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小娇妻》 第1章 蓬莱 稍稍降了雨,七月里暑热消散了些。 远在东海蓬莱仙岛之上,一年四季都是雾气缭绕。远远看去的山,隐身于雾中,露出青峰。 蓬莱隶属于东海钟离氏一族管辖之内,多鲛人,善歌貌美。世代为钟离氏养兵,征战海域。 天地初分,天界由赤成氏一族掌管,海域由居住在瀛洲的钟离氏掌控,陆地则由人类皇族世代相传。 三界虽各自独立,却皆臣服于天界神族。然而千万年来的互通往来,陆地上也衍生精怪,或投奔海域,或修炼得道。故而界域之内并未设界,三界之内的族人可自行往来。 然而也因此出现许多恶妖,残害生灵。天界立下恶妖榜,三界内也有不少能人异士以除妖为己任,渴盼修仙。 蓬莱虽属小族,却因骁勇善战而得重用,于是钟离氏便划了一处仙山予以其繁衍生息。 蓬莱族族长膝下无子,只得一个爱女。性子格外跳脱,最喜沾花惹草。 每每出海一次,回来总是要绑上一群男妖精。当他为自己的女儿头疼婚姻大事时,便接受到了这样一个讯息:自己的女儿毕生所愿竟然是娶一屋子的男宠。 惊愕之余,他果断下了决定:禁足。 于是在明珠熠熠的阁子里,茵襄叹气道:“我爹这回真动气了,唉……少不得又要被关个半年。” “你何苦去招惹那些是非,这是第几回被禁足了?”迎面走来个青衫女子,忍着笑说,“你知不知道,上次你带回来的狐狸,这几日在吵着闹着要投寰,你爹为这事还烦不过来呢,你却还想着要往外跑。” 茵襄一把把小梨拉过来,“你不知道,我这回在人间发现了一个顶好看的,要不是我爹,我早就把他带回来了。跟他相比,那些哭闹的都是俗物,没什么姿色。”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茵襄扭头屏退了几个侍女,睁着一双星星眼看着小梨:“好小梨,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小梨避开她的目光:“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到人间绑那个蓝颜知己吧?” 茵襄大喜,击掌道:“知我者,小梨也。”怕小梨拒绝,她忙道,“啧啧,那家伙生的那叫一个俊,还有那么几分小性子,你不知道,他越是不从,我就越是来劲。” 茵襄激动的走来走去:“等你把他带回来,我就让他天天唱戏给我俩听,不过那家伙自命清高,到时候我非得让他甩着膀子,绕着蓬莱走上个一圈半圈的……” 话音未落,阁子里突然一阵巨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 小梨吓了一跳,却只见一抹红衣飞一般的从她眼前掠过,那速度堪比蓬莱的飞燕,也着实是好身手。未来得及仔细反应,又有几个螺髻侍女急急忙忙的跑进来,一个个花容失色。 小梨心道:说曹操曹操到。 红衣服非神非鬼,正是她们先前说的把老族长烦的头大的骚包男狐狸。 她默默地搬了个凳子坐到一边,根据经验所得,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少不得要纠缠个半天。这狐狸确实担的上风骚二字,一跑进来别的不说,首先便委在茵襄脚边,睁着狭长的一双眼,嘁嘁婉婉道:“你都多长时间没来看我了……” 语调之酥软,让小梨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冷颤。 男狐狸的人形修得倒是白净,一双眼睛细长,眉目相较于茵襄前期的蓝颜知己们来说,还算是过的去。偏是颧骨上的一颗小痣,使得整个人都多了那么一股子妖气。再加上本是狐妖,身子高大,骨头却软,一来二去的调和起来竟然露出风情和异域味道来。 花容失色的侍女们纷纷跪下:“奴婢无能,实在是拦不住湘湘公子。” 小梨闻言忍不住一笑,这男狐狸也是好笑,自从被茵襄带回蓬莱,就铁了心的要陪在她身边,一天不见就寻死觅活。并且为了讨茵襄的喜欢,自己给自己封了个“湘湘公子”的名号,为的只不过是和茵襄有一字音调相同。每日里为了陶冶情操,在园子里种了清一色的兰花,对花饮酒,对月赋诗,且赋的诗能让人脸红心跳。 并且不知从哪儿找到了几批红色鲛绡,让手巧的珍珠精做了几身红衣裳,得了空就披着红衣眼高于顶的在蓬莱里四处比美,据说还当面把茵襄老爹的几个小妾羞辱了一番,成日里变着花样作妖,总之是把整个蓬莱搅得鸡飞狗跳…… 小梨想,如果不是蓬莱族长这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茵襄都不知道脱了几层皮。老族长不求自己女儿大家闺秀,但是也实在禁不得这么折腾。当他想处置那些个野花野草的时候,自己的宝贝女儿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无奈至极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禁足。 总之这湘湘公子一来,蓬莱每天都是精彩万分。 小梨默默挤眼,向茵襄投去了一个看好戏的表情。却没想茵襄挑眉一笑,随即像是变了一张脸似的一把将男狐狸抱起来,一个个头比她还要高上不少的男人就这么依偎在她怀里。 茵襄拍着他的肩膀,口气宠溺有如蜜饯:“我最近不是忙嘛,有时间肯定去看你。你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孤独寂寞呢?” 小梨抖了一抖,这场面虽说是看多了,却仍是看一次抖一次,糟心的很。 男狐狸睁着一双眼,柔的能掐出水:“你不要骗我。” 茵襄顺势往他的腰上一掐:“小妖精,骗你有什么好处……还是,你已经准备让我得些好处……”眼神却是万般的戏谑。 湘湘公子果然往她身上作势打了一下,茵襄也做出更加得寸进尺的模样,两个人这番“恩爱”,让小梨觉得颇为辣眼,只得轻咳了一声。 茵襄叹口气道:“今日有外人在,等他日我再好好找你算账,小淘气。” 长得人高马大足有七八尺的“小淘气”羞滴滴一笑,从她怀里走出来。小梨略略斜着眼睛瞥了一眼,便觉得眼睛顿时被烧的外焦里嫩。 第2章 狂欢 不知怎的,男狐狸方才进来的时候还一身齐整,现在却半敞着个衣襟,不知道是蹭的还是自个儿趁机扯的,现下半个胸脯袒露出来,隐隐有些曲线,却奈何胸毛旺盛,令她不禁想起了隔夜饭。 狐狸却不以为然,后知后觉慢条斯理的拢了拢红衣,剜了小梨一眼,似是一副被揩油的模样。 那一地的婢女见他闹完,忙敛了裙踞,规规矩矩的候在边上。男狐狸又向茵襄抛了几个媚眼,这才不依不饶的走了。临走时,还似乎对小梨颇有不满的哼了一声,像是怪她坏了他的好事。 小梨无奈的耸了耸肩,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果子向茵襄砸去:“还敢让我帮你去找别的,这个就够你受的。” 茵襄准准的接过果子,啃了一口:“此言差矣,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要学的还有很多,怎可止步于此。再说这种投怀送抱的看多了,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小梨觉得茵襄实在是荒唐:“你是想活活把你爹气死才甘心?那位湘湘公子为了种兰花,把族长种的千年灵芝砍了个精光,你爹气的要砍他的脑袋,结果只见了他一面就被气的险些吐了血。”话罢叹气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把人带回来了,你能保证一个凡胎肉体的,不会被那狐狸给生吞了?” 茵襄沉默了几秒,小梨觉得她好歹听进了一些,略略有些气顺,却不想她道:“这好办,今晚我就把他捆起来,交给我爹处置。他拔了我爹种的宝贝,只要不杀头,估计也能治住他一时,到时候你把人给我带回来,我就再把他扔回山里好了。” …… 小梨半晌呐呐道:“你也真是想的出来……” 茵襄肯一口果子,毫不在意:“你这棵老铁树,也就只能嘴皮子上说说,真正要你去勾搭撩拨,却又怂的跟泄气的皮球似的。真不知道你怎么连我的半点真传都没学到,尽学些表皮功夫了,改天还是要好好指导指导你。”话罢软下声音央求道,“不扯远了……你就帮帮我吧,我可喜欢他了,要不是我爹这回生了大气,我也不让你犯险了。哎呀,你往人间跑一趟,说不定就开了窍,红鸾星动也是说不准的事。” 小梨白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人间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上心?” 茵襄一拍桌子,“人间可好玩了,什么吃的玩的都有,说书的,唱戏的,各种各样的花啊点心啊,花样可多了。” 小梨把她按下来:“人间再好,你也不能常去。我听阿苓她们说,人间恶妖出没,乱的很。况且要是让那些有心思的人晓得你是鲛人,肯定会有坏心思。”话罢她叹了口气,不自然的移开了眼,“你如果出了事,族长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茵襄看到小梨眼中一闪而过的伤感,立即干笑了几声,几步一跨溜到小梨身边坐下,“想你哥了?”话罢随意大笑,“我你就不用担心了,像我这种人,哪那么容易死掉,我爹也没那个闲工夫伤心欲绝。他那一屋子的妖精,指不定哪天就给我添个二弟三弟的。” 还没等小梨出声,茵襄便拍着她的手:“你哥在为蓬莱打仗呢,等他立了大功就能来找你了。况且我不是在你身边嘛,小时候我带你回来的时候就说了,我有的吃就绝不饿着你。” 小梨看着茵襄,她已经漫不经心的玩起琉璃珠子来了。小梨觉得心里有暖暖的热流,把她从过往的泥潭里带出来。她低头笑了笑:“我知道。” 这样的茵襄,明亮又耀眼,与记忆里的那个小姑娘重合起来。一个小小的人儿,头上全是珠翠,骄傲的看着她:“你跟我回家陪我玩,我给你好吃的。” 小梨从回忆里清醒,笑着对茵襄说:“我这次帮是帮你,但说好了,没下回了啊。” 茵襄忙不迭的点头,哈哈大笑:“我爹那个老顽固,还想管住我,偏不顺他的意。” 小梨摇摇头,顺着窗子看向外面的世界。蓬莱这么大,已经让她生畏,更何况是未知的九州大陆。充满危险……也充满未知。 雾气缥缈,树木葱茏,蔚蓝的海上是鲛人在游水,激起白色的浪花。 她很努力的想忘记往事,她很想自己能和茵襄一样,是一只美丽的自由的鲛人。 她有时为自己这种自私的想法而羞愧。她出生于毒瘴之地,是一只海妖,没有种族的一类海底生物。因为捡到了一块灵石吸食了些灵气才成了型。 她从父阭海里游出来的时候,历经万难,那时她遇到了同为海妖的高厘,他们拜了兄妹,一路扶持。 可是,后来他们失散了。她被茵襄带到蓬莱,隐瞒海妖的身份,高厘碍于身份只能在底层生存当兵。 小梨始终记得高厘对她说,“你今天叫我一声哥,以后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哥,你是我高厘这辈子唯一的妹子和亲人。我一定会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不让别人欺负你。” 那时他们还都是小海妖的样子,细长的滑稽的大脑袋,在阴暗的海水里共同拥有一份相互陪伴的亲情,去抵御无尽的漫长的黑暗。 小梨抚摸着颈上的灵石,对着光折射出悠悠的光。这是她当年在父阭海里捡到的,这么多年,放在身边也有了感情。好像这块石头在,就很安心,像是哥哥在身边,或是其他的温暖的力量支撑她生活。 茵襄看着小梨出神,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心思跟麻布一样粗大,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陪着小梨发呆。 小梨将灵石掖到衣领里,“好了,既然要到人间去,宜早不宜迟,否则让族长听到风声,就肯定走不掉了。”她撇了一眼蓝的发亮的天,“这几日连着暑热,大概是要下雨了。我今夜便走,多不过十日就回来。” 茵襄熊抱着扑上去:“小梨,你真好。” 俩个人嬉嬉闹闹的玩成一团,帐外的侍女们也忍俊不禁。 而此时的天色已经渐深,偌大的蓬莱岛虽是东海瀛洲的附属岛屿,却难得的地灵人杰。 早有年轻貌美的女鲛人们围着岛屿高歌,浓密的海藻一样的长发在月色里柔顺飘舞,男鲛人善战英勇,举着长矛在篝火前武动,精壮的身躯上渗出汗液,尽是年轻气盛。 不过多时,便有毛毛细雨飘下。 对于海中居民来说,水是生命的源泉。在雨雾中,篝火被灵力笼罩,燃的更旺,鲛歌也更加嘹亮婉转。 绿叶被冲刷的油亮,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狂欢时,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海水里一掠而过,朝着蓬莱外海游动。 第3章 人间 人间与蓬莱远远不同,夜里降了一场大雨,将喧嚣灰尘冲洗的格外干净。 连夜急行,才看到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村落。 小梨到了人间便藏起了微薄的法力,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与平民无异。 也许是将近正午的缘故,日头开始毒辣了起来。小梨拉了拉遮阳的草帽,眼尖瞥见一个茶寮,便忙不迭的奔过去。 桌子是未经打磨的树桩,摆了几个瓷碗,还有许多树枝一样的细细的长条。用麻布系在高大的树干上,投下一片阴凉。 她刚落座,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童急匆匆的跑过来,热情的问:“姐姐要吃些什么?” 小梨拧了那孩子圆滚滚的小脸:“你这么小的娃娃就会做生意了?” 小童憨憨的笑:“我爹娘去城里了,给我买麦芽糖。” 小梨左右看了看,客人少的很,只不过离她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怪人。看身形是个男子,用斗笠遮着脸,这么热的天还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衣裳,她看着都觉得汗津津的。 那男子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视线相触,小梨一惊,忙扭过头。 以她的法力,根本无法察觉这人是妖是仙,况且一般这样的怪人她根本沾惹不起,要是他瞧自己不顺眼,不费力就能把自己晒成鱼干。 于是呵呵干笑一声,对小童道:“喝点水就好。”她解开腰间的鱼皮水囊,再在腰间摸出一颗明亮的珍珠递给小童,“麻烦你帮我装满水,这颗珠子给你玩。” 小童一手接过水囊,一手犹豫的接过珍珠。小声的问:“会不会很贵?我娘说不能白白拿别人的东西。” 小梨觉得这孩子格外乖巧懂事,“我吃你家的东西,理应要付账的。” 小童转身着往茶寮里跑,“姐姐,你等等,我给你做好吃的。” 小梨喊他不应,也只得作罢。四下里格外寂静,只有蝉鸣声在耳膜里冲撞。那怪人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她也僵着身子绷着精神,不敢多说一句话。 豆大的汗从额上浸出来。 她颇为僵硬的擦汗,自语道:“天太热了啊……” 却听得背后传来嬉笑声,她转身一看,是一对夫妻,皆是粗布打扮。但那村妇却生的格外貌美,身子软的像没有骨头,几乎是贴在她丈夫身上。 离得越近,一股子血腥气便越浓郁。 这种来头,这种味道,非精即怪。小梨正在考虑要不要出手降妖,毕竟这里还有个人类孩子,要是自己就这么走了,这妖怪还不把人生吞活剥了。但豪气只是生于瞬间,只是和那妇人视线一触,她便缩了缩脖子。 看着情况,估计她是没能耐的。没能耐的就要保持一个没能耐的该有的自觉,把脚底抹干净了,见缝就溜便好。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乍起,小梨还未看清,之前的怪人便拿着剑刺向那对夫妻。 她被这剑光恍花了眼,也被那怪人的一番风姿亮瞎了眼,叹道:“乖乖,好剑法!” 却不想一道灵力借着稀罕的风势向她袭来,堪堪擦肩而过,一缕头发被削掉了。 小梨摸了摸剩下的头发,立即有眼力见的,没出息的溜到茶寮里,大气不敢出一个。高手过招,小卒做好鼓掌叫好的本分就好。 只见那怪人的剑还未刺过去,那村妇便堪堪一闪化作青烟腾到空中。她丈夫直接以手接刃,血肉之躯与兵器相触,竟擦出了火花。 妇人有些不满的笑道:“道长追的倒是快,你我无冤无仇,何苦处处相逼呢?杀了我们,留下我家孩儿孤苦伶仃的,道长也忍心?” 小梨心头一惊,这两个妖怪竟然是那小童的父母,这……两个妖怪如何能生出一个人来…… 怪人似是未听到她的话,长剑一点,虚幻出千万只剑影,带着冰寒肃杀之气,直指那夫妇。 那两人也不轻视,转身躲避,却难抵剑光,身上多处见了刀口,源源不断的淌着血。 小梨看明白了,这两个妖怪不是怪人的对手。 正在交锋之时,却听道小童的声音:“姐姐,我做了好吃的糯米团子。” 小梨暗道不好,你这早不出来晚不出来的,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只见那村妇冲过来抱着小童,三步并做两步,白嫩的手指却生出刀锋,抵着孩子的背,虽是哭腔却带着得逞的笑,“道长就不能放过我一家?” 孩子不知情况,吓得大哭起来。 怪人手下的力度减轻了些许,明显是顾虑到小孩,没有直接下杀手。 小梨站在一旁,姿态甚是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女妖斜睨她一眼,便扭过了头,一手携着那孩子一手执刃加入了打斗。 她颇有一种被人从头到尾的歧视了一番的感觉。于是那股子豪气又不知怎的冒了出来。 她静静看着场面。 男妖借机攀上怪人的身体,獠牙凸显,在他肩上留下两个血淋淋的洞,森森的冒着腐蚀之气。 小梨是没看清的,好像只那么一秒,男妖便保持着獠牙嘴脸,人首分离,一颗头颅滚的老远,不甘的睁着眼。 女妖见状发狂般的叫起来,怪人一剑断了她的左臂,孩子便得了自由,小梨忙冲过去把孩子抱过来,顺势还给了女妖一掌,击的她连退几步,小梨怕她反应过来,连忙躲到一旁。 怪人全程未看小梨一眼,借着女妖分神之际,剑光敛在刀刃间,好像只是树叶掉落一样,女妖的头也被斩下。小梨瞠目结舌,小孩哭的撕心裂肺也恍若未闻。她久居蓬莱,虽不知时间深浅,却能感觉到这怪人的灵力绝非世俗凡人。 那怪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在那两个妖精的尸体上倒下粉末,尸体便滋滋的烧起来,无火自燃,连灰烬都不剩。小童被那烧的翘起了头的尸体吓晕,躺在小梨怀里,手脚软的半垂下来。 她狠狠的打了一个寒颤。 却见怪人朝她走过来,小梨闭上眼睛。良久,只觉得怀里一松,他将小童抱走,以手覆上他的额头,淡黄色的光晕渲染开来。 “恶妖榜上的獐精,窃取孩童作为肉盾,善食婴孩。”怪人的声音冰凉,“我已除去这孩子的记忆,不必多虑。” 小梨这才堪堪睁开眼,只见那茶寮化为烟雾散去,原地只是几个枯树树桩,连方才得碗里糕点也是血淋淋的腐肉。 她心里一凉,刚才那小孩给她端的点心竟然是这个……于是试探性的开口:“这小孩也是妖怪?” 怪人语调冰冷:“不是。” 小梨皱起眉:“那……” 他只扫了一眼:“障眼法而已,连着孩子一起骗,为的是造杀孽。” 第4章 初遇 小梨咽了咽口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全身被白衣包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苍灰色的眼里尽是淡漠。怪人顺势坐在树桩上,一身白衣染了灰,他突如其来的问到:“你要去皇城?” 小梨忙自证清白:“大侠,我虽然是妖怪,但却是个本分的妖怪,我不杀人也不吃人,我到人间就是图个新鲜,你可别抓我。” 他的眼神飘向远处,小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有一枚枯叶在风中寂寞的打着转。 画面很是凄美,小梨却没那个心思品鉴,只想它怎么转的这么慢,这年头连个叶子都这么有情趣了? 她不明所以,再回头看去,原地已经没有人了。 怪人连同那孩子,都像阵风似的,仿佛刚才她所见所遇都是梦境。 小梨呆在原地,这算什么…… 还没到皇城,就让她遇上了这种事情。 方才听他提起恶妖榜,寒意森森,想到各种各样的妖怪,只觉得方才那两个獐妖的头颅还在盯着她。 她偏头去看,天色尚且未晚。还是尽早去把事情办了,回到蓬莱的好。 小梨咽了咽口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全身被白衣包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苍灰色的眼里尽是淡漠。怪人顺势坐在树桩上,一身白衣染了灰,他突如其来的问到:“你要去皇城?” 小梨忙自证清白:“大侠,我虽然是妖怪,但却是个本分的妖怪,我不杀人也不吃人,我到人间就是图个新鲜,你可别抓我。” 他的眼神飘向远处,小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有一枚枯叶在风中寂寞的打着转。 画面很是凄美,小梨却没那个心思品鉴,只想它怎么转的这么慢,这年头连个叶子都这么有情趣了? 她不明所以,再回头看去,原地已经没有人了。 怪人连同那孩子,都像阵风似的,仿佛刚才她所见所遇都是梦境。 小梨呆在原地,这算什么…… 还没到皇城,就让她遇上了这种事情。 方才听他提起恶妖榜,寒意森森,想到各种各样的妖怪,只觉得方才那两个獐妖的头颅还在盯着她。 她偏头去看,天色尚且未晚。还是尽早去把事情办了,回到蓬莱的好。 真正到了皇城,小梨才理解了茵襄口中千好万好的人间。 真热闹啊。 高大的城门,沿街俱是琳琅满目的店铺,胭脂水粉的香气,弥漫在每一寸肌肤里,难得的是这种香气竟然毫不媚俗,香的清冽。 也有摊铺,摆上了时兴的糕点,或是做工粗糙却夸的天花乱坠的珠钗。 二八年华的女子,红衣青衫,娇滴滴的不敢见人,三五成群的携着姊妹的左挑右选,时不时爆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世家的公子哥多配着玉,摇着风雅的折扇,穿行在人群中,身后一群小厮。或是落魄的书生,一身白衣,一股子迂腐气息却并不招人厌恶。 这样的季节,多的是风情。 小梨来到皇城的时候已经是隔天的黄昏,夕阳西下,虽然仍然是暑热,人群却丝毫未见减少之势。 她瞧各家各户都点起了花灯。皇城里内设护城河与外界相通,取了一个颇有典故的名字,叫洛水河。 杂耍班子也清点起装备,驾起高高的绳索,壮实的汉子却偏偏过了一身紧身衣裤,踮起脚尖在绳索上耍起招式,惹得一阵阵的惊呼。 对于小梨来说,这里,处处是她不曾见过的新鲜。 她看的眼花,也没怎么用心,只随着人流穿行,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原本的打算。 瞧见前方人头攒动,她扔下手里的镀铜面具,费力的挤进人群里,想看个分明。 结果却令她很是失望,不是预料中的新奇,只是一顶轿子,几个轿夫抬着,稳稳当当的前行,却令周围的人一阵阵的惊呼。 她竖起耳朵,听清了个大概。 轿子里是个男人,虽说是男人,却生的异常貌美,听说见过他的人无不自惭形秽。甚至还有世家子弟扬言要娶回家做男宠。这男人虽然是个唱戏的,没什么地位背景,却也没什么人敢轻易动他。 说起来也奇怪,一个男人,却身子极弱,出门在外皆是坐轿子,故而也没多少人得以一见传说中的盛世容颜。 小梨心下一动,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个男人似乎就是她要找的人。 不过茵襄确实会挑,选了这么一个有名气的人类,到时候她一棒子把他掳走,少不得多少人要伤心了。 正思量着如何动手,前方却发生了一阵骚动。 百姓们皆是爱看戏的,纷纷拥挤过去,小梨踮脚一瞧,那顶轿子似乎是被拦了下来。 她顾不得别的,心想这人别出什么事,否则她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挤过人潮,就看见几个家仆打扮的人,身边站了一排带刀的亲卫,一个粗犷的家仆直接从轿子里把一个白衣男子连拖带拽的扯出来,塞到了另一顶轿子里。 “小王爷真是荒唐,众目睽睽就直接抢人了。”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小王爷那是放出了话的,这戏子进府是迟早的事。” “哎你们说,他咋会抢个男人到府里,难不成……” “是啊,之前不就是说,其他大人送来的姬妾都被赶出来了吗,这血气方刚的,哪有没有内室的说法,我看八成不对劲。” …… 一时间议论四起。 小梨眼睁睁的看着一众人就这么把她要找的人带走了,心里再痛也没办法。 听这议论,估计是个断袖,还是个有能耐的断袖,见色起意,谋划已久,仗着权势掳了良家妇男。 小梨在心里暗暗鄙薄了一句,看了看已然全黑的天色,咬了咬牙,便猫着身子跟在了那群人后面。 这人还是早劫了好,否则过了夜,怕会惹来不少麻烦。 跟了不到一刻钟,一行人便在一所甚是华丽的府前停了下来。他们方一停下,便立即有人悄无声息的打开了角门,招呼着他们动作快点。 第5章 初遇2 于是一个灰衣家仆便撩开轿帘,那白衣男子似是在挣扎,不过呜呜咽咽的听不分明,应该是被堵上了嘴。 那家仆经不住他闹腾,欲伸手往他颈上一切,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随他闹腾,要醒着的。” 那些家仆俱是单膝半跪,规规矩矩的叫了声王爷。 小梨顺着声音看去,奈何他半个身子都掩在角门里,又有石狮堵住视线,只能看见一方衣角,不甚分明。 不多时,王府前便清净了,皎洁的月色倾洒在地上,恍若白昼。 小梨抬眼,夜空中不时有灰黑的影子一掠而过,她自然知道是其他界域的异族。 夜晚对于妖怪来说,是狂欢的时间。 她当即便翻身过墙,不过也许是久未活动的原因,结结实实的摔了个狗啃泥,甚是狼狈。 拍拍灰尘,早就没了人影。 她寻着脚印走了一段路,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探头一看,似乎是几个夜巡的家仆。 小梨想了想,若是混做家仆,在这王府里找人想必会简单许多,况且这王府里女子本就少,她突兀的穿行肯定会惹眼。 她环顾四周,捡起了一根细长的树枝,稍稍渡气便成了半粗的木棍,又在空气中抡了几下,掂确定不会一棒子打死人之后便悄悄的顺着墙角摸索,蝉声熙攘,倒是很好的为她打了个掩护。 小梨走到了前方,数着脚步声,应该是七八个人,待着人群不断走过,她深憋一口气,将队伍最后的一个人拖到墙角黑暗处。也不管别的,抹黑便一棍子打下去。 良久,才发现不对劲。 并未听见倒地声,怎的也没有呼救。她壮着胆子伸手一模,触到了有些冰凉的鼻息。 小梨心下一凉,她不会是打了个妖怪吧,若是人家老妖一时兴起,跟着人群散散步,然后被她平白无故的打了一棍子,也是在是冤枉。 念及此,小梨悄无声息的摸着黑退了几步,却被那妖一把抓住衣袖,她也是昏了头,大脑完全不转似的又给人一棍子。 打完之后心里竟然毫无波澜。 几秒之后才慢悠悠的转过脑筋,紧紧贴着墙角,不敢乱动。 她向来就很识时务,她这种小妖,只要是有些道行的妖都能治住。既然打了人家妖祖宗,乱跑只怕会死的更快。要是听话待在原地,或许人家心情一好大手一挥不计较了也未可知。 冷汗从背后浸出来,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脊背上攀爬,恐惧又不得不忍耐。 时间长的让她几乎以为她打死了一位同类。 一阵慢悠悠的东风吹来,小梨顿时觉得解了热,舒坦了不少。然而这东风也不是只眷顾她一人,轻飘飘的吹散了一方云,月光借着缝隙撒到墙角,勉强可视。 小梨咽了咽口水,只觉得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月光所照之处,是一个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人,下巴和颈上都有淤青,想来是她那几棒子的成果。 但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这明显就是个人类,还是之前她只看到一点衣服的断袖王爷。 对方捂着下颚,紧紧的盯着她,因为疼痛而杂着寒冰的眼神让她打了个哆嗦。 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狭小的空间里,小梨连对方身上的气味和呼吸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她虽没什么经验,但根据长期以来在茵襄身旁受教的经历来看,这人虽说是个人类,凡胎肉体的,真正动起手来,也确实不能把她怎么着。 但奈何自己灵力实在是低微,实在是不敢拿小命来堵。 这王爷看起来斯文败类的,万一这人是个隐形变态呢?万一这人素来爱折磨俘虏呢?况且生的端端正正,大好青年,不娶几个美艳小娘子往房里头塞着,大白天的上街抢男人……这绝对就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且伪君子一般来说都好面子,服个软想必能过。 想通了这一点,她很适时的成了一个软柿子,全程仰视,全身上下都极力散发着一股子狗腿气息。 她渴望对方能从她的眼里读出一二,奈何对方冷漠的让她觉得不正常的人是自己。 一计不成,看样子不是个酷拽炫加之霸道王爷的范,不能装作小可怜。那只能耍无赖了。 头脑风暴一阵,小梨把手里的棒子一扔,干笑一声:“我能说我不是故意的吗?真是无心之失,无心之失。” 那男子冷冷看着她:“招招照准本王的脸,你这无心之失倒是好运道。” 小梨听出他话中的不客气,只能装傻充愣,“夜深露重的,我家老母亲还等着我回去给她洗脚呢。兄台,医药费明儿我一定给你送来。山水有相逢,我就先走了。” 她刚转身,就听到一阵细长的口哨声,然后几十个亲卫便将她围了起来。个个手里都是冒着青光的长矛,那场面让小梨想起了在海边叉鱼的情景。 断袖王爷默默走到人群前,为首的一个家仆惊呼:“王爷!”,再看了看小梨,“王爷,这恶徒怎么处置?” 小梨想,千万不要走正常人类的老梗,动不动就拉出去砍脑袋之类的。 然而求人不如求己,她向来很遵循这个万古定理。 只是千万分之一的瞬间,小梨便想出了一个昏招。她向来如此,话只要一想到,就是脱口而出,于是对着一众人高举双手大声道:“我是来找人的,别杀我别杀我。” 那男子微微偏了头,眼睛却看都不看她:“本王的府里还有你要找的人?可笑。” 小梨立即想到那位白衣美男:“我是来找男人的!”就是你们绑的那个白衣飘飘的美男子,然而话未说出口,就被一个侍卫及时用帕子捂住了嘴。 这位王爷的脸色变化如同一条变色龙,根据心境调整色彩,总之格外精彩。小梨却觉得他似乎是在憋着笑气,却仍端着架子:“先把人绑到柴房里,别再多生事端。” 家仆应了一声,王爷就漫悠悠的走远了。 小梨心下一阵冰凉,这真是应了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些人也真是不客气,真的就把她绑了起来,扔到了柴房里,砸的她一身骨头都快散了。 这一折腾,也是午夜了。 在黑黝黝的柴房里她也不觉得害怕,四处环顾,看到一口水缸时大喜。 立即念了一个口诀解了身上的绳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火红的珍珠,小心翼翼的放在水上。那珠子遇水不沉,竟然在水面上晕开了画面。 第6章 安身 渐渐有调笑声传来。 一张俏丽的脸凑近了,大声笑道,“人间如何?是不是玩的乐不思蜀了?” 小梨心里一件件破事飞速回顾,只觉得吃了一个没声响的哑巴亏,“想来是我没运气,一桩桩霉运倒都是被我赶上了。” 茵襄来了兴致:“什么事,好玩吗?有没有看到明郎?” 明郎就是那个白衣美男的戏名。 “你那个小相公现在被别人绑回了家,说不定就成了别人家的小娘子了。” “谁啊?谁吃了雄心豹子胆?” 小梨生出一股恶趣味,调戏道,“是一个长得不错的王爷,有权有势的,你的小相公看来是要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茵襄的脸气的鼓鼓囊囊的,画面那头似乎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却被她一巴掌呼开。然后就是一阵阵娇哭声。 小梨探头去看,“不是说把人绑了吗?怎么,湘湘公子又被放出来了?” 茵襄却不理会,“好小梨,你可千万要把明郎给我完完整整的带回来。我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才看中的好白菜不能就这么给猪拱了啊,我这整天抓心挠肝的,你可万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然后从水面传来的景象就是极为浮夸的一声声哀嚎,哭的梨花带雨,一脸的妆容却精致非常,半点毁坏都没有。 小梨禁不住笑了起来:“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带回来,不过完不完整我就不知道了。” 茵襄似乎还想说什么,小梨却伸手挥散了画面,把火珠重新塞回怀里。 茵襄的性子她太了解,追逐美色却从来都是耍着玩的心态。这回喜欢的这个明郎想来也只是三分钟热度,但为了她不往外胡跑,这人也是值得带回去的。 她想了很多事,现在的,过去的,还有怎么绑人的计划,全都混做一团,缠的她脑子发麻。原是不想睡觉的,但一阵缠绵的困意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席卷而来,把她包裹。 入眠的前一秒,一个白衣身影从她脑海里一掠而过。 她想起了那个戴着斗笠的大侠。 但也只是一秒,随即在蝉鸣身中沉沉睡去。 早晨是在一阵叫喊声中醒来的,有人踢了她几脚,想要确定她的生死。 小梨鼓溜一下坐起来,倒把对方下了一跳:“府里怎么有个姑娘?” 小梨看去,是几个杂役,都是男子,看来传闻果然不错,这王爷府里不仅没有美姬,竟然连一个女婢都没有。 那杂役得不到应答,身后一个拿笤帚的在他耳边细语:“似乎是昨晚王爷带回来的,被关到柴房,想来是犯了事,哥俩还是别招惹的好。” 那杂役觉得这话有理,也就不再搭理她,自顾自的拿了打扫用具,各忙各的去了。 小梨出了柴房,奇怪的是,这府邸虽大,人却很少,有时她绕了半圈也见不着几个。府里设了荷塘,正是莲花开放的好时节,奈何她走的郁闷,着实无法欣赏。 索性在池子边坐下来,这王爷也真是奇怪,她昨夜也算是打了他直接扔柴房就不管了。 她原以为会有什么处罚或逼供,这样也有机会找个借口去接近明郎,万万没想到是这样被忽视在这个大宅子里。 可是好不容易进来的,她也不想轻易出去。 这样的日子不过三天,小梨却觉得过了三十年。 到点柴房里就放了吃食,别的时间也没人跟她说话。只能看见几个巡逻的亲卫,明郎的影子也看不见。晚上用火珠找茵襄,也不见踪影。估计是不再殿内,小梨只希望她别又是跑出去胡闹。 一时间,着实气闷。 然而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既然没有人愿意跟她搭话,她便主动找话说。 每天遇到柴房里拿用具的,她便殷勤的早早替人家挑出来。主动帮着他们清扫,一路上说些从茵襄那里听来的趣事。 虽说一开始他们都很嫌弃小梨,但或许是久在王府无聊的缘故,有个人说话,总是有乐趣的。渐渐的,话匣子也被打开了。 等混熟了之后,小梨才知道这王爷实在是阴险。 亏得自己还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原来人家早就带着明郎去了偏院。 据她收集来的信息可知,原来这小王爷是皇家子弟,叫做李崇昭,且颇为受宠,虽说不是太子却也只差个名声。 无奈性子顽劣,赐了府邸嫌规矩多,自个儿买了一处宅子,除了例行节日,其余的时间都在偏宅里居住。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个好好的王府这么冷清的缘故。 小梨甚至想到了这位小王爷明面上装着清高,背地里在偏宅里不知道怎么潇洒。 于是更加郁闷。 听说偏宅里守卫森严,根本不可能像她上次那样轻易的就爬进来。 上次也是这个国家的鱼灯节,他才在王府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没了人影。 等了大半个月,也差不多摸清楚了情况。 小梨掂量着,既然找不到,不如在这里等着。听小厮们说,这个月底是皇后的寿宴,说是要在王府里摆,所以他们这几日都在忙着除尘。 李崇昭虽说不爱住这里,但似乎是个孝子,想来过不了两日应当会回府。 小梨得了消息,笑嘻嘻的用珍珠换了酒,请众人好好饮了一顿。 果不其然,第二日,小王爷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回府了。 小梨站在一旁偷窥,还是被这奢靡所惊,不过是回个府,竟然像是搬宝藏一般。各种玉器,书画,夸张的不得了。 然后令她咋舌的是,那个明郎竟然是用软垫抬进来的。看上去十分虚弱,半垂着脑袋,脸色也发白,半张脸确实是难得的容貌。 小梨因和茵襄相处时间甚久,第一反应就是红了脸,看到一身华袍笑的春风得意的李崇昭,暗暗啐了一口:“呸,人模狗样,不要脸。” 府里因为人多而热闹起来。 小梨和家仆们混的熟,知道了明郎住的园子,但因为有人把守,所以无法接近。 她又摸清了明郎日常的行动路线,这人似乎很闲,平日里要么睡觉吃药,要么就是在荷塘的凉亭里散心,哼几首曲子。咿咿呀呀的,她听不太懂,不过声音确实舒心。 搞明白了一切,只差一个接近的机会。 第7章 误会 那应该是一个还比较凉快的早晨,明郎照旧走到了凉亭里开嗓子。 因为起了风,故而整个荷塘里都沁满了若有若无的莲香,带着露水气息,依依缭缭的渗进鼻腔,惬意非凡。 小梨猫着身子,早起的下人虽不少,但却极少有人走到这荷塘边,似乎是知道这里有个贵人不敢冲撞,却正好合了她的意。 远远看去,仍然是一袭白衣,素净的很。鸦色长发未经梳理,懒懒的垂在腰间,依旧是圆润的唱腔,干净透彻。 小梨左右打量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一步步走进。 离得越近,那传说中的绝世容颜也越来越分明。 上次虽然看见了半张脸,却不甚模糊。此刻在晨光里,又是极佳的意境,那张脸也带着仙气,在她的脑海里勾勒成型。 小梨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仿佛是夏日里吞下了一口冰,从喉咙里凉的彻底。 明郎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 相貌虽算不上多么惊艳,却难抵那股子出尘的气质。 小梨越是赞许,心里也越是替这人惋惜。 好端端的一个少年郎,真是凭空倒了霉,遇上个禽兽不如的世家公子哥…… 她甚至可以想象的出茵襄歇斯底里的模样…… 可能是唱的累了,明郎半倚着朱红围栏,心不在焉的捻着鱼料,眺望远处。 这一幕落到小梨眼里,像极了满心悲怨的被霸凌的女子,戚戚婉婉的,感叹生不逢时。 她心里暗叹一声作孽。 直到她走到了他身后,明郎竟然没有半分察觉。 后来小梨回想此时,深深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他打晕捆走,而是在那里傻站了几秒想个万全的办法。 因为在下一刻,明郎不经意的微微转了目光,恰好与她的目光相触。 小梨仍然记得当时明郎丰富多彩的表情。 首先是一滞,后而瞳孔微缩,双唇发白,接着微微后缩了肩膀,露出了一副极度惊恐的表情,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来索命的。 然后,小梨就看着明郎身子一歪一头栽进了荷塘里。 当时,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太想绑人而精神错乱了。否则这位从未谋面的美男子为何一见她便想投湖? 当下她便深知,茵襄似乎还有什么未与她说清。此时此刻,先撤为妙。 哪像对方是个旱鸭子,在水里扑腾的声音倒是大,打的周围的荷叶荷花一遍狼藉,奈何自个儿却沉得越来越快。 小梨原想这荷塘应该不至于淹死人,但转念一想,这小王爷穷奢极欲,荷塘指不定挖的多深。自己来人间走了一遭,平白惹下人命官司,犯了天谴,可是天大的冤枉。 于是,她只能不情不愿的一头扎进了湖里。 哪想对方十分不识相,不单抽出全身的力气推开她,还一脸决绝的自己往湖里头扎。小梨当即就恼了,颇觉得这人白长了一张皮囊,竟然这般不识相。 原本只是把人捞上来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硬生生的逼着她按着他的头,把他灌饱了,挣扎不动了,才手脚并用的把人拖了上来。 湿漉漉的一身,鞋子似乎也掉了,这人间的池塘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好好的水里被混了香粉,窜的她的鼻子一阵阵气闷。好不容易挣扎到了岸上,竟然生平第一次觉得比在水里快活。一上了岸,也不管对方是死是活,狠狠的呼了几口气,才清干净了鼻子里奇怪的脂粉香气。 小梨方一睁眼,便看见一方姜汁色的衣角,由近及远的向自己走来。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装死,不要看!可事实她偏偏看了,并且看的很清楚。 是那个在她心里骂了八百遍的荒淫奢靡的小王爷,李崇昭。并且面色极为不详。再看周围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大圈子交头接耳的家仆,指指点点。 小梨只觉得,这下子自己有苦头吃了。 自己把人家的心尖上的人不明不白的弄进了池塘里,还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让他出了丑。 说实话,换做是她自己,也是要折腾的。 此时,狼狈不堪的明郎虽然迷糊,却含混不清的说着你走,别碰我之类的话,也着实是火上浇油。 立即便有家仆来把明郎拖走了,咋咋呼呼热闹的像说书一样。 她始终趴在地上,见没人理会自己便改成了坐,把身上沾的浮萍什么的草草清理了下。 李崇昭原本是打算进宫请安的,没承想还未跨出门槛便听到有人落水了。一整个府里都闹得鸡犬不宁,让他原本就不快的心情更平添了一把无名怒火。 而此刻站在这人面前,看着她一脸狼狈的样子,半是模糊的记起了这个人,似乎便是当夜打了他几棍子的粗野女子。 那股气竟然平白的消了半分,反而,他觉得有些好笑,他还记得这个女子当初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是来府里找男人的,话语粗俗不雅,此刻又在这里惹是非。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比请安更为有趣的事情。 李崇昭看着僵坐在一旁的小梨,清了清喉咙:“胆子倒是不小,敢在本王府里伤人。” 小梨咽了咽口水,一时却张不开嘴。不是她不想说,是她此刻一时半会的想不出什么话来圆场。 李崇昭见她不答,刚生起的兴趣便陡然少了几分,一时间有些索然无味:“既然不说话,便交由官府自行处置罢。” 小梨忙道:“别别别,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掉进去的,况且我还救了你的人,你这人不能恩将仇报吧。” 李崇昭觉得自己有些气短:“小丫头嘴倒是刁蛮,上回你夜袭本王,本王还未与你计较,现在竟在这里倒打一耙?” 小梨深觉理亏:“我知道你心疼,也难怪你生气,回头我给你家那位带最好的海珍珠补补,应当没什么大碍,只管宽心。” 李崇昭有些莫名其妙:“胡言乱语些什么?” 小梨叹了一口气,环顾了周围摸不着头脑的仆人们,似乎这件事这些家仆并不知道,那她还是为别人留些隐私才好,于是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的看着李崇昭:“我虽未经历过,却也知道你们二人不容易,你虽然是皇亲贵胄,但也不能平白无故的就绑了别人,让人家清清白白的就没了名声不好。” 李崇昭看着面前的女子滔滔不绝的数落,一时并未反应过来,等他明白了她的话,只觉得胸中骤然堵上了一口气,感情她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活断袖。 一阵笑意逼到唇齿之间,硬生生的让他忍了下去。 小梨看他不说话,觉得他可能听进去了一些,于是借机劝道:“可能你也是图一时新鲜,不如把他让了我。” 李崇昭却像是听到什么稀罕事一样,挑眉道:“让了你?怎么,你要嫁给他?” 小梨很无奈的叹了口气,姿态十足有模有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这个……其实……其实是我家邻居的一位兄长,对明郎公子一见倾心,还望王爷成全了他二人佳话。” 李崇昭:“……” 第8章 混乱 等小梨说完这句话,只见李崇昭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自顾自的走远。 小梨心想,这人不会动了真感情吧,是不舍得了? 还未等她想的更远,只听到那小王爷远远撂下一句话:“是非因果,等本王回府,亲自审你二人便知。” 小梨叹气,等你回府审查,不一定审查出一个什么妖魔鬼怪的故事来。她在这里信口胡诌,等明郎清醒过来,两个人一对口供,恐怕会以为她是个神经错乱的疯子。 有的平时关系不错的小厮们纷纷跑过来,拉着她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梨被搅得一头大,只能胡乱的搪塞过去。她问破了嘴皮子也没人告诉她明郎在哪儿,虽说她的确可以一走了之,但是却总有那么一股子不甘心的味道。 丈量着时间,似乎和她当初许下的十日之期相差甚远,要是这样还没把人给带回去,估计茵襄得把整个蓬莱都搅开了锅。 念及此,她狠了狠心,到时候只能随机应变了。既然话都开了头,她到时候只要不给明郎开口申辩的机会,怎么掰扯都好。 从早晨到傍晚,小梨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的漫长。看着云朵由白变成深浅不一的粉紫,晕开一片漫烂,美丽不可方物。 这样的情景,让她不觉想起了当初与茵襄的初见。 那时她因为东海的一场风暴与高厘失散,迷迷糊糊的四处瞎跑,竟然出了父阭海都不知道。 那段日子过得格外艰难,以前虽然贫苦,却因为有哥哥的缘故,她从未短过一餐,高厘就算是自己挨饿也不会让她受苦。然而真正离开了哥哥,她才窥见这世界的丑陋一角。 那个时候她听到别人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贱奴。 她出生于东海瀛洲的父阭海,天生的毒瘴之地。生来就是最为低贱的海妖,在这东海里,没有族类可以依靠,生生世世为奴。纵是谁都可以轻易的欺辱。 很多时候,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觉得随着潮水走了很远的路,也在海里游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记得即使是睁着眼,每一处也都是暗黑的海水,发苦,发涩。 流浪无处可去的海妖千千万万,她和一群鲤鱼妖被几经辗转,卖到了瀛洲海王领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真正的海宫。 脚上被上了镣铐,却仍然想把颈子伸的更长。仿佛那样就能多看一眼传说中的琉璃宫。 小梨还记得那时钟离氏海姬的定亲宴,传说海王筹划了将近百年,收集天下奇珍,宴请四海八荒,为的是请整个三界见证海姬与神界嫡子的结亲。 她那时年少,心存懵懂,只觉得若是能看上一眼,哪怕只是远远一眼,就死而无憾了。 为了混进去,她偷偷的刨了大半个月的洞,奈何也只是堪堪进了盛宴的角门。 那盛世宴席,竟有七七四十九道琉璃关卡,每一处都坚若磐石。若非持有请帖,便是头破血流也看不见边。 即使如此,她也觉得满意。偷偷半潜在水洞里,头顶上覆了海草,只露了一双眼,打量各色各样神仙道人。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宴会似乎有些骚乱,那些宾客纷纷退出琉璃宫,眼看人越来越多,小梨吓得几乎是双腿发颤,但也不敢轻易乱动。 没想到,她竟因此看到了东海瀛洲的海姬。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却让她心生仰慕。 那人着了一身锦衣,在琉璃宫的珠光映衬下幽幽散发出的光芒。海藻一样的长发,全身上下皆是她从未看过的珍奇。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威势,令人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远望。 是了,这就是钟离氏的海姬,名唤华仙。那真是仙子一样的人物。东海独有的一位海姬,母亲是苍山织佩仙人,当年开荒时的神界后人,真正的一门荣宠。这位海姬相貌堪比九天玄女,相传当年踏云而过,竟引得彩霞羞愧不能出。 然而与她的才能相比,相貌却已然算不上什么。含珠而生,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已然修得仙位。更难得是当年天象异常,水患频发,竟是这位海姬献策,挽救了一方黎民。以无上的智谋被人传唱。 虽是海姬,却远胜于同胞的兄长。海王也曾戏谈,若非是女子,这漫漫东海万年之后必留给华仙。 小梨只是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传言非虚。 这样的人物,也只有天界的那位少年英才方能迎娶。 天界赤成氏,这位嫡子也是声明远扬。由精卫衔来的祝融火种投生,天妃历时三年方才诞下。后来神皇便隐秘的封起了关于这位嫡子的所有消息,只是隐约听起,神皇对这位嫡子给予厚望。不仅为其定下这场三界艳羡的亲缘,更是放言,待其磨炼心性学成归来,便移交天族执掌大权。 小梨在心里咀嚼着这些事,但直至宴会平复,也终没能看见这传说中的天之骄子。 心里难免存了半分的惋惜。 哪成想就是在那一日,一个红衣的女子,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把她从水洞里捞出来。 她还没有来的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拔了出来。后知后觉的四处张望,才知道众人已经重新进入了琉璃宫。 她这才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一身红衣,生的很是好看,却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她半天不敢说话,那人便推了她一把:“看你在这儿偷看半天,怎么,不要命了?” 她低下头,小声道:“你是来抓我的?” 那人却噗嗤一声笑了:“真是聪明,我就是来抓你的。” 小梨也不知道怎么答,一声不吭的低着头。 那人却还在喋喋不休:“你这随意的乱闯琉璃宫,怕是要被剥皮抽筋,确实残忍了些。” “你这小姑娘要是入了大狱,指不定要被怎么欺负呢,你知不知道啊,这钟离氏手下的兵将,最喜欢吃细皮嫩肉的活物了。” “嘿嘿,我与这些人也算是有交情,到时候算你个全尸,也不枉相见一场。” 小梨那时年幼,听她说的真真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就扑哧扑哧的滚了下来,渐渐的,越哭越委屈,边哭边嗝,不甚狼狈。 那红衣女子见她哭,更是来劲,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撺掇着,直到自己戏耍够了才罢休。 小梨被她一把拉起:“好了,擦擦鼻涕,脏死了。” 话罢她清了清喉咙:“你这小妖精倒也是好玩,以后,你就跟了我,你跟我回家陪我玩,我给你好吃的。” 那个红衣女子,就是年幼时候的茵襄。跟随着父亲来赴宴,却因为鲛人族身份不够,只得到琉璃宫的第四门就餐,什么新奇的都没看到,故而憋了一肚子气出来散心,却没想到给她遇到了个意外的惊喜。 小梨也不太清楚,当时怎么就真的跟茵襄回了蓬莱。或许正如茵襄口中所说的“好吃的”就足够引诱她了。在当时的年纪,有了吃喝,还有什么值得烦心的呢。 她向来就是这样,回忆起来没完没了的。等回过神来,还是小厮来通传的。 说是李崇昭已经回府了,明郎也已经转醒,正让她去前厅交代。 小梨收了收飘远的思绪,跟着小厮走向正堂。 第9章 动心 踏入内殿,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身常服的李崇昭,懒懒的玩着腰间的穗子,神色晦暗。在他脚下,一个白衣男子半跪着,身子却如同弱柳扶风,应当就是明郎。 李崇昭方一看见她,便正了身体,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眼中带着戏谑的神色。 小梨没由来的打了个颤,一旁的家仆示意她跪下回话。小梨想了想,便跪到明郎的旁边。 没想到还没等她靠近,那人便极为嫌弃的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小梨颇为尴尬的笑了一声:“确实是位羞涩的主。” 没承想明郎却恨恨的瞥她一眼,然后恭恭敬敬的匍匐在地行大礼道:“王爷,此人居心叵测,三番四次胡搅蛮缠,小人早已言明,却没想到她竟然找到这里,还请王爷做主。” 小梨呆了,自己分明是第一次来人间,见他也不过寥寥几面,难不成这人是真的脑子进了水。 但下一秒,小梨便隐约觉得可能是茵襄易容成她的样貌来与这位美男子调情,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看到明郎只觉得顿时身子都僵了。 她那位好姐妹的性子和风流手段,她向来只觉得自己只窥见一二。细思起来,她竟然都不忍心想象茵襄对明郎都做了些什么,才能让人家恨且怕成这样。 李崇昭改坐为半卧,伸手摘了一枚葡萄塞进嘴里,很是惬意的看着小梨:“你怎么说?” 小梨偏头看着明郎,开始真正的胡搅蛮缠:“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我知道你想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但是我家表兄也是真心对你的,你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在寒窑苦苦等你呢?” 明郎一张俊脸变得铁青,下人们也是互相议论起来,指指点点。他气的语调都在颤抖:“你这是在污蔑,谁认识你什么表兄?”话罢看向李崇昭,“王爷有所不知,这人曾不顾礼仪廉耻,深夜潜入小人房里,满嘴淫词,若不是小人早有防备,早先便折在此人手里。” 小梨此刻极力按下想冲回蓬莱一刀宰了茵襄的冲动。她犹记得当初茵襄是怎么拍着胸口跟她保证的,说两人是互生情愫,止于礼法。现在呢?小梨觉得自己再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明郎只怕要抖出更多让人汗颜的故事。 李崇昭静静挑眉,随即起了身,在她面前踱步,话语冰冷:“他说的可是真的?” 小梨却不看他,转头看向明郎:“敢问兄台,可否有凭据,指认我一个女儿家深夜潜入你房中?” 明郎一愣,连耳根都开始红起来:“这……既是深夜,房里只得我一人……虽没有凭据,可我所言句句属实。” 小梨冷笑一声,立即顺着这话占了便宜:“明郎公子虽有白衣公子之名,却没想到,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明郎身子本就极弱,之前落了水,并没有大好。况且自从被王爷带回偏院,没日没夜的唱戏练嗓子,让他的旧疾复发,就是颠簸的轿子都坐不得,只能用软垫抬着进王府。 此刻听她这话,只觉得喉中发腥,一双眼睛也晕晕乎乎起来。 小梨继续道:“女子最重清白,明郎公子这样毫无依据的诬陷我,岂非小人所举?况且在不久之前,我还在荷塘里救你一命,这才过了多久,转身就抹黑自己的救命恩人,实在是不齿。”话罢看向众人,“我表兄虽无大才,却是个实心眼的人,明郎公子既然早早与我表兄私定终身,此刻却为留在王府享乐,背信弃义,简直令人发指。我表兄不嫌弃你是梨园戏子,要八抬大轿迎你进门,你却甘愿为人奴役,这是不自爱,无廉耻。好好好,我再不逼你,这便回家告知表兄,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小梨这一番话一气喝成,说的也实在是神清气爽。既然这明郎是个断袖,也不怪她凭空捏造出一个表兄了。小梨甚至暗自得意,等回到蓬莱,一定要和茵襄细细分享此时的威风。 一旁的明郎气的口中嚯嚯有声,却一句话都说不清。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掏出手帕猛的咳出一口血来,双眼发黑,径直倒在地上。 小梨看他吐血,赶忙招呼家仆:“死人了死人了,快找大夫啊。”这人要是死了她可怎么交差啊。 听到她的话却没人敢动,李崇昭走到她面前,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探向明郎的颈脉,“暂时死不了。”话罢,他重新看向小梨,挨得极进,话语轻的只有彼此能听见,一双眸子里全是笑意,“故事编的很好,可以去说书了。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小梨咽了咽口水,虽然紧张却还是直视李崇昭:“虽然你是王爷,也不能因为自己喜欢就把别人强留在身边。” 李崇昭笑了起来:“若我偏要留着他呢?你能如何?” 小梨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道:你不给就不给,我总会找机会把人掳走,到时候一定把你打的满头包,那才解气。 李崇昭看她不说话,眼里却满是狡猾的神色,突然发现这人着实有趣,便笑道:“等到皇后寿宴结束,这人你就可以领走了。前提是,你要住在王府里,伺候本王。” 李崇昭指的是让她端茶倒水,而小梨显然是想歪了,只觉得这人色胆包天,不仅对男人下手,连女人也不放过,暗暗啐了一句:“不要脸。” 李崇昭耳力极好,却装着没有听到:“你在嘀咕什么?” 小梨呵呵笑道:“我说王爷仁慈呢,英明神武,英明神武。” 李崇昭忍俊不禁,眼中笑意更深,这才想起明郎,于是转身吩咐贴身的家仆:“沉木,找人把他医好,另外,多找几个身手好的侍卫,好好保护。别再出现意外,或是被人绑走的事。” 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小梨听的。唤做沉木的侍卫立即把人给拖了下去。还未等他吩咐,一群人自动散开了,各做各的事去了。 小梨还跪在原地,偌大的正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李崇昭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小梨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你坐在这里不起来,不就是等着本王来拉你吗?” 小梨呵的一声笑了,自己站了起来,看见四周无人,言语也放肆起来:“你这个人可真是可笑。” 李崇昭斜睨着她,不疾不徐的,一副天潢贵胄的姿态:“敢这么跟本王说话,不要命了。” 半秒钟后,小梨问出了一个令李崇昭吐血的问题。 小梨:“小民斗胆敢问一句,您真的喜欢男人吗?” 李崇昭:“……你觉得呢?” 小梨想了想,分析起来:“难是难了点,但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不是皇子吗,那你怎么传宗接代呢?” 李崇昭:“……” 他出生于皇家,却无奈是个活泼性格。皇后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要谨言慎行,要克己复礼,要遵循一大堆的规矩。 第10章 不宁 他不愿意住在王府里,一是避免规矩,二是不愿意皇后总是给他塞各种各样的女人。在他心里,女人心思总是很多,很是麻烦。所以为了避免麻烦,他索性换掉了身边所有的侍女,却没想到,竟然因此在世人的眼里,落了个断袖的名称。若是这些流言被皇后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怎么斥责他。李崇昭心里很烦,很急躁,但是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又觉得不是那么烦了。 他总是要装着老成,连笑都不是自己真心的,但在这个胆大到什么话都敢说的女子面前,他觉得那些的烦恼都没什么重量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直到那人走了,他还楞楞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只觉得,心里有些乱。 良久,他叹气道:“可能是睡得不好,乱了心肺,明日要去宫里请个平安脉。”当李崇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府里,还没有来的及去写皇上布下来的策论,便听到府里一阵喧闹。 他听的脑子疼,方一坐下便高声道:“沉木!” 一个灰衣侍卫便无声现身,低眉道:“王爷。” 李崇昭懒懒看他一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怎么了?最近府里怎么总是鸡犬不宁的?” 沉木顺着他的视线,又重新低眉:“是那位姑娘,想出了新奇的法子,在为王府准备寿礼。” 李崇昭立即来了兴致,草草穿上了自己踢掉的靴子:“走,去看看。” 花园里围着一大群的人,皆在惊呼,笑着拍掌。 李崇昭略略看去,似乎是在围着荷塘。他心下生异,一个荷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出来? 等他走进,小厮们纷纷让开一条道,那荷塘的全貌变在他眼中定了型。 原本是无边的荷塘,建了一个小巧的凉亭用作观赏。现在凉亭却被拆了,只留下一个地基。然而顺着那地基,却连着一个又一个的马蹄型地基,连接着整个荷塘。如此一来,人行于上,顺手便可摘取莲花,蛙鸣露水,皆在脚下。可谓是风雅。 李崇昭的笑意凝在嘴角,一眼就在人群中寻到了某个身影,几步便走到她身边:“心思虽巧,却仍有缺漏。” 小梨闻声看去,李崇昭今日一身正经的朝服,腰间佩玉,长发以玉冠竖起,竟然出奇的顺眼。但说出的话却让她不服气:“敢问王爷,缺在哪里?” 李崇昭看着那些马蹄水路:“穿行于荷塘之中,虽是一件妙事,但若是失足掉了进去,又该如何?况且宴会亦有晚宴,白日能视,但到了晚上,即使高灯悬挂,也有不便之处。” 小梨却狡黠一笑:“你也太小看人了,到了晚上,你再来这里,我让你好好开开眼。” 李崇昭低头看她,一双眼睛里满是明亮,晃得他心里发乱,于是故意凝了眉,冷声道:“你敢这么跟本王说话,……” “是不想活了吧。”小梨却帮他接了下句,她看着突然换了语气的李崇昭,觉得十分纳闷,“真是个古怪的人。” 话罢便看见一个小厮费力的搬着花栽,没有再理会李崇昭,笑嘻嘻的帮人搬东西去了。 李崇昭皱了皱眉,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回想起她最后一句话,也有些莫名的气愤,冷冷丢下一句:“不知所谓。” 沉木跟在李崇昭身后,余光在小梨身上一闪而过。 回到案前的李崇昭,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很烦闷。就像是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 想起今早到宫里,皇后又提起了他的婚事。 皇后态度很强硬:“崇昭,从前你顽劣,本宫管不住你,可如今的形势,你不是不知。本宫母族势头渐弱,唯有与孟家联姻,你才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在皇上面前争一分。孟家小姐与你青梅竹马,自小便有情分在,这桩亲事,于你有利而无弊啊。” 李崇昭不由得想起了孟家小姐的模样,因为年岁渐长,两人已然不常见面。但儿时趣事确实历历在目。对他而言,娶一个女人,是谁都无所谓,他的情爱,在皇权争夺中早就注定是一个附属品。 又或许,是孟家小姐,与他而言,反而不那么坏。他虽然并不爱她,可至少不是一个陌生的人。况且皇后在宫中也是劳心费力,身为人子,理应孝顺。求仁得仁,他没有理由要求太多。 暑热渐颓,他只觉得有了淡淡的困意。 躺到榻上,不消片刻便入眠了。长久以来的劳累以及准备寿宴的辛苦,让他在梦里无限留恋。 李崇昭醒来时,脑子都是模模糊糊的,开口唤到:“沉木,几时了?”方知自己喉咙沙哑。 沉木永远是低着头:“回王爷,戌时了。” 李崇昭困意突然褪的干干净净,慌乱的开始穿起衣服,急急忙忙的走向屋外,末了还嘱咐道:“不用跟过来了。” 沉木垂着眼:“是,王爷。” 夜深露重,空旷的王府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少数几个夜巡的侍卫。李崇昭突然想起,这个胆大的女人,似乎第一次与她相见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想到这里,他不免嘴角上扬,不自知的笑了。寻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他想看见的人。心里难免有些淡淡的失望。但转念一想,是自己睡得太迟,有怎么能怪她没能守在深夜呢? 他在心里暗暗的责怪自己睡得太沉。 然而此刻回屋睡觉却没心思了,他也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荷塘边,月色朦胧,他的心也不觉静了下来。 点点星光,一轮明月,映着碧波娇莲。偶有几声蛙鸣,或是休憩的夏蝉还是其他什么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给静谧的夜晚带来了乐趣。 此时,若来一首曲子,方为妙事。 正当李崇昭沉吟在雅趣中,才发现他要找的人,此时正半卧在草丛里,皆因夜色浓稠,他才没有发觉。 三步并做两步,他走到了小梨身边。她睡得很浅,他一走过来,她便朦胧的睁开眼,毫无规矩的打了个哈切。抬头一看,困意未消道:“你来了。” 李崇昭不知怎么就问了出口:“你是在此处一直等我吗?” 小梨下意识的回答:“是啊,怎么了。” 李崇昭却并未答话,空气中静的异常。小梨借着力站了起来,看了看高悬的月:“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要不是怕你突然想起来这件事然后大半夜跑出来,到时候看我不在又借着由头来挑我的刺头,我才不在这里等你呢,蚊子多的吃人。” 李崇昭不看她:“我不知道你会等这么久。” 小梨笑了起来:“还不是因为你手里有我要的人,我可不想惹怒了你。” 第11章 笑了 李崇昭静静的抬眉,看了她一眼。随后脸色冷了下来,独自向荷塘走去:“不是要让本王见识见识吗?究竟准备了什么花样?” 小梨心思粗大,并没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两人一起走到那凉亭的地基上。小梨转头看向他:“睁大眼睛瞧好了。” 话罢便自己走上了马蹄水路,她每跨一步,便弯下腰从袖子里拿出什么,然后那水路上竟然生出了幽暗的光,将周围照的清楚。 小梨一步步走过,那光芒便尾随她一路,恍惚中这条路便是通月而筑,弯弯延延直上蟾宫。 那弯腰跨步的女子,像是莲花中生出的精灵,皎洁如月色。李崇昭有些痴了。 小梨看了看远处,水路很长,她没法子一时间放完珠子,但此时给李崇昭看了成果,也算是找回了底气。 这水路是她当年在东瀛海姬的定亲宴上看到的。不过那条路却是以琉璃而筑,用料也不是她身上会发光的海底珍珠,而是天宫里的奇珍。 虽然相差甚远,但是却是一样的道理。 小梨沿路返回,走到李崇昭面前,神色有些得意:“如何?” 李崇昭看了她半晌,此刻走到他面前,竟然脸上有些热:“很美。” 小梨得了赞同,很是骄傲的解说起来:“我嘱咐他们在建造水路时在上面留个洞,然后在里面放上我家乡生产的夜珍珠。这样一来,就算是在黑夜里,也能看见路,且不似烛灯突兀,坏了意境。”话罢她抓了抓身上被咬的包,“不过这蚊虫确实是太多,到时候可以在路旁建一些矮小的扶栏,挖空内瓤,以驱蚊的香料填充。但是香料味道不能太冲,免得盖过了荷香……” 小梨仍在滔滔不绝,却被李崇昭突然打断,他语气很轻:“你为何要花这么多心思?” 小梨挑眉道:“你不是要给你娘祝寿吗?你们这种大孝子,寿宴办好了心情自然会好,到时候把人放了也干脆利落。” 她的话说的并无差错,可是他心里听了就是觉得赌气。但是却没有理由发作出来。 李崇昭看着她:“但愿如此。” 小梨:“……” 她似乎感觉到了某人身上散发出的“我就是不讲信用你能如何”的气息。 当李崇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府里,还没有来的及去写皇上布下来的策论,便听到府里一阵喧闹。 他听的脑子疼,方一坐下便高声道:“沉木!” 一个灰衣侍卫便无声现身,低眉道:“王爷。” 李崇昭懒懒看他一眼,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怎么了?最近府里怎么总是鸡犬不宁的?” 沉木顺着他的视线,又重新低眉:“是那位姑娘,想出了新奇的法子,在为王府准备寿礼。” 李崇昭立即来了兴致,草草穿上了自己踢掉的靴子:“走,去看看。” 花园里围着一大群的人,皆在惊呼,笑着拍掌。 李崇昭略略看去,似乎是在围着荷塘。他心下生异,一个荷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出来? 等他走进,小厮们纷纷让开一条道,那荷塘的全貌变在他眼中定了型。 原本是无边的荷塘,建了一个小巧的凉亭用作观赏。现在凉亭却被拆了,只留下一个地基。然而顺着那地基,却连着一个又一个的马蹄型地基,连接着整个荷塘。如此一来,人行于上,顺手便可摘取莲花,蛙鸣露水,皆在脚下。可谓是风雅。 李崇昭的笑意凝在嘴角,一眼就在人群中寻到了某个身影,几步便走到她身边:“心思虽巧,却仍有缺漏。” 小梨闻声看去,李崇昭今日一身正经的朝服,腰间佩玉,长发以玉冠竖起,竟然出奇的顺眼。但说出的话却让她不服气:“敢问王爷,缺在哪里?” 李崇昭看着那些马蹄水路:“穿行于荷塘之中,虽是一件妙事,但若是失足掉了进去,又该如何?况且宴会亦有晚宴,白日能视,但到了晚上,即使高灯悬挂,也有不便之处。” 小梨却狡黠一笑:“你也太小看人了,到了晚上,你再来这里,我让你好好开开眼。” 李崇昭低头看她,一双眼睛里满是明亮,晃得他心里发乱,于是故意凝了眉,冷声道:“你敢这么跟本王说话,……” “是不想活了吧。”小梨却帮他接了下句,她看着突然换了语气的李崇昭,觉得十分纳闷,“真是个古怪的人。” 话罢便看见一个小厮费力的搬着花栽,没有再理会李崇昭,笑嘻嘻的帮人搬东西去了。 李崇昭皱了皱眉,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回想起她最后一句话,也有些莫名的气愤,冷冷丢下一句:“不知所谓。” 沉木跟在李崇昭身后,余光在小梨身上一闪而过。 回到案前的李崇昭,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很烦闷。就像是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 想起今早到宫里,皇后又提起了他的婚事。 皇后态度很强硬:“崇昭,从前你顽劣,本宫管不住你,可如今的形势,你不是不知。本宫母族势头渐弱,唯有与孟家联姻,你才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在皇上面前争一分。孟家小姐与你青梅竹马,自小便有情分在,这桩亲事,于你有利而无弊啊。” 李崇昭不由得想起了孟家小姐的模样,因为年岁渐长,两人已然不常见面。但儿时趣事确实历历在目。对他而言,娶一个女人,是谁都无所谓,他的情爱,在皇权争夺中早就注定是一个附属品。 又或许,是孟家小姐,与他而言,反而不那么坏。他虽然并不爱她,可至少不是一个陌生的人。况且皇后在宫中也是劳心费力,身为人子,理应孝顺。求仁得仁,他没有理由要求太多。 暑热渐颓,他只觉得有了淡淡的困意。 躺到榻上,不消片刻便入眠了。长久以来的劳累以及准备寿宴的辛苦,让他在梦里无限留恋。 李崇昭醒来时,脑子都是模模糊糊的,开口唤到:“沉木,几时了?”方知自己喉咙沙哑。 沉木永远是低着头:“回王爷,戌时了。” 李崇昭困意突然褪的干干净净,慌乱的开始穿起衣服,急急忙忙的走向屋外,末了还嘱咐道:“不用跟过来了。” 沉木垂着眼:“是,王爷。” 夜深露重,空旷的王府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少数几个夜巡的侍卫。李崇昭突然想起,这个胆大的女人,似乎第一次与她相见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想到这里,他不免嘴角上扬,不自知的笑了。 第12章 胡说 寻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他想看见的人。心里难免有些淡淡的失望。但转念一想,是自己睡得太迟,有怎么能怪她没能守在深夜呢? 他在心里暗暗的责怪自己睡得太沉。 然而此刻回屋睡觉却没心思了,他也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荷塘边,月色朦胧,他的心也不觉静了下来。 点点星光,一轮明月,映着碧波娇莲。偶有几声蛙鸣,或是休憩的夏蝉还是其他什么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给静谧的夜晚带来了乐趣。 此时,若来一首曲子,方为妙事。 正当李崇昭沉吟在雅趣中,才发现他要找的人,此时正半卧在草丛里,皆因夜色浓稠,他才没有发觉。 三步并做两步,他走到了小梨身边。她睡得很浅,他一走过来,她便朦胧的睁开眼,毫无规矩的打了个哈切。抬头一看,困意未消道:“你来了。” 李崇昭不知怎么就问了出口:“你是在此处一直等我吗?” 小梨下意识的回答:“是啊,怎么了。” 李崇昭却并未答话,空气中静的异常。小梨借着力站了起来,看了看高悬的月:“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要不是怕你突然想起来这件事然后大半夜跑出来,到时候看我不在又借着由头来挑我的刺头,我才不在这里等你呢,蚊子多的吃人。” 李崇昭不看她:“我不知道你会等这么久。” 小梨笑了起来:“还不是因为你手里有我要的人,我可不想惹怒了你。” 李崇昭静静的抬眉,看了她一眼。随后脸色冷了下来,独自向荷塘走去:“不是要让本王见识见识吗?究竟准备了什么花样?” 小梨心思粗大,并没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两人一起走到那凉亭的地基上。小梨转头看向他:“睁大眼睛瞧好了。” 话罢便自己走上了马蹄水路,她每跨一步,便弯下腰从袖子里拿出什么,然后那水路上竟然生出了幽暗的光,将周围照的清楚。 小梨一步步走过,那光芒便尾随她一路,恍惚中这条路便是通月而筑,弯弯延延直上蟾宫。 那弯腰跨步的女子,像是莲花中生出的精灵,皎洁如月色。李崇昭有些痴了。 小梨看了看远处,水路很长,她没法子一时间放完珠子,但此时给李崇昭看了成果,也算是找回了底气。 这水路是她当年在东瀛海姬的定亲宴上看到的。不过那条路却是以琉璃而筑,用料也不是她身上会发光的海底珍珠,而是天宫里的奇珍。 虽然相差甚远,但是却是一样的道理。 小梨沿路返回,走到李崇昭面前,神色有些得意:“如何?” 李崇昭看了她半晌,此刻走到他面前,竟然脸上有些热:“很美。” 小梨得了赞同,很是骄傲的解说起来:“我嘱咐他们在建造水路时在上面留个洞,然后在里面放上我家乡生产的夜珍珠。这样一来,就算是在黑夜里,也能看见路,且不似烛灯突兀,坏了意境。”话罢她抓了抓身上被咬的包,“不过这蚊虫确实是太多,到时候可以在路旁建一些矮小的扶栏,挖空内瓤,以驱蚊的香料填充。但是香料味道不能太冲,免得盖过了荷香……” 小梨仍在滔滔不绝,却被李崇昭突然打断,他语气很轻:“你为何要花这么多心思?” 小梨挑眉道:“你不是要给你娘祝寿吗?你们这种大孝子,寿宴办好了心情自然会好,到时候把人放了也干脆利落。” 她的话说的并无差错,可是他心里听了就是觉得赌气。但是却没有理由发作出来。 李崇昭看着她:“但愿如此。” 小梨:“……” 她似乎感觉到了某人身上散发出的“我就是不讲信用你能如何”的气息。 眼看已经接近月底,小梨仍然觉得每日发闲。以前还有宴会的各种事宜,如今准备完善,她就真的成了彻头彻尾的闲人一个。 每天想尽心思在府里晃来晃去,也找不到明郎。正如李崇昭所说的,她是真的不能近明郎半步身。 反观李崇昭作为一个王爷却很闲。每日下完早朝便叫她过去谈心。 久而久之,下人们自然会传出闲话来。 一个玩的比较好的小厮,大家都称他顺哥,戳了戳她的胳膊:“好姐姐,你说王爷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小梨嘴角含笑看了他一眼,不语。 顺哥似是领会到了什么,也捂住嘴笑了起来。 小梨一个爆栗敲在对方脑袋上:“笑的如此猥琐,想什么呢?” 顺哥捂住脑袋,哀嚎道:“这不是我说的,大家都在传呢。要不你说,为什么王爷只叫你去谈天说地,不叫旁人呢。我看王爷现在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沉木侍卫还多。” 小梨看他有理有据,更觉得好笑:“那你怎么不问问我们说些什么呢?” 顺哥探过头来:“那你们说了什么?” 小梨:“双修之事懂不?” 顺哥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小梨突然觉得平常在茵襄那儿学的东西派上用场了,于是斜睨他一眼:“俗称闺房之乐。” 顺哥瞬间僵住身体:“……” …… 小梨看他半晌不反应,只觉得对方听傻了。于是哈哈大笑起来:“自然不是我与他的闺房之乐。” 话罢挑眉道:“想来你们也能猜到个半分。你们王爷啊,那个方面与常人有些不同。我呢,就教他一些与男子的处事之道。你也知道,毕竟我要把明郎带走,也算是变相剜了他的心头肉,教教他这些,也算是补偿。”说完还颇为感慨的叹息一声。 却没想到身后传来一句冷冷的声音:“本王却不知道,何时与你说了这些?” 小梨心里一凉,刚才顺哥那神色变化分明,便想浑说些东西来逗他。却没想到小厮神色异常不是被她吓的,而是被这位突如其来的王爷恐吓着的。她剜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顺哥。随即陪笑道:“我与他说着玩的,王爷千万别上心。” 李崇昭脸色铁青:“你似乎对本王的私事很是了解?” 小梨听出他真动了怒气,立即服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我保证,再不敢胡说了。” 第13章 你猜 李崇昭正要发作,沉木却急急行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李崇昭看了小梨一眼:“你等着本王与你秋后算账。”话罢便走了。 小梨侥幸逃过,顺哥却先她一步:“好姐姐,方才王爷瞪着我,好大的眼珠子,我吓都吓死了,不是故意要害你的。” 小梨拧着他的耳朵:“他要罚我,我便先罚了你。” 顺哥连连求饶:“王爷不会生气的,见了孟小姐,王爷就不会生气了。” 小梨一顿:“孟小姐……” 顺哥揉着耳朵,“是啊,昨儿就听小六他们说,孟小姐今日来访,准备了好些茶点呢。” 小梨不知怎么,突然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孟小姐的事情。 顺哥想了一会儿:“孟妤小姐是当今孟丞相的嫡亲孙女。孟小姐小时候与王爷玩的亲密,皇上皇后都很喜欢她。听闻孟小姐生的那是绝顶的美丽,才情又好,皇都里不知道有多少名门子弟盼着望着能瞧孟小姐一眼呢。可我却觉得,孟小姐对咱们家王爷有意思,皇上皇后又那么喜欢她,说不准哪一天,孟小姐就成了咱们王妃呢。”他眼底生出渴望,“我要是能看到孟小姐一面就好了……” 小梨挑眉:“那还不容易,咱们偷偷去看,远远看上一眼不就知道长什么样子了。” 顺哥原本是要拒绝的,但实在是挨不住好奇,便猫着身子与小梨一起偷看。 鉴于之前的偷窥经验,小梨早就摸清了王府里最好的偷窥地点。 刚好赶上孟妤下车,宝马香车,美人不及盈盈一握。她生的温柔,端庄,一根琉璃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映得越发容颜似水。 顺哥激动道:“小六这回要羡慕死我了,我看见孟小姐了啊!” 小梨也不知怎么就嘟囔一句:“也不怎么好看啊。”这话说的违心且带着莫名的敌意,然而她自己却毫无意识。 却没想到,那孟妤竟然目光触及她,两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对视了一秒。明明她没什么神色,小梨却觉得自己胸口无端的压了一块重石,喘不过气来。 她只想落荒而逃,伸手去拖顺哥,却失了分寸,弄出声响来。 李崇昭闻声看去,只瞧见一寸衣角,却嘴角含笑。孟妤瞧见他笑,温柔的回道:“府里的人很贪玩呢。” 李崇昭没有说什么,与她并排而立,两人的背影像一幅画,般配又舒服。 沉木静静站在两人背后,当然,他没有错过孟妤递给他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有事要做了。 —— 陪孟妤下了一盘棋,她便很合礼节的提出回府。她全程不主动开口,他问她才答。也不提出婚事有关的话,只偶尔戏语儿时两人的趣事。她似乎总是很明白他的想法,这让李崇昭心里有一丝歉疚。 这样好的性情的女子,却因为联姻而与自己绑在一起,也实在是耽误了她。 晚膳后,他想起脑海中的一片衣角,便吩咐沉木道:“让那个丫头过来,本王要问她话。” 虽然在下人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却觉得叫出口很是别扭。 小梨不情不愿的来了,且全程神色厌厌的。 李崇昭失笑:“本王还未生气,你倒是摆出了一副好脸色。” 小梨看着那副还未下完的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崇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来了兴趣:“怎么,想下一盘?” 小梨也不知存了什么气,气势汹汹的看着他:“下就下,怕了你不成。” 只两招,李崇昭便知道,她完全不会下棋。纵是他有心让她,她却还是乱下一通。若在平时,他一会把与他博弈的这个人拖下去打一顿。在他看来,这样无异于侮辱他的棋盘。 但此刻,他却装傻,时不时的假装她吃了他的子,自己又赢了回来。然后就这么啼笑皆非的下完一盘棋,成了平局。 李崇昭一双手生的极好,细长有力,他拾着白子黑子,不疾不徐。 小梨有些丧气:“我知道你在让我,他们都说你棋艺精通,我怎么可能会下个平局。” 李崇昭将手中棋子敲出叮咚声响:“知道就好。” 小梨有些气结:“这世上总些东西是你不会而别人会的。” 李崇昭连眼皮都不掀:“比如?” 小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心里火花翻腾。气呼呼的就跑了出去。 李崇昭看着她的背影,暗自失笑。 而一旁的沉木也看着小梨的背影,常年昏暗的眼神里没什么情绪波动。 次日一早,李崇昭便看到了门前摆放整齐的小玩意。 他仔细看去,是用劈细的竹条编成的小人,活灵活现的,还涂上了颜料,只是染的很粗心。 一个个小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神态不一,其中一个小人插着腰,得意的没了形状。身上的衣服他还记得,是那日他对她说“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不想活了吗”的时候,他穿的一声衣裳。 想来这小人应该是小梨编的,是来讽刺他,还是来验证她说的“这世上总有你不会而别人会的东西” 他带着嫌弃的表情挑挑捡捡,最后却全部都掳倒了房里。 李崇昭找了一圈,才看见小梨。 她一个人躲在一片竹林的遮阳处,这里蛇虫多,连小厮也甚少来。 他看着她低头忙活,身边摆了一堆的陶陶罐罐。 小梨只竖了竖耳朵便知道是谁,头也不抬的道:“你们这些娇气的少爷会做竹编吗,还不服气?” 李崇昭一把把她拎起来,看她一手的土很是嫌弃:“也不怕有蛇过来吞了你。” 小梨挣开他的手,冷冷的呵了一声,转身便从一个陶罐里拎出一条半个胳膊粗的长蛇,已经死了一会。她挑眉道:“这畜生想吃了我,还不知道谁吃了谁呢?前些天顺哥他们还说想吃野味,这不有现成的了。” 李崇昭:“……” 小梨很是小心的把蛇塞回原来的罐子里。李崇昭看过去,原来那些罐子里装的都是这些东西,有野兔,蚂蚱,还有一些小虫子。 李崇昭看她的眼神越发带着笑意:“这些都是要做菜肴的?” 小梨在心里道:我用来生吃的…… 她当然没有说出来,只是露着森森白牙看着他笑:“你猜?” 李崇昭:“……” 他不死心的看着她手中的泥土,一旁还驾起了简易的窑炉,便也伸手去揉土。 第14章 摸鱼 小梨惊讶的看他一眼,李崇昭扬起嘴角,心想:你以为我不敢做这些事吗? 小梨缓缓看他一眼,缓缓的说:“这些土是我从茅厕边上挖过来的。” 李崇昭手中动作一滞,他觉得自己已经在风中凌乱了。 小梨却哈哈哈的笑起来,笑的捂起了肚子,前仰后合。 李崇昭青筋暴起,她说的什么厕土感情是逗他玩的?他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戏弄了一番。 连语调里都是藏不住的咬牙切齿:“你这个死丫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剥皮抽筋。”虽是狠话,却夹杂着笑意。 小梨闻言立即闭嘴,可嘴角却时不时的蹦出笑声。 李崇昭不欲与她多计较,很快他便开始认真的学起泥塑来。儿时他兴趣广泛,却奈何皇后总是逼着他练字习帖,这些兴趣也渐渐荒废了。 如今重新碰到,难免想起了儿时的乐趣。 他的手脚很笨拙,不像小梨那样灵巧。所以总是做不好,小梨以为他那样易怒的性子不消片刻便会火冒三丈。却没承想,他竟然一句抱怨都没有。 小梨偷偷用余光看他,俊朗的侧脸,在阳光的照射下,一根根的睫毛细长浓密,像两把小刷子不安分的清扫眼睑。他最好看的还是鼻梁,让他感觉很有气概却很年轻。加之以认真的神色,让人移不开眼。 李崇昭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随口笑道:“怎么,看本王看入迷了?” 小梨一阵尴尬,低头不语。李崇昭也觉得有些尴尬,紧抿嘴巴,再不多言。 两个人不说话,静静坐在泥地上,抛却身份,做着最淳朴的游戏。 而在不远处,沉木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武功高超如李崇昭,也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只要他不想,没有人能够察觉到他的潜伏。至少现在没有。 孟妤听着沉木的复述,琉璃簪熠熠生辉,柔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迷惑:“两个人竟然在玩泥巴吗?” 沉木低着头,不同于在李崇昭面前的低头,此刻他是完全的臣服,恭敬。 这是舍弃自我的忠诚。 孟妤低头想了想:“那样东西找到了吗?” 沉木皱眉:“未曾有眉目,想来是贴身携带。” 孟妤笑道:“也对,是我心急了。” 沉木不禁看她一眼,却终究忍住这股冲动,仿佛有一股魔力促使他放下话来:“不过属下一定会竭力寻找,不会让您等待太久。” 孟妤看了看窗外,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似乎是要下雨了?” 沉木不敢接话,但是却想起了一件别的事:“接到消息,修琰近期已经进入皇城了。” 孟妤挑眉,颇为惊奇:“这个老怪怎么也跑到这里来搅浑水了?”她的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不过,来的恰是时候。” 沉木透过梨木窗子,只觉得雷声轰鸣,正如孟妤所说,是要降雨了。 孟妤漫不经心的将香炉里的灰烬替换,鎏金青鸟炉盖上的红宝石珍贵非常,她似是自言自语道:“人总是这样,遇上新鲜的便要视若珍宝,等到有一日发现事情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才会惊痛。” 沉木低头不语。 孟妤手中动作未停,却晒笑道:“我跟他说的话,就像是种在心里的一颗种子,他不以为然,可总有一天,那颗种子吸了水,便会撑破心脏。”随即阖上香炉,轻轻挥手嗅着香气,“香气似乎轻了些,或许该多添些分量?”那话是对沉木说的。 沉木轻轻抬眼,看见孟妤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那双眼里的笑意,九分假,一分真。沉木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见过她真正的笑容。 可是他很聪明,聪明到能与她的心有那么半分的相连,只是一句话,不用她说的更明白,他就已经懂了。 孟妤斜睨他一眼,道:“你总是这样惜字如金,说句话就这么难?” 沉木沉默片刻,方才一字一句道:“上次属下多言,被您下令剜去了舌头。” 孟妤愣了愣,失笑道:“我倒是忘了,不过接上去的舌头,不是你族兄的吗?用着与你自己的并无不同。” 沉木没有说话。 孟妤敛下眼:“我猜,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恨我。” 沉木仍是低头,却十分清晰道:“我不会。” 孟妤莞尔一笑:“我却更希望你说,你不敢。” 窗外稀稀落落的,一场初秋的雨已经降了下来。 —— 王府。 李崇昭看着下人们抬进来的一个个鱼缸,脸上神色越晦暗。他想起了一些人,一些话,那些荒谬至极的言论,纵是他不信,却也像是藤蔓一样在心里疯狂缠绕。 小梨刚和顺哥从集市里逛回来,看见李崇昭在发呆,又看见一个个鱼缸,不免存了恶趣味,偷偷的绕到他背后,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崇昭并没有大惊,只是有些愣神的回头,看见小梨颇为僵硬的一笑。小梨没好气的扬了杨手中的油纸:“城东的绿豆糕和酥油茶饼,顺哥说可好吃了,你要吃吗?” 李崇昭后知后觉的摇了摇头。 小梨丧气的应了一声:“不吃我自己吃。” 话罢她看着那些鱼缸问到:“你什么时候想着养鱼了?还买了这么多,池子里放的下吗?” 李崇昭沉默片刻,而后道:“皇后喜欢养鱼,我想挑些好的给她送去。” 小梨点了点头:“真是大孝子。”随即呐呐道,“要是茵襄有你这万分之一的孝心,老族长估计做梦都能笑醒。”她脑补了茵襄满脸笑意的为她爹端茶送水的样子,摇头道:“算了,还是做梦想想吧。” 李崇昭却将袖子掳起,命下人们把鱼缸都放下,转身对小梨道:“你来帮我挑些新奇的。” 小梨把手里的油纸包裹扔给顺哥,很是兴奋的帮起了李崇昭的忙。 一共有十个鱼缸,撒出的海水里四散着鱼腥味。 李崇昭似乎有些洁癖,并不愿意亲手去碰触海水,只是捧着个水晶盏,等着她放鱼。 小梨却觉得十分有趣,这些海水于她而言就像是人类对于土地的依恋。竟然让她有一股遨游一番的冲动。 摸了半天,挑挑捡捡,确实找到了不少新奇花样的小鱼。有的是蓝色的鱼鳞,或是尾部像个扇子,还有嘴巴肿的像萝卜似的变异鱼,都被七零八落的寻来了。 第15章 好看 小梨一边摸鱼,一边寻思着。 在这三界里,四方水土之中,东方为东海;北部为北冥,都是水域;西方为宛丘昆仑,也就是西王母娘娘所住的昆仑山;而南部,则是人类走兽所住的大陆。天界居于九重天上,位列四方之上,是个顶豪华的地方。 东海辽阔,可说起来却很磕碜,因为它在四方中属于最小的一部分。然而世界之大,这最小的一部分却衍生了岛屿万千。 当年钟离王占领海域,以最大的岛屿瀛洲为王室居住地。东海出名的仙山有五座,除却大荒时期飘走的两座,剩下的便是瀛洲,蓬莱,还有神秘的方壶。 蓬莱被钟离王赐给了鲛人族,方壶虽是仙山,却并不知由谁所住。 而东海境内也有其它流域注入,在东海最北处,便是父阭海,也就是小梨出生的海域。 父阭海被称为东海的毒瘴之地,说起由来却不过是北冥的一个小分支流入。北冥是四方中最大的一个地方。史籍记载:北海无边无际,水深而黑,中有大鹏遮蔽千里,化身为鱼,其为精怪。内有婆罗门,可达万千之数,口吐毒液耳流瘴水,囤积方为四方北冥。 那是个顶可怕的地方,小梨光是想想父阭海的幽深黑暗,就能体会到北冥是有多么恐怖。 小梨手中一痛,才回了神。 原来是一只青灰色的小鱼咬了她一口,小梨面不改色的暗道:今晚我就把你生吃了。 那小鱼似是感知到了什么,缩了缩身子,往水缸深处游去了。 不知不觉,就只剩下一缸了。 小梨有些累了,也觉得有些乏趣:“我能不能不找了,这么多应该够了吧。” 李崇昭站在她身后,小梨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到他的声音:“把最后一缸挑完了,我们就去吃你买回来的点心。” 小梨扬起嘴角,颇有干劲的揭开了最后一缸的盖子,可盖子一揭开,她整个人如遭雷击。 怎么会是这个…… 那缸里并不是什么精怪,而是一滩漆黑的海水。 这种味道,她永生不会忘记,这是父阭海的海水。 大陆远在南侧,而父阭海则在东海的最北处,两者相隔千里万里之远,这缸水又怎么可能会在她面前呢? 她并没有想到别的,只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碰这水,千万不能碰。 她是父阭海里的小妖,遇到父阭海的海水沾了瘴气便会生出野麟,也就是她本体上的鳞片。她的真身不比茵襄是美丽的人鱼,也不像其他水生动植物,如果李崇昭看到她满是丑陋的鳞片,当场吓死也未可知。 于是讪讪盖上盖子,僵硬的对李崇昭道:“这水黑漆漆的,看着怕人,你找别人帮你捉鱼吧。” 李崇昭绷着脸,却不看那鱼缸,轻声问到:“你怕吗?” 小梨点头:“哪个女儿家家的看着不怕。” 李崇昭却终究微微一笑:“我原先以为,你是不怕的。” 小梨有些莫名其妙:“你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你不要以为我没读过书就打机锋啊。” 李崇昭摇摇头,转身道:“我去给皇后送鱼。” 小梨慌忙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道:“那你还回来吗?我……我是说,你还回来陪我吃点心吗?” 他的背影很直,像一根竹子。 “回来。”轻轻的一阵声音传到她的耳中,她还未来得及欢喜,却又听到极远的地方飘来一句“皇后的寿宴就快要办了。” 小梨一愣,他是什么意思呢…… —— 王府。 准备了将近一两个月的宴会,终于在期盼中到来了。因为是洒扫的地位,加之府里没有女婢,小梨自然而然的退居幕后。 虽然自己一直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可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反而开心不起来。 可能是要离开人间了吧,她心里有点舍不得。 可具体舍不得什么,她不敢想,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前厅热闹极了,就连没有身份的家仆们也纷纷挤到前厅,想要找到一点存在感。这种时候,机灵懂事的话,主子的赏赐自是不会少的。 小梨便独自一人待在房里。她在府里仍然是洒扫的身份,但李崇昭却单独给她安排了一间较为干净的房间,也算是有良心的。 小梨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了一盆水,从怀里掏出火珍珠,半浮在水面上。 这些天她或多或少都在尝试着跟茵襄联系,可对方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应。以茵襄的个性,她自然知道她肯定无碍,只是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结果下一刻,便应证了她的预感。 画面里是个风尘仆仆的红衣女子,半浮在海面上,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疲累:“小梨,我出蓬莱了。” 小梨只觉得青筋直跳,却不得不压低声音:“不是说好了你安心待在蓬莱吗,最迟不过三日,我便能带着人回来了。” 哪想对方却愣了半刻,好久才想起了某件事:“哦……你说那个人啊……你这都多少天了,我都快忘了这个家伙了。”话罢她眨眨眼,“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留着也不错,我是不想要了。最近听说锡山那边出了个极好看的兔妖,我这回要亲自去捉兔子。” 小梨哭笑不得:“我是信了你的邪,才到这里给你捉人来了。” 茵襄哈哈大笑:“我爹这次估计气的不轻,我要多玩几日再回蓬莱。你也在人间多待几天罢,免得回去撞了枪口,少不得挨骂。” 小梨闻言,轻微一笑:“嗯。” 茵襄却及时捕捉到了:“看你这春心荡漾的模样,怕不是背着我找了相好的?” 小梨瞪着她:“你再胡说我就撕了你的嘴。” 茵襄却笑的前仰后合,甚至在水面上跃了起来,激起阵阵浪花:“我这几天想着逃跑,没和你联系,却没想到发生了这么一件大事。我们家的老铁树是要开花了啊。快跟姐姐说说,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小梨在茵襄面前,也不扭捏:“我不知道……我最近见他总是觉得心里噗噗直跳,那个人总是很欠打,嘴巴也毒,可有的时候,我觉得他还是不错的一个人。但可惜,他似乎喜欢男人。” 茵襄一愣,复而挥手道:“那有什么关系,与他谈情说爱的时候,化作男儿身子不就好了。简单的很。” 小梨仔细想想,觉得茵襄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茵襄击掌一笑:“你这样子必是中了情毒了,且病的不轻。”她转眸,“他生的怎样?” 小梨认真道:“很好看,但不及明郎好看。” 第16章 温柔 茵襄哦了一声,两人杂七杂八的聊了许久,直至天色见黑才依依不舍的道别。茵襄说等她找到兔妖后,会来人间玩几天,到时候亲自来给她把关。不过这期间怕是难遇水沼,可能不方便与她联系,让小梨一个人好好与李崇昭培养感情。 小梨与茵襄一席话下来,觉得自己在情爱这件事上上升了不少档次。 估摸着天色,想必晚宴应该开始了,于是站起身走向前厅去凑热闹了。 晚宴比她想象中还要奢华,从前厅到荷塘,道路两侧铺上青毯,两侧驾起花灯,并在花灯上打造了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民间点心。达官显贵行走其中,有艺人捏起糖人,或是铁水浇筑激起一片片火树银花。而那青毯的尽头,通向荷塘。 李崇昭按她所想,每块水路上都嵌进了夜珍珠,百十来块,甚是美丽壮观。除却两侧用作驱蚊的扶栏,更是精心准备了莲花型的纸灯,以轻绳系在扶栏上,每个纸灯上都以不同字形写了一个“寿”字。连起来确是个百寿图。 皇后一身华袍,看着马蹄水路,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微笑:“好好好,崇昭用心了,本宫很是满意。” 皇后身边便是孟妤,她一身素色衣裳,容色出尘,这一路极少说话,此时却悠悠道:“不知这样巧的心思,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皇后听到这话也颇有兴趣的看向李崇昭,以眼神询问。李崇昭含着笑回道:“府里一个有趣的家伙,脑筋多,不值皇后这样挂心。” 皇后却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话却不能这样说,赏罚分明,你可要好好奖赏人家。” 李崇昭笑了笑,脑中浮现了一个古灵精怪的身影:“儿子知道了。” 孟妤轻轻看了他一眼,李崇昭对上孟妤的眼神,慌忙的逃开了。 小梨此时在暗处远远观看这一切,看到李崇昭与孟妤并排而立,心里有些醋意。不过下一秒便被自己给责怪了:他还没说喜欢我呢,我这是在生哪门子的气。想到这里脸有些红。 她心里不上不下,有些难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傻,便想着离开,却被一声高亢嘹亮的声音所牵引。 不止是她,在场的所有人,皇亲贵胄连同下等仆人,无一不看向那声音的主人。 竟然是明郎。 他一身白衣,不知何时站在水路之中,素净的一张脸,长发半垂,在风中更显羸弱风骨。若不是早就知道他是男子,只怕也会将他看出一个女儿家。 生的这样仙气,这样美丽。 他的声音随着水波徐徐传来,是一曲祝寿的歌,却被他唱的格外动人。小梨虽然听不懂,却也被吸引的出神,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人群中,只想多看一眼他的身姿。 此时的明郎,与往日不同。他神色专注,悠悠珍珠的光芒里,他遗世而独立,旁若无人的沉浸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 小梨觉得自己从未看见过这样的明郎。也觉得人类是个神奇的生物,当你看到他的一面时,却还有另一面等待着你去发掘。 鬼使神差的,她把眼神移到了李崇昭身上,却不知两人的目光恰好交汇,只那么一瞬,两个人都匆匆移开了脸。 小梨心里有些甜蜜,她虽然愚钝却不至于木讷,此时便不由自主的想到:他也在看着她,这是不是说明,他也喜欢她呢? 等她回神时,身边却已经站了一个人,暗暗的幽香在鼻尖缠绕。 在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看着明郎表演时,孟妤走到了她身边,笑的十分温柔:“是你想出来的吗?” 小梨仔细想想,才知道她指的是这马蹄水路,于是点了点头。 孟妤闻言赞道:“很精巧的法子,想来你一定是个细致的姑娘。” 小梨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却听到孟妤徐徐道:“你脖子上的挂饰很是新奇呢?” 小梨下意识的将其从里衣里拿出来,很普通的五色绳,系着一块亮晶晶的小石头:“这是我儿时意外捡到的,一直戴在身上,时间戴久了,一时还舍不得拿下来。” 只听到对方话中带着笑意:“你很幸运。” 再次抬头时,孟妤已经走远了,重新加入了观看的阵营。仿佛刚刚的一席话,只是一场轻飘飘的梦境。 小梨有些莫名奇妙。 她摸着脖子上的石头,有些疑惑:“奇怪,她怎么知道我戴了东西?我不是藏在衣领里了吗?” 当然,这个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得了新鲜,便去看那些民间艺人的作品去了。 火树银花之下,照亮了孟妤柔美的一张脸。 小梨应了一声,也没多想,自然也没看到李崇昭脸上讳莫如深的笑容。 但是过程超乎意料的艰辛。 小梨的笨拙也实在是超乎李崇昭的想象。 且不说上蒸屉了,她就是连揉面团都揉的不忍直视。好好的馅料被包的露在外面不说,甚至有的青团连盐粒都没拌开。李崇昭伸手打了她一下,从她的手里接过惨不忍睹的面团,细长的手指翩飞,很快便做好了一个规规矩矩的青团:“不是这么捏的,要以掌心包裹,指腹借力,侧着合上面皮。” 他认真的脸离她极近,高挺的鼻梁上挂着一滴汗珠,小梨这才看到,他的鼻翼上竟然有一颗淡淡的小痣。 李崇昭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三心二意。” 小梨不自觉的咽了一下口水,深深觉得自己几百年的道行是要栽在这个人身上了。 好不容易做出成品,小梨几乎是睁着星星眼看着李崇昭洗净了手,慢吞吞的拿起筷子,慢吞吞的吐槽了一番卖相,再慢吞吞的放到嘴里仔细咀嚼。 小梨很是期待,虽然心里知道自己的斤两却还是眼睛不眨一下。 李崇昭温柔的看着她,良久放下筷子,静静的看着她:“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难吃的东西了。” 他半分情面也不给她留,自己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的成果,竟然没有得到半分鼓励,不免听了有些恼羞成怒:“手艺仅限于此,以后只能做这么难吃的东西给你吃。” 李崇昭笑道:“以后都做给我吃?你不走了吗?” 小梨一时脸上火烧起来:“我走不走关你什么事?” 李崇昭露出极为认真却又温柔的神色:“自然关我的事,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小梨楞楞的看他:“为什么?” 李崇昭却坏笑似的眨了眨眼:“你说为什么。” 暮光温柔,照在他的半边脸上,留下一片侧影,小梨从未觉得他这样好看过。从前只觉得明郎生的好看,现在却觉得他只是限于好看的皮囊。而眼前的这个人,从骨子里渗出的温柔和笑容,好看的让她想一直痴痴的笑。 至此,她能感觉到,李崇昭喜欢她。哪怕只有半分喜欢,也值得她去珍惜。 小梨扬起嘴角:“要是小王爷能亲手给我做一屉青团,我就不走了。” 李崇昭却一把拎起她的衣领:“敢让本王下厨伺候你,你是不想活了啊。” 两个影子,在夕阳的照映下,越拉越长。 第17章 尸体 自那日从纪老的摊子回来,小梨便找到了一件乐事,那就是学做青团。一寻到机会就往纪老的摊子里跑,有的时候她竟然生出一种想法来,那就是一直做东西给李崇昭吃,把他喂胖了喂丑了,这样就没有人会喜欢他了。但是那个时候的小梨忘了自己的身份,且不说人妖殊途,便是他们互相喜欢,也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只是人总是愿意沉浸于虚无的欢喜里,哪怕是一场美梦。 李崇昭却又整日整日的不见人影,小梨隐约觉得,王府以外的世界很乱很乱,尽管李崇昭总是笑的很轻松,但是她总是能看到他藏在眉间的阴翳。 就像是此刻,他虽然坐在她对面,可是手上的茶盏敲得叮叮响,眉头紧皱。小梨看着他一言不发,试探性的找话说:“纪老说我的青团做的有进步了。” 李崇昭低低的应了一声,小梨有些没趣,但思来想去还是问出来了:“你是不开心吗?” 李崇昭有些惊讶的看着她:“这样明显?” 小梨点点头:“脸拉的比驴脸还长,我怎么可能看不见呢。” 李崇昭被她气笑了:“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小梨看他笑了,就切入主题的问道:“外面好像很乱,你是为这件事不开心吗?” 李崇昭叹了一口气:“你也察觉了吧。”他看着碧色的茶水继续道,“最近皇城里出了几件命案,手法残忍,上到朝廷命官,下至平民百姓,都惨遭毒手。可疑的是这些被杀害的人之间毫无联系,也没有发现财物遗失。有些是在睡梦里被杀,也有是光天化日在集市里发现尸体。大理寺暂时寻不到头绪,皇上责我全权参与此案。可惜,现在毫无进展。” 小梨听的仔细:“你说手法残忍,具体指什么?” 李崇昭只当她好奇,“那些人的尸体无一完好,或是脸部,或是身体躯干,都有不同的损伤,像是利器所致,但是,更像是……被活生生的咬下来的……” 小梨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崇昭神色晦暗,刚要说话却被她打断了。小梨一脸认真的看着他:“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查案,我就看一眼,绝对不乱说话。” 李崇昭斜眯着眼,手指扣击着茶盏,看着她:“尸体有什么好看的,你一个姑娘家,不适合去那种地方。” 小梨摇摇头,坚定的说:“我就跟在你身后,换上男装不就行了,我就只看一眼,真的,只看一眼。” 李崇昭看她认真的样子,低眉道:“先说好,你要是害怕不能强撑。” 小梨笑了起来,向里屋跑去,李崇昭及时叫住她:“你做什么?” 小梨:“找顺哥他们借一身衣服啊,你不是答应要带我一起了吗?” 李崇昭看她积极,便挥挥手由她去了。 和李崇昭一起出了王府,小梨换上一身有些显大的小厮衣服,和沉木一同站在李崇昭身后。 小梨这才知道沉木是李崇昭的儿时亲卫,不过这个人平时话很少,大多时候都会忘记他的存在。他总是低着头抱着剑,整个人散发出冷若冰霜的气息。小梨侧着脸看他,长得很普通,却难得的高大白皙。 哪怕小梨全程盯着他,他也不以为然,就像身边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只看了一会儿,小梨就觉得没意思了。 四处打量,才发现不同于她初到皇城,现在青天白日的,街上却没什么人走动。只有几个小摊主懒懒的招呼生意。家家虽不说门户禁闭,却实在是过分安静了。 昨日还不是这样的情景的,今天怎么突然如此? 像是感应到她所想一般,李崇昭轻轻开口:“就在今早,洛河旁刚发现了一个无名死尸,围观者甚多,盖不住风声。” 小梨暗道怪不得如此,案子迟迟不破,死的人又越来越多,难怪民众恐慌。 行了大约一刻钟,便到了大理寺。那是个青黑色的府邸,门口有穿着兵甲的守卫,他们刚到门口,就有一个黑衣服的中年男人接见,他对着李崇昭行礼,脸上显然是一宿未眠的疲惫。 李崇昭向他说明来意,他有些犹豫道:“天气实在不利于保存尸体,除却还未完全腐烂的三具,其余的按规矩记录在册后已经由各家带回去下葬了。” 李崇昭叹了一口气:“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中年男子也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小梨跟着李崇昭,走到了储存尸体的冰窖,有仵作善意的递给李崇昭帕子:“王爷,尸臭难掩,还是遮一遮的好。” 李崇昭接过那帕子,却直接递给了小梨。 仵作见状也不多说些什么,直接将盖在三具尸体上的白布一一揭开。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夹杂着腐烂的气息,熏得人眼泪都要掉下来,心里也一阵阵做呕。小梨立即用帕子捂住口鼻,偏头一看,李崇昭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而身旁的沉木仍旧毫无表情。小梨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怪人。 不过她来这里确实有自己的目的,她也不是闲着无事要来看看尸体寻开心的。 早在来人间之前,她就知道三界互通,有恶妖穿行其中四处作祟。向之前遇到的獐精夫妇就是如此。虽然也有像之前的白衣侠客一样的隐士为民除妖,但更多的恶妖却无人能管。 人类以血肉之躯,虽说知道世界上有妖怪的存在,但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是神话色彩。说起来,除了道士和有修为的异士,人这种生物还是挺吃亏的。 小梨听李崇昭说起凶杀案,也只是存了几分疑惑的心思。此行来看看也只是想确定是不是恶妖作祟,若是妖怪所为,按照人类调查的法子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或许她能给他一些方向也未可知。 她绕过李崇昭,走的近些,甚至弯下身体仔细观察。 三具尸体按照时间的先后,除了今早发现的那具,其余的两具都出现不同程度的轻微腐烂。 第一具是个男子,想来伙食甚好,肚子上有可见的赘肉,不过此时上面附着这青青紫紫的尸斑。他的伤口在颈部,半个颈部都缺失了,脑袋像是挂在身体上。伤口处有碎骨,隐隐发黑。这具尸体腐烂程度最为严重,薄薄的皮肤之下似乎隐约有蛆虫蠕动。 第18章 恶妖 李崇昭看向仵作:“这是户部的李成仁吗?” 仵作点了点头:“李大人送来的时候尚未完全死亡,不过他过于惊悸,小人也是无力回天。” 李崇昭沉默不语。 小梨走向第二具尸体,这是个比较年轻的男子,伤口在头部,血琳琳的一个大洞,颅内组织已经坏死,此时血液凝结,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越发恐怖阴森。 仵作道:“这是春平街的王小二,他在夜起如厕的时候被杀害,听说不久前刚刚定亲。认领尸体时他未过门的小娘子哭晕了好几回。” 李崇昭看向那具尚未年轻的尸体时,目光多少有些不忍。 小梨顺势看向第三具尸体。与其他两具不同的是这具尸体也是个年轻男子,可是身上却没有明显的恐怖伤口。死的时候也很安详,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李崇昭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这是今早发现的吗?” 仵作明显也很困惑:“是的。不过小人疑惑的这个人的死因。他全身并没有致命伤,可奇怪的是也是这一点。没有致命伤口,也没有毒杀,那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李崇昭也紧皱起眉头:“不是说在水边被发现的吗?有溺水的可能吗?” 仵作摇摇头:“肺部并无积水。” 李崇昭叹了一口气,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正当他想要叫小梨回府时,却发现小梨有些不对劲,她似乎在颤抖。 李崇昭一把把她从尸体旁拉过来,有些责怪:“吓着了?早就跟你说不要跟过来。”可面上的神色却已然是十足十的冷漠和晦暗。 小梨的面色惨白,双眼却仍旧死死盯着那具安详的尸体。 如果她刚才没有看错的话,那具尸体的眼珠似乎咕噜的动了一下。尚有血色的眼皮上浮现着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黑雾。 她有些惊恐的咽了咽口水。 如果真的如她所想,那么,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回到王府的路上,她仍然魂不守舍。 李崇昭以为她是被吓着了,特地吩咐家医给她煎了一副安眠的药。等她睡着了,他才离开。 小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那就像是一个噩梦,三界中人共同的噩梦。 她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虽然三个尸体看上去前两个更为残忍,但是那只是最没有道行的小妖做的,他们往往对生肉感兴趣,一概是生吞活剥。 而第三具尸体,更准确的说,那还不算是尸体。身死而魂不灭,只有一点一点的吸食精元才会至此,且眼皮浮出黑气,那应当是那个人的独特标记,从身体里衍生出的蛊虫。而这样的杀人手法,只有,也只可能是修琰所为。 修琰,恶妖榜第一的冷血杀手。 尚在幼时,哥哥就曾和她说过,哪怕和整个三界为敌,都不要招惹修琰。哥哥恐惧的表情仍然历历在目。那是一个怪物,神界派出多少仙人都不能将其诛杀。他将杀人作为生命的延续,在他眼里,无儿童妇女之分。 他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听说在千年前,他的手段残忍态度桀骜,而近些年却极少犯案。也有人猜测他天命将至,虽是这样说,却也不敢松懈。掩藏在三界的仙人仍在暗暗追寻。 而现在,他又出现了。时隔多年,他竟然又回到了人间。 小梨仿佛看见扑天满地的鲜血,杀戮…… 她该怎么和李崇昭说呢?说你们人间出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恶妖,说让他赶紧逃命吗? 不,怎么可能。 且不说他是否相信,她无凭无据,难道说出她也是妖怪的事实吗?到时候,他该如何看她? 凝神去看,夜色浓稠,黑的诡异,她觉得黑暗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她。背后一阵冷汗冒出,她一把把被子拉过头顶。被子里的温度渐渐升高,她在温热里渐渐睡去。 沉睡中的小梨并不知道,就在这个夜晚,所有人的生命轨迹悄无声息的拉开序幕。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蛛网,陷入其中的都在不断下坠,下坠直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清晨,天未大亮,府里的脚步声却响了起来。 小梨睡眼朦胧的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出什么幺蛾子,蒙着头又睡了一会儿。 只过了几秒她就赶紧坐了起来,睡意全消。不知道为什么,她心跳的特别快,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小梨刚出门,一个家仆便匆匆在她面前走过,正是顺哥。小梨一把拉住他:“发生什么事了?” 顺哥露出发愁的神色,很为难的压低了声音道:“死人了。” 小梨一惊,顺哥便从她的手里抽身。小梨定了定神,朝着人群奔去。 那是王府里的一处假山,成群的人围的水泄不通,偶尔有仵作穿行其中,那日见到的大理寺官员也在人群里。 小梨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四处看了一圈,都没有李崇昭。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是王爷,怎么会没有他呢?小梨急得想掉眼泪,躺在地上的白色衣角此时像火烧一样灼目。 不要是他,千万不要是他啊…… 突然间,一只温热的手牵住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冰,你冻着了?” 小梨回头看去,那腔眼泪便忍不住的滚下来。 李崇昭语气有些冷淡:“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怕看见这些就该在屋子里安分点,整天瞎跑,我都找不到你。” 小梨堪堪收回眼泪,深知此刻不是她该掉眼泪的时候。 她看着李崇昭:“府里有人遇害了?” 李崇昭的神色暗了暗,小梨看出他的犹豫,刚醒开口,却已经听到他的答案:“是明郎。” 小梨呆住。 怎么会是他? 小梨拨开人群,这才看清了那地上的白衣人的全貌。 他很安静的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外来伤口,只有眼皮上,有咕噜咕噜的蠕动和隐隐的黑雾。 是修琰!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妖! 没有人能阻止他! 小梨不敢再看明郎的眼睛。那一瞬间,她不想知道修琰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选明郎,为什么要在王府,她只知道,人间已经不安全了。 李崇昭冷静的吩咐所有人各司其职,仵作将尸体处理好,大理寺官员常辉向李崇昭拱手道:“王爷,臣先将尸体带走,由仵作进一步处理。” 李崇昭也回礼道:“那就麻烦常大人了,本王稍后便来。” 第19章 真相 李崇昭扣住小梨的肩头,神色严肃:“听着,事情并非简单的杀人虐尸,我暂时无法与你解释,最近你安安分分的待在府里,我让沉木守着王府,你会很安全。千万不要出去知道吗?” 小梨看着他的眼睛,想了很久,正视他的眼睛说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调查这件事了……” 李崇昭的眼里露出些许受伤,更多的,却不是小梨以为的惊讶。他眉间显而易见的是凝聚的怒气:“为什么?” 小梨咬牙道:“你是王爷,他们只是平民。如果你为他们出事了,不值得。” 李崇昭缓缓放开小梨的肩膀,仿佛不认识她一样:“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些下臣们攀附权势这样说也就算了,连你竟然也这样说……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意吗?还是你一直在装糊涂……” 小梨眼中含泪,她只能狠心道:“反正你不准去查这些事情,你要是铁了心,以后我们就当从未相识。” 李崇昭气急反笑:“好,好一个从未相识。”他背过身去,连话语中都是冰冷,“或许是我眼拙,是我错看了……是我一直在骗自己……” 他的声音轻微道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她说的没错……” 话罢便大步向府外走去,只留下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小梨气的掉眼泪,“走吧走吧,被妖怪吃了我也不管。”她转身就去房里拿包袱,“这个伤心的地方我也不想待了。” 不顾众人的阻拦,她朝着与李崇昭相反的方向急行而去。 如李崇昭所言,街道上格外萧索冷清,好好的一个皇城,竟然冷落的像山村孤岭。一阵风吹来,几张冥币挂到她脚步,小梨立刻躲开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的脚都麻了,先前她还幻想着,李崇昭会不会只是一时生气,等回府看见她走了就立刻来追她。所以她故意走的很慢,可是结果却是她自作多情。 小梨把眼泪逼回去,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好像到了人间之后,这种没用又进一步的扩大化了,她觉得自己变得习惯于责怪,依赖其他人。当初在父阭海里磨炼出的坚强,已经不知道被自己丢在了什么地方? 她想的很多,想的很杂。但每一件事情的最后,都是李崇昭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是为了他好,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下意识的搓了搓胳膊,一阵风吹来把她的鸡皮疙瘩都吹起来了。 下一秒,她就意识到不对劲。那风里,似乎夹杂着腥味。 小梨僵硬的抬头,一个老妇挑着担子,在夜色里向她的方向缓缓走过来。 因为留了太多眼泪,此时整个脸都是干涩僵硬的,她下意识的想跑,可是整个身体却在机械化的前进。 离得越来越近,小梨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擦肩而过。 就这么过去了吗? 小梨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姑娘,阿婆的东西掉了,你帮阿婆捡一下吧” 小梨拼命按下想跑的冲动,只是低着头:“什么东西……” 那老妇道:“就在你脚底下。” 小梨咽了咽口水,往脚边伸手,却触到了滑不溜秋的东西,她正想拿起来看,却听到那老妇轻轻的笑了笑:“哎呀,是阿婆的眼珠子呢。” 小梨惊的心痛,连忙把手中东西一扔,抬头看去,那哪里是老妇,分明是一只矮小的蟾蜍精,硕大的嘴里滴着恶心的唾液。 她猛的向小梨扑过来,小梨堪堪一躲,用尽全身法力给她一击。那蟾蜍精未料到,生生受了这一掌,有些愤怒的嘶吼起来,“小蹄子,老娘吃惯了人肉,今天便拿你这小杂碎开开胃。” 话罢便疯了一般的扑上来,小梨左躲右避的躲到了墙角,却是无处可避了。 然而迎面一击却被化解了,一道绿色身影与蟾蜍精厮打起来。 小梨抹去糊在眼睛上的汗水,还未看清来人,下意思一模,发现颈上灵石不见了。 她突然想起方才打斗中被那蟾蜍的利爪割断了,此时,还不知道落在何处。 眼见场面还能控制的住,她睁大了眼睛在地上四处寻找,定睛一看,那灵石就在蟾蜍精的脚下。 她欢天喜地的弯腰小跑,从地上捡起了灵石,颇为爱惜的抹去了上面的灰渍。还好,没有损坏。她在心里说道。 “让开,你想死我还不想给你收尸呢!”却是那绿衣侠客的声音。 小梨闻声惊喜道:“茵襄,你怎么来了。” 绿衣女子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我要是不来,你指不定混的多惨。快闪一边去,等我把这老妖精收拾了再找你算账。” 小梨哦了一声,连忙退到了一边。她突然想起了茵襄的话,有些纳闷的想:算账?算什么账? 只听那蟾蜍精哀嚎一声,却被茵襄一个耳光扇过去了:“长得这么磕碜还有脸叫,怪不得尽挑年轻姑娘吃,不过吃了也没用,长到你这个地步也是造化了。” 小梨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蟾蜍精气的哇哇大叫:“小杂种,我要撕了你!” 茵襄也不跟她多话,三下五除二的就把她收拾了,末了还啧啧叹了口气:“原是不想杀了你的,但你造孽太多,不杀了你我心里实在是难受痒痒,到了阎王那儿,也算是有个交代。” 手中生刃,刀过无痕。 原地只剩下一个正常大小的四脚蟾蜍。 小梨刚想说话,却被茵襄打断了:“好了,我不想听什么赞美之词,这些话你我心里知道就好了。听多了我也无趣。”小梨白了她一眼,茵襄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番:“好端端的怎么跑到这里了?这都快出了皇城了。” 小梨低下头,没有说话。 茵襄见状冷冷笑了一声:“原本我还想着要找你讨债来着,把我的小美人给弄没了。现在看来,有人先我一步怪你了啊,好一个死短袖,欺负人欺负到他姑奶奶-头上来了。你也别丧着个脸,等我找着他,不把他腿给打折了。” 小梨听出她话中意味,心情也不再那么低落,但是却情不自禁的为李崇昭辩解两句:“哪里是他怪我,而是我在怪他。你不知道,城中妖怪盛行,可是修琰竟然也到了人间。我让他不要再查案了,可他觉得我冷心肠,但我怎么能告诉他真相呢?” 第20章 明朗 茵襄闻言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那些个人类不都是那样,没些个本事却愿意瞎逞能。你别理他就是了。” 小梨有些嗔怪:“你怎么这么说他?他也是好心啊。” 茵襄阴阳怪气的笑了笑:“呦呦呦,我才说了他一句,你就听不得了?以前只当你最老实,却没发现你竟然是个见色忘友的坏东西呢。” 小梨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也不跟她胡搅蛮缠:“等等,你之前说,你要找我算账是因为你的心上人没了,也就是说你知道明郎死了对吗?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茵襄一愣,随即俏皮的眨了眨眼,看向漆黑的夜空:“秘密,我不告诉你。”似乎感觉小梨还要继续问下去,茵襄连连讨饶道,“小祖宗,先找个地方歇歇吧,我这累了一天,又帮你打了个架,现在骨头都散掉了。我们好好找个湖游一游,唉?话说你多久没洗澡了?不会都不敢沾水吧,怕在你心上人面前漏了马脚,咦咦咦,这味道……” “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不洗澡。有一次为了救那个明郎,我在荷塘里灌了不少水……啊,不过不是灌我,是我灌他……” “你可真缺心眼。唉对了,跟我说说,你跟你的那个小相好走到哪一步了?你们有没有亲嘴啊?” “茵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上回那个明郎劈头盖脸的就骂了我一顿,说什么我对他有非分之想,你是不是之前易容成我的样子去撩拨他,然后一脚把这个烂摊子踢给我。我当时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哎呀,我不记得了,这实在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啊……哈哈” “你,你看我不打死你……” “就你这两招,追的上我再说吧……” 月色之下,两个女子嬉嬉闹闹。碧波荡漾的湖中,她们抛却人形,以自己最本真的模样,浸透在湖水里。小梨静静的游着,茵襄却在湖面上一跃而起,修长的鱼尾划出美丽的一道痕迹,然后再度落入湖中。 而在远处,一个溶在夜色里的男子静静的闭着眼,倾听着两人如银铃一般的笑声。而整个脸却如同寒冰,与这夜色相衬。 或许是赌气的缘故,小梨一连跟茵襄玩了三日。茵襄也确实是有门道,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菊花酿,两个人喝的酩酊大醉。一夜宿醉后,就被茵襄好一阵奚落,说她酒量差酒品更差,喝醉了之后满嘴都是李崇昭啊李崇昭,毫无矜持。 小梨自然不承认,也切实的知道了茵襄是在故意诱她喝酒,看她出丑。当即两个人就厮打了一会儿。虽然小梨的法力在茵襄面前拿不出手,但是茵襄也从不借着这个高她一头,两个人从来都是真刀真枪的挠抓,比的是手上功夫。常常为多揪掉了对方一根头发而吵的翻天覆地。 更为荒唐的是,有一夜茵襄借着夜色正好,不知到哪个山上抓下来了几个小妖精,逼良为娼的让人家倒酒捶背。伺候不好了还要一阵调戏,调戏完了还会吹毛求疵的点评一下姿色。什么这个额头大那个牙齿黄,更奇葩的是还说一个树精缺乏阳气,体态虚弱,干脆净身做个姑娘算了。小梨在一旁听的瞠目结舌,终于觉得茵襄她爹是多么有先见之明,让这么个宝贝女儿来人间搅和一趟,不只有多少男人或男妖精要栽在她手里。 有一回小梨随口问她,“你再这么荒唐下去,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却没料到茵襄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捧着脸,撇撇嘴说:“我喜欢人家,可人家不喜欢我呀。” 小梨眼睛一亮:“这天上地下,还有你搞不定的人?” 茵襄有些垂头丧气:“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越是不理我,我就越是喜欢他。其实不瞒你说,我一来人间就碰到他了,千方百计的缠着他,结果还是被甩掉了。” 小梨半是奚落半是调笑道:“虽然他不上心,可你却喜欢上了?”说完小梨扳起手指数道,“我算算,不加那些个小妖精,你这是第一百六十三个喜欢的了吧?” 茵襄没好气的把她的手打下来,“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很好色一般。” 小梨忍笑道,“是是是,你最不好色了。” 茵襄拧她的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都是那个断袖教你的吧,是不是?” 小梨及时躲开:“你是真上心了?我不是脑子坏了吧?你这么个风流浪子,竟然也一心一意的栽了?” 茵襄闻言一愣,想要辩驳却发现无话可说,于是烦躁的揉揉脸,“我不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 小梨看着茵襄匆匆离去的背影,一时愣住了,良久才自顾自的道:“竟然脸红了……不会吧……” 她长叹一口气,这世道,当真是不一样了。 与茵襄在一起厮混的日子固然快活肆意,但时间长了,不仅是小梨,连茵襄都时常露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但茵襄的突然离去还是把小梨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是俩个人常去的湖边,茵襄留下了一个水珠,小梨轻轻划开,一个活灵活现的茵襄便浮在半空中。她很是丧气的托着腮:“小梨,我心里好憋屈啊,我想我还是要去找他。但是当面跟你说我肯定会说不出口,所以你要原谅我不辞而别。还有啊,我早看出你的小心思了,你要是真喜欢他,就赶紧去找人家啊。什么断袖不断袖的,再不济也还是个男人,我就姑且算是同意你们的事了啊。我这回算是腆着老脸了,等我回来,一定请你喝喜酒!” 水珠散成水滴滴落到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小梨看着幽蓝的天,一时间出了神。 在她心里,她总是觉得茵襄性格过于跳脱,有的时候其实会招人厌烦。但现在看来,招人厌烦的倒是她这种性格了。有的时候想的太多反而束手束脚。这样一想,那些耿耿于怀的事情倒是突然之间明朗了不少。 第21章 香甜 小梨拍拍手,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那就是皇城里已经一片血腥。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她一脚踏入皇城,看到的竟然是人潮拥挤。那个景象简直与她初次到来之时毫无差别。 那一瞬间,她也似乎忘记了,就在三四天之前,这里发生了多起非正常死亡事件。 这太诡异了,诡异的让她在这些热闹中直冒冷汗。 小梨竟然有一瞬间觉得,这些人都是各种妖怪披着人皮的假象。 突然有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梨吓了一跳,转头看去,竟然是顺哥。 她有些欣喜看到熟人。但是顺哥脸上虽挂着笑,却一直在她身后探寻着什么,小梨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只是普通的百姓,于是不免有些疑惑:“顺哥,你在看什么呢?” 对方却比她更惊讶:“王爷呢?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小梨闻言一惊:“李崇昭怎么会跟我在一起呢?我这几天都没有见到他啊,他怎么了?” 顺哥急的要往回跑:“出大事了,那天王爷气冲冲的走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大家四处找遍了,宫里也传旨宣见,但我们只当是王爷跟你在一处,况且还有沉木在……小王爷那个性子,他要是想躲我们哪找的到……没想到,他没跟你在一起啊……王爷一个人能去哪儿呢……” 说着说着,顺哥急的哭了起来,小梨也气的要打他的脑袋:“我那天和他走的是反道啊,你们怎么这么粗心,别哭了,快回去找人去寻啊。” 顺哥慌忙擦掉眼泪,小梨跟着他一起往王府里跑。 到了王府,说明了情况,上上下下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小梨跟着家仆四处奔波,纪老的摊铺,他们常去的地方,四处都找遍了,可是还是没有人。 听说皇宫和孟家都派出了亲卫,暗地里走访,一连三天,仍旧毫无线索。 小梨哭了好几回,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尽管安慰自己不会有事,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虽然在她走的那三天里,有道士和天界的神人平定了作孽的小妖,但是那三天里,一切都是未知数。 或许李崇昭就是在那三天里被抓走了呢? 他要是被抓走了,找了三天都找不到,那肯定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了。那些妖怪喜欢生吃人肉,要是李崇昭也被吃了怎么办?要是他被修琰那个大魔头抓走了怎么办? 小梨的脑子里全是那些死尸的画面,好像李崇昭也躺在那群死尸里,面色惨白。 她知道哭没有用,王府里上下乱成一团,也没人顾得上她,可是她除了哭竟然毫无办法,平时以为的冷静自持一瞬间烟消云散。 因为出了命案的缘故,此时虽然已经平复,但宫里还是决定下钥,城门到点准时关闭。 小梨只能每夜都坐在城门口,她抱着仅存的渺茫希望,或许李崇昭会在夜里回来,如果他能回来的话,她希望能第一个看到他。 入秋的夜晚逐渐变冷,守着城门的侍卫也懒散起来,或是喝着酒,或是打盹。 或许是王府里的人特意关照过,也从没有人对她起过别的歹念。 就这么一夜一夜的等。 有的时候,她等的意识都开始模糊。长时间离水的干燥,让她觉得皮肤都在开裂,从空气中去掠夺水分。只是一个恍惚,从口中喷出的雾气里,好像有个高高大大的人在向她走来,然而等她站起来想要仔细去看的时候,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每当此时,她小梨就觉得心里发酸,鼻子也发酸,眼泪就那么不争气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的视线也被泪水模糊了。想到李崇昭的失踪终究还是因为她的过错,那阵自责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哽咽着,看着空旷的石路,泣不成声:“你千万不要死,我以后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李崇昭,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我不想你死……你不能死……” 哭到整句话都说不出来,小梨平生第一次觉得心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是哥哥离开她那样,就像是那场可怕的暴风雨,瞬间就把她的一切都卷走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孤独。 小梨抬起脸,漆黑的夜色里,只有月光稀疏。朦胧中,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再朝这边移动。 小梨揉了揉眼睛,以为又是幻觉,可是等她擦干净眼泪,那影子却没有消失。石路的尽头,有个人渐渐出现在视线中。 小梨看清来人,用尽全力的向他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眼泪如同决堤。 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温热,她才确定这是现实,才确定此刻面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而不是虚无的幻觉。 李崇昭虽然疑惑,却还是温柔的抚摸她的头发,语气轻柔:“怎么哭了?” 小梨哽咽道:“我以为你死了,被妖怪抓走了……你怎么走了这么久,我们大家都在找你……” 李崇昭单手拖起她的头,将她脸上的眼泪擦去:“还不是你那天惹我生气,我一气之下就骑马猎兽了。等回过神来,觉得就这么回府,你这个倔脾气恐怕轻易哄不好,于是,我就去锡山请教一个有名的庖厨,做了真正的芙蓉青团,想带回来给你。”话罢微微一笑,“现在气消了?” 小梨这才看到,李崇昭的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只朱红色的食盒。她心里一阵温暖,却更加酸涩:“本来就是是我的错,你却还对我这么好。” 李崇昭笑着说:“没有办法啊,当初也不知谁说要想让她留下来,就必须让小王爷亲自下厨啊。” 他的语气学的十成十的像,小梨破泣为笑。李崇昭拉着她,看了看远处禁闭的城门,只得找了个空旷地方坐下,又解下身上披风为小梨披上:“看来今夜是不能入城了,只能等明天一早城打开,我们才能进去。” 小梨偏头看他:“可是你们王爷不是应该都有什么贴身信物吗?他们看了应该会放我们进去的。” 李崇昭漫不经心道:“丢了。” 小梨哦了一声,却见李崇昭已经打开了食盒,里面是一碟青团,却雕做芙蓉花的形状,青色的团子上撒着糖末,在空气中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第22章 打趣 小梨仔细擦干净了手,才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崇昭:“你竟然有这么好的手艺!” 李崇昭却有些狡黠的笑了:“老师傅也是帮了忙的,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小梨一口咬下去,这青团不同于之前的咸甜单一,只觉得是一种很奇妙很奇妙的甜味,好像整个人都融化在这个味道里了。 李崇昭温柔的笑着:“几天之前沉木便和我说,杀人案件有了结果,说是道士收服了作祟的妖怪。这话虽然荒唐,可既然有所解决,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我也是知道案件平定才一再耽搁,不知道你们这么担心。” 小梨摇摇头,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一个好王爷,这些百姓有你们的保护很幸福。” 月光之下小梨的脸很柔和,安静的像一只柔顺的小兔,天真的仰起脸看着他。李崇昭心中一动,不自觉的柔声道:“那你呢?你想要我来保护你吗?” 小梨一怔,脸上有些滚烫,堪堪避开他的目光,有些手足无措道:“你说什么呢……” 李崇昭却凑道她耳边,温热的呼吸从她的脸颊旁拂过:“我说,我心悦你。” 小梨惊讶的看着他,嘴角却情不自禁的扬起笑意。她仔细一想,很认真的问了一个问题:“你说你喜欢我,那你是既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吗?” 李崇昭被她这么猝不及防的一问,险些吐血,终究还是笑着拧她的脸:“也不知你成天在想些什么?第一次见到我,就一口咬定我是断袖,我倒是还想问你呢,难不成我脸上写着喜欢男人四个大字?” 小梨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明郎抢回家,还不准我见他?” 李崇昭笑着抚额:“皇后喜欢听戏,于是我几次请他,却都被推辞。为了给皇后的寿宴一个惊喜,这才不得已把他‘请’进王府,准备等寿宴结束后再送回去,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开始是怕你搅局,把人放跑,后来是不想你整天跟别的人在一起。怎么样,都知道前后因果了?” 小梨有些尴尬:“那你怎么不早说……” 李崇昭:“我难道要上赶着跟你说我不是断袖?” 小梨撇撇嘴:“那我就放心了。” 虽是自言自语,李崇昭却听的清楚,不放过的追问:“放心什么?” 小梨咬牙,捂着脸小声道:“没什么。”语气里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李崇昭笑着把她的手扯下,抬着她的头让其与自己正视,双目交视之处,小梨的心也平静下来。李崇昭儒雅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回绕:“小梨,我一定会把你牢牢绑在我身边,我会把你娶回家,以金屋贮之。” 小梨被他抱在怀里,只觉得心里比芙蓉青团的味道还要甜,嘴里却嗔怪道:“肉麻死了……”话虽是这么说,小梨却解下脖子上的灵石,珍而重之的放到李崇昭宽大修长的手中,细语道:“这是我从小就戴在身上的,可能不是很珍贵,但对我来说却是所有。我现在把他送给你……” 李崇昭展开手掌,嘴角笑意更深,他的目光投向远处,无神,无魂。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我知道。” 迷蒙的月色,一切都安静而美好。 空中一只夜枭腾空而过,小梨心中一惊。 果不其然,平静的夜色里,一声凄惨的叫声打破夜的静谧。随后就是撞钟之声,一声又一声,远远的传播开来。 第二日回城,才知道昨夜死去的是当朝宰相孟庆盛。因为是两朝元老且身为肱骨之臣,所以特地为他的去世行撞钟之礼。 而孟老丞相的死因十分诡异,深夜在一个暗巷中被杀害,全身上下无伤无痕,若不是那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只怕是都会以意外来定死因。 孟老丞相一死,孟家的孙女也算是真正的孤儿了。孟妤父母皆是大将,在她幼时便双双战死沙场,孟庆盛一生只有一个儿子,儿子也只有一个女儿。如今的孟妤算是举目无亲,为祖父横死而哭伤了眼睛,被皇后接到后宫休养。 小梨听到这些消息,心里第一反应是大魔头修琰的手笔。但仔细想想,若是修琰出手,孟庆盛能叫出声来只怕是母猪上树也不可能发生的事。可如今城内恶妖消除,除了修琰,谁还能做出这样的手笔? 她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再次回到王府里,从前要好的仆人对她的态度很微妙,不再是知无不言的亲密,而是一种对待客人的恭敬疏离。 小梨好几次都想跟他们嬉闹,却都是自讨没趣。时间一长,她觉得自己在王府里就像一只被豢养的鸟,没人对她不好,可是她还是不开心。 这样的时光陆陆续续的过了几个月,李崇昭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很多时候,他都会带很多好玩的东西给她,总是笑着和她说话。但是后来……小梨却很少见到他笑,好像总是有心事的样子,眉头微微皱着。 一开始,她还会问几句话打打趣,可后来看他不开心,就很少去触及他的隐秘。 没有人愿意跟她多说话,连小梨自己也能感觉到,以她的身份,在王府里是个很尴尬的存在。 有时候她对着窗子发呆,会想到那个秋夜里的甜蜜,那些誓言犹言在耳,却又似乎很遥远…… 不知不觉,冬季的第一场雪就飘了下来。 小梨已经很久没有和茵襄通信过了,这样清冷的日子她过得很不开心,可是一想到李崇昭,她却又觉得,这是值得等待的一件事。 唯一让她心里难受的就是孟妤的频频到访。 自孟老丞相去世之后,孟妤作为遗孤,很受皇后喜爱,而李崇昭又常常进宫,所以皇后经常让孟妤去王府替她传话。每次孟妤一来,小梨就很气闷,好像所有的人都很喜欢孟妤,府里的小厮们都挣着抢着要看她一眼,争相恐后的前去服侍。孟妤也总是很温柔的对待他们,不会像别的贵族千金一样眼高于顶。她的赏赐总是很多,却又不超出规矩。 第23章 结霜 虽然很多次都想躲开,却难免总是能碰上。就像今日她在园子里摘梅花,就恰好遇到了赏梅的孟妤。 她一身暗粉色的狐裘,整张脸被裹在细白的绒毛里,脸色红润,美得不可方物。她看到小梨也不意外,很温和的向她问好:“小梨姑娘这是在摘梅花吗?” 小梨心里道:你都看到了还问我。嘴上却客气的笑笑:“闲着无聊,看到花开了就摘着玩玩。” 孟妤看着鲜艳的梅花,不无可惜道:“这样鲜嫩的花朵开在枝头,若是摘下,失了生机,实在是可惜了。” 小梨有些没好气的道:“我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是惜花之心。” 孟妤却并不生气,只是笑了笑:“我也只是玩笑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小梨有些尴尬,也觉得方才对她说的话太不客气了些,于是将手上一支梅花递给她:“给你。” 孟妤惊讶一笑,伸出一支芊芊玉手,接过花枝放在鼻尖轻轻一嗅,温婉而笑:“花香清雅,他种的梅花确实不是凡品。” 小梨自然知道孟妤口中的“他”指的是谁,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孟妤却亲呢的拉起她的手,屏退身后的侍女,携着小梨向梅林走去:“偌大的府里,我只瞧见你一个女儿家,可惜你总是待在屋里,我想找你说话都没有办法。皇后遣我到王府,可皇后娘娘却不知道,我是极不情愿来的。” 小梨很惊讶的看着她:“你不愿意吗?” 孟妤目光微转:“我再糊涂无知,也知道王爷早有属意之人。你身为王府里唯一的一个女子,且被他终日保护的密不透风,由此可见他有多么在意你。” 小梨有些不好意思,她惊讶于孟妤的坦诚,更为自己当初的小肚鸡肠而羞愧,可是有一句话却不得不问:“那你喜欢他吗?” 孟妤一愣,复而拍着她的手笑了笑:“说不喜欢是假的。我和王爷自小一起长大,在我心里,王爷如父如兄。奈何年岁渐长,他待我却不似从前一般亲近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既然王爷心有所属,我自然不会强求。” 小梨低着头没有说话,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走回了原路。孟妤笑着看着她,鬓间一枚琉璃簪烨烨生辉:“我能力微薄,但定会向皇后说明缘由,不拆散你们一对璧人。” 小梨楞楞的看着她,有侍女急急走上前来,为她递上暖炉,嗔怪道:“小姐,你素来身子弱,哪里禁得住这么折腾。”孟妤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知道了。”转身看着小梨微微一笑:“小梨姑娘,我走了。” 小梨看着她,很久之后才说了一声谢谢。孟妤却微微一笑。 看着孟妤越走越远,小梨觉得自己心里很酸涩。孟妤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不堪,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先入为主。这样的孟妤,更让她觉得自卑。 一模脸上,才知道雪又下大了。 —— 已经走出王府的孟妤在侍女青玉的搀扶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雪,一时间出了神。 青玉等着轿夫,急急忙忙撑起一把伞为孟妤挡去雪花,脸上是遮不住的怒气:“这些该死的下人,就算是孟家一时不得势,也容不得他们这么怠慢,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坏东西。” 孟妤看着手中的梅花,似乎还在出神。青玉看见了没好气的道:“小姐何必跟那种乡野女子多说话,这么冷的天,不是在糟践您自己的身子吗。”她眼神轻视,“况且皇后娘娘已经为您与王爷指了婚事,小姐就更不必去讨好那种人。” 孟妤轻轻的笑了声:“讨好……” 青玉有些不明所以,察觉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赶忙圆话:“小姐,青玉不是这个意思,青玉是说……” “我确实是在讨好她,有些话,说了比不说要更有趣。”孟妤笑出了声。 青玉不明就里,刚想问什么,却看见车夫来了,她连忙伺候孟妤入座:“小姐,这破花你还拿着做什么?府里的花要多少有多少。” 孟妤闻言一愣,随即手中用力,那朵梅花从中折断,堪堪落在雪地里,青玉不留神,一脚踩在上面,花朵残败,映在雪地里像一抹鲜艳的血色。 孟妤静静地看着那朵梅花,轻轻一笑。 —— 王府里,小梨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入了夜,李崇昭刚刚回府,小梨听到消息便想着要跟李崇昭说说话。 走廊上灯火通明,她刚刚走到转角,就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于是立即止住了脚步。 是两个她看着面生的小厮在讨论一些琐事。小梨听的没趣,原先以为是在讨论什么私密八卦才想着听墙角,此刻这颗心实在是落到了尘埃里。 下一秒,她如遭重击。 一个小厮笑言:“等孟小姐嫁过来,你不就能天天看着人家了。” 另一个小厮赶紧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王爷下令不许说这件事,你还敢这么明目张胆!” 那人也后知后觉的轻声道:“我不说不代表旁人不说啊,也不知王爷这么瞒着有什么意思,那个姑娘怎么比的上孟小姐……” “话粗理不粗,我看王爷八成是想悄悄办了婚事,然后再找一台轿子,把那姑娘抬到府里做个小的,不也是万全之策嘛。” “听说是皇上亲自指的婚事呢,孟小姐也是殊荣。” “可不是嘛……” 话语声渐远,小梨还愣在原地,白天孟妤的话还在她耳边环绕。孟妤口口声声说会和皇后说明情况,却原来两个人早就被赐婚了……她是什么意思…… 小梨突然觉得孟妤那张脸上的笑容极其伪善,她恨得心里像一团火一样疯狂燃烧。 她在骗她,她在看她的笑话。 而李崇昭……竟然也瞒着她…… 一声又一声的为什么像滚烫的开水一样沸腾起来,烧的她近乎失去理智,仿佛下一刻便想狠狠的给孟妤一巴掌,想当面质问李崇昭。 但那只是脑海里的想法,真正的情况是她仍然僵持在原地,寒风吹的她直发抖。 突然有一盏灯笼照亮了她的脸,正是沉木。他的眉头微皱,小梨才发现自己竟然满脸泪水。他话很少,语气也很冰凉:“王爷在书房。” 小梨点点头,她并不知道沉木为什么会知道她来找李崇昭,也不想知道。她脑子发昏,只能将行就木的机械行走。 沉木静静地站在走廊里,手上的灯笼在黑夜里照亮他冷漠的一张脸。他的眼神飘忽,不知道看向哪里,最后脑海里浮现的,是两个小厮的身影。 良久,他才发现,灯火灭了。 原来已经夜深,他冻得眉上结了一曾薄薄的霜。 第24章 邪崇 李崇昭回过神来,才发现折子上已经因为墨滴而污损了。他皱眉,轻叹一口气,又重新在案上寻了一张崭新的宣纸,蘸了墨,想了半天,却终究还是落下了笔。 在他对面,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小梨。雪夜里她没有征兆的来访,可来了却又一句话不说,只是冷着一张脸。 他一开始并没有理会,以为只是姑娘家使小性子,可是沉默的越久,他就越觉得不对劲。 室内虽然早早就燃了炭火,可还是有一丝冷意。 终于,他僵持不下,将折子合起:“你这是怎么了,脸拉的比驴脸还要长?” 小梨下意识的看他一眼,李崇昭心头猛的抽搐了一下。此刻她双目通红,夹杂着血丝,却不见半分令人怜惜模样,那双眼里闪过冰冷的杀气。却又只是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从梨木椅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子,轻轻扶着她的肩:“是谁嚼了舌根子,告诉我,本王去拔了他的舌头。” 小梨看着眼前的李崇昭,白皙清俊的一张面孔,往日种种都在眼前回顾。她原本不打算逼迫他,质问他。她告诉自己,所有的悲剧都因为疑心而起。可是这一刻,这一瞬间,看着面前人的脸,听着他的声音,那些理智都付之一炬。她忍住眼泪,却还是想问他一句:“你有没有骗我?” 李崇昭一愣,随后沉默不语。 小梨急切的抓着他的手:“你说你没有骗我啊,你为什么不说。” 他将她的手握住,安抚她的狂躁:“我不知道你听谁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小梨滞住,却终究还是忍不住眼泪,她泣不成声:“我怕你不要我了。” 话中流露出的凄婉让李崇昭心中一痛,他下意识的抱住她,将其紧紧扣在怀里,喃喃道:“小梨,我不会负你的,我李崇昭此生绝不负你。”他静静的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说给小梨,又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小梨伏在他的肩上,属于男性的体温将她冻得发麻的心捂热,上面结的冰无形间融化,从心腔里一直流到眼眶,化作不值钱的眼泪。 她哭的断断续续,连说什么都忘记了。什么赐婚,什么孟妤,什么背叛,仿佛上一秒让她愤怒到想要崩溃的事情已经烟消云散。此刻只有这一个拥抱,只有这个人说的话,语中的温情,才是她最想拥有的。 她哽咽着问他:“我给你的东西你还留着吗?” 李崇昭牵着她的手,引着她顺着肌肤,划过衣领,触及温热的皮肤,隔着薄薄的里衣,她摸到了她当初赠予他的信物。他看着她的眼睛:“日日佩戴,不敢离身。” 小梨破泣为笑,压着嗓子道:“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我只信你。”话罢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郑重其事的重复道,“我只信你一个人。” 李崇昭温柔一笑,再度揽过小梨,静静的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的动作轻的像风。 不知不觉,怀里的人竟然睡着了。 李崇昭蹑手蹑脚的将她放到榻上,轻轻的扯过被子,细心的将她的手脚都塞进被子里。而后他坐在塌边,静静的看着小梨。 睡梦里的人并不安分,一双手总是要从被子里逃出来,李崇昭看着那双洁白如玉的手,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不自然的移开了。 可是终究还是再次将她的手塞进了被子里。 他抬头借着窗看了看屋外,飘飘撒撒的,雪下个不停。 李崇昭站起身来,轻手轻脚的走出屋子,小心的合上屋门。 走到屋外,方知有多冷。 满眼银装素裹,铺面而来的冷气让他模糊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 似乎几天前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他确实骗了她。 城中杀人案件之时,他失踪的三天,其实并没有去什么锡山,也没有向什么老师傅学习手艺。 那三天,他都在皇宫。 —— 就在凶杀案不久后,他就接到了宫里的密报,说皇后得了魇症,时常惊悸多梦,神思忧虑。起先他并不在意,因为皇后总是用这样那样的借口遣他入宫,说的无外乎是那些婚姻大事。他听的厌烦,却又不能发作,只得一躲再躲。况且查案之事以及一些心中的烦杂已经够他好受,便没有去宫中探望。 谁承想,就在那日他与小梨不欢而散之时,他原本确实打算去狩猎解闷,可是没到城门,就接到沉木的消息,原来皇后是真的病入膏肓。 急急入宫,却又小心翼翼,避开宫中人的耳目。急行到了皇后宫中,才发现孟妤一直在衣不解带的照顾皇后。 他看着病榻上的母亲,脸颊消瘦,双目青黑,愧疚之情压满了胸膛。 他忍不住问孟妤:“母亲怎么会病的这么重?为何不上禀父皇,太医院的人都是死的吗?” 孟妤宽声解释:“皇后娘娘病的突然,在娘娘尚未失去意识之前,嘱咐刘姑姑万万不可走漏风声,只对外称娘娘礼佛不见外人。”话罢她叹道,“王爷,如今的形势想必你也了解,四皇子那儿并不安分。若是皇后娘娘一倒,且不说后宫乱了套,更会涉及前朝势力波动。爷爷意外身亡,孟家也是危如累卵。身前身后,都是数百数千人的命运。我一介女子,没什么本事,只能入宫为皇后娘娘尽些微薄之力。” 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也明白她所言非虚,却更加沉重:“母亲究竟患了什么病?我不信他们说的什么魇症。” 孟妤有些犹豫,却在他追寻的目光中不得不艰难开口:“王爷,是邪祟入体……” 他一愣,从齿缝里艰难挤出两个字:“荒唐……” 孟妤却摇了摇头:“这话听起来确实像是无稽之谈,可王爷须知,早在史册里便有记载异事。如今城中妖怪出没,若非是蜀山上的修仙道士,又哪里能平复的那么轻松。按理说来,妖怪既除,就不该有邪祟入体一说……” 她低了低眉,良久,视线重新回到沉睡中的皇后身上:“除非……还有恶妖未清……” 第25章 出神 他心脏猛的抽搐,连眼皮也跳动起来,他并非傻子,听的懂话中机锋,却咬牙道:“就算是妖,也有善恶之分。”话罢凝眉,“你这一番话,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孟妤却静静的低着头:“我知王爷心中厌恶我,可王爷却不知我本可以独善其身,又何必来这皇宫,说这一番让你厌弃的话……我是念着皇后娘娘对我的好,念着你与我从小到大的情谊……”她自嘲的笑了笑,“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我不是不记得的……” 他感受到她的失落,这才惊觉方才话语过重。 正如孟妤所言,自他记事以来,就一直与她从小相伴。儿时也曾有过金屋藏娇的戏言,可是等他弱冠,遇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后,她也从未说过些什么。 好像记忆中的孟妤一直都是个安静的人,安静的让他以为她是个没有情绪没有脾气的人。面对皇上的指婚,她也只是接受天威命令而已。 如此想来,他并没有去怪罪她的缘由。因为在最后一刻,在皇后重病之时,在所有人都虎视眈眈之际,还有她,一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支持着他要肩负的责任。 他想了很多很多,陈年往事一并从记忆里翻出来,眼前的孟妤生的极美,整个皇城,亦或者是九州都或许难以找到更为绝色的美人。 可是他却总是想到另一副面孔,一张不怎么美丽的脸,一个算不上温顺体贴的脾气,可是那个人,那些经历却深深的扎进了他的血肉里。他无法忘却,也不愿轻易舍弃。 纵是孟妤再好,却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他思索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你对皇后的孝心,也不会忘。皇权之险,远不在你我所能控制之中。你不必为我的事情而去搭上孟府,想必这也不是孟老丞相所希望的。当初孟丞相亡故,陛下赐婚于你我,我不想让这些权谋误了你,我会向陛下请求收回成命,责罚对错也好,本王一人承担。” 孟妤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旧攥紧了手道:“王爷可知皇后娘娘的病,需要什么方子来解?” 他看着她,只瞧见那双唇瓣冷冷吐出冰冷的字眼:“传说中东海鲛人心脏里的鲛珠。” —— 回忆戛然而止,李崇昭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宫的,又是怎么想的做的,好像一切都像是命运在拨弄着一双无情的大手,安排着所有人去接受这避无可避的宿命。 他前行一步,让整个身体都浸在这天地中,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眉上,不消片刻便化了。 他抚摸着自己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其实,自己不都想好了要怎么做了吗? 他静静的告诉自己。 可是从心脏上方,隔着筋骨和皮肤,那颗石头却在散着淡淡的温热。 闭上眼,发现面上冰凉。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落了泪,却可笑的发现,是积雪消融,顺着发梢流下的雪水而已。 再回神时,身后悄无声息的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没有执伞避雪,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眉毛上,头发上,都成了白。 正是沉木。 李崇昭淡淡瞥他一眼,沉木轻轻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视。 良久,李崇昭轻笑了一声。 “走吧。”他的声音是这个夜里最后一丝暖意。 一步一个脚印,在这世间最洁净的白色上留下污垢。 朱红黛瓦,九十一道石阶,三千红尘纷飞而过。他听不清楚,但似乎是梵音,哪个寺里的喇嘛,还是哪个仙山上的道姑都不重要,这些远远的声音,空旷而又悠长,在他的耳边回绕。 他差一点就忘记了,自己是要来干什么的。 “王爷,当心。”一声柔柔的提醒把李崇昭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孟妤,也只有孟妤。 他低低道了一声谢,却不动声色的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又与她拉开了一段合乎礼仪的距离。 孟妤看着空空的双手,没有说什么,自顾自的敛了裙踞,扶着青玉的手跟在李崇昭身后。 她的身后,不远处是沉木。身为下臣,永不能走在主子面前,可是他脊骨笔直,与石阶上扫雪的奴仆看上去那么不同。 他们走过的地方,跪满了一地的侍卫和宫婢。 李崇昭看着地上怎么扫也扫不完的雪,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或许这些平日里毕恭毕敬的人里并没有多少真心,他们放下自尊,来为人奴仆,是想要求什么呢? 求一份富贵吗?可是为什么他已经拥有了这世上大多数人想要的东西,却仍然觉得自己身上套着枷锁? 他想让他们都起来,却终究没有出声。 因为没有人敢。 在这皇城中,在这李家的天下里,只有他的父皇,才是唯一的陛下。 他的话其实并没有重量,世人所见的亲宠只不过是上位者的表象。他不是皇帝的独子,但似乎所有人都以为皇帝最宠爱他,可他心里却很清楚,他的父皇究竟疼爱谁。 因为疼爱,所以保护。连表现出来都不愿意,怕他会遭到后宫的毒手。 他的四弟,才是真正的赢家。 李崇昭自嘲的笑了一声,却发现,那九十一道石阶,已经走完了。就像是他这一生,都已经走完了。 那金碧辉煌之处,是他要去的地方。 可是,他却看见了一个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人。 是四皇子李承汜。 他一身朝服,却用的是陈年的布料。他长得普通,看上去总是那么不显眼,不受宠。 李承汜在雪地里搓了搓手,看到李崇昭时意外一笑,几步就走了过来,关切道:“二哥是来见父皇的吗?方才苏总管已经通报过了,说是父皇正在用早膳,二哥要等一会儿了。” 李崇昭点了点头:“外头冷,你怎么不去内殿等着?” 李承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脸上被风吹的发红:“我一身的雪水,不好把外头的冷气带进去,父皇身子不大好,内殿又是平时批折子的地方,多有不便。”话罢又想了想道,“况且到了檐下也不是太冷,等父皇用好了膳,我即刻就能进去,也不用让父皇等太久。” 李崇昭听的出了神。 第26章 无怨 孟妤却很是温婉的应道:“四皇子的孝心,天地可鉴。” 李承汜看到孟妤,眼神不自觉的移开了,又觉得颇有不妥,便客气的回道:“孟小姐谬赞了。” 孟妤微微一笑,青玉替她将身上的斗篷解下,弹了弹上面的雪渍。 沉木默默的站在李崇昭身后,到了正殿前,便自觉的退到一旁,与内廷宦官们站在一起。 李承汜从随身小厮的手中接过暖壶,递给李崇昭和孟妤:“暖暖手吧。” 孟妤示意,青玉代为接过,她一双纤细的手指在那红玉髓制的暖壶上衬的越发洁白。孟妤低声道:“多谢四皇子。” 李承汜微微一笑。 李崇昭却将暖壶重新退回他手里:“你小时候便多病缠身,如今虽然好些,但这大雪天的,还是别冻着为好。”话罢怕他推辞又道,“你二哥自小就是个不怕冷的。” 李承汜接过暖壶,却噗的一声笑了:“二哥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儿时一些事情,那会子下大雪的天气,我与二哥,还有五弟六弟他们,骗父皇去习字,却偷偷到园子里打雪仗。”他眼神一转,微微叹气道,“只不过时光易逝,却再不是从前了。” 李崇昭冷冷道:“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李承汜的眉头舒展开来:“二哥说的没错,人,总是要向前走的。一个人不能总是在过去的情分里沉溺着,挣不出来。” 李崇昭侧着头看他,他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李崇昭想起了皇后曾经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 那时宫里皇子众多,他最得皇上喜爱,李承汜小小年纪因为不受宠总是被其他皇子欺负。他与李承汜玩的最好,皇后遣退了下人,语重心长的摸着他的头发,跟他说:“崇昭,你要记得,在天子的脚下,没有真心一说。老四表面上瞧着不受宠,可是你父皇的心思又有谁能清楚呢?你要知道,老四的生母,才是你父皇最爱的人。你与他交好,母亲不责怪,可是你若是交了心,日后后患无穷。” 他后来才知道,李承汜的母亲是个宫婢,民间女子出身,父皇当年为了她与太后闹得及不愉快,力压朝臣才将她抬了位分。可惜红颜薄命,她在诞下李承汜不久后就体虚去世了。 李崇昭并不知道自己的父皇与那位女子有什么样的过往。他只记得,每次父皇来母后的宫里看望他,两个人明明是夫妻,却总是谈些家国之事。 她的母亲贵为一朝之后,却并不爱她的丈夫。她的一生只为母族和自己唯一的儿子而活,而他的父皇,也不爱母亲,这宫里有万千个受宠的妃子,可是他却不能将自己最爱的人留在身边。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所有的人都看的明白,只是都不说破。 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妄图挣扎。 就像眼前的李承汜,他的势力是什么时候大起来的,他一点都不知道。在皇后的千防万防之下,他还是能无声无息的得到一些朝臣的支持。 他除了嫡子身份,再没有多余的筹码。 但其实他并不糊涂,或许李承汜的势力背后,还有一个人在默默扶持着。如果是他的父皇,这九州唯一的天子,千万子民的陛下……如果是他在帮他的儿子…… 李崇昭想到了病在床榻的皇后,他突然很想问一问他的母亲,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份结果,那这二十多年,她究竟在苦苦支撑些什么…… 那他自己呢?他又在苦苦执着着些什么? —— 一身锦衣上了年纪的苏总管从内殿小跑出来,看到李崇昭和孟妤有些吃惊,却掩的很好。只是弯腰行礼道:“两位主子,陛下在内殿侯着呢。” 李崇昭对李承汜道:“你先去吧。” 李承汜也不推辞,点头示意。 苏总管默默地跟着李承汜,替他换了更为暖脚的鞋子,又细心的理了理朝服。 孟妤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抬头去看李崇昭,他双唇紧闭,明明看的一清二楚,却一言不发。 她漫不经心道:“都说宫里的老人才是最毒的眼睛,在后宫里,往往这些人看的最清。” 青玉不解的看着她的主子。 李崇昭笑了:“连你也看出来了吗?” 孟妤杏眼细眯:“并非是我有心看出来,而是有人愿意让别人看出来。” 李崇昭愣了片刻,随即苦笑道:“父皇竟然这么心急……” 孟妤冷声道:“王爷可知,平荥关的吴擎将军,在三天之前曾暗中修书一封。不过一晚,四皇子便向皇上求亲,求的正是吴将军家的嫡女。今日四皇子进宫,想必也是为此事而来。” 李崇昭喃喃道:“吴擎将军,不是皇后的表侄吗?” 孟妤淡淡一笑:“天子威严,便是要了他一家人的性命,他敢说个不字吗?” 李崇昭看向脚底,良久道:“局势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 孟妤上前一步,轻轻的执着他的手,柔声道:“那日王爷所说的话,孟妤一刻不敢忘。只是如今,孟家想退也退不了了。如今只有结亲,结两姓只好,那些老臣,或许还会站在王爷,站在皇后身边。”她看着李崇昭迷蒙的双眼,继续道,“此话原本不该和王爷说,可如今却不得不说了。王爷可知,四皇子的母亲因何而亡?” 李崇昭沉默抽开手。 孟妤继续道:“王爷比我更清楚,皇后娘娘当初做了些什么,陛下也不是不知道。” 她看了看翻飞的大雪:“王爷,这天下之大,再无你可退之地了。” 那一句话平静如水,却像一颗石头击打在他的心上,那颗心脏在源源不断的淌着鲜血。 正如她所说,他再无可退之地了。 母亲命悬一线,他身后的亲戚母族,数千人的性命都像是暴风雨中的孤舟,摇摇晃晃。 就在这时,听到内室里有通传的声音。 他回了回神。 孟妤轻轻的看他一眼,莞尔一笑。 随后,她对青玉说:“我们回府吧。” 青玉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小姐冒雪前来,不是要与王爷一同觐见陛下吗?” 孟妤看了看李崇昭,对上对方的视线,笑道:“无论王爷做出什么选择,臣女都无怨无悔。” 第27章 混账 李崇昭心中微微一触,他看着孟妤的身影渐渐在雪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那雪中还有一个人也在看着孟妤的身影,沉木只是看了一眼,便再没有抬眉。 无怨无悔吗…… 他问自己。 却并没有一个人来告诉他答案。 —— 内阁里温暖异常,龙涎香气绵长。 一抹明黄在高高的龙椅上端坐着,李承汜在他身旁落座。 李崇昭微微皱眉,却还是一丝不苟的跪下,行礼。 皇帝已经不年轻了,胖胖的身子里像是填充了棉絮,让人看上去觉得勉强有些精神。 皇帝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孟家那丫头呢?不是跟你一起来的吗?” 李崇昭回答:“孟小姐只是与儿子顺路,想到还有要事便先行回府了。 皇帝笑了:“是吗?” 李崇昭低头:“儿子不敢欺瞒父皇。” 李承汜也笑道:“二哥在外面站了好一会了,父皇此刻还要二哥站着回话吗?怕都要僵成个嘎嘣脆的冰块了。” 皇帝爽朗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就你话多。”话罢对李崇昭道,“快坐下吧,别冻着了。” 李崇昭坐在李承汜身旁:“多谢父皇。” 李承汜看着他笑:“我方才还再纳闷呢,二哥一早进宫要见父皇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李崇昭心中一惊,孟妤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 “王爷,这天下之大,再无你可退之地了。” 他闭上了眼。 良久,再度起身,郑重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挑眉看他。 李崇昭伏首道:“父皇,儿臣斗胆,请陛下赐婚。” 李承汜微微一笑。 皇帝懒懒的问道:“赐婚便赐婚,你这么跪着做什么,起来回话。” 李崇昭却动都不动:“儿臣不敢起来。” 皇帝的笑声更大:“你是朕的儿子,朕能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思。说说,看上了哪家的丫头?” 李承汜温润缓缓道:“二哥与孟小姐青梅竹马,想必是要求孟小姐的婚。” 皇帝的笑意凝在脸上,他悠悠道:“崇昭,是吗?” 李崇昭直起身子,直视皇帝,面上严肃,确是不容动摇的坚定:“不,儿臣要娶的不是孟小姐,而是儿臣府里的一个民女。” 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只听到茶盏碎裂的声音。 迎面的砚台砸过来,鲜血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雪停了,可却没人有心思去庆幸。 此刻的皇宫里,皇帝的内室外,一排的侍卫并列站开,手中执着厚厚的刑杖。 皇帝由苏总管搀扶着,裹着厚厚的貂皮毛领,冷冷的看着跪在雪地里的人。 那人几乎是半跪半躺,施了杖刑的身体已经直不起来,身下都是血渍,却仍旧固执的要直起脊梁。 在他身后,沉木也跪在雪地里。 皇帝看着一脸固执的李崇昭,冷声道:“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话罢便要再用杖刑。 李承汜急急站出来,跪在李崇昭身边,伏首道:“父皇,不可再动刑了,二哥已经知错了,求父皇原谅二哥这一回。” 皇帝面色稍霁,看着李崇昭一张脸被血色所污,终有不忍:“朕倒是看不出他有丝毫悔过之心。” 李承汜急忙转身看着李崇昭,轻声劝慰道:“二哥,你这是犯了哪门子的糊涂,快跟父皇认个错。” 李崇昭额上先前被皇帝用砚台砸破,此时血渍糊在脸上,被雪水冲掉一些,甚是狼狈,哪里可见平日里的潇洒模样。 他却痴痴笑了起来,压低声音看着李承汜:“四弟,你不累吗?” 李承汜一愣,因是背对着皇帝,所以除了沉木与李崇昭,无人看见他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神色:“二哥,你在说什么胡话?” 李崇昭却再不看他,只是直起身体,疼痛使他每一寸肌肉都在拉撕嚎叫,可脸上却仍旧平静,他看着皇帝:“儿臣无错。” 皇帝一连叫了三个好字,气的整个人都在颤抖,苏总管连忙扶住他,看着从小看到大的小王爷,终有不忍,也劝道:“王爷快少说几句吧。” 皇帝却挥开他,对身旁侍卫命令道:“把四皇子拉开。” 李承汜挣扎不得,只得被侍卫控制在一旁。 皇帝恨声道:“你这一身反骨的混账东西,朕今日便好好教训你,让你再敢忤逆犯上。” 话罢命令侍卫再施杖刑。 空旷的雪地里,只有棍棒抽打,却听不见呼痛声。一些胆小的宫婢们简直不敢去看。 李崇昭的衣服湿了又干,因为疼痛而出的冷汗,流下的血液,沾上的血水,一次次的湿了衣襟,却又被冷风一次又一次的吹干。 他的额上全是汗,施杖刑的侍卫没有一个敢放水,又或许是其他后宫中皇子的母妃早有叮嘱,有些棍棒竟然直接打在了他的脊背上。 只是十棍子,他的大脑已经有些模糊。 远远一侧的皇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苏总管却不得不提醒道:“陛下,再打下去,小王爷非死即残啊。” 皇帝恨恨道:“这种逆子,死不足惜。”却还是命人住了手,但那火气却还未消,目光所到之处看到了李崇昭身后的沉木,随手一指道:“小王爷平日里惯是信了这些腌臜小人的话,主子被打,却无动于衷,可见是个无良心的。”他冷冷看向沉木,“来人,当场将人杖毙。” 李崇昭原本模糊的神智却又清明了一些,他用尽全力,却只能弯弯手指,想要说话,喉咙里尽是鲜血。 于是立即便有侍卫上前,或许是奴仆的原因,那棍杖也不再避着什么地方。 为首的一个侍卫便狠狠一棍子打下去,沉木措不及防,一颗牙齿滚落,满嘴鲜血,滴落在身下的雪地里。成了一个个红色的小空洞。 他皱了皱眉,眼神一偏,却不知看向哪里,而后一言不发。 如雨一般的棍棒打在身上,他没有李崇昭那么好命,只听到一声脆响,左腿的骨头直接被打断。 尽管如此,却一声不吭。 皇帝冷冷道:“全都是混账东西。” 就在最后一棍朝着沉木的脑袋上击去之时,李崇昭也不知从哪儿攒来的力气,生生替他拦下了。 那木仗竟当场折断。 李崇昭猛的一口血吐了出来,连鼻子里都喷出血沫。 第28章 命令 沉木也是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像一条垂死的狗。 那侍卫见李崇昭吐血,吓得当即跪下。 皇帝猝不及防的看见这一幕,只觉得心脏险些碎裂。他下意识的快步奔到李崇昭身边,身上的大氅落在雪地里。 场面立即乱了套,见皇帝动摇,有眼力见的立即去请太医,还有穿插当场的各宫眼线,也借机会回宫告密。 李承汜冷冷的看着这一切,像极了皇帝的细长眼睛里藏着满满的厌恶。 他冷笑一声,这么多年装出来的恩宠,究竟是几成真,几成假,恐怕连他的父皇自己都不知道。 他闭上了眼睛,只差一步,确实是可惜了。 —— 皇帝看着鼻子里不断流血的李崇昭,既恼怒又心疼,嘴上却还是责怪:“你要是想死朕就赐你鸩酒,没必要在朕面前使苦肉计。朕告诉你,你是朕的儿子,哪怕你今日死在这里,朕也绝不会让你胡来。” 李崇昭觉得肺腑俱碎,却仍然秉着一口气,他怕这些话此刻不说,便再没有机会和场合来告诉他的父亲。 他断断续洗,嘴里满是血:“父皇,我不娶孟妤,既是私心,也是为了母亲……” 皇帝哪里听的进去,猩红了眼朝苏总管吼道:“人都是死的,太医呢!传太医!” 他却竭力抓着皇帝的衣领,让自己半跪在他面前,伏首道:“请父亲听儿子一言。” 皇帝看浑身是血,心中疼痛难忍,愧疚撞击着他的心脏,为了不再让他乱动,只得道:“都这个时候你还想浑说些什么?” 李崇昭说一句喘息半句,艰难道:“父亲……儿子不记得上次这么叫父皇是什么时候了,那时父皇喜欢听儿子这么叫,可母亲不允,说失了规矩……似乎就是从那时起,父皇在儿子心里越来越远,不再是儿子一人的父亲了……” 他说的艰难,皇帝眼睛有些湿润。 李崇昭继续道:“儿子娶了孟妤,能得到孟家的扶持,便能保护皇后母族,能保全自己……可是父皇却绝不会答应的不是吗……可儿子没有别的办法,儿子没有退路了……”他换了一口气,“我要娶自己喜欢的人,是最后的妄想,却也想告诉父皇,我不愿争,却也不能不争……母亲一辈子想要的,逼得我不得不与四弟对峙,与父皇对峙……儿子知道父皇的属意,也知无论如何都没有退路,故而只求父皇赐我心上人,黄泉路上再不镣铐加身……” 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李崇昭的血浸在他的身上。他想起了曾经抱在怀里的小人,想到了绕在膝下顽劣的小童,他也曾全心全意的爱过这个孩子…… 可是等他长大了,一张脸越发像他的母亲,每每都会让他想起自己心上人是怎么死去的事实。他有愧于老四,他从老四出生起,就为他策划好了一切。 这天下,是要留给他最最心爱的四儿子的。 当初疼爱过的孩子越来越远,让他只会在他的身上算计。 他甚至为了保护老四,在全天下人面前装作疼爱嫡子老二的样子。只有这样,那一杯杯毒药,一份份算计,才不会伸到老四的身上。 他想起了李崇昭才六岁的时候,被贵妃在莲羹里掺了慢性毒药,堪堪逃过一劫,可他当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还好不是老四”…… 他欠这个孩子太多…… 皇帝鼻子发酸,老年人的温情那一瞬间把他包裹起来,他像一个蚕,被这半辈子的狠辣给侵蚀。 陆陆续续的御医来了,几个人乱手乱脚的把李崇昭抬到了内室。 皇帝站在栏杆前,看着那远处的血污,出了神。 有御医满脸是汗的出来,跪在地上道:“陛下,小王爷只怕……只怕是不好了……” 皇帝猛的回头,齿缝间蹦出冷意:“什么叫不好了?” 御医伏首:“天气酷寒,王爷灌了太多的冷风,且失血严重……已经伤了心肺……即便是死里逃生,阳寿也是极大的损益了……”话罢整个人都在发抖。 苏总管站在皇帝身边,也噤若寒蝉。 皇帝却意外的没有发怒,他平静吩咐道:“尽你太医院所能,王爷治不好,太医院九族都得陪葬。” 御医整个人瘫软在地。 苏总管示意侍卫把人拉走,皇帝失了神。 偌大的屋子里,人来人往。有好事的妃嫔一批一批的来探望,却没进门便被赶了出去。 苏总管有些小心的看向皇帝:“陛下,都一天了,您歇歇也是好的。” 皇帝没有看他。那张因为吃药多年而虚胖的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满是阴郁。 却有内侍来报:“陛下,王爷的贴身小厮怎么处置?如今人在雪地里已经僵了。” 苏总管啐了一声:“没眼力见的东西,拉去乱葬岗不就得了,这种小事也拿来污陛下的耳朵。” 内侍连忙退了下去。 皇帝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人醒了吗?” 苏总管忙道:“御医催了两副药,已经恢复了神智。” 皇帝叹了口气:“朕去看看他。” 撩开帘子,满室都是仆役和苦涩的药味。 他烦躁的挥了挥手,苏总管便知趣的将人都遣退了。 榻上的李崇昭满身的血渍都由下人清洗干净了,如今一张脸上不见清俊,只有如同死人一样的苍白。 皇帝不知怎么便说了一句:“你长得不像朕。” 李崇昭费力道:“儿臣……长得像皇后……” 皇帝听出他话中的疏离和掩藏不住的将死之意,便没有来的心疼:“朕不是不知道,皇后卧病在床,你以为这消息由几个下人便能瞒得住?” 他偏过头:“母亲有我陪着,她不会孤单的……” 皇帝冷冷一笑:“你想死朕却不成全你。”话罢摇摇头,“老二啊老二,你今日冒死触怒朕,又在朕面前表露一番死意,便真的以为,朕会回心转意吗?” 李崇昭的脸色更加苍白,连指骨都紧紧攥起。 皇帝却说出这世界最冷漠的话:“朕与你有父子之情,却更是君臣。你向来都是个聪明的孩子,既然从头到尾都明白的彻底,那朕也不会逼你上绝路。朕会为你与孟氏赐婚,前提是收了孟家的权,抹了他世代继承的丞相之位。如此,你能有自保之力,从此做个安分守己的,百年之后,朕会为你找好退路,富贵一生。” 李崇昭心中波动翻滚,却不得不笑:“陛下这是在为四弟安排前程,儿臣不敢不从。” 皇帝却不再看他:“你不得不从。” 第29章 嘴脸 深夜,乱葬岗。 十二月的天,是冬季降雪最多的时候。 冷,彻骨的冷。 乱葬岗永远都是乱葬岗,什么时候多了一具两具尸体,根本没有人会在乎,除了觅食的野狗。 那成堆的尸体上,又多了新的一具。 一群野狗晃悠着走过来了,它们摇着尾巴,嘴里流出腥臭的液滴。 一只杂毛颜色的野狗走在最前头,嗅了一阵便眼神一亮,将那最顶上面的一个尸体拖了下来。 它似乎是这群野狗里的老大,所以它在啃食新鲜食物的时候,别的狗只能蹲在一旁等着剩下的。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 它刚咬下手臂上的一块肉,还未尝到些味道,便被那死去的“尸体”给扼住了脖子,那尸体竟然反扑到狗的身上,一口将它的脖子咬断。连着颈子整个狗头滚到了远处,其余的野狗慌忙逃散,一阵狗吠声四散在空气里。 那人似乎喝饱了血,才有力气翻了个身,勉勉强强的站了起来。 一阵钻心的痛传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腿骨都错了位,此刻一时间能站起来纯属本能,等意识到痛楚时又再度倒在雪地里。 胳膊上还挂着翻起来的碎肉,淌着血,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摇着牙在尸体堆里摸到一块布料,费力撕下来,也不管手上沾了谁的腐肉。 几乎是汗如雨下,才把胳膊包好。 他没有力气,没有办法走路,可是他心里有个声音,那就是不能死在这里。 夜色里,雪花飘落,他像一只断腿的野狗一样匍匐,浑身血污,恶臭。 路那么长,尽头只有绝望。 他闭上眼,却没有眼泪可以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双白净的鞋子,上面绣着海棠花,昂贵,高洁。 他知道是谁。 孟妤蹲下身子,却不触碰他,只是平静的叙说着一件事:“我都看见了,你做的很好。”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全程看见他的毫无反抗,那样子,真的像一条人类培养出来的忠犬。 孟妤从怀里拿出一方藕色帕子,要去擦他脸上的污渍,他却慌忙移开脸。却又被她狠狠捏住下颚,继而温柔的擦拭着血污。 她的声音很平静:“只有这样,他才能看清楚。你回到他身边,他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自己再无幻想。”话罢一笑,“苦肉计虽好,却难抵一颗比石头还硬的心。那老皇帝的心狠,倒是超出我的预想,我险些以为他会心软……原来,这四方天下,无论是谁,都流着同样冷的血。” 她站了起来,用帕子擦了擦手,扔到了他面前:“这回要费些功夫了,腿,手,还有肋骨都要换新的。” 说完这句话,她便自顾自的走了。 他趴在原地,那帕子就在眼前,一朵小花绣在帕角。他用雪擦净了手,才将那帕子攥在手中。 两个月,小梨几乎一步都没有离开李崇昭。 她不知道两个月前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天早晨,李崇昭告诉她,要去宫里一趟。可到了第二天早上,人就是抬着进府的。 满身的伤痕。 皇帝赐了最好的太医,用了最好的药,他在前一个月都像是死去了一般,躺在床上毫无意识。 后来是在逼问顺哥的情况下,才知道李崇昭是为了要娶一个民间女子而触了龙颜,被当场杖刑。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疼。 当初有过的疑心此刻反复折磨着她的日常,李崇昭没有骗她,至少他是为了那句承诺,受了这份苦楚。 这样的情谊,她无法忽视。 天家的威严她并不是很懂,什么人类的权谋她也不明白。但是她看着榻上苍白的一张脸,想好了一辈子的决定。 小梨知道皇帝赐了婚旨,哪怕李崇昭被打成这样也逃不掉的婚旨,她也没有办法抗争。或许冒着天谴的危险,去杀了孟妤,或者是皇帝,但是人间还有那样多的人,她没那个本事去杀人,也杀不了那么多反对的人。 生来便是草芥的命运,又何来抗争? 这样悲观的想法在脑子里刚冒出来,又被她自己生生掐断。 一个人,生来就是要解决办法的不是吗? 虽然她还谈不上是个人,但好歹也算半个了。 她日日夜夜的苦思冥想,想要为自己,为李崇昭,谋一个好的出路,一个万全的好结局。 一天她坐在李崇昭的床前,睡了两个多月的李崇昭醒的时候还很虚弱,她便想着法子去给他捉乌鸡熬汤。 其中一只乌鸡也是修炼了五十年的乌鸡精了,但在她百年道行面前还是大巫见小巫。三两下拔了毛,开水一滚,佐以些姜蒜,上一秒还叽叽喳喳的乌鸡下一秒便进了李崇昭的肚子。 她手艺不好虽然是个事实,可是从李崇昭那张苦成菜瓜的脸上亲眼看见了,心里却终究不是个滋味。 但他却很给面子,难喝也喝了,一小口一小口的下肚子,看上去很是要命。 小梨想了想道:“你娶孟妤吧,然后再娶我当你小老婆。” 李崇昭一口气没上来,乌鸡汤卡在喉咙里,险些见阎王。他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你又打哪儿听的折子戏?什么小老婆,这话谁教你的?” 小梨叹气道:“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孟妤,但是没办法,你必须要娶她,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只能想个折中的办法了。” 李崇昭却来了兴趣,顺着她的话道:“那娶了你们两个人,我总不能整天陪着你吧,她怎么办呢?” 小梨也为这个问题苦恼了一会,半晌道:“其实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倒也是可以在府里给她找个相好的。只不过这样一来名声怕是不大好听。” 李崇昭笑着拧她的脸:“我怎么就摊上了你这么个活冤家。” 小梨笑着去打他的手,两个人闹成一团。 却听见下人来报,说是沉木侍卫回来了。 李崇昭赶忙让人进来。 小梨也顺势看去,心里猛的一惊。 这个沉木已经不像她之前见过的沉木了。 从前的沉木只是不爱说话,却很高大,健壮,成天背着一把剑,似是个武痴。 而如今的沉木,却很瘦削,他的左腿似乎出了什么毛病,走路很不方便,脸上脖子上,都有很重的一道道疤痕。看上去第一眼是恐怖,第二眼是害怕,第三眼便是没什么感觉了。 只因为当事人没什么感觉。小梨觉得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那副脸,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你永远也想不明白他倒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第30章 恍惚 李崇昭看见他,手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随后将碗递给小梨,叹息道:“是我害了你。” 小梨大概明白了什么。 人类有个臭毛病,那就是奴仆要代主子受罚,尤其是高贵的主子。 像茵襄当年闯祸重重,老族长也没让她这个最亲近的侍女受罚。由此可见这项不成文的规定是有多荒唐。 沉木没什么神色变幻,只是低眉道:“若不是王爷最后为属下挡了那一杖,属下早就不在这里站着了。为王爷挡箭,是属下的福气。” 李崇昭皱了皱眉,道:“听说是孟小姐替你找了大夫,怎么样,如今可有大好?你若是身上有伤,只管找府里的御医讨药。” 沉木道:“已经大好了,王爷若不嫌弃,属下愿为王爷终身效命。” 李崇昭摇摇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从未将你当过下人,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沉木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应了一声,随即抬着不便的左脚走出了屋子。 小梨有些纳闷的看着他,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终于问了出来:“沉木是怎么成为你的贴身侍卫的?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家仆,反而像是江湖里的侠客。” 李崇昭道:“说来话长。当初我年幼时,经常往孟家跑,一日见了孟小姐身边一个小厮能空手射鹰,我记得当时没怎么表露出心思,孟小姐却直接把人送了我。当年那个小厮就是沉木,他随我一起长大,从皇宫到这王府,个头长了话却越来越少。不过他虽话少,人却不坏。” 小梨点了点头:“总是觉得奇奇怪怪的。” 李崇昭笑了笑:“你总是爱多想。” 小梨叹了口气,李崇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认真的扣着她的肩膀道:“小梨,如果我不是什么王爷了,你还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她笑道:“你不是王爷难不成还是王八啊?” 李崇昭却完全没有打趣的心思,他道:“三日后夜里的戌时,我在纪老的摊铺那里等你,我们一起逃走。” 小梨有些反应不过来:“逃走……为什么?” 李崇昭看着她:“我无法改变事实,也不想违背心意,如果你愿意,我就带着你离开皇都。天下之大,没有我们不能去的地方。” 小梨皱了皱眉:“可是你还有亲人在这里,你不会舍得离开的。” 他却皱了皱眉:“除了母亲,我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只当儿子不孝,没有办法再孝顺她了。”他定定的看着她,“这两个月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或许正如父皇所说,我生来就是天生反骨,行事总是逆着天意。但是我不愿意就这么枯死在这所皇城里,我想和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话像是梦中出现过无数回的话,小梨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想都不敢想的现实,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 她以为他有万千的顾虑,所以情愿做他的小妾。可是就在此时此刻,这些话,像冰冷的水,像滚热的烙铁,让她清醒起来。骨子里那份野劲似乎在咆哮着,奔腾着。 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起来那么让人动心。 她怎么可能会有顾虑,她从来就是没有太多顾虑的人。如今一个人,一颗心,全都压在他的身上,她只信他。 小梨眼中有泪花,却笑的甜蜜,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三天后,我一定来。” 李崇昭温柔的笑着,却冷不防的道:“你好像把汤给打倒了。” 小梨这才移开身子,看见青花小碗倒扣在被褥上,一碗汤,不偏不倚的散在了李崇昭的大腿上,半个鸡腿也在被子上,看上去很是狼狈。 她暗叹可惜,这五十年的道行还没发挥什么余热,便一股脑的奉献给一床被单了。 那只乌鸡死不瞑目啊。 小梨利索的替他把被子移开,突然想到鸡汤倒在大腿上…… 难不成让她给他换裤子…… 如何使得! 光是想想脸就红了,她刚转身,就对上李崇昭似笑非笑的眸子:“到哪儿去?” 她很没出息的喏喏道:“找顺哥,帮你……换衣服”换裤子那三个字她打死也说不出口。 李崇昭却把她拉到床沿,打趣道:“听他们说,我卧榻这两个月,衣食住行都是你亲手照料,从不假手于人。怎么,在本王睡着的时候敢动手动脚的,醒着的时候却知道怕丑了?” 小梨觉得此时此刻此景此人都十分的烧脸,她当初怎么没看出来对方是这么个无耻的玩意儿。 什么动手动脚的,洗漱这些事情从来都是顺哥去做的。她就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啊。虽然在茵襄那里受教颇多,却终究不敢做什么实际行动。 李崇昭看她不说话,越发肆意起来:“你这是在欲擒故纵吗?”那话语之呢喃,语调之沙哑,让她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她一把推开他,骂道:“不要脸。” 李崇昭却懒懒靠在背枕上:“我又没说要做些什么事,怎么就担的上姑娘一句不要脸呢?” 小梨说不过他,怎么说都是圈套,怎么说都是更多的反讽。 她干瞪着眼,李崇昭瞧见她的样子,却憋不住笑了起来。单手揽过她的肩,温柔的摸摸头,像是安抚发怒的小兽。 小梨被他几个简单的动作真的是弄的一点火气都没有了,反而抬眼看着李崇昭久病的侧脸,忽然觉得好像更加好看了不少。 鼻子上的小痣,画一样的眼睛,似乎每一处都是好看的。 她看着他的脸,他也静静地看着她。没什么过度亲密的举动,却仿佛这就是幸福,连看对方一眼都是满足。 看了许久,她才慌忙的推开他,着急忙慌地赶紧走向屋外透气。 回想方才自己的模样,完全就是发情的征兆。 按照茵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就是“发(分隔符)春”。 她用力地掐了掐手指,不妙,积雪正在消退,大地也在回暖,恍惚之间已是将近三月,又一年的春天确实在悄悄地要来了。 第31章 瞎想 皇城,戌时,夜。 毛毛细雨飘在空中,夜里仍然有冷意。 偶有觅食的野猫,绿莹莹的眸子在黑夜里像两只诡异的灯笼。它舔舐(分隔符)着自己的脚掌,胡须抖动,缩在墙角,耳朵一动,却不知怎么,慌忙的逃开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声在这黑夜里是唯一的响声。 在皇城的一角,一个鬼鬼祟祟的声影在府里移动。守夜的侍卫只是恍了个神,那黑影便不见了,他揉揉眼,莫名奇妙的打了个哈欠。 吱呀呀的一声,角门轻轻打开了,一个身量小巧的人从门缝里钻出来,身上背了个包裹。 她走的极其小心,怕被城中巡逻的侍卫瞧见,一路走一路躲。 不知道走了多久,心里却浮躁起来,莫名的紧张使她的呼吸变得杂乱,一颗心在腔中乱撞。 直到远远的看到了一个飘动的白招旗,上面是“纪氏糕饼”几个字,她才觉得略微安心。 那白旗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和一匹矫健的骏马。 他没有骗她!他真的是要和她一起离开这座牢笼了! 小梨有些激动,可是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迈不开脚步。 手中是一颗火红色的珍珠,上面缠满了诡异的花纹。那是她与茵襄的交流媒介,而就在不久前,她却听到了一番莫名奇妙的话。 —— 一个时辰前。 小梨屏退了所有人,一个人在屋子里看着包裹发呆。其实她没有什么东西要随身携带。只是有几个未绣完的荷包和一身衣服,那是给李崇昭做的,因为没有学过针线活,所以进度很慢,花样也歪歪扭扭。可是思来想去却不舍得就这么丢下了。 她有些迷茫,这种不真实感和刺激交叉混合,让她思绪不平。 就在那时,怀里的火珠发出幽幽的光来。 她一愣,自从上次一别,就再也没有与茵襄通过信。她说要去追寻自己喜欢的人,现在她也要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逃走了,俩个人……还真是相似的人生经历…… 小梨默默的拿着那珠子,偷偷潜到了柴房,那里仍然有水缸,且无人打扰。 她将火珠悬在水面,却并没有预想中的人影。黑漆漆的水面上,什么景象都没有。也没有声音。 她疑心珠子坏了,刚想将其撤下来,却冷不丁的听到水面上传来一声“小梨。” 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我快被你吓死了。” 那头没有再说话。 小梨也没有想太多,她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和李崇昭的计划告诉茵襄。茵襄会怎么想呢?是支持她?还是会觉得她疯掉了? 她想了很久,想第一个问的却还是关于茵襄的事情:“怎么样,找到你的心上人了吗?” 画面里仍然是模糊的黑漆漆的样子,茵襄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在极力压住语调一样:“我……我自然是找到了,你呢?那个死断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不要跟他客气,出了事,我替你担着……” 小梨见她还有心思说笑,刚冒出的一点疑惑便消除了,她喃喃道:“我这头看不见你啊,是不是我的火珠坏掉了,你能看的到我吗?” 她笑了笑:“我看的见。” 小梨沮丧的叹了口气,开始滔滔不绝的叙说着:“其实他不是断袖,是我误会了。其实这么多天下来,我觉得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但是他不知道我是个妖怪啊……有的时候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个妖怪……如果他知道了,一定怕都怕死了……我还是不跟他说了。对了,茵襄茵襄,我跟你说,今天晚上我就要走了,要离开皇城了,不过还不知道要去哪儿,但是李崇昭带我一起走。他愿意放弃人间的一切,我也想一直跟他在一起。你为我高兴吗?” 茵襄轻轻笑了一声:“我当然为你高兴,只是你这个没良心的,被他给掳走了,一定会忘了我这个朋友的。” 小梨被她逗笑了:“咱俩谁更没良心啊?你这话说的也不嫌脸烫。” 她却咳了几声。小梨及时的捕捉到了:“你怎么咳起来了?” 她笑道:“高兴坏了,呛了口水。” 小梨有些无奈,看了看天色,离戌时不远了,她道:“我不能跟你多说了,他还在等我。我出了皇城,再跟你联系,你在外面不要胡来,小心被你爹把腿给打断。” 茵襄的话里很迟疑:“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她笑道:“是啊。怎么了?” 茵襄停顿了几秒,声音却越来越小,像是距离在拉开一样:“你要小心李崇昭。” 小梨没由来的心头一跳,她不知道茵襄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有些隐约的怒气,可却也知茵襄虽然糊涂,却不是个胡言乱语的人。 她压住砰砰跳动的心脏:“为什么这么说?” 茵襄却突然笑了起来:“我是为你好,你小心些总不是错的。”话罢懒懒道,“不跟你说了,我困死了,要睡了。” 小梨仔细想了想,或许茵襄说的是小心男人,不要被李崇昭吃了豆腐。当即也有些好笑,李崇昭那个人,怎么可能真正意义上的吃到她的豆腐呢? 但是要真的被吃了豆腐呢?那她怎么办?是半推半?还是一耳光给他甩过去? 她想的多,想的东西也可笑。 回过神来,那颗珠子的光已经灭了。 似乎茵襄在末尾说了一句“记得给我带些茗骅山的桃子。” 小梨笑了笑,茗骅山是东海的一座岛屿,别的不多,就桃子多,满山满谷的都是水嫩的桃子,向来都是给宛丘的西王母准备蟠桃盛宴的。只是这好些年都没办过宴会,桃子也疯长疯落。她记得茵襄小时候就是个馋嘴的,偷偷拽着她到了茗骅山,被山上的驼鹰追的四处跑。两个人给驼鹰吃的仙草里下药,老驼鹰吃的不停地进茅坑,她们趁机连夜搬了几箩筐的桃子回了蓬莱。 茵襄性格刁嘴巴也刁,那些仙桃大的红的都不喜欢,专挑些酸涩的发青的吃。说是追求品味,也实在是任性妄为。不过剩下的桃子却便宜了蓬莱里的其他妖精,她自己也吃过两个,确实难以想象的味美。 如今长大了,尽追着男人跑,茵襄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茗骅山,也很久没有和她一起像当初那样疯玩了。 想到这里,心里难免的酸涩起来。 她刚刚阖上门,脑中却乍过光来,细细回想着茵襄的话。 隐约心里有些发慌。 她竭力按下这些想法,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整天胡思乱想的。” 第32章 为敌 此刻。 对面的李崇昭已经看到了她,示意性的招了招手:“我在这里。”声音不大不小,她听的清楚,却迈不开脚。 小梨看着一身黑衣的李崇昭,他从来都没有穿过黑色的衣裳,这是第一次这样穿。 他整个人都在夜色里,身边没有沉木。 那衣服裹得他好看,也好看的不真实。 小梨想向他奔过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脚了。 却看到李崇昭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 李崇昭解下身上的黑色披风,一把把小梨裹住:“你怎么不多穿些衣服?” 小梨这才堪堪回了些神:“没事,我不冷。” 李崇昭笑了笑,牵着着她的手,皱眉:“手这么凉,还说不冷。” 话罢便牵着她向马儿走去,小梨全程低着头,李崇昭感受到她的异样,止住了脚步。小梨被他这么一阻挡,整个人猝不及防的贴到他的背上。 她揉了揉鼻子,李崇昭却一把抱住了她。 他长的高,她要踮着脚才够的到他的头,此时他抱着她,弯着腰,是个费力的姿势。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柔软的头发贴着脸,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你在犹豫。” 小梨下意识道:“我没有……”可是她却停住了,真的没有吗? 几百年的寿命,孤身一人的命运,低贱的出身,早早就失去联络的哥哥……这一切,不都是她顾虑的来源吗? 她本身就一无所有,所以当自己能抓住一点东西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怎么去把握,而是失去了该怎么办? 她爱李崇昭,可是却无法放下过去漂泊的自己。把自己的一生,性命,毕生的信仰去交给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甚至连自己都未完全了解。 这场镜花水月的表象让她失了心智。 折子戏里经常说,人妖殊途。 哪怕李崇昭险些为她搭了性命,她却也无法真正的全心全意的爱着一个人类,爱着一份不知前路的命运。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到头来,才看见自己对待感情的不纯粹。 所以孟妤在她面前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足以使她方寸大乱。 这样的自己,真的不卑劣吗? 她把脸贴在他的怀里,一阵暖意和药草的香气包裹着她。她缓缓道:“其实我没有那么爱你。” 说出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心头一块大石落了下来,有什么放下了,可又有别的东西背在了心上。 良久,李崇昭温柔的笑了:“我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付出了真心。可是小梨,我们不都是在为彼此努力吗?” 她楞楞的看着他。 他的轮廓柔和起来:“我遇见你,爱上你,本身就是运气,所以不想放开。”他的呼吸近的在耳边环绕,“我这一生都在牢笼里,光鲜靓丽,却不过只是一颗铺路的石子。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用去想那么多,好像你在我身边,就很好了,就足够了。小梨,你明白吗?” 她沉默不语,却眼角湿润。这样的话,听起来那么像戏里的甜言蜜语,可是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这些话给融化了。 求仁得仁,这世间的情人们,难道非得把心都挖出来,称出个几斤几两,看着数字再对彼此宣布谁的情意更深吗? 或许这本身就是个不能完美的故事,就像茗骅山上数不尽的桃子。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让自己羁绊的事情呢? 她这一生,毫无牵挂,除却茵襄和哥哥,再没有别的人了。而眼前的这个人,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心里,在那里撕出了个小口,占了一亩三分地,从此,再不得抹去。 小梨尝到嘴角的眼泪,咸涩,她道:“出了皇城,我们就去山里,造一个竹屋,种上好多花,你就在屋子里做一辈子的青团。” 李崇昭摸了摸她的头发,眼中是浓密的笑意:“好,为你做一辈子的青团。” 两人一马,身影逐渐在皇城里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 而另一头,王爷府里,却是灯火通明。 仆人和侍卫们围成一团,而在那王府之外,却已经是人山人海的铁甲。 那人海的最前头,是一身戎装的李承汜。 他冷冷的看着禁闭的大门,笑道:“二哥这是关着门在府里玩捉迷藏吗?” 那声音洪亮,全不见平日里的体弱多病。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之时,王府的门却开了一条缝,李承汜眯起了眼睛。来的人却是孟妤。 李承汜的脸色微微一变:“孟小姐深夜不在自己府里待着,恐怕有损清誉。” 孟妤一身素服,却俨然是一道绝美的风景,无人敢沾惹的仙子,怕是吹了一口气,她便腾月而去了。 她笑道:“四皇子带着这么多的兵,夜围王爷府,难道不也是有损清誉吗?” 李承汜狠狠地盯着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的恨起来。眼前的这个人,他在心里藏了二十年,怕忘了,也怕记着。从小,她就喜欢李崇昭,她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他从来都是那个局外人。 年少轻狂,费劲心思的去捉了兔子,细心挑了玉笼,就算是其他的皇子抢着要,他也是默默的把兔子护着,宁愿自己挨打。 那是她喜欢的东西啊。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怀里抱着一只脚伤的小兔,那么善良的一个女子,让他再也不能忘记。 可是那只兔子最终没有送出去。在她及笄那日,她收到了更好的东西。李崇昭人虽没有来,却送上了一人高的翠玉屏风。她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满堂都是喝彩攀附。 他一个人站在屋外,手里那只懵懂的兔子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他眼角还有淤青,却再也走不到她身边了。 那一次转身,就是他命运的转折。 一直到今天,他坐在骏马之上,堂堂正正的在她面前出现,那一刻,心里不是得意,而是悲戚。 为什么她不喜欢他,却要总是那么笑着看他,让他存了妄念,逼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渊。 他抿了抿唇:“我不与你孟府为敌。” 第33章 追兵 孟妤却收起了笑:“四皇子与王爷为敌,就是与孟府,与孟妤为敌。孟妤愚钝,今日,却是万万不敢退。” 李承汜笑了起来,那笑声里三分讥讽,七分失意,到今天,他也不再去想那些执念了。 当初在皇宫里,他说“人不能总是沉溺在感情里”,那话并不是说给李崇昭听的,他是在告诉自己。 他道:“吴擎所带的三千兵马,现在已经破了皇宫,兵临城下,格局已定。” 孟妤笑着看他:“四皇子当真就这么笃定,吴擎已经是四皇子的人了吗?” 李承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手中的长剑蜂鸣,那笑容一时间晃花了他的眼睛。 细如牛毛的雨滴飘在了他的脸上。 —— 小梨摸了摸脸上的雨水,才发现雨势变大了。 她抬头看了看李崇昭,才发现他整个脸上都湿了,雨水顺着发梢,沿着轮廓流到了她的脸上。 路很颠簸,李崇昭走的是小路,所以格外泥泞。 他的声音在雨中变得很小:“冷吗?” 小梨抱紧了他,嘴角微微一笑:“不冷。” 确实不冷,连心都是热的。 出了皇城,这万千世界,处处都是自在,她的幸福,美好的未来,就像这匹马儿一样,在竭力的奔走。 或许就这样骑着马,她在他的怀里半睡半醒,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随着雨势越来越大,小梨建议道:“前面有个废弃的庙宇,我们去避避雨吧,已经走了很久了。” 李崇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同意了。 把马儿栓好之后,他们走到了寺庙里,所幸虽然年久失修,却仍然能够遮风避雨。 李崇昭找了一些干燥的树枝木柴,简单的起了火,脱下浸湿的上衣,架在木架上。 小梨瞥了一眼,便不自觉的移开了眼睛。 李崇昭下意识的问道:“你的衣服湿了吗?” 她拽着湿透的衣角,喏喏道:“没有。” 李崇昭看她的样子,不禁失笑起来。他伸手取了一件烤的快干的里衣,草草披到了身上,走向庙外:“我就在外面站着,你烤好了衣服再叫我进来。”话罢轻声道,“穿着湿衣服会受寒,一路上要就医,会很不便。” 小梨看着他的声影,外面的雨声很大,初春又还很冷,离了火是件不好受的事情。 她心里一阵暖意,她没见过什么君子,或许李崇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她的嘴角扬起了微微的弧度。 因为有李崇昭的庇护,所以只是湿了外袍,简单的拧干了雨水,架在树枝上,不一会儿便烤干了。 干衣服穿在身上,确实打心里有了一股活过来的感觉。 她刚要出声,却听到了一阵嘶鸣之声。 小梨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竖起耳朵,仿佛是千军万马的铁骑。 她慌忙站起身,同一时刻外面的李崇昭也冲了进来。 他的里衣已经被风雨再次打湿,此刻黏在身上,头发也乱了。他看着小梨,小梨也看着他。 那一刻,他们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绝望。 结局 李崇昭拉过她,用仍是半湿的外衣将火扑灭,急奔到庙外,解开了系在马上的缰绳。 他立即把小梨推到马上,自己一个腾越便也坐到了马背上,伸手狠狠一拉缰绳,马儿嘶鸣起来,箭一般的离弦而去。 小梨这才看清楚,原来他们的身后都是追兵。 可是,怎么会这样快? 才不到三个时辰,按理来说,不该是这样的情况。他们选在深夜,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察觉。原先估计,最快也是早晨,伺候洗漱的小厮看不见人,前后找了一番才会发兵搜寻。 除非,有人告了密? 她自以为自己的动作很轻,难道还是被人看见了? 此时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千万鼓点撞击之声,小梨呆住了,这竟是有数千之人吗? 怎会如此? 她抬头,李崇昭苍白的脸在她的眼前浮现。 他低头看着她:“我们会逃掉的。” 那话说的不切实际,可她却信。 到了山穷水尽,她方才发现,她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和他一起离开的。 以一人之力阻挡千军万马,如何实现?但她却想和他一起离开这些污浊。 风雨像刀片一样发了狠的冲刷下来,她将整个人都贴到他怀里,脑袋一歪,腾出双手,在迷蒙不清的雨势里,使了个决。 那追兵前头的几个人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凉意,再察觉时,却已经直直的在马上倒了下来。 前面有人倒下,后面的人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堵,拼命拉绳却已经迟了,连人带马一起失了重心,向前倒去。 马儿痛苦的嘶鸣,后面的人却直接踏着前头人的尸体,毫不留情的踩了过去。 小梨用尽全身之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她平生第一次恨自己的力量竟然这么微薄。 而他们身下的这匹马,却已然有些力竭,尽管李崇昭不断的用鞭子催促,它却是再也跑不快了。眼看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那追兵中突然分成两列并驾齐驱,从中一队追兵披着白色软甲,手持弓箭跑在了前头。 小梨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那箭势如同破风一般从雨幕里划出轨迹,甚至每一箭都闪着寒光。 她施法将箭头偏转方向,却还是有几只箭从她的肩部划过。 所过之处立刻见了红。 其中一支箭却避开了她的范围,朝马腿射去。那一箭力道之狠准,竟然活生生的穿过了半个马腿。 小梨只觉得整个人重心一失,在马的惨叫声里径直的往地上滚落。 但是就在那千万分之一的机会里,她看见了那个射箭的人,正是沉木。 她无暇去思考他的存在,转身去看,李崇昭也落在泥地里。 原来,他情况比她好不到哪里去。长时间的纵马,使得结痂的伤口再度裂开,此刻的白衣上到处是殷红。 他们躺在泥地里,彼此都知道,是逃不掉了。 雨大的连看都看不清,李崇昭的手紧紧的抓住她的手,那一刻,没有语言,却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通过皮肤,流到了她的血液里。 她将李崇昭扶起来,也不管追兵究竟还有多近,马蹄声还有多响。 第34章 回府 在这铺天盖地的雨中,她静静地摸着他的脸,想抚平他因疼痛而紧紧皱起的眉头。 她很想说什么的,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些什么吗?可是她千句万句的话,也不敌此刻看他的这一秒。 生,或死。 都没什么要紧的了。 李崇昭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头抵着她的额头,慢慢的,一双唇在她的眼睛,脸颊上划过,最后,落到了她的唇上,化为了苦涩的一个吻。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 她幻想过很多次,或许是一个极为浪漫的场景,再不济,最起码是双方动情之处,总归不是在现在这么一个地方。 他整个人的呼吸都很急促,却像要攻城掠地一样,火一样炽热的情丝,在唇齿间,竟然尝到腥甜。 他再度松开她时,已然是被围困之际。 小梨不舍的看他一眼,那眼中有太多的含义,她觉得他能看懂。 她从未说过一句表露心意的话,但是此刻,她觉得那些都不需要了。 小梨松开李崇昭,独自站起,她看着那些身穿铁甲的将领,睁着眼看了看天,一滴雨猝不及防的滴落在她的眼里。 —— 我一生胆小怕事,没什么用,今日为你杀人,犯回天谴,却觉得格外欣慰,因为自己终究还是有用了一回。 —— 只是片刻,那原地的女子竟然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青黑色的皮肤,上面长满了令人害怕的鱼鳞,脑袋是不规则的形状,头部伸出两个短短的角。一双兽眼,却发出红光,嘴角流着液滴,一副择人而噬的样子。 那些士兵大多是人类,从未见过什么怪物,如今这可怕的鱼怪在面前,不吓破了胆子已经算是万幸,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也不知哪个小兵,在一旁瞅准了时机,想要拉李崇昭,却被它看见,整个身子都扑上去,活生生的将人撕成了个半截。 它在李崇昭面前来回走动,一双眼睛宣誓着主权。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妖怪,城里吃人的妖怪!” 于是四下里都是慌乱,它侧着丑陋的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眼中全是温柔。可李崇昭却像不认识她一样,连连摇头:“竟真的是你……” 它想要离他更近一步,却被一箭射中,惨叫了一声,沉木面无表情的吩咐道:“放箭。” 于是,如雨的箭阵摆开了。它却也不是好惹的,不论中了多少箭,但凡是想要靠近李崇昭,都叫它给撕开了身子。 整个雨幕中,鲜血冲刷的像一条小河。 终于,那鱼怪支撑不住了,有一刀砍在了它的背上,深可见骨,露出森森寒意。 它却死不退让。 困兽犹斗,那些士兵不敢妄自前进。 突然那队列分开,其中一个披着斗笠穿着蓑衣的人走到了最前头。 沉木跪在了她的面前,那人却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沉木受了这人一掌,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雨幕里,那人将斗笠缓缓摘下,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脸,正是孟妤。 她整个人都极为朴素,除了那发髻上的一根琉璃簪,别的再也没有。 她没有笑,整个人不同于往日那副和和气气的样子。整个人都是不容挑战的权威。 她弯下腰,凑到沉木耳边,那声音只有彼此能听见:“用无根索捆了不就了事,这番缠斗,你是在有心放过?” 沉木整个人都跪在雨幕里,高大的身子弯成一个弧度。 随即,他默默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根细长的绳索,上面泛着蓝光。 他走到鱼妖面前,拔出腰间佩剑,一件刺向那妖的心肺,鱼妖嚎叫一声,倒在地上。他甩出那绳子,在半空中,绳子却像是有灵一般,自己捆到了妖的身上。 沉木默默退到孟妤身后。 鱼妖却不甘心,使劲的挣扎,每挣扎一次,无根索便泛起一丝蓝光,那妖露出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尽管痛的几乎死去,却还是不肯安静。 孟妤看都不看它,静静地向李崇昭走去,她的步伐没什么重量,可声音却清晰无比:“孟妤恭请王爷回府。” 她的话音一落,那些兵士纷纷跪下,齐声道:“恭请王爷回府!” 鱼妖忘记了挣扎,一双眼睛死死的叮住李崇昭,想要在他的身上看出什么来。 孟妤却道:“王爷,四皇子以逆反罪名刺杀陛下,现已被吴擎将军斩杀。”她幽幽道,“这天下,已是王爷囊中之物了。” 李崇昭像是失了魂魄一样,站起了身体,立刻就有侍卫上前搀扶,他的身影越来越远。 雨幕里,孟妤扶着他,走向的是另一个世界。 那只倒在泥地里,浑身是血满身狼藉的妖怪,却痴痴的流下了眼泪。 第35章 水牢 皇都,水牢。 一个灰衣的监军拿了一碟茴香豆,砰的一声放在了木桌上,椅子上的黑衣监军碗里的酒撒了出来,恨声道:“找死啊,老子揍死你!” 灰衣服气冲冲的把黑衣服前面的酒碗拿过来,一口喝了个干净,酒气辛辣,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那黑衣服给他弄得莫名其妙:“花楼里的女人不上手?” 灰衣服呸了一声:“老子花了多少钱,那些个老妖精就知道弄些歪瓜裂枣来糊弄老子。” 黑衣服笑了笑,下巴不知道往什么方向一点:“想要好的,那儿不就有个现成的。” 灰衣服被他的话逗笑了:“再漂亮老子也不敢碰。” 黑衣服好奇的探过头来:“这是怎么了?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平时见了女人脚都迈不动,现在有了个不错的,还讲究起来了。” 灰衣服见他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那股子邪火又不知道往哪儿发,就跟他嚼起舌根子来:“在这水牢里,什么人没有?奸(分隔符)淫掳掠,却都没那位本事大。”看黑衣服伸长了脖子,他卖弄玄乎的说道,“里面关着的,不是人,是个妖怪!” 黑衣服嗤笑起来,把灰衣服手里的酒碗抢过来:“我真是吃饱了撑得,在这儿听你这浑东西扯淡。” 灰衣服急了:“你还别不信。当时我就在场,三十多个人,活生生的就给撕成了两半,什么肝脏啊,肠子啊,一股脑的倒处都是。老子活了三十几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他娘真是妖怪啊!孟家向高人求了法器,才把这妖怪治住了。” 黑衣服听他说的煞有其事,也有些动摇。 灰衣服继续道:“还记得之前城里闹的沸沸扬扬的杀人案吗?之前锡山的那批道士下来降妖,结果呢,孟老丞相不是照样被咬死了吗?依我看呐,这妖根本就没除掉,这些人都是被这个妖怪给害得!你还想着对妖怪起心思,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黑衣服缩了缩脖子:“可这人不是新皇亲自提到水牢里来的吗?怎么只关着不杀了?” 那灰衣服神秘一笑:“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他叹了口气,“听说啊,这妖怪狐媚的很,之前陛下还是王爷的时候,就被她迷昏了头。当场向先皇抗旨拒婚呢!结果啊,看到真面目了,马不停蹄的就给送到这块儿了。” 黑衣服叹道:“怪不得迟迟不杀,原来还有这档子事。” 灰衣服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有响声。当即敏锐的探头出去,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响亮的耳光扇了过去,灰衣服整个人都被打蒙了,转头一看,竟然是水牢的刘管事。 他整个人陪笑道:“大人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刘管事往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些贱骨头,平日里尽想着偷懒,这地都脏成什么样子了,也不好好擦擦,当心脏了贵人的脚。” 灰衣服方才被打的眼冒金星,这才看见刘管事身边站着一位女子,他只敢粗粗扫了一眼,便再没敢抬眼睛。 他陪笑着跪在地上,用手殷勤的擦着地面上的灰。刘管事看的发笑,往他身上一踹:“狗奴才,一边儿去。” 话罢便领着人卑躬屈膝的向里牢走去。 灰衣服擦擦手,朝着刘管事远处的身影吐了一口唾沫。黑衣服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发现人走了之后才把灰衣服扶起来。他叹了一口气:“你也是倒霉,撞上了那条认钱不认人的老狗。” 灰衣服怨毒的一笑:“你瞧着吧,老子总有一天弄死他。” 黑衣服没再说些什么。 —— 昏暗的烛光里,刘总管殷勤笑道:“孟小姐,人就在这儿了。” 孟妤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金,刘总管接过,掂了掂重量,笑的越发奉承:“多谢孟小姐。”话罢他瞥了一眼牢里的阴影,“不过陛下特地嘱咐不许任何人接近,小的这也是冒死为贵人办事,小姐也要掂量着时间,不能耽搁太久,不然小的也不好交代。” 孟妤闻言扭头向他看去,那双美到极致的眸子里渗满了笑意,刘总管却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他头上冒出了冷汗。立即请辞。 走在回廊里,心情颇好,还哼起了不入流的曲子。他掂着那袋金子,想着能买些什么女人找些什么乐子,笑的整个人都是藏不住的得意。 突然,一个人影闪过。 他僵住了,却没回头。听了片刻没发现有什么动静便继续走。 走着走着,却突然觉得后脖子一凉,伸手一模,竟然一手的血。 他惊恐的睁大了眸子,像老狗一样哀嚎起来。一个黑衣男子,食指与中指间执着一个细如蝉翼的刀片,上面还在滴着血。 刘总管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那人跛着左腿,略有不便的向他走来,求饶的话还在喉咙里,可颈上却又被切了一道口。 刀口之锋,只轻轻一划,那动脉便破了,他整个脖子都在喷血。血溅到黑衣人的脸上,他却毫无感觉,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倒在血泊里的刘总管因失血而抽搐着,却还是想把那钱袋抓紧,冷不防的,就差一点点就能够到的袋子被另一只手拿了起来。 刘总管想要看清楚,头上却狠狠地挨了一击。 那人不知从哪儿捡到了一块石头,疯了一样的朝他头上砸去。 一直把刘总管的脑袋砸到成了个瘪葫芦,才放下了血淋淋的石块。 他直起腰,把那被血染透的袋子打开,倒出了染血的金子,挑了一个往嘴里咬了咬,沾的嘴上也是血。 一个黑衣服的人颤颤巍巍的走出来:“你这不是杀人吗?” 灰衣服却笑了:“这老狗贪了不该贪的财,说了不该说的话,想杀他的人可不是老子。” 黑衣服咽了咽口水,还想说什么,灰衣服却塞给他一把碎金子。他摸着手中的物件,所有的话瞬时吞下了肚子。 —— 那束光太刺眼了。 似乎脑子里很迟钝的有这么一句话。 小梨偏头看去,身上的脚链手链和无根索都发出响声,一股电流麻的她脑子发晕,一股呕吐的欲望被麻的引了出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 整整三十六天,她一口东西都没有吃。早就没东西能吐了。 第36章 血红 那箭上都浸了麻药,她当时只想着替李崇昭挡箭,此时一想,或许那成千上万的箭,根本就从未对准过他…… 三十六天,真的是漫长的日子啊。 没有光亮,黑,每个地方都是黑的。 像是父阭海的海水,像是这些人类的心。 她并不是傻子,到这一步,那千丝万缕的厉害关系,从前到后的设计…… 只是她不信,她不信李崇昭对她毫无情意。雨中的拥吻,那些琐碎的过往,目光里的温情,不会是假的。 所以哪怕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还在支撑着。她想见他,想见他一面。 可等了三十六天,却等来了别的人。 她没有力气去看孟妤,她也不想看她的脸,觉得看她一眼都是污浊,怕看她一眼都会忍不住疯狂的恨意,去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是她小看了她。 以前只觉得这个人心思重,但也只是当做是因为情意而故意在她面前耍的小手段。 可如今一想,李崇昭身边的沉木,或许早就是她的人不是吗?那雨夜里的一石二鸟之计,左右夹击,平步青云。 小梨不想去追究原因,她却不明白一件事,孟妤倒底想要什么? 孟妤迈着步子,走到她面前,却捏着她的下颚,喂进了一颗药丸。 她惊恐的睁着眼,卡着喉咙想要咳出来,身上一股股电流划过,终究还是咳出了血。 孟妤笑了:“你这么怕做什么?又不是毒药。” 小梨四肢都软了,瘫在地上,却不知怎么,那药丸从喉咙里滑下去,竟然有了力气。 孟妤缓缓道:“明日是封后大典,我可是好不容易得了空来看你的,怎么会只想着杀人呢?”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封后大典上,百官请命,到时候,你也能去。如果还没到地方就死了,岂不是很可惜,那可是一出极其精彩的大戏呢。” 小梨却嗤嗤一笑,那笑牵动着她的五脏六腑,痛不欲生。 却还是要问她:“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一切,是你,还是他…… 孟妤蹲下身子,用帕子裹着手,将她的脸翻过来:“你想知道为什么?”她的笑容像一朵绝美的罂粟花,“从我送进王府里的鱼缸开始,他就已经对你生了疑心。你难道就没有好奇过吗?只是为了捉鱼,何故要走那么远去找那样的海水呢?都是因为试探啊,一颗怀疑的心,比什么鬼怪都可怕。” 小梨看着她,笑出了眼泪。 她却用帕子温柔的替她擦去眼泪:“他失踪的三天,你以为他在哪里?其实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在皇宫里。城中恶妖杀人,而自己的府里就养了一只妖怪,这只妖怪如今又在他的眼前活生生的杀了人。那么,一个正常的人会怎么想呢?铁证如山,道士灭妖在前,只有那只藏在府里的妖怪才是杀死孟丞相的真凶,再往前推溯,她或许吃过更多的人。”孟妤叹了一口气,“他想明白了,所以才会把你留在身边,既不舍得又心生畏怯。皇后染了邪祟,可除了你这个妖怪,还会有谁带来恶灵呢?他是天下皆知的孝子。” 小梨闭上了了眼睛,孟妤却继续说着让她剜心挫骨的话,“雪中的一场杖刑,在极其不利的形势下还是让陛下答应了赐婚。吴擎叛变,便借着局势反戈一击,连环的反间计。最妙的还是那一场雨中逃亡了,四皇子要血洗王府,可是只要他不在,纵是那一府的杂碎都死光了又有什么可惜?与此同时,吴擎的三千兵将在他的属意下杀死陛下,罪名再扣给四皇子。他只要带着你逃,保证自己的安全,剩下的事,自有旁人来做。如今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东风。” 一个一个字,像针尖一样往她的心上扎。 小梨却猩红这眼睛看着孟妤:“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孟妤却歪了歪头:“还记得顺哥吗?” 小梨心头猛的一颤。 顺哥…… 当初她回到皇城,就是顺哥,巧妙的向她传递她李崇昭失踪的消息…… 此时想来,如果顺哥早有耳闻,为何全府上下一点风声都没有。 原来,早在那里,就设下了套。 竟然在那么久之前…… 如果说顺哥也是孟妤的人,那整个王府难道都是她的人吗?这些巧妙的配合,蒙蔽了她双眼的真相,其中,就真的没有李崇昭的授意吗? 她猝不及防,心头一股洪流,却生生憋下。 恨,真的好恨啊。 那恨意让她的心肺都在燃烧,翻滚,眼睛里流出血来,整个人,宛如地域恶鬼。 孟妤皱了皱眉,后退一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她却疯了一样的挣扎,扣在墙上的锁链几乎崩断,无根索也生出一道道电流。 她在疯狂的嘶吼,这无边的恨意使她做出这些无谓的举动。 孟妤看了看手中沾了污血的帕子,默默的走出了牢房。 就在她要离开的前一秒,说出了一句云淡风轻却又毛骨悚然的话来。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与你一样,也不是什么人类。” 四月天,粉色的桃花开的纷纷扬扬。 似乎这世界所有的花朵,都在这一天竞相开放,只为今天的主角做衬托。 编钟十二响,数千心思绣成的大红绣毯铺在八十一道石阶之上。 奏乐,宣礼。 台阶之下,左右各十余个桃红襟子的婢女,搀扶着一个华衣女子走上绣毯。 走一步,跪一路。 她着了盛装,用的是凤血红的正红色,这天下之大,只有她,配的上这样的颜色。 螺黛眉,朱红唇,凝脂肤,珠玉眼,似乎这世间再没有别的词来形容这样的女子。身上的凤服用的的珍贵异常的宝石和翡翠绣线,由婢女在身后托着,丈长数尺。 那人美到言语都失了颜色,浑身尽是光芒。 孟妤没有笑,一张脸上没有什么别的表情。似乎让人很难联想到她才是今天封后大典的正主。 她抬眼,发髻上的蝶金翅微微颤抖,流苏抖动,她看到了最上面的李崇昭。 垂下了眼。 在婢女的搀扶下,她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按道理来说,新后登台,应该由皇帝搀扶,可李崇昭却像是失去了魂魄一样,她的手伸在了半空中,落了个空。 第37章 动怒 礼官尴尬的提醒道:“陛下。” 李崇昭这才轻轻接过孟妤的手,她借着力,站到了他身边。还没有感受到温度,那只手却已经把她的手放开了。 孟妤却恍若未见,向礼官点点头示意。 礼官有眼力见的扯着嗓子,浑厚的声音在这宫阙里回荡:“跪。” 一声又一声的传荡开来,石阶下的朝臣们和伺候的奴才们纷纷跪下。 当中却有一人独独不跪。 礼官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便急急走下台阶,狠狠地朝那人腿上一踢。 他的腿脚似有不便,堪堪歪了身子,却连眉头都不皱,挺着脊背。 侍卫拔出了刀。 却听到那台阶上传来一声轻笑:“陛下的人这是怎么了?” 那人一张脸上都是疤痕,却执着的看着一个怎么也看不见的虚影。 光线晕染在他的脸上,有一瞬间,他好像看不太清了。 带刀的侍卫正欲有下一步的动作,却冷不防的被吓了一跳。 原来先前不跪的人此时重重的解下了身上佩剑,狠狠插在了地砖上,一条缝隙裂开。他整个人毫无重量的跪下来,磕头。 侍卫凝眉,却看到那地面上竟然有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又轻又浅,落在地面上不过片刻便风干了,连个痕迹都没留下,让人恍惚觉得从未出现过。 侍卫百思不得其解,收起了刀,莫名其妙的退到了一旁。 那人跪了这一跪,再度站起身子,不顾他人眼光,拔剑而去。 孟妤看着沉木的身影,嘴角扬起了浅浅的笑意。 —— 宫铃一阵阵的响,风吹的人浑身舒坦。 十几个监军却拉着铁链,向大殿的方向走去。 铁链沉重,顺着链子的方向看去,锁着的却是一个瘦弱的女子。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她说是走,实际上却是半拖半拽。 手上和脚上都是用铁链拴着,身上还捆着细细的绳索。那绳子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勒出的血痕。 一身衣裳上都是干涸的血迹,整个人都像一条离水的鱼,竭力的挣着几口呼吸而已。 她走的慢,监军却不管不顾,伸手一拉,手上的铁链贴着地面划出火星,她的手上伤口裂开,流出了血。 远远的,却有一个黑衣人向她的方向走过来。 监军们立即垂着眉眼。 沉木默默的走向小梨,从监军的手中接过了铁链,由自己牵着她向前走。 他的步伐慢了很多,小梨略略回了一些力气,看着面前的背影,却笑了:“你就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人吗?” 那背影却恍若未闻,默默的向前走。 良久,只有一句冷冷的声音:“错了。” 错了…… 什么错了? 还是,什么都错了…… 她摇了摇头,阳光刺的她睁不开眼,眼泪却不自知的滚落下来。 —— 孟妤站在高大的鼎边,看着远处的一些模糊影像,转头对李崇昭柔声道:“陛下,到了。” 李崇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头却一阵刺痛。 是她吗? 只是一个月,为什么却像是好几辈子了? 那还真的是他曾经抱在怀里的人吗? 他低头看着自己忍不住颤抖的双手,这双手,究竟染了多少血?如今,它又要伸向他最爱的人了吗? 孟妤却静静地覆盖住了他的双手,眼中全是坚定:“陛下且不可对妖物心生仁慈,就算是是为了母后,也该狠狠心。” 他楞楞的看着身侧绝美的女子这一次,却没有抽开手。 —— 一道道台阶,她终于走到了他身边。 跋山涉水,我也曾为你而来。 小梨看着那两道身影,那颗麻木的心又开始狠狠地疼起来。 她没有站稳,跌跪在他们面前。 沉木默默的退到一侧。 李崇昭不敢看她,偏了偏头:“开始吧。” 孟妤笑了起来,伸手一扬,立即就有一个宫婢端出一盆水来,劈头盖脸的浇到了小梨的身上。 她睁不开眼睛。却听到一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模糊的视线,才发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生出了鱼鳞。 原来那盆水,是父阭海的海水。 他今日把她带到这里,是为了向他的臣子交代吗?数起凶杀案,为了稳固人心,最好的法子是当着这天下人的面,杀了她这个杀过人的妖怪吗? 新帝登基,权势不稳,需要立威。 却原来,是这样吗? 她笑的凄厉,那笑声刺破耳膜,不忍卒闻。 她之前,还存了万分之一的侥幸,想着或许,或许他是心软了,或许他会把她接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治好她的一身伤,或许他会向她解释他的苦衷。 她想,无论如何,只要他解释,她就一定会原谅他。 而此刻,一切的幻想都撕破了表象,露出这个世界最最残忍的真相来给她看。 她不甘的挣脱起来:“你说过的……” 你说过的,会娶我。 你也说过,这一辈子只要我一个人陪在你身边。 你说过那么多的话,我却只记得那一句,此生不负。 “我遇见你,爱上你,本身就是运气,所以不想放开。” 是谁说过的话…… 李崇昭攥紧了发白的骨指,从袖中拿出了什么,冷冷的扔到了她的面前。 是她送给他的灵石。 那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送给了他,也代表着自己的心给了他。而他如今不要了…… 那轻轻落地的一声响,砸碎了她的回忆。 却仍想去够到,可是整个人身上都是束缚,沉沉的锁链在地上拖着,身上是无根索的电击。 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太多了,多的很讨厌。因为那样她就看不见了。 却在最后一秒够到灵石的时候,冷不防的一只脚踩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指弯曲,包裹着石头,此刻被对方这么狠狠一踩,只听到“咔嚓”一声,是骨折的声音。 她痛的脑子发晕,紧咬着唇角,满嘴都是血。 到了这个地步,不求饶是她唯一剩下的尊严。 李崇昭猛的将那个侍卫推开,迎面甩了一掌:“混账!” 那侍卫慌忙跪在地上,方才他看到那妖怪竟然想靠近陛下,一时出头只是为了表忠心,却不想,触了逆鳞。 孟妤淡漠的瞥了一眼:“陛下何须动怒,下人们不尽心,罚了便是。”她轻轻挑眉,便有人将人拖了下去。 第38章 必死 那侍卫连连求饶,声音吵的李崇昭的青筋直蹦。看着匍匐在地面上的人,下意识的向前了几步,却看见她的手指都软软的连在关节上,却不肯放开石头。 心中一酸,就要上前,孟妤却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臂:“时辰到了,陛下,不能再耽搁了。” 不知怎么,他的脑子里闪过雨中的一幕。那个挡在他身前的女子变成了一个妖怪,吃人的景象。 那一步,却怎么都跨不出去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孟妤微微示意,沉木便走到了小梨面前,两根手指间,执着锋利的刀片。 他淡淡道:“化成原身,少受些苦。” 例行公事一样的告诫。 她闭上了眼,在原地的却又是那个丑陋至极的鱼妖了。 脑海里最后想到的,却是沉木的那句“错了”。 是错了,因为沉木不是最后送她上路的人,要送她上路的,是孟妤,是李崇昭,是这人间的臣民,是这人心。 孟妤静静看着这一切,道:“东海鲛人,心藏鲛珠,可解忧去邪。今日本后当着天下臣子的面,将此妖剖心取珠,以解母后邪祟之症。” 小梨却讥讽的笑了。 原来他竟是这样想的,以为自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鲛人,所以要挖了心脏,去取珠子来救他的母亲。 真是可惜,她很想亲口告诉他,我不是。 如果我是鲛人,不用你说,或许自己真的会把鲛珠给你,何须这样大动干戈。 可惜我不是。 冷冰冰的刀片从覆盖着鱼鳞的心腔上划过去,没有什么痛楚,可是当那颗心脏被摘出来的那一瞬间,她觉得整个血管都炸裂了。 忍不住哀嚎。 原来失心之痛,竟是如此吗…… 她的身下淌了一地的血,整个人都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抽搐。一身的鳞片也尽数沾了血,想要很用力的呼吸,想要活着,想要求生的欲望竟然那么强烈。从嘴巴里,到鼻子上,都是血沫。 眼睛睁的很大,一眨都不眨,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可怜,一双眼睛都瞪出血来。 沉木单手拿着那颗心脏,放到了早有准备的案板上。侍从忙将案板端起,捧到了李崇昭和孟妤的脚下。 李崇昭后退了几步,不能站稳。 孟妤却道:“剖心。” 侍从取出小刀,划开新鲜的心脏,可是,并没有什么鲛珠。 李崇昭愣住了。 孟妤却并没有太过吃惊的样子,只是冷冷的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妖怪,眸子里,隐隐有光亮。 可是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一件事情发生了。 那只明明该死去的妖,此刻却不知道怎么挣扎断了铁链,连无根索也断开了。 它像一支箭似的扑向孟妤,却被沉木及时挡下,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爪痕。 孟妤的青筋都在跳动,鲜少见到的怒气在一瞬间蓬勃呼啸,所有人都在保驾护主。 她却捂着满是血的脸,冷冷的看着沉木。 沉木没有看她。 孟妤从齿缝间逼出寒意,一字一句道:“是你偷偷给她割断了无根索,你一直在手软。”话罢却怒极反笑,“背主的狗,我此生再不会用。” 混乱的场面里,那妖身体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 它看着被重重围起的李崇昭,只是看了一眼,便一跃到房梁,逃走了。 留下一路的血迹。 李崇昭看着这一幕,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天旋地转,他觉得心里很堵。 猝不及防,一口黑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向后倒去,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偌大的皇城,乱的鸡飞狗跳。 虞城 有人想要她死。 这个念头很久以后才在她的脑中成了型。 —— 小梨想起了沉木用右手执刀去剖她的心脏,左手却又斩断了她身上的无根索。 他只看她一眼,却都是默然。 小梨一直以为,沉木是孟妤身边的帮凶,可在那最后一刻,他放走了她。 他恐怕也知道,她这个妖有异于其它,天生就长了两颗心脏。 所以剖心的那一瞬间,他可能也察觉了,所以才会割断了绳子,给她一条生路。 她想不到缘由。 但是慌忙的一路逃窜,却发现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因为无论她逃往哪里,都有一群像影子一样的人紧紧跟着她。 那些追兵并不是人类。 所以究竟是谁,对她起了这么大的杀心? 她想起了孟妤的一句话,心头一惊。 她说她也不是人类…… 究竟是在哪里,她招惹了她,值得她这么费尽心思,想要以这样的法子杀了她? 那一路她想了很久,却独独没有想到李崇昭。 再在心里念起这个名字,只有尖锐的钝痛。 她很狼狈的躲到了深山里,藏在蛇鼠窝里,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的想着过往。 往往都是发了个呆,天就亮了。 她又要逃走,又需要去找一个新的庇护所。 如果她不走,就会像此刻一样。只是片刻的犹豫,想找些东西吃,捡到了一个掉进人类陷阱里的兔子,不管不顾的连皮带肉生吞下去。 她太饿了,如果不吃些什么东西,她虽然不会那么容易死,却怕自己会发疯。她想要找些什么东西来填补她空荡荡的胃,因为心里空了,胃里的酸水流到了心里,会加重她的绝望。 一根骨鞭在空气里划过一声锐响。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都被这一鞭抽的脑子发麻。 嘴上还是食物的新鲜血液,她顾不得什么,面前的人一身黑衣,手上拿了根白色的骨鞭,上面缭绕着森森雾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曾死在它的厉害下。小梨觉得只要再有几鞭子,即刻就能要了她的命。更何况这人的身后还有数十个各执兵器的死侍。 只有逃,拼了命的逃。 她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身边的树木呼啸向后闪过,她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却终究有山穷水尽的时候。 森林的尽头是悬崖,瀑布飞溅。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她立刻就跳了下去。 跳,或许有万一的机会能活。 不跳,必死无疑。 她的身体在巨大的飞瀑中像一颗小石子,瞬间就没有了踪影。 当头执鞭的那人冷冷的看了瀑布,声音却空灵至极:“分头去搜,一根骨头都不能少。” 手中的骨鞭像是择人而噬的怪物,上面还染着血迹。 第39章 新生 四月末,草长莺飞。 一个扎了小辫子的女童气冲冲的踢着小石子,却又被小路上的野花吸引住了。 她弯着腰,摘了一朵。 黄嫩的花瓣,因为不远处就是大河,所以水分好,长得格外娇嫩可爱。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把之前因为发火而扔掉的小篮子重新捡了起来,一股脑的倒出了蘑菇野菜,顺着路,摘起了花。 原本是想着只摘一种的,却又被别的带走了心思。 小蝴蝶小蜜蜂四处乱飞,她扑来扑去也扑不到半只,指着那小虫道:“连你们都欺负我!” 小蝴蝶却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样,竟然翩翩飞到她的肩头。 她小心翼翼的想要去摸一摸,小蝴蝶却又飞开了。她急着“哎”了一声,跟着那蝴蝶跑。 一直跑到湖岸,才发现那蝴蝶停在了湖边一个物体上。 女童皱起了眉头,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她有点害怕,想起了爹爹说的吃人怪物,可是那份好奇的心思却让她怎么都不能往回跑。 看了好久,发现那团“东西”似乎不在动弹。 这才蹑手蹑脚的走过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竟然是个女孩子!整张脸被水泡的发白,还有伤口呢!看样子是很惨的情形。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不久前被送走的姐姐,是和这人一样大的年纪。 那一瞬间,她觉得是自己的姐姐回来了。 她有点鼻子发酸,却奈何只是五六岁的年纪,没什么力气,用尽全力才把半个身子拖到了岸上。 她气喘吁吁,一咬牙,看了看山坡远处的木屋。跺了跺脚,飞一般的往回跑去。 一直跑到家里,才发现鞋子都掉了。 她到了屋子里,却开始小心起来。探头探脑的看了好久,才跑进了一个小屋里。 屋里面很热,有一个略微佝偻的声音在打铁。 她喊了一声“爹。” 那汉子放下手中东西,用搭在颈上的布巾擦了把脸。一把抱起扑过来的小孩,笑道:“小豆怎么回来了?爹身上都是汗,快下来。” 小豆从他怀里挣脱下来,小手往某个方向一指:“爹,我看到姐姐了。” 她爹一愣,苦涩道:“又在胡说,你姐姐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小豆却不依不挠:“我在河边看到了姐姐。她被水泡着,身上有好多伤口,爹快去救救姐姐。” 他叹了一口气,如今这世道,土匪横行,想必是哪个苦命的女儿家遭了毒手。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哪里能管的上那么多。 他摇了摇头,小豆却仍旧挣着一双圆眼执着的看着他。 那只手怎么也拿不起打铁的用具了。 被小豆带着,跑到河边,才看见了小豆口中的“姐姐”。 他将人拖到了岸上,一双满是茧子的手知觉很迟钝,也探不出什么脉搏呼吸。 看了一眼那姑娘,确实和他的大女儿一样的年纪,心里不免满是疼惜。姑娘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伤口,也不知是谁这么狠心,对一个小姑娘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如果把人就这么放在这里,保不齐夜里有狼拖走了。 他把人背在身上,牵着小豆的手道:“爹把人带回去,放在草料屋里,但不能让你娘晓得知道吗?” 小豆撇了撇嘴:“她才不是我娘,我娘舍不得骂我。” 汉子疼惜的揉了揉她的头:“小豆听话些,这样娘就不会骂你了。” 小豆喏喏了一声,却牵紧了她爹的手。 夜深,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拿了一盏小灯,蹑手蹑脚的朝圈马的屋子走去。 她个头小,身体轻,也很灵活。所以很轻易的没有弄出声响。 小豆把灯放在地上,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眼前的视线。 已经六七天了,你怎么还不醒呢? 她托着脑袋叹了叹气。 却眼尖的瞥见那人的嘴巴动了动。 她立即跑到厨房里,端了一碗水,小心的喂给她喝。她喂的有点急,有的水呛到了女子的鼻子里,她咳了两声。 小豆慌忙捂住她的嘴巴:“姐姐,你小声些。” 女子艰难的挣开了眼睛。 小豆欣喜道:“你醒啦!” 小梨一时间没有恢复意识,那孩子靠的近,她下意识的推开了她,向黑暗处缩了缩。 小豆冷不丁的被她推的吃了个屁股蹲,却没有哭,再度爬到她面前:“姐姐,你饿不饿,我今天留了半个馒头没吃呢,你要不要吃?” 小梨这才看清楚了眼前的小孩子。 很瘦却很精神的小女孩,一双有神的大眼里满是关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回忆慢慢的在脑中浮现。 她记得那天自己掉到了瀑布里。那么大的瀑布,应该有很多条分支河流,那些追兵顺着百十来条河流追寻,河流又有其他的支流…… 如此一来,她确实是堪堪躲过了一劫。 她张口,却发现声音都哑了:“你……救了……我……” 小豆看她能说话,道:“我跟爹把你从河边带回来的,你都睡了七天了,我还以为你不会醒了。” 七天吗? 七天都没有找过来…… 她记得当时自己浑身是血,血液被河水冲刷,流向四面八方。 此刻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可她却仍不放心,艰难开口:“瀑布……”她想问她有没有见过瀑布,瀑布离这里有多远。万一的万一,那些人追杀过来了,她不能连累了她们。 小豆歪了歪脑袋:“我家在虞城外的村里,瀑布……那应该是埠城吧……听说埠城山里的瀑布又大又好看,可爹总说没时间带我去看……可是姐姐,埠城离虞城好远好远呢,姐姐是从埠城来的吗?” 小梨略微安了安心,一股疲倦之意袭来,那小孩还要再说些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小豆看着她,呆呆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 小豆这个年纪不在上学,小梨也是才知道她的境况。 小豆的爹叫六平,是个铁匠,也为土匪养马匹换得一家人的平安。六平早年有一个发妻,可是生下小豆时染了风寒,在她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六平无法很好的照顾两个女儿,于是续了弦。 第40章 噩耗 嫁过来的是一个脾气很差的女人,却带了不少的嫁妆,女人曾经嫁过人,也有一个十三岁女儿。因为有孩子所以找不到好姻缘,只能嫁给一贫如洗的六平。 女人姓刘,刘氏懒惰却一味的指使六平做牛做马。不久前土匪洗劫,看上了刘氏的女儿杏杏,可刘氏却背着六平把小豆的姐姐塞给了土匪头子。 总之,小豆很不喜欢刘氏,也不喜欢她那个“姐姐”杏杏。 —— 最先发现小梨的是杏杏。 有一天她瞧见小豆的手里竟然拿着一颗珍珠,她又惊又妒,却知道六平没有那个钱去买珍珠。因此存了一份心思,偷偷尾随便看到了藏在马厩里的小梨。 她一脚踢翻了粥碗:“好啊,我这就去告诉娘,家里竟然养了个白眼狼,一家子都吃不饱了还偷偷养着其他人!” 小豆慌了,抱住她的腿:“你不能去。” 杏杏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小梨,笑眯眯的把手伸开:“把珍珠给我。” 小豆却有点犹豫:“那是姐姐送给我的。” 杏杏讥讽的笑了笑:“你姐姐现在在土匪窝子里享福呢!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去告诉娘!” 小豆没有办法,只能如她的意。 可是杏杏却并没有遵守承诺,得到珍珠后还是对刘氏告了密。 刘氏整张脸都气歪了,她点了灯火,闹的鸡飞狗跳,亲自把小梨从马厩里拖出来,指着小豆骂道:“你这个成了精的小畜生,老娘辛辛苦苦的持家过日子,你却在我后面搞手段,老娘今天要好好教训你!” 话罢找了一根细细的树条,抽的小豆哭的像狼嚎。刘氏就是要趁着六平去集市不在家,狠狠地惩处这个平时看着不顺眼的小孩。 杏杏看着小豆,扬起了嘴角。 她就是讨厌这两姐妹。她姐姐在的时候,村子里的青年都喜欢她姐,她姐生的比她好,一身破布衣裳也能穿出怜惜。她就是讨厌这种人,凭什么这些倾慕不属于她?如今把人送到了土匪窝里,那可是个好地方,进去的女人十个有九个是被折腾死的。她看着小豆,一股子机灵劲儿,看上去那么像那个讨人厌的姐姐。 杏杏的笑容里过早的流露出一股成年人才有得狠毒劲来。让人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刘氏抽了几鞭子,觉得手有些麻。她的一双手还很白嫩,那是她花了大钱保养的,不能在这个时候为了这种事而伤损了。 她气的抚了抚跳动的心脏。 却冷不丁的被杏杏一捣:“娘,你快看!” 原来躺在地上的小梨艰难的伸出手,白色的光雾在手上环绕,不多久,一颗洁白圆润的珍珠就落到了地上。 刘氏眼睛一亮。 杏杏急忙跑了过去,捡起那颗珠子,吹了吹灰尘道:“确实是珍珠。” 刘氏若有所思的一笑:“这小畜生闹了半天竟然捡了一个会产珍珠的妖怪回来了。” 杏杏推了推她的母亲:“娘,你看那妖怪受伤了,我们就留下她,这样不就有用不完的珍珠了吗?” 刘氏道:“赶紧把人抬到我屋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给她吃最好的用最好的。” 杏杏忙抬起了人,刘氏厌恶的瞥了一眼小豆:“你要是敢多说什么,我就把你喂给狼吃!” 小豆抽泣着,缩了缩脖子。 之后的几天,杏杏每日都很殷勤的端茶倒水,小梨却从不搭理她。床前放了一个广口小瓶,起先还很短,后来却越来越宽,像是人怎么填都填不满的贪欲。 早晨杏杏拿着空瓶子进来,晚上再端着满满一瓶的珍珠出去。 如果瓶子填不满,小豆就会被打。 小梨冷冷的看着那个瓷瓶,眼睛里是苍茫的神色。 小豆撩开了布帘子,端来一碗药:“她们到城里去卖珍珠了,你快把药喝了吧。等她们回来,就没有药喝了。” 小梨看着这个小孩,左手完全使不上劲,只得右手接过药碗,看到她的胳膊上一道青痕:“她们不会让我好的太快,这样就会一直有珍珠。” 小豆点了点头。 小梨闻着苦的难闻的药汤,眼睛不眨的喝下去了。 若是以往,或许她还会挑剔些什么。可今时不同往日,她那一腔热血和希望,在鲜血里,都冷了。 只有活着,才是最大的希望。 小豆喏喏道:“姐姐,你真的是妖怪啊?” 小梨放下药碗,轻轻一笑:“是。” 小豆“嘶”的倒吸一口气,有些羡慕的说:“我要也是妖怪就好了……像姐姐那样的会变珍珠的妖怪……那样我就能保护爹和姐姐了,还有娘,我把她拉回来,不让她去什么别的世界……” 小梨有些想笑。 有的妖怪想着法子变成人,却有人羡慕一个穷途末路的妖怪。 她可笑的摇了摇头。 只是一瞬间,她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风中传来的腥气。 是血液和杀戮的味道。 她立即将小豆塞到床底,把那个瓷器小瓶塞到她怀里,里面是今天留下的珍珠。 她严肃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绝对不可以出来。等过了夜,你爹回来,拿着这些珍珠,远远的逃走。听清楚了吗?” 小豆却抓着她的袖子:“你要到哪儿去?不行,姐姐,你不能走,山贼会把你抓走的,你不准走……” 她冷声道:“住嘴!”随即冷冷的瞥她一眼,“我从来就不是你的什么姐姐,不想死就好好待在这里。你要是敢出去,我活撕了你。” 那话语中藏不住的寒意让小豆颤抖了一下。 她流着眼泪,却再不敢多说些什么。 小梨默默的看她一眼,终于还是狠了狠心,头有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她看向屋外,那里躺着两具尸体。 是赶集回来的刘氏和她的女儿。两个人穿上了新做的衣服,一身珠翠,却睁着眼睛,不甘的死去了。 小梨咬紧了牙关。 却只有一人。 那男人手执骨鞭,拧了拧脖子,关节咔咔响。他的脸上是蝎子纹身,从脖子一直盘旋到下颚。 此刻,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干涩的舔了舔唇上溅到的鲜血,露出了阴森可怖的笑容,刀锋一样的牙齿宛如锯齿。 第41章 邪门 他笑了:“费了我多少功夫啊。” 小梨心中一阵恶寒冒过。 她早该记起,手执骨鞭“三生祭”,毒蝎纹身。 那是“恶妖榜”上的第二,九腐“尸魔”公玉京。 公玉京本身就是死人堆里生出的妖怪,他手下犯过的命案,与恶妖榜第一的修琰不同。 修琰是万年恶妖,寿命之长,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数年积累下的命案推他身居高位。修琰手法诡异,却并不过分残暴。 而公玉京,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是尸魔,只吃尸体和腐肉。一千年一次的蜕变,“九腐”之名也由此得来。 他活了九千年,每次蜕变之时,都要自己把自己身上的腐肉吞下,再继续长出新的肉体,供他这个虚无缥缈的妖怪在世间存活。 多少天界的仙人神人,都被他卷到鬼沼里,用鬼火把皮肉烤焦,一点一点的削下来,供他享用。 小梨做梦都没有想到,此生会遇到公玉京。 在他的手里能逃过一劫,想必也是他的第一遭。 她没有多想,使了全身的力气越过他,向远处逃去。 至此,她已经没有再想过能活着了。只是不想小豆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公玉京看着小梨遁去的方向,那一双眸子里渐渐染上弑杀之气。 确实是挺有趣的。 但是捉迷藏这种东西玩久了,他也会觉得没劲。 在人间奔逃,却不想往人越来越多的方向跑了过去。 她暗道不好。 没来得及转换方向,便被横空的一条鞭子给卷了下来。 那骨鞭缠在她身上,像有了意识,一寸寸骨节都在啃噬着她的皮肉。 一股烧焦的味道传到鼻尖。 公玉京缓缓踱步,手腕一抖,骨鞭便收回到腰间。 他不需要那些没用的废物来协助,料理这种玩意,不过动动的手指的功夫而已。 公玉京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他想不到为了什么样的缘由,竟然让“那位”请他亲自出手。 可笑的是,这女人竟然能从他的手上逃过一回。 他摇了摇头,收了鞭子,从腰间拔出双刃,两只手各执一个,冷不防的把小梨活生生的订在地面上。 刀刃从肩膀上穿过去,所过之处一阵腐蚀。 她痛苦的叫出来。 公玉京闭着眼,欣赏式的听着这声音,舔了舔薄薄的嘴唇。 他扣着她的脸,冰冷的指腹贴着她的脸,逼迫着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非如此,他不得满足。 痛苦才是快乐最初的根源。 小梨却冷不丁的笑了,那抹笑激起了公玉京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戾气。 他一点点的拔出匕首,伸出一只手将她颈上的衣服扯开,用匕首在那道道疤痕的地方划开口子。 他低头,吮吸着她脖子上流出的新鲜血液。 对方却并没有半点的挣扎和求饶。 公玉京猛的将她拖起来,她就像一条死狗一样的被他拖着,衣衫不整,浑身是血。 他的纹身闪出猩冷的光,他皱起眉,却看到她的脖子上拴着什么东西。 要伸手去拽,却被她激烈的反抗。 很轻易的把她能动的半个肩膀卸下了。才发现她的另一只手已经残废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狼狈的俘虏,这样一个残破的身体,一个妖怪,究竟是有什么东西,让她不肯放弃这条卑贱的性命? 那脖子上栓的却只是一个破石头。他刚要拽下来,那女人却不知哪儿来的蛮劲,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一个巴掌扇过去,她倒在地上,却终究没有把石头拽下来。 公玉京看了看手背,上面俨然是一道血痕。 他恶狠狠的踢了她一脚:“找死。” 不知何时,天空却变了颜色。 浓稠的乌云压在了空中,当中却有红绸如血的云雾。 公玉京自然也察觉到了这股不寻常。 他眯起了眼睛,天上有蛟龙腾绕,邪风肆卷,天生异象。 他心里有了隐隐的不安。 再低头看去,那地上的女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在抽搐,胸口那一颗石头发出耀眼的白色的光芒。 她的身体裹在光里,整个身上长出了青白色的鳞片,慢慢的是手和脚,化成了怪物的形状。 那颗石头飘在半空中,似乎是与天光相映衬,洁白的光雾笼罩着那个怪物。 公玉京的眼皮险险一跳,这光雾……不是天界才有的东西吗? 怎么会在这个妖的身上。 他还没有来的及反应和思索更多,便看见那妖怪的额上生出了长长的卷曲的角,石头的光芒盛的像是要炸开一样。 一股强大的气流喷薄而出,公玉京被无形的力量弹开了。 那地上的妖怪却不知道何时站了起来,相貌可怖,一双眼却是苍白的颜色,白的像翻滚起来的晨雾。 它的身后,是红的像血一样的天。 —— 狂风席卷,小豆颤抖着从床底下钻出来。 她壮着胆子走到了门口,却看到了死在地上的刘氏和杏杏。 她吓的哭起来,小小的身躯在风中随时都会被吹走。 六平急急忙忙的赶回来,还没有来的及震惊,就一把抱住了小豆,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去看地上的血腥。 他以为土匪又来了。留下这两具尸体。 小豆把头埋在他爹的怀里,抱着小梨留下的瓷瓶,哭声凄惨。 六平看着突然变了的天,只觉得邪门。 那厚厚的云层里,雷电炸破了天空,像一道道鬼影。 似乎有什么被压制的东西,在疯狂的挣脱束缚。 —— 六十年过,东海瀛洲。 一个青色衣裳的贝壳精看着珠光熠熠的琉璃宫,愁的掰手指:“我算算,这赤成氏跟咱们公主定亲都将近一百年了。” 另一个梳着灵蛇髻的女子猛的敲了一下她的头,道:“公主的事也是你能妄加揣测的,当心脑袋。” 贝壳精撇撇嘴:“贝壳哪来的脑袋……” 茯苓将手上的瓷盏放下,也随即坐在了石凳上。 贝壳精探过头去,惊呼道:“这是碧玉髓?” 茯苓挑了挑眉毛,慢悠悠的“嗯”了一声。 贝壳精的眼里满是羡慕:“茯苓姐姐,你说这偌大的东海瀛洲里,就属你最有福气了,跟了公主,要什么有什么。这碧玉髓是多稀罕的玩意儿啊,公主说给就给,不像我,整日里扫园子。” 茯苓听她这话,眉头舒展开来,心里很得意,嘴上却道:“世上哪有那么轻巧的事。这碧玉髓你瞧着好,却只不过是公主擦洗身子的香料擀下来的碎末。若我告诉你,我这几十年来连公主的样子都没见过,你可信?” 贝壳精瞪大了眼:“怎会?” 第42章 伤痕 茯苓叹了口气:“钟离公主是这东海唯一的一位海姬,是连大王的那些王子王孙们都没法比的人物。我虽说是侍奉公主的,却也只是替公主养花,又不是个体己人物,平日里别说是人影了,连个衣角都瞅不到。” 贝壳精像是长了见识一般,啧啧叹气。话罢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神秘兮兮的道:“茯苓姐姐,你还记不记得六十年前的那场天劫?” 茯苓皱了皱眉:“怎么可能不记得。那场天劫里不是还出了个祸害吗?” 贝壳精找到了话匣子:“是啊是啊。听说那妖怪在人间作恶,把一城的人都给活生生的吃了,哎呀呀,真是造孽。” 茯苓却满不在乎:“可如今天赤成殿下归来,这六十年里,多少恶妖被屠?你有什么可好奇的,终究还是要被斩杀的,不过是早晚的事。” 贝壳精却不认同:“那时候,一城上下千余条性命,就这么活活的葬送了。听说冤魂在阎王那儿闹翻了天,天帝震怒,划了那妖怪进了恶妖榜呢,叫什么‘丧虞’,好像是因为在虞地造了杀孽。我倒是觉得,丧虞这妖怪是个厉害的,就连修琰那种大魔头都没能让天帝发火,那妖要是没些能耐,能那么猖獗?” 茯苓被她连珠炮似的话讲的头大,连连摆手:“说的这么起劲,小心叫那丧虞过来吞了你!” 贝壳精嗤嗤笑了一声,并不把她的恐吓当回事。 她想起了心事,那问题她藏在心里已经很久了,她看着茯苓,纳闷道:“你说赤成殿下平日里神秘的很,如今说历劫回来就历劫回来了。我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本事,想娶公主的才俊这四方遍地都是,大王怎么就独独跟了赤成氏定了亲?” 茯苓却努努嘴:“人家那可是天帝独一份的嫡系血脉,由精卫衔着祝融火种投生的呢!你不记得了,当年凝元仙尊避世前,就说那小殿下是下一任的天地共主呢!” 贝壳精却冷笑:“什么天地共主,我看不过是虚名罢了。”她好笑的摇摇头,“这千余年,天界原先说什么‘闭关’,后来又给了一个‘历劫’的说法,这四方天里,究竟有几个人是真正见过他的?谁又知道那殿下究竟是个什么资质?” 茯苓却不允许贝壳精这么说,她皱眉道:“可赤成殿下独自一人接了天帝的授命,自六十年前历天劫归来,这六十年里,赤成殿下一直都在斩妖。天帝说了,为了考量赤成殿下的资质,屠尽恶妖榜之日,就是他继任天地共主之时。咱们公主嫁过去了,不就可以共享尊荣了吗?连整个钟离氏都得了光辉呢。” 贝壳精却道:“屠尽恶妖榜?说的轻巧,姐姐可知古往今来,有多少能人异士都妄图杀尽恶妖,却都以失败告终。且不说那丧虞,就是公玉京,也是个好惹的?还有那活了几万年的修琰,是说杀就能杀的?”她摇了摇脑袋道,“依我看,公主与赤成氏的亲事啊,还不知要推到哪年哪月呢。” 茯苓见她说的有理有据,再是不甘也没法子反驳,白了她一眼。 她搅动着琉璃盏里的碧玉髓,晶莹剔透,敷在皮肤上恍若新生的肌肤。 她刚想对贝壳精说些什么,却听到一阵响动。 紧闭的四十九道琉璃宫殿,一层层的打开了。 上一次大开,还是钟离华仙与赤成殿下的定亲盛宴。 茯苓机敏的退到一旁,贝壳精也慌慌忙忙的伏到地上。 只听到一阵细如流水般的铃声,一抹香气从鼻尖荡漾而过,穿着霓裳羽衣的婢女们垂首随后。 茯苓楞楞的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才反应过来是钟离华仙走了过去。 这是她这近百年来第一次瞧见钟离公主,虽然没有瞧见正脸,但光光是那份气派,也足以让她震撼。 她拉过一个熟络的婢女,问道:“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那婢女点了点她的脑袋:“你真是糊涂了,今日是赤成殿下来访的日子啊。” 茯苓楞楞的想了一会儿,原来是那位神秘的赤成殿下啊…… —— 东海极北边界,父阭海。 一个身形壮硕的鱼怪在漆黑的海水里游动,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微微透着光亮的地方。那里,有他最最重要的亲人。 那是一处海底的暗礁,父阭海少有生物,除了他这样的鱼怪,就是一些浮游零星。 他伸出连着蹼的手掌,轻轻的把礁石上的另一只鱼怪扶起,将一枚小小的药丸喂到了她的口中。 她的眼皮动了动。 高厘有些欣慰的笑了。 这六十年,他一直都在等着他的妹妹,等着小梨,等她醒过来。 他犹记得见到她的那天。 那时他跟随着蓬莱族长,去人间的山里绞杀一批藏匿在山中的叛军。 那叛军的首领狡猾,四处逃窜,他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执着的尾随。在一个天雷滚滚的日子里,终于把他的头颅斩下。他想,自己又有一份功勋了,等他积累着功绩,提了名,有了身份,就能风风光光的去把在蓬莱的妹妹接回来。 当年的风暴使他们失散,他后来得知小梨在茵襄的身边,便安了心。如此总比在他这样一个没有用的哥哥跟前好。 他想着心事,天上的雷电像是疯了一样的咆哮。他听到一阵阵嘶吼和咆哮声。 或许是有预感,还是怎么,他便顺着那声音的方向奔去了。 结果,只一眼,便惊碎了神思。 他的妹妹,变成了一个妖怪,在人间的城池里,疯狂的进行着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他还看到了公玉京,那个臭名昭著的“九腐尸魔”。此刻他却不怎么好,半个胳膊都被抓破了,脸上都是怒气。公玉京正想提骨鞭之时,却感觉到了什么,不甘心的收起了鞭子,化作烟雾远遁而去。 他也察觉到了,这样肆无忌惮的屠杀,一定会惊动天界的人。 他再顾不得许多,拔剑制止发狂的小梨。他却并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却耽误不得,如果此刻不走,等天界派了人,就真的穷途末路了。 他用身躯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往前走半步。 他看着满身伤痕的妹妹,他不知道她经受了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这么疯狂。 他说过要保护她,却眼睁睁的看着她一身是伤。 第43章 黑衣 如何不痛彻心扉。 他不顾她的利爪,一声声的唤她。 “别怕,哥来了。” 良久,那面目丑陋的妖怪终于眼中落泪,又成了人形,倒在地上。 高厘却觉得那一刻心都碎了。 她的身上那么多伤痕。 左手的手指都折了,而右臂又被活生生的卸了,全都似纸片,连在躯干上。颈上,手腕,脚踝,只要是能看见的地方,都是疤痕。新伤旧伤重重叠叠。 更可怕的是他几乎快听不到她的心跳声。 他与小梨是同一种类的鱼怪,天生两颗心脏。他立即感知到怀里的人生生少了一颗心,而另一颗,早就因为各种失血和残破而面临枯竭。 他不知道小梨是怎么撑下来的。 他紧紧抱着她,一个高大粗糙男人却流下了眼泪。 他说:“哥带你回家。” ——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水里,眼睛,鼻子,耳朵都灌满了水。有好多讨厌的虫子都在扇动着翅膀,一阵又一阵的嗡鸣声如过江之鲫。 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混沌的黑暗里,有好多人都在看着她。 有茵襄,李崇昭,沉木,孟妤,顺哥,小六,还有哥哥,有好多好多人,他们都张着嘴巴在说话。她想听他们在说什么,跑过去,却被狠狠地推开了。 脚下一个不稳,向后跌去,竟然是万丈深渊。 她很怕啊,怕到连眼睛都不敢闭上,怕看见那个可怕的深渊。 却没有跌的粉身碎骨,一转身,就看到了李崇昭。他笑的温柔,很好看的样子。他捧着一碟青团,看着她,招手示意。 她下意识的就向他走过去了。 结果李崇昭却越来越远。她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她看到所有的人,也看到了那个像妖怪一样的自己。 她看到怪物眼中的不甘和震惊。 想要大声嘶喊,却发现没有人能看到她,听到她的话。 她拼命的转头就跑,却又跑到了皇宫的大殿上,剖心之痛,以一个第三人的视角再次感受。 那个宁可被踩的手指断掉也不可能放手的人,只为了一颗别人都不要的石头。 值得吗? 一声又一声的问着,或是绝望,或是凄厉,或是平静。 她满脸是泪。 却像是陷进了一个蛛网中,再次看到的,是城门外,她亲手解下佩戴了百年的灵石,甜蜜的笑容。 她绝望的嘶喊。 猛的一口黑血吐出来,高厘立即握着她的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 她艰难的睁开眼睛,在一阵模糊里看清了对方,她流下了眼泪:“哥……” 那一声使高厘的心再次痛起来。他睁着被雾气模糊的眼睛道:“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小梨,都是哥不好,哥以后哪里都不去了,哥一直陪着你。” 她点了点头。目光却游离到他的胸前,那里,多了一道伤疤。 她感受着自己心腔里强健有力的心跳,刹那间就明白了,高厘把自己的一颗心脏给了她。 她这一生,究竟是怎么了?让仇者快,亲者痛。最爱他的哥哥,却要剜下自己的心,去填补她犯下的因果。 她泪如泉涌。 那一瞬间,她看向高厘道:“不能……让茵襄……知道……” 她这幅模样,已经不想再害其他的人为她担心。 高厘的神色却在一瞬间变得很苍白,他不自然的移开了眼睛。 小梨却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手:“她……怎么了……” 高厘皱起眉,他实在是不忍心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那个消息如果被她知道了,无异于要了她的命。 他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没什么,等你好了,我陪你去见她。” 小梨却摇了摇头,她的哥哥从来就不善于说谎,更何况,是说谎来骗她。 她觉得自己积攒的力气都在消耗:“哥……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骗我的人……” 高厘的目光终有不忍,缓缓的,他从礁石的暗处拿出了一颗火红色的珍珠。 小梨看着那颗珍珠,那是她与茵襄的交流信物,可如今,怎么会在高厘的手中。 他低声道:“六十年前,我把你从虞城带回来,天界追杀,只得藏匿于父阭海底。原本我想去请茵襄想办法救你,可去了蓬莱,方知茵襄已经不在了。” 她迟钝的念道:“不在了……” 高厘不忍道:“就在我把你带回父阭海的不久前。一个黑衣男人带着她的尸体,放在了蓬莱洞府门。已经救不回来了,她的心脏被挖,里面的鲛珠没了。整个人,只留下了这颗火珠。族长说,让我带给你,或许也是她想留给你的东西……” 意外的,小梨竟然觉得自己整个人很麻木,仿佛已经没有什么痛感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黑衣男人……是谁?” 高厘却沉默了。 小梨听到自己的嘶喊:“哥……告诉我……是谁……” 高厘摇了摇头,“没有办法的,连族长都毫无办法。”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质问了。 高厘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是修琰。” 第44章 人间 “修琰啊……” 暗礁深处传出一声呢喃,随着水波颤巍巍的散出去好远,水底尚未成形的蜉蝣感受到动静,只一瞬便躲出去好远的距离。 想必当初引得茵襄跑出蓬莱,一路追逐的人,就是这位居于恶妖榜首的大妖了。 小梨在洞穴深处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蜷缩起来,目光空洞的盯着前面某处。 为什么呢…… 她想不通。 人间一场镜花水月,较之百年前的那场风暴过犹不及,轰轰烈烈地卷过一场,她依旧什么都不曾剩下。 恍惚间手里的火珠升腾出丝丝缕缕的雾气,那雾气渐渐聚拢,待她看过去时,竟显出画面来。 里面的红衣少女倚墙而立,心脏的位置伸进去一条胳膊,鲜血从伤处溢出来,鲜红的衣摆被浸成了暗红,湿嗒嗒的垂着。 茵襄! 小梨瞪大了眼睛,朝着画面里的男人猛扑了过去,她的身子径直从一片雾气中穿过,膝盖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茵襄!” 她挣扎着回头,画面中的男人手臂已然抽出,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被他托在手里,茵襄的眼睛也在心脏的被剖出体外的同时失了光彩,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底下鲜血蜿蜒成溪。 似有微风吹来,画面顷刻间便散了。 “茵襄……” 往日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攥着那枚珠子放声大哭。 茵襄在她看来就是人间四月的阳光,明媚却不过分热烈,对人掏心掏肺的好,她的嘴角永远都是向上翘着,仿佛没什么是能让她不开心的。 那样的一个人,他怎么下的了手...... 海面之上巨浪翻涌,争先恐后地扑到岸上,间或撞上岸边的礁石,宛如一块上好的翡翠骤然落地,碎裂成千千万万片,在晴天白日之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 九重天上,赤成殊低眉敛目,一手持剑一手捏着帕子,擦得极为认真。 “恭喜殿下,恶妖榜上的大妖已被殿下除了近半,想来很快便能功德圆满,成为天地共主了。” 阶下的仙侍喜滋滋地划拉着手里的册子,仰着脸对玉阶之上的人请示。 “这青眼蛟龙的龙筋刚抽出来,色泽好看的很,前些日子钟离公主串玄晶琉璃佩的绳子断了,属下瞧着用这龙筋重新串上正好,可要今日便送过去?” 赤成殊并未看他,只把帕子搁在身前的案上,对着剑仔细的瞧着:“你做主便好。” 仙侍一时语结,道了声是,挥手示意一边的小仙童把盛着龙筋的托盘端出去。 人道天宫里的赤成殿下同东海钟离氏女是千年难遇的绝配,可自他们殿下历劫飞升归来,与那东海的公主往来也算密切,两人相处倒也融洽,却唯独不见他笑过。 天宫的小仙娥闲着无聊就爱聚在一起嚼舌头根子,他偶尔也凑上去听了一嘴,说赤成殿下在人间是曾对一个小妖动了心,后来那小妖犯下大错遭了天谴,这段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仙侍抱册抬眸,玉阶之上的人白衣铺地,举手投足间自成风致,这样的人,又岂是那低劣的小妖能配的上的,想来不只是哪来的风言风语,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添油加醋就变了味道。 “那丧虞,可有消息了?” 一道清冷的男声将小仙侍神游的思绪拉回,他慌忙翻了翻手里的册子。 “这是六十年前在虞城突然出现的大妖,凶悍无比,这妖物屠城之时公玉京也在场,听说都被他给吓跑了。” 赤成殊皱眉:“说些我不知道的。” “这……” 小仙侍有些发愁的挠了挠后脑勺,虞城一事之后这妖物就没了踪迹,唯一见过的公玉京也是出了名的吃人不眨眼,借他十个胆也不敢找上门去打听啊。 赤成殊看出了他的心思,也懒得追究,摆手让人退下。 左右他还是要在人间走一遭,恶妖榜上的大妖终归都要死在他剑下的,早晚能碰上。 正值人间七月中,荷花开得最盛之时。 小梨上岸的水域正好是洛河的一支,层层荷叶在水面上铺开,间或托出几枝开得极好的花,偶有几尾鱼从底下路过,互相追逐,自水底一跃而起,尾巴掀起一阵水花溅落在上面,粉面含羞,教人浮想万千。 正赶上采莲节,大大小小的船只被荷叶遮住,只在上空徒留一片清脆的调笑之声。 六十年不短不长,当年的垂髫小儿也已走至耄耋。 皇城外买青团糕点的小摊子是找不着了,李崇昭的皇子府也已有新的皇子住了进去,几经辗转修缮,物非人也非。 街上繁华热闹依旧,熙来攘往,一切照旧,却又什么都不同。 小梨在一家茶楼停下,找了个正对中间戏台的位置坐下,点了壶茶。 台上说书的先生故事正讲到一半。 道是书生赶考途中走累了便歇在树下,正巧被出来游玩的富家小姐遇上,两人一见钟情,书生发誓待科场上拔得头筹,定八抬大轿娶小姐过门,不料金銮殿上被公主一眼相中,小姐为书生的前程着想忍痛与之断绝来往,出家做了姑子。 说到伤情处,台下传来几声低泣。 小梨听着眼中渐渐显出一片茫然。 深海之地鲜有阳光,也就每年入夏进了三伏,她同高厘在父阭海的藏身之处才能透出些微的光亮。 她曾将手里的火珠迎着光举起,火红的珠子被那一线光亮包着,宛如在外面罩上一层薄纱,原本的光华也因此收敛了几分,竟显出几分温润。 借着珠子里残留的记忆她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位大妖。 那人生着一张顶顶好看的脸,除却那满身敛不住的煞气,倾尽世间溢美之词不足以描述其万一。 难怪茵襄会对他念念不忘,不惜为之逃出蓬莱,原以为一腔热血终是融化了那人心上的冰雪,惊喜之余一颗心被人活生生的剖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抬手敲了敲她肘下的桌面。 “在下的故事,姑娘听了可还喜欢?” 小梨回神,眼前人正是方才的说书先生,她慌忙伸手将一粒珍珠搁到对方身前,笑道:“先生的故事很好。” 第45章 重逢 “姑娘留步!” 刚出茶楼没多久,身后便传来方才茶楼说书先生的声音,小梨闻声止步,看着他费力地追上来。 “先生还有事?” “不。”那老人拎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摊开手掌,那里躺着两枚一模一样的珍珠。 两颗珠子色泽透亮,天光之下表面可见有七彩的光华流转,只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见小梨面露疑惑,老人笑着从中捏出一枚给她看:“幼时家中父母曾在城外有一间茶棚,有一年夏日来了一位姑娘,这一枚便是她给的。” 小梨愣了愣,想起六十年前她初来人间时经过的那间茶寮,以及那个嬉笑着说爹娘进城去给他买麦芽糖的孩子。 那个扎着冲天小辫儿的胖娃娃犹在眼前,她怎么也无法将现在的老人与之联系起来。 他们妖的寿命虽不及九重天上的仙,但也是极其漫长,沧海变桑田于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瞬,此时此刻才恍然发觉,这一瞬便足矣让一个凡人的生命走向尽头。 “你都长这么大了......” 小梨喃喃,用人间的说法,她遇到李崇昭的时候那人才过了弱冠,如今六十年过去,怕也早就成了路边的一抔黄土了吧...... “姑娘?”见她思绪神游,老人在一边轻声唤她。 小梨回神,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老儿老眼昏花,昔年记忆大多都模糊不清了,方才没认出姑娘就是我的恩人,姑娘莫怪!” “你不是......”她明明记得,当年那个除妖的白衣怪人将这孩子带走了的。 “那位白衣的大侠……” 老人笑着接过她的话头:“姑娘说的是那位仙长吧。” 小梨眨了眨眼,那人竟是个神仙。 老人将目光投向远处,眼底带着怀念:“当年仙长将小老儿带走,一路游历看遍世间好风景,后来年纪大了,就又回到这皇城里来,开了间茶楼。” 小梨了然,跟着一位不老不死的神仙,难怪他见了自己不觉得惊讶。 这人年过七十却不见满头白发苍苍,依旧步履健硕,声音洪亮,想来也是受了那位神仙身上散发的灵气所致。 “恩人在哪里安身?” 小梨顿了顿道:“刚来,尚未找到安身之所。” 那老人突然又笑了:“半月前仙长就曾说恩人会来,今日恩人来了,小老儿险些错过,给恩人的居所早已备好,恩人莫要推辞啊!” 这人外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行至暮年老人家,却一口一个小老儿的自称着,小梨看着好玩儿,就忍不住也笑。 她如今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连太阳都顶不住的小妖,天帝下令见者诛之的丧虞,离他们这些除魔卫道不离口的人远些才好。 小梨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有去处。” 说着转身便要离开,那老人忙快走了几步拦在她身前,面上显出焦急之色。 “此事仙长早有吩咐,小老儿的茶楼是最安全的去处,恩人还是跟我回吧!” 小梨闻言心中生出几分异样,那位神仙能在半月前就预知了她的行踪,怕是连她如今的模样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了。 做的这一番安排,怎么看都像是在帮她,她着实有些想不通。 跟前的老人让她莫名想起了当年皇子府的顺哥,也是这么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问她王爷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小梨眼角浮现一抹猩红,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罢了,最坏不过再造一回杀孽,左右今时不同往日,打不过她也能全身而退。 她抬头对着他笑:“好。” 茶楼后面连着一个花园,绕着回廊走到尽头就是一道不起眼的小门,从门里进去,便是小梨的住处。 老人家得了吩咐,对房间的布置显然是花了心思的,房间里粉红的纱帐随着风轻轻的飘着,花瓶里插着的几枝蔷薇还沾着露水,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小姐的闺房。 人间正是最热的时候,纵然已经不再会因此受到影响,但那炽烈的光芒还是让人觉得难受,小梨一连几天都没有走出茶楼半步。 有时闲得无聊,她便推门出去到外面的花园里转一会儿,或者去前面的茶楼里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坐着听老人说书。 今日的故事虽还是那些风花雪月,却比往日离奇多了。 这一回的书生半路歇在了荒郊的破庙,夜里忽闻声声呼唤,半梦半醒间见一白衣女子缓缓走来,衣袂漂浮,宛如仙子下凡。 “墙上的符忽的飞过来,白狐女顷刻间便被击飞了出去,那书生只觉眼前鬼影憧憧,待稳住心神再看时方知那飘忽的鬼影乃是那白狐女背后生出的尾巴,原本艳若三春桃李的脸上爬满了青筋,尖牙外露,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台下的看客听的入迷,闻言皆倒抽一口凉气,说书的老人对此反应也很是满意,喝了口茶继续道:“那道士也是个能人,反手一把桃木剑直刺那狐女的眉心,在场之人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后原地只余一捧黑灰打着旋儿。” “那后来呢?” 二楼临窗坐着的几个姑娘们忍不住发问,老人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一手捏起茶碗的盖子拂去上面飘着的茶叶。 “后来啊,那白狐女自然是死了,书生同相爷家的小姐有了后,两人也算琴瑟和鸣,晚年子孙满堂,无疾而终咯……” 满座唏嘘。 “这算什么!”座上一个姑娘一掌拍到身侧的桌子上,替那狐女抱不平。 “那白狐女虽是妖,却从未伤过那书生,想来也是真心爱慕的,倒是那书生,贪生怕死不说,辜负了人家的心意,竟也能安稳一生,好不公平!” 大概是这女子话说的露骨,在座的人先是有些吃惊,继而相继发出嗤笑,同她结伴的女子面上挨不住,红着脸拉着自己这位姐妹出了茶楼。 第46章 衍席 角落的小梨将嘴里的糕点嚼了几下,就着茶水咽下去,看着那两个姑娘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在这里坐了这么些天,才子佳人,青梅竹马,或郎情妾意或求而不得的故事她听了也有不少,其中大多悲剧皆以故事中女子的牺牲或死亡结束,那里面的男子也大都同这里的书生,另遇佳人和美一生。 茵襄因情而死,她也为此九死一生,想来与故事里那些女子也没什么不同。 当初茵襄笑她中了情毒,或许也没说错,情之一字大约就是要命的毒药,一经沾染,起初只觉得满心甜蜜,心里装着那人,纵使为之死了也甘之若饴,等到毒发之时,满心的甜蜜变成了千万把尖刀,刀刀对准了心肺,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在皇城的这些天里,她也曾趁着夜色去了一趟皇宫,如今的皇帝年不过二十,后宫却已经有了好多个女人,飞累了她曾在一处宫殿落脚,里面植满了梨树。 昔年李崇昭亲手将梨树指给她看,笑说得空必为她埋下一坛女儿酒,待二人成婚之时挖出来,两人酩酊大醉一场,相拥而眠方不负这一场姻缘。 “呼……”小梨长出了一口气,将蠢蠢欲动的魔气死死地压制住。 腕上青筋凸起,她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指缝中渗出的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在桌子上。 心里那股子恨意刚刚消退一些,一个碧绿的珠子自桌子另一头咕噜噜地滚了过来,小梨的目光有片刻的怔松,对面珠子的主人率先开了口。 “拿着吧,对你有用。” 这声音里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她抬头看过去,对面的人照旧一身白衣,只是这回没有围那么严实了,一柄白玉簪子将头发挽于脑后,眉眼间带着疏离,周身流转着凡人察觉不到的灵气。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此刻满座寂然,大家都还维持着方才听书时的动作,一动不动的僵在原地,落针可闻。 原来神仙就是这样的…… 她下意识地把那碧绿的珠子握在手中,刚刚触及皮肤便觉得神清气爽,这东西能镇压她身上的煞气。 她正要开口道谢,台子上的说书老人就从上面冲下来,眨眼间便到了两人跟前。 “仙长,您的吩咐我已办妥了,仙长今日回来可要多留些时日?” 男人回头看他一眼,像是觉得这人扰了兴致。 那老人也察觉了不妥,知趣地站到一边。 小梨在另一边将珠子收好,冲他笑道:“我竟不知,当日遇到的竟是位神仙。” 男人看着她,嘴里吐出两个字:“衍席。” “嗯?”小梨一时没明白,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人家是在跟她说自己的名字。 衍席,她是听过的,那是天界最随性的一位,想不到自己当年来人间走一遭,遇上的净是些大人物。 “我单字一个梨,仙上也同他们一样唤我小梨便是。” 男人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将搭在桌子上的胳膊放下去,与此同时茶楼里的人各自继续着没做完的动作,又恢复成方才的热闹了。 小梨也暗自松了口气,饶是她自觉比往日强大了许多,今日才算是小巫见了大巫,这人给了她一颗能压制魔气的珠子,可见并未打算对她怎么样。 “你不该来的。” 确认完自己是安全的,她也就不再有所顾忌,径自坐回凳子上捏了块糕点搁进嘴里。 “我有事儿呢。” 衍席不自觉地皱眉:“天界自有法子追踪你们这些恶妖,你以为的掩藏了气息不过是自欺欺人。” 小梨倒茶的手一顿,见她不语,衍席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别说是神仙,人间的修道者都比你聪明上百倍,如今也都在来的路上了。” “仙上为什么要帮我。”小梨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衍席嘴动了动,这回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听说你们天界的那位殿下回来了,要杀尽恶妖榜上所有大妖呢。” 小梨将那枚碧玉珠重新搁回桌上,任由体内的魔气溢出。 “方才那故事说的不好,我有一问。” 茶楼内的人又一次在不知不觉间被定住。 “那狐女不过是对那书生一见钟情,身份被识破前两人也曾花前月下,说尽了这世上的甜言蜜语,此前也并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小梨抬头,一抹猩红自眼角溢出,朝外扩散开来形成一道道红色的细纹,脸侧青黑色的鳞片若隐若现。 “我想替那狐女向仙上问上一问,你们口中的除魔卫道,到底……” 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那个雨夜,巨大的鱼怪被绳索死死缚住,亲眼看着那人被簇拥着越走越远。 她的茵襄,明明什么也没做过,偏就被人剖心取珠,惨死人间。 “你们所谓的道……不过是给自己找的说辞罢了……” 衍席心下一惊,抬手结了个印将人困在里面。 “丧虞,这是在皇城。” 他的话结界里的人早已懒得听,这种被捆缚起来动弹不得的感觉她受够,双手被青黑的鳞片覆满,下一刻便弯曲成爪,裹挟着万钧之力朝结界外的衍席抓了过去。 衍席到底还是低估了她,结界与她的爪子撞在一起,顷刻间便支离破碎,小梨手上杀招毫不收敛地直冲对方面门。 衍席身形一动避开,挥手结印将茶楼里的人移了出去。 小梨落下的手扑了个空,身上煞气更胜,扭身又一次朝着衍席所在之处扑了过去,这次衍席倒是没躲,只是小梨的利爪也没到他身上,而是被凭空飞来的一道剑气狠狠荡开。 茶楼的大门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墨发飞扬,手里的剑因为刚刚跟人过了一招正兴奋地微微颤抖着。 那一剑力道十足,小梨被一剑扫至茶楼最里面的角落,桌椅屏风七零八落的砸了一身,她抬头看过去,门口那人逆着光一步步朝她走来,声音透着森冷杀意。 “妖孽。” 第47章 羁绊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栏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 清新的小令自接天莲叶间传出,尚未飞出越湖便听得几声嬉笑。 船上的姑娘摇着桨,笑着跟同伴搭话儿:“你听,阿渔又唱歌了。” 负责采莲的姑娘折下一朵莲蓬仰着脖子四下张望,除了满目的荷花莲叶之外并无人的影子。 “怕是想念她那小相公了吧……” 船头的姑娘划着桨去往下一处,期间轻轻叹了口气。 “才拜了堂就要去边境,着实要紧了些。”语必抬手将鬓边一缕乱发掖回天青色的头巾里,“倒是苦了她,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了些,还没享受几天就又飞走了。” 采莲的姑娘用力抿了抿嘴角,在重重荷叶之间搜索莲蓬的影子,冷不丁被一抹红灼痛了眼,心下一惊,抹了下眼睛重新看过去,惊喜的扯了扯同伴的衣襟下摆。 “你看!” “什么?” 女孩停了桨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一支火红的并蒂莲由几片荷叶托着,亭亭立于江水之中。 江水绕着花流过,行至远处荷叶就越稀少,水面也就越开阔,闪着粼粼的光一路向东汇入大海。 东海瀛洲的四十九道琉璃门又一次打开了,珊瑚铺就的小路蜿蜒向内,尽头是闪着七彩光华的宫殿。 “这是我们殿下刚刚斩杀的一只青蛟,想着公主腰佩的绳子断了,便抽了筋给公主做绳子。” 榻上的人还没有所动作,一旁的侍女就率先忍不住那袖子掩了口。 抽筋扒皮这等事都是瀛洲最下等的奴隶去做,这等血腥事,还从不曾见有谁拿到她们公主跟前来说。 想归想,但等那仙侍先开遮住托盘的缎子,露出的东西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青蛟那等丑陋的东西,竟还有如此漂亮的筋呢。 榻上的女子面上透出两抹不自然的红,唇角轻勾,朱唇微启,声音似人间四月的微风,让人心情无比舒畅。 “替我谢过你家殿下。” 那声音似水温柔,空灵无比,寥寥几字在人心尖上久久盘旋,末了只余无限怅惘。 那仙侍一激动便又多说了几句:“公主太客气了,这是我家殿下的一番心意,公主这等人物,自然得世间最好的东西才能相配。” 一旁的侍女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这人,倒是很会说话,若你家殿下的嘴也如你一般那才好呢。” “青玉,不得无礼。” 钟离华仙轻叱一声,身边的侍女吐了吐舌头,低头告罪。 “是青玉见殿下对公主如此心里一时欢喜没了分寸,再不敢了。”说着扭身对着那仙侍盈盈一拜,“小仙君莫怪。” 阶下的仙侍望之一笑,继而转向榻上的华仙:“无妨,公主身边的侍女也是真性情呢。” 钟离华仙嗔怪地瞪了一眼青玉,那仙侍开口告辞。 “小仙这便回了,我家殿下今日追踪那大妖丧虞去了人间,怕是有一阵子不能来看公主了,公主若是有事,随时遣人来找小仙即可。” 钟离华仙闻言细眉微挑:“有劳了。” 那仙侍尚且走出三道门,华仙就敛了面上的羞涩,在榻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手掌摊开,掌心躺着一枚比目鱼的佩玉,上头的带子断开,底下的穗子也已经褪了色,唯余那玉依旧光滑圆润。 “有他的消息了吗?” 青玉闻之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尚未。” 钟离华仙有些疲惫的闭了眼:“下去吧。” “是。”青玉行礼告退,走至门边又被叫住,身后之人的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方才他说的是殿下去追寻丧虞?” 青玉张了张嘴,转身回道:“那人是这么说……” “……” 钟离华仙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递过去,青玉自知此处没自己事了,行过礼后便退出去,一直到仅能看到宫殿的一角飞檐,她才放松下来,狠狠呼出一口气。 偌大的琉璃宫内,钟离华仙盯着掌心的一对比目鱼若有所思。 这玉是在人间时,一年上元沉木给她的,那人性子跟的名字一样,沉闷木然,沉默着将一枚比目鱼的玉佩递到她手上,转身便隐入满天的灯火里。 贵为东海龙女她什么奇珍没见过,单就从她宫里的边边角角随便挑出一个最不值钱的,都要比这珍贵上千倍万倍,偏偏她就觉得特别,日日带着一刻也离不得眼前。 到底有什么好的…… 那人是对她言听计从的,哪怕她让他去死,那人也能立时就拔刀抹了脖子,转头还能对她说上一句为她做什么都值得。 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最紧要关头割断了无根索将那女人放了出去。 那女人倒是好机缘,接连逃出去那么多次,连公玉京都要忌惮她几分…… 丧虞…… 想到这里她又忽的笑了。 两次从公玉京手里逃脱,引得天界震怒的丧虞,饶是这样还能跟那位联系到一起,这姻缘石还真是好本事。 —— 来人间许久小梨不是没打听过,然得到的结果也都大同小异。 六十年前的那次劫数之后新皇于登基大典上吐血昏迷,寻觅神医的皇榜贴遍全国,最后还是无力回天,国家权柄最终落到一位谁也没想到的皇子手中。 国丧之后没多久孟家女同身边的侍女就一同失踪,孟家就此衰落,到了现在什么痕迹都见不着了。 她倒是往皇陵跑了一回,原以为自己攒了这么些年的仇恨大约就这么随着李崇昭的死也一并消散了,没曾想还会有遇见的一天。 “李、崇、昭。” 小梨自一片狼藉里走出,冲着来人一字一顿道。 赤成殊也只是一顿,旋即剑尖对准了她。 “六十年前一城百姓葬于你手,今日便都一并还了吧。” “呵呵……”小梨冷笑,“还?那你欠我的,什么时候还?” 赤成殊皱眉:“不知所谓。” 第48章 心魔 赤成殊单手捏了个诀,小梨身形一闪在原地留下一抹残影,刚一站稳一道剑光便迎面劈来,她伸手攥住剑身,两厢对峙谁也不肯让步半分。 小梨与他目光对上,这人模样一如当年,周身气势却是不同了,倒是跟方才的衍席有几分相似之处。 眼前又一次闪过那日在牢里,孟妤带着最暖人的笑说着最戳人心肺的话。 “最妙的便是他带着你在雨中的那一场逃亡了……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东风……” “他是天下人皆知的孝子,皇后被邪祟缠上,除了你这妖怪,还会有谁会带来恶灵呢……” 耳边是公玉京在她脖颈出划下一刀筋肉分离的声音,随后便是两道尖牙刺入,汩汩血流从她身体中抽离。 恨,她真的好恨…… 你们都去死好了…… 赤成殊手上的剑被她捏出阵阵蜂鸣,他眼神一凛,另一只手捏了个诀翻转成掌朝着对方肩头打了出去。 小梨的心念全都在对面的人身上,一个不慎中了招,被他一掌下去震得五脏六腑奇痛无比,她不得已松了剑身退出去好远。 赤成殊单手执剑,另一手两指并拢在剑身上一抹,剑尖垂地,灵气自剑尖倾泻-了出来所过之处的障碍皆被灵气碾成齑粉。 小梨脖子上的灵石感受到这气息像是见了亲人一般,自发地从她衣襟里浮出来,共鸣一般发出阵阵光芒。 长剑与灵石辉映,原本森然可怖的战场竟显出几分诡异的美感来。 赤成殊方才那阵势下了死手,小梨这边也做好了你死我活的准备,两人又同时因为这奇异的情形停住了进攻的动作,这情形显然对赤成殊影响更大一些,他只觉得那灵石上的光芒格外的刺眼,刺得他头痛欲裂。 眼前顿感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少女一身蓝色纱衣,细看过去隐隐有水色,目光躲躲闪闪,嘴上却很不服气。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别人会你不会的。” 竹林背阴处,女孩从单手从陶罐里拎出一条长蛇,一脸的坏笑。 “这畜牲想吃了我,还不知道谁吃了谁呢?” “小王爷要是能亲手给我做一屉青团,那我便不走了!” 转眼便下了雨,上一刻还言笑晏晏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庞然大妖,试图上前的人眨眼间便被她撕成碎片。 蓝色的锁链将她捆缚在地上,不是谁走上去,一脚踩上她欲要捡起那块石头的手,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甚至越来越大,赤成殊觉得自己脑子也跟着裂开了。 手上的剑传来一阵阵痛苦的悲鸣,赤成殊下意识地一挥,剑上灵气未收,顷刻间便将地面撕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一直独立一旁旁观的衍席眉头微蹙。 “仙长!” 原先被衍席一并传出去的说书老人不知何时挣脱定身法术从结界里跑了出来,脚下刹不住眼瞅着就要掉进被赤成殊一剑划出的地缝里,千钧一发间衍席凌空一抓将人拉到身前,与此同时赤成殊也回过头来,眼珠红的像是要溢出血来。 “小梨……” “去死吧。” 小梨率先回过神来,将脖子上的石头扯下来攥到手里,另一只手直抵对方心脏的位置。 恨极了,要了对方的命暂且放在一边不提,自己所受的痛苦总也得让这人尝过一遍才算。 衍席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正要抬手阻止,赤成殊手里的剑就先快他一步跟小梨对上,魔气与灵气碰撞在一起,形成的气流一圈圈的荡开,衍席也只来得及给自己同身边的老人升起结界,四周的茶楼里的一切连同整个建筑本身都在被那气流接触到的一瞬间化为灰烬。 小梨身上那凭空而来的魔气到底比不上赤成殊这类经风历雨实打实修炼过得,很快便不敌,被那剑气震出去的瞬间一道鞭子凌空卷过来,鬼魅一般缠上她的腰身。 她尚且来不及反应,鞭子的主人稍一用力她便整个人跟着一起飞出去落入那人手中,剑气擦身而过,削去她一绺长发。 小梨只觉内里一阵气血翻涌,待强行稳住心神,头顶传来一声冷笑。 “你这小东西,可是让我好找。” —— “后来那书生官至丞相,夫人前些年又为他诞下一双儿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很是美满,一日闲暇儿女缠着他说故事,那书生便把自己早年同那白狐女的经历说与一双儿女听,老夫偶然路过凑巧一道听了来,今日也说与在座的各位。” 惊堂木落下,众人回神,想起方才那故事心底一阵唏嘘。 “那白狐女对那后生也算是真心实意,也不曾做出些伤天害理之事,反倒是那道士,跳出来棒打鸳鸯,该是个罪人。” “可不是,我观那书生也不是什么好人,白狐女才被道士杀了,后脚就同那位官家的小姐过起了日子,负心薄幸之人,竟也能长命百岁,真真天道不公。” 同出的一中年男子听不下去,忍不住插话道:“你们这些妇道人家懂什么,人妖殊途,哪有一起搭伙过日子的道理,就算没有那道士,两人也难有以后。” 两个妇人对视一眼,双双给了那男子一个白眼,拉了一把肩上的披帛,相携而去。 台上说书的老人喝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众人往台上扔了铜板首饰之类的东西用作捧场,抬头望向二楼的角落,一白衣男子正坐在那里对着身前的一枚碧玉珠子愣神,随处可见的衣着打扮,却总有种此人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的感觉。 客人渐渐走光,老人走下来将那些钱币一个个捡起来,起身时正对上天边垂下的一抹霞光。 这茶楼的地段极好,临着一条河,河对面就是鼓楼花街,沿街的灯笼渐渐亮起来,河面上有画舫穿过桥洞,丝竹之声清晰可闻。 一片热闹景象,没人再记得几个时辰以前这座茶楼曾灰飞烟灭,被一位白衣仙长重新搭起,听一位老人重新讲了一遍白狐女与书生。 第49章 北冥 这里的水入口又苦又涩又咸,尸体腐烂的味道掺杂着鱼腥味儿钻进鼻子,小梨差点没忍住吐出来,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骸骨,有的尚且只腐烂了一半,被一些尚未成型的东西寄生,看着让人浑身难受。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踏入北冥海域,到底还是来了。 公玉京拿三生祭锁着她一路过来,到了这里那鞭子突然扭动了一下,小梨也因此被带着转了半圈。 公玉京察觉到动静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戏谑。 “小东西,许久不见你倒是沉了不少,我的鞭子都跟我抱怨。” 小梨对此耳充不闻,别过头去看底下的一副白骨。 那是一副很大的骨架,大到他们明明就在它上方,依旧看不清全貌,只凭一副骨架,也能让人联想到这东西活着时该有一副如何庞大的身躯。 这样大的一副身子,一顿得吃多少才能饱啊…… 公玉京天生一副反骨,越是跟他反着来他就越想要把人给驯服了。见小梨并不理他也来了劲,握着鞭子的手一动,三生祭会意收紧,上面的倒刺扎进肉里,疼的小梨倒抽一口凉气。 小梨扭头瞪他,公玉京反倒不看她了,自顾扯着人往深处而去。 —— 上古有烛九阴,一眨眼的功夫便是人间的一个昼夜,这样的时间对人而言或许刚刚好,对生命漫长的神仙来说就太过短暂。 瑶池奇花异草遍布,一只蝴蝶寻着香飞来,在一个青衣小仙娥的身后停下,稍后便恢复了人形,朝着那仙娥扑了过去。 “哎呀!” 前面的仙娥惊叫一声,两人双双扑倒在草从花间,看清扑过来的人是谁之后气恼道:“玄素,你又闹我。” 话音一落,耳边传来银铃似的笑声。 “嘻嘻……蔓菁姐姐,你背着我偷看什么呢?” 仙娥微微一愣,随后将手里的镜子拿出来给她瞧:“我能有什么稀罕物件儿,水月镜罢了。” 名唤玄素的蝴蝶仙娥接过来瞧着,镜子里是人间的景象。 这个时间正好是人间的黑夜,大街上灯火莹莹,各色的小摊子支在路两边,人口攒动,竟是比白天还热闹。 蝴蝶仙娥看的无聊,把镜子重新交换给蔓菁:“人间有什么好看的,繁华不过一瞬,我还是喜欢天宫。” 说着鼻尖凑到一朵开得正艳的花上嗅得满腔芬芳。 “这等仙葩,人间哪能见得到呢?” 蔓菁接过镜子在她眉心轻轻一点:“你哪里懂我的心思,你只管好好修炼便是,如今我看你连人形都维持不久。” 蝴蝶仙娥似有不满,嘴巴撇了撇道:“人间净是些不干净的东西,昔年咱们殿下下界历劫,劫数倒是过了,不也……” 话没说完,蔓菁上去一把将人的嘴给捂上。 “你当我这是哪里,前面便是殿下寝宫,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也不怕被路过的哪家仙侍听了去,回头嚼你我的舌头根子,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蝴蝶仙娥听着连连点头,蔓菁四下看了一圈才放心的把手拿开。 “这话以后可不许说了。” 小仙娥乖乖点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处霞光满天,灵气环绕,正是那位殿下的居所。 蔓菁站起来理了理沾了草叶的裙摆,抬头正好遇上一队仙娥捧着托盘往那处走去。 “殿下如何了?” “不知,听说殿下在人间寻到了丧虞,除妖时心魔发作,若非衍席神尊刚好在场,怕是又要不好了。” “殿下真是可怜呢……” 蔓菁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方才的玄素早已现出原形,扑进大片的奇花异草之间了。 —— 恶妖榜上的大妖都是犯下过不可饶恕的杀孽的,像是修琰和公玉京这类,低等的小仙都杀过,可谓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了。 修琰的实力之强横她虽只是听说,但那人能称霸整个北冥海域,就足以不容小觑,至于公玉京的凶残她是亲身领教过的。 当年她从皇宫跑出来一路逃窜,最终也没能摆脱这人的追捕。 这人冷血弑杀,且视比他低弱者如玩物,心思恶劣至极。 公玉京的老巢就在北冥海的边上,北冥海也不像她原先想的那样阴森幽暗,甚至比她在的父阭海还要好上一些,从那一大片的尸骨山上穿过来,里面的水域幽深黑暗,却也干净开阔。 放眼望去看不见一丝水中的活物,公玉京的府邸也不像她预先想的那样尸骨堆砌恶臭熏天,像是仿的人间的亭台楼阁,一山一石都摆放的很有章法。 “怎么,本座的地盘让你失望了?” 这是她站到府邸门口时公玉京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的那点小心思在他这里一览无余。 小梨也懒得理他,心里想的是当初这人穷追不舍地要杀了她,如今人都在他手里了,这厮迟迟不动手,是要把她带回去慢慢吃还是怎么着。 在这待了几天之后她觉得自己似乎又想错了,这人是拿她当消遣呢。 一开始来的时候这里的其他妖怪尚且对她忌惮几分,后来一只不懂事的海妖见她是个生面孔,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猛地扑上来咬上一口,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鲜血淋漓的场面倒是让公玉京产生了极大地兴趣,直接将她用三生祭铐住脖子扔到一帮未开灵智的海妖群里给他们消遣以此取乐。 又是一场搏命的厮杀结束,小梨从床上爬起来,一圈圈的解开身上缠着的布条,新长出来的血肉颜色分红,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见识过她的凶狠之后这里的妖怪从一开始的忌惮转而成了实打实的害怕,哪怕她此刻还虚弱着却也都只敢远远地看着流些口水罢了。 难得公玉京一连几天想不起来她,她便自己在府邸里转转,北冥之地,不见天光,生命不长,寸草不生。 也不知道公玉京怎么想的,在府中后院开辟了一个花园,里面倒是各类花花草草齐全,但都躯干焦黑,一看便是枯死了很久。 第50章 角斗 “打她!” “上啊!咬她脖子!” “……” 看台上的海妖们七嘴八舌的怪叫着打气,台下刻意圈出的空地上,十几只鱼怪将小梨团团围住,绕着场地转了许久,却无一只敢上前。 一只被撕咬到血肉模糊的鱼怪躺在最角落的位置里大口喘着气,鲜血随着它呼吸的起伏不断的流出来,它的眼睛死死盯着场地中央被围起来的人,怎么看都不甘心。 小梨趁着这帮鱼怪迟疑的空档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余光越过上面热血高涨的海妖们,眼中有片刻的茫然。 人间斗兽的花样很多,她见过有人把两只小虫搁进一个碗里,看着它们互相撕咬,最终胜利的一方被自己的主人拿着大把的银钱一口一个宝贝的带走,死在碗里的那只就被主人连碗也一起扔掉。 同茵襄游玩的时候她们也见过更大一些的牲畜,也是同她现在这样,被圈在一块空地里,外围一帮人梗着脖子叫喊。 斗虫和斗兽结局也都是差不多的,一如他们生来便是这样活着,弱肉强食,想要活着就得踩着别人的尸骨,啃噬他们的血肉。 她把目光转到角落里不知何时断气的鱼怪身上,耳边的叫喊声一声盖过一声,你死我活在他们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们生来便是这么做的,究竟有什么好开心…… 围住她的鱼怪们察觉到了她的分神,商量好了一般集体朝她扑过来,小梨扭身躲避,凌空捏住一只鱼怪的脖子用力往一边的围墙上甩了过去。 “快打她!咬啊!” 人群因为场内的情形愈发沸腾起来,各类骨头从上面扔下来,混乱一片。 那群鱼怪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攻势越发的凶狠,小梨一个躲闪不及被其中一只的尾巴扫到,身子飞出去撞到墙上,看台上顿时欢呼一片。 “咳咳……” 落地后小梨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这一次的鱼怪虽未开灵智,却是比上一回的强横多了。她挣扎着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对面的鱼怪一尾巴拍到她腰上,小梨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下肢都没了知觉。 鱼怪们一拥而上,她强撑着缓缓抬起了手。 在一片欢呼声中,十几只鱼怪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挤压到一起,在半空被扭曲地变了形,莹白的骨头一根根突破皮肉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看台上的一众海妖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最高处,原本昏昏欲睡的公玉京眼中突然有了光彩,手指一动,小梨脖子上的三生祭骤然收紧,扯着她越过众人摔到公玉京身前。 底下控制着十几只鱼怪的力量消失,相继从半空坠落,半点生气也无。 公玉京倾着身子捏住小梨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这就忍不住了?” 小梨颤抖着抬手,脖子上的鞭子感应到她的怒气自动收紧,一阵眩晕感涌上来,两个字轻飘飘的传入公玉京耳中。 “够了……” 满是血污的身子自他手中滑落,公玉京有些败兴地收回手,勾了勾手指便有两个海妖上前。 “带下去好生养着,别让她死了。” —— “小梨……” 紫宸宫一连数天都被结界笼罩,赤成殊心魔再起,灵气外溢遇着什么就摧毁什么,衍席出于对他的安危考虑不敢强行压制,考虑再三搭起结界防止他外泄的灵力波及无辜。 天后对此心急如焚,自己这个儿子身上有太多人的寄托,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天族众神的心念。 每天都有人过来打听情况,衍席给的答复也都大同小异——看他自己。 寝殿之内赤成殊席地而坐,胡乱倾泻的灵气将周围搅得一塌糊涂,脑子里不断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时而大笑时而泪眼朦胧。 简陋的草棚子里烟气缭绕,女子手里捏着面团儿对着他皱眉:“李崇昭,这个太难了,我学不来怎么办?” 他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烟气坏绕中的女子突然泪眼朦胧。 “李崇昭,我要的青团呢?没有我可走了。” “不……” 赤成殊心里一痛,伸手想要将人拉住,转眼便下起了雨,明眸皓齿的女子在眼前一点点变形,最终变成一个怪物,近身者皆被撕成了碎片。 他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眼前的怪物就朝他一点点逼近,长满鱼鳞的手臂插进他心脏的位置。 “李崇昭,你对不起我……” …… 北冥海 一只小海妖从一大片枯死的植物里探出头来,压低了嗓音冲着另一边撅着屁股忙活的的同伴喊了一声。 “兰草,你找着没有啊。” 被叫作兰草的小海妖一边找一边摇头。 “没呢,我再看看。” 小海妖见此上去就对着它屁股踹了一脚。 “梨花是长树上的,你滚到泥里作甚!” “哎呦!”兰草被它踢得翻了个跟头,从原地做起来鼓着腮帮子道,“我不给你找了!都枯死成这样了,哪还能分得清楚。” 小梨坐在台阶上,眼瞅着那只踢人的小海妖大的出奇的眼睛在一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巴直咧到耳根,她有些出神的想,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丑…… “你别哭啊!”叫兰草的小海妖急的在自己本就稀疏的头发上揪了一把,“我再给你找找!” 另一边的小海妖吸了吸鼻子:“你找不着,我就不跟你好了!” 小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声音在偌大的花园里尤为突出,两只海妖被吓了一跳,随后一起恼怒地 瞪她。 “你笑什么,还不赶紧找!” 小梨撇嘴,从一旁的树上摘下一朵枯萎的看不出样子的花在手里把玩儿着。这两个小海妖是她刚认识的,大点的雄性叫兰草,小的叫柳花。 “都成这个样子了,我哪能分得清哪个是你要的海棠。” 眼泪尚未擦干净的小海妖一下子就泄了气。 她说的也是事实,北冥海终年不见天光,除了他们这些妖怪一丝活物都没有。 或许是觉得这里太过了无生气,公子京出去一回总会带来人间的花花草草植在这里,刻意开辟出来的花园里各类花木果树都有,却无一存活。 第51章 交易 “你不知道……”柳花咬了一口鲜嫩多-汁的果子,含含糊糊地说着,“公子刚把这些在过来的时候,可好看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她说的话是真的,一旁的兰草也跟着点头附和。 “那时候,这些花开得可好看了,还有那边……”兰草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果子,另一只手给小梨指了个方向,“那儿,那些树上有好多果子,我们都舍不得摘。” 小梨顺着它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原本该是一片果树林,如今枝干焦黑,上面的果实干瘪着挂在枝头,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整片花园都死气沉沉的。 “这地方不好,什么都养不活。”柳花啃完把果核扔出去,托着腮帮子一脸忧愁。 说是忧愁,也是从她声音里听出来的,海妖幼年时实在是太过丑陋,任何表情放在脸上都让人无法直视。 “啥时候咱们也能到东海那些岛上住着就好了……” 小梨静静地听着,不知该怎么接。 海妖与鲛人同出一脉,但就像是阴阳两个极端,一个天然带着光明,一个只配活在最贫瘠的地方与人为奴。 若非她遇到茵襄,大概这时候也同这些海妖一样终日窝在父阭海的深处,整日厮杀,靠着同类的血肉过活。 那次以后公玉京再也没出现过,公玉京在她身上下了禁制,封了她的力量,如今她就与一只普通的小妖无异,整日同这两只小海妖在一起,倒也觉得舒坦。 盘里的果子啃完,三个人皆是若有所思地托着腮望着满园枯枝败叶出神。 一道鞭子凌空抽过来,三人谁都未能幸免,柳花和兰草嗷嗷叫着回头,就见台阶上站着一个绿皮肤的老头儿。 “闾凫姑娘都到了,你们还不赶紧去帮忙!” 小梨被这一鞭子抽的满脸怒意,两个小海妖却显得很是兴奋。 “来了来了!我们这就过去!” 说着拉着小梨就往外跑。 —— 巨大的海螺越过尸山,在一处空地上停住,海妖们欢天喜地地围上去,一个绿衣女子满脸笑意的从上面跳下来,刚一落地就被几个女海妖团团围住。 “闾凫姐姐!” 一个海妖将一个盛满水的贝壳递上去:“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闾凫冲她们笑:“东西有些多。” 几个海女一脸羡慕地看着她:“姐姐此去东海,可有见着什么新鲜事儿,说来与我们听听?” “是呀。”另一个在一旁附和,“姐姐这次去可见着东海的那位公主了?听说那位是住在琉璃宫里,光是宫门就有四十九道,那地方比之天宫也不逊色了吧?” “嗯。”闾凫捧着贝壳转移了话题,“你们别光围着我了,去看着他们把东西搬完,若是弄坏了一件,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众人心知这些东西的分量,纵使心有不甘也只得先退下。 待几人走远,闾凫手一倾,贝壳里的水沿着贝壳的弧形流到地上,一滴不剩。 —— 一只沉重的大木箱子落到小梨手里,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她膝盖一软险些没接住,尚未站稳一道鞭子便抽到背上。 “稳着些!摔坏了有你好受的!” 小梨咬牙,抱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这些天她同柳花兰草待在一起,倒也打听了不少消息。 公玉京与他手底下这些精怪受雇于东海瀛洲,他们替那些人除掉一些碍眼之物,以此换得一些必须的食物。 这些都是小梨想不到的。 若说蓬莱鲛人一族是集天地灵气而生的精灵,那瀛洲上住的便是最接近仙人的一支,都是些吸风饮露的人物,把最光鲜明丽的一面摆在世人眼前,背地里却是同恶妖做着交易,也是够讽刺。 这样说来,当初她被公玉京追杀,说不准也是受了指使。 她正这么想着,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站立不稳手里的箱子脱了手,磕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笨手笨脚!”蛤蟆精见此一鞭子抽了过来,小梨挨了这一下扑倒在地上,鞭子如雨点般落下来。 见此其他的海妖也都停下来朝着他们在的地方聚拢,幸灾乐祸的看着这一切。 蛤蟆精手里的鞭子不停:“公子弄来这些东西有多不容易,偏就不长心眼,看我不打死你!” 不远处歇着的闾凫见状眉心一皱,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 蛤蟆精见是闾凫换上一脸讨好的笑:“闾凫大人,着小妖打翻了您带来的东西,小的正教训她呢,一会儿便扔去深窟喂那些鱼怪。” 闾凫不以为然,走近两步用脚尖抬起小梨的下巴,脸上虽带着泥污,却也能看出原本该是多么清丽动人。 “倒是好模样。” 小梨皱眉,以手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脖子上的三生祭露于闾凫眼前。 闾凫有些惊讶,公玉京武器很少离身,这样拘着一个人,想来这人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她突然想起来去到瀛洲时那位宫里挂着的一幅画像,再跟眼前人稍一对比,心里也就明了了。 六十年前公玉京接到命令去追杀一只海妖,那东西倒也狡猾得很,接连从他手里逃脱了两次,虞城的一场天劫本以为那东西也跟着一起灰飞烟灭了,不曾想几个月前那位又找上门来。 这人还真是命大得很,明明没几分本事偏就能几次绝处逢生。 那位也是给出了高价,将人活捉了送到瀛洲,东海的几处灵气充沛的岛屿任君挑选。 她离开北冥许久,也不知公玉京什么时候将人抓来的。 “闾凫姐姐,这妖精凶得很,你可离她远些。”一只见过的海妖开口劝她。 闾凫轻轻一笑,走上去象征性地拍去小梨肩上的污渍。 “这可是个大生意,咱们能不能搬出北冥海可就靠她了,你们都仔细着些,她要不好了便是咱们一族都不好了。” 说着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里面的东西摔了一地,同眼前的人比起来,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第52章 养伤 昏暗的石洞里,兰草吭哧吭哧地把散发着臭味的药草碾碎,黑乎乎的汁液流了一地,味道甚是难闻。 柳花帮着小梨把外裳褪下来,毁坏了东西不受罚是说不过去的,闾凫下手也很重,每一鞭子子抽下去都能见血。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小梨背上俨然看不到还有好皮相。 “搬个东西都笨手笨脚的,我也想打你。” 柳花一手捏了把捣好的药草糊到她伤口上,嘴里嘟嘟囔囔地教训她。 “得亏你脖子上那鞭子,不然你这小命就交代在那了。” 说着又是一大块黑乎乎的药草被贴到她背上,黑色的药汁顺着腰背流下去没入下裙。 “嘶……”小梨疼的倒抽一口凉气,原本趴着的上半身也忍不住弓起来。 柳花伸手把人按回去:“趴好!” 这小海妖个头不大,力气却是大得很,小梨被她摁着肩膀趴在冰凉的石床上动弹不得。一边捣药的兰草看不下去,替她说好话。 “柳花,你轻一些,一会儿她不疼晕过去也被你给拍晕了。” “我哪有!”柳花噘着嘴反驳,手上的力道却是放轻了不少。 这处石洞是这俩小海妖的居所,内里摆着两张石床,一套石桌椅,墙上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桌子正中央搁着一粒发着光的海珍珠,那珠子也不是什么上品,微弱的光仅能照亮一小块空间。 小梨背上的伤口皮肉外翻,很是可怖,纵使柳花动作放轻她一样疼的龇牙咧嘴。 “我瞧着,今日我打翻的那箱子里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我们父阭海都能见着,为这抽我一顿,你们这的规矩倒是厉害得很……” “哪能呢!”柳花搁下手里的布条转身到桌子边上把那粒海珍珠捞过来,悬在她后背上方以便看的更清楚。 “咱们这一族就住在北冥海最边上,越过那道尸山走不了多远就是东海的边境,饶是这样都见不到什么活物,咱们为了生存替那东海的人做了多少事,那些东西都是兄弟姐妹们一刀一刀打出来的,珍贵得很呢!” 把最后一道伤口用药草糊好,柳花轻快地吹了个口哨:“你别动啊。” 说着她又从石床上跳下去,跑到一个角落一阵捯饬,药草上残留的汁液渗进伤口里,有些发痒,小梨这咬牙忍住伸手去挠的冲动等了半天,才等到那小海妖晃着几根看不出颜色的布条过来。 小梨也皱眉:“就不能找干净些的?” 柳花挑眉:“你还挑上了,那也得有才行啊,你身上穿的这件衣裳到还有些干净地方,你要不介意露着腿,我倒是能给你裁下来一些。” 小梨用力摇头,动作幅度太大牵动上半身也跟着晃,柳花又一爪子把她摁住:“都说了别动,我和兰草就攒了这些药草,如今全给了你,你不珍惜着些,弄掉了可就再没有了。” “行吧……”小梨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不干净就不干净了,北冥这地方穷得很,想来这小妖怪也不容易。 柳花跳上石床在她身侧蹲下,小梨由着她捏着布条给她裹伤,奈何伤口实在是疼得厉害,她便没话找话地同柳花聊着,以此来分散些注意力。 “刚才那个海妖说,你们公子接了个大生意,好像跟我有关。” 柳花将嘴里残留的几根丝血吐出来,麻溜儿地把布条从她身下穿出:“那个啊……” 她将布条末端打了个结,又从脖子上抽下一根来给她包扎另一处:“公子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东海那边的任务都是闾凫姐姐在接,简单的都分下去给其他人做,实在是棘手的才会通报给公子。” 最后一根布条扎完,小梨背上尚有一处还暴露在空气里,柳花挠了挠脸,还是低头从小梨裙子上撕了一块下来。 “你……”小梨抗议,“不是说不撕我裙子的吗?” “要怪就怪你蠢,被抽那么多下也不知道避一避。” 柳花利落的在她背上打了个结,满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你说的那个跟你有关的大生意,我想着应该是拿你跟东海做交换吧,听说能换东海一座岛呢!” 说到这柳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一脸惊喜地看着小梨:“还是我们随便挑!” “……”小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拿她跟东海做交易,这蠢海妖还指望着她也会高兴不成? 柳花又跳回地上,跑到桌子边上用贝壳盛了水端到小梨跟前。 “我可得把你给养好了,到时候我们拿你换个灵气最充足的好地方,到时候我们一族再也不需要担心饿肚子,我也就能天天看见海棠花了!” 小海妖把手里的贝壳抵到小梨嘴边上:“你快喝!” 小梨极不情愿地张嘴,冰凉的水不受控地流进喉咙,流到胃里,她觉得自己身上仅剩的一丝热乎气也被带走了。 倒也不是太难喝…… —— 琉璃宫从外面看过去永远都是发着光的,即便是在夜里,那里的光亮也能照亮大片的海域。 钟离华仙捏着一支红艳珊瑚卧于榻上,纱帘外画师斟酌再三,犹犹豫豫地在跟前的画布上落下一笔。 外界之人为了见这位传说中的公主一面挤破了头,能为她画像简直是天大的殊荣,画师都不用想就能知道,等自己从这宫里走出去,该有多少人围着他,求他讲述在宫内的所见所闻。 碧玉盏里是天后才赐下的仙露,青玉小心翼翼地端着递到华仙身前,钟离华仙并不接,自顾从一侧托盘里拿了勺子,就着青玉的手轻轻搅着,眼底闪过一抹厌烦。 这东西她自小就喝,如今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因为是天后赐下,再如何她也得做个样子。 “公玉京上回来,距如今多久了?” 青玉低眉细细掐算,回道:“有半个多月了。” 钟离华仙舀了一勺,随后手腕一转,由着里面莹白的液体落到盘子里:“有消息了吗?” 青玉摇头:“尚未。” 手里的玉匙落地,碎成两半。 “没用。” 第53章 归来 一艘彩色大船缓缓驶入洛河,船上楼阁三层,层层灯火通明,丝竹之声混着人声流出去,沿着江面传出去好远。 身着五彩衣的舞姬扭着纤腰,踩着轻快地鼓点旋转到各处席面上倒酒,间或遇到一两个不老实的,握住那托着酒壶的玉手稍一用力,温香软玉在怀,哪管外面是否天翻地覆,他人是死是活。 “讨厌!” 一舞姬被席上的公子拉住,整个人跌进他怀里,舞姬想要挣扎,那公子却锢的更紧,脸上笑容暧昧。 “本公子看了你好久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儿?” 舞姬在他怀里婉转一笑;“听闻王公子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不如就猜上一猜?” 公子哈哈大笑:“猜对了美人儿可有奖赏给我?” “自然是有的。”怀里的美人笑的娇俏魅惑,伸出手臂勾着人的脖子,仰头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那位王公子眼前一亮,在舞姬腰上捏了一把。 “你这小妖精,委实磨人得很呢。” 舞姬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两颊的梨涡盛满了甜蜜:“那公子喜不喜欢?” 那人直接将头埋到舞姬胸前,狠狠吸了口,含糊道:“喜欢,喜欢死你了!” 舞姬仰头由着那人折腾,余光越过窗户看向外面,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住,整个江面漆黑一片。 此处江面开阔,水面无风,一众船员也放松了警惕,拎着酒坛子躲在船舱里划拳。 满船人都在狂欢,江上不知何时升起了雾,黑漆漆的一片,绘着八仙过海的大船在一片丝竹声里朝着黑雾的方向前进,越走越深,直至船尾的最后一盏灯淹没在江上的重重迷雾里。 —— 小梨在柳花和兰草的洞穴-里一连躺了好几天,这两只小妖也是够义气得很,嘴上抱怨不停,身子却很诚实的让她独占了一张石床,出去寻些吃的也不忘给她一份。 见小梨偶尔也能从床上爬起来活动活动,柳花把兰草从石洞里赶出去,大着胆子把她身上缠着的布条解开,看着原本的伤口上长出了粉白新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柳花。” 小梨适时的喊了她一声。 “听见了听见了。”柳花抹了一把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伸爪子替她把衣裳拉好。 “你好了,今日就走吧,我可不想再跟兰草挤着睡了,那厮梦里打拳,折腾死人了。” 小梨忍不住笑出声来,柳花被她笑的脸上一热,腮帮子上显出两团青紫。 “你赶紧走!” 小梨撇撇嘴,坐起来把衣带系好:“谢谢你了。” 柳花还尴尬着,背对着她连连摆手。 小梨正要再说些什么,脖子上许久不曾有动静的三生祭突然活了过来,将她往外拉扯…… —— 大殿之内,身形曼妙的海妖没骨头似的贴到一人类男人身上,捏着嗓子道:“王公子,可要猜一猜奴家叫什么名儿?” 那男子吓得哇哇大叫着直往后躲,一众海妖被他那滑稽样子逗笑了一片。 女海妖一边笑一边攥住了男子的脚踝,稍一使力就把人又拉了回来。 “闾凫姐姐,你怎么虏了这么个怂货进来,要不是模样还说得过去,我就一口吃了他!” 说着张大了嘴,又粗又长的舌头从哪一张樱桃小口里伸出来,那王公子两眼一翻便被吓晕了过去。 殿上一众海妖笑的更厉害了。 “这人真是没用哈哈哈……” 大殿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一把长椅,公玉京没骨头似的在上面躺着,闾凫坐在他身前的地面上任由他把玩着头发。 闾凫接话道:“你们小心这些,一会儿把人玩死了,我可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蠢货来。” 她这话又惹得众妖一顿大笑。 公玉京传信说今天回来,几个时辰前闾凫带着几个姐妹上岸接人,正巧碰上这艘描金漆绿的画舫晃悠悠的过来,几个女海妖玩心大起,升起毒物将人虏了来。 画舫上刚巧有个戏班子,公玉京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神秘秘地将人带下去好一番安排,念此闾凫也有些好奇了,遂敛了笑,扭头冲着公玉京。 “公子把那戏班子带去哪了?闾凫好奇得很呢。” 公玉京轻笑一声:“让他们排了出新戏,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闾凫一脸兴奋:“公子的主意定然是好的,现在可能让他们演起来了?” “急什么。”公玉京在长椅上重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为这一出戏我可是花了不少力气打听,等人来了再开场,方能体会其中的乐趣。” 闾凫脸上的笑淡了下去,公玉京很快捕捉到,抬手将她的下巴捏住:“怎么,你不高兴?” 闾凫勉强地勾了勾嘴角:“闾凫只是好奇,究竟是谁能让公子如此费心思。” 众多海妖之中,闾凫最得公玉京喜欢的,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今日她顺手虏来的一船人公玉京看都不看,只留下一支戏班子搁到后头。 如今亲耳听到他是为了某个人排了一出好戏,说不嫉妒都是假的,族里女海妖不少,但真正修得容貌昳丽的也没几个,她把目光投向台下正闹得欢实的几个小姐妹,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她不过离开几天,就有人不安分了啊…… 思绪飘远,身边的公玉京松了手坐起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从身后用下巴抵着她的脖子,目光投向殿外。 “人这不就来了么。” 闾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大殿之外一路跌跌撞撞地进来。 这人她见过,前些日子还刚抽了几十鞭子。 说是跌跌撞撞倒也不算冤枉,三生祭勒得死紧,小梨若是不跟过来这东西大有把她脖子直接勒断的架势。 她被迫走了这一路,进了大殿三生祭突然就收了力道,扯着她的力量突然消失,小梨一时稳不住身子前倾,扑倒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 周围嬉笑打闹的声音也随着她的到来停下,小梨抬头顺着台阶看过去,公玉京拦着一个妖娆貌美的海妖正似笑非笑得看着她。 第54章 戏弄 这一摔牵扯到背上的伤口,刚长好的新肉又一次撕裂,相继渗出血来。 淡淡地血腥味飘出来,两侧的众妖控制不住红了眼,生来便靠杀戮活着,闻见血腥味儿骨子里的暴虐便被激发出来,这几乎成了本能。 小梨以为公玉京又要故伎重演,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绷紧了身体时刻警惕着四周楚楚欲动的海妖们。 以往那些鱼怪虽然凶悍,但灵智未开就如同山间的猛兽,空有蛮力却蠢得很,稍微使点计策它们便不是她的对手,大殿里这些确实不同,个个都是修炼了数百年,她又被公玉京封了命门,对他们而言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只是他人为刀俎,她却不想任人宰割。 四周的海妖一圈圈的朝她聚拢,闾凫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倒是她多想了,这人从公玉京手里两次逃脱,何况这人喜怒无常,这一次捉回来想必就跟猫抓了老鼠似的,没玩够之前他是不会轻易把人交出去的了。 一只海妖率先朝小梨伸出爪子,小梨侧身想要避开,身后不知谁推了她一把,眼看着那海妖的爪子就要抓上她的脸,脖子上的三生祭突然又动了起来,伸长了将那海妖一鞭子抽回去。 “闹够了就退回去待着。” 公玉京目光寒凉地扫了众妖一眼,三生祭重新缠回小梨脖子上,一众海妖收了眼中的杀意,安静的退至一边。 闾凫适时地嘴角一勾,两手搭上公玉京的胳膊:“公子不是准备了一场好戏,如今人都来了,好戏可能开场了?” 公玉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搂着人重新躺回去。 “小梨就坐在本公子身边,好好看着。” 几个海妖搬了凳子搁到公玉京边上,将小梨拉了上去。 众妖各自回去坐好,耳边便传来锣鼓声,一个身着水色戏服的女戏子走上前来。 那女子一手搭在眉间,望天抱怨道:“热成这样,真让人活不下去。” 台上的小梨有一瞬间的失神,这场景竟会如此熟悉……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进了一家茶棚,一个扎着冲天小辫儿的男娃娃咧着嘴跳出来,女子从身侧的荷包里摸了颗珠子递上去,小孩儿欢天喜地地跑开。 茶寮的主人夫妇回来,一直坐在远处的白衣男子提着剑跃出,那对夫妇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獐精,男子一剑斩下其中一只的头颅,在座的众妖皆倒抽了一口凉气,跟身边的同类小声的议论。 “这就是人间那些除妖师了吧,竟是这么厉害……”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女子走进皇城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眼睁睁看着自己要找的人被这城里的小王爷捉回府上,思来想去决定趁夜溜进去把人抢出来。 演到这里,饶是小梨再笨也看明白了,这戏本子怕就是以她为原型,她握着拳头扭头去看公玉京,那人就是故意的,今日安排这么一出就等着看她笑话。 “小梨看我做什么,这戏难道不好看?” 公玉京这人实在是恶劣,见之前那些把戏对她就如同一拳打到棉花上,就想了这么一出来剜她的心。 台上的女子同那扮演李崇昭的男子逗趣打闹,惹得在座的众妖接连大笑,这情形小梨只觉得刺眼。 烟熏火燎的草棚子里两人嘻嘻哈哈地捏着面团儿,台下便有几个小女妖同姐妹小声说着话:“我道是这人间的男子都如同闾凫姐姐带来的那个一般,原来还有如此教人心动的。” 小梨嘴角咬的发白,便听得闾凫去接那小女妖的话:“瞧你这话说的,你要是羡慕,我也把你送去人间,找个白脸儿的公子给你玩一玩。” 另一只小女妖笑的花枝乱颤,抱着小姐妹的胳膊道:“姐姐也太高看她了,就她这点道行,怕是一上岸就要被道士捉去炼丹了。” …… 这支戏班子在人间也是出了名的好,故事进到一半,台下安静一片,都目光痴迷地沉浸在戏中了,公玉京本身心思就不在那上头,他百无聊赖地偏头看过去,小梨目光紧跟着底下扮演李崇昭的男子,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小王爷在宫里挨了板子,一步一踉跄地回到府里,说着要与心上人私奔的话。 “这小王爷不会这么笨吧,这节骨眼上跑出去……” 小梨涩然,连这些小妖精都看出来了,当真是旁观者清…… 大雨夜里,私奔的人被追兵追上,故事里的女主角在众目睽睽之下摇身一变成了丑陋的大鱼怪,最后还是被人用绳子捆了关起来,一众士兵扶着小王爷离去,原本羡慕两人感情好的几个女海妖目瞪口呆。 “这……”女海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是这样?” “就是啊……”另一只也苦着脸要哭不哭,“这算什么啊?” 戏里新皇登基,为了在天下人面前立威,已全孝子之名,将鱼怪拉到祭天台上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开膛破肚,挖腹掏心。 “咦……” 有妖怪看不下去,伸手捂住眼睛,听着同桌的人恶狠狠道:“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那小女妖就该早早吃了他!” “都是骗子!”有一只小女妖原本还感动的要哭死,见此吸了吸鼻子也恶狠狠地附和,“怎么能这样,公子也太坏了,竟是这样一出戏!” 公玉京对此倒是挺满意,由此也来了兴致同他们理论。 “这就是事实,怎么就是我故意安排的。” 那女子现了原形尚存一口气,行刑的侍卫好心替她割断了绳子,鱼怪一跃而起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往后逃亡的剧情没演,只看到皇帝自此疯了一般日日梦魇梦到那女妖,皇后被他冷落后宫不管不问,皇宫里植满了梨树,每到季节远远看过去白茫茫一片,香气四溢,有风吹来满树白花簌簌落下,像是对什么人的祭奠。 几个被感动到了女妖擦了擦眼泪,满脸的纠结:“这算什么,这小王爷对那女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第55章 戏弄2 “是不是真心喜欢我怎么知道。”公玉京有些好笑,他费尽心思安排这一出,主角还没怎么着,手底下这些蠢货反倒心思一大堆。 “你们想知道,不妨去问问本人。” “啊?”小妖不解,“这不就是出戏……” “小梨姑娘,你说呢?”公玉京兴味盎然地偏头看向一旁的女子。 突然被点名,小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的对上四周或嘲讽或惊讶的目光,动了动嘴角,却是什么也没说。 有女妖反应快,很快便明白过来,看着她一脸惊奇道:“你就是戏里说的 公玉京身侧的闾凫一声轻笑:“这时候你才看出来,可见那戏子也不怎么样,一会儿拉出去剁了吧。” 小女妖心思还在戏里,全然忽略了她的话,扯了一把小梨的衣袖。 “我想起来了,你也叫小梨。” 小梨回过神来,整个人都麻木了,那段孽缘在眼前重演一遍,她以一个旁观者的重新看过去,只觉得自己当初愚蠢的可笑。 她站起来面对着公玉京,面无表情道:“了解的这么透彻,想来公子也是花了大心思的吧。” “无妨。”小梨的反应显然是公玉京不想看到的,对此也就觉得没劲,抬手把底下一帮好奇的海妖招到跟前来,“方才不是还吵吵嚷嚷的一大堆问题,人就在跟前,自己去问。” 这些海妖不过修炼百年,虽然开了灵智但缺乏历练,见什么就是什么,完全理解不了他人,此刻得了许可一股脑的围了上去。 一个海妖上去对着小梨上下一通乱摸:“我见戏里你让那李崇昭挖了心,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孟妤,真有戏里说的那么好看吗?” 小梨被一群海妖围着,神情有些恍惚,在李崇超待她逃出城以前她从未想过人原来真的可以两面三刀,一面笑着同你说尽了时间的情话,一面毫无负罪感的抬手捅进去一把刀子。 这群海妖也是一样,在他们眼中只是看了场撩拨人心弦的戏,全然不顾她的感受,每一问都如同一把尖刀,深深地扎进去,疼的狠了反倒没了知觉。 公玉京眼中,小梨突然笑了。 “我有一个哥哥,他把自己的心分给了我。” 发问的海妖愣了愣,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小梨接着道:“你们不是问那小王爷算不算真的喜欢,那人没有心,怎么会知道什么叫喜欢。” 她一把拂开小女妖抓着她的手,看着台阶下胆战心惊的戏子说道:“演的却是不好,没演完。” 某个海妖又接这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后来……”小梨回头对他笑了笑,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到公玉京脸上,“小王爷天之骄子,劫数一过便得到飞升,成了神仙,当年的小海妖侥幸活下来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两人在人间的茶楼遇上,大打出手,昔日被那人伤透了心,若是不同样挖了他的心来祭奠,难解心头之恨。” 说着看着公玉京一字一顿道:“至于那下手的帮凶,早晚也逃不掉。” 公玉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见多了将死之人对着他放狠话,但如小梨这般被人掐着命门还能如此笃定会杀回去,他倒是头一回见。 手指一动三生祭把小梨拖到他跟前,公玉京捏着她的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脸:“我早该发现,你是最野的那一个。” —— 被虏进来的那一船人到底也没能求得一线生机,让公玉京扔给了底下的一众妖怪们,左右虱子多了不痒,作为恶妖榜上的老二,他不在乎有多少人命算到自己头上。 也不知道小梨是那句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一连几日将她带在身边,连睡觉她都得在床边上看着。 公玉京抓她来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也不知为何迟迟不见他把自己送出去跟东海的人做交换,如此一来倒给她一些喘息之机。 逃。 她决不能坐以待毙,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想法子将公玉京套在她脖子上的鞭子弄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小梨的心思,脖子上的三生祭楚楚欲动,小梨翻了个白眼,将倒好的茶水端至床边。 她原以为公玉京这种人活着除了杀戮就再也没别的事情可干,同他相处了这么久倒是她眼界窄了。 这厮对人间那些话本子也感兴趣的很,自那日回来就整日无所事事地窝在寝宫里捧着看,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小梨也不觉得书上那些风花雪月真的就能打动他的心,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盯着话本子发呆而已。 闾凫身份不一般,寝殿之外的人也无人敢拦着她,她一进来便看到小梨奉茶的一幕,不禁眯了眼。 “公子。” 听到有人喊,公玉京和小梨同时回头,两人步调一致,闾凫怎么看怎么膈应。 “何事?” 闾凫抿唇,瞟了一眼一旁的小梨,小梨会意,这是要说些不能给她听的话了。 刚要起身走开,脖子上的三生祭略微收紧,小梨不解,抬头看了一眼公玉京。 公玉京也不看她,将手里的话本子翻了一页。 “左右也就那点事儿,你就直接说吧。” 闾凫眉头皱起,她跟着公玉京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为旁人破例,仿佛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让别人摸了一把,隐藏在骨子里的的暴戾渐渐浮出来。 “公子,她……”闾凫还想再说些什么,公玉京不耐烦地又把书翻了一页,她心里明白这人是不高兴了,只好闭了嘴转而去说正经事。 “赤成殊心魔摆脱了压制正闭关呢,那位也去了天宫,事情平息前怕是不会回来了,我们的事……” 赤成殊…… 小梨端着茶碗的手一顿,上次一面,她已然明白过来,自己于他不过是一场劫数,天劫一过,魂魄归位,世上便再无李崇昭。 手指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脆弱的茶碗上出现几道裂痕。 可那又如何,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实打实的,且无法挽回,又岂是一道劫数便能说得过去。 第56章 青山镇 公玉京看了小梨一眼,心道这人装的倒是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指不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呢。 这也是个聪明人,想必也已经知道了他把她捉来的目的,说不准此刻她正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挣脱三生祭的束缚呢。 他面上也不点破:“那就等来了再说吧。” 说着起身把小梨招到身前:“小东西,愿不愿意跟我去趟人间?” —— 从公玉京问她的时候小梨就知道,这人就没给她选择的机会。 人间正在下雨,公玉京拖着她从水里上来,被这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各界立于天地之间互不干涉,各自相安无事千千万万年,凭的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像是一道紧箍咒勒在每一个人心头。 物极必反,月满则缺。饶是修琰和公玉京这类纵横六界,视万物如草芥的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敢轻易在凡人面前施展。 两人一路走来遇上不少人,见他们俩什么遮雨的用具都没有,两个撑伞的姑娘凑在一起商量了几句,其中一个把伞收了跟另一个共用一个,两人相携着走到公玉京身前。 姑娘红着脸把伞递上去,红着脸道:“公子,这把伞拿去用吧。” 抛开别的不说,公玉京这人生的也是很好看,此时一身黑衣紧贴着劲瘦的身躯,浑身湿透了仍不显狼狈,从凡人的视角看过去,倒像是个出身不凡的贵公子。 公玉京也很给面子的接过来,冲两人玩莞尔一笑:“那便多谢姑娘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那绘着喜鹊报春的伞撑开,转而把身后的小梨拎到身侧,手里的伞递过去。 小梨瞪了他一眼,认命地接过来举着。 两个女孩见到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有些惊讶:“原来公子还有同行之人……” “这是我的侍女,唤作小梨。” “原来是这样。”两个姑娘的神色顿时放松不少,“公子可是要去青山镇?” “是。”公玉京点头,两个姑娘笑的更开心了。 “那可真是巧了,我们姐妹二人的家便是在那里,公子可与我们同路。” 公玉京也笑:“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二人初来乍到,在此先谢过姑娘了。” 一边小梨忍不住弯曲一下胳膊缓解酸痛感,扭头看了一眼伞外密密的雨帘,实在是想不通这样的天气之下这三人是怎么做到站大路边上欢快聊天的。 —— 天界,紫宸宫。 帮忙压制住赤成殊再一次暴起的心魔,衍席有些疲倦的坐到一边,后背被汗水浸湿,有风携着花香出来,泛起阵阵冷意。 钟离华仙推开门进来,见到大殿中央倒着的人之后什么矜持礼节全都不顾了,提着裙子跑上去将人抱在怀里,声音颤抖,似有泪意。 “殿下……” 赤成殊此次的心魔比之刚飞升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脱力昏迷,形容憔悴的不像样。 衍席无意看两人纠缠,起身便要走,行至门前身后传来一声低哑的呼唤。 “师傅……” 赤成殊不知何时醒来了,推开钟离华仙一个人强撑着站起来:“那丧虞,到底是什么东西?” 赤成殊了解到的信息,就是几十年前虞城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鱼怪,那妖丝毫不知收敛,于六界众生众目睽睽之下屠杀了一城的人,随后天帝震怒将之提上恶妖榜第三位,诏喻六界见者诛之。 他自飞升以来便四处辑杀榜上这些妖物,唯独这一只,自那次虞城大劫之后就如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他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些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了丧虞的踪迹,眼看着就要将之诛杀,却偏偏遇上那样的事。 连日的心魔折腾的他神志不清,浑浑噩噩之间总觉得那妖的脸似曾相识,脑子里甚至还有一些两人嬉笑打闹,海誓山盟的画面。 心魔长于蛊惑,他也只当是自己失了神志,那样的画面一遍遍在脑子里重现,扭曲重叠,最终还是让他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衍席嘴角动了动:“你不是都查的很清楚了么。” 赤成殊垂眸:“我只是想不通,为何会觉得那妖怪的脸似曾相识……” 后面的钟离华仙闻声一顿,随后往前走了几步,从桌上折了杯茶走上前去。 “殿下飞升前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历劫之后一直都待在天宫,又怎会与一只妖怪是旧时。”她将茶杯搁到赤成殊手里,顿了顿又道,“何况那丧虞自虞城一事过后便销声匿迹了,这期间六界之中多少人寻觅她的消息都铩羽而归。” 衍席听完喉结微动,对她这话不置可否。既受人之托,当年又废了那么多心思才将人拉回来,就这样也挺好。 他想,罢了…… 之前他杀了那么多恶妖都不曾有过心魔,单只遇到丧虞,那妖还长了一张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脸,怎么都不觉得像是巧合。 他还想继续追问,抬眸时衍席早已离去。 紫宸宫外起了风,卷着几片花瓣和草叶飞入殿中,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钟离华仙笑着将赤成殊手里的杯子接过来搁到一边,挽着他的手往内殿走:“心魔贯会蛊惑人心,想来是殿下一时不慎着了它的道,如今好了,殿下还是好好休息,莫要让天后再为您担心了。” 赤成殊随她坐到床边,恰在此时一片洁白的花瓣慢悠悠地飘过来,他怔怔然接住,下意识地搁到鼻尖,嗅进满腔幽香。 “月桐。”赤成殊在床上躺好,突然唤了一声仙侍的名字。 月桐闻声上前:“殿下。” “明日,在殿外种些梨花吧……” 钟离华仙将被子拉好给人盖上,示意他同自己一同离开。 行至殿外,月桐还是将满腹疑问给说了出来:“公主,小仙不解,殿下为何突然想要种些梨花?” 钟离华仙弯着嘴角望着殿外满园奇花异草,缓缓道:“想来,是殿下还念在人间的日子了吧。” 是了…… 仙侍心想,殿下历劫钟离公主便也陪着,想来二人在人间也是有过一段难忘的记忆吧…… 第57章 青山镇2 一场秋雨一场寒,许是前几个月的雨水全都攒下了,一下起来便没完没了,自上次与那两个姑娘分别后,公玉京就在镇子里找了家客栈住下,连着好几天没动地方。 小梨同他待着无聊,偶尔也到楼下逛逛。 雨没日没夜的下,镇子上的百姓也在家待的无聊,实在待不住了就撑把伞到茶楼客栈里坐着,听往来客商说些路上见闻,或是跟同镇人聊聊七零八碎的日常,以此来打发时间。 小梨性子也爱热闹,闲着没事就混在人堆里听着,前日谁家裁了新衣裳,昨日东巷老刘家孩子调皮撞翻了粘糖人的小摊子,黄橙橙的糖浆泼了一地,打扫不干净,连着好几天从那路过走路都粘脚。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平时大家都各忙着的,也就在这种下雨天里拿出来当个闲话儿聊上几句,一堆人各自围着桌子坐着,有人起话头就有人接着,一来一去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南边林家老爷给闺女彩楼招亲,算着也就在这两日了吧?” “可不是嘛。”另一桌的大娘吐出两片瓜子皮,迅速接话道:“瞧这雨下的,天公不作美。” 这话题显然勾起了在座的大多数人的兴趣,很快便有人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两年前那事儿之后我就瞧着他们家闺女不太对劲了,想着怕是招了邪祟,如今连天的大雨,想必就是老天爷警示咱们呢!” 方才的大娘不乐意了,瓜子往桌上一扔就开始训他:“呸呸呸!你这老货,就不能说些吉利的!” “这倒是提醒我了。”邻桌的一樵夫打扮的人突然站起来,“上个月我去给他们家送柴火,有幸见了那林家小姐一面。” “怎么着?”众人纷纷发问 那樵夫见自己这话戳到人的稀罕点子上,有些得意,坐下喝了口茶继续道:“那是真的美啊!” “嗨!”众人败兴地起哄。 “林家小姐的样貌是咱青山镇出了名的,这还用得着你说!” 此话一落,其余人随及也跟着附和。 “我还没说完呢!”樵夫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待众人安静下来,他面上带了几分疑惑,“当时那位千金就在秀楼上坐着,窗户开得挺大,我也没瞧的很清楚,她怀里抱了只猫,雪白的毛,太阳底下看着刺眼得很。” 他这话说完,底下又有人开始起哄。 “林老爷走货时托人带来的尺玉霄飞练,你们可别说没看见过。” “就是!” 樵夫被气得再次拍桌:“你们等我说完!” 众人再次闭嘴,示意他继续。 “那猫往日看也没什么稀奇,可那日我见着实在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说着樵夫原本急躁的表情淡了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扫过在座的众人,声音也不由得放轻,“那猫的眼睛是红的。” 此话一落,客栈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不会吧?”有人忍不住提出质疑,却没人回答她。 有人继续回去磕瓜子,柜台上的掌柜打了个哈欠,他的心思全在账上对方才的聊天也并未听进去多少,外面雨声渐大,打在树叶上像是催眠曲一般,让人昏昏欲睡。 小梨正听的高兴,见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有些不解,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也问问原因,抬头便看到公玉京在楼上朝她招手。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人群沿着楼梯上去,只一会儿的功夫,底下众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该干嘛的干嘛,只是没人再提刚才的话题了。 “他们这是干嘛?”小梨不解,这些凡人偶尔就爱说些鬼神之事,胆小怯弱者不在少数,但向他们这般避如蛇蝎的倒是头一回见。 公玉京冲她挑眉:“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小梨更加疑惑了,心想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牵扯是她不知道的。 公玉京也不跟她兜圈子,望着下面的人道:“这青山镇,就是六十年前的虞城。” “……” 见小梨沉默,公玉京轻笑一声:“六十年不长,但也足够这些凡人在这片土地上重新繁衍生息了,生老病死换了一代人,当年的事知道的也大都死了,到如今人们再提起也只当是家里老人神志不清,随口胡诌的传说罢了。” 小梨不信,真是这样,这群人不拿出来当故事说也太奇怪了。 “十年前这里也出现过妖怪,衍席路过顺手就收了,许是那妖怪跟六十年前那只有点相同,这里的人又渐渐开始相信那传说是真的。” “那他们干嘛不搬走?” 公玉京扭头,看傻子似的看着小梨,最后还是忍不住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 “你打我做什么?”小梨捂着额头质问。 “好歹你也是在人间待过的,怎么这样蠢?” 老这么被人骂,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了,奈何跟前这个不是人,她咬一口说不准还会崩了牙,小梨气呼呼的把胳膊往栏杆上一搭,不打算再搭理他了。 公玉京见人是不能再惹了,也学着她趴到栏杆上,一边望着楼下一边跟她解释:“虞城没了以后,朝廷下令在这地方重新建城,又鼓励迁居,良田皆归百姓所有,另外来此地者免除一切赋税,这些人平时吃够了赋税的苦,这后来的青山镇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安乐乡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怕跟前这小海妖还是听不明白,便又补充了一句:“来了纵然九死一生,但能住下来便再无衣食之忧,有胆子大的率先过来,剩下的见无事发生便也跟着来了,底下那帮人口中的林老爷,便是最先来青山镇的那一批人里的一个。” 小梨安静地听着,公玉京说的很详尽,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冥思苦想了半天,外面的阴沉天色又变的深了些,众人便知是到了黄昏,相互道别之后各自拿着雨具相继离去。 公玉京见没了乐子可看,直起身子就想要回房里去,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问询。 “公玉京,你怎么对青山镇知道的这样清楚?” 第58章 青山镇3 公玉京一边往房里走一边答非所问:“今夜雨就会停了,明日早点醒,我们去林府逛逛。” 独留小梨在原地,公玉京的身影拐过走廊消失在视线之中,小梨有些烦躁的往地板上跺了一脚,转身下楼找吃的去了。 半夜里果然雨停了,只是这雨一连下了好几天,纵使空了半夜,清晨起来路边的积水也并未全部消退。 刚出笼的肉包子还冒着热气,小梨拿了一个张嘴咬下去,满嘴肉香,甚是满足。 澄黄的汤汁顺着她的嘴角留下来,被公玉京看见,忍不住又开始冷嘲热讽:“狼吞虎咽,我竟不知你还是饿死鬼托生的。” 小梨眼皮都不带动的抬手把嘴角的油抹去,照样该怎么吃还怎么吃,丝毫没被公玉京的话影响到。 自来了人间,公玉京虽然再也不能像在北冥海一样动不动就把她扔到鱼怪堆里折腾了,但嘴上功夫丝毫没落下,撕伤疤下刀子冷嘲热讽,仿佛哪天不刺她两句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一样。 他们这些妖类习惯了茹毛饮血,公玉京对凡人这种什么都要弄熟了才能吃的做法向来不屑,但看着小梨吃的这么津津有味,他也忍不住从笼屉里拎出来一个张嘴咬了一口。 “好吃吗?”小梨在对面眨着眼睛问他。 公玉京宛如被揪了尾巴的猫一样,威胁似的冲她眯了眯眼。小梨见此乖乖闭了嘴,低头喝了口豆浆,里面搁了糖,喝上一口,仿佛什么烦恼都没了。 公玉京也只是吃了那一个包子,其余的动都没动,小梨怀着不能浪费的心理将他那份拿过来连同自己的一起吃完,很是满足的打了个嗝,期间又少不了被公玉京一顿嫌弃。 好不容易能出门了,在客栈里一连憋了数天的小梨脚踩到青石板路上,无比畅快的伸了个懒腰,雨后的空气清冽,还带着泥土独有的芳香,深深地吸上一口,顿觉神清气爽。 “站住。”公玉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梨一下子就泄了气,人间美好的 想法也因这一声消散的无影无踪。 小梨面带三分疑惑七分不耐烦的转身,公玉京的脸色比她还要不好看。 “你身上穿得这是什么东西?” 先前因为下雨的缘故,天地昏沉,客栈里一直都点着蜡烛,视线不清晰的情况下看什么都带着一种朦胧的美感,今日天气放晴再看,公玉京觉得自己前两天一定是瞎了。 小梨低头打量自己,她从父阭海离开时穿得衣裳早在公玉京第一次把她扔到鱼怪堆里时就被撕扯烂了,后面几天一直都是穿着公玉京不知从哪找来的袍子,搬东西时被闾凫罚了一顿,那袍子又被柳花沿着边角撕了几片拿去给她包扎伤口,此时站到天光之下,虽还算干净,但跟那些穿红着绿的姑娘们比起来着实显得寒碜。 小梨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站在原地一脸无措地看着他。 公玉京诡异的从眼前这只小海妖的眼神里嗅出求助的味道,率先往与林府反方向的街市走去,不自觉提高了嗓音:“林府改日再去,今天就先把你好好收拾收拾,否则还以为本公子是带叫花子上门蹭饭的呢!” 瞧瞧,这人连好不容易做一回好事都要这么阴影怪气。 小梨在他身后撇了撇嘴,抬步追了上去。 他们今日大概是赶上人间过节,街市上尤其热闹,一大早各家店面便张罗着往门口挂各种灯笼,一条条红绳沿着街道拉过去,宛如在头顶织了张红色的大网,连带着从那缝隙里露出的阳光都带着暖意。 公玉京显然是在人间混惯了的,带着她一家家的看过去,最终在镇上最大的一家成衣铺子停下,将人一把推了进去。 “掌柜的,把你们这最好的衣裳拿来!” 小梨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往前跑了几步双手碰到柜台才站稳。 店里的掌柜闻声便知来了个大主顾,忙拉着小梨站到一处刚做好的衣裳跟前。 “姑娘不妨看看这套,天蚕丝织的料子,还没染色的时候搁太阳底下亮的晃人眼睛,今日中秋,这鹅黄与桂花同色,很是应景呢。” 掌柜的很会做生意,见着进来的是一男一女,只要先勾住那女子的心,这买卖就做成一大半了。 说着便拉了小梨的手覆到那衣裳上面,光滑的衣料触手带着丝丝凉意,那上面用比衣料略深些的金色绣着姿态各异的菊花,袖口处是一圈细碎的桂花镶边,看着很是好看。 掌柜的见人喜欢,径直拉着她去了内室。 “我带姑娘去试试!” 公玉京等在外面,在店里扫了一圈后目光停留在柜台上摆着的一堆首饰上面,想着来都来了,便走上去拿了一支在手里细细看着。 “老板,我们来拿前些日子订好的衣裳!” 一道清脆的嗓音传入耳际,公玉京觉得有些熟悉,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刚好跟那人的眼睛对上,对方突然就眯着眼睛笑了,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公子,是你啊!” 公玉京想起眼前这个就是前些日子借给他伞的姑娘,就冲她点头示意,那姑娘也不避讳,拉着小姐妹朝他走了过来。 “公子也来买东西?” “嗯,还真是巧。” “想来是我们二人同公子有缘。”说着女孩把自己小姐妹拉到身边来,“我叫白夏,这是我好姐妹陆霜,上回匆匆一别,还未得知公子大名。” 公玉京觉得好玩儿,这两个女孩子的名字一冷一热,跟各自的性格很是贴合,有些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他想了想道:“玉京。” 两个女孩儿听完不约而同的笑了,正想着说些什么,掌柜的就拉了换好衣服的小梨从内室出来。 “我做了这么些年衣裳,就没见过衣裳跟人如此般配的,这一套姑娘您要是不穿出去给大家瞧瞧,那可真是白瞎了这衣裳!” 第59章 青山镇4 几个人打住话头看过去,一黄衫女子立于众人跟前,两个女孩眼中闪过艳羡之色,连带着公玉京也眼前一亮。 “真好看!” 掌柜的显然是为小梨重新梳过妆了,黑长的头发挽了双髻,配着那身衣裳,举手投足间灵气逼人。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这小海妖的一张脸生的是如此好看,果然还是人靠衣装。 “原来玉京公子是为小梨姑娘买的衣裳,公子连对自家丫鬟都这么好,真是个好人呢!” 公玉京对这一番夸赞很是受用,嘴角也忍不住翘起来,小梨在众人视线之外默默撇嘴。 若说公玉京是好人,那这世上便再没有一个好人了。心道这人反复无常,只不过是狠的时候她们没看见罢了。 公玉京将手里的簪子搁回去,重新挑了一对珠花搁在眼前同她比对着,像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一旁的白夏偷偷地笑,同陆霜走过去把珠花要过来:“公子不懂这些,还是我们来吧。” 说着一人一边帮着小梨簪上,不得不说公玉京眼光确实是好,这对珠花簪上便犹如画龙点睛。 “小梨姑娘真好看!”两个姑娘又一次忍不住夸她,饶是小梨脸皮再厚也忍不住别过头去不看他们了。 “就这个吧。”公玉京一锤定音,将一锭金子扔到掌柜的怀里。 掌柜的面上欣喜之余又有些发愁:“这……公子这钱太大了,小店一时找不开,劳烦二位稍等一会儿……” “不必了。”公玉京打断她,指着小梨道,“这样的料子的衣裳我都要了,剩下的……” 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白夏和陆霜:“这两位姑娘今日的消费,我全包了。” 掌柜闻言大喜,忙张罗着店里的伙计上来帮忙。 两个女孩同时面露惊喜之色,深知眼前这人并不缺钱,只怕是嫌那找回来的碎银子累赘,故而做的顺水人情罢了,便也不推辞:“那便谢谢公子了!” 这青山镇当真与别处不同,民风开放得很,白夏陆霜两个女孩儿跟着他们,三女一男一路逛过去,镇上的人大都习以为常。 逛了一会儿,陆霜张口问了公玉京一句。 “公子来此地可是为了那林家小姐?” 公玉京脚步顿住,旋即默认了:“听闻林老爷为爱女招亲,林家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在下也想一睹芳容。” 两个女孩微微一愣,她们还以为这位公子对身边那位叫小梨的侍女感情不一般,看来是想错了。 继而笑道:“那便提前祝公子抱得美人归!” “多谢。”公玉京朝她们道谢,随后面带疑惑的说道,“听闻林家小姐两年前出了意外,在下有些好奇。” 两个女孩闻之对视一眼,收了脸上的笑意,目光变的有些复杂,最后还是由白夏开了口:“终归不是什么好事,这在青山镇人人皆知,倒也无需避讳什么,公子想知道我自然知无不言,只是这事说来话长,恐怕……” “无妨。”公玉京打断她们,“我瞧着时候也不早了,前面就是家酒楼,今日我做东,我们不妨边吃边说。” —— 林家当年的事也算是在众人见证之下发生的,故而几乎镇上随便一个人就能说得很详尽。 几个人在酒楼落了座,公玉京为她们添了茶,白夏率先开口。 “这事还得从四年前说起……” 林家只有一位小姐,唤作雪织。 那一年林家老爷带着商队从外面回来,偶然得了一只雪白的猫团子,带回家后林雪织一眼便爱上了,整日抱在怀里几乎从不离手,因此他们也有幸见上一眼。 一日林家小姐带着家仆上街,恰巧一辆马车从旁边经过,不知怎得就突然惊了马,一众家仆护着林雪织四处躲避,林小姐怀里的猫同样也受了惊吓,惊叫着就从林雪织怀里跳了出去,整好落到经过的一个书生怀里。 公玉京听后微微一笑:“这倒是巧了。” “可不是嘛。”白夏也跟着附和,“后面就是那猫团子见是生人就更受惊了,挣扎之中抓破了那书生的脸,书生躲避不及又被那马车撞上,也是倒霉。” “林老爷也是个忠厚的老实人,听说这事之后便把那书生接到府中,请最好的郎中来替他治伤。” “那林家小姐是看上那书生了?”小梨忍不住发问,这类故事她听了不少,遇到类似的就忍不住往那方面去想,惹得一旁的公玉京瞪了她一眼。 “你很懂嘛。”白夏也笑。 “后面我来说。”几个人围在一起气氛倒也融洽,性格内敛的陆霜也大着胆子放开了些。 “那书生在林府住了很久,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么就跟林家小姐看对眼了,那书生姓彭,这里暂且就唤他彭郎吧。” “彭郎也是个博学多才之人,林老爷见他行为举止儒雅万分,颇有圣贤之风,断定此人来日必大有所为,也算是默认了他同林小姐相好之事。后面彭郎上京赶考还是林老爷出钱资助的。” “那书生也是个有情有义的,离开当日跪在林府门前当着全镇的百姓指天立下毒誓,待日后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必定八抬大轿娶林小姐过门。谁料世事无常,林小姐最终也没能嫁给他……” 小梨忍不住皱眉:“是那彭郎变心了吧?” 戏本子里书生向来薄情,她本以为这个也不例外,谁料陆霜抿着嘴摇了摇头:“他死了。” 小梨愣住,这还真是戏本子里没写过的…… 白夏接着道:“那彭郎也确实是争气,连中三元,是当之无愧的状元郎,后来他抬着聘礼上门,路过青山镇郊外那道石桥的时候出了意外,桥从中间塌了下去,咱们这位状元爷就再也没上来。” “这样啊……”小梨听着一阵唏嘘,相爱之人阴阳两隔,再没有比这更苦的了吧,想来那位林小姐也要伤心透了。 第60章 青山镇5 店里的伙计端了菜上桌,几个人有了片刻的停顿,等人走后白夏将手撑到桌面上,托着腮,面带忧愁:“事情要能就此结束倒也好了,林家小姐也是个痴情之人,等到替那书生料理完后事,没多久便披上了嫁衣跳进彭郎溺死的那条河里要殉他。” 小梨抿嘴,满桌佳肴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气,她却是一点胃口也没了。 “林家小姐被人发现的及时,很快便被救了上来,只是从那以后整个人魔怔了一般,林家有一处阁楼,从后窗看过去便是第一回碰到彭郎的那条街,林家小姐便整日抱着猫站在窗户边上看着,林老爷锁了阁楼想以此逼她忘了从前,林家小姐便想办法从外面爬上去,林老爷没办法,只得将她的闺房搬到那边。” “早年林家小姐为了等彭郎就已过了嫁人的年纪,出了那事之后林老爷便一直将她养在家中,如今都十九了,林老爷想为女儿寻一处好归宿,又怕那人知晓了前尘往事委屈了林小姐,便想要搭彩楼抛绣球招亲,一来让林小姐挑自己喜欢的,二来能来参加的最远也不过是邻镇的人,同娘家离得近些,也好随时照应着。” “原是这样……” 公玉京听完眼中浮现出无限怅惘,叹了口气道:“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人间至苦不过如此了吧……” 他的话说完,白夏和陆霜很是赞同地点头附和,唯有小梨目光复杂的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向来会装的很,爱恨情仇,风花雪月在死亡面前什么都算不上,他这种以杀人为生的尸魔又懂什么苦不苦的,骗骗跟前这两姐妹罢了。 故事讲完太阳一偏西,桌上的菜也早就凉了,小梨又招来店小二帮忙端下去重新热了一遍,几个人吃完走出去,外面街上已灯火灿烂,人声熙攘。 白夏也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且本身就是冲这来的,见外面已经人挤人了就有些迫不及待,拉着小梨道:“今日中秋,我们镇上的灯会是一绝,小梨你不妨跟我们一道儿去看灯吧!” 小梨眼神一亮,刚想跟着人走,一低头看到脖子上的白玉项圈,上岸时公玉京为了掩人耳目就给三生祭变了个样子,想起来自己此时还是个阶下囚呢,她又抬起头去征求公玉京的意见。 “你去吧,我回客栈等你。”原先若不是为了打听消息,公玉京也不是爱跟这帮小姑娘混在一起的,此刻脑子里想的都是回去窝着。 “好!”得了首肯,小梨冲他一笑,跟着白夏和陆霜往人群中走去。 公玉京有些发愣,不知怎的就想到这还是那小海妖第一次对着自己笑,他神色不明地转身逆着人流走回去,背影透着说不出的疏离之感。 天边月色正好,底下人声鼎沸。 这种团圆的日子里,一个人怎么都显得寂寞。 —— “小梨,给!”白夏将一个刚捏好的面人儿递到小梨手里,“你看像不像你!” 小梨睁大了眼睛接过来,那面人是照着她的模样捏的,摊子的老板故意把人捏的胖了一些,就成了一个穿着嫩黄衣裙的胖娃娃,两颊上擦着胭脂,看着讨喜得很。 “真好看!” 说着小摊老板又做好一个递了过来,这次是个红衫绿襦的姑娘,白夏接过来冲着她笑:“这个是我!” “这个也好看!” “哈哈哈……”白夏忍不住大笑,只觉得眼前这位小梨姑娘像是从未出过门一般,很多东西都不懂,又很好奇,有时候又傻乎乎的很是可爱。 陆霜的面人儿是第一个做好的,见着一边有卖糖画的就去排队给大家买糖画,此时她举着糖画和面人儿穿过人群挤过来,脚下站不稳,踉跄一步,直接撞到两人身上。 “你小心些!”小梨眼疾手快的将人接住,白夏在一旁提醒道。 如此仍兴致不减。 陆霜将手里的糖画分给两人:“今年的人比往年还要多,得亏我去的早,后来的就没了。” 糖画是按着三人的属相来的,白夏是小狗,陆霜的是鸡,小梨不懂这个,想起路上白夏跟她说的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的故事,就随口说了句自己属兔。 身后的小摊老板把捏好的糖人递给等待的姑娘,冲剩下的人抱拳道:“多谢各位捧场,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下这便收摊了,今日答应了家中娘子,要一起陪孩子们赏灯呢!” 没买到的人顿感失落,但还是表示理解,相携着各自散入人群之中。 白夏咬了一口狗耳朵,兴冲冲的说道:“我们也去赏灯吧!” 这一提议很快便得到其余两人的赞成,三个姑娘又一路嘻嘻哈哈地汇入赏灯的人流。 桥下行过一只画舫,上面的歌女弹着琵琶,歌声曼妙婉转,混着桥下潺潺流水,船上轻纱飞舞,涂着蔻丹的纤纤柔荑斟满一杯果酒,巧笑嫣然地近身喂上一口,让人觉得纵使醉死在温柔乡里也值得。 “公子……”歌女柔柔地笑着,再次斟满一杯酒送到公玉京嘴边。 公玉京仰头喝下,往桥上看了一眼,三个女孩子早已从桥上走过淹没在人群中了,他突然觉得有些无聊。 —— 林府的阁楼之上,林雪织细长的手指抚上猫脖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打着旋儿。 她倚着窗框坐着,目光所及之处无数花灯汇成一条河,底下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她的嘴角挂着浅笑,眉眼低垂,宛如一幅画。 阁楼的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打开,两个侍女推门进来,走到她跟前轻声道:“小姐,很晚了,奴婢服侍您沐浴更衣。” 林雪织对此置若罔闻,歪了下头,手指绕到猫下巴的位置轻轻的挠了几下,那猫团子被挠的舒服,发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 “小姐……”其中一个侍女又叫了一声。 林雪织手一顿,那猫似乎也不高兴了,睁开眼睛冲她俩叫了一声。 林雪织从窗框上下来,侍女上去猫团子接过来搁到床头的软垫上,转身同另一个一起扶着林雪织去了内室。 第61章 青山镇6 白夏将天灯撑好递给小梨:“小梨,给。” 小梨忙把手里的兔子灯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白夏跟陆霜这两人很是会玩儿,她们先是带着她在在灯会上逛了一圈,然后又去猜灯谜,一人赢了个兔子灯回来,白夏看着河边人渐渐少了,就拉了她俩过来放天灯。 “拿好了,松手可就飞了。”陆霜在一边提醒她。 小梨点点头,她还是第一次过人间的节日,一时间觉得很是新奇,天灯里面暖黄的光带着些微的暖意传入掌心,这让她不仅想起来多年前茵襄带着她溜到岸上,当时也正好赶上人间过节,大红的灯笼挂在房檐上,海面上空飘着的就是这种灯,片片雪花入水即化,她至今还记得有一片落到她眼睛里留下的丝丝凉意。 “我也没什么愿望……”白夏也同样小心翼翼地把灯托起来,明亮的火光映入她眼底,在她瞳孔里留下两簇火苗,“愿我身边的人都好好地,白夏和陆霜永远在一块儿!” 白夏把手松开,天灯随即升入半空,很快便同其他的灯混在一起了。 陆霜眯着眼睛笑,往前走了两步站到河边上,神色比白夏虔诚了许多,声音也小了许多:“我希望,水生的伤能彻底好了,也能多说些话……” 白夏耳朵尖,听见了脸上挂着揶揄的笑,凑过来打趣她:“好啊你,我刚说了要跟你一辈子玩在一块儿,转头你就把我给忘了,只记得水生了!” 陆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手一松天灯飞了出去,她又羞又恼的原地跺了一脚,抬手就要去打她,白夏笑着跳开了,跑到小梨身边。 “小梨,你有什么愿望?” “我?”小梨垂下头,眼底划过一抹黯然之色。 但愿时光倒流,茵襄从未遇到过明郎,这样她也就不会来到人间遇到李崇昭,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伤心事,只是这些终归是不能说出口的话,她低头想了半天,总算是找出了一个能敷衍过去的。 “我愿我家公子所愿皆实现,平安过一生。”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都是人的信仰,跟他们妖怪无关,而且神仙也不会想到要为那些妖去实现愿望,故而小梨也只是随口一说,糊弄眼前这两个凡人姑娘罢了。 白夏听了又笑,上前将两人肩膀揽住,三个人抱到一起:“瞧瞧你们两个,一个想着自家公子,一个想着水生,说,小梨你是不是心悦你家公子啊?” 说着又扭头去看陆霜:“陆霜,你是不是也看上水生了?” 小梨被她这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陆霜也红着脸摇头:“没有,你别瞎说。” 白夏笑的更欢实了:“羞什么,我瞧那水生虽然伤了脸不好看了,但人是很好的,你加把劲儿,说不准明年就不用跟我一起看灯了!” “你还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银铃般的笑声在河面上飘荡开来,小梨抬头望着漫天灯火,星星点点的天灯倒映在眼中,眼底像藏了条星河。 “好看吗?”身后突然有人问,小梨下意识地点头。 “嗯,好看。” 说完发现那声音不太对,她有些惊讶地回头,公玉京正拎着酒壶在一棵桂树的树干上懒洋洋地趴着,他一身黑衣,又隐在树的枝叶之间,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小梨警惕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公玉京嗤笑一声,看着打闹着跑到远处的白夏和陆霜反问她:“你看人间这些女孩子,多可爱,我实在是想不通,你怎么就偏偏跟李崇昭牵扯不清。” 小梨凝眉,这些日子公玉京没少拿以前的事刺她,尽管她也习以为常,但每每听到还是觉得膈应。 “玉京公子,你就不能说些别的吗?” “不能。”公玉京回答的很是果断,仰头往嘴里倒了些酒,那动作潇洒利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来的少年侠客,找了一处僻静地方一边饮酒一边欣赏这人间风月。 “李崇昭早就没了,现在的是天帝嫡子赤成殊,你还是恶妖榜上的恶妖,说不准哪天就死在他剑下了,还是趁早收了心思,省的重蹈覆辙。” 毕竟真心相付过,又岂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纵使是被伤了心也仍觉得不甘,非得也将那人的心扒出来好好看上一看方能罢休。 小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被他毫不留情掀开,起了怒火,只可惜她被公玉京封了妖珠,此时除了原形是只海妖以外,其他都与凡人无异。 公玉京也感受到底下那人被自己惹毛了,口气一转带上了浓浓的诱惑。 “那帮神仙有什么好,守着一堆中看不中用的破规矩,哪有我们妖类活的自在,口口声声除魔卫道维护天下苍生,又有多少妖怪是无辜枉死的?” 小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公玉京顿了顿又说道:“赤成殊负了你,你就不想让他也付出代价?那人立誓要绞杀恶妖榜上的所有大妖,终归是有兵戎相见之时,说到底我们还是同类,只要你愿意,北冥海妖一族任你差遣……” 他的话换回的是小梨的沉默,他也不急着要答复,静静地等着,没多久小梨抬头:“说完了?” 公玉京愣了愣,而后点头:“你考虑好了?” 小梨没说话,往前走了两步在他所在的树下停住,仰头看着他:“公子的提议很好,既然合作就要拿出诚意来,我的事玉京公子清楚得很,我却对公子你一无所知。”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幽深,公玉京分出精力去想要读懂,想都没想就接话道:“你想知道什么?” 底下的小梨突然就笑了。 公玉京有些出神的想,这是她今日第二回对自己笑了…… 他想起刚来时凑巧碰上的一幕,小海妖捧着灯站在河边,侧脸也被火光映的柔柔的,朱唇轻启,说愿他所愿皆实现,平安过一生。 心里仿佛被一片羽毛拂过,一阵异样感传遍四肢百骸。 “我想知道,公子是怎么成了尸魔的。” 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淋下,公玉京瞬间清醒过来,面上染了怒气,脖子上的项圈骤然收紧,小梨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不自觉地蹲了下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公玉京语气森冷,小梨被勒得喘不过气,瘪着嗓子痛苦地咳了几声。 “小梨!你快过来!” 意识模糊之际,耳边传来白夏的声音,脖子上的项圈瞬间松开,小梨狠狠地呼吸了几下,站起来再看时,面前扔着一只酒壶,里面琥珀色的液体正往外流着,一阵浓郁的香味儿钻进鼻子,她又忍不住咳了几下。 她有些艰难地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笑着朝她们跑过去。 第62章 青山镇7 雨后的天气格外的好,中秋一过渐渐转凉,阳光虽依旧刺眼却没了那种灼热的温度,晒到身上就让人莫名变得懒洋洋的。 小梨有多爱这样的天气,公玉京就有多痛恨,窝在房里闭门不出,或者说他本身就对阳光厌极。 许是那日小梨的话真的触到了公玉京的逆鳞,后面一连几天都冷着一张脸,人间五谷妖也是看不上的,小梨却喜欢的很,之前公玉京还能在饭点儿下楼跟她做做样子,如今连装都懒得装了。 两人在客栈住的够久,慢慢的这里的伙计得了空也会跟小梨多说上两句,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稔起来。 日常负责招呼客人的小二叫东哥,家里刚搬到青山镇东巷她母亲就怀上他了,家人觉得这地方有灵气,便讨个吉利给他起了这名儿。 清早起来看见小梨还是一个人在那吃早饭,心里的好奇再也压制不住,看了一圈见掌柜的还没来,他把手巾往脖子上一挂,蹿到小梨对面的位置坐下。 “小梨姑娘,怎么好几日都不见你家公子?” 小梨嚼着包子想了一会儿,公玉京那人一连好几天都没出来见人,且不吃不喝,这要是个凡人,她都要怀疑人是不是突然发病倒在里头了。 她把包子咽下去,又从桌上拿了一个,冲着东哥信口胡诌道:“我家公子这两日染了风寒正卧床休息呢。” 东哥一听有些纳闷儿,这人在屋里躺了这么多天了,他也没见这两日有大夫过来。 “小梨姑娘这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是别叫你家公子硬抗了,我知道城南有个大夫治风寒很有一手,不若我现在就去帮你请来。” “不不不……”小梨连连摇头,有些后悔自己编了这么个理由,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我家公子自己就会些医术,这两日已经好多了……” 东哥是个热心肠,听完依旧觉得不放心:“常言道医者不自医,小梨姑娘……” 撒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谎去圆它,小梨怕他再追问下去要露馅儿,四下在空荡荡的大堂内环视一圈儿,油乎乎的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面带疑惑。 “今日我不过晚起了一刻钟,往日这会儿也还有不少人呢,今日怎么一个也见不着了?” 显然这个话题比公玉京生病更有意思,东哥随机就把请大夫的事给抛到脑后,神色也轻快了许多。 “今儿可是个大日子,林家小姐抛绣球招亲,差不多全镇的人都赶去看热闹了。” 原来是这样…… 小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意识地往楼上看了一眼。 公玉京前些日子还说要趁这日子去林府拜会一下,可到现在也不见那人有一点动静。 “看什么呢。” 后脑勺冷不丁让人打了一下,小梨回头,只看见半片衣角从眼前飘过。 “我们今日去林府凑个热闹。” 小梨愣了愣,反应过来那人是公玉京,“哎”了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抓了盘子里仅剩的一个包子就追了出去。 关于林家小姐的事也算是在青山镇百姓的见证下发生的,时隔两年多林老爷要为女儿招亲,镇上的百姓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林家老爷为闺女搭的彩楼就在城东集市口,小梨跟在公玉京后头一路过去,公玉京使了些法术,倒也算一路畅通。 想着要接林小姐绣球的男子都在拼命的往彩楼跟前挤,其中也有不少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在,距离不是很远,小梨甚至听到了这些人正吩咐着下人买通周围同样打算接绣球的人,等接到就给自己。 “这都快晌午了,怎么还没开始?” 人群中看热闹的人等的有些不耐烦,抹了把额上因为拥挤出的汗,撅着嘴抱怨。 “再等等吧……”旁边有人耐着性子劝他,想起这些年林老爷为自家女儿也是操碎了心,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不禁感叹道,“林老爷也够不容易的。” “谁说不是呢。”人群中又有人接话,“今日林小姐也算是要出阁了,林老爷往后也能松口气儿。” 小梨在人群中被挤的东倒西歪,再看前面的公玉京自顾立于原地岿然不动,她费力往他跟前凑了凑,勉勉强强站稳。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后便有一群人跟着附和。 “林小姐出来了!” 小梨踮起脚仰头看过去,彩楼上红绸飞舞,几个侍女扶着一个女子缓缓行至露台前,紧接着人群中便传出一阵惊喜欢呼声。 “大美人儿啊!” 林雪织穿着一身浅粉的襦裙,嫩绿的披帛绕在两臂上迎风飞舞,远远看着好似仙子乘风,下一刻便要远离人间而去了。 “林小姐!”有人高高举起双手挥舞着,试图赢得美人一顾。 林雪织怀里抱着只猫,因为距离太远也仅能看见那一身雪白的毛。 “小姐。” 一旁的侍女走到林雪织跟前伸手,恰巧怀里的猫团子这时候细细叫了一声,林雪织勾唇一笑,手在猫脖子上挠了两下递了出去。 侍女接过来抱着,另一个侍女从托盘里拿出绣球搁到她手里,又引着她往前走了两步。 高台之上红绸与美人衣带齐飞,纤纤玉手托着一只绣球,一生的幸福都寄托在上面。 底下的人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想要接绣球的人争先恐后的往前,边挤边招手。 林雪织嘴角挂着笑,把绣球抱在怀里,看戏一般看着下面近乎疯狂的男人们,目光流转,许久都不曾有所动作。 小梨被挤的双脚都离了地,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心一横伸手抓住了公玉京的腰带。 公玉京回头,目光带着探究。 小梨欲哭无泪地看着他:“我站不稳了……” 公玉京是使了些手段的,众人挤来挤去偏偏就他周围空间宽敞。 见此公玉京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拉到身边来。 小梨得了空,深深呼吸了几次,顿时觉得胸腔里舒服多了。 高楼之上,林雪织将绣球举起,做了个将要抛出的动作。 第63章 青山镇8 林雪织嘴角噙着笑,目光在下面的人群之间细细看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底下一身黑衣的男子身上。 “彭、郎。”林雪织朱唇轻启,对着那人做了个口型。 缀着彩色缨络的绣球自手中飞出,有那么片刻遮住了天边的明日,仰头看过去像是那绣球发出了极其耀眼的光。 众人尖叫着哄抢,小梨也用好奇的目光追随着那绣球的轨迹。 她也很想知道,这位天仙似的林家小姐究竟会选一位怎样的人物共度余生。 绣球在眼前越来越大,小梨心里感到一阵欣喜,新郎官就在自己这附近,她岂不是很容易就能看见了,也省了去跟那些人挤破头的力气。 绣球落下,人群中传来一阵阵叹气的声音,小梨目瞪口呆地看着公玉京手里的颜色鲜红的绣球,张着嘴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玉京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拿着球往上看了一眼,那处林雪织将猫重新抱到怀里,一边摸着猫脖子上的毛一边半是诱惑半是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扭身随着侍女下去了。 众人见新郎官已定,想着碰运气的纷纷失望离开,外圈看热闹的则纷纷上前对公玉京表示庆贺。 小梨一脸茫然地被他们从公玉京身边挤出来,抬头看着被装饰的华丽无比的彩楼,内心有些复杂。 公玉京干的是接单杀人的活儿,她早猜到这人要去林府定是怀着某种目的的,想来这绣球也是他使了些手段才到手的,等到事情办完,公玉京是肯定不会娶林小姐的了,那林小姐的婚事岂不是又一次被他们搅和没了。 想到这姑娘先前的遭遇,一股浓浓的负罪感涌上心头。 人间有句俗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今日她跟公玉京却是做了一回毁人姻缘的恶人了。 林府的管家突破包围挤进去,对着公玉京施了一礼:“姑爷真是一表人才,在下是林府的管家,姓周,请这就跟我过府,见一见我们老爷吧!” 公玉京玩味地单手拿着绣球在掌心转了个圈儿,冲管家颔首,端的是谦谦君子模样:“有劳周管家带路了。” 说完朝着人群之外喊了一声:“小梨!” 小梨听见叫她,撇了撇嘴又重新提了裙子挤进去。 “公子。” “这位是……” 周管家对着小梨从头到脚一顿打量,瞧她身上穿的衣裳也是上等的名贵料子,且这女子容貌不俗,心下一沉,心道莫不是这位公子已经有了红粉知己。 想到这里,管家面上就有些不好看了,这要真的是已经有了心上人,还要接他家小姐的绣球,可见这是个贪图美色,喜新厌旧的浪荡之人,这样的人定然是配不上他家小姐的。 “这是我的侍女,小梨。” 公玉京在一旁解释,管家听后又看了小梨一眼,见此女面色坦然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暗暗松了口气,像吃了颗定心丸,脸色又恢复了方才的喜气洋洋。 “原是这样。”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 —— 这边林雪织由一大帮丫鬟家丁互送着回了林府,倒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了阁楼上的闺房,而是走到花园处便停下了,猫也没再抱着,看起来心情甚好地赏起花来。 一向贴身伺候的绿绮见此忍不住抬手抹了下眼睛,眼里带着泪,心里却是高兴的。 想着老爷这回给小姐招亲是办对了,待二人成了婚,想必用不了多久自家小姐就能恢复正常了。 一旁的侍女也对此感到惊奇,想着这回自家小姐是遇上了命定的人了,心里对那人好奇的很,就忍不住轻声问她:“绿绮姐姐,我当时站的远,你可瞧清楚咱们姑爷的模样了?是个怎样的人?” 绿绮擦干眼泪,张了张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她虽然站在小姐身边,却也只看清了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气度在一堆人里尤其显眼,至于长相如何,她还真的没看清。 她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正此时大门传来一阵喧闹声,几个人站在假山上的凉亭里看过去,管家老周正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大门里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那些人也自知太过了不好,只站在门口等着。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绿绮回头,林雪织不知何时走到亭子边上,正捏着袖子掩着唇,笑得眉眼弯弯,两颊染上几许绯色,一直延伸到耳朵。 看着林雪织对新姑爷这样喜欢,绿绮心里虽然高兴,可也心知这样有些不合礼数,走上去牵了林雪织的手温柔说道:“小姐,姑娘家哪有这样一直盯着人家看的,不若先同我回去吧,回头等那人见了老爷,商定了婚期,往后小姐与他可就是日日相对,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林雪织红着脸点点头,由着绿绮带着她离开。 小梨跟着公玉京见着了林老爷,林家这一辈就只得这么一个女儿,一直都是如珠如宝的护着,如今要嫁人了,更是对着公玉京好一番盘问。 小梨立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公玉京使了法术,眼下端着一副翩翩佳公子,憨厚老实人的样子站在那里,林老爷问什么他答什么,却也他答什么众人就信什么,完全不加以推敲。 府里的其他下人找理由丢下手里的活儿,在会客厅的窗户边上排了一溜儿,身长了颈子想看清这姑爷到底长什么模样。 厅堂之内,林老爷大笑着拍桌;“既如此,那便将婚期定在三日之后,这期间你就先在府中住下,待拜堂成了亲,过了省亲的日子,你再带着小女回去。” 小梨有些惊讶地抬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公玉京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朝着林老爷恭敬做了一揖:“一切全凭岳父大人安排。” 林老爷被他这一声岳父喊的通体舒畅,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周管家:“周常!带姑爷下去好好歇着!” “哎!”周管家赶开外面围着的下人,跑进去领人。 第64章 青山镇9 天宫的水土都是带着灵气的,梨树栽进来的第二天枝头便开满了白色的花,这些花远没有那些仙葩开的热烈,远望过去像是月宫的仙子,美人回首冷淡一瞥,带着清冷疏离,饶是无情也动人。 “这不是人间的花吗?”一只蝴蝶落到蔓菁肩头,在她耳边说着话儿,“咱们天宫怎么也种这些毫无灵气的俗物?” 蔓菁将手里的水罐搁到一水池边儿上,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坐下,有些疲累地捶了捶肩膀:“殿下身边的月桐吩咐的,人间这季节梨花早谢了,费了好些力气才找来这些根骨好的,你玩儿的时候可仔细着些。” 肩上的蝴蝶语气很是不屑一顾:“人间的花花草草就从没有长久的,我才不稀罕呢。” 蔓菁听了微微一笑:“人间有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草木荣枯,四时景致皆不同,我倒觉得很好。” 不像这天宫,虽华丽神圣汇聚天下珍奇,却也千千万万年不曾有过变化,无风无雨,花常开不败,有些无聊…… 玄素在她肩头扇动了下流光溢彩的翅膀:“蔓菁姐姐,我瞧着你很向往人间呢,你好好修炼,等到了历劫的时候就能下去看看啦!” 天界有规定,为历劫的众仙是不能随意下界走动的,像他们这样的仙侍若是能被分到个已经历过劫的上神那里伺候,倒也能趁着替主子办事的时候下去看上一看。 蔓菁苦笑一声,伸手调动灵气在指尖凝了一朵紫色的小花,她人如其名,本体就是人间的一株蔓菁,一粒种子被人遗落到主子们住的宫殿里,她便借着人间的雨露发了芽。 许是命中注定,当年赤成殊殿下飞升之时周身灵气激荡,她便受此波及被强行赋了神格,得以化成人形,后来便跟着那位天族太子来了瑶池,成了他殿中负责打理花草的小仙。 本就是人间的俗物,修炼对她来说是极难的事情,至于历劫,她想都不敢想。 看出了蔓菁的不开心,玄素自知说错了话,立马转了话头:“蔓菁姐姐,你可知殿下为什呢要种这些梨树?” 蔓菁摇头:“当初殿下历劫时钟离公主就一直陪着,许是跟那时有关吧。” 玄素展翅从肩头下来,绕着她飞了一圈:“我前些日子听其他宫里的姐姐们说,人间办了一场抛绣球招亲,凡间女子尚能自由选择婚配,东海那位公主出生便被许给了咱们殿下,连选择心上人的机会都没有,有些可怜呢……” “你又胡说!” —— 钟离华仙在紫宸宫的露台上久久伫立,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底下的梨花开成一片香雪海,煞是壮观。 底下那两人的闲聊并未逃过她的耳朵。 她嘴角噙着笑无声地看着这一切,眼中却是一片冰凉。 可怜…… 她目光略带嘲讽地扭头往寝殿的方向望了一眼,为着一个人被心魔折磨疯的人又不是她,她怎么会可怜。 想起人间的那场封后大典,她突然有些后悔。 她该把姻缘石拿回来的。 —— 光滑如镜的水面被撒了一把鱼食,点点涟漪荡开,原本隐在莲叶底下的锦鲤便争先恐后地游了过来,在水榭边上红彤彤的聚了一大片,撒下鱼食很快便被分食殆尽。 小梨见此景勾了勾唇角,故意把鱼食分成一小点一小点地喂下去,看着底下的鱼儿们为了一口吃的乱作一团。 手里的鱼食渐少,小梨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淡下去,一抬手把剩下的那些全倾进池子里,拍了拍手缩回去,脑袋枕着胳膊望着底下的鱼群呆愣半晌,终是无比惆怅的叹了口气。 林老爷欢天喜地地忙着闺女的婚事,连带着府里的下人脸上也喜气洋洋的,唯有她苦着一张脸纠结许久。 尽管她还没搞清楚公玉京的目的,但也深知他娶林小姐就是个幌子,本以为女儿终于得遇良人的林老爷怕是要白忙活一场了,那林小姐的要是得知了真相怕也要伤心死。 一想到这儿她就有些不敢面对府里那些人,故而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待着。 她的视线随着水流逐渐往前,一行人穿过月门出现在水榭对面的廊桥上。 “小姐,小心些。” 从那日招魂之后,众人明显见着林小姐性子活泛了不少,虽然仍不与人交流,却也不再整日待在阁楼上了。 小梨见一行人朝她这边过来,忙站了起来等着人走进。 这还是她跟着公玉京住到林府以后第一回正面跟林雪织遇上。 林雪织抱着猫站在小梨对面朝她弯唇一笑,小梨也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林雪织不愧是青山镇第一美人,一身桃红的襦裙,缠着白色的披帛,头发软软的垂到肩上,看起来温婉俏丽,唇似樱桃,明眸善睐,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姿色,纵使搁到皇城里同那些公主贵女们相比都毫不逊色。 她的视线一路向下,落到她抱着的猫身上,那猫一身纯白的毛,眼睛一蓝一黄,漂亮极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伸手想要去揉揉那猫的脑袋,谁料那猫突然尖叫着一跃而起,张开爪子朝小梨直扑了过去。 “保护小姐!”绿绮见状率先把林雪织护到身后。 小梨这边就没那待遇了,那猫疯了似的对着她一通乱挠,小梨一开始不想伤它,挥舞着手臂想把它赶开,那猫却得寸进尺地缠的更狠了,嘴里“喵喵”地叫着对着她又抓又咬。 小梨心里的怒火也被激起来,得了空隙伸手捉住猫脖子往外胡乱一甩,那猫尖叫一声,不偏不倚地倒进水榭外的池子里。 众人惊悸之余,林雪织突然推开护着她的人,追着那猫洛水的地方一头扎了进去。 “小姐!”绿绮见此也跟着跳进去,上面顿时乱做一片,看护的丫鬟们急得一边哭一边喊救命。 小梨刚从被猫袭击的惊怒中回过神来,见此“啧”了一声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这林小姐要是死了,且不说公玉京会不会活撕了她,光是林老爷都能和她拼命。 第65章 青山镇10 “阿嚏!”客房之内,小梨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顺道还吸了吸鼻子。 一旁给她送药的侍女见此忙把药用碗盛了端到她跟前。 小梨朝她感激一笑:“多谢。” 说着一手端碗凑到嘴边,拧着眉闭着眼张嘴一口气喝完,浓郁的苦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她保持着喝药时的神情缓了许久才又把碗给侍女递了过去,忍着苦味问道:“你们家小姐怎样了?” 侍女朝她安抚一笑:“姑娘不必太过担心,姑爷医术很好,我家小姐已经醒了,只是受了些惊吓,还需再缓上几日。” 听完她的话小梨的脸比刚才喝药时还难看,还需再缓上几日,言外之意就是林雪织跟公玉京的婚事要往后延几天了,手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脖子,项圈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公玉京忙着给林雪织治伤,眼下还没腾出手来找她算账。 听说林老爷得知爱女落水的事差点没背过气去,追根朔源发现是家里那只猫先惹的事,小梨带着伤还跳下水去救人,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大半,安排完管家后面的事以后就去闺女床边上守着去了。 折腾半天这婚事还是被她搅和了一番。 她懊恼地想,说到底要是她不去扔那猫,林小姐也就不会落水,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了。 又想着那猫要是不去挠她她也不会去扔那猫,若是她压根就不去水榭待着,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丫鬟把碗搁到一边,又从托盘里拿了瓶药走上前来。 “小梨姑娘,我为你上药吧。” 那猫爪子利的很,小梨脸上脖子上被挠出许多伤痕,有些地方甚至被挠的皮肉绽开,被水一泡看着甚是可怖。 “不不不。”小梨连连摇头,将她手里的药瓶抢过来“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可是……”那丫鬟犹豫着还想再说些什么,刚一张嘴就被小梨打断。 “真的不必了,我自己能够得着,你家小姐刚醒,身边离不了人,你还是赶紧过去吧。” 见小梨接连做了好几个赶人的动作,那丫鬟只当她是怕羞,便也不再坚持,又对她嘱咐了几句就端着空了的药盅出门去了。 见人走了,小梨下床对着地上的水盂干呕了几次,见什么也吐不出来索性放弃,做到妆台前查看伤势。 她生在水里,好歹也是一方大妖,又怎会因为一点水就着凉生病,但落了水一点事儿都没有也说不过去,她只好又装作染了风寒的样子在床上窝了一天。 那药是实在是苦,要不是亲自尝了一口,她都无法想象世间竟有如此苦的东西存在。 小梨对着镜子将衣裳褪下一些,脖颈正是柔软之处,因此也伤的最重,她如今无法调动灵气为自己疗伤,只得认命地打开药瓶用指腹刮了一些抹到上面。 那药膏刚刚沾上一点儿,她就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甩手将瓶子扔到妆台上,心里想着干脆就这么着吧,任由它自己长好就算。 正要起身回床上躺着,冷不丁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重新摁回凳子上。 “别动。” 镜子里映出公玉京的脸,小梨心道完了,该来的总也躲不过去。 心里正想着这回公玉京又要怎么折腾她,等了半天这人也只是将她扔到妆台上的药瓶子重新拿回来,搁在手里转了两圈打开,用修长的手抹了伸向她的脸。 刚才的痛感尚未消退,小梨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后脑勺刚好磕到公玉京腰上她连忙摆正身子坐直了,公玉京用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把脸摆正,沾着药膏的手轻轻往伤口的位置抹了上去。 小梨疼得身子绷紧,两手捶在两侧攥紧了裙子,却也不敢再挣扎了。 “用法术治伤固然好得快,但也会让人起疑,这些药也不是真的无用,不如就拿来装装样子。” 小梨见他神色如常,暗中松了口气,人也放松下来,这人睚眦必报,此时不找她麻烦,那以后便也不会拿这来说事了。随即“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关于那天的事她仍有些想不通,镇上的人提起林家小姐就必然会说道那猫,从那些人的描述里那猫乖得很,甚至还有些怕生人,那日突然跳起来去挠她,实在是有些奇怪。 镜子里小梨脸上的表情变化公玉京全看在眼里:“想什么呢?” 小梨回神,乖乖回他:“也没什么,我就是有些好奇,那猫在镇上待了这么久都不曾听说过主动伤过谁,怎么遇上我就突然过扑上来了。” 公玉京将她的头掰向一边,替她去抹脖子上的伤口,公玉京用的力气不算小有那么一瞬小梨都要怀疑这人是要拧断她脖子了。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公玉京的声音里夹杂着戏谑:“馋嘴的东西罢了。” 小梨有些没听懂,思考间想起来自己原身也勉强算是条鱼,猫吃鱼也是天性之一,这么想着她倒有些觉得这猫还有些灵性。 有些问题就经不得人去细想,小梨借此突然想起来前两日府里几个丫鬟的小声闲聊。 其中一个丫鬟提起来林雪织的猫,说她在跟前伺候的时候发现她们家小姐有所动作之前那猫都会先叫上一声,看起来就像是那猫在指派着林小姐做事一样。 当时另一个丫鬟笑说她画本子看癔症了想的太多,林雪织自两年前那事之后就不再开口与人说话,那猫却还是同以前一样,许是凑巧罢了。 当时她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便也没往心里去,如今想起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林雪织落水时她是亲眼看着的,那猫尖叫着掉进去,林雪织脸上也现出惊恐的表情,转身便也跟着跳进池子。 回头想想,凡人在死面前大都是心怀畏惧的,尤其是女子,顾及到一些礼节,见他人落水第一反应便是喊人,像是林雪织那样想都不想直接就跳下去的几乎是没有,她脸上那惊恐的表情也有些奇怪,像是画上去的一般,只是觉得那就是惊恐了,却感受不到主人的任何情绪。 想到这里小梨微微愣了愣,看着镜子里专注为她上药的公玉京,心里的疑惑也渐渐明了了许多。 这人的目标,应该就是那位林小姐了。 第66章 青山镇11 一条白练自山顶挂下来,直垂到底下的水潭,溅出千朵万朵的水花。 陆霜腾出一只手来,歪着头用手臂擦了下脸上的水珠,奈何水流太急,另一只手捏着的衣裳稍不留神就脱了手。 “哎!”她赶忙站起来,提着裙子顺着水流去追。 眼看着衣裳离岸边越来越远,情急之下她抬腿把鞋脱下来,抬脚踩进水里,一阵寒凉沁入皮肤,陆霜被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时间已过了中秋,说不冷都是假的。 人在水里本身就行动缓慢,她光脚踩在水底的石头上,一步一滑就更是艰难。 眼看着那衣裳越飘越远,陆霜把步子迈的更大了些,没追几步一脚踩到水底带着棱角的石头上,钻心的疼。 她本能地抬脚,身体瞬间失衡,她在心里暗叫倒霉,衣裳湿了倒是其次,为着一件衣裳摔出个好歹来可真是得不偿失。 她这厢屏住气息做好了落水的准备,想象中的痛楚却并没有传来,一双手稳稳的托住了她的后背。 陆霜睁眼,一张带着长长疤痕的脸出现在眼前。 “水生?” 这动作有些暧昧,陆霜红着脸接着他手臂的力道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右脚刚碰到池底痛感便再次袭来,她身子一歪,叫水生的男人眼疾手快地再一次将人扶住,低头看见丝丝血色从水底飘上来,略微愣了愣,弯腰把人从水里抱起来,抬脚往岸上走去。 “水生!” 陆霜着实被他这举动给吓到了,两人相处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水生也不说话,径自将人抱着走到岸上,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将人放下,蹲下来伸手抓住了陆霜受伤的那只脚的脚腕。 女子皮肤宛如上好的白瓷,触手滑腻,他手略微一顿,有那么片刻的失神。 陆霜面上的绯红一直从两颊蔓延至脖颈,女子将脚露出来给人看是件极不好的事情,她下意识地就想把脚抽回去,身前的男人却因为她这一动作回过神来,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不让她动弹,另一手撕下一片衣角替她包扎好。 陆霜双手捂着红透的脸不敢看他。 这人怎么…… “别动了。”男人站起来低头看着她,很是平静地开了口。 “什么?”陆霜被他这一举动搞得在脑子里把那些有的没的想了一大堆,一时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就抬起头去问他,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眼中含着一汪水,让人移不开眼。 男人沉默着垂眸,转身重新迈入水中,这一带水很浅,又有不少石头突出水面,那件衣裳顺着水流飘了一段就被一块石头挡住了,他趟着水走过去把衣裳捡起来转了几圈用手拧干,又转身趟着水往回走。 山风吹来,陆霜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男人拎着衣裳涉水朝她走来,一身粗布黑衣仿佛将阳光里那些微的暖意全都隔绝在外,头发高束在脑后,剑眉星目,身姿挺拔。 陆霜怔怔地看着,思绪也渐渐飘远。 眼前这条河的下游便是那位彭姓状元郎出事的地方,那边的桥是通往邻镇的必经之路,故而事情过去没多久众人便又集资将桥重新修好,她便是在从邻镇回来的路上遇见他的。 那日的天气格外的不寻常,清晨去的时候还是大晴天,等到回来时就成了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她坐在马车里眼睁睁看着桥边的一棵树被雷劈成了两半,断裂的树干冒着火,很快又被雨水浇灭,看起来尤其骇人。 水生当时就倒在离那棵树没多远的水洼里,浑身是血,意识全无。 她将人带回去,待衣裳解开,那人身上的伤着实把她给吓了一跳。 一道道伤口深可见骨,每一道都相互连通,那些伤口遍布全身,皮肉外翻散发着一阵焦糊味儿。 她的父母生前都是医者,被雷死的人她也跟着见过不少,像他这样严重骇人的却还是头一回见。 这人也是命硬,硬是撑着一口气让她给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人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为了方便就随口给他起了个名叫水生。 水生走到岸上把衣裳搁到背篓里,拎着朝她走来。 她有些出神地想,倘若那雷没在他脸上留下伤口,这人也会是个很好看的人吧。 水生走到她跟前站定,把手里的背篓递了过去,陆霜接过来背到背上扶着石头站起来,水生则在她身前蹲下,回头对她示意。 陆霜的脸再一次红了,站在原地没动:“水生,你……” “回去了。”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并不好听,陆霜却羞得无地自容。 这人平日里就爱一个人呆着,若非必要绝不开口,即使开了口也就寥寥几字,谁也不理什么也不问,今日竟然如此主动…… 水生半蹲着等了半天也不见身后有动静,再次回过头看她,陆霜一个激灵,生怕这人反悔一般手忙脚乱地爬上他的后背。 男人后颈的疤带着浅淡的粉色一路蜿蜒向下没入衣领,陆霜有些恍惚地又想起他当初浑身是血的模样,突然有些心疼,指尖忍不住轻轻点了上去。 男人感受到她的指腹,脖子微微一僵,脚下顿了顿,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耳边水声潺潺,脚下杂草枯黄,片片黄叶被风吹落下来,落进河里顺着水流飘远。 水生背着陆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的住处走去,这一道山路有些长,陆霜把脸贴到他背上,慢慢闭上眼睛。 白夏来的时候陆霜的住处一个人都没有,她在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眼见着日头偏西,她正想着就此一走了之,抬头便远远地瞧见一男一女自山上下来。 昏黄的天光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白夏站在门口看着,眼眶有些发热,自己这位好姐妹总算是有了良人相伴。 “白夏?你怎么来了?” 陆霜脸皮薄的很,被人瞧见自己这副样子觉得不好意思,两颊又一次染上绯色,挣扎着想要从水生背上下来。 水生对此不以为意,背着人自顾往前走,白夏见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快走了几步从陆霜脖子上把钥匙摘下来开门。 第67章 青山镇12 进了屋子,水生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床上,白夏上前帮着把盛衣裳的背篓从陆霜肩上拿下来,水生接过来拿到院里晾晒。 等到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白夏出去打了盆水端进来,坐到床边把陆霜受伤的那只脚搁到自己腿上,又从一旁的柜子里拿了些伤药搁到身前,一边替她解开脚上的布条一边笑着打趣。 “都来了快一年了,这木头什么时候肯动弹过,如今枯木也能逢春,倒是我小瞧了你!” “你瞎说什么呢……”陆霜伸手就要打她,白夏用胳膊肘把她的腿按住。 “别乱动啊,我这沾着手呢!” 说着用帕子沾了水小心地替她清洗伤口:“你可得好好跟我说说,我不过几日没来,你俩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 “这你要我如何说的清。”陆霜抿着唇看了她一眼。 水生今日的那些举动也是她没想到的,若真要说个清楚明白,大概就是日久生情? 只是这话太过直白,她到底也没说得出口。 从小玩到大的姐妹,白夏只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想起方才的见闻,面上的笑收敛了些:“这人到底来历不明,你可要想好了。” 陆霜听完脸上的表情也淡下去,逐渐被惆怅所取代。 她心知白夏说的没错,水生什么都不记得,虽然伤的很重几乎面目全非,但见他那通身的气派就不像是一般人,若有一日恢复了记忆或是亲近之人找来,他定是要走的。 白夏最见不得她这副表情,忍不住说道:“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看你这副样子就跟人马上就要走了似的。” 她又从一边拿了干帕子,将瓶子里的药粉抖出来撒到上面:“你俩如今也算是两情相悦,管他到底是谁,既然喜欢就先这么着,珍惜眼前才是正经,要将来这人真要抛下你离开,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陆霜被她的表情逗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夏见此也会心一笑,将沾了药粉的帕子挨上她脚心的伤口。 纵使有心理准备,陆霜还是疼得“哎”了一声:“你轻着些。” 白夏挑眉:“这哪能怪我?要怪也该是你这药配的不好。” 话是这么说着,手上的力道还是放轻了不少。 陆霜看在眼里,心里感动的不行:“白夏,谢谢你。” 白夏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这有什么,小时候我皮的很,爬墙上树被我爹打,哪回不是你帮我,我帮你一回你还谢上了。” 陆霜摇头,六年前她爹娘去邻镇的路上出了事,留下她自己孤身一人,她一直都觉得,若非有白夏在身边撑着,说不准她也不在这人世了。 人在虚弱的时候就爱多想,白夏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位姐妹又犯了多愁善感的毛病,故意白了她一眼道:“我这给你伤药你还哭哭啼啼的,感情是我不好,我这就去把水生喊进来,不打搅你们小两口你侬我侬!” 说着就要起身,陆霜听见心里那点感动顿时飞得无影无踪,伸长了胳膊去够她的衣裳。 “不行!” “嘁……”白夏哭笑不得地重新坐回去给她上药,“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陆霜见说不过她,干脆转了话头,“别说我了,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事吧?” 白夏点头,用嘴将白布撕成条裹到她脚上:“林家小姐的婚期不是快到了么,我想着让你陪我一道去看看热闹。” 陆霜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点头表示同意。 前些日子因为要给水生抓药,她跟白夏都没有去围观林家小姐抛绣球,听说是位很好的人,她还真想看看。 白夏手腕翻转,利索的打了个结:“我来的早,离林家小姐出嫁还有些时日,你可得仔细些,把伤养好了。” 院子里,水生将衣服一一晾好,抬眼看见天边飞过的雁阵,山尖儿顶着晚霞,红的有些瘆人。 院里的大槐树上不知何时住了只乌鸦,在暮色里伸长了脖子叫着,屋子里两个女孩儿说着话,时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 他把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那上面疤痕纵横,掌纹已经看不见了,愣了半晌,突然想起来柴火有些不够用,又转身走到边上拿起斧头开始劈柴。 —— 因为林雪织落水沉寂了十多天的林府重新热闹了起来,管家老周提着衣摆跑前跑后地查看着各处,一有不妥之处被找出,其他的下人就立刻上前撤换掉,如此忙了大半天,礼堂的布置终于稍见雏形。 东边的厢房里,小梨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站着,好腾出些空间来给那些围着公玉京转圈的丫鬟婆子。 “啧啧啧,我做了这么些年喜服,就从没见过还有谁比公子的身量更好。”做喜服的裁缝有些得意得看着公玉京,等明日行礼的时候穿出去,她的生意定然会更好了。 周围服饰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赞同。 公玉京含着笑站在巨大的铜镜面前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子,一个不经意地抬眼看到在角落里抠手指头玩儿的小梨。 这人脸上的伤已经淡的看不出来,脖子上比较重的地方依旧能看见浅浅的红痕,此时远离屋里的众人站在一边,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公玉京让人拉着试了一天的婚服,心里早就烦的不行了,偏偏还要装出一副面带兴奋又隐含期待的样子,自己不痛快就想让别人也不痛快,然而他在人间唯一能放开手脚折腾的也就是小梨了。 隔着人群朝着小梨招了招手,小梨眼皮一跳,犹豫着凑上去:“公子有何吩咐?” 公玉京冲她张开两臂:“你家公子如何?” 小梨这才正八经瞧了他一眼,这人一身大红婚服裹在身上,身形被衣裳衬得越发出挑,发尾柔顺的垂着,眉目舒朗,若是性子不那么恶劣,表里不一,她倒真愿意评他一个浊世佳公子的名号。 众人都看着呢她也不能太过无礼,将手放到胸前冲他莞尔一笑:“公子自然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 “嗤……” 公玉京嗤笑一声,对她这不走心的话早就有所预料了,还以为她会说些他没听过的,当即便觉得无趣。 第68章 青山镇13 十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林雪织和公玉京的婚期便是定在这一天。 天还没亮林府里的人就动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再不济也能从眼角眉梢看出些愉悦。 唯独小梨除外,人间婚姻嫁娶是件让人高兴的事,纵使那要娶妻嫁人的不是自己,也能因为能见证一对新人成双成对而感到开心。 而她一早便知这场婚礼办不成,更能隐隐感觉到这事儿还不容易收场,想起那带人和善的林老爷,心情不由得有些沉重。 公玉京伸展双臂由着她给自己穿衣,低头便将她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尽收眼底,很是难得的没奚落她,只在心里冷笑一声。 阁楼上的闺房之内,绿绮给林雪织擦完胭脂,又点了红唇,从一旁的托盘里拿出金灿灿的头冠给她带上,这才将人扶着站起来送到众人跟前。 大红的喜服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开,鸳鸯戏水,璎珞项圈垂在胸前,越发衬得脖颈修长,眉若远山,眸含秋波,朱唇一点,清丽绝俗。 一众女眷目光皆带着惊艳之色。 “新娘子真漂亮!” 一旁的猫团子也附和似的软绵绵叫了一声,那日落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林雪织跳下去的及时,捞上来时除了全身的毛都湿透了其他竟一点事儿也没有,为此府里的人还惊奇了好一阵儿。 有一妇人注意到它,只给众人看:“你们瞧,这猫团子可真有灵性,我们一夸它主子它也知道附和!” “还真是呢!”另一个妇人走上来想伸手去摸它的头,被绿绮眼疾手快的挡开,对着那妇人一脸歉意道:“夫人见谅,我家小姐这猫怕生的很,上回就同我们姑爷身边的丫鬟闹了一出,这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再有事了。” 妇人听完把手缩回去,冲她笑了笑表示理解。 有人听出了端倪,开口问绿绮:“你说的那丫鬟可是那个叫小梨的?” 绿绮点头:“正是。” 又有一个婆子上前道:“哎呦,那姑娘我是见过的,生的也标志得很呢!”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我瞧那姑娘穿着打扮都是同姑爷的差不多贵重,可见也是个得眼的。” 此话说者无心,听者却多想了几分,方才那几个说话的妇人纷纷抿起嘴不再言语。 那婆子的话再明显不过,一个丫鬟能跟主子的吃穿用度差不离,显然也是个有手段的,多心的甚至都想到了等日后这姑娘会不会就被那位姑爷收作了偏房。 绿绮有些生气在人大喜的日子说这种话,这不上赶着砸场子嘛! 她正要发作,嘴刚张开就见一头戴大红花的婆子掀帘子进来,到嘴边的话也因此又咽了回去。 媒婆忙活完了外面的事进来,见一屋子的人杵在那里,脸色耐人寻味,唯有中间的林雪织一脸娇羞地捏着手里的帕子,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物。 那媒婆见此情形就有些急了:“哎呦!我的祖宗,怎么还愣着呢!姑爷就要来接新娘子上花轿了,你们还不赶紧的!”说着手里的帕子一甩,冲绿绮道:“绿绮,你家小姐的红盖头呢?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盖上,等那帮接亲的进来瞧见了平白闹笑话!” “哎!”绿绮这才反应过来,小跑着到屏风后面去拿红盖头,屋子里的其他人也因媒婆这一打岔不再那么尴尬,各自也动了起来。 公玉京那边一早便准备好了,小梨陪着他一道过来,远远便瞧见外院的大门紧闭着。 公玉京家不在这里,镇上便有几个好热闹的人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宾相一职,她和公玉京都不懂这些,期间有这些男宾相们插科打诨,这头一道门倒也有惊无险的过了。 大门一开众人进到院里,尚未站稳就有一堆妇人婆子拿着棍子将他们劈头盖脸好一顿打。 小梨被打懵了,在一群抱头鼠窜的大老爷们儿堆里找了个缝隙快速钻出来站到一边,手放到胸前拍了拍聊作安慰。 等心跳平复了才想起来,婚俗里确实有这么一条,娘家人怕夫家等新娘子过门受欺负,就会在结亲当天给新郎官一个“下马威”,知道了娘家人的厉害,便不会轻易薄待了新娘子。 小梨看着闹哄哄的院子,许是真的把公玉京当成了林家姑爷,这些人动起手来一点也不见外。公玉京在人堆里四处躲避,他身手灵活,除了故意挨的那几下倒也没被打的太狠。 公玉京脸上依然带着笑,她恍惚觉得这笑容似乎也比往日要出自真心上许多。 到底要顾全了姑爷面子,女方这边的女眷也没打的太投入,很快便停了,逼着公玉京作催妆诗,公玉京倒是张口就来,一连作了三首,见院内的人皆赞叹新郎官好文采,那些女眷才就此作罢,转而对着公玉京一顿夸,这便是打一棍子再给些甜枣,叫新郎官不要为刚才的那一顿打心生怨怼之情。 男方这边也不示弱,七嘴八舌地把新娘子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双方对着吹嘘了半晌,饶是公玉京这等人物面上也有些挨不住,眼见着日头偏西,才留恋地开了房门,将新娘子放出来。 公玉京走上去握住牵红的一端,另一端在新娘子手里,周围众人两股汇作一顾,拥着新人往前厅而去。 那里林老爷早已含泪准备好,给女儿出嫁前最后一次教导。 过了这一道便是乘花轿游行了,按排场该是绕着青山镇转一圈儿的,但林老爷考虑到镇子外那条河的缘故,怕女儿途经那处触景伤情大喜之日下了姑爷面子,便改做绕镇半圈便回府拜堂成亲。 镇上的人对林家的事都清楚得很,当日公玉京拿着绣球近府时林老爷也没对她有所隐瞒,这一做法人人都能理解,倒也欢喜。 白夏拉着陆霜赶来时,花轿慢悠悠绕着原定的路线走了一半儿,林家女大婚林老爷大开流水席宴请全镇百姓,这些人为了感谢林老爷给林家捧场,自发的用红色绸缎装饰了所有街道,一时间万人空巷,不少人感慨当今的公主出嫁也不过如此了。 公玉京要骑马,小梨便走到了花轿旁边跟着,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面带笑容,嘴里不停地说着祝福的话,连带着她也跟着高兴起来。 第69章 现身 “小梨!” 白夏隔着人群冲她招手,小梨正埋头走着,隐隐听见有人喊,扭头正好看见白夏拉着陆霜正在围观的人群里冲她笑。 她也朝她们挥挥手,再次遇到这两个朋友她也开心得很,要不是此时她得跟着把这场喜事办完,真恨不得现在就跑过去找那二人叙旧。 她的目光一直望着挤在人群中的那两人,余光瞥见陆霜身后站着的一灰衣男子,那人身量高大,在人群中尤为显眼,只匆匆一瞥,小梨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人怎会如此眼熟…… 脚步在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待她回头再看时,别说那人了,白夏和陆霜也都已不在原地。 “小梨姑娘。” 后面有人推了她一把,轻声提醒,小梨惊醒过来想起这是在跟着花轿游街呢,抬头看去花轿已经甩了她有一段路了,赶忙提起裙子撵上。 公玉京骑着马又一次回到林府,带着新娘子跨了火盆,许是今日的氛围连那只猫团子也受到感染,跟在新人身边跑来跑去,喵喵叫个不停,逗乐了围观的众人。 林老爷由管家扶着在礼堂中坐下,公玉京携着林雪织在漫天花雨中朝他走来。 林老爷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真到了这一刻满腔的欣慰又化作不舍,眼中湿润一片,嘴唇微微蠕动着,管家见状忙上前一步笑着劝他。 “老爷,这大喜的日子您怎么还不高兴了呢,小姐好不容易才寻得如意郎君,您这样小姐还以为您对她选的姑爷不满意呢。” “不……”林老爷连连摇头,“我满意得很呢!” 说着忙抬起袖子在眼上抹了一把,红着眼睛重新笑对满堂宾客。 “新郎新娘拜天地!” 一旁的宾相见都准备好了,站到边上高呼,众人见状连忙给新人腾了空间出来。 两人一人握一端牵红在林老爷跟前站定林夫人去的早,便在属于她的位置上放了她的灵位。 “一拜天地!” 宾相喊完,小梨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她跟公玉京都是要被天上那帮人追杀的存在,如今要他去拜天地,恐怕还不如直接给他一刀来的痛快。 然而终究是她低估了眼前这人,这对新人在她的注视中缓缓转身,朝着门口跪了下去。 这倒是奇了…… 小梨一边在心里松了口气,一边想着,究竟是什么事儿能让这位索命的恶鬼甘心如此屈就。 “二拜高堂!”小梨同绿绮走上去一人扶一个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转身,两人又对着林老爷拜了下去。 这一回林老爷再也忍不住了,捏着袖子直抹眼泪,任管家怎么劝都不管用。 “夫妻对拜!” 那边绿绮扶着林雪织转身面向公玉京站好,两人面对面互相跪拜,起身时迎来一片欢呼祝贺声。 这欢呼自林府传出去,府外鞭炮齐鸣,无数光点冲入夜空,顷刻间在空中炸开,散作千万朵五颜六色的花。 底下的欢呼一声盖过一声,惊醒了巢里昏昏欲睡的鸟雀,惊叫着飞入被照的明亮的夜空。 无人察觉,正对着礼堂的房廊上,坐着一个人。 院里的银杏树大半的枝叶都垂在那上面,那人就隐在那片枝叶投下的阴影里。 他一身黑衣坐在那里,衣摆不小心被月光照过,上面的暗纹反射出幽蓝的光,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有风吹过,带来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红衣女子突然扑倒在他怀里,她扶着他的肩膀借力跪在他的两-腿-之-间,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挑起他的下巴,嘴唇靠近,却又在与他的唇勉强碰到的位置堪堪停住,声音半是纯情半是诱惑:“你看啊……洞房花烛夜可是人间大喜,难道你就不想与我共享这极致的快乐吗?” 两人挨得极近,女子说话间嘴唇碰到他的,却偏偏不肯再近一步,不疾不徐地引诱着他去回应。 “嘎……” 乌鸦的叫声宛如一把尖刀,将这旖旎的画面割裂开来,男人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 烟花一簇簇的在深蓝的天幕上开着,他抬头望向头顶那一轮明月,底下人声渐歇,皎白的月光顺着他披散在身后的长发爬上来,轻柔的抚上他的脸庞,那是张能让天地都为之黯然失色的脸。 就着月光,男人抬手斟了杯酒对月遥遥举杯,片刻后杯沿倾斜,清冽的酒水汇成一股落到瓦片之上。 男人仰头将酒壶里的酒喝尽。 下面划拳声仍在,廊上徒留青黑的瓦片散发出淡淡的酒香,那香气一点点融进夜色之中。 今夜的青山镇,随处可醉人。 —— 白夏跟陆霜到底是女子,又住得远,因此并未跟着其他人坐到流水席面上去,观完了礼就带着水生慢悠悠地往回走。 这场昏礼办的实在是盛大,让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孩子见了钦羡不已,白夏跟陆霜两人也不例外,手拉着手边走边回味着今日的情形,水生沉默着跟在两人身后,目光追随着前面陆霜的影子。 三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白夏率先打破静谧开了口:“林家小姐的那一身嫁衣可真是好看!” “嗯。”陆霜也跟着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别的。 白夏突然目光狡黠地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的嫁衣,是不是也该准备起来了?” 陆霜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伸手在小姐妹胳膊上打了一下,嗔道:“你又打趣我!” 说完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的人全然无觉地只顾在后面跟着,心里一时间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白夏也不恼,只捂着嘴偷笑。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观了如此盛大的一场礼,心里没些想法是不可能的,她是没指望了,故而见着陆霜和水生两人就总也忍不住想打趣一番,聊以慰藉。 白夏住在南街巷子,陆霜和水生像往常一样顺路先把她送到。 “得了空我带你在这附近找个住处,你就搬下来吧,山路不好走,你来来回回也挺不方便的,还能离我近些。” 白夏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跟陆霜提议了,每次都被她拒绝,今日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问上一句,并未报多大希望。 谁知陆霜这回却没有同往日一样一口回绝,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白夏愣了愣,很快便想明白了个中缘由,旋即会心一笑。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好姐妹还是个见色忘义的…… 第70章 洞房 小梨拼着一口气干了整整一坛罗浮春,酒坛子放下,底下一帮男人脸红脖子粗地给她鼓掌叫好。 “小梨姑娘好酒量!” “难怪咱们姑爷出远门不带护卫不带随从,有小梨姑娘在,旁人谁敢近身?” 小梨嘿嘿一笑,打了个酒嗝朝众人抱拳道:“过奖了。” 林老爷舍不得闺女,暗中交代了宾客要好好跟公玉京喝上几杯,最好把人喝的醉死过去,回去在床上躺了几天,这样他也能多看几眼闺女。 这帮人本来还有些顾忌,得了这样的吩咐自然高兴的不得了,一个个挤眉弄眼的轮番上阵给公玉京灌酒。 他们的小心思公玉京又怎会看不穿,小梨原本是跟着绿绮在房里候着的,得了公玉京的传音她只得跑出来给他挡酒。 一开始这些人还觉得公玉京不行,不能喝就算了偏要找个女人出来,但等他们见识了小梨的喝法之后便都闭了嘴。 青山镇本就民风开放,再加上他们心知这姑娘跟着公玉京走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识过,瞻前顾后怕是要被人家姑娘笑话,便也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公玉京也并非不能喝,他只是觉得无趣故意折腾人玩儿而已。 小梨想的却是这人怕是要今晚就有所行动,不想被喝酒误了事才叫了她来,故而很是卖力,喝酒的架势豪迈无比,划起拳来也绝不含糊,很快便跟这帮人打成了一片。 这些汉子喝醉了酒越说越没边儿,三言两语她就成了上能喝酒划拳,下能看家护院的勇士了。 座上一帮人吵吵嚷嚷的几坛酒下去,不约而同地用额头点着桌面,点了几下就整张脸都贴到桌子上去了,更有甚者,直接戳到桌子底下,抱着桌子腿一个劲儿的喊娘子。 小梨朦胧着眼把手搁到后颈子处抓了抓头发,懵着一张脸看向公玉京。 公玉京捏着杯子在唇边点了一下,道:“醉了?” 小梨皱眉,有点不理解他的意思。只觉得此刻的感觉很是奇妙,浑身都轻飘飘的,喝醉的人她见过不少,但感觉跟自己都不太像。 至少她还记得俩人来林府不是真的要跟林家结亲的。 “公子可要去办正事儿了?” 小梨入眼的一切都像是被罩上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因此声音也比平时大了很多。 周围在一边照料席面的丫鬟小厮们对他俩的谋算全然不知,听了只以为是新郎官要入洞房了,一个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周围喝趴了一片,新郎官依然还清醒着,众人惊讶小梨酒量过人之余心道自家老爷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有尚还清醒着的宾客闻言也跟着起哄:“新郎官再不走,新娘子等急了,今夜怕是连门都进不去了!” 众人听后忍不住大笑,公玉京搁下手里的杯子朝众人拱手:“说的是,在下这便告辞了。” 众人闹哄哄的把他送走,抬头月至中天,道声时间不早了也都相继寻了家人相携离开。 —— 室内一片静谧。 桌上红烛烧了一大半,烛花“噼啵”一声炸开,一边守着的绿绮浑身一个激灵,提起帕子抹了把脸,拿了金剪走上去把烧的漆黑的芯子剪掉一截儿,室内又明亮了几分。 林雪织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喜帕上缀着的穗子直垂到膝上,床边搁着一方矮凳,上面搁着大红的软垫,雪白的猫团子趴在那上面张着嘴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了一半,喉咙里呼噜噜的叫着,像是随时都要睡过去。 她从窗户缝里瞧了一眼外面的月色,先前还能隐隐听见前院闹哄哄的声音,此时却是一点儿听不见了,伸手把窗户关紧,心里估摸着姑爷该是要来了。 “姑爷。”门外传来两个丫鬟行礼的声音。 “嗯。”公玉京一边应着一边推开房门,裹挟着深秋夜里的寒凉进门。 绿绮上前,公玉京赶在她开口前摆手:“下去吧。” 绿绮往床边看了一眼,抿着唇退至门外,关上门后顺手把那两个守夜的丫鬟也带走。 喜秤就在妆台上放着,公玉京先是往床边看了一眼,而后往前走了两步,到妆台跟前伸手将之拿了起来。 修长白净的手捏着漆红包金的杆子,很是赏心悦目。 “喵……”垫子上的猫儿不知何时来了精神,睁着眼睛软绵绵叫了一声。 喜帕的一角挑起来,上面的穗子摇摆间露出一张妆容精细的脸来。 当日彩楼之下遥遥一望,也只窥见那一抹倩影,如今面对面地看着,只觉得这位林家小姐美貌第一的名头当的是名副其实。 美人脸蛋小巧而精致,朱唇一点,鼻子挺直秀美,一双狐狸眼眼尾处飞出一抹红,眸含秋波、含羞带怯地朝人看一眼,顿觉浑身酥软。 任是谁也抵御不了的人间绝色。 公玉京冷哼一声,扔了喜秤手腕一翻捏住了林雪织的下巴。 一边的猫又叫了一声,威胁之意明显。 公玉京置若罔闻,手上力道加重迫使人抬头看着她,林雪织也很绷得住,这样的姿势面上的表情不见有丝毫的变化,依旧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公玉京眼中带着戏谑,另一手背到身后,放低了身子凑近,看着她道:“陪着你玩儿了这么久,你也该说些我想知道的了。” 林雪织唇角勾起一抹笑,伸手把他的手拿开,起身袅袅婷婷地往外走。 公玉京直起腰侧身看着她。 林雪织径自走到外间的桌子跟前,抬手挽袖拎起桌上的酒壶,对着早已摆放好的两个酒杯各自斟满,端起来又走回公玉京跟前。 面带羞涩地将其中一杯递上,公玉京看了她一眼,抬手接过来捏在手里看着。 林雪织拿着另一杯上前,胳膊绕过他的摆了个喝交杯酒的姿势,酒至唇边,樱桃小口略微张开,仰头喝尽。 林雪织等了半天也不见对面的人有动静,抬眼正对上公玉京那带着探究的眼睛。 她冲他眯着眼睛笑,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指尖触上公玉京的手背,把那手里的酒杯往他唇边送了送。 第71章 魇术 公玉京抬手挡开,耐心显然已经耗完了,眯着眼掐住了林雪织的脖子。 手里的酒杯落到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对方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依旧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公玉京双眸染上黑气,随着黑色的煞气从屋子的四面墙缝里渗透进来,压迫感也随之而来。 “喵!”矮凳上的猫团子炸了毛一般从垫子上站起来,冲着公玉京凄厉地叫了一声。 公玉京的眼变成全黑,额头上黑色的筋凸起,口中獠牙慢慢长出,林雪织依旧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笑,黑气顺着她的裙摆攀上来,仿若无物。 “喵!”那只猫又叫了一声,这一声嘶哑无比,头颅向下倾斜,一双异瞳死死盯着公玉京。 “呵……”公玉京扭头看过去,看了一会儿仿佛遇上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渐渐咧开了嘴角,一声轻笑从中溢出,“小畜生,差点被你骗了……” 手中力道撤去,林雪织的眼瞳瞬间失了潋滟之色,嘴角的笑意也一并消失不见,活像是木偶突然脱了线,失去了控制就四肢瘫软,头一歪摔到地上,头上的金钗落下一支,划过她的侧脸,不见血色。 公玉京话一落,那猫又叫了一声,扭身撞开窗户蹿了出去。 院门外的一处草丛里,小梨单膝蹲跪着,一手掌心向下按在地上,青白的光自手中溢出,以她的手为圆心在地上伸展蔓延成一张大网,这张网的范围一直到把新婚的院落同外面的花园一同拢住才停下,继而向上生长各处青白的光点在空中汇聚,最终像个倒扣的大锅一般将下面的建筑严丝合缝地囊括其中。 这是公玉京走前在她手心里画好的阵法,说是等他进了新房便布到四周,有了这道结界,无论里面发生什么动静外面的人都不会察觉分毫。 夜色越深空气就越凉,顺着衣上丝线之间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小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的手因为在地上搁了太久,寒凉的地气从手心沁入身体,冻的整条胳膊都麻了,冰冰凉凉的没了知觉。 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将手收回好好暖暖,这种阵法看似寻常,实则杀气腾腾,若真有妖物硬要冲过去,撞上结界的边界之时就是送命之日。 值得公玉京如此费心思,看来里面那东西也不简单啊…… 小梨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额头,晚上喝了太多酒,先前倒没多大感觉,这会儿却突然头疼的要命。 她正捏着眉心揉着,冷不丁耳边传来一声猫叫,一道白光自眼前划过,小梨浑身一个激灵,摁着结界的手不自觉地又加重了几分。 她身处的位置就是结界的中心,手放开结界便会消失,怕被那妖怪看破了玄机,她将原本单膝着地的姿势改为趴着,下巴枕在画着结界的手上,另一只手捏着袖子盖住,将结界的光遮的严严实实的。 耳边又一次传来猫叫声,小梨把身子往树丛里缩了缩。 她如今可是半点法力也使不出,还是老实藏好等着公玉京收拾吧! 小梨这边闭着眼等着,突觉脖子上一松,原本泛着莹润光泽的项圈断开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朝着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劈了一鞭。 “喵!” 凄厉的叫声听得小梨头皮发麻,然而也只有这一声,过后周遭便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等了半天发现再没有动静了,小梨从树丛里爬起来,正好看见公玉京提着只猫过来。 三生祭重新化作项圈的样子挂上她的脖子,小梨一脸茫然,这就完了? 她还以为公玉京布这种结界是要有一场硬仗要打,结果却是三生祭一鞭子的事儿。 她收了结界站起来,一边捏着没了知觉的胳膊一边朝公玉京手里看了一眼,这猫她眼熟得很,不就是林家小姐抱着不离手的那只么。 “这猫是成了精的妖怪?” 她先前倒是一点都没感觉到这猫身上有妖怪独有的气息…… 小梨这么想着,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被封了妖丹,估计就是想察觉也察觉不出来。 公玉京拎着那已经断了气的猫的后颈皮放到与视线齐平的位置,冷笑一声:“寻常畜牲而已,倒是我大意了。” 说着抬起另一只手,两指并拢,用尖利的指甲划开了猫团子的肚子。 小梨忍不住别过头去,倒不是她害怕,只觉得这猫团子除去发疯的时候,看外表着实可爱得很,有些不忍心罢了。 公玉京手指在里面划拉一通,而后两指从猫腹中夹出一个小木人。 凑到亮处一看,那小木人俨然是林雪织的模样,正对着小梨的背面还刻了林雪织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小梨不解:“这是什么?” “人间邪修才会用的魇术。”公玉京解释道,“聚魂锁命的玩意儿。” 聚魂锁命…… 小梨皱眉,这才想起苦主来:“林小姐怎么样了?” “死了。” 公玉京此刻的兴趣全都在那个小木人儿上头,因此回答的很是随意。 “想来两年前林雪织跳河之后根本就没被救回来,而是不知被什么人用魇术锁了魂魄跟她身边的猫绑在一起。” 小梨听完对那所谓的魇术依然似懂非懂,但有一点她是很清楚了,林雪织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的只是被眼前这小木人儿控制的行尸走肉而已。 两人回到新房之内,林雪织的身体因为公玉京破除魇术的缘故逐渐脱水干枯萎缩,两个眼球消失,只留下黑洞洞的眼眶不知望向哪里,看起来有些吓人。 小梨舔了舔嘴唇,呼出一口气,一阵惆怅之情自心头漫上来,连带着嘴角也向下耷拉着。 想起林家老爷在喜堂上眼含热泪一脸欣慰的样子,他真的是觉得自己的女儿苦尽甘来终于等到一良人相伴,到头来良人非人,女儿也非昔日的女儿。 等到天亮所有人都会得知林小姐已死的事,只可怜了林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 小梨犹豫着对着公玉京张了张嘴:“那我们……该怎么告诉林老爷?” 第72章 囹圄 县衙后厨,矮胖的厨娘将积攒了两天的剩饭倒进一只大木桶里,随后腾出一只手把另一只也拎了过来,握着炒勺的手在黝黑的大铁锅里翻腾几下,一直到热腾腾的白气扑面而来才就此作罢。 手里的炒勺往灶上一扔,手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擦了一把,冲蹲在门口的那个背影喊了一声。 “孙爷,劳您过来帮个忙。” 门口的人听完“嘿”了一声,往屋檐外面吐了口痰,一脸不情愿地走过去,伸手去抓灶上那口黑色大锅的把手,刚一碰上又大叫着把手缩回去,眼中带着泪花把手指头搁到嘴里含着。 厨娘见此面带嘲讽道:“冒失东西!”说着从一边的刷锅水里捞出抹布扔过去。 “用这垫着!” 那人眼疾手快地接住,随后垫着抹布同厨娘一起把那大锅从还在冒着火的灶上端下来,倒进底下搁着的桶里。 锅里的菜并不算好,热透了以后一股酸味儿扑面而来,两人又屏着呼吸将两个桶抬到屋檐底下的独轮车上,两相对望着狠狠呼出一口气。 厨娘忍不住捏了鼻子,有些愧疚地开口:“天天都是这些剩饭剩菜,会不会吃死了人?” 摆弄好这一切,男人在酸疼的腰上捏了一把,随口回道:“一帮亡命之徒,有的吃就不错了,你管他是死是活。”说着抓过一旁湿淋淋的斗笠戴上,推着独轮车进了雨里。 外面雨淅淅沥沥的下,冰凉的雨水落到并未遮盖的两只木桶里,无人在意。 秋天多风,裹着雨水从窗户里刮进来,小梨忍不住搓了搓手臂,把茅草往自己这边又扒拉了一些。 公玉京抬起一只眼皮睨了他一眼,翘起一边嘴角,嗤笑一声。 “才来人间几日,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小梨看了他一眼,把自己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倒不是真的冷,人间四时变化给人的感受皆不同,她看多了也不由自主的学着那些凡人天热贪凉天冷加衣了。 公玉京盘腿坐在她对面,黑色的衣摆铺地,头发被风吹起一绺,好看的像是一幅画。 再看看周遭那些披头散发两颊沾满污泥的犯人,仿佛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小梨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两天前的情形,后悔自己干嘛要去问他如何跟林老爷交代。 林家的人际关系网太大,用法术消除记忆的话会很麻烦,故而公玉京选择让小梨去当那个挑破美梦的恶人。 当小梨一本正经的给自己和公玉京编造了个除妖师的身份,并且把已经死了的猫和小木人儿搁到林老爷面前说明来龙去脉时,林老爷压根半个字都不相信。 当即就喊人把他们绑了起来,一纸诉状送到衙门,状告她和公玉京密谋杀人,如今就等着这月末拉到菜市口问斩了。 外面的雨大了起来,顺着一阵强风刮进来扑面打到她脸上,小梨有些一言难尽地捏着衣袖抹了把脸,有些后悔。 她该听公玉京的话,那晚直接走人,管他天一亮会发生些啥,天高皇帝远的随他们折腾去。 “唉……”她又叹了口气,有些自暴自弃地抱着茅草趴到地上,刚想闭眼就被一阵敲打铁门的声音给惊的浑身一哆嗦。 “开饭啦开饭啦!都给我爬起来!” 此话一落,原本还算安静的牢房一下子热闹起来,不少人拖着镣铐凑到牢门前,一边把端着碗的手伸出去一边用手腕上的铁圈拍打着木质的牢门,小梨从没见过如此混乱的场面,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 男人用木勺一勺勺地添过去,最后停到两人的牢房前面,用木勺敲了敲牢门。 两人不为所动。 等了半天也不见里面的人动弹一下,男人有些窝火,死牢里的犯人刚开始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得知了自己必死的结局反而端起一副藐视一切的架子来,仿佛自己犯了恶事就能高人一等一样。 也有那些心智不坚的,时间长了,实在是受不住这种每天都在等着死的日子,疯掉了,就跟那些闹哄哄的人差不多了。 他也懒得跟这些没多少日子的亡命之徒计较,再次看了一眼里面的一男一女,男人不屑地“嗤”了一声,推着平板车往下一间牢房走去。 牢房里的犯人抖着手,被乱糟糟头发遮住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男人被他这副样子搞得心情愉快,伸手从木桶里多舀了一些搁在他碗里。 这人当初刚来那会儿脾气可大的很,见人就又打又杀的喊,瞧瞧,如今不也是成了这副没骨头的样子,饿几天总能学乖的。 水生借着月光摸到当日的桥边,四下看了看,确定好没人以后抬脚迈入水中,一路趟着水往桥底下走去。 这一带水-很-深,桥边几棵枝繁叶茂的树把枝条伸到水面上,给人望向桥下的视觉造成很大的障碍。 他拉开树枝进到里面,蹲下去伸手在水底摸索,水面没过他的鼻子,他却在水底下呼吸自如,一双眼睛变成了全黑,脸上纵横的伤疤上隐隐有黑气流动。 青山镇的地底有个巨大的封印,这桥底下的一处刚好是最薄弱的部分,他也不知自己被镇在这底下多久,醒来时头顶那一处封印有了裂隙,他看着鱼群从那上面游过,尾巴带动水波卷了水草过来遮住他的视线。 封印底下煞气四溢,寂寂无声,之前沉睡时还好,如今醒了就觉得很是难受,他盯着那薄弱之处尝试了好久都没能把它再撕裂半分,这道巨大的封印除了捂住底下的煞气不往上溢出以外还有着削弱的作用,他身上的灵气稀薄,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从那里出去。 醒来以后的时间他都在裂缝底下坐着,人间本就灵气稀薄,青山镇这一带的都被头顶的封印自动吸收进去不断的进行自我加固。 眼看着那处裂缝一点点的缩小,他没办法只能将妖丹里的灵气全部推出去,吸收地底的煞气重新开始修炼。 本就是妖怪,他也很不理解自己之前为什么偏要去吸收天地精华,灵气与他天生的妖气相斥,想来之前的修炼不仅是事倍功半,还很痛苦。 灵识在体内探索一圈,看着妖丹一点点的被煞气包裹,呈现出幽深的紫色,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四肢百骸,舒服的紧。 反正什么都忘了,从头开始就很好。 第73章 孽债 许是他这副身子底子还不错,又或是跟底下那些游荡的煞气有了共鸣,很快他就恢复了力气,赶在那道口子彻底闭合之前伸手,把这些时日积攒的修为全部用在那上面,勉强把那道口子撕的更大了一些。 阳光照到水底投下粼粼的光,他长时间待在黑暗中,被这光亮险些刺伤了眼睛。 上面锣鼓喧天,唢呐声阵阵,热闹得很,红色的绸带从桥上飘下,遮住一线天光,也让他得以闭上眼睛缓了缓神。 他歇了歇,又一鼓作气地去撕那道裂口,似乎裂口越大动静就越大,头顶上传来人惊惧的尖叫声,花岗石磊砌的桥梁突然塌陷,无数道人影混杂着石块朝着他的方向扑下来。 那口子终于大到能容纳他了,周围还完好的封印一点点的抵抗着他的力道往回聚拢,他顾不了那么多,咬着牙钻出来,被那些石块和人砸在底下。 底下的煞气也顺着裂缝溢出来,触手一般冲出去缠上了那些人的颈子,往后狠狠一扯,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的三魂七魄被那一股股的煞气拉扯出来,拖进缝隙之内。 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伸手想要去把那口子合上,奈何自己是借这这些煞气修炼,反而帮了倒忙。 好在这层封印还算厉害,他收手之后就不断的合拢,那些人的魂魄就被夹在那道缝隙上,成了修补裂口的补丁。 下落的过程中有人被石块砸伤,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跟水混合在一起,惊走了鱼群,长势极好的水草在一片血雾中摇摆,妖异至极。 有一个人身上的衣袍被水流冲开,摇晃着落到他跟前,大红的衣料被水泡的有些褪色,跟周围的血水混在一起,他伸手捞起来,上面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配着大红的衣料,本该是喜庆的象征。 他愣了愣,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想要重新撕开那道缝隙把那些魂魄拉出来,但封印俨然闭合,与他的魔气相斥,他抗衡不过,反而还被反弹出了一身的伤。 这种情形让他不敢上岸,自那事过去之后水面之上一直都没消停过,不断的有人下水打捞先前那些人,其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躲在水草深处一直没敢让他们看见。 一直到上面的桥被修好,有一天夜里一个同样穿着大红衣裳的女子失魂落魄地走到河边,先是跪在那里哭了一阵儿,继而纵身一跃扎进河里。 那女子看见了他,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但她来不及有所反应四周的水就从她鼻孔和嘴巴里灌进去,他趴在水草之间看着她一点点的失去生气,一缕魂魄自肉身上脱离,先是在四周看了半晌,在看到那处夹着魂魄的修补之处时眼里突然有了悲愤的情绪,扑上去再也不肯走了。 河边很快就又热闹起来,下来几个人把那女子的身体捞走,那女子的魂魄对此不为所动,只是用极其温柔的目光盯着那处封印。 “我的彭郎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这是那女子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这里魂魄聚集,怨气极重,又是因他而起,很快就招来了天谴。 一道天雷直接穿过水面劈下来,他背上狠狠挨了一下,看了一眼惊慌失措地女人,咬着牙从水里出去。 底下的冤魂皆来自于他,放任他们被雷劈死,他有些不忍心。 几缕金黄的气自袖中流出,一瞬间就就进了那个被封印夹住的男人的嘴,他淡的几乎要消失的魂魄也慢慢凝聚成人形。 “彭郎!”一旁的女子见了含着泪扑过去,“彭郎,你可感觉好些了?” 被封印夹住的男人早就被底下的煞气浸润的没了人样,见有人过来眼睛血红,张嘴就要去咬,水生眼疾手快的把女人拉开,男人扑了个空嘶吼着想要从夹缝中挣脱。 那女子没想过会被那样对待,怔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双眼包含着恼怒,一掌拍到水生肩膀上。 水生眉心一拧,沉默着后退几步站定,紧接着便是那女人尖利的质问声。 “怎么回事?彭郎怎么会想要伤害我,你都干了什么!” 水生动了动嘴唇:“底下煞气太重,他被侵蚀的很厉害了,以往的份量已经不足以让他清醒。” 女人不敢相信地摇头,后退几步蹲下抱住自己,声音里染上哭腔:“怎么会这样……” 他扭头去看封印上的彭郎,大封闭合的时候早就把他拦腰斩断,如今他也只是个只保有上半身还算完好,但也被粘在了封印上动弹不得,若不是他一直在人间偷偷的从人身上抽取生气给他蕴养着,这人也早就跟其他的魂魄一样被底下的煞气吞噬了。 “不……”女人抬头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彭郎,声音里带着几分坚决,“他不能走,他得陪着我。” 说着恶狠狠地扑上沉木,双手捏住了他的衣领。 “那些生气不够!你再去给我找,这次要更多才行!” 水生并未挣扎,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眼前这个女人好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坐在彭郎身边的石头上絮絮叨叨的说着他们两人的故事,偶尔去逗弄一下游过去的鱼群,看它们蠢头蠢脑地往石头缝里钻,笑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当然这些也只在彭郎清醒的时候才会有。 “再多,会死人。”他直接告知她后果。 凡人的生气直接关系到阳寿,没了就会死,他不敢取太多闹出人命,每次都是从不同的人身上分别取出一些,一点点的积攒够足够蕴养彭郎的份量。 他将女人搁在他领子上的手一点点拉下去:“纵使招不来天谴,也会被人察觉,早晚会把捉妖士引过来。” “我不管!”女人用力攥着他的衣领摇晃了两下,“这都是你欠我的!” 水生微微一顿,手上加重力道把她的手扯下来,女人受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稳住以后继续对着他大吼:“他若是没了,你看我会不会上去搅翻了这人间!” 第74章 风波 水生眸光暗了暗,许久都没说话。 女人胸中的怒气发泄出来才惊觉自己失言,自从见到彭郎在这里她就不想走了,地府来接引亡魂的鬼差来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这人为她挡开的,她知道这人不让她上岸也是为她好,可事情一旦涉及到彭郎,她就忍不住…… 并无血色的嘴唇张了张:“我……” 水生看了一眼她有些无措的脸,转身离开。 “三日后,我会再来。” 女人眼里噙着泪,背对着他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彭郎身边不远的地方蹲下。 彭郎见人接近狰狞着脸伸长了胳膊去抓去咬,但他被封印所限制,伸出去的手只堪堪能碰到女人的裙摆,他用力的伸着手指去够,却怎么都够不到。 “呜……”见他这副样子,女人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蹲在那哭了起来,泪水划过脸颊,滑到下巴的位置停住,不断积累,坠落,尚未落地便化作虚无。 —— 镇上一家医馆内,药童拿着蒲扇一下一下的扇着风,十几个药罐子咕嘟咕嘟的响着,混着外面的雨声,搞得他眼皮打架,频频点头。 冷不丁后脑勺被重重拍了一下,药童一个激灵精神起来,手里的蒲扇也跟着呼哧呼哧扇个不停。 医馆的大夫看不下去,吹胡子瞪眼睛地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训斥道:“十几个人等着药救命呢,你还敢这档口瞌睡!” “徒儿知错了!”药童一下子被人从瞌睡里拽出来,脑子还懵着,师傅看见炉子上的火被扇的越来越大,忍不住往他的小腿上踢了一脚。 “看着火!都要烧干了!” “是!”徒弟忙不迭地应着,顾不上疼,跑到门后的水缸里舀了水加进去,又在那十几个药罐子上扫视一圈,看见有一个炉子火慢慢弱了下去,赶紧跑过去扇风,期间还不忘扭头对着师傅露出讨好的笑。 “哼!”师傅瞪了他一眼,捏着药材挨个加了一些进去,一边加一边训话。 “来找咱们的都是求救命的,这等事马虎不得,下回再这样偷懒,看我不打你出去。” “是,师傅教训的是。”徒弟脸上陪着笑,抬起腿揉了揉,“徒儿知错,再没有下回了。” 徒弟认错认得爽快,又一脸认真的模样,老大夫看着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几分,他这徒弟收的着实不算好,虽然本分听话但天资不算聪颖,很多东西一遍教不明白。 扭头看见药童坐着的小凳子上搁着一本医书,想来是这孩子定是又熬夜温书了,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当初不就是看中他踏实憨厚的品性才收的么…… 师傅一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教,一边往从旁拿了另一种药草挨个往里加。 “师傅!”一声呼喊穿透雨声传过来。 师傅寻着声音看过去,一男孩冒着雨着急忙慌的跑进来,扶着门框稳住身子,气儿都来不及喘就哆嗦着嘴唇说着:“师傅……死……死人了……” —— “嘭!” 山上的木屋里,白夏将手里的木盆往地上重重一搁,惹出巨大的声响,把坐在床边做针线活儿的陆霜吓了一跳,一不留神针尖刺破手指,疼的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夏听见动静扭头,见她皱眉吮吸这手指,又重重叹了口气。 仅仅过了一夜,山上的水潭就涨满了水,见缝插针地往下淌,要不是陆霜这屋子刚巧在山道的拐弯处,背靠着凸起的山石,怕就要被冲垮了。 雨水顺着瓦片的缝隙漏进来,被底下的木盆接住,外面大雨滂沱,雨柱敲打地面的声音震耳欲聋,室内的漏雨却没了那股骇人的力量,落到盆底,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听着让人昏昏欲睡。 白夏也确实困的很,昨天她被大雨绊住了脚,索性就在陆霜这里住了一晚,大半夜的被一块石头惊醒,就再也没睡着了。 “早让你搬下去,现在好了吧,那石头再偏一点你我可就没命了。” 白夏打折哈欠坐回床边,冲陆霜抱怨。 陆霜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重新捏着针在青色的布料上穿插,期间眼里带着笑意瞟了她一眼。 “前些日子不是看好了么,赶上下雨,等雨停了我就搬下去,倒是候帮着我收拾东西可别嫌累人。” “不嫌不嫌,你离得我近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也省的每回我来找你都得翻山越岭的,吃那么多肉一点也没胖。” 陆霜被她这话逗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夏挪动着屁股凑上去,神色也凝重了不少。 “林府的事……” 陆霜闻言手上顿住,小梨和玉京公子被指控在新婚夜杀了林家小姐,如今人已经被打入死牢了。 好歹也是朋友一场,她不敢信,但没有证据,也不敢不信。 “等雨停了,我们去牢里看看他们吧?” 白夏试探性地开口。 陆霜点了点头:“嗯。” 白夏听此松了口气。 外面的院门被打开,水生手里拎着一只野鸡和一尾鱼走进来,走到两人所在的屋子门口停下,抬手敲了敲门。 “来了。”白夏挑眉,陆霜搁下手里的东西就小跑着去开门。 水生站在屋檐的最边儿上,雨水从上面落下全滴到他后背上,他全身早已湿透,此刻倒也显不出什么。 陆霜皱眉,忙伸手要把他拉进屋子。 “我给你的蓑衣呢?怎么也不披着?” 男人不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鱼和野鸡,那野鸡的羽毛也被水浸透,此刻湿答答的看着很是难看,陆霜知道他是怕弄脏了屋子,抿着嘴上前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不由分说地拉着人进屋。 白夏见状忙从一边架子上拿了布巾走过来递到陆霜手上,倾身把鱼和野鸡接过来,拿过墙上挂着的伞准备到厨房去收拾。 陆霜踮着脚,捏着布巾先是在水生头发上擦了擦又看了看他身上,觉得无从下手,索性将人拉到室内的屏风后边,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男人的衣裤给他搭到屏风上。 “这衣裳是新做的,袍子还没做好,只有里衣你先将就着穿,伞让白夏拿走了你就在我屋子里换吧,换下来的衣裳记得拿出来给我。” 说完扭头出了房门。 第75章 遁走 水生沉默着从屏风后探出头来,一直到陆霜的身影随着房门被关上再也看不见,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低头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带。 —— 青山镇地理位置偏南,湿气一重就阴冷无比,死牢背光而建,寻常人在这种环境里待着很难不生病。 小梨眼睁睁看着几个衙役掩着口鼻从斜对面的牢房里抬了个人出来,那人被粗暴的抓着手脚抬着,眼睛紧紧闭着,面上是病态的潮红,但意识还在,此刻悠悠转醒,咳嗽了几声。 “妈的,没死呢!”其中一个衙役率先反应过来,松了抓着他的胳膊的两只手,任由那人头朝下摔着。 另一头的人抓着他的脚往地上一扔:“白费老子力气,拿哥几个消遣呢!”说着抬腿照着地上那人狠狠踢了一脚,“狗东西!” 另一边的衙役重新拿了镣铐把人锁上,牵着链子的一头把人拖回牢房里面,那人有些重,他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从那人头上跨过去出去把门关好,板着同伴的肩膀往外走。 “跟一个要死的人叫什么劲,咱们出去喝酒!” 牢房内的人喉咙里吐出一口气,艰难地翻过身子,爬到有干草的地方躺着,见身前地面的一处凹陷里积了些雨水,他伸手捞了一把,那一点点水从他指缝之间露出去,他没有力气再伸手了,索性伸着舌头去-舔自己的手指。 死牢里的犯人本就逃不过一死,得了病也很少会有衙役找大夫帮着看看,大多都是等那人的病越来越重,最后死在牢里,被衙役抬出去胡乱的扔到乱葬岗就算。 小梨看了一眼对面的公玉京,这人进来之后就一直睡着,他们要走不过一个决的事情,公玉京愣是不做,按理说他们在林府的事也算是办完了,如今还不急着走,又想到那日公玉京说的魇术,如今想来他要找的怕就是那魇术的主人了。 她待着实在是无聊,索性也歪倒在干草上睡觉,干草沾了湿气也潮湿的很,但她也懒得再去计较。 这一觉便睡到深夜,人间有杀人偿命的秩序一说,他们妖类却是没有的,从出生那日起就为了活着厮杀,对危险有深刻在骨子的敏感,小梨在黑暗中睁开眼,四周墙壁上的油灯不知何时熄灭,视野里漆黑一片,但她还是感受到丝丝凉意,如今的她早就对人间的气候没了感知,这种冷意只能是同样不是人的东西散发出来的。 脖子上的项圈突然动了动,就在小梨以为它要脱离自己脖子飞出去的时候,它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按住了,继续一动不动地挂在她脖子上。 这样的动静她都能察觉到,想必公玉京也已经醒了,此时按兵不动估计是有别的打算,因此小梨也在原地僵着不动了,生怕发出响动把那东西吓出去。 凉意越来越明显,一直到她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身子,耳边才传来脚步声。 声音一点点朝他们靠近,最后又往离他们所在牢房远一些的地方停住了。 空气里突然传出一道艰难的呼吸声,小梨动了动耳朵,这声音跟她白天见着的那个快死的人发出的很像,她正这么想着,眼前不远的地方突然凭空飘出丝丝缕缕的金色雾气,微弱的光照亮了一小片空间。 小梨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再次睁开眼时牢房被照亮,对面的公玉京手里把玩儿着一颗海珍珠一脸玩味地看向对面牢房。 “竟然真的是你。” 小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 潜入牢房的那不是人的东西发觉自己行迹暴露了,手上加重了力道,掌心之下的人痛苦的闷哼了一声,更加明亮的黄色雾气从他额头上被抽出,原本尽力仰着的头骤然垂下,顿时没了生息。 “沉木?” 她有点不敢相信,竟然还有再见到沉木的一天。 水生朝两人看了一眼,见情况不妙飞身就要从窗户里往外跑,公玉京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就捏决封住了牢里所有进出的通道,他见逃走无望,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公玉京扑过去,双手化作利爪,还没抓到人就凌空被一道鞭子缠上,顷刻间化作黑雾散了。 三生祭料理完一切又火速缠上小梨的脖子,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小梨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公玉京。 “你……你把他打死了?” 公玉京看着自那黑雾里出现的一抹明亮的金色慢慢的散在空气中,眼皮都没抬一下。 “幻术造的分身而已。” 他记得很清楚,这人一直是在东海修炼的,如今身上一点仙家的灵气也无,反倒是有了跟那小海妖身上一样的魔气。 这倒有意思了,这东西先是背叛了主子,接着连先前的修为都舍掉,他都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位知道这一切时的表情了。 结合之前的事,小梨终于明白过来:“你要找的人就是沉木?” 公玉京冲她挑了挑眉表示默认。 “那他……”她转头看向对面牢房里的那人,沉木大半夜的跑来杀他,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生气被抽出来,自然也活不成了。” 小梨没听明白,回想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一切眨了眨眼,公玉京却懒得跟她解释更多,将手里的海珍珠扔过去,闭上眼假寐。 小梨伸手接过,海珍珠在她手里发着莹润的光,她的表情愣愣的,像是在出神。 沉木对她是有恩的,纵使他在当年那件事上也算是孟妤的帮凶,但到最后若不是他偷偷隔断无根锁她也不会活着。 她也不是没想过他的结局,李崇昭飞升,他作为他身边的侍卫,就算是妖也是有功劳的,再差也能继续跟在李崇昭身边混个侍从当当,却不曾想会在这里遇上他。 公玉京一直在为东海做事,她先前并未听说沉木还跟东海的人有所瓜葛,她有点想不通,谁会花那么大力气去委托公玉京找他。 第76章 犯禁 青山镇这场雨整整下了十多天,终于在一天的夜里停了,天还阴着,陆霜担心再有一场下来自己这屋子就要保不住了,当即喊来白夏帮着找来几个人搬家。 雨停的前一天水生突然旧伤复发,病的厉害,但陆霜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得雇了辆车先把他接到山下的新房里安顿好,回头又跟着白夏一起收拾东西。 一大堆人刚把东西搁到院里,耳边就听得雷声阵阵,他们也只来得及把一些要紧的搬进屋子,剩下的都用油布遮了在院子里淋着。 “倒像是老天爷故意给你些时间搬家似的。” 白夏站在屋檐底下笑,把手伸到檐外去接雨水。 新居的院子里有颗石榴树,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被大雨冲了五天,不少被打落到地上,沤烂在泥里了。 白夏玩了一会儿,见雨势还不算太大,缩着脖子跑过去从那树上揪下一个又缩着脖子折回屋檐底下,将手里的石榴抛向半空又接住,表情得意得很。 “你仔细些。” 在厨房里忙着煎药的陆霜忍不住嗔怪她,湿漉漉的空气遇上炉底的火化作水珠,沾到她脸上头发上,看着像是被热出了一身汗。 “要是得了风寒我就又得多煎一副药了。” 白夏用指甲在石榴皮上划开一道裂口,顺着那裂口一边撕一边扭头冲她不服气道:“我好着呢!” 说着手上用力,石榴皮被撕下一块儿,露出满腹的红宝石。 她先是拿着送到陆霜跟前,陆霜冲她摇了摇头,她把手缩回来,从上面捏了几个塞到自己嘴里, 牙齿轻轻一碰,红宝石顷刻间便在她口中炸开,酸甜的汁液迸溅出来,刺激着味蕾,白夏极其享受的喟叹一声,冲陆霜挑眉。 陆霜笑了笑,低头去查看那药罐子,眉间染上几分忧愁。 不知是不是她太过心急,总感觉这药好像没什么用,水生的情况还是跟发病那日一样,甚至有些加重。 “你也别太心急了。”看出了好姐妹的心事,白夏低声安慰她,“这段时间天气不好,想来对伤势也有些影响,我昨日去抓药的时候见城里的医馆人都快住满了,听说那里只见人进不见人出,期间还死了两个,有人猜测是不是染了瘟疫……” 陆霜拧眉,心头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她煎的药水生吃了也不见好,不由得猜测是不是她想错了,水生得的是跟医馆里那些人是一样的病症。 越想越觉得害怕,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抓了伞就要往外走,一条腿刚跨出门槛就被白夏眼疾手快地拉住衣袖。 “你去哪啊?” 陆霜挣脱她的手,把伞在屋檐底下撑开,语气带着凝重:“我得去找大夫来看看,万一……”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白夏也想不出什么话再去劝她,扭头把石榴往案板上一搁,转回去同她挤在一把伞下。 “我跟你一起去。” —— 山上的积水尽数落下,携带着山上的草木沙石滚入河中,看上去滚滚涛涛,沸腾一片。 任水面上惊涛骇浪,水底却丝毫不受影响,宁静柔和的不像话。 这都建立在水底没有人哭泣的前提下。 “呜……呜呜……彭郎……”女人跪倒在封印边上,捂着缺了一块的手臂对着粘在封印上的男人哭。 男人对此不为所动,皮肤上黑色的大筋凸起,尖牙外露,瞳仁红的要滴出血来。 他的身形已经变的有些透明,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就要消失,恐惧不断逼近,加上底下煞气的影响,他也变的越发凶狠。 “呜呜……彭郎……”女人呜咽着想要靠近,颤抖着将手伸过去,男人张嘴便咬,只堪堪碰到她的手指。 “呜呜……”女人哭着把手缩回来,大颗泪珠从眼睛里掉出来。 水生并没有按约定三日后过来,上次的生气本来就少,眼看着彭郎就要消失,她一咬牙冲破上面的禁制上了岸。 她运气不错,刚冒头便看到几个冒雨往家里赶的行人,不由分说地从他们身上分别抽出一点生气回去蕴养彭郎的身体。 煞气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她心里记着水生跟她说的后果一次不敢抽取太多,她带来的那点儿也只够让他保持清醒几天的时间。 男人的气势逐渐弱了下去,身形也比之前又淡了几分,女人睁大了眼睛哭着摇头:“不……” 比起现在,她倒宁愿他像之前那样张牙舞爪地要吃掉她,起码那样也说明他身体的状态还是好一些的。 女人眼中一片绝望,不自觉的回想起来男人还清醒着的时候,他会愧疚地看着她被他发狂弄出来的伤,喊着她的名字把她拥进怀里,吻她的额头。 每到那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拜托水生帮他们躲开鬼差是对的,既不能再人间白头偕老,在水底做一对鬼夫妻她也心满意足。 想到这里女人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望着没有自主意识的男人一点点的后退:“不……你不能离开我……” “我这就上去……我不会让你走的……”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站稳后眼里又蓄满了泪水,心里的念头越发坚定:“那些人可以活很久……我抽他们几年不会被发现的……彭郎,你等着我!” 说完女人抬手布了个结界将男人罩住,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头也不回地往岸上走。 —— 医馆内,胡子花白的孙大夫又一次仔仔细细地把病人看了一遍,这些人症状全都一模一样,只是身体突然变得无比虚弱,而后便是昏迷不醒,却无任何头疼脑热的征象。 药一副副的灌下去,这些人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仍旧是一天天的虚弱下去。 这样的症状他也是第一次见,翻遍了各类医书全都查无所获,外面是那些患者含着期待的眼神,每每想到他连屋门都不敢出,只叹自己才疏学浅。 “叩叩叩……”小徒弟的叩门声传来,“师傅!又有人被送来了……” 请假条 今天有其他事情耽误码字,请假一天。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 《蓬莱小娇妻》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蓬莱小娇妻》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77章 折罪 青山镇的这场雨宛如带来了一场瘟疫,不断的有人出现虚弱的症状,一些年纪大的在这慢性的消耗中死去,这事惊动了官府,府尹派人将镇上各家医馆的大夫聚在一起琢磨药方,一时间人心惶惶。 不少人又想起了林家那位姑爷被带去大牢之前他身边的小丫鬟说的话。 林小姐早就死了,被人用邪术控制了身体,他们此行就是来找出背后的凶手的。 医馆里那些找不出任何病因的病人让这些人重新把目光放到公玉京和小梨身上,一开始还对此重口不一,到后来随着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镇上的人开始把这一切归咎到妖邪作祟上来,一些人甚至私底下联合起来去衙门情愿,请求府尹将人放出来除妖。 林老爷还没彻底从爱女以死的悲伤里走出来,为此还跑去衙门跟那些人闹了一通,场面一度混乱差点打起来,先是林家小姐的事再起波澜,紧接着便是没日没夜下着的大雨,而后又是这件事府尹被搞得焦头烂额,最后想拿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让牢里那俩人带着枷锁去查妖邪的事,查出来了自然证明他们是无辜的,查不出他们也跑不掉,不必等到行刑的日子,直接就地处决。 双方各退一步,又是关系到青山镇百姓,林老爷纵使仍旧心有不甘但还是咬牙应下。 —— 小梨跟着公玉京从牢房出来,站在衙门的屋檐底下躲雨,沉重的镣铐坠得她手腕发酸,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那镣铐上的链子粗的很,小梨身形本就纤细,这些枷锁套在她手腕和脚腕上,让人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公玉京就正好跟她相反,手脚照样活动自如,那些东西在他这里就跟没有一样,仅有的存在感便是限制他走路迈出步子的大小。 路上有行人或撑着伞或披着蓑衣自门前匆匆而过,期间扭头看他们一眼,目光陌生又恐惧,跟当初他们来时截然不同。 “快走吧!”身后两个官差把蓑衣穿好,斗笠扣在头上伸手推了他们一把。 公玉京在原地一动不动,小梨却是被推的脚下一个踉跄,往台阶下跨出一步险些扑倒在冰凉的石板路上,公玉京眯了眯眼,目光透出几分危险的味道。 “你!”小梨身上的衣服很快便被淋湿,扭头拧着眉头望着檐下的两个官差。 其中一个嗤笑一声:“看什么看,阶下之囚!”说着伸手攥住牵制公玉京两手的铁链,将人拽着进到雨里。 “真是晦气!” 两个官差在后面推搡着两人往医馆走,这种雨天镇上的其他人要么在家睡觉,要么窝在茶楼里闲聊,也就他们俩倒霉,被派去拖着两个犯人出去查案。 —— 白夏和陆霜到底也没腾出时间来去到牢里看看前些日子新认识的两个好友,水生自病倒以后就一直都没能再起来,陆霜急得寝食难安。 两人往医馆跑了几趟,拉回来的大夫见水生的样子跟其他人几乎一模一样,当即就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陆霜跟白夏两人缠着他软磨硬泡了许久,那大夫招架不住,叹着气开了张并没什么作用的方子交给她们。 其中一味药有预防之效,镇上没得病的人因为太过害怕争相购买,陆霜跑遍了镇上的医馆都没见有存货,最后没办法打算跑一趟邻镇,一来一回便要一天的时间,天又下着雨,白夏不放心,干脆把自家马车弄来带着她去。 殊不知两人前脚刚走,厢房里原本还不省人事的水生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那日在牢里公玉京一鞭子打碎他的分身,他本体遭到反噬确实也痛苦了好一阵,到手的生气一并被打散,他没能及时的回到水底,后来便从白夏和陆霜嘴里听说了镇上的事,当即便想起来临走前那女人对他说的话。 在床上躺着的这些天里陆霜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如今他可算是得了机会,将上回收集到的很少一点生气纳入掌心,化作一道黑烟往镇外的河边飘去。 他到的时候那女人正将一股子颜色极其浓郁的金色缓缓渡入彭郎的身体,彭郎也因为这股子生气原本透明到几乎要看不见的身体一点点的凝聚成实质,手上尖利的指甲褪去,瞳孔也渐渐变成正常人的模样。 男人眼中渐渐现出清明,望着女人妍丽如昨的脸庞喃喃:“织儿……” 豆大的泪珠从女人眼中跃出,眨眼间便扑到男人怀里:“彭郎!” “织儿……你……”男人将人紧紧地搂在怀中,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底下的煞气每时每刻都在侵袭着他的身体,对此他清楚得很,也深知自己撑不了多久,每次发狂他都没有意识,但醒来见到心爱的人身上的那些伤痕便也什么都明白了。 真心悦爱一人总也舍不得她受伤,尤其那人身上的伤还是自己亲手造成的,每每想起他都恨不得就此自行了断,但又想到女人为了留住他做了那么多事,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狠心。 如此挣扎徘徊了许久,到底还是自责而又羞愧地撑下来了。 女人在他怀里一边哭着一边摇头:“什么都别说了,我就要你好好的,只要你能好我做什么都愿意!” 哪怕就此堕入魔道,哪怕有朝一日魂飞魄散再入不了轮回? 水生站在远处看着,把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这样的疑问到底也没有说出口。 他是有些愤怒的,自己为了让这女人还有回旋的余地把所有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到头来竟还是事与愿违。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也不由得粗重起来:“我怎么交代你的,你就这么等不得?” 女人从男人怀里直起身子,看向他时眼中闪过刹那的心虚,但很快就又被坚定所替代:“我当然等不了!你一直不回来,我的彭郎会死的!” 水生喉结动了动,算起来也是他没按说好的日子过来,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再算账也没什么用。 第78章 海棠 夕阳斜幕,山影婆娑,雨水淅淅沥沥的,洒落在这家青山镇最大的医馆。小梨嘴微抿,自己的衣衫还是干的,公玉京和押送官兵的衣衫却是尽数湿透了。公玉京突然转头挨过来,欠揍低语,“我知道你想谢我,本公子心领了,不用谢”。 小梨翻了翻白眼,鬼才要谢你。 四周好事的百姓议论纷纷,“看哪,那女人果真是妖怪,哪有雨水淋在身上,打不湿衣服的。” 小梨索性不听不闻,冷若冰霜的进了医馆。 医馆内的医士匆忙来去,数不清的昏迷的人被扔在地上,并列躺着,已经没有多余的床或者担架可用了。一些年纪稍大的老者,已经在这慢性的消耗中死去。 穿过几个这样类似的房间,被带到最里面一间屋子。府尹挥挥手,让官兵给小梨和公玉京解开镣铐。为首的那个官兵还想说什么,被府尹打断道,“若他们真是妖,想杀我,你们也挡不住。”又叹道,“都下去吧,把门守好,我想和这位公子小姐说些话。” 官兵听话的退下去,把门带上。 公玉京忍不住开口,“我帮你。” 杨府尹讶了一声,道,“你什么意思?” 公玉京道,“没错,我是妖,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件事,我知道是谁做的。” 府尹道,“公子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公玉京道,“我就喜欢和杨大人这样聪明的人说话”话锋一转,“我要向大人要个人” “什么人。” “一个最会种花的人。” 府尹皱眉道,“青山镇离京城虽偏远,能工巧匠却是不少。” 公玉京道,“青山镇海棠第一” 府尹道,“只是这么简单?” 公玉京道,“不简单,青山镇有句诗传颂甚广,''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既是夸杨小姐,也是夸府上海棠花。令千金可真是个妙人儿。” 府尹皱眉,“你想要我把女儿给你?” 公玉京道,“不是给,只是借用一段时日,我府邸风水不太好,总是养不活花木,想请贵千金去帮个忙,住上几日,待养活我的花园,我自然把令千金毫发无损的送回来。” “好,一言为定。”一个清秀的女声从帘内传来。 “这…”府尹看了看姗姗而来的自家闺女,皱着眉头,“可他们是妖啊。” 杨小姐道,“爹,女儿不怕,有些妖是妖,有些人却不是人。” “哈哈”公玉京笑着赞叹道,“杨小姐这性子倒是比我家侍女更惹人喜爱,若林小姐愿意,我府上还缺个夫人…” “闭嘴,若不想我爹反悔,三日内解决这件事,把那些躺在外面的人给我救治好,我自会跟你走。” 公玉京道,“何须三日,明日一早,我来接小姐。”说罢推开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小梨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天色,从讶异中回过神来,跟上了公玉京。 公玉京走的有些快,小梨在后面追的气喘吁吁,道“你要是不想我跟着,直说便是,何苦为难我”。 公玉京道,“三生祭跟着我多年,死在它手里的俘虏不计其数,我猜你还不想 小梨噎了口气,道“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难怪你娶谁死谁。” 二人说着话,已经到了一个湖水边。 公玉京叹道“人间山青水秀啊,我北冥要是也有此等山水风景,便好了。” 小梨没好气道,“可是人间却没有修行所需的灵气,若是人间有了灵气,只怕早被你强占了吧” 公玉京道,“若是人间有了灵气,只怕早已血流成河了。你快看看那是什么。” 小梨反唇相讥道,“能有什么,不是你娶的新嫁娘投河自尽的地方吗。你说你娶谁死谁,可真是不吉利。” 公玉京不语反笑,只见一个人影从湖底分开水路走出来,小梨脖子上的三生祭发出淡血色的微光,将二人都笼罩在内。此时,光芒之外是看不清这二人的。 小梨笑道,“没想到这三生祭还有隐身作用啊,倒是个宝贝。” 公玉京语,“他归你,水里二人归我。”语毕,再不管小梨,抬脚就如履平地般往湖里走去,慢慢消失在小梨视线中。 小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三生祭扯着脖子跟随着黑影而去。小梨心内腹诽,“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兵器。” 小梨被三生祭扯着脖子,一路跟着黑影而去,突然发现,一路而来,到了熟悉的地方。 水生…沉木… 小梨来不及讶异,就被三生祭拉进了屋子,慢慢显露出真身。恰好这时,沉木刚关上门,听见声响,回过身来,小梨一下子没稳住,扑进了沉木怀里。 这…小梨尴尬的推了沉木一下,发现推不动,身后的门已关闭,自己被沉木堵在门口,小脸一红。 沉木倒是没觉得,二人这样姿势有何不妥,倒是恼怒道,“原来是你跟踪我。” 小梨抬头直视他,道,“原来那个人是你,抽调人的生气的那个人是你,害死了青山镇那么多人,你可是…可是…仙啊…” 沉木道,“仙?呵呵,高厘被赤成珠从东海里救起,我趁他们不注意,把昏迷的高厘扔回了大海,代替了他…我…他一直把我带在身边,他一直以为我才是…” “什么?被赤成珠救起来的那个海妖是高厘…那你…” “我是高厘的弟弟,海妖的丑样子都长得一个样,鱼身的时候赤成珠也分不清谁是谁了。高厘一直以为我死了…我只是不想再当丑陋的海妖了而已…” “你为什么告诉我”。 “这个秘密一直很多年了,我找不到人诉说,但是…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不,如果你想我死,你就不该救我,你在钟离的手里救了我,你知道我有两颗心脏,所以杀了我一颗心脏,解开了无忧索,放了我。” “对,我那时候是想放了你,因为你是高厘的义妹,我知道他想救你,但是今晚,你不该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已经说了个秘密,反正我也要死了,不在乎多说个秘密吧。为什么要消耗人的生气,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因你而死。” “你…”沉木话未说完,三生祭突然像蛇一样缠上了沉木的身躯,鲜血顺着勒痕汩汩流出来,似涌泉般。 沉木吐出一大口鲜血,话语也不清不楚,“请你不要抢她的…她的…”话未说完,便化成了一摊血水,公玉京恰到好处出现,如饮酒一般,尽数将血水吸的一干二净。三生祭又变成个项圈套到了小梨的脖子上。 小梨目瞪口呆,气道,“尸魔大人真是好手段”。 公玉京摇头,“屠杀了满城人的丧虞大人竟然优柔寡断,杀个人都不敢。” 小梨不想理他。 “陆霜明早起来看到水生不见了,总比看到水生的尸首要好。”远处传来公玉京的声音。 小梨愣住了,回过神来公玉京已然走远。 第79章 丫鬟 应天府内,公玉京站在杨大人和杨小姐面前,孤孑而立。 府尹道,“你说你都解决了?” 公玉京道,“的确。” 府尹皱眉,“你说解决了就解决了,尸体呢?谁做的?” 公玉京,道,“以后青山镇绝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公玉京几乎从没有向人保证过什么。” 府尹道,“你说不会就不会吗,你让我怎么相信,一没有人证,二没有物证…” 公玉京嗤笑,道,“就算有人证物证,你不相信我,也可以说我伪造。” 这时候杨金棠开口了,“爹,我相信他。” 杨府尹皱眉,见女儿如此,叹了口气,“不是我不相信他,只是官方那里,口说无凭啊。” 府尹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黑色的眼眸,因为这几日的忧心黯淡了不少。 杨金棠道,“爹,他是妖,为了青山镇的百姓,我们也只能相信他,别无他法。” 公玉京呵笑一声,道,“我还以为金棠小姐是相信本公子的人品呢,真是好生令人失望。” 杨金棠躬身朝公玉京拜了一拜,道,“人间和妖界不同,为官做事,需要讲究证据确凿,没有人证物证,上头追究下来,…我父亲原也不是不相信公子。” 公玉京向府尹,道,“你们人哪,就是做事情章程缛节太多。你这女儿倒是个妙人,你可听清了,第一,本公子从不说假话,至于其他的人证物证…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第二,本公子保证,绝对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府尹皱眉,“可是医馆里的那些人…”府尹躬身朝公玉京行了一个大礼,“还望公子能出手相助…” 公玉京侧身让过这一礼,道,“死了的那些只能埋了,活着的那些只是被阴魂吸了阳气,阴魂我已经杀了,阳气受损,只是寿命会短个几年数十年,暂时死不了。其他的本公子可就管不了了。只要杨小姐能帮上本公子的忙,我保你青山镇再无任何妖邪滋生事端。” 杨玉棠拍了拍自家爹的手,示意让他放心,便跟着公玉京走了。 “玉公子请” 杨玉棠跟着公玉京出了应天府,发现小梨呆呆的等在府外。 公玉京哼一声,也不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对杨玉棠说道,“杨小姐不需要带些什么走吗,我那儿可什么都没有”。 杨玉棠道,“不用,我相信玉公子府上定然什么都不缺。” 公玉京,道,“我府上可没有女子的衣物” 杨玉棠道,“无妨,我穿小梨姑娘的便是,或者丫鬟的服饰也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 公玉京哼道,“她本来就是丫鬟。” 小梨也不说话,顺从的低下头的跟在二人身后。 北冥海无边无际,水深而黑。 海上一艘小木船晃晃悠悠,倒也闲适自在。 奇怪的是木船上并没有帆,也并无浆,却向着最漆黑的最北方直挺挺的一路而去。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狂风骤雨,小船都稳稳当当的穿过风暴,穿过雨水,穿过云层,甚至穿过彩虹,纹丝不动,也自是一翻异丽景象。 船上三人席地而坐,正是公玉京,小梨,杨金棠三人。 公玉京似和尚打坐般稳当坐着,手里的三生祭已经变成了一串佛珠,看似如带发修行的和尚般打坐,实则在吸纳四周灵气潜心修行。 北冥海的灵气是稀薄的,比起东海瀛洲,甚至连东海最贫瘠的小岛都比不过。 北冥海稍微南边的灵气还是要比最北边充足的。 三生祭还有一个好处,是可以吸纳别处的灵气存储些日子,待到了北冥岛上,再释放出来,也能供那些小妖们用上一小阵子了。 北冥岛上的那些小妖们只能在岛周围的十里海域内游逛,十里以外的海域对于他们那些小妖来说,都是危险的,除了公玉京和闾凫,再无小妖出过最北边的那座小岛与那片海域。所以每次公玉京回去的时候,都会用三生祭带一些灵气回去,供小妖们使用。 灵气可以修炼,增益功力,也可以让寸草不生的岛屿长出些草木,结一些花果充饥,虽然维持不了多少时日,但对北冥的小妖们来说,已经足够过上一段很好的时日。由于海域的贫瘠,岛上几乎寸草不生,海里也没有鱼虾可以充饥。 “所以你作为他们的首领,才会替瀛洲做事是吗,以此换取灵气或者财物,就算是腐烂的尸体和骨血,也足够一些小妖作为食物活下去了,而不用同族为了生存和食物互相残杀”。小梨突然把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松了口气,“还真是有些无奈啊”。 公玉京哼一声,“你这小鱼怪乱说些什么,我就是想每天可以吃人肉喝人血,让我的族人也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而已。” 小梨神色落寞的垂下眉眼,“你们的苦楚我也是懂一些的。父阭海的那段日子,可还比不上北冥呢”。 “什么?”公玉京和杨金棠都没反应过来。 “那会儿我们整日厮杀,靠吃同类的血肉方能活下来,不吃掉族人,就会死,饿死,抑或被杀死。”小梨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双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悠远,语塞艰难而坚定的说,“所以,如果,是钟离仙子的旨意,我可以替你的族人换回一座灵力充沛的岛屿的话,我愿意。” 船上的人都愣住了。 “开什么玩笑,本公子可是九腐尸魔…哪里…需要一个女人去…” “我是自愿的…我懂你族人的处境…” 船上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都不再有人出声说话,怕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宁静似的。 突然。 “快看,那是什么。太吓人了”杨金棠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恐怖景象。 一座月牙形的小岛,似乎用腐烂的不能食用的尸骨堆砌而成,小岛四周漂浮的沼气恶臭连天,这座尸山正好在北冥岛的十公里边界上,将北冥岛和外边的岛屿隔绝开来,让小妖们退避三舍,不敢随意跨界。这景象是人间所没有的,当然,也是仙界所没有的。是的,她曾经在仙界住过一小段时日,她猜想公玉京是知晓的,否则他不会带她一个人类来妖生活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虽然有些秘密是痛苦的。但是,在听闻了小梨说出的那些秘密后,便觉得自己的秘密也似乎,没有想象的那般痛苦,那般不可言说了。 公玉京恍若未闻。小梨开口,道,“这是尸山,很久以前,也不是这样子的,很久以前,也是一座很美很美的小岛呢”。 公玉京呵笑道,“说的好像你以前来过似的,便是我,也没有见过尸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了。”顿了顿,叹息一声道,“可惜了,以前听长辈们说,的确是极美的,它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妖族里叫''措罗''”在人间就是爱慕的意思。 “啊?妖界的措罗吗,这在仙界叫灵犀岛,心有灵犀的意思!是因为九天之上的玄女娘娘以前在人间历劫的时候爱慕过一个凡人,后来娘娘便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小岛,传说中平时是它本来的形状,只有在七夕月圆之夜,两个相爱之人,来到这里,这座岛会变成喜鹊形状的岛屿,而且九天之上的玄女娘娘会在这一天降落在这里游玩,若是有真心相爱之人一起,便会被允许实现一个愿望。” 公玉京嗤笑“怎么可能,你是哪里听说的啊。人间话本看多了么。我七夕月圆时候不知经过多少次这里,除了腐烂便只剩臭了。” 小梨笑着摇头道,我竟也是不知呢。粲然一笑,明眸皓齿,公玉京不经意看过来,看的呆呆的。 第80章 暗涌 过了尸山,便是真正的北冥地界了。 天色逐渐暗沉下去,作为人类的杨金棠几乎伸手都见不到五指了。小梨掏出一个碗口大的夜明珠塞到她怀里,“这个给你用吧,我也用不到了”。 公玉京瞪大眼睛道,“小妖怪,真人不露财啊,没看出来你这么有钱。” 小梨嘴角的笑容暗下去,“这是鲛族的公主给我的,她已经死了”。又道,“我睹物思人,留着也没用了。” 又是一阵沉寂。 这时候,一艘描金漆绿的画舫迎面而来,是闾凫带着一众海妖在海面上游玩,其实也是接到公玉京的信,来迎接他们的。 这艘画舫便是前些日子抢夺的一个富家公子的,他误入此处,被吓死,被海妖们喝血吃肉的一干二净,无用的尸骨自然也扔到了边界的尸山上。倒是这艘画舫大家伙儿都喜爱的紧,常用来玩乐。 这会子正好用来迎接公玉京,因为这艘船已经算是他们族中最好的一艘船了,比那个小气的钟离华仙赏赐的船都要好上不少。 一行三人上了画舫,自有小海妖把木船开往别处安置。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顶上漆着黄漆,船柱雕梁画凤,当其驶近近,彩灯上个个人物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画舫里间用红绡纱作隔断,若隐若现。 闾凫见到自家公子,忙靠过去给自家公子捏肩捶背,倒是蕙心兰质,公玉京似乎是习惯了这样的享受,红绡帐里一躺,舒服的闭上了眼睛。一个海妖点上了安神的芙蓉香,另两个摇着曳扇。 小梨朝金棠哼哼道,“这人间的享乐之事倒是学的像极了,要是再有些美人儿弹琴唱曲儿,轻歌曼舞,赋诗作画,就更美了。” 金棠笑道,“你要不躺另一边,也让你享受享受,我弹琴作画倒是拿手”。 小梨道,“享受不敢当,上次把我当斗兽,没得折腾个半死,想死倒是差不多。” 公玉突然推开闾凫,伸手抚摸上小梨的面颊,“还疼么?” “不疼”小梨对他贴自己如此之近有些不适应,微微往后退了些。“这都多久了,早就好了。” 公玉京右手凝气,出微微紫光,轻轻从小梨面上抚过,遗留下的浅褐色的伤疤瞬间抚平消失,又揭开两边衣袖在她手臂上一一检查。 “还有哪儿么?” “没了没了”小梨连忙放下衣袖道,“你要是给我解开禁制我早好了。” 话音刚落,身上的禁制果然消失掉了。 小梨讶异的看着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公玉京笑眯眯的望着她,“你现在可以随时走了,想去哪里都由你,想杀我报仇也可以,我随时奉陪。这样的话,以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闾凫在一旁看着,嫉妒让她忍不住打断二人,“只是钟离华仙的命令,是要公子杀了她啊。” 公玉京头都没回,不耐烦的使了个哑巴禁咒,“既然你这么听她的命令,那你便把我这个主子换了吧。”而又笑眯眯的双手托腮,无辜的眨巴着眼睛,看着小梨。 闾凫气极了,可是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 小梨张了张嘴巴,愣愣的看着他,所以他就这么放过她了吗,不是替东海抓她杀她的吗。 看着公玉京无辜的眼神,小梨茫然了。 可是她又能去哪儿呢。茵襄死了,可自己也杀不掉修延,负心男也打不过,哥哥也不在父阭海,好像还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思来想去,见公玉京一脸狡黠的看着她,“是不是没地方去啊,也就本公子人帅心善能收留你,别的地方可不敢收留东海余孽。要不要感动一下以身相许啊。” “许你个头,”小梨一巴掌呼过去,哪知公玉京竟然没躲,硬生生挨了这一掌。 “对不起对不起,你怎么不躲啊”小梨跳脚。 “你这个女妖,打了我还怪我不躲,你说你这脾气,除了我也没人受得了你了。”公玉京气道。 哼,这个公玉京,果然就不该对他报有同情之心呀,就不是让人舒心的家伙。 一行人终于回到北冥,这个偏僻穷恶,物资匮乏,风雨如晦的小海岛。 然而这便是公玉京族人赖以生存的地方啊,这便是他们的家园啊。 往来的海妖簇拥着公玉京,热热闹闹,兴高采烈的把带回来的花花草草,花木果树等扛了回去。公子每次出门都会带回这些小玩意,尽管每次都活不了多久,但他总是乐而不疲。听说这次还带回来一个,擅长花木园林巧技的人类,也不知有没有用处。 柳花和兰草见着小梨,高兴极了,拉着新来的金棠一起回了洞穴,诉说着离别与思念。 这两个小海妖倒是单纯的令人喜欢,小梨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颜,因心情明朗了很多。 兰草道,“小梨,你还记得画舫上的那家戏班子吗”。 小梨道,“岂止是记得啊,那是印象很深刻啊…”小梨还未说完,眼光一瞟,见着一片熟悉的衣衫躲在角落,不是闾凫还是谁。 小梨暗笑一声,接着道,“不过我以前在人间的时候倒是很喜欢听戏,就跟你家公子多嘴提了一句,,让他把戏班子留下来,好给我解解闷,也不知…” 兰草忍不住了,接嘴道,“我就说嘛,公子怎么会善心大发,这次竟然不分给我们小妖吃…果然是因为你。” 柳花一掌朝他劈过去,“就你馋嘴,玉棠小姐是公子请来的贵人,你好歹注意下,别吓着人家。” 兰草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在人面前说他们同族这种事,确实不好,于是拿眼角偷瞄了一眼。只见玉棠温柔笑笑,不言不语,也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心道,“公子请来的客人果真和常人不同。” 这边小梨瞧着隐藏的衣角消失不见,松了口气,也没了说笑的心思。 金棠似有所察觉般,招呼两小妖,“听说平时是你们两个掌管的花园,可否带我一路,我先去瞧个仔细。” 第81章 穷桑 金棠果然仔细查看。 花园倒是很大,只是一切都死气沉沉,与北溟海底一样毫无生气。 用手一碰,枝叶逐渐变黑,灰白色的土壤凹凹凸凸,十分坚硬。 仔细看,整个院子除了果腹的桃树杏树之外,有一大半都种着海棠,只是那些残花败叶早已凋落,与泥土混在一起,难以辨认。 看得出来这里的主人的确很喜欢海棠花,难怪要请自己前来。 金棠从小就种的一手好海棠,是因为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很喜爱海棠。 如果说,这人世间,洛阳的牡丹是最美的,那西府的海棠便是最娇的了。 青山镇隶属开封,开封西府的海棠,是最出名的,而西府就是金棠和她的母亲的住处。只是她的母亲,很久以前就不在人间了,却教的金棠成了当地最厉害的养花人。 人们口口相传说,她的母亲,曾是天上下来的海棠仙子,人也如海棠一般美丽。对此,金棠总是一笑置之。 北冥的确没有生气,但是她也的确可以帮助公玉京。 这院子的泥土没有生气,不,是整个北冥都是这样,除了妖,所有的活物都不能生存很久,所以,她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帮公玉京种活这些花草。 金棠从头上拔下一个金质发簪,拿到手里,簪子变成了一颗穷桑花,这是只有仙界才有的,仙界的生之本源啊。穷桑花,可以让所有花木生气盎然,穷桑果,可以让所有活物起死回生。穷桑花,世上只有一朵,在金棠这里,而穷桑果只有一颗,在她哥哥那里。是的,她还有个哥哥,是天界的玄尘仙君。 金棠起草占卜,布了个玄花阵法,在阵眼挖了个坑,把穷桑花埋了进去。 如果这时有仙界的人在这里,一定能一眼看出,这是只有九天之上的玄女娘娘才会布置的阵法。玄女娘娘最是喜爱伺弄花草,专门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小半个时辰过去,金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都弄好了”。 “呀,这便好了啊”小梨和柳花兰草都讶异不已。 “是啊,很简单啊,只要再用我的眼泪,每天辰时候,浇灌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了。之后你们院子里的种的那些花都会活过来的。” “哇,金棠姑娘你好厉害啊。”柳花兰草一脸崇拜,眼冒星星。 这是对生命的渴望与崇拜。 小梨牵着金棠的手,道,“辛苦你了,很不容易吧”。 金棠笑笑,“还没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呢,就先拿出主人的架势了。怎样说,也该公玉京来感谢我呀。” 小梨皱皱鼻子,佯装要扯金棠的脸。 二人边打闹,边往外走。去找公玉京说明情况。 一路过来,小妖们都说,公子和闾凫姐姐,在屋里有事情商量,让他们暂时不要打扰。 二人对望一眼,金棠笑,“我们要不要捉奸去”。 小梨红了脸,“我们还是在门口等他们出来吧”。 话毕,已走到门口。金棠正准备敲门,突然屋内传出一丝温柔的说话声,不是闾凫又是谁“公子,是凫儿不好,是不是凫儿刚刚在船上说错话了,所以小梨姐姐不想在我们北冥住下了呀”。 另一个是男声,“她不想住?” 闾凫道,“我不知道呀,公子让我去请她过来,她说柳花那里挺好,她喜欢和柳花在一起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凫儿得罪了她,所以。。。要不公子换个人去请她吧”。 男声,“不必了,她喜欢就好。” “是不是凫儿做错了什么,要不我去给她道个歉,公子认为可好。凫儿只是一时大意,因为凫儿回北冥的时候,钟离仙子亲口让公子必须把小梨姐姐送去东海的。。。” 金棠还想听墙根,小梨听的不舒心,忙拉起金棠回去了。 “哎呀呀。。。我还有事找公玉京呢。。。” 是夜,回到柳花房内,柳花正准备睡觉,柳花的床很简陋,就是一则草席,不过对于他们小妖来说,已经习惯了。 但金棠还是很惊讶的。柳花说,“你们怎么回来了,公子不是给你们安排了客房吗,有我们北冥最大最好的床,除了公子房间,就是那儿了。” 金棠一听,有床两个字,这才高兴了,快走快走,带本小姐去,本小姐可睡不了地铺。 小梨不想去了,说,我还是和你挤挤吧。 金棠只能一手拉着她,一手拉柳花,拖拽二人去找客房。 金棠见到软软的床,兴奋不已,这些天都在船上,着实睡得腰酸背痛,不舒服极了。 不一会儿,金棠便睡了过去。 小梨望着屋内唯一的金丝楠木床,撇撇嘴。床是好床,就是太小了,两个人压根睡不下。这个公玉京倒是真够穷的,多安置一张床都舍不得。 小梨正准备脱衣就寝,突然脖子上的三生祭动了,牵扯着她往公玉京的房间走去。 这么多天没有动静,跟个项圈一样,她都差点把这玩意儿给忘记了。公玉京竟然留了一手,太贼了。 三生祭把小梨拉扯进门去,公玉京笑眯眯关上门,道,“白天叫你过来你还不来,非得晚上来我房间,你不会对我图谋不轨把”。 小梨没好气,道,“你把这东西留在我身上做什么”。 公玉京无辜,道“我喜欢你啊,把它送给你做定情信物”。 小梨皱皱眉,无视他的前半句“你把我叫来做什么,这三更半夜的,让不让睡觉了。” 公玉京瞪大双眼,“不是你三更半夜来找我的吗,我还想问问你要做什么呢,这一路过来,那些小妖们可都见着了。” 小梨生气的扯了扯脖子,想把三生祭扯下来。 “没用的,只有你和我成亲了,它才能被取下来,都说了定情信物了。” 小梨道,“堂堂的尸魔大人,靠着三生祭逃过了多少次追杀。你这给了我,你还打的过别人吗”。 公玉京道,“娘子这是在关心为夫吗”。 小梨气噎。“我可没答应”。 “你都睡我床上了还不答应吗”。 什么睡你床?小梨低头,发现自己正坐在公玉京的床沿上。 公玉京笑着道,“这是我给你安排的房间,柳花那儿不好,金棠的房间睡不下,这里又大又暖和”。 “那。。。那你呢,你睡哪儿。。。” 公玉京指了指窗户边上,那里有张休息用的小榻。 小梨实在太累了,又被三生祭压制着,再不管公玉京,扯开被子,和衣躺了上去。 第82章 做戏 公玉京看着小梨熟睡的侧颜,忍不住摸了摸。然后笑了笑,解开外衣,也躺了上去。 次日醒来,小梨感觉自己抱着一个大暖炉,舒服极了,好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 突然,摸到了一只手,小梨蓦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公玉京的怀里。 看看自己,外衣都被脱掉了。 这个死公玉京。 “不要动”。公玉京呓语,“再让我抱会儿”。 抱你个大头鬼啊,说好的某人睡榻的呢。小梨恨的咬牙。 赶紧推开他的手臂,起身穿上外衣。 公玉京睁眼,“这才什么时辰啊,不多睡会儿吗” 我睡你个妖啊!!! 砰砰砰,是敲门声。 “公子”闾凫的声音适时响起。 小梨邪笑,钻进背窝,挽着公玉京手臂。 闾凫推门而入,愣住了。手里端着的半盆水差点打翻。 今早起床,守夜小妖告知说,小梨姑娘昨晚半夜进了公子房间,一直没有出来,原本自己还不信。 闾凫气极了。这两人都睡到一张床去了。 闾凫红了红眼眶,道,“不早了,公子该起了,凫儿伺候您梳洗更衣”。 公玉京坐起身,语气不善道“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需要人帮忙更衣。闾凫,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闾凫心知公玉京从不让人近身伺候,什么事都是喜欢自己做的,自己是越距了,于是一边抹泪一边道歉。 小梨就是故意让她撞见这一幕的,谁让她总是刁难自己,见她悔过,也心软了,道,“我和你家公子没什么的”。说罢大步跨了出去。 见到金棠,也对小梨调笑一翻。 小梨想,要是没有遇见那个人,公玉京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想起那个人,小梨的眼眸又沉了沉。 这日,小梨和金棠在院子里清扫杂草,一个不认识的小妖过来传话,“公子让我带小梨姑娘去个地方,说是姑娘肯定会喜欢。” 小梨皱眉,道,“不是刚还一起吃饭了么,他又想怎样。” 金棠推她,“去吧去吧,客随主便”。 小梨不大情愿的跟着去了。 小妖带着她,越走越偏僻,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别的妖怪。 ,小梨问,“这是要去哪里” 小妖道,“我也不知道,公子只吩咐我带您到这里,麻烦姑娘沿着左边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公子说在那间小屋等着你。”。 “你不带我去吗” “公子说只能姑娘自己去,说是有姑娘想要的东西。” 小梨皱皱眉头,也没想明白公玉京要搞什么事情。 按着小妖的嘱咐,一路走过去。 这北冥还真是荒芜啊,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 终于见着那个小屋了,小梨推门而入。 然而公玉京并不在里面。 这间屋子外面看着倒还好,进了里面,发现空无一物,只有墙上挂满了画像,一个美丽女子的像。所有的画像都是画的同一个人。 小梨欣赏了一会儿,却见公玉京还不曾来,等的不耐烦,便回去了。 夜里,小梨照旧被三生祭带去了公玉京的屋里睡觉。 这些日子,两人一直同床共枕,却又不曾越矩分毫。 公玉京每回都说他睡小榻,然后在小梨熟睡后,又总是会大大方方睡到床上。有一次小梨索性便不睡了,然而却还是没熬过眼皮打架。后来索性便妥协了。 而今夜却注定和之前的夜晚不太一样。 小梨一进屋,见到公玉京攒着眉头,欲言又止。 “我有事和你说”,两人异口同声道。 “你先说”。 小梨觉得尴尬,道,“我先说吧,你带我去那间屋子做什么”。 公玉京神色不太自然,“你真去了那间屋子?” 小梨道,“对啊,我等了你好久,你说的东西呢。” 公玉京道,“什么东西?你烧了那间屋子里的东西是吗”。 “什么跟什么?”小梨觉得不对劲。 公玉京,“你烧它做什么呢”。 小梨道,“我没有”。 公玉京,“可是只有你去过那间屋子”。 小梨道,“是你让我去的”。 公玉京摇头,“我从不让任何人进那间屋子,包括你”。 小梨气急,索性不说话。 这沉默在公玉京眼里成了默认事实。 “那是我母亲的画像,你是否以为是我心怡别的女子,所以烧了它”。 “公玉京,你有毛病吧,我说了,是有人带我去的,说是你在里面等我,还有,不是我烧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让三生祭放我走吧”。 “算了,几幅画而已,我还可以重新画的。只是我想起了母亲,有点难过,我可以抱抱你吗。” 次日。 公玉京和小梨还未起床,一个小海妖来敲门,这次敲的很急促。 “公子,不好了”“公子大事不好了”。“闾凫姐姐晕倒了”。 公玉京和小梨对视一眼,急忙起身。 “怎么回事”公玉京问。 小妖道,“今日辰时,金棠姑娘去花园做事,发现闾凫姐姐倒在花园里,是中了迷香。” “迷香?花园,花园里的花没事吧。”小梨问 “没事,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奇怪的变化。金棠姑娘四处查验过了”。 小梨瞪着公玉京,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真的很生气”。 公玉京道,“你可不能生我气,我都配合你把戏演完了,你得对我负责”。 小梨和公玉京来到闾凫房间,一群妖围着她,忧心不已。 小梨撇撇嘴,扯着公玉京走上前去。 “让一让,让一让,你们的医术都有你们家公子好吗”。 众妖一听,这才四散开来。 果然公玉京来了,闾凫这才悠悠转转的醒过来, “公子,凫儿,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是啊是啊,你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小梨接口道。 和闾凫关系好的妖精准备反驳,却发现自己被下了噤声咒。 闾凫哭的梨花带雨,“凫儿自知太过大意,竟然被人迷晕过去,凫儿给我们北冥丢脸了。” 小梨听不下去了,“戏演完了吗,演完了就不要哭,听我说,哭的我烦死了”。 谁知闾凫抽抽搭搭的,哭的更是柔弱了些。 小梨忍不住了,一巴掌扇过去。 公玉京站在小梨身后,像个侍卫一样护着小梨。 闾凫愣住了。拿眼瞧自家公子,谁知公玉京看都没看她一眼。 小梨正色道,“你再哭我还打你,你敢还手,我就让公玉京打你。” 公玉京笑出声来,没想到小梨气鼓鼓打人的时候,竟是如此这般可爱。丝毫没有因为被打的是自己的属下而生气。 闾凫看着公玉京对待自己冷漠的目光,终于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