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第一个故事》 秋分 神洲历518年八月初六, “先生,您给算算,我要改个什么名好?”查梧他爹牵着儿子来看算命先生。 “是你……还是他?”算命先生揉了揉眼睛,从椅子上坐直,他指了指查梧他爹,又指了指查梧道。 “是我,”查梧他爹指了指自己。 “因何故要改名呐?”算命的摸了摸胡须。 查梧他爹刚想开口,算命的忙道,“慢着,让我来猜。” “因着功名,是也不是?”查梧他爹刚想点头,随即又是摇头。 “那必是财路了,”他瞧着查梧父子俱形容整齐,不似穷苦人家,却不料查梧他爹仍是摇头。 “那是……”查梧不等他说完,已先开口答道“为了求子。”算命先生古怪地望了一眼他爹,却见对方似是不好意思而又确有其事地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算命先生了然地点了点头,“我观先生面相命中有二子,只是适才……” “适才如何?”查梧他爹看了他一眼,又上前几步小声道,“先生慢道,待我先支开小儿。” “梧儿,方才经过绣庄,为父忽然想起你母亲出门时曾嘱我带几匹蜀锦回去,你快去买来,免得为父又忘记了。”查梧他爹对查梧道。 查梧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便去了。 二人静待查梧走远,查梧他爹道“请先生赐教,适才小儿在此,我有些话不曾言明,今日定要请先生赐个好名,以解我身后之忧。” 算命先生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查梧他爹便将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查梧并非嫡母所出,查梧他爹当年还是童生时,因父早亡,孤儿寡母与其姨母一家比邻而居,因其姨母时常周济,兼而表妹又正当年岁,两家曾有婚好之意。只是查梧他爹一朝考上了秀才,又得了当时县里学政的赏识,赞他文章功夫了得,若能用心钻研,未必不能更进一步,当时查秀才不过弱冠,得此青睐,一时有些气高。而县中也有一米商姓穆,虽家中颇有资产,只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并非读书的材料,女儿又刚好到了出嫁的年纪,便动了些心思,欲家中供出一举人来,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若能有一位举人女婿,再施些银两,岂不能打开官家的门路?穆老爷便把女儿许给了查秀才,查母一家得了丰厚嫁妆,还有往后深造的保障,对这门亲事自然求之不得,哪里还记得当年亲妹的接济。 况且姨夫新故,表妹还得守孝三年,后来姨母安葬了姨夫,又带着表妹远走鄂南,这门亲事倒也无人提起了。 谁知过了七年,查秀才虽耕耘于五经之间,头白于四书之中,但文章功夫却少有长进。穆老爷已将为其打点的银两备好,查秀才却屡考屡落第,再难有所进益。 而查秀才也与穆小姐成婚六年,一无所出。穆小姐是娇滴滴的富家小姐,脾气娇纵,而又不通文墨,查秀才与她相处,不说红袖添香,也不说相敬如宾,倒是尽受气也。 中秋 查秀才不禁念起表妹的好处来,表妹虽是农家女,但姨夫家中有几亩良田,族中子弟又多,表妹不事耕作,只日日在家做些针线活,因而皮色白腻,不输城里人。表妹闲时便来帮查母做些家务,有时见查秀才吟诗写字,便随侍在侧,添些茶水,日日看着,倒也识得了几个字,查秀才便教她磨墨,背几句诗词,如斯良辰,却远去了,查秀才心中不无悔意,于是当表妹再度出现于前时,查秀才一颗早已不动的心又死灰复燃起来。 那是一个月不黑,风不高的夜晚,像极了中秋。 是了,中秋,刚下试,查秀才正春风得意,只觉高中有望之时,那笑语盈盈又在灯火阑珊处经过。七年了,查秀才本以为此生已无缘得见的表妹,又出现在他眼前,她清浅的语声,一如从前,他一听,便知是她。 她梳着少女时的发髻,衣裳比从前更素了,查秀才以为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于是在鄂南流连了十数日,终于辞别了所有同科考试的好友,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塚县。夫妇关系,仍一如从前,只穆小姐见查秀才此际眉头舒展,大有得意,心中不免也对丈夫柔和了几分,而查秀才则自惭己愧,对夫人多有容让,二人关系倒是和缓不少,颇有新婚时的光景。 只是好景不长,查秀才估分估高了,没上重本线,倒是当年被他所蔑视的范秀才中了举,范秀才考中了第七名,他那卖肉的泰山不知多替他宣扬,想他岳丈也是一方乡绅,有头有脸的,偏他屡试不中,至今还是个小小秀才,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嘲笑他伤仲永了,还道穆老爷当年压错了宝,若是选了范秀才做女婿,现今就是举人老爷的岳父了。 当真可恨,查秀才越发用功读起书来,然此一道,或许命由天定,查秀才又落了两次,此时岳丈已去,小舅子又不成器,家里大半生意都落入了查秀才手里,查秀才文也不成,经商倒还有些头脑,渐渐地,生意越做越大,小舅子越来越废,夫妻关系也越来越好,表妹也来了,真是……尴尬,看着表妹带来的已经六岁的孩儿,查秀才不禁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当时有多快乐,而今就有多伤感,但伤感归伤感,突然多出来个儿子,又见到了温柔可爱的表妹,查秀才心里还是暗爽的,毕竟与穆氏的感情虽然渐渐融洽起来,但多年的旧情又岂是容易忘怀的? 穆氏自然是又哭又闹,她的兄弟素来是个废物,依靠姐夫保住家业那种,虽然拿钱的时候很大爷,但真让他跟姐夫干,他可没那个胆子。于是在查氏祠堂里,族长见证下,完成了滴血认亲这件大事,两滴血液很奇妙地融在了一起,查秀才再无疑虑,年近四十的查秀才望着新鲜出炉的儿子露出了后继有人的微笑。 查秀才给儿子取名为“梧”,取“梧凤之鸣”之意,足见其对儿子的期望。然则儿子好认,母亲却不好处理,穆氏面对突然多出来的儿子,自然没有好脸色,坚决不肯把他养在自己名下,而表妹那里,姨母也曾道“宁为寒门妻,不做富家妾。”看着含情脉脉望着他的表妹,查秀才心中的天平仿佛得了病,一抽一抽地。他不是没想过娶表妹做平妻,这样岂不是坐享齐人之福?可他想的美,穆氏死活都不肯,而逼死发妻,查秀才自认没有这个狠心。 这一纠缠,闹得查秀才生出了九个头,他真恨不得剁去八个,以减愁苦。 表妹没法进门,查秀才就在外给她买了处宅院,毕竟是手头上宽裕了。儿子跟随亲母养在府外,查秀才一朝得子,十分快意,见儿子快至开蒙之年,便花重金延请名师,以资教育。 穆氏见丈夫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心中大恨,只是她越哭闹,查秀才回来的次数越少,她又怎能让外面那个贱人如意?于是伴她多年的奶妈就给她出了一个主意,不如先把儿子记到名下,带回府中好好调养,如此一来,查秀才回家的时间必然长久,而回府的次数一多,穆氏自然也更容易受孕。 穆氏有些迟疑,成亲多年,她早已对生子不抱希望,好在婆婆早已故去,头上倒没人迫她给丈夫纳妾,穆氏本想着从兄弟那里过继一个,谁知半路杀出个查梧。穆氏先前也疑心是自己身体不好,然则请了诸多大夫调养,情况犹是未改。 穆氏想了半天,最终采了奶妈的建议,将查梧接回府中,查秀才见唯一的儿子得夫人承认,自然欢喜不已,准备接儿子回府,他早先也觉自己亲生儿子总养在府外怎行,传出去声名也不好,只是没想到穆氏居然懂事了,查秀才这厢大喜过望,表妹凌氏也来恭贺,只是面容愁苦,不见喜色,查秀才心中有愧,问道如何,却听表妹说道“梧儿此番得以认祖归宗,我就心满意足了,虽与表哥两心相知,怎奈命中无份,今日表哥接梧儿回家,往后也不必来见我,我自去城东紫霞庵度此残生,舍了这愁煞人的孽缘。”查秀才闻言,一时激动,当即将表妹揽入怀中。 几日之后,但见查梧与表妹都回了府,双方各退了一二三四五步,查梧记在穆氏名下,表妹得了贵妾的名份,查秀才要府中下人叫她凌夫人,穆氏要求查秀才在穆氏生下嫡子之前不可进凌夫人的院子,查秀才眉头一皱,本来不想同意,小舅子也在一旁帮腔,哪有丈夫不能进小妾院子的道理,被穆氏瞪了一眼,穆夫人与查秀才缠磨许久,最终同意每旬只得歇息一日。但要查秀才拿出一半进益交与穆夫人,作亲儿将来的保障,查秀才思量再三,反正也是自己的亲儿,不亏,于是便同意了。而穆夫人在外行走多有不便,于是这一半收入又落到了穆小舅子手中。穆小舅子平白获得了一大笔补助,或成此次事件中的最大赢家。 双喜 本来应该有一个完满的结局,查秀才觉得自己会走上人生巅峰的,孰料故事开始高开低走了。 穆小舅子深感不劳而获的快乐,从此再也不想认真干活,只想成为一只快乐的米虫,对姐夫的态度也不如从前,反正姐夫得给自己打工,对待下属,他需要给什么好脸色?而且这个打工仔还老喜欢对他管东管西,忒煞烦人。 查秀才对小舅子是一再忍耐,对方却越来越出言不逊。 一日他在教查梧念书时,说到“巧言令色,鲜仁矣。”不意小舅子从旁走过,嬉皮笑脸地道“吆,姐夫在教什么呀?” 查秀才见到他就没好事情发生,可顾及着查梧,倒也没拉下脸,只道“在教圣人语录,以正言行。” “爹爹,`巧言令色’是什么意思啊?”查梧天真无邪地问道。 “巧和令都是美好的意思,但这里圣人说的是花言巧语,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并非君子所为,是不仁义的……”查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舅子却在一旁大笑起来,以之为柄刺查秀才为人伪善,越说越来劲,竟说到当年莫不是以此骗了穆老爷信任,把大半家业交给了他。小舅子笑过便走,全然不管查秀才已面色如青铜。 “爹爹,以德报怨,则何如?”查梧问道。 查秀才闻言,下意识便道“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早年苦读四书,于其中章句无不稔熟,因而出口后才思其本意,心中一凜。“我并未教你此句,你从何处听之?” “随意从书上翻见的。”查梧指着翻开的书页,懵懂地道“爹爹,这是何意?” 查秀才望着书页沉思良久,喃喃道“天意如此。”查梧不解,查秀才也不解释,于是便将此事告知了凌夫人。 凌夫人粗通文墨,将这句解释给了儿子听,又详询他今日之事,听罢摸了摸儿子的头,只让他去别处玩了。 夜晚,查秀才来到凌夫人的院子,恩爱了一番,过后不久,凌夫人就传出了身孕。 又几日,穆夫人也被诊出了身孕,查秀才大喜,没想到穆夫人人到中年居然有孕,但没高兴太久,穆夫人就流产了。经过了一番互撕以及各种栽赃陷害反目成仇偷天换日,凌夫人被禁足,穆夫人的身体则更虚弱了。 凌夫人心中也是窝火的,穆夫人之事,实与她无关,她再争宠也不会拿孩子下手,可这事儿却算在了她头上,其他人信或不信都不重要,就怕表哥也听信了谣言,以为她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妇人,从此冷落她于深宅之内,孤苦一生……怎不让人憋闷。 可凭她想破头也想不出,这孩子是穆夫人自己流掉的。穆夫人当时为了受孕,用了不少偏方怪方,体内积了不少陈毒,怀孕之后,余毒积于身周无法排出,便从体表布开,形成浮肿,穆夫人觉出不对,又叫奶娘私下里召集名医,谁知大夫却说,余毒未清,恐有害胎儿。当时穆夫人已求子若狂,怎听得此言,当即给了大夫封口费,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清明 穆夫人以为问题不大,谁知不到半月,腹中胎儿便身死道消。穆夫人大恸,只是孩儿再也回不来了,为了祭奠她那逝去的孩儿,穆夫人决定再利用他一把。 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凌夫人上钩。 凌夫人果然掉进了圈套,穆夫人计成,只是也已经元气大伤,光景一年不如一年。 恰在此时,小舅子又出了大事。原来穆小废物靠着不劳而获走上人生巅峰,吃喝嫖赌已被他玩了个遍,他的人生早已快乐到无聊了,于是便想通过买地来实现人生价值,想法是非常励志的,可是方法不太对头。 穆小废物大概是想把城南的三百亩地都盘下来,然后搞个跑马场,以此进击上流社会富家公子的社交圈。然而,他的银子却不是很够,于是理所当然地来榨姐夫的奶,姐夫是那么好榨的吗?姐夫不好榨,但又不能不榨,于是穆小废物先是把祖传家业卖了一部分,然后又跟一个叫程敬的中间人达成了协议,以姐夫的名义向官府借钱。现下朝廷推行新法,让官府在每年二月、五月青黄不接时,给农民贷款、贷粮,每半年取利息二分或三分,分别随夏秋两税归还。因利息偏高,农民并不愿向之贷款,而穆家经营米业,往年年成不好之时,也有向官府借贷以度难的情况,加上又有程敬这个中间人做保,官府很快就批了款项。 然后事情就简单多了,穆小废物还没来得及把三百亩良田开辟成跑马场,程敬早已拿着中间费跑路了,等到官府来催债,查秀才人傻了。 无论查秀才如何解释不是我,我不是,我没有,官府的钱向来是有进无出的,怎可让人鸽?于是查秀才不得不也不能不地给小舅子擦了屁股,那边小舅子被人骗了还不自知,一心想着自己未来可期,大业将成,查秀才宣布与他断绝关系。小舅子放下狂言,“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很快,小舅子后悔了。要在南方地区搞一个这么大的跑马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要买马,云梦并非产马之地,许多良种都是从国外进口,价格可想而知,小舅子不是没想过到赛马场去买,然而人家吃饭的家伙,摇钱的宝树岂能轻易出手,再加上小舅子的好骗之名早已传遍鄂南,各家赛场都心照不宣地哄抬价格,一时间鄂南马贵……小舅子不是没试过托姐夫要到进入黑市的门路,但姐夫门都没给他进,只回复了个“滚”。 小舅子何等样人物,自认为天上地下,老子最大,你不睬我,我朝你门口吐口吐沫。小舅子吐完吐沫,转身就走。 本来坐拥三百亩地,小舅子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落得最后难以收场,但他愣是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他就是要在非北方地区非富庶地区的鄂南建造一个公子哥儿的乐园,云梦最大的跑马场。 查秀才还完债,家业已不剩多少,于是给儿子请的名师暂时告假了,虽是暂时,但若一直没钱,也可以变为长期。查秀才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岁,在商场拼搏的斗志也不剩多少了,于是便想多花点时间在培养儿子上面。 毕竟儿子看起来木木的,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让刚失一孩的查秀才内心有些惆怅。 惆怅归惆怅,调教儿子,打理内宅的事情还是要干。虽然家中已辞退了许多仆人,但琐事仍多,难得清闲,查秀才不是没想过放权给凌夫人,毕竟穆氏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昏睡就是半天。但清醒的穆氏不给啊,她说:你是要让妾侍骑在主母头上啊,我宁死不受此辱。查秀才还能怎么办,他能逼死发妻吗?显然不能。 于是只得把自己逼成老黄牛,查秀才的光景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四月,凌氏产下了一个女婴,新生命的到来让查秀才望见了一丝曙光。 看着孩儿熟睡的面庞,查秀才不停地自语道“好好好”。 查梧垂在一侧,不知父亲为何如此欢喜,凝着粉嫩的团子,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只凌氏听到孩儿的啼哭,便昏睡过去了,全不知,这当儿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穆氏过世了,在凌氏发动前二三刻,消息传到查秀才耳中,一边是最爱的小妾即将生产,一边是结发妻子命在旦夕,查秀才望了一眼天,去看了发妻。 穆氏早已油尽灯枯,只是心中到底有不甘,要等查秀才来,她并不知凌氏已经发动,也不知查秀才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 查秀才看到她枯槁的容颜,忽而觉得他们已经相守到了白头。想起他们成亲时,穆氏年纪轻轻,虽不娇美,但生长在富人家里,又足不出户,自有一番小女儿情态。 他会为她画眉,穆氏取笑他手抖得很,他也只是一哂而过,不以为忤,那时穆氏是单纯的,不知世事的天真,怎么后来,一切都变了呢?穆氏在他眼中渐渐成了一个泼妇的形象,动不动就拿逼死发妻来胁迫他,还有小舅子的事,查秀才心中一痛……他对她,也不是没有怨的。 只是事到如今,查秀才又怎忍心去责备于她,穆氏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要摒退周围随侍的人,穆氏却制止了他:让奶娘留下。 查秀才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虚弱的穆氏,又恢复了一点儿当年夫妻情盛时的柔情,她道,她若去了,希望查秀才能为她守身三年,查秀才对此并未二话,这是常礼,纵是她不说,查秀才也会遵守。三年以后,他爱将谁娶为正妻便为正妻,查秀才闻言有些意动,穆氏当真通情达理了。 但是穆氏话还未尽,希望查秀才能在她死后看在她的面上,捞小舅子一把!查秀才不是很想挽救失足少男,但穆氏快撑不住了,她又哭了,她曾哭过很多次,查秀才从心疼到无动于衷。但这次,穆氏太虚弱了,眼泪从她颊边划过,像两条暗河,寂然无声,缓缓流动,昏昏沉沉中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发现。 查秀才沉思了一会儿,伸手为她揩去泪水,“好”。 夏秋 奶娘不单是穆氏的奶娘,因其奶多,奶娘还奶过穆小舅子,可见姐弟二人当真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本来按惯例,奶娘应该跟着小舅子走,由小舅子给她养老送终的,但小舅子实在是不着调,穆氏也不放心奶娘跟他走。 现下奶娘却是不得不走了,她可是小舅子最后一道保命符,只要她还在,查秀才于情于理都不能对小舅子见死不救。 穆氏人没了,查秀才心中却再也忘不掉她。 查梧守完嫡母的孝,方才进学启蒙,他进学较晚,这两年父亲为了家中琐事也无暇顾及他的教育问题,因而查梧虽比同入学的小伙伴年长二三岁,学问上却强不了多少。 查梧也正如他父亲所期望的那样,长成了木木的,一看就不太聪明的样子。 同学背十遍便能成诵的文章,查梧定要背上百遍,才能记熟,查秀才每日抽检儿子功课,从怀疑人生到淡定接受,甚至在想,实在不行买几亩地回家种田吧。但随着儿子的成长,当年的黑小胖却越来越有白面小生的味道,查秀才自己是周正款,凌夫人是清秀而不失力量的健康美,真不知这小子越长越像谁,凌夫人却更欣慰了。 任他白面不白面,书念不好都给我回家种田去。查秀才放下狠话,查梧仍是愣愣的,一脸不害怕也可能没听懂的表情,查秀才愁,头发更白了。 有时,查秀才望见铜镜中的自己,会细数自己的白发,这一绺,是为穆氏的,这一绺是为查梧的,这一大片,都是小舅子整的,说回小舅子。 小舅子当年投资失败,手中三百亩地砸在手里,心中还挺有自信,觉得自己怎么着也比姐夫混的好,于是三百亩变成两百亩,再到后来期望赌博赎回失地,被人联手搞到只剩底裤,这回真成“纨绔”子弟了。 小舅子走投无路,幸而身边还有奶娘,奶娘为他指了一条明路,于是查秀才从此走上了为小舅子擦屁股的不归路。 查秀才不是没想过任其自生自灭,可亡妻的脸总在他梦中浮现,他便……怕了。 小舅子戒赌时长长达两年半,查秀才为他操碎了心。 查秀才给他找了个学徒的工作,虽说年岁大了点儿,但查秀才给的钱多,师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小舅子又怎么可能安分守己。师傅骂也不听,打也打不过,只好任他去也,小舅子成日价在街上闲逛,大街小巷的商户和巡街的公差都认识他了,好在小舅子从小接受的也不算暴力教育,不喜惹是生非,因而也不以为忤。 且说这一日小舅子又在街上闲逛,走到巷子中,却听得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不动声色地迫近,听得其中一人道“此次汪相丁忧,次辅上台,朝廷风向恐有大变。” 另一个声音则颇不以为然,“我私下里听闻,马次辅与汪相私交甚好,虽则朝廷风声有变,但未必不会循旧法推行下去。” “非也非也,马次辅在朝日浅,不比汪相家族势力庞大,汪相当年推行新法便是触动了地方豪强的利益,但他家世雄厚,乃临川大族,那些富绅虽有不忿,却也不敢悖逆。”那语声顿了一顿,复又说道“马次辅却是寒门士子,立朝不稳,想要坚持推行新法,怕是会遭到不少人反对。” “都是闻相一手提拔起来的,总不至……”另一个声音则小了许多。 小舅子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在后来的对话中,隐隐捕捉了几句“那姓苏的学士”、“耿介直言”、什么“一介女流,妇孺之见”那声音渐行渐远,小舅子听得云里雾里,只握住了一个重点,那就是——新法要变了。作为当年凭借新法坑了一把姐夫的“云梦好舅子”,小舅子心思又被撩拨了起来,毕竟姐夫是真好坑啊,他以为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抗拒这种诱惑。 查秀才对小舅子的内心一无所知,而目前正对查梧的教育问题感到火大。 查梧并非不用功,早晚读书,从无懈怠,只是不知他功夫都花在了哪里,先生所问,不是摇头不答,就是答非所问,语句停顿,词不达意,比之三五岁小儿更不如。先生都说他不是个读书的材料,查秀才慢慢也就这么觉得了,毕竟他当年也是早早就中了秀才,读书这一块,儿子的资质离他也太远了。 查秀才当年有多爱这个孩儿,现今就有多苦恼,而凌氏所生的另一个女儿,则更发愁。无她,女儿刚生下时,也是白白胖胖,玉雪可爱那一挂的,但长着长着,就膨胀了。 不过两三岁的小女孩,长得又白又高又胖,看上去与五六岁的孩子无异,偏生又馋嘴,糖果点心离不得口,幸而查秀才手中还有余钱,女儿的零食还供养得起。女儿就太聒噪了些,一天到晚说个没完,查秀才暂时给起了个小名叫娟娘,比起查梧,查秀才或许还更喜欢娟娘一些,人们对于不谙世事的小儿总多些宽容,毕竟是无知,无知者无罪。 凌夫人自产下娟娘后,就亏了身子,而查秀才也念着亡妻,这两年都未碰她,凌夫人便专心养起身子来,她奶水足,便自己奶了娟娘,娟娘虽胃口大,却对亲娘的奶水不怎么感冒,因而吃奶的少,喝米汤更多。凌夫人坐月子时一天常要换好几套衣裳,查秀才不懂这些妇人的事情,全靠姨母在照看。 那段时间查梧也很少去凌夫人院落,查秀才是个酸腐文人,注重礼仪,要查梧早晚到亲娘的院落里请安,查梧早上读书,读得投入了,往往忘记吃早饭,更别提去给娘亲请安了,因而往往是傍晚散学了才去母亲院子里。 凌夫人每晚听儿子汇报日间诸事,用伦理常情解儿所惑,导儿向善,凌氏对查梧也没有多大的期望,就盼其能平安长大,做个好人。 查梧就这样缓慢而平静地生长着,直到小舅子又坑了一把姐夫。 这事说来还话长,要一直说到夏秋初年,那时棠朝一统天下,夏王与秋氏共掌天下,夏王主政兴俢水利,重视农桑。秋氏是上古神族,主持王朝祭祀并掌握天下的礼法,初,夏王与秋氏结为姻亲,共治天下,每一任夏王后都是从秋氏中选拔出来的,而秋王后不仅要管理夏王的后宫,还要主持王朝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是棠朝的大祭司。每一任王登基,都是此般行法。 然而到了第十代夏王,却出了岔子。 第十代夏王名节,王节年少而好征,即位不久,就发动了对西南鶓裔的战争,鶓族虽民少,风土人情各异于中原,但其居于深山,少与外界发生关系,且早先鶓族先祖曾与秋氏第一代女祭司定下盟誓,非死不得以战。即双方部族若非发生流血事件,不得对对方动用武力。王节此举,分明不义而行,但偏偏王节乃先君少子,自小受尽偏疼,哪里听得父王为他留下的顾命大臣的意见,寡人想打便打了。 王节对鶓疆动用武力,却因朝中缺乏对鶓疆风土人情的研究之人而屡战屡败,直到王节设下重金,访求贤良,终于找到了一位高士,愿助他破敌,前提是要王节亲往鶓疆,御驾亲征,开国几位国君都曾为之,然历十世,此举早已名存实亡,王节也有些迟疑,他虽好战,却并非不怕死之人,但高人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却不是很多,王节咬一咬牙,还是应下了,众臣自然又劝,却是加深了他亲讨的心。 王节初登基,确是心中有宏图之志,意欲征辟四方,以一统天下。他本想着,西南小族,有何惧之,却不料此诏一出,群臣反对,那些顾命老臣各个仗着资历倚老卖老,大将军何淹更是差点儿就要指着他鼻子骂无知小儿,这口气怎生下咽?王节不预成为他人手中之傀儡,便想尽办法将那些老臣调离京师,大将军何淹奉旨镇守西北,西北戎狄年年来犯,虽无大战,小战却是不断,何淹此去便无暇再管京师之事了。 因而王节做下此等脑抽的决定,朝中却无可反对之人了。 王节对于亲征,既害怕又好奇,他对于自己的武力值还是信任的,毕竟从小习武,只是他生于王宫,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教习武艺的师父自然不敢下手伤他,但在战场上的对手可不会。 很快,王节在御驾亲征的过程中受伤,下落不明。虽则其军队在不愿透露姓名的高士的帮助下成功打入了鶓部(鶓族的中心),但王主失踪,自然以先找到王主为要,因而双方休战,寻找王主。 鶓族人比棠军更想找到王节,毕竟王节一死,棠朝可以另立国主,而鶓族却免不了全族沦为奴隶。但若是他们先找到王节,那情势可就大不一样了,一个活人总比死人更有价值。 花溪 王节是在幻花溪畔被一个義女所救,鶓族立于绵山之中,绵山周边便是義族的部落。 幻花溪自绵山起流经沽源,下至平川,王节便是在沽源至平川这一段被当地的義女所救。 義族尚好客,与周边村落百姓相处和洽。但義族不治医术,族中有人患病,往往寻族中大巫祷祝以缓其痛,王节哪里受得了这种痛苦。 義女见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贵气,虽然语言不通,但二人连说带比划義女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義族虽然没有大夫,但是花溪村里有一位远近驰名的神医,義女就带他去找了神医。 神医姓谌,常以锥帽掩其面,无人得见其真颜。但村里人都识得他,因为村里只有他作此种装扮,而且每日都会在各村行走,转动手上的虎撑,听见响声的病人便知游医来村中了。 谌神医为人治病,只收三文钱,大病三文,小病亦是,这就导致很多穷苦人家看不起病的都来找他医治。 王节便问道“那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会来找他医治?” “谌神医出手,就没有治不好的病,但再富贵的人家,他也只收三文。”一位村里过路的老伯道。 “为什么?”王节心中有很多疑问。 “谌神医说,他如果破了例,百姓怕医治费用高昂就不愿来找他医病了。”老伯身边的小姑娘,显是他孙女的答道。 “医者仁心,不外如是。”王节满怀憧憬。 虎撑声如约而至,谌神医白袍裹身,帽檐及地,如同一条行走的瀑布。 王节躺在原地,義女则上前跟神医交谈,二人语声低低,不时传入耳中。 神医大踏步地走到王节面前,俯视着他,王节顺着轻纱往上,只看到一副玄色铁面具裹住的下巴。那下巴轻轻动了动,发出难听的声音。 王节没听懂。 “你说什么?”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已耗费了他许多力气。 却听得一声轻笑,这笑声极不符合他的装束,既清且亮,伴着幻花溪的水,还有一丝甜。 “原来你是中原人。”神医俯下身子,握住了他的手腕,王节想挣扎,却没挣脱。 谌神医身上的烟味儿顺着花香飘进了王节的心里,终于晕了。 谌神医单手提起王节,带回了医舍。乡野之民,受伤如此之重的,几乎没有,而近来中原王朝大举伐鶓之事他也算有所耳闻,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 作为一名医生,他的职责只是救人。 谌神医的医舍离此不远,离山更近,既便于采药,也远离人迹,好静之人的首选。 谌神医一个人住,衣食自有周边百姓好心接济,谌神医既不感谢,查检无疑后也便用了,村民都知道他的脾性,也不以为忤。 这还是谌神医头一次将人带回自己的医舍,一路上也有不少百姓好奇打量的,只是谌神医都不理会。 那義女见谌神医接管了这事儿,也就放心地回部族了,人在谌神医手里应该就没事儿了。 谈古 香炉袅袅,幽幽起舞。琴音若许,随水渡舟。 王节在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有人对话,只是说得什么,他却听不明白。 吵醒王节的是一阵规律的捣药声,白色的人影背对着他,嘟嘟声不曾因因他醒来而停下。 只是他嘴唇都快干裂了,总要寻些水来喝。 王节象征性地咳了两声,他以为白衣人应当转过来的,可是他没有,依旧是那难听的如在瓮中的声音道“几旁有茶水可饮。” 王节何曾受过这样的慢待,只是人在屋檐下,王节不得不低头罢了。 谌神医捣好了药,将药泥装入瓦罐之中,又走到了王节身旁,王节从未与人靠得这么近,心下有些慌张。 “你的伤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痊可,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我白日出门行医,一切饮炊都由你自己解决……”王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哪里会自己解决这些问题,忙道“那晚上呢?” “晚上我不在此间。”谌神医犹豫了一息,还是答道。 “我若伤口复发,又当如何?”王节道。 谌神医递给他一只竹哨道“若是伤痛便吹响此哨,我必归之。” “好。”王节终于乖巧地点了点头,谌神医望着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心上忽而升起一阵柔软。 “你叫什么名字?”谌神医道。 “节,”王节全不设防地问道“你呢?” “谌蹊,”谌蹊报完了名姓便不再说话了,但手上动作不停,将瓦罐中的药泥调匀,又交到节手中,“早晚涂抹伤处,几旁茶水可以多饮,对你的伤恢复有好处。” 谌蹊留下医嘱,便又带着他的虎撑和褡裢出门了。 王节在此养伤一十三日,期间只有谌蹊与義女相伴。 后鶓族族长从義族得知王的下落,遂命人前往,孰料棠军一直有人在注意鶓部动向,亦遣人相随,至医舍,谌蹊不在,王节命人留下三文钱,与棠军而归。 经此一战,鶓部归顺,献上鶓女三百,其中族长之女鶓音册为王妃,余女赐与朝中重臣。 義族闻知,亦献女一百,以示诚意,王节以救命之恩封義女邟鳴为王妃。 次年,秋八月,王节迎娶秋氏圣女秋穠,册为王后。大婚当天,东边天际传来鸾凤和鸣之声,星官占之为大吉。 与此同时,西北戎狄内乱,大将军何淹趁机深入,大挫敌军,戎狄元气大伤,不得已迁往更西之地,边关近年可以无碍。王节大喜,加封何淹为镇国公,改大将军为大司空,主管水利与农事。 然而,福祚不长,又十年,镇国公何淹谋反,此时王朝大军正在西南与霂沱人交战,大将风雩镇守北边,待收到京师告急,何淹私兵早已杀入王宫。王节当时沉醉在温柔乡中,待敌军杀进,才仓惶从美人榻上逃出。 本来何淹已在王节反应过来之前掌握住了王宫,王节被困于深宫之中,然而从天而降一名白衣秀士,带王节逃出生天。 何淹遍寻王节不至,遂下令火烧王宫,王妃鶓氏、邟氏皆葬身于此,王后秋氏被大火燎伤了面庞。 白衣秀士正是谌蹊,谌蹊带王节逃出,联络了秋氏,并在紧急赶回的风雩大军护送下又打回了京师。 何淹自知大限将至,于城墙之上呼“大仇难报”,随后拔剑自刎。 何淹之乱被平,谌蹊被封为国师大人,秋王后因被火燎了面颊,此后便很少再出席公共场合,国之祭祀一事,渐渐落在国师身上。 经此一事,王节洗心革面,励精图治,花了二十年时间将王朝版图扩大了三分之一,正当盛年,王节却感染了天花,秋王后侍疾不幸感染,先于王节去世。王节无法理政,便由国师代理朝政,国师处理朝政之日久,朝廷内外渐生流言。 国师以强硬手段镇压了流言,却没能镇压住秋氏的谶言,很快,国师谌蹊以叛国罪被处以醢刑,谌蹊死后不久,王亦崩。 王节没有后代,同辈兄弟亦无,众臣只好从旁系中挑选新君。王宙就这样被秋氏扶持上位,因其年幼,朝中大权暂时由秋氏把控。 王宙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成长为一个不学无术的暴戾君主,而秋氏却在民间的威望越来越高,当时百姓皆言秋而不言夏。 秋氏却未表现出称王的野心,在王宙行冠礼后便交出了朝政大权,王宙的王后依然是秋氏圣女。 王宙感其大度,遂暗中命刀斧手送秋氏族长得见先君王节,五年之内,大肆屠戮秋氏族人,王后劝之,反被打入冷宫。 王宙的暴行震惊朝内群臣,激怒朝外百姓,终于,在其位第五年,数万百姓自发集成队伍,围住了王宫。若非忠臣赵南宫,王宙或将死于此次暴动。经过这次教训,王宙终于意识到秋氏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为了安抚民心,王宙将冷宫中的王后放出,并大力补偿了现存的秋氏族人,然秋氏族人早在王宙愈加严厉的迫害中东奔西逃,各自离散了,而秋氏,也已名存实亡。 失去秋氏,夏王政权的合理性开始遭到人们质疑,而这质疑在经过几次国君换届后不减反增,国君无能,百姓日子也并不好过,终于,有人提出“天下百姓苦夏久矣,先秋氏葆万民之福禄,而今安在乎?”以此为伐,揭竿而起,天下云集响应,四方豪杰闻风而动,终于形成燎原之火,一把火点燃了夏十五代君主打下的江山。 小舅子正听得津津有味,对面的老头儿却不再讲了,显是有意要吊他胃口。 小舅子就不乐意了,“你刚才说你是秋氏后人,后面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公子莫急,待小老儿喝杯茶水再叙。”老头儿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道。 小舅子催促快喝,老头儿只是笑笑不说话。 过了阵儿,老头才道“当年十八路诸侯起义,你可知有几路胜利?” 哦豁 小舅子不学无术,哪知道这个,忙道“你快说!” 老头儿不急不缓地道“当年最先打出起义口号的说是为秋氏复仇,可实际上那人却并非秋氏后人。” 小舅子瞪大了眼睛,忙喝口茶压压惊。 “第一支起义军是谌邬联军,为首的便是谌猈与邬祭……” “谌猈?会不会跟那个国师有关系。”小舅子联想力惊人。 老头儿瞟了他一眼道“起义之初也有人质疑,但谌蹊一生未婚,又与王同住在王宫,想来没可能留下后人而不为人知。” “我也没说是他后人,指不定是他的一门远房亲戚。”小舅子小声嘀咕着。 老头儿咳了两声,“还想不想听故事。” “你继续你继续。”小舅子不再说话了,安静地像只鸡崽崽。 “谌邬联军一起义,各地人心浮动,也在观望这支联军的进程。但见这支联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涿城,涿城将官坚守不出,两军对垒……”老头儿正起了个头,鸡崽崽又举手发言道“涿城在哪儿?” 老头儿叹了口气道“涿城便是现今黎朝的都城平京。” “平京我知道,那儿富家公子可多了……”鸡崽崽很兴奋,老头儿没管他,继续说道“两军对阵,正是要紧之时,谁知涿城中有小人作乱,将城内情报透露给了联军,小人自然被斩首示众,可涿城也被联军拿下了。” “涿城是棠朝北方最富庶的城市,谌邬联军一进入涿城,就被当地的繁华迷了眼,再加上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的涿城,谌猈和邬祭便有些飘飘然,士兵见主帅都如此,哪还能控制住自己,谌邬联军在涿城待了一个月,就被后面起兵的黎鹤梵所败,谌猈邬祭仓惶弃城,途中损兵折将,不计其数。 黎鹤梵出身不俗,家族追随第一任夏王打天下,立朝后,黎族族长黎凤鸣被封为沆王,食邑一方,沆地离涿城极近,早在两军对峙之时黎族就收到了风声,只是现任族长乃守成之才,只想固守沆地,不预干预此事。黎鹤梵是族长黎鹤霖的堂兄,实际上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庶兄,黎鹤梵自小被过继给无子的伯父,因而按辈分黎鹤霖应当叫他堂兄,然黎鹤霖对这个堂兄的身世心知肚明,仗着自己是嫡出,经常不将对方放在眼里。 黎鹤梵疏财仗义,广结贤良,门客势力极为庞大。此次攻打涿城,便是手下谋士的建议,谌邬联军虽数目庞大,实际上却是一帮乌合之众,黎鹤梵有其父留下的一千精锐,再向黎鹤霖借一千甲士便足以拿下涿城,黎鹤霖气量狭窄,起初并不肯借兵给黎鹤梵,还是手下谋士相劝方才借出五百士卒。黎鹤梵心中不爽,但面上却仍是一副感激之色,凭着这一股子不忿率领一千五百将士攻下了涿城。黎鹤梵熟读兵法,攻下涿城后只是加固城池,安抚民心,手下士兵纪律森严,并不取民一针一线,不似谌邬联军军纪涣散,入城以后大肆烧杀抢掠。” “怪不得后来涿城成了黎朝都城,原来是龙兴之地。”小舅子口无遮拦,竟言他国国君为龙,老头儿慌张地看了看周围,周围竹帘轻移,并不见人影,老头儿略松了口气。 “涿城虽固,民心向黎,但却并非一直属于黎氏。”老头儿缓缓道。 “哦豁?”小舅子愿闻其详。 “黎氏既然出手,其他世族又岂不望风而动?栀氏以保王护驾为名,追击谌邬联军,顺便攻占了京师,当时的棠朝国君也就是夏王烷亦在其控制之下。” “这桥段我熟,这不就是那……”小舅子突然卡壳,想不起来叫啥了,“那什么来着?” “挟天子以令诸侯。” “对对对,先生真是我肚子里的肥虫。”小舅子兴奋道。 老头儿闻言翻了个白眼。 “栀氏攻下京城之后,夏王恨其夺权,又听黎鹤梵正在涿城驻扎,黎氏素来忠于王室,想必不会坐视不理,因而暗中遣人传书至涿城,黎鹤梵心想涿城在自己半年经营之下已经固若金汤,夏王来书若是不去,岂不背德失分,有违臣子之道。”老头儿顿住,喝了口水。 小舅子忽然来了一句“他心中所想你怎么知道?” 老头儿差点被水噎死。 “史书上便是这样写的,你且听着罢。” “总归黎氏出兵,化解了危难,栀氏虽强,终究没敌过黎鹤梵用兵如神。栀氏远走西北,与戎狄相抗去了。” “那涿城又是如何失守的?”小舅子问道。 “涿城之失,史书上也未曾详述,依小老儿看来,此事也颇有玄妙之处。” “哦豁,先生赐教。”小舅子学着他姐夫的样子文绉绉地道。 “黎鹤梵自带兵五千杀向棠都,城中还留有一万兵马,按理来讲,应当无忧,可自黎鹤梵走后,涿城外就来了一支义军,日日向涿城发起进攻,义军人数不过数百,城中将士均未将其当一回事儿,仍它挑衅辱骂,自谨守黎鹤梵留下的军令,只是坚守不出。 义军骂了数日,粮绝,终于走了。城中将官派出斥候,并无异常,方才开关供百姓出入,货物流通。一连数日,平安无事,义军又返,将官虽烦,仍严阵以待,不敢放松,义军仍复前路,只在安全距离处叫骂,势要逼出城中人来迎战。只是不杀过路平民,涿城守将蘩遂只当其脑子有坑,不予理会。义军粮绝,再次撤退。 第三次,义军来骂,蘩遂干脆连登城楼视察情况都不去,只叫手下校尉守住关口,不放任何人进来。他自己喝酒吃肉,并不耽误。是日,城中百姓祭丰收节,上下同乐,守将的士官虽有军令在身,也架不住百姓的热情,略饮了几杯……哪知第二日城中就竖起了新的旗帜。” “只一个晚上?”小舅子眼睛瞪得像铜铃,“怎么做到的。” “史书上未记载,小老儿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那支义军的首领好像是两名女子,后来黎鹤梵又从他人手中夺过了涿城,这事情就渐被人遗忘了,方才所言,在史书上不过寥寥几笔带过。” “女人也能成事?”小舅子阴阳怪气地道,“后来呢?” “后来就是黎氏拥百万之众,固守北方,因其出身,北方世族都依附于他。江左布衣虔氏,白手起家,创下基业,又历三世,才达到现今二十四郡的版图。云梦如何,你总该清楚了吧。”老头儿呷了口茶水。 小舅子点了点头,“清楚清楚,对了,那夏王呢,你还没说他怎样了。” 老头儿叹了口气才缓缓道“栀氏乱臣贼子,自知东进已无可能,又怕夏王恢复统治将其诛灭,竟一把火将王宫点燃,夏王与王后就这样被活活烧死。黎鹤梵赶到之时,王宫已成焦土,他速命手下安抚民众,并以王礼大葬了夏王与王后的尸身。” “都烧成焦土了他怎么知道哪具是王的尸体?”小舅子表示疑惑。 老头儿瞟了他一眼,道“你看小老儿头上这是什么?” “头发?包头?”老头儿有些生气,直接抓住小舅子手往他头上摸去,“你摸摸我头上突出的是什么?” “你头上居然有犄角!”小舅子震惊了。 “那不是犄角,那是我秋氏千百年来的标志,凡我秋氏族人必生下来就有此角,只不过男子为两头突出,女子却是从额头隆起。”老头儿顿了顿才道“黎鹤梵世族出身,应当见过王后的形貌,通过辨认王后,寻找到二人的尸体。”老头儿目中闪烁,似在追思什么。 小舅子听完了故事,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老头才道“跟你说了这许多,你到底有无买我秋氏秘宝之心?” “这玩意儿真能点石成金,你不会骗我吧?”小舅子想摸一摸老头手里的东西,却被老头紧紧捂在怀里,不得入手。 老头儿哼了一声道“我方才不是向你演示过一遍了吗?” 说到方才,小舅子想起来老头儿那不可思议的操作,以及那不可思议的金条一个接着一个出来,他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就亮了。 黄金的颜色,谁能不爱呢,小舅子爱惨了这颜色,但光有宝物还不够,老头儿的秘诀学不会依旧是白搭,因而小舅子虽动了邪心,却仍未下手。 老头儿想把秘宝出手,只苦于没有适合的买主,今日一见小舅子,大喜,只觉这就是上天赐给他的冤大头。因而任小舅子问题多多,老头儿也一一耐心解答了,只是这人听故事很上头,买东西却犹犹豫豫了,老头儿顿时有些心凉凉。 但小舅子毕竟是小舅子,买东西不带犹豫的那种,适才犹豫,不过是因为现在的小舅子不是以前的小舅子了,现在的小舅子没有钱,钱都在姐夫那里,要想拿钱,就得找姐夫要,姐夫主观上不愿意给,就只有让姐夫客观上不能不给。 糯米粉 查梧初初进学,同窗对他都很友好,经常给查梧带一些可爱的小昆虫和蠕动的小动物。查梧感激同窗厚赠,一直想不到如何回报,忽然想起来幼时曾见过母亲亲手做羹汤,于是便将同窗相送带回家烹成可口的食物,次日带至学堂欲给同窗一个个惊喜。 同窗得到回赠,大喜而泣,纷纷奔至廊下呕吐之,先生见状而发问,知是查梧所为,遂将查梧贬到塾外,不得回座,查梧不明,将此事相告其父,父怒,以竹笋炒肉嘉之。后,母听闻,知其所然,反诘其父,父不语,拂然而去。 查母问明原因,安抚查梧道“梧儿,不是你的错,你只是错在厨艺不精,从今而后,为娘亲自指导你,定不让同学误会你的好意。” 查梧看着他娘,良久,点点头道“娘,我懂了。” 查梧在凌夫人的指点之下,厨艺飞速进步,比之读书,竟有超出常人的天赋。 眼见查梧有沉迷其中的迹象,查秀才欲提点儿子几句,“吾儿,莫沉迷此道,当以读书为要。”并告知凌夫人不可再引查梧沉迷其中,岂料凌夫人却道以她的水平早以指点不了儿子了,查秀才愕然。 查秀才踱步许久,最终走到查梧身旁,正欲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查梧见爹亲至,反先开口道“爹,张口!” 查秀才一愣,“啊”口中便被塞入了一块糕点,正想斥子无礼的查爹口中忽然炸开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香甜,他下意识地动嘴咀嚼,但这糕点软糯弹牙却超出了他的想象,入口一阵果香回甘,细细嚼来又似米香,虽此香甜,却并不腻人,而是余味稳重如授业夫子,老辣持重。 嚼巴两下,糕点已下肚,查秀才仍意犹未尽。 “吾儿,再来一块。”真香啊! “没了,这是最后一块了,爹爹。”查梧指了指空空的碟子,查秀才见儿如此,喉中一哽,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梧儿,这糕点叫什么?又怎么做出来的。”查秀才拍了拍儿子的肩道。 “这是孩儿刚想出的一种米糕,在传统米糕的基础上,加了酥梨与柑橘,再以荷叶蒸之,名字嘛,还没想好。”查梧挠了挠头,一脸憨憨。 查秀才仍在回味,追忆起刚刚的滋味,他道“十里荷香杂稻香,此糕既有荷香又有米香,不如就叫稻香糕吧!” 查梧闻言,无可无不可地道“您开心就好。” 查秀才越想越觉此名甚妙,当然,糕点更妙,实在没想到梧儿竟能做出如此佳品,有此手艺,将来还担心什么,也不一定要考取功名么,想他爹当年不也没有中举,还不是把家业做大,娶妻生子,可见人的命数也不是那么绝对的。 查秀才想的有点远,猛地想起刚刚糕点那不同寻常的软糯弹牙,便随口问道,“我儿,刚刚所吃糕点中为何有种不似寻常的软糯?” 查梧低头想了一想,方才开口道,“哦,那是加了糯米粉。” 查秀才仿佛进入了知识盲区,但又实在不好向儿子请教,以为他不懂庖厨之事,遂夜间于凌夫人处旁敲侧击,料想凌夫人常在此间,定知此为何物,孰料凌夫人也未曾听过此物。 “糯米粉是何物?” 朋友 查梧擅厨艺,很快,小朋友们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 孩子们的友情总是单纯得令人羡慕,一块糕点就可以跟对方同年同月同日死。 查梧有了很多愿为他赴汤蹈火的小朋友,不光他们学堂的,还有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闻味儿而来的。 但他都不喜欢,他只喜欢一个叫褒敷的小朋友,褒敷是个很奇怪的小朋友,他不爱说话,也不爱交朋友,学堂里大部分小朋友只知道他叫褒敷,或许少部分小朋友还知道他是江州太守之子,但查梧其实不知,他只是单纯地想靠近他,就像飞蛾扑向火,褒敷身上有种谜一般的吸引力牵引着查梧。 查梧也不太说话,但面对褒敷,他却变得不那么不善言辞起来。褒敷不太爱笑,也不喜欢主动跟人说话。褒敷经常出神,有时笔尖的墨滴在纸上他也没有反应,往往看到墨迹凌乱的纸张,才会烦躁地揉作一团扔进纸篓。褒敷功课很好,常被先生夸赞,只有这时,他才会在旁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微微地笑。褒敷笑起来很好看,即使是微微的,也让人忍不住目眩神驰。查梧正目眩神驰中,褒敷发现了查梧的视线,目光一凜,顿时收敛了表情。 在学堂中,与褒敷交谈最多的便是查梧,查梧内心不免自得,虽然褒敷说话还是简短,但总归从最初的“谢谢”、“不用”、“滚”进化到如今的“你再靠过来我就……”体,想到是自己使他如此,查梧心中一本满足。 “查梧,你来读方才为师所讲的文章。”猝不及防被先生点到,查梧一脸茫然地抬头,却见先生双目炯炯,正注视着他,四目相对,查梧道“读什么?” 先生“哼”了一声,拂袖转身道“方才你在看什么,如此出神,连我的话都不放在耳中。” 查梧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才一直在看褒敷,忘了先生正在讲课了。” “褒敷有什么好看的?”先生语气平淡地放下书,拿着戒尺,缓缓向查梧走来。 查梧混无所觉,只是下意识望了一眼褒敷的方向,却见褒敷眼观鼻鼻观心垂首不语,查梧有些失望,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先生的问题“褒敷生得好看,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先生闻听得此言,止住脚步,看了看查梧,又看了看已抬头的褒敷,摇头长太息曰“罢了罢了,留待下次。” 查梧还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望着先生远去的背影,同桌吴明适忙扯他衣袖道“坐下吧,先生原谅你了。” “明适,刚刚先生是不是想打我?”查梧问道。 看着查梧憨憨的模样,吴明适一下没憋住就笑了出来,当时先生正在抽查其他同学背书,那同学刚好语声停顿了一息,吴明适的笑声便显得无比突兀。 先生额头青筋跳了跳,循声而去,却见又是查梧那一块儿,遂喝问道“谁人发笑?” 吴明适笑过才知不妥,马上便低了头,心中正惴惴不安,孰料先生发问,抬眼望去,入目只是先生铁青的脸色,情急之下,脱口便道“不是我”,先生便道“那便是查梧了?” 吴明适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心中两个巫师正在比魔法。查梧不明白怎么又cue到了自己,他也想像吴明适那样解释,只是先生的表情明显不信,查梧心下有些憋闷,却见褒敷正凝视着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查梧忙也道“不是我。” “查梧,我方才所述,汝未细听,我本来要惩戒你一番,以观后效,只是念你年幼,不免过于苛责。现下你二人又在此发笑,扰乱同学学业,此事纵非你所为,但总与你脱不开干系,现在我罚你打扫塾舍一旬,你可愿意?” 查梧道“学生愿意。” “那现在就去吧。”先生道,脸上的神情莫名,查梧看着这样的神情,心中也有些莫名的伤心,但他还是乖乖拿起了笤帚。 “明适,你也去。” 吴明适闻言有些慌张,便道“先生,此事……” 先生正色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此事纵与你无关,见同窗受罚,难道你竟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友爱之心吗?” “学生受教了。”吴明适拱手道,然后也拿着笤帚出去了。 散学后,先生单独留下褒敷道,“褒敷,汝乃我得意门生,岂不闻“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善结良友,亦是学问,望汝思之。” “如何交友,还望先生教之。”褒敷是真的不懂。 先生道“以诚待人,以信交友。” “先生,我明白了。”先生欣慰地摸了摸他聪明的小脑袋瓜。 查梧与吴明适仍在打扫庭院,先生栽的栀子花开了,花香浓郁得令人颤抖,查梧并没有吃它的意思。 庭院很大,吴明适嫌这里芳香味浓烈,遂在另一边打扫。 查梧在此扫了一阵,忽然发觉有人在看他。他抬眼一看,却见廊下立着的不是褒敷又是谁。 他小步跑过去,褒敷果然是在等他,“褒敷,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你随同学们都已走了。” “先生找我叙话,故而迟了。” “褒敷,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褒敷凝了他一眼,便道,“先生今日教了《曾子杀彘》,明日要抽查,不要忘记了背诵。”说完便转身走了,查梧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走了十几步,在拐弯的时候褒敷悄悄地偏头,却见查梧那厮居然还在原地,视线交汇,褒敷不自然地转过头快步走出了塾舍。 查梧暗道,褒敷今日好生奇怪。见走远了,查梧才收回视线,继续打扫。 时值六月,靠近傍晚的风带动了檐下的风铃,叮铃叮铃,这一切都被檐上楼阁里的先生看在了眼里,先生笑了笑,离开窗栏,又拿起白日未曾看完的书卷。 此际正好,适合读书。 奸情 先生姓共,名时,字彦君。 共先生出身江陵,师从王蘋,王蘋是当世大家,学问一流,因其坚执不仕,只在家中设坛讲学,门下弟子或从商贾,或为人臣,多为股肱之臣,国之栋梁,因此又被尊为“圣师”。 共彦君当年拜在王蘋门下,同学之人还有前首辅汪岸春。只是当年二人同赴云京应试,孰料在考完第二场时,共彦君从童仆那里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共彦君闻知,哪还有心思参加考试,汪岸春得知,忙来相劝,再有几日便考完最后一场,那时再回也不迟,大丈夫岂能因这种事弃试?共彦君却道,迟则生变,况奉孝双亲乃人之头等大事,岂可等闲视之,遂弃考而去。 共彦君快马赶会江陵,哪知母亲早已殡天,后来汪岸春书信至,称其韵诗、经义皆被评为第一,闻君噩耗,望君早日走出,三年之后愿与君在朝中相会。 孰料共彦君悔恨当初不曾早日赶回,以致无法得见生母最后一面,终身抱憾,因而不愿再赴考场。 汪岸春等了三年,又三年,共彦君迟迟没有动静,派人前去打探,才知共彦君回到了其母的生地塚县,并在那里开馆讲学。 汪岸春亲赴塚县,盼能劝其回心转意。但共彦君心意已定,坚辞不去,汪岸春当时亦有公务在身,无法,只能告辞,后来汪岸春又来了两次,结果人没劝走,共彦君的学塾反而越做越大,共彦君渐渐感觉到教书育人的快乐,更不想走了。 汪岸春请了三次,共彦君三次相拒,终于死心,临别之际,汪岸春道“公之才干不输于我,今屈居小邑,乃朝廷之损失也。” 共彦君依旧微微笑道“为国培养人才,亦是报国,公请回之。” 汪岸春颌首不语,走之前抱了抱共彦君,而后身骑白马,一路向北,从此再未踏足塚县。 汪岸春二十三岁入仕,历经浮沉十三载就成了当朝宰执。汪岸春正当盛年,上位后励精图治,并大力推行新法。然天有不测风云,汪岸春成为首辅的第五年,多年未见的老父汪治去世,此时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似乎只有回乡丁忧,为父守孝三年,然而汪首辅却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或许也可以说并非汪首辅作出了决定,而是皇帝以“深切依赖”为由驳回了汪岸春回乡守制的请求。 变法得以继续推行,又七年,朝中局势大变,变法引起的问题却越来越多。这一年,汪岸春母亲去世,皇帝没有再选择“夺情”。 汪岸春回乡丁忧,接替他的是次辅马东阳,马东阳寒苦出身,比汪岸春还要年长四岁,成为首辅时已经五十二岁。 马东阳上台以后,为安抚群臣,不得已废除了前任汪岸春推行的部分新法。汪岸春则在临川家中闭门谢客。 马东阳入仕之前曾拜博士宋楝为师,宋楝官位虽小,学问却不小,他的学生中曾出过两位太子太傅,一位太傅,因为经常做皇帝的老师的老师,宋楝被老百姓亲切地称为“宋师公”。不过宋楝倒真正算得上是共彦君的师公,因其师王蘋也曾向宋楝求教过问题,古人道“一字之师”,宋楝可算王蘋的“一问之师”了。只是二人都是当世学问大家,不屑争这虚名,故而此事并未宣扬出去,只几个门徒知道而已。 马东阳来访,共彦君颇感意外。但来者是客,共彦君没有推拒的道理,况且论辈分,马东阳是长辈,他是晚辈,论权势,马东阳已贵为一朝首辅,共彦君不过是个小小举人,身上一官半职都无,怎敢将首辅拒之门外? 共彦君的居所在学馆后面,妻女则另置别处,只旬日会返家小住两日,他平素则居于此间。现下并非旬日,因而在此会见了马东阳。 马东阳似是趁便而来,身着常服,只带四五亲随,若非共彦君早年曾与其抵足同眠,怕是也难以想见面前之人居然是当朝宰执。 马东阳与共彦君旧友重聚,自有叙不尽的往事,只是马东阳此来,到底不是为了叙旧。 故而聊着聊着过往,马东阳就说到了如今,“彦君今日之风度仍如往昔。” 共彦君则回道“首辅倒是今非昔比了。” 马东阳捋了捋胡须,眼神微眯道“我听说白珪曾三次来劝你出仕,最后一次甚至许之以太常寺少卿之职,彦君为何不答应他?”要知道马东阳之师宋楝也不过是七品太常博士。 共彦君抿了口茶,道“首辅喝茶,这茶是我亲手所泡,还要请首辅品鉴品鉴。” 马东阳端起茶杯轻啜了啜,而后才道“早闻彦君茶艺非凡,今日一饮果是不俗。” 却不再聊茶的事情,而是谈起了塚县这边的风土人情,谈及共彦君及其家小,倒真像来探亲访友的了。 马东阳与共彦君一直谈到深夜,相恰相融,似乎回到了年少轻狂的时候,共彦君也不再叫马东阳首辅,而以表字宾之称呼。 当晚,二人同榻而眠,夜间私语细细,或论及时事,二人都是有一说一,毕竟月光不会听墙角。 茶叶在这里表示很无辜,它也不会听墙角。 第二日,二人神清气爽地起床,马东阳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回了云京。 共彦君依旧给学生上课,一派云淡风轻,好似昨晚的推心置腹不过是一场大梦。查梧亦是早早到了学塾,学塾还未到开门的时间,查梧一如从前地等在门口。不多时,门开了,却走出一个锦袍玉带的中年人,那中年人威仪好盛,一双眼睛虽老,却清亮异常,那褶子仿佛也只是眼睛的装饰物了。 查梧一眨不眨地看他从面前走过,马东阳凤目扫过查梧,查梧仍不为所动,只是望着对方,眼中茫茫,马东阳感觉这个小孩子倒是有几分意思,只是他公务缠身,倒是不能在此地多留了。不过既是彦君的学生,倒是可以瞧瞧他日后的造化。 马东阳上了马车,很快便消失在查梧的视线之中了。 共彦君此时也注意到了查梧,未免查梧发问,共彦君先开口道“我旧时友人来看我,进来吧!” 查梧进入学塾,共先生随意的问道,“昨日褒敷与你说了什么?” “褒敷说先生今日要抽背《曾子杀彘》,叫我回家去背熟这篇文章。”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褒敷跟他说话了呢? “那今日可能背诵了?”共先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也许,”查梧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现在好像又有些不太清楚了。” “罢了,你如此诚实,为师也不好总是罚你,今天你就给同学讲讲大意好了。”共先生心想读了这么多遍,总该知道是在说什么了吧。 查梧也点了点头,上课抽查,先生跳过了查梧,却破天荒地叫查梧起来讲解文义,褒敷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接下来查梧贡献了本场最佳,“这篇文章说的是曾子的妻子到集市去,她的儿子也跟着她只是一直在哭,他的母亲也就是曾子的妻子就说:“你回去,等我回家后给你杀一头猪。”曾子的妻子从集市回来后,曾子就要抓住一头猪把它杀了,妻子制止他说:“刚才只不过是跟小孩子闹着玩儿罢了。”曾子说:“小孩子是不能和他闹着玩儿的。小孩子是不懂事的,是要靠父母而逐步学习的,并听从父母的教诲。如今你欺骗他,是教他学会欺骗。母亲欺骗儿子,做儿子的就不会相信自己的母亲了,这不是把孩子教育好该用的办法。”于是曾子与妻子决定马上杀猪烧肉。” 共先生瞪大了眼睛,只觉查梧从未如此流利地说过这许多话,而且这回答也堪称标准答案,只是还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这种水平已经很可以了。 共先生震惊完,便问查梧道“曾子杀彘,你以为如何?” “我觉得不错。”查梧道。 “如果你的母亲欺骗了你,你当如何?”共先生道。 “母亲不会骗我。”查梧道。 “只是假如,设想若有一日,母亲因为一些难言之隐而欺骗了你,你当如何?”共先生徐徐导之。 “啊这……”查梧细细一想,答道“当然是原谅她啦。” 共先生: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你们都学过《弟子规》,应当知道“亲有过,谏使更。”父母有过,应当劝谏他们使其改过……”以下省略一万字说教。 褒敷若有所思地在纸上写字。 查梧被纸团正中脑门,正在寻找刺客,不意望见褒敷的神色,方知刺客就是他。 打开纸团,见上面只有一句话:半年节畎野射猎。 查梧愣了半晌才明白是褒敷邀他半年节一起打猎,褒敷居然主动约他了,查梧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不至于落得一无所有。 吴明适在一旁道“查梧,你在看什么?” 查梧慌忙地收起纸团,仿佛被人撞破奸情般地掩饰道“没看什么。” 仙界 一想到褒敷邀他出门打猎,查梧内心便瘙痒难当,虽则此时距离半年节尚有半月之久。 查梧思前想后,一时难以入眠,待梆子敲过了三下,查梧在等第四下时,意识忽而陷落,落在何处,查梧也不知。 只眼前所见,皆非凡物,查梧愿称之为仙界。 仙界人人脚踏白雾,行走云端如鸟飞翔,跃入池中比鱼灵动,若在陆上,则如旋风驰过,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仙子们俱形容整齐,衣饰华美,仙人们各个如芝兰玉树,潇洒挺拔。 仙界果树异常高大,硕果累累,查梧观其颜色形状,心道必然好吃。农田多产,谷粒饱满,一株株麦穗随风而动,如同翩翩起舞的小娘子,真是好看极了。 查梧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又要去往何处,只觉身子轻乎,非他若能掌控。 不知过了多久,查梧才遇到一人,这个人跟他长得太像了,不是双胞胎那种有所区别的相像,而是那种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的那种相像,查梧有种感觉,他是另一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也许既是他又不是他。 家明也看到了他,他跟他打招呼,两个人并肩而行,查梧问他生辰年岁,他与他果然是一般大,只是这里似乎不是用神洲历纪年。 查梧与他缓步同行,两人上了车,这车不是马车,车上还有许多人,家明告诉他这个叫公交车,书面一点就叫公共汽车,叫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带家明去学校,查梧便问,学校是什么,家明给他解释是念书的地方,查梧才明白原来学校就是学堂。 查梧想去看看家明的先生,看是不是跟共先生一样博学多识。家明便带他一起进了学校,学校里有很多与家明相似的小朋友,相似的年纪,相似的服饰,相似的眼上架着的框架装饰物,后来被家明告知,他才知道那不是装饰物而是一种叫做眼睛的东西,只有眼睛有问题的人才戴那个,查梧这才发现原来仙界也不是什么都好,这里的仙人居然这么多眼睛都不好。 家明的学堂很大,比查梧的学堂大上几倍都不止,学堂里有花园有水池,有高楼,查梧从未见过如此高的建筑,这难道不会塌下来么?还有大片大片的草地,修剪的工工整整,一眼望过去,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绿膜,查梧问这是干什么的,家明说这是用来踢足球的,查梧便问什么是足球,家明说就是用脚踢的一种球类活动,比划了一下球的形状,查梧才恍然,应是像蹴鞠一样的球,查梧跟他的小伙伴们平时都会踢蹴鞠来玩乐,可此时球场上空无一人,如茵的绿地和白色的球门有些空荡荡的伤感。 查梧问怎么没有人去踢球?家明指了指球场边缘的铁锁,查梧才发现原来这球场是被锁着的,家明说,要等上体育课才能找管理员开门进去踢球,查梧第一次听到体育课这个词,只觉这个世界也太奇妙了吧。 梦游 查梧梦中来到一个神奇的世界,眼前所见之物都是他从来没想象过的东西。 梦中家明带他走进他们的教室,教室很大,人也很多,前面有一个台子,家明说那是讲台,上课时老师站在那里,这样看来,这里老师的地位似乎不高,哪有学生坐着老师站着的道理,这算不算有悖人伦,查梧暗自犹疑。 讲台前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很大的黑板,是老师用来写字的地方,查梧心想此法甚妙,因为教师只要在黑板上写一次,所有的同学都可以在黑板上看到,不像共先生每次都要一个一个来指教。 家明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查梧就坐在他旁边,查梧问他老师怎么还没来,家明道不到上课老师是不会来的,而他们上课都有固定的时间,查梧说他们怎么能将时间固定的这么准确,每日天时都不一样,家明笑了笑,指着他腕上的一个手环道,这是我们的计时仪器,它可以把时间精确到秒,刚说完,教室里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查梧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墙上的一只黑盒子,黑盒子响了一会儿,便停住了,查梧问那是什么,家明小声道,那是广播,嘘,上课了,老师进来了。 查梧见全部人都安静了下来,有少部分人见势也慢慢放低了声音,直到教室里越来越安静,再也没人开口说话了,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白色裙子的女人从前门走进,她鼻梁上也架着副眼睛,头发盘在脑后,看起来蛮威严的。 查梧看着这个女夫子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教案,教材还有参考书籍,查梧心道,家明他们一堂课居然要上这么多书,果然是仙界,着实厉害,查梧这种学渣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奉先或许能做到,想到褒敷,查梧忽然发现家明身边好像没什么朋友,从刚刚进到教室,直到现在,就没有人主动跟家明说过话,家明也没有主动与其他人交谈。 查梧跟着家明听了女夫子一节课,课中所讲,既不是四书,也不是五经,好像是算术,但却是很多看不懂的符号在拼凑运算。查梧看着那两个圆圈组成的符号,怎么也联想不到是八,因为如果两个圆圈是八,那一个圆圈不应该是四么,为什么四又不是一个圆圈,家明告诉他一个圆圈就是零,查梧问什么是零,家明说零就是没有,查梧心想什么都没有不就是“无”嘛,但零好像又跟“无”不是同一个意思,查梧感到深深的疑惑。 家明却听得很是认真,查梧在他身上好像看到了奉先的影子,但家明却并不像奉先一般聪颖,家明说他之所以这么认真是因为数学课不能走神,捡一支掉在地上的笔的时间就可能失去一整个世界,查梧弱弱地道应当没那么严重吧,家明忽然用很复杂的神色对他道:你不懂。 查梧的确不懂,为什么这里的人这么重视算术,又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要学一门叫英语的他根本就听不懂的方言,查梧问这是官话吗,在他们那个时代,官话的确也是士子必须要掌握的东西,但家明却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是外国的语言。查梧愣了一会儿,不明白此地为什么要学番邦语言。 后来上一门叫历史的课,老师也问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学番邦的语言,有很多很多的回答,但是都绕不开那段已经过去的岁月,查梧对历史课很感兴趣。 终于上了体育课,查梧很想看看这里的人是怎么踢蹴鞠的,家明对此不感兴趣,他说他更喜欢一种叫篮球的运动,查梧便问篮球是什么,家明冲他笑了笑,说,待会儿打给你看看。 体育课老师是一个中年男老师,看起来很和蔼,只是没有留胡子,查梧发现这里的男人似乎都没有蓄须的习惯,无论老幼,但看起来倒是挺精神的。 体育老师只点了一下人数,将同学们列成方队,然后绕着操场跑了两圈,又让他们做了一些伸展运动,就说可以自由活动了,但也只有一柱香的时间,但家明还是很开心,去器材室借了篮球,查梧没想到篮球也可以借,查梧还在器材室里看到了足球,羽毛球,乒乓球……种类之多,若不是家明在一边备注,他怎么也认不全。不过,学校收藏了如此多的玩乐工具,难道是支持学生玩乐吗,但又为何要将球场的门锁起来? 天黑的时候,查梧想回去了,他以为家明应该也要回家了,但是家明带他去学校食堂吃饭,半点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原来家明他们还要上晚自习,查梧问他们为什么晚上还要上课,家明说这样就可以多学一点时间,然后把考试考好,就可以上一个重点高中了。查梧想起共先生的入学测试,不再言语,课间的时候,查梧问家明将来有什么打算,家明说还没有想好,目前就想好好学习,然后上重点高中,考上高中,就努力学习上一个好大学,查梧问大学以后呢,家明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只好说那就想不到了。 家明问查梧呢,查梧说好好侍奉双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家明闻言都惊了,说你才这么大就想到要讨老婆了?查梧反驳道,已经不算小了,况且这些不都是人伦纲常吗?又反问家明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半点都没提到双亲,岂不是有违孝道吗?家明忙道,我没有,我不是。努力读书本来就是父母的期望,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孝道吗?查梧说,那你读完书以后有想过如何奉养父母吗?家明说,读完书我才二十多,估计要面临找工作的问题,况且父母都还有养老金,暂时不用我操心。 查梧生气了,说我没有想到原来你是这种不忠不孝之人,是我看错你了。 查梧一时激动,便跑出了学校,街市上灯光如昼,他却不知何去何从。 皮相 半年节很快就到了,褒敷说不清楚查梧哪里变了,但就是与之前憨憨的查梧有些不同了。 但他高冷惯了,不会因为好奇就去问查梧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他心里快好奇死了。 不知道查梧会不会去畎野,应该会的吧? 这一天,褒敷一大早就醒了,平日上学也没有这么早的。换上家中为他新制的骑装,顶心胎发用牛皮做的包头束好,身后的散发都被婢女结成了一绺一绺的发辫,发尾处则坠着一滴滴水滴一样的蓝色的珠子。 褒敷本就生得好看,一双眼狭长而有神,看人时总是一副不怒自威的表情,薄唇常抿着,看起来就更薄了,鼻子倒是生的跟他娘一模一样,一样高而挺,侧面看过去不知使多少少男少女魂牵梦萦。梳头的婢女被他扫了一眼,正魂牵梦萦中,直到褒敷第三次叫她,她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褒敷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看了一会儿,犹豫着还是把它放入了怀中。 到了畎野,查梧才知原是一帮富家公子的集会,来往者都是澜州本地豪绅子弟,这帮人鲜衣怒马,披红挂绿,意气风发,行止自如,而在人群中却有一人略显卑微,定眼望去,竟是塚县县令之子朱辉。朱辉在他们面前尚且不敢放肆,这些人的身份可想而知,然而查梧并不关心这些。查梧扫了一圈,却没看到褒敷的影子,正踌躇着,却听到身后有人打马而来,那枣红色的奔驰极快,一眨眼就逼至眼前,查梧面不改色只瞧着那一马一人,他已看见,那马上之人便是褒敷。 “褒敷,”随着查梧语声落下的,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褒敷总算及时止住了马的前行。 “你来了。”褒敷下马姿势利落,显是受过良好训练,只是他身边的马儿有些难驯,于是他一边安抚马儿,一边与查梧说话,“会骑马吗?” 查梧摇了摇头,直说不会,褒敷无所谓地道“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说毕,褒敷指了指身旁的小红马道,“你先上马。” “我不敢,这马好像只认你是他的主人。”查梧每次一靠近褒敷,这马的鼻孔就会便他喷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喷气式飞马。 “小红虽然很傲,但再傲的马被人多骑几次也就傲不起来了,不信你试试?”褒敷说着便又翻身上了马,褒敷上马的姿势只比下马更帅。 查梧咽了口口水,道“我信……”了字还没说完,就被褒敷一把捞上了小红马,查梧刚上来,小红就开始各种摇摆,褒敷差点控制不住,不过后来小红渐渐习惯了两个人的重量,也就不扭了,查梧第一次骑马,感觉很新奇,首先眼睛的水平线就比平时高了不少,远处卑微的朱公子现在看起来就更卑微了。 褒敷带着他缓缓驱马前行,刚才褒敷驰马而至,已经惹来不少人的眼光,现下又与查梧二人并骑,其他的公子哥儿不念猜测查梧的身份,朱公子却是知道查梧的,见有人相询,便道“那是本县查秀才家的公子。” “秀才的儿子,也来打猎?”刺史徐麟家的二儿子徐炜讥笑道,他这一笑,周围的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就敢与太守之子共乘一骑,高鼎之祸后,难道就没有礼制了吗?” “就是就是,如此不分尊卑贵贱,就是太守之子也要注意身份才是。”一人附道。 “我倒是不知道我行事何事需要你来评判,”远远的,褒敷与查梧骑马而来,声音传入那人耳中,“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前日非要与我赌赛的何崇,怎么,赌赛不成就要恼羞成怒诋毁他人?”褒敷骑至众人身前,打量了一眼发言之人的样貌才道。 “还有你,你又叫什么名字?”褒敷马鞭指着先前讥讽查梧的人道。 “回公子,在下刘熹,字东升。家父乃江陵县县尉……”话还未说完便被褒敷打断了,“我没兴趣知道汝父是谁,我只知道你适才讥讽查梧,你可知他乃我同窗好友,你诋毁他,莫非是瞧不上我?” “哟,难得见褒太守家的贵公子说这么多话,竟是为了一个秀才之子。”适才牵头的徐炜也策马过来道,褒敷见是他,眼睛微眯一瞬,掩去了眼底一闪而逝的情绪,“查梧是我好友,你给我放尊重点儿。” “我要是不从呢,褒敷,别人怕你,我徐炜可不怕。”徐炜说这话的时候,胯下的白马被小红瞪了一眼,竟后退了一步,徐炜也被带着倒退了一步,褒敷见状当然是不客气地嘲笑对方,查梧第一次见到这样意气的褒敷,好像更喜欢他了。 徐炜老脸一红,但又想找回场子,于是便道“褒敷,你要是有本事今日就与我赌赛射猎,赌谁在规定时间内射的猎物更多,我若输了,便将汉县的十间商铺给你,你若输了,就把江夏的祖宅给我,你敢不敢比?”徐炜跟褒敷私下不合许久,徐炜最知道如何激怒褒敷,褒敷闻言,“赌就赌,有什么不敢,但我不要你的铺子,你若输了,就给查梧赔礼道歉,以后见到查梧行揖让之礼。” 徐炜怒道“让我向他行礼,他配吗?” 褒敷怒气值积蓄中,何崇却在一旁劝徐炜答应,他未必是为徐炜,不过这二人相斗,于他又没坏处。于是在大家的见证下,赌赛开始了。 查梧本想劝褒敷道,“别被他坑了。” 褒敷却很有自信地道,“放心,你且看我如何胜他。” 二人同时入林,胯下良驹奔驰,二人都在迫切地寻找猎物,忽然,前方山林似乎有耸动之声,褒敷策马向那处奔去,与徐炜顿时拉开距离。 “嗖”的一声,褒敷已射中一只奔跑的小鹿。 徐炜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策马超另一边驰去。 褒敷继续深入,不小心走过路过野鸡野兔皆折于他箭下。 忽听前方山林有些响动,十分异常。褒敷当即拉弓引箭,只等那物蹿出,孰料箭刚离弦,褒敷却发现了不对,连忙再射一箭欲将前面那只箭射偏,第二支箭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只是前面那支箭太快了,还是没有追上。 褒敷心道不好,这荒山野林之中怎会有人出没,只是终究是他射到了人,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即策马奔至近前,近看之下,才知是个粉衣女子,梳着双鬟辫,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还在呻吟着向前爬动。褒敷下马查探,只见她除了箭伤,身上还有许多其他伤口,衣服上有许多破损的地方,脸上也有伤,还有许多灰,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从山上摔下来的。只听得她已气息微弱,口中念着什么“黄丧,泥还记得大明湖畔的侠鱼河嘛?”说完,该女子便倒地不起,褒敷探了探鼻息,好像已经没救了,褒敷心中一痛,决定将其就地掩埋,他这时心乱如麻,没意识到此举已经犯法…… 褒敷心中有说不出的烦躁,他此时心中懊悔,若是坦坦荡荡地将那女子带出来,给她寻一处好地安葬了,纵然要上公堂,总好过内心煎熬。只是现下已然将她埋了,再回去是如何也说不清的……况且还有徐炜。 他不能输! 徐炜这次丢脸丢大发了,他以一箭之差,被迫朝查梧赔了礼道了歉。据朱公子后来回忆,那脸色只比地上的苔更青。 但褒敷的慌乱,还是被查梧看在了眼中,待这些公子哥儿都散了,他才问道:发生了什么? 褒敷抿唇,并不言语。 查梧催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褒敷方将事情道来,查梧听到褒敷杀人埋尸,面容瞬间沉肃下来,道:带我去埋尸的地点。 褒敷不从。 查梧一拳将他击倒在地,褒敷如玉的面颊上显出一片红痕。 这是查梧生平第一次发这么大火,他平素温吞惯了,大家都以为他是这种性子,只有褒敷知道他不是。 查梧并不温吞,他只是天生有一种钝感,反应很慢,但却不是蠢,为人厚道不过是他心中根本不计较。查梧对一些同学间的龃龉根本就不在乎,他跟他不一样,褒敷是那种面上不在意实际上心里在意得要死那种人,查梧是真的面上不在意,心里更不当一回事儿。 褒敷起先一直不明白查梧为什么一定要厚着脸皮接近他,直到他那次听到查梧在课堂上当众夸他好看。他从小便知道自己生得好,托他早逝母亲的福。只是他平素自我惯了,很少有人愿意主动与他交朋友,他也不屑与那些庸人俗子交游,故而从小到大都是独身一人。他没想到,世上还有查梧这样的人,因为他的皮相,而接近他。褒敷一开始心中是抵触的,觉得查梧未免将他看得太浅薄,后来却发现查梧就是那种很纯粹的人,纯粹到有些伤人。 差一点剧终 褒敷并不是纯粹的人,他之前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跟查梧这种直性子的人做朋友。 他本来也无意与他相交,但这个人偏要黏上来,赶都赶不走,只要他稍微给他一点好脸色,这人就又会鼓起劲来。他以为他是谄谀,但他却是真心想跟他交朋友。他会每天坚持跟他打招呼,也会给他带他新做的点心,查梧做的点心的确不错,如褒敷这种嘴巴挑剔的人也很难找出毛病,但他不想让查梧知道,于是就说他不爱吃甜的,本来嘛,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耽于甜食,褒敷自我解释着,查梧沉思了一会儿便道,那下次我做一种辣的零食给你。 褒敷是有些吃惊的,还有辣的点心吗?但褒敷话到嘴边还是住了口,他只想让他知难而退,不想查梧却是个迎难而上越战越勇的boy。 于是,褒敷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他居然真的吃到了辣味的点心,那点心其实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犷,但不知怎的,就有些诱人品尝的意味在里面,褒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尝了一块,那滋味,饶是褒敷再最硬也没有办法说这个不好吃,甚至外貌都不足以成为批判它的标准。 查梧见褒敷没有说话,还以为他不喜欢,正思索着下次难道要做一个酸的吗?不知奉先习不习惯。却见褒敷又吃了一块,心下便安! 果然奉先很喜欢他做的辣条! 家明说,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辣条的魅力。 查梧是不信的,直到家明带他尝了一口。 真香! 果然,褒敷就被查梧的一盘辣条给折服了,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是他红艳艳的嘴唇已经真实地反映了他的内心。 要想征服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征服他的胃,家明之言,诚不欺我也! 褒敷与查梧心领神会,但两人中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阻隔着,查梧没感觉到,褒敷却明白是什么,所以当刘熹嘲讽查梧的身份时,他愤怒了。查梧居然还劝他不必在意,任他们去吧,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在给他出气,这个笨蛋! 褒敷将这气转移到赌赛上,他要让徐炜给查梧道歉,只是他没想到,一时意气,竟然错手伤人。 而慌乱之中又做了错误的决定,不能一错再错了。 “我带你去。”二人沉默地策马入林,山林险恶,褒敷为查梧绕开乱枝。 不一会儿到了埋尸的地点,褒敷将马牵至一旁,便对查梧道,就是在这儿,此时天色近晚,褒敷随身掏出了一个火折,火光刚现,却听查梧道“不对劲。” “怎么?”褒敷奇道。 “这里的土层是向外翻的。”查梧回道,忙蹲下身来挖掘,褒敷止住了他,掏出了一把匕首,那匕首看起来朴实无华,但一出鞘便见其锋锐,刃身与握柄相连之处,点缀了一颗宝石,火光中湛出幽幽紫光。 “用这个来翻吧,”褒敷道,查梧道“你用吧,”说着仍用手去掘土,褒敷忽然将刀递到了他脖前。 黑暗森林 查梧不明白他是怎么了,褒敷拿着匕首的手却在微微发颤“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你给我住手。” 查梧沉默地望了他的匕首一眼,“若你因此事而下狱,我会陪你。”本来此事就是因他而起,若是当时他拦下了褒敷,就不会成现在这个局面,想到这里查梧心中实在不安。 两人对视,皆内心复杂,身旁的树丛中却突然发出响动,两人刚开始都以为是野兽,谁知却传来了一阵人的呼吸声。 “你不要过来啊——”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查梧指着一个方向道,“在那边。” 两人急奔过去,却只看到一片衣角,和被践踏过的短棘草丛。 “刚刚分明有人在这里——”褒敷道。查梧也点了点头,正欲说话,林中却刮起了一阵幽冷的风,不禁让人打了个寒颤,但更诡异的还是随着这阵风同时起来的声音“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声音在林子里回荡,格外地令褒敷感到害怕…… “别怕,”查梧握住褒敷颤抖的手安慰道,“我们有两个人,鬼只有一个,她肯定打不赢我们。” 褒敷:…… “你害得我好惨啊——”回声buff加成下,音波攻击x150% 这叫声似乎来自四面八方,让人猝不及防—— 褒敷初听的确害怕,但到了后来,他却是豁出去了,“是我一人之错,你要杀要剐,就冲我一个人来吧!” 褒敷大声对着林子的四周叫道,他连叫了三遍,那凄凄惨惨的叫声却消失了,褒敷感到奇怪,正准备再叫几声“你出来啊!”查梧却说道“也许这个鬼已经走了,她说不定见到你诚心悔过,就原谅你了。” 褒敷却像看傻子一般看着查梧道“我有预感,她一定是人,或许她还没死,刚才躲在树丛之中吓我们。” 查梧还未接话,褒敷就道,“不信我们就挖开埋尸地点来看看,那里肯定没有人了。” “你不要执迷不悟了……”褒敷却不管他,自顾自地挖了起来,查梧也便跟着挖了,褒敷此时一心想知道坑洞中中究竟有没有人,也顾不上许多了,将洞往下掘了两三尺,褒敷眼中忽然落下一滴泪来,他自揩去,才对查梧说道“果然没有人,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褒敷低低地重复此语,他抓着查梧的肩膀,双目之中除了庆幸,更多的是茫然,查梧的肩被他摄住,一时动弹不得。 夜,渐黑了,月色在长林树梢的掩映下更显得深沉。 林中不时有饥饿的狼预订他们的晚餐,而时不时的,还有一两声低低的虎啸,发出朕即将微服出巡的诏令。 查梧此时比褒敷害怕极了,他颤抖得似狂风中摇摆的柳树的身子终于让褒敷清醒过来,他放开了查梧,两人骑上一旁快要陷入沉睡的小红,飞快出了树林。 但小红惺忪的睡眼中闪过的一丝绿光却无人看见。 褒敷骑着骑着,就感到一丝不妙,道路两旁的树太相似了,而他脑中所记的方位却并非如此,这个方向行走百步应当有一个岔路口才对,为什么不见了。 正如是想着,褒敷却发现前方的路一点点逼近,竟是一片深渊,褒敷立时拉住马缰,小红前蹄已经踏出,褒敷忙使出全身力气来调转马头,坐在褒敷身后的查梧吓死了,下意识地就抱住了褒敷的上半身。 然而更不妙的事情还在后头,褒敷转过身来才发现后路也在一寸寸消失,“查梧,我们可能遇到鬼……”打墙二字还未出口,身体忽而失去重心,原来小红所站的土地也陷落了,查梧在褒敷身后不明所以,听到褒敷的话,身子也随着“褒敷,你不是不信鬼……吗?”一起陷落了。 二人不知下落了多久,意识都快渐渐模糊之际,忽然,身子有了附着点,只是眼前还是很黑,“褒敷,褒敷——” “我在这里…”查梧闻言,便朝声音的方位走去,越走越觉周围寂静无声,查梧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仍往那处走去。 不备之下,便走入了一个法阵之中,查梧并不清楚什么法阵,只他见到了褒敷,才发现他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衣羽冠的秀士,查梧看不清他的容颜,只那秀士招他过来,查梧没注意到褒敷的神色有异,便走了进去,待他走到褒敷身边,那白衣人却又消失不见了。这时查梧才发现他们已被困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玻璃罩中,褒敷此时终于能够说话,他方才道“刚才我一醒来就听到你在叫我,谁知我话未说完忽然发现自己被人控制住了,” “我知道,是那个白衣人,”查梧想起来刚刚看到的那个白衣人。 “我不知道他穿的什么衣服,当时我甚至不能点头,只能感觉到他在我身旁,又见你朝我走来,我怕你也落入那人控制之中,就给你使眼色,谁知——”褒敷无奈地道。 “啊,我没发现,”查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现在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应该怎么出去啊?”查梧问褒敷道。 “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吗?”褒敷问查梧。 查梧说我也不知道,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四周似乎围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查梧与褒敷每次用力想冲出去,总会以同样的力道反弹回来。 二人刚开始还跃跃欲试,后来就躺平不动了,据说是反弹的后遗症,二人就躺在原地,头靠着头,一起看天,天上没什么星星,不过月亮也被林木遮住了,但聊胜于无,二人落难至此,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查梧,我觉得那人可能没有伤害我们的意思?” “何以见得?” “若是要致我们于死地,方才便是最好的时候,况且他既然能将我们困于此地,想来要取我们性命也是不难的,现在看来,他可能有什么原因必须要将我俩困于此地一段时间。” “你是说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来放我们走?”查梧问道。 “我猜是这样。” “如果猜不对呢?” “猜不对不是还有你吗?”褒敷轻轻笑了笑。 “褒敷,你笑起来真好看。” “你——” “褒敷你怎么脸红了?” “我没有!” “褒敷我今日是不是将你打疼了,你现在如何?” “还行,你别说话。” 琴声 同样冰冷的月光下,白衣人已与对面的红衣男子斗了上百合,每次就在白衣人快要将其击毙之时,红衣男子就会侥幸地逃掉,次数多了,难免不令人生疑。而此时两人都住了手,白衣人的眼神紧紧凝在对方身上。 红衣男子却有些轻慢,他捻起一绺垂在胸前的头发随意地摩挲着,似乎并不在意对面的人。“你从上界追我到下界,就不怕被下界之人看到你使用法术,触犯门规么?” “找回秘宝和抓你回去,是本门大事,我已给师尊发了信简,很快就有门人来接应我。”白衣人道。 “玄天门人还真是像癞皮狗一样,赶都赶不走。”红衣人出言不逊,白衣人只作不闻。 “你将那两人困在那里,就不怕到时身死,二人死在阵中么?”红衣人又道。 白衣人没理会他的挑衅,却道“虞翮,你盗走门中秘宝,玄天门不会放过你的,你若及时跟我回门派请罪,我还会在长老面前为你求情,你若执意不改,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情分,我俩能有什么情分?”虞翮淡淡地嘲讽道,“莫非是你将我踩在脚下的情分?宴修,你会不会太过自恋了。” 宴修摇了摇头,道“我从未有这种想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玄天门,若你不愿交出秘宝,我只好将你押解回门中。” “要打便打,哪来那么多废话,现在你能不能胜我还是个未知数。”虞翮欺身而上,转瞬间便已逼至近前。 宴修身未动,手上只掐了一个诀,虞翮的攻击已经落空,但他反应很快,马上朝身后攻去,宴修也未料到他出手速度如此之快。 “怎么,吃惊了?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虞翮吗。”两人一边拆招,一边道。 两人越打,宴修越是心惊,虞翮功力大进,可这些日子他紧追不舍,按理来说他应无可遇见高人指点的时机,莫非他修炼了那上面的秘籍……“虞翮,你已铸下大错,不要再执迷不悟。” “你先打过我再说这话。”虞翮下手愈厉,竟让他找不到空隙,“秘宝上的修炼心法若无圣尊指点,你强练下去早晚会走火入魔。”虞翮闻言一愣,出手略慢了一息,宴修抢空一击,虞翮翻身避过,衣裳猎猎,在天际划过一道红色的流星。 宴修心知良机已失,便也停手休战,虞翮怒道“你适才是用言语激我?” “我方才所言,绝非虚构。秘宝乃五百年前玄门大战,玄门一分为二,分为玄天和玄黄两派,秘宝起初落在玄黄手中,是玄黄至宝,后来玄黄门破,秘宝下落不明,玄天门不预玄门圣物流落在外,便派大量弟子外出找寻,后来终于迎回圣物,只是已过了好几百年,玄天门中无人可解秘宝上的无上心法,还是圣尊查阅了门中所有典籍,闭关潜修方才悟出其中原理。”宴修道。 “既然他已经破解出来,何不将心法传给他的徒子徒孙?”虞翮望着宴修,眼神中充满试探。 “经上所载,皆是我门中心法机要,圣尊怎会擅传。”宴修摇了摇头,虞翮却道“你们都被那老头骗了,这哪里是什么精妙心法,这分明是速成心法。胥蠡老儿定是怕你们学了心法超过他,他的地位就保不住了。”虞翮哈哈大笑,不顾宴修脸色微青,“圣尊怎么可能是这种人,你休要诋毁圣尊清誉。” “哈哈哈,也只有玄天门里那些蠢才才会相信那老头儿是个至圣高人,真是可笑至极。” “虞翮,不要忘了你也曾是玄天门人。”宴修脸色早已铁青,只是强自忍耐。 “你以为我加入玄天门是为了什么,若不是为了复仇,我又何必认贼作父。”虞翮说到这里眼中闪动着仇恨的光芒,不觉咬牙切齿。 宴修却注意到,“你与玄天门有何仇怨?” “与你无关。”虞翮面容一肃,不预再与他纠缠。 “我玄天门素无瓜葛,你若非魔教中人,此事说不定还有缘曲。”宴修自辩道。 虞翮却没接他的话,而是道“你我战了这么多合也未分出胜负,不如我们就此停手如何?” 宴修想了一想,方才道“你若交出秘宝,我自放你一条生路,只是圣尊那里也许还会派其他人来抓你。” “那这秘宝,还是在我手中的好。”宴修桀桀一笑,乘其不备便要往西南方向而去,宴修早在注意他的行动,怎会让他轻易溜掉。 二人又在林中交起手来,这一回二人只比之前用上更多功力,虞翮从袖珍袋中祭出了他的法宝——血玉古琴,宴修也不甘示弱,拿出了他的武器,他的法宝是一支平平无奇的竹笛,但竹笛的竹子却是取自苍梧的泪竹,泪竹最大的特点就是坚韧,因而多用来制成竹棒一类的武器,做成笛子的倒是少见,宴修的这支竹笛就是他师尊为他所制。 竹笛上血泪斑斑,通体看来并不起眼,只是虞翮知道,千万不能让宴修吹笛,因为他吹得实在太——难——听——了。 宴修从小就五音不全,后来师尊教导也是带不动,而他师尊还是亲手为他制作了这么一把坚韧的竹笛,其用心险恶,可想而知。 本来嘛,音波攻击有迷惑人的,有伤害人的,也有既能迷惑人又能伤人于无形的,比如虞翮这一挂,但宴修吹笛却是他师尊专为他想的一招保命绝招,危急关头宴修只要能乘机乱吹一气,打乱对方的节奏,也许就能扳回一城。 而虞翮正与他相反,虞翮的乐感太强了,一点儿调数不对的地方他都能听出来,而他一旦听出来,就会很生气,就想拨乱反正。宴修正是想到了这一点,他平日从未在人前展现此技,也是为了脸面。而此刻却顾不得了,若是虞翮催动琴声,他纵然功力在他之上也难保不会被琴声所惑,做出什么事情来。 虞翮忙发出一道气劲,打向宴修的手,宴修便将竹笛来挡,谁知气劲却化作了一张符箓附上了虞翮的气息。虞翮本来想打下他的竹笛,但也是料到宴修功力在他之上,未必能得此手,心念一转便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符箓一时三刻难以消解,宴修无法调用此笛,便足以替他拖延一段时间了。 失却竹笛,宴修相当于少了一个大杀器,但虞翮也没好到哪儿去,若要使用音波攻击须得寻到空隙,才能将琴声催出去,而宴修却将他攻得严严实实,有时刚起上一个调,宴修又攻上来了。无法,他只好运用秘宝上的心法,隐匿自身,再在暗处袭击宴修。但此法颇为冒险,虞翮尚未用过秘宝上心法来运转法宝,兼而刚刚宴修的劝告,总是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催动音波须得全神贯注,心神合一,若是这心法出了问题,虞翮无异自毁长城。 “虞翮,虞翮!”宴修朝着空气中叫唤了两声,可山林将他回声送了来,虞翮却没半点气息。 正踌躇,却有琴音若许似远似近地在林中回荡开开,宴修心中暗道不好,只是辨不出声音究竟从哪个方向传来,一时无法下手。 无法,掩住只好运功抵御琴音的干扰,师尊曾说,琴音迷惑人心源于动心,若是道心纯正,就不会被琴音干扰。 琴音渐急,宴修的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越用功来抵,心反而更乱了,就在他快要抵挡不住之时,林中沓沓,传来了相和之声,琴声有和,不自觉便柔缓了下来。 宴修还是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倒地之前,琴声也刚好停了下来,却听得虞翮的声音道“宴修,这次算你走运,下次我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虞翮走了,宴修很清楚这一点,可是没想到,这次救他的却是那两个下界小孩儿。 查梧这次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原来穿着白衣戴了羽冠的宴修长得很是清俊,一双长眉,将至鬓角,狭长的丹凤眼此时正虚弱地半睁着,皮肤并不算白,但也许是气色损了他的威仪,此刻倒颇有几分病弱美男的气质。 宴修也打眼望着褒敷与查梧,若他没看错,刚刚就是旁边这个长的更好看的小孩儿通过吹树叶应和了琴声,才让虞翮打消了杀意。 褒敷站在一旁没说话,他方才与查梧被困罩中,本以为会有人来将他们放出去,谁知不过一时三刻,就听得四周有破裂之声。随着阵破之声的,还有那激越的琴声,褒敷曾在外爷家中所藏的曲谱上见过此曲,这分明是上古军中所演破阵曲,只不知是何人在弹奏。查梧便提议用吹树叶的方式诱出此人,只是没想到,人没诱出,却见到了倒地不起的宴修,查梧认出,他就是将他们困于阵中之人。 宴修与二人互通了姓名,宴修向二人道谢,又简要说明了之前困住二人的原因,只心有顾及未提虞翮。 同门 “方才弹琴的人先生可知是谁?”褒敷见宴修仪容不俗,心中虽恼他之前掣肘自身,言辞上究竟不敢怠慢了。 “说来惭愧,方才弹琴之人与我也算同门学艺,只是他盗走了我师祖的一件宝物,不得已我二人在此交手。”宴修道。 查梧倒是想问是什么宝物,但褒敷拦住了他。 “既然先生与方才弹琴者是同门学艺,想来先生琴技也是不凡。”褒敷试探地道。 “不不不,在下实在不通音律。”宴修忙道,褒敷察他面色不似作伪,看来当真不明方才曲中之意,心里顿生失落之情。 正思索间,一道白光彻亮了整座树林。 “应是我同门接应我来了,”宴修道。 正说着,白光之中走出五名同样身着白衣之人,只是衣饰上的细微区别却又能看出这五人在门中的地位并不如宴修。 查梧见此目露惊色,褒敷虽心惊而不语。 “田师兄、狄师兄、易师弟、沙师弟、欧师弟,”宴修有伤在身,是以五人并未受他的礼。 为首的田师兄看起来颇为稳重,只见他上前对宴修道“师尊已收到信简,特派我等前来相助,宴师弟现下伤势如何?” “是我大意,才让虞翮从此间逃脱,若非小友搭救,此刻我已命丧黄泉。”宴修道。 田师兄等闻言,这才看向了褒敷与查梧,二人不过是凡间稚子,居然能从虞翮这等邪徒手中救下宴修,倒是令人称奇。 宴修又道,“虞翮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料来短期内他是不敢回上界的。” 田师兄也道是如此,身后欧师弟便道“宴师兄,敢问虞翮离开此地多久?”欧师弟年岁颇轻,又对门派忠心不二,此刻正欲与师兄联手,缉拿叛贼。 宴修却道,“虞翮修炼了秘宝上记录的法术,功力大有长进。” 性急的易师弟道“师兄是说我五人联手还斗不过虞翮?” 宴修摇了摇头道“我并非此意,只是虞翮此人狡猾多计,恐师兄师弟们遭他暗算,不如禀告师尊,派更多弟子下界来拿,虞翮势单力孤,谅他再多智谋也逃不出玄天门的掌握。” 田师兄闻言便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待我先禀明师尊。” 待田师兄准备信简时,宴修便道“这两位小友救了我的性命,理当图报,只是我非此间人,愿师兄替我秉明师尊,我想将引气之法教给他二人,以表谢意。” 师兄弟五人闻言都有些诧异,连一向少言的狄师兄都道“凡间小孩,赠之以金银玉帛即可,何需如此?”将二人引至修仙一途,凡间之人又有几个能修炼得道?且说凡间人大多不具灵根,纵有根骨者,若是天资不佳,缺乏慧心,教了引气之法也未见得就能领悟法门,成功引气入体。因而众师兄弟对此都不是很能理解。 褒敷与查梧则是闻所未闻,都不解其意。 但宴修却道“救命之恩,岂敢用金银财帛此等俗物来相辱?”褒敷闻言,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同时心中对他所说引气之法更感到好奇了。 见他坚持,田师兄只好道,“你既已有主意,我向师尊秉明就是。” 师徒 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只有夜莺在歌唱,夜莺在山的另一边。 没人发觉此处还困着一个小女孩,这小女孩不过十六七岁,正在大叫“救命”,然而她喉咙都喊破了也没人来就她。 这地方属实古怪,她怎么也闯不出去,再一次朝外撞去“你一定可以的。”她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撞到了一个软软的躯体。 前文已经说过,洞穴中伸手不见五指,她又怎能发现自己撞了个什么东西,只觉此人身子渐渐沉了下去,她的心也凉了下来。 虞翮察觉到玄天门的人追来,忙敛身来在此山林的另一面,他之前便将一人弃在了此处,想来宴修再聪明也料不到他还在此山之中。 当然,也顺便来看看那个小可怜如何了,只是没想到一进洞就被一个庞然大物攻击了,虞翮居然也有被凡人偷袭的一天,他脸色微青,单手提起了瑟瑟发抖的女孩子。 另一只手掐了个诀,洞中瞬间明亮了起来。 细看之下,只觉这凡间女子的眼睛真大。“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燕子。”虞翮在看清小燕子的同时小燕子也看清了虞翮的长相,也没有那么吓人嘛! “这是什么名字,不伦不类的,你可有姓氏?”虞翮闻言眉头一皱。 “我…我的姓氏,”小燕子眨巴了下眼睛,想了又想,道“有了,我现在姓夏。” “现在姓夏,那以前呢?”虞翮忽然来了兴趣,本来要躲避玄天门的追查也颇无聊,不如带上个看起来机灵的凡间女子,也好方便行事。 “以前我住在大杂院里,有柳青、柳红……”虞翮就静静听着小燕子叙述自己的往事,听她说到“我也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我跟紫薇结拜了,她姓夏,我也就姓夏了。” “既如此,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有名字了,你叫夏玙。”虞翮不容分说便给小燕子,不,夏玙定下了她的名字。 夏玙:……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说我叫这个我就叫这个,”夏玙虽然被困,但还是有一点骨气的,总不能任人宰割。 “你觉得你有拒绝的权利吗?”夏玙反抗了几次,发现并没有。 “那你给我说说夏玙这个名字有什么意思嘛,如果不好,我就还叫小燕子。”最后一句,虽然声音极低极低,但在这狭窄的山洞里还有什么听不见的。 虞翮自然听到了,他目带不悦地瞪了她一眼道“我的徒弟怎么可以叫那种名字,什么鸟儿的,有损我的威名。” “你要收我做徒弟?”夏玙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却见虞翮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她抱怨道“哪有这么收人做徒弟的?” “不然要如何?我想收个凡间女子做徒弟还要告知何人么。”虞翮淡淡道,连夏玙这种粗线条的人都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危险。 “我是凡间女子,难不成你还是天上的神仙?”夏玙撅嘴道。 “倒也差不多,只是还欠一些修行。” 夏玙略略略,“我看你就是骗人的,我可告诉你我小燕……”在虞翮危险的目光直视下夏玙迅速改口道“我夏玙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不是白走的,像你们这种江湖骗子我从小见得多了。” “如果我是一般的江湖骗子那你怎么打不过我。”虞翮只道。 夏玙转眼想了想道“那是你武功高,但你说是神仙,那就是骗人了。” “那我不动手,你看看你能不能打过我。”虞翮似笑非笑地道。 夏玙心想不动手难道我还打不过你,对自己三脚猫功夫很有自信的夏玙兴冲冲地道“好,如果我能打过你你就要放我出去,这鬼地方我真是呆够了。” “好,那就开始了。”话音刚落下,夏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不大不小却刚刚好能将她弹到地上的力弹到了地上。 “不算,你耍赖,我都没出手。”夏玙在地上连声叫唤道。 “那好,我等你出手。”虞翮倒是不着急。 夏玙这次瞅准时机,她不出拳了,她想伸脚将对方格到,然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腿仿佛没有碰到实物一般直接穿过了虞翮的下半截,然后她的膝盖忽而一弯,整个人毫无预兆地朝前栽去。 四肢向地,虞翮终是舍不得唯一的徒弟脑袋磕着,忙道“徒儿免礼,为师心领了。”夏玙只觉又是一股莫名其妙出现的力将她整个身子稳在当地。这时她才发觉面前的人说不定真有大神通,当即不再犹豫,倒是结结实实给对方磕了三个头,完成了拜师礼,虞翮心满意足地扶起徒弟,上手才发现这徒弟略脏了一点儿,便掐诀将其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又为她换了个双丫髻。从袍袖中取出一对铃铛为她簪在发髻上。 “衣裳待去了城里再为你置换新的。”虞翮望着面目一新的徒弟,心中不无自得。 “师父,我们现在干嘛?”夏玙好奇地道。 “等几个讨厌的人离开此地。”虞翮道。顺便也养个伤,秘宝上似乎就有疗伤心法,只夏玙在此,不知……夏玙不知道自己在刚认的师父心中差一点被判了死刑,还道“哪些讨厌的人啊,师父你这么厉害都不能把他们打跑吗?” 望着一脸单纯的夏玙,虞翮心中的杀意慢慢消解,他道“我当然能将他们都打跑,只是这些人打跑了又会再来,我嫌他们烦,不如自己躲起来让他们找不着。”夏玙闻言也拍掌道,“师父说的有理。” 虞翮素来喜怒无常,人命之于他不过是蝼蚁,但夏玙此时并未做冒犯他的事情,只是不知她将来会否与他为敌。不过就算到了那时,他也会亲手将她解决,背叛他的人,一个都不能留,虞翮想到此处,眼神却柔和了下来。 他道“你可知我为何为你取名夏玙?”夏玙当然不知,她连这俩字都不会写,怎么可能懂它的意思。你能问文盲“对牛弹琴”是什么意思嘛。 虞翮道“玙,美玉也。《法言》有云:玉不雕,玙璠不作器。” 异状 “我已秉明师尊,虞翮目下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为免他为祸人间,我跟狄师弟、易师弟先去周边查探一番,沙师弟、欧师弟留在此地为你护法。”田师兄对宴修道。 “师兄,欧师弟可跟你同去,这里只留沙师弟就好了。”宴修道。 田师兄看了眼欧师弟,也点头道,“如此便依你所言。”又走到沙师弟身旁,嘱咐了他几句。沙师弟也无异议,四人便去了。 褒敷与查梧已在此地耽搁许久,又见宴修的事情已经解决,便想告辞,但宴修却道“你二人掉入此地,可知是为何?” 褒敷和查梧都不明所以。 “当时我与虞翮斗法,从上界来至下界,此地正是两界联系的通道,我下界以后,恐我二人斗法可能伤及无辜,于是便布下此阵,本欲将人困于幻象之中,你二人其实睡一觉醒来也许就能脱阵了,但怎料你们竟不会被幻象所惑,不得已我才在你二人身周布下禁制,以免我二人斗法波及尔等。” “所以后来禁制被破,是因你身受重伤,无力支持这重禁制了。”查梧道。 “小友说得不错。”宴修望着查梧道。 “所以我们为什么出不去?”查梧还是不明白。 宴修闻言一怔,便道“此地乃两界相连的缝隙,等闲入此不得,凡人若要穿过此地,需要灵力高强之人相护送,方可通行。”言下之意,褒敷与查梧都已明了。 “只是我二人困于此处,家人不免担忧……”宴修闻言便道“此地既在两界缝隙,必有其不同寻常之处。” 褒敷与查梧对视一眼,都不明其意,只听宴修道“此地既在两界之外,凡间的时间流逝岂可等同?” “莫不是待我们回去之时,亲朋都已老去?”褒敷与查梧都听过王质烂柯的故事,不免有此担心。 宴修轻笑道,“非也非也,你二人便是在此修行千年,到凡间不过一如往昔。” “此处的时间相对凡间是静止的。”宴修说完,褒敷与查梧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世间居然有如此神奇的地方。 故而宴修才想在此教他二人引气之法,纵然两个小孩悟性不高,他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领悟。 凡人修习此法,纵不能踏上仙途,总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沙师弟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只作好护法的工作。 未几,田师兄带回师尊的回复,言救命之恩确不可等闲视之,其中事宜由宴修自己决定,师尊还在文末特别强调,顺心而为,切勿留下心垣。 宴修得到师尊许可,便将此法交给了二人,虞翮尚不知下落,玄天门在凡间留了一部分弟子追寻他的下落。 此间事毕,宴修便被带回玄天门养伤去了。 “所以我们该怎么出去呢?”查梧不禁与褒敷陷入了沉思。 “宴先生临走之前是不是叫我们好生学习,待水到渠成之时,自然就能出去了?”经过这一段,查梧已称呼宴修为宴先生了。 褒敷点了点头,道“反正也出不去,只能试一试他的法子了。” 二人盘膝相对而坐,良久,貌似有些尴尬。褒敷先行调整了坐姿方向,改为背对查梧。查梧也背过身子,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红晕。 这心法怎么越练越热,查梧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褒敷却正与他相反,待心完全沉静下来之后,褒敷身上涌起一阵又一阵冷意,好似有寒冰在血液里凝结,褒敷的眼睫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冰霜。 查梧却难以沉下心来,偶一进境,却又是陷入了沉睡之中了。 查梧失去了知觉。是褒敷发现的。山中无岁月,褒敷也不知过了多久,只他运转完一个周期,全身透着一股清爽,就像被人丢进湖里涮了一遍又一遍。 他迫不及待想跟查梧分享他的心得,却发现查梧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不过他额头上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褒敷细心替他擦去额头的汗,指腹触到他的面皮,这温度不似寻常…… “查梧,查梧!” 查梧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人在叫他,“查梧,查梧!” 查梧缓缓睁开眼睛,却是褒敷,“你怎么了?” “我练着心法,就睡着了。” “你可有感觉到不适?” “很热。”热得他睡着了。 “我跟你正好相反,我身上极冷。” 查梧道“难道这个心法的效果是因人而异?” 褒敷道“或许如此,你现在怎样?” “还好,就是一练这个就热得想睡觉。”查梧如是说道。 “那你先看我练吧,说不定我练好了,就能带你出去了。” “也好。” 褒敷又沉思入定,周身气流旋转,头顶渐渐冒出一股子冷气来。褒敷初时练此心法,只觉身冷难耐,但运转了几个周期,却已渐自进入圆融之境。 查梧就瞅着褒敷,目不转睛,褒敷收功,头上的冷气也随之消失。 褒敷睁眼便见查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便道,“怎样,你可学会了?” 查梧摇摇头,却说“褒敷,你当才头上一直有冷气冒出,你一收功,冷气就不见了。” 褒敷也很惊奇,说我看看你的吧。 查梧有些忸怩,不好让褒敷见他窘态,但褒敷很是坚持,他拗不过他,于是便依样画葫芦修行起心法来,这一次依然很热,但他不想在褒敷面前出丑,因而强忍着困意不让自己入睡,但天不遂人愿。 “褒敷,我是不是又失败了?”查梧羞红了脸颊,不敢看褒敷的神色。 褒敷却道“查梧,你运气试试,丹田处是否有暖流拂过?” 查梧试了试,“貌似没有。” “那就是失败了。”褒敷觑了他一眼,查梧倒是想知道他昏睡过后可有什么异象,但褒敷不提,他抓耳挠腮,只好问道“褒敷,我刚才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褒敷只道“没有,就是睡得还挺香。” 查梧心凉凉的。 一连数日,二人在此间游荡,直到宴修再次到来。 宴修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想是所受之伤已痊可了。 以他的修为要查看二人进境并不费力,看到褒敷的,他略带欣赏的点了点头,待到查梧,他却不明白了。 难道这小子进步如此之快?抑或用了什么法子掩盖住了灵力。 宴修心有疑惑,只他并不清楚查梧还未入门。 “二位小友修习得如何了?” “稍遇瓶颈,还望赐教!”褒敷拱手道。 “尚不得法,愿闻其详。”查梧的声音则有气无力得多了,这是来自学渣的困惑。 宴修闻言果然瞪大了双眼,只是他要修太上忘情,故一惊过后便恢复了正常。 他先指点了褒敷的困惑,褒敷困惑得解,不禁恍然,谢过之后便自细思去了。 查梧的问题则比较严重,宴修也很疑惑怎会如此,宴修本身是雷火双修,修习之时只有微微电流酥麻全身的感觉,似查梧这等热得想睡觉的情况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只他既已下定决心要教这二人引气之法,总要了解清楚原因再对症下药,不能因为学生进步较慢就放弃他不是? 宴修便要查梧当他之面修习心法,查梧心想既然褒敷都说未见异常,那便再来一次吧,不知宴先生能看出些什么。 待他入定,沉思心法奥义,身周渐渐又热起来,困意一阵一阵袭来。他实在控制不住因困意而抬不起的眼皮,下意识便睁开了一下眼睛,只他自己并未发觉。 宴修却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额头上冒出大量汗珠,嘴里开始嘟囔着梦话,脸上的表情时不时变得耐人寻味。只是他也没放过他睁眼那一瞬,眼睛里透出的金光,他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只是,是什么呢? 那个符号宴修从未见过,但查梧既是修炼了玄天门的心法才发生了此等异状,想来必也与玄天门有些渊源。宴修思索着,褒敷不忍他的小伙伴再继续出丑下去,便叫醒了他。 查梧问宴修可看出什么,宴修说查梧情况太过特殊,他还要再回门中翻阅典籍,还安慰查梧不要着急。查梧作为一个学渣,其实心态还挺好的,他看着宴修的欲言又止,便道我不会挂心的,宴先生不必担心。 宴修见他神情坦然,也就不再相劝。 三人林中待了数日,宴修见褒敷已然能够引气入体,运转气流,心随意转。而查梧虽情况特殊,宴修也要他将心法好好记诵了,见查梧顺背倒背都已一字不差,心法精要也能理解,说出大意,宴修便将二人带出了此地。 宴修不便在此间久留,因而虽与二人相处颇有几分感情,此时离开心中倒有些不舍,却只叮咛了几句便离开了。 查梧与褒敷回到畎野,果然还是离开时的月黑风高,连天上月都未缺一角,二人相视一笑,骑马离开此地。 小红仿佛只是打了个盹,并不知道他主人曾经历了怎样的奇遇。 夜间林风簌簌,带走满地狼藉。 槐花 且说查梧与褒敷骑马回城,差点因宵禁而不得入城,还是褒敷拿出太守的令牌,方才通行无阻。 当晚,查梧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起身,到庭院中踱步。庭下如积水空明,只可惜水中无藻也无荇,可惜庭中槐树花已开过了。 槐花洗净,蘸取蜂蜜,以面粉和玉米粉调匀,放进蒸屉,不消两刻钟就可出炉,清香绵柔,滋味可喜。 查梧但见满地落槐,口中无甚滋味,转身欲走,忽听院中传来一声轻呼“呆子”。 查梧心想,这一定不是叫我的,因而只停顿了一息便继续朝前走去。 “你为何不回头看看我。” 查梧心道莫非真是在跟我说话,正如是想着,那声音也继续道“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么,呆子哥哥。”语罢低低笑着,语气颇似小女儿撒娇。 查梧腹诽你既叫我呆子,我自不能应允,若我回头,岂不坐实我呆傻之名,“不可不可,”便继续朝前走去。 那声音一顿,复又似赌气般道“哼,你倒要瞧瞧你看我不看得。” 查梧只觉一阵风动,那声音的来源便绕到了他身前,他下意识捂住了眼睛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言罢发觉还有听和言未守好,当即闭嘴,又将手捂到耳朵上,但鼻尖还是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清香,正如月前那槐树开花之时。 他心道,古人可没说非礼勿闻,心念一动,忽觉自己太过敏感,他又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纵是衣冠不整,也是在自家庭院,不过君子慎独,他到底是差着一着。 查梧心想着,便睁开了眼,却见月朗风清,哪来的魑魅魍魉……查梧哂笑自身,步行回房了。 此去一夜,正是旬休,查梧并未早起,昨夜实在睡得太迟,以致醒来竟昏昏沉沉不知此身何身,更兼疑心自己昨晚究竟有无遇见槐花精灵,若未遇见,那岸几上的槐花是他昨夜梦游出去拾的么? 查梧捻起一朵槐花,花香如玉,色泽鲜研,倒不像月前院子里落的。 于是查梧做了一锅槐花粥,正因暑气渐起,食欲消减,此粥清淡可口,却是宜人。查梧想起凌夫人近来面庞有些清减,便将此粥给她送去了。 去时凌夫人正在看账目,查秀才虽未将内宅之权全放于她,总归还是漏了一些,凌夫人不是正妻,由她掌管内宅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因而府内采买出纳的大权还在查秀才手中,只将郊外几个庄子的账目交给凌氏保管。数额不大,但凌氏依旧细细审看了,涓滴不遗。甚至其中不明之事,凌夫人还会专门去找掌柜的或查秀才相询。 凌夫人见查梧来,眉宇舒展开来,她放下账本对随侍一旁的婢女道“翠玉,还不快去给少爷看茶。”翠玉应声去了。查梧见过礼后,便被母亲招呼坐下,凌夫人又叫红袖去抱娟娘过来。 凌夫人问我儿来此可有要事,查梧说道见母亲处理家事辛劳,特送来槐花粥与母共享。凌夫人眉宇舒展,道我儿有此心甚好,娘俩正叙家常,红袖去而复返道,娟娘已睡熟了,要不要叫醒小姐。凌夫人便挥挥手道算了,查梧道我自去看看妹妹就可,不必惊动了。 金光 查梧的妹妹小名娟娘,长得白白胖胖,正在床上。 查梧看着熟睡的妹妹,忍不住走过去捏了捏她胳膊上的肉,娟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查梧以为自己弄疼了妹妹,忙收回罪恶的爪子,却见大肉丸子翻了个身,并没有醒。 查梧松了口气,给妹妹驱了驱蚊蝇,才放下帐子走出阁子来。 他刚一走出,原本闭着眼睛的粉色肉丸就睁开了双眼,肉团子脸上带着一抹不符合年纪的成熟,虽然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样的脸上除了奇怪我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查梧看过妹妹,又跟娘亲说了会儿话就告辞了。凌夫人说他次日还要早起去学塾的,因此晚上就不必过来了,早些歇息便是。查梧应了。 谁料到了晚间,查梧院里刚点灯,崔妈妈就急急忙忙找他过去,崔妈妈自是凌夫人身边的老人了,查梧不知母亲找他何事,但崔妈妈神色慌张,看起来是出了大事,一路上查梧好几次想问崔妈妈,但崔妈妈只说到了便知道了。 查梧随同崔妈妈又回了凌氏的院子,远远的,就瞧见阁楼里灯火通明。 原来查梧带来的粥凌夫人用过后还剩了许多,正好这时娟娘睡醒了,闻到粥的香味便吵着要喝,凌氏便叫人热了再喂给娟娘,当时已是午后,娟娘用了许多粥,凌氏怕她不好克化,叫红袖带她去出去走走,谁知走在路上娟娘就大叫肚子疼来,红袖忙带她回来找凌氏。 凌氏着急忙慌就叫大夫来,想着娟娘下午就喝了点儿粥,忙叫崔妈妈找了查梧来。 查梧对大夫说了槐花粥的做法,大夫捋了捋胡须,“粥里并没有引起腹痛的东西,何以小姐腹痛不止,难道是槐花并未清洗干净?想是如此,以往也多有小儿因吃了不干净的食物而引起腹痛的,只是这粥毕竟是他家里少爷做的,我这么说岂不坏了他们兄妹感情?还是换一种说法,只说小孩子克化不好,开几副温补方子也就罢了。”这大夫姓胡,方才他胡想了一通,将这原因与凌氏说了,凌氏忙叫崔妈妈按方子去抓药了。 查梧低头不语,凌氏便握着他的手道“梧儿,娘亲并非不相信你,只是你妹妹的事情让我昏了头,这才叫赶紧让崔妈妈叫了你来。” 查梧言道“娘,妹妹出事我也很着急,你就是不叫我,我若知晓也会第一时间赶来。” 凌氏将查梧揽入怀中,只道“我儿……” 查梧又再凌氏院子里待了一会儿,娟娘又睡着了,只是面上还犹有痛苦之色,看着那张团子脸真的皱成一个团子,查梧忽而有些不喜欢那白肉了。 看完了妹妹,查梧才回到自己的院子,今天的事情,总有几分古怪,团子妹妹并不是那种容易吃坏东西的人,毕竟她很能吃,要不然也不会长成那个体型,但若说粥有问题,何以他跟凌氏都吃过了也无事?难道真是小孩子的体质问题。这比他练不成心法还要让他疑惑。说到底,她还是他的妹妹。 查秀才其实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毕竟当时凌氏心想粥是长子做的,给他老子知道,不知会闹出什么误会来,不如她先找个大夫来瞧瞧,再把儿子叫来相询。 凌氏为儿女想得周到,只是她没想到那个胡大夫如此不靠谱。 娟娘用他的方子吃了两天药,仍在叫痛,凌氏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唤来红袖一问,大夫是哪儿找的。再去请来问问,谁知红袖却说当时天色已晚,县里许多医馆都关门了,胡大夫是在街上遇到的正收工回家的游医,红袖那时又未问清大夫住址,现下却到哪里去找人? 凌氏一听,只觉头晕,后面的事情都不知道了。 查秀才后来知道此事,亲自去请了城中最有名的付大夫,先给娟娘看,再看看凌氏。 娟娘是外感时邪,内侵肠胃,骤然发病,形成滞下,再拖几日更难见好,付大夫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子,查秀才便叫崔妈妈抓药去了。又请付大夫去看凌氏,凌氏却是急火攻心,但不算严重,平日里注意饮食,少操心也就是了。 查秀才送走了付大夫,踱步回房之际心中烦闷异常,他不自觉就走到查梧的院子,查梧正挑灯夜读,查秀才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推门而入,查梧见是父亲,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慌乱,只喏喏起身站着。 查秀才面无表情,考校了查梧的功课,心道儿子确乎进步了不少,但不预令他骄满,便象征性地挑了几个难处来考他,谁知查梧反应虽慢,却也没轻易跳进他布的陷阱,查秀才不由得有些挫败,心里却更想知道儿子的底线究竟在何处了。 二人一问一答,过了一时三刻,查秀才方心满意足地离开,走之前不忘叮咛儿子“你娘亲近日忧劳成疾,得闲时要多为她分忧。” 查梧乖乖点头并送查秀才出门。 庭院里的小厮也被他打发走了,查梧这才对着角落里那棵槐树道“刚刚叫唤的是不是你?” 那声音有些怯怯地“是我呀,小相公。” “我已将人都打发走了,你怎还不出来。”他前次只以为又做了什么玄离的梦,孰料今夜与父策问之时,那娇弱的唤声又出现了,他才发觉或许真有什么精灵鬼怪,毕竟如宴修那般能飞天遁地的修行之人他都亲眼见过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呢?再离奇能有家明和他的世界更离奇么? 查梧可不是那等浅薄之人。 那声音有些却道“小相公,你眼里的金光我害怕,我只能在你背后出现。” 查梧疑惑“我眼里何时有金光?”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上次,我站在你身前,你一睁眼,我只觉右边放出一道金光,我整个身子都要消散了的感觉,所以我就躲起来了。这两天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发现在你后面我就不会看见那道金光,但我一旦绕到你身前,你眼里的金光就会把我灼伤。” 人间 查梧大惊“你一直跟在我后面,我怎不知?况且怎能没有人发现你的存在。”查梧说着,转了个头,依然没有见到人影。 “嘻嘻嘻,小相公白日里忙着低头读书哪有闲工夫关注身后,到了夜间地上无月光处就更看不清我了,”那声音继续说道,“况且草木精灵,自有灵性,岂是人所共见?” “那你是什么精?”查梧问道,冷不防头上挨了个爆栗。 “怎么可以这么问人家,人家依居槐树而长,你唤人槐仙就好了嘛。” 查梧心道连宴修那等人物他都不好以仙人称之,何况这些山精鬼怪?不过此时主随客便,且依它行事。 “前日我案几上的槐花可是你所放的?”查梧想起此事,便道。 “是呀是呀,”那声音倒毫不隐晦。 “为何要将槐花赠我?”查梧不解。 “我看小相公对着槐树残英凝视许久,好似有些怅惘,便化了一些新鲜槐花给你啦,”那声音又纳罕道,“难道是我解错了意?可我明明见你见到槐花时很开心。”还煮了粥,那声音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愤恨,“槐花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槐花!” 查梧面有窘色,讷讷地道“槐花清香,食之绵软可口,”当然该吃了,后面那句憋在心里实在没敢说出来。 “这也不是你吃它的理由,我命令你,以后不可以吃我的槐花了。”那声音气鼓鼓地道。 “若我吃了…”查梧话还未完,就听那声音道“你如果吃了,我就再也不开花了。” 查梧感觉受到了威胁,虽然他并不畏惧。不过天下可吃的东西那么多,何必激怒它呢,且让它一着。那声音见查梧承诺日后再不吃槐花了,心里不知有多欢欣。想起人间礼尚往来之道,便对查梧说“今日你许我一个承诺,往后我们就是朋友啦。你有什么难处尽可找我,我就住在大槐树中,每次你只要揪三片槐树的叶子,我就会出来啦。” 查梧与他谈天论地,不觉月到中天,渐往西沉。查梧也不知怎么回到的睡房,又是怎样带着一床槐香,沉入梦乡。 查梧已很久未曾入梦,或许梦过,醒来便杳无踪迹,但在家明的世界里所发生的事情却怎生也忘不掉。 那一日查梧跑出校门,四处走走停停,车如流水马如龙,他孤身一人,却不知何去何从,他看到同样跟他一样他走投无路的人,拿着一张叫身份证的东西,去了一个叫派出所的地方,他也跟着去了,里面有许多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子和男子,他们在帮助与他同样无路可走的人找出路。 查梧发现他没有那个叫身份证的东西,于是他摇了摇头,又走了出来。 天色愈加黑了,灯光却次第绽开,如烟火,似流星,照亮每一个不归的人。 查梧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黑夜到白昼,白昼到黑夜,经过了一轮又一轮,他发现家明的世界也并非那么美好,他初时以为来到了仙界,后来明白依旧是人间,只是焕然一新的人间。 虽然有很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有很多他无法理解却心向往之的东西,有很多很好的东西,但终究是人间。 人世的喜怒哀乐,命运无常依旧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上演着。 家明和他都逃不开。 他再见到家明,家明在考试。 他也不知道如何,走着走着还是回到了这里。 家明坐在教室的中间,周围都是跟他一般大小的学生,他们面前都有一张白色的卷子,查梧去望了一眼,发现是他最头疼的算术,心中不免赫然,只看坐在场中的人下笔如飞,坐在台上的监考老师眼神逡巡,这里并没有他旁观者的位置,查梧了然,退出了考场。 也许是因为考试,偌大的校园现出一种无人的生机盎然,蝉在叫,鸟也叫,走过池塘,池塘里还有青蛙在叫,有时风吹过,如果荷花与柳树有发声器官,大概它们也在叫。这样的喧嚣,不知家明有没有体会过。 约莫日中,家明的考试也结束了,不知他考得怎样。 他们之前才发生过争执,当时查梧大叫出走,留下家明一脸懵,此刻却是查梧诚心道歉,家明心无芥蒂地原谅了他。二人重归于好。 家明神色淡淡,对于考试他早有应付的手段,况且考过的试,好与不好似乎意义都不大,何必记挂心上,所以他只在考前紧张,考后便也如此这般了。 查梧将一路上所见闻与他细说,家明有些神往,道你怎么独自去这么多地方?查梧道此地又不设关卡,不需通关文牒,自然通行无阻,随心而往。家明道,我从小就在这里读书,很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查梧便劝他多出去走走,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可废言塞听。家明点点头道,考完下午的考试我就放暑假了,不知查梧能不能陪他做一次长途旅行,查梧点点头道,君有此愿,理当奉陪。 家明很开心,下午的考试做题速度贼快,只想快点结束考试。 考试结束,班主任照例要重复一遍放暑假前的布置和要求,家明的心思早已飞到窗外了,查梧在窗外等他。 放学后,两人结伴同行回家明的家。 家明只有母亲在家,父亲跟别的女人结婚了,家明从五岁起就是被母亲一个人带。 母亲在单位上班,收入稳定,偶尔会接一些兼职,但今天晚上在家,知道家明放假,为了庆祝做了一桌子好吃的,查梧与家明同进,家明的母亲既意外又开心,感慨儿子终于有朋友了,当晚邀请查梧在家里住下,查梧无处可去当然应下了,家明的母亲说要联系他的父母,查梧一脸懵,家明却道让查梧给他家人打一通电话说一下就好了,家明母亲也觉得方便,便让查梧自己去联系父母说清楚情况。 查梧除了点头还是点头,毕竟让他在这个世界给另一个世界查秀才和凌夫人打电话,还是有点难度的事情。查梧是学渣,向来不爱挑战自我。 家明跟母亲说了旅行的事,母亲虽然担心儿子的安全,但也高兴儿子能想到自己出去走走,对他提出了一些要求,才同意了请求。 当晚,查梧跟家明睡在一张床上,家明有些开心地睡不着,缠着查梧给他讲他经历的故事,查梧怎么忍心拒绝他,当然是两个人一起愉快地熬夜了。 家明跟他聊到兴奋处,便跳起来,翻以前收集的宝贝给他瞧,查梧看着这些颇具年代感的小东西内心毫无波澜,但他见家明那么高兴,也不好拂他的意。 家明记得每一件小东西的来历,橘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种温暖。 “这个是爸爸送给我的第一架飞机,据说是我周岁时在商品展柜那儿抓住的,当时爸爸见我抓着它不放,就想将它买下来送给我,但一问销售员价格,爸爸就知道钱不够了,但他说家明想要飞机,爸爸就买飞机给家明,后来爸爸去商场的另一边的展柜当了自己的手表,才凑够了钱给我买了这架飞机。”家明拿着一个看上去已很旧,但却擦拭得很新的飞机模型对查梧道。 查梧见他眼中怀念之色甚重,不忍打断他。 家明又继续说道“这一架是我上小学时爸爸买的,这一架是妈妈奖励我考上了重点中学时买的,”家明指着两个模型分别对他介绍道,查梧看去,这两个明显比第一个的形制要更先进些,接着家明又给他介绍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有他们小学毕业时写的同学录,还有女同学给他写的情书,查梧对这个挺好奇的,但家明只给他看了看信封就收起来了,显是在害羞,当然,也许还有些得意。小学毕业以后,家明的收藏数量就开始变少了,后来获得的一些奖状和学校奖励的本子家明并未过多展示,大概他也觉得这些跟朋友分享起来总有些无聊。 家明的收藏里,查梧对同学录最感兴趣,他没想到还可以这样玩,本子上留着同学的联系方式,哪天要相聚就很容易了,不过这本册子在家明的小匣子里都落了灰,想来他也很少翻阅这东西。 二人聊到半夜,直到家明的母亲起夜才发现两个小娃娃还没有睡觉,便让他们赶紧睡觉,不许再聊天了。 家明点头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只想待会儿在被窝里小声私语便是,查梧却害怕吵到家明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聊了。 二人关灯睡觉,直到晨露凝结,将晞未晞。 查梧醒来,家明在侧。嗯,他还在这个世界。 查梧蹑手蹑脚地起了床,睡前家明已教过他这里的洗漱方式,查梧很快上手,并未惊动家明。 昨晚实在睡得迟,等家明醒来,家明的母亲已将早餐放在桌上,自己上班去了。 查梧吃过这边的早餐,的确别有风味,比如这个叫三明治的东西。 中巴车 家明醒来时,查梧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家明游尸一般刷完牙洗完脸,脑子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啃着奶酪、蔬菜、火腿、面包的家明问查梧,你多久醒的,查梧说当然不知道几点,就说大概在阿姨出门后,那时钟的长针和短针重合的时候。 家明闲的没事,就左手拿着早饭,右手开始解方程,早饭吃完,她也知道他妈今早多久出的门了。 家明啃完早点,又收拾了一下屋子,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和查梧出门了。 两人先坐中巴车去了临近的城市,路上家明问查梧:这里你来过没?查梧看了眼窗外的风景,摇了摇头。家明说我其实一直想来临市看看来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没来成。家明单手撑着下巴,眼神飘到窗子外面去。 车窗不怎么干净,外景也不怎么好看,两人看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 车里有人在抽烟,司机师傅回头提醒了两次,但烟味儿在逼仄的空间了久久不散,查梧听到女人和小孩儿的声音,有咳嗽、有骂声、有嚼饼干的声音,饼干屑掉到地上,也掉到车窗的缝隙里,烟灰也在那里。 家明,我有些难受,查梧对家明说。家明说,忍一忍吧,其实我也……猛地一个刹车,两人惯性地朝前撞去。 有着圆圆肚子的光头司机师父怒不可遏地摇下车窗,对前面红色轿车以不可思议的轨迹和难以置信的速度嚣张地别到中巴车前面的行为气得暴跳如雷,扯开嗓子就对着红色轿车的屁股喊道,“md,你tm上赶到找s~”但红色小车已扬长而去,只留下满车的诅咒与谩骂。 但骂归骂,司机师傅骂完,车还是要开到目的地,司机师傅坐下后就把头顶的风扇开得更大了,呼呼的声音穿过喧闹的人群,传到中后排的查梧与家明耳中,家明说如果能开窗就好了,查梧想起之前司机师傅回头嚷嚷小孩儿不要把脑壳儿伸出去,就说道叔叔应该不给开的,叔叔当然是指那个坐在座位中排除了收钱并不干其他事儿的乘务员叔叔,那叔叔人长得很瘦,腰间的荷包却鼓鼓的,散发着烟火的气息。 家明点点头不再说话,这车颠得他更难受了,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厌恨南方的山路怎么这么多,以及司机叔叔开车为什么这么狂野,颠着颠着,查梧就睡着了,家明却还在忍受,也只能忍受,谁让他之前睡够了,现在怎么也睡不着。一开始的兴奋早在卑微的现实打击下消磨得不见了。 家明在翻江倒海中到达了临市,一下车就吐了。 中巴车继续朝前走,去它下一个目的地。 “查哥,我们到了。”家明抓着查梧的手臂道,查梧点头应是。 临市是个大城市,远处的高楼林立,近处的开发建设区也不小,但叮叮咚咚,“查哥,我们该往哪边走?”家明第一次去外地,遇事不决问查梧。 查梧看着中巴车绝尘而去,他俩和许多其他人都被扔在了这个偏僻的角落里。 “我们跟着其他人走吧,”查梧道。 “跟谁?”家明此刻除了查梧,周围一个人也不认识。 陌生的城市 查梧扫了一圈,决定跟着那个拖了一个麻袋的大哥,大哥看起来很像他家里的一个长工,查梧心想这大哥应该是个好人吧。 “你们跟我做啥嫩?”大哥一张口,就是一口黄黄的牙,查梧心道,连牙都很像。 “大哥,我们第一次来临市,不知道哪里有落脚的地方,您看能不能跟您走一段路,等到了人多的地方我们就自己走?”查梧拱手对背麻袋的大哥道。 大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见家明与查梧两个不过初中生的年纪,就点了点头同意了他们跟随。 “大哥,我们帮你拿一点行李吧?”家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 大哥摇了摇头说“你们小娃子拿不动滴。”脚步并未停顿,查梧稍落后了两步,悄悄地用手托着麻袋的底部帮他减轻重量,家明见状也学他的做法,大哥自顾朝前走着并未发觉。 “你们两个娃仔仔跑到临市搞什么哦?”大哥一边走一边跟查梧和家明聊着天。 “我们放暑假了,来这边大城市长长见识。”家明说。 “大哥,你来临市做什么呀?”查梧问道。 “哦哦,放暑假了好好耍啊,临市好耍滴蛮多,我们就是来这边打工滴,你们娃子家好好耍哦……”大哥聊着聊着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渐渐开始给查梧和家明介绍起临市好玩的地方来。 “你们阔以多去这些地方耍哈,不是有那个什么学生证明阔以打折乜?你们有没得?”家明摇了摇头“好像没带。” “那就莫得法了,这边蛮看这些证。对了,你们有没得身份证?”大哥突然想起一件事,“没得身份证住不得酒店奥。” 查梧一脸茫然,身份证是什么,家明也没来得及办证。 “你们在临市有没得认得的人呢?”大哥问。 “好像有一个,我妈跟我说临市有个认识的阿姨。”家明突然想起来昨晚他妈妈跟他交待的东西,他一时忘了。 “那你跟你妈打个电话问下那阿姨到哪里嘛,不要等夜晚了才想起来要住宿。”大哥好心提醒道。 “好的,谢谢大哥,请问哪里有电话可以打啊?”查梧问。 “我带你们到前面克嘛,那里就有个公共电话亭,身上有硬币吗?”大哥说。 “有的,”家明摸了摸钱包,想起来妈妈之前给他准备过一些硬币。 “阿姨想得真周到。”查梧也想到了。 “你们克那边打电话嘛,我克买包烟。”大哥说道。 “要得要得,”家明点了点头,就像电话亭走去,查梧道,“我在外面等你。”家明比了个ok的手势。 查梧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周围的确有非常多正在施工的地方,临市依然是个发展中的城市,但很大,很现代。“现代”这个词还是他从家明的历史书上看到的。其实让查梧理解这个词还挺困难的,但有了实例做参考,加上家明的解说,查梧渐渐也能明白了,一些他之前不太明白的事情。 痛苦 家明挂了电话,大哥烟也买回来了,身上的麻袋压低了他半边肩膀,让他看起来走路有些踉跄,耳朵上别了根烟,嘴里还抽着一根。 查梧远远地就能闻到那股味道,一开始他只以为是此地的风俗,因为大街上不时就有吞云吐雾的人来,一身烟草味儿的人去,但在家明的学校里又很少看见。他自然很疑惑人们抽的是什么?家明说是烟,查梧便问为什么人们要抽烟,家明说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很小的时候就看到爸爸也在抽,爸爸一边抽一边皱着眉头,脸上的神情他都看不懂,所以小时候的家明觉得,只有心情不好的人才抽烟。 但上了初中,他却发现厕所里经常能闻到烟味,也许是老师抽的,也许是高年级的学生抽的,他不确定,因为他都看到过这两种人抽烟。查梧不明白怎么学生也抽烟,家明说学生抽烟可能就是为了好玩儿,查梧问家明你玩过吗?家明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就悄悄地跟查梧说,你别告诉我妈,我以前偷偷抽过两根,那气味太呛人了,我后来就没抽过了。查梧点点头道,我也觉得太呛了。他只是走在路上闻到了别人吐出来的烟尚且觉得如此的呛鼻,更遑论那些把烟吸进去的人。查梧忽然有些同情现代的人,他们痛苦时选择折磨自己来缓解痛苦,连查梧这种路人都为他们感到痛苦,天下何其苦哉! 家明问到了地址,便打算跟大哥道别,大哥摆手道,不急,我带你们去个好耍的地方,不得要学生证也阔以免费耍滴地方。 查梧心想还是先到落脚的地方比较好,家明则将阿姨地址跟大哥说了,希望他指点下怎么走,大哥听了会儿就道那个地方离我带你们耍的地方也不远,顺道去了嘛,家明说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先去玩一玩嘛,查梧便也点头同意了。 大哥就带家明和查梧上了一辆黄包车,家明和查梧都坐在后排,大哥则坐在副驾驶座,家明问道大哥你这车哪来的。车里音乐稍微开的有点大,大哥在前排似乎有些听不清楚,他语声有些含混地道,朋友带我们一程。家明心道那驾驶位那个就是他朋友了,只是他在那儿开车,一直都没说话,家明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只想着等到了目的地或者等大哥开口介绍了他再说谢谢好了。 家明如是想着,查梧有一种茫然的情绪在心里油然而生。他看着周围急速向后倒去的建筑,就问大哥“大哥我们去哪儿啊?”大哥语气不变地道“到了地方你就晓得唠。”查梧“哦”了一声没了下文,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破这略尴尬的气氛。 家明握了握查梧的手道“查哥,别担心,我们跟着大哥走,总不会有错的。” 查梧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我们去了就回不来了……” 前排的大哥听到这话有些不高兴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会害你们?” 两个单亲妈妈的对话 “蕴湄,那个我儿子现在到你家没了啊?” “啊,我今天下午就在家了,没见到你儿子来啊,我还在想你们是不是有了其他安排,打算去个电话问问呢。” “蕴湄,我下午给你打过电话后,又没再收到家明的信息了,我算着这个时候他应该到你家了,可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家明妈妈的声音难得带了哭腔。 “萃芬,你先别急,你把家明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号码给我,我找警察问问是在哪个片区的电话亭打的。”蕴湄试图稳住萃芬的心神。 “好,我先挂电话,找到后马上发短信给你。”萃芬挂了电话就开始找起来。 蕴湄收到短信,先给副局长打了个电话,“老罗,萃芬孩子走丢了,你帮我查查这个号码,区号是临市的没错,这孩子下午是来过临市的,就是不知道在哪一片儿丢的。” 罗文军正在应酬,抽空出来接的电话,听到蕴湄的电话,很有些不以为然,“小孩子贪玩在外面耽误了很正常,你告诉萃芬别着急,明天要是还没消息就报警。” “罗文军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喝酒了……”罗副局熟练地将手机拿远了耳际,等那音量渐小,他才拿近耳旁,“家明那孩子你不是没见过,人家学习好的,像会贪玩的吗,而且萃芬下午是给我打过电话的,要是那孩子在临市出了事儿,我以后还怎么见她。” 罗文军不想再听前妻唠叨,就道“你把号码发给我,我让小赵去查查。”蕴湄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罗副局面对迎面吹来的凉风,深吸了一口气,又进去了。 小赵勤快,干活麻利,很快就查到了号码是属于哪个区的。 “和安区?”听着小赵的汇报,罗文军心道,这地儿可有些偏,和安这个名字听起来和平安定,实际上是临市最不稳定的因素没有之一。 罗文军此时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他道“小赵,你先去调一下公共电话亭附近的监控,搞清楚人去哪儿了再说,如果你孙姐打电话来问你,你先别告诉她。”小赵在电话那头应了。 罗副局放下电话,抽了支寂寞的烟。 “萃芬,我给老罗打了电话,他让小赵去查了,等有消息了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别着急。”孙蕴湄放下电话,忙又给萃芬去了电话,安慰她。 “蕴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家明千万不能出事啊……”萃芬怎么不着急,她跟前夫离婚后就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儿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现在生命下落不明……这种感觉一个人带着女儿过的孙蕴湄很能理解。但此刻除了安抚又能做什么呢? “别担心,你不是说家明身边还有个小伙伴嘛,两个十多岁的孩子总不能平白失踪的,临市的治安你还信不过吗?”孙蕴湄道。 “妈妈,你在跟谁打电话?”刚上完晚辅导的女儿一开门就见到母亲在跟人打电话,脸上是鲜有的担忧神色。 保证 “柳柳,你回来啦,妈妈在跟刘阿姨打电话,你先去房间里休息会儿吧。”罗柳柳点了点头,回了房间。 罗柳柳的房间很大,整个房间被妈妈布置成充满少女心的粉色公主房。罗柳柳的玩具很多却都摆放的整整齐齐,加上妈妈会定期帮她打扫房间,因而整个房间虽然很大,东西很多,却井然有序,干净整洁。 罗柳柳把书包卸下,开始做老师留下的作业,作业很简单,她只写了二十分钟就完成了。 妈妈还在打电话,这是罗柳柳出门给自己热牛奶的时候发现的。 “小赵,老罗让你查的号码你查到了没有啊?” “什么?系统故障了,你们数据没有备份吗?” “什么叫最快也要明天晚上,不要管其他的,先把这一部分的内容恢复了。” “小赵,我不是故意难为你,那是两个孩子啊,要是出了事儿父母不得心疼死啊。” …… 挂掉电话,孙蕴湄一脸愁容,她也想不明白,怎么偏偏这时候系统出故障了呢。 “妈妈,出了什么事情吗?你好像不开心。”罗柳柳问道。 孙蕴湄望着女儿好奇的眼神,不忍拒绝她,就将这事儿说给她听了,说完之后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听妈妈的话,喝完牛奶,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就去睡觉哦。” 罗柳柳“哦”了一声,“妈妈,电话号码是多少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你听这个干什么?”孙蕴湄不解。 “就是想知道一下嘛。”孙蕴湄难得见女儿撒娇,自然依了她,告诉了她号码,孙蕴湄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于是第二天一早罗副局就受到了来自前妻的质问“老罗你昨晚是不是故意让小赵不告诉我实情的?” 罗文军面不改色地运用传统艺能——睁眼说瞎话道“我哪有告诉小赵什么,我昨晚不是让小赵去查了吗?他跟你怎么说的,我都还不知道结果。” “你别跟我装不知情,小赵干什么能不先知会你?那个号码是从和安区打出来的吧。”孙蕴湄笃定地道。 罗文军见已经瞒不下去了,只好道“这不是怕你担心吗?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知道小赵没有他的允许不敢擅自告诉孙蕴湄,那她又从何得知的。 “这你先别管,你就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人是在和安区不见的,你总得派人去找了吧。”孙蕴湄道。 “我已经想办法去调那一片的监控了,”就是不知道那一片的监控是否安在,如果被人恶意拆除了,这就有点麻烦,他没敢直接对孙蕴湄说,“况且他们昨天下午才给家里打了电话,到现在失联都没满二十四小时,公安都不能立案,你让我怎么派人去调查。” “罗文军,如果是柳柳出事了你也能等到二十四小时吗?”孙蕴湄很少直呼他的名字,罗文军知道她是生气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规章、制度哪一个不压在他身上,他敢擅自行事么? “柳柳不会出事,我会保护好你们娘俩。你别担心,这里一切有我,一定给你把人找回来。”罗文军做了保证道。 和安(上) 那么查梧和家明究竟去了哪里呢,柳柳也很想知道。 于是她运用现代信息技术,借阅了公安系统的一些内部资料,发现俩人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和安市场。进了市场以后,俩人就没再出来。 柳柳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她又检索了和安市场的相关资料,网上相关的消息并不多,而有关和安市场的监控资料也并不多,柳柳不得已又借阅了一番内部资料。 和安市场全称和安人才市场,这里有许多小巷,巷子里残破的建筑物林立,十块钱包夜的网吧、并不卫生的旅馆、看起来随时可能跑路的杂货店在这里鳞次栉比。网吧里是有很多人的,无论白天与黑夜,大街上也住着许多人,也许是白天,也许是黑夜。 查梧与家明进入和安市场的时间就在傍晚,很快,老天爷就要给人间盖被子了。 柳柳能看到的东西,赵栋自然也看见了,不仅看见了,他还去查了他们坐的那辆车的车牌号,不出所料是套牌。 而从车上下来的除了家明与查梧,还有两个中年人,开车那个做了严密的保护,根本辨不出人脸,而另一个已经在全国的系统里查了,没有临市户口,只是外地来打工的流动人口,之前也没有过犯罪记录,身份信息虽然确定了,但现在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都算下落不明,这咋整? 赵栋觉得有必要报告给罗局长,罗局长听完表示“你先不要声张,密切关注周边的动静,到时间如果还没有消息就立案侦查。” 赵栋表示明白,又接着干活。 柳柳决定亲自去探探所谓和安市场。 和安市场人流量大,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总少不了传说。 传说在和安人才市场上,有四大天王。分别是三眼仔、“美女”吕姐、冷面女神薛苏月以及和安小霸王张烈。三眼仔是其中最年长的,姓名已不可考,只是从年轻时就爱戴眼罩和套铁钩,一度以为自己是海盗,后来欠钱不还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才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永远成不了船长,撑死了就是个渔夫。自此改头换面,发奋搬砖,不知是不是瞎了一只眼的缘故,三眼仔看东西老感觉没以前那么清晰了,不知从哪儿搞了副眼镜,因为眼镜都是一对一对的,他一戴上,就刚好三只眼了,从此三眼仔的称号便伴随着他。 从过去到现在,和安市场来来去去换了不少人,但唯一不变的,就是守在和安市场巷口的吕姐,吕姐来和安快有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时间,足够把一棵树苗培育成大树,也足够将一个小孩子抚养成人。吕姐是在老公死了之后来到的和安,她不漂亮,又没有一技之长,唯一的优势是她够便宜。吕姐从一开始的温驯听话到现在自己选择姿势与时间,没人知道她那张木鱼似的脸下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会在意,人们只知道,她够便宜,就像她脚边放的那个牌子上写的,“二十五一次,不讲价。” 而冷面女神薛苏月,虽然同为女性,但却与吕姐全然不同。 和安(下) 薛苏月,真实年龄不可考,籍贯不可考,性别,应当是个女的。 薛苏月是和安最漂亮的女的,这一点有眼睛的人应该都不会质疑,就连三眼仔这种瞎了一只眼的也说“哪天让我搞上薛苏月,我就立马死了都心甘情愿。”正跟他搞的吕姐闻言冷笑了一声“你在想屁吃。”三眼仔身为男性的雄风被质疑,立马瘫软了下来。吕姐这话并没有说错,和安有多少流浪汉想要薛苏月,但从没见谁如愿过。当然谁也不明白像薛苏月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要待在和安。 但和安小霸王张烈却知道,薛苏月是离不得和安的,同时他也是她裙下之臣之一,他打工赚的钱,除了喝酒打游戏以外,其他的大部分都给了薛苏月。薛苏月人长的美,她平日里会做直播,也会通过一些其他途径赚到钱,收入其实不低,但她一个人住在和安这种月租几百的房子里,每个月的日常花销竟然要好几万块,有时甚至能达到十几二十万,钱到了她手里基本留不住。张烈没去想过她的钱是怎么没的,她缺钱,他就给她,薛苏月只说是借的,虽然从没还过,张烈也不在意。 薛苏月觉得张烈很傻,她从来没承诺过他什么,也不打算偿还这种人情债,不过有这种冤大头,她也来者不拒。 和安小霸王张烈,年二十七,好网游,曾于网吧奋战三日三夜,其间只食两桶泡面。若非打工钱已告磬,网管强制断了网,张烈觉得自己还可以继续干。 张烈有时也不去网吧,比如打工挣得多的时候他就会去喝酒,他早年年纪小,气性大,喝起来就停不下,停不下钱又不够,老板来赶他,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张烈更算不得什么怂人,于是老板遭了殃,据说当时脑门那缝了十七针,老板后来看见酒瓶都产生了心理阴影,从此改行卖臭豆腐,没想到销量还不错,后来开了连锁店。 且说张烈酒喝多了犯了事儿后,本来都进了看守所,张烈的家人闻讯赶过来保他,张烈家里情况也不好,父母都在村里务农,哪里到过临市这么大的城市来,而且听到大儿子犯了事,第一想法就是带着家里不多的存款跑过来想跟受害者私下解决了事情。 受害的老板还能怎样?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两个老人,只好接受赔款选择原谅了。 后来张烈出来,二老押着他来给老板赔礼道歉,张烈本来不想跪的,但他的膝盖没有他爸的扁担棍硬,然后,所谓黄金就成粪土了。 老板看到张烈就害怕,远远地就叫他别过来,张父张母非要儿子当面认错,老板实在没办法,就接受了对方的道歉,张父说这事儿是我家娃对不住你,你要打要骂我们都没有意见。 老板不是没想过也给张烈来一酒瓶,让他尝尝这酸爽,但望着张烈那凶悍的眼神,想了想还是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谁让他倒霉呢,老板闷闷不乐。 张烈也被家长打包带回了家。 喜欢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如果张烈及时收手就不会有今天的“四大天王”了。 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烈已被父母严加看管了俩月,为了降低父母的戒备,张烈可劲儿地玩了两月网游,让人对他沉迷游戏无法自拔的状态深信不疑,张父张母也想,玩就玩吧,别出去造孽就行。 谁知道一天晚上张父出门去吃了个酒,回来晚了点,没锁上门就睡觉了,张母半夜想起来去锁门,偶然去儿子房间里瞟了一眼,发现这犬娃子居然不见了,张母找了一圈,发现儿子就带了几件贴身衣服,还有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拿走的张父张母给他藏起来的身份证就跑了。 只留下张母的担心和张父的心疼,他买烟的钱啊,全让这龟仔子顺走了。张母当然不知道这事儿,只有张父气得血压都升高了。 张烈又回了和安,这次他学聪明了,直接把身份证卖了,他以为这样张父张母就找不到他了,而且卖身份证还得了二百五十块钱,够他一段时间泡网吧的了。 张烈就这样在和安度过了他的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他现在二十七了,前两年父母跟二弟进了县城,住进了城里的房子,他知道了,也没有回去看过,大概他父母早就不要这个儿子了,张烈也不想回去。他二弟跟他完全不一样,二弟从小就是乖孩子,一路读到大学,他打架被抓回去那会儿二弟还在县里高中读书住校,没回来。 他父母有二弟照顾,二弟书读得多,大学本科念的师范,现在在老家县里面的中学教书。张烈跟这个弟弟从小关系就一般,两个人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张烈觉得他回去干嘛,给父母添乱吗?张烈觉得自己不回去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了。 张烈回不去了,而他在和安也有了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名号”,他舍不得这里的“根基”,而且他也还没泡到薛苏月,张烈不想放弃。 他喜欢薛苏月十年了,从他第一次来和安,当时薛苏月在网吧里面做小妹,他第一次见到她,薛苏月当时还没现在这么冷峻,但也很时髦,头发染成黄色,又烫得蓬蓬的,一抹斜刘海半掩烟熏色的眼,她那时还年轻,不过二十岁上下。当时张烈在网吧待了一天,到晚上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是那一局还没结束,张烈舍不得离开卡座,刚攻完一个塔,张烈就感到一种香味绕着自己鼻子转圈,后来他才明白那是玫瑰花香,张烈的前颊被薛苏月的长发轻轻扫过,他一转头,就看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又大又水,接着是泡面的香味,他饿了。 薛苏月给他送了一桶泡面来,当然不是像张烈后来给她那样的白送,张烈的钱,买的是薛苏月的服务。 张烈知道薛苏月的身材很好,是在他吃完泡面以后,忽然想起来转身时触到的丰盈,又大又软。 张烈喜欢薛苏月,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柳柳 和安市场上人来人往,柳柳在其间穿梭,显得异常突兀。 已经有不少人在暗中观察这个小女孩儿。 柳柳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周边人的反应,“小朋友你也来和安,要找人还是来上网吧啊?”管理员大婶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拦下了柳柳。 “我找人,阿姨你知道罗树忠在哪儿吗?”柳柳问道。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找三眼仔有啥事?”大婶当然知道这所谓的“四大天王”,但在她眼里,罗树忠也不过就是个打点零工的三眼仔。 “我叫罗柳柳,我想找他问一点事儿。”大婶听到柳柳也姓罗,就下意识地将她看成三眼仔的亲戚了,又看她年纪小,人生地不熟的,怕她迷路了更难搞,于是就把她带到了三眼仔一般租住的旅馆里。 说是旅馆,其实就是挂了个旅馆牌子的二层老式居民楼,前几年为了美化市容将外边裸露的水管和墙皮剥落的墙壁都粉刷了一遍。外表看起来勉强过得去,但里面嘛…… “小姑娘,三眼仔平时就住这里,我刚问了老板,他现在应该还在外边找活,你坐在一楼等他吧,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我就在前边那条街。” “好的,谢谢阿姨,我就在这里等他。”罗柳柳乖巧地点了点头,大婶安顿好了柳柳就出门巡街去了。 “小朋友,你来找三眼仔哇?”这时正白天,店里没什么生意,老板就走过来跟柳柳聊起了天。 “对,你们为什么都叫他“三眼仔”?”柳柳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了,只是不解。 老板很喜欢跟人讲话,就讲起了三眼仔那段广为人知的过往,只是他毕竟也是从其他地方听来的,因此描绘之间不免将细节放大而实际情况一言蔽之。柳柳听完不置可否,老板觉得小姑娘有点东西,年纪轻轻就喜怒不形于色。 柳柳只专心听老板讲话,讲话的人一般都喜欢听话的人,柳柳一边听一边将周围的环境不动声色打量了一遍。 三眼仔找不到活,就去街上买了根烟,慢慢踱回来了,唉,年纪大了,越来越找不到活儿干了,想当年……三眼仔想到当年,有些许怅惘,要是当年……叹了一口气,发现一楼有个小姑娘在看他。 “柳柳,那就是三眼仔了。”老板也看到了并不十分透明的玻璃门外的三眼仔。 “嗯嗯,我知道了,谢谢老板陪我聊了这么久,您去忙吧!”柳柳点了点头,对老板说道。 “好说好说,你不嫌弃我话水多就行。”老板笑呵呵地走远了。 三眼仔此刻也知道她是来找他的了,只是他不认识她啊! 说不定找我来假扮她家长去什么家长会的,他们大城市里的学生娃子就会搞这些,三眼仔看着走过来的小姑娘,心里面不禁想道,说不定就是来找他干活的,这小孩子看起来不懂行情,等会儿可得搞一条好烟,反正能在临市上得起学的孩子,家里一定是不差钱的,三眼仔想了很多。 可这小姑娘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昨天是不是看到了两个十二三岁的男生走进了和安市场?” 三眼仔望着她那双好看而凛然的眼睛,不禁随着她的语声想到昨天下午,嘴巴已不受控制地回答道“是”。 二十五一次 “那就是了,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柳柳从斜挎的胡萝卜小包里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a4纸,上面有一个模糊而放大了的人影。 三眼仔看了一眼就觉得那仅有的一只眼很疼,“这咋看得出?” “就是你昨天下午见到的那两个小孩儿身边站的大人啊!”柳柳忽然有些暴躁。 “那……我不认得。”三眼仔道。 柳柳闻言,叹了一口气,“看来什么四大天王都是骗人的,以后我再也不信这些江湖传说了。”转身便要离开。 三眼仔听到她的话,神色一怔,便道“忙着,那个穿粉色衣服的小姑娘。”三眼仔此时还不知道柳柳的名字,不过小女孩儿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三眼仔混迹和安多年,今天居然被一个小姑娘质疑了,这怎能忍? “叔叔,您还有事儿吗?”柳柳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 三眼仔看到她那一脸失望的表情,脑子转的总不如情绪来的快,他道“和安还有我不清楚的事情吗?你跟我走,我今天一定给你把人找出来。”柳柳闻言脸上现出惶恐的神色。 三眼仔便道“我又不会卖了你,你怕就别跟来了。” 柳柳似是下定了决心,气鼓鼓地跟着三眼仔走了。 三眼仔和柳柳脸上不约而同现出了微笑,只是两人一前一后,谁也看不到谁的表情。 “叔叔,我们要去哪儿啊?”柳柳虽然已经上了初中,但个头却不是很高,只见她迈着小短腿有些吃力地跟着三眼仔。 “带你去找一个人,和安市场没有她没接触过的人。”三眼仔自信地道。 柳柳更好奇了。 一路走来,也有不少人看着这奇怪的组合,只是三眼仔身上那江湖气太足了,因而没人敢把目光长久停驻。 三眼仔带着罗柳柳走到和安市场的中心,中心很奇异地立了一座公园,这里人也很多,人多似乎是和安的特色,至少临市的图书馆前或是里面绝没有这么多人,柳柳心想。 三眼仔带柳柳经过一个又一个举着牌子等着被雇佣的年轻劳动力以及中年劳动力,柳柳也经过很多阿姨身边,这些阿姨或浓妆艳抹,或素面朝天,脸上同样挂着死一般的麻木无感。终于,三眼仔带着柳柳走到一个形容枯槁,嘴唇却似擦了口红的阿姨面前,那阿姨看起来四五十岁,可能刚好四十五岁,身形佝偻,脸上皮肤黄黄的,似乎有很多斑,脸上神情只比之前的阿姨更麻木,只是那眼睛间或一轮,还可表示她是个活物。 活物看到三眼仔带着个小孩儿,面色罕见地有了变化,“你带姑娘家来干嘛?”她在临市待了多年,但因不常说话,口音里还是带着一股家乡的味道。 “这小孩儿要找人,我看不出来,带给你来认认。”说着便示意柳柳掏出a4纸来。 吕姐嘴角勾起了一丝嘲讽之色,“你都认不到,我就认得了~”她尾调拉得很长,三眼仔一下就怂了。 “阿姨,我不是白找您帮忙的,您牌子上写着二十五一次,我问您一个问题,您能回答我,我就给您二十五块钱好吗?”三眼仔听她问这话儿,表情早尴尬得不知怎样了。 而看着柳柳纯洁无瑕的眼神,吕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金钱的诱惑 但红彤彤的钞票摆在眼前,吕姐有些心动。 三眼仔则盯着她那个胡萝卜小包,有些心痒。 吕姐瞪了他一眼。 三眼仔收回了目光,眼神四处游移,只不去看柳柳了。 柳柳拿着一张百元纸币,对着吕姐道“阿姨我可以问你问题了吗?” 吕姐点了点头,道“可以,你问吧。” “阿姨,你见过这个人吗?”柳柳指着纸上的人像道。 那形象虽然模糊,但毕竟身形还在,吕姐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才道“见过,他一个月前还来找过我,这几天没来了。” “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柳柳一听有希望,便接着问道。 “这我哪儿清楚…”吕姐一顿,又接着道“不过他跟我说可以去浏林街找他。”三眼仔听着忍不住插话道“他让你找他干啥,你不是不做上门服务么?”吕姐白了他一眼,道“他想打个电话就让我去,我没理他。”开玩笑,出来卖的就没有人格尊严吗?还想随叫随到。吕姐心里不忿,那次后就没见过他了。 “阿姨,那你能给我一个具体地址吗?我想去找他。”柳柳道。 “小姑娘,浏林街可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还是回家跟你父母商量一下吧。”吕姐难得不为钱所动,她只劝柳柳道。 “叔叔,浏林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见吕姐闭口不谈,柳柳只好问向了身旁的三眼仔,三眼仔本想开口,却忽然想起些什么,望了一眼她手中的票票,柳柳会意,便道“跟那位阿姨一样,一个问题二十五。” 三眼仔笑得长出了皱纹,仿佛放心了似地,“都说和安是临市最乱的地方,其实和安大部分地区都有管理员在看着,只有浏林街里面很多人都是从局子里出来的,打起架来不要命,里面的老板也很凶,欠钱是要留点东西的。”三眼仔竖起来自己的食指,“咔呲”一声,做出害怕的表情,原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柳柳,却不料柳柳只是皱了皱眉头,整齐的刘海遮住了她眼神里的东西,不过倒看不出小姑娘在害怕。 三眼仔心中感慨了一下,现在小孩儿保护得真好。 “阿姨,您把地址给我,这一百块钱给您。”柳柳把钱递给了吕姐,三眼仔脖子都伸长了,忙说“那我呢?” “您带我去找那个人,这一百块钱给你。”柳柳又从包包里抽出一百块钱,三眼仔更心痒痒了,“小姑娘,不是我说,你这包里放了多少钱,你父母放心你带这么多钱出门吗?” 柳柳道“我只有二百五十块零花钱,全带出来了。”三眼仔想着小女孩儿攒点零花钱也是不容易,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到这个人了。 三眼仔今天还没开工,送钱上门的事儿怎么可能拒绝,于是便劝吕姐道“你就给她吧,有我在旁边看着呢。”三眼仔给她使了个眼色。 吕姐也觉得金钱的颜色十分吸引人,而且这女娃儿跟她也无亲无故,她管那么多干嘛。 于是柳柳带着三眼仔去了浏林街。 所见所闻 “叔叔,这是哪儿?”柳柳看着干净整洁,布满彩灯的街道,不禁发出了疑问。 “这个……”三眼仔确定自己没带错路啊,怎么浏林街变成了这个样子?是谁干的。 街道两旁连个摆地摊的都没有,而两旁的商店也似乎门庭冷落,许多卷闸门都是锁着的。人都去哪儿了? 没有人回答三眼仔的疑惑,他们只能一鼓作气朝着目的地行去。 路上三眼仔遇见了一个熟人,“杨日,你们浏林街怎么回事?” “你tm再叫我ri我就搞s你,”杨旭回头瞪了他一眼。 三眼仔嘿嘿笑了,“大家不都这么叫嘛?较啥真啊,话说你们浏林街这是怎么了?” 杨旭撇了个白眼,道“劳资昨天喝酒通宵了,也才回来,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 二人不欢而散,三眼仔感觉在柳柳面前失了面子,心里尴尬,一路上也不再与她说话。 到了那人给的地址所在的地方,三眼仔和柳柳都有些傻眼,这分明是个废弃工厂啊,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柳柳大着胆子,上前敲了敲因生锈而显得斑驳不堪的铁门,“有人在吗?”敲了三下,门内毫无反应。 “会不会那婆娘记错了?”三眼仔道。柳柳也正疑惑着,突然间,门开了。 门内很黑,柳柳不由自主朝里走了走,“进来啊,小姑娘。” “那个瞎了眼的,也进来吧。”三眼仔忽然很不舒服,“你让我进我就进,凭~”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三眼仔只感觉到一股大力将他扯进了门内。 “邦”的一声,门又合上了。 时间回到昨天下午。 听到大哥的话,那正在开车的人突然横了他一眼,大哥瞬间就变了小弟。 面包车前排跟后座之间有隔板,查梧和家明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大哥突然安静了下来。 “对了,大哥,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家明突然问道。 “啊,那个,我叫房军,你叫我军哥就成。”房军摸了摸脑壳,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模样。 “军哥,真的不能告诉我们要去哪里吗?”家明顺势问道。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带你们去哪里。”房军话音刚落,面包车突然便刹住了。 开车的人扯了扯口罩松了口气道“下车。” 家明和查梧都忙不迭下了车,面包车停在一个看起来人流众多的地方,两人都松了口气。 房军和司机从前排下来,司机依旧不爱说话,只是在前面引路,房军跟在两个小孩儿后面。 进了市场,家明和查梧都很好奇,这里人的精神面貌怎么与他们平时所见的人差别如此巨大,虽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一个鼻子,但这些人的眼睛里就好像没有光,那鼻子仿佛不似活人在出气,那嘴巴里吐出来的话麻木而无逻辑。 两人皆觉所见骇人,只是房军看起来也熟悉这场面,便不好当着他的面吐槽了。 当他们经过一个人流比较集中的地方之时,查梧不由得问道“那是在干嘛?” “哦,那是讲经会的,跟你们——”无关二字还未说出口,却见家明已拉着查梧进去了。 讲经会 “查哥,这里好热闹啊!”家明抓着查梧的胳膊,一边瞧,一边对查梧道。 “他们围的中间好像有个人,走,去看看是干什么的。”查梧反客为主,拉着家明朝最中心的位置走去。 越走进去那外围的喧嚷之声越小,取而代之的是悉悉索索的讨论,再走近一点儿,连窸窸窣窣的讨论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着些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看着身边的人都不说话,家明也不自觉地压低了音量。只是他的问话还是惹起了周围人的不满,那人本来双目禁闭,双手托在一起作出一个奇怪的祈祷手势,听到家明的声音,立即张开眼瞪了家明。家明本来不知他在瞪他,是那坐中间的老人突然发声道“亦明——”那瞪他的人忽而谢罪“世尊恕罪!”家明才发现周围的人似乎都是双目紧闭,只有他睁开了眼,而那个“世尊”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发现了。 查梧扯着家明出了中心圆,两人才正常音量聊天“天呐,那个世尊也太玄乎了,还有那一圈人,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家明有些无语,但同时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玩,查梧却拧起了眉头,道“那世尊嘴里念的好像不是汉文,也不像英文。” “那大叔不都说了嘛!这里是讲经会,那人肯定是在念经书咯,说不定就是哪一国的语言。我倒是对他们这里的布置很感兴趣。查哥,你看看头顶。”查梧闻言便抬头望去。 这时才发现头上竟不是一般的天花板,而是由许多纹饰异常的布帛还有经幡排列而成,布帛和经幡相接之处,往往还浑着符箓,木剑之物,而屋子的四个方向上的主梁中间又分别以星盘缀在其中。而头顶梁柱尽皆染成深红色,越到上方不知是光线的问题还是什么,深红之中更见黑红,而最下方靠近地面的部分则又被人磨蚀得快要掉成浅红了。 查梧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走过去嗅了嗅,“果然是血。” “查哥你说啥?”家明不解,查梧搁这儿闻啥呢。 “我说这柱子,并不是用寻常的丹砂涂料所染,我怀疑是用血涂上去的。”查梧皱了皱眉头。 “这看起来的确也不像油漆刷的。”家明点点头道。 “你看这是什么?”查梧忽然发现了柱子上有细微的刻痕,凹槽里也有红色的痕迹,若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这好像是个字,好像是个“求”字,还有两笔没有写完痕迹就断了,这下边儿还有三条同样宽度的长痕。”家明也有了新的发现。 “家明,我觉得这里有些不太对劲。”家明也点点头,正欲说些什么,房军和那开车的人就进来找他们了,两个人教训了两个小朋友一番,责备他们到处乱跑,说着就要将他们领出去。 可这讲经会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守在门口的人拦住了他们,“世尊正在感应昭法,几位暂时还不能离开。” 圈圈圆圆圈圈 那开车的怒了,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你拦我下试试!?” 这时忽然又冒出许多穿白衣服的人,围在那人身边,那人轻轻地说了什么,家明没听清,查梧却听出来了,“不要动粗。” 开车的见了这么多白衣人,哪里还敢再动手,悻悻地松开了对方的衣领,无可奈何地被拦在里头,百无聊赖地跟着听法的人转圈圈。 没错,不知何时,会场里头的人竟自发结成了一股股小队,不知是按既定路线还是怎地,一队队走起了圆圈。家明觉得好玩,也跟着他们走,查梧当然跟着。房军不知何时也加入了队列,就剩下那个开车的了,他不想在人群里显得太突出,最后只好也加入了队列。 查梧初时也与家明一般,只觉好玩,然而行了半圈之后,竟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来,仿佛真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出不来。而他心里也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别停下,一直走,别停下~ 查梧就这般走着走着,只觉天地一空,世间万物都无影无踪,耳边的声音也不见了,他这是在哪里?查梧不禁心生疑惑。 查梧落入了荒野,荒野上有大大小小的废弃或未废弃的房屋,四面八方的不远处,不时有枪声传来。 查梧听过枪声,那是家明带他看警匪片的时候,家明很喜欢这种类型的片子。 查梧循着枪声走去,路过三四座民居,枪声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按理说这里应当有人才是,查梧便随便敲响了一件屋子的门,敲了许久,没人回应。查梧又换了个房子,正打算第二次敲门之时,脑后突然有一阵破空之声,查梧心道不好,赶紧蹲下身子,那子弹就嵌入了他头上三寸的门框里。 查梧还没来得及起身查探,一阵“哒哒哒哒”的扫射声就让他打消了起身的愿望。子弹落在他身前的门上,身旁的树上,有些还掉到了地上,只查梧不知是幸运还是对方枪法实在不济,竟然毫发无伤,查梧懵在原地,这什么情况!? 不防间,查梧被一股力带到了屋后,“查哥,你怎么没捡装备?” 查梧一愣“什么装备?”查梧话音未落,家明已丢了几把枪和子弹给他,“查哥,捡了快跟我走。”查梧向来不懂得拒绝人,当然是愉快地跟捡起武器跟家明跑了。 “家明我们去哪里?”查梧一边跟着家明跑一边问道。 “毒要来了,再不跑就死了啊。”家明一脸你问的什么问题的不可思议的表情,成功让查梧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心,”正不可思议着,查梧看到后面有个人朝家明来了一枪,家明万分危险地闪过了,但子弹还是打中了他的腿,家明掉了点儿血,挣扎着爬到草丛里架枪打算干那偷袭他的,但那人放了一枪就又隐匿起来了,估计也知道自己没干掉家明,又没胆子过来一打二,家明扫了一通没打到人,只好郁闷地喝了药。 蹦蹦 蓝色夕阳下,两个少年开启了他们的冒险之旅。 家明教了查梧游戏规则和操作方法,查梧装备在手,也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跟着家明上了一辆蹦蹦。 傍晚的风吹在两人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爽,“家明,再快点。” “快不了,在爬坡。而且你之前不还怕开快了被颠下去嘛?”家明当然没有回头,只一边开车,一边对着迎面吹来的风开口道。 “我之前没想到你车技还不错嘛,话说家明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刚刚车子轧过一块大石头,后座有些翘起,查梧下意识地抱住了家明的腰,家明暂时还没练出腹肌,也不算瘦,小肚子上肥肉捏的还挺舒服。 “查哥,别捏了,痒~”家明笑出了眼泪,泪珠儿随意地跟着风私奔了。 两人插科打诨了一番,家明才犹犹豫豫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学会的,也许是天生的,就像我一捡起那些装备,我就会用了。” “你不好奇吗?”查梧看着天边已落下的太阳,还有远处地平线上大片的蓝色薄雾渐渐朝他们袭来,余晖误伤了他的眼睛,查梧闭上了眼。 “好奇什么,管他呢,好玩儿就行了。”家明回道,那余晖也刺中了他,只是他在前面看着加速的毒雾,浓浓的压力迫使他不得不睁大眼直视前方看清路况,全力前行。 慢慢的,两人与毒雾似乎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车没油了,家明随手弃在了路边,“查哥,快看,那儿有一辆吉普,我们去那看看。”家明忽而发现了什么,大叫着朝一个方向跑去,这时天色已全黑了,查梧正想跟着家明前往,却听到没被月光临幸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查梧正待仔细去听,扳机扣下的声音已十分明显地响彻此间了。 一阵乱扫中,查梧边回击边朝着家明的方向道,“家明——” 哒哒哒哒哒,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查梧已将手中的子弹都打完了,可枪声仍在持续,查梧现在手里还有两包药,一个手榴弹,一个平底锅,查梧此前一直觉得锅就是用来炒菜的,直到家明跟他说平底锅可以用来打人…… 查梧说这怎么可能呢,这玩意儿多沉呐,家明闻言便给他放了一部关于青青草原的纪录片,使查梧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此刻,查梧再没别的选择,正打算冲出去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忽听的枪声止住了。 “md张烈,你又跟劳资抢huo子,劳资跟你拼老。”一个活泼泼的方言声暴露在了空气中。 另一个声音也不甘示弱道“你龟儿自己抢不过劳资还骂我,sb玩意儿。” “讲点儿素质好不好?这儿还有两个女生呢。”一个女人的声音无奈地响起,听起来似乎年纪不大。 “哦——”这声音拉得很长,听起来也是个女的,“骂脏话就是不讲素质了,你们刚刚抢包的时候总不讲素质不素质的。” “阿月,你——”那女生非常不可置信地看了那个id叫阿月的女生一眼。 最先的那个声音也道“就是,说什么女的吆,咱们阿月就没把自己当女滴看,哪像——”他话还没说完,血槽就空了。 剩余人数为四,谨防队友误伤 “你使用平底锅误伤淘汰了风钻小。” 被淘汰的风钻小:…… 风钻小骂骂咧咧退出了游戏,并反手举报了队友。 张烈和另一个妹子正对这变故感到猝不及防,忽然阿月又切了装备开始狂狙张烈。 张烈是谁?能让她狙到,他还配叫和安小霸王嘛!因而张烈学皮都没掉,就滚到了房子后面,他想上楼,就不知道那个妹子行不行,一回头,发现妹子已经残血了,正向他求救,张烈要是不过去吧,多少有些无情,要是过去立马就得暴露在阿月的视线之中,张烈只犹豫了0.1秒,决定挑战一下自己。 “妹砸,哥来救你。”张烈抛下这句话就从房子后面又滚了出来,妹子感动得泪眼弯弯,然而她还没等到救援,血槽就空了。张烈那边情况也不好,暴露目标的他一直被阿月追着打,阿月本身枪法还可,就是意识不太行,张烈正在找机会突破她的防线。 挂了的妹子正想着要不要退出游戏,不经意间却发现了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剩余人数怎么还有四个?她死之前不就只有三个了吗,她,张烈和阿月,这会儿怎么又显示成了四个,莫非是游戏bug? 妹子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下张烈道“烈哥哥,你看看游戏剩余人数那儿还有多少,我这里看的是四,不知道你那边是几?” 张烈正忙着走位,匆匆扫了一眼便道,“四啊,怎么了?”话一出口,张烈才感觉出不对,刚刚就剩他们几个了,怎么死了两个还有四个?一分神,阿月的枪就到了。 送出最后一颗子弹,阿月面无表情地吹了吹枪口的硝烟,正打算迎接胜利的喜悦的阿月踩了一个手雷,隔着屏幕,阿月脸都青了。 忽然间,黑屏了。 张烈本打算跟阿月喊话还有两个人让她不要高兴得太早来着,却发现阿月也很快就下线了,屏幕漆黑了三秒钟,张烈一度以为是游戏出bug了,再点进去,却没有这局游戏的记录了,最近一场游戏记录还在十六分钟以前,十六分钟……张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只好放弃思考,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从头再来。 打游戏的时间还有很长,毕竟夜才刚刚开始。 查梧没想到自己手滑丢出去的一个雷居然真的炸死了一个人,爆炸声响起那一刻,他心里害怕极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因为紧张竟然将引线拔了,察觉到不对的查梧下意识就把雷向后丢了出去,而后想着回头查看的查梧就看到了阿月不愿面对的一幕,漫天的残肢如碎纸般飘飘洒洒四散开来。 查梧一怔,怎么会是纸……夜色浮沉,毒雾又起来了,查梧只得不断地望中心的地方跑,可他只有两条普通的腿,如何跑得过加速的毒? 很快,毒雾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的耳朵分明感受到那薄纱一般的轻拂,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然而并没有。 他还活着!在毒圈里。 游戏 白昼将至,毒雾散去。 查梧已找了家明整整一夜,在荒原,在海边,在城市……他走过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见家明,也没有看见其他人,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人。 查梧仍在路上,找家明。 日头躲在云里不想出门, “家明——” 忽然,天边有一架绿色的飞机逆着风向太阳走来,太阳当时害怕极了,就从云里跑了出来。 轰隆隆的巨响划破了太阳的被子—— 云朵它羞涩极了不敢再出来见人。 日光透彻了海面,没有鱼从水底钻出,也许,水里本来就没有鱼。但却有很多不是鸟的家伙从天上飞下来,他们称之为跳伞,这些带着或绿色或蓝色翅膀的“大鸟”,有的落在了树上,有的掉进了海里,有的成了盒子,有的在捡盒子,查梧看到了在捡盒子的家明。 “家明,你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查梧说着眼泪差点就流了下来。 “我还想说查哥你去哪儿了呢,你怎么不跟着我们一起跳啊?”家明疑惑地对查梧道。 “怎么?”查梧觉得有些奇怪,看了看围在家明周围的两人,一个女的,一个男的,男的寸头黑脸虎背熊腰,女的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风里飘飘,身材当然是凹凸的,只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家明怎么一脸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情的样子,难道家明忘了? “查哥你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这是我们队友啊,这个id名叫三千金的,简称夏姐,那个不是傲天兄嘛,你怎么好像不认识他们?” “小明,别在这聊了,去搜房子吧。”那个虎背熊腰的傲天兄已不耐烦了,他揣着刚捡到的装备踏上了刺激的旅途。 夏姐跟查梧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傲天兄走了,“查哥,我们也去吧。”家明兴致勃勃的模样,像极了昨天下午他刚在荒原上见到他时,那种眼神里单纯不加掩饰的愉悦。 查梧如行尸走肉一般,跟着家明舔包,脑壳上一级头变成了三级头。查梧只偶尔开枪给家明打掩护,目前击杀数还是0,不过查梧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如何出去,他已发现,这个世界就是家明所说的游戏世界,只是家明并不知道他在游戏世界里,他只以为自己在打游戏,殊不知自己也成了游戏的一部分,这游戏如果不结束,他和家明都出不去。 查梧望着家明的后脑勺,心中思量着要如何从游戏里出去。 上一局游戏,家明没到最后就挂了,醒来之后又是在飞机上。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如果这一局跟家明留到最后,游戏是不是就可以结束了?查梧不确定地猜测着,越猜越觉得可以一试。 不过对于杀人,查梧总是心有余悸,虽然已经见过游戏里角色死亡看起来不过是一张碎纸散开,但查梧也不可能将其完全视为纸片人,毕竟,他是真实存在的啊。 人,怎么能杀人,还是不把人当人的去杀?查梧做不到。 黑色 家明杀得兴致勃勃,“查哥,你开枪啊。”家明把一个残血留给了查梧,残血挣扎着向前爬行,家明到后面搜房子去了,查梧犹豫了许久,打死了前来救他的队友。 查梧眼眸中闪过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黑线,他并未发觉。 时间过得飞快,查梧跟家明挺进了前四,夏姐中间掉了,也就是说,除了他们队,还有一个人。 毒圈越来越小了,傲天兄也不敢随意跟队友走散,三人一起往中心位置移动,三个人防守六个方向,按理来说应当可以防住,然而,意外很快就发生了,萊客煋坉的方向飘来了一颗子弹,傲天兄最先发现,连忙来了个侧闪,但他身后的家明就来不及了,家明血槽不太妙,查梧赶紧给他喂药,傲天兄防守,“他在萊客煋坉。” 傲天兄带着家明和查梧往萊客煋坉方向跑去,萊客煋坉靠近港口,有一半已经在毒圈里,但是没有发现人。 查梧他们快把地皮都翻了一遍,但是没有人。 水里,更不可能,再憋会儿就可以直接结束了。 三人都有些悻悻然,打算跑回中心,毒雾倒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扩散,不过这里离毒圈也太近了,傲天兄忽然道,“你们先走,我再等一会儿。” “傲天兄那你小心。”家明与查梧知道劝他无用,况且他也觉得他们队三个人总不至于被人都狙了吧,于是三个人走在了不同的方向。 查梧还是紧紧跟着家明,家明在前,他断后,很快,傲天兄没了,在萊客煋坉。 查梧与家明脸现惊色,萊客煋坉怎么还有其他人? 家明与查梧保险起见,决定还是不去萊客煋坉,他们又回到原地,这时毒圈又开始缩了,家明与查梧在房子里,毒圈缩了又停,人数一直为三,家明渐渐有些不耐烦。 “查哥,我们要不要冲出去?”虽然在房子里暂时挺安全,但如果一直不出去,对方又藏得很好的话,说不定最后就是他们被毒死了。 “再等等。”查梧闭着眼睛,持枪而立,面无表情。家明见他如此沉着,心下稍安,只是想要冲出去的想法还是没灭。 “查哥,毒又停了。”就在他们房子外不远的地方,透过窗户都可以看见那薄薄的线,线内线外,是两个世界。 查梧凝着那条线,家明已跃跃欲试,查梧按住了他,家明正打算说些什么,忽听查梧道“你听——”家明闭嘴倾听,微微弱弱地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家明眼睛瞪得像铜铃,是兴奋的。 家明守住了楼梯,查梧却走到了窗前,一枪爆了那个穿着吉利服打算从屋顶跳下来藏在树上搞他们的最后一个幸存者的头。 查梧收了枪,面色如水般沉着冷静,“家明,我们走吧。” 回头看去,哪里还有家明,窗外的树和窗里的人都开始压缩,变形,三维到二维,这世界不过是一片雪花。 只有黑黑的屏幕上现出几个黄金色的大字“成功通关”。 二虫 咕咕咕咕咕—— 鸡叫声打乱了查梧的思绪,查梧推了推大腿上睡得正香的家明。 “家明,醒醒。” 家明睡眼惺忪,看了一眼查梧,直吓得当场去世。 “家明,你怎么了。”查梧不解,又要摇醒家明问个清楚。 家明悠悠醒来,就看到一只大蜈蚣抓着自己,他当时害怕极了—— 后来听到查梧的声音才发现是查梧,“查…查哥?” “家明,你不用害怕,你现在也跟我一样了。”查梧道。 家明懵了,“什么叫跟你一样,难道……”家明低头去看自己,哪里看得到自己,只看到一只黑色带毛的爪子,不,触手,不,蜘蛛那腿儿叫什么来着,家明突然发现自己的生物学知识不够用,不足以形容自己现在身体的模样。 家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可爱的蜘蛛,而查哥则是一只可爱的蜈蚣。两条虫虫缩在洞里不敢出来,主要是查梧不敢出去,因为外面有一只气宇轩昂的大公鸡,正在晨起练喉,嗓门贼大。 “查哥,现在怎么办?”家明也没经历过这样神奇的事情,但查梧作为一个古代穿过来的人,这种事儿应该比他更熟练了吧,家明不确定地想着。 查梧淡定地开口道“别担心,就当是一场梦,梦醒了就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现在就出去让大公鸡啄你一下,你肯定就能醒了。” “那还是算了,我还没当过蜘蛛呢,体验一下生活先。” 大公鸡日也鸣,夜也鸣,查梧和家明在洞里渐渐等得不耐烦了,“查哥,它什么时候走,咱们要在洞里待多久啊?” “不知道,”查梧也摸不到脑壳儿,大公鸡杵这儿干嘛呢,还让不让虫活命了。 “罢了罢了,我们就跟它耗着吧,我就不相信它不会觅食。”查梧道。 “可是查哥,我感觉我饿了。”家明怕大公鸡没被饿死,他俩先给交待在这儿了。 “那我们冲出去吧,一会儿跑快点,大公鸡要是来啄,我们分开跑,我去拖住它。”查梧带着家明蹑手蹑脚出了洞,正打算发足狂奔,却瞧见那正发出鸡鸣之声的不是石鸡又是什么? “查哥,我们不用跑了,那是石头做的。”家明显然也看到了,兴奋地说道。 “我们过去看看,那石鸡嘴里好像有什么在闪闪发光。”一只蜘蛛和一条蜈蚣沿着一定的路线爬上了石鸡,石鸡个头儿很大,约有正常体型的查梧三分之二那么大,两虫爬了大概七七四十九盏茶的功夫,终于爬到了鸡脖处,查梧用他所有的眼睛去看“果然是颗珠子。” “上去看看,”家明也有些好奇,加快脚步朝鸡嘴爬去。 二人到了鸡嘴的部分,却嗅到了一种说不出的香气,如兰似麝,非兰非麝,只是闻之使人神清意舒,通体说不出的自在。 “查哥,我饿了。”家明忽然来了一句。 查梧也赞同道“我也是,”不知为何,一到这里似乎食欲大振,如果不是这鸡是石头做的,他都想啃两口。 杏眼 “查哥,我们吃了吧?” “吃啥?” “那颗珠子,感觉很好吃的样子。”家明年纪小,难免不懂事,查梧也小,所以他俩一起啃了起来。 珠子相较二虫的体型,自然要大数倍,二虫从黑夜啃到白昼,从夏天啃到冬天,还没啃完。 珠子似乎并没有变小,但二虫已经停不下了,当吞咽成为一种机械化的行为,吃东西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为了满足口欲了。 不知过了多久,查梧突然停了下来,他道“家明,冬天到了。” 家明没有回答他,他依然在啃食那颗珠子。 “家明,你不冷吗?” 家明依旧没有停下。 直到天上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石鸡的肩头,有时太阳出来,雪花化了,有时北风一刮,雪花凝成了霜花,家明与查梧也成了冰虫。 但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过去,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只是这春天到来的未免有些漫长,33年后,当第三十三次山茶花盛开的时候,冰雪又消融了,查梧和家明经过一个冬天的冰封,又裂开了。 只是这一次的裂开,不同以往。 “查哥,你变得好猥琐啊哈哈哈哈哈。”家明看着变化成人的查梧发出了不客气的嘲笑。 “彼此彼此,家明你现在最好还是先看看你的胸。”查梧微笑着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对着溪水审视自己的面容。 当了33年蜈蚣,还有些不习惯直立行走的感觉。 查梧正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刮个胡子啥的,就听到家明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我不活了。” 家明哭哭唧唧地坐在地上,手中托着自己的柔软,心中流淌着悲伤的河水。 查梧作为老大哥,不好不安慰他一下,于是便道“家明,看开点,就当自己是女装大佬,不要有负担。” 家明看着查梧的一脸正色,终于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嘤嘤嘤了起来,“查哥,这里一点儿都不好玩,我想回家。” “谁又不是呢,家明你先起来,我把衣服穿好再说。”家明现在的身材怎么这么好,刚刚差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查梧推开了家明,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襟。 “查哥,你怎么有这么多眼睛。”查梧衣服下的胸膛上,密密麻麻的眼睛看得他恐惧症都要犯了。 “别看,”查梧立马捂住了家明的眼睛,赶紧拉好了衣服,确保眼睛不会露出来,才放开捂着家明的手。 “查哥,我感觉眼睛有些疼。”家明道。 “这就对了,你再多看两眼,就不止是眼睛疼的问题了。”查梧淡淡地道。 家明表示自己以后都不会看了,查梧满意地摸了摸家明的脑壳,家明化形以后,头发倒是长了不少,双目如杏,看起来颇为清秀。 “查哥,你居然还会扎头发!”家明颇有些不可思议,化形后的头发有些长,他从小到大没留过这么长的头发,他又笨手笨脚的,查梧只好帮他扎了个头发。 “小时候看母亲梳过,所以会一点儿。”查梧语声平平地道。 “哦哦,那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家明点了点头,眨巴着眼睛问道。 四女 “这里山明水秀,不知有没有人家,我们沿着溪流一路找去。”查梧看了看天色,不阴不晴,只是多云,肚中也无甚饥饿之感。 家明便跟着他行去,一路溪水潺潺,古树森齐,幽禽聒聒,如鸣远岱。不觉行至一清雅庵舍,舍中似乎无人,二人不敢擅入。 正踌躇,忽听林外有欢笑声传入耳际,那笑声咿咿呀呀,轻巧婉转。查梧与家明都循声望去,只见是四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虽服饰古旧,眉宇间不施粉黛,但宽袍大袖难掩其窈窕秀色。 见有人也不惧,只两两相笑,似在打量二人,查梧被他们看得有些害臊,只好拱手行礼道“烦扰诸位姑娘,敢问此间何处,我二人初来乍到,不通门路,还请姑娘指点。” 姑娘们闻言,便止了笑,只是脸上的活泼之色并未收回,而眼中之好奇则愈见浓烈。 其中有一个穿青色衫的姑娘便道,“此地叫翠云山,前面的庵舍是我们姐妹四人修行的地方,也叫翠云庵。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要去干什么?” “我叫家明,他叫查梧,我们是刚刚化成人形的。”家明颇有些恶作剧的心思在里面,他以为可以吓到对面的四个女孩儿,不料对面穿黄色衣裳的女生却赞叹道,“佳茗,真是个好名字,是你自己起的吗?” 查梧却对那青衫女子道“姑娘对我们是精怪的事情似乎并不好奇?” 青衫女子淡淡笑了,她道“有什么好奇的,此地无人敢来,你们是妖也就不稀奇了。” “那么姑娘们都是……”言虽未尽,心中已确定了三分。 青衫女子接过他的话茬,向二人介绍道“我叫碧青,是桥下古溪里的一尾青鱼。” 又指着黄衫女子道“她叫金漾儿,也是水族修炼而成。”那黄衫女子笑嘻嘻地凑过来道“我是金娃娃哦。” “你别打岔,”碧青跟她笑闹了一番,又接着道“这位姑娘名唤红莲,本体也是她的名字。”红衣姑娘略略点了下头,并不与二人答话。碧青笑着道“她性子便是如此,不必介怀。”红莲闻言嗔了她一眼,似是怪她说得太多,碧青没做声,笑了笑,又介绍最后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姓马,你们猜猜她的原形是什么?” “这个呀,我可猜不出来,”家明摸了摸脑壳儿,一头雾水。 “可是冬日的梅花?”查梧见那姑娘神色间带着三分傲然,不期然就想到了清雅绝尘的梅花。 “不是长在地上的,会飞的,是什么?”金漾儿忍不住提示道。 “会飞的,”家明也正思考着,脑子里忽而现出灵光,“莫非是独角兽?” “笨死你算了,”金漾儿一跺脚道,“是马蜂啦。” 家明和查梧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齐道“原来如此。” 查梧更是走到那黑衣女子身前,向她道歉“适才胡言乱语,还望姑娘勿怪。”家明也向她表示了歉意。黑衣女子倒未与他计较,只问查梧道“你为何第一眼将我认作梅花?” “梅花欺霜赛雪,气质出尘,我认为只有这样有傲骨的花才配得上姑娘。”查梧认真地道。 茶梧 那女子微微一笑,掩住了口唇,她道“你这嘴儿可真甜,只是你这话却不可再对其他姑娘说了,若是让我知道你用同样的话去应付旁人,我可不会轻易饶你。” 查梧涨红了脸,道“方才所言,句句真心,不敢相诓。” 黑衣女子眤了他一眼,只对众姐妹道“刚好缺个正式的名字,冬日雪梅,意思倒也不错,那从今日起我便叫冬梅了。”众姐妹纷纷附和。 冬梅敛去眉宇间的三分傲意,目中竟现出三分柔和来,看起来真如冬去雪销,百花初绽,颇有万物生春之感。 “我们都已自报家门,不知你们二位又是何方神圣?”金漾儿问道。 四女都很好奇,查梧与家明不得已告诉了她们实情。 红莲闻言心下惊疑,“我原先道他们气凛轩然,不似爬虫,说不定与我同类,谁知……” 金漾儿却已说出了她心里的惊疑,“我先前听你们通报姓名,还以为你们是梧桐树与茶树呢,没想到竟是蜈蚣与蜘蛛。”金漾儿脸上是难掩的失落与失望。 众女听了他们的来历,一时间都有些疏离,金漾儿更是直接撇过了头,对他们不再如初时那般好奇,红莲依旧不言,只眼神更不放在他们身上,冬梅倒看不出什么,依旧是冷冰冰的,眉宇间带着三分傲气,眼神透着三分漫不经心,嘴角还有一丝讥诮与凉薄,四女之中,只有碧青待他们仍如初时。 “天生万物,物皆不同,大家都是得天独厚才修炼化形,各位姐姐就别使小性子了。”碧青微笑地劝众人道。 金漾儿听了她的话,有些意动,只是面上还是傲娇,她轻轻地道“呸,谁是你姐姐,你化形已有两百多年了,我才一百七十多年。” 冬梅不语,红莲则观察着众人的神色,朱唇轻启欲言而未语。 碧青见众人神色都有些缓和,便道“你们是何时化形,又是怎生来到此处?” “我们是刚刚化成人形的,”不过在此之前也是个人,家明心道,“就跟着溪流走到这里,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若是暂无着落,不如跟我们姐妹一起去拜访黎山老母。”冬梅闻言忽然开口答道。 “黎山老母是何方神圣?”查梧好奇地道。 “黎山老母是在紫元山修行的一位大仙,我们姐妹仰慕她的道行,正打算结伴去她那儿求学访道呢。”金漾儿说完,咯咯笑了。 “你笑什么,莫不是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得道成仙了。”碧青戳了戳她的额头,打趣道。 金漾儿羞恼道“你难道不想成仙?” 碧青笑嘻嘻道“我倒是无所谓,天地之大,还有那么多处我没去过,我要把人间的东西都玩一遍再说。” “你你……真是在做梦。”金漾儿不赞同地对碧青道。 冬梅意外地看了碧青一眼,显然是跟金漾儿同样看法。 红莲漫不经心地玩着垂在胸前的发梢。 “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打岔完,冬梅又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紫元山 查梧和家明连连点头道“我没意见。” 众女掩唇轻笑,回庵舍收拾了随身诸物,便与查梧二人去到了紫元山,紫元山离翠云山相去不远,六个妖怪行了三日,便到了紫元山下。 紫元山万壑千岩,层峦耸翠,四围峥嵘,八面玲珑。山顶数条青藤坠下,碧绿一片,藤蔓之后隐隐有水声激荡,近视才知青藤后面掩着一条小溪,小溪从山顶落下,砸在石上,因而有激荡之声。 山脚有许多白鹤在啄食,其中一只白鹤头戴紫金冠,脖颈修长,小小的脑袋不为金冠所压,倒现出比金冠更高贵的气质来,那白鹤瞧了他们一眼,便朝另一个方向飞走了,那白鹤一走,剩下的白鹤也跟着它飞走了,不一会儿,那青色杂着碧色的云空里传来了重重叠叠的鹤唳,紧接着,一只又一只雪白但染了红色的鹤从天际坠落,坠到河里,掉在石上…… 那头戴紫金冠的鹤又从天上俯冲而下,那鹤冲刺速度很快,查梧有些心惊,果见那鹤张开了嘴,一副要呑他而后快的样子,查梧下意识闭上了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耳边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喝。 “白鹤——”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女,手持一根竹竿,她轻轻一喝,那俯冲的白鹤瞬间放缓了速度,慢慢地往下,乖觉地落在竹竿之上。 查梧睁开了眼,就看到她对着他微笑。查梧与她对视了两秒,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偏头的时候,忽然瞥见她头上的束发金环,那金光湛湛,晃花了他的眼。 查梧并未多想,只是拱手谢道,那女子也笑盈盈回了他一礼,她道“吾名羲月,是黎山老母身旁侍女,诸位可是来拜访老母的?” 众人都点头道,金漾儿上前道“羲月仙子,我们是诚心来请学问道,还望姑娘代为通传一声。” “非是我不愿为汝等通传,只是老母实不在山中。”羲月道。 众人闻言,脸上都有些失望,金漾儿仍不死心地道“敢问仙子,老母何时能归?” 羲月略略思索,摇了摇头道“老母归期无定,诸位还是先行离去吧。” 家明对着羲月离去的背影,对查梧道“查哥,别看了,人都走了。” 查梧脸上一红,转过头不与他说话。家明却不肯放过他,“查哥,她说她是黎山老母的侍女,那老母出行为什么不带她。” “可能……”查梧想了一想,道“可能是留下她照顾那群白鹤。” 家明也想到那些白鹤,“查哥,之前那些白鹤纷纷落下,看起来都像受了伤,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这个我也不知,方才那位姑娘好像不预说与我们知晓。”查梧摇了摇头,显是在思考。 众女都有些埋怨,碧青道“姐妹们,我们先回去吧,看来是这次时机不对。” 金漾儿道“没见到老母,我不想走……” 冬梅也道“来这儿一趟,总不能一无所获。” 红莲依旧不语,碧青也拿不准她究竟是何看法。 分别 于是来问查梧与家明,家明听查梧的,查梧便道,既然此路不通,不如另觅名师。 碧青便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三人便先去他处转转,若有情况,书信来报。 冬梅与金漾儿都点了点头,她们都是修行的精怪,在山脚结一草庐住下便可,二人也不在意居住的环境,只要有一修行之所便可。 红莲倒是意外地跟着碧青他们走了。 两男两女出了紫元山的地界,逐渐步入人所聚集的村镇。 离紫元山越远,人间的烟火气息便越重,对查梧与家明自是久别重逢,喜悦大过好奇,而于碧青与红莲,则是修行多年,从未来过人间,对于人间人、人间事不由得就有些意动,探究的心理更浓。 离紫元山最近的一个村子叫陶垣村,村子不大,但山水相绕,树木疏间得正好,把村子里的黑瓦白墙显露出来,风光极好! 四人走进村子,就看到老少相携,夫妇相偎,中年人挑担荷锄,铁匠铺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打铁,汗水不争气地从他额上滚落,浸湿了他身上的背心,衣裳贴在他身上,透露出年轻人强健的身体。 红莲只瞥了一眼便悄悄转移了视线,碧青倒是注意到村子里背着背篓的女人,妇女们成群结队地从山上下来,背上背着一个大竹篓,竹篓里是刚采下的茶叶。 刚采下的茶叶莹碧如玉,香气怡人。碧青不自觉地走到背着茶篓的女人们面前,“这是什么?” 茶女们见她为人诚恳,又对茶叶感兴趣,便将茶叶的制取诸法都说与她听,只是众女口齿不一,七嘴八舌的,碧青也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不过总算了解了许多人间的信息。 红莲跟着查梧二人在村子里四处转悠,查梧见到年长的人会施礼,老人家问他从何而来,查梧便道刚从西边过来,经过这里。 老人家说西边,他把音拉得很长,似乎在思索些什么,查梧不敢打搅他,便在一边等候,老人家思索完,便道,那里来的人可少,我听说西边有座紫元山,山里有个黎山老母,专门教人法术妖道,你可是从那里来的? 查梧点了点头,老人家的脸色立时变得难看,家明瞅见他的神色,忙解释道我们只在山脚待了一会儿,并没有见到黎山老母。 老人家的脸色才有所缓和,道幸好你们不是黎山老母的手下,黎山老母可把我们村害惨了。 查梧和家明都露出惊异的神色,红莲也忍不住竖起耳朵细听。 却听老人家缓缓道来,原来陶垣村生活安定,百姓生活安宁,但自从三年前来了一帮尼姑和道士,自称是黎山老母的徒弟,非说此地有妖孽作祟,老百姓对此说都有些抵触,但那帮道士和尼姑将村子围了起来,还在山外布了阵法,现在陶垣村的百姓都不能出山去,都是这个阵法在阻拦。 查梧便问道,那妖孽呢,可曾除去? 老人家摇头叹息道,哪里有什么妖孽,不过是他们编出来的瞎话,将我村人困在此地,不知有什么歹心,好在我村子里家家户户还有些存粮,而且山上也可种茶养殖,倒是暂且可以自给。 俞公老 老人家邀请查梧等人住下,查梧等难却盛情,只好随老人到了他家里,老人家其实姓俞,是村里的公老,陶垣村没有村长,邻里纠纷都由族长裁决,涉及到公事就由公老们来商讨决定。 公老都是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在陶垣村,公老一般有五个,因为陶氏在村子里人最多,所以陶氏有三个,另外两个就是俞氏和袁氏的,袁氏也是当地人,只有俞氏是从后面迁来的,但因为人数较多,族人又勤快,因而在陶垣村的公老里也占了一席之位。 俞氏族人主要经营茶叶,陶垣村周边的山基本都被他们包了种茶树,俞氏的茶质量好,名头响,本来在外面有很好的市场,但近三年被封锁在了山里,切断了销售渠道,茶叶便只能自产自销了,因而俞公老在提起黎山老母时咬牙切齿也就不足为奇了。 临近傍晚,却没有碧青的消息。自进村后不经意间查梧与碧青就失散了,查梧与家明都有些担心,便想求俞公老帮忙找找。俞公老慨然应允道,各位小友,我可以帮你们四处打听一下,只是各位且听我一句劝,入夜以后便不要到处行走,以免惹来是非。 查梧等人都不理解,俞公老道,陶垣村晚上实在不太平,家家户户都是一入夜就紧闭了房门,我老头儿膝下只一对孙子孙女,可不能陪几位小友冒这个险。俞公老说得诚恳,查梧等也不便多说些什么了,只道天黑之前必回。 傍晚的陶垣村多了一丝神秘的气息,黑色的纱遮住了美人的脸,红唇微张诱惑着人向前。 向前,去哪儿呢,俞公老是知道路的,他带着查梧等人村头村尾都问过了,没有人有碧青的消息,有的人说在茶山那边看到过碧青,查梧等人想过去茶山上一探究竟,但被俞公老拒绝了,俞公老道天色已晚,小友们还是随老朽回家安置些可。 查梧等人不敢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想到碧青到底修行了多年,总不至于在人族的地界发生什么意外,因而便随着老头儿回去了。 戌时正,漫天不闻鹧鸪声。 俞家朱红色的大门也跟其他家的一样,被铁锁深深深深锁住,金黄色的铜柄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与路上的寂寥无人相比,俞家宅内却是灯火辉煌,俞公老拿出了家里最好的食物招待客人,查梧和家明连连道谢,仍觉不够诚心,实在是老人家的诚意太够了,二人都觉得有些无法消受,只红莲初涉人世,倒是不觉得对不起人家,谢过以后便随着老人动起筷来,俞公老倒没觉得她冒犯,还叫她多吃些,红莲尝了几口就搁下了竹著,只道为何都是山珍诸物?原来一桌子尽是素菜,红莲自己就是一朵花,当然食来不忍。 俞公老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红莲会问出这样的话,“姑娘是想吃肉?” 红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俞公老却以为他是想吃肉了,他捋了捋颌下的胡须,微微笑道“姑娘想吃肉也不妨,上好的白肉已经在准备了。” 西厢 三人用过晚饭之后,便在客房住下了。客房许久没住人,家明与查梧自己提了灯过去,红莲倒是无所谓,她在夜中也能查探周围的情况。 家明本想跟查梧住一间,但现在男女有别,终究不便,于是家明扁了扁嘴去了东厢房,查梧住在东侧间,红莲在西厢。 西厢房前是一处抄手游廊,游廊前种着亭亭的荷花,春天的荷花还只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含苞待放,跃跃欲试。 红莲看也不看那些幼稚的族孙们,她莲步轻移,径直走到西厢房去,西厢房倒是很大,环境清幽,但地理位置却有些偏僻,红莲也不在意,她检视了一遍房间,便坐在床榻之上修炼起来。 床边开了窗,有月光。 约莫三更的时候,远处的池塘忽然静了下来,一点水声也没有了,红莲正凝神修炼,虽察觉到异常,却没空去细思。 不过想来这里地理位置偏僻,她刚刚也检视了周围,的确没有异常才敢放心修炼,现在,也没什么的…… “姐姐~”红莲似乎听到了什么,她正闭目凝神,眉头却皱了起来。 “小娘子~”有流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红莲没办法再修炼下去了,她手中积蓄灵力,若是不对,便可击向来者。 “姐姐,是我呀!”那声音忽地清晰起来,却像是碧青的。 “碧青——”红莲的声音停住了,她看到的是一个长着碧青面容的青年男子,那年轻男人有着与碧青一模一样的容颜,只是眉宇处更见英气,头发梳成了男子的发冠,他身材峻拔,比碧青更强健,不,他不是碧青,红莲很确定。 只是,他不是碧青,却为何又叫她姐姐,他又是谁? 那男子却一把将红莲锁在了怀里,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我好想你。” 红莲只觉脸有些热,她从未被人如此抱在怀里,“你不是碧青,你是谁?” 那男子低低笑了,可那笑声还是像碧青的,“我不是碧青,我是俞青。” “俞青,那你是俞公老的儿子?你先放开我。”红莲觉得有些无力,她不明白自己怎会被一个凡人轻易擒住。 那男子放松了箍着红莲的胳膊,却把红莲的脸移到了他的面前,红莲就靠在他的胸膛上。 “俞公老的儿子早就死了,我是他族中的一个庶子,姐姐你好香。”俞青似乎很乐意看到红莲的挣扎,她每往外推他的胳膊一次,他便箍得更紧一些。 红莲被他弄得面红耳赤,胸口窒闷得说不出话来,俞青却一直贴在她的耳边说些缠绵悱恻的话,红莲便是再不通人事,也感觉这男子在轻侮她,只听那俞青又道“姐姐,你跟我好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红莲怒气已极,反倒冷静下来,“那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可不是任你调戏的凡间女子,你可知我的本体是什么。”红莲的语气冷然,面容更甚。 俞青闻言笑道,“那园里的芙蕖菡萏不都是姐姐的徒子徒孙么?” 莲也田田 知他是妖,红莲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手中凝聚的灵力朝俞青背后拍去。 俞青只得撒手,言辞上仍是轻慢。 二人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就交起手来,月光打在二人身上,地上舞影婆娑。 俞青修炼的时日不如红莲,灵力却与红莲不相上下,红莲与他交手,只觉他术法施放之时隐隐有嗜杀之气,心道这人怕是邪修,就是不知道俞公老知不知道此事了。 二人打了许久,动静越来越大,红莲渐感不支,查梧与家明那边不知什么情况,难道是还未察觉? 俞青则是越打越兴奋,他眼睛里有红色在跳动,那红色不知是什么,直吓得月亮也躲进了云里,天更黑了。 没了月光,红莲形势更峻,二人从屋内打到了屋外,西厢房外的院子里栽了两棵梧桐,此时梧叶纷纷而落,好不凄凉。 红莲心情与梧叶相仿,再一次被俞青挡住了攻击,红莲心一沉,身形变换,化作一道红光消失在原地。 俞青见状一笑,也化作一道青光,潜入了园中的荷塘。 荷塘里不知栽了多少荷花,都未开放,微风经过,送来一片清清的香,一朵白荷悄悄收敛了自己的花瓣。 与此同时,一尾青鱼在水中游游荡荡,摇首摆尾,直如国王巡视它的疆土。 它一路经过许多荷叶根茎,不是从中蛮横而过,便是张嘴直接将根茎咬断,本来有许多小鱼小虾在此处逡游,此刻都离散了,不敢靠近这条青鱼。 青鱼游得速度很快,却也是逛了将近大半个荷塘,才停在一株白荷身侧,青鱼忽而慢了下来,体型也不如之前的庞大,只是轻轻地绕着白荷,一圈又一圈,仿佛白荷已是它的所有物,白荷在晚风中轻轻颤抖,夜间的露凝成了珠,点点落在一旁的荷叶之上,荷叶聚成不规则水球,水球里倒影了整个天空,天上的风云变幻,都藏在了这小小的水球里。 青鱼戏弄够了白荷,突然涨大了体型,大青鱼仅用鱼身就裹住了白荷,连茎带根一把将白荷卷起,向远处冲去。 红莲“啊”的一声,被已经化成人形的俞青带到了一个阴暗的洞穴里,洞里隐隐有水声传来,似乎有暗流涌动。 “小娘子,你就从了我吧。”俞青一只手轻柔地挑起了红莲的下巴,另一只手却在行蛮横不容红莲拒绝之事,红莲咬着牙,不与他对视。 俞青对红莲的表现很不满意,他强迫她看着他的脸,红莲被迫看着那张与碧青高度相似的脸,那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狠之色,与碧青的淡然宁和完全不同。 红莲强忍着恶心被俞青啃着脖子道,“你是青鱼精,那俞公老也是妖对不对?”俞青不耐地点了点头,手上动作不停,红莲变出来的白色套装已被他剥得不剩什么了。 “俞公老收留我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俞青闻言顿了一顿,便道“他什么目的我也不知道,大概又有什么阴毒的想法。不过姐姐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我不会让那个老头子伤害你的。”俞青拍着自己裸露的胸膛信誓旦旦地道。 中断 正打算干些什么的俞青裤子都脱了,突然被一声大喝拉回了现实,“禽兽,放开红莲姑娘。” 俞青下意识就想回头看看是谁说话这么狂,然后就被一阵强光闪瞎了眼睛,俞青感觉有些支撑不住,便迅速变回了原形潜进了一旁的暗流里。 俞青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作为一条深水鱼,眼睛这玩意儿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不知刚刚究竟遇上了什么,怎么就射得他浑身都跟针扎了似的。 俞青想游回去偷听他们谈话,却又担心再被射伤,因而只得缩小身形,在暗流里悄悄行进。 隔着水面,隐隐有人的声音,时断时明。 “红莲姑娘,你先把衣服穿好。”是查梧支支吾吾的声音,俞青听出这便是之前大喝的声音的主人,俞青心头火起,只不便发作。 “嗯,你也是。”红莲小声地道。 “在下失礼了,”查梧这才想起自己为了驱除那个妖精而敞开了自己的一半衣襟,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子背对着红莲整理衣襟道,“姑娘整理好便跟我一起离开此地吧。” 红莲点了点头,才想起查梧看不见,不由得有些好笑,只是之前才经历了那种事情,现下委实笑不出来,红莲一想到前面发生的事,面容便沉了下来。 查梧等红莲整理好,便带她出洞穴,查梧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又拿了一块细绢,将荷包里的东西倒在了细绢之上,查梧快速地将细绢结成了一个小包,两指捻住细绢结成的包的头,那细绢里多了荷包里倒进去的东西,一瞬间明亮了起来,照在洞穴里,显出无限光明。 俞青心理上感觉到了刺痛。 红莲已认出那荷包里装的便是萤火虫,只是不知道他哪里收集来这么多萤火虫,又不知他收集这个干什么,莫非是刚才对付俞青的法子,红莲如是想着。 却听查梧道“说来惭愧,刚刚若不是这些萤火虫,我可能都找不到姑娘。” 红莲问道何故,查梧才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原来与红莲分别之后,家明便与查梧一起去了东厢房,将俞公老送走以后,家明便说出他的疑惑,“查哥,你有没有觉得俞公老有些奇怪?” “怎么了?” “俞公老刚刚说上好的白肉已经在准备了,可是我们一直到晚饭结束也没有见到肉上来。”家明回想起俞公老说这话时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寒战。 “可能俞公老还接待了别的客人,这肉或许是为其他客人准备的。”查梧也有些疑惑,只是脑子里思绪纷乱,没什么头绪。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个俞公老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他的孙子孙女我们也没有见过,查哥,你不觉得这府邸太大人太少了吗?”家明总感觉哪里怪怪的,而且他还有些害怕俞公老,是以刚刚当着他的面家明并不敢与查梧过多交流。 此刻也是月落星沉,鹧鸪困倦了,两人都感到有些睡意,家明仍心惶惶,查梧便道,“你在门上系一个铃铛,若是有人进来总能防备一二。” 家明无法,只得照查梧说的做了。 出洞 有时风吹过,吹来一片云,就把窗外的月遮了。 家明本来还在眨着他的卡姿兰大眼睛注视着门口,注视着天花板,注视着忽明忽暗的窗……注视着注视着,就肝不住了。 一阵妖风刮过,铃铛比家明还沉默,查梧半夜起来就发现家明不见了。家明不见了,查梧很慌张,但慌张过后,查梧反而冷静下来。 查梧在东厢房翻检了一遍,无果,查梧坐在中庭里吹风,月光打在他脸上,乌云在查梧眼里。 西厢房隐隐有动静传来,查梧披了衣服朝西边行去。 路上经过荷花园,园中大多枯荷败叶,死水寂寂,透着一股妖气。查梧到了西厢房,西厢房自然没有人,只有一地狼籍。 红莲姑娘会去哪里? 家明又去了哪里? 毫无头绪的查梧正打算去找俞公老,却看到一队一队萤火虫绕着一株又一株莲花,查梧忽然想起来,红莲也是水莲,这里的萤火虫不知何故喜欢绕着莲花,但却可以利用萤火虫找到红莲姑娘。 查梧凭借他虫类相吸的优势成功捕捉到一大堆萤火虫,查梧用一个深色的荷包把它们装起来,萤火虫初初在荷包里还很倦怠,但在查梧经过一处桥廊的时候却忽然充满了活力,突突着要冲破藩篱。查梧看去,那塘里只有一片破烂的荷叶和浮在水面上的一瓣白色的莲花。 白荷?查梧有些灰心,不知该不该继续找下去,萤火虫却活跃着往一个方向突去,荷包虽然在查梧手里,查梧却不得不跟着这群小家伙们走。 于是他们走到了洞里,洞里很黑,查梧本想把萤火虫们放出来增加一点光亮,差一点落在他肩上的蝙蝠却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萤火虫还在带着他往前走,查梧心中越来越疑惑,这样萤火虫难道不知道越往里它们的处境便越艰险? 行至洞中,查梧本不预往前走,然而就在他脚步声停顿的那一息,红莲质问的声音便那么清晰而带着回音地通过隧道传入了查梧耳中,红莲姑娘便是在此! 查梧并未想太多,脚步不停地便继续跟着萤火虫前进,谁知就见到了俞青正欲对红莲行不轨之事,查梧虽未经人事,也知俞青此刻在轻侮红莲姑娘,红莲姑娘显是不愿的,那俞青便是强人所难。 但转念一想,连红莲姑娘都不是他的对手,查梧一个刚刚化形的小妖又哪里是他的对手,查梧心有些凉,但再不出手,红莲姑娘可能就被这人侮辱了,于是查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祭出自己的大杀器,“禽兽,放开红莲姑娘。” 于是俞青现在在偷听查梧与红莲对线,俞公老也是妖的马甲掉了,查梧很担心家明。 查梧借着萤火虫的微光带着红莲走出了洞穴,红莲感觉有道寒芒凝在她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单薄的背在微光里更显得可怜,查梧有些心疼,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红莲感受到他的目光,默默垂下了眼睫。 妖力 “谢谢,”轻飘飘地被风吹走了,但查梧似乎还是听到了。 二人无言,继续朝前走着,俞青见只有查梧,本想暗施毒手,却又畏惧之前的强光,只好不甘心地游回水底。 既然从俞青那里得知俞公老也是妖,二人便不敢再贸贸然去找俞公老了。 “查…公子,去哪里找家明?”红莲本想叫查梧,不知为何改了口。 “家明是在东厢房失踪的,我已寻查了一遍,并无结果,不知是不是俞公老在作怪。”查梧道,他心里对俞青依旧是不信任的,而俞公老是否有问题毕竟只是一面之词,但家明是在俞府出事的,查梧又很难不怀疑俞公老。 “此前俞公老不是说陶垣村有三个大姓,我们一路走来其实只见过俞氏族人。”红莲忽然想到。 查梧闻言,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亮,“你是说……”二人目光相接,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便沿着白天所走的路想走到门口,但一走过抄手游廊,二人却辨不清方向了。 “红莲姑娘,你看……”查梧有些不好意思,他只道自己忘性大,竟记不得路了。 红莲却一眼看出,“这是障眼法。” “什么?”查梧惊了。 “看来俞公老果然是妖,而且还是个道行极高的妖,他将我们困在这里,一定是在防备我们。”红莲面色忽然变得苍白。 “红莲姑娘言之有理,只是这障眼法……”查梧看了看她,他才化形,自然不知道这些。 却见红莲摇了摇头道“我虽看出这是他设下的障眼法,但我道行不如他,恐怕难以破除。” “那我们可还有别的出路,家明现在也不知下落……”查梧不禁心焦起来,只是越心急越无着。 红莲在一旁也只能干着急,过了会儿,红莲突然对查梧道“查公子,你方才击退俞青,可是用了什么法宝?”红莲本来不好意思问这个,怕查梧不愿泄露自己的异能,只是现在实在是走投无路,本来四个小伙伴同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怎能不心生惶恐,要知道,妖可是会死的…… 既然红莲发问了,查梧也就不好意思地说到是自己胸膛上的眼睛,红莲有些惊愕,问道这眼睛是天生便如此奇异,查梧点了点头道确是天生如此。 红莲面上的神情有些幽微难明,只道“查公子,我能否看一下你的妖力?” 查梧一脸懵道“什么是妖力?”红莲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查梧化形以后,变得十七八的模样,本来满脸胡子,被家明看不过去给他刮掉了,现在也是一脸成熟的大叔模样,查梧健壮有力的手臂被红莲的柔荑握住,只是一瞬间,查梧似乎感觉到有电流在他手上经过,有些酥酥麻麻,幸好,只麻了一瞬间,红莲却握了很久,握到她脸色苍白。 “查公子,你可有感觉到什么变化?”红莲声音变得有些虚弱,查梧看上去却似乎一脸泰然,他道“并无,红莲姑娘,你怎么了?” “我感觉,你在吸我的妖力。”红莲说完这句话,眼睛一闭,倒在了查梧怀里。 迷障 红莲倒在了查梧怀里,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查梧也渐渐感到自己脐下三寸似乎有气团涌动,这气团在身体里飘来荡去,有时顺着筋骨与血脉游到查梧的天灵盖…… 天灵盖突突的,查梧却不觉得难受,反而感到视海清明,通体舒畅。 他喃喃地,感觉自己身体在变化“这就是力量吗?” 查梧吸收了红莲的妖力,红莲妖力流失严重,维持不住人形,逐渐变回了原形。 查梧怀里抱着一株红莲,红莲虽美艳而不妖冶,花瓣鲜妍,如在水中,只是开得微微,正如二八少女,好不羞涩可人。查梧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涨得通红。 “红莲姑娘,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至于吸收你的妖力,我更是万万没想到,等此间事了,我再想办法将妖力还给你。”查梧怀抱着荷花,荷花的叶子似乎动了一动,查梧却没注意到,“也不知道红莲姑娘听到没有……罢了,还是先从这里出去吧。” 查梧正在思考如何走出迷障,身后却传来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声音,“小娘子呢?你把小娘子藏到哪儿去了。”查梧闻言一惊,转过身来才发现是俞青,“登徒子,你还敢过来。” 俞青却没管他,只是看到他怀中的红莲,“你把小娘子怎么了,她怎么会变回原形?” “与你无关,你速速离去,我还能饶你性命。”查梧义正言辞地道。 “你的倚仗不过是你身上那许多眼睛,”俞青刚刚在水底已把事情想明白了,此刻当然不惧查梧,他道“你把小娘子交给我,我还能饶你一命,不然,我也不是吃素的。”俞青嘿嘿一笑,笑容掩住了他本欲露出的獠牙,眼睛里的嗜血却是更明显了。 “你做梦。”查梧怒喝一声,撒丫子开跑,俞青直追而上,一掌挥出,本以为可以将查梧拍出去,不料查梧刚刚吸收了红莲的妖力,加上本身肉比较厚,不似红莲对上俞青植物对比动物的天生弱势,俞青这一掌不仅没击飞查梧,反而被查梧浑厚的妖力反弹回来,俞青一个托马斯转体勉强稳住身形。 这下他可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只是到底心有不甘,不愿看着查梧带着红莲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俞青望着查梧的背影,心生一计。 夜色渐渐变得深沉,俞青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 查梧带着红莲朝外走去,他漫无目的,只凭着一身正气四处乱闯,障眼法没能困住他,他却自己迷失了方向,偌大的俞府,查梧不知自己进到了哪里,查梧经过一个厨房时拿了一个碗将红莲放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沾了水的红莲似乎恢复了一点儿生机。 走在路上,查梧才渐渐回过神来,陶垣村不过小小山村,俞公老的府邸却修得如此恢宏精巧,面积辽阔,而当时自己竟然没有疑惑,实在是不应该,查梧越想越后悔,此刻对俞公老的怀疑也更深了。 查梧捧着盛满了清水的瓷碗,碗里是一朵略开的红莲,红莲跟着他走在一处幽静的小院。 殄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捧着花的傻小子。 殄滟 看起来有些傻,殄滟勾了勾唇角。 查梧捧着花走进这幽静得不像话的院落,院子不小,却很单调,山石花木一应皆无,俨然是偌大恢宏楼阁富丽山水精细的俞府里的另一番天地。 这院子安静得不像有人住的地方,但本着招呼了就不算擅入的原则,查梧还是朝里面唤了一声,“有人在吗?” 本来以为应该听不到人回答而渐渐放下心来的查梧忽然被一道女声的响起搞得心脏砰砰跳。 那女声里带着一分讥笑,二分薄凉,三分漫不经心以及剩下的六分魅惑勾人,原是十二分的极致诱惑,但身处不测之地,查梧也只是涣散了一瞬便又恢复了正常。 “你来这儿做什么?”那女声说的是。 查梧捧着花低着头道“在下查梧,不幸迷路,误入此地,还望主人见谅。” 殄滟闻言低低笑了,“我见谅不见谅倒是不妨,只是姓俞的肯放过你们吗?” 查梧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看她,她穿了一身紫色的纱裙,轻纱漫漫,裹住了她曼妙的身姿,披头垂下的青丝不见散乱,却与那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形成呼应,那鸦青的发丝点缀在她牛奶般的肌肤之上,是一种无言的诱惑。 查梧此刻却关注不到她的美,他道“姑娘何出此言?”莫非俞公老就是在幕后推动这一切的人,查梧想到,将俞青的话说与殄滟听了,没想到殄滟却是更不屑了,“俞青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罢了。” 查梧和他怀里的花都惊了,查梧还想问,“莫非就是俞公老的……”话还未完,殄滟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不知为何,殄滟似乎不愿提起俞公老,言辞间也透露着对俞氏家族的厌恨,但却又生活在俞氏的底盘上,查梧觉得现在事情如迷雾一般,但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指向俞公老,家明也在怀疑俞公老,却莫名消失了,殄滟看起来似乎并无恶意,但查梧却看不出她的目的,总归心下还是有些防备。 看着眼底并不完全信任的查梧,殄滟难得眼里带了笑意,只是面上并未表现出来,看来也没那么傻。 查梧向她请教离开此地的方法,殄滟道“我若知晓,你便不能在此地见到我了。” 查梧道“姑娘也是被俞公老困在此地的?” “算是吧,不过本来我也不愿离开此地。”殄滟淡淡道。 “啊,那是为何?”查梧刚想问殄滟不是不喜欢此地吗?却见殄滟面色淡淡,似乎不愿多谈此事,查梧便不再追问此事了。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叨扰姑娘了。”正打算捧着花出去的查梧,忽然被殄滟叫住道“既然来了,不妨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查梧看了看天色,此刻月已渐渐往云里钻,快要隐没在天际了。 查梧并不想在此地多耽,不期然却听到云边隐隐约约传来的公鸡叫声,查梧顿时打了一个激灵,顾不上许多,只连连点头对殄滟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殄滟转身在前为他引路,查梧心事重重地跟她进了房间。 傀儡 殄滟的房间倒不如院落里冷清,只是纱幔轻缈,多了几许神秘。 “小兄弟,坐这儿吧。”殄滟领着查梧坐下,查梧道了声谢,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殄滟唤来仆婢招待查梧,查梧接茶之时才发现这婢女,竟然长着一张青色的脸,还有青色的手,那绿色吓得查梧差点缩回手,好在看了下对方的脸,一看直接惊住了,手中的茶它不停地晃啊晃,过了许久方才由茶叶儿自己在碧色的茶水里安逸泡澡。 殄滟则是观他害怕够了方才开口道,“小兄弟对我的傀儡仆可感兴趣?” “啊这……”查梧见她嘴角微不可查的弧度,脸上便有些热,憋了许久方才道,“这傀儡仆果真精巧。”不过仔细看来,除了肤色怪异,这傀儡做得的确逼真,查梧还从未见过此种比例的傀儡,况这傀儡还会进行简单的对话,还会端茶递水,打扫庭院,刚刚递茶的仆役就被殄滟支使去打扫庭院了。 “不过是低级傀儡罢了,”殄滟啜了一口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找俞公老当面对质,如果真是他,我会拼尽全力从他手中救出家明。”查梧略一思考才道。 “不错,真不错,”殄滟淡淡地赞道,目中不辨悲喜,“殄姑娘过奖了。”查梧道。 “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那我也不好阻拦你,只是略备薄礼,还请你不要拒绝。”殄滟不待查梧拒绝,便唤出了一个人来。 “这是我新近做的一具傀儡,小兄弟且前去寻人,她自会祝你一臂之力。”那傀儡也点点头,朝查梧施了一礼,动作盈盈,语声轻轻,皮色肤貌都与常人无异。 “殄姑娘如此大礼,查梧实在不敢收下。”查梧思之再三,还是辞道。 “并非送与你,只是让她祝你一臂之力,况且以你如今的妖力,要想从俞无笙手里抢人,怕是……”殄滟没再说下去,只是脸上的玩味之色也并不加掩饰。 查梧感觉受到了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打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那傀儡轻缓柔和的声音“公子,请收下无心吧,无心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无心说完便眨巴着她那标致而水灵的眼睛,无心并不算惊艳的长相,这一眨眼却添了一丝可爱,查梧实在无法将她与刚刚那种绿绿的傀儡联系起来,忙出声安慰道“无心姑娘怎会给在下添麻烦。” “那您就是收下无心了,无心谢过公子。”无心笑起来,柔和的五官上仿佛夏日生花。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查梧只好顺坡下驴,殄滟只是目视这一切,面色并无变化,似乎料定查梧会接受无心。 殄滟与查梧又谈了几句,也提供了几个接近俞公老的方案,不过查梧看上去似乎并不接受,殄滟也不恼,待到天色完全明了,查梧便要告辞了,殄滟也不挽留,只道“前路艰险,谨慎为上。”这话也不知是给查梧说的,还是对无心叮嘱的。 查梧谢过,便要出门,殄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对查梧离去的背影道了一声“我不姓殄。”那语声太轻,飘在了空气里。 走出院落,查梧才想起来问无心,“殄姑娘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主人说她不姓殄。”无心道。 咬 “哦…那殄滟姑娘的本家是?”查梧问道。 “主人本姓玉,但似乎主人并不愿提起这件事。”无心摇了摇头,仿佛在回忆什么。 查梧也不打扰她,无心想了一会儿,放弃了思考,她道“查公子,接下来去哪儿?” 查梧道“我想先去找陶垣村的另外两个氏族,只是此刻要先出俞府,但我被俞府里的障眼法困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出去。”查梧神色颇为苦恼,无心闻言却微微一笑道,“查公子不必忧虑,区区障眼法,定难不倒公子。” 查梧有些羞臊,不敢接话,无心却接着道“早先主人也曾教我一些破障的法门,今日有公子在此,想来并不难破解。” “姑娘高抬我了。”查梧拱手道。 无心问查梧道“公子可有妖力在身。” 查梧想起此前吸了红莲妖力一事,便道“有。” “只是我并不会运用,”要是妖力都给了红莲姑娘就好了,查梧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莲花,莲花不会说话,似乎那被风吹动的萼片在无声地安慰他。 无心闻言皱了皱眉,她道“公子可否给我探明原因的机会?” 查梧想起之前红莲也抓过他的手臂,忙道“不可不可,我不知身上有什么吸人妖力的东西,刚刚红莲姑娘就被我吸光了妖力,此刻已化为了原形。” 却见无心微微笑道,“公子难道忘了,无心只是一个傀儡,身上并无妖力可被吸收。” 查梧再三确认,才知的确无碍,只是待到无心来试探他的妖力之时,查梧仍是不免有些紧张,还好无心查探了一会儿,并无异象,“公子妖力浑厚且流转正常,破除迷障绰绰有余,至于使用的法门,公子可能要自行去摸索了。”查梧闻言也不失落,毕竟心中早有预料,“那我们先离开此地吧。” 无心点头随他前去。 一路上荷香袅袅,查梧并未遇到其他人,只是经过一个亭子的时候,亭子里面有个小女孩在踢毽子,那毽子通体是白色的,在空中忽上忽下,那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红袄,背对着查梧与无心。 “小妹妹,请问你知道如何出府吗?”那小姑娘听到声音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毽子忽上忽下里有她的声音,“我知道。” 查梧大喜,忙道“那你能带我们出府吗?” 那小女孩却道,“不能。” 查梧想问为什么,无心却轻轻推开了他,她从荷包里取出一颗糖来,对着小姑娘道“小妹妹,如果你带我们出府我就把这包糖都给你好不好?”无心抖了抖荷包,面上带着亲切的笑。 小姑娘却冷笑了一声,推开她的荷包,道“谁要你的糖。”荷包的口是打开的,里面的糖掉了几颗,无心并不生气,只是对查梧摇了摇头,看来软磨的方式打不动这个小女孩。 查梧见小女孩如此粗鲁,心中也有些不满,当即抓住那又一次飞上天的毽子,小女孩身高不够,只能咬牙切齿地道“还给我。” 查梧不给,她就上前一口咬在了查梧的手臂上,伤口处的血隐隐泛着黑。 查梧这才认真看清了小女孩的样貌,记住了咬他这个人的样子。 卤蛋 小女孩长得不像小女孩,明明只有八九岁的身量,那张脸的模样却更如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长得很黑,皮肤也很粗糙,查梧被她的脸蹭到的地方似乎都能感觉到这种粗砺。 查梧被她咬得痛极,手中的毽子无力地垂在地上,小女孩仍旧没有松口,好在无心及时反应过来,将小女孩推开了。 查梧这才得以脱身,只是被咬的地方血流不止,查梧只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再看小女孩,只觉她满身都是诡异,无心挡在他身前。 小女孩的嘴角淌着血,一张口,洁白的牙齿上也沾了血,但她却不觉得难受,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查公子,你的伤口…好像有毒?”无心显然也发现了查梧的异常。 查梧已难受到说不出话来,小女孩却道“哼,让你欺负我,被我的毒液沾上,你就等死吧。”小女孩放下狠话,转身便走,无心想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别碰我。” 小女孩正洋洋自得,往前走了两步,不料忽然栽倒。 沾了查梧血的牙这回终于沾了自己的血,因为她的门牙被磕掉了一个。鲜血混着牙齿,说不出的疼痛,小女孩当即哇哇大哭起来,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终于有一点儿小女孩的模样,“别哭了,跟个卤鸡蛋似的。” 查梧恢复了一点力气,看到小女孩哭得如此伤心,忍不住出言劝道。 “哇,要泥寡~”小女孩听到查梧的话,忍不住反驳道,只是她已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时声音总有些含混不清。 “我从未见过像你脾气这么坏的丫头,要不是看你周围没有大人,我才懒得管你。”查梧与无心一起搀起了小女孩,那女孩子一直在挣扎,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才把她搀起来。 “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小女孩哭完,抽抽噎噎地道,“刚刚我腿一下失去了力气,肯定是你的血里有毒。”小女孩想到刚刚尝到的查梧的血液的美妙滋味,一般人的血怎么会有股甜丝丝的味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的牙是真的有毒。”查梧抬了抬自己已经发黑的手臂,小女孩看着他的手臂,才终于恢复了一点自信,她道“恨,蜗是不会给米解毒的,”说这话的时候她忍不住去看周围人的反应。 无心毕竟是个傀儡,面上的担心之色并不很浓,而查梧则一脸淡定,仿佛被咬的人不是他,发黑的手臂不是他的。 小女孩当然有些挫败,她急对查梧道“泥就不怕寄己毒发心亡那?” 查梧愣了许久,方才道“你说啥?” 无心也是一脸茫然。 小女孩幸好是脸比较黑,黑里透红总是不分明的,要不然此刻真是海棠经雨,红如胭脂了。 “窝傻乐觅,”小女孩恼羞久成怒,一掌拍在亭子的栏杆上,栏杆抖抖没抖一下,小女孩的脸色却由深黑转向更深的黑,很显然是她中的毒,上头了。 查梧单手揽住小女孩软软垂下的身子,好声好气地跟她商量道“现在你也中了我的毒,我们也算扯平了。” 小女孩怔怔地望着查梧,她现在身体的力量在快速流失,眼里的天色似乎也在二倍速地变黑,她喃喃地低语着。 查梧凑近一听,却是“什么是卤鸡蛋?” 澧玉 “爷爷——”俞澧玉大叫了一声,醒来时果然又看见了那老头,俞公老坐在他床边,见她醒来便点了点头,此后并不去看她。 俞澧玉觉得身上有些热,像刚从一锅热汤里跳出来。她忍不住随着俞公老的目光看去,却是那两个害她中毒倒下的人。 “爷爷,就是他们害我中毒的。”俞澧玉本想向俞公老告状,但是一触到他那威严的目光,她又喏喏而不敢言了。 “我好心招待二位,不想二位竟要趁夜出府,是何缘由?”俞公老语调平平,听不出喜与怒。 查梧与无心对视一眼,无心自然不解其意,而查梧却想到,俞公老怕是将无心认作了红莲,的确,二人身量相近,俞公老与红莲因男女有别也并未凑近相谈过,是以认错。查梧正好将错就错,不然俞公老问起无心之事,少不得要将殄滟姑娘牵涉其中,查梧打定了主意,方才问道“俞公老,与我同行的家明深夜在房里失踪了,枕畔来扰主人,多有不便,我二人便趁天将明时来寻人。” “你们是在府里寻人不到,便觉得家明出府了,才要外出的?”俞公老脸色稍霁,不知道有没有相信这个说法,却见俞公老对着无心道,“姑娘昨日在西厢房睡得可好,寒舍偏僻,倘有生灵作怪还望姑娘容量。” 无心不明,突然被问,只得看向查梧,查梧只微微点头,无心当然猜不出其中的意味,略一思忖便道“昨晚睡得有些迟,并无他事。” 俞公老闻言微眯起眼睛,道“姑娘的声音跟昨天倒有些不同。” 无心怎生应答?幸好查梧想到了这一茬,马上出言解释道“大概是昨天风大,凉倒了嗓子,你说是吧,红莲姑娘?”查梧面对着无心,疯狂使眼色。 无心瞬间领悟查梧的意思,也跟着他一起圆起谎来,她道“是呀,查公子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昨夜风声的确很大,今早醒来,才发现窗子不知何时开了,想是昨晚风太大的缘故,刚刚查公子还问了我,我一时竟忘了。” 俞公老不置可否,只道“寻人之事,小友不必费心,我这府中还算辽阔,家明小友或一时迷了路也未可知,二位且安心在我府中住下,老朽自会助你们寻到他。” 查梧与无心一时都无言,恰在此刻,俞澧玉扯了扯俞公老的袖子,俞公老威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俞澧玉面上却是一派少见的天真,“爷爷,就是他们害我中毒的。”若不是见识过她嚣张跋扈的样子,怕是查梧自己都会相信是他干的这事儿。 “哦,还有如此之事?”俞公老目光中夹杂着淡淡的审视,似乎在判断他亲孙女的话是否属实,“爷爷,你还不相信我吗?”俞澧玉眨了眨她那并不可爱的眼睛,俞公老不再看她,只是微微点了头,似乎相信了她的说辞。 “关于澧玉中毒一事,不知二位可能给我一个解释?”查梧与无心现下才知原来这跋扈的小女孩原来叫俞澧玉,是俞公老的孙女,只是俞公老看上去并不太喜欢他这孙女。 无心若有所思,微微一笑。 胡说 查梧愣住了,“啊这——” 无心却上前道“说来也奇怪,俞妹妹咬了查公子一口,查公子的手上一开始也是显出中毒的迹象,后面却又没事了,反倒是俞妹妹忽然倒地,令人不解。” 俞澧玉恨恨地瞪着无心,只是无心说的确是实话,“爷爷,肯定是他的血里有毒。” 俞公老的面色忽而沉了下来,“胡说八道,我看你现在也不像有事情,中毒的事情未必就跟查小友有关,这事情你不要再说了,我自有决断。” 俞澧玉敢怒不敢言,只好眼神更恨地射向查梧与无心。 查梧脸上不见愠色,无心依旧面色温和,嘴角微微上扬。 “俞公老,不知何时能带我们去找家明?”查梧道。 俞公老微眯了眼,手捻着胡须道,“现下…也不是不可,只是小友出门时天色尚早,现在可要用饭?” 查梧饶是再好脾气此刻也不免怪俞公老有些聒噪,人都没了还吃什么早饭,但此刻人在屋檐下,查梧心中对俞公老还是有些疑忌,不愿与他当众撕破脸,只道“多谢俞公老想到周全,晚辈并无饥饿,还请公老带路。” 俞公老见劝他不动,而无心显然是跟他一道的,因而也略略一笑便不再言语。 俞澧玉见他们要离开,都不带上自己,总心有不甘,便暗中跟在三人后面。 俞府的另一角, “外婆,你可答应外孙了?”俞青正乖觉地给一位看上去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垂腿,老太太一张脸上满是皱纹,但一双眼睛却透着与她面容不相符的矍铄与精明,她咳咳笑了一声,吐出的声音如破了的锣鼓,“你说,那新来的小子当真细皮嫩肉?” “外婆这说的什么话,难道我这个做外孙的还会骗您不成。”俞青满脸不忿,似乎是被辜负的好人。 那老太太又咳了起来,而说道“你小子打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老太太忽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俞青却不敢反抗,而老太太也并不是要掐他的脖子,她的如枯枝般失去活力的手从俞青那布满血管的脖颈的皮肤上逐渐上移,直到摸到他脸颊边的肉,俞青强忍着恶心,面上还要现出讨好的样子,老太太摸了两把,才松开了手道“最近削瘦了些,可是你爹又找你麻烦了?” “有外婆护佑,他哪儿敢,”俞青赔笑道,老太太听了这话,也笑起来,“你这孩子,就会说好听的逗我开心。”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外婆,这俞府若没有您哪有今天。”俞青信誓旦旦地道。 老太太跟他逗笑了两合,场面很有些天伦之乐的样子。 只是老太太还没忘记俞青所说的事,“你爹这回倒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俞青在一旁连声附和。 “这是说哪里的话,我何时敢将岳母大人不放在眼里了。”二人正议论着,不防外边儿忽然传来俞公老的声音。 二人皆是吃了一惊,但老太太毕竟久经战阵,只顿了一秒便恢复了原貌。俞青却忽然现出害怕的神色来,这倒不是装的,他是真怕他老子啊。 岳母 俞青虽然是个嘴炮王者,也是真的心狠手黑,但对于他生命的给予者仍是心底深处有着不可抑制的恐惧之情的。 因此俞青一见到俞公老,还是在他刚给他上完眼药的时候出现,腿儿便有些发软。 不过目下的主场是俞公老和他岳母的,俞公老锐利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而后便朝着岳母了,他仍如过去般来她这里请安问好,礼数周到,老太太从来挑不出毛病。但老太太只是哼了一声,并不叫他起来,俞公老躬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也便自己起来了,老太太照例是要骂一回的,俞公老已做好了准备,只是这回,岳母并不骂他。 俞公老有些意外,但余光扫到俞青,又不觉得了。 照例二人要说些官样话,说完之后,老太太开始说到她关心的事情,“子蕻近来脸色红润了。”子蕻是俞公老的字,世上有资格称呼他字的人已不多了,眼前这个辈分上是够的,只是他岳母向来不会关心他,俞公老闻言反而心中有些疑虑。 “近来旧日伤处颇有起色,劳母亲挂心了。”俞公老道。 老太太自然知道旧伤是什么,面色一凝,不过也只一瞬,想到俞青所说的,老太太继续问道“近日府中可有生人?” 俞公老抬眼望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俞青,道“母亲说哪里话,府中有生人,小婿岂有不带来拜见母亲的道理。” 老太太见俞公老神态自如,不似作伪,但俞青没必要拿这种事来诳她,想是这老小子故作此态,以为可以欺瞒了她。 老太太当即发怒,手下的条案应声而裂。俞公老稳稳避开飞过来的茶盏,不料还是有两滴茶水比较嚣张地路过了他的脸,俞公老神色不变地拭去,“你还敢骗我,你这乖儿子可把你干的那些事都跟我说了,你还想骗我。”俞公老闻言才终于把目光移向尽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俞青,俞青本来还很怕他,但此刻老太太已经出手,俞青底气倒更足了些。 “小婿确实不敢相瞒,府中确乎没有生人,昨日府中来的是三个妖怪。”听到这里,老太太终于停了手,道“原来是我错怪你了,那你讲事情明明白白地给我讲一遍。”老太太说着话时,目光落在一旁装死的俞青身上。 俞青此刻脑袋里也颇有些小问号,那小娘子确是妖没错,那个男的可是身上一点儿妖气都没有,行为举止也跟山外那些凡人无异,怎会是妖呢,他先前猜测他跟着小娘子,不过是凡间有些道行的术士罢了……俞青正自踌思,俞公老已开口了。 “原本我见他们之中只有一个女子妖气甚浓,以为另外两个不过与妖厮混的术士,要是把他们诓进府中,只有一个小妖也不足为虑。但却不料另外两个也是妖精,只是什么形貌,小婿还未曾瞧得清楚,不过妖气收敛得如此利落,想来不是泛泛之辈,小婿正是前来请岳母出山,拿下这三个妖孽。”俞公老话说得恳切,老太太便有些意动。 吃人 但意动归意动,毕竟不能在俞公老面前表现出来,苏老太踌躇了两秒,还是抵不住鲜肉的诱惑,便佯怒道“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敢在我有苏氏的地盘上撒野。” 俞公老并不反驳她的话,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仰望了下天花板。 然而天花板上并没有人。 苏老太在俞公老的安排下见到了查梧等人,她虽老眼昏花,毕竟不是不识人数,“怎么只有两个?” 查梧上前便道“老太太,给您添麻烦了,我有一个朋友,叫家明,他在府中失踪了,我才拜托俞公老带我们来寻他。” 苏老太听到查梧的声音,向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查梧不敢违逆长者的意思,只好上前,胳膊却被她一把擒住,苏老太虽然年迈,手上的劲力却着实不小。查梧的胳膊被她箍得生疼,这还不算什么,苏老太将他箍在身侧,却开始闻起他身上的味道来。 查梧哪见过这等阵仗,面色霎变如猪肝,只是猪肝煎炒过后仍不失为一道美食,查梧这等精瘦身材却得细细地切做臊子,蒸来吃好,但这小子身上确实没有妖气,若是凡人的身子,于苏老太不过打下牙祭,像俞公老那般才吃人的,他们高级的妖怪当然要吃些有了灵性的山精野怪来增补道行,苏老太嗅过之后,便对查梧至少失了一半的兴趣。 她放开箍着查梧的手,道“尔从何而来?” “从紫元山那边过来。” “哦?”苏老太还没失了神智,她听到“紫元山”三个字正如炸了毛的猫一般,“尔与那帮毒道士是什么关系?” 查梧被她一扯胸前的衣领,整个人便有些站不住,不过自从他化形之后,平衡力似乎好了不少,因而马上调整了过来,“我们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是什么关系,你们来到我有苏氏的地盘,就是想再一次将我们一网打尽,”苏老太说到这里,手中已聚起妖力,准备将查梧搞死,还有一旁的无心,她也不打算放过。 俞公老自然不会让她在这里动手,他也没想到有苏氏会如此冲动,看来也是这些年顺意太过了,若在以往……“在下真的不认识什么紫元山的道士,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待找到家明,我们自会离去,绝不多留。”查梧被苏老太拽过又扔在一角过后,内心也是不忿,这一家人未免欺人太过,先是家明失踪一事尚有疑点,而后红莲姑娘差点被府中之人欺侮,不得已变回原形,再之后遇到殄滟姑娘,殄滟姑娘虽也身世不明,但她所言,加上红莲姑娘听到的旁证,无不证明俞公老身上确有问题,或许,他就是个妖,只是查梧不愿将他想得如此,毕竟俞公老所为,明面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与他相关,查梧见到方才还在维护他的俞公老,脑子里一堆毛线不禁又打了个结。 但苏老太却全然不似个正常老太太,哪有一上来就抓着人闻个不停的,真是有辱斯文! 查梧心里剖析了一遍,对苏老太的印象自然差到了极点,而不自觉地站到了俞公老的阵营。 愫遊 苏老太可不管这些,像她这般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肉是不可屈就的,不过到底是白皮嫩肤的年轻小子,精气应是……苏老太心中已给查梧定好了套餐,查梧只觉得这老太太好生无礼。 俞公老此时出来打圆场道“不知母亲有没有见过家明小兄弟?” 苏老太挥了挥手,稀疏的眉间满是百无聊赖“家明又是何物?” 这老太太一定是糊涂了,查梧正如是想着,却听得上首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说我老糊涂了?”这声音雄雌莫辨,似男非女,查梧缓缓抬头,便见苏老太一脸阴沉,那声音正来自她。 查梧额角不由得生些细汗,俞公老面色不变只道,“母亲若是未曾见过,那小婿便带两位小友去别处看看了。” 苏老太道“不妨,我这园子大得紧,平日里都是愫遊在帮我打理,至于有没有进生人,问问愫遊便知晓了。” 俞公老拱手道“不敢劳母亲,唤愫遊来。”后一句话自然是对着院子里洒扫的僮仆说的,这些僮仆都是被俞公老用草木炼成的低级傀儡,并无灵智,只会听凭主人吩咐。 傀儡仆去叫来了愫遊,愫遊从外步来,远远看着是个着素衣的清隽女子。行至近前,才发现愫遊面若观音,脂粉不可亵其颜,身形飘逸,华裳难以缚其形,肌肤颜色近似象牙,口含丹朱其臭如兰,一头银发用玉蓖绾在脑后,左耳的琅珰好似天上新月,有时眉目舒展如清风朗月,不开口谁知道他是无双少年。 “老祖宗安好!”愫遊先给苏老太请了安,后来才向俞公老请安道“见过姑父。”原来愫遊是有苏氏旁支的小辈,在族中按辈分才叫俞公老的夫人为姑姑。 “这两位瞧着倒是面生,不知……”愫遊见到查梧与无心,便道。 查梧与无心刚作了自我介绍,苏老太便对着愫遊道,“愫遊,你近来可曾见到什么生人?” “愫遊一直守在园内,未曾见到生人。”愫遊容色不改,对着查梧与无心道,无心的眼中他似乎在微笑。 “不过昨晚莲池那边似乎有些动静……”苏老太却朝他投来一瞥,眼中含着淡淡威严,“只天色已晚,怕惊扰了老祖宗,愫遊便自作主张设下了隔音障。”苏老太这才神色缓和,并点了点头道“不错,你做得很好。” 俞青听愫遊提到昨晚,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俞公老,俞公老却不看他,俞公老的眼神凝在查梧身上。 无心并不清楚昨晚发生的事。 “既然愫遊兄也不清楚此事,查梧便先告退了,家明现在下落不明,在下心中实在不安。”查梧正欲告退。 忽听愫遊的声音,“老祖宗,查兄一行人既然来到这里,不如让愫遊带查兄弟去寻家明的下落,也好给老祖宗一个交待。” 苏老太瞥了他一眼,又想到一旁的俞公老,纵是她不爱吃的,也不愿给俞公老独吞了,便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去吧。” 无标题章节 有愫遊在侧,俞公老的确有些忌惮。 俞公老此时出来打圆场道“不知母亲有没有见过家明小兄弟?” 苏老太挥了挥手,稀疏的眉间满是百无聊赖“家明又是何物?” 这老太太一定是糊涂了,查梧正如是想着,却听得上首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说我老糊涂了?”这声音雄雌莫辨,似男非女,查梧缓缓抬头,便见苏老太一脸阴沉,那声音正来自她。 查梧额角不由得生些细汗,俞公老面色不变只道,“母亲若是未曾见过,那小婿便带两位小友去别处看看了。” 苏老太道“不妨,我这园子大得紧,平日里都是愫遊在帮我打理,至于有没有进生人,问问愫遊便知晓了。” 俞公老拱手道“不敢劳母亲,唤愫遊来。”后一句话自然是对着院子里洒扫的僮仆说的,这些僮仆都是被俞公老用草木炼成的低级傀儡,并无灵智,只会听凭主人吩咐。 傀儡仆去叫来了愫遊,愫遊从外步来,远远看着是个着素衣的清隽女子。行至近前,才发现愫遊面若观音,脂粉不可亵其颜,身形飘逸,华裳难以缚其形,肌肤颜色近似象牙,口含丹朱其臭如兰,一头银发用玉蓖绾在脑后,左耳的琅珰好似天上新月,有时眉目舒展如清风朗月,不开口谁知道他是无双少年。 “老祖宗安好!”愫遊先给苏老太请了安,后来才向俞公老请安道“见过姑父。”原来愫遊是有苏氏旁支的小辈,在族中按辈分才叫俞公老的夫人为姑姑。 “这两位瞧着倒是面生,不知……”愫遊见到查梧与无心,便道。 查梧与无心刚作了自我介绍,苏老太便对着愫遊道,“愫遊,你近来可曾见到什么生人?” “愫遊一直守在园内,未曾见到生人。”愫遊容色不改,对着查梧与无心道,无心的眼中他似乎在微笑。 “不过昨晚莲池那边似乎有些动静……”苏老太却朝他投来一瞥,眼中含着淡淡威严,“只天色已晚,怕惊扰了老祖宗,愫遊便自作主张设下了隔音障。”苏老太这才神色缓和,并点了点头道“不错,你做得很好。” 俞青听愫遊提到昨晚,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俞公老,俞公老却不看他,俞公老的眼神凝在查梧身上。 无心并不清楚昨晚发生的事。 “既然愫遊兄也不清楚此事,查梧便先告退了,家明现在下落不明,在下心中实在不安。”查梧正欲告退。 忽听愫遊的声音,“老祖宗,查兄一行人既然来到这里,不如让愫遊带查兄弟去寻家明的下落,也好给老祖宗一个交待。” 苏老太瞥了他一眼,又想到一旁的俞公老,纵是她不爱吃的,也不愿给俞公老独吞了,便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