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缕》 来客 大靖三年,大寒,雪虐风饕,滴水成冰。苍穹仿佛整块掉下来,悬在帝都上,压向东宫。 东宫,凝凤殿。穿着葱色并雨过天青两色间群,外面罩着茜色斗篷的宫女急匆匆赶过来,路途所经之处小太监小宫女纷纷哈着腰,奉承着请碧华姑娘安,那宫女竟似没看到一般,疾步前行,眉头紧缩,峨髻上长长的步摇泠泠作响,煞是好听。 众人见那女子进了望舒阁。半响,一个小太监纳罕道:“这碧华姑娘今儿是怎么了,什么大的事情,能把太子妃娘娘的贴心人急成这样子?”他们虽然品阶低,却也仗着在东宫洒扫有些年头了,人脉颇广,消息灵通,很是自觉高人一等。 此时见四下无人,纷纷讨论开来。碧华急急走到望舒阁门前,却踌躇起来,终于一跺脚,挑起猩红的暖帘,深吸一口气,进去了。 刚进去,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冷热交替,激的碧华打了好几个颤,今日的望舒阁静的有些吓人,碧华脱下斗篷,挂在琉璃架上。 稳了稳心神,待身上寒意褪去了,提步走向东次间。重重叠叠的东珠帘子挂下来,倒与这阁内的奇珍异宝,丹楹刻桷相得益彰。 碧华轻手轻脚的掀开珠帘,偷眼瞧了一眼榻上女子。当朝太子妃韩氏随意的歪在软枕上,只将少数头发梳了一个松松的反绾髻,余发如云,倾泻而下,铺在樱草色寝衣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丢着棋子,不辨喜怒,自有一股凌厉。 碧华低眉顺眼的跪在蹋前, “娘娘,那位来了东宫,是殿下亲卫接来的,没惊动任何人,眼下刚走,殿下亲自送上了马车。 “哗…………”玉质棋子被尽数扫落。碎成一片。碧华深深伏下身去, “娘娘息怒,” “息怒?你让本宫如何息怒?那贱人可真是好手段,放着好好的闺阁千金不做,偏要狐媚子作态。”"娘娘言重了,长安郡主不比从前了,这帝都恐怕无人敢娶她,若再不使些手段,恐怕只能长伴青灯了。 "碧华捡着话回禀。"那倒是,她以为她郑繁缕还是当初那个盛世明珠,帝后宠儿长安郡主? 如今不过是只蝼蚁,也敢与我叫板,真是可笑至极。太子看上她又如何,还敢把她抬进东宫不成? "碧华见太子妃脸色稍缓,连忙再接再厉, “是啊,长安郡主如何能与您相较,您出身韩氏,又是当朝太后的嫡亲侄女儿,尊为储妃。何必为不值当的人生气。”碧华再三苦劝,又让人把西域进贡的新鲜玩意儿奉与太子妃赏玩,见太子妃终于平静下来,松了一口气。 碧华后怕不已,多亏劝住了,不然以太子妃的脾气,对上太子,还不定怎么闹呢,两边都是主子,到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她们。 太子对那长安郡主也是回护至极.上次消息走漏了,和太子妃争执之后。 直接杖杀了好几个身边人。 长安郡主 天刚刚擦黑,却因着天气酷寒,平日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已经人影寥寥,两边的铺子零星着几点灯光,透着几丝暖意。 “叮…………”清脆的铃声划过夜幕,格外空灵.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悄无声息,似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车前的两匹马并驾齐驱,划着统一的步子,并不见赶马车的人。车身无任何标记,木料泛着青冷色,风过,紫檀色帘子掀起一角来,露出里面光景来。 车内布置并不华丽,反而有些陈旧。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女子恭敬的接过高榻上丢过来的斗篷,慢慢折好。开口“恭喜郡主,太子殿下对您是愈发信任了,这次密会也邀您一同参加了。" “哼,郡主这些年为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眼下英王立了战功,不日归京,咱们这位殿下终于急了呢。”另一个穿碧衣的侍女不满的接过话头,还不忘瞪对方一眼。娇俏十足。黑衣女子回瞪了她一眼,恨恨的说“西禾,就你话多,我在哄郡主开心,你看不见啊?”"西棉,郡主怎么会开心,当初郡主再三苦劝,不可让英王离京,结果,太子殿下一心向着太子妃娘家人,还想来个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结果呢,赔了夫人又折兵,眼下英王平安回来,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不报复太子殿下才怪呢"西棉也顿时无语了。叹了口气。突然,两人像想起了什么,一齐闭了嘴,瞧向了榻上方向。却一时被恍了眼。无他,她们主子实在太扎眼了些,榻上女子梳着高高的双环望仙髻,髻上珠翠如星,髻前斜插着卿云拥福簪,眉不画而横翠,唇不点而含丹,肌如白雪,齿如含贝,额上点着红梅钿,双颊淡淡晕了红,明艳不可方物。一袭赭色高腰襦裙,外面罩一层银红色云烟罗衣,层层裙摆上用金线勾出曼珠沙华,拖曳在地,把姣好的身段裹在其中,唯一段雪颈露出,更让人神思不属,当称的上姝色无双。 似被吵醒,假寐的女子羽睫轻颤,睁开了眼,那双眼睛无比清澈,却透着森森寒意,愣是将周身艳色压下去了。让人不敢生出其他心思来。 “行了,在东宫呆了一天,也不嫌累,还吵个不停,等英王归京,且有的闹腾呢,都消停点。”见郡主发了话,两人忙齐声应了是,一时四下无声,唯有雪被撕扯的声音愈发清晰。马车平稳的前进着,过了盏茶时间,咯吱一声,停了下来,郑繁缕不等人扶,率先跳下马车,沉默的站着,抬起头定定的看了会儿雪,雪下的更大了,密密的落下,眼皮被蛰的生疼。一低头,倒先看到了风雪中的牌匾,郑繁缕看着玄色的“安王府”三字,勾唇一笑,随意的撩起长长的裙摆,漫不经心的走了进去。两名侍女连忙跟了上去。 安王府占地极广,本是前朝摄政长公主的府邸,前朝覆灭,先帝将其赐与安王,御笔亲提安王府三字,府中之物,多为御赐,自是底蕴十足,虽然如今安王府地位尴尬,今上却也顾忌流言,未将此处如何,也是皇恩浩荡了,郑繁缕无不讽刺的想。转过亭台楼阁,她本想回沉水阁安寝,一思索,还是提步去了秋梧院。 秋梧院里静悄悄的,一股浓郁的药味清晰的传出来,郑繁缕心下一阵苦涩,见书房灯还亮着,轻轻走了过去,扣了扣门,无人应答,遂把门慢慢推开,房间里点着数根风烛,暖暖的烛光打在了书案上,为桌子上伏着的清瘦少年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夜谈 郑繁缕微微皱了眉,将珐琅架子上的披风拿过来,轻轻披在了少年的身上,准备抽身离去时,袖子却被拉住了,繁缕一滞,也不回头,“既然醒了,快去安置吧,夜深露重,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话到最后,已然带了责备之意。 那少年却笑出了声,“姐姐教训的是,只是许久不见姐姐了,若是黎儿今晚不醒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能看见姐姐了,”少年半响的声音朗如珠玉,有带了丝微嗔的撒娇,饶是稳重如繁缕也硬不下心来,转过头,对上少年明亮的眸子,繁缕没来由的心虚,“姐姐是有重要的事情办,你都多大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唤黎儿的少年撇了撇嘴,不情愿的说“哪有,我也是安王府的世子,姐姐要做的事黎儿怎么能置身事外。”少年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姐姐不要又拿养好身体的借口来敷衍我,我觉着我身体好多了。” 繁缕无奈一笑,也不着急走了,看着少年殷勤的耍宝,掰着指头数早膳用了些什么,中午小厨房做的竹笋鸡丝汤,他进了几碗,香玉做的桃花糕又有了长进,说到兴奋处,拍起手,全然一副孩子的不谙世事,繁缕瞧着,也高兴的很,在东宫生的乏气也散了不少,索性陪着少年下了一会儿棋,又被哄着要来年春日一齐扎纸鸢……… 两人好生玩闹了一会儿,见夜已深,黎儿依依不舍的送繁缕到秋梧院门口方向去,长廊下,西禾,西棉两个站了好一会了,见两个主子在里面处的正开心,不敢也不忍心去打扰,此时见人出来,忙迎了上去,与世子行礼告别后侍奉繁缕上了暖轿,回沉水阁。 黎儿见那顶石青色小轿越来越远,隐在假山的阴影里。却也不走,定定的看着,直到风过,咳的脸色潮红。半响,凄凄的笑了。 繁缕坐在暖轿里,被里面点的梨花白熏的昏昏欲睡,大约是心情不错,一时间,倒胡思乱想起来,一面想着要赶紧找夏老头,给黎儿治病,再为黎儿娶个漂亮的姑娘,好好为郑家开枝散叶,一面想着太子英王的那点事,琢磨着怎么回转才好,一面又担忧着西北的商道,暗庄经营会不会受到影响。终于,眼皮子耷拉下去,彻底睡死了过去。 依稀间,繁缕看到安王府的桃花盛开,连成一片,灼的人眼睛生疼,将整条朱雀街的天空染成霞色。母妃坐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父王坐在旁边帮母妃递银剪子,扶着花枝,终于将娇滴滴的魏紫收拾妥当,自己牵着黎儿的手,活脱脱像个疯丫头,大笑着扑进父王怀里,把泥巴往他脸上抹。一晃眼,又看到了她的姑母,宠溺的把她搂进怀里,姑母发髻上的簪子闪着细碎的光芒,华贵逼人,她听到姑母高傲的说繁缕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是帝都上空最漂亮的凤凰,没有人可以欺负繁缕。繁缕想揭开姑母发上的流苏,看一眼姑母,却怎么也揭不开,再一用力,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白幡,看到了所有的桃树着了起来,看到父王母妃牵着黎儿的手慢慢走向桃林深处,繁缕哭的撕心裂肺,喊着不要走,不要留下繁缕一个人。只能看见火越烧越大。 猛然间,繁缕清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石青色的轿帘,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只觉着心口闷闷的疼,喘不上气来,头疼的绵绵密密,针扎一样,繁缕伸手欲揉,却摸到了一片冰凉。 暖轿停了下来,西禾轻声唤着郡主到了,繁缕看着手心的液体,嫌恶的拿起手帕用力擦去,带上幂篱,又把小几上的茶猛灌了几口,方出了轿子。 抱恙 次日,大雪初停,帝都难得出了太阳,阳光散落下来,为偌大安王府增添了暖意,此时不过卯时,安王府内训练有素的下人开始打理积雪,树上的雪簌簌的落下,地面又铺上一层绒毯。 沉水阁。西禾,西棉,早早候在外次间,等着郡主传唤,郡主睡觉时一向不喜欢有人守夜,且每日在辰时准时起身,顾此,她们俩一直是在郡主起身之前到门口,准备伺候梳洗。 只是,今日已至辰时三刻,还不见郡主传唤,两人心下有些慌乱,昨日晚上郡主回来后,未脱幂篱,直接喝令两人退下。 今日又一反常态,莫非昨晚和世子吵架了?可看郡主出门时,和世子相谈甚欢,却也不像啊。 两人打着眉毛官司,心底越发忐忑起来,又过了盏茶时间,西禾一跺脚,掀起帘子,走了进去,西棉一惊,随后也跟了上去。 西禾放慢了脚步,走到七宝琉璃床架前,唤了声 “郡主”却无人应,隔着象牙色压金边的纱帐,能看见里面隐隐躺着的身影。 再唤依然无人应,西禾轻轻挽起帐子,挂在床架上的银勾上。见她家郡主侧躺着,脸朝里面,墨发如瀑,周身严严实实裹着锦被,西禾伸手去揭,不妨摸到汗湿的寝衣,吓了一跳,也不顾其他了,赶紧爬上榻,仔细去瞧,只见郡主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唇色苍白,伸手去摸额头,也滚烫的吓人。 登时扯着嗓子喊西棉,把西棉吓的,小跑着进来了。看到这情况,赶紧差人请府里医师来。 府中医师姓胡,一把年纪,是郡主在山野之地带回来的,郡主对其确很是器重,此人专司世子汤药。 猛然听见眼前的小丫头气喘吁吁的说郡主阁里有请,倒愣住了,赶忙带着东西,往沉水阁赶,在西禾两人眼皮下查完脉后,摸着胡子,不疾不徐的说 “郡主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甚,一时着了风寒,只需静养,勿动怒,动气也便是了”两人松了一口气,忙各司其职,熬药的熬药,热敷的热敷。 东宫,思政殿,当朝太子坐在主位上,一袭黑色常服,剑眉入鬓,鼻梁高挺,不怒自威,侧位上一个穿石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慵懒的靠在圈椅上,玩弄着手里的玉环,一派悠然。 太子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听亲卫回话,"你是说,长安郡主病了?""回殿下话,是,属下去安王府,只见到郡主的贴身侍女西禾姑娘,说是郡主染上风寒,不能起身,怕传了病气给殿下,今日就不过来了,还请殿下恕罪""她这病可真是时候,英王一回来就病了"穿石青色锦袍的男子漫不经心接过话头。 太子皱了皱眉,一挥手,示意亲卫退下,"也不能全怪她,要不是孤执意逼英王出京,弄的场面不好收拾,也不会惹恼了她。 " “殿下言重了,她本是殿下的人,为臣者,为主上肝脑涂地本是理所当然,怎么到她这儿?毛病一出接一出。”说罢,语调一转,调笑着问 “殿下莫非动其他心思了,这长安郡主倒也确实国色天香。” “浑说什么,没个正形,我们只是合作,她要她郑氏的生路,孤要属于孤的东西。” “其实,若是其他女子,也没什么,只是这长安郡主太难以掌控,殿下日后是想纳她为妃,还是扶持郑氏一族,都可以,只是眼下,绝对不可,不论是引得陛下侧目,还是让太后娘娘不悦,对我们都是麻烦”男子突然严肃的说道。 蓦然 “谨之,孤明白你的意思,孤确实不应该和她有太多明面上的牵扯,” “殿下圣明,不过像长安郡主此等锋利的匕首,还是得好好利用才是,”男子意味不明的笑了。 “孤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母族式微,父皇又一心偏袒英王,不喜孤与妻族过近,更遑论结交群臣了,在你未来孤麾下之前,也多亏有她。”太子苦涩一笑,英王之母淑妃与父皇自幼相识,这么多年深得帝心,权倾后宫。 母后空有凤印,对淑妃只能退避三舍。而自己这个太子位也恐怕是碍着祖宗法制不得不立的,为了巩固权利,他娶了太后一族的女子。 却更加让父皇不喜。此中各种艰难,又有谁知。四下一时安静下来,鎏金珐琅炉里的银炭灼出微微的噼啪声。 繁缕再次睁开眼,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嗓子嘶哑,眼睛也干涩的睁不开,撑着榻,慢慢往起来爬,一旁的西棉忙上前搀住了。 繁缕靠在软枕上,就着西棉的手,慢慢的把一盏蜜水饮了,西禾早在旁边炸毛似的嚎 “郡主,您吓死奴婢了,好好的,怎么突然染了风寒?”繁缕觉着耳边嗡嗡嗡的,正要呵斥,瞧着西禾红红的眼眶,倒也下不去口,觉着嗓子舒服了,遂开口问道 “别嚎了,没事儿也被你气出事了”西禾破泣为笑,帮繁缕掖好被子,坐在小杌子认真的煮果茶。 繁缕看了一眼西棉,微闭了双眼。西棉会意,小声的回事,繁缕听到太子的人连安王府的大门都没踏进来,睁开眼,瞧向西棉,西棉登时吓得一哆嗦,倒把繁缕惹笑了,明明西棉身怀武艺,也多在外行走,偏偏怕自己怕的厉害,哪像西棉,自己怎么训斥,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活脱脱一滑头。 西棉见郡主并无恼怒之色,才继续开口 “木大人去东宫之后,去了魏候府邸,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新科状元郎木易木大人,可真是手眼通天,查查吧,他和魏候什么勾当"等暖阁里的人全部退下后,繁缕躺着沉思,如今英王风头正足,太子又顾忌太多,她已经赌上了一切,这一局,绝对不能输了。 今年的冬天仿佛格外的难熬,而今上的喜怒无常又为帝都添了几丝阴霾,在连续贬谪了几位重臣,处置了一干人后,整个朝野后宫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压抑至极。 而淑妃近来长伴圣驾,红油添香在侧,更添尊荣。于是,在传来英王回京的消息后,整个帝都都有些热切了。 英王以王爷之尊,亲临山西剿匪,披甲上阵,身先士卒。如今逆贼已尽数剿灭,山西一带深受匪害的老百姓在英王离开时,纷纷自发相送。 但英王回来时,在徐州遭遇到了伏击,命悬一线,今上大怒,命彻查到底,太医院精锐尽数被派往徐州,徐州刺史被撤职查办,一时人心惶惶,此事最终以所有山匪,包括老幼妇孺被处死,来平熄了帝王之怒。 如此英王虽受了重伤,却是民心,君心,帝心尽收囊中。 英王 英王终于在年关赶了回来了。今上大喜,心情也平和了许多,连带着前朝,后宫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据闻,英王回京向帝后等人请过安后,便回府修养,连朝会也告假了,今上体恤,这几日,补品,赏赐流水似的送往英王府。羡煞旁人,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默默的将目光撇向东宫,着实替太子尴尬。 因着昨日向东宫递了消息,今日繁缕不顾在病中。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了一身绯红色撒花绞边百蝶束腰裙。挽了金色的披帛。细细描了眉,涂了口脂,梳了一个飞仙髻,想了一下,簪上了太子送的芙蓉水晶梳。拢着披风,坐上马车,去了东宫。 太子一个人坐在书房,瞧着远处的屏风上刻的栩栩如生的百子闹春图,神情恍惚,突然听到有人在外禀告长安郡主到了,道一声进,珠帘被轻轻掲起,女子踏着晨光进来,聘聘婷婷,仪态万千。绯红色与金色在她身上并没有显得俗气,自有一股高洁,气质清冷,她双手叠在小腹间,一举一动都是这闺阁女子最标准的尺度。她走的不快也不慢,仿佛闲庭漫步般走在大靖的权利中枢。太子看着眼前的女子款款的俯下身子,请罪。发髻上的芙蓉玉梳垂下细细的流苏,流苏上米粒大小的珍珠颤动着,仿佛在倾诉主人的不安,太子的心蓦地一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失沽的女子,从云端跌下。这些年,过的也很是艰难,与自己倒是同病相怜,又何必无端猜忌她。 太子走下来,温柔的扶起了繁缕,“你与孤之间,又何必如此”繁缕感激一笑,眼里却晕出了水雾“谢殿下不罪之恩,是繁缕谋划不当,误了殿下的事”“怎么能怪你,是孤太大意了,这几年来,孤被盯的太紧,做什么都不敢太妄动,多亏有你在暗中筹划,不然,孤恐怕也早不是在这东宫了”太子看繁缕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惜。繁缕惶恐的再次跪下去,“繁缕身为郑氏遗孤,见弃于太后与陛下,若不是殿下替繁缕周转,恐怕已是黄土一抔了,又怎敢当殿下的谢意”“当年的事,你不过一稚女,怎么能怪你,既然已经过去了,就让它随风而去了,你不负孤,孤定不会负你”“繁缕定为太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繁缕微微一笑,眼波流转,直让太子看呆了眼。 突然,门外传来了亲卫急促的扣门声“殿下,出事了”,太子正与繁缕处的高兴,被人打扰,不悦的开口“什么事?”“英王殿下来了,”“他不在王府好好养病,跑这来干什么,就说孤不在”“殿下,英王在大殿门口正跪着呢,属下等实不敢………”太子看了一眼繁缕,两人脸色齐齐一变,太子匆忙出了门,侍卫话还没完,就见太子一阵风似的走远,连忙拿着伞追上去。 繁缕也觉着一阵烦躁,英王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委实难缠,也顾不得自己不宜露面,披上斗篷跟了上去。 走到思政殿门口,远远的望见跪了一地的侍卫宫人,太子连伞都没撑,站在风雪里,对前面的人弯着腰说着什么。 太子只觉着分外烦躁,还得强压着火气,温声安慰着“三弟,你这是干什么,这东宫的人谁惹着你了,只管说便是,天这般凉,有什么事进去说不行吗?”英王抬起了头,一张与太子酷似的脸上写满了桀骜,懒洋洋的开口“太子是君,臣弟是臣,臣子向君请安,理所当然,殿下不必优待臣弟,违了祖宗法制,此等大罪,臣弟不敢当。”太子本来就心里有火,瞧着英王分外欠扁的样子,也绷不住了,冷笑着开口“三弟何必如此,若是有事不如你的意,直接去告诉父皇便是,父皇肯定会让你如意的,你可别在这跪伤了身子,孤可担不起这责任”英王哧的一笑“殿下言重了,只是臣弟这次在徐州遇刺,差点就回不来了,昏沉间,一直出现殿下的脸,想来是臣弟平素行事太过直率,哪里冒犯了殿下储君之威,虽殿下宽容,不曾责罚,却引来了天罚。”略一停顿,英王再次伏下去,高声道“臣弟莽撞,臣弟知错了,请太子殿下责罚”太子被噎的一哽,自暴自弃的一掀前襟,也跪了下去,“既如此,孤也得好好反省一下对三弟的放纵之错了。”四下空气凝滞,侍卫宫人呼吸都不敢了,唯恐在此丢了性命。 英王抬起头,嘘了太子一眼,满不在乎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臣弟告退了,殿下保重”一抖大氅,头也不回的走了。 繁缕躲在梅树旁,看着英王在亭子里穿过,隔着疏落的梅枝,远远的瞧了一眼,英王眉目间尽是锐气,骄矜和繁缕最熟悉也拥有过的气息,那是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没有完不成的事情,没有一丁点的缺憾才会有的气息,太子没有,而她也失去了。 风云 繁缕正出神,不妨英王猛然一回头,隔着重重梅枝,两人目光碰在了一起,繁缕暗叫不好,错开目光,承受着英王越来越冰冷的目光和杀伐之人特有的威压。思索着如何脱身,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声,一时间冰雪消融,繁缕狐疑的抬起头,却见英王遥遥一指,点出了自己的藏身之地。一甩披风,大步流星的走了。 林深正在东宫门外焦急等待,殿下一个人进去了,也不许别人跟着,他不敢拦,也知道拦不住。他是淑妃娘娘亲自挑选的人,自幼随侍英王,自家主子什么脾气再是清楚不过了,要是殿下今儿真在东宫闹出点什么事来,淑妃娘娘可真的会让他死的很难看。林深急得原地打转时,瞧见英王出来了,连忙迎上去,英王脸色居然还不错,眉眼间具是笑意,林深纳罕道“殿下这是转性了?”忍不住问了出来“殿下,遇到什么事了,值当您如此高兴?”英王收了笑容,一挑眉毛,“大胆奴才,本王的事你也敢过问了”不过一刹那,还是绷不住笑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愉悦。“没什么,不过遇到一个故人罢了” 林深殷勤的问“哪个人啊,这么有福气,让殿下惦记着”英王也不理睬,利落的上了马车,轻飘飘的丢下一句,今日之事,要是敢告诉母妃,你就去和卿卿做伴吧。林深吓得惨白了眼,连声求饶。 停在东宫正门口的马车终于动了,沉水木为底,西海鲛人纱做帷,极密的金线勾出麒麟模样的暗纹,车顶镶嵌着青兰翠,远远闻着有杜衡的的香气。驾车的四匹白马没有一丝杂色,高傲的仰着头,优雅的驶向前方。 繁缕和英王打了照面,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也无心留在东宫受太子殿下雷霆之怒下的牵连了。索性让人给太子留了话,绕过梅园,往东宫后门去走。她风寒未愈,灵台也不如往常清醒,英王的眼神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一瞬间,竟觉着自己是见过他的,又为自己荒诞的想法感到可笑,自己幼时身份尊贵无比,一个失宠王爷的庶子怎么会和她有交集。再后来这个庶子成了一人之下的一品亲王,自己则苟延残喘,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了,更不会有交集了。繁缕自嘲一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头一看自己走岔了路,竟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和风廊了,顿时大觉不妙,和风廊是凝凤殿到思政殿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她十足的可能会碰到闻讯赶来的太子妃。一想到这里,就头皮发麻,东宫的地形她也不是很熟,往日都是太子亲卫引路。眼下,只她一人,只好退回去,再走一遍,她是宁可再绕一圈也不想碰到太子妃。繁缕提起长长的裙摆,果断往来的路走。 “站住,前面的是何人,好大的胆子,见到娘娘也不知道行礼问安。”繁缕气的闭上了眼,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繁缕挤出一个微笑,整理好裙摆,僵硬的转过身去,一回头就对上了太子妃韩氏喷火的眼睛。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太子妃的五步之外。微微福了福身,和声唱诺“臣女见过娘娘,娘娘万福”等繁缕起身,瞧见太子妃紧紧缵着帕子的手,暗自庆幸自己在太子妃的耳光挥下来的范围之外。 太子妃在碧华拼命的眼色里冷静下来,强压着怒火,冷哼一声“长安郡主到此有何贵干,本宫竟是不知,让这些宫人怠慢了郡主”繁缕尴尬一笑,装作不知,嘴里连叫不敢,准备行礼告退。“长安郡主是急着寻姻缘,才赖在这东宫想让我们娘娘保媒不成,”碧衣琢磨着太子妃的眼色,牙尖嘴利的抢在前头说。 繁缕将握着的拳头微微松开,淡淡一笑,“娘娘说笑了。”碧衣瞧着太子妃未有不悦之色,这郡主瞧着也好说话,胆子顿时大了不少。“郡主殿下,虽然我们娘娘自来心慈,只是您实在想岔了,这东宫啊,除了咱这些宫女,也就只有侍卫和太监了,恐怕…………”碧衣刺耳的声音划破耳膜,繁缕把头抬起来,“怎么不继续说了?说啊”繁缕看起来并不怎么生气,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只是眼睛里的寒光却让碧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从未见过如此冷的目光,终于抵不住威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繁缕往前走了一步,看向太子妃,“娘娘果然心慈,纵着底下人,也难怪殿下对繁缕说娘娘身边人实在不堪重用,要早点打发了才好”此话一出,太子妃身后的人皆吓白了脸,上一次太子与太子妃起了争执,杖杀了数十个宫人,其中不乏在太子妃跟前得脸的,当真是半分颜面都没留。繁缕看着太子妃气的冒火的眼睛,恭敬的行了一礼“繁缕告退”。 听着身后不绝于耳的掌嘴声。繁缕走的很淡然,不疾不徐,长廊边上的花影幢幢。与人影重在一起。 碧华跪在地上,身旁的碧衣脸被打的肿胀不堪,不住的流出血丝。嘴里含混着求饶。不忍心再看,碧华抬起头,担忧的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勉强压下怒火,差点将罗帕搅碎了。终于,浮现出一个笑容,抬步走向思政殿,碧华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掌嘴停了,让其他人都回去,自己跟了上去。 锦王 傍晚时分,外面细密的雪停了,甚至还晕出了抹淡淡的残阳。繁缕端坐在雕花的轩窗下。拿着小银剪子打理花枝。她细细的将枯叶清理下来。又将长的过长的枝子剪下来。 她打小生的一副火爆性子。父王又一味的宠溺,姑母和母妃为了磨她的性子,逼着她练字,习琴,结果,她将传世名琴蒹葭的七根弦当着请来的名师面,用匕首一一挑断。白发苍苍的名士手哆嗦着指着繁缕,气的当场昏厥过去,母妃大怒,让她抄了百遍六韬。结果导致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看到笔墨纸砚都会生出不适感,后来,她发现自己在打理花草时,能静下心来。免去浮躁之气。母妃知道松了一口气,终于相信自己出生时没被掉包,闺女还是有点像她的地方。于是,母妃亲手教她插花,调香。也不用请名师了。这世上,论起花木调香之道,无人能出安王妃其右。 繁缕将几盆玉楼春打理好。心里总算平静下来。泡了一会儿温泉,洗了洗身上的晦气。命西禾传了些清淡的膳食。吃完一小盏鸡丝粥,又尝了几只水晶虾仁饺,用了几筷子脆口的小菜。繁缕满足的倚在榻上看密信。心情甚好。 密信按照轻重缓急,用不同颜色火漆封口。繁缕迅速看完了深色的,这下倒真的很开心,今年冬日酷寒,东胡人的牛羊被冻死的不计其数,难以存活。她授意西北商道以极低的价格用粮食换取活牛羊。再将牛羊贩到中原,东胡人的牛羊肉质细嫩,肥而不腻,颇受世人追捧。此时临近年关,买的人较寻常更多,价格也被抬上去了。她这次,可是赚了个盆满钵盈。金库又多了一大笔。她笑着笑着又讪讪的,觉着自己肧没出息了。一抬头,果然见西禾西棉两人在那憋笑呢。 繁缕正了正容色,清咳一声,将最后一封信拆开,火漆是淡淡的蓝色,按惯例应该是无足紧要的消息才是,她将信展开来,上面寥寥数字“锦王将归”。 繁缕突然觉得一阵心慌,是对预知到危险产生的不适感。锦王是当年先皇意外临幸的宫女所出,姑母身为天下之母,正位中宫,与先帝琴瑟和鸣,怎么能容下此等事情,先帝也甚为恼怒,为了安抚姑母,给了宫女一个美人位份,连所出皇子也很不喜,没有多瞧一眼,更不巧的是她和贤妃同时有孕,贤妃出身沈氏,又与姑母私交不错,以至于这位皇子被忽视的更加彻底。她幼时时常出入后宫,却很少见到这位皇子,再到后来,她姑母因为早年陪先帝南征北战,操劳过度,伤了底子,身体逐渐出现颓败之象,听从太医嘱咐,安心静养,给了贤妃,德妃协理六宫之权。小事不再过问,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贤妃所出的孩子意外夭折,贤妃迁怒到这位皇子和她母亲身上,说是自己的儿子是被他们母子俩克死的,将那位美人打入冷宫,却不知为什么,把皇子养在膝下,姑母和先帝也没有干涉。再往后,姑母病重,这位皇子自愿去太庙祈福八载。不到三年,姑母与先帝先后崩了,贤妃自尽殉葬,今上继位,奉生母韩昭仪为太后,封这位皇子为锦王。而今,正是第八年。锦王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繁缕总觉着这个锦王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当年前朝后宫诡谲云涌,无数世家卷入其中。姑母无子,却极得帝**任。几乎把持朝政。也被人设计过。锦王生母卑下,无权无势。却好好的活到了现在。还被今上加封。如今算来,他可是今上唯一活着的的弟弟了。 繁缕皱着眉头,把不安的想法压下去,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次日,英王拜访东宫的事情传遍了满京都,淑妃娘娘很不高兴,还斥责了英王一顿,说是不分尊卑,英王委屈的回禀自己太无聊了。今上大手一挥,让英王亲去祁山,接锦王回京。又命礼部用迎超一品亲王的仪仗同去。不问世事的太后娘娘也赏了不少东西,亲自督办锦王府邸。一时间,朝野震动。 异样 锦王实在是存在感太低了,当年不过才十二岁,乘一顶毫不起眼的竹油小车,离开了京都,去了祁山。因为是为皇后祈福,一切从简,连一个侍从都没有带。加上无母族扶持,京都豪门权贵几乎忘记了这号人。一时间,各世家就算想送礼奉承,也尴尬的发现对锦王此人一无所知,更别提打探喜好了,锦王久居深山,长伴青灯古佛。莫不是要送佛经去? 英王也纳闷,来时母妃千叮咛万嘱咐对这位锦王叔一定要恭敬,最好拉拢过来。英王虽然不解母妃意图,但还是乖乖照做了,一路上没有游山玩水。带着几个侍卫,轻装上阵,日夜兼程。把礼部诸人扔到后面,不出三日到了祁山。 祁山是灵脉汇聚之地,当年先帝起兵于此一路南征北伐,攻无不胜,战无不克。称帝后,应太卜署进言,将祁山圈起来内设皇家寺庙,无召任何人不得入。 英王耐着性子,站在西宁寺外,缴了令牌等人核实身份,十八棍僧站在寺门外,一步不让。终于,一个小僧出来了,扶着一个年老的和尚,须发尽白,脚步虚浮,眉目间都是褶皱瞧人的眼神却很温和。老和尚哆嗦着双手合十,欲要行礼,英王忙赶上前去,扶住了,“空无大师不必多礼”老和尚道了谢低咳一声,“老衲已然得知殿下的来意,八年之期已至,人在后山,您请。”英王点头称是,随着入了寺。 穿过幽静的竹林,英王一步一步的踏上了石阶,整整九千九百九十台,是通向山顶的唯一道路,纵使四周云雾缭绕,翠竹成阴,凝光悠悠寒露坠,一步步走上去,也没力气欣赏了终于走上了最后一阶,小径尽头,一座寒室若隐若现,屋子周围种着些药草,泛着药香,两只白鹤慵懒的伸着脖子,也不怕人。寒室门扉半掩,静谧无声。英王整理了一下衣裳,拱手抱拳,弯下腰去“侄儿商泽羽,拜见锦王叔,王叔万安” “进罢” “是”英王推开门,轻轻走进去。瞧着一个白衣模样的男子坐着,手里捏着书,因为逆着光,瞧得不太真切,不好再上前细看了,再次行礼“锦王叔一切安好,京都皇祖母和父皇一直惦念您呢”因着弯下身子,只能看到一双素色的靴子朝他走来,双臂微一动,被搀扶起。"殿下多礼了"声音微有嘶哑。从善如流的抬起头,眼前男子一身白衣,修饰着极简单的花纹,头发未冠,只在发尾处系着一根同色发带。身形清瘦,眼睛如一泓清水,仿佛一眼能望到底。再望,确是要陷进去了。嘴唇极薄,皮肤白皙,想是很少见光的缘故。整个人给人一种极舒服的感觉。衣袖间微微带着檀香。没来由的,英王想起"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撇。英王笑得灿烂“王叔叫我泽羽就好,父皇他们都是这样叫侄儿的,”心里忍不住吐槽“什么啊,年纪比我只大一岁,高了自己一辈,不过太子好像比他还大,也要乖乖叫王叔,”心里立时痛快了。 锦王微微一笑,"泽羽,不过是些许小事,怎么让你跑一趟。"英王爽朗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侄儿很想和王叔亲近呢” 英王亲手煮了茶,奉与锦王,丝毫没有对室内的简陋做出任何惊讶或者不悦的表情。两人相谈甚欢,从地域风情,到兵法韬略,再到诗词曲赋。可谓无一不通,他有当世名儒为师又上过战场。可是锦王被圈于此地整整八年,涉猎广泛,见解比他还要深刻许多。一时,到真是生了敬意。锦王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浅浅辍了口茶,“让泽羽见笑了,山中无事,便喜欢瞧些闲书,打发时光罢了”英王哈哈一下,将话叉了开去。陪锦王手谈两局,被杀了个丢盔弃甲,借口暮色将至,溜了。 锦王摇了摇头,微微摆弄着棋子,两手互奕,黑白子相互胶着,纵横十九路,步步皆是杀机。锦王表情温和,捻棋子速度并不快。不像下棋,到像是焚香品茗。山风吹过。烛火微微一跳。终于停了下来。棋盘上,三百六十一粒棋子静静躺着,锋芒毕露。再无可下之处,也无可下之子,竟是一局残局。锦王微微皱了皱眉,“又是这个结果” “这局残局自百年前空明大师圆寂后,已是失传,主上能复刻出已是惊世骇俗了”一个黑衣男子恭敬的回话,无声无息,似与浓稠夜色融为一体。锦王不置可否,良久,叹了口气“收了吧,空明大师至死也未能参破,抱憾终身,也不知道哪个有缘人,能破了如此精妙的局”男子表情有了一丝异样,收了棋盘。 “主上,京都诸事具备,府邸是太后娘娘亲自督办的,我们的人也插进去了,只是不能全部清理干净。”“陛下呢”“陛下很高兴,赐了不少东西,百官效仿,往府里什么都送,照您的吩咐,来者不拒”锦王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京都如今是一团浑水?” “嫡庶不分,中宫不振,淑妃独大,不乱都难。” “既然已经乱了,不妨让它更乱一些”锦王揭开香炉的盖子,将残冷的茶倾入。火星闪烁几下,最终湮灭。 归来 黑衣男子也露出了一抹笑容,“主上回京,恐怕也要站队了,” “陛下对我情深义厚,我自是万事以他的意愿为先了”锦王将香炉的盖子轻轻合上。 “那东宫岂非毫无胜算。” “一个不得父帝宠信,母后失势的太子,这么多年还好好呆在东宫,你觉着是陛下太重宗族礼法,还是淑妃母子太过良善?” “主上的意思是太子背后有高人” “英王月余前在并州遭到刺杀,险些丧命,那并州刺史可是他自己一手提拔的。东宫~”锦王将一串檀木佛珠执在手里,慢慢转动“也不是什么良善懦弱之辈啊”! “主上踏进京都的那一刻起,东宫也该易主了” 锦王不再开口,缓缓踱步到窗前,黑衣男子也适时闭了嘴,轻轻拨弄炭火。 良久,锦王开口时带着一丝不确定“南星,先生,他,他当真不愿意再见我一面吗?” 黑衣男子拨火的动作一僵,提及此人,语气带着惧意。“主上,先生说走了这条路,便不能,也不容回头。前尘种种,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罢了。等尘埃落定,他会去见您的。” “竟是无关紧要吗”,锦王再开口,语气带了苦涩。南星看着主上背对他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山风太大,竟然显得格外孤寂和……悲伤。 南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宽慰道“凭主上智谋,那一天想必也不会久远” “是啊!我还是有价值的,不然也枉费他的心血了”南星语塞。酝酿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主上,今天………您……您从来不会与属下………” “无事,可能是要离开了,有点伤感”锦王叹了口气。 “礼部的人快马加鞭,明日应就到了,你下去准备罢!” “是,属下告退,主上早些休息”南星不敢再看下去。低着头倒退几步,下去了。 锦王望着漆黑的夜幕,许久未动。 次日,破晓时分,南星敲开了竹门。见锦王任是负手站在窗前。衣服被露水润湿了。瞧着不像刚起,倒像一夜未睡。 锦王觉着肩头一重,看了看为他批斗篷的南星,不发一言。“主上,您是在顾忌什么?属下愿为主上分忧。” “没有,和过去告别而已,这一天,我等的,已经太久了” 礼部的人紧赶慢赶,终于到了祁山,等一切收拾妥当,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彼时红霞延绵不绝,布满了半边天,西宁寺塔顶流光溢彩,喜鹊成群结队飞过。寺里的小沙弥说他自幼来这西宁寺,二十多载,从未见过如此盛景。众人忙附和锦王必是福气绵延之人。才引来如此盛况。 大靖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锦王归。 据闻,久居深宫,不问世事的的太后娘娘见到锦王的瞬间泪如雨下,拉着锦王的手不放,皇后与淑妃百般劝解,方止住了泪。陛下下了早朝便急匆匆赶到慈铭宫,倒不如太后情绪外露,只是一连说了几个“好”字。于是,当晚的慈铭宫,灯火通明,太后设宴帝后作陪,淑妃劝酒。初坐水果消乏上七轮菜,七十四道,歇坐后再坐:首上果品、切时果、时新果子、彫花蜜饯、砌香咸酸、脯腊,之后才是正菜——“下酒”十五盏,另有插食,再劝酒。三坐共计一百八十四道,水陆杂陈,山珍海错,珍馐毕至,极为奢华。 酒过三巡,皇后借口身子不适,告辞离去太后靠在软椅上,听淑妃逗趣,淑妃穿着一袭香妃色宫装,梳着简单的螺髻,眉目间点着花钿,眉目盈盈,与太后软声说着话,卸了护甲,亲手剥着金橘。皇上与锦王闲聊,似是醉了,不住往淑妃方向看去,眼神里尽是柔情。 “锦王弟是觉着今日宴席不合口味吗?怎么动了几箸就放下了。”淑妃是南人,说起话来吴侬软语,很难让人生出恶感。太后也附和起来"是了,还是淑妃细心,哀家都高兴坏了,锦王是没怎么动筷子,莫不是累着了?"锦王正要起身告罪,太后忙拦住了“这孩子,都是自家人,别拘着啊,要怪也怪皇帝,哀家说了不急不急,非着急忙慌的宣你进宫。” “母后,您又编排儿子,儿子急着宣锦王弟回京倒是儿子不是了?可若不宣吧,您又说我不把锦王弟的事放在心上。儿子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太后掌不住笑了“罢,罢,哀家说不过你。”锦王也眉眼弯弯,瞧着甚是愉悦。 淑妃笑意吟吟的接过话头。“锦王弟可不知道啊,陛下本想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挑个好日子接你回来,太后娘娘不依,愣是想和你一起过除夕,这才着急忙慌的接你回来,路途劳顿,想是累着了?” “淑妃娘娘言重了,臣弟哪就如此脆弱了,不过是臣弟常年在祁山,饮食清淡了些,骤见此等珍馐,有些不习惯罢了。让娘娘见笑了” 太后一听此言,伤感起来,直叹锦王受苦了,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锦王慌忙起身告罪“是儿臣不孝,让太后娘娘伤心,让皇兄日理万机之余,还要为儿臣操心” “可不是嘛,锦王弟如今回来,可要好好陪陪太后娘娘,承欢膝下才好,太后娘娘高兴了,这后宫的姐妹们日子也好过些”淑妃俏皮的开口。太后也笑了“你这猢狲,这后宫有谁过的比你滋润,还敢编排哀家的不是了” 锦王笑着凑趣“儿臣来的时候与泽羽见过面了,泽羽他少年英才,性子也豁朗,儿臣与他倒颇投缘。” “你不闲他吵闹就行了,这么大人了,还是一点都不稳重,”皇帝不咸不淡的开口。 “臣弟觉着泽羽的性子很好,年纪轻轻,学个老学究的样子做什么” 淑妃噗嗤一声笑了“看来本宫这宴席也没白费心了。”一时间殿内众人都笑了。 夜色已深,太后挨不住的打哈欠,皇帝和淑妃见状,告辞离去,自有宫人引锦王去寝殿休息。 佛经 天还黑着,露着几丝晨光。芳河把层层织金软帐勾起,将燃着的安眠香泼灭。指挥宫女开了暖阁的门窗,通风换气。太后上了年纪,一向浅眠,若不是昨日折腾的久了,恐怕醒的更早些。 芳河动作轻柔的替太后梳好发髻,簪上一枝双凤纹鎏金银钗,她陪在太后身边多年,陪着太后一步步从昭仪熬到今天这个位置。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如今她在后宫地位超然,谁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的。看着太后花白的头发眼角深深的沟壑。不由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忆如潮水涌来。 “芳河?芳河?”太后轻声唤着,看着芳河回魂般的一抖。也不恼,“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娘娘恕罪,想是奴婢老了,不时的就走神,想起以前的时光了” “以前的时光吗?”太后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不过是受尽屈辱,人微言轻,不得不仰仗她人鼻息而活的日子,有甚可回忆” 芳河笑了笑,她知道太后的心结,遂岔开了话头“如今锦王回京了,您很喜欢他?” “说起这个了,哀家就烦,你说说,这皇帝是铁了心与哀家做对吗?就这么瞧不上他的母家吗”太后将鼻烟壶重重的顿在红柳木的妆台上。 这话芳河不敢再接了,安抚太后“您留神,别磕着手了” 太后仿佛开启了话匣子,停不下了“皇后又是那个木讷性子,也难怪皇上瞧不上她,太子倒是识趣,娶了阿玉,可谁成想,皇帝愈发猜疑太子,这两人都几年了,也不给哀家添个皇孙” “英王也不是没娶妃吗,我们韩氏一族多的是出挑女子,”芳河意味深长的接口。 太后长长的叹了口气“淑妃也不是个蠢的她自忖是皇帝的解语花,恐怕不会答应” “您不必太忧心,往后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是啊?当年不可一世的文皇后,仗着先帝撑腰,何等嚣张跋扈,郑氏一族又是何等风光位极人臣。她的侄女儿一出世被封长安郡主,诸多礼遇,更在公主之上,我还要去讨好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说到这里,她就憋屈,几乎说不下去了。没见过哪朝哪代,后族当成自己家这个窝囊样。 “如今呢?树倒猢狲散,郑氏人丁凋零,安王府只余疾病缠身的世子,和帝都无人敢娶的郡主”芳河笑着接口。 太后也笑了,“等会,你亲自拿几样点心,送到锦王寝殿去,就说哀家说的,让他好好解解乏,不用来请安了” “您是想?”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皇帝又是个疑神疑鬼的性子,他对锦王这个弟弟到是真的挂念着” 仿佛想起了什么,太后微微闭着眼,“当年,也是哀家对不起他” 芳河自然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告退,下去准备了。 锦王起来的时候,芳河坐在花厅在喝第三杯茶。连忙上前告罪,芳河笑得慈祥,把太后的心意传到,还不忘叮嘱锦王再睡一会儿。锦王温和应了,把高高一沓佛经递给芳河,说是自己在祁山为太后祈福抄的,还望太后不嫌弃才是,芳河盯着那高高一沓纸,有些吃惊,那些纸张好些已经微微泛着黄色,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字迹圆润,工整,足可见书写之人的用心。立时表达了太后见到一定会很欣慰。再详细的问询了锦王的饮食习惯,作息时间过后,芳河心满意足的告辞了。 繁缕慢慢的在一副山水画提字,暖阁里熏了淡淡的杏坛霭。此香制作复杂,沉香用奇楠、削成小方粒。郁金香用其根茎,焙干打粉,松香、栀子花、茱萸子,皆烘干,打细粉。侧柏叶鲜用捣泥和以适量蜂蜜。将和蜂蜜、侧柏叶之泥状物混入郁金香、松香、栀子花、茱萸子之细粉,压成香饼、两面沾满奇楠香之小方粒,即成。耗时久远,燃起来丝毫没有腻味。反而越久,味道越清新。如入云林深处,使人心情愉悦。 繁缕把最后一个字仔细的提上去,小心的吹了吹未干的墨汁。满意的看看。琢磨着挂在哪里。 锦王回京不过两日,流言就飞到了帝都的每一个角落。繁缕很不解,按照常理,今上为了名声厚待些锦王也说的过去,可如今这烈火油烹的架势,连太后也掺和一脚。若不是她知道些。也险些怀疑锦王是今上私生子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也不知道这泼天富贵,锦王是拿什么换来的,受不受的住。 告辞 “怎么这就要回去了?太后很惦记你,朕公务繁忙,你多陪陪她也是好的”皇帝缓缓把笔搁在墨蝶上。“不习惯?” “没有,皇兄多虑了,只是臣弟已经成年在宫里久留终是不合规矩”锦王将沏好的蒙顶奉上。 “旁人都没说什么,偏你多心”皇帝接过了茶,轻啜一口“你这茶倒煎的有几分功夫。不错。" “皇兄谬赞,不过闲来无事,随意捯饬罢了” 皇帝叹了口气“这些年你受苦了,” “臣弟不敢” 三足青花海水纹熏炉透着丝丝缕缕的雾气。“当年,前朝摄政长公主自刎,父皇顺应天命,登基为帝。登基不过三日,便行了封后大典,你是没瞧见,那封后典倒比父皇自己的登基典礼奢华。” “文皇后出身高贵,又是和父皇一路扶持过来的,自然非同寻常。” “是啊!非同寻常,父皇昭告天下,世族以皇姓商氏为最贵,后族郑氏次之。”皇帝神情恍惚。“你不怨朕就好,当年,朕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让你去祁山。” “皇兄,臣弟无事,走的那天皇兄说过一定会接我回来,臣弟也回来了,皇兄没有骗臣弟”锦王笑得温和,眼神里没有任何不满。“皇兄若实在愧疚,就多赏赐臣弟美人美酒吧,臣弟在祁山,都享受不到呢”锦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皇帝也禁不住大笑起来“好好好,依你,锦王府早已收拾妥当,移步换景,美人如云” 略一停顿。皇帝接着开口“回去也好,休息几天,就摆宴吧,邀请帝都世家年龄相仿的公子,闺秀聚聚,多交些朋友,别总闷闷的,没点朝气”说到这里,皇帝又想起了什么,“徐太医的方子不错,让他随你回府,好好给你调调身子。” “臣弟谢皇兄,那臣弟先行告退了” 皇帝点头默许,看着锦王的背影出神,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个性子,好像不会为任何事情动容。 小时候,他在后宫过的分外艰难,被淑妃虐待。跪在青石阶一下午。自己亲自求情,他被赦免后。踉跄的站起来,拒绝任何人帮助。朝自己淡淡一笑,恭谨的道谢。目光里并无半分怨恨,却也没有丝毫的感激。他因为自己,被困在祁山方寸之地整整八年,却无任何抱怨之言,甚至对太后也真正孝敬。也不知是太过重感情,还是太过无情,活的和世外人一样。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他失去理智。 锦王出宫的时候,天气清亮的很,等他拜别太后,出了宫门,也不过午时。 南星小心嘘着锦王疲惫的神色,尽量把马车驶的平稳一些。“快点赶路,”南星吓得差点把缰绳丢下去。只得加快了速度。 锦王府迎接主子的下人被南星提前赶了回去。莺莺燕燕也被以王爷路途劳顿为由赶出了大殿。满府的奇珍异兽,雕梁画栋。似乎没能引起锦王的半点注意。南星把书房的下人遣走。锦王的脸色很疲惫。南星小心翼翼的开口“主上,暗卫已经插进来了,最多三日,这少阳殿便是铁通一块了。” 锦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你找个时间,我要宴请京都世家子弟,名单你看着拟,不懂的去找素问。她一直在京都经营此中关节,想必比你透彻。” “回主上,素问今日刚将拟的名单送过来,说让您过目,有不合适的她再修改”南星将一张花笺呈上去。 花笺上字迹娟秀,自有风骨。锦王略略扫了一遍,上面无一不是各世家嫡子嫡女。锦王抬头询问“怎么不见安王府?”南星略略有些诧异,“安王府?如今主上初回京,还是宴请些豪门权贵为宜,再者,陛下恐怕不乐意安王府的人来。” 锦王微闭了眼睛“豪门?论贵谁贵的过郑氏,这满帝都的千金,又有谁抵的过一出世,就得封长安郡主,帝后盛宠的郑繁缕?” 请柬 锦王拿了一张杏色帖子,蘸上墨,亲手写了若干字,递给南星,南星连忙接过,“主上,时间定在什么时候为好?” “你看着定罢,宜早不宜晚” “是,属下遵命” 锦王刚建府,要大宴宾客的事情一时间人尽皆知,陛下亲送了几车美酒。太后娘娘也赐了不少野味。豪门世家莫不以接到此柬为荣。且锦王邀请的年轻一辈全是各大世家的嫡子嫡女。不论多么出息得宠的庶子庶女都没有收到请柬。各家的宗妇心里着实高兴了一下。对锦王的印象颇好。 繁缕看着手中的帖子,杏色洒金的样式,上面描着淡淡的梅花,打开一看“长安郡主”四字写的行云流水,颇有风骨。纸是好纸,字是好字。繁缕展开,仔细的又瞧了一眼,不错,是长安郡主,若不是这帖子下注着的是安王府,她险些以为这京都还有一位封号长安的郡主了,也不能怪她。自今上登基,安王府失势。宫中赐宴,总有意无意的忽略她。百官效仿。她已经许久没有接过什么帖子了。 西禾皱着眉头,她有些担心。锦王如今是新贵,以他和皇室的纠葛,对郡主不可能有什么善意,在祁山呆了这么多年,设宴邀请郡主,恐怕羞辱报复才是其目地。“郡主,不然我们别去了吧,送些贵重的礼物也说的过去” 繁缕看着手上的帖子。她知道西禾的担心,无非怕自己受辱,只是那样艰难的日子不也熬过来了吗。她再不出现,恐怕安王府真的要被人遗忘了。这不正中某些人下怀? “我去,西禾你去准备”不但要去,还要风风光光的去。郑氏的女儿,又岂是如此萎缩之辈。 西禾看着郡主的脸色,估计也劝不动,闷闷不乐的应声,退下去准备了。 锦王请柬中的日期是三日之后,时间有些紧,还须得好好准备一下才是,此一时,彼一时。她的言行举止,仪容衣饰都不能太过出挑。到时候,世家云集。她也可以见见好好见见故人们了。 太子的心腹赵岩接到长安郡主递的消息,不敢怠慢,呈给了太子。太子看完,皱着眉头。末了,吩咐“准备一下,孤三日之后去锦王府赴宴”。 赵岩暗想“三日之后,不是要去东部大营巡查吗?怎么突然又要去锦王府?”想起太子这几天的脾气,还是聪明的把话咽了下去。心里对长安郡主不由的又高看一眼。他是太子的亲卫,知道许多不为人知道之事。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太子和长安郡主的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太子为人处事,极少失信,又不大能听劝。也唯有长安郡主能让他屡屡破例。若不是安王府大不如前…………这各中关节,说不得,说不得啊! 赵岩出去交接东部大营巡查事宜。正吩咐手底下人时,看见长廊处,一群人挑着宫灯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浩浩荡荡往来走。他只得停下,屈下一膝。侍卫,宫人们乌压压跪了一地。太子妃在众人唱诺声中迤逦前行。走过赵岩身边时,停了下来。 赵岩感觉着太子妃的目光盯着他,宫灯灼的人眼睛生疼。冷汗出了一身。太子妃不说起他自也不敢动。良久,太子妃冷哼一声“本宫今日去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吩咐了话让我带给殿下,不知今日能否进的去这思政殿。” 赵岩一听,吓得又屈下一膝。连声道不敢“卑职之前是奉命行事,不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拦您的路,还请娘娘明鉴” 太子妃看着伏在地上不停磕头的赵岩,嘲讽道“还知道我才是你主子,我当你捡着高枝儿,只知长安郡主,不知凝凤殿了” 赵岩欲哭无能,说什么都是错,只好闭了嘴,使劲把头往地上磕。等太子妃进了思政殿,他被人扶起来时,一摸额头,一手的血。他疼的呲牙咧嘴,接过手下人送来的冰帕,一手捂着,继续吩咐事情。 没聊几句。“啪…”一声脆响。随即殿内传出了影影约约的争吵声。赵岩和手底下人面面相觑。这又是怎么了? 这一次,太子妃走的很快,连赵岩的麻烦都没继续找。赵岩只觉脑仁疼的厉害。殿下与太子妃娘娘虽然素来不怎么和气,可也不像这段时间,一见面就吵。连带着他,也胆战心惊的。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初见 三日很快就过去了,繁缕起了个大早,坐在玫瑰小榻上,由着西禾折腾。 白玉花卉纹梳子将三千青丝梳的服帖,绾了一个朝云近香髻。西禾把攒金丝海兽葡萄纹匣子打开,审视了一番。终于捡了一套玫瑰缠枝钗,配红翠滴珠穿花步摇。仔细的为繁缕钗好,歪着头看了半响,嘟囔着总感觉差点什么。 繁缕看了眼水银镜。捻了一根莺羽吐翠簪递给西禾。西禾福至心灵,斜斜插在发髻尾端。再选了海水玉的坠子,点上时下最流行的百合锁心钿。满意的合上了镜袱。 “郡主这样打扮就很好,不过分华贵,也不过分素净,应当不会有太多人留意” 繁缕心想那也要看锦王愿不愿意给自己低调的机会。 衣衫是早就准备好的,拿百点牡丹翠叶熏炉细细熏过一遍。西禾伺候繁缕穿上层层叠叠的衣衫。着曳地绣花彩蝶团花裙,外搭冰色云雁纹锦压重瓣罗衣。素白半月水波腰封将纤腰衬的不盈一握。再挽一条金色撒花披帛。米色珠光锦的绣鞋隐约透着光华。俨然和这帝都的世家闺秀打扮别无二致。温柔娴雅。无任何引人注目之处。 一切收拾停当,繁缕带着西禾前去赴宴,把西棉留在府里看家,不是她不想带,只是西棉那张冷脸实在有点……… 南星听到长安郡主到了的消息也有点措手不及,他连如何回应安王府致歉礼的客气话都想好了,没想到,还真是一个敢请,一个敢来啊。 于是,繁缕被锦王府的下人带到了羡云苑,说是王爷吩咐了不必拘礼,府中可随意走动观赏。等宾客来齐,便会开宴。 这羡云苑仿江南园林的格局,楼阁亭台应有尽有,还引了温泉绕着假山从地下石道穿过,即使冬日,也温度不低,各种奇花异草争相开放。地面有袅袅的雾气腾起,实在不负羡云之名。 繁缕呆了一会儿就呆不住了,再精致,再怎么巧夺天工,也是多了匠气。哪有天然的山水看着舒服。这些东西她自幼见的多了,也无甚稀奇的。反到是这雾气熏的人难受,冷热相交,不得病才怪。繁缕看着周围啧啧称奇,叽叽喳喳的千金们。果断决定换个地方。 刚拐出羡云苑,繁缕就冻的一哆嗦,不过呼吸确实顺畅了。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繁缕状似无意的拐进了紫竹林。西禾看了一眼身后,也跟了上去。 林子极大,因为雪天地滑,开始还会遇到零星的人,到最后已经不见人影了。 “你确定木易在里面?” “是,郡主之前让盯着魏候府邸,不料好似惊动了木大人,这么多天,他再无动静,今日估计也是觉着今日英王大宴宾客。人多眼杂一个人往竹林方向去了” 繁缕慢条斯理的理了理头发,“魏候是英王一系的人,他也不知道避讳,去魏府那么勤快,我该说他坦坦荡荡好呢?还是自视甚高好呢?” 转过一道石门,果然看见两条人影。繁缕打了个手势,提起裙摆,亲手亲脚的走了进去,西禾会意,站在外面,警惕的观察四周。 再近一些,那个穿宝蓝色长袍可不就是木易吗?只是另外一个竟是名女子,虽然背对着自己,看不清相貌。但看她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丫鬟下人。那女子将一个包裹递过去,木易接了,两人亲昵的搂在一起。女子似乎有所警惕,抬起头往四周看了一眼。电光火石间,繁缕认出了那张脸。 魏候的小女儿魏敏玥,虽是庶出,但母亲是良妾,又去世的早。魏候夫人是这京都一等一的贤惠人。硬是将这魏敏玥记在自己名下,吃穿用度与亲女并无二致,千娇万宠的养大。很得魏候欢心。 此时,两人搂抱欢欢喜喜的搂抱在一起瞎子也知道两人关系非同寻常,莫非这木大人还想做魏候的乘龙快婿不成? 繁缕得了意外之喜,原路退了出去,却不见了西禾,正要往四周找找时,西禾突然从旁侧冲了过来,抱着自己嚎“郡主,您可让奴婢好找,奴婢去帮您找帕子,一晃眼就找不到您了,可吓死奴婢了!” 繁缕余光瞄到旁侧的小径上有人下来,配合的接口“好了,不要哭了,是我不好,不小心迷路了”声音宛若莺啼。让人不忍生出责备之意。 西禾放开了繁缕,乖巧的退了一步。繁缕向前一步,微微的福了一礼“多谢公子照顾我的侍女”。 “郡主多礼了,举手之劳而已。”声音清亮无比,不染浊气,当得起昆山玉碎一词。繁缕不由的抬头,想看一看眼前人。 即使在这酷寒时节,男子也只是穿了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长袍。压着淡淡的芽色边角。腰封上挂着暖玉,没有修饰成型,上面刻着几行小字,男子弯腰抱拳的手骨节修长,白的几近透明的腕子上挂了一串佛珠,白玉冠似乎簪不住墨发,滑下来一绺绞在佛珠上,虽然看不到脸。繁缕却微微怔住了。 她浸淫权术之道多载,揣测人心,看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纯粹之人。不染一丝尘埃。甚至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她在有些得道高僧身上也感受过类似的气息。只是,毕竟那是历过万千磨难后臻于平和,于十丈红尘中摸爬滚打才悟出了道。究竟是已到高龄,脸上千沟万壑,难免带了腐朽的气息。不像眼前男子,正值盛年,宛若谪仙。 男子行了一个虚礼,直起腰来,手负在背后。猝不及防的,那男子的目光直直的撞进了繁缕心里,初看如浅水,一沙一砾都清晰可见细看如深海,不可捉摸,几欲让人窒息。 繁缕少见的失态了,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男子温和一笑。似不以为忤。“郡主这样盯着在下,是在下脸上有东西吗?”繁缕突然觉着脸上发烫。说不出话来。 男子笑了笑“我无意间路过此地,你的侍女正在哭泣,说找不到你,央我帮她,情急之举,还望郡主见谅。” 繁缕终于平复下来,“无事,有劳公子了” 繁缕正要告辞,那男子突然开口“我初来京都,还不大认人,冒味一问,不知郡主是?” 鬼使神差的,繁缕开口“我姓郑,名繁缕,封号长安。”她仔细盯着对方,等待他露出尴尬或者惶恐。 冬日的一抹阳光透过紫竹,倾泻而下,竹林里传来阵阵竹啸。男子笼罩在一片碎金里,微微闭上了眼睛,男子嘴角带着笑意。一字一顿的说, “我姓商,名陆,封号锦” 云雁 繁缕回羡云苑的路上,闷闷的,也不说话,只顾低头走路。西禾犹豫了一下,拽拽繁缕的袖子,小声开口“郡主,您莫不是恼了?” “没有,”繁缕死犟。 西禾撇了撇嘴,“奴婢刚刚看到锦王殿下,也吃了一惊。他长的可真好看。” 繁缕只觉心慌的厉害,她这些年一直冷静自持,鲜少如此感情用事。如今却因为一个陌生男子如此失态。这个男子还是锦王。 “锦王,锦王,他……原是叫商陆吗?”繁缕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底已经恢复了清明。西禾冷眼瞧着,暗暗叹了口气,锦王殿下刚刚瞧郡主的眼神都是亮的,明显欢喜的紧。可惜了啊。 繁缕在花厅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只管坐着喝茶。西禾无奈扶额,看着繁缕牛嚼牡丹一样猛灌,不忍直视。 锦王看着繁缕走的方向,上前几步,似要挽留。终是停住了。 南风疾走几步,单膝跪地。“主上,查清楚了,竹林里的是今科状元木易和魏候的千金魏敏玥。” 锦王应了一声,缓缓捻动手中的佛珠“查一查”。 “属下遵命” “找人把羡云苑拆了吧,本王还想多活几年。” 南风额头青筋直跳。惶恐应是。 锦王负手踏过沙沙作响的雪地,一声叹息散在风中。 繁缕在喝第四杯茶的时候,西禾按住了她的手,朝她眨眨眼睛,繁缕抬起头,以粉衣女子为首的几个人正朝她走过来,来者不善。繁缕四下一望,只有她一个,只得放弃了递到嘴边的茶,准备迎“客”。 粉衣女子气势汹汹的过来,高傲的抬起下巴“郑繁缕,你给我站起来” 繁缕捏起帕子,优雅的试了试嘴角,不慌不忙的站起来,看着眼前浑身上下系了蝴蝶结,金光闪闪的小姑娘。居然觉着有点可爱。 “这位妹妹有事吗?” 粉衣女子并不搭话,身侧的穿藕荷色百褶裙的女子细声细语的接话“这位姑娘可要慎言”。 她上前一步,亲昵的挽住粉衣女子的胳膊,“这是韩家的嫡**韩清婉,她的姐姐是太子妃娘娘,姑娘可别叫错了人,冒犯了娘娘可就不好了。” 繁缕定睛一瞧,可不是韩家的小女儿,原不经常见,今日妆容又化的太成熟。一时没认出来。 繁缕好脾气的笑了笑,“原是如此,是我冒昧了,不知姑娘你又是哪家千金?” 刚才开口的姑娘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江南知府傅泽之女傅云雁,初到京都,这厢有礼了。” “原是傅姑娘,听姑娘方才所言,必定是极为懂礼了?”繁缕不咸不淡的开口。 “云雁自幼家教严明,姑娘谬赞了。” “哦~那傅姑娘可知我是谁?” “云雁不知,只是就事论事。”这下连韩清婉也停下来,诧异的看着傅云雁,随即反应过来,换了副看戏的表情。 繁缕骤然敛了表情,冷冷的看着傅云雁。 “我是先帝亲封郡主,“长安”二字乃先皇后亲拟,先帝御笔提于宝册,一应用度与公主无异。”繁缕再开口,语气带着不屑。 “你一无品无阶的知府之女,不行礼,不问安,哪来的胆量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傅云雁整个人如坠冰窟,方才听韩清婉所言,郑繁缕不过是一个没落官宦人家的女儿。可谁知,竟是如此显赫的身份。英王府之事,她也多少知道些,纵使英王府如何没落,也不是她能开罪的。 傅云雁期冀的看向韩清婉。她的身份不够,韩清婉属太后一族。又是太子妃亲妹,对郑繁缕应是够了。韩清婉却躲闪着避开傅云雁的目光。 傅云雁突然明白了,今日之事,她被人当了枪使。只要郑繁缕一日没有被褫夺封号,那么她傅云雁只能跪下请安。韩清婉也一样。前朝权臣和今朝新贵。哪个她都开罪不起。所以这个台阶只能用自己搭了。 “臣女参见长安郡主,郡主殿下万福金安”傅云雁苍白着一张脸,缓缓跪地。 繁缕并不叫起,“不服?” “臣女不敢,臣女有眼无珠,想是韩姑娘在和郡主嬉闹。臣女多嘴了。” “倒是个聪明的,记着,别再被人当棋子使,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臣女谨记郡主殿下教诲,”傅云雁贝齿紧闭。 韩清婉面色一变,清咳一声“行了,起来吧,还不给郡主酙茶赔罪。” 傅云雁没动,直到繁缕开口。才狠狠掐着自己的手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酙了一杯茶奉给繁缕。“云雁知错,还望郡主恕罪” 繁缕看着傅云雁脖子上因为隐忍绽出的青筋和僵硬的笑容。生不起任何同情。她若是一辈子呆在江南,凭她的出身,自然能风风光光一辈子。只是她既来到了这权贵云集的帝都,又想一头钻进最顶级的圈子。就得学会低头做人,有些事情,不是她能掺和的起的。 面对实力或者说势力在自己之上的敌人,若不能做到一击制敌,使其无法翻身,那么就不要试探,更不要挑衅。卑微示好也可,装聋作哑也罢。努力活下去才是首要之举。这是她郑繁缕自幼就懂的道理。就像此时此地,礼法之下,傅云雁只能忍,忍不了也得忍。 繁缕回头看了看西禾,西禾微一颔首,走上前去,接过了傅云雁手中的釉下七彩樱草纹茶盏。 繁缕捧在手里,撇了撇浮沫,正准备喝,冷不防西禾突然撞过来,来不及退开,繁缕只得侧开身子。 “哗~~”伴随着瓷碎的声音,一杯热茶泼在了繁缕的斗篷上。西禾赶忙拿手帕擦拭。幸而冬日穿的厚实,只湿了斗篷。 韩清婉娇娇的笑,“郡主殿下,您的婢女怎么这般不小心,拿着茶盏往您脸上泼,这要是真泼上了,可怎么是好?太子妃姐姐还让我多给您下帖子,约您和各家闺秀,公子多玩玩呢。” 繁缕明知是她推的西禾,却无法计较,也计较不了。遂止住西禾的动作,把斗篷的如意扣一个个解开,任其滑落在地,“无妨,不过一件衣服,脏了,扔了就是。”繁缕柔柔一笑“几位姑娘慢慢赏景吧,此处风景甚好。” 韩清婉嫌恶的盯着繁缕的背影,一甩袖子,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傅云雁和其他几人也连忙追上去。 等花厅恢复了安静,有人拾阶而上。一只清瘦白皙的手捡起了散落于地的斗篷,斗篷上的琉璃如意扣和腕间的佛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南风咂了咂嘴,啧啧称奇。“长安郡主可真是……英气啊!”南风看着锦王手里的斗篷,珠联孔雀纹锦的料子,用抽纱绣绣了暗花,风毛瞧着像是白狐狸毛的,无一丝杂色。如此珍贵的衣服,没点底蕴的人家根本拿不出来。她说扔就扔了。 南风有点头大,“这和我查出来的怎么不一样呢?” 锦王似乎来了兴致,“你以为的是什么?” “这,长安郡主虽说身份摆在那里,可毕竟时过境迁。旧事如此,树倒猢狲散也在情理之中,她这些年过的也应当不容易才是,她弟弟不也是受惊过度,据说身子骨差的很。” “所以,她应该畏畏缩缩的活着,谨言慎行,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哪天像家臣,亲友一般,被清洗,暗杀?” 南风犹豫过后,还是应是,见四下无人,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气势凌人,言语咄咄,逼别人跪地行礼,让太子妃亲妹铩羽而归。” “这就叫盛气凌人了,先皇后在的时候,她可比现在傲气百倍”锦王略沉吟,想起往事,决定换个词语“你说她飞扬跋扈,目无下尘也没错。” 锦王把手中的斗篷几折几转,放在干净的三足红漆凳上,“人的出生,孩提时代,真的可以决定很多东西,比如性格眼界,还有气质,就像她,再怎么刻意放低身段。也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傲气。” 锦王看了看斗篷,仔细的抚平每一个褶皱,“时候不早了,去宴客厅,你等下让人把衣服处理干净,送回去” “是”南星跟在后面,总觉着有点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 宴席 繁缕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找了个侍女带路,往宴客厅走去。反正被人注意到了,也就不再刻意隐藏,羡云苑里烧了地龙,不觉着冷,一出来,立时觉着凉风刺骨,她又自己作死,把斗篷扔了,没脸回去再捡,只好加快了速度,默默安慰自己,到了宴客厅就暖和了。锦王府的侍女眼瞅着她越走越快,眼见的,要走到自己前头去,也加快了速度。于是,这一行人就在一堆走路慢条斯理,恨不得移步生莲的贵女中格外的醒目。 等繁缕终于到了宴客的芙蓉园,那侍女一路小跑,已经香汗淋漓,匆匆福了一礼,连赏银也没拿,一溜烟儿的跑了,唯恐繁缕再叫她。繁缕自己练过些功夫,虽说是花架子,体力终是比寻常的女子好一些,西禾的舞跳的极好,自不必多说。这一路走来,两人身子除了热乎些,并无不适之处。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繁缕端着姿态,进了花廊。 红木花廊曲折连绵,两边种着些扶疏的花木,因是在冬日,开的少,所以放了不少从暖房里搬来的花,花盆被掩在四季青的灌木丛里,唯有各色鲜花开在外面。疏落有致,丝毫不落下乘,繁缕觉着颇有意趣,倒比羡云苑强上不少,等来年暖春时节,这花廊必是帝都一景。 穿过花廊,就是极宽敞的宴客厅了,却是凭水而建,最里面是个仿莲花的台子,紧贴水面,地势略低一些,铺着织金地毯,围着各色宫灯,看布置,想是歌舞助兴所用。再往外些,左右两座弧形高台,分了男女席。繁缕去了右边,说是高台,不过几层阶梯,并不高。温泉水从人工凿的水道引进来,不深,有乳白色的雾气腾出,夏日引活水,冬日引温泉水,冬暖夏凉。高台上,一个巨大的绿釉麒麟香炉燃着蘅芜香。四周围着漆木填金的短栏杆。好一副皇家气象。 繁缕觉着不管怎么说,今上对这个便宜弟弟确实不错,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找了个靠后的位子,繁缕刚想坐,突然背后传出声音。“长安郡主,且等一等。”繁缕转过头。一个侍女疾步走过来。 “奴婢见过长安郡主,郡主万福” “免了” “你找我家郡主,可有要紧事吗?”西禾不悦的开口,她那一嗓子可真是把周围席面上的视线都引过来了。 “郡主恕罪,奴婢是来传话的,您的位子不在这里,请您随奴婢来。” “传谁的话?”繁缕疑惑的问。 “奴婢是这锦王府的奴婢,能命令奴婢的自然是这锦王府的主子了。” “锦王殿下让你来的?”若消息没有失误,如今锦王府内应当没有女眷。 “是,请您随奴婢来。” 这侍女虽然态度十分谦卑,可话里话外的却不容人拒绝。 “带路。”她倒想看看锦王打的什么算盘。 那侍女又行了一礼,引繁缕走到最前面正中间的位置上。繁缕刚一进来就看到这个位子了,它比同一排的位子还要靠前,桌子明显也大一些。到现在,没人敢坐。她坐,合适吗? 站在一旁的侍女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郡主莫要多想,殿下说这里空着不好看,让您委屈一下,坐在这里。” 繁缕满头黑线,这是空着的问题吗? 后面的贵女们看着繁缕坐在那个位子上,都吸一口气,韩清婉几乎咬牙切齿的,把帕子都揉碎了。她们中大多是知道繁缕之前的光景的,冠盖满京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彼时,她们连嫉妒也不敢。只能去争相讨好。如今,繁缕至云端跌下,又久不在众人眼前出现,在要被她们遗忘的时候,突然出现。又是如此扎眼,丝毫不见憔悴颓败之象。大抵是人的阴暗心里作祟,她们总想看见繁缕狼狈不堪,任人欺负的样子,有的人自恃聪明,暗忖锦王和繁缕的关系,觉着这安排可能别有深意,于是,换了一副表情。又安心坐下来等着看戏。 顶着无数人的目光,繁缕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好在宴席很快开始,对面,太子和英王前后脚到,见礼过后,两人默契的一人坐东,一人坐西,相隔甚远,把正中的位置留下了。太子坐下的瞬间抬起头,看见了繁缕,视线停留了一刹那,微一点头,又很快移了开去。 英王尚未婚娶,不少胆大的女子频频暗送秋波。对面的世家子弟也往这边看,有相识的,目光一碰,相视一笑,绯红了脸颊,又匆忙别过头去,繁缕看着颇觉有趣。 突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繁缕偏头看着,也忍不住看花了眼,他换了一身衣服,冰蓝色销金云玟团花刻丝锦袍,配同色白底纹样绣金缎面腰带。腰间依然挂着那个无形状的玉佩。比早先见的多了些贵气。把那过度出尘的气质稍稍掩饰了一下。没来由的,繁缕想起一句少时读过的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那时候对此嗤之以鼻,现在才惊觉人间却有人配的上此句。 周围人的吃惊更甚于繁缕,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长年被圈禁的人会如此风华绝代,当真写不尽的年少风流。 繁缕看着锦王手里的佛珠,暗想他怎么总是要带着这东西呢,要是她,在寺庙里被关了这么多年,出来肯定要把这些东西全部烧了才好。锦王仿佛感受到繁缕炽热的目光,转过头看过来,他无比准确的找到繁缕的位子,勾唇一笑。是很明显的笑,繁缕甚至可以看到他洁白的牙齿……看到他的眸子灿若星辰,繁缕忍不住心里骂了句“妖孽!”脸却红了。 放灯 太子是第一次见到锦王,上次宫里开的私宴,他也多少知道些当时的场景。于公于私,他也应该和锦王关系走近一些,至少,不要得罪了。他冷眼瞧着英王凑上去,和锦王相谈甚欢,酙了一杯清酒,往两人方向走去。 “王叔,您可不知道,我呆的有多无聊,我刚从祁山回来,母妃就下令让我禁足在府,若不是今日您设宴,我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锦王笑着听英王抱怨,“好了,淑妃娘娘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皇兄说的不错,你可真是孩子脾气。” “哪有,我好歹现在执掌一方兵马,是在战场上厮杀过来的。父皇就是瞧不上我!”锦王和英王相对站立,英王从他站的角度恰好看到太子走过来。又玩味的加了一句,“不像太子殿下父皇多有倚仗”。 太子端的酒杯轻轻晃了一下,险些洒出来。“三弟在说什么呢,为臣为子,可都不应该对父皇擅加评论。” “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锦王,英王一同见礼。 “锦王叔,无需多礼,孤实在惶恐。”太子回了半礼。 繁缕坐在对面,看着三个人在那里打机锋,头疼的厉害,英王怎么也来了。她本想让太子拉拢拉拢锦王,借此修复他和他父皇之间的关系。结果十有八九又被英王搅和了。 对面人寒暄了几句,退让一番,锦王坐在最中间的位子上,恰是繁缕的正对面。一抬头,就能看见。 锦王将太子酙的酒一饮而尽,又酙了一杯,从位子上站起来,面向众人,身姿挺拔如松,繁缕也只得随着众人站起来。 “本王初次设宴,诸位能来,实在喜不自胜,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海涵才是”。 “王叔说笑了,如此山珍海味美酒佳酿,再加上这移步换景的亭台楼阁,这要是算招待不周,我英王府可不敢再邀诸位进门了”。 众人连忙附和,有个年轻的公子,瞧着是沈国公府的,朗声道“等英王殿下娶了王妃,这进不进门吧,可就不是殿下说的算了。”说的众人哄堂大笑,气氛变的热络起来。英王也不恼火,笑着把枇杷往那个公子身上扔。 训练有素的侍女轻移莲步,酙酒上菜,舞女乐师也登上莲台,为宾客助兴,宴会进行的热闹而俗套。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高朋满座宴龙门,众靥酡颜映酒樽。 繁缕看着莲台上专心跳舞的女子,她跳的是一曲胡旋舞,穿着薄薄的纱制宽摆长裙,身体若隐若现。长长的头发编成无数股,用小小的银铃铛扣住,手腕上也带着银铃铛。伴随着鼓乐声,足尖轻点,铃声不绝,她跳的热烈而动人,身如飘雪飞如。玉臂轻舒,回眸一笑,勾魂摄魄。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期冀和自信。目光缠绵而勾人的投向对面的男席,目的不言而喻。 对面好些公子都看呆了,那舞女妩媚一笑,旋转的愈加激烈,整个人成了一道残影,本来宽松的舞衣开始缓缓下坠。 等鼓声终于停下来。那女子半跪于地,纱衣尽湿,胸脯不断起伏,嘤咛连连。对面血气方刚的各家公子有的已经在艰难的吞咽口水。因为太子等人在场,不敢放肆,强自忍耐。太子和英王也忍不住被舞女所吸引。不同于中原女子,她的眼睛是淡淡的蓝色,眼角靠下处,有一滴鲜红的泪痣。巴掌大的脸庞精致非常。她有着异域女子棱角分明,极具攻击性的容貌身形却娇小纤细,皮肤细腻白皙。仿佛掐一把就能掐出水来。不像异域女子多长的高大结实皮肤粗糙。一句话,人间尤物。 “素问见过太子殿下,锦王殿下,英王殿下,见过各位公子小姐”。 锦王抬起头,仿佛对叫素问的舞女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第一个开口询问她的身世背景。眼神也直直的看向素问,后面的公子哥们挤眉弄眼,交换了一个“我懂”的眼神,满是揶揄。 繁缕可记着当时素问跳舞的时候,那锦王虽然在看,可是目光空洞,明显在走神,这会子这么积极又是什么意思。 锦王沉吟片刻,“本王爱清净,你留在这里只怕是屈才了,你若是愿意,本王帮你另安排去处。” 各家公子一听此言,诧异之余,看向素问的目光又热烈起来。 “素问全凭殿下处置。”一抹失望在她脸上划过。 锦王偏了偏身子,“这舞女是司仪司那边送的,应当不会有问题,也不辱了各位身份” 众人连说不敢。锦王看向太子和锦王“不知二位可有意愿?”这一次两人难得统一意见,推辞不肯要。锦王也是笑着作罢,敲敲桌面,“本王听说今科状元郎木易木大人可是醉仙楼的常客,想来十分得美人垂青。” 木易站起来,双手抱拳,行了一礼,“殿下明鉴,醉仙楼的梨花酿京都一绝,微臣只是去喝酒。”顿时哄堂大笑。 锦王也忍不住笑了“罢,罢,这素问去你府上时,必带着一车梨花酿”。 “那微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木易在一群人调笑贺喜声中坦然就坐。 小插曲过后宴席继续下去,酒过三巡,熟悉的纷纷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好不热闹,繁缕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捏了一个骰子转着玩,对面也只有锦王一个人自斟自饮,太子英王和自己的班底各自为营,井水不犯河水。 不知道那个浪荡公子提议要和对面的贵女交流切磋,侍女拿了许多一模一样的河灯,送上了笔墨纸砚,说每一个人写些东西,诗词曲赋,谜语都可以,放在灯里,漂过去,对面也是一样,若是这对有缘人能捡到彼此的灯,就可以拿到锦王亲自准备的彩头。 繁缕无奈,拿了一张彩笺,想了想,提笔,画了一只乌龟上去。然后封在河灯里,用银钩子勾住,缓缓放下去。 众人都兴致勃勃,围在栏杆旁,盯着水里的动静。水不深,有的河灯中途就翻了,沉下水面,有的漂着漂着又往来的方向漂。周围嘁声一片,有性急的直把栏杆拍的哗哗作响,过了一盏茶时间,开始捞了。繁缕把银钩子甩下去,随手勾了一盏上来。 西禾上去,把灯解下来,取出彩笺,递给繁缕,轻轻展开花笺,莫名眼熟的字迹,写着一行字,“珠帘孔雀纹锦千金难求,勿弃,”繁缕脸腾地红了,拿过河灯,底座上端端正正的阴刻了一个锦字。 繁缕抬起头看向对面,看向锦王,锦王也恰好抬起头看过来,四目相对,锦王伸出手,隔空虚点一下,神色有些诡异。 西禾犹疑的开口,“郡主,瞧锦王殿下的神色,莫非勾住了您的河灯?”繁缕顿觉晴天霹雳。 英王看着锦王盯着花笺,挪不开眼神,也凑上去看,“王叔收到哪位佳人的墨宝了,舍不得放下。”于是,英王看见桃金色的花笺上面画了一只硕大的乌龟时,一时岔了气,咳嗽咳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英王手哆嗦着拿起河灯,翻过来,“长安”两个字映入眼帘。 最后宣布结果时,只有锦王和繁缕,木易和沈国公的长女拿到彼此的河灯,拿到彩头,羡煞旁人。这场宴会终于在英王死盯着繁缕不放的眼神中落下了帷幕。 巧合 繁缕参加的宴会数不胜数,唯有这一次,她感受到了浓浓的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终于熬到宴会结束,她转身就走,什么彩头不彩头的都顾不上了,西禾手提着河灯,追了上去。 等上了马车,繁缕才舒了一口气,她恨恨的想,每次见到锦王,怎么都如此倒霉,瞥见马车角落里的灯,她只想给丢出去,西禾看着繁缕咬牙切齿的神色,觉着锦王殿下非同常人,见面不过两次,竟能让郡主失态如此,郡主少逢大变,情绪一向不外露,根本不像这个年龄的女子。今天倒娇嗔十足。显得分外惹人怜爱。 西禾正要吩咐马车出发,赶车的侍卫低着嗓子回话“郡主,有人拦车。” 繁缕顿时生出一股子无名之火,刷地把车帘一把揭开,她倒想看看哪个没眼力价的非要凑上来。 外面站着一个结实健壮的男子,瞧打扮是个侍卫。 西禾咦了一声,“郡主,这好像是锦王殿下的身边的侍卫。” 繁缕瞪了西禾一眼。 “姑娘好记性,卑职南星,确是锦王殿下身边的人。”南星把手里的锦盒奉上。 西禾看繁缕不说话,也不敢伸手,场面一度僵持。 “郡主,这是这次的彩头,殿下命卑职送来,还请郡主勿要推辞。”南星面不改色的开口。 繁缕冷哼一声,坐回原位置。西禾歉意的笑笑,接过了锦盒。“有劳南大人转达郡主的谢意了。”南星也笑着应是。 车轱辘开始转动,马车离开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锦王府大门口,驶向杨柳街。 西禾抱着锦盒,打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讨好的朝繁缕笑笑,“郡主,您就原谅奴婢这一次吧~” 繁缕别过头去,“要打开自己打开去。” 西禾了然,“那奴婢就打开喽。” 繁缕靠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假寐,“呀!”西禾一声惊呼,繁缕不耐烦的睁开眼,“又怎么了?”目光下意识的滑向锦盒。 西禾讪讪的,“郡主,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镶螺素锦缎盒里整整齐齐的放着一件斗篷,琉璃扣子发着幽幽的光芒,可不就是她丢的那一件。繁缕把斗篷拿出来,抖开,面料干净至极,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散发着清冽的梅香,之前被茶水浸污的痕迹荡然无存。 西禾眼尖,从珊瑚绒盒衬下,拿出一个小小的墨漆盒子。上面有些细细的孔洞,散着梅香。十分精致“这便是今日的彩头了吧。郡主,您快瞧瞧。”繁缕倒没有扭捏,爽快的打开了,差点没背过气去。盒子里,一个金色的乌龟的龟壳上冒着袅袅的烟气,虽然沁人心脾,但是掩盖不了它是只乌龟的事实。还是只很丑陋的乌龟。 西禾瞧着有些奇怪,伸出手去摸乌龟,结果愣住了,“郡主,它居然不烫哎。”繁缕伸手去拿,果然是沙温的,无意间碰到乌龟的头部,龟壳从中间裂开,隔火片也弹开了去。露出了半磬香灰,看样子至少燃了半天时间了。也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触手生温,却不烫。西禾看见香灰呈现淡淡的绿色,狐疑的开口,“郡主,这莫非是……” “不错,是绿腰。”所谓绿腰,取阴干的绿梅和着迦南香磨成细粉。桃花用鲜花,玫瑰用干花,百合用香水百合,荷花用鲜白荷花,以上四种鲜、干花用浸于麝香溶液中,麝香溶液宜淡,浸一夜,取出捣泥混入绿梅粉,用荷露调和,制成片状香片。焚烧之际,香气清冽,香烟缭绕,经久不散。此香所用材料虽然不是十分难找,但是四时花都要新鲜的才好,各种物事集齐耗时极长。十分珍贵。没想到居然有人把它装在一个龟壳里,繁缕本来想把乌龟扔了,到头来还是舍不得这绿腰,吩咐西禾把香留下,乌龟丢了。过了半响,看乌龟呆头呆脑的样子,和它主人一个样子。忍不住“”嗤”的笑出了声。“这个丑丑的乌龟也留下吧。”西禾刻意拉长了声音。“是~~” “世子呢?到了没?” “到了,三石刚传信过来。说世子已经在叶城别苑安顿下来了,那边气候对世子身体大有裨益,好好调养,等明年夏日里也过的轻省些,您就不要再担心了。” 繁缕把那只丑丑的乌龟放在手心里,“只是,又不能陪他一起过年守岁了。” 西禾安慰道,“没事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