬手勾住她的脖子,温热的薄唇轻轻贴在她的耳朵上:“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七星锁里藏着燕云十二州的布防图和宝藏的么?” 孟鹤妘猛地推开他。 库乐咧嘴一笑,微微扭头看向窗棂。 “裴伷先,是裴伷先在益州放出的风声。至于他到底要做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着窗棂上一个个倒下的人影,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木石担心地上前一步,目光扫过窗棂:“公子,现在怎么办?”狐狸就在里面,如果贸然攻进去,狐狸肯定会受伤,可如果不攻进去,迟则生变,以后未必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将胡禅安插在京都的钉子全部拔除。 裴伷先知道他的担忧,抿了抿唇:“再等等。” “裴公子,不能再等了。”虎贲军中郎将刘奎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裴伷先,“迟则生变,若是出了什么叉子,裴公子恐怕担不起。” “我说了,再等等。” “可是……” 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刘奎只觉得脖颈一凉,一把软剑已经虚虚的缠在他的脖子上,剑的另一端,是裴伷先阴鸷的眸子,他狠狠咽了口吐沫:“裴伷先,你想抗旨不成?” 裴伷先讥讽地勾了勾唇角:“我说过,再等等。” 刘奎脸一黑:“你特么的疯了?你要谋杀朝廷命官?” 裴伷先抖了下手,缠在刘奎脖子上的软剑骤然收紧,在他最脆弱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刘奎面无表情地咬着牙,目光阴郁地看着他:“好,我再等一刻钟,一刻钟之后,他们要是不出来,就算你杀了我,我身后的三千虎贲军也一定会冲进去。” 裴伷先抖手收回软剑,看也没看刘奎一眼。 刘奎抿了抿唇,抬手摸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毫不怀疑,如果刚才他真的带人冲进去,裴伷先能绞了他的脖子。 他拧眉看着面前的裴伷先,试图从他脸上找到当年名满京都的少年天才的影子,但令他失望的是,面前的男人似乎决绝地与过去做了彻底的切割,再也不少以前的裴家公子了。 他是一柄藏在暗处的疯刀,一旦出鞘,便是血流成河,势不可挡。 这时,虚掩的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烈烈的火光中,孟鹤妘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来,目光落在裴伷先脸上时不自觉地闪躲了一下。 “狐狸!”木石连忙冲过去,“你……” 孟鹤妘懒懒地撩了下眼皮,打了个哈气:“哦,原来我的院子这么热闹啊!” 木石嘴角一抽,偷偷看了一眼身后的裴伷先,莫名的,总有种要完的感觉。 虎贲军一窝蜂地冲进屋里,偌大的院子里一下子空荡下来,孟鹤妘下意识搓了搓手臂,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快入秋了啊! “走吧!”裴伷先伸出手,孟鹤妘连忙侧身避开,脸上带着笑,“我累了,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裴伷先低敛着眉看向停在半空的手,喉咙里莫名一阵发堵。 孟鹤妘突然有些讪讪地,回头看了眼人影攒动的窗棂:“你们大盛人,是不是都喜欢下棋,且自允为棋艺高手。”所以但凡行事,总喜欢把别人都算计其中? 后半句话她没说,只低头看着鞋面上的花纹,心里有些发笑。 裴伷先捏紧拳头看她:“君子六艺是启蒙必修的课程。” 孟鹤妘险些被他气笑。 她是问他什么狗屁倒灶的君子六艺么? 她拧眉看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然而让她失望的是,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荡如斯,呵!真是见了鬼的坦荡。 裴伷先不喜欢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薄凉、有些失望、更多的是一种冷漠的疏离,他莫名有些心慌,想要伸手去拎她的领子,督促她回家。 孟鹤妘再次避开他的手:“我累了,想睡觉了。” 他微怔,眼中露出一丝迷茫,讷讷地说了声“好”,转身往外走,结果走了几步发现她并没有跟上。 孟鹤妘看着他回头,两个人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天涯海角,她越不过去,他也不愿停下脚步。 “哎呀,困顿这玩意儿来得猝不及防的,你……”她咧嘴一笑,玩世不恭自朝他挑眉,“自便吧!”说着,一溜烟进了旁边的厢房。 裴伷先怔怔地看向黑漆漆没有意思光亮的厢房,心底里说不出的窒闷。 “公子。”木石同情地看了一眼裴伷先,讪讪地摸了下鼻尖,“你说,狐狸这是不是生气了?不打算回去了?” 裴伷先扭头看他:“你很闲么?” 木*殃及池鱼*石脸一垮:“我这就去帮刘统领。” 第二十一章 去他奶奶的棋子 其实孟鹤妘一进屋就后悔了,邵一白手里还有那份名单,她要是真跟裴伷先一刀两断,还怎么拿到邵一白的调查结果?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包袱款款地回到张府,至于尴尬这种事,反正你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比如此刻的裴伷先…… “不喜欢下棋?”裴伷先忍着唇角的笑,抬腿上了马车。 孟鹤妘脸上的笑容一垮,顿时觉得自己被内涵了。 裴伷先慢悠悠抬眸撩了她一眼,抬手打开小几上的食盒,食物的香气瞬间在不大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是松鹤楼的早点。 孟鹤妘微微一怔,抬眸看他。 裴伷先微敛着眉,一样一样把碟子拿出来,分了两只筷子递给她。 结果筷子,孟鹤妘突然意识到,这家伙大概、可能、也许是在讨好她。 把她最喜欢的西湖水饺推到她面前,裴伷先状似不经意地说:“邵一白已经查到了那两份名单上的人。” 原本还打算在矜持矜持的孟鹤妘猛地挺直脊背:“如何?” “上面的人确实都是长风渡一役的幸存者,不过……”他微微一顿,孟鹤妘连忙皱眉道,“不过什么?” “这些人在八前陆续去世。” 孟鹤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会?这些人当年参军的时候也就十几二十岁,即便是过了八年,也不会突然那么巧和的去世啊!” 裴伷先眼神微暗:“八年前,我伯父曾经主审过段家的案子。” 孟鹤妘一怔:“这,难道跟你伯父有关?” 裴伷先撩开车帘,目光幽幽地看着清晨热闹繁荣的长安坊:“你有没有想过,段家是在十六年前被灭门的,而我伯父却在八年前突然重审此案的原因?” 孟鹤妘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西湖水饺“啪”的一声掉在桌面上。 “你什么意思?” 裴伷先放下车帘,回忆道:“我伯父必然是在八年前得到了什么东西,所以才力排众议决定重审此案,此后不久,伯父便被查出勾结瓦特和西陲叛军而被下狱,不久后,裴家落败。” 孟鹤妘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的谈及他的伯父。 “你是说,你的伯父在查段家案的时候出事,是因为他查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而这些很有可能跟那些突然去世的幸存者有关。”可是还有一些不对的地方,比如,“你的伯父到底得到了什么?” 裴伷先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一封已经泛黄的信笺递给她:“这是伯父在八年前收到的信。” 孟鹤妘皱了皱眉,狐疑地拿起那封信笺,上面熟悉的字迹让她不由一怔:“这是,这是母亲的笔迹.” 这封信是当时远在瓦特的云霞郡主写给裴琰的,信中说她怀疑当年段家人的死与失踪的大将军张宝军有关联,并且信中还提及,在她没有出嫁之前曾在张淑贵妃那里见到过一只奇特的手串,当时张淑贵妃说,那只手链是张家的传家宝。 可是在嫁到瓦特之后,她在孟鹤妘的襁褓里见到了同样的手串。 她当时便怀疑这个孩子跟段家和张家有关,但因当时瓦特内部斗争激烈,她地位不稳,身边没有得用的人,所以一直没有详细调查。 直到八年前,她开始着手调查孟鹤妘的身世,这才发现,当年带着孟鹤妘来瓦特的女人正是段羚的妻妹,而孟鹤妘确实是段家的孩子。 她怀疑段家案可能跟那只手串有关,但她当时身在瓦特不便调查,所以请裴琰替她寻找自己的亲生骨肉的同时,查清当年段家案,以及张宝军的下落。 读完整封信,孟鹤妘整个人都是懵的,感情着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假的,唯有她自己不知道。 “伯父少时与云霞郡主、张宝军将军关系斐然。”裴伷先小心翼翼收回这封信,“在张将军出兵收复燕云十二州之前,他与云霞郡主曾是一对恋人。可惜张将军却在打下常州之后离奇失踪。当时两国之间进入和谈阶段,他的失踪如果被爆出来,瓦特必将再次举兵侵犯。 为了安抚瓦特,圣上不仅隐瞒了张将军失踪的消息,还下旨将云霞郡主嫁到瓦特和亲。” “所以你便故意散播七星锁的消息,想要引幕后之人露出马脚?”她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裴伷先别开头:“是。” 孟鹤妘嘴角微抽,感情着她一路从瓦特到大盛,生生死死无数次,都是他一手策划。 呵! 真特么的是日了狗。 难怪他收留自己,难怪他答应帮自己查段家的案子,这算什么?做贼心虚? 努力克制自己抽出四十米长大刀劈死她的冲动,孟鹤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脑袋里已经把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顺便默念三十遍清心咒。 到了刑部大牢外,木石一拉开车帘,便觉得车厢里的气氛格外紧张,硬生生把吐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裴伷先下了马车,见她坐在车里不动,眉头微微耸动,朝她伸出手。 “裴伷先。”孟鹤妘突然回神,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的手,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也想要七星锁?” 裴伷先抿唇不语,在她独自下车之后讪讪地收回手。 ———— 邵一白昨日将人全部安置妥当之后,连饭都没顾上一口,便风尘仆仆去上朝。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宫里怕是比这边还急。 裴伷先示意衙役把牢房的大门打开。 衙役不敢犹豫,忙从腰间拿下钥匙去开牢门。 库乐背对着牢门坐在角落里的草垛上,凌乱的长发肆意地披散在肩头,微微卷曲出一两圈弧度。 孟鹤妘心口有些发酸,无趣地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 石子划过一道弧线,“啪”的一声打在墙上又弹了回来,咕噜噜滚到库乐的脚边。 “已经等不及要审我了?”他低头轻笑出声,慢悠悠地放开盘着的双腿,回身看着门口灯光下的裴伷先。 裴伷先拢着手,耷拉着眼皮子看他,仿佛在看一只丧家之犬。 库乐突然就福至心灵,忍不住冷笑出声:“裴伷先,我以为你应该对大盛皇帝恨之入骨才对,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做爪牙。” 孟鹤妘嘴角一抽,下意识去看裴伷先。 裴伷先嘴角微抽,径自弯腰在牢房里唯一的小几边坐了下来,兀自把玩着小几上的土窑茶壶:“看来你对我很了解。” 库乐嗤笑一声:“谈不上多了解,只是有些诧异裴相的侄子竟然是个贪慕虚荣的小人罢了。” “呵呵呵!”裴伷先突然发出一阵轻笑,低沉暗哑的嗓音在偌大的牢房里回荡,让人无端生出一丝寒意。 孟鹤妘下意识搓了下胳膊,往后旁边退了两步,把自己藏在暗处。 “你笑什么?”库乐拧眉看向裴伷先。 裴伷先收敛笑意:“如果你调查的更仔细,大概便不会这么说,裴某从来不是君子。” 库乐眼神微暗:“怪只怪我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怕是早早就入了你的棋局。”不仅如此,他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能撼动大盛这棵参天大树。 裴伷先搭在茶壶把上的手一顿:“只不过是忽略了一个人罢了。” 角落里藏着的孟鹤妘气得差点没把土墙扣下一块皮来。 你审问就审问,做什么非要把她也拉进来?是嫌她拉得仇恨还不够多? 她愤愤不已,目光恶狠狠的看向裴伷先,恨不能将其化成一把刀,将他拆分一二。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裴伷先余光扫了眼她的方向,唇角扯了下,继续道:“若是没有长风亭那一出大戏,我也没想到幕后之人是你。” 库乐眉头紧锁,自嘲一笑:“你是如何看出的?”他本以为使了一出苦肉计,结果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思及此,他似有若无地朝孟鹤妘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里带了几分讥讽。 孟鹤妘感觉被莫名内涵了,张了张嘴,又把解释的话咽了下去。 她不是舍不得拿七星锁换库乐,只是但凡有别的生机,她总还是要尝试一把的,更何况当时那鬼面人诡异非常,她以隐约有些怀疑,所以才没有拿出真的七星锁交换。 “你的手。”裴伷先目光下滑,落在库乐垂在身边的右手上。 库乐微微一怔,裴伷先波澜不惊地说:“给你看病的大夫是回春堂的国手张百命,不知擅长内科,于外科也有很深的造诣,早些年曾经在军中做过十几年的军医。” 他话音未落,库乐脸上的表情已经越见狰狞。 裴伷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毫不吝啬地送出更致命的一刀:“滚滚说你少时体弱,从不曾习武,且右手经脉受过很重的伤,不能提刀。张百命给你看伤的时候有留意你的手,虽然手腕处有一道陈年刀伤,但未伤及经脉,而且你的手……”他目光微敛,轻轻敲击着桌面,“是一只拿刀的手,右手虎口的茧子很明显,即便你用力掩饰,也会露出端倪。一个人可以藏住身份,藏住武功,可是他藏不住眼里的野心。从在益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从没觉得你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心效忠葛丹的人。” 库乐脸上的表情越发阴沉,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掌心的伤口裂开,殷红的血丝顺着指缝溢出。 “葛丹虽然继位单于,但并不代表他能力有多出众,只能说他有一个好的母族。”他低敛着眉,发出一声冷笑,“你们大盛皇帝不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份无能?” 裴伷先嗤笑一声,端起茶杯晃了晃,里面的茶水溢了出来,打湿了袖摆:“只有单于的无能,大盛与瓦特边境才会和平,于两国百姓而言,并不无不好。” 库乐勾了勾唇:“是呀,并无不好,可是我不喜欢啊!同样身为王子,我为何要处处忍让与他,处处受人制肘,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能保护?”他眼低燃烧着炙热的火焰,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心爱之人? 裴伷先不悦地挑了挑眉:“所爱之人?” 库乐忽而一笑,似乎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些能掣肘裴伷先的东西,整个人突然放松下来:“你以为滚滚独自一人从瓦特来到大盛,真的只是为了躲避胡禅的追杀,或是来找木樨?” 裴伷先搭在桌面的手骤然握成拳头。 “你故意放出七星锁里藏着燕云十二州布防图和宝藏的秘密后,你以为,她还能平平安安的活在瓦特王庭?”库乐嗤笑一声,笑他的自负和冷漠,“裴伷先,归根结底,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第二十二章 凶手是他 库乐的话,裴伷先无法反驳,因为当他决定利用七星锁找出幕后之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孟鹤妘置于地狱烈火之中。 她生也好,死也好,他都脱不了干系。 胸口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疼,连呼吸都变得格外的困难。 看着裴伷先骤然变脸,库乐心里并没有觉得好受许多,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第一次对孟鹤妘出手的时候,他也背离了自己的初衷。 哪怕口口声声说不会杀她,可他扪心自问,所作所为真的只是为了保护她? 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男人啊,都是自欺欺人的蠢货。”他嗤笑一声,站起身回到角落的草垛上,“我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可以走了。” “你就不关心你的那些狼卫?”裴伷先低着头,嘴里发出闷闷的笑声。 库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们是胡禅的狼卫,与我何干?” 裴伷先突然抬头:“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库乐盘腿坐在草垛上,双眸紧闭,俨然一副什么也不会说的样子。 裴伷先不以为意地将手拢在袖子里,抬眸淡淡地看向他:“你是怎么蛊惑木樨帮你下毒的?” “啪!” 一块墙皮掉在地上,孟鹤妘一脸懵逼地看向牢房里的裴伷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什么意思? 木樨怎么会是下毒之人? 裴伷先喊了木石一声,从一开始就站在牢房外的木石突然从旁边的刑房里拉出一人,正是面色不虞的木樨。 孟鹤妘微微一怔,下意识去看裴伷先,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木石将木樨推进牢房,又从袖兜里拿出一只掌心大的小盒子放到裴伷先面前。 木樨脸色苍白,下意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库乐。 裴伷先慢悠悠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打开面前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根已经风干的香蕉皮。 裴伷先用手帕垫着手,从里面拿出香蕉皮,似笑非笑地看着库乐:“你应该不会不认识这东西吧!” 库乐一怔,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你想说什么?” 裴伷先放下苹果,目光幽幽地看像木樨:“你大概不会忘记吧!” 木樨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的惨白几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两下。 裴伷先笑了下,把香蕉皮放在小几上:“雪耳猕猴根本就不是被酒毒死的,而是被这根香蕉毒死的吧!”他话音一落,所有人的视线瞬时聚焦在这根黑不溜秋的香蕉皮上。 “我问过当时摆宴的宫人,当晚的菜品目录里并没有水果,只有木樨的桌子上摆了一篮子水果,这时宴席前,他特地请示总管大太监黄忠摆的,为的就是雪耳猕猴的表演。”裴伷先的视线落在木樨的身上。 “宴席开始后,你偷偷把曼陀罗的毒液抹到香蕉皮上,然后等雪耳猕猴表演的时候,只要把抹了毒的香蕉递给它就好了。雪耳猕猴毕竟与人不同,虽然它处处模仿人类,但是在剥香蕉皮的时候,会下意识用嘴把前段的一小节咬掉。”他似笑非笑地用手点了点香蕉皮的前端,“因为涂抹的剂量不大,毒药并不会马上发作,但酒精会加速毒发的速度,当雪耳猕猴喝过酒之后,毒药开始在它体内发酵,这个时候,你就只要等着它慢慢死去就好了。” “这不可能,我根本没有下毒。”木樨突然大声喊道,目光委屈起朝角落里的孟鹤妘看去,“公主,你相信我,我绝不会下毒的,我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又怎么会下毒呢?” 孟鹤妘挑了挑眉,把视线落在裴伷先身上。 虽然情感上,她觉得木樨没有杀人动机,但理智上,她觉得裴伷先既然会这么说,便一定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木樨的可疑。 “但太医确实在酒壶里检查到了毒药的成分,而木樨根本没有机会碰触酒壶。”牢房外,急冲冲赶回来的邵一白突然开口说道。 孟鹤妘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双目赤红,一脸疲色,头上的官帽都歪倒了一边,可见其是一路狂奔而来。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看了着脸色惨白的木樨,一字一句道:“不,他有机会的。” 孟鹤妘看了一眼木樨,从阴暗处跳了出来:“他怎么会有?” “他确实有。”邵一白突然说道,“刑部的卷宗上写着,第一个发现雪耳猕猴死亡的人是木樨,而第一个前去查看的也是他,所以他完全有机会在混乱之中把毒药下到酒壶里。” 邵一白话音一落,牢房里瞬时安静无声,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落在了木樨的身上。 木樨眼中闪过惊惶之色:“不,我没下毒,就算那香蕉是我碰过的,但是也不能证明我是下毒凶手啊,而且科尔隆已经承认自己是凶手,他完全可以自己先喝下解药,然后在酒里下毒。至于香蕉上的毒,也有可能是科尔隆下毒的时候蹭到了他的手上,他与雪耳猕猴互动的时候沾到了雪耳猕猴的手上。” 裴伷先冷冷乜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当然有证据。”他侧头看了一眼木石,木石连忙会意,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一只手帕,小心翼翼的递给裴伷先。 裴伷先抖开手帕,面无表情地看向木樨:“这个东西你认识吧!” 木樨的脸色瞬时大变,一下子跌坐在地。 裴伷先把手帕丢在小几上:“斑布已经证实过,这是你用过的帕子。你就是用这个浸了毒药的帕子去擦拭香蕉的吧!可惜雪耳猕猴毒发之后,羽林军便控制住了现场,你根本没有时间处理帕子,所以你便趁乱把手帕丢到混乱的现场,并刻意打翻了杯盘弄脏了帕子。” “啪啪啪!”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巴掌声,库乐似笑非笑地看着裴伷先:“裴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断案如神。”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不及三王子老谋深算。” 库乐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俨然吓傻了的木樨,似笑非笑道:“裴公子说笑了,此时可与本王没有丝毫关系。本王只是对七星锁略感兴趣而已。” 裴伷先嗤笑一声:“恐怕不止。木石。” 一旁的孟鹤妘见木石仿佛百宝箱一样,一脸便秘地从袖兜里拿出另一只手帕,突然觉得眼熟无比。 就是,好像她用来包蝙蝠屎的那一只?他竟然随身携带? 木石一脸嫌弃地把手帕丢到小几上:“三王子不打开看看?” 库乐脸色一沉,盯住那只手帕不动。 裴伷先扭头看了眼孟鹤妘,朝她伸出右手。 孟鹤妘一怔:“啊?” 裴伷先轻叹:“刀。” 孟鹤妘“啊”了一声,连忙把袖里刀放到他手里。 裴伷先接过袖里刀,慢悠悠用刀尖挑开手帕,里面是一颗黑乎乎的蝙蝠屎和一团纸球。 孟鹤妘一怔,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在手帕里包了纸团? 裴伷先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库乐:“在做完两次单独顺讯之后,所有的证据当中,除了木樨见过鬼面之外,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科尔隆,我也以为他就是凶手。可是他的突然自缢又让我有了疑虑,一个一直都矢口否认的人,为什么突然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呢?” 库乐嘴角微抽,目光冷冷地落在那个纸团上。 裴伷先用刀尖挑了一下那个纸团:“是因为有人给他送了信,告诉他,胡禅已经提前发兵,如果再找不到下毒之人,大盛皇帝绝不会发兵驰援葛丹平叛。且不说科尔隆是不是真的忠心耿耿,但他的妹妹刚刚生下了葛丹的长子,如果胡禅真的杀进王庭,不止他得死,他的所有部族都要死。但是只要他自己承认他是凶手,并且自缢,把所有罪行都揽到自己身上,并指认是受命胡禅,那么不管大盛皇帝是否盛怒,大盛都会毫不犹豫的发兵。” 库乐脸色越发的阴沉下来,整个人好像浸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双目中燃烧着浓浓的烈焰。 孟鹤妘偷偷瞥了一眼裴伷先,觉得这个热衷于桶刀的家伙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库乐。果然,不过眨眼间的功夫,裴伷先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桶第二刀。 “可是科尔隆不是傻子,谁的话都会信。但是你不一样,你是瓦特三王子,明面上是葛丹派来的使臣之一,他对你极为信任。入益州之时,你借口去找滚滚,与他们分两路来京都,所以他并没有怀疑你,也并不知道,他只是你连环计里的一环而已,你真正的杀招是通过生牦牛血给圣上下虫。”裴伷先勾了勾唇,特意把滚滚二字咬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种莫名的缠绵悱恻之感。 库乐面无表情地看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 裴伷先突然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用刀点了点蝙蝠屎:“这颗蝙蝠屎还是滚滚发现的。我想,你就是利用通山的蝙蝠给科尔隆送信的吧!可惜科尔隆的牢房里没有火烛,他没有办法毁掉纸条,所以只好把它……”他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喉咙,“把纸条吞进腹中。” 他的话音一落,所有人看向纸团的眼神都幽暗下来。 所以,这纸团是特么的从库乐的肚子里刨出来的? 一时间,抽泣声和干呕声在偌大的牢房里此起彼伏。 直至此时,库乐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崩裂开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裴伷先,许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话:“裴伷先,本王很后悔没有在益州的时候便杀了你。” 裴伷先慢悠悠站起身:“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但到底是我命大,还能好好地站在这京都之中。” 第二十三章 姑奶奶不要你了 “可是我不明白,木樨为什么要听信库乐的话下毒?”一出刑部大牢,孟鹤妘劈头盖脸便问。 裴伷先低头看她:“你还没看出来?” 孟鹤妘一头雾水:“看出什么?” 裴伷先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从西市方向缓缓驶来的花车,让木石先赶着马车从另一条小路回张府。 孟鹤妘正纠结木樨下毒的事,没注意迎面挤过来的人潮,等回过神的时候,一辆花车已经逼到跟前,车辕横生出来的花枝直直地戳向她的眼睛。 裴伷先眼神一暗,连忙伸手拎着她的领子将人拖到自己怀中,不悦道:“你长着眼睛是用来喘气儿的?” 孟鹤妘看着花车在眼前掠过,惊魂未定地摸了摸心口,扭头看他:“你还没说,我看出来什么?” 裴伷先暗暗咬了下牙根,放下她的领子,扭身往前走。 孟鹤妘也不是傻子,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生气了,只是这个别扭怪到底为何生气? “裴伷先!哎,你等等。”她连忙提着裙摆挤过人群,挨到他身边,“你生气了?” 裴伷先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孟鹤妘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身,脚下没刹住,一头撞进他怀里。 “孟鹤妘。”裴伷先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孟鹤妘微微一怔,懵懂地抬起头,对上他那双黑如点墨的眸子,喉咙里突然有点痒痒,“怎,怎么了?” 裴伷先抿了抿唇,心里无端升起一股火。 孟鹤妘狐疑地皱眉看他,觉得他情绪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裴伷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看她如此平静的站在他面前,心里总有一种烦躁感,就好像你分明犯了一个错,本已经做好了迎来雷霆暴雨的准备,结果对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在意。 这种微妙的感觉很奇怪,随着而来的是一种不安。 良久,久到孟鹤妘已经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突然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没入人潮的时候淡淡地说。 木樨不是云霞郡主的孩子? 孟鹤妘婉如被雷劈了一样,几步冲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袖摆:“你什么意思?” 他冷冷地抽回袖摆:“字面上的意思。” “可他怎么会不是母亲的孩子?如果不是,那……”她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了。 因为他不是母亲真正的孩子,所以库乐才一定要让科尔隆顶罪,这样一来,木樨就会顺利的留在大盛,也有更多的机会刺杀大盛皇帝,或是新皇帝,而即便是最终裴伷先挖出真相,看在木樨是云霞郡主的面子上,圣上也未必会真的动手杀他。 到那时,或许木樨已经有了更好的推脱之词,比如被利用,被威逼? 这些都是后话,但她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从没想过,库乐居然设了这么大个局。 在通山告诉她木樨就是她要找的人,其实就是想通过她将假‘郡王’送进宫中吧! “在想什么?”走在前面的裴伷先不知何时挨到她身边,微微侧身帮她挡住拥挤的人潮,漫不经心地问。 孟鹤妘一怔,没注意到他维护的动作,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在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裴伷先身子一僵,落后她两步。 孟鹤妘回头看他,心里莫名一空,突然就没有知道的兴趣了。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下,一下子窜到路边的摊位前,指着一只兔子面具:“老板我要这个。” 裴伷先跟过去想要给银子,被孟鹤妘喝止了,笑吟吟地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几枚铜板放进老妪手中,接过兔子面具戴在脸上。 “大盛的东西啊,果真是处处精致的。”她笑吟吟地感叹,宛如一只蝴蝶,翩然地从一个摊位飘到另一个摊位上,却是再也不提木樨与库乐之事。 银子僵硬的棱角咯着掌心,偏他又感觉不到疼,只怔怔地看着远处的孟鹤妘,仿佛有什么正消无声息地从他掌心流走,无论他如何转紧拳头也无济于事。 ———— 夜。 永寿宫外灯火通明,小黄门低着头大气儿不敢出地看着门口来回转悠了快半个时辰的黄忠。 “什么时辰了?”黄忠突然停下脚步,皱眉朝他看了一眼。 小黄门吓得一哆嗦,连忙报了时辰。 已经过了子时,永寿宫那位丝毫没有睡意,可见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黄忠的一口气还没叹完,便见远处昏黄灯光下急急走来一人。 是裴伷先! 他面上大喜,连忙甩着拂尘迎了上去。 “裴大人啊,您可算是来了。”再不来,他怕是要把永寿宫外的青石板踏碎了。 裴伷先拱手施礼:“黄公公。” 黄忠连忙虚扶了他一下,苦笑道:“圣上在永寿宫的书房里等您呢!快随杂家来吧!”说着,急冲冲拽着裴伷先往宫门口走。 守宫门的御林军见是黄忠回来,连忙拉开殿门让裴伷先进去。 偌大的永寿宫灯火通明,裴伷先低敛着眉,想象着多年前最后一次来永寿宫的场景。那时裴家落难,他一腔孤勇独闯永寿宫,质问天后裴家之事,如今想来,已经宛如隔世之梦。 “裴卿来了?”书案后,高宗放下手中奏折,微眯着略显浑浊的双眸看着对面的青年,不由得暗叹,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已然长成,眼中亦有了他看不懂的东西。 裴伷先低敛着眉,撩袍跪倒在地:“臣裴伷先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宗低头看他,许久才微微抬手:“起来吧!” 裴伷先起身拢手站在一旁,低首看着面前的汉白玉地面。 “裴卿,瓦特王庭这件事,你做得很好,瓦特已经传来消息,程少卿已经助葛丹平叛成功,正在回朝的路上。”高宗走到窗边,抬手推开虚掩的窗棂,夜昙的香气顺着洞开的窗棂飘进来,卷着一股夏日的灼热。 高宗记不太清上一次与裴炎在永寿宫相谈是什么时候了,也是已经很久,但又觉得恍如隔世。 “应该的。”裴伷先仍旧低着头,语气里无悲无喜,毫无情绪。 高宗突然转头,面色微沉地看向他:“你伯父之事,你可是怪朕?” 裴伷先抿唇不语。 “你还是如此,竟是连谎话都不肯说。”高宗长叹一声,“也罢,怪就怪吧!且先说说库乐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裴伷先把头往下压了压:“胡禅安插在京都的细作大部分已经落网,其余残部只等邵查缴便好,至于库乐,还是由皇上处置。” 高宗似有不悦地抿了抿唇:“你何时也学张平这般和稀泥了?”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上前拱手:“臣惶恐。” “惶恐个屁!”高宗难得吐出脏口,冷笑道,“你明知朕不想听这个。” 裴伷先亚低头:“此事圣上心中自有打算,臣不敢妄议。” “你分明是怨恨朕。”高宗冷笑,“抬起你的狗头。” 偌大的永寿宫里灯火通明,裴伷先抬头看着对面已经面带憔悴的帝王,淡淡道:“草民惶恐!” 高宗冷笑:“你惶恐?你若真是惶恐,在益州之时,便不会频频给张平去信,提醒朕提防使臣。你注意大着呢!” 裴伷先垂头不语,高宗又道:“木樨和那个假公主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我听闻,你跟她……” 拳在身侧的手骤然一紧,他连忙打断高宗的话:“圣上,她是段羚的孩子。” 高宗一怔:“是她?”当年段家案发生在西北,本没有递到他面前,还是案发快十年的时候,裴琰突然上奏重查这桩悬案,这才牵出了段羚。 当年段羚长风渡一战勾结瓦特人致死大盛士兵死伤惨重,琅琊王本是打算见他押解回京,结果段羚半路出逃,隐姓埋名去了西北。 段羚化名段瑞在西北藏匿,直到第二年春,化名段瑞的段羚一家被灭门。 这一桩官司还是裴琰几经波折查出,结果事情还没有个了断,裴家也牵扯进勾结叛军谋反一案,是以,段羚的案子也随着裴家落败而不了了之。 “是,当年段羚的妻妹带着段羚遗孤逃到瓦特,后阴差阳错与云霞郡主的孩子调换了身份。”裴伷先压低了声音,目光幽幽地看向高宗。 高宗脸色不自然地微红了一瞬,似不愿提及,迈步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这次你立下了大功,可是要为裴……”琰字还未脱口,裴伷先突然双膝跪地,俯身叩首,“臣请圣上重查当年段家七十二口遇害一案!” 高宗一怔,低头看他往下的脊背:“你确定你要放弃这次机会,重查段家案?” 裴伷先抬头,目光磊落地直视高宗:“是,请圣上恩准。” ———— 刑部大牢。 牢头有些狐疑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孟鹤妘:“孟姑娘还有事儿?” 孟鹤妘笑着从腰间摸出一只腰牌,是张平给裴伷先的那一只:“白日里有件事忘记问了,裴公子忙,托我来问问。” 牢头愣了下,看了眼库乐牢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姑娘了。您请便。” 孟鹤妘收好腰牌,目送牢头离开。 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见他一样,库乐整了整凌乱的发丝,目光温柔地隔着铁栏看向她。 孟鹤妘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许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我给你带了茴香阁的点心。”说着,把手里拎着的油纸包递进牢房。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库乐低头打开油纸包,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软弱的糕点在口腔里化开,但他其实尝不到任何味道。 “甜么?”孟鹤妘低头看了眼糕点,心不在焉地问。 库乐抿了抿唇,从牢房里递出一块送到她嘴边。 孟鹤妘微微一怔,突然想起少时两人一起偷吃糕点的时光,红着眼睛张开嘴。 “甜么?”库乐低眉,目光幽幽地看着油纸包。 “甜。” 库乐一笑:“可我尝不到。”他恹恹地把糕点放到盘子里,“是不是很奇怪?以前在王庭,我是最喜欢这些吃食的?” 孟鹤妘没说话,目光怔怔地看着他。 库乐心里被她这目光死死地揪着,许久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淡淡道:“你还记得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病么?” 孟鹤妘当然记得,那时他小小的身躯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身边没有母妃,只有一个奶妈子照顾。王庭的巫医说他是感染了时癔,需要隔离观察,若是拗不过那几天,人就没了。 她那时候还什么也不懂,只是不想失去这个哥哥,所以总是偷偷背着所有人从母妃的嫁妆里偷拿一些药材去给库乐吃。 “你的那些药啊,可是真苦!”库乐微微叹息,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却又那么让人心疼。 孟鹤妘鼻子发酸,伸手摸了下眼眶:“我还以为你要死了,那么多药,我又不会煎药,囫囵地丢进罐子里煮了……”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僵住…… “对不起,我……” “你有什么错呢?”库乐突然抬头,目光讽刺道,“你有什么错呢?要不是你的那些药,我或许现在已经埋骨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下。”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这是他从有意识起就明白的。 “是,葛丹?” 库乐抿了抿唇,目光中透出意思讥讽:“滚滚,如果你还信我,走吧!离开京都,离开大盛,不要管什么段家的案子,也不要管七星锁,去哪里都好。” “为什么?”她不由得皱眉,库乐却突然往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坐在小几前,右手一下一下轻轻摩擦着那只破了口的瓷碗。 “这京都的水,远比你想象得还深。” 孟鹤妘抿了抿唇,许久才笃定道:“水深又如何?我已经趟进来了,你要是还顾念这些年的一点情分,就回答我几个问题。” 库乐摩擦着瓷碗的手一顿。 孟鹤妘道:“木樨并不是母亲的孩子吧!” “裴伷先说的?”库乐抬头,脸上带着几分挫败和脆弱。 孟鹤妘点了点头。 库乐苦笑着勾了勾唇:“我到底还是棋差一招。” 孟鹤妘暗暗咬了咬牙:“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库乐低垂着头,抿唇不语。 孟鹤妘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只好问另一个问题:“当年在长风渡,段羚惨败,后来琅琊王查出他与瓦特军勾结,有书信往来,可是真有此事?”大盛这边除了一些真假不明的传言,当年段羚案的所有卷宗皆随着裴家覆灭而消失,现在唯一能找到的切入点,便只有库乐这里了。 “我不知道。”库乐长叹一声,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哒哒哒哒”一下又一下,仿佛每一下都敲击在她的心头。 第一章 诲人不倦 常州。 永安城西常家巷。 小学徒刘广照常来铁匠铺上工,他是铁匠常春的徒弟,家住常家巷北,每日天一亮便会来铁匠铺。今日似乎与寻常时候有些不太一样,往常这个时候,铁匠常春已经开了门,坐在院子里跑上一壶茶,指挥他收拾院子里的废料。 刘广有些不安,他走到门前朝里面喊了两嗓子,铺子里没什么反应。 常春是个老光棍,早些年当过兵,听说张宝军将军收复常州的时候,他还做过先遣部队冲锋陷阵,可惜后来受了伤,便在常州落了户,开了个铁匠铺。 年前开始,常春身体便不太好,有时候甚至会咳血。 “师傅不会是出事了吧!”刘广嘟囔一声,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伸手去推铁建铺的大门。 门没锁,他怔愣一下,用力将门朝两边分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刘广脑子里“嗡”的一声,搭在门把手上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差点没跌坐在地。 他狠狠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摸着门往里走。 铁匠铺子不大,四面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铁器,大多都是务农的农器。屋子正中央有一个炉膛子,是常春融铁用的,里面的火还没灭,一进来,便能感觉到热气烘着血腥味往上翻滚,刺鼻得很。 越过炉膛子,刘广突然感觉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师傅常春正仰面倒在地上,胸口插了一把刀,鲜血流得到处都是,把地面染得一片艳红。 刘广吓得尖叫一声,疯了似的往外跑。 …… 龙跃楼里人声鼎沸,一楼的大厅里支起了台子,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的讲着最近京都城的风云大事。 “前段时间瓦特内乱,当今圣上神机妙算,悄悄派兵潜入瓦特王庭内助单于葛丹平叛成功,带兵的正是京都首富程家的大公子程少卿。”说书的扶着胡子笑,“说起这位程大人,还要说说他的一位朋友,这给公子的事迹也不简单。” 地下众人纷纷喝彩,有人高声道:“我知道,不就是前宰相裴炎的侄子裴伷先么?” 说书先生一乐:“对,进儿要说的,还真就是这位十一岁就官拜太仆射的裴公子。” “且,他有什么好说的?” 说书的一笑:“怎么没有?这位裴公子不仅破获了一桩夜行罗刹的大案,还神机妙算地抓了许多胡禅部落的狼卫,可谓一时间风光无两。” 说书的讲得口沫横飞,把裴伷先如何巧设连环计、如何神机妙算抓住瓦特狼卫过程描绘得有声有色。 “不仅如此,这位裴公子生得风流倜傥,据说连瓦特公主都看上他了。”说书的讲到后面,见客人的热情渐落,连忙抛出一段香艳的段子。 果然,他话音一落,台下的所有人皆是聚精会神的看着他,包括二楼雅间里的裴伷先和程少卿。 瓦特王庭平乱成功后,程少卿便先行回京,今晨才进了宣武门。 “裴伷先,你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满京都都是你的八卦绯闻?还有这个公主,谁呀?”程少卿一脸八卦地看着对面的裴伷先,好奇心快把他憋死了。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撩了他一眼:“好奇心害死猫,你不会相当那只猫的。” 程少卿一乐:“非也,我想当那只猫,你快点告诉我,那位公主是谁?” “是孟鹤妘。”柴大妞皮笑肉不笑地推门进来,目光恶狠狠地落在裴伷先身上,冷哼一声,“呵,薄情寡性的渣男。” 程少卿屁股都抬起来了,结果还没来得及转进桌子底下,就被柴大妞这一声冷哼震慑住了。 “啊不是,谁是渣男?” 柴大妞拉开椅子坐到他身边,抬手指着裴伷先:“他!” “噗!哈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裴伷先渣男?不是,孟鹤妘怎么又公主了?”程少卿顿足捶胸,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柴大妞剜了他一眼,气哼哼地倒了杯茶:“你进城的时候没看到?” “你进城的时候没看到?” 程少卿一头雾水:“我看什么?” 柴大妞瘪了瘪嘴,从袖兜里拿出一张从城墙上撕下来的告示:“你自己看。” 程少卿拿起告示一看,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差点没呛死。 这时,楼下的说书人正讲到精彩之处:“话说这位瓦特公主对裴公子那是真的恋慕非常,不仅为他一掷千金,千里迢迢从瓦特追到京都,可惜这位裴公子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先是在红花楼里流连忘返,后来还因为纵欲过度伤了根本,不能人道了。” “我的天,真的假的?还有如此无耻的人?” “裴公子也太不死人了!” “还不止如此呢!听说他不能人道之后,还色心不死,经常……” …… 台下传来一阵热烈的讨论声,程少卿扭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裴伷先,“噗”的大笑出声,恨不能用脑袋砸桌子。 “哈哈哈,噗,哈哈哈哈哈!孟,孟鹤妘她,她真是好狠一女的啊!” 裴伷先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程少卿连忙闭嘴。 柴大妞双手支着下巴,一脸嬉笑地看着裴伷先:“你到底是怎么得罪滚滚了?” 裴伷先黑着脸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淡淡道:“天色渐晚,再不走,怕是赶不上今日的渡船。” 程少卿一怔:“你要出京?圣上同意给裴家翻案?” 裴伷先:“圣上同意重审段家七十二口被害一案。” 程少卿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你没有求圣上给裴家翻案?” 裴伷先叹了口气:“时机未到。”说着,毫不留恋地离开客栈。 程少卿皱了皱眉,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盘乱颤:“他,他这个傻子。” 柴大妞愣了下,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连忙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裴伷先这次立下大功,他是去求圣上重查段家案?为什么?” 程少卿冷哼一声:“他在益州时便十分关注段家的案子,当年老裴相就折在这件案子里,我不懂他为什么还要碰?” 柴大妞双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裴伷先离开的方向:“或许他有自己的考量吧!” ———— 第二章 公子你认错人了! 常州府衙地牢。 “起来起来,吃饭了。”狱卒用木勺敲了敲牢房的大门,握在角落里的人动了动,慢悠悠地从草垛上爬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俏脸,“我要见你们大人。” 狱卒面无表情地把盛着剩饭的破碗重重放在地上:“叫什么叫?该审问的时候自然就传唤你了。” 孟鹤妘低头看了眼放碗里可怜兮兮的两颗小白菜,皱眉问,“那什么时候传唤我?” 狱卒冷冷地乜了她一眼,转身去给旁的犯人放饭。 “吱吱!”两只肥硕的老鼠突然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在米饭前来回窜动。 孟鹤妘抿了抿唇,把饭碗倒扣,拧眉看着两只老鼠乐不思蜀地在上面窜动。 不多时,两只老鼠便把一碗饭搬得差不多,剩下的招了不少黑色的蚂蚁。 “咳咳,小姑娘,你犯了什么事儿啊!”隔壁牢房里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孟鹤妘拢了拢衣襟,扭头看去,隔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高颧骨,瘦高个,一头花白的肉发乱糟糟地耷拉在脸颊两边,遮住了半张脸。 孟鹤妘打了个哈气,拢着袖子坐回草垛:“杀人。” 几日前,从刑部大牢出来之后,她便偷偷潜入裴伷先的书房,从里面找到了有关长风渡一战幸存者的卷宗,发现除了十年前离奇死亡的几个之外,有一个叫常春的士兵在长风渡一战之后便失踪了。 她马不停蹄赶到常州,多方打听之后,终于让她找到了失踪的常春,但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参加过长风渡一战,她只好铩羽而归。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去了一趟铁匠铺,然而一进铁匠铺,她就看见倒在血泊里的铁匠常春。 铁匠常春在夜里遇害,身中数刀,凶器恰巧就是她的袖里刀,而她因为前一天曾用袖里刀威胁过常春,被小徒弟刘广指认成了凶手。 “看不出女娃子还有胆子杀人?”老头似乎也不害怕,从草垛里挑出一根稻草放进嘴里,闲闲地说。 孟鹤妘扭头看他:“铁匠常春。” 老头咬在嘴里的稻草“啪”的一声掉在脚边,抬头怔怔地看着她:“你,你说谁死了?” 孟鹤妘:“铁匠常春。” “竟然是他!”老头面无表情地嘟囔了一声,孟鹤妘忙问,“您认识?” 老头干巴巴一笑,连忙摇头:“不知不知,老头子都关在牢房里十余年了,可认不得什么常春。” 老头说完,一扭身窝回角落,再也不发一言。 孟鹤妘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翻过身背对着牢房的大门,一边数着绵羊,一边慢慢磕上眼睛。 恍恍惚惚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孟鹤妘猛地睁开眼,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把自己更往角落里缩了缩。 不一会儿,牢房的门被打开,一高一胖两个衙役拿着枷锁走了进来:“孟鹤妘,起来了,大人要提审你。”瘦高个说着,便要伸手来拉她的手。 孟鹤妘猛地从草垛上跳了起来,避开瘦高个的手:“我可以自己走。” 瘦高个脸一黑,刚欲发作,一旁的胖子伸手拉了他一把:“行了,她一个姑娘,跑不了。” 瘦高个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孟鹤妘跟着二人出了牢房,来到大堂的时候,整个大堂灯火通明,刑名师爷和衙役们分列两旁,为首坐着一个穿着官服的县令谭力闵。 谭力闵拢了拢官帽,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堂下的孟鹤妘:“你就是孟鹤妘?” 孟鹤妘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眼谭力闵,差点没笑出声来,他枯瘦的身体包裹着肥大的官袍,拿着惊堂木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特别像杂耍班里跑出来的大马猴。 谭力闵抖了抖官袍宽大的袖摆,扭头看了眼刑名师爷。 师爷是个矮胖子,眯缝这眼拿着一张供词来到孟鹤妘面前,一双绿豆眼轻佻地在她身上转了两圈:“现在已经证据确凿,你赶紧把口供签了,免受行刑之苦。” 孟鹤妘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连最基本的审讯都不做,就要凭借刘广的几句证词给自己顶罪,简直是比戏文里的糊涂官还糊涂。 她嗤笑一声,一把夺过口供一看,差点没气笑。 常春是昨天夜里遇害的,致命伤在胸口,凶手使用的凶器是一把袖里刀,发现尸体时,凶器就在常春的身上。按照刘广的说法,前一天晚上,她突然闯入铁匠铺,逼迫师傅常春说什么事儿,但因常春拒绝,她曾拿袖里刀恐吓过常春。 常春平日里没有与人结仇,所以她就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所以,就因为我用袖里刀威胁他,我就成了杀人凶手?”孟鹤妘瘪了瘪嘴,一脸嫌弃地看着谭力闵。 谭力闵脸一黑,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衙役们赶到的时候,你就在凶案现场,手里还握着凶器,你说,你不是凶手,谁是?” 孟鹤妘彻彻底底被他的神逻辑给惊到了,冷笑道:“你是脑子有坑么?姑奶奶那是查看尸体,根本不是杀人,而且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子时左右吧,尸体身上都有清晰的尸斑,我若是凶手,杀完人就跑了,何必在那里逗留?” 谭力闵一怔,扭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屏风。 “咳咳!”一旁的刑名师爷突然轻咳一声,“少废话,现在证据确凿,你只管签字就好。” “我要是不签呢?”孟鹤妘嗤笑一声,把手里的卷宗团成一团,对着谭力闵的脑门砸了过去。 谭力闵光洁的脑门被砸出个红印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孟鹤妘大喊一声:“把她给本官抓住。” 衙门里的衙役一哄而上。 孟鹤妘哼了一声,抬脚踹开迎面扑来的衙役,一时间大堂里乱作一团,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哀嚎。 豆大的汗珠顺着谭力闵的额头滚落,他实在是没想到孟鹤妘这么扎手,三五个衙役根本拿不住她。 不对,既然拿不住她,她又是怎么被带回来的? 一旁的刑名显然也想到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屏风,突然大喊一声:“去叫人,把衙役们都给我叫来,我就不信抓不住她。” 孟鹤妘嗤笑一声,反手抽出就近衙役腰间的佩刀,用力朝刑名师爷的脑门掷去,佩刀划过一道虹弧,擦着师爷的头皮而过,“咚”地钉进谭力闵头上的乌纱帽中,把半尺宽的乌纱帽硬生生从他头上扯了下来。 空气中瞬时弥漫出一股浓郁的尿骚味,谭力闵绯红的官袍上晕开一团污渍。 两个衙役见谭力闵被吓得浑身发抖,直接从后面扑了上来,手里的杀威棍狠狠地拍向孟鹤妘的后背。 孟鹤妘只觉得后背一阵恶风袭来,想躲已经来不及,只能转过身试图用手臂挡一下。 这一下敲下去,大抵上是骨断筋折的。 “碰!” 杀威棍被斜地里伸出的短刀劈开。 孟鹤妘猛地一抬头,对上木石那张怨妇脸。 “忠犬?” 木石“哼”了一声,埋头加入战局。 谭力闵趁机推了孟鹤妘一把,闪身就要往外跑,结果人还没跑到大门口,便被一把软剑拦住去路。 “你是什么人?竟然擅闯衙门?”谭力闵面色灰白地倒退两步。 裴伷先一脸嫌弃地看了眼他身前的衣摆,皱了皱眉:“谭大人如此草率定案,难道不是罔顾王法?” 谭力闵骤然一惊:“你,你到底是谁?”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收好软剑,从怀中掏出一封官凭丢到他怀里。 谭力闵接过官凭,看清上面的字,脸色顿时由青到白,宛如一只霜打的茄子。 “住手,都住手。”他猛地转身喝止,衙役们不明所以放下手里的杀威棍,狐疑地看像他和裴伷先。 谭力闵抿了抿唇,回头把官凭递给裴伷先:“下官有失远迎,还望裴大人见谅。” 裴伷先虚浮了他一下,淡淡道:“本官是奉命圣上之命重新调查当年段家七十二口命案,希望谭大人配合。” 谭力闵不由一怔,当年段家案几乎轰动全国,他也略有耳闻,只是不知道段家案跟他常州有何关系? “下官自当配合,只是不知段家案与常州有何关系?”他一边不着痕迹地夹紧双腿,一边试探地问。 裴伷先微微敛眉:“此事谭大人无须多问,只需配合就好。” 谭力闵干巴巴一笑:“下官自然配合,只是不知裴大人为何阻拦本官在抓捕凶犯?” 木石突然跳过来,指着从地上捡起的口供问谭力闵:“谭大人怕不是要屈打成招?” 谭力闵脸色一白,讪讪地看了眼裴伷先,有点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刑名师爷捂着被打得乌眼鸡般的眼睛凑过来,尖着嗓子道:“裴大人明察,她,她就是凶手啊!案发前一天,她拿着跟凶器一模一样的袖里刀去铁匠铺威胁常春,结果第二天人就死了,要不是衙门里的衙役去得及时,她怕是就跑了啊!” 一旁的孟鹤妘听了,差点没气笑了。 “哦,那敢情着,我就见了他一面,就是凶手了?更何况使用袖里刀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就说我是凶手?” 刑名师爷嘴角一抽,刚想反驳,一直沉默的裴伷先突然开口道:“常春的尸体现在何处?” 谭力闵忙道:“就在衙门的停尸房中。” 第三章 撕破遮羞布 常春的尸体已经有明显的尸斑呈现,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戌时。凶器是一把袖里刀,凶手杀人手法娴熟,几乎是一刀毙命。 “看手法,很像洞天阁的手笔。”裴伷先的目光从尸体身上离开,落在谭力闵的身上,“是用袖里刀的人很多,不能单凭这一点指认孟鹤妘,至于她为何会出现在铁匠铺,自是受命于我。” 谭力闵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孟鹤妘,讪笑道:“原来是误会,误会。实在是委屈孟姑娘了。” 孟鹤妘冷哼一声,朝他伸出手:“我的东西呢?” 刑名师爷连忙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托盘,里面是孟鹤妘的包裹和袖里刀:“姑娘的东西都没有动,全部都在这儿。” 孟鹤妘很不给面子地拿起包裹躲到角落翻了翻,确认没有丢什么东西后,往身后一背:“现在我可以走了?” 谭力闵连忙陪笑道:“自然。孟姑娘可以随意出入。” 孟鹤妘冷哼一声,扭身往外走。 谭力闵看了眼裴伷先,他垂首看了眼常春的尸体,跟在孟鹤妘身后走出停尸房。 谭力闵偷偷拉了木石一把,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裴大人跟孟鹤妘是什么关系?本官瞧着似乎……” 木石黑着脸打断他的话:“她是段家案的重要证人,此次来常州也是为了查段家案的事,我们怀疑杀死常春的凶手跟当年段家案的凶手有关,所以这个案子,谭大人先不要冒进,孟鹤妘也由我们公子亲自看管。” 谭力闵一怔,偷偷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孟鹤妘和裴伷先,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亲自看管啊!分明是亲自照顾还差不多吧! “可是这不合规矩啊!”谭力闵想到那屏风后的人,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木石嗤笑一声:“谭大人觉得什么是规矩?屈打成招?这个案子这么多漏洞,谭大人连夜审问,屈打成招,可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谭力闵吓得差点没给跪了,连忙抹了一把冷汗:“这这,下官鲁莽了。” 木石冷哼:“谭大人也知道段家案子牵连甚广,此时不妨选择明哲保身,免得……” 免得什么? 谭力闵吓得腿一软,连忙扶了下回廊的栏杆,咽了口吐沫,看着不远处的孟鹤妘和裴伷先道:“下官懂了。” 木石满意一笑:“谭大人是办大事的人,公子不会为难您,但有些事还是不要搅和进来为好。” 谭力闵只好干巴巴一笑,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目送木石走出停尸房。 …… 常春是唯一一个长风渡一战的幸存者,如今他一死,当年段羚通敌案的所有相关人员已经无生还,尘封的真相,也恐将再难得见天光。 孟鹤妘越想心越凉,从衙门里出来便直接往常春的铁匠铺,希望能从常春的遗物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你要去哪儿?”裴伷先追上来,一把勾住她的衣领。 孟鹤妘突然被拽住,本来就烦躁的心情瞬间炸了起来,反手就是一刀,袖里刀擦着裴伷先的脸颊而过,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 他竟然没有躲! 孟鹤妘怔怔地看着他,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絮。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仿佛刚才那一刀根本不是划在他脸上一样,淡淡道:“解气了?” 解气是不可能解气的,孟鹤妘眼神一暗,猛地挣开他的手,别开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去哪儿,解不解气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伷先低垂着头,手指和拇指轻捻指尖的血迹:“你与我没关系?你不是说我始乱终弃?” 孟鹤妘嘴角一抽,想到离开京都时特意找说书先生编排的戏码,瞬时有点心虚:“是么?” 裴伷先嗤笑一声,上前一步:“我卑鄙无耻?” “嗯?” “我利用女人?”裴伷先步步逼近,孟鹤妘越听越心虚,硬着头皮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么?”裴伷先突然上前一步,将她逼近街角,“我,不举?” 我靠! 这特么的也知道了? 孟鹤妘瞬间如同炸了毛的野猫,刚想亮出自己锋利的爪子反击,长街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不远处的长街外火光冲天,滚滚黑烟乌压压滚上天空,遮蔽了半边天。 “常春的铁匠铺着火了。” 不知道什么人喊了一声,人群顿时躁动起来,海浪般地往前涌。 孟鹤妘脸一黑,咒骂一声,跟着人群也往铁匠铺的方向跑。 绕过一条长街,滚滚红浪包裹着铁匠铺,空气中飘着黑色的灰尘,烤得人脸颊发烫。 几个救火属的拎着木桶浇水,但火势实在太大,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眼看着大火中付之一炬的铁匠铺,孟鹤妘心里一阵发凉,火是刚刚放的,空气中还有浓浓的桐油味。 她刚想跟着救火属的人去救火,一转身,便见裴伷先扭身往回走,连忙追了上去:“你去哪儿?” 裴伷先:“去见一个人。” 她烦躁地看了眼大火中的铁匠铺,忍不住问:“你葫芦里又卖着什么药?真的是来常州查段家案的?” 裴伷先抿唇不语,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孟鹤妘气得咬了咬牙,但还是抬腿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一条巷子口,木石正牵着马车站在原地打转:“公子。” 裴伷先“嗯”了一声,撩袍上了马车。 孟鹤妘抿了抿唇,连忙也跟着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不是裴伷先原来那一辆,显然是在常州城中临时购买的,内里狭小很多,身高腿长的裴伷先往那一坐下便站了大半的空间,她只能畏畏缩缩地缩在角落,尽量避免碰到他的腿。 裴伷先一上车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狭窄的空间里安静如鸡。 她侧头看了眼裴伷先,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裴伷先突然睁开眼,目光与她四目相交,幽深的瞳孔中映着她单薄的身影。 孟鹤妘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要别开头。 “对不起。” 低沉沙哑的嗓音在静谧的车厢里回荡,孟鹤妘瞬时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不敢置信地看向裴伷先。 他是在为之前连累她而道歉? 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答复,裴伷先兀自说道:“当年我被发配益州之后,一直没有放弃过给裴家翻案,这些年多方调查,直到去年底才撵转找到云霞郡主曾经给伯父写的那封信。在得到那封信之后,我曾派人去过瓦特王庭,那时云霞郡主身染重病,我的人并不能近身,也不确定这么些年过去,七星锁是不是还在她身上,所以我只能刻意放出七星锁里有宝藏和军事布防图的消息,试图引出幕后之人和七星锁,只是没想到会害了你。”他微微侧目避开她的眼,看着斑驳的车壁继续说,“七星锁是段羚妻妹拼死从段家带回来的,所以我猜里面必然是藏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很可能跟张宝军将军的失踪,以及整个段家遇害都有关系。” 孟鹤妘咬了咬唇,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一口气儿说了这么多话。 这算是解释? “所以在益州见到我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母亲的孩子?”她皮笑肉不笑地冷哼出声,“一直收留我,甚至陪着我演戏也是为了七星锁?”虽然真相有点残酷,但事实证明,她真特么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裴伷先抿唇看着她,许久才讷讷地说道:“有所图谋是真,但是没想到自己会陷进去。” 孟鹤妘怔愣,脸‘腾’地红了。 “但我并不后悔。”裴伷先低敛着眉,说出来的话成功把他刚在孟鹤妘心里竖起的一点人设给自毁了。 孟鹤妘:呵!男人。 “但我绝对不会让你置身危险之中。”裴伷先继续道,“其实我曾派人到大盛暗中保护你,但是……” “但是我提前逃走了。”孟鹤妘皮笑肉不笑,“那还是我的错喽?” 裴伷先抿唇,孟鹤妘怕再继续下去,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抽出四十米长的大刀劈死他,索性冷笑一声:“算了,我不想听答案了。你不就是想要七星锁么?”她讥讽地笑了下,从手腕上解下七星锁,一扬手丢到他脚边,“给你了,是真的。” 裴伷先眉头微挑,看也没看脚边的七星锁一眼,微沉的眸光直直地看着她,嗓子眼一阵发痒,一股腥甜翻滚着往上涌。 他硬生生压下喉咙里的腥甜,伸手想要拉她的手。 孟鹤妘侧身避开他的手:“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要给段家翻案,现在你要的我都给你,咱们俩……”她微微顿了下,目光微敛,许久才讷讷道,“算了,本来就什么也不是罢了。” 裴伷先身子骤然一僵,黑眸中翻滚着巨浪。 他突然嗤笑一声,整个人倾倒过来,单手撑着车壁,把她困在车壁和自己胸膛之间:“什么也不是?” 孟鹤妘一怔,被他双目赤红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推开他。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擒住她推诿的手,将她整个人压在车壁上:“表妹,未婚妻,相公,怎么就什么也不是了?”他冷冷地看着她,双眸里缠着一股压抑许久的火焰,仿佛下一瞬就能将她燃烧殆尽。 孟鹤妘从来没见过这么激动的他,即便是在抓捕库乐,拆穿他西洋镜的时候,她也没见过他这种失控的样子,就像一只被困在牢笼里负隅顽抗的野兽。 她烦躁地抿了抿唇,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那都是假的,你不是比谁都清楚么?没有表妹,没有未婚妻,没有相公,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利用我,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你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谈什么感情?” 裴伷先撑在车壁上的手微微发抖:“不谈感情?” 孟鹤妘又往后缩了缩,奈何身后就是硬邦邦的车壁,只好梗着脖子看他:“对,不谈感情,这天地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 裴伷先突然抬手捂住她的眼睛,俯身亲上面前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孟鹤妘整个人怔住,许久都没回过神儿。 裴伷先轻轻研磨着她的唇,并时不时用牙齿轻轻磋磨几下,低笑道,“怎么?怕了?” 孟鹤妘眼前看不到,整个人又被他死死地压在车壁上,唇上那种磨人心智的蹂躏简直让她崩溃,这特么的哪里是在谈感情,根本是在威逼利诱啊? 谈这种不知不觉就被算计到骨头渣都不剩的感情,她真的不想要啊! 察觉到她的抗拒,裴伷先不由一怔,一股喉咙口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咳出一口血。 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骤然推开,孟鹤妘连忙拉下遮住眼睛的手,被眼前刺目的红惊住:“裴伷先,你,你吐血了。” 马车骤然一停,木石一把撩开车帘:“公子。” 裴伷先抬手摸了下唇角的血迹,朝他摇了摇头:“无妨。” 木石眼神一暗,猛地扭头看向孟鹤妘,一脸怨怼地说:“孟鹤妘,你就是个处处惹事的狐狸精,若非为了给段家翻案,公子便不会在玄武门受鞭刑,更不会为了找你不远千里跑来常州,现在你满意了?” 孟鹤妘被骂得一脸懵逼,看了看木石,又看了看裴伷先,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所以,我的错?” “木石。”裴伷先轻呵出声,“出去。” “可是……” 裴伷先脸一沉:“出去。” 木石委屈地抿了抿唇,缩手放下车帘。 狭窄的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孟鹤妘偷偷看了他殷红的嘴唇一眼,用脚踢了踢他的腿:“死不了吧?” 裴伷先忽而一笑,扯了扯唇角:“暂时死不了。” 孟鹤妘瘪了瘪嘴,颇有些不是滋味地说:“苦肉计对我不管用,姑奶奶现在不想要压寨相公了。” 裴伷先眼神微暗,良久才讷讷道:“好。” 孟鹤妘一怔,本来以为他至少还得再痛哭流涕、悲痛欲绝、负荆请罪一次吧,结果他竟然就这么随便地放弃了? 感情着刚才撩了半天都是放狗屁? 而她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给放了? 放了? 第四章 双生 孟鹤妘没想到裴伷先说要见的人会在牢房里,并且还是个熟人。 裴伷先让牢头打开牢门,角落里的老头下意识往角落里缩了缩,一脸戒备地看了看裴伷先,又看看孟鹤妘:“你没死?” 孟鹤妘不由得皱眉,第一次正视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头,他穿着破旧的囚服,头发花白,整个人枯瘦如柴,但那双眼睛却格外的锐利。之前在牢房里,他跟自己搭话,在听见常春被杀之后,他就突然闭口不言了。 一开始她只以为他是害怕,但刚刚他的话让她瞬间如醍醐灌顶,他根本不是怕,他只是笃定她会死。 为什么常春死了,她也会死? “你认识常春!”不止认识,恐怕还知道常春因何而死? 老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把身子往后挪了挪,整个人藏在阴暗处:“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你知道。”裴伷先拢手站在牢房门口,目光幽幽地看着老头,“常藤。” 但裴伷先说出“常藤”这两个字的时候,孟鹤妘注意到老头身子一僵,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抽动了两下。 裴伷先继续道:“当年去参军的人根本不是常春,而是常藤。” 老头突然从角落里站起来:“你到底是谁?” 裴伷先:“裴伷先。” “你是裴琰的侄子?”老头突然冲到裴伷先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呵,像,很像。” 裴伷先朝他拱手:“前辈这些年受苦了。” 老头苦笑道:“受什么苦?比起那些死去的兄弟,老夫已经赚了。” 孟鹤妘扭头看裴伷先:“你放在书房的资料是假的?”可转念一想又不对,如果是假的,那凶手又是怎么找到常春的? “是真的。”裴伷先淡淡地说,“只是还有一部分邵一白还没来得及送来。” 所以不仅是她,就连幕后之人也被邵一白摆了一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皱眉问道。 老头长长叹了口气:“还是我来说吧!” 原来常春和常藤是一对表兄弟。常藤少时父母双亡,后来到幽州叔叔家投亲,却没想刚到叔叔家不久,便赶上常州征兵。叔叔身下只有一子,不舍儿子参军,便诱哄常藤顶替常春去参军。 常藤投身军营之后,一直沿用常春的名字,而真正的常春一家则举家离开幽州,在常州定居。 “所以才有了两个常春?”孟鹤妘诧异道,“你离开军营之后改名常藤,而常春却不知你逃出军营的事?” 老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从军营离开之后便回到幽州,得知叔叔一家离开幽州之后,撵转几年找到了常州,只是没想到无意中听见了叔婶当年哄骗我当兵的真相,便歇了认亲的心思。只是没想到,最后常春竟然替我死了。” 孟鹤妘没想到还有这一番曲折,忍不住问道:“那您为何又进了牢房?” 老头脸色幽地一白,长长叹了口气:“这大概便是天意吧!当年我年轻气盛,因在常州犯下了一桩事而被关在牢里,从而躲过了十年前的那场浩劫。” 孟鹤妘瞬时明白,他指的是十年前裴琰调查这件案子之事。 “此后这些年,我深怕再被找到,便一直想方设法住在牢房,不想……”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裴伷先身上,“还是被你们找到了。” 裴伷先眼神一暗,突然说道:“前辈当年离开军营,是否另有隐情?” 彼时,京都。 “天后,天后?” “天后您醒醒,醒醒!” 天后皱了皱眉,只觉得耳边仿佛有人在叫她,但她无论怎么挣扎,就是无法挣开眼睛。 “林太医,您看看,看看天后到底是怎么了?” 说话的是她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彩琴,可她怎么叫太医? 天后抿了抿唇,知道自己似乎是梦魇了。 “哈哈,天后,天后,来呀,来呀,你不是想要看花么?你看我开得好看么?”一团艳红的牡丹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怔怔地看着一张女人的脸在牡丹上若隐若现,好似要从里面爬出来一般。 不,别过来! 她拼命的想要挥手,但完全无济于事,牡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突然,牡丹上的人脸张开血盆大口,猛地朝她扑咬过来。 “啊!” “天后醒了!” “天后醒了!” 彩琴激动地扑到窗边,目光含泪地看向天后。 天后微微一怔,这才发现,面前的人是彩琴和平素里给自己诊脉的林太医。 刚刚那个噩梦,终是过去了? “天后,您感觉怎么样?”彩琴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后。 天后皱了皱眉,想到方才做的那个梦,不由得白了脸色。 “天后?老臣给您把脉?”林太医试探地问,天后摇了摇头,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窗外。时值盛夏,院子里百花盛开,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可她的心却一片沁凉,没有片刻放松,方才那个梦,实在是太过于骇人了。 呆滞了片刻,她佯装漫不经心地问旁边的彩琴:“院子里,可是有牡丹?” 彩琴微微一怔,“这,应是没有的。” 天后抿了抿唇,把手伸给林太医。 林太医小心翼翼搭在她的脉搏上,好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只是忧思过虑,并无大碍,老臣这就给天后开一些安神助眠的药。” 林太医下去开药,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少女温软的嗓音。 天后一愣,旁边的彩琴连忙说:“是荣国公府的姑娘。” 天后朝门口望去只隐约看出是个窈窕的身影。 大盛民风开放,每年盛夏都会由皇帝带着朝臣们来奎山的行宫避暑、围猎,与此同时,后宫妃嫔和一些大臣的家眷也会随同。 奎山脚下有行宫,平素里皇上会在这边处理一些紧急要务,而女眷们多半在行宫后面的春暖朝晖园。 春暖朝晖园是五进五出的大宅子,随行的女眷不多,走动间倒是颇多热闹。 天后扯了扯唇角,对门外的人道:“是碧云丫头吧!进来吧!” 张碧云应了一声,推开门,绕过屏风进了内室,见到林太医时不由一怔,忙道:“是天后身体不适?” 天后摆手让林太医下去:“无妨,做了个梦罢了。” 张碧云愣了下:“天后可有不适?” 天后笑了下,脸色还有些不好,自从住进春暖朝晖园后,她已经连续三晚梦魇了,且一次比一次真实,就好像曾经发生过一样。 “你怎么过来了?”天后不愿提及此事,故此讲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张碧云抿了抿唇,似有为难地看了眼天后。 天后挑了挑眉:“说罢!” 张碧云微微敛眉,好一会儿才讷讷道:“琅琊王妃昨日夜里受了惊吓,今晨起便萎靡不振,碧云听说天后这里有上好的安神香,想,想跟天后求一个恩典。” 天后皱了皱眉,下意识看了眼彩琴:“难得你一片孝心,彩琴,去把本宫带来的安神香给碧云丫头拿去。” “可是……”彩琴不悦地皱了下眉,天后摆了摆手,“去吧!” 彩琴不敢置喙,只好去拿安神香。 天后又跟张碧云说了会儿话,问她婚礼准备的怎么样了? 张碧云身边没有女长辈,很多事都要自己操劳,老荣国公年纪大了指望不上,倒是琅琊王府派去的嬷嬷很得用。 天后笑着说:“武陵这孩子是个好的,人也有前途,必不会委屈了你,你那未来婆母人虽然骄纵了,但也是通情达理的。”她像个慈祥的长辈一般嘱托,张碧云心中微暖,“是,碧云自当孝顺王妃。” 一旁取了安神香回来的彩琴瘪了瘪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张碧云。 可不是孝顺么?昨日琅琊王妃不过是被院子里的野猫惊扰了,今日就巴巴地跑到天后面前要安神香,可真是孝顺啊! 又说了些家常,天后贬称乏了,让张碧云带着安神香退下。 待张碧云一走,天后的脸色便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朝彩琴抬了抬手,彩琴连忙上前:“天后,这琅琊王妃恁是嚣张了,也不过是受了些惊吓,竟敢来求安神香,那可是罗默国进贡的圣品,她……” 彩琴话音未落,便被天后打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彩琴:“彩琴。” 彩琴一怔:“天后,是奴婢多嘴了。” 天后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道:“听说琅琊王妃把本家的侄女接到王府了?” 彩琴忙道:“倒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还听说,太子殿下也见过这姑娘,评价很是不错。” 天后挑了挑眉,若有似无地看向窗外姹紫嫣红的花园:“一眨眼,太子也到了要成家的时候了啊!” 彩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天后,没敢说话。 “只是有些人啊,心大了。”天后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而后抬手抚了抚鬓角,“本宫是不是老了?” 彩琴连忙说道:“天后可不能这么说,您正值好年华,站出去,谁不说您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油嘴滑舌。”天后笑了下,目光微敛,好一会儿才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裴伷先离京已是许久了吧!” “有些时候了。” “段家的案子搁置了这么多年,当年又把他伯父牵连进去,也难得他还有心要查。” 彩琴笑了下:“可不是这么说的,天后不知,房间的传闻,这位裴大人啊,他是为了红颜一怒,才恳请圣上重查段家的案子。” “红颜?”天后一愣,想到了云霞郡主养着的那个小丫头,忍不住笑了,“倒是个妙人。” 彩琴抿着唇乐:“可不是么,听说是离了京,还在城门上贴了告示,请了说书人败坏裴大人的名声,现在好了,全京都的姑娘都知道这位俊美得宛如谪仙的裴大人是个负心汉。” 天后饶有兴致地道:“你倒是给本宫说说,她到底是如何造谣裴伷先的?” 第五章 被伏击 当年长风渡一战并没有孟鹤妘想象中的那么复杂,但却比她想象的还要惨烈。 张宝军的大军来到常州城外之后,段羚接了军令,带领三千余名士兵从长风河夜袭常州城。 段羚只要顺利渡过长风河,在主力军牵制瓦特守军的情况下,完全可以顺利从后方包抄常州城,从瓦特兵力薄弱的西南门攻击常州城。 因为天气极寒,长风河河道十一月底时便已经结冰,但段羚到长风河河道的当天晚上,河面上便飘起浓烟一般的大雾。 雾气太大,夜晚渡河的危险度很高,但战事吃紧,他们的行踪很容易暴露,所以段羚还是决定冒险渡河。 夜里的雾气仿佛比白天更大了,脚下的冰面很滑,出发前,他们在鞋底勒了铁丝,这样便能极好的抓住冰面,不至轻易滑到。 当士兵们走到河中心的时候,前面的士兵突然“啊”的尖叫一声:“有,有,有鬼!”紧接着,四周便传来一阵骚乱声,原本整齐的队伍瞬时躁动起来,杂乱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常藤心中一凉,还没来得及抓住前面的人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感觉脚下的冰层发出一阵声闷响,前面的士兵突然尖叫一声,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魔物拖拽一样,眨眼间便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沉浸漆黑的浓雾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和一种淡淡的甜味。 他紧紧握着腰刀,朝前面大喊一声:“不要乱,稳住,快速过河!”然而他的声音很快便被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掩盖住了,脚下的冰层发出“咔咔咔”的声响。 “啊!” “啊!冰层裂了!” ……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河面上回荡,常藤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落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刺骨的河水瞬间将他包裹住,他拼命的挣扎,四周不断有人落水的声音,一个,两个,三个…… 常藤紧紧地闭上眼睛,把茶杯放在桌上:“三千多士兵,活下来的不足二十人,整个河心的冰层全部碎裂,尸体飘了整个河面。”他抖着手,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他上过战场,杀过人,也险些被杀过,但他从没想过,这么多人,全部死在一条河里,尸体一层层漂浮在河面,宛如人间炼狱。 裴伷先拢着手,目光落在常藤脸上:“常州的冬季气候极寒,长风河重来没有在十二月解化的时候,冰层不会无缘无故断开。是,人为的?” 常藤一怔,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狰狞起来:“次日,监军武陟派人调查此事,发现河面是被人为破坏的,瓦特军竟然早已知道了我们的夜袭计划,特意在河道边埋了火药,等大军一道河心,便点燃了火药炸河。” 裴伷先:“军中有细作?” “张将军后来攻入常州城后,抓到了但是瓦特军的一个副将,那个副将交到了长风渡一战的始末,并拿出了一封信。” 孟鹤妘听到这,心中一阵紧缩。 常藤继续道:“那封信是段建军写给他的,里面写明了渡河偷袭的时间。” “段羚是奸细?”孟鹤妘突然开口,但心里的情绪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她从小在瓦特长大,对瓦特王庭的感情很深,虽然知道段羚惨死,但在段羚是不是奸细这件事情上,她反而更能以客观的角度去看。 常藤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也不信,但证据确凿,三千兵士几乎全部葬身冰河,总要有个交代。 “他后来为何逃跑?” 常藤眼神晦暗,突然沉默下来。 “前辈。”裴伷先突然出声,“若非对当年之事存疑,前辈恐怕不会偷偷离开军营。” 常藤身子一僵,猛地抬头看他:“小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当年裴家都折进去了,你确定你还要碰?” 裴伷先笃定地点头。 裴家落难确实有一部分段家案的原因,但其根本原因还是皇权对裴家的忌惮,以及当时风头正盛的武陟在其中搅弄风云,否则高宗不会只因一封信函断定裴家有勾结西北叛军谋反的意图。 “好。你既然想要知道,我不妨告诉你,只其中官司,恐怕要你们自己去查。”常藤向后退了两步,弯腰从角落里摸索了一阵,在墙上找到一块微微凸起的砖,然后食指和拇指用力向里抠去,掐住之后用力向外一拉,砖头被硬生生拉了出来。 他从里面摸出一根钥匙丢给裴伷先:“龙王庙后八里巷三十六号,地窖里有你们想要的东西。那是段将军失踪前偷偷交给我的东西。” ———— 夜色微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疾驰在常州通往京都的栈道上。 裴伷先与木石兵分两路离开常州,木石带着常藤走水路,从淮阴河经三洲四府直入京杭运河,而他则带着孟鹤妘走陆路回京,时间会比木石早几日。 车厢里,孟鹤妘百无聊赖地小几上摆着的红木匣子,里面是不久前刚从常藤家地窖里挖出来的几把刀剑。抬手拿起一把长刀,刀身已经锈迹斑斑,刀刃卷刃严重,轻轻往桌上一磕,哗啦啦的铁锈掉了一地。 孟鹤妘一脸嫌弃地把刀放下,扭头去看匣子里的剑:“我听说,大盛的冶炼技术天下闻名,尤其是镔铁铸造的刀剑更是所向披靡,可这批刀剑看起来并不怎么样?这剑都烂得只剩剑柄了。” 一般战场上的刀剑损毁很正常,但是像这批刀剑一般,卷刃严重,甚至有不少断裂的,实属罕见。 裴伷先略显生涩地操纵这马车,波澜不惊地说:“这批刀剑的熟铁含量很低,大部分是生铁,淬炼的次数显然也并不过关,更遑论镔铁?” 孟鹤妘摸了摸刀刃:“你是说,这批刀剑有问题,偷工减料?” 车外没有声音,只有马蹄踏在栈道上发出的“哒哒”声。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对宛如破铜烂铁的刀剑,不知道她那便宜老爹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些刀剑的问题,所以才被武陟冤枉?而那位张将军的离奇失踪,是否也与这批刀剑有关? “你打算怎么办?真要继续查下去?” 裴伷先:“现在已经箭在弦上,还能退么?” 孟鹤妘“噗嗤”笑了:“怕啊,怕你又把我卖了。” 裴伷先嘴角一抽,这个坎是过不去了! “咴!” 跑在前面的枣红马突然一个跄踉,车厢猛地前倾去。 裴伷先连忙勒紧缰绳,硬生生控住向前惯冲的马车。 孟鹤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笑,双手用力扒住车窗稳住身子,朝外面大喊:“怎么了?” “苍蝇蚊子罢了!”裴伷先微微眯了眯眼,拉车的枣红马已经脱缰,双腿微弯跪倒在地,浓郁的血腥味从它身上弥漫开来。 车厢里的孟鹤妘一怔,连忙撩开车帘转出来:“绊马索?” 回应她的,是一阵嘻嘻索索的脚步声,紧接着,栈道两边的林子里快速地窜出几道人影,不由分说地朝马车扑了过来。 裴伷先双脚轻点车厢,整个人宛若游龙一般朝人影扑了过去。 孟鹤妘见他杀进人群,咬了咬牙,抖着袖里刀也跟着跳下马车。 对方的人多,武功不若,俨然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刀刀直逼要害,显然是没有留活口的打算。一开始孟鹤妘还能勉强配合着裴伷先应付,但随着时间流逝,体力越来越跟不上,动作也变得迟缓,一个错身的功夫,右手臂被狠狠划了一刀。 她闷哼一声,劈手砍掉对方的剑,反手一个划刺,袖里刀贴着对方脆弱的脖子划过。 “噗!” 是利刃胳膊皮肉发出的声音,紧接着,温热的液体飞溅出来,打在她麻木的脸上。 她抹了把脸,下意识去找裴伷先。 夜太沉,视线受阻,她跄踉着跑出好几步才看见被三个黑影围住的裴伷先。 “裴伷先。”她大喊了一声,宛如一条不要命的小狼,疯了似地冲过去一把拽住一名青衣男子的头发,袖里刀婉若游龙,瞬间便割破对方的脖颈。 另外两名青衣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如此凶悍,一愣神的功夫,孟鹤妘已经泥鳅一样窜到裴伷先身边,拽着他便往前跑。 “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她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裴伷先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像猴子一样一边跑,一边叫,一边往身后扔粉末,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鹤妘侧头剜了他一眼:“咱们现在是在逃命,你就不能严肃点?” 裴伷先微微勾了下唇,突然停下脚步。 孟鹤妘被他拽的也跄踉,回头看他:“我曹,逃命啊,你怎么不跑了?” 裴伷先抬手按了按她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发丝:“援军到了。” 援军? 孟鹤妘一脸诧异地抬头看他,寡淡的月光下,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宛如刀锋般的锐气,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游戏,而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她抿了抿唇,往后退了两步,直到他伸手触碰不到她为止。 林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栈道尽头的火光越来越近,不过瞬息的功夫,整个栈道便被一队铁甲军团团围住。 程少卿骑着踏雪寻梅的宝马从人群后面走来,有力的金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掩去了他脸上风尘仆仆的疲惫。 “裴伷先,老子回来了!”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在空旷的栈道上回荡,孟鹤妘嘴角微抽,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啊! 第六章 速回京都 彩琴穿过了月亮门,面色阴沉地往行宫外院的书房跑。 黄忠刚伺候了圣上茶水,一出来,便见到彩琴急冲冲赶过来,连忙迎了上去:“彩琴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急冲冲的?” 彩琴停下脚步朝黄忠做了个宫礼,拉着他往一旁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出,出事了。” 黄忠现在一听见“出事”两个字,整个人一懵,一把抓住彩琴的手:“你先别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彩琴秀眉皱了皱,压低了声音道:“春暖朝晖园里的花,都出事儿了。” 黄忠本来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听她一说,不由得松了口气道:“你个糊涂的,院子里的花出事儿了,你找花匠,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到书房来做什么?” 彩琴抿了抿唇:“事情没黄总管想的那么简单。” “还能有别的事不成?”黄忠一脸狐疑地问。 彩琴是天后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她说事儿不小,恐怕是真的不会善了的。 “园子里的花都谢了,可只有,只有两只牡丹开得极其艳丽,就仿佛把四周所有花草的生命力都吸走了一样,且……”彩琴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黄忠心里咯噔一声,一把抓住彩琴的袖子,咬着后糟牙问:“且如何?” 彩琴白着脸,好一会儿才讷讷道:“那两只牡丹是凭空出现的啊!园子里本没有牡丹,只一夜间就出现了两朵红得泣血的牡丹,这,这……” 这事儿确实处处透着意外,显然是冲着天后来的。 当年的张淑贵妃最喜牡丹,还有牡丹仙子的称号,天后被接回宫后,被张淑贵妃诸多刁难,是以最是讨厌牡丹。 张淑贵妃病逝后,天后执掌后印,宫中便再也不见牡丹了。 春暖朝晖园里的花匠都是宫里的老人,为人谨慎,怎么会突然在天后的院子里种植牡丹呢? 黄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这,难道是花匠忘记了?” 彩琴脸色灰白,突然扭头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在黄忠耳边说道:“一开始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让人查了一圈,这牡丹是琅琊王妃曹氏房中的。” “琅琊王妃?”黄忠脸色灰白,“你什么意思?” 彩琴皱眉道:“奴婢能有什么意思?这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行宫里已经有了传言,说是张淑贵妃的鬼魂作祟。” 黄忠脸色一沉:“胡扯,这,这是哪里来的传言?” 彩琴犹豫道:“是,是曹氏院子里的丫鬟传出来的,还有人放出风声,张淑贵妃的鬼魂之所以作祟,是因为有人偷走了她陪嫁的七星锁。” 黄忠一怔,目光幽幽地看了眼皇宫的方向,只觉得这看似平静的京都城里恐怕又要变天了。 …… 京都。 还没到饭口,茶馆里人不多,只三三两两坐着几个汉子在吃茶闲聊。 “听说了么?行宫里出了怪事。” “什么怪事?” “春暖朝晖园里的花一夜之间全都枯萎了,只有两株血红的牡丹开得极艳,就像,就像……” “好像什么?”斜地里突然插进一道声音,大汉愣了下,扭头一看,一个笑眯眯的年轻姑娘正坐在他身后,一脸兴味地看着他。 “大哥,你刚刚说的什么呀?”孟鹤妘咬着糕点,目光灼灼地看着大汉。 大汉看了眼她对面坐着的锦衣公子,笑了两声:“小娘子是外地人吧?” 孟鹤妘咧嘴一笑:“大哥好眼力,我是从益州来的,陪我家相公来京都读书。”说着,情意绵绵地看了眼一旁的裴伷先。 大汉颇感羡慕地看了眼裴伷先,笑着说:“你是外地人,不知道也正常,咱们圣上啊,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带着文武大臣去行宫避暑围猎,并由天后主持桑蚕礼,结果今年出了事,就像方才说的,天后院子里的花一夜之间全枯死了。” “那然后呢?”孟鹤妘一脸跃跃欲试地问,“那两棵牡丹做的?” 大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来了谈兴:“那可不是,是牡丹仙子。” 孟鹤妘愣了下,下意识瞄了一眼裴伷先,见他没反应,便问:“牡丹仙子是谁啊?” 大汉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当年的张淑贵妃娘娘啊!” “可好端端的,这位娘娘的鬼魂为何会把春暖朝晖园的花都杀了?”孟鹤妘似笑非笑,一脸好奇。 大汉一脸神秘地说:“因为张淑贵妃身前最爱的一件宝贝丢了。” 孟鹤妘一怔,裴伷先突然撩了撩眼皮,目光看向大汉。 大汉讪讪地摸了下鼻尖,笑道:“那个,七星锁,听说过么?” 孟鹤妘摇了摇头,佯装不解地问:“那是何物?” 大汉刚想说话,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扭头一看,险些从椅子上掉了下来:“邵,邵大人!” 邵一白面无表情坐到孟鹤妘对面:“二位,别来无恙!” 大汉瞧了瞧邵一白,又看了眼旁边跟过来的金刀公子,咽了口吐沫,拉着同伴一溜烟跑出茶馆。 程少卿瘪了瘪嘴,一脸嫌弃地坐到邵一白旁边,把金刀往桌上一磕:“你们两个倒是会躲清闲。” 裴伷先抬手给他倒了杯茶:“常藤他们都安顿好了?” 程少卿抢过茶杯一饮而尽:“都安顿好了,张公说……”他微微一顿,看了眼一旁的邵一白,一脸嫌弃地冷哼,“哼。” 邵一白:“本官正有事要找裴公子。”意思就是,正巧与程少卿偶遇而已。 孟鹤妘叼着糕点看着邵一白,这个人一肚子坏水,与裴伷先不遑多让,今天这么巴巴地找过来,估计没什么好事儿。 果不其然,邵一白一开口,便跟近来京都传得满城风雨的传闻有关。当年张将军失踪之后,张淑妃娘娘也郁郁而终,此后这兄妹二人便甚少有人提及。行宫之事,看起来无伤大雅,但是起传播速度之快,连宫里的那二位都始料未及,更何况…… 邵一白叹了口气,石破天惊地丢出一句“钦天监的梁大人被活生生的吓死了。”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能被吓死了呢? 孟鹤妘有点好奇,但是又不太好奇,这世界上好奇的人,多半都死得早。于是她依旧低头吃饭,时不时偷偷拿眼睛瞄一眼裴伷先,心里想的却是那些劣质刀剑。 “梁大人还是秘密赶到行宫的,当天夜里就在房中被吓死,而且……”邵一白从袖兜里拿出一块玉佩丢到裴伷先面前,“梁大人的手里捏着它。” 孟鹤妘怔怔地看着玉佩,听见程少卿口中溢出的一声轻呼。 这东西是裴伷先的。 她在心中笃定,扭头去看裴伷先。 “据我所知,这玉佩是裴大人当年与县主的文定之物。不久前,县主曾把她手中的那块玉佩还给了裴大人,至于这块……”他话音未落,一旁的程少卿猛地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 邵一白抿唇,目光落在裴伷先的脸上:“我只是想知道,这东西为何会在梁大人手里。” 一块豆腐硬生生卡在喉咙口,孟鹤妘怨怼地看向邵一白,这家伙果然是杀人诛心的一把好手。 一只杯子斜推过来,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向邵一白:“这玉佩我在益州时便转赠给了别人。” “哦?”邵一白心情大好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挑着盘子里的虾仁吃。 “是什么人?” 裴伷先目光凉凉地看着他:“一个小童。” “裴大人若是说把它给了一位姑娘还更有说服力一些。”邵一白目光向右,落在孟鹤妘身上。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把筷子重重往桌面上一拍,扭头看裴伷先。 “所以徐大人的意思?”裴伷先慢条斯理地把装着糕点的盘子又推到孟鹤妘面前。 邵一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裴大人不妨跟我回一趟刑部。” “我呸!”程少卿大掌一拍桌面,“梁步仁那个神棍死的时候,裴伷先跟我正在回京的路上,怎么会是凶手?” 邵一白:“我可没说他是凶手。” 裴伷先嫌弃地看了眼程少卿,起身往外走。 程少卿一脸懵逼的看了下孟鹤妘:“不是,他什么意思?” 孟鹤妘无奈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意思就是,凶手要么是他亲近的人,要么是他仇人。” 程少卿“啊”了一声:“我懂了,邵一白这个贱人,是想让老裴帮他破案?” 孟鹤妘嫌弃地叹了口气:“我记得永安坊里的张婆婆在卖核桃。” 程少卿一怔:“你想吃核桃了?” 孟鹤妘咧嘴一笑:“不,是你想!” 第七章 牡丹花下死 从茶馆离开后,邵一白直接带着他们来到行宫。 为了控制舆论,中宗与张平商量过后,除文臣武将回朝之外,其它女眷在天后的统领下继续留在行宫避暑,并配合刑部破案。 邵一白带着裴伷先等人来到行宫外院的一间厢房门前,指着已经上了封条的房门道:“这里就是梁步仁遇害的地方。”说着,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 “百花枯死之后,天后第一时间派人去了钦天监。梁步仁当天中午到达行宫,在花园查看之后进行卜卦,之后有在夜里设坛施法……”邵一白一边说,一边推开紧闭的房门。 房间不大,推开门,正对着门口摆放着一张偌大的桌案,桌案上还有卜卦用的玄龟和散乱的帝钱。桌案下面掉落几本散乱的书籍,应该是梁步仁死时扑倒的。 “死时是正对着门的,但是门窗都是反锁的,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邵一白淡淡地看着裴伷先,完全是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 “梁步仁手里捏着你的玉佩。”他又补了一句,见裴伷先看着桌案发呆,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死者死前正在卜卦。”裴伷先指了指玄龟甲和散落的帝钱,眉头微挑,“只是有些奇怪。” 孟鹤妘看了眼桌上散落的帝钱:“哪里奇怪?卦象不好?” 裴伷先用手点了点桌上的铜钱:“这里有四个帝钱,但通常用《易经》占卦只需要三门帝钱即可。” 孟鹤妘“啊”了一声,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四枚帝钱,其中两枚是反面,一枚是正面:“难道是他荷包里的铜钱掉进去了?怪哉。” 裴伷先没说话,抬手拿起四枚帝钱仔细看了看,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有什么问题?”程少卿急吼吼地问道。 裴伷先拿起其中一枚帝钱放到鼻端闻了闻,又把四枚帝钱一次放在桌面上,并让程少卿去取了一只瓷碗,在里面倒上白水。 “你这是要干什么?”程少卿你一脸好奇地问。 “看看是不是真有人把帝钱落下了。”裴伷先说着,把四枚帝钱一次放入碗中。 帝钱一落入碗底便沉了水,没有发生什么异样。 “没什么变化啊!”程少卿摸了摸鼻尖。 孟鹤妘“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枚帝钱道:“有油花。” “油花?”程少卿愣了一下,连忙顺着她的手看去,果然见其中一枚帝钱上浮起一点油花,而其它三枚却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好奇地看向裴伷先。 裴伷先把四枚帝钱捞出,又按照一开始的位置摆好,点着其中冒着油花的那枚道:“钦天监的帝钱都是经过细致打理,从来没有流通过的净钱,且卦师起卦时必须净手,不会在帝钱上沾染油渍。” “所以这枚帝钱不是梁步仁的!”孟鹤妘惊呼,“有人在梁步仁起卦之后进来过。” “不对,如果这人只在起卦之后离开,那时梁步仁应该已经死了,他是如何离开?”程少卿狐疑,一旁的邵一白突然说道,“我最好奇的是,他到底是看见了什么而被吓死的。” 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无故被吓死? 裴伷先若有所思戏看着那枚冒着油花的帝钱:“也许,是跟它有关呢?” “帝钱?”孟鹤妘诧异,“一个帝钱有什么可怕的?” “如果死者有基础病呢?”裴伷先一边问,一边低头捡起地上散落的书,翻开来,是做了详细批注的《易经》。 孟鹤妘扭头看邵一白。 邵一白笑笑:“梁大人近年来养尊处优,身形确实比你离开时胖了许多。” “如果他已有卒中的征兆,那么只要稍微受到惊吓,极有可能惊吓过死。” 邵一白一怔:“他家中之人,并没说他有何病症。” 裴伷先把一本《易经》和《八卦玄》分别摊开来,指着两处不同的批注给邵一白看,“这两处批注应该是不同时期写的,但是对比《易经》,《八卦玄》的批注便显得格外潦草,而且笔锋虚浮,握笔的手有轻微发抖。” “我这就去梁府询问。”邵一白转身便往外走。 不大的内室一下子安静下来,裴伷先慢条斯理地拿出手帕,把那枚多出来的帝钱包起来递给程少卿。 程少卿对这种死人的玩意儿一点也不感兴趣,一抖手丢进孟鹤妘怀里:“还是你拿着吧!”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地收好手帕,扭身问裴伷先:“现在怎么办?”段家的案子暧昧查出个结果,现在又出了这么个事,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着另外三枚帝钱,慢条斯理地说:“邵一白这人有些本事,要查梁步仁不是难事。知道了梁步仁与这枚帝钱的渊源,一切自然可解。只是猜不透凶手的目的。”吓死梁步仁,这显然是临时起意,但这个人显然对梁步仁十分了解,他的目的是什么? ———— 从梁步仁的房间里出来,裴伷先便被黄忠叫走了,两个小黄门笑眯眯地带着孟鹤妘和程少卿去安排住处。 行宫内院很大,现在住着不少官员的女眷,孟鹤妘被安排在距离春暖朝晖阁最近的一个小院子里,程少卿和裴伷先则安排在外院官员属。 一直到晚饭,孟鹤妘也没再见到裴伷先,和程少卿草草吃过,便回到内院的屋子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舟车劳顿,孟鹤妘几乎只沾床即睡。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一道男人短促的尖叫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孟鹤妘急忙穿戴整齐,然后推开门往春暖朝晖阁跑,路上遇见正赶过来的程少卿,连忙拉住他问:“发生什么了?” 程少卿一脸懵逼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听着是春暖朝晖阁的方向。” 孟鹤妘瘪了瘪嘴,视线朝他身后看去。 程少卿干巴巴一笑:“别看了,裴伷先昨晚没回来。” 孟鹤妘一怔,刚想继续问,春暖朝晖阁里再次传来了一声尖叫。 两人互看一眼,连忙撒丫子往前跑。 等到了春暖朝晖阁,孟鹤妘便被里面的阵仗吓住了,拉了个小丫鬟低声一问,不由得皱眉。 昨晚又死人了。 原本光秃秃一片的花园里又长出两株牡丹,园丁想要拔除,结果从里面挖出一颗血粼粼的人头。 黄忠让人把整个花园掘地三尺,并没有找到死者的尸体。 “死者是什么人啊?”孟鹤妘看着花园里围着的人群,倒是瞧不见那颗长在牡丹花下的人头。 小丫鬟看了她身后的程少卿一眼,脸色一红,压低了声音说:“是工部侍郎刘大人!” “刘伟达?”程少卿惊呼,孟鹤妘扭头看他,“你认识?” 程少卿皱了皱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时,邵一白已经带着刑部的人匆匆赶来,裴伷先拢着手走在后面。 黄忠连忙迎上来,邵一白脸色微沉,挥开众人走进花园。 孟鹤妘连忙挨到裴伷先身边:“你昨晚去见邵一白了?” 裴伷先点了点头:“刑部已经证实了那副骸骨的身份。” “真是张宝军?”孟鹤妘一边说,一边偷偷朝邵一白那边看去,他正弯腰掀开地上盖着的白布,露出一颗血粼粼的人头。 “啊!”她惊呼一声,一把抱住裴伷先的腰,“好恐怖啊!” 裴伷先下意识用手拖住她的腰,眉头微敛,眼中带着清浅的笑意。 耳边传来一阵阵细碎的抽气声,孟鹤妘勾了勾唇,松开裴伷先,梗着脖子高傲地朝四周看了看:“看什么看?我抱自己的马奴管你们什么事儿?” 艹! 马奴? 这么重口么? 程少卿差点瞪掉眼珠子,感觉三观被彻彻底底的震碎了。 “哈哈,真不要脸,怎么会有这种人?” “听说过没?她就是那个瓦特公主!” “哦哦,我知道了,还是个假的吧,不过,好羡慕啊!” “小郎君长得可真俊俏!” …… 四周的议论声渐渐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孟鹤妘得意地看着裴伷先,恨不能把身后的小尾巴都翘起来。 裴伷先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宛如蓄着风暴。 “裴公子。”一道女声突然插了进来,孟鹤妘一怔,扭过头,张碧云带着丫鬟走过来,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裴伷先收敛起情绪,朝她点了点头。 “我听说,圣上答应重审段家案了。”张碧云低敛着眉,双目看着露出裙摆的鞋尖,若有所思地问。 段家案当年牵连甚广,最后脸裴家都折了进去,如今裴伷先重回京都再提旧案,怕是又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裴伷先淡淡“嗯”了一声,孟鹤妘突然上前两步,挡在裴伷先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张碧云:“别来无恙啊,张……恩,县主?” 张碧云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无理,温柔地笑了笑:“孟小姐安好。” 孟鹤妘耸了耸肩:“嗯,是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马奴侍候在身侧,再好不过了。” 张碧云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下意识看了一眼裴伷先,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何会任由孟鹤妘胡说。 这时,刑部的衙役突然喊了一声:“大人,人头的嘴里有东西,好像是一枚帝钱。” 又是帝钱? 孟鹤妘一怔,下意识朝前看去,便见刑部的仵作正掰开人头的口腔,用镊子从里面取出一枚帝钱。 张碧云的丫鬟轻轻拉了她一把,将她往人后拽了拽:“姑娘,太吓人了,我们走吧!” 张碧云脸色惨白得如同一站白纸,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走吧!” 主仆二人相继离开,原本围在四周的女眷也一个个脸色苍白地离开,唯有孟鹤妘面沉似水地站在花园边,看着仵作检查刘伟达的头颅。 邵一白用帕子垫手拿起帝钱给裴伷先:“你看是不是跟梁步仁桌案上的一样?” 裴伷先接过帝钱,跟怀里揣着的梁步仁手里的一对比,果然真同一年铸造的帝钱。帝钱底边刻着铸造年份,恰是天启36年铸造。 “凶手为何要在杀人之后留下帝钱?”邵一白皱眉看着裴伷先手中的两枚帝钱,忍不住问道。 “能看出尸体是怎么死的么?”裴伷先若有所思地看着帝钱问。 仵作摇了摇头:“具体死因还不清楚,但看脖子上的伤口,应该是用斧子砍断的,凶手力气很大,不排除有会功夫的可能。脖子上的伤口外翻,没有其它切割伤,应该是死后被砍掉头颅的,从伤口和脸上的尸斑上看,死了至少有三天了。” 裴伷先皱眉:“三天?” 邵一白点头:“我已经派人去找刘大人的家眷和随从,应该快到了。”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什么时候?”裴伷先突然问道 邵一白道:“应该是梁步仁出事后,那天高宗便带着大臣们离开行宫,在行宫大门外,最近几天,刘伟达一直没有上朝,他家中人给内务府送了帖子,说是他得了风寒。” 孟鹤妘一边竖着耳朵听邵一白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绕着花园走了两圈,最后蹲在人头被挖出来的那个坑洞前,一旁放着那两株开得格外娇艳的牡丹。 第八章 扑朔迷离 “你在看什么?”程少卿突然靠过来,蹲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两株牡丹。 孟鹤妘回头看他:“就是好奇,凶手这么大费周章把尸体的脑袋埋在花园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程少卿“噗嗤”一笑:“故弄玄虚呗!” “凶手能在花园里埋头,至少证明一件事,凶手就在行宫之内。”裴伷先走过来,拢袖看着牡丹花。 孟鹤妘仰头看他,阳光从他身后洒下,在他身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光晕。 “现在整个行宫就像一个铁桶,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但现在整个行宫所有人加起来一共有二百多人,从这二百多人里面找出凶手,并不表示容易的事,更何况。”邵一白面色沉沉地看向春暖朝晖阁内院,“现在死了两个人,天后恐怕不能久留。” “天后一旦离开,势必会带走一批人,凶手很有可能混迹其中。”裴伷先扭头看邵一白,“帝钱与梁大人之间的关系,你查出了?” 邵一白抿了抿唇:“没查到任何线索。” 裴伷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枚帝钱,突然对孟鹤妘说:“把你的刀借我用下。” 孟鹤妘一脸狐疑:“你要干什么?” 裴伷先反手扣住她的手腕,轻轻扣动她腕上的皮扣,抽出袖里刀。 孟鹤妘的袖里刀是玄铁打造,较比寻常镔铁铸造的横刀还要僵硬,即便不能做到传说中的削铁如泥,但是通常刀刃不能比拟。 裴伷先拿着袖里刀,转身走到花园一角的石桌前,将两枚分别从梁步仁和刘伟达口中找到的帝钱放在石桌上,高高举起袖里刀,对着帝钱竖劈下去。 “呛”的一声脆响,袖里刀硬生生将两枚帝钱从中劈开。 “这是……”程少卿一把拉开孟鹤妘,拿起其中半枚帝钱,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铜铸的。” 程少卿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俱是一惊。 邵一白拿起另外半枚帝钱一看,脸色瞬时一沉:“是镔铁。这是镔铁铸造的帝钱,外面包了一层铜衣。” “镔铁?”孟鹤妘同样大吃一惊,实在是镔铁代表着大盛最高的冶炼技术,放眼四海,能冶炼出镔铁的只有大盛。镔铁的锻造技术极为复杂,镔铁打造的兵器要比一般铜器和铁器坚硬数倍。当年张宝军将军收复燕云十二州时,一批刚刚投入大规模使用的镔铁武器在战场上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瓦特军所用的生铁、青铜武器在面对镔铁锻造的横刀,弯刀等武器时,简直毫无抵抗之力。 镔铁的横空出世等同于将冷兵器时代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不止瓦特对其垂涎欲滴,东岳过也曾几次三番想要从大盛购买镔铁,但屡屡被高宗驳回,并严禁倒卖镔铁。 大盛对镔铁的管制极为严格,即便是军队需要镔铁锻造的武器,也全部都有工部监工并按批次下放到各个郡县或边疆的守军之中。 如今把控极为严格的镔铁竟然出现在两枚帝钱之中,这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梁步仁和刘伟达的死都跟镔铁有关?”程少卿拿起另外两半帝钱合二为一,指着下面的宝号道,“这是天启36年的铜钱,出自通州?” 又是通州? 孟鹤妘不由得皱眉,扭头去看裴伷先:“难道跟通州私矿案有关?” 裴伷先面无表情将两枚帝钱收好,转身离开花园。 孟鹤妘看着裴伷先和程少卿离开的背影,扭头看向邵一白:“邵大人,能请你帮我一件事?” 邵一白微怔,他虽然知道孟鹤妘和裴伷先关系匪浅,但到底没有单独与她打过交道,有些诧异地说:“在不涉及原则的情况下,本官尽力。” 孟鹤妘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暗骂:又是个一本正经地老古板。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件小事。” 邵一白:“哦?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孟鹤妘咧嘴一笑:“我想请邵大人帮我查一个人。” 邵一白一怔:“姑娘想查谁?” 孟鹤妘朝他勾了勾手。 邵一白脸色微红,俯身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孟鹤妘压低了声音道:“我想请邵大人帮我查一下林鹤和她的妹妹翠花是不是与当年的段家有些关系,比如段家夫人娘家那边的亲眷之类。” 邵一白直起身,狐疑地看她:“姑娘为何要查林鹤?” 孟鹤妘忽而一笑:“也没什么,大人大概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邵一白挑了挑眉,他一直以为孟鹤妘跟在裴伷先身边,只是因为喜欢裴伷先,但今日他却彻底推翻这个想法了。 孟鹤妘不是云霞郡主真正的孩子,那她是谁? 他第一次对孟鹤妘的身份产生了一丝丝的兴趣。 孟鹤妘笑道:“我是……” “孟鹤妘!” 裴伷先拢手站在不远处的回廊间,拧眉看她。 孟鹤妘一笑,怪莫怪严地学着张碧云的样子给邵一白施了一个宫廷礼,转身朝裴伷先跑去。 “说了什么?”裴伷先微垂着头,目光幽幽地看着跑过来的孟鹤妘,细细的汗珠挂在她挺翘的鼻尖,趁得这张脸越发的白皙剔透,完全没有瓦特女子脸上特有的红血丝。 孟鹤妘高傲地扬起下巴从他面前走过:“作为一个马奴,你不需要知道主人说了什么?” 裴伷先跟上去,唇角微微勾起:“马奴?” 孟鹤妘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怎么?你又异议?”他不是喜欢演么?好嘛,大家一起演呗! 少女明眸皓齿,一脸笑意地仰头看他,一双眸子里仿佛盛了一汪泉水,波光粼粼地映着他的身影。 他微微叹了口气:“没有。” 孟鹤妘得意地勾了勾唇,手一扬,丢下一只:“赏你了。” 裴伷先抬手接过:“你又寻了何物?” 孟鹤妘一笑:“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裴伷先勾唇,把手帕收进怀里:“不看。” “不好奇?”她凑过去,目光落在他微微鼓起的胸怀出。 裴伷先:“不好奇。”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嫌弃道:“无趣。” “你与邵一白说了什么?”他又问了一次,孟鹤妘哼了一声,猛地朝前窜了两步,回头看他,“你担心我啊!” “你的身份暂时不适合暴露出来。” “你怕凶手来杀我?”孟鹤妘皱眉,压低了声音说,“可我倒是觉得,这个凶手很有意思。” 裴伷先上前两步追上她,耳尖微微发热地道:“怎么说?” 孟鹤妘伸出两只手立在身前,举着右手说道:“假设这只手是凶手,她杀了梁步仁和刘伟达,留下了两枚镔铁帝钱。按说凶杀案现场特地留下信物的原因无外乎两个,一是用来挑衅,二是用来提醒,比如有别的什么内情之类的。而这两个案子看起来并不具备挑衅的情况,那就是提醒了。” “镔铁在大盛也是管制品,不能私下铸造,然后有人却在二十年前用镔铁铸造了一批帝钱。”她颇有些讥讽地道,“还有从段羚交给常藤的批刀剑,它们也是二十年前的东西,这该有镔铁的地方反而没有镔铁,不该有镔铁的地方反而有了。你说,它们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裴伷先听着她说,唇角微微勾起,侧身往她身边挪了挪,挡住从廊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在她身上投下一圈暗影。 孟鹤妘低头看着拢过来的阴影,莫名赶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感袭来,语气瞬时变弱:“还有那个引我去找张宝军尸体的人,你就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裴伷先淡淡“嗯”了一声,说道:“所以呢?” 孟鹤妘晃了晃左手:“我们假设,有这么一个人,他在二十年前偷偷调换了本应该是镔铁锻造的兵器,然后把这批珍贵的镔铁铸造成了帝钱,进而导致了用这批刀剑的将士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后来,这件事被段羚发现了,这个人便勾结瓦特人陷害段羚,让他背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段羚知道自己被人设计之后,趁对方弄死他之前,把这些刀剑证据交给一个自己的心腹,然后自己想办法逃出军营去西北安家,而作为段羚上司的张宝军将军,没准也是被那人给囚禁起来了的。过了两三年,一直逃亡的段羚还是被这个仇家给找到了,仇家便派了洞天阁的杀手去杀他全家,并且顺便找一下可能对那人不利的证据……” 裴伷先眼神晦暗不明,突然伸手碰了她鬓角一下。 孟鹤妘微怔,抬头看他。 裴伷先翻了下食指和拇指,指尖正夹着一小团桂花,孟鹤妘这才注意到,回廊两边的桂花开了,一股股浓郁的香气被风吹着,时不时往她鼻尖里窜。 “有人想要我们去查当年的案子。”裴伷先一针见血,目光避开她的眼,幽幽地看着春暖朝晖阁的方向,“从通山开始,便一直在引导我们了。” 孟鹤妘微微一怔,骤然想起库乐曾在狱中跟她说过的话。 他说给科尔隆送信的蝙蝠是从别人那里讨来的人情,之所以在通山引她去找私矿,是受人所托。 “库乐说,在通山引我入山,是受人所托,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引我去找张宝军尸体的人?梁步仁和刘伟达也是他杀的?” 裴伷先淡淡呢了一声:“怕是跟二十年前段家案有关。” 孟鹤妘突然停下脚步:“难道段羚还有私生子?” “咳!”裴伷先轻咳出声,一把捂住她的嘴,“闭嘴。” 孟鹤妘眨了眨眼,露出个“我知道、我了解、我什么都懂”的表情。 裴伷先咬了咬牙:不,你不知道。 第九章 做我的马奴 孟鹤妘挣扎着拉下手,刚想呵斥他,身后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群穿得跟花蝴蝶一样的女人簇拥着一个身着华丽的中年妇女走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怎地在此逗留?”中年妇女身后的黄衣女子突然河道,孟鹤妘“噗嗤”一声笑了,目光落在女子旁边垂首的张碧云,不由得挑了挑眉,这算不算情敌见面? 裴伷先一把拉过孟鹤妘,拱手对着中年女人施礼:“见过琅琊王妃。” 孟鹤妘一怔,竟然是琅琊王的王妃? 曹氏面露诧异,好一会儿才抬了抬手道:“免礼。” 一旁的黄衣女子笑了笑,俯身凑到曹氏耳边轻声呢喃两句,曹氏瞬时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张碧云,冷哼一声:“原来如此,你竟是裴公的侄子,倒是一表人才,只可惜……” 一众女眷里传来络绎不绝的轻笑声,唯有张碧云的脸色微微苍白了几分。 “可惜什么?”孟鹤妘突然出声,一脸隐约地看着黄衣女子。 黄衣女子嗤笑一声,单手虚虚捂住嘴唇:“可惜碧云姐姐与他有婚约啊!” 艹! 这是杀人诛心吧! 孟鹤妘脸一沉,身子突然晃了两下,黄衣女子根本没看见她是怎么动的,便觉得脖子上一凉,孟鹤妘已经来到她面前。 孟鹤妘嗤笑一声,袖里刀用力向下压了压她的肩膀,“我耳朵不怎么好使,你再说一遍。” 黄衣女子吓得身子一僵,一旁的女眷们呼啦一下全部散开来。 “你,你,你要做什么?”曹氏是这一群女眷之中最有身份的,无奈之下,只好沉声问道。 孟鹤妘笑眯眯地掏了掏耳朵:“我能做什么?我就是听不得我家马奴被人诋毁啊!哦,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袖里刀轻轻拍了拍黄衣女子的脸,“哎呦,这脸可真细腻,比我们瓦特女人的脸好看不止十倍,不过……”她微微一顿,邪魅一笑,“就是不知道在上面划几道花儿会如何?” 黄衣女子一听,早吓得脸色惨白,豆大的眼泪顺着眼眶啪嗒啪嗒往下掉,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音儿:“我,我,不要,不要划花我的脸。”世家贵女最注重掩面,若是脸被毁了,她这一辈子岂不是一同毁了? 她扭头渴求地看向曹氏:“王妃救我。” “你放肆,这是在行宫,不是你瓦特,你非要伤人不可?”曹氏强鼓起勇气厉声喝道。 孟鹤妘耸了耸肩:“那又如何?你们没听说过,瓦特女人的马奴是不容别的女人冒犯的么?” 曹氏脸色已经黑得不是一星半点,她扭头去看张碧云,张碧云把头压得更低了。 “堂堂裴氏的公子,会是你的马奴?”曹氏无法,只得冷哼道。 孟鹤妘忽而一笑:“怎么就不可以?如果我愿意,他也可能是我的男,额,不对,驸马。” 曹氏等人皆未见过这么彪悍的女人,一时吓得静默无声。 这时,黄忠带着小黄门从回廊尽头走来:“哎呦!这都是怎么了?怎么还动起刀子来了?” 曹氏一怔,忙道:“黄公公,您怎么来了?” 黄忠走近一看,孟鹤妘的袖里刀还架在黄衣女子的脖子上,吓得脸一白,连忙说道:“这,王妃,这怎么了这是?” 曹氏脸一黑,索性往后一退,冷哼道:“拌了几句嘴罢了,这就动起刀子了。” 黄忠连忙看了眼孟鹤妘:“滚滚公主,您可小心了,这刀子无眼,可别伤了人。” 孟鹤妘咧嘴一笑:“这可不是我伤人,只是你们大盛的待客之道有待商榷。” 黄忠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回头看裴伷下,心说我的裴公子啊,您怎么又把这么个女魔头给带进宫来了? 孟鹤妘的身份虽然尴尬,但到底还没被正式撤销公主头衔不是? 当年云霞郡主得女,孟鹤妘的封号还是高宗亲赐的,现在没有正式掠夺,那就还是公主。 裴伷先拢手站在一旁,仿佛根本没看见他的求助一般。 黄忠见他做壁上观,气得直跺脚,最后只得求助般地看向曹氏:“王妃,公主初来大盛,对大盛礼仪还不熟悉,若是跟这位姑娘有了什么龌龊,还请王妃见谅则个。” 曹氏这点面子还是要给黄忠的,于是扭头看向黄衣姑娘,沉声道:“你这丫头,还不给滚滚公主道歉?” 黄衣女子本就吓得六神无主,如今见黄忠也站在孟鹤妘这边,心知今天是讨不得便宜的了,只好不甘不愿地道了歉。 孟鹤妘冷哼一声,收了袖里刀,看也没看黄忠一眼,拽着裴伷先便往春暖朝晖阁外走。 出了春暖朝晖阁,孟鹤妘一把甩开裴伷先的手,面无表情地瞪他:“你张了嘴都不会反驳?” 裴伷先低敛着眉,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掌心:“事实而已。” 孟鹤妘一怔,觉得自己一棍子打在棉花上,气得拿指头直戳他胸口:“你现在是我的马奴,她如此说你,这在瓦特是要主人拔剑对决的。”说完,想到黄衣女子那副弱柳扶风的样子,怕是脸重剑都拿不起来。 裴伷先收回手,微微捏紧掌心,低头看她,问出一句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的话:“你还为谁对决过?” 孟鹤妘忽而一笑,凑近他:“管你什么事儿?” 裴伷先微微勾了下唇,突然转身:“看来是许多了。” 孟鹤妘一怔,突然看着他的背影痴痴地笑了一下:“嗯,是挺多的,比如布玛、克木,哦,还有德尔格……” ———— 因为案情复杂,时间紧迫,来回往返刑部实在太过麻烦,邵一白在行宫辟出一个院子专门用以停放梁步仁的尸体和刘伟达的人头。 还没到晌午,派去刘府的衙役带着刘府的家眷过来认尸。 刘伟达是去年才升任工部侍郎的,之前二十多年都在工部做事,从未出过什么大的披露,为人也算正直,从未有过龌蹉。 刘伟达嫡子刘巍几年下场参加科考,如今已经是个举人,如今突遭丧父之痛,整个人恍如痴儿,站在花园里好半天没回过神。 刘夫人早已哭得昏了过去,邵一白让人先把刘夫人带下去休息,转而询问刘巍有关刘伟达这几日的情况。 “三日前,圣上回宫之时,父亲曾回到家中,但晚些时候,约莫是晚饭过后一个时辰左右,有一个小童来到府外,给父亲送了一封信,父亲便是看了那封信之后离开的,之后三天一直没有回来过,期间,也就是第二天早晨的时候,父亲让人捎来了一封信,让我给内务府递个条子,说是偶感风寒,需要休养几日。”刘巍红着眼睛说道,“依我看,父亲必是被那个写信的人杀害的。” “那封信可还在?”邵一白问。 刘巍摇头道:“不在了,父亲看过之后就收起来了。” “你爹丢了好几天,你们就不着急?”孟鹤妘突然问了一句,刘巍一怔回头看她,一双阴鸷的眸子里带着几分不悦。 孟鹤妘讪讪地摸了下鼻尖:“但这不是很奇怪么?一个正三品的工部侍郎,出入肯定会有随从,他就这么独自一人离开,且多日未归,你们怎么都不怀疑?” 刘巍皱了皱眉:“我自然怀疑,只是家父并非孩童,每年也会偶有一段时间离家,这实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柳大人经常会离家,且连续几天不回家?”裴伷先突然开口问道。 刘巍连忙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因此我才并没有着急报官,却不想……”他低头看了眼被白布包裹着的人头,一时间悲痛袭来,抬手重重砸在桌面上,把茶杯震得哗啦啦乱响。,“大人,父亲为人正直,为官清正廉明,请大人一定要抓住凶手,为父亲报仇。” 裴伷先低敛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被白布包裹的人头,黑紫色的血从里面渗透出来,带着一股子腐臭味:“土里的潮湿空气加速了皮肤的腐烂,刘伟达的脸皮上已经出现黑紫色的尸斑,以及一些虫子啃咬过后的伤口。从皮肤的腐烂程度和伤口上看,尸体死亡是在三天前,去除土壤潮湿等外界因素,人头被埋入土壤的时间不超过十二时辰。 春暖朝晖园里戒备森严,白天里埋尸的几率不大,晚饭后,每一刻钟会有一队御林军从这里经过,也就是说,凶手掩埋人头的时间只有一刻钟。而不论凶手从哪个方向来花园掩埋人头,他至少要避开两次巡逻的御林军,这样的话,凶手必然对御林军的巡逻规律极为了解,才能如此轻易避开。” “凶手必然是藏在行宫之中。”邵一白扭头看刘巍,“你可知道刘大人平日里与什么人结仇?” 刘巍深吸一口气:“家父从来公正廉明,在工部兢兢业业,从不与人口角,怎么会与人为敌?若要说对他不满之人,那,那便只有现在的工部主事李大人了。” “李林卜?”裴伷先皱眉,一旁的程少卿连忙接口道,“对,去年工部考核,本来升任工部侍郎的人选有两人,其中一个便是李林卜,只是后来李家出了一桩丑闻,李林卜便没能升任工部侍郎一职。” 程少卿的话听起来没什么,但一细想,便知道,当时李林卜才是工部侍郎的第一人选,而刘伟达只是个替补。 第十章 刘伟达的尸体 李林卜的嫌疑最大,但派去调查的人回了话,从半个月前,李林卜就一直卧病在床,现在人都去了半条命,杀人抛尸这种事,他还真做不了。 因着刘伟达遇害,行宫里一时间风声鹤泣,这些留下来的,平素里都是娇生惯养的高门女眷,哪里见过这样的事?莫不是一个个央求到天后那里,想着赶紧离开。 高宗和天后纷纷给邵一白施压,三天内破不了案,这些女眷便要离开行宫,到时候再想找凶手,便难上加上。 邵一白马不停蹄调集人手给整个别院二百多人进行排查,同时由不良帅在全城搜索刘伟达的尸体。 “他这么做,就不怕打草惊蛇?”孟鹤妘捧着碟桂花酥,一边吃着,一边跟着裴伷先在水榭里闲逛,并时不时感叹行宫园林的雅致设计,恨不能赖在这儿不走了。 裴伷先抄手跟在她身后:“就是要打草才能惊蛇。” “啊?”孟鹤妘一怔,扭头看他,“是想让凶手自乱阵脚?” “嗯。” “凶手又不傻。”孟鹤妘嗤笑一声,“她先杀梁步仁,又杀刘伟达,说不定还会杀第三个人。” 裴伷先越过她往前走:“也许。” “你说会是谁?”孟鹤妘追上去,“难道凶手的亲人是因为那批劣质刀剑而死,所以二十年后,他来复仇?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他杀人就杀人了,为何一定要让尸体都出现在行宫?他为了什么呀?刘伟达是在行宫外被杀的,凶手不会平白无故把人头看下来带进行宫啊!” 裴伷先:“凶手两次杀人,两次都在凶案现场留下帝钱,这就说明他是为了警醒某人,或是某些人。” 孟鹤妘噗嗤笑了:“杀人复仇也要仪式感?如果是我的话,杀了之后就伪装成自杀,或者意外,绝不会故布疑阵,须知越是故弄玄虚,破绽越多。” “所以你发现了什么?”裴伷先垂眸看她。 孟鹤妘一个转身与他面对面:“发现你们大盛的女人都很厉害。” 裴伷先微怔,孟鹤妘一副你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道:“有容乃大啊!” “噗!哈哈哈哈!” 水榭内的湖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孟鹤妘这才注意到,湖里停着一只小船,藏在碧绿的莲叶间极不显眼。 “好一个有容乃大。”程少卿从船舱里转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孟鹤妘。 孟鹤妘翻了个白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程少卿双脚轻点甲板,整个人宛如展翅的大鹏,顷刻间跃到水榭回廊间。 “躲人。” 孟鹤妘第一时间想到柴大妞,能让程少卿这么狼狈逃窜的,也就只有柴大姑娘了。 程少卿一脸生无可恋地往裴伷先身上一靠:“求庇护。” 裴伷先一脸嫌弃地推开程少卿的头:“今年后宫的首饰采购,有一部分是从柴家的金店采买的,进宫之后打上造办处的印记,以后就是宫中的了。” “柴大妞来送花样。”程少卿咬牙纷纷道,“她肯定是知道我在这里,所以刻意跟着柴大朗一起来的。” “所以你就逃到这里?”孟鹤妘不怀好意地笑了下,吓得程少卿两股一颤,强作镇定道,“当然不是,老子怎么会怕他?我是见这湖里风景不错,特意……” 程少卿话音未落,便听见远处湖边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紧接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丫鬟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 “死人了!死人了!” …… 行宫里的仆役们用百尺杆把漂浮在湖岸边的尸体勾了上来,围观的众人瞬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尸体已经被泡得膨胀起来,一上岸,一股腐败的臭味扑面而来,高高隆起的腹部被百尺杆的勾子划了一道口子,黑水一股股往外冒。 尸体脖子上的伤口被湖里的鱼啄食得残差不齐,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凶器割开的。 湖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有些胆大的女眷还围过来打听情况。 孟鹤妘捏着鼻子,漫不经心地朝人群里看了一眼,对上一双略显慌张惊惧的眸子,是昨日在春暖朝晖阁外对裴伷先指手画脚的黄衣女子。 女子面色苍白比别开头,一转身挤出人群。 “怎么了?”裴伷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黄衣女子离开的方向。 “她是哪家的女眷?”孟鹤妘漫不经心地问了下。 “我少时离京,对京中女眷并不熟悉。” 意思就是不知道喽! “她是中书省林大人家的嫡女林玲,林大人老年得女,对她甚为宠爱。”一旁的程少卿突然说道,“怎么对她感兴趣?” 孟鹤妘捂着鼻子往后退了退,一脸嫌弃地看他:“你给我往后退,臭死了。” 程少卿一怔,抬起袖子闻了闻:“还好啊!” “你鼻子有问题。”孟鹤妘哼了一声,往裴伷先身边靠了靠,“你们大盛人也有意思,避暑围猎也就算了,为何要带这么多女眷?不是说,未出嫁的姑娘家都很少抛头露面么?” 程少卿放下袖摆,忽而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其实这次行宫之行不知围猎和避暑,最重要的是天后要主持桑蚕礼,为天下百姓祈福,求来年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并在桑蚕礼上放第一只秋蝉。除此之外,天后和圣上也有意给几位皇子选妃。而这位林姑娘,她是琅琊王妃的族亲,平素里仗着琅琊王府的势,在京中贵女圈里横行霸道,甚少有人敢去招惹她。” “怎么,她得罪你了?”程少卿狐疑地问。 孟鹤妘瘪了瘪嘴,看了眼裴伷先:“是啊,得罪我了。” 程少卿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总觉得自从益州回来之后,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怪,额,怪腻歪的! 那厢邵一白已经带着人来查看尸体,一群衙役们把半个湖畔围得水泄不通。 一连两起命案把邵一白逼得宛如穷途末路的困兽,在这一方行宫之中,危机四伏,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裴伷先拢手站在远处,目光落在草丛中苍白的尸体上,神色莫名。 不多时,邵一白分开人群走过来,脸色并不太好看。 “是刘伟达。”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扫了孟鹤妘一眼。 对于孟鹤妘的存在,他始终有疑惑。 “他是怎么死的?”程少卿忙问,邵一白抿了抿唇,“吞了镔铁硬生生把肠子坠断而亡,死后又被人砍了头颅。” “镔铁?”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邵一白点了点头:“他的身上还有很多虐打的痕迹,四肢全部被打折,肋骨断了四根,即便是没有被逼吞镔铁而亡,也会活活疼死。” “刘伟达失踪快十天,死亡时间是三天前,也就是说,前面七天,他一直被虐待毒打。此处人工湖是引的山泉水,尸体应该是从行宫外的水源冲进来的。”裴伷先一边说,一边顺着湖边往前走。 其他人跟在后面,绕过两层院子,湖水隐秘在行宫后院墙外。 湖水是人工挖凿,从后山小瀑布引入的,邵一白命人潜入水里查看,原本在入水口下阻拦秽物的铁网已经不见了。 “尸体就是从此处被水冲进来的。” “水是从后山引入,通往……” 邵一白后面说了什么,孟鹤妘听得恍恍惚惚,她猛地记起,找到张宝军尸体的那个山洞旁边又一处水潭,上面是半山腰倾斜而下的瀑布。 “我知道尸体是从哪里冲下来的了。”她惊呼一声,转身拔腿便往外跑。 裴伷先一把拉住她的领子,将人硬生生揪了过来:“你能跑得过马车?” ———— 与此同时,长安坊松鹤楼里。 “碰!”的一声脆响,一只茶杯从屏风后砸了出来,正砸在黑衣人脚边。飞溅的碎片割破他脸上的黑纱,露出一点白皙的皮肤。 “梁步仁死了,刘伟达也死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本王了?”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屏风后穿了出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这个凶手找出来,还有帝钱,当初不是全都运到东岳了么?为何还会出现?” 黑衣人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道:“已经查到消息了,当年来运这批帝钱的东岳人中,有一个偷偷贪墨了一笔,带着一小部分帝钱消失了。后来有人说在西海看见过他,不过已经是几年之后了,这笔帝钱应该就是从他手中流出的。” “找到这个人,杀了。还有……”屏风后的人微微一顿,好一会儿才道,“七星锁找到了么?” “孟鹤妘一直跟在裴伷先身边,根本没机会下手。”黑衣人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裴伷先?”屏风后的人冷哼一声,“他不是要查段家的案子么?这次,我要他死。” “是。” “还有。” 黑衣人微微抬头,露在面纱后的双眼带着几分冷凝。 “他怎么样了?” 黑衣人微微一怔:“义父还好。” 屏风后的人沉默了片刻:“洞天阁不需要无用之人。” 黑衣人瞳孔微缩,屏风后的人又道:“你若是办不到,总有别人能办到的。” 良久,黑衣人微微动了动身子,低沉中略带尖锐的声音从面纱后传来:“是。” “你需得知,本官让你们生,你们才得生,捏死你们,便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大人说的是。” “好了,下去吧!” 黑衣人躬身退出,微凉的风从洞开的窗棂吹进来,长桌上的书册被吹得沙沙作响。 “王福。” 王福推门进来,室内昏暗的光线打在他脸上,那条从额角贯穿整个面部的疤痕显得格外的狰狞。 他穿着灰色的圆领窄袖衫,面无表情地站在屏风前面,压低头:“王爷。” “去通知林同,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还有……”屏风后额声音一顿,好一会儿才又道,“派人盯着点洞天阁,最近他们做事越发不利索了,如果发现什么异样,就弃了吧!” 王福一怔:“王爷是怕他们不听话?” “他们知道得太多了,如今京中风声鹤泣,裴伷先又请旨重查段家案,未免节外生枝,他们是时候消失了。” 王福抿了抿唇:“奴才懂了,这就去安排。” “等下。” 王福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屏风。 “给行宫里递消息,孟鹤妘不必留着了。”屏风后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说的不过是个死物。 王福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包厢。 不久后,屏风内的人起身来到窗边,推开虚掩的窗棂看向楼下繁华的街道。 第十一章 林中小屋 众人驾车来到凤梧山脚下,行宫内的人工湖真是从山里引的活水。 下了马车,一行人顺着水源找到了湖水的源头,是一座高大十几米的瀑布,瀑布下面是一个深水潭。 邵一白让人沿途寻找,果然,在水潭附近发现了一处被踩踏过的痕迹。 水潭四周有几块巨大的石台,其中一块石台微微想潭水中央探去,石台上的青苔又踩踏的痕迹,还有一些杂乱的脚印。 “凶手应该是在此处抛尸的。”邵一白指着石台上的拖痕,“青苔被尸体拖拽之后,有一部分沾染到了刘大人的衣衫上,仵作在清理衣物的时候提取了一部分,确实与这里吻合。” “可凶手为何要千里迢迢把刘大人弄到这里进行抛尸,而后又让它顺水冲进行宫?”程少卿晃了晃头,有些无趣地问,“这跟脱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 邵一白脸一黑,真想一脚将他踹下潭去。 不多时,撒出去的衙役们回报,林子里发现了一个木屋。 木屋不大,里间是卧房,外间摆着一张座椅,角落里摆着一只碗柜,里面还有两套餐具。 裴伷先绕过屏风看了看里间,简陋的木板床上铺着一床被子,显然是离开时并没有来得及带走。 孟鹤妘走到窗边的角柜前,打开柜子,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东西都被带走了,什么也没留……咦!” “怎么了?”裴伷先扭头看她。 孟鹤妘从角柜的角落里找到一只干枯的野草编成的蚂蚱:“这东西可精致啊!怪好看的。” 裴伷先瞳孔微缩,抬手抢过草蚂蚱。 孟鹤妘不悦地皱眉,劈手去夺。 裴伷先连忙把蚂蚱收进袖兜:“我替你收着。” “我没有手脚?”孟鹤妘嗤笑,整个人向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还我。” 裴伷先拢着手不动如山,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两个人在这儿闹着,门口传来一声轻咳,程少卿一脸暧昧地看过来,恨不能拿两个铜锣敲一敲。 “哎呀!哦,看来我进来的不是时候。”他装模作样往后退,推到门边,又探回身,“哎,裴伷先,你看出什么来了?” 裴伷先摇了摇头,孟鹤妘想说蜻蜓的事儿,被他暗暗掐了一下腰眼。 “裴伷先,你来看这个。”邵一白在外间喊,裴伷先连忙拎着孟鹤妘的领子将她拎到一边,出了里间去找邵一白。 邵一白正蹲在外间长桌下,目光沉沉地看着桌下爬来爬去的蚂蚁。 裴伷先示意程少卿把桌子搬开,便见许多蚂蚁从四周陆陆续续爬过来,然后转进颇为松软的土地里。 “是血。” 邵一白猛地抬头,狐疑地看向孟鹤妘:“你怎么知道?” 孟鹤妘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闻到的。刘伟达死了至少三天了,这么长时间了,地上还有蚂蚁聚集,说明当时他肯定留了很多血。”她一边呢喃着,一边夺过程少卿的金刀,不顾他的哇哇大叫,用力将金刀插入土中,用力向上一掘。 “噗!”的一声,地面被掘起一块,露出黄土下掩埋的黑红的泥土。 下面果真全是血。 “这里应该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就是在这里杀的刘伟达,然后见尸体抛如不远处的深潭,之后再带着他的人头进入行宫,之后掩埋。”邵一白说完,扭头看裴伷先,“凶手应该是从出水口出入行宫的,若真如此,那嫌疑人的范围便扩大了许多。” “也未必。”裴伷先打开角落里的碗柜,碗柜上下三层,第二层摆放了两幅碗筷。他伸手在第三层摸了摸,上面挤满了灰尘。 “行宫守备森严,外人想要进入,哪怕是从水下潜入,要想完全避开所有轮值的御林军去花园埋人头的可能都微乎及微。”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有同伙?”邵一白诧异道,“凶手的同伙在外面杀人,然后顺着湖水把尸体抛入深潭?” 裴伷先点了点头,关好角柜:“而且杀梁步仁和刘伟达的是同一人。” “梁步仁不知病死的么?”程少卿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确切地说,是被人故意恐吓之后病发而亡,亦是谋杀的一种。”裴伷先淡淡地说,从木屋里出来,绕着小木屋走了两圈,然后在后面唯一的一扇窗户前停了下来。 窗户不大,窗棂从被从外面钉死,显然是凶手偶有离开时刻意钉上的。 窗棂下面是一片草地,裴伷先蹲下身子用后怕在被踩倒的草地上轻轻刮了几下,不多时,手帕上便染了许多青苔。 “凶手在杀人之前,应该先去深潭里试过多次。”裴伷先把帕子递给邵一白,“尸体能从这里顺利飘进行宫,应是经过周密计算的。” 孟鹤妘不解:“何须周密计算?直接抛尸有何不可?” 裴伷先摇了摇头:“每个人的身高体重不同,要先把尸体利用河水送到特定地点,其间不仅需要多次计算,否则很有可能在尸体没有进入行宫之前就浮出水面,半途被其他人看见,或是搁浅在某个河段。” 邵一白面无表情地收好手帕,“这也真是凶手一定要让刘伟达吞镔铁而亡的原因。” “那何不绑石头?为何一定要逼他吞镔铁?”程少卿想了下刘伟达肚子里的那几坨镔铁,不由得一阵胃疼。 他的话瞬时引来三人鄙视的目光,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一样。 “咳!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孟鹤妘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搬石头那是沉河的,况且绑石头的绳子容易被谁冲开,可操作性太低,毕竟凶手是想把尸体送进行宫,以启……”她微微顿了下,扭头看裴伷先。 “如果我是邵大人,我会先勒令全城搜捕给刘伟达送信的那个孩子,不然的话,恐怕不出三日,凶手还会继续作案。”裴伷先笼着袖子,顺着来时的路下山。 邵一白面色微沉,连忙追了上去:“你是何意?” “还记得那枚玉佩么?”裴伷先回头看他,“当初那枚玉佩便是我在益州赠与一个孩童的,此时它出现在此处,你不觉得奇怪?” “你是说,你在益州的那个小孩就是给刘伟达送信的孩子?”邵一白皱眉。 “不止。” 裴伷先眉头微挑,突然停下步子等不远处的孟鹤妘。 邵一白看他:“你还发现了什么?” “你可注意到刚才木屋的橱柜和椅子?” 邵一白一怔:“不过是正常的家具罢了。” 裴伷先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橱柜一共三层,但碗筷都放在第二层,整个橱柜高不到三尺五寸,如果是正常身高的人,哪怕是个身高正常的女子,都会下意识把东西放在第三层,只有身高极矮的人才会把东西放在第二层,因为高度方便他取用。” 邵一白确实没想到这一方面,主要还是没想过一个孩子会是杀人凶手。 “就算如此,你为何不猜测是个个子娇小一些的女人?”邵一白犹豫道。 裴伷先拿出那只从柜子里找到的枯萎的草蚂蚱:“这是在里间衣柜里找到的,多半只有孩子喜欢这种东西。” 邵一白瞬时如同醍醐灌顶:“是我狭隘了。” 裴伷先微微敛眉,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孟鹤妘:“一叶障目罢了!” 邵一白抿唇不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孟鹤妘正紧紧蹙着眉头站在路边,目光戒备地看着一株垂柳。 细微的风吹动垂下的柳枝,一条碧绿的竹叶青正吐着信子与她对视。 邵一白轻笑出声:“孟姑娘似乎遇见了一点麻烦。” 裴伷先微微勾了勾唇角,姿态一下子松散下。 终于发觉到有人正在看着自己,孟鹤妘狠狠咽了口吐沫,僵硬地扭过头:“裴伷先,你过来背我。” 裴伷先微微一怔,便听一旁的程少卿发出一怔狂笑:“哈哈哈!孟鹤妘,你,哈哈哈,你竟然怕蛇,哈哈哈!” 孟鹤妘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你闭嘴。” 程少卿抱着金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来求我,我帮你把这孽畜砍成七段,你看怎么样?” 孟鹤妘隔着他看向裴伷先:“裴伷先你背我。” “哈哈哈!孟鹤妘害不害臊?大庭观众之下让个男人背你?”程少卿一边说,一边偷偷拿眼睛看裴伷先,“喂,你不会真背她吧!这女的就是矫情,就是故意……” “我故意怎么了?他不是我马奴么?不背我,难道背你?”孟鹤妘恶狠狠瞪他一眼,要不是她已经吓得腿软,她真想冲过去敲掉他满口牙。 程少卿脸“腾”地红了。 孟鹤妘见他脸红,连忙嗤笑道:“吼!你脸红了,你脸红什么?难不成你还觊觎裴伷先?”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邵一白臊得老脸通红,连忙紧走几步,招呼衙役们下山。 程少卿被怼得脸红脖子粗,还想回嘴,只觉得身边一阵清风刮过,素白的衣袂翻飞,裴伷先已经站在七步之外,微微朝着孟鹤妘弯下腰肢。 艹! 我特么眼瞎了吧! 这是个假裴伷先吧! 第十二章 暗潮汹涌 “我说我要出去,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你们不过是小小的御林军,凭什么拦着我?” …… 裴伷先背着孟鹤妘一进行宫后园大门,便见到林玲在于守园的御林军争执。 刘伟达时候,邵一白和天后商量过后,在天后没又主持完桑蚕礼之前,行宫后园的所有女眷不得随意出入,守卫的御林军更是增加到了平时的两倍。 看见裴伷先背着孟鹤妘从外面回来,林玲突然抬手指过来,“那他们怎么出去了?凭什么?” 说话的御林军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被林玲烦得脸色发青,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已经完全失了耐性。 林玲还在不依不饶,目光时不时落在裴伷先和孟鹤妘身上。 “裴公子是同邵大人一起出去办案的。”小伙子面无表情地用刀背轻轻推了一下靠过来的淋淋,“还请林小姐退后,若想出行宫,自去请天后手谕即可。” 林玲瞬间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讪讪地瞪了眼御林军,连同裴伷先和孟鹤妘一眼,转身就走。 看着林玲走远,裴伷先朝着御林军点了点头,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背着孟鹤妘往内园走。 直到离开了御林军的视线,孟鹤妘才靠在裴伷先肩头问道:“你之前在山中对邵一白说,后面还会有人遇害,是谁?可是与当年偷换镔铁一事有关?”她温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他颈窝,裴伷先微微一僵,拢着她双腿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偷换镔铁一事看起来简单,但要想把这些镔铁全部偷换,并神不知鬼不觉地铸造出一批包铜的镔铁帝钱,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当年刘伟达虽然在工部任职,但此事绝不是以一人之力可以操作的。” 孟鹤妘皱眉:“还有谁?” 裴伷先微微一怔,停下脚步。 孟鹤妘:“怎么了?” “公子!” 月亮门里传来一道摧枯拉朽般的声音,孟鹤妘顿时觉得头大如斗,木石宛如疯了的野狗一般冲过来:“妖精,你,你不要脸。” 少年义愤填膺,委屈又无助地看向二人,只很不能把孟鹤妘给掐死算了。 他才离开几天,才几天?齐月风光的公子便被她给带坏了。 “公子,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这,这有伤风化啊!”百年裴家的声誉就要毁于他手,他不该新人孟鹤妘这只臭狐狸,公子如此单纯之人,定然抵挡不住狐狸的诱惑。 他还是大意了啊! 孟鹤妘“噗嗤”笑出声来,把下巴搁在裴伷先肩头,一脸你讨厌我又干不掉的样子说:“呦!这不是木石么?这几天你跑哪里去了?” 木石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下来!” 孟鹤妘一乐,故意紧了紧抱住裴伷先脖子的手:“我不。” “你下来。” “我不,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自己的马奴背我,这有什么不妥?” 马奴? 木石愣了下,不敢置信地看向面色平静的裴伷先,只觉得自己的三观被彻底震碎了。 “公子?我,我好像生病了,幻听。” “噗!”孟鹤妘嗤笑一声,“你没听错,就是我的马奴。”孟鹤妘再接再厉补上一刀,“年轻人要接受现实,逃避总不是办法的。” “你闭嘴。”木石大吼一声,直直看向裴伷先,“公子,木石知道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被她蛊惑罢了,这世间优秀女子千千万,您可千万不能被这只狐狸给蒙骗了,她,她就是没安好心。” 孟鹤妘一听,差点没气笑了。 “哦!和着全天下就你们家公子单纯善良好欺负?” 木石一梗脖子:“自然。” 孟鹤妘嘴角一抽,似笑非笑地抬手摸了下裴伷先光洁的下巴:“你怕不是对单纯善良好欺负有什么误解?”单纯善良的黑心鬼才对吧!要不是他空口白牙一句话,她会被人千里迢迢从瓦特追杀到大盛? “别闹。”裴伷先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神中带着连他自己都不自知的宠溺。 孟鹤妘从他背上跳下来:“本主子不用你背了,免得被人扎小人害死。” 木*喜欢扎小人*石:“你才扎小人。” 孟鹤妘冷哼一声,从他身边越过。 木石看了看她,又看看裴伷先,突然觉得委屈无比,就好像整个裴家的百年声誉都压在他身上一般。 裴伷先微微叹息,拢手走进月亮门。 木石抿了抿唇,连忙跟了上去。 日光已经西斜,昏黄的夕阳把整个院子拢在一团光晕之中,平添了几分宁静。孟鹤妘坐在树下的秋千上,目光灼灼地看着裴伷先。 木石看了眼孟鹤妘,抿唇不语。 “让你查的东西都查到了?”裴伷先坐在石桌上,径自倒了杯茶给木石。 木石捧过茶,仰头喝了一口,原本压在心口的窒闷略略褪去一些,但仍有些不甘不愿地说:“查到了,当年参与制造那批兵器的六品以上官员一共四人,工部除了刘伟达以外,还有前工部侍郎陈玄礼,造办处的江泽芳和林同。这四人当时是主办那批军械的,其中陈玄礼在十年前就死了,江泽芳则在去年末就辞官归隐,年初的时候老家陕西来了信儿,说是人已经没了。” 没了,就是死了。 当年跟那批军械有关的人,只有林同一个人还活着了。 “当年裴相爷曾打算去拜访江泽芳,但是还没成行,便出了那档子事。”木石惋惜地说。 “我记得当年陈玄礼是不甚落水而亡。”裴伷先回忆道。 木石点了点头:“我查了刑部的卷宗,陈玄礼是春游时在船上落水的,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咽气了,但在他死前,裴相是找过他的。” 裴伷先眼神一暗:“当年伯父怕是已经差距到段家案跟镔铁案有些关联。” “也就是说,知道当年那些事的人,现在只有林同了?”孟鹤妘从秋千上跳下来,一脸跃跃欲试地问。 裴伷先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林玲想要出行宫,怕是也与此事有关。” “我这就去通知邵一白。” 裴伷先抬手拎住她的领子:“木石能查到的事,邵一白自然也会查到。” 孟鹤妘瘪了瘪嘴,扭头看他:“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的夕阳:“静观其变。” ———— 林玲的失踪,让整个行宫的女眷人心惶惶。 邵一白从春暖朝晖阁出来,整张脸都是青的。就在他查到林同是二十年前给张家军操办军械的相关官员后,林玲不见了。 林玲的贴身丫鬟睡在外间,早晨一起来,原本睡在里间的林玲便不见了,梳妆台上放着一枚帝钱。 邵一白把整个行宫翻了个遍,连林玲的影子也没看见。 谁也不知道林玲是怎么不见的,卧室里没有任何外人入侵的痕迹,也没有扭打的痕迹,这个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天后在春暖朝晖阁里召见了邵一白和裴伷先,密谈半个时辰后,天后坚持主持完桑蚕礼之后再回宫,而原本在内宅的女眷依旧不能随意出入,直到案子破获为止。 而此时,距离梁步仁遇害,已经过去十三天。 夜里,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小院出来,巧妙地避开了内院的护卫,绕过春暖朝晖个后直奔刑部办公的院子。 “叩叩叩!” 邵一白猛地抬头,看到门外站着一团黑影。 “怎么是你?”拉开门,邵一白有些诧异地看着孟鹤妘。 孟鹤妘拉下头上的兜帽,一闪身进了书房:“我上次求邵大人帮忙的事,是不是有进展了?” 邵一白关好门,回头看她,有些奇怪地问:“我突然有些好奇,你为何独自让我帮你这件事。” 孟鹤妘耸了耸肩,笑道:“你觉得呢?” “你不信任裴伷先。”邵一白走到桌边,示意她坐下。 孟鹤妘不客气地坐下,随手拿起盘子上的糕点咬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可真难吃。” 邵一白唇角微抽,转身从墙角的书架上拿出一份卷宗放到她面前:“全在这里,比较有意思的是,你说的这个林鹤,她与段家确实有些渊源。” 孟鹤妘挑了挑眉,连忙伸手去拿卷宗。 邵一白一把按住卷宗。 孟鹤妘嗤笑一声收回手:“刑部的人果然都不吃亏的。” 邵一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从知道她几次三番打听段家案开始,他便觉得她身份可疑。 孟鹤妘耸了耸肩:“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么?现在我就告诉你。我是段羚的女儿,当年段家遭逢大难,是姨母将我带走,此后远走瓦特,与云霞郡主有了那一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她仿佛说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然而却在邵一白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面色微沉,直直地看着她,突然知道裴伷先为何对段家案如此热衷。 “那你为何要瞒着裴伷先调查此事,你就不怕我告诉他?” 孟鹤妘低头把糕点又丢回盘子里:“你不会啊,一,我只是想查一下林家姐妹与我姨母和段家的关系,二来,我不会伤害裴伷先。” “但是你不信任他。”邵一白道。 孟鹤妘双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你会相信一个差点把你害死的人?”即便她与裴伷先都有着同一个目标,但她又怎么敢保证,在大是大非,家国大事面前,裴伷先一定会选择站在她这一边? 正如木石所说,裴家一门三相,家国天下最大,他连个人仇恨都能放在后面,她凭什么觉得他可以无条件站在自己这一边? 邵一白微微叹息,松开压在卷宗上的手:“你就不怕我告发你?当年段羚是顶着通敌叛国的罪名逃出军营的,若是你的身份暴露,恐怕……” 孟鹤妘拿起卷宗拽在腰间:“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爹是通敌叛国的反贼?” 邵一白沉默,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孟鹤妘微微叹息:“当年琅琊王紧凭一封书信就断定我爹通敌叛国,故意在长风渡输给瓦特军,却不知……”她微微一顿,淡淡道,“不知当年带领瓦特大军的主帅库木龙收到的那封告密信另有蹊跷。” “你什么意思?”邵一白激动地站起来。 孟鹤妘忽而一笑:“意思是,你们只看到了那封库木龙给我爹段羚的回信,信中予以的重利,却没见过传说中,段羚给库木龙的那封信啊!” 邵一白脸色幽地一白:“你见过?” 孟鹤妘:“自然。” “那为何不拿出来?你知道裴伷先在查当年段家的案子。”邵一白狐疑。 孟鹤妘面色幽地一变:“你话可真多,似乎对别人的私事特别关心。” 邵一白脸一红,鬼特么的知道,他为什么会对裴伷先的私事这么关心。 “大概是看不惯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吧!”他似真似假的说。 孟鹤妘一乐:“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邵一白露出尴尬神色,见她转身欲走,忙道:“你打算怎么做?” 孟鹤妘脚步一顿:“什么怎么做?” “报仇。”邵一白面色一沉,“或者,翻案?” 孟鹤妘:“查案是你们刑部的事儿,与我何干?”说着,推开房门没入夜色之中。 邵一白关好门,扬眉朝角落里的屏风看去:“这位孟姑娘似乎并不太信任你。”换言之,简直是人间清醒。 裴伷先拢手慢悠悠从屏风后转出来,走到桌边在孟鹤妘刚才做的地方坐下,拿起她吃过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桂花有些过火,枫糖少了,吃起来口感实在一般。 他讪讪地丢下糕点,微微敛眉:“林玲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看样子不像是凶手做的,如果是他,应该直接对林同下手才对。”邵一白走过去坐到他对面,“林玲被抓,明显是冲着林同来的,我已经派人看着林同了,一旦发现那个送信的小孩,一定将他抓住。” 邵一白从袖兜里掏出一张小像:“这是刘巍临摹出来的小像,你看看是不是他?” 裴伷先展开小像,上面确实是他曾在益州见到过的小孩。 “是他。” 邵一白眼中带了几分笑意:“看来这条线索可以继续查下去了。对方早不杀人,晚不杀人,偏偏等你要求重审段家案的时候杀人,摆明着是冲着段家案来的,而段家案多半跟那批镔铁有关。” “当年东岳觊觎大盛的镔铁冶炼技术,或许那批被置换下来的镔铁被送进了东岳?”裴伷先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勾勒出几条看似毫无关联,但实则紧密相连的线。 邵一白皱眉道:“假设当年镔铁是被刘伟达等人合伙调换并运走的,可那么大一批镔铁要想全部铸造成帝钱,并毫不引人注目地运出京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们失败了。”裴伷先低敛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 邵一白一怔:“你是说,有人劫走了这批镔铁?” “如果当时那批镔铁真的被送到了瓦特或者东岳,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会没有任何一点风声,所以这匹镔铁应该还在大盛境内。” “难道是张宝军?”邵一白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是张宝军和段羚截获了这批镔铁,那事情就说得过去了。他们囚困张宝军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这批镔铁,而段羚一家遇害,很有可能也是因为这批消失的镔铁,难道……”思及此,邵一白目光闪烁,直直地看着裴伷先,“这批镔铁跟七星锁有关?” 第十三章 夜闯裴府 月上中天,肃冷的风吹拂大宅门前的扶柳簌簌作响,孟鹤妘压了压头顶的毡帽,悄悄绕到一处宅院的角门处。 角门上上了铜锁,锁孔常经风雨,已经被锈迹堵死,她从袖扣甩出袖里刀,对着锁头用力劈下。 “咔!”的一声轻响,铜锁一分二,她连忙伸手接住锁头,小心翼翼放入腰间的荷包,而后轻轻推门进入。 宅院很大,是正经的五进大宅子,只从一隅便可以窥见其当年的盛况。 她向前走了些许,拿火折子点燃,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从荷包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地图。 地图画的极为详细,可以清晰的辨别出亭台楼阁,从角门进入,绕过一个荒废的花园,映入眼帘的是一栋二层的小阁楼。 整个院子荒废已久,两只野猫在一楼里窜动,碰倒了角落里的花瓶,在静谧的夜里发出一声脆响。 孟鹤妘借着火折子的光亮拾阶而上,整个二楼辟出一间书房和一间卧房,她摸索到卧室的拔步床前,把火折子换到左手,右手顺着床榻边缘的墙壁一点点向下摸索,直到手指碰到一块略微松动的青砖。 她顺着青砖向右移了三块砖,之后又向上两块,向左四块,最后摸到一块平整的青砖,用力向下按去。 “咔!” 青砖后传来一阵机械绞动的声音,墙壁向内凹陷下去,露出一个暗格。 案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铁盒,玄铁打造,即便经年累月过,也还是没有一点锈迹。 孟鹤妘伸手从里面拿出铁盒用包裹包好背在身后,离开前,目光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方才第一次摸到的那块砖,心里猫挠一样痒了下。 “喵!”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一只黑猫跳上窗台,绿幽幽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嘿,小猫,你吓了我一跳。”她连忙把抠出来的青砖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然后跳下床榻。 “喵!”黑猫又叫了一声,身姿轻盈地跳下窗台,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 天光破晓,一缕微光从东方撕裂夜色,使璀璨的星河一点点暗淡下去,维余轻轻浅浅的白痕,却也将很快消逝。 孟鹤妘堪堪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连忙穿好外衫,从枕头下摸出一只腰牌拢进袖兜,然后才去开门。 “这才什么时辰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拉开门,裴伷先穿了一身窄袖圆领直缀,面容肃冷地站在门外。 孟鹤妘愣了下:“你这是要去哪儿?” 裴伷先黑沉沉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许久才淡淡道:“你昨日去了何处?” 孟鹤妘一怔,连忙背过手去,佯装镇定道:“我能去哪里?我昨夜一直在房中睡觉。” “你作夜出了行宫,用的是邵一白的腰牌。”裴伷先微微挑眉,“你去了何处?” 孟鹤妘脸一黑:“你跟踪我?”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不说地转身就走。 这是闹什么? 孟鹤妘摸了摸鼻尖,连忙追了上去:“你去哪儿?你把话说明白,你是不是真的跟踪……” 裴伷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孟鹤妘连忙收住步子,仰头与他对视。 “柴大妞出事了。” 孟鹤妘明明听清了,但又没太懂,什么叫柴大妞出事了? “昨晚柴大妞来找你,发现你不在之后,在你房间拿了两块糕点,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毒发。”裴伷先言简意赅地说完,扭身出了小院。 孟鹤妘恍恍惚惚地跟上去,来到柴大妞的住处时,程少卿正面色苍白地坐在廊下,手里的金刀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地面。 孟鹤妘想问他柴大妞的情况,可话到嗓子里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裴伷先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程少卿:“人怎么样了?” 程少卿吸了一口气,把金刀重重往地上一墩:“太医已经进去了许久了,说是此毒霸道。”后面的话他没说,眼眶赤红地看着紧闭的门扉,心里跟被一只大手死死捏着一样揪疼。 孟鹤妘偷偷伸手拉了裴伷先一下,将他拽到角落里:“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房中的糕点为何会有毒?” 裴伷先微微抿唇:“这毒是冲着你来的,只是没想到柴大妞回阴差阳错误食。” “东西是晚饭后厨房丫鬟送来的,我还没来得及吃。”她努力回忆了一下,那碟子糕点是她平素里最喜欢的桂花糕,但因昨晚吃多了积食,她便没有动,却没想到最后害了柴大妞。 “柴大妞她不会有事吧!”她担忧地看着紧闭的门扉,如果她知道昨晚柴大妞回去找她,她一定会在离开之前把门锁上,这样…… 裴伷先侧头看了一眼程少卿:“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 孟鹤妘心里“咯噔”一声,仿佛有什么重重落了下去,唯有扶住一旁的树干才能站稳。 裴伷先猛地上前一步,她将将退后两步,后背靠在粗粒的树干上,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她连累了柴大妞。 她又不敢往下想,只恨不能把头垂到地底。 裴伷先垂眸看她的发心,微微叹息:“你可还记得,是谁给你送的糕点?” 孟鹤妘猛地抬头:“能,我这就去找她。” …… 孟鹤妘在大厨房里找到给自己送糕点的丫鬟彩梅,结果一番盘问下来,心里瞬时凉了几分。 糕点都是事先做好的,彩梅在拿了糕点之后便往孟鹤妘的小院走,途中虽然遇见了巡视的衙役和同时当差的宫女,但她食盒上面是盖了盖子的,若想投毒,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所以要么是彩梅自己投毒,要么就是在她拿到糕点之前,糕点里便已经被下毒了。 裴伷先又仔细盘问了厨房里的所有人,得知在糕点出炉之后,一共有除了厨师和两个杂役外,三个人有机会接触到糕点。 三人之中有天后身边的彩琴,还有曹氏的准儿媳张碧云,以及林夫人身边的丫鬟。 孟鹤妘微微一怔,不解道:“林夫人是林玲她娘?她为何会在那里?” 彩梅脸上的表情一僵,支吾道:“这,这奴婢不知啊!” 孟鹤妘嗤笑一声:“怎么?你还打算包庇凶手不成?呵,也好,要不我刑部的邵大人叫来,让他带你去刑部大牢走一圈,到时候你大概就能知道了。” 她话音一落,彩梅吓得“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奴婢是真的……” “不知道啊!”孟鹤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右手微微一扬,闪着寒光的袖里刀劈开八月灼热的空气,直直抵在她的脖子上,“你大概不知道,瓦特人特别喜欢和少女温热的血液,你说,我要是跟天后开口,让她把你赐给我怎么样?” 孟鹤妘似笑非笑,袖里刀用力向下压了下,彩梅瞬时感觉到脖子上一疼,吓得连忙大叫:“奴婢,奴婢知道,奴婢什么都说。” 孟鹤妘“冷哼”,收好刀:“那就说吧!他们三个都为什么来厨房?” 彩梅忙道:“其实彩琴每日都要来的,天后自打来到行宫之后,睡眠一直不太好,所以彩琴姐姐便每日都来大厨房亲自给天后熬安神粥。至于县主和林夫人为何会出现在厨房,奴婢便不太清楚了,不过听人说,琅琊王妃这几天身体欠安,时常梦魇,睡不着觉,县主便偷偷跟彩琴学着煮安神粥给琅琊王妃。” “那林夫人呢?”孟鹤妘实在想不明白,女儿都失踪了,她怎么还有闲情去去大厨房做饭? 彩梅道:“林夫人平素里倒是很少遣人来大厨房拿吃食,只最近两天,林夫人似乎突然喜欢上了甜点,每次晚饭后都会让人过来拿一点。” 离开大厨房,孟鹤妘问裴伷先:“你觉得会是谁给我下毒?” 表面上看,四个人当中,跟她多多少少有过节的只有林夫人和张碧云。林夫人有可能是为了给女儿出气,所以给她下毒,而张碧云也许是记恨自己跟在裴伷先身边,所以心生歹意,这也不是不可能。 “下在糕点里的毒药是曼陀罗,寻常人不太容易得到,如果没有幕后主使的话,彩梅拿到这东西的几率不大。” “拿林夫人和张碧云呢?她们或多或少有些动机。”在说道张碧云的时候,她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裴伷先仿佛没注意一般,淡淡道:“她即将嫁入琅琊王府,这个时候给你下毒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况且……”他眼神微暗,忽然扭头直直地看向她,“我并不觉得自己值得她冒险杀你。” 孟鹤妘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干巴巴道:“那个,也许她对你余情未了。” 裴伷先嗤笑一声:“未有余情,何谈未了?” 孟鹤妘心说,你忘了你以前在人家府外一等就是好几天的事儿了? “好,且不说有没有余情,那林夫人呢?她下毒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前几天不是得罪过她女儿么?” 裴伷先无奈道:“她女儿才被绑架,怎么会有心情毒杀你?” “也是,难道是彩琴?”孟鹤妘皱了皱眉,“可她没有动机啊!我跟她没有任何利益牵扯。” 裴伷先眼神微敛,这时,回廊对面走来一人,正是行色匆匆的张碧云。 孟鹤妘下意识看了眼裴伷先,不悦地抬手对着他腰间狠狠掐了一下:“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裴伷先拢手叹息,张碧云已经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孟鹤妘身上:“我听说,你中毒了?” 孟鹤妘勾了勾唇:“你听谁说的?” 张碧云微微一怔:“是行宫里的丫鬟。” 孟鹤妘扭头看裴伷先,这家伙劳神在在站在一旁,完全没有搭话的意思,她暗暗咬了咬牙,对张碧云道:“确实是有下毒一事,不过中毒的人并不是我,是柴家的大姑娘。” 张碧云秀气的眉头向下压了压,脸色不太好看:“我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总觉得若是不说,怕是要错过些什么?” 孟鹤妘诧异地看她:“难道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张碧云脸一白,偷偷看了眼裴伷先。 裴伷先微微敛眉;“但说无妨。” 张碧云咬了咬牙:“我不知道是谁下毒的,但是我无意中得到了这个。”她低头从腰间的荷包里找出一个筷头子粗细,小拇指长的小竹筒。 裴伷先等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绑在信鸽腿上送信的竹筒。 裴伷先接过竹简从里面倒出一张黄花梨纸笺,展开一看,脸色瞬时阴沉一片。 “怎么了?”孟鹤妘连忙问道。 裴伷先把纸笺重新放回竹筒:“确实有人在利用信鸽往外送消息。” “那上面说了什么?”孟鹤妘狐疑地看着他将竹简收进怀里。 张碧云微敛着眉:“信笺上的人说,孟姑娘没有中毒,她不敢妄动,以后静待时机。” 孟鹤妘差点没气乐了,感情着对方真的是要害自己,而且一次不成,还有第二次。 “这个人和林小姐被抓会不会有关系?”张碧云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裴伷先。 “还不能确定,不过……”他略微一顿,“信鸽可还在?” 张碧云脸色微红,垂眸道:“被我偷偷养在房中。” 第十四章 真相浮出水面 孟鹤妘随着张碧云去取信鸽,裴伷先则去找邵一白想办法弄到彩琴、林夫人等人的笔墨,以方便对比笔记。 晚饭后,邵一白终于拿到了所有嫌疑人的笔迹一一对比,果不其然,写信笺的人正是彩琴。 “可是彩琴为何要杀我?”孟鹤妘双手支着下巴,看着灯下奋笔疾书的裴伷先。 裴伷先落下最后一笔,抬头看她:“你的身份大概已经暴露了。” “你是说,杀人灭口?不让段家案浮出水面?”孟鹤妘瘪了瘪嘴,“那他为何不直接杀你?你不是主审?” 裴伷先放下笔,把纸笺折叠好装进竹筒里:“不是不杀,只是没机会罢了。” 孟鹤妘从一旁的笼子里把信鸽拿出来递给他:“现在你要把机会给他?” 裴伷先点了点头,绑好竹筒,走到窗边见鸽子放飞。 如果不出意外,明晚戌时,一切自有定论。 看他放了鸽子,孟鹤妘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那彩琴怎么办?抓还是不抓?杀梁步仁、刘伟达和绑架林玲的人到底是不是她?” 裴伷先关上窗棂,拿起剪刀挑了挑桌上的灯芯:“还不到时候。” 孟鹤妘微怔:“为什么?” “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裴伷先慢条斯理坐到她对面,“大鱼还在后面。” 孟鹤妘还是不解:“你的意思是,想杀我的人是要阻止咱们查段家案,而那个真正杀人的凶手是想我们继续查,所以才不断给我们留线索,包括张宝军的尸体和镔铁?” 裴伷先:“但是所有这些都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那些镔铁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有找到镔铁才能真正找到破获当年案件的关键。” 孟鹤妘眼神微暗,低头看着虎口处的梅花胎记。 “如果当时那批镔铁真的被张宝军或是我爹劫走了,或许我知道可能在哪儿?”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邵一白帮我查林鹤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裴伷先倒水的动作一顿,杯子里的水瞬时溢了出来,瞬时想到了什么,颇有些懊恼地看她:“你给我的七星锁是假的?” 孟鹤妘忽而一笑:“真的啊!怎么会是假的?”只不过在给他之前,里面的东西早就被她给拿走了。 裴伷先垂眸看她:“你不信我?” 孟鹤妘耸了耸肩,低头摆弄茶杯:“你们大盛不是有句话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 “所以现在为何又愿意说了?” 因为不想连累别人了。 孟鹤妘抿了抿唇,突然站起身离开。 再回来时,她怀里抱着一只不大的铁盒子。 把铁盒往他面前一放:“这是从林鹤母亲,也就是我姨母陪嫁时的老宅子里找到。”她从怀里掏出那张薄如蝉翼的地图,“这张地图是从七星锁里找到的,恰好是这个大宅子的内部地图和盒子的位置。” “昨晚你偷拿了邵一白的腰牌,就是出去找它?”裴伷先皱眉看着铁盒。 孟鹤妘点了点头:“早在益州的时候,我便打开七星锁了,只是里面只有宅子的地图,并没有地址,我一时无从查找,直到那天在港口抓捕林鹤。” 当时林鹤曾靠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是谁。”,并把一个蜡丸塞进她的掌心。 蜡丸里面包裹了一张地契,是京城永安坊外的一处宅院,地契上的名字是她姨母。直到那时,她才隐约怀疑林鹤可能与姨母有关。 后来让邵一白去查,果真如她猜测一般,林鹤被抓那日,她应该便通过她手上的胎记认出自己了。 姨母必然是在她出生后给家中去信时提及了她的胎记。 裴伷先听完她的话,不由叹息,若非柴大妞中毒,她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把东西拿出来。 孟鹤妘抿了抿唇,朝他摊开掌心:“七星锁。” 裴伷先微怔,孟鹤妘点了点铁盒上的锁:“这个,可能需要七星锁才能打开。” 裴伷先拿出七星锁递给她,垂眸看她拿着七星锁在铁盒的锁上比了比:“这东西怎么开啊?”看起来不太好弄。 裴伷先微微叹息,接过七星锁,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铁盒上的锁,抽出头顶的发簪,一头青丝瞬时倾斜而下,微微垂于肩头。 孟鹤妘怔愣一下,心脏几乎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一瞬。 艹! 被他仙到了! 裴伷先将簪子轻轻探入锁孔,摸准锁芯的位置后左右拧动几下,拨开里面的弹簧。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锁的外层弹开,里面是一个青铜锁盘,上面有七个小孔,对应着北斗七星的七个方位。 孟鹤妘看着锁盘,顿时有点不太好的感觉,伸手就像抢回七星锁。 裴伷先连忙缩回手,在她灼灼的是线下,把七星锁上面的七颗翡翠全部抠了下来,其中最大的一颗里面有一个镂空的空间,应该是之前装地图的。 “哎,你轻点。”孟鹤妘捧住心口,仿佛看见无数金银珠宝从眼前飞过,“咱轻点,价值连城的。” 裴伷先薄唇微勾,小心翼翼地见七颗翡翠放入对应的锁孔之中。 全部翡翠镶入盘锁的锁孔之中,盘锁迅速旋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盘锁弹开。 看了眼同样紧张的孟鹤妘,裴伷先轻轻打开铁盒的盖子,里面是一枚平安符。 “平安符?”孟鹤妘失望地看着裴伷先,“就这?” 说好的藏宝图、地图,镔铁? “若是库乐知道他千辛万苦想要找的七星锁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布防图和藏宝图,你说,他会不会气死?”她不由得苦笑,拿起铁盒里破旧的平安符拆开,“这里面是谁的生辰八字?” 裴伷先窥了一眼,不由得皱眉:“这应该是淑贵妃的生辰八字。” 孟鹤妘“啊”了一声:“所以张将军为什么要把他妹妹的平安符藏……哎,等等。” 她一把抢过平安符往桌面上一拍,“你还记得梁步仁么?他之前是不是就是个道士啊!” 裴伷先怔愣一瞬,突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梁步仁在没进钦天监的时候曾是国恩寺的道士,二十年前,东岳国的道士来传教,后来国恩寺曾经送给这批东岳道士两只铜兽以作交流。 梁步仁,消失的镔铁,东岳铜兽…… “如果那两个铜兽真的是镔铁打造,那么即便是在运送途中丢了,他们也绝对不敢大张旗鼓的寻找。”孟鹤妘挑了挑眉,拍了拍平安符,“现在所有线都连上了,当年刘伟达、梁步仁、陈玄礼、江泽芳和林同等人一起掉包了准备铸造镔铁横刀的那批优等镔铁,并经由梁步仁的手,偷偷铸造了两尊重达千斤的铜兽,借着送给东岳的机会倒卖给东岳国。 这批被掉包了镔铁的军械被送到前线之后,张宝军和我爹很有可能便发现了一些问题,但因为没有证据,或者说,有人在想办法压着这件事儿,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桶到朝廷那里,而是两个人暗中调查。军械到达军中之后,会有专人检查验收,而但是监军的人正是武陟。” 随着她的话,裴伷先的脸色越来越沉,许久才道:“你爹很有可能暗中查到了琅琊王头上,所以他才出了通敌叛国的事。后来你爹偷偷离开军营未必是逃避责罚,我猜他应该是奉张宝军将军的命去调查军械一事,并且查到了从国恩寺送到东岳的石兽,而后带人将其截获并藏起来。” 孟鹤妘冷笑两声:“他肯定把这件事通知了张宝军将军,但是可惜,还没等两人有所行动,这些畜生便算计了张宝军,囚禁他,并逼迫他说出铜兽的下落。” “当时张宝军将军应该是打算将线索放在七星锁中,由张淑贵妃带回宫,呈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但却不知为何,最终他放弃了,把放有线索的真七星锁送到了段羚手中”裴伷先说完,垂眸看着桌上的平安符,淡淡道,“他是个疼妹妹的人,大概是不希望她卷入其中吧!” “可所有这些都还只是猜测,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如果真如你之前所说,你伯父就是因为查了段家案被陷害,加之当时死了的陈玄礼等人,现在再想找证据,何其难也?”她无趣地拨了拨那个平安符。 裴伷先的目光落在平安符上:“也许它就是一个线索。” 孟鹤妘眼神一亮:“你说得对,张宝军把它藏得这么严密,显然是个重要线索,咱们这就去查这枚平安符。” “不急。”裴伷先突然拉出她的领子,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孟鹤妘反手甩出袖里刀,锋利的刀锋抵在裴伷先心口,笑道:“作为一个马奴,我觉得你可能没学会顺从。” 裴伷先低头看了眼心口的刀锋,眼睫微垂:“还有一样东西,你似乎忘记了。” 孟鹤妘脸一沉,暗骂了一声邵一白“小人。” “没有。” 裴伷先又上前一步,眼看刀尖就要刺进他心口,孟鹤妘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你疯了?” 裴伷先好似一点也不害怕一样,微微向前倾身。 “啊!别靠了,我给你看还不行?”孟鹤妘尖叫一声收回袖里刀,从荷包里拿出一封信笺丢进他怀里。 裴伷先拿起信,孟鹤妘趁此机会窜到门口,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偌大的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裴伷先拿着那封信,仿佛拿了上百条人命。 第十五章 杀机 孟鹤妘悄悄来到柴大妞的院子里,清冷的月光下,程少卿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发呆。她故意弄出声响,结果他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仿佛失了魂。 她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酒瓶子晃了晃:“太医那边怎么说?” 程少卿木木地回头看她,眼中带了几分赤红:“开了药,说是中毒不深,若是再多吃一点,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以前柴大妞中追着他的时候,他特别烦,总想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他既不喜欢她,也不想娶她。可现在一想到她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心里就仿佛被人用钝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割。 “她会没事的。”她仰头看了眼柴大妞房间虚掩的窗棂,“我也会找到凶手。” 程少卿露出一个苦笑:“其实我也不是特别讨厌她的,只是有时候一想到是父母逼迫我娶她,心里就不舒服,总觉得被人束缚住了。” 孟鹤妘抬头看他,有些奇怪地问:“那又如何?如果你真的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那就解除婚约就好,你父母有没有按着你的脑袋拜堂?” 程少卿被她问得一怔。 孟鹤妘一看他那个呆呆的样子,瞬时知道问题在哪儿了:“你不会从来没跟你父母说过你要退婚吧!” 程少卿眨了眨眼,猛地从石椅上站起来:“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不好那什么吧?” 孟鹤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这么拖着不成婚,也不退婚,你是几个意思?” 程少卿脸“腾”地一红:“我,我能什么意思?我只是不想成婚。” “所以你就是个渣男啊!”孟鹤妘一脸嫌弃地看他,“你既不接触婚约,又不娶她,这不是渣男是什么?” 程少卿眨了眨眼,突然觉得她说得好有道理是什么鬼? “我……我没说不娶啊!我就是,就是,还没准备好呢。”他咽了口吐沫,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总之,我也不是那么讨厌她。” 孟鹤妘嫌弃地乜了他一眼,觉得男人纠结起来比女人还拧巴,特别是程少卿这种只涨肌肉不涨脑子的直男,谁爱上谁倒霉。 程少卿被她看得一阵发毛,忍不住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孟鹤妘嗤笑一声,起身往外走。 程少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去看看她了?” 孟鹤妘摆了摆手:“我要忙着抓凶手,然后把他大卸八块。” 程少卿瘪了瘪嘴,一回头,正对上柴大妞的意味不明的视线。 “你醒了?” 顾不得探究她有没有听见自己方才的话,程少卿激动地跳起来朝窗边跑,结果还没跑到窗边,柴大妞“碰”地一声关上窗棂,险些没把他的鼻子磕掉。 “程少卿,我要跟你解除婚约。” 柴大妞虚弱的声音从窗内传来,程少卿宛如当头棒喝,好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他做错了什么? ———— “啪!” 一只死掉的信鸽从屏风后丢了出来,重重砸在地板上。 “她失败了。”屏风后的人面无表情地隔着屏风看向外间的王福,“邵一白的人一直盯着林同,林玲是你让人抓的?” 王福连忙摇了摇头:“不是我们的人做的。” 男人面无表情地摆弄着手上的扳指,声音里带着几分阴鸷,“一点凶手的线索都没有么?” 王福脸色微微发白:“应该还没什么线索,但是后日早晨就要举办桑蚕礼,要是邵一白不能在天后离开之前找到凶手,恐怕……” “一群蠢货。” “属下知罪。” 屏风后的男人冷哼出声:“昨晚孟鹤妘独自离开行宫了,你去查查她去了哪里,还有。”他微微一顿,“派人在行宫外盯着,看看裴伷先到底要干什么?这次的事,明显是冲着二十年前的镔铁来的,绝不能让他找到那批镔铁。” 王福:“是。”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沉默,屏风后传来一阵轻咳。 “王爷,您的身体……” “无妨。洞天阁那边有什么动静?”男人淡淡地问。 王福道:“暂时没有动静。” “提防着点,如果裴伷先真的找到镔铁的下落,就让他们去,无论如何,要把镔铁抢回来。”男人轻咳一声,摆了摆手,“下去吧!” 王福担忧地看了眼屏风,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王福出了松鹤楼,从后门上了一辆早就等在那里的马车。 “你怎么在这里?” 王福皱眉看着突然出现在马车里的小孩,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 小孩嗤笑一声,右手一翻,一根峨眉刺已经抵上王福的咽喉。 王福面色一沉:“你是什么人?” 小孩咧嘴一笑,中腰间的小包里拿出蜜饯丢进口中:“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你说的话。” 王福:“你想说什么?是谁派你来的?刘伟达是你们的?” 小孩不悦地皱眉:“你的话有点多。” 王福心里呕得要死,目光阴鸷地看向对面的小孩:“你到底要做什么?” 小孩嗤笑一声,从盘子里又拿了个蜜饯丢进嘴里,含糊道:“受人之托给你带句话,张平昨夜偷偷进宫了,并且调集了五百千虎贲军在城外。” 王福的脸色幽地一寒,身子猛地向后缩了一下,抬脚去踢小孩手里的峨眉刺。 小孩哼了一声,身体像泥鳅一样从窗口钻了出去。 王福连忙跳下车,小孩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而赶车的马夫已经昏倒在车边。 ———— 次日,裴伷先一大早便带着孟鹤妘离开行宫,在西城郊与一队虎贲军汇合,之后,这一队虎贲军从永定门离开,直奔与京都紧邻的徐州。 当晚,王福收到了行宫的密信,裴伷先破开了七星锁的秘密,带着虎贲军去了徐州长风观。 当天夜里,洞天阁几乎倾巢而出,绕路去徐州长风观。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天后便让彩琴为她梳妆,一个时辰后,正式在行宫后院的桑园里举办桑蚕礼,为这一年的秋蚕祈福。 “各位宗妇都准备好了?”天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抬手轻抚眼角的纹路,面无表情地问。 彩琴为她簪好最后一根步摇,笑着说:“都准备好了,在桑园候着呢。” 天后点了点头,抬起手,让彩琴扶着她站起来。 卯时末,桑蚕礼正式开始,整个蚕园里站满了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家中女眷。 天后站在正中央的蚕台上,面前摆着三个蚕盘,上面是今年最好的秋蚕。 “祭拜蚕神嫘祖!”黄忠的声音高亢尖锐,随着他的声音,天后缓缓转过身,朝身后的嫘祖像跪拜。 “拜嫘祖!” “拜嫘祖!” …… 拜完嫘祖之后,便要众人纷纷去外面的桑园采摘新鲜的桑叶喂蚕。 孟鹤妘今日做了丫鬟的打扮,脸上黏了两颗大痦子,又画了胎记,从桑蚕礼一开始就跟在柴大妞身边,时不时看向天后身边的彩琴。 “要摘这里,这里的叶子最鲜嫩。”柴大妞抬手指着一处最嫩的桑叶,心不在焉地问旁边的孟鹤妘,“程少卿和裴伷先呢?为何我没见到他们?” 孟鹤妘压低头,帮她把最鲜嫩的桑叶摘下来放进竹楼,推着她往天后的身边靠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所有妇人便采摘好了桑叶,三五成群地朝着中央台子上的三组蚕盘走去。 孟鹤妘偷偷拉了虚弱的柴大妞一把,自己悄悄靠到彩琴身边。 “哎呦!”这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呼,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琅琊王妃看了过去。 “啊,着火了,着火了。” 一时间火光冲天,把整个琅琊王妃曹氏团团包裹住。 “啊啊啊啊!救命!” 被火光包裹住的曹氏疯了似地尖叫着,四周的女眷们纷纷四散开来。彩琴尖叫着喊人救火,园子里的小黄门们纷纷拎着水桶冲过来,对着曹氏便泼。 “没用,没用,快保护天后。”不知道谁喊了这么一嗓子,所有人更往四周散去,一时间场面乱成一团。 孟鹤妘的视线始终落在天后身上,在把柴大妞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她连忙逆着人群朝天后的方向跑。 事情发生得又急又快,滚滚黑烟从曹氏的身上窜起,整个桑园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彼时曹氏已经力竭,整个人摔倒在地,身上的火舌越烧越旺,仿佛顷刻间就能将人烧成灰烬。 孟鹤妘动作极其迅速地朝着天后冲去。这时,变故再次发生,原本好好的蚕台下涌出数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啊!有毒蛇。” 尖叫声传遍整个桑园,一条人影趁着众人不注意,快速地跑到天后身边。 “蛇,天后小心。”彩琴惊呼一声,抬脚踢开一条爬过来的毒蛇,拉着天后往后退了两步。 “嘶嘶嘶!” 一条碧绿的竹叶青从后面的蚕盘爬了上来,两双阴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后。 “蛇!”天后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要躲开,斜地里伸出一只玉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向后拖拽了一下,从彩琴的手中将她拉了过来。 天后微微一怔,是个长相丑陋的小丫鬟。 “你……”天后还未说话,四面八方便涌来更多的毒蛇朝她扑来。 孟鹤妘拽着天后一再向后,袖里刀左右翻飞,踢开所有扑过来的毒蛇。 “快让人拿雄黄。”孟鹤妘喊了一声,袖里刀翻飞,将一条爬到天后脚边的蛇钉死在草地上。 不远处的黄忠苦着脸大喊:“这,这没有雄黄啊!” 孟鹤妘暗骂了一声,拽着天后满园子跑,结果这些蛇像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地朝着天后的方向爬行,很快便把她们逼到墙边的角落。 “用火把!” 月亮门外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喊声,孟鹤妘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露出一抹轻笑:“裴伷先!” 一队虎贲军训练有素地从他身后奔袭进来,很快便将园子里的蛇全部清除出去。 虎贲军迅速接管整个桑园,将桑园围得水泄不通。 孟鹤妘把天后送到黄忠身边,这才撕掉脸上的两颗大痣,长长出了一口气儿:“你可算回来了。方才差点吓死我。” 裴伷先抬手帮她顺了下发顶翘起的呆毛,拢手走到曹氏的尸体旁边。 大火烧得极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曹氏的尸体已经烧得没有人形,只剩焦黑蜷缩的一大团。 孟鹤妘从地上拔起袖里刀,用刀尖挑了一点尸体上的灰烬放到鼻端闻了闻,“是白磷!” “白磷?”裴伷先剑眉微挑,“确定?” 孟鹤妘点了点头:“确定,而且能在没有火引的情况下这么快燃烧起来,除了白磷不做他想,事发时,曹氏就站那里,是整个桑园阳光最炙热的位置。” 裴伷先抬头,朝不远处的八角亭看去,八角亭的正东面正好挂了一枚八卦铜镜。事出时,曹氏所站的位置正处在铜镜反射阳光的位置,此时天气已经渐凉,谁也不会在意多晒一会儿太阳,但白磷的燃点极低,只要曹氏保持这个位置半柱香的时间,铜镜反射出的阳光就会点燃她身上的白磷。 “凶手能在琅琊王妃的贴身衣物上撒上磷粉,想来必是亲近之人。”孟鹤妘摸着下巴看了看不远处的人群,“而且这个人不仅能在琅琊王妃身上下白磷的人必然也在桑园之内,否则她无法保证王妃会站在铜镜反射阳光的位置上。桑蚕礼是重礼,没个参加桑蚕礼的夫人身边至多只带了一个伺候的贴身丫鬟。” 孟鹤妘话音一落,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对啊,王妃身边的丫鬟怎么不见了?” 孟鹤妘一怔,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果然没有发现那个丫鬟。 “在这儿,在这儿呢!”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指着一处桑树叫道,“那个,那个是吧!”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桑树下躺着一个脸色青紫的小丫鬟。 第十六章 大结局1 裴伷先连忙走过去查看,人已经死了。 “是被毒蛇咬死的。”裴伷下站起身,目光直直地看向不远处的窃窃私语的人群。 这时,天后已经从惊吓中缓了过来,由黄忠搀扶着走过来,问裴伷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到底是什么人要杀琅琊王妃?可是与那杀死梁步仁和刘伟达的是同一个人?” 裴伷先让人先把丫鬟的尸体搬出来,与曹氏的尸体并排放在一起。 一园子里的女眷们哪里见过这种事,俱是吓得浑身发抖,有的甚至跑到一旁呕吐不止。 裴伷先看了眼曹氏的尸体,又看了看这一园子的女眷,沉声道:“凶手要杀的人,恐怕不止琅琊王妃那么简单。” 天后微微一怔,不由得皱眉:“你是何意?” 裴伷先的目光在一众女眷之中转了一圈,淡淡道:“凶手怕是想要谋害天后。” 他的话音一落,四周瞬时传来一阵抽泣声。 天后面色阴沉地看着裴伷先:“你的意思是,杀死了琅琊王妃,并且想要杀哀家的人就在这里?” 裴伷先点了点头,女眷之中瞬时一片哗然。 天后的视线落在女眷之中,似乎是在思考到底谁才是凶手。 这时,裴伷先突然转回身对身后的虎贲军首领点了点头,几名虎贲军如同饿狼一般朝着天后冲了过去。 天后微怔:“你们要……”话音未落,便见两名虎贲军将她身旁的彩琴抓了起来,一左一右驾到人群正中央。 彩琴吓得脸色发白,挣扎着看向天后:“天后,天后救命,奴婢绝没有害您之心,绝没有啊!” 天后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来,她面无表情地看向裴伷先,等着他回答。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丢出一只竹筒在彩琴面前:“这上面的字迹你认识吧!”竹筒咕噜噜滚到彩琴脚边,里面的纸笺是前天晚上裴伷先照着原件临摹的,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差别的。 彩琴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猛地抬头看向裴伷先:“你,你怎么会有?” “难道不是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给孟鹤妘消毒?”裴伷先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彩琴。 彩琴面色一寒,突然意识到今天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邵一白却没出现的原因。 “你,你换了我的信笺?”她你忍不住呢喃出声,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裴伷先忽而一笑:“是,此时此刻,你的主子怕是正在去往徐州的路上。” 彩琴突然疯狂地笑出声来:“哈哈,我根本不知道你再说什么?”她突然站起来,在众人以为她要攻击裴伷先的时候,孟鹤妘猛地上前两步,一把扣住她的下巴。 “你……呜呜,房卡呕!” 孟鹤妘嗤笑一声,伸手在她嘴里扣除一颗药囊丢给一旁虎贲军。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众人回过神儿,孟鹤妘已经拽下她的裤腰带将她五花大绑,又用手帕塞住她的嘴:“死了多不值个啊!还是活着好,没准还能将功补过,抓个大鱼不是?” 彩琴双眸瞪得之目欲裂,孟鹤妘把手往裴伷先身上蹭了蹭,似笑非笑地对她说:“你现在不说也没关系,邵大人总有办法让你开口的。” “好了,既然凶手抓到了,就……”天后话音未落,孟鹤妘连忙打断她,“凶手还没抓到。” 她话音一落,众人脸色俱是一边,天后她这是何意?她便把彩琴下毒并给宫外同伙送消息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天后脸色幽地一沉,面无表情地看向她:“你是说,二十年前张宝军失踪是被刘伟达等人囚禁?目的就是想要找出那批被调换的镔铁?” 孟鹤妘点了点头,天后不可置信地去看裴伷先:“裴卿,你说。” 这时,月亮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圣上驾到!” 天后一怔,连忙扭身朝月亮门看去。须臾,高宗面无表情地走进园子,身后跟着张平和琅琊王武陟。 天后没想到高宗会来,目光在张平和武陟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到高宗的脸上。 “圣上,您怎么来了?” 高宗面色不虞,径直朝着裴伷先走了过去。 “早朝张平已经给朕看了你呈上来的东西,这封信真的是当年库木龙在常州城内收到的信?”高宗从袖兜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天后,示意她看看。 孟鹤妘一见到信封就知道,这是她给裴伷先的那封信,便道:“这封信是库乐交给我的,老单于死前曾把这封信交给新单于葛丹,为表对大盛的求和之心,葛丹曾将这封信交给库乐带来大盛,只可惜库乐与胡禅都有谋反之心,这封信便没有及时送到圣上手中。” 听完她的话,高宗脸上的表情瞬时凝重起来。 孟鹤妘继续道:“这封信的署名上确实写的是家父段羚的名字和印信,但后来我曾对比父亲的字迹,实在与之并不相同。” 她的话音一落,高宗脸上的表情一怔:“你,你是段羚的孩子?朕记得当年段家人无人生还。” 孟鹤妘抿了抿唇:“是姨母带我逃出,后来姨母怕我们遭遇不测,便偷偷去瓦特见我母亲云霞郡主,彼时正赶上母亲生子,彼时母亲在瓦特处境艰难,怕连累孩子,所以买通了稳婆,将我和那个孩子互换。” 高宗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当年云霞郡主和亲一事其实是他心中之痛,若是张宝军当年没有死,云霞或许不会活得这么苦。 孟鹤妘看着他,突然觉得讪讪的,就好像看了一场鳄鱼的眼泪,没有触动,反而觉得无比的讽刺。 此前裴伷先曾给她看过母亲云霞郡主给裴琰的信,心中明明能感受到她和张宝军是一对爱人,结果张宝军尸骨未寒之时,她便被嫁到了瓦特,丈夫还是一个比她大了十几二十岁的老男人。 “你母亲她……”高宗话音未落,孟鹤妘便直接打断他,“母亲一生都在盼着能回到大盛。”至少,回来看看那个失踪了很多年的男人。 高宗脸上微微发白,轻咳一声,已经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这只是让他自己更难堪而已。 “好,且不说这些。”高宗刻意把话题又扭开,“你们方才说的镔铁是怎么回事儿?” 这时,张平已经让人抬着一只木箱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常藤。 偌大的桑园被虎贲军围得水泄不通,张平淡定的指挥着一切,而琅琊王从进来开始就没说话,径直走到琅琊王妃尸体旁边,捂着拢着的手微微发抖,整个人仿佛入定一般。 裴伷先瞄了眼他微微弯曲的脊背,抬眸对高宗说道:“当年张宝军将军奉命收复燕云十二州,在攻打常州之前,工部下发了一批最新炼制的镔铁武器。镔铁较比普通铁锈更有柔韧性,硬度也更强,代表了但是大盛最高的冶炼技术。但时是第一次投放到军队,然而其中一部分镔铁横刀被人调换成了普通刀剑,最后分发到了我爹段羚带领的部队。” 裴伷先指了指地上的箱子,示意旁边的虎贲军打开。 箱子打开的瞬间,里面锈迹斑斑的刀剑暴露在众人眼前,裴伷先指着其中一把横刀道:“这些是段羚在长风渡战败,被怀疑通敌卖国之后留给常藤的。常藤带着这些刀剑隐姓埋名在常州生活了二十年。这些刀剑都是天启37年工部制造,但本应是镔铁的刀剑,到了战场上却变成了普通铁剑。”裴伷先说的慷锵有力,目光直直落在琅琊王武陟的身上。 武陟已经双眼通红,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过什么一样,目光直直地看着琅琊王妃尸体。 高宗道:“继续说下去。” 裴伷先道:“当年刘伟达、梁步仁、陈玄礼、江泽芳和林同等人一起掉包了准备铸造镔铁横刀的那批优等镔铁。 镔铁被调换后,那么一大批镔铁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实在很难,所以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彼时梁步仁正巧是国恩观的观主,天启37年底,梁步仁邀请东岳法师来大盛传道,同时送了两只重达千斤的铜兽。” “这件事老奴记得,确实有这件事。”黄忠回忆道,“当时确实由工部批准,经由国恩寺寻能工巧匠铸造了两尊铜兽送给了东岳国的法师,难道那铜兽是镔铁所铸造?” “东岳狼子野心,一直觊觎我大盛的镔铁锻造技术,若真的将铜兽送到东岳,一旦东岳研究出了镔铁的锻造技术,恐怕于大盛不利。”张平突然开口,目光落在裴伷先身上,“可近二十年,东越边境从未有任何异动,也并未听说他们已经掌握了镔铁锻造技术。” 孟鹤妘突然嗤笑一声,捡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横刀持在手里,淡淡道:“因为它们根本就没运出去啊!” 高宗微怔:“它们去了何处?” 孟鹤妘继续道:“被我爹段羚和张宝军将军劫走了。” “你怎知?” 孟鹤妘抿了抿唇,倨傲地看着高宗:“因为张宝军将军将铜兽藏匿地点放在了七星锁中,并由我爹将之带到了京都交给我姨母保管。姨母在京都有一处荒废多年的宅院,这院子是她出嫁前的嫁妆,知道的人很少。”只怕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是她在宅子里找到了七星锁的秘密。 林鹤和金坊主一家都是被七星锁连累,林鹤最后在码头认出她后,大抵是想要她能找出背后的人吧! 林鹤当时到底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老宅的地契给她的,她已经无从得知,只想找到背后之人,为他们讨个公道。 高宗并不知道这些线索后面牵扯着多少条人命,只如是问道:“你的意思是,张宝军和段羚知道有人调换镔铁,然后偷偷找到东岳法师的队伍,劫走了镔铁铜兽,之后因为害怕事情暴露,东岳人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找,而是让当时偷换镔铁的这些人抓住了张宝军审问?” 孟鹤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可惜张将军即便是受到了非人折磨也并未说出七星锁的秘密,而我爹……”她微微一顿,压下心底翻涌出的情绪,强迫自己继续道,“他不仅因为可能知道调换镔铁的秘密而被人陷害,最后还满门七十二口丧命。长风渡一战,三千多人因为一封通敌信而丧命,而这些原本不该如此的。” 孟鹤妘眼眶微红,整个人微微颤抖着,只那目光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刮在高宗的面上。 第十七章 大结局2 高宗面子上自然挂不住,但当年之事是底下人办事不力,总不能他一个皇上去查案吧! 于是抱着这种心态,高宗扯了扯唇:“小姑娘勇气可嘉,裴伷先想要重审段家案也是为了你吧!” 孟鹤妘偷偷看了眼裴伷先,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怎么会只是为了我呢?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 高宗见她不语,讪讪地看向一旁的张平。 张平连忙轻咳一声:“十年前,段家案本已经有些眉目,后来因为裴家的事儿而耽搁,当时,陈玄礼等人离奇死亡,恐怕也与这批镔铁有关。” 高宗:“哦?” 张平看了眼裴伷先,从怀里拿出两张烧得半残的账册:“这是当年从陈玄礼家中找到的账册,其中确实有两笔数额不大的银子存在一个寂寂无名的银号了,而这家银号在陈玄礼死后便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张平说完,看了眼裴伷先,继续道,“这件案子并非圣上和天后想得那么简单。” 天后脸色不悦,拧眉看了眼裴伷先:“伷先怎么说?” 裴伷先拢袖面对高宗和天后:“此事要从益州说起。” 高宗露出狐疑表情,好奇道:“伷先不放说说。” 于是裴伷先便将林鹤在狱中离奇死亡、通山私矿一案,以及神秘人引导孟鹤妘发现张宝军尸首的事全部复述一边,期间,高宗的脸色时不时变换颜色,许久才叱喝一声:“你的意思是,你们之所以能查到这么多,皆是有人暗中引导你们?” 裴伷先点了点头,从袖兜里拿出两枚帝钱。 “黄忠!”高宗喊了一声,黄忠连忙捧过帝钱凑到高宗面前。 高宗拿起帝钱:“帝钱?” 裴伷先点了点头,指着其中断开的那一枚道:“帝钱外面裹着黄铜,里面是镔铁,这批帝钱是天启37年的,出自工部。当年用镔铁铸造铜兽送去东岳之后,有一部分没有用完,便被浇筑了铜水铸造了帝钱。” “不可能,即便是工部铸造了这批帝钱,它又是怎样把它们弄走的?”高宗皱眉。 裴伷先继续道:“陈玄礼和梁步仁用一批真帝钱把这批镔铁帝钱换走,之后存在了一家叫隆福银号的小银号里,以图两尊铜兽运出大盛之后再处理这批帝钱,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两只铜兽丢了,且张宝军和段羚发现了那批刀剑的问题。” 高宗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目光冷冷地看向了武陟。 当年武陟是监军,那批刀剑绝对是经过他的检验才能入库。 武陟低垂着头轻咳两声,一丝血迹印在素白的帕子上。他淡定地收好帕子,抬头迎上高宗的目光,缓缓屈膝:“陛下,是臣当时年少,不知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会在刀剑上做手脚,是臣疏忽,实在罪该万死。” 高宗低头淡淡看了武陟一眼,仿佛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一样,对裴伷先道:“朕记得十年前,陈玄礼是意外坠湖,那这批帝钱后来去了何处?” 裴伷先垂眸道:“还请圣上稍候片刻。” 高宗狐疑地挑了挑眉,也没叫琅琊王的起,一众人等也不敢置喙,偌大的桑园里鸦雀无声。直到一炷香的时间后,人群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名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抱着一只黄花梨木的盒子走” 孟鹤妘微微一怔:“木石?” 木石面无表情地朝她微微点都,走到高宗面前双膝跪地,将手里的盒子拖到他面前。 孟鹤妘微微蹙眉,狐疑地看他,仿佛第一次看他一样,心里有种又被他耍了一样的感觉。 她现在就想问问木石,你每次叫我狐狸的时候,良心不会痛么? 不会痛么? 裴伷先手指微微抽了一下,抬手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枚与高宗手中一模一样的一串帝钱,其中还有一片缺失了一角,露出里面的镔铁。 “这是?” 裴伷先:“十年前,伯父没有调查段家案之前,云霞郡主曾托人给伯父送过一封信和这一串帝钱,这串帝钱当时就在孟鹤妘的襁褓里。郡主在信中请求伯父查段家案和张宝军将军的下落,是以才有了十年前的重审段家案。”只是谁也没想到,裴家最后也会折了进去。 “段羚?”高宗诧异,“段羚死前曾经查到过帝钱?” 裴伷先点了点头:“是出前他一定到过京都,发现帝钱的同时也暴露了踪迹,最后才导致全家灭门。段羚死前就有预兆,所以曾让妻妹把七星锁和红木盒子分开安放,他将放有铜兽线索的盒子藏在了京中老宅子里,七星锁和帝钱,以及刚出生的女儿则由妻妹带着离开,只是没想到妻妹途中遇到杀手追杀,只好慌不择路地逃到了瓦特。” 事情说到这一步,高宗脸色已经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呵呵,好,好,这就是大盛的官员。来人啊!”高宗大喊一声,“带人去把林同给朕带过来!” 高宗话音一落,人群里的林同夫人瞬时两眼一翻,直直昏厥了过去。 天后连忙让人把林夫人扶了下去,对高宗道:“陛下,这些恶人一定要严惩,只是……”她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裴伷先身上,“那杀梁步仁和刘伟达的人到底是谁?林夫人的嫡女还在歹人手中。” 裴伷先淡淡道:“梁步仁近年来就有心悸的老毛病,邵大人后来曾去梁家确认过,梁步仁在来行宫前便发过一次病。在案发前,凶手将当年那批镔铁帝钱中的一枚仿佛他惯用的卜卦龟甲中,待梁步仁卜卦时见到帝钱,情绪极其激动之下导致心悸而亡。” “只因心悸?”高宗似有不信地问,“他一个三品官员,杀人灭口,偷换镔铁之事都能做出来,如何会被一枚小小的镔铁帝钱吓死?” 裴伷先冷哼一声:“因为这批镔铁帝钱是他和陈玄礼背着其他几人锻造的,因为职务之便,其他人并不知道这部分镔铁被他们私吞了,所以当年铜兽丢失之后,他们才一直没有动用那批镔铁,而是一直存放在银号里,直到陈玄礼?” “难道陈玄礼是被他害死?”张平突然问道。 “至少陈玄礼死了,就没人知道他私吞镔铁帝钱之事。而那批藏于银号的帝钱,则被他给捐了出去。” 张平突然道:“陈玄礼死后不久,黄河决堤,梁大人彼时已经进了钦天监,当时确实号召国恩寺等寺庙捐赠香火钱,因为一般香火钱里有打量的帝钱,散碎银子,所以并没有和官银在一起,而是由民间镖局送完灾区的。” “这些对于梁步仁来说,这笔烫手山芋就这么溜出去了!”孟鹤妘惊呼道,“难怪,难怪他看见镔铁帝钱会自己把自己吓死。本来以为解决了十年的大麻烦又突然卷土重来,且出现在他身边,对于一个安逸了太久,又患有心悸的老匹夫而言,确实够他一壶的。”她嗤笑一声,突然有点想给那个幕后凶手击掌。 裴伷先无奈地轻咳一声,提醒她不要得意忘形。 “那刘伟达呢?他是如何死的?凶手为何要把他的人头埋在花丛之中?”高宗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激怒,语气不由得冷冽几分。 裴伷先微微叹息,目光在众人之中扫了一圈,最后淡淡道:“刘伟达出事前给他送信的小孩就是凶手的帮凶,他在给刘伟达的信里威胁刘伟达腰间当年偷换镔铁之事公布于众,借此引出刘伟达。刘伟达被带到西郊后山的瀑布旁边囚禁,后被虐打,刑部衙役把刘伟达尸体上的伤痕,骨折痕迹与发现的张宝军尸体上的痕迹对比,发现极为相似。帮凶,或者说凶手虐打刘伟达之后将其杀死,人头由凶手带走,尸体则被仿佛水中,顺着水流冲到行宫之中。 行宫里的湖水是引自山上的瀑布水,所以尸体会顺着水流而下,最终竟有暗渠进入行宫,行宫地下暗渠的入水口的拦网被破坏了,尸体就是顺着这个入水口飘进来的,而且为了尸体能顺利飘进来,又不会因为浮起被人提前发现,凶手逼迫刘伟达吞铁。” 裴伷先的话让在场的人都产生了严重的心里不适,更有甚者开始下意识地捂住喉咙,仿佛那铁疙瘩就吞进了自己的胃里一样。 高宗抬手示意裴伷先继续说。 裴伷先道:“凶手带着人头潜回行宫,再偷偷将人头埋入花园里的牡丹之下。” “凶手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不怕被发现?”天后代高宗问出了怀疑。 孟鹤妘抬眸毫无却意地看了眼高宗,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一直没起来的琅琊王,忍不住冷笑道:“他自然不怕被发现,因为他有更重要的目的啊!”她的话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哦?那你来说说,他有什么目的?”高宗垂眸看着这个从小在瓦特长大的小姑娘,仿佛透过她看到年少时的云霞。即便她不是云霞亲生的骨肉,但是在云霞身边这么多年,他得承认,小姑娘被云霞教养得极好,不骄不躁的,看起来滑不溜丢,其实心中有城府,即便是面对他也未见其眼中有任何胆怯。 孟鹤妘嗤笑一声,抬手指着不远处正在清理毒蛇的宫人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守卫甚严的行宫为什么会突然进来这么多毒蛇,且几乎像是受人控制一般的攻击天后?” 她的话音一落,在场的人无不大吃一惊,仔细想来,确实,当时现场乱成一团,大家皆是被琅琊王妃的死吓得惊魂未定,后又被蛇袭击,但是仔细一想,这么多人之中,真正被蛇攻击的只有天后和琅琊王妃身边的丫鬟。 丫鬟没人保护,便被毒蛇咬死,而因为孟鹤妘就近保护,天后才没有被毒蛇咬到。 “是啊!当时毒蛇确实都奔着天后去的。” “凶手的目的是想杀天后?” …… 众人窃窃私语,天后的脸色骤然变白,强作镇定道:“这,这是为何?” 第十八章 大结局3 “艹!裴伷先这个混蛋,老子就不应该相信他的话。”程少卿“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沫子,看着对面被逼到崖边的两伙人。 其中一批显然是正规军的打法,而另一伙人虽然看起来武功高强,下手狠辣,但显然已经呈现寡不敌众的态势。 一旁的虎贲军首领忍不住兴奋地说:“大人,现在是咱们出手的时候了?” 程少卿抬手拍了他脑袋瓜上的头盔一下:“着什么急?没听说过一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么?现在咱们就是这个渔翁,等他们打的两败俱伤了,咱们再出手。” 将领干巴巴笑了一下,扭头看向崖边。 那群杀手俨然已经被另一伙人给逼到了绝境,原本几十人的小队已经被杀的只剩三两只小猫在负隅顽抗。 这时,程少卿突然摸了一下腰间的金刀,朝着身后的虎贲军摆了摆手. 训练有素的虎贲军瞬时如同下了山的猛虎,眨眼间的功夫便冲进了过去,将崖边所有人团团围住。 程少卿手持金刀扑入人群,一边喊着“抓活的”,一边从一个青衣人手中救下了已经体力不支,身中数剑的黑衣杀手。” 青衣人似乎没想到程少卿会出现在此处,稍微怔愣之后,下意识想跑。 “跑不了了!”程少卿冷笑一声,突然猛地伸手扯下青衣人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王管家,果然是你。” 王福脸色一沉,抬手就想抹脖子。 程少卿早料到他有这一招,抬手劈掉王福手里的刀,另一只手猛地扣住他的下巴,防止他咬舌。 “你可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可没办法跟裴伷先那老狐狸交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往王福嘴里倒。 王福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灌了一嘴迷药,恍恍惚惚地倒了下去。 程少卿嗤笑一声,抬脚踹了他一脚,回头看向已经被逼到崖边的黑衣人:“喂,你要不要也尝尝?咱们滚滚小公主的特效药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尝的。” 黑衣人为首的杀手目光冷冷地看向程少卿,眼中带着凛然的杀意:“裴公子真是好算计。” 程少卿嗤笑一声:“是啊,所以你看,你的主子都想要杀你灭口了,你还负隅顽抗做什么?有什么把柄都抖落出来,反咬他一口多好啊!” 杀手冷冷地看着对面的程少卿,突然大笑一声:“程大人,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程少卿一怔,忽而一笑:“做交易可以,只不过你至少得拿出一点诚意,让我看看你这个幕后捣鬼的洞天阁主到底长什么样吧!” 黑衣人嗤笑一声,一把扯掉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程大人,别来无恙啊!” “是你?老王头?”程少卿惊呼一声,没想到他们围追堵截的洞天阁杀手头子竟然是益州的仵作老王头。 “难怪,难怪林鹤会死在大牢里,如果是你的话,你确实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地牢而不被怀疑,并将林鹤杀死。” 老王头扯了扯唇角轻咳出声:“可惜,可惜老夫千算万算,还是不及裴公子半分,若老夫没有猜错,此时邵大人所去之处,才是铜兽真正的藏处所在吧!” 程少卿抿了抿唇:“你倒是聪明。” 老王头抹了把唇角的血:“左不过是棋子罢了!洞天阁为人所用,里面未必没有身不由己之人。”他眼神微暗,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用力像他一抛。 程少卿下意识伸手去抓,老王头朗笑一声,纵身向后一跃,黑色的身影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落入山崖。 程少卿再想救他已经来不及,只好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本册子,翻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其中一本正是邵一白丢失的,有关通山私矿案的账册,还有一本竟然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所有洞天阁所杀之人的详细记载,其中罗列了时间,地点,所杀之人。 老王头这是把他的老东家琅琊王给卖了? 通山私矿案的账册他看过,若仔细看便能看出里面大部分银子的最终流向是琅琊王府,而另一本杀人名册,即便是此时此刻站在艳阳之下,他仍旧遍体生寒,那么多人,其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员,且与琅琊王或多或少有敌对关系。 他仔仔细细地翻了翻,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当年杀段羚的相关记载,而上面明确的标记了洞天阁主与琅琊王相见的时间,并且在册子里夹了两封信笺,上面全是琅琊王的笔记。 信笺陈旧发黄,显然年月久远,彼时琅琊王还没有权倾朝野,行事也未必如此时谨慎,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王头还会留有他的信笺。 信笺的内容及其简单,其中一封只有潦草的段羚两个字,而另外一封信笺上则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裴’字。 程少卿面无表情地偷偷将那张写有“裴”字的纸笺收进袖兜,然后将两本册子收进怀里,扭身对虎贲军将领说:“留下一批人去找他的尸体,另一队人带着王大管家跟我回京。” “那邵大人那边?”为首的将领说道。 程少卿嗤笑一声说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你们的邵大人惜命得很,整个上阳府的军队都在护着他,至于能不能抓住那条大鱼,就看他自己了。” “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琅琊王真的另外派人追踪了邵一白的行踪,那这条鱼,咱们就吃定了。” 将领微微一怔:“邵大人他真能调动上阳府的兵?” 程少卿一笑,邵一白是调不动,但皇上掉得动啊! 想到离开京都的前一天夜里,程少卿带着他和邵一白偷偷面圣,并且要了一块兵符时,他就知道,圣上是容不下琅琊王了,否则…… 他微微抬头,目光幽幽地看着京都的方向,这天下,到底还是李家的天下,有些人望向得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只是…… 他下意识按了下袖兜,那里藏着一张信笺,可他知道,这东西决不能让圣上看见。 皇上可以铁面无私地处置一个奸诈佞臣,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冤枉了裴家。 裴家是要翻案,但皇上未必会愿意在此时承认因自己的过错或纵容而发落了裴家,绝……不会的。 ———— 孟鹤妘走到天后身边,微微眯着眼睛在她身上闻了闻,最后将目光落在她的袖摆上。 天后微微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一旁的黄忠道:“公主啊,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孟鹤妘没搭理他,目光仍旧直直地盯着天后的袖摆,喃喃道:“是蛋液的腥味,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是番邦的月半豆(咖啡豆)。” 天后瞬时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抬手闻了闻袖摆,这么仔细一闻,竟然真的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而袖摆上不知何时脏污了一块。 “这,这是何物?” 孟鹤妘嗤笑一声:“这是诱蛇粉,捕蛇人用来诱蛇的。” 她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俱是一惊,下意识朝天后的袖摆看去。 天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样子真的是恨不能现在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去。 “是有人趁乱把诱蛇粉撒在天后袖子上?”黄忠适时地充当工具人。 孟鹤妘点了点头,又道:“所以大家明白了么?”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的表情,孟鹤妘瘪了瘪嘴,回头看裴伷先,朝他伸出手。 裴伷先薄唇微微勾起,从袖兜里拿出一只绣帕递给她。 孟鹤妘笑着结果绣帕捧在手里,颇有些得意道:“其实做这件事的关键不只在于诱蛇粉,其中还得有一个更重要的环节。” 这时,天后已经带着宫女去换衣衫,高宗皱眉问道:“什么环节?” 孟鹤妘耸了耸肩:“驱蛇药。” 众人又是一愣,孟鹤妘继续道:“凶手之所以让花园里的花一夜之间全部枯死,又故弄玄虚的弄了两株牡丹和刘伟达的人头,其最终目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拔了花园里全部的驱虫草。” “驱虫草?”高宗狐疑,一旁的黄忠忠于恍然大悟,“啊”了一声,“奴才懂了,懂了。” 高宗看他,黄忠连忙道:“回陛下,京都夏季常有蛇霍,为了怕冲撞贵人,修建时,园丁便在花园里种了不少驱蛇的草药,这样一来,既不用下药驱蛇,弄得到处都是雄黄味,又能有效驱蛇,使之不能惊扰贵人,可这些驱虫草一死,这蛇可不就都进来了?” 黄忠的话音一落,众人脸上皆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可即便如此,这行宫之中怎会有如此多的蛇?”天后费解,目光落在孟鹤妘身上。 孟鹤妘道:“尸体都能进来,何况是蛇?凶手将蛇带近来,藏好之后,等桑蚕礼前一天将其放入桑园隐僻出即可。等桑蚕礼开始之后,凶手趁着曹氏烧死时引发的混乱将诱蛇粉撒在天后身上,这些一直藏在暗处的蛇自然会对天后趋之若鹜。” 天后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女眷们。 能神不知之鬼不觉地带着曹氏站到阳光最好的位置,又能在她混乱是下捕蛇粉的人就在这些女眷之中。 第十九章 大结局4 虎贲军将整个桑园围得水泄不通,原本还在紧张刺激听推演的女眷们瞬时紧张起来,按照孟鹤妘的说法,凶手就在他们之中,说不定下一刻,她们之中的某一个热就会“噗”的一下,像琅琊王妃一样自燃。 女眷们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戒备地与身边人隔开一臂的距离。 “那依你说,凶手是何人?”高宗面色阴沉地问,目光直直地看着女眷们,而此时的琅琊王已经跪在地上多时,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他同样也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裴伷先拉入局,并且对当年之事紧咬不放。 此时,那两只丢失的铜兽已经不足为据,二十年已经足够他抹除所有证据,他只是想知道那个想要至他于死地的人到底是谁,此人不除,他日必然后患无穷,况且……他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王福是否已经得手。 洞天阁给他做事这么多年,手里难免没有他的一丝把柄,只有它不存在了,一切便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孟鹤妘目光扫过琅琊王,看向一众女眷之中,掂了掂手里的绣帕,打开来,里面十一小捧花土。 张平担忧地看了裴伷先一眼。 裴伷先拢着手朝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孟鹤妘低头将手里的花土递给黄忠道:“这花土是在花园里的牡丹花下挖出来的,因为是从琅琊王妃的花盆里移出来的,所以根须里带着原来的泥土,你找个懂得香薰的人来闻闻,里面可是有一两味安神的熏香味。” 黄忠一怔,扭头去看天后。 天后看了眼手帕里的花土,人群里有位女眷慢悠悠地举起了手:“天后,小女子倒是擅长香料。” 天后点了点头,示意黄忠把香料拿给女眷闻。 女眷低头在绣帕上闻了闻,点头道:“不错,这土壤里面确实有几味安神香的香粉味,若是给臣女一些时间,倒是能分辨出具体是哪几味。” “薰衣草、小茉莉、柏子仁、桂皮,还有远志和白芍。”孟鹤妘一样一样数出来,女眷瞬时恍然大悟,“是,确实就是这些,姑娘果真精通熏香技艺。” 孟鹤妘得意地笑了下:“熏香我不懂,不过是鼻子好使。”说完,目光冷冷地扫过众女眷,最后落在一直站在人群中间,存在感极低的张碧云身上。 她的视线一定,所有人的目光瞬时也跟了过去,几个原本站在张碧云身边的女眷惊惶地向后退了几步,在她身边腾出一片空地。 张碧云神态悠然,丝毫不见慌乱,意识到自己被孤立后,她微微抬首,莹莹目光如秋月般看向孟鹤妘,轻笑道:“公主是觉得我是凶手?” 孟鹤妘上前两步,在众人的抽泣声中走到张碧云面前:“是,我觉得凶手就是你。” 张碧云笑着与她平视:“就因为那牡丹是我送的?” 孟鹤妘抿了抿唇:“是,也不全是。牡丹花的花盆里有香料能安神,所以琅琊王妃才敢不惧冒犯天后的忌讳而带到行宫,所以送花之人肯定知道这花对久有头疾的琅琊王妃意义非凡,并笃定她一定会带来,其次……”她微微顿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向张碧云的广袖襦裙,“你将诱蛇粉装进蜡丸随身携带,等到有机会靠近天后时,悄悄将蜡丸捏碎,将诱蛇粉撒在天后袖摆上。” 张碧云垂眸一笑:“所以呢?” 孟鹤妘一笑,突然扬手,从袖摆里甩出一条碧绿色的竹叶青。 竹叶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被摔得懵了懵,而后寻着熟悉的气味径直朝张碧云脚边爬去。 张碧云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猛地抬头看向孟鹤妘。 孟鹤妘微微抬手,袖里刀甩出袖摆,死死钉在张碧云脚边的竹叶青身上:“你看,你手上也沾染了诱蛇粉。” 张碧云面色一沉,皱眉看向孟鹤妘。 “快!抓住她。”黄忠大喊一声,虎贲军迅速冲了过来,见张碧云团团围住。 高宗拧眉,目光沉沉地看向张碧云,似不可置信:“你为何要这么做?老贤国公府上一门忠烈,你为何要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张碧云看也不看高宗一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裴伷先,忽而一笑:“你也这么认为?认为我是凶手?” 裴伷先抿了抿唇,与他对视,良久才淡淡开口:“世人皆知你与我曾有婚约,却不知你我二人之间互换玉佩的渊源,但邵一白说,我的玉佩在梁步仁手中的时候,我便开始怀疑你,因为当时在行宫之中,唯一一个能指认出这枚玉佩的便是你,也只有你道出玉佩来历,才能把我拉进局里。后来滚滚曾与我说库乐在通山见过洞天阁的杀人,并断定对方是女人之后,我便更加怀疑于你。” 张碧云“哦!”了一声,垂眸看着鞋尖:“我不过是恰巧也在行宫之中而已。” “可你恰巧送了琅琊王妃曹氏牡丹,又恰巧身上沾染了诱蛇粉,最让我怀疑你的地方,是你从彩琴那里截获的信笺。”裴伷先微微敛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彩琴能藏在天后身边这么长的时间而不被发现,又怎会平白无故就被你找到她送给外面的信笺?这未免太过巧合,简直是我刚打了瞌睡,便有人送来了枕头。” “噗!”张碧云突然捂嘴轻笑出声,“哈哈哈,那又如何?这世间之事,总有些巧合不是么?比如你遇见了孟鹤妘,她又恰巧是段羚的女儿。” 孟鹤妘的脸色幽地一沉,恶狠狠地瞪了眼裴伷先,她可没忘记自己被他坑得差点见阎王,若说是巧合缘分,倒不如说是孽缘。 裴伷先薄唇微微勾起:“可若你根本就不是张碧云呢?” 他的话音一落,在场的所有人皆大吃一惊,而张碧云脸上的神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裴伷先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破旧不堪的卖身契,轻轻抖开:“这是我在扬州一个瘦马府里身契,契约是天启48年所立,契约上的女孩才是真正的张碧云,只是这个孩子在进瘦马府第二年就得病死了,同年八月,有一批官家打扮的人来到瘦马府上带走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此后,这个瘦马府的主家在一起去苏州行商的时候被路上的劫匪杀死,同行之人一个活口没有。这年冬天,老贤国公府上丢失了的那位小姐终于被寻了回来,只是似乎因为受了些苦而失去了记忆。” 张碧云脸色骤然一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伷先嗤笑一声:“你当然知道,你根本就不是老贤国公的亲生孙女,那个孩子早就死了,当年老贤国病重,心中一直对这个丢失的孩子念念不忘,老管家程伯便亲自下江南去寻找那个孩子,结果找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为了能让老贤国公安心养病,程管家便把你带了回来。” 张碧云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你,怎会知晓?” 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才道:“我年幼时见过她,她右耳失聪。” 张碧云瞬时如同浸入水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原来,原来如此!”她呢喃出声,而后仿佛卸去了所有伪装的狼,原本温柔的眸子里染上了凛然的杀意,“怪只怪她命不好,没有等到程管家来找她就死了,才让我这条沟渠里的臭虫霸占了老贤国公这么多年的宠爱,让我做了一场黄粱大梦,只是可惜,可惜这场梦醒得太快了。” 裴伷先动容地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张碧云轻笑出声,仿佛什么都放下了,又好像陷入了一种癫狂,她目光直直地看着跪在地上冷汗沉沉的琅琊王,突然大笑道:“可臭虫就是臭虫啊!即便是进了贤国公府,那些过往总会让其它臭虫揪住不放不是么?那些年,我不断的催眠自己就是张碧云,我享受着她原有的一切,可是转过头又深陷泥潭,洞天阁是什么地方啊!世人只知道洞天阁的杀手神出鬼没,刀下无是非,可它不过就是个臭虫窝,所行之事,永远都是见不得光的。” “从一开始,你就是洞天阁安插在京都的杀手?”孟鹤妘突然问道。 张碧云收敛笑意,双手交叠搭在胸前,仍旧是一副端庄持重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眼中迸发出无限杀意的女人根本不是她自己一样。 “是。”她将目光落在琅琊王的身上,冷冷道,“你们大概不知道吧,像我这样的杀手,探子,琅琊王不知在京中安插了多少。” 四周瞬时传来一阵抽泣声,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落在琅琊王的身上。 琅琊王猛地抬起头,目光阴鸷地看着她,冷笑道:“你不过是一派胡言,本王从未见过你。” 张碧云“噗嗤”一声,眉目微敛,用手搭在唇边,变换了一个更为粗嘎的声音说道:“王爷当真不识属下?” 琅琊王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僵,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一紧,是他!可是怎么会? “本王并认识你,亦觉没有在京中安插任何杀手,细作。”他抿了抿唇,扭头看向高宗,“圣上,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照。” “天地可照?”张碧云突然冷笑出声,“这些年为了排除异己,利用洞天阁杀了多少人?当年段家七十二口人的血债,总不好都算在洞天阁身上吧!如今段家案重审,你怕洞天阁知道的秘密太多而被裴伷先查出来,便打算除掉洞天阁。” “所以你先下手为强,早在益州时便暗中引导我们来查段家案,并且在梁步仁的尸体上留下我的玉佩,刻意引我入局?意图利用我揭开当年张宝军和段羚之死的秘密?”裴伷先面无表情地问。 张碧云抬头看了眼天,呢喃道:“这个时候,程大人怕是已经抓到王福了吧!” 她的话音一落,琅琊王脸上的表情瞬时一僵:“你!” 张碧云忽而一笑:“如果不出意外,阁主应该已经把从邵大人手中抢夺的那份卷宗交给程大人了吧!哦,我还忘了,还不止那些呢?这些年洞天阁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说,会不会真的什么把柄也没留下?” 琅琊王脸上的表情瞬时狰狞起来,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横刀,直朝着张碧云的胸口刺去。 “碰!” 一把软剑缠住了琅琊王手里的横刀,裴伷先面无表情地看向琅琊王:“王爷想要做什么?” 琅琊王冷哼出声:“本王一生为国尽忠,决不允许一个杀人凶徒构陷。” “噗!” 一旁的孟鹤妘发出一阵大笑,差点没把眼泪笑出来:“为国尽忠?你都把国卖了,还尽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看你明明就是想要杀人灭口。” 琅琊王冷笑出声:“你不过是个叛臣之女,有何资格在此胡言?” 孟鹤妘耸了耸肩:“说到叛国,谁人能与你争锋?” 琅琊王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抽回横刀,目光阴鸷地看向她:“本王今天就杀了你这叛臣之女。” “琅琊王,你恐怕谁也杀不了。”斜地里伸出的一把金刀搪开琅琊王的横刀,程少卿一脸讥笑的看着他,“琅琊王,你当着圣上的面杀人灭口,可真是本事啊!” 琅琊王脸色一白,差点没厥过去,横刀指着程少卿:“黄口小儿,休得胡言,本王……” 高宗冷冷瞪了他一眼,扭头问程少卿:“都办妥了?” 程少卿一乐,单膝跪地:“臣幸不辱命,在去徐州的路上拦截下了琅琊王府的管家王福,并从洞天阁主手里拿到了一份账册和一本名单。” 高宗面色一喜:“起来回话。” 程少卿连忙起身,从怀中取出两本册子递给高宗,与此同时,刑部的衙役也来回报,邵一白从徐州飞鸽传书过来,已经在徐州城西城隍庙后面的湖水中找到两只沉在水底的铜兽,不日便可运回京中。 高宗接过账册,面色阴沉地看向琅琊王。 琅琊王脸色一白,猛地咳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第二十章 尾声 三日后,天还没亮,一辆金顶蓝围地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玄武门。 驾车的是个穿着刑部衙役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的是张公的腰牌。 过了十里亭,车厢里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 “醒啦?”孟鹤妘把马车停在路边,扭身撩开车帘,似笑非笑地看着被五花大绑丢在车厢里的裴伷先。 “比预期的早醒一个时辰。” 裴伷先无奈地看了眼身上的绳索,忍不住苦笑道:“我睡了多久?” 孟鹤妘:“两个时辰。现在已经快到林州地界了。” 裴伷先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木石呢?” 孟鹤妘瘪了瘪嘴:“大概朝着徐州的方向去了吧!” 裴伷先坐起来,背靠着车壁,目光从洞开的窗棂看向京都的方向:“此一别,不知又要何时才能回去。” 孟鹤妘一脸嫌弃地拿起水袋送到他嘴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裴伷先垂眸看着身前绑在一起的手:“什么事?” 孟鹤妘:“你不是想给裴家翻案么?可那日在桑园,你却只字未提裴家之事。” 裴伷先忽而一笑,目光不由得温柔了几分,笑道:“时机未到。” 孟鹤妘挠了挠头,有些不解道:“为何?既然勾结瓦特的人是琅琊王,裴家为何不能翻案?” 裴伷先沉默片刻:“因为一旦裴家翻案,便意味着天子承认自己过错,裴家上百口人命,没有人会愿意背负。” 孟鹤妘看着他脸上落寞的神情,突然有些同情他道:“这么说,倒也确实如此,只是……”她顿了下,又道,“还有一事,我也不太明白。” 裴伷先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等着她继续问道:“既然你早就知道张碧云是假的,为何不拆穿她?还有,她既然为了洞天阁不被琅琊王灭口而做下那么大个局,又为何不提前通知洞天阁的杀手不要去徐州?” 裴伷先微微扯了扯唇:“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要让洞天阁的人活着。” 孟鹤妘诧异,不解地看向她:“啊?那她为的什么啊?她不是洞天阁的杀手么?” 裴伷先眼神幽深,轻启薄唇道:“过来!” 孟鹤妘一怔:“做什么?” 裴伷先执拗地看着她,仿佛她不靠过来,便不会说一样。 孟鹤妘无奈,只好靠过去:“快说。” 裴伷先看着挨到面前的那张俏脸,突然勾了勾唇,倾身靠过去,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因为她是张宝军和云霞郡主的女儿。 “什么?”顾不得耳边的温热气息,孟鹤妘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这怎么可能?母亲她……” “你以为云霞郡主为何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把你和自己孩子调换?”裴伷先笑道,“云霞郡主在远嫁瓦特之时,已经有了张宝军将军的骨肉,张将军失踪后,她一直以为他是被瓦特人抓走了,所以她才主动请缨去瓦特和亲,只是她没想到刚到瓦特不久,她就发现怀孕了,而且是张将军的孩子。” 孟鹤妘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好像有无数头草泥马从头顶狂奔而过。 “所以,她怕库木龙发现那个孩子不是亲生的,所以就跟我姨母换了孩子?”她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裴伷先微微叹息:“当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如果当时云霞郡主不把你留下,你必然会被后面追来的洞天阁杀手抓住,若真如此,怕是后来成为张碧云的人便是你了。” “你的意思是,后来洞天阁的人找到了“她”,但是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养在洞天阁,后又设计送到了老贤国公府假冒张碧云?”孟鹤妘咽了口吐沫,猜测道。 裴伷先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我懂了,她一直在洞天阁里,后来可能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且找到了张宝军的尸体,从那时起,她便开始谋划报仇。”孟鹤妘皱眉道。 “确实如此,但她彼时已经是洞天阁的杀手,明面上想要揭发琅琊王并扳倒他根本不可能,所以她便选中了我,皆有裴家案引我入局,最后借由张公等人对琅琊王出手。”还有一点他没说的,便是琅琊王近年来权倾朝野,隐约已经有想要谋逆的心思,所以此时重提段家案,对高宗来说正是时候。 孟鹤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真没想到,她竟然布了这么大的局,最后竟然还把自己作为最后扳倒琅琊王的最后一环。” 裴伷先垂眸,他也不曾想到“她”会如此决绝,是以,在她将彩琴的信笺交给他,并悄悄在当晚潜入他房间跟她摊牌的时候,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她说她会想办法把他想要的所有证据都给他,但是他必须答应她一件事,便是把她是张宝军将军和云霞郡主之女的事儿永远烂在肚子里。 她可以是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女杀手,但她绝对不能是张宝军和云霞郡主的孩子,她已然深陷泥潭,便无需再毁了别人的名声,只是他没想到她会杀了琅琊王妃,用如此决绝的手段把自己的身份摊开在高宗面前。 “可母亲为何让我去寻找哥哥?”她不解地问。 裴伷先弯了弯唇:“她大概是不想让你卷入这些恩怨情仇之中,只是她没想到我会为了调查当年伯父被陷害的真相而搅乱春水,编造了一个‘布防图和宝藏’的流言,进而阴差阳错把你扯了进来。” 孟鹤妘微怔,突然心中一阵悲凉,说起来,若不是她,张碧云或许不会走上如此决绝的一条末路。 “你也无须自责。”裴伷先温柔滴抬起被绑着的双手轻轻碰了下她的发顶,“其实不管当初换没换孩子,老王头都会带走她,这大概就是他给他自己留的一条活路吧!再没有什么比一个充满仇恨的杀手更锋利的武器了。” “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我猜,‘她’之所以能那么轻易地找到张宝军的尸体,并了解镔铁一案,背后未免没有老王头的推波助澜。”裴伷先若有所思道。 孟鹤妘“啊!”了一声:“他?他要做什么?” 裴伷先嗤笑一声:“大概,也许是阴沟里的老鼠当久了,想要站在阳光下晒晒太阳吧!” 洞天阁这样的存在,早晚都会变成弃子,老王头自己扳不动琅琊王,但他这种老狐狸怎会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张碧云和孟鹤妘便是他二十年前留下的一条退路,如今这条路上的最大绊脚石被清空了,他也成功甩脱了洞天阁,从此以后,这世上已经再无洞天阁,也再没有老王头了。 “他不是跳崖了?”孟鹤妘狐疑。 裴伷先一笑,眼神中带着一丝宠溺:“程少卿的人只在悬崖下找到一具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但死亡时间却是在他跳崖前一天。” 孟鹤妘听完,瞬时目瞪口呆,忍不住吐槽道:“你们大盛人,果然心眼多得跟筛子一样。” 裴伷先轻笑出声,孟鹤妘却骤然脸色一变,扭身拿起马鞭,用力朝着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黄骠马嘶鸣一声,扬起四蹄拼了命地往前跑。 裴伷先面色一沉:“怎么了?” 孟鹤妘回头看了他一眼:“后面有一队轻骑兵,带着刀剑,也不知是敌是友?” 裴伷先无奈地长叹一声:“是要取我性命的人。” 孟鹤妘一怔:“你又得罪谁了?” 裴伷先苦笑道:“你以为裴家那么庞大的一个家族,当年凭借琅琊王一个人就能将其推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