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人声涨》 第一章 未亡万籁忽有灵(1) “很难翻到一句诗,分毫不左地写尽初见他时,树下的我。”项叶对着董棾,“回忆”说。 二月生俏,三月华彩。早开的花多俏不艳,却舍出一份意外。 “桂家的老爷”出名地怪,活到六十了,不娶妻,不生子。早年中了状元,朝登天子堂,未暮,就抱着御赐的九十九顷荒地,退到芝州,当了田舍郎。 芝州早年穷僻,气候虽养人,但南北都受大山挠着,万般皆不方便。古有一家贫书生赶考,绕不起水路,只好背着行李翻两连大山,一连过了,进到里儿,便就地在水边木屋歇上两日,夜半难眠,起来作曲,曲中唱:“春水风光明晃晃,黛山女郎荡呀荡,可怜天王派毒兽,美景无人伴她赏。” 本是穷乡僻壤的安静风光,虽不富饶,但人住的少,老天也赏饭吃,个个儿都生得红面挺鼻梁。却不想桂老爷领着地入住后,栽了十年花,九十九顷的灰土地,有一日竟开出万丈紫红。 花连着吐蕊几年,来往芝州之客突增,山虽未平,密密麻麻的羊肠道却被踏出来。又逢朝廷要平叛,下旨疏通水路,十年过去,芝州已成诗口相传的“小仙境”。 桂老爷家的花,寒往暑来,越开越亮眼。州里的子民称,是桂老爷感动了花仙娘娘,才佑来了今天芝州的繁盛。 桂老爷这人不爱说话,也没几个朋友,前两年退下了官位,就整日抱着酒坛倚在花树下。做官攒的银子,大多拿去给江湖上的佣兵付账,虽时时换着新人,可“守花园”的日夜都不曾漏一角,唯在二月初十这天敞开大门,请人闯阵。 最后通关的,九十九顷的花园子任客游览,地上的花酒随客大喝。可寒来暑往,真进到园里的却没几个,大部分人,往往在花林前不得不止步,只能远远隔着,摸一摸缥缈。 “小姐,按规矩,只能一个一个地进,阿舒不通阵法,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千万小心。”扎两花苞头的侍女拧着脸朝项叶说。 “恩,你先回,别告诉阿婆。明早儿东街的百叶糕,替我排一份。” 阿舒眼睛大眨两下,点点头,接过项叶挎着的“小包。” 这小包是芝州独独流行的玩法,老一族成亲时,婆婆往往亲手编一个小包,扯结实的树藤缠上两排干花充漂亮,有的单扯一朵大的,分半两边对称绑上,寓意圆满合美。树藤要由夫君亲手磨滑,做包的料则由娘家母亲挑好了送去,婆婆又依着喜好和盛行样式缝花添巧物,俗语有言:“嘛子色的料对嘛似的姑娘,嘛似的包就生嘛似的娃”。一个小花包,有两家人的新婚祝福,透着嫁娶间的真心和诚意,不如金银贵,价比金银高。 久而久之,芝州的姑娘都爱包,商贩们也抢机会更新花样。于是又定下新俗,出嫁前的姑娘,包带的树藤上不粘花,料子上的花不绣“一流艳”。到了如今,做工好的店铺,藤子多和彩绳掺着编,样式更是五花八门。 项叶爱顶儿漂亮的东西,小包不多,但个个宝贝。阿舒把包护在胸前,藤绳挂上脖子,退开人群,站在园子门旁等,时不时铆足劲勾直了头,眼睛抡成俩弹珠,往里瞅。 画面到这,“水镜”上忽地起了雾,虚实境内从不吹风,水镜里的画却卡着,皱起的波向前递了一回又一回。 “流月仙尊”五指收拢手下的兔毛,揉搓两下又松开捋顺,大掌顺着兔头一滑到底,反复两次,到了第三下,他左手把兔子颠着拢了拢,右手垂下,语调起伏微弱,问:“司命,镜子怎么了?” 司命答道:“往复镜百年前被‘碧滎仙子’滴了三滴‘西王母’的琼浆,炼化了几日,竟也通了几分灵,每每到这‘点睛之处’便自个儿唤雾揽波,我平日里对它疏于教导,性子顽皮了些。” 流月怀里的粉兔子努努小口,抖擞着毛立一下,歪坐着是竖耳朵的球,软瘫着是卧倒昏睡的大肚酒鬼,稚子之声清脆:“司命仙君,他们要相遇了吗?” 司命脸色红润,一笑两颊提起灯笼花,花太轻,提起来的第一下不会坠得下压,只见红艳艳从暗中一点点亮相,笑到最柔时,花至最亮下:“是的。” 小兔子扭回了身朝里,拿头撞流月的手,声音直教一个黏软:“流月、流月,我们‘走近些看吧’,好不好?” 流月揣紧兔子,往前踱了两步。 “现在九十九亩的花园,原来不过是座低矮的荒山,夹在高山之间,与其他的,隔着面纱自修粗眉,又群居一地,远望也算黄土连天。桂老爷的花园种成之初,是不设门坎的,后来,宫廷画家‘陆探微’回京路上,恰在芝州歇脚,听旅店伙计介绍了荒山变花园的故事,颇觉新奇,便决心多留两日,上山寻花。初入花林,可谓是一见丢魂。后一连三月,日日赖在此地,不分昼夜地痴醉作画,画作一成,人就走了。可他画技精妙绝伦,作品更是幅幅誉满天下,《芝州二月仙雀兰》一出,宫廷中的王侯嫔妃,各地城里的老爷小姐,没一个不心醉这花林的。盛名一起,赏花之客纷至沓来,桂老爷喜净,最后没办法,便修了这七角七层高楼,一挡纤雀风光。” “可此入口低平狭窄,修高楼挡人,倒也勉强。但这山行天然,四周有高有低,又如何能防人入园?” “想啥呢,兄弟。这座山与别的山之间隔的谷,那叫一个深,现在上山的这条路,是几辈人一点一点踏出来的唯一一条。非要做偷鸡摸狗的勾当,也要看林子里的高手答不答应,你当这一年年地,白请啊。” “一山总有一山奇,虽夹缝生存,却志比凌云。千万年的等待,只为今朝满山花开。” “这纤雀兰也不金贵,实在不想人扰了清净,每月闭园几日就是了,再不济开个天价,凭银子观赏,来的人自然就少了。这么花重金严防死守的,图个什么?” “传说远古以前,有‘神鸟一族’住在此花间,归掌姻缘的仙子养,它们皮毛柔顺光亮,粉翅含紫,眼睛乌黑,姿态绝美,声音婉转空灵。每每在七夕之夜齐齐开嗓,一连唱七首歌,三支火热,三支清丽,一支缠绵,以此庇佑天下有情人。它们建屋于黄白花蕊处,以瓣为席,以露为食,天生成双成对。生命初生时,已定姻缘的两只鸟虽分离两地,但颈上会系着同一条红线,之后漫漫一生,则由红线指引着,去与另一半相见。‘纤雀兰’的花名便是由此而来。后来,前代才子‘金谢’为此花作诗: 艳面身肥不落俗,原来命为重情书。 千江万树风姿异,不比一流振翅出。 慢慢,就有了‘一流艳’之称。后来……” “行了行了,这位大哥,别卖弄了。难道这桂老爷这么老,还盼着神仙显灵,庇佑他老树开花,多子多孙?”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井蛙不可言海,夏虫不可语冰。” 项叶独自进了楼,这七角七层的,望着壮观,里头却异常干净,第一层除了左右的楼梯,空空如也。顺着引路的红丝带从堂中间穿出去,就是一大片空地,阵法前乌泱泱地围着一大群人,大阵之后数里,隐隐可见花林。清早日头初初露面,水汽多粘腻在空里,花林在可望不可触之间,犹抱琵琶半遮面。 她在外围等的时候,就蹭耳朵听“三个书生”闲聊。 她自小喜爱新奇,又一直奇运加身。幼时拜师闯阵,倚着天性纯良,就走到了圣师“谢林”面前,又借着几分缘数,成了他的弟子。自那以后,她自认与阵法有缘,平时总多几分留心。她母亲死得早,姥姥一个人在芝州,幼年未入师门时,便跟在姥姥身边。大些了被接入京城,因着两地路途遥远,学业繁重,就再没回来过。 说来也巧,她出生那年,桂老爷刚巧到芝州,她七岁被接回京城,十六返乡,一回来,就赶上了二月初十。“陆探微”的那副真迹是她十二岁生日收到的赏赐,这么些年,它一直被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那副画,她心里就像卷着团雾似的,说不清道不明地觉着,这画里的地方,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将散开在背上的发握住,三两下编了辫子,用手上的绿玛瑙串绑好,一边拨着人群往前挤,一边念:“麻烦让让,麻烦让让”。 闯阵的人一刻钟换一波,本来快得很。可大家进不去了,又围在外围不肯走,等着看热闹。 项叶来到阵前,先观四角,又辨八边,识到线盘轮转。她虚闪入阵,不料阵气刚强,推人向外。初初入里,冷风忽袭,混沌突生,细心徇相,扭头破点。再向前走,蛮力难承,闭眼听风,左三右五,绵绵出境。又前一层,忽见帘幕重重,花纹绮丽,又有玉珠垂荡,叮当齐鸣,一时不察,便头痛倒地。忽见帘上花,数点可合整成形,列青去红,过三拣五,却出不去。霎时万物消失,一片寂静,静心坐下,驱杂移惧,取红丢青,挑三倒五,三步即出。 阵外之人观项叶,左移右倒,忽跳忽停。一会儿捂头大叫,瘫坐在地,一会儿又手指天空,划来划去,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一会儿紧蹙眉头,一会儿垂头大笑,实在疯癫。 没想到,她左晃右歪的,一炷香时间,竟出了阵。远远只能望见她一个人,站在园前。 年老拄拐的老者捋着胡子,先看了眼快升到头顶的太阳,又看了眼前仆后继闯关的人,摇了摇头,就拄着拐杖向外挪,边走边说:“两个时辰进三个,奇咯,奇咯。” 项叶出了阵,直着身子,拉稳裙摆,动了动脚,松松绷紧的酸筋。拉过辫子在身前看,呲毛散丝地,刚刚弄乱了,绿玛瑙的珠线也崩软拉长了好些。 “我心里打紧儿爱着这街边的珠串,听姥姥说,以前母亲最爱玛瑙玩意,所以怎么也舍不得它断在那里的。”项叶对“董棾”说。 董棾坐在榻上,放下嘴边的瓜子:“后来呢,后来呢?” 项叶软笑着瞅她一眼,又继续“回忆”着。 第一章 未亡万籁忽有灵(2) 项叶把头发重新披下,玛瑙串揣进兜里,分开五指当梳子,上下刮了刮拧起的长发,解是解不开的,这林子前风还有些大。 她用双手绕在背后,把发握成一把,再利落地松手甩开,轻轻一下地打在背上,青丝集中些地散开,也就罢了。 整理好心情,她走进了这云牵梦绕的画。 以前见过的很多花树,要么矮矮胖胖,要么稀疏曲折,可这儿的不一样。 最外面的树,又细又高,枕着云朵,指着太阳,风如果怜惜它们,怎么一阵一阵地来,吹得心头慌,风如果不怜惜它们,怎么生得又繁又艳,没见一棵倒。 纤雀兰的叶不算繁茂,不像山里的杜鹃和野菊,一大蓬地簇着一朵花开,只是三两冒在生枝处,枝上一朵一朵地结花,挨在一起,亲密不挤,高高地一树繁盛。这儿的风很香,一来不浓,一去不淡,恰恰地让我想起柔软的丝缎,衣裙的罩衫,略过脸前时的触感。 闭着眼睛玩了好会儿风,我又向前走。 走了一会儿,发现树渐渐地矮了,又矮了。干慢慢地苗条了一些,虽然腰还是不招楚王爱,却因着矮,与我亲近了许多。纤雀兰的叶子慢慢离我近了一些,从摸不到,到跳起来能碰到一点外缘。花的颜色好像变了变,偏粉了一点。 林子里的花虽多,但近了一些才发现,它是会羞的,明明花朵开得如金谢的诗一样“肥”,但又不是全绽开的模样,而是一整个大花苞,一片一片的瓣都往里包,堪堪能见两条鲜黄的细蕊。若世间真有神鸟,那应该是它的脚。 它们这样羞羞地开着,一枝一枝地弯着,一树一树地引着,我没喝到花酒,却感觉已经醉倒了。 一路上,好多树下都丢着小小的陶土坛,盖着深紫的压酒布,瓶身上贴着没有名字的纸。 我走到枝丫生得最怪的一棵树下,抱起了一坛,撕开,捏着袖子,擦擦灰厚的坛口,慢慢地尝了一嘴。你知道,我的身子自那时候就一直不好,是不能饮酒的,但在那里,还是忍不住。 花越看越美,喝完了第一坛,我一下明白了为什么陆探微能在那一睡三月。天地为席,花朵为伴,风作曲,香点睛,何愁不忘人间诸多烦心。 可那花林却是真的怪,越向里走,树越矮,也没什么故意铺的路,全凭自己在一花一花间随意地踏着走。为了不迷路,我一直往南走,结果树还是越来越矮。 当时我想,怕是借了地势的缘故,顺着下坡路种树,后来出来了,才惊觉当时愚笨。明明是我一直在登山,怎么花能从天上,慢慢降到我的头顶。 又往里进了一点儿,树成了小树,矮了很多,再壮也不唬人。一簇一簇的花挤着我的头长,有的还得低下些去,让它。 走进了看,花比初时艳了好多,每瓣上都有细细的紫线,线把花瓣匀称地分开,最中心的是最浓的紫色,其余的全是头尾颜色最丽,自边缘往里,渐变地发紫,渡到央,就成了大片淡白的粉。 从绽开的地方看,它们大胆又热情,每一瓣都长得饱满,围着中心的“雀鸟”放着。 中心的花瓣不是圆的,在腰处缺了两个小口,可能因为它本不是花瓣,而是雀鸟的翅膀。翅膀包着紫粉的头,白净的面容,黝黑的双眼,淡粉的身子,嫩黄的小脚,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而飞。 花瓣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又飘到我脸上,裙上,从我的指腹间落下。我的发间都是它的香味,我的酒坛里也落了它的身影,我当时想,这是梦里的人间,是人间的天上。 我两口喝完了第二坛酒,随手把它扔在了地上,它好像裹着泥滚了两圈,不过那时的我是完全没心思管的。 你知道,我并不是醉了,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更爱说话,因为无人打扰,无需顾忌,那是最简单自在的。 我找了一棵花枝横斜、花朵繁茂得不像话的树,站在它背后,整个人抱上那枝,重量全倚着它,它被我压得老晃,我生平第一次枕着鲜花,赖着树枝,用脸反复蹭它的花朵,如幼子一样,和它一次次地撒娇,说话。 玩了一大会儿,太阳热了起来,我便从那棵树上起身,找了棵稍微高点儿的躲太阳。 我想,许是先前我动静太大,才把“他”引过来了。 我头斜斜地靠着树干眯了一会儿,回了神,一转头,就看见“他”,站在对面的树下。 天地之间,静得不像话。 粼粼洒洒的花,自觉地落地安家,脚下翻动的泥,黏住了,风不再一跃而起,占着台子翻腾它的宽袖,叶摇晃的轻,没有酒再浸进土里,太阳毒辣的光忽然隐形,不再听得见任何生灵一丝的气息。 “简云楟”眼里的项叶,随着她慢慢地睁开眼,一点点清晰。 绿色的布,绿的裙,绿色的纱,绿的边,绿色的手串,绿的衿。浅与深之间,浓与淡薄黏。宽宽的袖口一只松松地垂,藏她的指尖,另一只懒懒地堆,搭她臂中间,柔软的布条绕着她的柔软,轻丽的衿缠着她的轻丽,蓬松的纱轻摇身姿,平实的布向前递一朵浪花,混泥的鞋,暗了两侧淡淡的粉,衬出张白,白上是层橘橘的鲜,碰上了同族的黑脸,交了大半脾气,护住怀里的一点点儿艳。鞋尖的珍珠最高洁,平日里不爱和人过场面,祸害来了,也不必为他们承担一点,独自孤直着背,从天暗亮到阳黑。 项叶的眼,是躺平的弯月和滋甜的荔枝。弯月随云卷舒而稍稍圆缺,荔枝随水泛光而凉暖顿觉。她的眉俏,拖得颊娇。鼻子是最灵最秀的山,嘴角来的风一吹,两颊的湖就被管着一动,看是看不出来的,只能凭风判别一二。她的额是圆润光滑的玉,下巴有嘴窝薄薄的影,双唇最是逍逍遥遥,聚峰随心,圆展任命,不笑的时候比齐弯月的眼睛,露洁的时候,蜜缝黜退两颊的湖水。 她该是芝州山水养出来的的姑娘,睁眼闭眼,皆蕴灵秀,衣如碧水照青山,气夹清清古船弯。 何处寻花开,何夜叹花败,何人醉花酒,清风伴她来,她笑花自在。 项叶睁眼的时候,简云楟孤孤地立在树下。初见应是“三江郎”,书生年少水墨傍。 白面黑肤的衣裳,像人在执刀裁开的纸上,肆意地挥毫。光和影裂的,又融了,笔尖压重的,又淡了,不循章法,不见图案,不摸纹理,余余隐逸。外披的褂上单扭一颗扣,幽幽的绿,中有在飞的黄色蒲公英,坠人眼睛。鞋是沉沉的蓝,也翻着泥,没缝饰、未压边。全身净净地。 项叶想,他该是古年没有颜色的水墨画,山水无光,气意悠长,简单无饰,真香不让。或是春日峡谷涧水里的石,光润静厚,承重任淌。 眼睛大如夜里被风咬过小半的盘月,黑云跨在中间,聚浓了些,云是暗含着雨的,虽然重,但不笨,泛泛的水泽亮着,情绪的波起伏荡了。眉毛浓浓地挑着,鼻子和嘴巴是最搭的,唇合合地挺着。左眼斜下点儿的鼻侧上有一颗小痣,给不雪白的脸添了晨曦时候的林秀之气。 未亡万籁的静,在此刻忽然有灵。 简云楟站在树下,形如涧石,声如涧石,柔也稳地开口,问对面倚着树站的项叶:“你养过鸟吗?” 项叶垂眸一笑,站直了身,躲开花叶的缝,漏的,一小块光,整个人拢进树的影子里,抬眼望他,柔也温地答:“我未贪杯,却迷路了,现下日头大,你能带我出去吗?” 第三章 云中木鸟江上鳞(1) 简云楟和项叶对视了一会儿,却不说话。 项叶突然又笑了,发间的花抖掉些,声稳地开口:“我养的鸟不吃东西,也不会飞,不会叼春日的花来我桌上,声音虽然好听,但从来不会唱歌。” 简云楟笑了,终于抬脚朝她走近,边走边说:“我的鸟倒经常唱歌,多是些我没听过的调子。边关寒夜里,偶尔听得一首,便彻夜难眠。” 他走到了她面前,轻轻捏起她发间的一片完整花瓣,放进她的手心,她红了的脸又红一点。 “你爱把花晒干,又讲究缘法。我看这片赖你发间,最是有缘,装在荷包里带回去吧。” 项叶接过花瓣,想了一会儿,低下头说:“装在荷包里,怕路上被其他东西压碎了。再加上,平日我晒的花,随心夹进一本书里就不管了,这片不一样,它若是干了后哪天碎了,不见了,我怕是会伤心许久。” 简云楟眼神更柔,轻轻摸了她的头,惹得姑娘把头按得更低。 他笑笑,先去旁边的树下拎了一坛酒,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拿过项叶手里的瓣,把瓣放在玉的中央,叫项叶按着。他咬开酒布,缓缓往玉上淋酒。 项叶一时呆着望他,忘了躲开,裙子上也淋了些。 花瓣淋湿后发了软,滑黏起来,贴在玉上,紫色更深,瓣丝显形。 简云楟开口:“一时半会有点儿黏性,你把荷包里的东西腾出来,我帮你拿,把玉装进去。出去之后,我找人描着花形,镶上金,如此一来,你便可放心。” 项叶愣了一会儿,点点头,安静地掏出荷包,开始腾东西。她接过玉时的小心翼翼,拉高包顶的动作,都被简云楟看在眼里。 言语有时虽然失效,心却会有感应。 项叶把荷包装进怀里,简云楟揣着她的红泥小印、几两碎银,一个小珠花,和一块包好的牛乳糖。 简云楟拉过项叶的手,带她慢慢地往外走。 项叶挣了挣,又被握得更紧。 一路上,简云楟总在身前,拉开花枝,挡住太阳。 项叶问他:“你在边关长大吗?” 简云楟答:“不是,我在异国长大,十七学成后才去的边关,一直待到年初。” 项叶又问:“你可真的爱听曲?” 简云楟说:“爱听。虽然我不会弹,可自小师伯爱琴,师父钻研武道闭关时,我就常和师伯在一起。和我一起学习的人很少,除了师伯,就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师兄。幼时常是我们三人作伴,混着混着,喜爱的东西也自然相像。” 项叶不是不善言辞,却懂得聪明地不再追问。她知道眼前这个人,身上有很多隐秘的伤口,但现在不是一个为他疗伤的合适时机。或者,从“很早之前”她明白他们是同一类人开始,她就知道,绝不可能从他身上,真切地了解到他的悲痛。既然如此,不如在花林春光中安静。 项叶握他的手紧了紧,忽然和他说:“我裙子湿了,头也晕,黏着走不舒服,你背我出去好不好?” 简云楟回头看见她娇花面容上浮的薄汗,蹲下了身,背起她:“怕日头晒就把头埋着。” 项叶闭上眼睛,并不说话。 花摇,风轻,酒香,阳光温暖。 “董棾”问:“后来呢?” 项叶说:“他送我出园后,因为担心他朋友醉在林中,就又返回去了。我和阿舒也就回府了。” 董棾一拍桌子,直起身叫:“那他姓甚名谁,你也没问?” 项叶摇摇头,董棾满脸惊疑:“天哪,你真是疯了。情爱终究还是迷惑了你聪明的双眼。” 项叶笑出了声,从荷包里拿出玉佩,递给董棾,说:“不用问。” 董棾接过来瞧,玉上已经镶了片金瓣,因着瓣小,倒不落俗,反显巧思。 她把玉翻过来一看,正中心一个“楟”字,右下角还有小印似的落款,用徽式字体刻了个“简”。 天下分三国,简国、单国是两大王朝,一南一北,分庭抗礼。灵国独安东海之外,占岛为国,不问陆上纷争。 简国的通用字体有三种,一是宫廷徽式,专为皇家所用;二是官员米式,公文政令所达;三是民间王式,最是广泛普遍。三种字体实际差别不大,主要是用笔曲直、字型扁圆之分,但刑罚严厉,不得混用。由前朝三大书法家最初书写编排,后交由朝廷的专门机构删减、更新文字。 董棾父亲就是朝中一品文官,自然一眼得辨其中奥妙。她神情骤然严肃了些:“他是简云楟?” 项叶点点头,接过了她递回的玉佩。 董棾又问:“另一只‘木鸟’的主人?” 项叶说:“嗯。” 画面到此,“流月仙尊”叫司命停下,问她:“司命,她们在说什么‘木鸟’?” 司命先前困倦,便喝了点酒提神,现下脸上已染几分醉意,颊边的灯笼火光也大了,她说话的语速慢了下来:“等会儿,我给你找,在‘前几回’。” 司命走到往复镜旁,提起酒壶往里倒了小半,伸手下去搅搅水,说:“乖,往前拨‘几回’。” 往复镜波浪荡起,水花噼啪地向上嘣,不一会儿,出现了新的“画面”,看起来,该是项叶的小时候。 司命朝流月摇摇手,表示可以了。自己用仙法变了个躺椅,一躺下去,翻了个身,就张着嘴巴,呼呼地睡了过去。 流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做事总是这般不认真。”又捏诀变了块毯子,盖在司命身上,自己抱着兔子往下看。 项叶“十三岁”的时候,除了跟着“谢林”学琴、念书,也是需要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的。 有一天,夫子正在讲画,讲的是前朝山水画大师“江夏”的一副真迹:青山蔼蔼在远,云绕乡烟暗,河边草上风不止,枯枝老来劲强。红叶矮矮逼纸退,墨顺几树又招摇,近岸小舟,对坐两人,不知目光流连何处。 讲画的夫子很爱在课上提问,又爱根据学生的回答作出褒贬的评论,久而久之,学生们发现了夫子作评论时依托的书,便都争相去买一本。以后再有提问,就变成了,人人都是夫子眼中的“高雅”之人。 一起上课的同学里,大多都是官家子弟,朝廷为了公平,要求每个学堂都收几个家贫之士、商贾子女,给大家接受同等教育的机会。 夫子用的书不算贵,加上不同学堂的教书招式大同小异,街边的小贩瞧见了商机,就按着夫子们大多爱用的书印了盗版,摆在摊子上卖,所以几乎人手一本。项叶跟着天下人公认最好的夫子之一“谢林”读书,自然是不用买的,可在这个学堂里,除了她,还有一个人也没有书,不是因为不屑,而是因为买不起。平常时候,夫子最爱点的是那些“有书的人”,偶尔实在烦了,才会轮到她和“郯石”。 今天不巧,恰恰到了“郯石”。 夫子问他:“郯石,你说说看,这幅画讲的什么?” 项叶知道,对家贫的郯石来说,他可能既不了解“江夏”,也不了解山水画,他没有一本“被解释好”的书可以现成照搬,也没有充足的时间去完整地体味画意,而他性子又是硬的,和他的名字一样,所以他注定不会有夫子想要的答案。 “赏玩山水的人从上游归来,倦累的心在晚间人家的炊烟里找到归属,溪边的风大,人就想着快靠岸停船。用色亮、暗妥帖,笔墨浅、浓得当,良画。” 郯石说完,夫子的眉头就皱紧了,他鼻孔出了声粗气,然后转回身,不看郯石一眼,说:“大家谨记,做学问,赏诗画,不可儿戏。” 众书生齐齐应答:“夫子教导的是。” 夫子又说:“此画乃是‘江夏’在前朝十三年间所作,他只身前往‘万古山’时,面对青霜、秋水,心有所感,又见群鸿在薄暮中远飞,古木在寒江旁不断生长,此情此景下,他突然有了物我合一的超然之感,于是挥笔作成此画,一看便有大家风范。” 项叶却突然开了口:“夫子,项叶有事不明。” 第四章 云中木鸟江上鳞(2) 夫子拿着书卷的手,指着她、抬了一下,示意她继续。 项叶问:“夫子,看画所学的,是画技还是画品?” 夫子回答:“二者兼有,但这堂课更看重欣赏的能力。” 项叶又说:“所谓欣赏,是为了获得陶冶身心之感,通过画作使品格、心境得到升华,还是只限于掌握欣赏的方法。” 夫子说:“最终目的自然属前者,但若不学习如何欣赏,欣赏到的就终究只会流于低俗。” 项叶说:“夫子,低俗和高雅该如何区别?” 夫子说:“高雅指高尚的雅致,不粗俗的行为举止。低俗指平庸的趣味,萎靡的思想。” 项叶说:“项叶不懂,请夫子举例指教。” 夫子坐到书案后,放下了手中的卷:“好比弹琴是雅,舞乐是俗;读书为雅,拳脚为俗;为生民立命是雅,为自我私利是俗;为建功立业是雅,为情情爱爱是俗,总归可说,君子为雅,小人为俗。” 项叶听完后停顿了一下,接着问:“夫子,弹琴若奏靡靡之音,恐不再为雅;拳脚若为忠君报国、伸张正义,而非恃武行恶,便不可说俗;建功立业确实能造福众人,可若为了达到建功立业的目的不择手段,便是在动摇国家根本;一心只顾情爱而不辨是非,自是有害,可若能坚持道义并且求得所爱,又何不美哉?读书若是固守成见,只为功名,岂不是白读一场,还对“读书”本身造成损害。由此看来,技艺的好坏重点在于使用;学习的目的是为了锻炼人格,从内向外;高雅的评定从不是简单的一来一去,否则只是在玷污高雅。” 夫子一时震惊不语,自感无法回答,那时的项叶如一支蘸饱墨水的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戳开了一个黑洞,甩下肮脏的美丽。人有时候很像河里的水车,每日都在呲拉呲拉的转着,却不会停下来思考,我转动的那样透明的、没有固定形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夫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项叶,虽然有你说的特殊之时,但圣人是不会随意制定标准的,它必有道理可言。更何况,无标准则无国家,无标准则无善恶,若无标准的约束,世间慢慢,便处处是‘俗’。” 项叶笑了:“夫子,我同意您所说的,国无标准则不立,人无标准则恶俗。但无法否认,没有一种标准没有隐藏偏见,只是有的,有利于子民和国家的发展,而有的,则会阻碍我们追求发展和崇高。” 项叶站起了身,说:“夫子,以今日之画为例,您说‘江夏’此画是超然飘逸,见的是归鸿、霜烟,一江秋水和坚韧不拔的树,是因为您了解‘江夏’生平,又对照‘金谢’后为此画所作的诗,想教导我们锤炼心性,故作此解释。郯石说此画是倦鸟归林,倦人归家,见的是炊烟、游乐,却是他自己看画的独特所得。况且,‘江夏’自小随母在山中长大,日日伴山水为生,后出山入仕,一再遭到贬斥,再见此景,又何知其不是厌倦官场生活,思忆儿时炊烟呢?” “画作从来不是只有一种解释,也从没有哪一种解释是完全的真实。欣赏首先是一种感知,美丑是被赋予的真实。我们需要这种真实,但绝不可为它否定一切感知。” 夫子沉默着,也许是在思考,也许是在担心。 众书生沉默着,因为他们被教会的东西,因为他们的年纪。 郯石沉默着,在学堂最后面的书案前,没有人注意他的眼睛。 “谢林”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拯救了一滩被冲到岸边的鱼。 “谢林”朝堂上的夫子作揖,开口:“先生,今日项叶还有功课,容请我先带她离开。” 夫子忙起身回礼,说:“应当,应当。” 项叶跟着谢林出了学堂,走到了酒楼最多的“十香街”上。 初设夜市时,这条街上的“十大酒楼”风采各异,夜夜满座,“十香街”便由此得名。发展到如今,几家衰败,几家合并。今时又流行在街边摊上食饮,小馆子就迅速发展起来,名气大的酒楼如今就剩三五家,其中实力最雄厚、最受欢迎的,又属“百宝斋”和“陋漏楼”。 走在街上,谢林问项叶:“你方才是想解围,才与夫子论道吗?” 项叶说:“不是。最开始不问,是胆小被孤立,所以不问;后来不问,是自知问也白问,又何必问;今日之问,非我所问,而是书问。” 谢林没有说话,步伐不变,继续走着,一直到了百宝斋门口。 谢林递给她一枚铁旋的花,说:“今日此处有‘猎琴大会’,你自己进去吧。” 项叶接过了小铁花,见他转身要走,便问他:“师父,为何‘聚百宝’的地方要叫‘斋’,想‘漏陋’的地方却叫‘楼’?” 谢林回答:“成俗的观念是表,抛开它即为实。动物的毛发是为了保护身体,以便更好地狩猎,就像你刚才说,问题是由‘书’所问的一样。” 项叶袖下的手不自觉捏紧了,被铁花的尖刺得痛了一下后松开,再看,谢林已经走远了。 项叶没在门口站多久,就被伙计迎了进去。 所谓“猎琴大会”,就是每把琴都由同一人弹奏一段之后,大家叫价买琴。 项叶一直坐到了最后,越听越不开心,没有一把入得了眼的。她把银子放在桌上,冷着脸走了出去。 本想回家,走出一段却看见“陋漏楼”也挂了大木牌,写着“巧赛赠珍宝”。 项叶走到门口问伙计:“珍宝里有琴吗?” 伙计说:“哎哟,姑娘,这我还真不知道。我们楼里除了‘掌柜的’,就没一个知道最后的宝贝是啥的。” 他一脚跨进门里,探身看见立的牌子还没撤,又说:“这会儿宝贝还在,没一个通关的。姑娘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试试。除了最后的‘大宝贝’,每过一关,都有礼拿。” 项叶以前常来这条街玩,那会儿,玩伴里头有一个家里和“百宝斋”有点什么关系,他们吃饭就多数在那,后来不爱出门了,来的自然少。 想来这几年虽来过这喝茶,却没吃过饭,她便决定多留会儿,随便玩玩再回去。 “五两银子闯个关,你们疯了?” 项叶楼上到一半,就听见有人“嚷嚷”。 她心想:“五两,不闯了。” 到了二楼,换了一个温婉的蓝衣姑娘带她,她本以为是去雅间,没想到,这姑娘带她往后绕到了二楼凿出的桥前。 以前来喝茶,多是坐在倚街的雅间里,虽然知道“陋漏楼”分主楼、侧楼,主楼在前,侧楼在后,但侧楼据传是供人住的,没想到今天拿来设关卡了。 她正想和这姑娘说自己不参加,却忽地听见对楼传来一阵琴声,蓝衣姑娘已经退回主楼内,还关上了门,桥上只有她一人。 她笑了,没有孩子不爱新奇和冒险,既“为她而来”,又怎有不见之理? 陋漏楼的背后,原来还有个围了的院,院里种的全是竹子,在桥上看,竹下的假山块头太小,如石子一般,竹子生得高大,叶却不算太多,直苗苗地沙沙吹啊吹。 项叶进到侧楼,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副月下石竹图,出乎想象的是,云画的极好,又染了色,去了几分刚劲和清幽,多了稀朗和朦胧。 项叶往里走,看见左侧的桌上放着四只“盒子”,桌后站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她问:“刚刚是您弹琴?” 老人摇摇头,指着盒子,说:“是它弹的琴。” 项叶看了眼盒子:“那倒是有趣。” 老人说:“过来吧,这里比的不是脑子,是运气。” 项叶没有动,反而扭过头,往右边的窗外看,笑着说:“我这个人,从来不爱拿没有的运气去赌别人的脑子。” 老人也笑了:“选一个带回去吧,如果你一定要问,谢林应该能给你答案。” 项叶还是没动,但直直地看着老人的眼睛,她问:“你是谁?” 老人说:“我姓桂。家住花田间,偶得神女怜。” 项叶眉头没有明显地皱起,下半瓣唇却往里缩了一点,并不说话。 看到这,流月嗤笑一声:“下了界,一个二个说话做事,扭捏得很。” 第五章 云中木鸟江上鳞(3) 薄暮时分,项叶抱着一个盒子,进了谢林的府邸,谢林还是和往日一样,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后院里,闭着眼睛。 在项叶的记忆里,谢林平常除了著书编纂,例行公事,便总是一个人闭着眼睛,立在后院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院的风大,可能是皇上赠他府邸时种的树太多。他画花很好,教她的第一日,她就被惊艳,可他从不在课外动笔,也不喜欢院子里有花。 项叶自以为已经长大,可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院中,还是不忍。情绪若是一头蓄养在心中的兽,那此时,它暴虐地龇着牙,项叶却只能按下。 项叶停在他身后两尺处,问他:“师父,我在陋漏楼拿到一个盒子,里边有块‘玉’。我刚拿起来,‘玉’突然就断成了两半,从中间化出一只‘木鸟’。那的掌柜说,这只‘木鸟’本就是我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谢林睁开眼睛,和她说:“万事自有缘法,好好待它。” 项叶知道追问下去,不会有结果,可情绪的兽没按住,于是又说:“木鸟如何养,奉起来吗?” 见谢林不说话,她又开口:“我看那掌柜的不像坏人,画作也颇有意思,但平白无故地送我东西,却是不妥。只说木鸟本是我的,却再无下文,我不喜欢这样的弯弯绕绕。” 谢林笑了,同她说:“你倒是不患人不知你,患不知人。他没有恶意,送他一件你心爱的东西,当作谢礼吧。” 项叶和谢林道了别,这次,她没有如往常一般停下,站在院外,看着院里层层的树,和被树挡得完全的谢林。 “简云楟”刚拜师的第二天,“师父”就给了他一只木鸟。 “灵国百年来独安东海之外,却是天下最神秘、圣洁的海岛。安居在陆上的人多,问题也多;住在海上的人少,问题也少。 灵国的土地最开始,是被一支商队发现的,商队记录好风土地貌、云雨生灵后,返回‘简国’上报。地志上呈时,恰逢‘文王’叛上作乱,宫变后,它就不知所踪,而商队中所有回乡的人也一一消失。 文王登位后,原‘武王’,即国史所载厉王,葬身寝宫火海,其王后亦殉情而死。王后乃是厉王不顾法典礼仪、悖天下民心而立的江湖女子,与江湖门派牵连甚多。 厉王在纳后之前,励精图治,一心为民,可与此女成婚后,便沉溺声色,宠信奸臣,大兴土木,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首令女子为将,任女子为师’。其死前三年,连割三城给‘单国’求降,以换和平。 在其死后,原忠于他的三大宰相齐齐殉职,江湖内的一大门派分崩离析,销声匿迹。 《简国史》尽载厉王的残暴,懦弱,唯一得笔留情处,是其任用了女将和女师。 厉王死期满十年时,单国挥师南下,虎豹欲吞马,未曾想‘女将’招奇善武,虽厮杀略逊,但粮草之调度,军营之掌管,灵活又严明,且其对敌国情况了如指掌,又对战争早做准备。一战三年,连拿三城回,战得了民心与天下。她的后人世代为将,家族繁盛直至今日。 ‘女师’立于朝野之中,虽风流韵事广,可才谋过人,手段了得,一生都在推进变法,十数年去,道义安人家,公正明纪法,又为简国培养了数位有才有志的女大家。 一来二往,你搬我学,这陆上,女子与男子的不同,便削弱多了。 刚开始,世人盛传,厉王占海岛建灵国。南北两朝更是分别、合谋地攻打过海岛。可海上风云变幻,气候时分最是难掌,加之灵国有妙人相持,大战之前,竟在海上举国消失。多人著书立说,为求一解。树木几春,民间又传,灵国实为简国殉职的三大忠臣转世所建,其中真假,待与人辩。 几百年过去,每偶有得进灵国者,便不愿再出,虽终被驱逐。也偶有自称从灵国出世之人,言行怪异,所悟超然。时也有祸害朝野之辈,不知是借名或真属。 因此种种,百年之前,三国君主会面,立下世代遵守的盟约。每一朝换代后,简国和单国便各送一人进灵国静心研习文武之道,不论春夏,学成即出,为民立命。灵国每百年,则只派一人为代表,任师一国。其余再言为灵国民者,便可依法判决。” ---《灵国·杂访录》 简云楟想起了《灵国·杂访录》。百年来,关于灵国的建国传说很多,但至今未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定论。他和单稷虽被送入灵国学习,教授内容却不包括国史和巫术,他的师父武艺高强,性子却冷。 他翻来覆去地看手上的木鸟,还是决心问清楚。 他走进了“师父”的府邸。 这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一个带小院子的矮屋。 “她”眼睛不好,又痴迷武艺。屋内自左往右连着三间房,一间炼兵器、排阵法,一间居住,一间藏诗书。住的地方前附一个小堂,供吃饭宴客。屋前的院子里左右各立一棵大树,与其他的树不同,这树是铁铸的,从干到叶,尽是冷的。树铸的高大,虽只有两棵,叶却长到一边盖了一角屋顶,锋利地护着砖瓦,又遮天地暗着门庭。 在这,有一奇,只有中屋能分清昼夜,左右却是长眠,进屋必点灯。这就好像只有中间在正常生活,左右却各行一派,若想窥探不同,便必要擦火。又好像“她”这个人,虽然姓米,一国内却有千百个名字,没人知道她真正叫什么,她自己也毫不在意。她与别人的区别,可能就在左右两屋之间,她与别人的相似,可能就是都循昼夜作息,都要吃饭睡觉。 简云楟是“皇孙”,自小见的琼楼玉宇数不胜数,初被带到此地,难免惊讶。作为一个备受尊重、武点山巅的“朝廷人”,她住所太简了。 他站在庭中,等待她的接见。 主屋的门开了,她坐在堂上,问:“何事?” 简云楟答:“早间‘单稷’给我木鸟,说是你所赠。我自感愚笨,未悟得用处,特来询问。” 她表情不变,因是女子,声是柔的,句却无调无情:“非我所赠,缘法自然。” 简云楟声稳:“如何启缘?” 她回:“等。” 简云楟回到了专为他和“单稷”安排的住所,他们俩是这一代被送进灵国学习的人。 单稷比他长一岁,二人平日便以兄弟相称,单稷看他回来,便问:“如何?” 简云楟说:“稀奇古怪。” 单稷垂眸笑了,点点头,便出了屋,去练武。 简云楟不欲解释,有些人生来注定就是敌人,虽有朋友的情分,可若真想为友,在有些事情上,最好保持“不说不问不逾矩”的态度。 他拿出那只“木鸟”,借着月亮从窗外洒的光,又细细考量。 木鸟的羽毛打的精细,纹理条条,木色还有深有浅,十分灵动,可其他部分则简易平常,呆眼、肥躯,短嘴、长尾,和普通雀鸟一般无二。 简云楟从“七岁”拿到这只鸟,一直等到了“十六岁”,才看见它的一点儿非凡。 项叶的“木鸟”自拿回来,便一直放在梳妆台上,没太搭理。她心里只把鸟当做一件器物,虽然它可能藏着什么秘密,但那秘密不该是它本身,而在于制作它的工匠,买它的主人,亦或被给予的含义。但无论如何,起码目前,这些无足轻重。 她从小没有母亲,小时候傻气,莽撞不通世事。有一张饼,就巴不得告诉全天下她的快乐,和大家一起分食。却不会问,别人是否想要,自己是否该给。饼很小,撕咬的饿狼却多,狼有血有肉,却不知礼,人守礼,却没学会扒狼的皮毛保护自己。饼很薄,撒了葱花,就裹不了香肠,包不动鸡蛋,卷不起香菜,涂抹一点酱料,还担心破皮。人的欲杂而不一,那时,她却不够清醒。 在乱糟糟里走了一遭,她的心静了下来。 她立志一生“为琴而活”,爱日日听琴弹琴。夜晚无人的时候,风是它最忠实的知音,云来散自在,是她最好的朋友,月是最好的妆娘,常在她身上、房里院里的窗上、地上,大作文章,每每洗涤人心。 曲弹尽,便收琴。 有一日晚间燥热,人难入眠。 项叶点着一盏小油灯,起身坐到镜前。看着低黄的镜面,外树的叶,感觉时间在催老瓜果,毁坏画卷。 她瞥到妆台上的木鸟,拿了起来,食指点点它黏着痒灰糙滑的头,朝它说:“你热不热呀,小眼睛。嘴这么短,是不是从来没吃过大口的肉。” 简云楟刚准备入睡,却听见有人说话。 他们在山中修习,冬冻夏凉,加上单稷自知武学造诣不足,非绝世傲雄之能,下月便要回乡,这几日四处去和友人告别,山上只剩他一人,正是好眠时。 他起身穿衣,又拿好剑,出门察看。担心是高手有备而来,竟不曾让他听见气息。 一番寻找,未有发现。回到屋里,却仍听见说话声,声音僵硬、低涩,应只有一人。他循着声,找到了柜子,一打开,发现落满灰的木鸟在开口讲话,抖得身上的灰簌簌地掉。 他把木鸟凑到耳边,只听其说:“我最讨厌夏天,蚊虫爱出,雀鸟也爱叽喳。薄纱的裙子难穿,冰还不敢多用。白日院里热也就罢了,晚间也常闷,琴都不好弹了。” 简云楟愣了一会,才站起来,用挂在脸盆上的毛巾把木鸟的灰擦净,又握着它,躺回了床上。 原来,这便是木鸟的神奇之处。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听这鸟用艰涩低沉的声言说稚女心事,时不时地挑眉笑笑。 那一个夏的夜,和其他年的比,长了好些。 第六章 莫问时节早相见(1) 项叶对着木鸟自言自语,不是第一次了。在多个困热难眠的夜晚,她常常坐在镜前,与镜中的自己说话,和木鸟叽叽喳喳。 今天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长久不能入眠,她先在桌边喝了杯凉茶,又坐到妆台上把黏背的发盘起,双手撑着头,趴在镜前。木鸟正对着她。 若要细究,近日她对很多事情都心存疑惑,脑中思绪翻腾,难定因果,连梦里也不得安生。 大口平复了呼吸,她又趴下冲着木鸟:“小鸟呀,你说,该如何辨别一个人是好是坏。是不是因为世间从没有完全的好人和坏人,我才如此困扰。人若自私自利,全凭喜好评价别人,岂不是愚蠢。人若冷心冷情,不顾子民和良心,做事只为达到目的,岂不是白活一场。可又要有所辨别,又不可随意评价,太怕伤人又伤己,此间种种,到底如何把握?” 没想到,在她沉默时,木鸟说话了:“一国之内,在其位谋其事,良;家友之间,无论性格扬敛,都持度有边,良;个人品格,于世间熊熊烈火中淬炼,自见分晓。” “丑恶在前,则需灵活应变,因为丑恶背后可能深埋净土,也常利用空缺毁坏一切;面对美善,保持清醒,因为一个人选择为善,可以有很多原因,也可以不问原因。 总而言之,对事、对人,都需要灵活应变,又坚守原则。” 项叶刚开始大吃一惊,听完“第二句话”,就忘了吃惊,待木鸟说完,她又问:“若有一人,为公,在其位谋其事,可私德败坏,如何待之;若有一人,为公,无恶不作,满纸荒唐,为私,又忠肝义胆,情憾天地,如何待之;若有一人,既无大功,又无大过,既无高品,又不至卑劣,又该如何?” 木鸟的嘴停了一会儿,又见动:“若是第一种人,且看他从的何事,你们又是什么关系。不过,无论如何,总是有德之人更受人尊敬。” “若是第二种人,有教化的可能,但绝对免不了刑罚。” “若是第三种人,且看他自我的造化。” 项叶听着木鸟用婉转的声音缓缓道来,语调轻柔,音清声脆。感觉好像她独立江边,鞋尖本来半湿,江水却忽然挽着清风来回地晃,虽没有香味,可在升起的轻烟中,她的耳目,慢慢地舒朗了。 她轻轻地回:“若是第三种人,则该知道,法令规定的是人的边界,但在边界之上,还有广阔的天地和不可轻易策取的追求。” 简云楟坐在山崖上,远望谷川,和高峰数尺的月,手上拿着木鸟,觉其艰涩、低沉也甚有滋味。 他没有点头,可上弯的嘴角已经说明一切。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冷风山崖,高月猿声不叫冷清,觉得闷燥窗里,灯火暗时,心静,那真是值得恭喜。 项叶仔细地回想了刚刚的交谈,思绪畅通了,眼皮也就发懒了。 她起身向床走,刚走到一半,忽地停了,一边的脚尖还点着。 她匆忙跑回妆台,一把拿了木鸟,又“激灵”地一下大力甩出去,木鸟“哐”地掉在地上。 她吓得一抖,扯了架上的一件外衣,披着跑了出去。 今晚守夜的是自小跟着项叶的侍女“芜芮”,她看见项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以为遭了贼,忙迎上去问:“小姐,怎么了,屋里……”话还没说完,就被项叶拽着,进了房间。 项叶把人领到妆台前,紧紧攥着芜芮的手,冲着地上的木鸟说:“你是谁?” 芜芮四处张望,想挣开拉的手去查看窗子、角落,柜子,却被项叶握得死紧。 她听见项叶冲着地、又问了一遍,但除了凳子、地毯和木鸟,她什么也没看见。 芜芮心下松了一些,问项叶:“怎么了?” 项叶看看芜芮,又看看木鸟,盯着它说:“无论你是何人,可放宽心,我们不会加害于你。” 房里一片安静。 芜芮心下又有点毛,眼睛也四处乱瞟,大晚上的,这闹得是人还是鬼。 她想拉着项叶出去喊人来,谁知项叶忽地松了她的手,叫她出去继续守夜。她不敢留项叶一个人在里头,强拉她往外走。项叶却说自己做噩梦了,打发她出去。 她拗不过项叶,只好出了房,叮嘱项叶有事就唤她。 躺在外间,她越想越不对劲,又不想进去吵了项叶,本来最近觉睡得就轻。于是又去叫醒“阿舒”,一起守夜,万一出事,总归有个照应。 项叶把芜芮送出去后,又折了回来。用手帕包着,捡了鸟放在桌上,她深呼几口气,问:“现下你可以说了。你是谁,为何在木鸟里,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简云楟好大一会儿没听见鸟的声音,还以为她睡了,自己便舞起剑来。乍一听见她问,倒是哑然失笑。 他从怀里掏出鸟,笑着说:“你又是谁,为何在鸟里,与我什么关系?” 项叶听得一愣,又默了好大一会儿,想起了陋漏楼掌柜和谢林的话,她一手握拳放在桌上,另一边五指攥紧裙纱,轻轻地问:“是,母亲吗?” 简云楟止了舞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在这半月的相处中,他对她有了大致的了解,虽不知为何她明明是女子,木鸟的声音却雄浑涩沉,但他想,这鸟身上该有什么“灵法”,能让他们远隔千里对话。 刚听了三晚,他就知道“她”不该是神怪;听到第六天晚上,他猜“她”很可能也是简国人。因为“她”说,荷花做的饼明明不好吃,明天却非得晒太阳、挤着船地采。而七月“荷碧天”要亲自采荷叶、荷花做饼赠好友的习俗,是简国独有。 简云楟初初觉得她古灵精怪,天真憨纯,自己怕是根本没发现木鸟的用途,就当吐话筒呱啦呱啦地倒。可她思绪敏捷,常自问自答,听其所言,不仅精妙,更可见品格纯良,心境阔达。半月过去,虽未见面,却已有形,知音难遇。 现下突然听她这么问,简云楟便有了一些猜测,毕竟,一开始,他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想了想,用柔而不悲的语气说:“我自小,也无父无母。” 项叶听见愣了,攥着的手松开,垂了眸,说:“相逢何必曾相识。” 简云楟回:“天色已晚,我非精怪,放心睡吧。” 过了一会儿,项叶拿起一个瓷杯,重重地摔在地上,惊得本就忧心的芜芮和阿舒跑到门外,用力拍打,叫她开门。 她说自己失手摔杯,叫她们赶快回去睡。 在她们走后,项叶冲鸟说:“刚刚你听见什么了吗?” 简云楟刚以为她睡了,又停下剑,说:“没有。” 项叶回:“无事。” 简云楟没有再说话,拿着剑静站着,回想。 项叶也没有睡,坐在桌前,沉默地看着木鸟。 看来,这木鸟,只有当她一个人时,才会传话。 董棾的父亲——董聆,从前是项叶父亲——岩绝,府中的门客,后入朝为官,步步青云,如今也是一品的文臣。 董棾和项叶自小就认识,幼时却生疏得很,直到谢林举行“拜师典”,她俩在那重逢,彼此留了心,才逐渐亲近起来。 今日两人相约千里荷旁纵马,因是王公子弟都爱来的去处,难免会碰见几个熟人。 项叶和董棾马立桥下欲渡,坡顶中央,几个姑娘拽着绳子、抓着刚摘的荷花嬉笑正欢。 董棾的马鞭朝那边抖了一下,对项叶说:“瞧见没,那位赛花娇的粉玉女,就是前两天大出风头的‘王家姑娘。’” 项叶拍了两下马头,让它别左右地晃,又眯着眼睛在一堆娇艳里找那位粉的,这一找到,吓了一跳,这姑娘的罩衫可真不一般。 现下京城里流行,从腰线处往下,缝九条细的纽带,这样裙子被风吹过,或是一走起来,就更添柔美飘逸。别家的姑娘追求独一份的美,顶多在带子上绞些彩线、金丝,这王家的小姐,直接在带尾镶了九片薄圆玉,怪不得一直停在桥上,一动不动:“你爹不是刚为这事,参了她家两本,现下过去,依她的性子,怕是要生事。” 董棾哼笑一声,驾着马转头:“我从不和爱吃‘金丝卷’的人计较。快些走吧,和她碰到一起,都不知道大家又该怎么传了,这碍了我以后约小公子泛舟湖上可怎么好。” 项叶没忍住,笑出了声,调转马头去追她。 这“金丝卷”可跟“王小姐”今日的名声干系紧密。几年前,有一户浙商来京城十香街开酒楼,首打菜品就是这道“金丝卷”,卖价极其昂贵,说酱是用东海外灵国神树上的琼浆酿的,和面的水又是往雪山运来的,摆盘的金丝是“三味轩”提供的。刚开张时,王小姐和她的好友们夜夜挥金捧场,后来“三味轩”报了官,说这浙商行骗,一经调查,酱是用他们自己种的南瓜、黄花酿的,水是从井里打的,面常是做馒头剩下的,铁统一镶层金再拧成丝就是金丝。真相一出,大众哗然,王家姑娘和那群玩伴们,这人傻钱多的名声也就落了下来。 第七章 莫问时节早相见(2) 直到前两日,王家姑娘及笄。她爹怕是想扭转局面,便大张旗鼓地送了她一条极其奢靡的衣裙。裙子花了五十个绣娘三年的时间才完工,其繁复华丽,闻所未闻。除了镶金佩玉,锦缎更是废了千百匹,才绣出了一副明媚落霞。 王家想昭告天下人,他们财气逼人是真的,却不蠢。 暑日酷寒,多少人羡其美艳轻盈。董聆和其他几个文臣却在朝里参了王家一本,认为其不守礼法,无体民之意,更宣奢靡之风,有违简国立国之心。 前几个还好说,后一个罪名安的太大,王家一连几日跪在皇上殿外哭诉,说自家绝无此意,只是为了彰显简国国威,让世人知道,简国国运昌盛,可倍加奋进。又告董聆一党居心叵测,刻意污蔑,皇帝并未理会。 晚间项叶回了家,用过饭,便回房独自弹琴。 几曲弹罢,她换了规整的衣服,从盒里拿出木鸟,又把盖它身上的帕拿开,放在桌上,清清嗓子,冲着它问:“刚刚我弹的曲子,你可能听见?” 没一会儿,鸟便回:“听得不太清楚。” 项叶又问:“你那边,可能看见?” 简云楟变了个样的笑声传过来,项叶听了,心想该是位豪爽的女子。 简云楟又说:“你且宽心,看不见的。” 项叶下意识还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又撅撅嘴巴,问:“你的鸟也是木头做的吗?” 简云楟说:“嗯。给我的人说,缘法自然。” 项叶点点头,又想了一会儿,和他说:“那我不问你是谁,你也莫问我是谁,有缘自会相遇,你说可好。” 简云楟之前也有相似的考量,在他看来,无论缘从何来,既是未知,就需要时间来打磨。只是经项叶这么一说,无端增了些美感,他想了一会儿,回:“相知莫问来路,相逢早已相知。很好。” 项叶低声念着他回的话,心里莫名甜丝丝的。 她突然想起今天遇到的“王家姑娘”,又觉得大家都是女子,便问:“你会想要一条十分华贵的衣裙吗?” 简云楟曾经想过,如果和他说话的是个姑娘,而木鸟却是男嗓,那么,项叶那边的情况可能就会恰恰相反。 现下听她这么一问,倒是坐实了这个猜想。她怕是把自己误认成女子了。 项叶又补充道:“或者,你认为,人需要用昂贵的衣裙和宝石,来彰显自己吗?” 简云楟明白了她真正想问的,认真地答道:“华彩的衣裙人人都爱,是因为单调的颜色不能满足对美的需要。追求美无可厚非,可十分华贵,则难免累赘肤浅。衣裙、金银,珠宝,胭脂,皆是如此。” 项叶认同地点点头。 简云楟接着问:“下次弹琴,不知你可方便把鸟带上?” 项叶说:“不便,但明日此时,可为你独奏一曲。” 又过了几日,天气更晒了。 火热的夏,容易把人脾气浇大。 学堂的夫子离开时,让大家自行读书。项叶看阵法图正起劲,突然听见后头桌椅掀翻的巨响。 项叶皱了下眉,却并不回头,继续看桌上的图,深觉此种标记法有些繁杂,自己提着笔,勾改一二。 直到她听见“王家长子”的叫骂:“郯石,小爷我想跟你换座位,那是看得起你。给脸不要脸的狗东西。” 项叶一回头,看见郯石被三、四个学生制在地上打,“王长顺”边踹边骂。 她拿起砚台,疾走过去,往空地上一把砸下,声似闷雨之雷,吓若受惊之马。 打郯石的人停下了,王长顺阴着脸朝她说:“项叶,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 项叶甩甩十指,回过身,往自己的书桌走:“学堂是读书育人的地方。自视过高,必损德。” 大家见有人开头止祸,便纷纷开始相劝。王长顺闭着嘴狠狠咬牙,打发几个跟班坐下。 郯石从地上起身,可书桌已断成两半,笔墨飞溅,卷更杂乱不堪,日未残、人先衰。 过了一会儿,夫子进来了,看见后面的一片狼藉,大发脾气。 王长顺说,自己只是眼睛不好,想和郯石商量,能否换个座位,以便更好地听夫子讲课。哪知郯石不换也罢,竟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打人。 他指着自己脸上的淤青,向夫子状告。 待郯石解释说,是他出言不逊在前,恶意抢位在后,自己不愿换位,他便扔书、丢笔砸人,一时不忍,故才出手后,王长顺又抢先认错、赔礼,之后站得似旗杆直,低下头,不再发一言。 原来,打架多的赖皮,最知对簿公堂,该是什么程序,“青天”和“子民”又最吃何种心理。 项叶今日才明白,王长顺之所以能横行霸道如此多年,靠的不只是他财大气粗的父亲、宫里抚育一子的妃子姑姑,更是他一架一架打出来的手段和扒了脸皮的朽心。 项叶看着夫子不耐的表情,横亘心间的情绪,调动一城风雨,淹抖漫漫草地。 她眨眼,想到了刚见郯石的那天。 意气风发的少年,书堂外,下蹲着,温柔地在给弟弟整理发髻。 她站在身后,听见他说:“团团,回家路上要小心,别贪玩,阿娘肯定做好饭等你了。” 项叶长呼一口气,站了起来,朝夫子作揖:“夫子,项叶有事欲禀。” 夫子看见她起身,就皱了眉,朝她摆手,正打算拒绝,叫她容后再论,谁知又听她说:“王长顺眼睛不好想同人交换位子,应先禀明夫子,而非在课上临时起意,打扰他人学习。郯石固莽撞,有违礼法,先出手伤人,但王长顺后亦相邀学生,为自己报仇,可谓英勇壮胆,分文不让。中途更是妙语连珠,字字诛心。” “郯石不及王长顺悟性好、经历多,未及时道歉,是他不对。可大家同在学堂念书,不只是学生,更是朋友。与友相处,需尊友爱友。若有一天,他国掠夺我国的粮草,侮辱我国的妇女、士兵,国君,虽未动兵,却已是宣战,是背弃友邦,欲与我为敌之象。人立于世,虽深知不可擅用武力,但一忍又忍,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道理放到学堂中也是一样。” “此事若不论前因后果,便是两人都有错。若论,今日之事,该是王长顺平日里欺压郯石引起的。” 夫子点点头,叫她坐下,把两个人叫了出去。 出学堂时,已下起雨来。雨打在檐上,又是鼓落噼啪,项叶首次觉得书院墙上攀的绿,原是灰暗,经不得摧残的软。 郯石叫住了她,他没带伞,一路小跑着踏雨而来,许是午间打得痛了,背也是弓着的。 同一个地方,初见时书生清秀,回看时反而沧桑。 项叶叫芜芮拿着伞给他撑了,他说:“谢谢。” 项叶回:“不必。伞你拿着吧,回去养养伤。” 郯石问:“你不问我,为何我平时忍他良多,而今日却不肯让座。” 项叶说:“桌子本就是你的,你愿意或不愿意,都是应该。” “那你不问我,为何不为你据理力争?” 郯石回:“世道尚如此,你已尽力。” 项叶说:“希望天道轮回,能更显其正义。” 她说完,便点头示意,转身走了。 郯石一个人撑伞站在路中,轻轻说:“我从不盼望天道,公理能在你心中,已经足够了。” 他想,暴力虽然有害,有时却的确能让人闭嘴,也能护住所爱。 郯石自小虽不是爱读书的性格,却十分珍惜这次能到学堂念书的机会。 同邻的人都说他运气好,能分到这来学习。可他们不知,他性子硬,不懂攀炎附势,不仅求不到富贵,还总落人嫌。平日里打碎牙往肚里咽,倒也罢了,可那张书桌,他是万万不愿拱手相送的。 大家都以为,他是被欺负得很了,才反击,其实,不止如此。 那个位置,可以让他每每抬头看夫子时,余光没有阻碍的,也瞧见项叶。 蚌贝的肉鲜美,壳也五彩艳丽,但伸手去撬,就夹得生疼。深海里是没有光的,压死的蓝,对溺缚其中的人来说,远远地看,就是救赎。 项叶回府后,刚坐下,就差人去看哥哥回来没。打听到消息,说只有父亲在,她又担心过了今晚,王长顺闹出大事,便急忙地去寻父亲。 和父亲解释了情况,父亲便应下,会找人看护郯石一家。 项叶被留着一起用了饭,才回房间。 她如今年纪还小,没到后来拿捏有度的时候,自己也常犯迷糊。 现下一人待在房里,又自我怀疑,白日里所为,是否守道。 她两指拎着茶杯盖开开合合,叮叮当当,先责怪自己多管闲事,惹许多麻烦,又把杯盖合好,想,总不该见死不救,清者自清。 她拿出了木鸟,问她的朋友:“现下方便喝茶吗?” 简云楟放下手中的兵法,回:“可饮一杯。” 项叶问:“如果你上学堂,见到有人仗势欺人,又欲凭巧言躲避惩罚,你可会出面?” 第八章 莫问时节早相见(3) 简云楟说:“会。可如何出面,需看我处何位置。若处弱势,就不能直截了当,而要暗中行动;若实力相当,则要观察还有没有可利用的条件;若是强势,就围堵住他的后路,直接打压得他无还手之力。” 她心凉了一点,虽知道他说的在理,但有些时候,人就爱听被粉饰的美言,因为那会更直观地戳中可怜的情感。她的心里,存着懊恼和厌恶,一份对理性的厌恶,和在此衬托下,自己莽撞的懊恼。 她凑近了木鸟,朝他说:“你怕是颇爱兵法。晚间夜凉,我先就寝了。” 简云楟目光落到桌上倒扣的兵书,哑然失笑。他说:“劳你稍等,我还没说完。世事虽尽可权衡,人却总有冲动之时。若被欺凌者为我亲友,我想,我一定坐不住。” 项叶笑了,大口干下一杯水,问:“若被救的人,不领你的情,怎么办?” 又听他说:“无论旁人如何,一片冰心,自知自足。” 项叶听完,重眨了下眼,整个人的气倏地松了。如灰蒙珠,而今风起,灰扬尘落,光下辉清。 项叶和简云楟飞鸟传话的生活,是少年篇章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开始隔三差五地就会聊天,后来大家慢慢地忙了,一两个月才偶尔说一次话,断断续续地,快满两年了。 简云楟十七岁的时候学成回国,就去了边疆打仗。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受伤、第一次突围,他都挺了过来,没说过什么。 直到有一次,双方都计谋用尽,筋疲力竭,持续两天,一直在正面厮杀。 开阔的黄土地上,听见的全是刀剑声、血肉的剥落声。旗帜倒下、盔甲裂开,人一个个地没了气息。他们最后取得了胜利,可简云楟看着遍地的尸体,突然迷茫起来。 当晚,他扯着纱布缠好的臂,紧捏着木鸟,问项叶:“你说,打仗是为了什么?” 项叶那边没有声音。 简云楟想,可能是因为现下她并非一个人,所以鸟没能传音。 可他撕裂的伤,外面的,疼得人不能入睡,心里的,沸得人止不住哀鸣。 他捏着木鸟捂住眼睛,木头被泪润湿,颜色变深。 压抑哀鸣的困兽,是最戳人心窝的。 过了一会,他调稳气,又冲着鸟说:“现下方便喝茶吗?” 这次那边回了:“今日该畅饮。” 他说:“今天,我看着遍地的尸体,突然怀疑,为什么我们非要打仗。敌国若能爱民如子,一视同仁,谁强谁弱,又有什么关系。如果签一张文书就能免去兵祸,赔些财宝,又有何难。” 项叶默了一刻,回:“如此的确最好。可你我都知道,当下,这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你退了,对手不但不会知足,反而会变本加厉地索要。他不仅会嘲笑你胆小懦弱,更会加倍地欺压你的百姓。只有当天下人都明白,人和人之间,本没有什么不同,当所有人都渴望和平,心怀慈悲,贪欲减少的时候,战争才会消亡。” “这不是你的问题。” 简云楟没有再说话。 项叶静静地,为他弹了几首曲子。 这是两个人最后一次,用木鸟传音。 因为,三天之后,简云楟的军队在迅速转移时遭到了伏击,在与敌方将领厮杀的过程中,他装鸟的包袱不慎跌落,被敌军刺得粉碎。木鸟也在他眼前,裂成几块。 他杀红了眼,势如破竹,最后反败为胜。但木鸟还是在战场上消失了踪迹。 项叶的木鸟本来好好的,结果,那天她上学堂回来,阿舒和芜芮却禀告说,鸟自己张开翅膀飞走了。 她跑去问谢林,谢林告诉她:“到时候了,鸟自然就有它的去处。” 第九章 桥撞晚云戏水月(1) 今日是七月十四,京城举办“舟河灯会”的日子。大家都会先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等着晚间出门看河灯、买纸灯。 项叶和董棾约好了在“徐记烧饼铺”门口见,可她站着吃了两个饼,也不见董棾来。 阿舒拎着她买的东西,抿抿嘴,问她:“小姐,董姑娘是不是又去……” 她话是不好意思说完的,看见她低眉脸微红的扭捏样,项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凭着项叶对董棾的了解,她觉得董棾很有可能是在来的路上,又被哪家的俏公子迷了心神,追着去了。 她叫阿舒进去烧饼铺老板那儿,给董棾留个信。自己突然又犯馋,想喝酒,带着阿舒肯定被念叨,喝不痛快,趁她进去的功夫,项叶转身就溜得没了影。 流月看到这,把兔子从身上放下来,拍拍它肉墩墩的背,指着前头树下的果子,叫它去捡两个来。小兔子看着白糯、没骨头的懒,跑起来却是敏捷的,小爪子上的泥还没印进去,就粘上新的,不一会,就叼着两小颗青绿的果跑回流月身边。流月拿出果子,瞄着睡着的司命额中间打过去,打得司命双眼捏缝一扭地圆睁,身子也坐直了,整个人的气势忽地沉了好些。 司命看见他手上捏着一个青绿果,瘪瘪嘴,低下头,一只手顺左上揽发。再抬起头来,气已软了不少:“您老哪没看懂?” 流月看着她,微抿了一下嘴角,说:“这董棾是谁?” 司命坐在榻上,用仙法直接移了榻到镜子旁,又伸手下去拨拨水,镜中画面再次流转。 项叶十岁的时候,父亲和她说,灵国来的圣师“谢林”准备在下月收徒。十五岁以下的,不管男女,不论家世,皆可报名。 父亲希望她也去试试,毕竟,若有良师为伴,不愁成才成器。 谢林的拜师典和旁人的有很大不同。凭的不是才学,不是家世,不是修养,而是一点“纯灵”。 所有人轮番入他设的“拜师阵”,最终通过的,再顺着过一个水桥,走到他的屋子面前,他会从中选一个收徒。孩子们的年龄都很小,没几个会阵法的,而且这阵法还是谢林设下的,父母们担心孩子会在阵中受伤。谢林解释说:“阵不是用来破的,而是用来走的。” 除了走出去的“三个人”,可能再没有谁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纵然凶险未知,报名的人,却不见少。 项叶出阵后才听他们说,大部分的孩子,进阵之后,没走两步,就原地坐下,闭了眼睛,好似睡着一般。那些孩子出了阵,告诉父母,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每个人都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而项叶进阵,却只看见一片白茫茫,她用手拨着雾,一直往前,什么也没遇到,就出了阵。好像,她只是薄雾天闲散踩路的下山人。 项叶过了桥,走到木屋前。已有两个孩子站在那儿了,恰巧,她都认识。 左边的,是盛家这代的小公子,盛明华。盛家是将军世家,也是简国第一任女将的后代,她家的子孙承着她的血脉,总是烈的。 右边的,是董聆家的独女,董棾,听说前不久,与她订亲的公子背弃婚约,叛家出逃,而她大度地并没有计较。 三人见了面,只是彼此点点头,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木板吱呀一声,门朝里推,地上的阴一块块亮开,先看见的,是经火润色的茶炉,再来是榻上铺的滑木凉席,最后,是谢林。 这是项叶第一次见到谢林,这个以前,一直生活在传说中的人。 她想起了“三江郎”的故事。 天下学子,幼时读他学说,少时追其渊博,知其出世,莫不愿能得指导一二。因此缘故,三年前他来到简国时,立下规矩,每年五月第五日到第十日,在城外的住处见客。那儿的屋子和这儿的一样简陋,不过更远藏清幽。那附近是三条大河的交汇处,连通两边路的,是三座长桥。 想见他的人太多,每年的那几天,书生们都争相早起排队,因不能扰他休息,大家自然地约好在桥这头等,上一个学生问完,下一个再过桥。 有的为了争到机会,晚间甚至不睡,在江畔站一整晚。因为谢林,一个荒僻的山头,冒出了许多客栈。 来向他求解的,多是年少的公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傍着三江河水,三座长桥,时时在岸边执卷诵读,围坐畅谈。经过的人见了,便以此写诗、编故事。流传最广的一首,是一位姑娘登山路过时写的: “初听朗朗书声震,恨误歧途返问人。 阔水高桥罗子弟,青衣扇面黯三江。” 项叶想,那位姑娘若是见过谢林,那“黯三江”的,就不该是青衣郎。 谢林不是白面净秀的,却满含温润。他走出来,穿着干净却遍皱褶的衣服,没有什么装饰,连玉也不坠。 他看了看三个孩子,问:“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要为了什么而活?” 盛明华最先开口:“我不愿拜你为师,我自小爱武,长大后也会爱武,但你并不懂武功。此番进阵,乃是家中父母所逼。” 谢林回:“难得心纯,却需记得,为何尚武,武护何物,否则伤人。也要学着体会,除了武道之外的美。” 第十章 桥撞晚云戏水月(2) 董棾扯了两下她的辫子,扬着头开口:“我不知道,也没想过。我感觉自己没什么太大的抱负和愿望,只是不想一生活得太累。就目前来说,我想在公子堆里快活两年,先搞懂,什么是爱情。” 谢林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原本的你,比你现在认识到的更好。人生很长,不用着急,且慢慢地寻找。” 董棾又问:“那你为什么现在问我们这个问题?” 谢林说:“我的问题,是为了选出一个徒弟。但做不做我的徒弟,对你的人生来说,并不重要。” 项叶等了一会后,开口:“我想,是为了我的贪念而活。” 谢林问:“何解?” 项叶笑着看他的眼睛:“为我的精神,为我的判断,为我的热爱与快乐,为我的琴,为天下的山水、风月。这些,都是我无法割舍的贪念。” 谢林听完后,轻轻地笑了。 他从袖里掏出他为徒弟刻的木牌,走到项叶面前,递给她,说:“十日后,来找我念书。”说完,就转了身。 项叶叫住他,问:“为什么是我?” 谢林没有回头:“天下人里,你是最适合的徒弟,也是我最想收的徒弟。” 他回了木屋,关上会出声的门,光再降临,透过缝,茶炉下的火似更旺了点。 阵法缓缓地消了。 项叶开始并未想到,盛明华和董棾会作此回答,但不可否认,她喜欢他们俩,正如他们俩也喜欢她一样。 在一个僻幽的只有四个人的小地方,在隔绝茫茫众生的阵法外,每一个人,都看见了,不一样的“他们”。 画面又回到“舟河灯会”这天。 项叶甩开阿舒,进“百宝斋”买了几坛佳酿,过了河,找个人少的树背,倚着先干了一小坛。天渐渐地暗,五彩的灯火明艳起来,河里的流水,波波往前推搡几盏小灯,对岸的摊贩变挤,繁华的街闹开,项叶感到快活,却还不够快活。 她拎着酒往这条街的第一高楼“风光楼”走,还没到楼下,就被石子绊得跌了一跤。酒坛裂开个口,陶土曲面上现深色的纹,泥巴粘了一手,裙子也搞脏了好多,她有些丧气,幸好只是发尾落了尘。 喝了酒的人,脾气总是一头上,一头下的。项叶跌了有点不开心,嘟着嘴,口里往外送酒气。她拿手拍打酒坛没裂的滑面,说:“你能不能争点气,流流流。” 突然听见笑声,她拧着小脸抬头,有个人在朝她走。夜色静谧,那人的白衣绣了亮线,逆着前头明晃晃的灯火走来,倒不渗人,就是看不清脸。 走进了,那人半蹲下来,伸出手,问项叶:“需要借力吗?” 项叶看见他的脸,愣了一会儿,这人,生得真算俊俏,白衣,也穿得风流。 项叶轻声:“谢谢。”便杵着他的肘,站了起来。她又跑过去捡那坛滚远了的酒,看见没摔坏,傻兮兮地哼哼笑。 那白衣公子看她带着泥模样,还笑得傻,也忍俊不禁:“果然是酒鬼抱酒,不论脏丑。” 项叶皱着眉回头,盯着他瞧,那表情分明是说:“你冒犯到我了。” 白衣公子笑得更欢,低头清清嗓,指着前面的“风光楼”,问她:“想上去吗?” 项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再回眸,眼睛里的小火把“噌”得亮起来,朝他说:“你带我到房顶,我匀坛酒给你。” 白衣公子走到她面前,说:“酒我不要,你就站这,再眯着眼睛笑一个好了。待会留下你名字,我画画的兴致来了,等画好,送到你府上去,义气吧。” 项叶笑了,点点头,朝他说:“那你现在站远些,有景有人,画的感觉才好。” 白衣公子听话地后退几步,又左右移移,似是在找角度,最后,退到了他原先的位置上,他眯了眯眼睛,说:“好,笑一笑。” 项叶觉得别扭,喝了两口酒,却没法笑得自然。 白衣公子轻轻叹口气,和她说:“待会我去百宝斋,给你再拎两坛桃花酿,比你手里的梅子酒香醇。” 项叶一听,开心了,摔碎的一坛不可惜,白捡的两坛醉白衣。 她一开心,就笑得微眯了眼睛,弯月水润润的,灯火匿瞳深。 白衣公子似也满意,静静看了一会,才叫项叶:“你往前走着,到风光楼背后的石碑边等我,我买完酒,再带你上去。” 项叶笑嘻嘻的:“飞上去吗?” 白衣公子说:“怕不怕?” 项叶笑着摇摇头,说:“我不会吐的。” 白衣公子三两上了树,风吹涨袍,一下走了,项叶看见,却不吃惊,慢慢地往前走。 她记得,简云楟以前和她说过,他们师兄弟常在山崖间赛跃,采果。 嗯,这样一想,也是半年未见了。 项叶到楼后的石碑没一会儿,白衣公子就出现了。 他带她飞上风光楼顶,项叶坐到瓦片上,便开始赶人:“谢谢,有缘再会。” 白衣公子哑然失笑:“不留我一起纵享美酒风光?” 项叶抬头看他说:“阁下性情洒脱,是我愿结交之友,可我已有婚配,这春水风光,不便共赏,劳阁下另寻个好去处。” 白衣公子抿嘴笑了,他目光放远,立在楼顶的边瓦上,飞走之前说:“你这个朋友,我也交了。后会有期。” 项叶见他走了,便往上挪了点,坐到坎上,双脚舒服地摊直。这时她并没想过,不会武功的自己要怎么下去。她静静地四处环顾,吹着风喝酒。 远山因远,黑沉沉的一连,偶见小角轻起,缀珠平川,又似滩浪,伏升自有智慧。桥下流水闹,非欢腾,云月戏。再看,云月竟如此顽皮,蹦跳不落地。才知,桥撞晚云戏水,可云慢三千步,月醉三万年,不过长街烛火、人影斑斓。 万家灯火上,虽是看客,却不寂寥,客在山中亦是色。长街又长桥,行人又行马,声涨风光。莫问可愿下街买灯游玩,我有好酒相伴;莫说高处不胜寒,热闹之繁杂,难道好担? 项叶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一本杂文录,虽是写江南的,却很契合现在: “江南有春水,有燕子栖枝唱,有灯笼烛火亮,有小舟轻轻荡,有花夜开放,有长街人声涨,有折扇才子相,有玉佩叮当响,有宝剑潇洒狂,江南好风光,有此女绕指柔肠。” 前头的一座虹桥突然慌乱起来,上下的行人都在大声呼喊。项叶眯着眼远望,看见桥下有两艘船快撞到一起,身子立马坐直了。 虹桥的桥面很宽,左边的人尚不知道发生何事,还在买卖商品、互相攀谈,有的人还在打手势砍价、挑担叫卖,有的人拎着灯笼,上举着、晃来晃去,有人坐在人抬的轿子里过桥,悠悠闲闲,还有人骑着马,往另一头上来,眼看两边就要相遇,即将堵路。桥的右边,又是趴着一排的人,够出头去,指着桥下大声叫喊。 流月看到这,心想:“这倒是出好戏。” 项叶目光紧盯着桥下的两艘船,只见桥上骑马的两人飞速从马上跳下,拍拍马,让其从来路返回,他们二人又挤到右边,一跃而下,到了船上,一人接过船夫手里的撑蒿,一人去帮船夫拉帆,好像大家正在一起喊口号使力,桥上的人终于听见了,停了手里的活,往两边挤,趴着看。 过了一会儿,左船船头撞上了右船的中间,两船站着的人都被大力晃了一下,波浪荡开一大摆,几个船夫倒在了船上。幸好,跳下马的那两人似是练过武,力气大,下盘稳,又召着没倒的船夫继续拉,最终,两边都把船拉停了,没再造成更多损害。 项叶看见两边船都稳着没动好一会儿了,心才放下来。她又靠瓦半瘫着,看着虹桥。骑马的两人飞上了桥,立在桥边。 其中身穿藏青色的人,抬起了头,项叶才看清,原来是他。 许是心愿被天窥听,许是风月多情,许是细尘碎发痒了眼睛,许是他警觉异于常人,反正,他偏了头,又抬眸,隔着一江的水,万步的路,杂涨的声,皓荡的天,望向了我。 那么远,我该是看不清的,却不知为何地觉得,他看见我的时候,眼睛变柔了。 人间有时是奇怪的人间,有多少人,纵然朝夕相处、费尽心思地迎合,距离却仍然遥远。时间一长,就总感觉疲惫。可偏偏又有那样的人,虽然相处很短、不甚了解,却无端地感到信任和舒心,简单的事情,和他一起,会更叮咚铃叮。像两条尾巴一样短的鱼,在海里顺着流游行,步调总是合一。 我想,简云楟,也许,是我败给你。 第十一章 紫藤花下风流易(1) 董棾刚在一个俏公子手上骗了一盏莲花灯,又转手卖给了绸缎铺的王太太,小赚一笔。刚刚只顾着调情,一时被那白净的小脸迷了眼,忘了和项叶的约定,谁知道后来那公子想和她提亲,吓的她借尿遁溜走,真是无趣。 董棾出了徐记烧饼铺,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项叶,打算买盏灯给她赔罪。 到了工艺最精良的“三味轩”,她在一楼扫了几眼,又上二楼去看。 “三味轩”之所以称“三味”,乃是因为它家专卖“金、石,玉”三样宝贝,京城同行里,品价最好、工艺最精的,该属它家。 它们每年都会办一个活动:在“舟河灯会”这天,破例卖独具心思的巧灯。灯是由不同工匠制作的,每盏都独一无二,且各有故事。 据说,是因为它们掌柜和他夫人二十年前在这天相遇,两人看上了同一盏灯,才结了缘。后来为了纪念,三味轩每年便自己做灯、挑灯来卖。 并非每个灯都贵,它们中的许多,也是由不出名的匠人制作。只是同别家比,他家的,总是更独特精巧些。 董棾知道项叶最爱这些小玩意,正留心看。 在二楼上三楼的转角背后,董棾一眼,就瞧见了那盏“紫藤萝”的小灯。 平常见的灯,多是莲花、海棠,水仙这类瓣圆挺直的,因为做出来形状好,颜色也亮丽。这还是董棾第一次见到一串紫藤萝样的灯,花瓣上白下紫,越往亮处,颜色越深,交叉叠放着,绮丽又神秘。紫色的东西,一般暗暗的、不抓眼睛,但一细看,就易被吸引。董棾走到它旁边,围着细细地打量,并不是全精美得逼真、没有瑕疵,但藤萝的神秘绮幻,却被匠人牢牢抓住。 她回到正面,看它的故事:“紫藤攀架,小椅粗衣,麻花辫子,端碗问你,渴否?” 看完,董棾毫不犹豫,叫来店小二,打算付钱。 出了店,她拎着手掌大小的紫藤灯,往项叶家走。走到前头的街上,闻见面汤的香味,又就地吃了碗牛肉面。后来,又买了几份小点心提着,尝了几口路边赵大娘刚酿的酒,这走着走着,路好像偏了。 董棾揉揉眼睛,四处探探,该是到了“风光楼”背后的林子。她辨着路打算出去,绕过几棵树,迎面那,坐着个白衣男子。 月光在一个人的时候,容易冷清。一男一女的时候,就容易多情。 光是银的,银又因为亮,透了。地是灰的,灰又被照着,净了。衣是白的,白又因为暗,谧了。 董棾见过的俊俏公子很多,可像他这般侧脸天姿的,不多。她见过爱摆谱装风韵的很多,但单单坐在那就能瞅见调味的,太少。 作为一个喜欢俊俏公子的花季少女,董棾手轻捏捏提盏的把儿,低声念:“对不住了,叶叶。”然后,绽开笑容,一手甩把头发,走了过去。 邝竒刚喝完一坛桃花酿,坛子随地扔了,顺着树干就地坐下,打算醒醒酒再战。没坐一炷香,就听见有人往这边走过来,听声像个姑娘,他倒也没想溜,只是觉得自己今天艳福不浅。 他还没主动说话,小姑娘倒拎着个紫藤萝小灯晃到面前来了:“公子,你娶妻纳妾了没有?” 邝竒回:“娶了如何,没娶又如何。” 董棾走到他面前蹲下,看清了他的正脸,笑容露得更甜:“娶了的话,那我怕要抱憾终生。没娶嘛,这两日天气正好,风暖不燥,小公子你可以和我一起泛舟湖上,郊外放风筝。过两天阴雨绵绵,天公不作美,咱们又可以坐亭煮茶,下棋游戏。你看,美哞美啊?” 邝竒忍俊不禁,回她:“那你许没许人家?” 董棾邪笑一下,突然把脸凑近,挑着眉问他:“许了如何,没许又如何?” 邝竒先被惊了一下,又笑着把脸也朝她凑近,小姑娘反被惊得退开。他笑着站了起来,说:“许了,自然没有下文。没许,也没有下文。” 说完,人就飞走了。 董棾乍一看见他突然飞起来,吓得一跳,又骂:“扭捏,有脚不用,装什么鸟。” 之后,叹一口气:“哎,白瞎了一张帅脸,有眼无珠。” 她寻着路出去,路上却发现自己的紫藤萝灯不见了。她又原路返回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气得她又花银子重买了一盏水仙的给项叶。回家路上,又吃了一碗牛肉面,才缓过来。 赔钱又赔色。 过了没两天,项叶的一副御赐的画,不见了。 是别的画作倒还好说,但这幅是陆探微的成名作,画的是京城背靠的禺山,是皇上赏她的,过两日皇后做寿,宫里还特地提前派人来打了招呼,叫把画带进宫去。现下丢了,绝不好轻易交代。 项叶赶到书房的时候,父亲和哥哥已经在商量对策了,底下的仆人齐刷刷地跪着。 项叶已知道,画是昨晚丢的,加强警备、追责虽重要,却不紧急。真正紧急的是,该如何把画找回来。项叶坐下,打发下人们跪到门外,才问:“可有对策?” 岩顶回:“自发现画丢了,我们就报了官,府兵也派了大半出去找,但仍没有消息。昨晚一个人都没惊动,画就没了,不是武功高强,就是有内应勾结。我们先顺这两条路查下去。但这宫,恐怕你得跟我进一趟。皇后寿宴将至,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确保在那之前把画找回来。先告罪,总是最妥当的。” 项叶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最近可有和人结仇?” 岩顶说:“官场无所谓亲仇。” 项叶了然。 岩顶又说:“只是,前几日我参过华国公两本,让他失了脸面。” 岩绝端着茶杯,吹了烫汽,抿饮一口,说:“不会是华国公。” 项叶和岩顶都未说话。 静了一会儿,岩顶又和项叶说:“我平日和衙门的人关系不够亲近,加上他们已调查过一番,再去请,又不合规矩。你去问问董棾,认不认识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请过来看看,先排排是不是这条路子。” 项叶知道岩顶暗指的是谁,董棾前年调戏了澜沧派的大师兄,那师兄也是个情种,愣是跟了董棾一整年,要娶她回去,闹得人尽皆知,小丫头还总抱怨,为了哄他,她一年都没敢和别的公子讲一句话,最后不知她和人家说了什么,但那大师兄也算高高兴兴地回门派练武了。澜沧派算是离京城最近的门派,现下若去请,快些明天也就到了。 项叶点点头,回:“用过饭,我去问问。” 谁知项叶在董府扑了个空,丫鬟说,董棾一早就去了郊外猎场找秦公子。 项叶心想:“这又是哪冒出来的秦公子?” 事态紧急,项叶也等不到她回府,于是又转道去猎场找她。 到了猎场,管事的把她往东边引,说董小姐方才就是往这边去了。她循着路往里找,走出好大截,董棾没找到,倒是遇见了简云楟。 简云楟和几个公子围坐着讲话,一侧的家仆们正在搭烤架,另外的在远处烤衣服。项叶想,该是已经猎完一场了。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过去打招呼的时候,简云楟也望见了她。看见她的时候,简云楟一下笑了起来,整个人柔了好多。 他往她走过来,同行的公子看他突然站起来,都有些奇怪。不知为什么,项叶觉得,自己的心忽地跳得有点快。 简云楟走到她面前,开口:“今日没喝酒了吧?” 项叶忍俊不禁,想起上次自己在风光楼上喝得晕乎乎的,下不去。他飞上来带她,又送她回家,还被哥哥撞见的事,就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她轻轻地凶他:“不准再提了。” 简云楟笑出了声,柔柔地看她,说:“好。” 简云楟指着前边,示意她往那边走走。他问:“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项叶回:“来找董棾。你可有看见她?” 简云楟说:“只听过名字,见到也是认不出来的。和她约好来玩吗?” 项叶停了步,以董棾的随性,约公子玩,纯属是为了开心,走哪去哪的,根本不会提前定好计划,这样追下去,少说耗时,最糟可能徒劳无功,又还需写信现请澜沧派大师兄,曲折也麻烦。但简云楟,他是活生生在眼前的高手。 一番思量,项叶问简云楟:“你今天,可还有其他要事?” 简云楟低头看她:“不过和他们相约烤野味罢了。” 项叶点点头。 简云楟又说:“你想去哪,海角还是天涯。” 项叶笑了:“先去海角好了。近先观海,远荡天涯。” 简云楟也笑:“小舟从此逝?” 项叶回:“江海寄余生。” 没等简云楟说话,项叶又讲:“不过,在四海漂泊以前,你得随我回趟家,去收拾行李。” 简云楟叫跟在后面的家仆过来,让他去跟同行的公子留话,自己先走。 他弯腰作“请”的模样,项叶轻踩莲步前上。 第十二章 紫藤花下风流易(2) 坐在马车上,她和简云楟解释了情况。简云楟知晓之后,安慰她:“莫太忧心,若找不回来,我自会和奶奶解释,等陆探微进京,呈了新作,我找幅最好的,补给你。” 项叶笑着点点头,掀起一边帘子,看窗外青草碧天,云团缠绵。 简云楟和她回府的时候,父亲去衙门跟进情况,只有哥哥在。 岩顶还是和那晚一样,对简云楟礼数妥帖,招待周全。但趁他看不见的时候,又暗戳戳地用眼珠黏自己,泛幽幽的光。 项叶陪着简云楟查了书房,同行的自然还有岩顶。 看着他上蹿下跳,蹲蹲起起的,额上点了汗,淡蓝的衣服也灰了。 项叶知道,他不是多话的性子,在军中几年,也练出了高效办事的风格,没得出结论,不爱轻易地分心搭无用的废话。 她想起了自己早订好的衣裳,本打算在皇后寿宴上见到他,再赠他的。现在提前几日,又用的到,也是一个好时机,虽然,哥哥在有些不方便,但她也没打算瞒他们太久,提前一些,就提前一些吧。 她和岩顶低声说:“哥,我回房拿点东西。” 岩顶点点头。 再回来时,项叶手上抬着叠齐的衣服,她进门的时候,哥哥和简云楟坐在榻上喝茶。哥哥看清了她的东西,射过来的目光明显凶狠了一下,她心下抖了抖。虽然,平常大都是她欺负哥哥,哥哥一直比较让她。但关键时刻,总是哥哥挡在身前,顶起她的天。现在少女心事突然被窥破,虽已做了心理疏导,却总觉得哪奇怪,而且,是种说不出的怪异和敏感。 她还没开口,就被两个人盯得心慌。 眨眼的时候,她低头往地上看,平复心情。她把衣服放到桌子上,平和地问:“查的如何?” 岩顶回:“二殿下说……” 简云楟打断了岩顶:“岩大哥,在家中不必如此,唤我云楟便是。” 岩顶笑了。 项叶心叹不妙,每次哥哥憋着气压火,笑的时候,左嘴角都会扯得高一点。 她忙着开口:“云楟,我们知道,这是你的心意,可毕竟于理不合,哥哥本就担着礼官的职,自然不该知礼背礼。所以,请二殿下多担待。” 简云楟给岩顶倒茶,说:“是我思绪不周,请岩兄谅解。” 岩顶垂头抱拳回:“二殿下严重了。” 岩顶指着项叶带来的衣服,朝简云楟说:“二殿下,岩家待客不周,使您不慎脏衣,实在惭愧。新衣已备好,烦请殿下去偏殿更换。盗画之事,我们容后再议。” 简云楟说:“麻烦岩兄了。” 简云楟出去经过项叶时,朝她眨了眨眼睛,项叶笑着回眨了眨眼睛。 等他走开,项叶看见岩顶飘过来的眼神,瞬间有点丧气。 这偷画之事,总归是打乱了她安排好的计划。 她定下心来,悠悠地喝茶,也不急着说话。 岩顶也沉默着,一大间房,只听见茶杯开合叮当,茶水滴淌晃荡。 静坐片刻,岩顶放下茶水,正坐着叫她:“叶叶,坐过来这边。” 听见哥哥这样唤她,她知道,哥哥心软了。 她隔着桌坐到另一边,乖乖地拿了新杯子,自己倒茶喝。 岩顶问她:“你想好了,是他?” 项叶端茶杯的手一顿,又放下,回:“并不一定,可我喜欢他。” 岩顶问:“为什么是他?” 项叶低了眸,似在回忆:“早相知,后相励,遇则倾心,再见败北。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一点欢喜。” 岩顶接着她望过来的目光,忽地忆起幼时拿着橡皮糖,坐在木马上玩得开心的项叶,一样柔而澄的眼波。 岩顶伸过手,敲了项叶的头。 项叶皱起眉瞪他,他说:“我现下不太舒服,你也替我分担一些。” 项叶没再闹脾气,剥着果子心想,哥哥总是这样温暖。 她递剥好的果仁给哥哥,问:“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岩顶手捧着边吃边说:“你大概不认识。但简云楟说,很可能是江湖大盗‘观依客’作案。” 项叶问:“‘观依客’是谁?” 岩顶解释说:“‘观依客’是近十年江湖上最有名的大盗。他专爱盗取财宝、名画,其中又尤其喜欢镶宝石的扳指和各类山水图。据说,他轻功卓绝,而且机敏过人,对楼房的建造更是造诣颇深,自己也是画画高手。一座楼,甚至几连宫殿,他只要看过四角,不用进去,就能画出详细的楼内构造,宫殿地图,知道一共有几间房,有没有暗道。相传他生得十分俊秀,有一年,在夫江河畔,他竟立在水中,为‘依香院’作画,‘依香院’是天下闻名的青楼,俊男美女数不胜数,他独立江中的作画姿态,吸引了一水的人站在岸边围观。他未进‘依香院’,却将‘依香院’画得一点不藏,画作完了,又大张旗鼓地送给‘依香院’的头牌柳泉,柳泉拿回画落款时,落的就是‘观依客’。经此一事,这盗贼的名号,也就这么传下来了。” 项叶点点头,听完总觉得哪有些熟悉,却说不上来。 岩绝又说:“若真是他偷的,倒也好办。不过,该叫他吐出来的,总归得吐出来。” 十三章 凡中自有别弄奇(1) 那天送走了简云楟,碍着岩顶在,项叶和他并未多聊。 隔天,项叶就收到了来自简云楟的回礼。 盒里放着一份手抄的琴谱,旁边附躺一封信。 芜芮在旁陪着项叶,看她自拿到盒子开始,就没褪下过笑容。午后起了风,窗台透的光又呛又刺,项叶静静地在窗下读信,脑袋压出黑影,想吞掉几行墨水。她时不时地揽开痒脸的碎发,一双大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字。风小的时候,她一边展着纸,一边用指头顺着字划,嘴巴也开开,无声地跟述。 芜芮瞧见她这娃娃模样,打心眼里好奇,简云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叫一向冷静的小姐,又变回了小时候的啷当样。 简云楟的信是这样写的:“琴谱是我自两年前才开始筹备的,一直在尽力寻找孤本,但因时间不长,所选还是有限。上面的有些古谱,你可能已听过。对你来说,第二节的民族乐,应会新奇一些,它们原是边疆当地部落里代代传的歌,我又改成了琴谱。开始本想直接送你攒下的古本,可有些历经辗转,已不好辨认;有的是竹编的,拿着翻看可能扎手,我便自己给你抄了一本。本想着,再集多些,一同送你,可那日收到了你的衣,我却不想再叫你多等。想将我的记挂,先书一份送你。以后集满一本,便再送一本。我知道,你爱在晚间弹琴,可记得多点些灯,护着眼睛。叶叶,当看见衣服上的纤雀兰时,我好像,看见了我一生都在等待的欢喜。” 项叶一字一句地念完,嘴角提得越来越高,也再合不上了。她捏着信纸,抵在胸口,仿佛感受到了温暖。她把捏皱的纸放下,抚平它的每一道折痕,最后塞进信封,装进宝箱。 她看着敞开的宝箱,迎着满面的阳光发呆。忽地,又用双手捂住脸、闭着眼偷笑。她的幸福,感染了阳光,使其不再热辣,逼人逃躲,而是洋洋的温暖,如轻轻的纱拂过。院中的小树,叶子浸进金色的海,把自己涤得透亮,听着风声,懒懒地晃一晃。 芜芮安静地站在项叶身后,看着她笑,也扬了嘴角,小姐在她心中,一直是最惹人爱的。 又过了两日,衙门派来再查盗画的捕快换了一拨,经一番细察,他们也发现了书房梁上,有疑似“观依客”用剑划的简笔画。 “观依客”为人放荡不羁,在盗画前总爱做“梁上君子”,有时,在等待合适的盗画时机时,便会一时兴起,用小剑刻简笔画消遣。旁的人不了解,就以为只是几道刮痕,但对专门搜捕他的人来说,还是能从这几个杂乱图案里辨出他平时的影子。 两边都怀疑是“观依客”,这“观依客”又总给项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不一定能帮助到调查,但项叶还是决定,去找一个朋友,查查这位大名鼎鼎的“观依客”的卷宗。 项叶因为持着皇帝的特赐书牌,所以可以在官员不休沐的早晨,自己随心挑时候,进宫里的藏书阁读书。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和众人眼中的怪人“温清硙”,成为好友的一大原因。 今天不巧,恰是休沐日,项叶只好到温清硙宫外的家去找她。 她在宫外的家,是一间独屋带个小院,离热闹的城区很远。她父亲、爷爷都是朝中文官,前朝遭人陷害致死,皇帝登了基,才为她家平反、追功。她父亲的好友念着旧情,本给她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跟着学习。没想到,在前年,她父亲的那位好友和自小照顾她的老师在前后两月,齐齐过世。 温清硙现在住的房子,是她爷爷赴京赶考时买下备考的,屋子有些年头了,纯灰的瓦都磨掉好些色,外的白墙沾了脏,看得出来,又被人粉过,现下留着些淡淡团团的渍。昨夜飞了好久的雨,墙被润过,平白深沉,又别具格调。 项叶一路走来,穿过了人声鼎沸的街区,走过了无垠的田野,小山近在眼前,稻苗条条焕发,踏过了湿泥路,又上了小石阶。到了温清硙家前,石头铺的路并不严合,但脚底舒坦。鞋子沾的泥巴,数步过来,都蹭到了石地上,一干二净。 温清硙家的门,像最老式的寺院,区别在,她的是斑驳的老木做的,日积月累的,泥色太重,红红地自上而下、驱赶原木的纯。木磨得并不顺滑,留有微凸的时间痕纹,映着褶皱看,这扇门里好像封印着一只丢弃的破鞋、几只两翅的怪鸟,一只细长的耳朵,还有三四只零落的眼,怪其斑驳。再看,两只圆脑袋的铁兽咬着扣环把门缝,东北、西北角上挂着两个看不懂图案的雕环,沿着最顶的框,她又修了一条细木,木上规矩分段刻满了同一个像,一个四笔的小人站在一笔的船上双手张开,没画风也没画浪,却又能见风又能见浪。 项叶知道,温清硙不喜欢多余的人进她的屋子,倒不是怕脏了地,按她的原话,是容易进浊气。 项叶叫芜芮等在门外,自己上前敲门。 敲温清硙家的门,是有讲究的。因她家独栋立在小山下,常有行人路过,便想讨碗水、借顿饭,可她平生最烦和人话家长里短,搞礼仪问候。所以很早以前她带项叶回家时,便告诉过项叶,若是朋友来寻我,敲门得左三下,右两下,再左一下。两边的扣环虽做的一样,但重量不同,一敲,她在里头就听得分明。 项叶还记得,那时候她问温清硙,何必搞这么麻烦,她来了,站在门外一喊,不就认得了。 温清硙告诉她说:“可别,若所有朋友来了,都扯着嗓子大喊,那可真吓人,坏了正在做的事不说,树上的鸟怕也逗得烦心一天。” 项叶记得,那会儿她听完笑得开怀,颇觉有趣,也和温清硙立下了这秘密约定。这么多年,能到温清硙家来找她的朋友,虽然只有项叶一个,但两人每次还是会玩这个小约,当其是种独特的宝贵消遣。 项叶按规矩敲了门,没等一会儿,温清硙在门里就应上了声。 她打开门时,双手都湿漉漉的,腰带上还挂着两块白帕,头发绑得利落,在她转身时,简单的黄色编绳露了出来。粗布嫩色,唇饱面润,多日不见,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美。 进了门,温清硙开口:“现下我在忙,没工夫煮茶。渴了自己去打点水喝,你的杯子在厨房柜的第二层,新的陶杯在第一层,等芜芮喝过,就不用拿回来了。” 项叶跟在她后头点点头,任她先在木梯上忙着,自己进屋倒水喝。拿了新陶杯给芜芮送完水,她回到院子,看温清硙梯子上的水已经混了,就问她:“要给你换一盆吗?” 温清硙头也没回:“换完倒点窗台上的花露。” 项叶按她说的做完,又倚在树下看她:“清硙,你这叶子多久洗一次?” 温清硙说:“沾灰了,不亮了,就该洗了。”说完,又摆摆毛巾的污渍,洗干净备用。 温清硙之所以怪,一怪在她脑子比别人好,二怪在她心性比别人傲,三怪在她习风巧,四怪在她思路绕。 温清硙院子里的这棵树,是她爷爷考中了功名后在街头买的一棵假树。卖这假树的人当时说要筹钱娶媳妇,就在街上挂牌叫价。恰恰他爷爷遇见了,看见这树生得高大,叶子绿油油的,脉络劲道,就有些喜欢。虽然卖的人叫价高,但把它移在院里,不用养就能四季常青,兆头也十分好。没多犹豫,她爷爷就花了大部分的积蓄,抬了这棵树。 后来,才发现这树颇为奇妙,叶子不会掉,但一年四季,竟也跟着变色。春日的时候绿得薄,夏季绿得硬沉,秋天开始泛黄,冬日里就全变红。 温清硙自小和这树一起长大,她清楚记得,爷爷死前要她好好地照顾这棵树,这么多年,对这树,她也算鞠躬尽瘁。 这副奇景,也是温清硙常常紧锁大门的原因。她不愿意把树上交给皇族,也不愿意让树整日被人围观,还好,这树纵然高大,却敌不过她家的围墙,一直被保护得严实。 温清硙这个习惯,目前只有项叶和她死去的老师知道。她最爱做的事情,除了读书,就是洗树叶,洗她院落里这棵树的叶。 这棵树不会掉叶,但会落灰,会引鸟筑巢。为了保持它的干净和活力,温清硙每每都会登上木梯,拿两块白帕,一块沾水洗,一块又轻轻给它们擦干,如此往复,不知疲倦。 温清硙洗了一会儿,又回身揉帕,她问项叶:“找我什么事?” 项叶说:“等你洗完再讲。” 温清硙笑笑,继续洗叶子。 这一洗,就洗到了太阳打着哈欠地倦,一个哈欠打出来,天都红了大半边。 温清硙坐在屋里的榻上,洗了两个桃,自己啃一个,另一个递给项叶,说:“现下说吧。” 项叶和她解释了家里画被偷的情况,又问她:“你那里可存过‘观依客’的卷宗,若是有,我想看看,可能会有线索。” 温清硙回:“我知道他,他蛮有趣的。明早我理好,你来宫里找我拿。” 项叶点点头。 温清硙突然坏笑一下,咬一大口脆桃嚼着:“我最近倒是听了许多你的故事,怎么,不等木鸟情郎了,准备改投将军温柔乡?” 项叶睨她一眼,浅浅地笑:“他就是另一只木鸟的主人。” 温清硙挑了挑眉,说:“不错,姻缘前定,是个好故事。” 项叶啃着桃子,甜甜地笑。 吃完了,项叶丢了核,问她:“清硙,以前还真没问过,你心仪哪般的公子?” 温清硙也丢了核,回她:“依你老人家看,我合配哪般的?” 项叶看着她的眼睛笑:“这世间最好的。” 温清硙低头抿嘴,回她:“是啊,要爱,就爱我认为最好的。” 项叶说:“哪一种的?” 温清硙说:“无所谓,张露的性格不过是积累的表,司的职位不过是谋生的事,相的美丑只是挺在天下面前的皮,身材的胖瘦不过关乎多几年的过活。我这一生,不缺相伴的人,也不会计较,真情能存在多久。我能爱上他,就是奇迹。他也能爱我,就足够叫爱情。当然,必须唯一。” 项叶看着斜躺着的温清硙,忽地觉得她们现在没有在凡尘里,她也没有躺在屋里的榻,而是独睡在烟云中,像高不可攀的崖花,山顶一阵一阵的风,海上目极之处的天边雾山。又像吮尽土底精华的虫,石下压不碎的金沙,孤自地惬傲。 项叶很羡慕她,也很直白地向她诉说这种情感:“温清硙,你总是能让我觉得,世间古怪又美妙。” 温清硙回她:“不用自哀。你常让我真切的体会到人间温柔,它的力量很强大,浇熄了数次我心中凶恶的火苗。” 项叶笑出了声,踢了一脚榻,和她说:“还有没有桃,别小气,再洗两个来。” 温清硙起身,去了厨房。 流月看到这,叫司命停下,和她说:“我记得她。有办法往前吗,我想看看她的前半生。” 司命说:“她的从前没有特意存卷,不过,你继续顺着看,该能推演大部分的。” 流月摸着兔毛,点点头,又唤她:“把你的椅子,也给我变一张。” 司命翻了个白眼,语气颇为阴阳古怪:“没想到叱咤一方的流月仙君,今日连变个椅子的低级术法都不会了。” 一眨眼的功夫,流月就移到了司命旁边,抱着兔子坐上了刚变出的椅子。 流月面色未变,说:“你每次变椅子,都是从百宝袋里抽现成的。以前学术法,变物具这章,就你学得最差。本仙君若不是知道,你每把椅子都会提前铺好绒草垫,又怎会坐你变的劣品。” 司命紧紧握着拳,低头咬牙,磨牙的声音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又去抱了两坛酒回来,躺着边喝边看。 磨牙的时候,她和自己默默地说:“司命,别生气,别生气,现在还打不过他。等再练百年,找个漆黑的夜晚,给好家伙儿蒙上麻布袋,好好教他怎么做神!” 项叶拿到温清硙给的卷宗、细细研读后,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点。 在她和衙门的人商量之后,最终决定合力使一个老招“引蛇出洞”,把“观依客”勾出来。 皇后的寿宴还有十天,先前她身体抱恙,项叶没能当面请罪,只是通过宫女代禀。若能赶在那之前破案,也算有个更好的交代。 依照温清硙给的卷宗,项叶发现,“观依客”不仅独爱山水,而且性格刚烈,一旦有人向他下挑战书,只要宝物价值足够,他每次都会应邀前去偷盗。而先前丢的《虎城禺山图》若真为他所盗,他现下必定还离京城不远,以他的功夫,提前约三日,定是能赶到的。这么一思量,计谋也就定下来了。 十四章 凡中自有别弄奇(2) 项叶家里没有人爱珠宝,但有她爱画。收藏的画作之中,若说有哪副珍贵到“观依客”必想得到的,该是《芝州二月纤雀兰》。 项叶从单辟给自己的书房墙上,把它取下时,心里是万分不舍得。这画对她来说,已经不只是一幅笔法绝妙的画这么简单了,它载着她多年的情思,也连接着她和简云楟,若是真丢了,怕会成为终生的遗憾。 项叶刚看“观依客”的卷宗时,也像温清硙一样,觉得他很有趣,过得很江湖潇洒。劫了珠宝名画,有时赏玩一番,就会转手卖掉,拿卖的银子给穷人家买衣裳、食物,种子。有一次,在西南,“观依客”凭着他画地图的本事,找到了当地大贪官藏财宝的地窖,主动引官府前去,人赃并获,为百姓灭了一大害。又有一次,他调戏了单国的郡主,被单国的兵马拦在边境,逼着他入赘。他假意答应,实则埋伏在军中,亲自画了他们的布防图,藏在某处,以此作为筹码,要求回简国。回到简国之后,他如约相还了布防图,还在上作了批注,为他们点出了原有布防的弱项,说是作为对郡主的补偿。 通过这许多的传奇故事,他得到了两国人民的追捧和一群立志与其不共戴天的仇敌。 项叶承认,刚看的时候,她对“观依客”也颇感兴趣。可随着约定日的逼近,随着她的担心越来越多,她开始讨厌起这个恶名昭彰的大盗了。 人有时候总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懦弱。 项叶不打算去约定的偷画地点等观依客了。一是她不会武功,去了可能反给大家添乱。二是越看那些卷宗,她越心慌,若是最后抓不到他,画反被盗了,她担心自己失态,当场受不住那个结果。 在董棾眼里,项叶一直是冷静和坚强的。 她一知道官府约观依客来盗画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从家里找机会溜出来,托关系找人带她进衙门看热闹。本以为会看见项叶亲自守画的俊俏模样,找了一通,却只瞧见上座的简云楟。 董棾手涮着来时刚扯的小枝,看着正襟危坐的简云楟,挑眉小声说:“这有了知心人呐,就是不一样。体贴我的小公子,你在哪呀。” 嘟囔完,就往衙门外溜。 观依客长得俊俏,行事风流,最讨闺中女子欢心,到了约定日,喜爱他的百姓们在衙门外围了个满转。他们从四处赶来,一直围到外头的几条街远,堵了个水泄不通,偶尔还听得见有人在领头唱专门送给观依客的歌。 衙门的捕头这次敢大张旗鼓地贴告示,请人来盗画,也是做足了准备的。地点就设在衙门大堂,捕快们里里外外地早包围好,屋顶的弓箭手,也列一排地趴着。 设计此次计划的捕头站在庭下,向埋伏的捕快们训话:“大家伙听着,保持警惕,沉下心来,不要被别的声音影响,急躁冒失。” 简云楟坐在堂上,对捕头的做法,表示赞许。 又过了几个时辰,已经入夜,防守的捕快到了换班的时候。 在房顶的弓箭手下撤时,衙门放画的主屋突然黑了。 弓箭手听见捕头叫唤,忙着回上屋顶。 不过片刻,主屋的灯又亮起来。可画,却已经没了。 与画同时消失的,还有简云楟。 简云楟一直追着观依客,到了城西外的荒草地。 跑了一段,观依客突然停下来,回身问简云楟:“你还要追多久?” 简云楟在他后几步停下,背着手回:“别的就算了,这副你不能拿走。” 观依客皱皱眉,原地开了画筒,把画展开看,又小心地收回去。 简云楟一直没动。 观依客说:“确是佳品,紫艳不俗,花树满山,仙境不凡。但你既不爱花,又不爱画,如此执着,为个什么?” 简云楟走近他,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画筒,拍拍他肩膀,说:“明年,来喝我喜酒。” 观依客明显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惹得简云楟放声大笑:“表哥,我倒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观依客会被这吓到。” 观依客忽地面色凝重好些,问他:“皇帝逼你的,还是……” 简云楟摇摇头,声音柔了许多:“是我甘愿败北,与爷爷无关。” 观依客的面色依然凝重。 简云楟背好画筒,又问他:“还有件事,前久的《虎城禺山图》,是不是你拿的?” 观依客换了幅脸孔,冷得高傲:“我对专弄出来讨人欢心的东西,从来不感兴趣。” 简云楟了然。 那副图是陆探微的成名作,据传他实打实地观景一年才画成。不过,那副画政治因素太浓,也算是专门画了呈给皇帝求功名用的。之所以叫《虎城禺山图》,是因为简国镇国神兽是虎,画一片大好河山,也是为了显政治清明、国泰民安。 简云楟清楚邝竒的为人,知道他说不是,就一定不是。 他对邝竒说:“表哥,我先回去了,晚了消息传到项家,你未来弟妹怕要白白地伤心一场。最近京城有些乱,前些日子《虎城》那副画丢了,我去看过,怕是有人故意想赖给你,自己小心。” 观依客点点头,说:“管他是谁,不必忧心,你去吧。” 简云楟转身飞走了。 观依客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简云楟自小心思就比别人重,他想瞒的事情,自然会想办法瞒得天衣无缝。 观依客担心,刚才他流露出的关心和柔情都是故意装给他看的,很有可能是为了隐藏他急匆匆定下的婚事背后的玄机。简云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会放任别人以任何理由逼迫简云楟做他不想做的事。 观依客往城中早买好的落脚处走,自言自语地说:“最近正好无聊,现下倒是有事情好玩了。” 天不凑巧,他刚走到人多一点的地方,迎面就遇见个女酒鬼,叫嚷嚷地左飘右移,挡着路。 他本想直接用轻功飞过去,待那女酒鬼抬了头,他又觉得面孔有些熟悉,站在原地想了好久,才记起她是谁。 等他记起来的时候,酒鬼已经扑过来了。 酒鬼趴他怀里,拿着不知是哪扯的烂树枝,挑他下巴,问:“俏公子,你娶妻纳妾没有啊?” 邝竒笑了,很好,话都是一样的。 邝竒捏着她肩膀,推她站正,回:“娶了如何,没娶又如何?” 董棾听完一下抬了头,又低了头,最后狠狠摇摇头,终于抬起来,摆摆晃晃的围着他绕,手里的软枝条一甩一甩:“娶了的话,那我……怕要抱憾终生。要是没娶啊,你看,这两日……天气正好,风暖不燥,小公子你,可以和我一起泛舟湖上,郊外放风筝。过两天,要是天公不作美,下雨了,我俩还可以坐亭煮茶,下棋游戏。你说,美哞美啊?” 观依客没有说话,也没动。 董棾绕到正面,眯着眼看他,笑着说:“你是我最近见过最俊的。”又自己退远一步,傻兮兮地笑:“蓝衣服也穿得好好看,白面玉郎。诶,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观依客瞥她一眼,看这里人还算多,时间也不晚,一言不发地飞走了。 董棾看他飞起来,皱了眉,耷拉着脸,仰着跌到地上,嘴里嘟囔:“最讨厌,说飞就飞的人了。” 项叶用过晚饭,就把自己锁进房里,两眼放空,一直趴在桌上。 一个时辰过去,她突然坐直了身,拍拍脸蛋,让自己清醒。 她自我安慰:“项叶,到这可以了。持续纵溺情感,不过是徒劳的不可自拔。冷静下来,冷静。” 坐着深喘几口气,她撤了簪饰,找了一本介绍单国民族服饰的书躺着看,慢慢地,她的呼吸变得绵长。书静静地摊在她的身上,蜡烛刻意地小声噼啪,把火一点点暗下。 隔日,项叶梳洗时,阿舒就跟她说了昨夜衙门的情况,她听完松了一口气,浅浅地笑,却不再看得出更多分别,好像一切如常。 简云楟很早就派人到府里递了贴,约她今日去陋漏楼喝茶,她梳洗打扮一番,没磨太久,就出了门应约。 项叶进厢房的时候,简云楟已经为她倒上了茶,她看见,另一张矮桌上,放着她的画筒。 出门的时候风比较大,她穿了披风,进屋后才脱了坐下,她仔细地看了看他,之后开口问:“我还没到,怎么先把茶满好?” 简云楟笑笑,说:“听见你上楼,才摆的茶杯。” 项叶有些吃惊,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 简云楟笑着,和她说:“你想听技艺的来由,还是怎么认出的你。” 项叶端着喝一小口茶,说:“哪个都好,我都愿意听。” 简云楟手伸过来,帮她把头发揽到耳后,说:“小时候学武艺,就得练耳朵,这样方便知道,有没有人靠近,别人往哪边出招,学的时候,我比别人用功一点,所以也厉害一点。至于为什么知道是你,因为,我用心记了,想记住,你的每次靠近。” 项叶笑了,用茶杯指他,嬉趣说:“这是哪位美娇娘教我们小将军的甜言蜜语。” 简云楟把身子凑近她一点,双手杵在桌上,说:“大概是眼前这位,因为除她之外,从未有过别的,也不敢再有。” 项叶收回手,给他倒了茶,笑着说:“那可真要恭喜小将军,三生有幸。” 简云楟看着她笑,说:“姑娘不必羡慕,这虽然算种天赋,但更是人的本能,终有一日,你定会明白的。” 第十五章 凡中自有别弄奇(3) 项叶笑着喝茶,偏头欣赏窗外风景,不再看他。 司命看着他们俩安安静静地坐着,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气氛却莫名其妙地好。 她不禁感叹:“在很多时候,安静都是恼人的,因为它代表着无话可说,隐喻着人与人的差距与隔阂。可有些时候,它又是如此讨人喜爱和羡慕,它突然化身成了体贴,作为欢喜的短暂休息,不仅给人提供了回味趣乐的空间,更充当了检验情感的试金石。多悲哀啊,失语是人生的常态,舒服的失语,却不是。 项叶三杯茶下肚,窗外刚起的大雨,势小了很多,她回头问简云楟:“阿楟,昨晚,你没受伤吧?” 简云楟现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眼神再往项叶这边投,多了点风流,说:“没有。不过,你叫我什么?” 项叶抬眸,说:“不喜欢吗?” 简云楟努努嘴巴,回:“以后都这样叫吧。” 项叶问他:“我是唯一一个这么叫你的吗?” 简云楟笑着回:“是啊,叶子。” 项叶笑得狡黠,说:“叶叶好听一些。” 简云楟说:“可是大家都叫你叶叶。” 项叶回:“你叫的不一样。” 简云楟兴趣上来了,问:“哪里不一样?” 项叶说:“你比较温柔,我比较喜欢。” 简云楟只笑不说话。 项叶横他一眼。简云楟收到她的眼神,笑得更欢,说:“对我来讲,哪个都好,都是我的叶叶。” 项叶的脸红了一些,点点头,又扯开话题,问:“你可有从观依客那得到什么线索?” 简云楟支着头回:“你家的《虎城》图,不是他偷的。” 项叶眉头挤着皱了一点,听他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可能比我们原本想得复杂。今早衙门派人来递消息,说有人主动报官,发现了藏画。” 项叶问:“是何人报的官?” 简云楟说:“梅府的管家,说是梅大人不满前几日被你哥哥弹劾,对《虎城图》又觊觎已久,便买通了贼去盗画,又栽赃给观依客。衙门的人现在正审着。” 项叶有些吃惊,梅大人是一品大官,虽是华国公的弟子,但朝堂之上,因为被弹劾作风问题,就处心积虑报复的,几乎没有。以他的位置,如此大费周章地打个雨点,大可不必,除非,他还有后手。 她又听到简云楟说:“这事扯上了观依客,又传到了民间,闹得太大,若查出来真是梅大人买人作案,怕是不好收场。” 项叶点点头,说:“先等消息吧。” 简云楟也不再多言。 天突然转晴,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并且,出现了“神虫。” 项叶和街上的百姓一样,一看见“神虫”,马上闭了眼,低下头,不再向上看一眼。 简云楟看她这模样,大致猜到了情况,和她说:“叶叶,一眼而已,没关系的。” 项叶点点头。 在简国,有这样一个传说,下雨之后,天空中如果出现了一条七色的“神虫”,那代表着它在出门觅食,不能去打扰它。 它并不能给人美好和希望,反而寓意着灾祸和苦难。如果盯着它看,就会被认为,是对它的相貌不满。而你,会因为对它不够尊敬,从而惹上麻烦和坏运气。所以,每当它出现,简国上上下下的人,都不会抬头看天空。 在项叶印象中,很小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传说,曾经有一次,她一个人坐在家里院子的台阶上,静静地欣赏过“七色神虫。” 当时,她觉得它很美,色彩绚丽,像一座弯桥,淡淡地浮在天上,只看一眼,就会觉得美好。 可随着她长大,嬷嬷便教导她不能抬头看虫。她和嬷嬷说,自己小时候睁着眼看过,那很美,并不会坏事。结果那时候哥哥刚好受伤,嬷嬷便和她说,这就是她不尊敬“神虫”惹来的祸端。自那以后,她也再不抬头了。 现下和简云楟坐在一起,她回想起了往事,还是没法忘怀自己初初看见它时,那种美的震撼。 她问简云楟:“阿楟,你相信吗,那个神虫的传说。” 简云楟回:“不太相信。” 项叶看着楼下密密麻麻的行人,有的小孩子被大人按着头抱在怀里,有的人低着头走路,很多人甚至撑起了伞,她回过眸,不再往下看。 她对简云楟说:“可要是我抬头了,总是会惹麻烦的,对不对?” 简云楟说:“会,可这不是叶叶的错。” 项叶背突然挺直了,眼神坚定,和他说:“阿楟,有一次,在我小时候,我曾正大光明地欣赏过它一个午后,它很漂亮,也很美好,和大家说的并不一样。我想,它若真是有智慧的神虫,就会明白,我们盯着它看,是出于对它的欣赏和爱,它若愚昧地妄加责怪,那又怎么值得我的尊敬呢。所以,我想看它,你介意吗?” 简云楟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子开得更大,又坐回她身旁,温柔地和她说:“一起看吧,看它个天荒地老,直到它害羞地逃跑。” 项叶朝他笑得轻柔,眼中水波却并不平静。 简云楟和旁人并不一样,她很早就知道,可她并没有料到,世上会有这么一个人,一次又一次的,让她感觉惊喜。 简云楟目光放远,静静地看“七色虫”,偶尔也回头看看项叶,帮她揽乖风吹乱的发。 他想,他更了解项叶一点了。 昨晚以为她会为画忧心,一路忙着赶回来,却没料到,等自己翻墙进去,她屋里的灯已经熄了,听呼吸声,睡得正熟。 今天她明明知道看虫这想法怪异,被人看见,会惹来麻烦,却还是选择坚持自己的判断,勇敢地迈出一步,去挠一挠神虫的胡须。 简云楟想,她本身的模样,远比他想象的,成长得更加“完整”。 第十六章 浮沉天地不由我(1) 项叶站在书房外,看着《虎城禺山图》再次被挂回墙上,感受复杂。 引起轩然大波的“盗画”事件,在海上打出了一朵巨大的浪后,悄无声息地在岸边灭亡。 经衙门调查,最终在梅大人的库房里,搜出了藏画。梅大人买偷盗画的事闹上了大殿,皇帝顾忌民愤和大臣的墨水,将梅大人罢了官,并勒令其回乡养老,好生教育子孙。 梅家的大姑娘今年本要和王家的王长顺成婚,遭此一事,婚事也黄了,只好随父亲一同回乡。二姑娘刚外放回朝,谋得差事,现在立马又被调往偏僻地方,这本不是皇上或岩家的意思,而是下头的领官为表巴结,自己找借口早早地把人外放了。 衙门撤销了对观依客的追捕,他虽是举世闻名的大盗,但最奇怪的是,被盗的人虽然恨他,会集资买凶追杀他,但从来不会报官。所以,到今日,他身上既没有案底,也没背着悬案,依然在潇洒地逃亡。 项叶看着那副画,想,它的一生,注定脱不开政治了。 过了几日,节气又推前了一个。 董棾出门去她开的衣服铺收账,这家衣服铺是她娘亲拿钱、开起来的,刚开始她娘只是希望开家店让她收收心,别再那么浪荡,没想到这衣服铺后来越做越好,不出两年,就赚回了开店的钱。 董棾的衣服铺并不在繁华的主街上,但周边好吃的店多,她刚收完账,肚子也饿了,纠结了一会儿是吃馄饨还是烤鸭,最后选择了包只烤鸭带到馄饨摊吃。 没坐一会儿,桌子对面就坐下了个俏公子。 董棾拿着鸭腿的手油腻腻的,嘴边口脂也吃得晕了圈波,她一抬眼,发现对面是个单眼皮的俏公子,心神一晃,咬了口鸭肉,把啃得剩半只的鸭子递过去,问:“小公子,吃点吗?” 对面的单眼皮公子显然未经世事,看见个油嘴油手的姑娘咧着牙朝他递烤鸭,先是没忍住地笑出了声,后脸又有些红的朝董棾摆手,和她说:“谢谢姑娘好意,你吃吧。” 董棾看他这模样,面上没太在意,耸了耸肩,自顾自地啃自己的,心下却对他这口喜欢极了,已经幻想到了未来和他一起垂钓烤鱼的有趣画面。 小公子的馄饨上来了,董棾见缝插针地问:“你可是最近在备考念书?” 小公子有些吃惊,回:“你如何知道?” 董棾笑笑,说:“初看你时,你眉眼很利,让人感觉意志坚定。气质又好,一看就像读书人,这片的租屋比较多,近日进京赶考的书生们,大多都住在这。所以我猜,你也是其中一个。” 小公子颔首,说:“说来惭愧,我观察姑娘已久,却实在看不出,姑娘你是做什么的。” 董棾吃下一颗馄饨,笑着朝他说:“和我去湖边温书吧,轻舟一荡,小公子你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最后都会知道。” 小公子没料到她直接相约,脸涨红了,忙低下头吃馄饨。 董棾又加紧攻势,笑着说:“小公子切莫误会,今日我本早约好了船,打算去河上钓鱼,初遇公子,觉得投机,才想邀你一同前往。船上人多,都是钓客凑一起包的船,小公子若是有事不想去,也没关系。” 对面的小公子红着脸抬头看她,只看见她小口地吃着馄饨,露出一小段白生生的颈。 小公子正打算开口,旁边突然坐下一个人,手搭在他肩膀上,漫不经心地说:“这位公子从外地赶考不容易,你也忍心诓骗人家?” 第十七章 浮沉天地不由我(2) 董棾听见声抬起头,是个留胡须的中年人。 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除了爹娘,第一次有人砸她的场子。 她捏着勺子不动,说:“这位大哥,您是?” 胡须男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前倾,逼得董棾后退一点,说:“妹子,前两天护城河边,你才约我泛舟湖上,郊外放风筝,怎么,我没答应,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小公子听见他这么说,看董棾的眼睛都冒了火。 董棾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被人当众拆台,并不慌张,只是有些感叹,这纯情的就是难搞,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哄。 她不缓不慢地开口:“大哥,你认错人了,前几日我生病,一直在家里躺着,今天才出来,不可能约过你的。” 胡须男大笑一声,说:“女人的嘴,骗人的鬼,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他从腰间扯下一个荷包,拿着质问董棾:“这个你又要怎么解释。那天河边我们初遇,你二话不说便将它送我。你约我泛舟湖上,我虽赶着回家,并未答应。但一连几日都守在护城河边等你,刚刚看见你,我满怀欣喜地想来和你相认,却不曾想,我只是一个被你玩弄的人罢了。” 董棾嘴都惊圆了,这大哥彪悍的脸配上这副凄惨痴心的口吻,哪哪都别扭。 小公子“噌”的站起来,朝董棾抱拳,声音冷硬地说:“姑娘,现下民风虽开放,但在下奉劝姑娘一句,常在河边必湿鞋,愿姑娘好自为之。”说完,就丢下银子,转身大步走了。 董棾一看他这副姿态,忙跟着站起来冲他背影喊:“小公子,留步,小公子……” 见实在喊不动,她才气冲冲地坐下,瞥着对面的人嘟囔:“约谁都不可能约他嘛,没脑子的书呆子。” 对面的胡须男趁刚才的空当,叫住伙计,要了碗馄饨,吃得正香。 董棾眼神冷下来,没好气地问:“你还敢在这?” 胡须男悠悠闲闲地答:“没做缺德事,干嘛跑。” 董棾觉得他声音比刚刚细了一些,有点疑惑,又说:“坏人姻缘,不算缺德?” 胡须男嗤笑一声,问她:“你会嫁给他?” 董棾被问得一愣,又恢复过来,说:“这与你无关。我不管,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行事,但你最好记得,我绝非什么善类。今天这件事就算了,再来,后果不是你承担得起的。” 说完,她甩下银子,走了。 邝竒坐在原处,继续吃着馄饨,头都不抬一下。 在他心里,董棾就是只挂虎皮的猫,今天他遇见了,逗着玩一玩,明天他没心情了,就懒得再顾忌颜面。 他心里并不喜欢董棾,甚至有些厌恶她这副做派,初见时那份憨纯的好感,都被她的老招和伪装磨得干净。 同是万花丛中过,他却从来不喜欢调戏来调戏去的那套,只会挑着喜爱的几片叶子跳下去休息,且对每片都付出真心。不像董棾,什么壳子都要捡,都套一模一样的老招,图个片时欢愉,实在无聊。 今天他坏她的事,纯是因为远远看见,不忍心那书生在临考前被她哄骗伤心,同是男人,他偶尔也会有这么点关怀的心理。 又是一天清晨,董棾陪她母亲上禺山佛寺去祈福,寺庙建在半山腰,她们一直坐轿子坐到庙前。 跪完了一圈佛像,董棾的母亲去安排斋饭和住宿事宜,董棾嫌轿子坐得人腰酸背痛,便自己带着丫头继续爬山,活络筋骨。 又登了半截,丫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小额上直冒汗,董棾撵她去小亭里坐着等,自己往上继续爬。 越往上,路越难认,可她和项叶不一样,方向感奇好,顺着翻开的泥道,一步步登。 鸟鸣越来越脆,声也更大更欢快,她有些累,在几棵树之间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擦汗。一抬头,树荫挡开太阳,叶子搭叶子地闪,像把湖光搬到了天上。她右手握成小圆,眯着一只眼,顺着圆洞窥“湖光天色”。 忽地来了一阵风,凉干整个汗背,摇动一片河光。她歇了会,接着向上爬。 到了山顶,脚下只剩池塘般大小的地,山周围没设什么防护,山风狂来,太阳垂低。 董棾看见崖边站着一人,身穿黑衣,姿态不羁,束发的冠是白玉,襟带任风招摇。太阳虽挂头顶,看他一眼,却无端有了凉感。 董棾倒是没想到,这儿还有人。 她向他走过去,但他离崖太近,她没有武功,不再敢往前,便停在了中间。 董棾本想和他说话,但看他一派自然地立在崖边,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想着他该不愿被人打扰。 她用脚往两边抹开地上的灰,看着稍微干净点了,就原地坐下,放缓呼吸,欣赏风景。 城在高处又矮又密,突起的房角让人感觉零碎,并没有什么好看。反倒是这贴手的云霭,温吞吞地湿凉。 突然,黑衣男子回头了。 两人四目相对,均是讶异。 倒是董棾先眯着眼睛大方地开口:“好久不见,飞鸟公子。” 邝竒眉心轻皱。 董棾看他立在崖边,人又清瘦,好心提醒他:“里头风景不比那差,小心掉下去了。” 邝竒仍然沉默。 董棾自讨没趣,耸耸肩,一瘪嘴,不再理他。 邝竒沉默着走到她身前,站在那,挡完全了她面前的阳光,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董棾邪邪一笑,说:“我从不告诉拒绝我的人,我的名字。” 邝竒往左边移了一步,阳光又刺过来,闪得她眯了眼睛。 他说:“好习惯。但缘分难有第三次,不知我可还有机会?” 董棾心里疑惑,这不是第二次见吗。 她收拾表情,回:“先往右边站一点。” 邝竒听话得移了一步,又帮她挡住了太阳。 又听见她说:“美的东西值得多一次的机会,明日哺时,青洮河边,黄头的蜻蜓船是我的,在那见吧。” 邝竒声音平稳,说:“你叫什么?” 董棾绽开了笑,回:“董棾,一个写文章冗长的林间浣衣女。” 邝竒难得笑了一下,又听见董棾问他:“你呢,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邝竒低头看她,尾音上扬地回:“我叫邝竒,一个居无定所,不可不努力地挣立身之本的民间小贼。” 董棾听完笑了,说:“真够拗口的。” 邝竒挑挑眉,回:“现想的和早编好,当然比不了。” 董棾“哼”了一声,说:“小毛贼,姐姐我没钱,虽有一色,你却是劫不得的。” 邝竒绕过她往后走,声音往后传来:“恕我眼拙,除了山色云色,倒是未见到什么别的颜色。另外,浣衣女本最秀气,你却不太相符。” 说完,就运着轻功下山了。 董棾听见了,气得捡石头砸他,用尽力气地冲他吼:“毛贼,那是你眼瞎!” 第二天 简云楟今日亲自来岩府递贴,邀项叶“黄昏”去御赐的灯船里赏月。 岩绝平时从不会插手项叶的交友、出行,但今天恰好遇到了来递贴的简云楟,约项叶的时辰还是“黄昏。”他特意多磨了一会儿,等人回来报消息,看项叶答应没答应。 前头不一会就跑进来个人,和岩绝禀报:“相爷,小姐收下了帖子,这会儿正在前厅,请二皇子一起用茶点。” 岩绝点点头,但并未去前厅,而是直接出了门。 到了晚间,项叶换了正式的裙子,仔细打扮了一番,才出门赴约。 早上的时候,简云楟和她说,今晚带她去和他的表哥见一面。 他说,他自小和表哥相识,关系甚是亲密。表哥是江湖人,性子洒脱,不拘礼节,与她应该很合得来。 项叶心虽宽了点,却还是备好了礼,让芜芮提着。 她备的礼是一块品相不错的佩玉,前两月她买来,本打算给岩顶的,后来经许多事情一耽搁,就忘了。今日收拾时想起来,就挑了这块,不算太贵重,总归是个心意。 晚间的“灯船”摇摇地晃在湖上,毂纹不平,风不静。别的船歌舞升平,在岸远望,能看见一排的细柳腰扭动,简云楟的船不一样,只有五彩的灯,一桌的酒,不闻乐声。 简云楟听见脚步,就知道是项叶来了。 他早早地在船头等项叶,让她搭着自己的手踏下船,项叶接过了芜芮手里的盒子,跟着简云楟进了小蓬。 拉开帘子,项叶就看见有个人半躺着喝酒,风姿清绝。 简云楟低着头走过去,坐到男子对面,和她介绍:“叶叶,这是我表哥,邝竒。” 男子回了头,看见项叶,瞳孔一震,之后,笑得潇洒,说:“弟妹,喝酒还是喝茶?” 项叶认出了他,觉得惊喜,轻松地回:“自然是喝酒。” 简云楟倒没想到两人如此自然,果然是性情相投。 项叶坐到桌子的另一角,三人各占长桌一边。她把备好的礼递给邝竒,说:“一点心意。” 邝竒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才放到旁边。 十八章 浮沉天地不由我(3)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盒,递给项叶,说:“是对玉坠子,我爹那会儿就买好了,叫我拿给未来弟妹。” 项叶接过来,低声道谢。 邝竒说:“新婚时候,我可就不送了啊。” 项叶笑笑,简云楟说:“没事,到时候我亲自去你家抬酒,不劳你费心。” 邝竒白他一眼,说:“要酒没有,要命一条。” 项叶不参与他们的拌嘴,自己拿了酒杯,准备拎酒倒,邝竒却没递倒过的酒给她,直接另开一坛,拽着边整个拎到她面前。 简云楟本想拦下,项叶却抢先一步抱了酒坛,眼里闪光,笑得甜兮兮地说:“谢谢表哥。” 简云楟无奈笑笑,警告她:“最多一坛,这是我的底线了。” 项叶朝他吐吐舌,又对着邝竒问:“我叫项叶,工页项,叶子的叶。你呢,是哪两个字?” 邝竒突然想到了那天在山上说的话,抿嘴一笑,回:“有个人,耳朵灵,听的广,但家里穷,不可不努力地挣立身之本,好去流浪。” 项叶听得一头雾水。 简云楟笑着提醒她:“他把名字藏在里头了。” 项叶想了一会儿,哈哈一笑,说:“你这编的有趣。” 她喝了口酒,酒过喉,却不辣,清爽得很。她说:“那我该是顶天立地的没把儿叶子。” 话一出,三个人都捧腹大笑。 简云楟伸过手来,捏捏她的鼻子,说:“你是木工夹在书页里的叶子。” 项叶拍开他的手,用眼神凶他,简云楟才止了动作。 趁他给两人夹菜,邝竒和项叶说:“以后别叫我哥,把人喊老了。” 项叶问:“那叫什么好?” 邝竒说:“除了阿猫阿狗,随你的便。” 项叶忍俊不禁,抱起酒坛朝他敬,说:“邝竒,很高兴能交你这个朋友。” 邝竒单手拎着坛和她碰,笑着干酒,说:“叶子,以后楟子欺负你,尽管来找我,打是打不过,但我可以把你藏起来,任谁都找不到。” 项叶大笑,说:“一言为定。” 简云楟失笑摇头。 三人谈天说地,主客尽欢。 话说另一边的董棾,今天早早打扮一番,提前了一个时辰去“蜻蜓船”上等人,等了一下午,没见到半个人影。 到了太阳落山,她先是感伤地用帕捂面,说:“白白害我一番苦等,究竟是为个什么?” 又站起来叉腰冲着天吼:“毛贼,你给我等着!” 吓跑一翻游鱼。 灯船上 几坛下肚,大家脸上都挂了色。 简云楟虽一贯说一不二,但最终还是没耐住项叶拽着袖子地朝他撒娇,放她多喝了一坛。哪晓得她每喝完一坛,就悄悄地把空坛子藏在背后,喝一坛,藏一坛。他一时不察,就让她偷了酒。 要不是后来他出去方便,还发现不了,她背后倒了这么多坛子。 他没办法朝她生气,只好转移注意力,和邝竒赛着干酒,打算先把酒灭完。 几圈下来,简云楟撑不住了,第一个倒下,不省人事地瘫在地上,呼呼大睡。 项叶杵着晕乎乎的头,在桌子一个一个地翻坛子找没喝完的,找到了,抱着灌下几口,又指着邝竒问:“你,刚刚还没,鹅,说完。‘依香院’的柳泉和梅观,你最后到底进了谁的屋?” 邝竒也飘飘的,砸吧咂嘴回:“谁都没进,我不喜欢。” 项叶皱了眉,问:“那你写诗给人家作甚?” 邝竒瘪瘪嘴,说:“诗,写出来,是为了给无聊的生活增添一点儿美感,不是,为了讨女孩子欢心的。” 项叶抱着酒坛,大声说:“负心汉,说得好。” 邝竒瞧着她的傻样,哈哈地捂肚大笑。 芜芮他们等在帘外,听着里头声渐渐小了,才掀起帘子一角看。 这三个人,各醉倒在一边,躺船板的躺船板,抠桌子的抠桌子,数项叶姿势还不算太丑,只是抱着酒坛,歪头靠在一边。 仆人们叹了声气,各领各的主子,回家休息。 五日后任形崖上 项叶拉着董棾,急匆匆地往约好的见面地点赶。 那天在灯船上,三人就约好了,挑个天晴的日子,带她去“跳崖”、“荡水”。 “任形崖”是他们兄弟俩小时候找到的玩乐地,那时候,邝竒轻功已经很好,便常背着简云楟找个不太高的崖,一遍遍地跳水。玩够了,两个人又进山里捡树枝,或者砍小细树,用带来的绳捆着做木筏,之后丢进溪里,顺着水飘荡。 项叶那晚听他们讲,就觉得新奇,颇有意思,很想试试看。 恰巧“任形崖”几年前又被私人买了下来,平常很少人去,邝竒有门路,知道花点钱,就能进去玩上一天。 平时在京城里,盯着他们的眼睛多,需要顾及的东西也多,他们很难卸下面具,痛快地玩。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项叶果断地喊了董棾一起。 只是,今早出门前,岩绝拖着项叶讲话,她们这才到的晚了。 她俩到的时候,都气喘吁吁的。 项叶指着前头站的两个人,说:“到了到了,那就是了。” 董棾擦了额上的汗,顺着她指的地方看,有两个男的背着她们站着,该是在说话。 她说:“别跑了,慢慢走过去吧。实在跑不动了。” 项叶牵着她往前挪。 走到半截,其中一个男的侧过了脸,被董棾恰好看见。 这一看,可不得了。 又是他! 董棾想冲过去质问他,又顾忌着简云楟和项叶。她停了下来,想打道回府,可走了这么久,现下丢项叶一个人去,实在不妥当。 她长呼一口气整理心情,决定忽视邝竒。 她俩又走近了一点,可能是听出了脚步,简云楟突然回头,走了过来。 他先向董棾点头致意,看见项叶脸上的汗,直接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又把挎的水袋拧开,递给项叶,说:“下次别这么赶,晚一会儿没有大碍,我会在原地等你。” 项叶咕噜咕噜喝几口水,看他的眼神温柔。 她说:“我们出门太急,忘了带水袋,你那还有没有?” 邝竒走了过来,朝董棾丢了一个水袋。董棾接得突然,水袋砸过来有些痛,她一接到,就狠狠瞪了邝竒两眼。 邝竒说:“楟子细心,给我俩的马,各托了两袋。” 项叶说:“麻烦了。” 邝竒看她俩头发都黏脸上了,问:“你们怎么上来的?” 项叶说:“坐轿子到山下,自己爬上来的。” 邝竒又问:“怎么不骑马?” 项叶说:“家里的马突然闹肚子了,今早没起来。” 邝竒了然。 董棾安静地喝水。 项叶又给他俩介绍:“阿棾,这是邝竒,云楟的表哥。邝竒,这是董棾,我小姐妹。” 董棾僵硬地扯个微笑,邝竒敷衍地点点头。 项叶觉得两人不对劲,便说:“你俩是不是认识?” 邝竒回:“以前见过,董姑娘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董棾说:“不敢不敢,邝兄风姿卓绝,贵人事多,实在不敢劳烦你挂念。” 项叶看他俩这模样,结合董棾的行事方式,把两人的相遇猜了个大概。 她并不揭穿,岔开话题问简云楟:“现下往哪走?” 简云楟说:“今日溪流太急,跳崖不安全。但我们可以去抓野鸡、捕鱼来烤肉,晚一点,带你们到山那边,去看萤火虫。” 项叶点点头。 简云楟接着说:“我们四个一起走,动静太大。先分成两队,拾点柴火、打几只野味。邝竒,晚点在小时候的石洞边汇合,可以吗?” 邝竒“嗯”了一声。 董棾却拦住了大家,说:“每次都是你俩一队,没意思。今天我们用‘黑白’分队,比较公平。” 项叶笑笑,说:“好。” 简云楟皱了眉,问:“什么是黑白?” 董棾解释说:“我喊三、二、一,每个人一起说,黑,或者白。说的一样的人,今天就组队。” “三、二、一。” 结果出来的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了。 董棾心里冰冰凉,她居然和简云楟一队。 幻想中,她和项叶一起,开心地捡枯枝的画面,现在都成了泡影。她悔不当初,提了这么个草率的蠢办法。 她面上不显,说:“早上先这样,下午再换人。” 简云楟笑得自然。 项叶拍拍邝竒的肩膀,说:“走吧。” 四人分队,往两个方向走。 一路上,简云楟话很少,董棾时不时地问他几句,他也作答。两个人说不上尴尬,但也不算合拍,大多时候都沉默地捡着枯枝。 邝竒和项叶,聊得倒是轻松。 邝竒带项叶到河边,找了两根尖的木头,拿着准备叉鱼。 他俩一边玩水,一边捕鱼。 邝竒留了招,怕把她衣服弄湿,她倒毫不客气,几次迎面得手。 项叶站在岸上捕,邝竒卷了裤腿,在河里弯腰。 太阳给面子,主动给云挡,不再刺眼睛。 没一会儿,就捕上来两条。 项叶把随身带的新帕子递给邝竒擦水,自己用几块石头,把鱼围住。 她说:“我俩待会怎么把它们带走?” 邝竒回:“一手拿一个就行。” 项叶说:“那我帮你拿别的,你自己拎。” 邝竒问:“你怕啊?” 项叶说:“也不是,我担心太滑了,我拿不住。” 邝竒背对她,忽然问:“那你为什么喜欢简云楟?” 第十九章 浮沉天地不由我(3) 项叶抬头望他一眼,没想到话转的这么突然。 她说:“你不像爱问这些的人,这算是亲人的审查吗?” 邝竒说:“不是,是我想问。” 项叶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邝竒心空了一拍,说:“你对他一见钟情?” 项叶数着石头,回:“也许这个词并不恰当,因为如果之前没有交集,我不了解他的话,就不可能选择钟情。” 邝竒说:“那是因为了解?” 项叶蹲得累了,抱着腿坐到地上,说:“并非吧。世上有很多值得青睐的灵魂,可我只会选择靠在他的旁边栖息。” 邝竒依然背对她,苦笑着说:“你现在是在和我说戏文吗?” 项叶缓缓地说:“喜欢他,不只是因为他本身的好。我第一次见他,忽地就有了一种注定的坠落感,这很难说清。拿今天本要玩的跳崖作比,我在此山,他在彼山,我本不在崖边,奈何惊鸿一瞥,忽觉跌落,无底深渊。” 邝竒微微笑了,转过了身,看着项叶,说:“跌进无底洞,可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 项叶对着太阳张开五指,用指缝挤阳光。她眯着眼睛叹口气,说:“是啊,比喝吐了还讨人烦。” 邝竒被她逗笑。 她又接着说:“但是,有一天你终会明白,一个人久了,很多东西就会远,很多东西会底儿透,慢慢地,它们少了深的美,你的欲望就少了,心也静了,命也就自然地半枯了。而半死的木复绿,亡断的绳新结,泥土翻开,能有蚯蚓爬出来,这实在不容易。” 邝竒盘着腿坐下,看着河,表情不似以往那般轻佻,流露出一种抓不住的轻飘飘的黯然,他说:“如果我说,我现在明白,只不过,时运不济,天公不美,你信吗?” 项叶没说话,拿着一块堵鱼的石头,轻砸他脑袋。 他捂着被砸的地方,有点懵。 项叶把石头放回原处,拍拍手上的沙,说:“安静的枯萎胜过无知的媚放,在你没遇上成婚的姑娘以前,把这句话,牢牢记住了。” 邝竒支着头躺下,又回到了那副不可一世的轻佻样子,他往项叶的背上丢了一小把沙子,说:“你可真适合当个教养嬷嬷。” 项叶回他一捧水,说:“拿城东的地契来,嬷嬷都要地的。” 邝竒侧身闪过,跳起来,说:“项姑娘,贪财可不知书达理。” 项叶继续抓沙子撒他,说:“随意评价别人,也非君子之风,邝公子。” 邝竒轻功出神入化,项叶的沙子根本没法撒到他身上。 玩了一会儿,邝竒看着项叶越来越失落的表情,故意放慢了一步,任她撒了一身。 项叶也是个软柿子,看见他被沙子搞得狼狈,脸上也沾上好多,又跑去和他道歉,他“唰”地原地转圈上飞,把沙子甩得干干净净。 快到正午,两人拎了鱼,去找董棾和简云楟。 换了队伍,这气氛就全不一样了。 一边,当然是蜜里调油的腻,抓没抓到野味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 另一边,一个依旧漫不经心,一个却像塞满火药的气筒,只差一点火花,就能爆得彻底。 董棾自己都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刚开始就很尖锐,后来和简云楟一起捡树枝,感觉平和了下来,现下又觉得压不住火。 想来想去,想来想去,就是因为邝竒。 换了别人,她可能早不搭理了,或者,只当是个过路的,不会影响情绪。 董棾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这么生气,这么想揍他。难道,是他长得太好看的缘故?” 她努力地平静下来。 邝竒正瞄着一只兔子,董棾突然开口,兔子也吓得没了影。 董棾问:“五日前,你为何失约?” 邝竒叹了口气,和她道歉:“抱歉,我忘了。” 董棾说:“有一有二,不能有三。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我已经让你两次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她光顾着说话,没看路,一脚偏着崴下去。 邝竒一把扶住她,说:“这边树密,千万小心脚下。” 董棾点头。 走了一会儿,董棾突然戳戳他手臂,小声和他说:“你和鹿比,谁跑的比较快?” 邝竒回:“你看见鹿了?” 董棾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他轻轻地挪步,探出头看,发现前面有只小鹿。 他懊恼自己有些粗心,刚刚忙着顾董棾,怕她又跌下去,竟然没注意到有鹿。 他转过头和她说话:“待会你跟不上了,就沿路找个隐蔽的地方蹲着,等我回来找你,别再往深处跑。” 董棾拽拽他袖子,递给他一小把刀,说:“我一直带着防身的,小心点。” 邝竒轻轻地摆手,给她一个眼神,让她放心。 看着小鹿有回撤的迹象,邝竒立马飞了出去,拼命追着鹿跑。 董棾跟在他后面,远远地只看见个影。但她也不想停下来躲着,所以使足了劲跟。 到了前头,鹿和人好像都停下了。 董棾跑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直追到了崖边。对面还有一座山,两山之间有个连接的吊桥,但明显很久没人走过了。 鹿回了一下头,之后,就往桥上奔。 木板太久没换了,一踩上去就掉,亏它跑得快,才没掉下去,一溜烟,就在对面的山上没了影。 董棾上山的时候,就知道这下面都是石头,万丈深渊,临边都畏寒。 她本想慢慢地走过去,把手搭在邝竒肩膀上,自然地安慰他一下。 没想到,刚走没几步,就看见邝竒不要命地往破得只剩几块板的吊桥上跑。 她吓破了胆,疯狂地边跑边叫:“邝竒,停下!邝竒!” 邝竒上桥没跑几步,桥承不住重,就整个的掉下去了。 董棾吓得面色全无,整张脸只剩惨白。 她没听见邝竒的惨叫,她不知道,是他没来得及叫,还是她自己被吓得失聪。 她一点一点地往崖边挪,没到崖边,腿就软得跌在了地上。她双手捂着脸,眼泪不自觉地从手缝里冒出来。 突然,她听见下面,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往前爬,低下头,才看见邝竒整个人挂在对山的绳子上,晃晃荡荡。 看得出来,邝竒并不轻松,但也没有太过吃力。 董棾就这样看着他,拽着绳子不断地往这边荡,直到最后荡得近了,他放手一跳,运着轻功,踩着壁石,飞了上来。 董棾依然跌坐在地,呆呆地看着他。 邝竒站在她旁边,随意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后学她一样坐下,说:“那只鹿太野了,这里风景倒是不错,歇一会儿,待会再看看,能不能遇着别的。” 董棾没有说话,脸色惨白。 邝竒看她这样,心里有些愧疚,从腰上解下水袋递给她,说:“我没事,要喝点水吗?” 董棾表情不变,声音有些沙哑,她问:“你是笃定自己能上来,才跳下去的吗?” 邝竒笑笑,说:“不是,但我知道,我想追上那只鹿。” 他把水袋拧开,在她面前摇摇,示意她拿着喝。 董棾没有接,继续说:“你真的,在乎自己的死活吗?” 邝竒脸色一变,看着董棾的眼睛,说:“你日日和人泛舟湖上,又真的,相信男女之情吗?” 没有人作出回答。 第二十章 乘黄潜蛟斗星换(1) 野草的生命力,在光下,被无限放大。 有人说萤火虫像落在地上的星子,有人说它们是定名浪漫的光河,但在项叶看来,它们只充当映照野草旺盛的光源,只是一种偶然的陪衬,并不是今夜最吸引人的主角。 项叶和董棾并肩坐在草上,有一言没一语地搭着话。 草随风而倒,被人诟病,可现下项叶却觉得它灵活,达观,心胸虽不及水,不计较任何形状,却是以一种正念书的心态,缓慢地成长。 你说这是一种虚幻的妄念,因为草永远不能抛掉外壳,随心地转变形状,而不以物喜悲。它像一个伪君子,下半段硬挺着,动也不动,把自我的根深埋起,上半段软弯地和同伴凑在一起,装出一副温和大度的姿态,骗求一种迎合。 可项叶觉得,一个物种想发生一种彻底的改变,只给它千年,是远远不够的。在人睁眼闭眼的虚幻中,它们或许也在辈辈地激励着,以比滴水穿石小千万倍的力气,正积淀着转变的因。更何况,项叶明白,人是不配指责它的,因为那种“妄念”里的草,和人本没有任何区别,世界之大,没有一个人,在隔绝地出世。 她突然望向了天,妄图穿过层层的浮云,厚重的鼎朵,看清天背后的世界,看清那是否有神。她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心理,想知道,神和草,是否有所不同? 流月坐在“往复镜”前,听着她的心声。 他知道,只有他能听见,因为她对他并未设防。 他并不觉得悲哀,因为这就是群体存在的代价,纵然他是神,掌握一个月亮上所有东西的生死存亡,可在这一点上,他和荒土的野草,没有任何不同。 他也好,项叶也好,草也好。他们所有,永不可能获得极致完全的真实和自我,真实的自我,更可能在某个短暂的、一闪而逝的无言之刻被他人触碰到。 可他自认聪慧,所以明白,本身就不该去追逐那样虚幻的极致。 第二十一章 乘黄潜蛟斗星换(2) 董棾问项叶:“叶叶,邝竒是个怎样的人?” 项叶扭头看她,想了一会儿,说:“是个随心的江湖人。” 董棾说:“江湖人都是如此吗?” 项叶笑着说:“我见过的很少,在书上看的比较多。但是,我想,他和那些还是不一样的。” 董棾问:“哪里不一样?” 项叶说:“江湖人很爱分正邪,他不太在乎;江湖人很重道义名声,他却不是守道之派。” 董棾挽住她的手臂,说:“我和你讲,我们今天去猎野味,碰上一只鹿,他追着鹿跑到了崖边,鹿往对岸跳,他几乎没想,就追了过去。可那吊桥只剩几块破板,一望便知道的,但他还是过去了。” 项叶说:“现在还能看见他,看来,要感谢上苍。” 董棾微抿一下嘴,继续说:“后来我问他,他有没有把握。他说,没有,可还是跳了。在我看来,我们只是打个野味,并没有任何需要他冒生命危险去做这件事的理由,那么,他为什么这么做?” 项叶说:“你觉得为什么?” 董棾说:“我想来想去,觉得最可能的是,世间事对他来说,就像梦幻泡影,他并不那般在乎,同样,也不在乎他的命。” 项叶说:“有些可悲,也够自由。” 董棾说:“我不知道自不自由,我只是觉得害怕。这样的人,非神即恶。” 项叶摸摸她的头,说:“你俩之前是不是……” 董棾听到一半,忽地直起身,甜甜一笑说:“不管他是神是魔,长得俊俏,是跑不了的。” 项叶啧啧两声,打趣她:“我们董小姐,又要辣手摧花了,啊?” 董棾笑着打她,她站起来跑,董棾追着她闹,孩子玩笑。 那边的简云楟和邝竒坐着烤肉,烟被野风扫开,不熏眼,也不呛。而恰巧,他俩聊的,正是在草上疯跑玩闹的她俩。 邝竒眼光追着项叶跑了一会儿,又聚到眼前这堆火上,他声音低沉,和简云楟说:“你小子运气不错,找了个好皇妃。” 简云楟看他一眼,又看了下天上的黑幕,并未接话。 邝竒又说:“尽数十年过往,总是悲多离别苦。在这事上,老天总算开眼,待你不薄。” 简云楟轻抿嘴角,说:“人生的苦与乐,原是相对的。” 邝竒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低头一笑,才回:“还没问过你,怎么就认准这片叶子了。” 简云楟看着倒在草上笑开花的项叶,目光放远,想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不信命。六岁和堂哥争着进灵国,一回来不顾诏令,就去了边疆。刚开始,我被训成一个蠢牛的跟班,后来因为一场仗,他废了双腿,我背他爬了半座山,捡回一条命。他被勒令回乡养老,我成了野将军。十多年来,我苦追爹娘的死因,调查江湖门派勾结,读朝野奏文,观两国政令。我自小习术阵,知道世事皆有运势之分,却从来看低‘注定’二字。我本以为,人生尽是行行去去,终逃不出一条盘错的路。可在姻缘这件事上,因为她,我信了命,也甘愿屈于这注定,当一回地上的野草,匍匐着朝天乞尾,谢它一场的慷慨,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邝竒仍然笑着,但眼里的情绪沉了进去,望不分明。 简云楟回过眸,停了手中动作,继续说:“我曾托你找过一个人,你可记得?” 邝竒回:“那个会养鸟的女乐师,你写了对子,我也派人四处问过,没有对得上的。去年你不是传信,说不必再找了吗?” 简云楟说:“那个女乐师,就是叶叶。” 邝竒恍然大悟,哈哈一笑,四处看看,说:“故事是好故事,就差两壶酒了。” 简云楟一笑,说:“我很早以前就喜欢她了,刚开始互相传信,虽不知她的身份模样,但那时候想,只要她想嫁,我一定娶她。后来,在芝州看见个姑娘,只看了一眼,说不上来地就觉得是她。” 他忽地停了,露出无奈的笑,又继续说:“和她搭话之前,我其实很怕,怕她不是我等的那个。那会儿也有点羞耻,想着如果她不是,那我一直以来捍卫的感情,就被证实是不堪一击。没有人想从坚贞的望妻石转变为没开眼的俗货,可我没法否认,她给我带来的感觉,非因色,非因时,只是一眼,就好像找回了缺失。” 邝竒扭头看他,说:“要是她不是女乐师,你打算如何?” 简云楟面不改色,继续说:“弃了她,也不再找乐师了。” 邝竒一笑,问:“为什么?” 简云楟说:“我若同时对两个人都动了心,只能说明那不是爱情,起码不是我想要的爱情。既然它背离开我的认知,我对自己也需要重问,就不必耽搁。” 邝竒满呼一口气,躺下,枕着双手看天,说:“好好待她。” 简云楟缓慢而坚定地开口:“会的。” 简云楟又问他:“你和董棾以前认识?” 邝竒说:“算吧。” 简云楟一笑,说:“她对你蛮感兴趣。” 邝竒说:“我不爱这盘的。” 简云楟一笑,说:“你以前可不挑菜系,盘盘都合胃口。” 邝竒大“哼”一声,不再理他,简云楟也笑着专心烤肉,没再多话。 邝竒最终肯定了自己的祝福。简云楟和项叶是双向的奔赴,没有误会,没有阴差阳错,没有糊涂,也神奇的没有阻隔,甚至分不清谁爱的更多。他们清醒着,以超乎寻常想象的方式和程度,相爱着。 流月听见简云楟的话,心中像打翻了一杯茶,满腹清香,甘甜四溢,涩沉杯底。 司命看到这,不住地摇头发牢骚:“他们两个好烦人啊,天天秀恩爱,酸死了酸死了酸死了。” 小兔子看见她这样,用泥泥的小爪子,从肚下掏出一个小果儿来递给她,俩眼睛圆睁着望她,说:“司命,甜。” 司命看见了果儿上的泥印,也不嫌弃,揉揉兔子的耳朵,接过来放袖子上一抹,就朝嘴里送,一口下去,五官都酸扭了,抻着舌头往外疯狂吐口水。 皇后举办宫宴的日子到了。 项叶和岩顶打扮周整,便上了马车一道进宫。 到了宫门口,车就都得停下,各家只准带几个拎着礼的丫鬟进去。 芜芮扶着项叶下了马车,阿舒拎着礼跟在后头,齐往宫里走。 走到宫门口,项叶见到了一位“老熟人。” 岩顶走上前递牌子,领头的侍卫在接过牌子时朝岩顶恭敬地点了头,叫:“岩大哥。” 他随意地走了个过场,便吩咐放行。 项叶走了上来,笑着和他打招呼:“郯石,好久不见。” 郯石明显黑了很多,也更壮了,挎把刀站在门口,已是凶狠得能唬住人。 项叶十四岁开始,便不再去念学堂,她走之前,托哥哥照顾郯石,后来,听哥哥说,郯石不愿再从文,自己更想去参军,哥哥便帮他引了个路,他自己争气,没过几年,就升成了二等侍卫,在宫里当差。 项叶和他几年没见,今日遇到,两人都觉得亲切。 郯石说话的声音比从前粗了,嗓子不再清秀,但面对项叶,声音还是放轻放低了好多,他说:“好久不见,项小姐。” 项叶笑着问他:“最近一切可好?” 郯石说:“甚好。” 心里跟着回了一句没人听见的话:“只是不知你过得如何。” 项叶说:“家里人可都安康?” 郯石回:“母亲一切都好,幼弟已经跟着夫子念书了,比以前长大不少。” 项叶听见后头有声响传来,该是有人到了,她朝郯石点点头,笑着说:“那便好。回见。” 郯石朝她行了一礼,笑着说:“回见。” 等他送完下一波人入宫,再看时,项叶只剩一个远影。 他默默地看着她跨过门坎,转弯消失。 他想,希望下次见面时,自己能再勇敢一点,不要只叫“项小姐”,而是试着开口问她,能不能唤她“叶叶。” 快到设宴点了,项叶走在两道宫墙间,远远地听见宴席中传来的丝竹声,看见了早早为帝王撑起的黄罗伞盖。 她想起了一句诗:“宴酒无情先势利,推敌入席最欢心。” 想到今晚的几个时辰松不得筋,她挺起精神,保持着以往的风范稳步行着。 看着那高高竖起的伞盖,她不禁想到了第一次见皇帝的时候。 那年她八岁,刚被接回京城没多久。 刚回来的时候,除了哥哥能和她多讲几句话,其他人,皆是陌生的。她母亲死在她一岁的时候,自母亲死后,到她回京城之前,她再没见过父亲一面。一岁的孩子没什么记性可言,项叶自然也不记得她父母的模样。 在她四岁时,岩顶被送来芝州,陪她玩了一年之后,又被接走。 第二十二章 乘黄潜蛟斗星换(3) 小时候,姥姥把她爱护的很好,和她一起玩的人也淳朴善良,几乎从未有人主动提起她的爹娘。她后来自己读书,看到书里别家孩子都被爹娘管着,有爹娘爱护,她便跑去问姥姥:“姥姥,我娘死了,可我爹呢,他不管我,是因为不想要我吗?” 她记得,姥姥和她说:“不是,叶叶这么讨人喜欢,你爹爹不舍得不要的。” 她又问:“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姥姥说:“叶叶,你爹爹呢,是个比别人稍微好一点儿的普通人。但既然是普通人,就会有自己过不去的坎,办不好的事,我们要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做足准备,再来见叶叶。” 项叶记得,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问姥姥。同一年,她还是没见到父亲,却见到了哥哥。 后来,她刚被接回京城,父亲为了和她亲近,尽全力地给她宠爱,没打量好尺度,做了好几件荒唐事。 那会儿,岩绝还不清楚她到底喜欢什么,只知道她爱新奇的玩意儿,于是大张旗鼓地四处搜罗宝贝送她,连续数日,珍宝如流水络绎不绝地抬进她房里,又被几乎全数地抬出。因这张扬的作风,连续几日,岩家都被人上疏弹劾。 其中最夸张的一次,当数岩绝给项叶造的那匹木狐,木狐用料精贵、面滑泽亮不说,因是冬日,岩绝怕冷到项叶,专门找人寻了九尾狐的毛皮,扒了贴在上头,铺了个通体柔软。 流月瞧见了,不禁出声嘲讽:“一个玩骑之物,也配如此铺张。” 与这木狐一同送的,是一盆“噔咚花”。这“噔咚花”的片,皆是金玉,金玉上又镶满异宝,一碰,花片撞到一起,只听得见“噔咚”声。 叶是木雕出来的,用鱼鳔胶粘在枝上,整个儿胜在一呆艳。 凭着这两大奢靡俗物,岩绝被上的折子,堆满了御书房的一角。皇帝虽未明着处罚,却还是趁着休沐,带了几个大臣,来岩绝府中做客。 还未到饭点,皇帝品完了岩绝的藏画,便叫岩顶带路,要来看看他的宝贝妹妹。 岩绝推脱不开,只好带着皇帝和几个大臣往女儿的院子走。 项叶早得了消息,穿戴整齐,自个儿在房里躲着玩。 从皇帝进府开始,她就一直骑在木狐上摇,任谁叫也不下来。 皇帝到了她的院子,两大步迈进来,教养嬷嬷还没来得及抱她下来行礼,就被皇帝喝止住。 冬日天寒,项叶被塞着穿了许多衣服,小小的身子肿着,隔着厚松的棉花,整个压木狐上,晃得得力。 皇帝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微笑着问她:“项叶,好玩吗?” 身后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岩绝也紧皱着眉头,却没有人敢搭话。 项叶一下抱住了狐头,稳住木骑,仰起头甜甜一笑道:“禀皇上,其实有点儿辛苦。” 皇帝直起身,影子压过来,把项叶罩得完全,他说:“苦在何处?” 项叶用两只小手撑着,从木狐上跳下来,双腿一直跨坐着,都酸软了,落地那会儿,她身影明显不稳地晃了一下,皇帝视而不见,她忍着酸软,跪下说:“阿舒,把‘噔咚花’抬出来。” 皇帝没有动,跟在他身后的太监上前一步,叫项叶平身。 阿舒、芜芮,嬷嬷三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花从屋里抬出来,轻轻地放在项叶和皇帝中间,经项叶指示,三人又顶着汗,把花抬得离项叶近了许多。 花一落地,项叶飞快地伸手过去,一下一下地大力拽叶子,她手上被木头楞出几道红痕,随着她大力地扯拽,整盆花都难耐地摇晃起来,似被风雨侵袭。等她拽下三片来,“噔咚花”已被“风雨”摧残得凌乱,金玉片掉了好多,玉摔下来,在地上碎开,整个儿都失了媚态,像被抛弃在雨泥地里的散发妇女。 项叶转回身,左手捏着三片木叶子,右手一把撕开铺在木骑上的狐皮,趁着鱼鳔胶的黏性,分间隔地规整把木叶子粘在狐背上,做成“角”状。 岩顶在妹妹扯叶子的时候,就已站不住了,想冲过去,却被岩绝一把拦住,冲他摇头。 项叶做完这一切,才招呼丫鬟们把地上扫干净。 皇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问:“你在做什么?” 项叶跪下,声音奶绵地说:“陛下,您方才问我苦在何处,实则苦在我年幼无知,见识浅薄,虽有为陛下驯养神兽之心,但在此过程中,却还是惹出了许多麻烦。远古便有传说,乘黄兽居白民国,其状如狐,背上有角,乘之者,可长寿至两千岁。传说虽不可尽信,但臣女的恭祝之心赤诚,今日为陛下献上乘黄兽一匹,愿陛下仙福同享,寿与天齐。” 皇帝听完,眼神暗了些,过了一会儿,他亲自扶她起身,说:“你母亲生了个好女儿,你姥姥把你养得也好。” 他吩咐太监好生把“乘黄兽”抬走,又摸摸项叶的头,叫她以后好好念书,之后,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项叶的院子。 晚膳过后,皇帝便回宫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岩绝把项叶喊来后院的亭子,打算和她聊聊。 他年过四十,在官场拼斗半生,自项叶的母亲“项问”死后,若说他还有什么所求,就是希望,能看到项叶长大成人,选一条自己喜欢的路,过自己喜欢的一生。 项问不爱计较,名字随谁姓也并不在乎。但她怀项叶时实在太苦,所以岩绝一早就决定好了,第二个孩子跟着她姓。 他至今都记得,项问怀二胎时,他们正在奔波逃亡。一路上,吃也不好,睡也不好,可她很坚强,一天撑着吐几次,也要把吃的塞下去。 项叶的名字,是她母亲取的。 岩绝记得,当时她说:“我从小到大,最喜欢树,她是我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孩子,比世间万事都要珍贵。叫她项叶好了。岩绝,我希望,她这一生,能永保长青的鲜活,力护一脉的简单。” 在项问死后的几年里,岩绝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无心管别的东西。他一心只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为她报仇。 后来,仇虽报了,名利也皆收,可他却又觉得,什么都空无了。他像是没被笼子关住的飞鸟,只差一个展翅,又像是无脚的爬虫,一息瘫软地赖着土地。若说什么是困他的颈圈,拽他入地的长绳,就该是他的两个孩子。 他求的其实并不多,但至少,要看他们长大,看着他们过上一个自己选择的人生。岩绝从不担心,他们稀奇古怪,只怕他们品性不好,一生不快。他用尽力气地点燃自己,以熄灭兜底,再挺着,只为等两场绽放。 想得虽周全了,一步一步做起来,却并不容易。 他七年都没管过项叶,内心觉得很愧疚。他深知京城处处豺狼虎豹,想护住她,立威是必须的。他故作张扬地四处寻宝,除了讨她欢心,也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对这个女儿的在意分毫不假。他有时甚至糊涂地希望她能蠢笨、不知世事,这样,别人的眼睛也能少落在她身上一点。 可朝中文官的反应、皇帝的来访,包括项叶的回应,都让他又一次惊醒,船在海中,想要风平浪静,不过痴人说梦。 他坐在堂上等项叶的时候,不禁低落自嘲,项问的死明明已经为此证明,他却依然魂飘荒野,好似从未清醒。 生命中的很多事情皆是如此,它往往先饰着凶神恶煞的皮站在门外,重力敲扣,初次碰见,你无知地骤然惊恐,被拆得线裹绳断。后来,它披上放低你戒心的那洁白的衣席卷而来,你凭着本能杂白的纯和薄黑的蠢,以第二次成长为码,换来一张鼻青脸肿。过些时日,你半伪的无情和残忍遍传四街,已能和它的骇人媲美,它又聪慧地隐进人堆之中,和零星几个恶徒一起,挽着无数个过去的你,再次把你踩倒在地。遍体的缺口终学会连合,不再消失,而是成为一种佐证。最后,你以无所谓哪种的形式,或是运转轴里固定擦火的那道,平静地嘶吼着,将它打倒。哪怕,它已经改头换面成了,某种你内心最隐秘渴望的样子。 项叶来了,岩绝叫她坐下,给她递了杯水,项叶接过来,却没有喝。 岩绝说:“叶叶,在京城的日子,可还习惯?” 项叶淡淡地回:“一切还好,比预想的差好一点,比幻想的美少几分。” 岩绝还没接话,项叶又说:“这不是说你做的不好,只是世事的寻常规律。” 岩绝宽慰地一笑,和她说:“你喜欢什么,和爹爹说,爹爹会尽力去找。” 项叶的表情严肃了些,和他说:“情分靠时间积淀,威严靠言行树立。若依赖金银堆砌,便总有随金银而去的一天。纵一生辛苦维持住了金银,到最后也不过落得一身庸俗而已。我知你所累,但切忌不要再继续了。木骑用新鲜的皮毛续着,我都不忍细想。花草本自然最美,木雕也是工艺,又何须奇珍异宝拖其落泥。我喜爱新奇,但只爱价品相合的东西,往后真要送,送些落难的古琴谱,便是最好的。” 第二十三章 乘黄潜蛟斗星换(4) 岩绝被说得惭愧,却笑着应了下来。他和皇帝相识多年,也算好友。那一刻,他觉得皇帝说对了:“项问生了个好女儿,母亲也把她教得很好。” 回忆结束,项叶一行人走到了用来宴请的宫殿门口。太监领着他们往里找座,刚拐进一个弯,就瞧见了躲在一盆花后的董棾。 项叶悄悄上前,准备从背后吓她,却被岩顶一把拉住,拧着眉朝她摇头。她只好放弃了这想法,出声唤董棾。 董棾一听见她叫,立马回了身,两步走过来,说:“叶叶,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一会儿了。” 岩顶放开了拉项叶的手,项叶走上前挎住董棾的臂,和她说:“劳烦小娘子了,走吧。” 项叶一闪开,岩顶整个人才露了出来,他朝董棾点点头,董棾轻轻回了礼。他又跟项叶说:“叶叶,我去找同僚喝酒,晚些你在宫外等着,一起回去。” 项叶说:“嗯,你别喝太多。” 岩顶点点头,便先往男席方向走了。 项叶拉着董棾,往女席里找位子坐。 一般来说,宫里举办的重要宴会,位子都是按人分好的,但皇后仁厚、又好说话,大家平日里又都认识,有时候互相换一换位子,挨着谁近点儿,也是无伤大雅。 项叶参加宴会,向来是爱与人调位子的,因为她和董棾总要挨着,才方便玩乐、互相配合找场子。 两人调了位子坐下,稍稍整理了着装,便等着宴席开始。 皇后未到,主菜还没有上,点心茶水却是一早备好了的。 项叶夹了个糯米团子小口尝着,董棾却只是杵着手,一口一口地喝茶。 她目光放远,发着呆,想到了小时候。 那年她十三岁,刚被订好的人家退婚。 她并太在乎爹爹给她订的那家公子,所以即使那人一早和外放的小女将勾搭在一起,后来有了身孕,上门来退婚,她也只是觉得他做得不够厚道,却并不伤心。 那时她和项叶并不相熟,没什么太要好的朋友,常一个人单着四处野。京城的人那会儿子都把她笑话看,说她可怜,又给她编了许多故事,她偶尔听着了,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总的不算太难过。 她十二岁的时候遇见过一个江湖侠客,那人对她后来的一生,影响很大。 那个江湖侠客告诉她,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潇洒快活,而最快活最挠人心窝的,就是男女之情,别的东西求来求去,求到最后,都没得意思。人活一辈子,就该多谈几个小公子,多逛几次依香院,然后找个钟情的人,到海边去盖个屋子,安度晚年。 江湖侠客其实说的很多,耗时也长,董棾忘了前头他说的那许多,却清楚记得他最后下的结论。 她知道自己身上背着自小订的娃娃亲,所以在她下定决心要“快活两年”的时候,对那订亲的公子还是存了些幻想的,不过,还没等她诉诸那些幻想,他就已经和别人有了孩子。董棾再爱玩,也自小就知道,有些东西,是分不得,也碰不得的。 她看开得快,家头爹娘那段时间怕她伤心,也不拘着她,任她出去玩。 有一次,她又一个人溜去茶馆听书。 听完了一章《灵国险途缘》,说书的先生换了一个。 董棾倒没想到,下一回书的主角会是自己。 这说书的先生,实实在在地把董棾说成了个无颜的粗俗女,好家伙儿,不学无术、念不来书,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貌若无盐,腰肥几尺,这小词递儿的,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夸张好笑。 她没有当众拆台的习惯,也不愿意拿身份压人发火。本只打算叫小二上来,花点银子换一回书听,却没想到,下头有人站起来帮她说话。 他背着董棾坐,在那说书的讲完一小节,停下休息时,大声地问:“先生,这可是你自己写的戏文?” 说书的先生回:“倒也不是,这位爷有何指教?” 他说:“这戏文若只是夸张,也就罢了。可这颠倒黑白,却是叫人听得难受。” 先生问:“你怎知它颠倒黑白?” 他亮出牌子,说:“我是朝中新上任的小礼官,平日里受上头指派,最爱四处探访民情,细查京城之中,可出现了什么背礼忤逆的大事。编排故事无伤大雅,可若是恶意歪曲,便是有违了先祖定下的文礼。我认识董棾,她绝非戏文里那般女子。叫写这本子的人出来,我和他论论,这写戏文的道理。” 先生和小二一看他亮出的牌,忙行礼道歉,又招呼他好生坐下,慌忙地拉上一个先生回来,继续讲故事。 董棾坐在二楼,看着他被掌柜引着进了后面的厢房。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可能在哪见过,却是没有印象的。 她说不上来,那种被人维护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但她记住了他的样子。 直到很久以后,她和项叶成为了好朋友。有一天清早,她跑到岩家门口去等项叶,撞到了出门上朝的他,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岩绝。 项叶和董棾说话,但董棾望着前面根本不吱声,她连着唤她几次,她都没反应。最后,她伸手在桌底下拍了拍她腿,她才回过神来。 董棾问:“怎么了,叶叶。” 项叶说:“想什么呢,叫你都听不见。皇后快到了,我想赶着先去方便一下,你去不去?” 董棾点点头,和她一起走。 去西厕的路上,董棾的思绪仍然没回得完全。 她忽地想起了那个江湖侠客在前说的话:“情如潜蛟,久伏于水而不露声色,待神女一夕降至,乍破水面而昂跃求偶。人也该学潜蛟,静心修炼,鞭笞自我累进,待一朝机会来临,与天搏斗,方能化龙飞去。” 董棾头发忽地散下一缕来,遮住左眼,她顺势低了头,自嘲一笑,心中默默说:“老头,潜蛟可没成龙,你又骗我。” 项叶见董棾步子慢了,便回头看她,发现她发散了,立马和芜芮一起,帮她重盘回去。 项叶轻轻地和她说:“阿棾,束这儿的发带松了,我给你重绑一下,可能会有点痛,你忍一忍。” 董棾笑笑,说:“没事,给小娘子我盘好看点就行。” 项叶笑着,静静地为她束头发。 司命看到这,喝下一大口酒,说:“幼年幸福的,大了总得多受些苦。幼年孤苦的,往后老天又总会给找补些。人生啊,说白了就是一个个写给别人看的俗戏本,非端满了公平。” 第二十四章 华袍卷虱怨湖光(1) 等两人回到席上,除了主位空着,其余都已坐得满满当当。 过了一会儿,皇后先到了,大家又齐等皇上。皇上来了,众人再次跪拜,之后轮番献上寿礼,一夕热闹欢腾。 没坐多久,皇上以处理政务之由,先行离开了,单留皇后一人坐持宴会。 简国自前朝开始,已经新兴一夫一妻制,虽未明文规定,但有识之士基本不学从前风俗,力倡一妻一夫。 受此影响,到了皇上这辈,妃嫔数量大大减少,三十年来,统共只纳了三个。 皇上这一生,只有过两个孩子。两个小皇子在同一年前后脚出生,也在同一年前后脚死亡。 皇室此辈并不兴旺,精贵苗的两个皇子又离奇地先后去世,若说不幸,就不幸在皇上后继无人。若说不幸中的万幸,就万幸在两个皇子死之前,都各留了一个血脉。 当年两位皇子接连离世,举国震惊。朝中一蒋氏大臣包藏祸心已久,便趁此机会,联合地方帮派造反,高举旗帜说:“简氏失德,天降横祸,当另立蒋氏子孙为王。” 后来贼乱虽被平息,朝野内外,一时却流言四起。 江湖里有个很出名的疯和尚,法名延和,法号洱轼。他四岁出家,十九还俗,做和尚的那几年并不出众,没人知道他是谁。反倒是还俗之后,他沿用以前的法号端起算命的活来,一算一个准,渐渐闯出了名声。 他曾提前三年算到横行江湖的第一大帮“霖剑门”的覆灭,又一早算准湖州百年大洪水的爆发月份。而最离奇的一次,是他十八年前出现在芝州,告诫当地农民,今年六月要飞雪,需提前做好准备。当地人只当他痴傻,并不作理会,却不曾想世间真有夏日飞雪一事,且一连三天不止。 他平日里神神叨叨,专爱不理人地自说自话。人家求着他算,他不愿意,别人不想被他算,他偏偏要讲,时常突然地冒出个光脑袋,用简单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断完谁的一生。 大家都信他,日日追在他身后的人,数不胜数。他从不管别人跟不跟、问不问,不躲也不答,只是自说自话。若被逼得急了,就把人家运里带的福事一件件数破,而运理学说之妙趣,其中之一,便是窥得福则渐无福。 数年前,华国公偶在一乡间野道上遇着了他,得他一卦,之后青云直上,无限风光。自那以后,华国公便对他多有关照,并不避讳。 造反这事一出,皇帝就勒令华国公把他叫到京城。 出乎意料的是,在“陋漏楼”里,他大胆直白地放言:“简国气数尚未兴,何谈尽。” 这话一传出去,又掀起了轩然大波,慢慢地,造反怀疑的声音,总归弱了下来。 皇帝给今天的两位皇子定身份时和天下宣告说,这是神的旨意,而事实上,里头原有个瞒天过海的故事。今天的简云楟和大皇子,本应该是皇孙,之所以破例越法地定下皇子身份,就是因为洱轼临走之前给皇帝留了话,说“孙成子,福可聚。”就这样,他俩才落定越了辈。 大皇子自小跟在帝后身边长大,近几年刚被外放出去历练,最近属地的洪涝闹得紧,赶不回来参加皇后的寿宴。因此,只有简云楟能陪在身边周转。 皇后喜爱热闹,下头的歌舞个接个,演得欢快难息。 项叶坐的位子靠后,每每往皇后身边的简云楟投目光时,总是隔着张张的脸,层层的衣。等她和其他小姐夫人喝完了几圈酒,再抻头,恰恰瞧见简云楟离开位子,扶着皇后往外走。 没一会儿,她和董棾互搭着去敬下一轮,又一圈来往客套。大家整转儿地闹下来,位子都坐乱了。 她俩互相搀着,打算去角落里坐下,歇上一会儿。 宴会的男女席是分开的,靠一排排的屏风竖着,瞧得模模糊糊、绰绰约约。 项叶还没坐满半盏茶的时间,就听见男席上有人弹琴。 一般歌舞节目完了,都会有个留空期,大家便趁此机会各自献技。先前两边玩的开,却没有人弹琴,琴技高超的没心思动手,手痒的又怕弹错,一曲毁名。这会儿有人落手独奏,项叶的心思也被勾起来一点。 细听才三指,她便有些吃惊,没想到这弹琴人的胆子如此之大。 弹的是别的曲子倒没什么,可他弹的,是刘贲然的《双丝网》。 一小节奏完,大家都听明白了,原先咋哄哄的声音,一波比一波快地小了下来。 刘贲然是有史以来最有名的琴师,他一生谱曲无数,留下的经典之篇虽不多,却曲曲奥妙。学琴的人,入门首学的,必是他的谱子。 他这人灵巧,技法从易到难,皆创有曲谱,而这《双丝网》,便是他最有名的曲子之一。 此曲之所以能一出惊人,不仅因为它不好弹,需“化云揉雨”之力,更因为众所周知,这是一首求爱名曲。 古时刘贲然便是靠的此曲,哄求到了心爱之人。后来的天下第一富商王石,也是靠此曲,赢得了才女的芳心。往近了数,最出名的一次,应是陆探微的父亲当着天下人的面,用它留住了他的母亲。 在仲冬雪蔽艳阳之时,他父亲抱琴坐在城门上一天一夜,期间曲不曾绝,最后感动天下了百姓,也留住了他心灰意冷、打算离去的母亲。 说来也奇,一过数百年,这曲子的意义却未改变,大家偶尔拿它玩笑,却并不乱改乱用,始终将它认做求爱圣曲。 宴会上大的声音虽都停了,小的叽喳却热闹开来。 新冒头立了功的一个女将军声音梢大:“《双丝网》一起,人影要成双。不知这求的是哪位好运气的姑娘?” 大家都清楚,这位公子既然有胆量在皇后寿宴上奏曲求爱,就定是下好决心要一生一世的。 皇后仁慈,如今年纪大了,也爱看年轻的一辈辈凑双成对,福气满满。最近几年,她下旨赐婚撮合的,数量不少。但大家都清楚她的作派,她虽身困后宫,没法要求皇帝一夫一妻,自己却对这新风俗极其推崇,经她赐婚的,绝不准再纳再娶。所以,今晚在寿宴上求爱,也就算是默认了,此生只娶一妻。用皇家的懿旨来为自己的真心作保,不可谓不珍贵。 董棾拽着项叶的手,问她:“你说是不是哪个小公子知道我不爱谈婚论嫁,所以追到这儿来,打算逼我一把?” 项叶被她逗得一笑,说:“那敢情好,我听这公子弹得不错,等你们成婚了,你喊他来帮我写谱。” 董棾嘴笑得咧开,说:“不成不成,我还没玩够呢,成婚实在草率,草率。” 项叶瞥她一眼,笑着没再搭理她。 随着弹的人勾起最后一指,曲也停了。 女席这边不少的姑娘都紧张起来,揪着帕子地望,看是不是自己的情郎。 大家屏着气等,看他唤出谁的名字。 似拖着笨箱擦地的声音传来,是王长顺:“钟毅,你这是弹给哪位情妹妹的曲子,快唤她出来,给我们瞧瞧。” 紧接着听见一个声音闷闷地轻响起:“胡言乱语。” 王长顺的笑声传来,又听见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在问,曲子是给谁弹的。 刚才那儿声再次响起,这回似是离得近了点,声音也更洌了些:“诸位且稍安勿躁,钟毅有首诗,大家一听便知。” “众问七弦鸣为谁,一巾二帕遍难求。 向来自诩金苏流,夜赠孤曲盼网纠。” 这诗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为谁而来。 第二十五章 华袍卷虱怨湖光(2) 董棾虽有好几个字没听懂,但对惯常的求爱招式却毫不陌生,她本打算拉着项叶尿遁,一转头,却发现各种目光早聚紧过来了。 被那么多人望着,路就算宽,也走不稳当,平白地容易焦灼歪斜。她不能如往常一样地扯项叶袖子,只能本着习惯先笑,不管它是否僵硬。 项叶如今也是骑虎难下。 她本不是个软性子,换个人来,她要么驳得坦荡,要么不加理会。 可今日这个真不一样。从背景、关系到他所言所行,一件件地,都让她感到接不住手。 钟家与岩家三代交好,她和钟毅打小就认识,没在一起玩几个月,钟毅就跟着盛明华一起参了军,隔地两崖。钟毅的大哥和岩顶是多年好友,平日里对项叶也是多有照拂,现今她日日爱用的琴,还是钟良三年前专找给她的生辰礼。 她心里暗道不妙,怕大哥和父亲已存了属意他的心思,以至那边儿现在,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回倒是她想错了,岩顶一听完诗,就重重地扔了酒杯,站起来要讲话,只是岩绝站得比他更快,一抓肩就把他按住,另一边,钟良又坐着拽他衣摆,朝他使眼色,没办法,他才紧挤着眉闭了嘴。 项叶被一双双绿幽幽的鬼眼沉默地盯着,却不想轻易开口。不仅因为他是钟毅,更因为他弹的曲和写的诗。 京圈里都知道,项叶跟着谢林念了一年的书之后,就立下了个交朋友的规矩。因着权权势势凑上来的同辈太多,她没心思一个两个地都去搭理,所以每次人家攀上来和她讲话,不离三句,她就总会问一个问题:“你爱读谁的诗?” 最开始,她只是想借它做个线头,以便和几兴趣相投的聊天。但说来也好笑,在那些和她年纪相仿的人的眼中,她明显被故事化过。一连几次她这样开头,人家回答的都不是喜好,而像在答考题,尽把存的冷门东西往外吐,不顾读没读过,不谈喜不喜欢。 后来,她也纯当看猴子耍戏,遇一个问一个,且睁大了眼睛瞧,看史书千年来到底蒙了多少“金子”。 等再长大些,遇着了简云楟,又常与董棾在一处瞎混,性子慢慢蚀柔了好多,便不爱做这幼稚事了。 今天听见他这“自诩金苏”,就引起了你叹怜瘪鱼的心。鱼本一早就捞好了,但因犹疑是蒸是煮,又无人共享,便一直晾在岸边。几年后,好容易来了个人,说这鱼该囫囵煮道水再洗净了蒸,味道叫最好。你心里头想,他真应你口味,可鱼早晒干了,什么都是枉然。 项叶不爱给人定调,就像弹曲一样,音不到最后,她绝不谈悲喜。可她免不白白预设,所以也会吃惊。正如今日,自小习武的钟毅,写诗弹曲,诗真曲切,难言托词。 灯火被罩着下腰一扭,快静不住了。 董棾不去看项叶,反倒张着眼平盯左展屏风。她记得,那后面不远,坐的叫岩顶。 兔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司命怀里,司命两手齐上狂撸毛,突然开了口:“我有感觉,所有该出现的人,都会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 流月没理会她,司命挤挤嘴,兔毛被揉得逆开。 “露华香见月下浓,听雨又成风。小楼华空,曲未终。遥问欲知否,迁迁意无穷。” “《双丝网》重,郎情再深。妾娘忧亲未归,又道稻穗不葵,实在妥帖庄美。” “上一曲虽还没终,但这厢听下一曲的心已经痒了。诸位妹妹可别藏掖着,纵珠玉在前,石中却不乏碎绿,且快快上前来,叫我们好好听听。” 第一个应声的人是王家的旁系,自说一番话后,就弹起了琵琶,自此之后,丝竹声便不绝于耳,没人再明目张胆地逼一个回答,鬼眼隐在暗中,偶尔亮一下。 钟毅苦笑一把,觉着自己终归是没办法扭转项叶的心意。也许,他建功立业得太晚了,再回来,幼时的春花已谢,花雨成泥了。 董棾和项叶刚回到原位坐下,就见简云楟独自一人先回了席。又是层层的幕衣,又是胀胀的声群,谁也看不分明、听不门清,但项叶知道,他必然明白了,今后他俩的路,不会好走。 宴席终是完了。 项叶刚踏上马车,扑面而来先是酒气,再是半瘫的岩顶。她不发一语,只到隔他最远的地方坐下。 岩顶支着额叹气,说:“叶叶,你可不该朝我生气。” 项叶并不理他。 他又跟着解释:“我事先毫不知情,不然怎忍让你落入这般境地。” 项叶仍然不讲话,却把垂着的头抬了一点。 岩顶忙着和她比划,说:“当时我就打算上去揍那不识时务的小子,但被父亲和钟良按住了。你钟大哥你是了解的,敦厚仁义,与我数年交好。他替那黄毛小子给我一再赔礼道歉,我又怎能不顾他的颜面?” 项叶终于抬起头看他,说:“那你便可不顾我的颜面了?” 岩顶忙着摊手回:“叶叶,你这话说的可没良心。从小到大,哪次我没在前头护着你,小时候你被人欺负,哪个最后不是我收拾的。长大了你爱弹琴,我生生在爹面前替你说了一连两个月的好话,这一桩桩的,你怎的就没记性了?” 项叶没憋住笑,眼睛弯得快,提得也快,她说:“下次可不准再和着爹爹一起为难我。” 岩顶点头如捣蒜。 她又说:“这钟毅的心思,我定是没办法回的。你帮我备些礼,只当谢谢他。” 岩顶应下,又和她说:“那小子虽然吊儿郎当,但也算有几分真心。我听钟良说,以前他人在北疆,来信就时时提你。后来知道你爱和会念诗的在一处玩,又自己苦读。他也不是不知道你和简云楟的事,还像个男人,就想拼一把,也不怕丢脸。” 他换了个姿势倚着,又闭着眼轻轻地说:“你看,除了简云楟,还有很多人,你都可以选。” 项叶垂着眼摇摇头,说:“说没一点打动是假话。但人的心几时能分了。走得艰难,只要我喜欢,不管哪般都要走走看。就怕我不喜欢,那再容易,又有什么用?” 岩顶大叹一声,说:“这才是我岩顶的妹妹啊。” 第二十六章 华袍卷虱怨湖光(3) 夏凉夏,茶渣茶,转轮转,亭中亭。 与多年前不同,当日是岩绝第一次约项叶单独喝茶,今时是项叶第一次约他。 项叶给他续了杯,也不急着开口,只是专心泡茶。 岩绝也不问,只安静地等。 他俩此时太不像父女,倒像是博弈的双方,都在以静制动,在等对方先出招。 项叶的耐心向来很好,在磨人这件事上,她比不得谢林,旁人又总比不得她。 岩绝终是严肃地开口问她:“项叶,你知不知道,你母亲临死前,希望你的一生,是什么样子?” 项叶放下茶壶,回他:“我想,她希望我能快乐。” 岩绝说:“可你首先要活着,安稳地活着。” 项叶笑了,说:“我没打算将性命赌给谁,以后也不会。只不过,活得久长,不如活得顺心。” 岩绝把茶杯重重下她面前,说:“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现下根本不明白。” 项叶拿帕子温柔地拭掉溅出的水,端起来轻抿一口,说:“简单与复杂是别人说的话,我只关心我的想法。” 岩顶长叹一口气,说:“叶叶,换个人作伴,平安舒心地自在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项叶回:“那确实很好。但我拥有的,也很好。” 她又说:“我相信你能明白的,不然三十年前,你又何必当天家婿?” 岩绝面露悲伤,说:“你母亲只是认的女儿,尚且如此。他是实打实的皇孙,明日如何,一看便知。” 项叶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本以为,你不会拦我。我一直记得,你同我讲,天下之大,无论我要什么,只要我觉得好,我开心,你就开心。今日,这话变了吗?” 岩绝盯着她回:“你下定决心了。” 项叶说:“我清楚你的考量。我也知道,我的选择会给你带来些什么。我甚至不敢担保,能和他一辈子久长。唯有一点,你可放心,我永不会做红墙里的金丝雀。若他执意要养,我会远走高飞。但起码,在那之前,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我一点时间。” 岩绝问:“你可明白,他若进不得红墙,怕就要颠沛一生,甚至更惨。” 项叶又笑了,牙齿露出一排,说:“那有何难,山高水长,天远海阔,我和他一起走便是了。” 岩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回去吧。” 项叶给他泡完了最后一壶茶,才沉默着离开。 第二天,她收到了来自“华府”的晚宴请帖。没多想,她就叫阿舒去回话,又让芜芮把帖子收好,去准备后日的衣裙。 简云楟宫宴当晚一听见有人当众向项叶求爱,就急匆匆地撇下皇后先回了宴。后来,自然也遭到了盘问。他态度持得坚决,皇后并未反对,但也没直言同意。 今日他之所以来赴华家的宴,一是为表谢意,应一回华琤嫟的面儿,二是他打算找项叶好好谈谈。他心里知道,有些东西不得不谈,越晚越糟,他不愿意等到那般境地,才去把话说清。他明白,心意要靠维系,而不是检验。 简云楟在华府后院的水桥上,找到了项叶。两人隔着三五步,笑挑河暮天。 流月看着两个人对视,没什么矛盾,看不见激烈,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被戳到了点。 他难得地开口问司命:“你感动吗?” 司命说:“我虽游戏仙界,日勾百万命卷。现下居然也有一些。看来,还是没老得彻底。” 流月微笑,说:“你算什么老?” 司命讲:“女娲曰,不可说。” 项叶朝他走近一步,问:“简云楟,你记不记得,木鸟长什么样子?” 简云楟也走近一步,回:“开始呆头呆脑,后来顺眼不少。” 项叶歪着头笑,说:“你读过《宫墙柳》没?” 简云楟诚实地答:“没有,是谁写的?” 项叶缓缓地念: “宫墙柳,黄土狗,洞往北边走。 朝天椒,井底水,辣顺南边凑。 几人留,几人走,天涯有花,宫墙问柳。” 简云楟笑着不说话。 项叶继续说:“这是个大怪人写的。” 简云楟问:“哪个大怪人。” 项叶说:“眼前这个。” 简云楟说:“你哥哥昨早上朝遇着我,跟我讲,你被钟毅念的诗打动了。我不会作诗,只能回你个‘怪不像’。” “天涯花,云中市,市隐起雾山。 大漠月,山涧水,水软坡土香。 几人生,几人死,巫歌焯岭,天涯有花。” 项叶没多说,两步走上前,直接抱住了他。 简云楟一愣,只听见她讲:“你现在可别告诉是我,你不是那个意思。我已经当真了。” 简云楟回搂住她,一手轻抚她的发,轻柔地说:“我怎么舍得。” 项叶笑得开心,将他抱得更紧。 莺燕啼鸣。 他拉开项叶,突然有些凶狠地说:“以后哪天我可能落魄得连你的琴都护不住,到时候你没琴弹了,怕不怕?” 项叶忽地难过起来,眼睛差点挤出水,她想说话,但张了几次口,都讲不出一个字。 简云楟忙哄她,给她擦泪,说:“我记下了,以后我们家琴比米贵,是绝不能少的宝贝,你别掉眼泪。” 项叶眨巴眨巴眼睛,又揉了揉,和他说:“我可以不用好琴,不要坠玉,但不能不弹琴。哪天真落到这般凄惨,只能说是欺人太甚,逼得太过分。到那时候,我们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去灵国,不再理会世事了,好不好?” 简云楟眼神变柔,语气还有些戏谑:“那若是给你琴弹,不给你好衣服穿,不让你吃饱饭,终日给你找麻烦,还总威胁你的性命,要不要躲?” 项叶想了一会儿,说:“想躲也行,不躲也好。只要有琴,我的天地就一直都在,别人毁不来。” 简云楟再此轻柔地抱住她,用脸轻轻蹭她的头发,低喃道:“你可真傻。” 项叶轻轻回搂他,笑得也傻。 华琤嫟虽是两日前才给项叶和简云楟送的帖子,却一早就想好了,要请他们来做客。出了“盗画”那档子事没几天,她就派人打听好了项叶等人的吃食喜好,今天备的菜里,就插着好几道。 她这边跟王家的旁系聊着天,余光瞧见简云楟回了席,心里思量着,是时候去找项叶了,便随意脱了个借口,带着丫鬟去了后花园。 在京城里,她家的园子若称第二,就没有人敢叫第一。 华国公最是爱水,十几年前,皇帝把京城外十里地的小湖赏给了他,他接了赏赐之后,围墙造园,用七年将这地方重整,造了他的别院。口里叫着“后花园”,实际别有洞天。 华琤嫟若不是提前派人留意着项叶动向,一时半会儿是绝难在这半周湖山里找到她的。 等华琤嫟走到南畔,看见了项叶是一个人,便打发丫鬟退到远处等。 她摇着烟蓝的团扇,不急不慢地迈开步。她的头饰精美,残剩的夕阳挤光过来,熠熠生辉,黑更黑。京城里现下最流行的,是长摆蓬袍,但能让一朵艳花绣得这么巧夺天工,引蝶争蜂,又穿得步步添贵的,只有华琤嫟一个。 她自小就是京城人眼里最美的姑娘。脸庞不如梦里仙,身姿摇曳华裙艳。她知书达礼,乐善好施,“佛济山”上每年的祝祷会,都是她陪着方丈一起主持。她不太爱参加宴会,每次出现,都是端庄有礼,不招不现。在项叶眼中,她一直都像朵开在湖中心的水仙,不媚不妖地濯芳,远飘飘的,没花没叶陪,可人人见了,都说一声美。 前日宫宴上,她的那句“听雨又成风”一传出去,续了当夜多少先生桌上的油灯。 项叶和她并不相熟,当晚华琤嫟出面帮她解围,她虽有些吃惊,却满怀感激。 现在看见她挥退左右,独自走过来,项叶也露出了恬善的笑,表示欢迎。 华琤嫟的影子投到湖上,她挂着笑问项叶:“可逛饿了?” 项叶说:“一说还真有点儿。” 华琤嫟说:“这边晚了风大,席也快开了,可想一同回去?” 项叶说:“提前谢谢你为我引路。” 华琤嫟说:“何必如此客气。” 两人沿着湖畔并肩回走,华琤嫟走里,项叶走外。交谈声嘻嘻索索,香粉味夋夋纭纭。 湖上撑满了她的影,铺开了她的裙。艳丽的花失了色,庄重起来。华涨的袍浸了水,素吞几分。湖虫终于等到太阳落山,成堆的集结、轻盈地耍浪,它们也有审美,栖黏在波浪的袍上,它们并不觉得自己破坏了美,只有人会这么想。 第二十七章 华袍卷虱怨湖光(4) 席到晚声,后花园里突然闹起来了。华琤嫟坐在主席上,听着仆人们刺耳的喊叫声,手中的杯盖落得故意轻缓,像是不想再为这闹剧加一点声音。 她出声给大家赔礼道歉,又施施地去了后花园。 一问,才知道原是撞了件大事。 她父亲最宝贝的玉扳指丢了。而且盗贼确凿凿的,自报家名,洋洋洒洒地挥墨留了字:“这次是我——观依客。” 府上人锁起门,忙着点起四处的火来,妄想用光射出这个胆大包天的毛贼。仆人们受人指挥,分拨地四处在园中探,瞎闹声不绝入耳。 华琤嫟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立马打发管家把各处大门打开,又让他传令训诫仆人们不准慌乱,只分拨进行总的探查,每拨人手里都拿上一组小烟花,真找着人了,先放烟花,但切记捕风捉影。 管家急得满头大汗,说话都不连贯:“小姐,这门开不得啊。老爷明日回了府,要是知道了那扳指不在,还是被那,那观依客给偷的,我是万万交待不了的。更何况,万一有人占那毛贼的名号,想趁此机会挑事,亦或是被猪油蒙了心贪财,这都得锁了门抓起来,后事才一一好办。等消息一走漏,人又没抓到,咱们华国公府,不是又成笑话了吗。” 华琤嫟问丫鬟要了她带的帕子,递给管家擦汗。她不慌不忙地开口:“刘伯,你可知今日宴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一品二品的官家子弟比比皆是,左右二丞的公子小姐安然列席,当朝的二皇子,目前皇上身边唯一的皇子,这些人,哪一个,是我华国公府可任意摆布的。我今日办宴,暗中盯着的眼睛数不胜数。你闭门半柱香,还方便找补说是侍卫换班,再关得长一点,怕是这别院的门都要被铁骑踏破。到时候,可决不是丢一个小小扳指,被别人笑话几句,这么简单了。所以切莫犯糊涂,赶快开门。原安在各公子小姐身边保护的护卫一个也不准调,还得护得更紧。守金库的也不准换,叫他们绝不能自乱阵脚。剩下的能走的,派几个到院子里去四处找找,其他的埋在门外盯着,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我也是听过那观依客的名号的,若真是他偷的,今夜任我们怎么闹,也是万难把扳指找回来的。等爹爹明日到了,我自会和他解释。快去安排吧。” 管家听完背上又出了一层冷汗,捏着帕子就跑了出去,忙着人安排。 华琤嫟坐在原地不动,叫丫鬟去把项叶和简云楟请过来。 等他两人到时,上座的两个主位已经空了出来,华琤嫟静静坐在左下的椅子上。看见了他俩,又站起来行礼,以手示意二人上座。 简云楟点点头,便想拉着项叶一起上去,项叶侧身避开他,坐到了华琤嫟对面。 简云楟没说什么,只是坐到了离项叶更近的右主位上。 华琤嫟开口:“今日实在是华家招待不周,宴饮到一半,还得打扰二位贵客。” 项叶问:“华姐姐,出了何事,方才一路过来,家仆如此匆忙?” 华琤嫟铺开了身侧的白纸,上面赫然是几个飘逸书法字:“这次是我——观依客。” 简云楟一看见那字,不免有些头大,他禁不住咳嗽了一声,见那俩人都没望他,忙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 项叶看见那纸,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华琤嫟为她简单了解释了情况,项叶问:“丢的物件可贵重,需要请衙门来调查吗?” 华琤嫟说:“倒也不是什么大宝贝,这别院最大的宝贝,他可偷不走。” 项叶点点头。 简云楟说:“华小姐不必过分忧心,后续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告诉叶叶便是。” 华琤嫟说:“二位可真是神仙眷侣。我这厢管教不严,叫贼人闯入家中,扰了大家的安宁,你们非但不先怪罪,还想着如何帮我。当真都是慈悲心肠。” 项叶说:“以我心试他心,仅此而已。” 简云楟看着项叶笑,也不说话。 华琤嫟看着他俩,吩咐人上来续茶,话题沿着转了下去。 又喝完两盏,时候也差不多了。 项叶首先提出告辞,出了小门,没过一会儿,就和简云楟分了头,去寻董棾一道回府。 席上摸了个遍,都没找到她在哪。华府的下人引着她往园里头走,说瞧见董小姐拎着酒自个荡进去了。项叶又忙带着人去寻。 一番折腾,终于在间小矮房门前,看见了瘫坐在石阶上的董棾。 项叶打发丫鬟们站远些等,自己拎了一小灯笼探过去。 光一刺到董棾眼上,她便挤挤闭几闭,微眯着瞥见是项叶,就一把将她拉着坐下。 项叶衣服被扯得一滑,袖子也被她攀拽着,她说:“你倒是会找地方,人家弃了几年的货仓,虫鼠都不知来这儿安家,你先霸在门口喝酒了。” 董棾听完咧着嘴笑,傻乎乎的,衣领上洒了好多酒渍。 项叶拿帕子给她擦擦嘴巴,又帮她理理额前碎发,同她讲:“脑袋重不,睁开眼稍稍醒一会儿,我托你回家。” 董棾突然耍孩子脾气,双手嫑着她,摇着脑袋挤她肩膀。 项叶轻轻摸摸她的头,给她顺气。 董棾闹腾了一会儿,忽地说:“怪他太好,都怪他太好。” 项叶听得恍惚,凑近她,轻柔地问:“什么?” 董棾声音大了好多:“都怪他!怪他太好,怪他太明事理,怪他懂的太多!” 项叶听清楚了,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不是她第一次从董棾口中听到这些话。动物舔舐伤口的时候,大多会躲起来,藏在暗处,悄悄地抹泪。而董棾不一样,她从来不哭,只是每每醉后用满载悲凉的口吻怨诉。伤心经行处,万事皆荒土。这么些年,来来回回,也就这么两句话。项叶心里虽有猜测,但从没在她醒着的时候问过她,你念的人是谁。她也从来不提,那个撇掉开心的孩子,低诉的声音是哪般苍凉。她只是在她怨的时候抱抱她,在她醉后劝她一二,虽然那显然徒劳无功,可在项叶看来,那是看见了别人的伤疤之后,最温柔的处理办法。 她从不认为,两个人之间需要毫无秘密。绝对的坦诚是留给两张白纸或者两个蠢蛋的,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像西北的沙漠静静地藏在大陆一角亘久荒凉。人的过去像一张家世表,而她显然不想当那个拿着表冷面无私的傻子考官,她相信生命的延展,也相信生命的韧性。再黑暗的地方,终究有眼睛。眼睛盈满了黑,返出来,自然就是亮泽。她明白,真正重要的是,现在的董棾是谁,又是什么模样。她们之间有和别人不一样的默契,正如董棾也从没问过她一句过去,那些让她也同样不愿意多费心思提的东西。 项叶揽好她又乱的发,柔柔和她说:“阿棾,这不是你的错,都会过去的。我最近听说,江家的小公子生得尤其俊秀,与你一定很相配。澜沧派的大师兄人也很实诚,对你又一直很真心,可以试着放下点戒心和人家相处。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将军,改明儿我让简云楟画本花名册来任你挑。读书的正派公子也是不少,江湖侠客也很好。你看啊,阿棾,除了那个很好的人,天下还有很多人都很好。你试着少为难自己一些,也见见别人的好。嗯?” 董棾靠在她肩上,闭着眼睛均匀地喘气,并不回话。 项叶摸摸她的头,又说:“纵然那些人你都看不上,找个你喜欢的也很好。夹岸的桃花开遍了京城,你稍稍着眼看一看,就会发现不同的。” 董棾呼吸绵长,该是睡过去了。 项叶也不再说话,静静地搂着她坐了一会儿。 她们谁也不知道,这废弃的货房楼顶上,还坐着个偷酒偷扳指的贼。 贼一腿曲着,听着下头的姑娘念叨,说不清今晚这天色,是好,还是不好。 第二十八章 纤笔小憩杀百花(1) 简云楟领着军队在边境驻扎已一月有余,却从没和敌人正面交战过,边关的城门日复一日地紧闭,军心和深秋的天气一样,变换多奇。 他的军师才从营帐里退出去,刚禀报完。 据他所探,再拖下去,就要赶上天象生异。 他展平地图,枯坐着望,直到把灯也望枯。 战事来得突然,简国准备并不充分,此为败因一;单国凶猛之势直来似揽云平海,大军压阵,却不见强攻,只多叫骂,此为败因二;洱轼临行赠语不详,且遍传四海,此为败因三;军在外被圣旨强压,不准擅动,此为败因四;流言久传损势,军律久严麻人,一缺势,二缺灵巧,此为败因五;秋来天气多变,入冬必要久抗,拖越长,战越苦,此为败因六;敌军主将是“单稷”,数年共事,此为败因七。 七条败因,无一不骇人,无一不致命。 皇帝这次给简云楟配的其中一个副将是钟毅,钟毅和他从前并不相识,生命轨迹里唯一的交错还是因为同争一个女人。诏令一传下来,两人各自领了兵汇合,一起操练了半个月。 在外人看来,他们都是颇具大将风范的人,虽有此前一事,但现在大敌当前,两人是早早握手言和,平日不见丝毫异常。 世上除了观依客,无人知晓,简云楟和钟毅在训练场见面的第一天,就约好了半夜在观依客的院子里较量。 刚开始,两个人都顾忌着即将出征,都在手下留情。后来,战酣爽了,钟毅便放开了手脚,拳拳中力,招招致敌。虽然最后他还是输了,而且输了不止一次,但简云楟为他指出了拳法上好几个问题,也夸他有天赋,剑使得很好。钟毅虽然打到最后,还是没看出简云楟最擅长哪派武功,擅用什么兵器,感觉万物他都能拿来当兵器,什么法式套招在他这里都不讲理。但他起码知道了一点,这个人有德行也有能力,打得他痛、压得他低,但伤得不重,少见蔑意。在那晚上,钟毅心里头就莫名地有种感觉,项叶嫁给他,不见得幸福会比自己给的少,甚至,只要他想,项叶可能会比他想象中的,还更加幸福。历经多日相处之后,他更是坚定了原来的想法。 他进帐的时候,简云楟抢着昏的灯,一言不发地看着桌上写满字的纸。 他退了出去,找人拿了盏新点上的灯,又进帐给简云楟换上。 简云楟并未说话,只是闭了眼睛,双手合十。 钟毅拿起他桌上的纸,放在灯下,照着光看,一读到底,身子越读越沉,脚抓地的力生勾,呼吸到后来也发得重缓。 他捏纸的手不自觉地发紧,他问简云楟:“这困境比我原来想得更多,你既已一一列清楚了,可有想好什么对策?” 简云楟猛地睁开眼,黝黑而沉地盯他,短而促地吐了一个字:“等。” 秋日的京城盛行的不是悲壮和豪迈的边疆魂,而是熨帖而平常的团圆味。 项叶今日起了个大早搞梳妆打扮,又借乘了华琤嫟的香云马车,一路坐进宫,去画画像。 董棾在华琤嫟眼里,是个没人劝得住的懒性子。于是,等她们到了宫门口,看见她家的马车早早地找位子停好了,就不免有些吃惊。这世上居然有件事,能让她不迟到片刻,早早前去候着的。 走在红墙间,她和项叶说:“叶叶,今日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原来董丫头也能到得这么早的。” 项叶问她:“你可知今天给我们画像的是谁?” 华琤嫟说:“不敢不知。纤笔小憩杀百花,灵归尽暮霞。他出名的故事太多了,实属算个当朝活生的话本人。” 项叶噗嗤一笑,说:“传奇多虽真,有神人助也不假,但也没你说得这般高上。等你认识他,你就明白了,完全一小孩子个性,顽尽天真。” 华琤嫟问:“玩尽天真?” 项叶说:“顽石的顽。” 华琤嫟点点头,原来如此。 往复镜的水被流月施法止了,他轻甩下头,问司命:“他们说这人,我约莫也是认识的,现在不太记得了,你往前调调,我想看看他如何杀得了百花。” 司命瞥瞥嘴,认命地去给他调湖水,嘴里碎碎念:“马上到精彩部分了,偏偏要往前,老古董,没品位。” 等她调完一回来,发现自己的躺椅变成了得曲腿跪坐的矮桌,她气得破口大骂:“你作甚么坏我的椅子?” 流月一扫袖子,她下意识地施招对挡,身形却还是被他起的风带得一晃。 流月朝他说:“你性子太顽,该受些礼教。我在你身旁数日,自应尽所能帮你。若你不喜欢,自己变回来就是。” 司命委屈地捏拳,想揍他又打不过,只能一把抱起她的矮桌,走得远远地去施法术。 流月看见她对着那桌子恨恨地不停念咒语,笑得偷摸无声。 今年的陆探微,才十三岁。 他跟着家里的画师出门采风,画师又叫上了他的另外几个徒弟,那些徒弟们又各自约了姑娘好友。于是,这一趟采风之行,随者众众。 他们一路走,一路画,出来也半个月有余,大家彼此间的了解也不断加深。 画师说,他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块乡野地。那是他幼年记忆里最美的地方,春日洒遍朝阳,百花灼灼其芳,风香野讨想。 他们一路跋涉、作画,画完了,便就地存放,只等回途时再取。 刚开始,大家都让着陆探微先选地、选方向作画,后来,大家被他逼着,不得不让他先选。因为一路画过来,所有人都清楚,他们之中,没人画得过他。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天才笔手,与他选近了方向,无论再怎么画,也不过最好得个附众者的名声,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自取其辱。 所以每次作画,大家都会等他先落笔。但他这人有时候怪,到了地方,见了美景,只是望,却长久地不动笔,好几次,甚至根本不开画卷,不配墨笔,就自顾自地睡大觉。画师不管他,学生们自然也不能、更不配说他什么。只好循着他的步调,跟着他的喜好,来展开或收起画卷。一时间,大家对他既是敬佩在心,也是怨声载道。 第二十九章 纤笔小憩杀百花(2) 在同行的人中,有一个立志考史官的学生,平日里,他习惯记录些身边人的言行举止,以练笔法。他万万不会想到,那天他记下的内容,之后会被无数人抄写,争相传诵,且在多年后,成为研究陆探微的第一手史料。 他写道: “春三月,众画于野。画者何?师黄及其弟子也。为何?花也。路何?远也。陆氏三子探微,奇人也。 百花原盛天齐放,众子作画。待探微开笔,众子渐止,围其周。大抵毕,探微停笔小憩,百花忽谢,惊众,叹其画夺灵。探微止,师收,众人分散掘土,后返。” 陆探微自那以后,可谓一战成名。 民间以他为原型的戏本春雨冒笋,不计其数。两年后,他经姑姑引荐,献上了《虎城禺山图》,一跃成为宫廷的首席画家。上天似乎十分眷顾他,让他在幼年就找到了最能发挥才能的地方,这才能还是他做梦都心醉的。年少没多努力,便一战成名。姑姑是宠妃,家族势强,转眼又得皇上赏识,风流和金玉样样满堂。 民间有段广为流传的戏文,专写他:“纤笔小憩杀百花,十三高名动天下。转眼朝登金黄殿,只待他日归仙班。”画面抖动回红墙内。 华琤嫟和项叶迈着端庄的小步到御花园时,大家已差不多到齐了,她俩步子不敢迈大,只能快踩碎步,按着宫女配的位子站好。 陆探微还没到,画架早摆好了,纸染得素白、一尘不染,墨在流走,配色的石粉列成一排,人也站得齐刷刷的。 华琤嫟按着领的位子,和项叶她们分开了。项叶和董棾站在第一排,互挽着手,窃窃私语。 太监尖细地叫起来:“陆公子到。” 麻雀小姐们静了,把目光刷刷地结过来。 陆探微穿着御赐的淡紫袍,轻飘飘地虚过来。他一过来,看见她们站得丑,直接地扯眉。 他瘪瘪嘴,一言不发地站到画布前,提起笔,重重甩墨。举着那物什,眼神空空地盯着这些小姐望,左看右看,就是不落笔。 小姐们一个个被望得心慌,汗从发间淌下来,却不敢伸手去揩。 终于,他狠狠丢下了笔,墨溅开一地,他说:“你们这站得实在不美,我画不下去。” 小姐们心下隐隐冒了怨气,却还是赔笑地问:“陆公子觉得哪里不美?” 陆探微看了看说话那姑娘,皱紧了眉,咬了下唇,别过头,并不开口。 刚刚尖嗓的老太监走过来,悄咪了嘶哑问他:“陆公子,你看你想怎么调,尽管跟咱家说就是。” 陆探微瞥他一眼,叫他去重换一支笔。自己走到小姐们面前,淡淡开口:“先把汗擦了,补好脂粉。” 众小姐一听,都有些羞愧,忙唤旁边候着的奴仆过来打理。 陆探微又走到项叶面前,和她说:“你今天这裙子颜色不好,待会给你换一个。” 项叶横他一眼,说:“到时候不好看,我可要找你算账。” 陆探微诚恳地说:“你不会是这画里最美的,但会是最有姿味的那个。” 项叶听完一笑:“听起来真好。” 陆探微没再回话,项叶挪了一小步,借他的个子挡太阳,又和他说:“此生能有幸入一次你的画,该是得了福报的。” 陆探微没动,给她挡着太阳,讲出的话却冰冷:“我可没把你们看做人,只当个衣服的摆件来画罢了。我从不画人,你知道的,只是皇命难为。” 项叶差点上手捂他的嘴巴,她不自觉地放低了声:“你可注意着说话,今天来的,可都是和皇家沾亲带故的小姐,本朝没有公主,这郡主已经是最高的位子了,最好别轻易得罪。” 陆探微看起来就没听进去,他问:“那你怎么来了?” 项叶有些无奈,和他说:“我也是有封号的,陆公子。” 陆探微点头,和她讲:“待会你带着董棾站到中间去。” 项叶一惊:“为什么?” 陆探微说:“那样比较好看。” 项叶知道拗不过他,心下虽有些欢喜,却也有点恨他。这样一换,明日不知又有多少闲话要传出去。她忽地想起他刚刚讲的话,便又问:“你不是说我们不是人吗,那还怎么分好看与否?” 陆探微隆起眉间的小山,并未说话。 项叶知他心性,也不再为难他。于是又问:“原来还没问过你,为什么从不画人?” 陆探微答得快,根本没过脑子,理所应当地回:“这世上哪里有人?” 项叶被问得一愣,最后抿嘴一笑,释怀了,和他说:“也是,大家都不算人。” 这话说完,两人忽地对视着,笑出了声。 画还得继续。 陆探微指挥她们重新站了位,项叶和董棾在第一排中间,华琤嫟就站在她们身后。 把所有最富滋味的放在一块,该分该选的,才弄得出来。 时间卷跑了白阳,紫霞初散。 陆探微只让她们休息过一次,喝了两口茶。大家站得都累了,却不敢大幅地动,一个郡主的丫鬟看着自己主子累意难掩,便想趁陆探微看纸的时候跑上前去给她喂口水。 刚跑到那郡主背后,就被陆探微叫住了,命她赶紧出去。 那郡主本就有些累得不成样,现在再看这陆探微态度语气如此傲慢,忽地火气涌上来了,就问他:“陆公子以往给人画画,也是一连几个时辰,不准人喝一口水的吗?” 陆探微提歪画笔,和她说:“你要喝水,别的人却更想能早些回家,我又怎能只顾你一个?” 那郡主脸一红,正要反驳,被丫鬟扯了扯袖子,一时顿住。 陆探微又说:“你这丫鬟忠心,画进来,本也算笔精彩。可她身材太过臃肿,衣着打扮太俗,落进画里,这画也就差不多地毁了。” 郡主的丫鬟听完,泪就落下来了。忙跑出画纸去,又扑通一声跪下告罪。 陆探微抬手摆了两下,刚才那老太监又绕开画跑过去,一把拉起丫鬟,打发她出御花园。 那郡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言不发。 项叶难得皱了眉,眼中含起不认同的黝光。 陆探微看见,开口提醒她们:“注意面容。” 项叶糙出一口气,又恢复成刚刚的表情。 第三十章 纤笔小憩杀百花(3) 赶在太阳还没落山前,陆探微终于停下了笔。 他画完把笔一扔,和小姐们说了声:“走吧。” 各位小姐们腿直得太酸,筋一时都松不下来,大都在弓着腰抻,画面一时有些好笑。 陆探微招手唤项叶和董棾过来看画,项叶走到他边上,发现他将自己的裙子颜色改成了灰的,原来的明快霎时肃穆起来,在这一群人中十分显眼,格格不入。 她问:“为何想改这个颜色?” 陆探微抱着脑袋,歪头回她:“你天生适合淡的。” 项叶一笑。 董棾一见那画,就望得有些痴了,人物画讲究什么她不知道,但她觉得,陆探微画出了每个人的神,她们的表情虽大致一样,要么僵着微抿嘴,要么因着站久脸都拉长了,可你一旦细看,又发现每个人的面相都不一样,关键好像就在两条眉、一张嘴。 她细细看过自己,又往边上细瞧项叶,忽地觉得这灰衣裳和她实在好搭,淡淡的素,让出尘的逸味昭然若揭。最美的还该是华琤嫟,笑了那么久,整张脸却看不出丁点死板,站在后头,贵气依旧逼人。 董棾更佩服陆探微了,等她想打招呼、回头一看,却发现陆探微早走了,只有项叶和华琤嫟挽手站着等她,现下人都散尽了,她小跑过去,步调轻快。 三人并排走在出宫的路上,一路上好运气,也没遇到什么娘娘。 华琤嫟没忍住,问她俩:“那画怎么样?” 董棾知道,她们之所以画完了不敢围过来看,是因为陆探微脾气太怪,最烦人在他刚画完之后,围着他的画看。按他的原话说:“一围过来,画的灵气全被污了,好画也成了坏画。” 皇帝平生少有喜好,却很爱赏画,因此对他,可算上分外宠爱。他不愿意人围着他的画看,爱板着脸,皇帝都不和他计较,自己也遵着这规矩,只待笔墨干透、他人走了,才让人送过来慢慢赏玩。 皇帝尚且如此,别的人又怎敢破规矩,只能在心里头眼红项叶和董棾。 董棾回她:“陆探微真厉害,把华姐姐画得赛天仙的美,任谁看一眼,都得被吸引住。” 华琤嫟微微一笑,捏帕子的力气却紧起来。 项叶接过话:“华姐姐虽倾国倾城,各家小姐也是风姿各异,细细看去,各有各的瞧尝。” 华琤嫟卸了力,笑得更大,说:“等临的画传到边疆去,叶叶你可又要收到一马车的信了。” 董棾哈哈大笑,项叶被说得脸红。上次简云楟派人从边疆托东西过来,岩绝领着一家人去拆,结果一打开,别的物件零星一二,一马车的坐垫上,全堆的是简云楟给她的信。 项叶虽被弄得腼腆,但心里却实实在在地温暖。 她从不多读,一天只开一封,总翻来覆去地看好几遍。虽远隔千里,滞日数时,在某种程度上,却达成了心境变化的统一。她开信箱的时候极快,收信都交给阿舒。其实不敢多看,怕信哪天看完了,怕有天再收不到来信。 边境的秋,是麻的。 今儿个打早,简云楟就整好了兵,让万军列阵。大家人都站着,胆子立起来的,却没几个。 普通兵最怕的,其实不是上战场厮杀,而是担心自己无论多努力,也挽回不了“洱轼”口中的“败局。” 简云楟站在高处,俯瞰军队。左右副将列在两边,持戟威严。 简云楟哑着嗓子大喊:“我们当兵打仗的人,一直被国家养着,被父母亲人宠爱,被万民尊敬爱重。这是因为大家信任我们,相信我们能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不管自己的死活,保家卫国!有人在前头拼命,才能让别人在后头安家。我们和单国那帮鼠辈,耗得够久得了。他们终日叫骂,却不敢来攻城,打心眼里是害怕我们简国的。我们就要打得他更怕,逼他们滚回自己的国家,不敢再欺辱我们的百姓、掠夺我们的东西。老天不开眼,不收拾这些没良知、没道德的恶棍,就让我们来替天行道。也让天看看,我简国的兵、真正的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众兵血气调起来了,句子喊得震天响:“杀!杀!杀!” 简云楟挥手,让两个副将斩开粗绳,刚刚立在军队面前的红布霎时掉落,里头站着约莫一百个兵,每个兵都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枚铜币。 简云楟又喊:“咱们的确斗不过天,可武神开眼,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给我们留了活路。洱轼大师在行军之前派人给我递过一个锦囊,说到了边疆再打开。那锦囊里说,让我在准备开战前,挑百余个兵,一起朝天抛我简国的铜币,若铜币落地,全是字面朝上,就代表我们求到了武神的怜惜,武神一定会保佑我们此战取胜,逆改原先测好的天意。今日,我和众将士一起,看大家抛币。求武神怜惜我简国一场,佑我大军战胜敌人,凯旋而归!”说完,他一手立戟,就地跪下,抬头看着天。 众将士皆被感动,唰唰地通通跪下。天本是云朗风清的,也比往日蓝得多,却因这地上虔诚的跪着的人,不知肃悲了多少分。 司命看得感动,原来人最美的地方在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难于上青天而闯之,明知向死,却用尽全力地活出痕迹。 钟毅大旗一挥,将士们有的颤抖着手,有的捏紧了拳,把铜币握在手里。 等钟毅挥第二次旗,所有将士都向天抛币。诺大的场地,死水般地静,一时,只听得见哗塔塔币落的声音。 领这百余人的将领大喊:“从一列一排开始,上报朝向!” 第一个兵顶着满头汗,低头望,之后含泪大叫:“字面朝上!” 第二个咬牙的声音都被听见:“字面朝上!” 第三个颤抖着嘶哑:“字面朝上!” 第四个,第五个……此起彼伏地吼叫出一样的四个字,每喊一次,兵手侧的拳都握紧一点,每喊一次,兵眼中的泪,都爆一眶,每喊一次,兵的侧脸,都被风干裂一回。 直到最后一个人,满脸泪痕地破着嗓子叫出来:“报告将军,最后一个,字面朝上!” 全场都丢了武器,哭着欢呼,大喊着不一样的话。 简云楟咬破嘴皮,强忍热泪,撑着戟,缓缓地站起来。 不知是谁领的头,全场的声音慢慢齐了,越来越大,越来越振奋人心,他们扯心肺地叫着:“简国必胜!简国必胜!” 钟毅握紧旗杆,脸上的两道泪痕再次被湿润。 他昨晚才知道,在灯都枯了的那晚,简云楟说的“等”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自己安排好的人,一个个地去拾地上的铜板,不准士兵们拿走。隔着那么远,他仿佛看见了那些不能士兵,因为不能把纪念此刻的铜币带回家去的遗憾,但他更看见了,所有士兵忽地凝起的意念和那股子厮杀的血气。 他侧过了脸,看着平静的简云楟,想:“无神眷顾的时候,总有人能强渡自己,化成被人信奉的神。这样的人,也许本就是神胎转世。哪怕不是,也比神强上百倍不止。” 第三十一章 朝奔酒肆暮盼家(1) 项叶今日进宫去看书,到藏书阁的时候,温清硙已早早地背过身、攀在梯子上,一本本的打理书籍。 项叶拿了腰牌给门口看过,便慢悠着步子轻晃到她下头,没等她说话,温清硙就头也不回地率先开口:“你又想看什么书了?” 她左右探了探,放小声音问温清硙:“里头还有人没?” 温清硙仍然背着她,说:“有人还能同你这般大声?” 项叶了解到这儿只有她俩,自然也放松下来。她退后两步,倚靠着温清硙对面的书架,一小屁股坐上去半边,两腿腾在空里,欢松地晃晃悠悠。 她说:“最近进了哪些新书?” 温清硙说:“大笔的银子都拨给边关了,宫里头那腌臜人不知又吞了多少,等下到这儿,本来还够进两本转手的耐瞧孤本。耐不得腌臜人要腌臜面儿,不准进‘破书’。” 温清硙终于转过了身,单手扣书前甩几下,朝项叶单挑下左眉,说:“所以,项大小姐,今天可没得好书看。” 项叶右手抬起来,做假把式勾她把书丢过来,一看她真要扔,又忙双手交叉举在脸前挡着,躲在缝里偷笑。 温清硙看她猴得很,不跟她多来少去,一抿嘴,就跟着继续理书。 项叶看她又回过了身,手就放了下来,杵着自己的大重头,两腿依旧晃个不停,她说:“那我不管,没好书看,我就看美女。反正是要在你这儿赖上一个白日的,你可躲不掉。” 温清硙没好气地笑出声,说:“你在别人那儿都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知书达理,见过的个个都夸,项叶的气度风韵离仙女那是一点不差。怎么每次一遇着我,就开始冲脸皮耍孩子赖?” 项叶听完就笑了,她把身子往后仰,更松地靠在桌上,双腿晃得慢了点儿,却依然轻快,她带着玩乐的口气,却因为一字一字地慢吐,平添了认真柔情,她说:“大人该宠小孩儿,这是万年不变的道理。你长我五岁,心智更是不知越我几分,自然该多让让我。和别人一处儿,我不想也没法子顽皮,和你一处,露怎么的模样都不害怕,戏谑不恭点调侃人间也更舒服。说来说去,你不该怪我,该怪你自己,生得太美了。” 温清硙露齿一笑,也与她开玩笑:“那你弃了你的王爷哥哥,我带你流浪天涯。” 项叶笑得欢,一个劲儿摇头,说:“那可不成,你要的幸福我给不了。跟你走了,半路也得被你抛下。” 温清硙说:“我怎会是那般负心的薄情人?” 项叶打了个哈欠,声音吚吚呜呜地说:“誓言从你嘴巴里跑出来,我耳朵听见;心长在你肉里,活蹦乱跳,我的心应和着也有了感觉。它可把一切跟我说得明明白白,我又怎么会不相信它,而选择去相信耳朵呢?” 温清硙边听边麻溜地下了梯子,和她说:“你生得这般明白,怎么找着的简云楟?” 项叶也小跳下架子空的杆,和她说:“许是缘定前生,他来得凑巧。不过温清硙,信我,我一直觉得,你会等到的。” 温清硙被她那眼神激得一愣,清澈又坚定,饱满情感灭不住瞳孔里幽幽的芯火,温清硙一笑,没说话,心里头想,项叶总是这样,在悲剧性的结果前给人力量、绽放光芒。 温清硙把刚刚理书的卷宗收回柜子里,项叶趁着她忙活,自己随便找了个话本看着,消磨时间。 等温清硙理完回来,手里头就拿了一轴画。她把画筒毫不客气地丢在桌上,自己端了一小茶杯水,坐在椅子上摇摇地喝。 她边吹热气,边和项叶说:“这是刚存好临摹本的关系画,我瞧你也在上头,想看自己看看。” 项叶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陆探微前几天给她们画的那幅“贵女图。” 她点点头,拿画的力气不自觉放轻,整个动作迟缓、小心起来。 温清硙看她这样子,心里更不舒爽。 这也就罢了,项叶自己看完,还又来问她:“你看过了没,画得真挺好的。” 温清硙嗤笑一声,回它:“再好也是没灵魂的俗物。” 项叶听她这话,感觉不对,问她:“怎么说?” 温清硙说:“你知道静荣郡主那个丫鬟吗?” 项叶摇摇头,又问:“怎么了?” 温清硙说:“那姑娘好好的一辈子,被他两句话就毁了。本是静荣身边一等一的大丫头,只等后面攀个好亲过一辈子。现在静荣把她赶到别院里,她因着自己的模样,数日不敢进米,人病倒了,现在还躺着。” 项叶听了有些感慨,但先问她:“你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项叶了解温清硙,她绝不是爱管这些来来往往、升升降降,家长里短的人。人家扎堆占她前头说闲话,她绝对都会绕路主动避开。就算有人专找过来和她讲,她也是要奚落人家一番,之后飘飘远去的。这还是她俩认识这么久以来,项叶第一次从她口里听见她不知道的,别人的故事。 温清硙漠不在乎地说:“我前日回家,她姐姐直直地晕在道上,生生地挡了我的路,我给了她碗水喝,她一起来便止不住地哭诉。宫里风言风语地拿这当笑话,讲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说到一半,指指门口那对持刀守卫的憨兄弟,圆圆滚滚,壮壮实实的。她说:“他俩都知道了,吃饭的时候止不住地呱啦呱啦。” 门口的俩憨兄弟武功不弱,她们离门又不远,项叶每次和温清硙讲话,都是听得见的。正大光明地偷听到这,感觉俩人应该谈到自己了,兄弟二人便齐齐回头,露出个大大的憨笑。 温清硙轻笑一下,瞥他们一眼。 项叶也被他俩逗笑,朝他们眨了眨眼睛。 两人喝了一盏茶,温清硙又问:“你怎的那么爱那什人的画?” 项叶放下杯子,问她:“你以前看过他的画吗?” 温清硙说:“没有,我只爱看张僧繇的。” 项叶说:“那龙蛇鬼怪的,你倒不怕。” 温清硙讲:“若不是他是单国人,我就专为他写一本画集术述了。” 项叶说:“他画的人挺真,也多丰腴。有个评价说得好‘笔才一二,像已应焉。’” 温清硙讲:“洒有洒的趣,疏有疏的性。” 项叶听得不解:“哪个形?” 温清硙说:“人本性的性。” 项叶一思量,打趣她说:“你倒是通得好文理。” 温清硙又喝一口茶,想赶她走了。 没等她开口,项叶又说:“可惜我还是更爱陆探微。” 温清硙更不想听,不耐烦地朝她摆手。 她轻打了下温清硙的手,说:“你少来,听我讲完。” 温清硙呼口重气,嘴拉得近条直线。 项叶说:“我自小和他就认识,按你的话来说,他感受到的虽没合成他的性子,但全没保留地成全了他的画。我从未见过比他更有天赋,画得更妙之人。他生来好像就是要画画的,每出一幅,催人更爱一点。我知道,你一直有意避开这些当势的人,所以就算天下人都说他好,你不想看,就不会去看。但不妨试着信我一次,我有信心,他会抓住你,以你超乎想象的方式,抓满你的感知。” 温清硙眼波不动,面色不冷,但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 第三十二章 朝奔酒肆暮盼家(2) 她说:“画技再高超,出的作品再动人,也盖不住他的庸常和蠢笨,傲慢与冷漠。画画和写诗,从这方面来说是一样的。单看画、看诗看出来的,远远不够,定要结合着人去读画读诗,才别出真的美和滋味。” 项叶说:“可如今,文人大家都提倡的新风俗,是专看文本专品画,不说作者不说人。” 温清硙看她一眼,说:“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今妖魔横行,百姓群鸡,本就没几个禁得住看的人物,纵然有一二个,也耐不住被他们拉出来广场示众,被千万张嘴指教仁义道德。” 项叶不同意,秀眉微蹙,打算和她辩一辩:“可写文章讲究技法布局、政史思想和美的意境。画画求新,左右也褪不开相似的理。文章用笔,画画用色而已。如此一来,无论多天才的人,都得学习技法。而反过来说,无论多平庸的人,只要掌握熟了规律,自然也可通过勤奋好学,吐出好作品。人们不再一味愚昧、疯狂地追捧天才,而是给更多平常的百姓人家跳跃、用力活的空间,这对整个国家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幸事?” 温清硙也认真起来,她回:“可我以为的国家之幸,不止是要摆脱这一点被构建起的神塔而已。承认天才,而不过分地追捧天才;不爱技匠,也留存一点善念赞他努力。这不是很好吗?更何况,天才本就没任何了不起的。什么叫天才,是比别人年轻几岁,就轻易绣手山河的人,可他天才的地方在哪,在画出人难画,抓住人难捉。感情思想不见得超乎所以然,但技法铺陈一定是惊艳万家。我从没见过哪个讨我欢心的圣人是天才,因为要思想,注定就成不了天才。天才一直是个带着糊涂的怪论,早成之人若无造就之势,万容不得长久。所以什么人才要来羡慕他们?不过是妄想不劳而获,贪名求利之辈,亦或不爱思考的老实人罢了。所有人固然都必学习技法,都必顺着皇帝的意思去驯养万民、歌功颂德,都不得不画人最爱看的东西。可我一直以为,真正使一个人脱颖而出的,不是他的技法,而是融入了他整个人的思想之后,酿出的佳品。” 项叶沉思一会儿,又说:“可思想这东西不是空的,它必得要承着些什么,才体现得出来。况且,人世间很多宏大的主题,如忠和义、礼和信,孝和智,爱和善,还有美,它们本就是万年不变的东西,不通过文法、篇幅的更替来传递,不就不用写了吗?一直按着开始人的规矩讲话,再奋力写个千百年,不也是永远写不过人家的吗?” 温清硙淡淡地抿笑,说:“这一直是我觉得最悲哀的地方,也是浪漫能存活的地方。你说的没错,最开始的时候,人和人为了能沟通,定了很多的规矩,后来,为了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想法,他们定出更多的规矩。再后来,他们为了不让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意思,继续设下新规,为了能让想看懂的人看懂,他们跟着造作。在这其中,总有人想让大家都看懂,总有人想让别人看不懂。懂与不懂,有时候还决定了成与不成。在这儿,就分出了很多的派别。可显而易见,我绝对属于不爱矫饰的直白派。我讨厌朝廷教统的烂规,我不屑他们框定的审美,他们总妄想规束很多作品起来,自顾自地娱乐麻醉,称自己天下第一。在我看来,还不如东街头小孩随口哼的不成调童谣可贵。有的人为了能更好地传达他的意思,动用一些手法和规矩,我全能理解,因为口述的难就难在这,这是语言的问题。但要是他写尽了只为繁复精美,空朽无味。” 项叶眼里头空空的,显然需要一点时间来回神,她怕是都忘了这是在皇宫,可门口偷听的两大憨没忘,前头听见他们的温姐姐这么讲,吓得忙别开目光,四处望望有没有人来,这会儿子该下朝了,谁要是过来听见,温姐姐定是要被罚的。 过了一小会儿,项叶像是通了一点儿,又说她:“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了,可这跟浪漫又有什么关系?” 温清硙俏俏的,说:“浪漫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有意义的乐的美。这意义多半和传统的不沾半点边,有时候叛离开那些反会更美。浪漫在这些地方存活,是因为你通过既有的这些定式,很难确切地传达好自己,语言被场合限制,被人物勾画,书字被人群框架,更不要说其他。可浪漫关于感受,只是一种感受,这种感受是自由的,它可以让你产生超越时空的触动,这在冰冷规矩中异常珍贵。第二点是,越被约死的地方,越会有浪漫,小大之分而已。我不知道那些死板的想规整一切的人明不明白,浪漫要是有天消失,美感若是都被刻板化,他们崇爱的那些规矩和技法,就会一文不值,还跟这儿像傻子一样的占领高地,互相嚎叫,疯狂打压。” 项叶笑出声来,和她讲:“那你要的思想,如何算有和无?人和人的感受差别那么大,普世的情绪没有几种,想击中一个人简单,贯穿一群人很难。” 温清硙说:“这涉及到怎么看世界上来了,可不是个小问题。” 项叶拽她袖子,说:“那不行,你把我带起来了,总要和我讲清楚,这飘飘的算个什么?” 温清硙任她扯着,双目放远,似在思考,她周身都静下来,发丝都不带一点儿乱蹦,她讲:“这一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如果你现在必要我说一个,我可以告诉你,有一种思想在我这里会高过别的,就是反叛。这种反叛包括对人间邪恶、不公、肮脏,愚昧,混乱的反叛,也包括对所有既定的看似毫无破绽的规矩、制度,思想高地的反叛。在我看来,一个好的国家,就是永远有人在为少数人说话,永远有人在坚持真善美,永远有人在不休地为更好搏斗。永远有人,能容得下这些人。” 项叶觉得她又在发光。 如果华琤嫟是人间富贵花,是没有绝世相貌却最盛的华,是人见人羡的典雅。那温清硙就是拥有绝世容貌的天生美人,她身材不谨,多数人瞧不见她,但少数人但凡真见过她本貌,就忘不掉她。她是会扎进心根里的女人,是一扎进去,任别人怎么撼,都撼不动的瓦。眼里姿容一绝世,模糊形相对岸她。 项叶为她加水,虽然水早凉了,两人喝得还是欢快。差不多到她该出宫的时候了,可在她走之前,不知道怎的,她还是想问:“温温,那你不喜欢陆探微,是因为他反叛的少,画画多景多花鸟吗?” 温清硙摇摇头,说:“多景多花鸟不是不好,可能是反拿寂寥做抵抗。从前我不看他的画,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我本身就没那么爱画。现在我不喜欢他,也不是因为他的画,我既没见过,也不了解他,如何做评判?我讨厌他,只是因为他和别人一样,拥护着个流俗的审美。” 项叶问:“何解?” 温清硙说:“相美不及心美,心美懒论形美。” 项叶忙打住她:“哪个心,哪个行?” 温清硙看着她笑,说:“怪我,该这么说。长得好看的不如心灵美的,心灵要是足够美了,根本就懒得在乎形体如何。” 项叶点头,说:“是这个理。” 温清硙继续讲:“人若有了这个判断,便是剥离得开表,而抓得住内在的实。可显而易见,陆探微没有。” 项叶疑惑,说:“我认识他很久,他从不爱美人小姐。” 温清硙说:“不爱美人,只能说他不困于标志美色,不代表他的审美不畸形。我不知道最早是哪个皇帝爱纤腰柳条身,以致天下人渐渐都爱条板。如今更是攀比条板赛条板,以此规定美。这是他们的审美,却不该是智者的。小时候赵太医带过我两个月,我跟着他也算知道了不少人体的保养之法,太臃肿的身材易病,太瘦弱的身材易折。可人各有各的情况,小病不死人。活在世上,一辈子还讲究快活二字,正正常常的康健,不瘦弱得随风飘摇,哪里有半点不好。纵如我这般,天生的没匀称,又如何就不美?那丫头忠心护主小半辈子,体贴入微,把她家小姐放在心坎里疼,那小姐不是个人样,把人打发了。他陆探微也没两差,说人家进画坏了美感,我却不知,这世间还有真善的灵魂会败坏污糟的份儿。” 项叶笑了,可算找着症结了。 第三十三章 朝奔酒肆暮盼家(3) 她闹着拿了她两本私藏的书,打水欢地往外跳,一出了门,又端着步子雅走,回家吃饭。 门口俩大憨同她笑着打招呼,被她叫着一起去宫外拿东西。项叶早给他们每人都备好了中秋礼,两个人不敢撇开职位,项叶便叫大憨临时去换了两个别宫的小侍卫来抵着看会儿门。 他俩也就憨憨地跟着出去了。 温清硙没学过武,自然也听不出什么步子变化,只以为他俩有点什么事,又回来了。 她抱了本书往窗边的躺椅上走,一般有人要来,都会派人先过来通报,加上这会儿快到饭点,大概率是没人朝这边奔的。 温清硙翻着手头的小诗,没读两首,困意袭来,头一歪地靠边上小睡过去。 窗外有个头从右侧冒出来,又冒出来,最后看见温清硙睡着了,才正大光明地把身子都转出来。 他脸色白,衣服黑,眼睛平白含着暖气。他静静地站在窗外,盯着温清硙睡着的面容,眼睛眨也不眨。 温清硙本身是绝对圆润的,又是美得绝对惊心的。她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女人,躺在那,好像身体里有无数的力量不断地往外冒出来,明明那么静,却不柔美秀气,而是果决刚硬,好像个行军打仗、杀人不眨眼的胜战将军。她灵魂中好像有人在打架,互相撕扯着,谁也不肯认输,她合起的眼睛里,似乎包着一个巨大的黑球,黑球把什么都吞进去了,只剩无底的漩涡。她的衣服是那么普通,配色几乎没有,不讲亮暗点缀,不论花摇修影,可磨灭不了她在我眼里的样子。 “我一直以为,会让我记住的,是人间最美的光影,却不想人本身居然有种力量,能幻化出最美的光影。” 陆探微和项叶越讲,项叶越心惊。 项叶问他:“所以你一直站在窗外偷听我俩说话?” 陆探微眉头拧起来,说:“刚开始我只打算来找你,听说你进宫往这边来了,我便追来寻你,想叫你去吃饭。后来刚绕到东边的窗子,就听见你俩在说张僧繇,不自觉就停下了,之后,就一直站着听下去了。” 项叶捂着脑袋,坐在她家的小花园里,忽地有些头痛。 离她上次和温清硙在藏书阁讲话,已过了五天了,今个一大早,陆探微就进府来找她吃饭,没坐下来讲几句话,他就直提温清硙。她俩当日聊的东西若传出去,很容易招致麻烦,这倒也罢,可她越听陆探微讲下去,越觉得不对劲,心里哪处总觉得怪怪的,一时间却说不上来。 她问陆探微:“后来呢,你盯着她看了会儿,就自己走了?” 陆探微难得地捂脑袋挡脸,脸一下红起来,半天支支吾吾的。 她感觉不妙,追着问:“你做什么了,脸忽地红起来?” 陆探微咬咬嘴唇,和她说:“我后来,嫌外边看得不太清楚,就从窗子外头翻进去了。” 项叶一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 她这边还没骂他,他就又接着说下去,语气还带些委屈:“我翻进去没看一会儿,她就醒了。还拿书砸我,搞得侍卫全跑进来,我解释了好一会儿,才把事情讲清楚。我本很想和她讲两句话,或者再看她几眼,她却不想多理我的直接转身走了。你们讲的话我也听见了,在她心里,我该是不好的,所以不爱搭理我,也是平常。” 项叶吃惊的程度又加了一层,但没到吓得张嘴的地步,只是瞳孔放大了一点。 她认识陆探微很快就十年了,从没见过他对谁是这般态度。他自小就是高傲的,无论到哪,都被人捧着,对谁都是冷淡没几分好脸色的。他不爱讲话,一讲话往往伤人,所以他至今都没什么朋友,更别提有什么红颜知己了。她从没见过他把头低下来,甚至很少见到他流露出正常的仁慈和宽慰,所以他那一句“也是平常”,实实在在地把她给惊着了。 人有时候还是知道的太少,做的心理预备不够,陆探微接下来说的话,让向来沉稳的阿舒,拎壶的手都难免偏了,漏出水来。 只听见陆探微略带迷茫地问项叶:“叶子,我从前觉得这世上没有人,那天见着她了,心里头好像忽地就住了个人。那天我站在窗外看她,觉着没看够,后来爬进去看,还是看不够。心里头天天想着看她,一连五日,我都在梦里见着她,前日我实在是耐得不舒服了,一心只想提笔画画,等我下笔好久了,才反应过来,我在画那日窗外看见的她。” 陆探微抓住项叶的手,笑得像个孩子,和她说:“你知道我多开心吗,我的画上,终于有人了。我的手,终于容得下我画人了。” 项叶任他抓着,心里全明白了,她挂起淡淡的笑,温柔地看着他。 陆探微继续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想画她。” 项叶依然笑得安静,正打算开口,他又说:“许是她太通透了,整个人的灵太净了。” 项叶揽了把头发,单手支着头,笑着看他。 陆探微还是疑惑,心思却看着已经飘远了,怕是又在想自己当贼时候看见的美人了。 项叶神色翻正过来,和他讲:“你可惹上个大麻烦了。” 陆探微面冷回来,眼睛轱辘一转瞅她。 项叶温温地说:“陆探微,你怕是,坠入情网了。” 陆探微被她吓得一愣,忙驳斥她:“我没有,我只见过她一面。” 项叶说:“多少羁绊,都是一眼万年。” 陆探微张开嘴,又闭上,最后再开口,声音已经带了委屈:“可她讨厌我。” 项叶给他递了个安慰的眼神,说:“她开始都这样,没谁不讨厌。” 陆探微身都激动得前倾,两眼放大,问:“真的?” 项叶也把身子前靠一点,和他说:“但你要有准备,想进她心里,很难。” 陆探微说:“为什么?” 项叶坐正了,认真和他说:“我自小与你相识,信你不是轻浮之辈,可你毕竟第一次动凡心,在你下定决心来找我了解她以前,先放点时间,把自己的心意想清楚。你想如何,又能做到哪一步。等你清醒了,再来找我。” 陆探微看着她,重点两下头,立马站起来朝外走,孤注也坚定。 项叶笑他还是孩子,芜芮本想把他拦下,饭都备好了。 又被项叶叫住,说任他去吧。 芜芮迷茫得很,项叶只是挂着笑,也不解释。 第三十四章 朝奔酒肆暮盼家(4) 三日后项府 华琤嫟一笔一笔轻轻地在红叶上抄经,准备下月齐带去庙中为百姓祈福。 项叶捏着小细笔,一字一字写得规整,她字写得丑,但好在看得清。每次写东西给简云楟,总是要花别人写两三封的时间,她也不急,只是怕墨晕,边写,边小口吹干。 华琤嫟眼睛有些糊了,望阳和她说:“想来,自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如今,也过去三年了。” 项叶揽好碎发,笑得恬然:“秋叶又红,笔墨又干,幸好佳人在侧。” 华琤嫟拿着帕子捂嘴笑,帮她提了提挎下去的披风,一提,另一边又歪了。只好叫她停下休息会儿,好好打整。 项叶这厢朝她摆手,让她等等。写完了一小张,才拎着笔回身,任她重理。 俩人正弄着,董棾扬扬地跑进来了。前头下人禀报说她快到了,倒没想过这么快。 董棾一坐下,身子一歪,端起丫鬟倒的水就往肚里灌,喝饱了,便打发丫鬟们都退开,明显有话要同她们讲。 项叶给她轻擦擦脸上浮的薄粉,问她:“怎么了,急匆匆的?” 董棾整个身子回正,双手趴在桌上,头低下来凑近她们说:“你们可知道,陆探微有心上人了?” 项叶小心收过她的红叶,怕董棾待会动作起来压坏。 华琤嫟说:“倒是从未听闻,是怎样的姑娘,能入他的青眼?” 董棾声音又粗又低,说:“我也不知,他没细说。但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是单相思!” 华琤嫟吃了一惊,五官惊得跟着一动。 唯项叶瞧着冷静。 董棾说:“叶叶,你怎么没半点反应?” 项叶给她俩加水,轻叹一口气,问她:“他去问你了?” 董棾说:“是啊,今儿个一早把我堵在门口,吓我一跳。搞得我一路过来,心都没落进肚里。” 华琤嫟看这架势,说:“叶叶怕是早知道了。” 董棾声音又低一些:“那他喜欢的是哪家姑娘,可好讲?” 项叶看着她俩,开口:“倒不是好讲难讲,总归八字没一撇,说多了,失了礼。你且先跟我讲,他找你做什么?” 董棾轻点头,和她说:“他找我问,如何确信自己是不是喜欢一个姑娘?” 项叶右手托着下巴,眼神示意她继续。 董棾接着说:“我便问他,他闲下来时会不会想人家,看见好的东西会不会想和人家分享,会不会总想见她,最重要的是,如果她马上消失在你生命里,你会不会觉得难以接受。” 华琤嫟端坐着,问:“他怎么说的?” 董棾直起了身,嘟嘟嘴,说:“他说,闲下来会想,但他没有什么东西想与她分享的,因为觉着世间目前她最美好,最想让人靠近。他一直挺想见她的,但是害怕人家姑娘不愿意看见他。至于消失这件事,他没有想过。不过听见我这么一说,就觉得心头有点钝,也莫名地有点空。” 华琤嫟这下闭眼,重了一些,她说:“既如此,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董棾说:“我也是这么和他讲的。可他说,他是第一次有这般心境,他分不清这是朋友,一件宝贝,还是爱情。后来,我就告诉他,让他再去和那姑娘相处看看,见的多了,这些东西,自然也就明白了。” 项叶一听她说完,就轻摇摇头。华琤嫟瞧见,问她:“为何摇头?” 项叶看着杯子,说:“我从前还是低估他了,画得出那般天作之人,又怎会只有个儿童心境。” 董棾小嘴缩圆,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自己还有东西要问:“后来他说和那姑娘见不上面,我就给他支了两招,让他找几个推脱不得的理由去找那姑娘。叶叶,这般没做错吧?” 项叶说:“你教他抓住美好,何谈有错。只不过,我猜,对面那人不会接招罢了。” 董棾一听有些泄气,自己又灌下两杯水,站起来要去如厕。她说:“罢了罢了,情情爱爱,图的是个欢愉,想那么多作甚,可要一起去方便?” 华琤嫟也起身,和她一同出了小亭。 项叶坐在原地,还捏着小笔,看着飘飘打落的红叶,一时思绪飞起,不知它会被捡起珍重,还是零碾成泥。 这边陆探微坐着想了一天,最终弄出来个温清硙无论如何也脱不掉的法子。 第二天清早,他进宫先找了姑姑,求了皇帝的口谕,说想把自己从前的画都集起来,重新规整一番,看看是不是怎地落几个小类,以便储存和拓本。 被皇帝宫里的太监领着,往藏书阁走。陆探微整个人都是轻的,心时跳时坠,反正不得安生。 到了门口,陆探微先停了,趁着侍卫行礼,向左移了几步,对着窗纸上的影,理理衣襟。他刚踏进门,就看见了温清硙。 “原影元梦圆念,递前低笔敌仙。” 温清硙照例打算行礼,腿还未来得及后点,就被陆探微一口叫住。 他不愿意看见她弯腰。 温清硙抬眸瞧了他一眼,并没多话。 陆探微打发太监回去,让皇帝派的两个书童就站在门口等,原本派给他理画的学士,也让他推到了明天。 陆探微跟着温清硙穿在书架间,心跳的还是急,他不自觉地捏起袖口来,不知该如何开口,才算好。 温清硙七拐八环地带他绕到了专放他画的架子前,步子迈得促,呼吸声都不露,两个人全静静的。 一到了架,温清硙给他一指,口都不开,就往架子尽头走,显然是想绕开他离去。 陆探微见此情景,没忍住开了口问:“你不同我一起吗?” 温清硙脚步一顿,仍是沉默,又跟着前走。 陆探微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分说地难过起来,却不再叫她。在他看来,当你厌恶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他识相,最该用的法子,就是离你越远越好。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相处了,之后一连十日,他都这么单单的或偶混在人堆中,被她安安静静地引着,走着从第二天开始,日日都一样的路。每天经历一次心伤,看着她远开。每晚梦中的架架间,叫数遍她的名字,不见她回头一次。 他每夜都点满灯,一盏接一盏地亮饱一整个屋,磨滑墨,提着笔,却不落一滴。人说,画人画己。可人不清,己也不明,如何下笔。 第三十五章 朝奔酒肆暮盼家(5) 一月又过,秋已深,秋意浓。 简云楟带军已两年,边疆一待又是四月。战线拉拉扯扯,总归是胜绩更多。 他手下的猛将新派下来,近期几场仗,打得是痛快淋漓。但这么往复下去不是办法,一帐的人心里头都明白,于是天天围坐着,想商量出个突破口。 简云楟的态度模糊,每次只是听,却很少讲话。 钟毅自上次“百币问路”后,对简云楟是打心眼儿里的佩服,一过三月,他们往京城传的捷报,远远多过他从前打的任何一次仗。可如今的困难是,他们只能小赢小利,却没法做到大攻大胜。按照以往的惯例,打的差不多了,两边就会派使者进行议和,一方适当地出让一些利益,也就不再打了。可如今,单国虽一直在打败仗,却丝毫没什么动静,也不见有议和的意思,只是一场场的叫嚣,一场场的败逃。几个月下来,打获的盔甲、俘虏数量不断增多,简云楟下严令不得斩杀,久而久之,他们的安放和处理也成了问题。 钟毅看这情形,实在有些担心,单国有诡计。倒不是说他们故意打败仗,上战场的人都有股血性,在黄土地上遇到了,一眼就看得出是不是拿命在拼。但这么连着输,对面也不心急,自家主将该是掌握着形势,但又不爱把事情讲透。最后难为的,总归是他们这些比兵大一点,比将小一点的官。 钟毅抬灯进了帐,这会儿帐里还有最早跟着简云楟的两个将领,和一个刚到不久的清秀谋士。 和三个月前不同,这次他拎的不是一盏小灯,而是前不久刚从单国军营里搜出来的八盏莲花灯台,那次偷袭很成功,可以说是大获全胜,缴纳的好东西也多。 钟毅一进帐,几人的影子瞬时高大在壁上,清秀的书生首先讲话:“总算是抬几盏亮灯进来了,再熬下去,怕眼都要瞎。” 其中一个将领说话:“只希望这灯能叫柯公子莫再打盹玩笑,精神起来。” 那柯公子斜挑眉竖单腿靠着椅背,说:“你俩怎的半点不像个打仗的,巨文绉绉,爱守礼得很。” 钟毅看这柯公子果然是相貌非凡,倜傥而不低俗,随意摆个姿势,也是比旁人好瞧。他想起了这两天莫名可口起来的饭菜,和深夜议事完还能偶遇的姑娘们,又想到自己,不免觉得真有落差。 那将领继续说:“打仗讲谋略,靠力气,军营里纪法严明,岂能人人如你这般散漫?” 柯公子嗤笑一声,靠着闭了眼睛。 将领看见更是怒从中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倒也没把眼睛往简云楟身上黏。 等钟毅坐下,简云楟就在地图的一小个山谷上插了面小旗。 另一将领立马问:“这可是将军先前所说的破冰点?” 柯公子的眼睛“唰”地睁开,黑得冒光。 钟毅也问:“将军打算何时动手?” 简云楟回得短而沉:“等。” 等到众将离去,月亮已经高到与人不亲近。 简云楟简易洗漱后,又唤人点起灯,独披外衣,摊开红叶,手指读信。 叶子拿过来并不容易,项叶拿包裹给人家带过来的时候,已经里里外外地包了好几层,却还是保不住,到他手里时,完整的不多。 他一手轻轻揉搓着那些干了的碎渣,一手指着没那么清楚的字一一分辨,幸好她书得工整,总归没那么难看。他边读边暖,时而展露笑颜。项叶给他寄的东西,和他寄回去的从来不同。 许是他一到边关,心绪就放开了许多的缘故,他寄回去的信,总是直接而热烈的,他不爱说自己打得多累多苦,也不会朝她卖惨撒娇,只是简简单单地告诉她,他想她,也想家。不是宫里灯火通明、万人伺候的殿,而是他在宫外自己的小府邸。不大,但他早撒好了秋英的种子,等着最后迎女主人进去。 而她给他送的信全不一样,她从来不说想他,也不问他战事如何。这大该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他们总以为自己和项叶的信件来往频繁,定是多言战事,多言京城情形,多言家,言国。在别人眼中,他们从来都是并肩而行的战士,始终在为家国、事务孜孜一生。可很奇妙,他来打仗,问题虽多,却不像幼时,有那么好些难的,不得不与她言说。唯一拖累的就是思念,所以他也只讲思念。 而项叶亦然,她不再似从前那般问他许多,也不像他初上战场时,静静地为他奏曲,简短坚定地传达关心。她只是书一书每日她做了什么事情,叶子黄了的时候,鸟儿的声音促哑而难听。从夏天的冰西瓜写到深秋的葡萄酿,从小潭的脏土写到雨湖的澄净,上有嗓嘶哑的鸟,下有眼突白的鱼,东边李大娘的饼,西头摊棚的馄饨,黄衣裳的袖口炸线,兜帽新绣的叶子被白狗咬烂,伯伯的稻子堆在垄上,她悄悄顺走两条饱满的,天上的云忽地黑脸,她就写好了一首曲。 这些那么那么多的生活点滴,他看着红叶上她新读的小诗,居然一件件记的这么清。 她不说想念,不回表心意,不问他战况如何,不问他何时是归期,她甚至没问过一句:你平安否,有受伤没有? 寄过来的东西像她的传记,日日挑着趣味,运着平淡,不远万里地传递。 简云楟开始也疑惑,为何她从来不问,也不好奇。后来,他从她的信里,读到了烟火人间,读到了山野万里,读到了酒巷人家,读到了夜月风华,有一天他突然就明白了,有些事情,本不必问,有些东西,本不必写。爱过一些时日,自然懂得和明白,不必循往常之节奏,且自讲自的过活,信和爱,“信”和“爱”,从来分不开。 小兔子修为不够,压根儿听不见简云楟心里头的话。 因为是简云楟,所以司命和流月一个也没办法。 两人一兽只看得见他在沉默地看信,而无法透过他的表皮,他呆滞的神情,窥见一份如此动人的情感和一颗如此珍贵的心灵。在这一点上,闻者谁不叹息。 小兔子只好窜着头看红叶上的字,用小术法把水波荡大,一字一字的念出来,声音糯糯的:“今日念书、看一人写,生即消耗爱,乐死方休。深觉有理,喝二坛酒,吃两碟肉,逗万家狗,陶陶醉也。” 司命揉揉小兔子的耳朵,如今又是挨着流月坐,她说:“你想不想喝酒?” 流月一把打掉她的手,冷冷地说:“敢喂它酒,我就把你百宝袋里的椅子全烧了。” 司命气得很,朝他大“哼”一声,又坐远了,说:“我和你怎么这么不对盘,这是幽默,幽默你懂不懂?哎,这项叶和简云楟怎的就如此对盘,什么都能接上,怎么也都调的过来,不气也不恼的。人定胜天这句话,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第三十六章 朝奔酒肆暮盼家(6) 今日是“理画”的最后一天,陆探微坐在藏书阁专为他们劈出来的桌前,支着头冥思苦想,今天是不是该和温清硙讲一句特别的话,若是不讲,那告别的时候,应该怎样对付才好。 旁边搭给他的两个文官埋头梳理画卷,他独自杵着头发呆。 宠妃姑姑宫里头的太监是个人精,这些日子总来陪着,早看出了陆探微的心思根本不在画上,而在那守这阁楼的胖姑娘。 但陆探微是什么人,太监心里头清楚得很。晚报消息给娘娘,上天了也不过罚顿俸禄、挨几句重话,可要是没这事儿,或者陆探微根本不打算让人知道,他先露出去了,得罪了陆探微,那绝不是损点钱财、丢点面子就过得去的。 今天是这差事的最后一天,老太监打算再好好瞧瞧形势,争取一举摸清楚陆探微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再做下一步打算。 太阳西跑的速度远超人的想象。陆探微中饭都不去用,拖着三个人饿着陪了等,而他自己一直在发呆,别人壮着胆子问一句,他不去,就要隔出一大会儿才敢再说,等又问,他冷着抬个眼睛,吐两个字,就只剩太监能出来撕着喉咙打圆场的份。 你看夕阳掉下了天,不想动的,还是一动不动。 温清硙心里头攒了几丛火,自这陆探微开始“理画”,一天比一天结束得晚,拖累着她每天锁门,也是越来越晚,好几回,她都差点赶不上出宫的时间。终于熬到最后一天,她难能地也觉得轻松起来,整个人周围的气都欢快不少。 陆探微虽依然磨得很,但今夜明显早了很多。 出来的时候,陆探微刚从拐角摸出头,就和温清硙撞了眼睛。 他的眼睛其实蛮澈的,温清硙想。 看见她眼里头有几盏灯,几架书,有一个我,原来这样好,陆探微想。 两人视线焦灼着。温清硙站在原地,自然没事,陆探微人还没全转过来,直盯盯地只看姑娘,路也不望,一鞋踢到架子脚,整个人滑稽地拐折下去,要不是后两个官员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怕直接要摔个狗扑。 陆探微束发的帽子撇歪了,斜横着压掉半张脸,他脸生的小,帽子一耷拉,露出来的眼睛根本瞧不清路,又崴了一脚,整个人扭成了麻结。 温清硙一直盯着他,瞧他这滑稽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等陆探微扶稳帽子站好,幸足够有运,还捕捉到了温清硙即将逝去的最后一微笑意。 他站得笔直,背着手,露齿笑得傻兮兮。 温清硙笑过了,再看他,又是一张冷意。 陆探微却像没感觉到似的,依然笑得痴。 陆探微像是根本看不见这儿的旁人,直直地大迈两步上前,舔了舔纹干的嘴唇,声音刚开始有点太轻,自个儿一听见,立马加重声,又哑起来:“温清硙,你吃饭了吗?” 这声音大小变得太快,第一个温字太轻,从第二个字才开始重起来,所以除了温清硙,别人听见的,都是他直呼人家的名字“清硙。” 温清硙眉峰微聚,说:“吃了。” 陆探微笑得柔,眼睛又是一条缝,说:“那便好,不知不觉天也晚了,我都觉着饿了。” 他又说:“秋老虎不会再有了,我看你午憩的小被太薄,还是该多塞些棉花。” 温清硙背起了手,左手食指抠右手手心,并不回话。 陆探微又匆忙折回去,从两个文官手里,把理好的画集接过来,放到了温清硙身前的桌子上,和她讲:“这是我刚理好的画集,你若是空下来,有兴趣,可以翻翻看,看完来找我讲讲,无论什么,我很是想听。” 他此时才觉得不好意思,又垂头笑笑,没看见温清硙的表情。 温清硙呼气声略粗了两下,开口:“夜已深,诸位先走吧。” 陆探微敏锐何曾淡过半分,他又笑了,笑得无奈,不再看她,准备离开。 快到门口了,俩门将憨憨的脑袋已近在咫尺,陆探微忽地停了,跟着他的三个人没办法,又停。 他回过身,跨一步越开这三个人,视线毫不阻挡地看着温清硙的背影,朝她哑着嗓子大声:“温清硙,我真的很欣赏你,我讲不清为什么,也不管你怎么看我。” 说完,他大迈步出了门,没再等一下。一出门,狂地一甩衣服,跑了。 剩下的三个人给他吓了一跳,老太监最先反应过来,忙喊着名字跟上去追,两个文官也小跑起来,一边抱怨,一边认命。 门口的两大憨在四人跑远后自顾自地聊天: “老大,那画家想说什么?” “傻子,他一看就不怀好意。” “为啥,感觉他蛮笨的。” “他定是想仗势欺人,欺负温姐姐。” 老二的长枪一震,声音大起来:“那不行,他若是敢,我便打得他满地找牙。” 老大赞同地点点头,二人又击个拳,嘿嘿地笑起来。 温清硙站在门内,闭目缓息,一言不发,她看着旁边的那本画集,完全不想打开。 她看见了,也看得清楚,惊喜和麻烦都张牙舞爪的,藏在皮后朝她叫嚣。 老太监伺候陆探微舒服地用了饭,又把他稳当地送出宫,见着他刚刚狂奔的疯癫样,还有后头明显丢魂儿的不在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陆探微到底看上了那胖姑娘哪点,模样?干净?听话?还是她有什么别的手段。 陆探微身份尊贵,才气绝世,他的未来无论横看竖看,都不该和这么一个姑娘搅在一块。而最让他纠结的还不止于此,他虽看出来了陆探微的几分真心,但打心眼里认为,再怎么不过是抬个妾的事,甚至连这个名分都没有。那么,他有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个一时舒畅的玩意儿去和宠妃禀报。陆探微现在正在兴头上,贸然地奏上去了,惹了他平白的厌恶,万万不值得。可这胖姑娘又不知究竟有几分手段,若后头惑着教坏了陆探微,他知情不报,也是不够死的。 夜是一样的,静而黑,空而旷。下头的人却从不一样,有人点着灯收摊、拉车,有人坐在马车上想念心爱姑娘的眼睛;有人秉着卷时笑时哭,有人沉着脸盘算权位起伏;有人披着盔甲熬一个时机,有人骂骂咧咧一天吃不到饭;有人洗去疲惫安眠,有人闭上眼睛脑中轰鸣。 人因什么而有趣?因异。 第三十七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1) 项叶和董棾正玩跳棋玩得乐,陆探微就冲进来了。 项叶料过,陆探微会再来找自己,这么不打招呼地盲闯进来,也符合他的作风,可他开口就要走,着实把项叶惊了一跳。 陆探微说:“项叶,我后日出发去采风,有什么事,老规矩写信。” 项叶像卖不出鱼的老翁般叹气,说:“好好地,为何要走?” 董棾敏锐地感觉到这和他的心上人有关,手里转着棋子,端着看热闹的心态不讲话。 陆探微回:“明月纵不偏心,却入不了闭着的眼睛。” 项叶心里摇着杆称,左边坐着呲毛咧嘴的陆探微,右边坐着傲娇冷艳的温清硙,她手里捏着砝码,却不知道该往哪边加。她本能地怜惜陆探微,根本没想到,他竟会被这事逼得要远走,她有些自责,如果她当时帮的更多,或者讲得再伤人一些,今天的结果是否就会不同。 趁项叶不说话的间隙,董棾问:“你被明确地拒了,还是根本没机会开口?” 陆探微站得挺健如花杆,别过的头像不愿被人碰的含羞草,他声音冷硬:“谈这些,又有何所谓。” 他打算走,可董棾不想放过这头气冲冲的牛,她一把将陆探微拉住,又按他坐下,顺他的毛:“别气别气,你第一次喜欢姑娘,哪做的不妥当了,惹人家不开心,也是寻常。你且坐下来同我们好好讲讲,也好帮你想办法不是,这么怄气没意思。” 陆探微反驳:“我没怄气,我是陆探微,是拿笔画画的人,天生就有使命去掌纸世间,我不该久久地停留。” 董棾点点头,陆探微又成了原来的他,冷、远,高高在上。 她给他递了一杯水。 陆探微接过来,没有喝,垂了睫。另外两人心似被扇绒轻轻地扫过,项叶耐不住,问:“她怎么说的?” 陆探微不愿多讲,只是说:“不愿意看画,不愿意讲话,万般皆是勉强。” 他自嘲一笑,又说:“将来你碰见温清硙,叫她大可放心,我陆探微不是死缠烂打的地痞,切不会再做损颜之事。” 说完,他就走了。这次他没一点拖泥带水,快得人根本叫不住,也拉不见。 董棾吃柚子的牙骤得被酸一把,她咽几口水下肚,疑惑地问项叶:“温清硙,可是藏书阁那位?” 项叶点头,又淡淡地开口:“他不该去采风的。” 董棾不解,问:“为何?” 项叶说:“她若看了画,才摆明她根本没动别的心思;若没看,恰反表好了,她动过心思。” 董棾越听越迷糊,说:“若真动了心思,不是该好好珍存着瞧,又怎会不管不顾?” 项叶掰一小段柚子,递给董棾,说:“清硙和旁人不一样,她太清醒了,有的事情,如果最后会伤人伤己,不如直接不要开始。” 董棾嚼着柚子想了一会儿,说:“那她也太悲观了,不试,如何知道是好是坏?” 项叶无奈付笑,回:“确是如此,总归是心意不到。” 董棾点头,项叶又讲:“只不过,现在的冰虽只比往常整个儿的稍稍热一点,但一直撬下去,未必撬不开一条缝。等他回来,若还再想开,怕是难于登天。” 董棾嘟着嘴问项叶:“你这一说,我有些怕。都不得不远走疗伤了,他的心意会变吗?” 项叶轻轻歪了下头。 董棾拿着棋子“咳咳”地敲桌子,说:“崇拜他这么好些年,哎,终究是落凡了。这爱情啊,可真是害人的毒果。” 项叶没搭话,董棾又把棋子丢回篓里,坐直了拧着眉瞅她,说:“可有的人,咋就这么幸福?。” 项叶回她:“澜沧派青雾绵绵,山色清绝,修仙养道之妙地。我看,倒是很适合阿棾你。” 董棾狂摇手后退,整个人一下像丧气的狗耷拉下耳朵来,说:“你可饶了我吧,真嫁给他,以后日子难过着呢。” 项叶哈哈大笑,董棾郁闷地瞥她。 简云楟今夜和“俏军师”甩开了别人,找了个旷冷的偏处席地而坐,求场微醺。 “俏军师”问他:“你还要等多久?” 简云楟“欻拉”开酒,递他一坛,说:“不知道。” “俏军师”拽着他领子握成一把,质问他:“咋的,你大老远把我骗来这荒野,专陪你吃苦?” 简云楟盯着他眼睛,并不讲话。 “俏军师”和他对视一会儿,把他松开。哐哐灌下半坛酒,下脸全漏酒渍,骂了粗口。 “俏军师”又转头怒瞪他,吼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啥,你趁早消了那鬼念头,叫我做背信弃义的小人,想都别想!” 简云楟也灌下几大口酒,声音大起来:“什么叫背信弃义?你现在守的,又是哪国的礼?” “俏军师”情绪激动,说:“这和国家压根没有关系,是人活在天地间,自就有和天地约好的礼、信!” 简云楟毫不示弱:“我只知道,礼有礼之人,信忠信之辈,不分事情轻缓、不分对象地守礼、遵诺,全都是扯瞎!” “俏军师”说:“你少拿那套势利观来教训我。说白了,就是以利字当头,万事从己利出发来考量,我们江湖人,最讨厌你这副嘴脸!” 简云楟讽刺一笑,说:“你何必装傻?江湖人,呵,江湖里就人人都是大侠,人人都是忠信良士?那好,别的不说,你我的父母为何而死,我们祖上的门派为何而灭?谁关心这些?他们谁不守信,谁不忠孝仁义?” “俏军师”彻头火了,甩远酒坛站起来,指着简云楟说:“姓简的,你别太过分!” 简云楟长吁一口气,咬唇闭眼睛,和他讲:“我不该提这个的,我和你道歉。” “俏军师”下牙狠咬圈肉,长出一口气,闭过眼转身不再看他,拳头捏的死紧,却终归是放了下来。 简云楟握着坛边干酒,干完一坛,又开一坛,没一会儿,三坛酒就下了肚。 “俏军师”还是没有回头。 简云楟开口:“表哥,我今日且与你好好论一论,这忠信仁义。” 第三十八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2) 邝竒返回坐下,表情戏谑。 简云楟说:“从我决心为将的那天开始,就学会了‘忠。’可我尽心尽力侍奉的,从不是哪个君主,不是什么权力,而是整个国家,是国家里的所有子民。” 邝竒正色。 “我两岁的时候,双亲遇害,还什么都记不住,就丢了孝敬父母的可能。皇上、皇后养我六年,师父育我十余载,但他们没一个要我孝敬,更没一个,是我想常侍膝下,就轻易可以的。我和他们之间,除了亲情,还横亘着太多要顾虑的东西。可有一点,起码我知道,我们永是家人,我永会留有余地。可若有一天你问我,家和国如何取舍,亲和道如何两全,这和要我像盘古一般,把天和地撕裂开来一样难。可哪怕再难,最终我还是会做取舍,我知道我终会如此。” 邝竒垂头。 “礼,是什么?我说不清。我只知道不能灭礼,不能盲从礼,不能苛求礼。礼是要同人放一起讲的,得礼有礼之人,对无礼之人,不因他无礼而横加怪罪,但绝不对他再有礼,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若不分青红皂白,实则是在污礼,礼是分人用的东西,不是佛家的渡品,” 邝竒重喘。 “至于‘仁’,这是个太大的问题。人说医者仁心,佛家慈悲,大概讲的是这么个东西。放到军营里,占了人家的城不要放火,抓了人家的兵不要斩杀,灭了别人的部落,别毁他们的宗庙文明,为了别死更多的人,尽量占据先机。为了更快的和平,来规劝自己的兄弟,我想,仁暂且就是这么个东西。” 邝竒惭愧,重新抱起酒坛,开好了递给简云楟。 邝竒问:“你拿人命同我说事,我自然没法子独善其身。我不松口,其实是信你。信你就算不用我,也有办法打胜仗,保子民。却不曾想,哪怕多打一场,也是会死人的。” 简云楟大口咽酒,回:“若他们真的守礼、信你,今日就算要多厮杀百场出去,我都不会来找你。我只是替你不值得,你那年好心帮他们改边防图,你一走,他们就躲躲藏藏地修了三年的墙,更是把能换的都换了,没一点大国的样。” 邝竒苦笑,说:“这倒真好。大家都唯利是图,谁心里头都没负担,呵。” 简云楟拍他背,说:“你别这么说,我了解你,若他们信你,你怕是宁愿以死对国民,也不会背信。” 邝竒回:“也许吧。” 邝竒又问:“你我有天也会如此吗,一个人背弃了,另一个就弃得更彻底。” 简云楟怔然,而后一笑,说:“我会给你三次机会,直到第三次也确定是你了,我才反击。” 邝竒笑得张扬,说:“你是怎的看不起我,还三次机会,不怕我只要一回,就叫你命丧黄泉。” 简云楟亦狂,说:“你做不到的。” 邝竒嗤笑一声,两人坛撞畅饮,快活逍遥。 等喝到脸色酡红,又讲起女人来。 简云楟问:“你和洪掌门的女儿,处的如何?” 邝竒回:“她蛮好的,生得好,人也娇,讨人喜欢得紧。” 简云楟笑着问:“好事将近了?” 邝竒摆摆手,说:“说鬼话,三个月前刚断。” 简云楟还是笑,说:“三个月还刚断,这姑娘了不得。给你时日都静了。” 邝竒瞥他,“嘁”了一声。 简云楟用坛撞他,用眼神示意他说说故事。 他提提嘴,说:“一年前在擂台上遇着了,有个泸沽派的混子故意吓她,我帮了一把,也就这么认识了。她人生得傻,爱漂亮,也练书法,从小被她爹护得乖,心性也纯。” 简云楟点头,继续听。 “小姑娘胆子大得很,敢闯敢拼的。前几个月带她去偷人家的独门暗器,她一点不怕不说,又冲又莽,倒把我吓了一跳。” 简云楟说:“江湖女子,该是如此。” 邝竒笑笑,又说:“她对别人脾气大得很,唯独在我这儿收敛几分,一年前她要跟我走,她爹不同意,她一连十五日练功失手,不敢伤了师兄弟,尽拿她爹的宝贝出气。”说到这,邝竒没忍住,笑出声来。 简云楟看他笑,自己想起项叶来,也笑。 邝竒多情,但从不滥情,风流,而不下流。他每次和一个姑娘开始,都是真心的,虽然没一个成了,但长久这东西,本就玄乎。 简云楟说:“后来呢。” 邝竒说:“我和她作伴,游山玩水了五个月。后来,她家门派出事,我便随她回去一起处理。等事情完了,终归觉得不合适,就断了。没多久,边疆就打起仗来,你又修书信诓我,我不就连夜赶过来了。” 简云楟怅叹一声,说:“等仗打完了,我在京城给你置个屋子,以后好安家。” 邝竒眼神轻佻,毫不在意地讲:“办了我也不住,何必买个空着。你要是有钱,买给街边那些没房子住的。” 简云楟说:“那些自然要管,可我眼前这个也没房子住,怎的你就要我装看不见?” 邝竒回:“父亲留给我的门派,虽然小,总还在管着,这么些年没和你讲罢了。我不管你,已经是在克制了,你切莫多事。” 简云楟笑,摇了摇头,说:“以后总有人管你,我等着看,是哪位女侠。” 邝竒回:“就怕你等不到了。” 简云楟说:“就怕不止一个。” 邝竒瞥他一眼,说:“什么胡话!” 简云楟说:“喜爱你的姑娘多到把简国上下的信鸽全抓来,专送给你写的信,怕是都要日日劳累,更别说想当你夫人的了。单国虽然逊,可他们那郡主,对你却真痴心。如今也悄悄来了边境,盼着趁乱逃来简国,就为了找你。” 邝竒一惊,问:“她怎么知道我在边境?” 简云楟躺在地上,淡淡回:“不知道,只是盼着越过来,循着踪迹找你。” 邝竒头痛,抓耳挠腮一阵,又说:“你的间谍怎如此八卦,这等小事也关心?” 简云楟闭上眼睛小憩,淡淡地回:“因为人家也倾心你。” 邝竒被吓到,用脚踢他,问:“你那间谍到底是谁?” 简云楟躲开,懒洋洋地答:“莫问了,都是天意。” 邝竒被气到,又自己背过身,喝闷酒,情事实实不顺利。 第三十九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3) 等两人回了军营,已经破晓,两个人却没一点儿睡意,一手拉开帘子,就召各将集合。 趁他们还没到,简云楟在邝竒面前,先后指了两个地方,他说:“我知道,一定是这两个其中之一,背后是好打穿了、可以直接过山去的。原早就有古路,不过后来被单国草草地封了。只要一过去,离对面驻兵的道,就很近了。你也不必隐瞒,他们后来修整布防的地方虽多,但我早安排人,探查了多日,最终敲定了这两处,只是仍然确定不了,到底是哪边。你不用明着告诉我,我指第一个,若是,你便喝口茶,若你不喝,我自然明白,该是另外一个。如此,哪怕天神看见,也会体谅你的心意,你不算背信弃义,只是不忍两国再持久耗下去,死更多人而已。” 邝竒没说话,但把手放在了杯子上。 简云楟动指,轻轻落在左边一处小隆起的地方。只见邝竒指尖紧了紧,静了小会儿,然后把手背了起来,没有动茶。 简云楟明白了,立马回到主位坐下,奋笔疾书着什么,一写完,又快速把纸卷起来,装进筒里,最后藏回衣中。 邝竒认得那竹筒,上面有简云楟专门的记号,供他每次给人寄书信时独用分辨。很明显,简云楟这个“暗修栈道”的关键计谋,不打算派给现在长住营中,且正往这边赶儿的三位小将做活。 邝竒不禁想,他的背后有个门派,而简云楟的背后,到底有些什么势力,又有多少人知晓。 他转念又一想,无论他背后有多少势力,都无关紧要,风儿依旧吹,好酒依然香。 主三将急匆匆赶到,一围过来,黑压压的头把地图吞暗,简云楟先后指了两个地方,安排给“古板”的左右二将,让他们绕路过去包围,又派钟毅镇守大本营,自己和柯公子则列阵,与敌军正面交战,拖住他们的主力部队。 大家领了任务,表情严肃。简云楟又和他们一一细部署,左小将偷袭粮仓,右小将暗抢箭矢等军备物资库,钟毅带兵整好城门,护周全自家的物资,不容有失,切忌轻举妄动,随意开城门增援。 简云楟更是破天荒地下了死令,不准钟毅为三支部队中的任何一支调动兵力,以免到时偷袭不成,被敌军反攻压制,断送了大本营,前程尽毁。 等各方面部署周全,又到深夜。简云楟散了会,让各自下去修整好,管好兵,为过两天打硬仗做准备。 他又叫“柯公子”多留一会儿,说用过饭,与他再商量商量正面迎敌的阵式,争取正面也赢他个大获全胜,早日将边疆子民从战乱纷苦中解救出来。 右将马上跟腔:“到时候,一连传三功回朝,把单国打服气了,求着过来主动签条约,好好宰他们一顿。等功成回去了,咱们直接封将做侯。” 简云楟眉头皱起来,柯公子直接开讽:“我以为右将军超脱凡尘得很,倒没想到,对黄土墓里多陪几块珠宝这事,倒是热衷。” 右小将脸被说得有点红,看了看简云楟冰冷的眼神,声音都低了下去:“我只是说笑而已,想学柯先生风趣一点,回去好找媳妇。将军你也知道,我家母亲年纪已经大了,只盼着我能光耀门楣,续续香火,可我绝非那般好大喜功之辈。” 简云楟点头,表情严肃,说:“怀揣着点什么,去打仗,仗才能打得有力气。但要记得一点,子民比什么都高。” 右将连连重点头。 简云楟打发他们出去,等人走完了,邝竒直接往简云楟那边,甩了一支笔,简云楟稳稳接住,拿着继续改阵式。 邝竒啃着苹果,问:“说说吧,俩小将走的两条路,又是怎么一回事?” 简云楟说:“那是我内应早递来的办法,一直没用罢了。” 邝竒说:“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两条路,吃力不讨好。任你再怎么安排,对面肯定觉察得到。” 简云楟抬眸,放下笔,也拿了个苹果啃。 他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他们这两条偷袭的路子,能真的大获全胜。” 邝竒听完一惊,想了小会儿,又笑起来,说:“你果然贼,不愧是我邝家的人。怎么,想先通过这‘打草惊蛇’,逼得他们把好东西,全往那地方赶不是,到时候你山道一通,不要几日,就能应有尽有。” 邝竒指着他点了点,摇摇头笑。 简云楟也笑,他回:“你错了,我的山路已经挖着了,什么时候开好,什么时候,我就让他们发兵。” 邝竒惊得直起身子来,说:“你疯了,这全是在胡闹!时间上怎么赶得及?不管他们运哪边的,不要个三五天,绝对运不到,你这纯是在打水漂。” 简云楟笑而不语。 邝竒看他这反应,心下觉得不对,一想,忽然茅塞顿开,声音忽然小下来,说:“营里是不是有鬼?” 简云楟点头。 邝竒全明白了,又小声地继续问:“知道是谁了?” 简云楟摇头。 邝竒皱眉,又说:“我看这钟毅不太可能,他家三代为官,他自己在军营里头,每天不是练武,就是躲在帐子里看书,姑娘都一个不见。这份儿心性,若说是鬼,太深太难了。” 简云楟回:“所以我让他镇守城池,不准开门。” 邝竒前后一联系,恍然大悟,声音依旧低得很:“所以,是出在左右两小将里头了。可他们不是从最早就跟着你吗,这么久了,谁是鬼,你还不知道?” 简云楟再次摇头,说:“正是因为跟的时间长,所以怀疑一起,才更加心惊,分不出来,才更添恐惧。” 简云楟起身,又说:“临战前三天,我会单独把他俩叫来,让他们互换线路,并且告诉他们,为了防止军营里的内奸走露消息出去,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三人知道,而之所以提前三天,是要他们私下把路线和对方交流好,确保万无一失。” 第四十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4) 邝竒问:“临时改换线路,对军队可有影响?” 简云楟说:“放心,明天我会交代下去,还是同一个借口,为防间谍把咱们分的几路军数摸个干净,全军一起操练,每种地形都要熟悉。” 邝竒又说:“可你这般安排,间谍还会把消息传出去吗。一传出去,哪边的军队遭了伏击,另外一边的身份不就一清二楚了吗。他既然能在你身边藏这么久没被发觉,定有过人之处,又怎会犯这种错误?” 简云楟说:“所以,如果我是他,我深知继续埋伏下去,获得的情报、好处一定会比破坏这一次行动的大,但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国家的粮食、兵器被夺走,我心里面暗暗地察觉到了,可能将军已经有了怀疑我的意思,我要保住自己,又不能有负国家,我该怎么做呢,或者,单稷又会让他怎么做呢?” 邝竒笑了,说:“计中计。我要是他,就提前传情报,让单国做好防备,但让对面的小将军偷袭成功,捞上那么一丁点好处,带功而返。而自己这边,和单国的部队配合好了,演一场偷袭不成、反糟埋伏的戏,等我有幸捡了一条命回去,一边是伤痕累累的我,一边是偷袭成功、但抢来的物品,莫名其妙地比探子报来的少的另一个将军。明眼人一看就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时候,我不仅摘得干干净净,还给别人泼了一身的好脏水。” 简云楟亦笑,说:“正是此理。” 邝竒放下心来,又开起玩笑:“他可必须得聪明一点儿,别做笨娃娃,不然白瞎了你的好计谋。” 简云楟回:“我可是从来不敢低估,我的对手的。他纵然一时慌乱了,愚笨起来,单国坐镇的那位,却不见得容许得了。” 邝竒又说:“不过,你能不能确定,鬼只有他一个?” 简云楟的气势开起来,说:“大鬼定是只有一个,别把我想得太笨。” 邝竒说:“小鬼呢?” 简云楟回:“战场上,将要信兵,信兵不当鬼。但打仗毕竟太苦了,那些主动来给军队洗衣服做饭的,被迫来谋生的,见到敌国的大量钱财,难免不会动心。更别说,对面也有数个武功好手,哪天夜里保不定会派过来。大的坏事,被人严管着,他们做不了。但小的事情,譬如你哪天发兵,又譬如,练兵的时候,一般分成几个队,总是很难瞒住的。” 邝竒点头,和他说:“简国有你,终归是有大福气。” 等项叶的信开到这天之时,边关的捷报已经回传了,全京城都喜气洋洋的,项叶的脸色也一直红润,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可等她读完这封信,再出屋来,神色却不再飞扬了,眼里全是愁愁的光,坐到哪,都让人觉着沮丧。 简云楟的信,开头就沉重:“叶叶,我觉得我很卑鄙,不仅如此,虚伪、自私,小人。” 项叶刚读,心就揪了起来:“正像我多年前问你的那样,我身为将,却总不想打仗,总想说,世上能不能不要打仗。可尽管我这么想,我真正所做的,却是最阴谋的勾当。我用计欺骗将士,好让他们的血热起来,更勇猛地战斗;我挑话怂恿邝竒,背信弃义,以让我们能最快地找到突破的山道,逼单国投降;我设下埋伏,只为让一直埋在身边的间谍落网,为了能把他找出来,我罔顾一支队伍的生死,我明知,他们一去,凶多吉少,但我不能露一点马角。我还在想,在从前的战场上,和我并肩出生入死,互救数不胜数的那个间谍,等把他抓出来,我是斩杀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还是用一杯毒酒送他上西天。我总不可能将他放回去的,他得下去,给那队铁骨铮铮的汉子偿罪,正如等我死后,也得在地狱里,一家一家地把大门跪开,求人家宽恕一样。” 项叶眼眶湿了:“可我停不下来,我也知道,我不能停下来。世上大多是像那头笨牛一样的蠢将,上了战场,要个荣誉,要个功绩,要打得人家怕,要人家跪下来求。等哪天受伤了,这本是最正常的,又拖着苟延残喘的身体回家乡,守一亩田,一头牛过活。回去了,媳妇早改嫁,父母早成黄土,也没什么好说幸福不幸福。军营里最爱说一句话,死在战场上,最光荣。可这光荣背后,血淋淋的。” 项叶眼泪抑不住了,又怕掉在纸上糊字,忙把脖子向后伸,任泪淌在衣上:“除了这样的,还有心里揣着东西,全不要命的。什么冷酷,什么无情,什么仁义,什么道德,都是废话。他们要的就是赢,为权势,为爱情,为荣誉,为尊严,为发泄怒气,为证明自己,说到底,是明明白白地看透了炎凉,清清楚楚地只为自己。我和所有的将一样,最喜欢这种兵,他们的血足够冷,足够在最需要冷的地方蹦起来,足够省事,也足够好使。你看,这是你从没见过的我,满身污腥,黑暗到骨子里。” 项叶重喘几口大气,把纸捏皱了,折起来,平息自己,泪痕已干,她继续看:“我是第三种人,是将。我有时候真羡慕盛明华,盛明华家代代都是名将,他从来不会想,自己暗得脏。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将,傲骨、正直,勇猛,机敏。他活得也恣意,以带兵打仗当一生的骄傲,不像我,既骄傲,又恨不得把铠甲丢进火里通通烧掉。有时候我想,人活着多可悲,读书的时候,更是不该什么书都看,为什么神既要让国家永生混乱,永出黑暗,又要让我拯救国家;为什么神既要我救黎民苍生,却又让我不得不先亲手,送他们去死。为什么他给我统治的权力,却偏偏又给我平民的心。谁知道?” 项叶已哭成泪人,上气不接下气,她理解得了,却回答不了,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沉浸在胜利的欢乐里洋洋自得,那只感知痛苦的眼睛,不知被什么蒙蔽,睁不开一点。她没法再向几年前那样,理智冷静地告诉简云楟:“这不是你的错,是世道如此,你想要的,太美好了,也太镜花水月,所有人都盼望着,却没人去做。没人会像傻子一样,去水里捞月亮。水那么冰凉,千万年都不变的冰凉。” 她越看越害怕,那种恐惧和平常的全不一样,它是从心底最最深处一点一点漫上来的,一点一点就化成了水,集成了塘,汇大了湖,把她死死地往最最冰凉的的最深处按,她扑都扑不起来,全身的皮肤都胀,越想往上,越是窒息,越是无力,泪在湖里,无处可流,无人在意。 她怀疑自己所学过的一切,一切都是在榨取别人生命和幸福的屋木上进行,她不敢再怀疑,原来,她也虚伪得彻底。 她重新打开信:“叶叶,我像你爱琴那般的爱你,像大漠恋黄云那般的离不开你去。可我自己,比不过琴,更比不得大漠。只有对你的情意,可以任众生随意窥窃考验,如果我的心里还有什么是圣白,是包裹着你。” 项叶泪痕再湿,所有的情绪都冲向了信里,她有意为之,又无奈而已。 她从前以为,在项叶和简云楟面前,最大的障碍不过是宫墙柳或者天涯花,不过是富贵与贫穷,短命或长生,可她从来没觉得过,他们会不幸福,从没觉得,生命是沉甸甸的,不能大口喘气的。 简国的神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灵,受着灵的指引,人和人会往不同的地方去。 那什么时候,一个人的灵才开始真正容纳另一个的靠近,开始紧紧相依。原来,是敞开了最本真、最阴私的时候,血肉才分不离。 流月看到这,问司命:“这便是要神领悟的道吗?” 司命双目含泪,说:“我不知道,我只顾写戏,何曾当过戏中人。” 流月又问:“所以才要看戏,是也不是?” 司命哭出声来:“我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我写的,我写不过来的。” 流月说:“他们以为,是才能使神成神,是智慧使神成神,其实,只是权力,使神成神。” 司命捂住耳朵,说:“我不想再听了,我天天又陪你看戏、又写戏本,已经够累了。我现在挺好的,还有酒喝,有兔子抱。” 流月轻柔地把她的手拉下来,给她擦了泪,说:“怕什么,我们都一样。” 第四十一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5) 钟毅找到简云楟的时候,实在没想明白,这么冷的天,他是怎么能在这地方坐上一夜的。 钟毅还没靠近,简云楟就唤他:“钟毅,你看,天快亮了,路上还是没有马。” 钟毅脚步一顿,到他旁边坐下,看着山下的路,夜茫茫,静悄悄,孤魂不见,听不着风,就是瑟得慌。 他问:“你躲了一夜,我把他们搪塞过去了。这是在等什么,难道军情有变?” 简云楟回:“他们练得怎么样了?” 钟毅答:“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你下令。” 简云楟问:“钟毅,他们会死吗?” 钟毅一愣,目光放远,声音低了些:“也许会的。” 简云楟又问:“我们能阻止吗?” 钟毅回:“能,只要我们部署得当,一定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简云楟说:“是啊,没有不流血,就能赢的仗。” 钟毅被风打得一抖,看了他两眼,拍拍他肩膀,说:“回去吧,拖长了,军心惶惶。” 简云楟说:“我在等四匹马,车上有很多封信。” 钟毅一思衬,抽了大半实地问:“京城,有事发生?” 简云楟直接地回:“我在等项叶的信。” 钟毅下意识紧张起来:“她出事了?” 简云楟说:“没有。” 钟毅心卸下来,意识到自己失态,看见简云楟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他没再找补,多说多错。 他沉默地起身,和简云楟说:“最多再拖一天了,要是等到夕飧,马还没来,就先回来吧。” 简云楟没有应答,钟毅看着他叹气,终究没有再说话。 钟毅走远了,退到远边的树林里隐着,打算陪简云楟等到天亮。 他心爱的姑娘,不会给他写信,可他起码,能看着别人收她的信,幸运的话,兴许能了知一二远方的消息。 他崇敬的将领,果敢如其,巴巴地抛掉一军,眨着眼睛坐到天明。 那他,自私地陪一场,有何不行? 烈阳是讨人眉头嫌的。遇着了它,眼眉总是伸不直的,今天却打了意外。 简云楟听得到,钟毅一直到天大亮,才走。可他不想管,他只想等一驾马车,腾腾地打飞黄沙,奔他而来。 而现在,他等到了。他用最快的速度下山,顶着最热的阳飞奔,拦住车夫时,汗已把他的背占湿,粘腻使他丧失气华,只有一双眼,透着渴望。 他拦下车夫,拿出令牌,交接手续。然后翻车而上,把他分出来的包袱,拿了过来,催车夫继续赶路,自己坐在路边,躁而轻地打开。 先掉出来的,是皇后的家书,再来是沉家公子送的雕刻小印,最后,才是她的一沓信。 简云楟翻开最上面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红酥油,炒肉是最香的。京城里,没有一家比东边街尾的那家好,你知道吗,他家刚生了个小宝宝,讨人爱得紧。我送了一条小青带给他,俩人都乐呵呵的。现在开始糊窗纸了,白白的一罩上,叶子抵不住风,被卷得摇摇跳跳。有一天早看着了,我忽然就想,如果我是那其中的一片叶子,你该是窗纸,总是,想朝你靠的。那谁是风呢,这促我们浓秋的,该是东街尾刚生的小宝宝,炼红酥油的阿大,卖烧肉饼的贾三,煮馄饨的大婆,剪窗纸的豆蔻,踢皮球的小儿……我想,请他们所有人,看我们飞舞,谢谢他们给的无名风,你说好不好?” 简云楟写信给她的时候,没有哭,山上吹了一夜的风,没有哭,刚刚他狂奔,打开了读,也没打算哭。他开始想等的,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种力量,一个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而现在,他不仅有了理由,不仅有了力量,还有了答案。 他抬头望着天,任眼泪淌,想:“老天总归待我不薄。” 温清硙跪在贵妃的殿前,已经两个时辰了。 贵妃半躺在帘子后,抱着暖手炉,也许睡着了,以至于两个时辰过去,都一言不发。 温清硙亦从未张过口,从被压着跪下来的那刻起,她就不把她当她。她本以为,还有更严厉的罚法。 贵妃终于懒洋洋地开口:“腰再挺下去,就要废了。” 温清硙还不说话。 贵妃睁开眼睛,说:“你眼睛真傲,汪学士把你心性教得很好。” 温清硙依旧沉默。 贵妃轻笑一声,说:“可他有一点不好,没教你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贵妃像是不在意她答不答了,又说:“我并非不通情达理,念着你的门楣和项叶的关系,你这心性,虽硬了点,总归不坏。哎,探微那孩子,头一次对姑娘有了心思,我抬你做个妾,别再贪心,谢恩走吧。” 温清硙没有谢恩,只是行礼,礼毕,她颤巍着站起来,挺腰,说:“陆探微再天才,再显赫,我不喜欢,又算的何?” 贵妃盯着她,说:“你知道,你方才冒犯的是谁吗?” 温清硙说:“纤笔小憩杀百花,十三高名动天下。转世仙位又如何,不恋飞天恨蒹葭。” 贵妃问:“你不怕死吗?” 温清硙说:“我能走了吗?” 贵妃想到她自己,二十年前,她没有温清硙那样勇敢,二十年后,她又没有皇后那么仁慈。在那一刻,她想毁了温清硙,让人折断她永远挺直的腰。忽地,她又想起了金谢的诗: “女儿娇,女儿娇,头朝红云靠。不讨姑娘香帕,只把男儿抛。 莫停船,莫停船,酒借还未还。粗拟找补己袍,馈聊勇女刁。” 贵妃没有叫住温清硙,任她抖着腿,蹭着地,向外跑。 夜间,温清硙躺在藏书阁的榻上,给腿敷药。 她跪了两个时辰的膝,已经不听使唤,撑不到她走远路回家去了。 两兄弟还在门外守着,时不时打打盹。温清硙点着小灯,自己疗伤。 那本画集她没动过,等呈上去,皇帝看完了,又送了回来,放在离她不远的架上。 她忽地有些气,想把那画找出来撕了,就从榻上歪下来,扯乱了平时在乎得很的书序,把那本画集抓出来。 第四十二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6) 那本画集比她想得轻,她动手想撕,包画的皮已经二了半截,又忽然想起来陆探微那双蠢得要命的眼睛,想起来项叶说过的:“他好像生来就是要画画的”、“我从未见过,比他更有天赋、画得更妙之人”。 温清硙停下了,抱着画集颤巍巍地又扭上榻。借着黄豆的光,她打开了第一页,从那时候开始,慢慢,有了一切。 第一幅,是“岁尽紫电山中潭”。 第二幅,是“十六初霁万兽食”。 第三幅,是“五月冻北绿江水”…… 司命看见,叹说:“温清硙,温清硙,哎,时运弄人啊,陆探微。” 陆探微从京城一路往南,中间顺着,去拜见过大皇子,今日才下到纳州。如今边疆战事紧,又入了冬,整个都肃穆得很,他被地方官引着,去看张僧繇的名品,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张僧繇和陆探微虽都是名满天下的天才画手,风格却大相径庭。陆探微只画风景花鸟,布整和谐又严谨,讲究一整个儿“灵”;而张僧繇却是实实在在的俗派代表,画得大都是俗家生活,祭祀典礼,神仙鬼怪。 今日陆探微将要看的这副,就是多年前张僧繇到“依香院”的时候,画的一众“香美人”。 陆探微听着“地方官”一路对张僧繇“风流往事”的解说,看着他笔下情容各异,身姿妙曼的诸态女郎,一时有些恍惚。 他总觉得,这些人美则美矣,却见不着什么灵气,里头个顶个地看过去,位位都生得标志,但不同的动作,都换成其中一张脸来作,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你若说内敛的不能风骚,艳情的端庄不了,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可纵然如此,在陆探微眼中,她们也只能算是标刻本里划出的几个型,而一个型往往只需要最开始的一个代表,当固有的印象定下来了,别人再怎么跳,也翻不出多少新花样来。更何况,自古至今,型就那么几种,人的口味也就应着甜辣绕来绕去,陆探微越看,越觉得无趣。 倒不如,不知怎的,在张僧繇画中空着的小榻上,陆探微自觉安上了“温清硙”,那天他偷窥到的景象,霎地全回来了,温清硙的腿上盖着小书,整个人呼气均匀,发丝那会儿只灵地轻轻地舒一舒,绝不打扰她的短眠。白嫩的脸庞闪起来,整个人都暖了,连着他的心。温清硙的小榻坐得稳,生得美,气又灵,她身段不婀娜,不会引人作恶的心思,但她这样的人,只要看一眼,就会记得清楚明白。 陆探微苦笑,觉得自己没救了。 恰好,地方官说到了张僧繇的亡妻:“张老先生的结发妻子死得早,但那是个顶贤惠的夫人。老先生遇着她的时候,一见倾心,立马提了亲,成亲一年,他又喜欢上了县城赵家的二小姐,夫人二话没说,就帮他抬了进府。赵家的二小姐歌喉可谓一绝,远近皆知,给老先生唱了一月又一月的曲子,夫人听了,也甚是开心。后来……” 陆探微打断了他,问:“他不是对发妻一见钟情,又是如何爱上的赵家女?” 地方官看陆探微一直不讲话,还以为他哪里不满意,或是根本不想听,这乍得遭一问,一时还梗了一下。他想起了“北探微,南僧繇”的名号,眼轱辘转个圈,打马虎地赔笑道:“您仙风卓绝,不理解这小情小爱之事,也属正常。像我们这些凡人嘛,开始爱一个人,后来再遇着更称心的了,自然就爱下一个了。” 陆探微说:“你的心刚开始是肉做的,后来怎么换得成别的料?” 地方官听得迷糊,又不敢回得迷糊,只好说:“禀大人,心自然都是肉长的,可这,有人爱吃猪,有人爱吃牛,有的,一会儿爱吃猪,一会儿爱吃鸡,一会又爱吃牛,这也是难说的。” 陆探微继续看画,声音冰冷:“你的意思,是说,人不是首先喜欢牛的健壮,猪的好养,鸡的晨鸣,而是全凭口腹之欲行事。” 地方官脑子糊涂,但匆忙点头,连连回:“就是这么回事,诶,就是这么回事。” 陆探微不再讲话,在张僧繇空着的小榻前,站了很久。接着,他叫地方官去找,找那种饱读诗书、爱田园山水,不矫饰做作,不循国家礼仪法典的年轻女孩儿出来,眼睛要水,皮肤要滑,要顺着他,又不能唯唯诺诺地不成个样子,若是找到了,就提他去京城做官。 地方官一听富贵金灿灿的“京城”,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又想起陆探微的要求,觉得嘴巴里头莫名苦得很,“这是何种女子,谁他娘的见过,任把所有美人都招了去,随他捡着玩,总有个合适的”,他唯诺地应下,同时夸了海口,天黑之前必定送到陆探微暂居的府上。 陆探微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告诉他:“你最好找得到。” 地方官仰视着陆探微,清瘦的他忽地放出让人瑟瑟的势来,和最开始那种不可侵犯的高高在上不同,现在的陆探微,更像朝中盛传的“罗判官”,一眼即能呵出犯人的心魂。 地方官马不停蹄地搜罗、抓捕各式美女,自个儿也在堂前反复踱步,拷问人家的学识,抽鞭子勒令人家,要“胆子大,不要小家子气”,慌慌张张的衙门人派出去,鬼哭狼嚎、喜面难掩的女儿家们泱泱地集。 到了最后,地方官挑出了五个最标致,他觉得最合陆探微心意的年轻女孩儿。正要往那边带的时候,跪着的一个黄衣女站了起来,和地方官说:“你带她们去,最好的结果是被打发出来,最坏的,你,和她们都要死。” 地方官听了气得跳脚,疾步簇过来,打算亲自踢死这不要命的野孤女。 等走到面前了,这黄衣女虽被吓得双手禁不住抖,但眼睛傲得挺圆了,地方官想起来,刚刚报信儿的说,这姑娘是听见了他们在抓人,自己坐在道中间,等着被掳的,他又突然想起了陆探微的点点要求,忽地觉得,这怕才是他要找的人。 第四十三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7) 他蓄力的脚没踢出去,叫被挑出的五个姑娘候着,唤仆人把她绑在柱子上,又打发人去后院,叫嬷嬷来。他坐在堂上喝茶,刚刚抓这黄衣女的下人才从外头回来,弓着腰和他禀报,这黄衣女的家世。 地方官打发人下去,等嬷嬷一到,就吩咐她,狠狠地把人扭一顿,但要痛得不留痕。 嬷嬷领会了意思,带着几个女仆上工具、上手,一时间,堂前都静了,只听得见黄衣女凄厉的叫声。 地方官把嘴里的茶叶啐出来,走到柱子前,看着满头大汗的黄衣女,说:“颜申,你爹再宠你,你也不过就算个野丛里的彩尾巴鸡,别说他现在负债累累,就算是你家最辉煌的时候,在今儿个这位面前,那都是提都不配提的。本大人不管你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仰慕仙班之后,你都给我记住了,过头的心思,啧,一点都别有。大人现在好这胃口,宠你两日玩玩,有性子点,不见得坏,但你记住了,他是仙人转世,再怎么闹,身子是你半点都伤不得的,那双手,你更是最好连多碰一下的心思,都不要有。” 地方官吩咐人把她松开,又说:“你若是听懂了,自己过去,拉一个姑娘出来,替她。要是不懂,滚回去找你爹爹,本官念着他以前为子民施粥布衣,就不计较了,你犯上的罪过。” 颜申咬着恨的眼,扶着柱,一步步地挪到五个姑娘跟前,毫不犹豫地拖出最漂亮的那个,推倒在地上,自己站了进去,又和地方官说:“我要沐浴,还要妆发。” 地方官拍拍手,让人给她安排。 陆探微自回来,就一直心烦。 恨透了自己何必一时怄气,学张僧繇四处留情。人本来是要遇的,一个温清硙而已,没了就没了,凭什令他这般改模换样,作成自己以前根本瞧不上的样子。 但命令又已经下出去,这般回撤,也是烦心。他坐左坐右,平躺起立,都烦得很。 脑子也乱呼呼的,整个儿都在绕着个温清硙转。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最夸张也最难通的一点是,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一眼就对上了,怎么一会儿就动心了,就算她温清硙觉悟再高,品性再独特,讲话再讨人欢喜,那又怎样,何至于一眼一夜一月一年。 他以前从不读滥俗的话本,现在偏偏记起来了董棾幼年和他们吹嘘时常提起的一个话本人物: 他姓许名桨,前半生考科举不得志,一再落榜,正是心灰意冷时,偏遇崔家二小姐,崔家二小姐刚被人休弃,心死如火烧荒原,全全空无。两人相遇柳堤边,许桨念诗,崔小姐桥上听见,追着他小声复念,恰好,复念的那句,是许桨最得意却从未有人读懂的,遭他一听见,忙隔着厚桥墩,在下张望,大声追问:“你为何单念此句?” 崔小姐惊得帕子一落,刚好掉在他的船头,崔小姐亦不知下是何许人,带着戒备,答得赤诚:“方才一听你念,就觉得这句最好。” 许桨在下,一连复问,崔小姐站在桥边,悉悉数答。天近迟暮,崔小姐赶着回家,许桨不愿她就此离开,不加顾虑地问:“你可许了人家?” 崔小姐莫名被吓,这人生得好加奇怪无礼,想直白地喝退他:“与你何干?” 许桨答得真心:“若是许了,我便去你家拜访,和你的夫君作结拜兄弟。若是没许,那不如,我来娶你。” 崔小姐听完震惊,只觉此人孟浪,想赶快把帕子讨回来,归家去。 许桨以为崔小姐是看不上他两袖清风,小小一船。把帕子一扔,就丢了湖里。 崔小姐见着了,自是生气,许桨不理她,继续影子照湖思人生。这厢又开始自问许多难题。崔小姐也有趣,骂了半会儿见没声,也没走。这会子听见他又问,就跟着答起来。一答,就是天意。恰恰鞭辟入里,答进了许桨的心。许桨忘了方才的事情,一心又扑进各式难题。崔小姐答累了,后来直接坐在桥上,和他前言搭后语。 入夜了,许桨反应过来,自衬无礼,答应会新送崔小姐一条帕子,崔小姐被他一打断,才恍然门禁都要过了,自己刚被休弃,晚归不知道又要闹多少闲言。约了时间,便匆匆返家。 许桨买了新帕,第二日在河边等她。崔小姐一到,桥中央就放着个木盒子,盒子里头装着块新帕子。她见着了有些开心,两人又是畅聊。 许桨很想娶她,说不上为啥,也许就因为她复念的一句话,纵然,他都没有正眼看见过,她长什么样子。男本好色,女本慕强。他自小从没动过订亲的心思,但美女也见过不少。他本以为,自己会按着喜欢的模样,未来抬一个进府做媳妇,倒没想到,就因为一句诗,把心丢了。 到了第四天,许桨实在心痒,觉得这几日太过快乐,又忧心这种快乐持不长久。越想越折磨,寤寐思服,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他为他们的相遇写了首诗,第二天打算给崔小姐看看,顺便试探她的意思。他写得婉转,并不明显。崔小姐听完了,和平常一样,选了自己喜好的诗句,也舒舒地说了看法。许桨站在船上,忽地觉着风有些冷。他知道自己不该责怪她不明白,世上哪有一句话不说,就要来的明白。他盼望太多了,所以失望来得太快。“青衣扇面黯三江”,他也即将,要去三江畔念书了。他不想再等,直白地发问:“我娶你可好?” 崔小姐一怔,觉着许桨虽然能搭话,但什么都还看不清,怎敢动心,她不愿意再受伤了。 谁料,许桨忽地开始自报家门,列明事迹。又从下头忽地丢上来个袋子,里头装满了崔小姐最爱吃的东街枣。 崔小姐心下感动,至今从未有人,为她愿意起大早,去排枣。 她没有一语回绝,和他说,再相处看看。 后来,两人互表了心意。在夜间风没那么凉的时候,定下“君子之约”,说不会主动睁眼,看对方的脸。只等提亲那天。 许桨坐在船中,和她一字一句地解,从前那首给她写的诗。 崔小姐坐在桥上,听完了,和许桨说:“你有时太过孩子气,实该沉稳些。” 许桨心凉了半截,但依旧应着话聊了下去。 故事结束在三月,月亮一连朦胧的两个夜晚。崔小姐越发厌烦,许桨每夜对世事的悟问,还有对她的各种追问,她有她的考量,也有她不愿意讲的过往。但他对她的一切都太好奇了,问得太急,又问得太紧。他对她的期望太大了,大到她感到自己无形背上了厚厚的情感包袱,答不好,好像不行。这一切深深地扰了她平日做事的心情,有天她朝他提起,他被凶得莫名。许桨自感悲哀,他从来直白,有何讲何,若所言有误,也会与她道歉,怎么女人脾气来得如此莫名。他说:“你既不愿嫁,那我不强求。” 崔小姐默默地回家去,许桨自感情绪失控,去她家敲门,两人真正见面。 崔小姐说:“你回去吧。”许桨说:“朝令夕改,为何?”崔小姐说:“我每日要教孩子学功课,要习如何织锦,要努力学得以后能养活自己的本领。靠旁人是靠不住的,你也一样。”许桨说:“你学你的,与我何干?”崔小姐说:“你碍着我了。”许桨问:“在你那里,我算得何?”崔小姐说:“不及秀锦,不及功课,不及本领,仅此而已。”许桨走了。 董棾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说:“这故事写得妙,好读。” 他记得当时小郡主也在,就问她:“董姐姐,这故事哪里好了,男的蠢,女的烦。” 董棾回:“妙就妙在,蠢的遇上烦的,要是蠢的遇上蠢的或者聪明的,故事要么太美,要么太坏。烦的遇着强的或者聪明的,故事俗气了。” 陆探微如今想起来,感觉这俗戏本,能火遍大京城,还是有几分路数。 他就像那许桨一样,人家为“一句诗”痴魔,他为“一眼”降世。他想,自己若是聪明,就该学习那书生的教训,好好忘了温清硙。但他要是能忘了,又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这个故事,怎么会唾骂那个笨书生。 地方官带着人到了,在外头候着求见。 陆探微一茬楞,想:人的心,真的不会变吗。爱,又是什么。 他唤人进来。 第四十四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8) 五个姑娘刚踏进房,桌子连带着花盆,味都香了。聘聘婷婷地立着,地方官打着马哈想进来,被陆探微直接喝住:“人留下,不用说话了。” 地方官尴尬一笑,嘴里念叨着“应当、应当”。合门的时候,心眼都是吊喉口的,背恨不得缩成一团。 陆探微不想抬头,也懒得说话,房里一时就这么静着。 来的路上,颜申的轿子本是第一个开头的,等下轿了,她倒客气起来,先让姐姐妹妹走,自个儿落在最后。从进府开始,她的脸,就淡了下来,好似没什么事情能被她放在心上,好似她根本不是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之人。她的步子迈得也不优雅,全凭下肢舒服,似在自己家的花园散步。 进陆探微房里时,她脸仍是淡的,步子却显然滞顿起来。她从进来开始,就低着头,也不往那边投一点儿眼睛。 等陆探微的声音凉凉响起,她压抑的心,莫名静了一静。 她好似开始期待,然后抬起头,望了陆探微一眼。 在很久之后,她和温清硙见面了,那次,她朝温清硙说:“我第一次见他,心里想,陆探微,生得倒是白面干净,却不像仙人。他在别人眼里头冷得很,可在我看来,是烧着的茅草,让人恨不得睡在里头。” 颜申面前是一场豪赌,可正当她犹豫怎样行动之时,旁边的姑娘打了个喷嚏。 陆探微这才看向她们,轻扫过去,端起茶来喝,和她们说:“冷了,就都回去吧。” 颜申凭这一句话,收回了她在地方官府里妆发时,问同行的绿裙女讨的金钗。那是她藏在袖里,本打算自己划破手,再送她跌出去的利器。 她难免地松一口气,陆探微比她想象的,好很多,这说明了,她接下来的路,会比预想之中好走。 颜申垂眸,合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有光在闪烁。在同行的女子不知所措时,她直接拉开陆探微对面的椅子,裙摆一掀就落座,说:“让她们走吧,我走不了。” 司命看到这笑了,小兔子努努嘴,问:“司命,你为何要笑,这姑娘心机得很,陆探微太单纯了,会被骗的。” 司命摸摸它的头,说:“我可没你想的多,只是觉着这姑娘好玩罢了。” 小兔子不明白,黑黑的眼仁里堆满疑惑。 司命说:“因为我最清楚这类人了,所以觉得她的自作聪明可笑。她如今肯定以为胜券在握,虽然最后,她恰巧能达到目的。但我笑她蠢,是因为她还是只想到浅的那层,没想到离奇却最应是普遍的那层。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聪慧,实则靠的不过是一点运气。想到这里,我才发笑。” 小兔子还是不懂,云里雾里,缭兮绕兮。 流月把司命的手拍开,说:“这些事情,不必教它。” 司命又笑,把手收回来,不予置否,继续看戏。 陆探微放下茶盏,看向颜申。 颜申五官都秀气,就是眼里含点皮,和别人霎时分了开去。但这不足以,让陆探微多留心意。 陆探微说:“这由不得你。” 颜申笑而不语,问陆探微:“你怕什么?” 陆探微皱眉。 颜申继续说:“无论你怕什么,我现在需要黄金,很多黄金。所以我们聊一盏茶的功夫。” 陆探微觉着她讨厌,想唤人进来直接拖下去。 却又听见她说:“看张僧繇的画,只看,是看不懂的,得配着故事听。” 陆探微开口唤人,人一来,他就摆手,叫带出去。 颜申坐在椅子上,手背在后头捏拳,低着的眼全不甘心。 等下人走到了颜申面前,挡得把她整个人都盖住,准备上手拽的时候,陆探微又讲话:“椅子上那个,先别动。” 下人应是,带着其余四个退了出去。 四个姑娘被好好地送出府,一人领了袋银子走。等大府的门关上,其中黄衣的姑娘朝粉衣服的跑过去,挽上她的手,说:“姐姐,亏你提醒我把钗子换下来,刚刚看她带的是绿钗,我就疑惑着。后来留心看,她把我那只藏在袖子里,不知道要做什么。我生怕她是留着后手,等在府里的时候,准备害哪个姑娘,嫁祸给我,这幸亏是都放出来了。” 粉衣服的姑娘笑笑,说:“这是咱们的运气,别人求不来的。颜申以前我认识,本来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姑娘。一夕家道中落,终归是熬不住了,心气太躁。” 另外一个姑娘听见两人聊天,也凑过来说:“可不是吗,她颜申把这府邸当登龙梯,当聚宝盆,看不见这背后滔天的险恶就算了,还以为人人都是傻子,拿这当块宝。其实,我生怕走不了。” 三人互相笑笑,坐上轿子走了。 颜申听见陆探微的话,重呼一口气,喜得不行,却压着并不外露,但心思,总归松了好多。 等那些人通通出去了,她主动拿起桌上张僧繇的画,问陆探微:“藏画馆那么多幅他的真迹,你为何偏偏带这张回来?” 陆探微答得真:“我想透过这画,找出里头他最喜欢的姑娘。” 颜申笑得大,说:“这有何难,你看到哪个了。” 陆探微说:“轻扫了眼,还没细看。” 颜申朝他招手,说:“你过来,我以前看过,若说画得最好、用笔最多的,该是这三位。” 陆探微走到画边,站她对面,看见她指的那三个人,又瞟了眼其他的,心下认同,重新看了她一眼。 “这姑娘蛮活的。”他在心里想。 再看一眼,又想:“就是哪差了点味。” 陆探微直盯着颜申看,直接地问她:“你以前心许过其他男子吗?” 颜申小嘴微张,本想直接答没,但看着陆探微的表情,她说不上为何地,点了点头。 陆探微挑眉,和她说:“一起喝盏茶吧,画待会再看。” 颜申坐在了桌榻的另一边,捧着小茶杯,一口一口地啜。 陆探微问她:“你当时,为何会心喜那男子?” 颜申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陆探微说:“不要绕圈。” 颜申回:“我和他是青梅竹马,我家经商,他家为政,打小就定了婚约。可后来。” 陆探微说:“怎么?” 颜申说:“他外放三年,回来的时候和我讲,有夜他不慎醉酒,占了个姑娘,那姑娘怀了身孕,他没办法。带回来给我看的时候,小孩子都快两岁了。” 陆探微说:“将婚约去了便是,此等人,留他作甚。” 颜申望他柔了一些,嘟起嘴,说:“你等过一个人吗?” 第四十五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9) 陆探微愣了下,摇摇头。 颜申笑了,说:“所以你自然不明白,从春等到夏,从旱等到雨,是什么滋味。” 陆探微没接话,颜申继续说:“我们长修书信,互赠节礼,同长数年,共历风雨。他用最真诚的口气,对着皇天后土,许下过多少誓言,我曾以为,我是纳州最幸福的姑娘了,爹爱娘疼,还有好夫婿。” 陆探微的心肠难免软了些,说:“再好,也是云烟。” 颜申的泪,不自觉盈眶,说:“我原谅他了,还答应他,和他一起把孩子养大,视如己出,只要他不娶那个姑娘回来,这些都没关系。” 陆探微叹气,咂嘴嫌弃。 颜申瞥他一眼,声音不自觉大起来:“你是不是觉着,我傻的很。” 陆探微说:“是,你太蠢了。” 颜申坚定地说:“你一定没爱过人。” 陆探微皱眉,她继续说:“你要是爱过,心就不会这么冷。就能明白,一个人真爱另一个人的时候,是愿意将他的心、他的事,放在自己之前的。他做得是不对,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谁又会比我清楚?那么多年的陪伴和时日,又岂是说丢就能丢的?我当时想,一个孩子有什么,他的心是我的。我好好养他和别人的孩子,他会愧疚,以后会待我更好的。” 她的眼泪簌簌地落,陆探微第一次,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别人,他想,他是能明白那么几分的,他又问:“他待你更好了吗?” 颜申擦掉泪,回:“开始是的,后来,我俩婚期将近,我爹生意突然遭了祸事,没渡过去不说,还落了一把的债,我娘天天被磨着,病死了。我爹身体也一点点差下去。我想找他帮忙,进了他家府,却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在其乐融融地喝粥。” 颜申冷笑几声,眼里的泪继续落,她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人心万纵容不得,人情万看重不起。” 陆探微给她倒了一杯茶,语气轻了一些:“这就是你要很多黄金的原因吗?” 颜申听到他说“黄金”,才忽地像从什么里惊醒,看着陆探微的眼睛,她悲哀地垂颈,不再作声。 司命看见,又说:“愚蠢的小孩子而已。” 小兔子眼睛红了,说:“她好可怜。” 司命说:“确实,心狠点,会好很多。” 小兔子说:“人的关系为何如此复杂,流月一直告诉我,要相信别的神,相信你,可到了他们身上,为什么会反因为相信,而受到伤害呢?” 司命叹一口气,说:“可能因为,神很少,而人很多吧。” 流月摸摸兔头,说:“不是如此。别听她胡乱指引。” 司命扭嘴歪嘴,说:“那你倒说说看,是为何好了。” 流月看着往复镜,凭空变出来一棵大树,又一摆袖,让树上结出一挂红果,再一挥手,树干上就冒出了一排虫,虫子们一点一点爬着,去啃很多果实,有的果实被虫钻空,有的果实表皮留下黑洞,有的果实直接变色掉下,烂了一地,混着土臭了,有的果实还挂在树上。 小兔子不懂,问流月这是什么意思。 流月手指一招,树上的两个红果,就飞到了他手上,两个都被虫咬过,一个咬得狠,芯都钻空了,一个才污掉一小半。他问兔子:“如果你必须吃一个,你会选哪个?” 小兔子犹犹豫豫,选了被啃小半的那个。 流月说:“现在我要你把它吃了,你怎么吃。” 小兔子委屈地回:“可不可以不吃?” 流月摇头。 小兔子嫌弃地伸出爪子,用爪子把红果掰开,将有虫的部分丢掉。 流月笑着缕缕它的毛,把剩一半的红果拿过来,说:“不用吃了。” 小兔子开心地合合牙,流月说:“人间是棵大树,凡人如同树果,四季轮回,熟而又落,伴着自然生生不息。我们把太阳从库房里搬出来,让它做工,它偷懒,所以让每个果子的光受不匀,先红后红,实在是命。命可改,虽然难改,但命不由它,便不加责怪。但虫子不同,但凡甜的,都会被它盯上。这树上的果子,都被虫啃过。” 司命打断他,说:“你接下来可别告诉我,有的果子落,是因为它自己不坚定;有的果子不落,是因为它自己能抵抗。你要知道,熟了的果和没熟的,阴面和阳面的,低枝和高枝的,先咬和后咬,一件不一样,可件件不一样。” 流月说:“你日日写命数,自己却终归参不透。” 司命“噌”地站起来,质问他:“你要我悟透什么,你以为我爱写本吗,若不是禀赋不及你们,我何必日日尽尝他人悲欢离合,最后不敢出这虚境?” 流月说:“你不信人,自然,也不敢信自己。” 司命嗤笑一声,说:“信?什么信。你生来即有执掌月亮之力,自小在神火里孕育灵力,学术法,你三日学我三年之功,这是什么,这是力,还是命?” 流月说:“神百年就要去人间历练一次,你知道为何吗?” 司命回:“说是让你们去体验三界情,更好地持平,但有些事生来就不公平,说什么持平?” 流月叹气,说:“你往往,要得太凶,太急。” 司命转身想走,流月一条束仙绳将她绑在原地,说:“司命,你把我接下来的话,听清楚了。” “人生来不公,是天性。天运万物之性,就是要万物自做万物之事。我再有悟性,也写不来你的故事,同样,你故事写得再妙,也管不好我的月亮。你不平的,不该是我管月亮,你管人间。甚至不是因此带来的我们之间的力量差别,你不平的,是我滥用力量,让你感到压迫,是我看似比你轻松。但是司命,你我深知,我不会滥用权力,哪怕我想,他们两个也万容不得如此。” 司命冷笑:“你们三个都是神,又是情人,又是好友,说什么偏私不偏私。” 流月说:“你不能因为你的境内,都是人,就不相信,三界内有神,就不相信,人可以有神性。” 司命说:“什么叫神性?” 流月回:“树上的红果没有不被虫咬的,只有早和晚的区别。早和晚的区别再大,也不会大过弱和强的区别。强的虫会怕,弱的承着啃,这时候,人是果,理是天理,万物就是有行有止,有好有坏,干净不得,莫怨诉自我。神吃果,知道把坏的劈掉,更何况,神还不是只有果子可吃,这时候,人是神。人信人,如神信万物,这时候,人是神。” 到了如今,司命只是不愿意输,所以继续逼问:“那好,以这颜申为例,她倒是信人了,然后呢,负伤累累,一塌糊涂,零星不胜,她命数后头可惨得很,别以为碰上了个陆探微,就能改天换命。” 流月说:“她错在和你一样愚蠢,信就信所有,弃就弃任一。” 司命不再挣扎,垂头,任刚乱的狞细遮住眼睛,和他说:“你把我松开吧。” 流月收了绳,司命转手就向他丢了大阵,流月把兔子留在原地,和她进阵斗法。 阵中,司命站在圈圈层层外,冷漠地看着他,说:“你看下去好了,你懂什么,她后来信了,但有用吗?” 流月说:“陆探微,一早心中就有别人,是她该信的人吗?” 司命再施一式,咄咄逼人:“颜申不是神,她如何分辨,如何能一早得知,什么该信,什么不该?” 流月说:“神亦不能预知,但错信之后,给人和物一定时间,慢慢观察,不好吗?” 司命说:“你不知道,人心等不得,人心脆弱吗,你又懂不懂得什么叫巧合,什么叫缘分交错?” 流月说:“一人爱另一人,就会突然明白什么叫巧合,什么叫缘分交错,最怕的就会是错过。当他不爱、非勇之时,就会怕付出,就会退缩。在爱面前,无论多少次,强人自会勇敢,无论多少次,弱人自会退缩。” 司命说:“两人经历不同,软弱些自然能够理解。” 流月解着招,忽然笑了,说:“司命,你不敢出境,不是你被故事缠身,被炎凉侵袭,恰恰是你,待世人太好,待万物太善。” 司命扭头,回:“不要自说自话了,我听不懂。” 流月答:“和善良、自私、恐惧,懦弱一样,勇敢,也是人的天性。人性天生繁杂,最后显出哪一面,都是选择。” 司命沉默不语,流月把阵法尽数解开,烟消雾饶之时,流月弯腰,轻柔地把司命椅子上的软席铺正,把毛捋顺,又把兔子抱起来,坐在她的椅子旁边。 流月口气难得温柔:“司命,给自己一点时间,过来慢慢看。” 第四十六章 勿唤采薇冬自归(10) 陆探微从腰间扯下一块玉,递给她,颜申接过来,陆探微思衬一番,又向她讨回来。最后,又把玉重新递给她。 颜申没接,问:“你这般来来回回地作甚?” 陆探微说:“这块我带了很久,你拿去卖该是够还账的,但我又喜欢这玉,不想它被卖了,你留在身上。待会我叫管家陪你回去清账。” 颜申像在风雪里走了很久,双脚突然被热水壶烫着的姑娘,她久久想说话,却没发出一个字。 她把玉装进怀里,背过身理了表情,又一脸皮地回头说:“你是想娶我吗,一块玉可不够。” 陆探微说:“我不是小人,不会趁人之危。这点钱对你来说是救命稻草,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笔账目。” 颜申说:“那多划走一笔也没关系咯,我还想要个脂粉铺子。” 陆探微回:“随你便。” 颜申说:“我以前听闻你不近女色,但现在觉着这背后怕不简单。你若想要一个女子,该是万分容易才是。” 陆探微和世界上所有男子一样,都有一种孔雀般的骄傲,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苦追爱而不得的人。但他也不虚伪,没必要装出经历丰富,尝遍朱唇的模样,于是他只剩沉默。 颜申又说:“大丈夫坦坦荡荡,有什么不敢说的。多情也好,无情也罢,都不是罪过。” 陆探微回:“我只喜欢过一个女子。” 颜申问:“哦,她是怎样的人?” 陆探微说:“她很美,和别人都不一样。” 颜申说:“我听闻京城华国公家的小姐仪容姿态可谓一绝,和她比呢,谁更美一些?” 陆探微说:“华琤嫟空有一张皮,比不了。” 颜申说:“怎么会,华小姐的贤良天下皆知,不是每月都接济穷人,进寺庙祈福吗?” 陆探微说:“自己是只大臭虫背后的污糟袋,把天下金银拼命朝里兜,随手散出来漏牙缝的一点两点,就能赢得贤良的美名,其实她的损失,比你往狐狸上拔下一根毛还少。” 颜申追问:“那你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的?” 陆探微说:“生在土里,心在天庭,骨头硬,念头奇,全身哪哪都晶莹。” 颜申露出羡慕,说:“那你们为何没继续?” 陆探微回:“爱一个人,一定要相守吗?” 颜申说:“不是,不过,大部分人爱别人,只是为了爱自己。” 陆探微说:“我也一样。” 颜申拿了个水果吃,又说:“你不一样。我看过你的画,你若爱一个人,定是会忘我的。” 陆探微问:“你如何断定?” 颜申说:“你画的《十六初霁万兽食》,左边尽头有只鹿,趴在河边喝水。” 陆探微问:“那又如何?” 颜申说:“画的另一头有只老虎在朝右走,你右边的草有块画得很软,比起别的明显陷下去了,我猜那有什么能吸引老虎的东西。” 陆探微沉默。 颜申说:“你不说,我就瞎猜一波咯。估摸你的笔向,你该是站在右边作的画。那边好好的草莫名塌了一块,你又站在不远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被老虎吃了,但我觉着,你是因为爱那鹿,所以在画不到的地方,故意丢了块生肉,拿来喂老虎。” 陆探微问:“那画上那么多动物,你凭何断定我爱鹿?” 颜申回:“光不一样。鹿身上的光,下笔的时候一定是绵的,所以画出来,才足够柔。现在我问问你好了,你是用了什么办法,能离虎豹那么近,不被吃掉的。” 陆探微说:“什么办法也没用。它们天生与我亲近,自小就是如此。” 颜申叹气:“你果然是被神眷顾的孩子,实现了几乎所有人在新年祈福时许的愿望。不过这样一来,你倒不一定会爱得奋不顾身了。” 陆探微说:“因为我不笨。” 颜申笑了,略带讽意:“不敢就不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作甚。” 陆探微说:“我有何不敢的?金银,房舍,名誉,才气,恩宠,众人的艳羡追捧,我应有尽有。” 颜申说:“那又怎样?” 陆探微回:“我很富有,我不害怕风暴的来临,因为我拥有足够结实的航船,上面运满了装各类古玩的宝箱。” 颜申说:“你真幼稚。” 陆探微说:“你才幼稚。” 颜申说:“爱情赌上的不只是身家财富,不只是名声地位,就像航行不只要凭海浪和天气,就像科举不只要凭人脉和运气,就像棉被不只要价钱实惠,就像赏花不只要一群能吹捧的嘴巴。爱情要的是付出,投入,甚至是牺牲。它是两个人之间的一场豪赌,抛开外在,还在赌两个人的勇气、耐心,体贴、聪明。一个人若真尝过爱的滋味,是不会因为别的东西放弃爱的,他若要放弃,说的无论是什么托词,哪怕描绘得比无父无母的乞丐还要悲惨,比皇后头上的凤冠还要繁美,比日日吃的米饭还要普遍,比祭祀巫婆说的故事还耸人听闻。在我看来,通通是泥里禁不得踩的落花,是掩藏邪恶燃烧的火盆上罩的漏风铁网,是咽不下去的瓜子壳,是桃核里面的白丝种,拨开一层又一层,还是苦的。” 陆探微回:“你到底要说什么?” 颜申说:“我就是想告诉你,陆探微,你画技再精妙绝伦,在爱情这件事上,不过是张没有颜色的白纸罢了。已经爱上了别人,又不想承认自己不具备爱人的品格和能力,于是就说自己不想要,就翻遍全天下的书来给自己找借口言说分离。这太虚假。” 陆探微说:“她不爱我,你满意了?” 颜申回:“从没爱过吗?” 陆探微说:“从没有,甚至厌恶。” 颜申回:“那你该庆幸,这比爱了再被抛弃来得好很多。” 陆探微说:“可我忘不了她。醒着想她,梦中想她,画画时想她,吃饭时也想她。” 颜申说:“那又如何?” 陆探微问:“你真的爱过别人吗?” 颜申说:“你再爱她,不是依然能活着吗。况且,等你遇到了下一个爱的人,这些东西就会像煤灰一样,扫帚一捞,一把就都没了。” 陆探微说:“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爱上别人,如果会,她何时才会来。” 颜申说:“缘分岂是你我能看破的,你有权有势,倒是不妨去找洱轼算上一算。” 陆探微说:“我想喜欢另一个人,你出现了,我们算有缘分吗。” 颜申的心被人拿小球砸了一下。 陆探微又说:“你被人抛弃,家道中落,我恰出现,我们有缘分吗。” 颜申的心又被砸了一下。 陆探微说:“我以前不喜欢看女子笑,但喜欢她的笑脸。我以前最见不得女子揣着泪骗人,但我不讨厌你哭。这又算什么。” 颜申的心再禁不得被多砸一次。 陆探微说:“我是张白纸,但我盼望多彩的颜色。你叫颜申。颜申,你是我的颜色吗?” 颜申记得自己答:“我不喜欢黑色灰色,在我这,颜色都亮得很,你不要受不住。” 陆探微笑着问:“爱是种什么感觉。” 颜申回:“现在,我与你。” 陆探微说:“我感觉不到。” 颜申握住他的手,说:“别说话,看着我的眼睛。” 时间敲过一刻,颜申主动探过身,亲了陆探微的眼皮。 陆探微感到痒,轻轻闭了眼睛。 颜申告诉他,记住刚才,然后,明早去找她喝茶。 等颜申走后,陆探微看着张僧繇的画,那个空椅上,女子的模样换了吗? 第二天,陆探微和颜申一起吃茶赏画。 第三天,他们逛完了纳州最繁华的长街。 第四天,颜申送了陆探微一条络子。 第五天,在洒落的雪里,他们相拥着亲吻。 第六天,颜申开始准备行李,打算和陆探微回京。 第七天,从早到晚,陆探微都没有出过房门,在专心地作一副画。 他的画,脚力是远比人强的。他人才刚到邻着纳州的皖州,画已经传到京城了。 阿舒从街边买了色最正的一副临摹品,带回府给项叶看。项叶和董棾又坐在一块吃茶点,画一打开,惊世暇丽的美。 上面的女子是温清硙。 项叶看着没寄出去的书信,和董棾说:“倒是省了累马的力,采薇无需唤,冬尽自会归。” 第四十七章 彩汆白墙影无色(1) 贵妃把所有人召进宫做客的这天,她自个儿由于前天睡得晚,梳妆又要花大力气,就迟迟不开正宴,任年轻孩子们先随乐玩闹。 而这几个被请进宫来,与她平日里“亲近”着的私交,不断地分成小波地讲话,而这一波又一波的分法,更是讨人奇怪的热闹。 第一波,就是小厢房里的颜申和温清硙。 温清硙到的时候,连和项叶都不打一招呼,就直接去了贵妃放书的小厢房。 到了门口,太监不让进。恰巧碰见了颜申,温清硙托着她的面子和讲法,才进了厢房。 温清硙知道,有个女孩儿跟着陆探微一起回京来了,却不知道她具体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她性子虽冷,却也是懂礼的。进了厢房,她微微前倾身子,弯了人拿起酒杯的缺口微抿的弧度,说:“多谢。” 然后就径直往里走,像晚间的归鸟根本看不见路两边狂摇的树叶。 颜申轻轻一笑,关好了门。 她倚着门背,朝温清硙说:“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温清硙停下步子,回头。 她往前走了几步,双手撑着,坐上门边的桌子,又和温清硙说:“这世上,除了陆探微自个儿,大概没人比我,看那副画看得更细,更久。” 温清硙看着讲话的颜申,她清秀的小脸垂着,薄薄的嘴弯着,衣服上绣着冬日里的霜花,和她很搭。她清秀得让人一眼就想得到江南,那个活在传说里,已经灭亡的江南。 温清硙在门口见她的时候,觉着她和旁的贵家没什么太大不同,只是莫名眼睛野了点。可她现在坐在那小桌子上,给人感觉整个身子都是懒的,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这绝不是因为她坐的姿势歪斜,而是一种感觉,从她黏住的血肉后面漫出来的感觉,和绵羊的弱一样,不是因为它们不长角,而是天生就让人觉得软。 颜申继续笑着讲:“你比我想的还要标致,就是这韵味,比起画上来,差了几分。” 温清硙动了,找了最近的书架靠着,又静了。 在颜申看来,这姑娘只长了眼睛,会眨一眨,却没长嘴巴,不会讲话。 颜申又说:“我早听人讲,温姑娘高傲,倒没想,是因为哑巴。” 温清硙轻轻一笑,说:“你的故事还没说完,我何必插嘴。” 颜申回以一笑,偏过头看着门,回忆道:“我第一次见他,心里想,陆探微,生得倒是白面干净,却不像仙人。他在别人眼里头冷得很,可在我看来,是烧着的茅草,让人恨不得睡在里头。” 她回眸看着温清硙,似小鸟啄米正欢,却被行人惊吓,只好飞起,她可疑地盯着温清硙沉默一会,硬硬地停顿。 “后来,我也确实睡过了。” 温清硙没有表情,颜申耸耸肩,又偏过头,继续说:“我和他最开始说话,是因为张僧繇的画,你一定看过吧,《香美人》图。” 颜申又看她,温清硙点点头。 “我一开始想,陆探微诶,简国绝无仅有的天才,他若谈画,是赏技法还是论协调,是求知音还是愿听妙解。没想到,他问的巨傻,他说,我想知道,张僧繇最喜欢这些里头的哪个姑娘。” 颜申自己笑出声来,不管听众是什么反应。 “我和他就着画,又聊到人,就着人,又聊到爱。人家说,找夫婿啊,不能只找模样好的,不能只找官品高的,最重要的呀,是要找个知冷知热,懂夏凉冬暖的人。他送我玉的那天,问我,颜申,你是我的颜色吗?” 颜申再看温清硙,她盯着温清硙问:“温清硙,你觉得,我是吗?” 温清硙双手抱胸,回问她:“你想吗?” 颜申粲然一笑,大方地点头承认:“我当然想。” 温清硙说:“去上色就好了。” 颜申抿着嘴,盯着她,又是沉默。 温清硙双手撤下,嗤笑一声说:“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知道你是谁了。无论你要什么,你只需要明白一点,你不该从我身上找,也别妄想,我会为了你的心愿而做别的麻烦事。” 她说完,就往书架里走了。 颜申在背后喊了一句:“温清硙,以后,记得别丢了画里的韵味。” 温清硙没有回复,颜申开门,走了出去。 刚出门,她浅浅一笑,伸了个懒腰,像要把一股劲排掉,又像蛇冬天蜕皮,懒腰一伸完,又是在活另一条命了。 陆探微坐在厚厚的屏风前,这乳白色俗气让他恶心,所以他把头朝门口拧着,根本不回看一眼。 贵妃坐在屏风后又隔着一张桌子的地方,一边任别人打扮,一边和陆探微闲聊。 她像捕食的豹,前面那些地上的小禽,不过是随意一嘴的开胃菜,真正让她感兴趣的,一直在追捕的大物,如今已显露身姿,她知道,她该后蹬两下腿,准备奔跑了。 她问:“颜申这女孩儿不错,这几日我也听了好多你们的故事。姑姑和你父亲不一样,他老是顽固得很。姑姑自小就疼你,自然希望你能娶个心爱的姑娘,我们陆家门楣光耀,不需要别的什么来添光加彩,只要这姑娘足够好,家世也清白,就都不是问题。” 陆探微喝着茶,没搭话。 贵妃像是早就料到,叹了口气,又继续说:“探微,你和姑姑说实话,这姑娘,你喜欢不喜欢。若是喜欢,想娶她做夫人,姑姑帮你去求圣旨,保你这婚事一生圆满。” 陆探微起身行礼,虽然贵妃压根儿就看不见,他说:“姑姑,探微想娶的人,不是颜申。” 贵妃握住正在为她梳妆的手,将其推开。她扭了身子,朝着陆探微的方向,说:“我曾为人妇,进宫又十七年,从最开始的一后八妃十三妾两庭女婢,到如今的一后二妃,宫廷空净。你知道,我见过天下多少女子吗?” 陆探微下跪,说:“世间女子再多,于我,不过如尘。年华磨镜再狠,不是她,谈何所谓。” 第四十八章 彩汆白墙影无色(2) 贵妃说:“你第一次喜欢人,我不怪你。多情人容易痴心,你作画数十年,从不少天真,这些是一脉相承的,我也明白。但是,探微,人生路很长,你在画业仕途上走得太顺了,而这份天才是需要被保护的,你明不明白。家族是家族,后院是后院,你家后院若是养了个没心思护你的人做主,不用几年,你就会像占星楼那些官员呈给皇上的册上那乱写的星序,一颗一颗编得再亮,转瞬就没了踪影。” 陆探微说:“我不会停笔,笔是我的命。但我的命,不需要别人来护,别人也护不周全。” 贵妃说:“好,你告诉我。出去之前,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你想得通透清楚了,温清硙不是良配,等你去采一趟风回来,一定能更加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你现在这般模样,可对得起当日你与我说的话?” 陆探微说:“姑姑,我试过了。如果你明白我的痛苦,你就会明白,我真的试过了。有时候我一个人静下来还想,也许不该那么快和颜申认识的,话本也好,凡俗也好,全说的是东街儿童的戏语,根本值不得认真听。他们都说,见着下一个就好了,一见钟情之外还有一见钟情,日久情深背后还有温柔小意,天崩地坼转面就是觥筹交错,我差一点就要相信。你说,你数年来见了太多女子,我云游两国,深林危海,繁华尽、无人舟,宫廷内、长街上、野村外,又何处没有去过,我见的肥瘦环条、丝带纤手,你怎知不比你多?遇过她之后,我以为,是我没给机会,让别人靠近我,让我看见别人的美。后来,我才知道,当你真心喜爱一人的时候,和别人靠得越近,你越不自在,和别人去的地方越多,你越想,为何不是与她一起去的。和别人处得越深,你越恨自己,一边害着身边人,一边束死自家心。我无法不承认,爱会让一个人的骄傲褪骨,褪骨还不够,还要拿它熬汤,熬汤也不够,还要请人人都喝一碗才算完。最后除了没用的软耷耷肠,哒哒地耷在身子里,你什么都不剩。月儿照在水里,影子都要成波的,她便是水,我只是赖其浮沉的舟。” 帮贵妃梳妆的丫鬟听见,拿脂粉盒的手都止不住打颤,像听见一片本该在秋天自然飘落的树叶,却居然被用来杀人一样地惊骇。她捧着的盒子“哐当”落地,粉扑腾着一整个厅,陆探微自嘲一笑,贵妃打发所有人出去。 贵妃说:“那颜申呢,你一路把人家带回来,全天下都知道,她颜申跟过你陆探微两个月,你不娶她,她怎么活。探微,你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了解你。从前,我和你父亲给你张罗过多少官家女儿,你眼睛都不瞥一下。这颜申若无过人之处,你又怎么忍得了她陪在你身边这么久。” 陆探微不说话,贵妃继续:“况且,颜申我见过,她懂礼数,也会变通,模样清秀,身段也不错。我派人查过她的底,小姑娘就是命苦了点儿,其他没什么大问题。最重要的是,我看得出来,你们是一种人,都愿意为了爱,奋不顾身。她有一点,你甚至还比不上。她经历得太多了,所以更能分辨好坏真心,更懂得珍惜感情。所以,就算你不需要人保护,你也要明白姑姑的苦心,你太单纯了,只有娶个这样的姑娘,你的心才不会没有着落,你的爱才会有回报。” 陆探微回:“姑姑,爱一个人,一定要她也爱你吗?” 贵妃拍案而起,声音加大:“这是自然!陆探微,你记住了,你不仅是陆家人,你更是简国自开国以来就从没出过的天才画手。你的脸面,是你流芳百世的一扇屏风,你的傲骨,在皇帝面前都不能被折断,何况是一个孤女温清硙?!” 陆探微说:“如果你爱一个人,只是希望她以同等的方式爱你,归根究底,你到底爱的是她,还是你自己?” 贵妃嗤笑两声,说:“那你爱一个人,难道就是为了她不爱你,然后你自己生凑着、把骨头磨碎了,熬成汤,眼巴巴儿地送到人家嘴边,结果受着人家的白眼,轻蔑,这就是你口中的爱,为了自找屈辱?” 陆探微说:“你若爱一个人,自然希望,她也能爱你。可她若不爱你,那不过是她的心不属于你。可这,与你爱不爱她,又有什么关系?” 贵妃大笑,说:“陆探微,你真喜欢温清硙吗?” 陆探微说:“此心历冰封千年,不改毫寸。” 贵妃说:“那你就别吹嘘这些高谈阔论了。终有一天,你会因为这份愚蠢的爱,狠狠伤害自己真心喜欢的姑娘的。你若是个凡夫俗子,手无权力。你就会夜夜等在人家的门前,捧着几把新鲜的花,揣着几袋吃食,日日去烦人家;你若会点武力,就会想方设法地害了那姑娘的夫婿,把她强抢做妻;你若当着个小判官,遇着那姑娘的案子,就恨不得把她身边能依赖的一切都污走,只等人家伤心难过时,再趁人之危;你若当个大官,就会有手下的人帮你安排,威逼利诱也好,放把大火也好,反正要把姑娘掳到家里关起来,才最安心;你若有了滔天的权力,手握生死的高柄,你就能用天下的一切东西,做一个谁都看不出来的局,哄着所有人心甘情愿地往里跳,逼着姑娘除了你身边,世界之大,无处可逃。呵,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你不是什么柴夫门仆,你喜欢温清硙喜欢得久了,就算我不动手,你父亲,乃至皇帝,都忍不得一个女子轻易污了你。你陆探微狠点心,求求情,说不定能如愿以偿,娶她做正妻。但陆探微,你以为这样,你就是爱她了?你自己去问问,谁不知道,她压根儿就不喜欢你。” 陆探微说:“人若是清泉,爱上了磐石,磐石不动,清泉就从它的两边流过,只在它的身边静静守着,偶尔唱一唱歌。它若什么时候渴了,流水就往它的身上淌过,喂润它的嘴唇。但是,只要磐石不想动,清泉绝不蓄洪流。相反,人若一早就是墨水,管它天地什么颜色,白纸愿不愿意,它走到哪,哪就全是黑的。说白了,到头来,全在为自私行事。爱别人只是为了得到,付出只是为了占有,这种人何曾懂爱?他不过把自己也当成金银,拿去交换别人的珠宝而已。更甚者,自己都不付出金银,就想用尽心机掠夺别人的宝贝,他难道以为,海盗行径披上了‘爱’的名字,就转身合理?这样的人,拥有的从不是爱情,除了爱,也许他什么都配提。” 贵妃愣在原地,像是回忆起了往昔。 她长久没有说话,陆探微又说:“至于颜申,我对不起她,除了心,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如果我弥补不了她,那最后,不如让她将我刺死好了。我从前不懂爱,遇见温清硙了,还不知那是爱,是颜申教会了探微爱,探微感谢她,也愿意把命交给她。我也很怕,在这点上,我不该伤她又一次。回来的路上,我数次想提,有时候不忍,有时候被她岔过去,最后一次我想和她谈,她说,你至少带我见一见温清硙,也让你再见一见她,再来谈我们的事。我不知所措,姑姑你说的对,她确实与旁人不一样,我不愿意见着她哭,于是我带她回了京。但我要如何确保,她今后还有别的男子愿意娶,姑姑,在这点上,你能帮我吗?” 贵妃回过了神,说:“你爱的人一辈子都不爱你,但又在你身边,你真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动歪心思?” 陆探微回:“我会用尽幼时学画的力气,来克制我的心,倘若有天,我克制不住了,我会自己离开她,走得再远,命断半路,也没所谓。我一生都拥有着我最爱的东西,我的画笔,一直画着我最爱的女子,生命,不在于长短,只在于厚实。” 贵妃又问:“你现在那么年轻,你如何就能确定,你现在爱的那个,就会是你永远爱的?就算你不喜欢颜申,可你随便想想就知道,温清硙模样虽美,性子却差得出奇,身材一点也不苗条。你说你见的美人多了,边陲部落里献来的女子呢?灵国的呢?这些你都还未见过,相处过,怎么就知道最爱哪个。况且,容颜是会衰落的。可颜申对你的真心不一样,姑姑看得出来,她很爱你,她愿意冒着名声被辱的险头,一直这么跟着你,对你的心不可谓不珍贵,哪怕最后温清硙有几分喜欢你,你又怎么能保证,她会喜欢得比颜申多,比颜申对你更好,给你的更多?” 陆探微不知道是听到哪一句,露出微微一笑,说:“她若是最后能有一点儿爱我,自然就会用她的方式来爱我,又何必拿去和颜申比。况且,我若不爱颜申,便不该贪她对我好,而同她一处。她若将对我的心,付与真爱她的人,就会有更大更多的快乐。姑姑你说容颜易老,既然容颜易老,身段再婀娜,又有什么瞧尝。身段再曼妙,没有颗玲珑的心,再怎么软,再怎么绕,也比不过蛇,真喜欢,养条蛇不就好了。永远两个字,确实太远。可我看鸟和鸟在一块儿的时候,就不太爱说这一事情。它们活得也不长,但好像从没想过要换个伴。世上不是有神吗,如果姻缘神体谅我的心意,今生大抵是只帮我牵了一条线的,我顺着它走下去,就好。” 贵妃又说:“那我呢?我们陆家呢,我们的脸面,我们祖先累下的名碑,你都不顾了?要为了你这一份爱,毁了一家的名声,几代人的安稳繁适?你父亲的脸面,你姑姑的尊荣,你的官位,你的前途,你都不要了?” 陆探微嗤笑一声,说:“世间事,从来都是求仁得仁。陆家的祖先若是真明白,就不会因为他的后辈勇于追爱而感到羞愧。世人若是真聪明,就不会体谅不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满腔真情。我的父亲若懂人各有所求,就不会强加他的意愿于我。我的姑姑尊荣从不靠我得来,又岂会害怕因我而失?陆家的子孙若真有担当,为真男儿,就该清楚,自己的福祉该靠自己拿到手里,期盼什么别人的庇荫?倘若以上我所说的都未实现,不是我言之有误,是世人双眼早被蒙蔽,看不分明天下干净,白白丢掉赤子之心。” 贵妃瘫坐原地,说:“若天下人就是如此,你亲近之人亦然,凭你一己之力,你如何与他们争斗?你懂得了事理,你就不保护家人了吗?” 陆探微说:“有人在刚听到闷雷的时候,就匆忙找屋舍避雨,有人看见了闪电,就疯狂地逃出树林。可他们不知道,神力可以转变风云。当你祈求的心灵足够虔诚纯净,当你坚守的步伐始终如一,你身后有些人,会受你之力,逐渐睁开眼睛,你慢慢就会从者如云。倘若你不幸,掉进污泥的沼里,也不要因为你的衣服干净,就害怕得自己先抹一把泥。须知人生不只有今世,不只有一时,天地之大,方寸之间,不过你的真心。” 第四十九章 彩汆白墙影无色(3) 贵妃情绪激动起来,屏风上的影子忽然瘦高,她的声音传来:“你见过犯疯病的没有,一段一段发疯的时候,见谁都不好使,谁来都拦不住。早先陈国公的小公子,在灯会上一眼瞧中了一个变戏法的,哭着闹着都要娶,那变戏法的反倒聪明,知道自己嫁进陈家去,也没法长久,就一直拒着不答应。后来,他家小儿子硬是一天一天风吹日晒地站着看,撮着等,闹到满城皆知,变戏法的姑娘自己也受不住了,答应嫁给他。可等娶到人家了,没两年,就重新抬了门当户对的姑娘做平妻,又没两年,那变戏法的就得了疯病。你猜怎么着,陈小公子在她患病后,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最后啊,她孤零零地死在院子里。陈小公子呢,不仅不伤心,当年就带着后娶的美妻去云游四海,至今都没回来,好一对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所以啊,人发疯的时候,就和在沙漠里迷路好几天没水喝的人没两样,见着一点草根子,都幻想成是天上女神洒下来的琼浆玉露,拼命地嘬着吸,沙呀土呀的全不在乎。等出了沙漠,进到草原了,就觉着,草又低又脏,只配拿来擦鞋上的泥。陆探微,你现在百般爱她,觉得她独特、珍重、自爱,不在乎富贵荣华。等她真被你感动那天,你就索然无味了。因为,你发现她和别的女子也无甚大差别,想被爱,想被宠,想要好看的裙子首饰,想要尊贵的地位和荣誉,那时候,你陆探微还会爱她吗?又有多少人,能保持年轻时候抱着的想法,随着年纪长大,也一变不变。等她变了,你又要怎么办,怪她、厌烦她?殊不知这一切,你都功不可没。” 陆探微同样站起,清瘦而笔直,他答:“姑姑,你可知,那陈家的小公子后来怎么了?” 贵妃说:“大概是娇妻美妾成群,逍遥快活吧。” 陆探微回:“恰恰相反,他也疯了。前年,在我云游的深山里,遇着一个无名坟,坟上插着几支野花。我在那山里住了一段日子,偶尔经过那坟头,花总是新的。后来我好奇,就在坟边睡了几日,结果,遇着了陈小公子后娶的妻子。那时候,她一身尼姑装扮,头剃得锃亮,帽子也不戴一个,只攥着几只花。光打在她身上,她站在坟边,头都隐进了夸父的指引灯里半个,那画面是妖冶绝美的,我当时就拿起了笔。她似是认识我,所以并不打扰我,只静静地等我画完。等我画完了,她把花放到坟头,坐到我旁边,说;‘这画真美,可惜,等你回去,得把它烧了。’” 贵妃有一个地方很好,就是听人家讲故事的时候不爱插嘴,她坐回原位,影子又矮胖下去。 陆探微接着说:“我问她,为什么。那时的赤轮已归心似箭,欲再降汤池。她和我点起了一把枯枝,在坟边望着漫山的野星,坐着讲了一夜她的故事。原来,她和陈小公子是相爱过的。她门第不差,家中父兄在朝中官运正亨,虽然她年纪越拖越大,家里人却不太担心,总想等着给她配个更好的人嫁。没想到,那年京城里办灯会,陈小公子和原夫人本约好一起去的,半路上看见变戏法的,他那夫人无端掉起泪来,小公子见她这般早不是第一回,也没耐心得很,就冲她吼:‘我都不嫌弃你,你何必一天自怜自损。’两人在车上闹了好一顿脾气,陈小公子气得自己下车,他那夫人也够狠心,叫人调转马头就打道回府。他俩谁也没想到,陈小公子的新姻缘已经提着灯笼在往这边找了。” 贵妃还是耐心不够,功力不足,这会子抢话说:“这又如何,不就是见着了更美的,人心不足蛇吞象而已,你说这许多,难道逃出了我刚刚所说的那圈子?” 陆探微摇头,虽然贵妃根本看不清,他继续说:“姑姑且耐心听完吧。后来,两人遇着了,俗气的英雄救美情节,有人欺负小尼姑,陈小公子搭了把手,尼姑便请他去泛舟喝茶。两人聊了好一整夜,和我与她坐在坟边时的情况不同,那时候,我只是只笼子里的鹦鹉,静静地听着尼姑讲她的故事,而她和陈小公子却像两棵树上的野雀,一边叫了,另一边立马跟着作答。一来一往的,好不闹腾。就这样,一夜又一夜的喝茶,两人都喜欢字画,喜欢骑马。尼姑那时候和我说,他俩在一块的时候,讨论最多的,还是我的画儿。他俩常辩,说我哪副画里的山最好,哪棵树上的果最肖。然后她说,陈小公子十分体贴,辩到最后了,总会依着她喜欢的那份点头。尼姑说,她觉着,他们是短暂地爱过的。她不顾家人的反对,要进陈府做他的妻子,她家的父兄拗不过她,就想尽办法让她嫁得风光,找陈国公夫妇一再谈话,让她必在陈家的后院里坐稳位子。陈小公子那时很宠她,所以一切顺理成章,也顺风顺水。她说,她初初听到陈小公子对他原妻做的那些痴心事,其实很害怕,但她不想和他生出间隙,所以她从没问过他。而陈小公子做的一直很好,自从他俩认识,小公子几乎日日同她一起四处游玩。她嫁进府后,陈小公子也一直宠着她,三个月都没进过原妻的房。直到那晚,他踏进去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就自己出来了,之后一个人宿在书房。尼姑说,她当时想,陈小公子一定是爱自己的。于是她不再担心变戏法的姑娘能再变出戏法,将小公子抢走。她说,她既没有害她,也没有多照顾她。两年后,她却突然疯了,而且无论别人怎么说,小公子一眼都不愿意去看,也不准她去看。尼姑当时虽然觉得不对,却和瞎子摸火以为是太阳一样,自己说服自己说,小公子虽然狠心,但大概也是因为太爱自己了的缘故。可她万万没想到,等一年后,那变戏法的姑娘死的那天,陈小公子忽地就和疯了一样,冲进她的房里,抱着她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泣不止,就和奶狗刚出生一直嘬着奶,却被硬生生地从窝里抱离母亲身边一样。他也疯了,就在同一晚。他的爹娘说,云游四海的梅离是大神医,能使枯木回春、荒草再绿,她便带着陈小公子和几个家仆,开始了寻找梅离的日子。这梅离难找啊,刚有点消息,追到一个地方,却被告知她已经走了。又追,又走,反反复复两年。我记得,在那时候,流月大神的树杖已经挥舞,月亮的光隐了她头的另外半边,她停下来,眼泪面无表情地滚落,说,没错,又是两年。陈小公子熬不住了,死在客店里。死之前,像回光返照地清醒,和尼姑说了一句话:‘澄澄,我对不起你,此生我只爱过她一个人,到临死我才追悔过来。你别同我这般,去找个好人家,好好地过下半生。’尼姑说,她当时也疯了,半夜抢了陈小公子的尸体,跑进了深山。她一遍遍地拿土砸他,一遍遍地摇他肩膀,又一遍遍的用最恶毒的话骂那变戏法的姑娘,可无论她做什么,陈小公子永远都闭着眼。后来,她把他埋起来了。然后坐在他的坟边,饿了吃点野果,渴了去小溪喝水。忽然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她感觉听到了神的传音,又恰好碰上一个僧人,他听完了她的故事,给陈小公子的坟,放上了第一朵花。尼姑跟着他下了山,进了庙,顺着仪式,剃了头。然后,她又回到那座埋陈小公子的山中静修,一直到我遇见她。” 第五十章 彩汆白墙影无色(4) 贵妃不是心狠人,命途又多舛,自大有泪好流。她平日还最爱看戏本,顺着戏里人的唱词乐呵又或伤春。皇帝宠她,给她在宫里搭了戏台,养了专门的戏班,只要天气暖,她总是去看。如今,她听着别人像戏一样的故事,眼泪落得把妆修出泪痕,她和陆探微说:“你给她画的画呢,明日送进来,给我看看。” 陆探微说:“听她讲完,我当着她的面,就烧了,且答应过她,绝不再动笔画她。” 贵妃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陆探微说:“如果你见过被太阳和月亮同时宠爱出的女人,是哪般惊心的安静,你就明白了。” 贵妃说:“陈寿犯的错,凭什么要两个女人来担?” 陆探微答:“神何曾免罚于他,醒悟而无可改变,恨极世间和自我,沦丧于恶性深深过,自我欺瞒过,他只差一死了。” 贵妃情绪又激动起来:“死又如何?死便能偿罪吗?这一切本就是他的错,他最开始不该去招惹街边的女孩,后来不该顺着兽性和舒服的常规又另娶新欢,他不该对那变戏法的如此绝情,否则人家又何至于疯疯癫癫、孤苦死去?他若对后娶的澄澄有一点儿真心,死前又何必同她如此说话,毁尽人家的从前以后,这桩桩件件,又岂是他一死,就可以赎罪的?你陆探微也是一样,难道将来你娶了温清硙几年后,又嫌弃起她脾气丑、身段差,喜欢上别人了,又觉得愧对自己以前的痴情样,便想装模作样地表表真心就算。言语山盟海誓花花篇,作为角角绕绕烂铜钱。” 陆探微说:“他是错了,错得懦弱而愚蠢,他自食恶果。我之所以和姑姑你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陈小公子的真实模样。不过我不认同一点,他死前该说实话,不然更对不起小尼姑。以及,我就是想告诉你,纵然滥情自私软弱如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真心。更何况是我。” 贵妃没接话,陆探微又说:“至于等我娶了温清硙之后,她会不会被我和别人弄得普通平常,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若普通平常了,大不了我多睡画房就是,厌烦的时候去云游躲躲便好。和天下所有平凡的人一样,握着平凡的节杖,守着平凡的柴火,嗡嗡地平凡一生罢了。” 贵妃坐着,眼睛忽然放出幽黑的光,她死盯着他的影子,说:“如果我和你父亲以死相逼,要你忘了温清硙,娶颜申回家,你要如何,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在你面前吗?” 陆探微听完,几乎不带犹豫,郑重地拉袍下跪,重磕三个头,说:“探微不孝,已然不孝,不敢再不孝,让姑姑、父亲先入地府。探微先去,姑姑和父亲,切莫再为不肖子孙伤神。” 他说完,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刀,一下刺进自己腹中,血汪洋了他清绿的衣。 他晕过去之前,看见的最后画面,就是贵妃披头散发地花着妆,张大了嘴向他跑来。脂粉盒落了一地,屏风倒下,侍女群蹿,粉尘胀在她们的面前、手脚间,身后,屋檐。 “真丑啊,不成一幅画”陆探微想。 三个女孩坐在一桌,看戏班子唱《水影》。 台上的人袖撞袖离,音似自东而西的太阳,引起下面“树林”的脸色自红向白的变幻,眼泪都被风声带走,不看衣襟一片黑,都不能抓到。 一本演完,项叶用帕轻拭掉眼角的泪,说:“这本子实在恼人,最后居然是这般结局。” 董棾低下头,仍在落泪。 属华琤嫟稍好两分,她用臂推推董棾,说:“你不是说早看过吗,怎的第二次还这般伤心?” 董棾拿起桌上的甜糕塞满一嘴,两个下肚,才含着点呜咽嗓子回话:“哪才第二遍,这戏火那会儿,满京城都连着排,我那会儿跟个演侍从的俏男娃好着,他为了多赚,一天连跑好几家地赶小角。我陪着他,那段时间对这本直接烦透了,这戏本来就是从话本改的,原书我也看过。明明一来二往都能倒背如流了,这一隔许久不看,今宵一演,又被惹得,哎。” 项叶自己歇了几口气,开始打趣她:“怕是惹得我们董小姐想起了过往的俏男娃,这情事就像小虫子,一飞进屋了,满屋的平静都要被打破,看也看不见,抓也抓不着,耳边只有嗡嗡声作响,白惹得人心烦。” 换作往常,董棾早被逗得打开了话匣子,和她们嬉笑。可今日不知怎的,她“嘘”地一下,叫项叶赶忙停嘴,说人多眼杂的,止不住被谁听见了乱传出去,坏了她的名声。 项叶和华琤嫟都惊奇得不行,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董棾。 项叶说:“你近日是怎么了,前几天见不着人影,现今居然在乎起名声来,实在稀奇。” 华琤嫟说:“阿棾,你可是遇上什么事了,有人在针对你?” 董棾摆摆手,回:“哪能啊,是我最近遇着个冤家,哎。” 项叶又说:“怎么遇上的?” 董棾答:“那日……” 她才开了头,颜申忽然盈盈地站在她们桌前,向她们行礼。她自然地停了话口。 项叶点点头,唤她起来:“颜姑娘不必客气,你也来看戏吗?” 颜申微微一笑,说:“不是,我看贵妃娘娘该是快到了,特地来寻三位姐姐去用膳的。” 华琤嫟说:“那便一道回去吧。” 项叶离开的时候,自己还抱着个盒子。颜申一看,就打算去帮忙拿,项叶推脱几番,没推脱掉,倒让颜申看清了那盒子上的泥印,分明是出自陆探微府里的。 颜申说:“项姐姐不必再客气,既是从探微府里送出的东西,我帮着拿,自然也是应当。姐姐待会要放哪,和我说一声便是,省得这一路走过去,白白累着姐姐。” 项叶见拗不过颜申,她看了一眼董棾,董棾轻轻摇摇头。盒子里的东西不重,谁拿并无所谓。项叶就是怕,若颜申知道了里面装的是什么,心里绝要生出嫌隙的。可再拒下去已不合适,谁也不知陆探微是否和颜申交代过这事。若说过了,或者以后这事被颜申知道了,她再想起来,今日她们怎么说都不愿意把盒子给她,定会多生想法,影响往后相处。 项叶笑了一下,将盒子递过去,和颜申说:“颜姑娘,麻烦你了。” 颜申轻柔一笑,微摇摇头。 第五十一章 彩汆白墙影无色(5) 颜申走在项叶的左边,听她们三人闲聊,时不时地答一答她们的问题,又主动地搭起话来。可这三个人不会知道,她如今的心,有多么冰凉。 人的脑子有时十分神奇,看着嘴巴在动,神情在欢,可就像有黑白两面的脑仁一样,一面管着外在的,一面管着内里的。她思绪已经飞开,从看清楚并抱过来这个盒子的那一秒开始,她就在拼命地想,陆探微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他如果早打算好了瞒住她,又何必挑这种时机,连盒子都不换一个的带进宫来。而他为什么要瞒她,他想瞒住她吗,还是根本不在乎她知不知道。他和项叶究竟是什么关系,对温清硙,又有几分真心。对自己呢,又有多少?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像上游顺下来的碎石,冲进她的海湾里。可她没法找个安静的处所,把它们聚起来处理。她只有脑子的一点空隙,一点自由,隐给这些隐秘。 四人还没走到宴场,就迎面碰上一个头发散乱的婢女,站在岔路口,似是在找什么人。 那婢女一看见颜申和项叶,就直匆匆地扑过来。到了面前,看清了另外的两位姑娘,急急地行了礼,和她们说:“颜姑娘,项小姐,娘娘有请。” 颜申和项叶看她这模样,心下疑惑,却也没说什么。 反倒是华琤嫟在她们走之前将人叫住,说:“你等等,你说你是贵妃娘娘派来的,可有什么信物?” 那婢女说:“事态紧急,婢子并未带什么信物,只有娘娘的口谕。几位小姐若是不信,可跟着婢子再往前走点,颜姑娘初来,不太识得路,项小姐却是一定认得的。前面就快到娘娘的寝宫了,没人敢在这种地方乱来。” 华琤嫟和项叶对视一眼,说:“不必了,你且带着二位姑娘快去,娘娘该在等了。” 董棾挽住华琤嫟的胳膊,朝另一个方向走开。 项叶和颜申跟在婢女后面,走出一截路了,婢女说:“二位姑娘脚步可稍走快些,小公子刚刚和娘娘争吵未果,自己给匕首不小心刺伤了。如今太医正在紧着医治,娘娘那边也手忙脚乱,赶等着二位姑娘过去帮扶。” 颜申一听完婢女的话,脑仁的黑白面霎时合一,她声音不自觉放大:“你说什么?!探微可有大碍?” 婢女说:“姑娘稍安勿躁,小公子现在仍在昏迷,情况婢子也不清楚。” 颜申在原地直接放下盒子,和项叶快速一伏身,就撇下婢女和她直接向前跑去,一溜烟地没了影。原来,颜申自小记路的本领就优于常人,一条路只要走过一遍,就绝对记得。她现下一听陆探微出事,整个人都是本能在推生行动,只想冲到陆探微面前,其他的都顾不及了。 婢女看颜申这模样,追了两步,唤也唤不停,自己担心地也想跑起来,又抛不下后头跟着的项叶,只能急得直跺脚。 项叶也惊了一跳,担心溢于言表。她抱起了被颜申撇下的盒子,说:“你且前面带路,我们也走快些。” 又是一夜霜花黄。 华琤嫟和董棾被婢女引着坐下,四周环看一番,人已到的三三两两,但看贵妃刚刚把项叶她们找去的架势,这宴一时半会儿该是开不了的。 董棾自看完戏,兴致就一直不高。华琤嫟看她怏怏得似朵耷拉的花,又想起她刚刚没说完的话,有意引着她把匣子再打开,将事情分享出来,放松心情。 华琤嫟说:“我看哪,这宴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开。这宫里,就数贵妃做事最自在称心,能让这些贵家小姐们一等就是一天的。” 董棾接话:“是啊,皇后娘娘没这么爱打扮嘛。” 华琤嫟瞪她一下,董棾不以为意。 华琤嫟又说:“刚刚你说新遇上个公子,他怎么样?” 董棾的脸一直是皱的。按理来说,以她如花似玉的年纪,不该长出皱纹,她今天的表情变化又小,不会紧成张纸的。可她平白就有一股皱气,一提起那个人,就更浓的皱气。 她情绪很沉地回忆道:“就前两天遇到的嘛。在南街口。哎,说真的,这回怪得要命,我第一次遇着他,就觉得和别人不一样。” 华琤嫟说:“是,长得英俊非常?” 董棾摇摇头,说:“长得好看倒还好了。你说,我以前都喜欢英俊的小公子吧,就算不俊,至少也要清秀可人嘛。不清秀,三江郎的书生气总是少不得的。偏偏,哎,这回这个,长得不算五大三粗吧,也说得上彪形虎头的,皮肤也黑,身形中等。哎呀,反正算不得好看!” 华琤嫟轻轻笑了笑,说:“那是有才华咯,阿棾你这次终于开窍了。” 董棾嘟起嘴,挤着眉看她,说:“冷酷无情,算才华吗?嗯……他和别人比吧,特心狠。也算细心吧,能把每笔钱啊,罪罚啊,都分得清清楚楚。” 华琤嫟疑惑了,又说:“这是在朝中任职?” 董棾点了三下头。 华琤嫟说:“不会是你父亲的下属吧。” 董棾抬眸,问:“这有什么打紧的吗?” 华琤嫟说:“阿棾,如果是你父亲的下属,你们以后会很难办的。男子若有才能,是不会甘于一辈子被老丈人压在手底下的。起势的女婿和失势的老丈人之间的矛盾啊,越老越明显,晚年你处在中间,会很难做的。” 董棾又叹一口气,说:“其实也不算吧,我爹不管他那块儿的事。” 华琤嫟说:“哎,能分开些总是好的。行吧,你先和我说说,怎么一见他,就和别人不同了。” 董棾将椅子搬近她些,声音也低了好些,说:“那天,我去南街那面儿,给认识的乞丐送衣服。衣服刚送完,没走一点儿,就看见他们一伙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堵着他一个人。那会子说来也怪,我知道那片乱,所以每次过去,都是叫认识的人到离东街不远的主路上碰头。那块儿上个月正好被拨了银子,挂起几柱大灯来,为了迎新年的。因是白天嘛,灯也没开,就暗沉沉地竖着花纹,二四二地排着。打他的那伙人胆子可大,周围明明站着好些人,铺子离得也不远,他们就像不怕人报官似的,青天白日的,就给他围在路中间要打。后来我才知道,在南街啊,常常这样,打架斗殴几乎是家常便饭,住那边的人也早就习惯了。一开始还有人报官,后来官府派人过来看,任你怎么盘吧,到最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加上这么久了,这架打得都像挠虱子似的,从没闹出过人命,渐渐的,他们也就不爱管了。” 第五十二章 彩汆白墙影无色(6) 华琤嫟听到这儿就皱了眉,董棾看她这反应,停了半个故事嘴,和她插了句解释:“哎,世道就是这样的。” 华琤嫟在是非面前从不含糊,说:“这不是借口。明明花一点儿心思好好想想,就能处理好的。” 董棾点点头,不欲再往下说这事,就接起上面的嘴来:“我当时把情况弄清了,本就不打算多管闲事,偏偏在走的时候岔空瞟到他一眼。说实话,琤嫟,我真后悔当时眼睛打歪,斜了那么一下。讲真的,若是没有那一下,指不定我现在是哪般的快活呢,哪里来这么多的烦心。哎。” 华琤嫟说:“你也先别这么想。老话说得好,祸福总相依。丑女心灵一般美。你先和我好好说清,你俩的故事,咱们再来看,怎么能让你少烦心些。” 董棾的嘴抿成一条线又松回来,说:“我当时看他的时候,他也恰巧看见了我。对视那会儿吧,我看他眼睛里全然没有害怕,冷静得很,似是毫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我兴趣一起,以为遇上了能以一敌十的武林高手,因为他生的那模样属实很像,硬邦邦的。我便站在旁边等,心想,这会子,这些爱欺负人的麻烦精遇上高手了,可得被好好地搓一顿。” 华琤嫟在情事上经历得毕竟太少,她听到这,脑子里已经补出了一台大戏,她兴致冲冲地打断董棾,说:“后来,是不是他把那群人打得落花流水,鼠迹乱窜,然后你站在旁边看得怦然心动,如小石投湖。” 董棾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恰恰相反好吗。我刚开始也以为,该是你说那种情形,毕竟,这种画面才符合一见倾心的话本设定啊,正常来说,本都该是这样的,对吗?” 华琤嫟被她搞得糊涂,拧着秀眉微微一缩,董棾又继续说:“我有时候静下来想,都觉得自己脑子怕是出了问题。他当时被围在圈里,大伙儿都凑着看热闹。本来大家都猜,这小子应该是有点本事的。后来,几个人冲上去先打他,他一开始也拼足力气,和他们斗。可他那瞎猫乱狗的招式一出,我就知道,这人武功绝对不成。我想着,打不过了,他好歹要逮住那伙人的漏口跑出去吧。没想到,他被一脚踹翻以后,居然就再不反抗了,只是紧紧地抱住头蜷起来,活像是被打惯了的。” 华琤嫟听完大吃一惊,她问董棾:“你见他第一面,就是这么个光景?” 董棾抿着嘴点头。 华琤嫟又说:“后来呢,怎么动的心?” 董棾回:“如果我说,我看见他当时闭着眼睛,被人打得除了惨叫,就只有死气耷拉的模样,就动心了。你会不会以为,我是中蛊了?” 华琤嫟连连点头,简直一时都忘了自己在宫里,不适合表情太大。 董棾垂眸,不再讲话。 华琤嫟知道自己反应不当,握住董棾的手,和她说:“好妹妹,你也别怪我,你这事的发展,实在是出人意料。你先同我好好讲完,这回我做好了准备,定能好好帮你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董棾眼睛一抬,里面黑幽幽的,她说:“等人家打他打够了,都撤了。我拎着刚买的两个包子上去,自己吃了一个,分他一个。结果他狗咬吕洞宾,站都站不稳了,还把我的包子打掉。当时,真是气得不行。” 华琤嫟拍拍她的手,她继续说:“可你说,我看他那会儿被打成那副模样了,脸红黑红黑的,哪还有心思跟他计较,我好心把自己那半个重新给他,和他说,这次可别丢了啊。他盯着我看了会儿。”董棾说到这,笑出声来。又继续讲:“反正还蛮听话的,拿过去之后,吃得可香。” 华琤嫟说:“听你这么一讲,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董棾笑应:“小公子我才听啊。” 华琤嫟难得笑得腼腆,说:“他快回来了,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 董棾追问:“这人我肯定认识,是不是?” 华琤嫟轻轻一眨眼。 董棾说:“行,等我这边好好抓抓,到时候二皇子也回来了,咱们三带上小公子,一块儿去泛舟。” 华琤嫟一笑,问她:“你还没说完呢,被我一打岔。” 董棾说:“我这个啊,说不定你也认识。京城里的老阎王,罗判官,罗迢,就是他。” 华琤嫟说:“名字是听过的,人却不太熟,怪不得,我还在想,冷酷无情怎么也算得好地方了。” 董棾说:“其实我与他最大的问题,都不在旁的那些,因为那些吧,我都不太在乎。唯独一点,我总感觉啊,他虽然年纪挺大的,做起事来,却很是死板小气,说真的,我最近常想,我们适不适合。” 华琤嫟说:“这次,你认真的?” 董棾说:“刚开始肯定不是啊,他一不好看,二不小意温柔的,和他一块过下去,我图个什么。只不过,如今说不上哪的觉得着他好,就想和他一块儿地长久些。” 华琤嫟打算和她再细聊时,项叶带着一群宫女进来了。她走上主位,颇有气势。旁边的姑姑把一哄堂的闹喊静了,项叶说:“今日贵妃娘娘身体不适,忽然头疼不止,下床都成难事。她深感愧疚,让各位小姐等候多时,便唤我来主持宴席。” 底下窃窃私语一阵,旁边的姑姑说:“请各位小姐入座吧。” 有人发问:“今日的宴会,不是说为陆探微扫尘而设,贵妃娘娘身体抱恙,那这陆探微又去了何处,怎么也没个人影?” 那姑姑回:“王小姐稍安勿躁,我们小公子看娘娘身体不适,带着家眷正在陪侍,还望小姐体谅。” 那小姐听完嘴角一扯,眼光都不多甩给那姑姑一点儿,便叫婢女带路入席。 董棾和华琤嫟都觉着事情不太对劲,却也就着项叶的安排,依往常一般,坐完了整场宴会。 温清硙坐在她的角落,安静地吃饭。事实上,她这位子还是项叶给她新换的,原本她被贵妃安在了次主位旁边的矮桌上,而次主位,本该坐的,是颜申和陆探微。 第五十三章 彩汆白墙影无色(7) 项叶不欲在人多之时和温清硙讲话,她知道,温清硙不喜欢被人围着,更讨厌客套交际。于是她趁更衣的空当,才让婢女把温清硙请到后头来。 在项叶看来,温清硙才是全场唯一且最该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温清硙刚踏进门,就和项叶讲:“有什么事你快说,我还要赶着回阁里拿本书,拖久了,回家太晚。” 项叶想起刚刚陆探微躺在那面色苍白,血水一盆一盆地朝外抬的模样,又看着现在一如往常的温清硙。她知道这样想不对,可难免的,仍然觉着,温清硙不该是这副模样才对。 她和温清硙说:“清硙,陆探微今日为了他自己的愿望,也就是娶你做正妻,和贵妃争吵不下,连用带着的匕首自尽,也不肯让步。现下人正昏着,九死一生,太医们在后院里跪了一片,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你,想去看看他吗?” 温清硙听完,整个人都怔了,可她冷静的速度又比谁都快,就像寒冬的热水,一洒出去立马结冰。 她说:“你觉得我该去吗?” 项叶难免替陆探微心凉,她说:“清硙,世上生离死别的故事虽时时听闻,但亲眼证实的,实在很少。如果你不是下定决心了,不愿意多和他有一点联系,如果你还愿意给一点时间,再相处试试,就去看看他吧,我帮你安排。说真的,我自小与他相识,刚刚看见他毫无血色地躺在那,我真的害怕,这世上从此以后,就没有这个人了。” 温清硙面色如常,正是餐后自然的水红,她说:“叶叶,抱歉。我同样不希望,他就这样死了,可是我去不去看他,对医治他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只有他活过来了,那会儿吧,知道了我去看过他,才能感到有点安慰。所以,你劝我这事,本来就是为活人准备的,不是为死人。倘若不幸,他先走一步,我会去上香的。” 项叶觉得,温清硙有时候,真是冰冷。 她拿出了陆探微给她的盒子,递给温清硙,说:“这是他犯傻前交给我的。前几日,他缠着我打听,你平日里爱做些什么,我告诉他,除了读书,就爱照顾院子里的树。他拿这东西的时候和我说,瓶子是他在归途上见着,当时就想好了,要买给你的。这里头装的,全是花露。都是他自己这两天起早,亲自集满的。他拖我拿给你先用着,说,等用完了,他再去集。这东西你还是收下吧,我只是个转手人,别到时候这瓶子成了遗物,留在我这儿,平白让他责怪,生前交代这么一点事,我都做不好。” 温清硙接了过来。 项叶还得去主持宴会,拖久了又惹闲话,在走之前,她还是没忍住,和温清硙说:“清硙,我还是想最后帮他一把。这么多年,我很清楚你是怎样的人。同样,我也很清楚陆探微是什么人。这缘分有时候捉弄起人来,全像个瞎了眼的姑娘随便牵线。要说以前,叫我怎么想,也是想不到,有天你俩能碰到一起,传出个话本故事的。不过转个嘴又说,世事又何曾让人掌握在手中了呢,大家谁不是在盲人摸象地活着。清硙,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不在乎人的外貌品性,关键是要看你爱不爱。我绝不劝你去爱谁,我只是希望,你能给别人一个靠近你的机会,也给你一个了解别人的机会。知道他是黑是白,是深是浅,你才能谈有没有下一步,不是吗。别在一切都还没浮上水面之前,你就把舟划走了。我虽然不知道,那颜申是怎么回事。但相信我,陆探微绝不爱她。等他醒了,这些东西,他定会自己向你解释。我先走了,你回去的路上自己小心。” 温清硙没有搭话,只是看着手上的盒子发呆。 流月看到这,问司命:“你为什么给陆探微写这样的本?” 司命说:“我喜欢他,才给他写,不喜欢的,我随便开个头结个尾,就任他去活了。” 流月说:“你喜欢的是什么,为爱痴狂?” 司命咯咯一笑,说:“没错,我喜欢反转,喜欢看见人脱落那副官堂堂的模样。” 流月又说:“顽童心理,难怪孤身。” 司命说:“这可不是你流月仙尊该说的话!天天写那么多本,不写点好玩的,心都和秋叶一样枯死了。” 流月说:“你写的本,是人家的命,喜怒哀乐尽在你一人之手,不该认真对待吗?” 司命把椅子一变,躺倒,斜睨着他说:“你又怎知,这命,不是他自己造的。我可没那么大能耐,能叫一个人红的变成蓝,蓝的变成白。” 流月说:“你编命数,到底是怎么个编法?” 司命回:“现在我不想说,困了。你这人生得实在死板,看戏就看戏,那么认真作甚?” 流月回:“戏要入,还要出。不入者,品不懂戏;不出者,学不会戏。” 司命又笑,说:“那你倒和我说说,您老人家品到什么了。诶,依你之见,这温清硙到底该不该去看陆探微?” 流月回:“万事哪有该不该,不过是做了和不做而已。” 司命一甩手,捂着头歪到一边去,嘟嘟囔囔地说:“和你讲话太无聊了,说什么都像在听道。你真适合守月亮,反正月亮又冷又不会讲话,你和它天天这叭拉叭拉的,它也不会烦得跳起来打你。” 小兔子从流月怀里跳下来,蹿上司命的小榻,咬了司命的小腿一口,说:“司命,不准欺负好流月。” 司命被咬得一声叫起来,跳下塌就要追着小兔子算账,小兔子边跑边说:“陆探微和温清硙,你更喜欢哪个?” 司命说:“喜欢?我更喜欢吃兔子!” 小兔子说:“咦,司命你真残忍。还好,你追不到我。” 司命说:“臭兔子,你给我等着。” 小兔子边跑又边问:“流月呀,你更喜欢谁呢?” 流月看着小兔子肥肥的白,说:“温清硙。” 小兔子喘着气又有点委屈的声音传过来:“啊,可是我更喜欢陆探微诶。” 司命追得累了,停下来一小会儿,朝流月那边吐了口水,说:“呸,臭兔子,你还不明白,冷血的当然喜欢冷血的啊。像我们这样心热的,才会更喜欢陆探微。” 小兔子返跑到司命面前,司命以为它是明白了,瞪着大眼睛要抱抱,哪想到,等她伸手去抱它的时候,又被咬了一口。她手一痛,小兔子被甩到地上。 小兔子摔虽摔了,却不叫疼,还冲司命做鬼脸。 司命气得仰天大叫,又开始追着小兔子满境疯跑。 第五十四章 彩汆白墙影无色(8) 在陆探微昏睡的三天里,颜申像经历了三种天气。下雨的时候,她被人强制地推出去淋雨;天晴的时候,忽然又打霹雳;霹雳已过,所有云都是灰的,看不见一点生机。 她像又变了个人一样。陆探微自醒来之后,就这么觉着。 她好安静,又太安静。 陆探微发现她脸色并不好,从别人口里知道,她照顾自己已经太久了,便让她去休息。 颜申语气很淡地应下,不算冷,就是再没了活力和亲近。她坚持给陆探微喂完药,又陪他安静地吃饭,他问什么,她答什么。饭一吃完,她就自己回房去睡觉,也不多说一句话。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陆探微心里隐隐知道,她在等一个时机。也许是他康复之日,也许,是她承受不了之时。 陆探微从没觉着这么煎熬,哪怕是温清硙冷着脸将他拒得彻底那会儿,都只是痛苦,不叫煎熬。欠了别人一件东西,等待着别人来找你讨要,这种感觉就像身上被绑了一条索魂绳,时时无形地把人牵着,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拉。而日子像个磨盘,不用人推,自己每天就开始不嫌劳累地转动,将人心的软皮磨碎,流出无能为力的浆水。 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望日,天蓝得一碧如洗,没有一点吵闹的多余。 颜申坐在自己房门口的台阶上,痴痴地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贵妃自陆探微自杀那日,就一病不起。幸好边疆战事已近尾声,皇帝人忙事多,只能用赏赐来探望贵妃。不然,贵妃的病,怕是要生得更厉害的。 有个丫鬟,叫小翠。她是陆探微和颜申,在回来的路上,从街边买来的。 颜申不习惯人伺候,所以就算买了她,每天真正要她干的活也很少。反倒是进宫的时候,为了充门面,就总带着她四处跑。 小翠和颜申的感情并不深,买她那天,颜申的意思是,赎了身,就放小翠自己走,爱去哪去哪。 小翠一听买自己的人是陆探微,哪里还愿意再随处乱去,只想好好地攀着高枝,过上好生活。她眼泪鼻涕一把流地求,陆探微最后才定下话来,让她以后跟着颜申,尽心服侍。 小翠从见颜申的第一天起,就不喜欢颜申。因为在她的记忆里,记得很清楚,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陆探微带自己一起走的时候,颜申看她的样子,活脱了像个看戏的观众,根本不带可怜,没有一点悲悯,只是一种沉默的观看。那种能让人瞬间全身起鸡皮疙瘩的被注视感,小翠印象太深了。 颜申和小翠之前遇过的女主人都不太一样,她爱打扮,但不铺张。一条好看的裙子,可以反复地拿出来穿,也不嫌弃洗过几次,只要干净就行。她特别爱面子,但除了出去参加宴会的时候,爱把人一窝蜂地叫出去跟在她后头走,平日里,自己真正吩咐下来给仆人们做的事情,却是少之又少。她看着脾气性格很好,和谁都聊得下去,但一路上那些小姐夫人们送来的礼物,她却一个都不打开,全告诉人从哪儿收来的,送回哪儿去。那些帖子和书信啊,她不仅不回,更是一封也不打开看,就叫人全部扔掉,一点儿也不像是爱交朋友的样子。 她很珍惜陆探微的画,纵然吧,那是画给别个女人的。有时候,小翠都为她可怜。那画一传出去,全天下都知道陆探微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心里还有别人,到处都在飞画上那姑娘和陆探微以前的故事。 跟着回来的队伍里啊,还有些不要脸皮的,拿颜申和画里的姑娘做赌局,偏偏这些还都被她撞见了。可小翠跟着她,看她却没有一点儿难过的样子,只是笑呵呵地走开。到了晚上呢,又一盏灯一盏灯地续,就盯着那幅画仔细瞧。 小翠做惯了丫鬟,自然知道,这些夫人小姐,在外头是一个样子,等回府了,房门一关,就立马又是另一个样子。那段时间,她都刻意多穿了棉絮多的衣服,就怕晚间进去添灯,或者守夜的时候,莫名其妙挨些打骂。可他们从陆路走到水路,又走回陆路,小翠从没听见过颜申骂人、砸东西。反倒是和陆探微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偶尔谈起点什么来,倒会听见她大骂些难听的话,丝毫不顾忌陆探微怎么想。 小翠跟了颜申一路吧,心里头还是把这个主子认下来了。她想着,她和颜申虽不会像别人那法子亲如姐妹,但颜申总也不会是那种不把奴才的命当命的人就是了。跟着颜申,小翠的心胸都不知道怎的,一点点被浸润着放开了。她一直记得,有回颜申在酒席上吃酒吃多了些,回府后就一直哼一句话:“江湖风雨再飘摇,也就三五年。” 好话歹话各一半,福祸也相当。小翠还不是照着这模样想,是啊,服侍人这事再长,不也就几个三五年嘛。日子,过了就完了,平白扯这一二三的,倒是没事找事干,闲得慌。 小翠就这么混着过了几个月。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就这么摸一辈子吧,陆探微那混小子偏偏要搞鱼目混珠那套,闹些乱事情出来。她虽没读过书,但戏本子还是看过好几个的,自小服侍人吧,这官宦大家后院里那点事,也是清楚得很。说真的,在陆探微为了别个姑娘自杀那几天,她一路跟着颜申进宫出宫,进这个殿坐会儿、在那个殿跪会儿,晚上还得去给陆探微守夜。她纵然做惯了这服侍人的活儿,都觉得,这连着几天的,从脑子折磨到骨头地逼一个人,实在不是轻轻松松耐得住的。 就说陆探微昏迷的第一天,消息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狗腿子的嘴巴里传出去了。颜申这厢吃饭的空当,就被皇后直接派人“请”走了。贵妃这边的嬷嬷一开始不情愿放人,说要等先请示完贵妃先,没想到就直接被皇后身边的人用以下犯上的罪名斥责掌嘴。两边闹了好一通,颜申别说吃饭了,中间坐都没能多坐一会儿,就从这个宫往那个宫跑。 第五十五章 彩汆白墙影无色(9) 一开始,小翠觉得皇后不愧是皇后,做起什么事来,气派又敞亮。 她身边的人把颜申带过去,也不避开谁,只大大方方地问了颜申几个问题,叫颜申好好照顾陆探微,又赏赐了三箱好东西。虽说时间拖得长些,总归没做什么难为颜申的事。 直到隔夜,小翠睡在外间,给颜申守屋,后半宿莫名地闯进一堆人来,二话不说就要把颜申带走。老话说的好,架着刀子买猪肉,那就叫抢!那会儿,她哪有胆子敢不把颜申叫醒。 只见颜申白着个小脸,还冷冷静静地叫她别慌。等她体面地穿好衣服,她们出门,夜已经黑得隐去众声,整个宫道里,只有鞋子和咳嗽的声音,她们又原模原样地走了一遍昨天的路。 皇后还是“敞亮”,讲话时,也没把她轰出去。 她一直站在颜申身后,看着她背都挺抖了,却不敢帮她捏一下肩。 那晚,皇后活像个乡间裹着黑头巾,专拐孩童的老妪,手心里大摊黄纸糖,拿来骗不谙世事的颜申。 她给的东西呐,从金银列到房舍,青年才俊押到门第贵衔,包了个一应几全。她是不爱摆话的,只全听那旁边的老嬷嬷呱啦呱啦地吐个不停,那嬷嬷的嗓子阴柔极了,夜里又冷,小翠陪着听,觉得寒意都直传到骨头里。 这位老娘娘的要求听起来不过分,只要颜申多掉两次眼泪,再凄凄诉诉地和那些达官贵人多说些自己惨遭陆探微抛弃的故事,后半生就不用再做活,尽可回家享清福。 听着虽然美得很,可小翠明白,皇后虽是宫里唯一能让贵妃短暂闭嘴的人,可难就难在,贵妃又能叫这世上其他许多人闭嘴。而上哪条船,就必须喝那条船上的酒,唱船主喜欢的曲儿,这是千万年不变的道理,小翠觉着,颜申应该比她更明白才是。 这不,皇后这边刚歇下,清早刚打亮,贵妃那边就又招呼上了。 说起这贵妃,那可真叫个厉害。小翠陪着颜申在她宫里听话儿,出来的时候,脸都吓白了。等小翠冷静下来,自个儿坐着想,才惊觉,比起从出生就是贵家女,一直稳坐后位的“乡间老妪”来说,这位能从朝廷命官的臣妇坐到贵妃位置、恩宠不绝数年的,才更是干黑活儿的一把好手。 贵妃告诉颜申的原话,小翠背不下来。可大概意思她很记得:“我和皇后斗了太久,她好不容易抓到个空,就忙着想用你来整治我,弄脏我娘家门楣。但你要知道,她保得住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你能污名陆探微的太少,顶多就是他不够专情。等你这点儿泼漆洒墨的作用一过去,她哪里还会如刚开始那法子对你上心。我陆家不是吃素的,你要是打好主意要和我们为敌,我们后头自然不会放过你。选皇后那边,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最后铁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贵妃的厉害之处更在后头:“颜申,是我老陆家对不起你。陆探微不争气,我本来是想抬你坐正妻的,我看得出来,你对那孩子是真心实意。既如此,虽然残忍,我也只有觍着脸地请你再体谅他一些。他就是个倔脾气,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们不插手,是完全拿他没办法。颜申,我知道,你刚开始被地方官带进陆探微府里,怕也是想拿钱还清家中债务,你放心回去好了。你家里的债我找人帮你还,除了京城,简国里你喜欢哪块地,我就买了送给你。金银那些自然不用说,我在一天,就有你一天的饭吃。” 贵妃不愧爱看戏本:“就算我不在了。陆探微是个好娃,他心里对你愧疚着呢,你默默退出去了,在男人心里啊,就是朵体贴人的小家花,会永远记着你好的。缘分一场,何必弄得最后仇来仇往的。对了,颜申,我知道,以前和你订亲那公子太混蛋,你放心,我派人收拾他了。害你的,也是害我的,我自然不会让他好过。” 这一套下来,小翠就差跪下磕头谢恩了。 颜申却不知怎的,忽地晕了过去。 她们得了贵妃的令,把颜申扶下去休息。 等颜申醒了,那嗓音阴柔的嬷嬷又来她床前吓人,这次小翠没听见她们说的话,只是,等她们谈完,贵妃派来看着不让颜申出门的那些人就撤走了。 女人有时候像水,什么错黑都不管,只要情在,就能全掺了包进去。有时候又像蝎子,报复是她们的天性,别人稍稍一撺掇,立马就能翘起螯针,一击克夫。 小翠莫名地有点难受,其实她心里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期待颜申能意气风发地翘尾,去狠狠收拾那负心汉。 小翠还小的时候,就常听妈子讲:“不要相信讲话好听的男人,不要找尽会哄你开心的。开心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越是开心,越去得快。” 她小的时候并不明白,甜言蜜语讲出来,哪怕是哄人的,可只要耳朵听见了,嘴上就要笑出蜜来,活得开开心心又有什么不好呢。直到这回,她跟着颜申历这一遭,好像才明白阿妈的话。 陆探微就像一罐蜂蜜。她大伯每年过年都给她家送一罐,可那蜂蜜不消半月就吃得要见底,一年里之后的日子,不仅要数着过,还都缺点甜。太快乐的,总是太少。也不知道,颜申之后还有没有另一罐蜂蜜可吃。 等陆探微身子差不多好的那天,小翠都看出来了,颜申想和他好好聊聊。 颜申打发她去做别的活计,她欢快地应下。等她磨到晚间回来,却被告知,颜申已经一个人出宫去了。 小翠一时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本来今天,她还私揣了块蜂蜜糖,准备明早梳头的时候拿给颜申,可这一打岔,不出意外,两人之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她知道,颜申最后听了贵妃的话,上了贵妃的船,可她甚至还没问清,她为啥听贵妃的呀。她还想告诉她,其实一块地比一个男人值得多。宫外的老实男人很多,颜申清秀又聪明,一定可以嫁得很好。就算不想嫁,她们可以买个院子,养堆仆人,痛痛快快地过一辈子。 她看过颜申夜里挑灯画的画,她总爱画船,画很多海上的船。小翠猜,她一定是想出海的。小翠想把她说过的话再讲给她听:“江湖风雨再飘摇,也就三五年。”等三五年风波都过去了,她们就一起出海。也许,再也不回来。 小翠一把拉住旁边共事的小宫女,问她宫门几时下钥。然后冲回房,随便收拾一包袱,就往宫外奔。 宫门口,侍卫问她大晚上地出宫做甚。 小翠说:“世上从没有主子走了,奴婢还留着的道理。” 第五十六章 弓藤挤瓶水波响(1) 颜申约陆探微讲话的这天,天气也不好,晴朗得太透。风不燥,云不沉,鸟也脆得让人难受。一出门,盆盆花就媚主地飘香过来,叶子摸上去,脉络也是厌烦的暖。果然,错的东西,无论开始还是结尾,都不会遵循幸福的常规。 颜申是故意穿红色的。自小到大,别人一见她,就夸她清秀。她家没败落的时候,姑婶们来了,每次都说,她特别适合娶回家做妻子,因为生得就讨人放心。 当她看见陆探微给温清硙画的画时,她最气愤的地方,不是温清硙长得美,而是她那股没由来的媚气,纵然闭着眼睛,穿得再素,却怎么也盖不住。 这久,颜申的觉总是睡不踏实。睡到半夜总爱忽地醒一下,一醒过来,周围黑乎乎的,就总不得要点灯。一点起灯,又要累得丫鬟们也忙起来陪侍。颜申不想麻烦别人,后几夜,她自己醒过来了,就不叫人点灯,只睁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屋顶。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和陆探微会有类似的这一天。但她确实没有想好,如果告别,两个人要说什么话才好呢。说得苦情,其实远不至于。说得欢喜,好像又显得没心肝。她一夜夜地睁着眼睛想,一夜夜地推翻。 有时候,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要顾忌这许多,明明,不该是她错了。 “爱情,一来,一去,骤活,骤熄。虚幻将其,如巫山云雨,入大荒经渊几。看,看不分俊;思,思乱头巡。情为何尔雨?”金谢的诗,真是应景。 陆探微见到颜申的时候,她穿着一袭火的裙子,满阶散焰地孩子坐,全身净是别扭。 陆探微轻笑着走过去,和她说:“颜申,地上不凉吗?” 颜申看着他的脸,只觉得他残忍,可她也裂开嘴笑着回:“不啊,天气太热了。” 陆探微也坐到台阶上,和她隔开一点,他说:“你用早饭了吗?” 颜申“嗯”了一声,回:“你呢。” 陆探微说:“吃过了。”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庭中只有风在说话。 颜申突然爆发出一种对陆探微的强烈恨意,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又迅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恨的是什么,却突然恨得紧,连着恨他现在这该死的沉默。 她说话:“陆探微,我们快一点好了。” 陆探微扭头盯着她,微笑而不说话。 颜申看见他的笑脸,又突然丧败下来。他的平静,把她击垮了,把她准备好的情绪一把抓住,装进布袋里,扔了个远又干净。 她死水一般地平静下来,没有笑,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陆探微说:“你想开的铺子,钱够不够?” 颜申笑了,过一会儿,她说:“不够,多多益善。” 陆探微从怀里掏出一块玉,递给她。 颜申挑挑眉,接过来装下。 她说:“我很喜欢出海,可到现在,还从没坐过海船。上次我们来京城走水路,是我第一次坐船,感觉很好。” 陆探微说:“你吐了很久,怕是不太适应。” 她讲:“人若是有心想要什么东西,不适应,也是能适应的。” 陆探微没说话。 她又说:“以后想见我,来海上找我。我还没买好船,不过,等我买好了,你来了,应该是能找到的。” 陆探微说:“好。” 颜申问:“你的露水,为什么送了项叶。” 陆探微沉默,并没答话。 颜申看他反应,主动拍拍他肩,说:“不回答,就给银子。” 陆探微解下钱袋,递给她。 颜申又问:“你现在知道,什么是爱情了吗?” 陆探微说:“也许清楚。” 颜申说:“回答得太模糊,把腰上的佩玉拿来。” 陆探微取下,递给她。 颜申又问:“我穿红色美吗?” 陆探微认真地看她,之后说:“很好看。” 颜申知道,他在骗人。她说:“那你会为我作画吗?” 陆探微说:“不会。” 颜申问:“我不是人吗?” 陆探微说:“我也不是。” 颜申又说:“我其实不恨你。相反,我很感谢你。” 陆探微笑得勉强。 颜申说:“以后作画,多点几盏灯。眼睛若是坏了,再天才,也没几年好光景。” 陆探微说好。 陆探微又说:“颜申,一直,胆子大下去。我在京城,若有人欺你,传信给我。” 颜申站起来,背对着他,说:“陆探微,别跟来了。我要骑马去了。” 陆探微依然坐着,说:“那场景,一定很好看。” 颜申笑着走了,地上一滴水也没有,她的袖子一次也没抬起来过。 夜间,她住的客栈房间门突然被敲响。她迷糊地睁眼,想起了什么,立马冲过去把门打开。 她看见,是小翠。 她眼里的火熄下来,带着惊奇问:“你怎么在这?” 小翠赶得发髻衣裳都乱,妆也被汗抹得黑,但她笑起来的牙很白,她张口就是一句:“江湖风雨再飘摇,也就三五年。” 颜申惊得,莫名掉下泪来。 陆探微在颜申出门后,看着她顺直的宫道,一直走到没影。她走后很久,他也没起来,只是坐着看。 像他这样的人,脑子里是有只无形的笔的,只是不知,如今这光景,会被他上怎样的色。 颜申愣站着掉了会儿眼泪,才把小翠带进屋。 没等她说话,小翠就先问:“颜姑娘,你最后为什么选了听贵妃的话?” 颜申又是一愣,她们本不该是能说体己话的关系,但此时此景,却成了最合适的倒吐瓶。 颜申说:“因为,我爱他。至少,今天还爱。” 小翠说:“那以后,能不爱了吗?” 颜申说:“你知道今天,我和他说了些什么吗。” 小翠摇摇头,颜申给她倒水喝。 等她顺过气来,颜申侧着目回忆道:“我和他说了,我爱他。” 她的眼泪又含上,声音慢下来:“可是他说,他不爱我。” 小翠握住她的手,颜申轻轻地笑着落泪,继续讲:“我很久以前就喜欢他。从见他第一眼,就想留在他身边。人人都说他非凡人,我也这么想,凡人的手,哪有如他一般的呢。我不想怪他,虽然我恨他。但我不愿意,他也恨我。我至今都希望,在他眼里,我是单纯也讨人喜爱的,是明事理也清秀可人的,是……”她哽咽了。 小翠也含着泪,把帕子递给她。 她抹抹泪,又继续说:“刚刚你敲门,我甚至还在想,是不是他后悔了。我真傻吧。” 小翠摇摇头。 颜申又说:“陆探微好像一只鸟,路边看见了受伤的猫,就把它衔回树窝,猫住不惯树,于是天天只待在窝里,可纵然如此,也是留不住鸟的,因为鸟还有天空。” 小翠不太懂,却听得很认真。 颜申继续说:“我可是只心机猫,我不愿意鸟飞得自由自在,纵然它要飞,我也要它的一片羽毛染上我的颜色。我坏吗,小翠?” 小翠肯定地摇头,说:“颜小姐,你是太单纯了。” 颜申又问:“你为什么来?” 小翠说:“服侍你的日子,是我过过最喜欢的日子。我知道你想出海,如果你不嫌弃,就带上我吧。我知道钱币怎么换更划算,学东西也快,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颜申问:“你喜欢我什么?” 小翠擦擦她的泪,说:“最喜欢你,像个别扭的孩子。” 天上的小兔子哭得帕子丢了一地,流月这厢又不停地为它变出来,给它擦眼睛。 小兔子眼睛比往常更红,它问司命:“你为何写这本子,把颜姐姐写得这般惨,那陆探微又凭何能继续逍遥快活?” 司命眼睛也红,她蹲下来,平视着兔子,说:“爱情里面,不讲公平的。” 兔子说:“你骗人。你为何一直为那陆探微说话,他们说他不是凡人,我倒想看看,他是哪路神仙变下去的,做事这般不要脸。” 流月轻轻拍兔子的头,以示警戒,却被兔子反咬一口,手上都留下齿印。 流月叹气,司命又说:“兔子,你知道什么是好和坏吗?” 兔子“哼”一生,扭过头去。 司命说:“颜申现在很缤纷,比初见她的时候,缤纷很多,不是吗。” 第五十七章 弓藤挤瓶水波响(2) 项叶盼望简云楟太久。两国虽已经签了停战协议,但因他是主将,还有许多事务等待处理,以致归期一拖再拖。冬雪已去,春花初苞,绿叶翻起,归人路遥。 她知道颜申走了,听说陆探微并没有去送。在陆探微这般的态度面前,项叶一方面厌恶男人在情事上的随心所欲,一方面也宽下些心,毕竟,温清硙是值得最好男子的。配得上她的人,又怎可一心二分。 她以为陆探微还会来找她寻经问道,或者托桃抱巧,倒没想,一连十数天过去,都不见人影。 她虽比旁人管得住心智,但正常的糟乱心思也是会起的。八卦像口煮鸡汤的大铁锅,一点料洒进去,扑来的香就要吸引一村子的人都出门找。尽管这鸡汤往往是闻着香,吃下去却寡淡的,但人还是爱闻爱找。项叶偶尔也如此,她很好奇,陆探微自杀那天,和贵妃到底说了什么,以至于让这十年来面色不变温淑的人,那日不住地自言自语,看着可怜又悲凉。 项叶心里挂着简云楟,琴也练得不好听,一弹起来,曲中尽显相思意,惹得阿舒她俩常听得泪汪汪,她只好少碰。师父的功课已经做完,哥哥最近事务又多,董棾和她的判官打得火热,华姐姐又去寺庙祈福。一时之间,这偌大的京城,竟无一人可作伴。没法子,她便打算起个大早,去登登山。山中声,不成调,自有曲。林间色,不乍眼,自悦静。 项叶始终明白,人的心是一支要捧在手里小心呵护的花朵,渴了的时候要喂琼浆,不能灌泥水。光很少主动地扑过来,可你能抱着它始终逐阳。在飘摇之中,花朵很难纹丝不动。但倘若你日复一日地盖上土壤,它就会渐渐回稳。项叶想,现在的她,是需要这样一次挖土的机会的。 她去了禺山,春日踏青的人本来很多,但今早天气偏冷,大家想是都懒在家中。项叶带着阿舒,路走得又静又稳。 如果你很好奇一件事情,而你不能去查,更不能去问,表现出多一点的留心都不合适,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项叶看着头上的鸟群飞起,又群停下,再扇动,再止,它们不断地在一棵又一棵树间路过,难道只为了离开? 她想起了贵妃没进宫以前的夫君。项叶听过很多有关他的事迹,和陆家一直以来的显贵不同,他出自寒门,三十岁以前,一直默默无名地在任州当着一个小官。直到那年几地连害水患,他献的治水策精妙绝伦,一套施之,获利众多。在治水五年后,就被先皇调到了京城任职。后来作为虽然不大,听爹爹讲,却是个极勤恳本分的人。 贵妃和他的故事,大致也是能写成戏文的。 自陆华成了贵妃后,她从前的事,便不准任何人再提了。可是,如果不是真心,谁会选择在豆蔻年华嫁予叔辈半朽,抛弃贵第公子甘入寒门做妻。如是真心爱过,天下已将他除名抛体,除了你一个人,无法忘,又不能提。这又是一种怎样的苦难呢。 项叶总觉得,人与人之间,常常靠礼制维系关联,依教导和智识彼此理解,又凭本性的情感指引互相取暖。可你要真正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了解自己,都足够困难。这些并不只靠时间的长短,或者书本的记载,它需要的远比此更多。 贵妃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项叶隐约地感到一些不安。这种变化本来与她无关,但贵妃处在高位的金椅旁,陆家树脉的叶顶端,她对皇帝的影响,十数年来,项叶一清二楚。她找不全贵妃变化的原因,可她能确切地感知到,有些东西,在瞬息之间已经换面,即将到来的,很可能会让人大吃一惊。 项叶爬了大半的山,前头忽然见到条黄发绳在飘。她一看那影,喜得不行。当即悄声蹑步过去,从背后吓拍那姑娘的肩,大叫一声:“温清硙!” 温清硙被吓得一抖,但头没回。 项叶耸耸肩,让阿舒退远些,自个儿在她身旁坐下。 她们旁边就有个亭子,黑檐红柱的,俩人偏偏不坐,就要歪在亭外近林的泥路上。今日云本来就重,她们来得又早,泥里尽是湿的。一脚下去,浆都漫黄了鞋面,一坐下,裙子也软得脏。 项叶拐拐温清硙,问:“你怎么今日不当班,有空来踏青?” 温清硙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空空地盯着前头,回:“不想去,就找人抵了。” 项叶吃惊地问:“你竟交了可换班的朋友,是谁?” 温清硙咂咂嘴,语气不好:“陆探微。” 项叶“啧啧”两声,没答话。 温清硙烦躁起来,她横项叶一眼,问:“你又怎地一个人找上来了?” 项叶说:“我心乱得很,没法子,来静静。” 温清硙说:“那倒巧了。” 项叶看她这模样,又挪得离她近一点,一把挽住她手臂,说:“怎么,咱们神仙的温姐姐,也有了烦心事?” 温清硙想把她手甩开,又被缠得更紧,她不耐烦地又横她一眼,扭过头,挤挤嘴不说话。 项叶“噗嗤”一声地笑出来,整个人都偏靠在她身上,说:“温清硙,你生气好好看。” 见美人不理她,项叶又拉着她的手摇,说:“你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我叫人去收拾他。” 温清硙伸手把她脑袋推远,说:“有事说事,你在烦些什么?” 项叶努努嘴,改为牵起她的手坐直,抖了两下腿,又拉着她手上晃下悠,荡到温清硙快没了耐心,才又讲话:“我只是觉着,有些无力。” 温清硙说:“你现在才发觉,已经很幸福了。” 项叶说:“你无力的时候,常做些什么?” 温清硙回:“做有余力可进之事。” 项叶一笑,又问:“那你烦些什么?” 温清硙说:“我最近,有很多不解。” 项叶问:“关于爱情?” 温清硙说:“我一直认为,真正的爱情与关系不同,世上大部分人拥有的是需要的关系,而不是真正的爱情。” 项叶说:“确实如此。” 温清硙说:“爱情也是需要的关系,但不只如此。我现在依旧这么认为。” 项叶说:“那你迷茫什么?” 温清硙讲:“陆探微的所作所为,好像驳斥了我曾定下的观点。” 项叶说:“是因为他中间和颜申的事情,还是因为他的自杀,让你害怕了?” 温清硙说:“你觉得,他真心吗?” 项叶举起三指朝天,说:“苍天可鉴,绝对真心。” 温清硙说:“那这是爱情吗?” 项叶点头。 温清硙讲:“可我认为,能让你为之付出一死的爱情,该是两个人的爱情。是因为心与心真正地融在一起,灵魂也死死地纠缠住,永不分离。是那种无法言说也割舍不掉的认定、相惜,彻底地交出自己,又完全地呵护他的心灵和肉体,是两颗心之间的那点无形的拽住你的东西,使你愿意为其付出生命。可他,又是为什么愿意呢?” 第五十八章 弓藤挤瓶水波响(3) 项叶问:“那你往日里看戏本中总写,一个男人为他心爱的女人去死,就算那女子不爱他也在所不惜,你看到这些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温清硙说:“我从来不信。我活到这么大,见过有人为亲情而死,有人为荣誉而死,有人为富贵权势豁出性命,有人因仇怨纠葛互相厮杀。但我从没见过,有一个人真的愿意,为了一个不爱他的人,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有的明天,就不要性命。那些话本,是险恶的幻想,是写给单纯无知的脑袋看的,不是写给我。” 项叶说:“那如今,你真正遇到了这么一个人,他总不是假的吧?” 温清硙说:“我一度以为他是个蠢蛋,聪明人没有这样做事的。可我看过了他画的画。加上,后来贵妃又把我喊到她宫里去,和我讲了那日他自杀前说的话。他明明不蠢,甚至很是剔透,又为何要这般做?” 项叶问:“他那日说了些什么?” 温清硙说:“他讲了他认为,怎样爱一个人,才是好的。” 项叶嘟嘟嘴,说:“那我不明白了,你觉着他讲得剔透,人也不错,又没被他的自杀吓到,那你究竟在烦些什么,他之所以这么做,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只是因为喜欢你啊。既然喜欢,自然是愿意为了你付出的。” 温清硙说:“我想得太乱,又大了一些。因为我并不爱他,不会因为他很好就爱他。而我以前一直认为,付出生命这种事,要么是相爱的人之间会做的,要么就是蠢蛋才惹的事。他打破了我这个想法,而更糟糕的是,因为爱情的发生会有很多不同的形态,我现在还有点害怕,难道我最终有可能爱上他?我烦恼的地方在,不知道该怀疑的是聪明人在感情面前也会犯蠢,还是我终有一天居然会爱上他。因为我曾经是那么地相信,两个人之间会有感应,两个人相遇也必讲缘分。他感情的深度和浓度确确实实地冲击到我了。” 项叶忽地抱住温清硙,像哄孩子一样地不断轻拍她的头,说:“清硙,我早跟你讲过,当聪明人太累,你怎的就是不听,连在这种事情上,也要想得分分明明。” 温清硙丧眼,楞着给她抱,仿佛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项叶继续说:“一个人爱你,你不爱他,这是太正常的事情。每个人对爱情,都有一种向往和认定,只要认定了,他就会按他的方式来爱你。他梦想中的,和你梦想中的,可能是一种模样,因为人梦中的房屋总是相似。但是这不代表,他和你之间,就会有爱情。你说得很对,爱是凭机缘,也凭感觉的事情。需要的关系,才能靠分析一点点摸清,可是爱,本身看似规律,却不是思想能完全掌握的东西。你之所以这么苦恼,是因为你本源上相信着一件事情,即相似易相爱,相似该相爱。” 温清硙呆呆地复念这句话:“相似易相爱,相似该相爱。” 项叶又说:“有个很厉害的人曾经说过,人一生下来,就只有一半,另一半被神丢到世上的别个角落去了,或早或晚。于是你孜孜不倦,一生都在寻求那另一半,唯等你找到那天,才找回了缺失,获得了圆满。于是又有很多学说,依此再论,觉得缺失来源于孤独,而圆满来自相似与契合。大家渐渐地把可能致使相似的圆圈缩小,于是有了士族联姻,有了门当户对。后来大家发现这并不正确,金谢的故事问世,大家才恍然,真正的契合,是用心灵去说话的。可是清硙,再伟大的心,人间也绝不会只有一颗。月亮若是能代表爱,伟大的心灵便是伴在它身旁的群星,不只一个,不是两颗。神以其慈悲爱人,人间以其广阔育人。” 温清硙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相似重要,可世界之大,不只有一个人与你相似。那你能帮我解答另一个困惑吗?爱情是靠理性更多,还是浪漫更多?” 项叶皱起眉,说:“我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感情何时能将理性和浪漫分开论述了,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做不到,你又怎么拿这套来纠结爱情?” 温清硙说:“打个比方好了。如果你一早就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下定决心,要找这样的一个人和你过日子。那么,以后你遇到别人的时候,就算动心,你也不会选择和他携手,只因他并非依照你心中的模样。但是,如果你这么做了,你是在否决浪漫的。因为浪漫本身就讲求感觉、热情、不期而遇,一见倾心,” 项叶说:“可是我不去爱,又怎么能清楚,我到底喜爱怎样的人?” 温清硙说:“倘若你就是明白呢。像陆探微天生就会画画一样,你就是有感觉,这个人不是你要的人,那你怎么办?” 项叶说:“那就不要好了。” 温清硙说:“你选择相信自己一开始的打算和感觉,尽管你对它的真实保有怀疑。” 项叶说:“没错。” 温清硙问:“为什么,你明明是个浪漫的人。” 项叶回:“我感觉,你把我放进了一个走不出去的迷宫。因为在我看来,能一直坚守自己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判断,固执等待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人。这件事,远比随便遇见一个动心的人,就丢盔弃甲地追爱,要浪漫得多。可你又和我说,爱情本来该是无法预料和准备的,本来是要坠落燃烧的,我一时又觉得也有道理。因为倘若一早就准备好了,那是拎着秤砣去量人,谁合适要谁,这就又退回需要的关系了。” 温清硙说:“所以爱也是需要的关系,但不仅是满足需要,它多了一点什么?” 项叶说:“很妙,很难说清,也许多的,就是一点莫名的感觉,没法解释的认定。” 温清硙说:“可没法想清楚的东西,怎么让人放心?稍有不慎,就容易陷入自己的幻想沼里,快沉下去,然后充当情绪的奴隶,肆意挥剑,地上留下的,最后都是因爱而生的血迹。况且,我如今最害怕还有一处,就是我无法确定,我的认定是真正来自于我吗。我总觉得,它是来自各大诗人的诗,大家编纂的书,礼教,宫廷,百姓的幸福观念。是他们说那些存在,所以我选择相信。可我至今,也仍未见过有我想要的爱出现。叶叶,你说,会不会,这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了。偏偏要叫沙漠拿出一朵花来,要男人不贪玩好色,你说,这真的可能吗?” 第五十九章 弓藤挤瓶水波响(4) 项叶说:“你刚刚所说的,谢林曾经教过我。他说,人能选择的,其实很少,大部分能选择的,都是在规束积淀之上,在千万选择之后,被挑出的一二选择。也正因如此,生命与生命被连接起来,时间才能在长河中短暂地静止,我们不断地毁坏、恢复,又创造。” 温清硙说:“那他怎么看的?” 项叶说:“他冷酷地紧接着告诉我,绝对的自由是一张弥天大网,骗人的术士拿它招摇,而如果我想学会些什么,最开始就必要认识些什么。” 温清硙神色激动起来,她说:“所以人人如此,选择不完全,但不代表不是选择。” 项叶眼中发出赞赏的光,看温清硙像慈师看聪明学生一样。她说:“是啊,更何况,你是温清硙,你有什么好怕的?” 温清硙无奈一笑,说:“叶叶,你不明白我的。我远比你想象得更坏更冷漠,也远比你想得低俗。” 项叶无声地笑了,她说:“温清硙,如果你梦想中的爱情,是才子佳人派的。是要找个相貌俊俏,能力出众,小意温柔,处处呵护,能文善武,风流又不多情的贵家公子哥。那不用你说,我直接一下给你打醒,因为这绝对是讨人厌的痴人说梦。有这般想法的姑娘,大致是早被戏文害了,却深不自知。可我知道,你不是啊。你温清硙是能说出怎样话的人呢。‘性格不过是积累的表,职位不过是谋生的事,相的美丑只是挺在天下面前的皮,身材胖瘦不过关乎多几年的过活’,你知道吗,初听见这番话的时候,我有多么震惊。后来的日子里,我又花了多少日夜细细品味。” 温清硙皱鼻子,说:“可我并非一无所求。我如今发现,我有所求,只不过,与旁人要的不一样罢了。” 项叶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也皱着眉,回:“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无所求的,还能叫人吗?” 温清硙苦着脸继续解释:“可诗中说,爱人是要爱他全部的,是要全心付出的,你拿要求去框套别人,叫什么爱。” 项叶快濒临崩溃地捂住脑袋,又深吸一口气,继续和她讲:“爱众生,不讲罪,是神的事,不是你的。倘若你毫无要求,你又怎么谈真正地爱一个人,你本就抹灭了人与人之间自然存在的差别。等你爱上一个人了,就该好好待他,不要挑三拣四,爱他的白天,也爱他的黑夜。可人是不可能一来,就爱你所有的。” 温清硙又说:“可我想要的,真的存在吗。” 项叶问:“你要什么?” 温清硙面色归于平静,她说:“我要一个人,不在乎外貌和身材,修己心、渡他心,甘于简单,乐于冷清地欢闹,愿紧携我手,共赴来生。这样的人,世上有吗?” 项叶说:“我以为,是没有的。” 温清硙自嘲一笑,又听见项叶讲:“可你也知道,我遇见简云楟之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包括我开始的这个想法。他让我明白,原来梦中身,也可以是枕边人。” 温清硙说:“他是你的梦中身,却不见得能满足我要的。” 项叶笑着歪歪头,说:“可你要的并不难啊。我与简云楟认识的时候,一直没见过面,却早已心许。我们长得都不好看,我与你相比,差距比拣茅草的灰丫头和步撵上的金公主还大。他的相貌,也是不及陆探微的。我们身形普通,并不出众,丢到人堆里去,得勾长脖子找好一会儿,才能相认。可这些又怎么样呢,我从未怀疑过,两个相貌丑陋的人之间就不能拥有美的爱情,戏文写的那套总爱才子佳人,是因为百姓们爱想爱看。可我们不是戏文,不是吗。简云楟是很好的人,他知道我爱闹腾,爱弹琴,自己可能不大爱听,却总会陪着我,也不和别人一处去乱玩。他活像从我幼时写的信上,走下来的人。既然我已遇到,你为何不愿相信?” 温清硙宠孩子般地摸她的头,看着她温柔地笑,说:“我能感觉到,你们很是神仙。但运气不是人人都有的,叶叶。” 项叶说:“清硙,你怕寿终正寝之时,身边无爱人吗?” 温清硙几乎没想,就点了头。 项叶又问:“与一个不爱的人携手数十年,和孤独地死去,你又更不能忍下哪个?” 温清硙起先被问得愣住,然后久久不答话。等她再看着项叶眼睛的时候,她自己眼里的污浊,已经落土了。 温清硙语气淡了下来,说:“与其说怕孤老终生,我更恐惧无时不在的煎磨。我害怕玷污爱情,远胜过害怕自毁神殿。我担忧无所希冀,远超于执着永远等待。” 项叶露齿一笑,说:“那,还怕吗?” 温清硙轻佻一笑,说:“怕,但我还要等。” 项叶“切”了一嘴,又说:“那陆探微还有机会吗,你直白些告诉我。” 温清硙说:“怎么,又要替他打抱不平?” 项叶摇头,说:“我不会管的,他是在追求自己心中的幸福,哪怕结果已定,我又为何要劝他?” 温清硙回“切”一声,说:“那别问我了,我答不出来。” 项叶说:“哪有这样的?” 温清硙说:“我从没爱过人,所以不知道爱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过往从人世学到的很多认定好的东西,都被陆探微打破了,于是我不太信了。我需要一些时间,自己去经历,等我清楚了,再来答复你。” 项叶站起来,拍拍屁股,阳光已经晒到脖颈,她伸一只手,对温清硙说:“那倒不必了,温小姐。等你心意清楚那天,我看看陆探微可还活着,该就明白了。走吧,慢些下山去。今日居然还能大晴起来,真是出人意料。” 温清硙借着她的力,站了起来,两人散聊着,慢悠悠晃回城。进城了,在摊边一起吃了碗牛肉面,才分道扬镳。 司命看完这段,翘起二郎腿来,斜着眼睛问流月:“尊贵的流月大神,您爱您的众生吗?” 流月说:“无所谓爱恨。” 司命学老妈妈说碎嘴地念他,他又说:“她之所以会爱上他,是因为世上有一个我吗?” 司命挑挑眉瞥他一眼,并不搭话。 第六十章 弓藤挤瓶水波响(5) 温清硙与项叶分开后,本打算直接回家。等走到能去皇宫方向的岔路口时,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撇下家路进宫。现下这时辰进去,晚上是只有歇在里头的。 藏书阁的窗子向来只开两扇,在最前面,为了每日通风,屋里能进点活味。古籍都放在后头,是禁不住日晒的。 每日开的窗子边,如今有了一盆绿植,是陆探微从他府里搬来的。他回京的路上,瞧见一家店门口排了长队,又闻着好些花香,便凑了个热闹。这绿植是单国的品种,能在简国的土地上栽出这么郁葱的一盆,花费的力气可大。但他抱来的时候并未多讲,只和温清硙打马哈,说是宫里新吩咐的,每个殿都有一盆。 温清硙当时自然懒得与他多事,她那几日思绪混乱,出入宫都是快快空空,根本无暇顾及别处光景。直到这回闲散地晃进来,看见别宫一如往常,没一个宫新放了绿植,这才知道陆探微扯了谎。 温清硙又想起上次他送的花露,莫名觉得他愚蠢,但心里又无故地泛丝丝甜。 她对这种感情很是陌生。不喜欢,却并不讨厌。因着陆探微的心性,温清硙对他,还是带了几分比旁人更多的欣赏。 温清硙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动心一事更是离她远之又远。她前半生的情事,硬要扯,只有一个如今连姓都不记得的公子。那人当时应着师父的面子,下聘书来求娶她,为人虽正派,但温清硙年纪小,加上见过一面后实在没感觉,就一口回绝了。那公子本也不是真心,被拒绝后,再没多加纠缠,两人也就断了联系。 陆探微自颜申走后,每早都进宫。有时候,他比温清硙到得还早。他并不主动和她说话,只静静地找本书看,饭点太监来叫他,他就去。每次大概半个时辰,就又回来。 温清硙日日见着他,已经成了习惯。他今日搬盆叶进来,明日又带上哪家酒楼的糕点,自己抬个好靠的软椅来坐还不够,趁她去点书的空当,伙着门口的两大傻,就把她原有的小摇椅丢了个干净。她回来发脾气,陆探微又担在前面,把他的装画的筒子递给她,说任她打骂。她气不过,觉得这人把无赖的毛病学得精,才有了让他抵班、自己出去踏青这一说。 藏书阁的灯火始终明亮。温清硙不管心有多冷,安静待在里面的时候,周遭总是暖的。 她到了门口,一看见两大傻,就快速比“嘘”,自己悠悠地绕到窗边,想看看陆探微在做些什么。 她光明正大地往里面四处投眼睛,却没看见他的人。反倒是他给新换的软椅,静静地在那轻摇着,像是刚被人坐过。可她和陆探微的椅子,颜色并不相同。那把如今晃荡着的,明明该是她的。 她站在窗外,透过这个视角,想起了陆探微给她画的画。那副画,她初看见时,是被惊艳到的。正如颜申所说,他的画中人,其实美过了她本人。他的笔触很细致,他的色彩多而淡,在他的画里,她无端地轻盈。她的丰腴美,在雅中灵气。 温清硙正出神地想着那画,却见陆探微忽地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来,露出张清白的笑脸,带着惊喜地冲她讲:“温清硙,你回来了。” 温清硙心里被他吓到,表现得却不明显,只冷漠地瞥他一眼,就转过身,绕回了正门。她镇定地一如往常,也不和陆探微搭话,自己就去查记书单。陆探微看她如此,早已习惯,并不多想,只自己找了空处,继续读书。 除了两大傻,谁都不知道,刚刚温清硙的脸,像被三月的樱花亲过,红得招人。 又过了几天,一大清早的,温清硙刚做事没多久,陆探微就找过来和她讲话,他说:“温清硙,我昨夜拿了一本《金谢诗集》,黄伯名做注的。今早看完后,却忘了原是放在哪儿的。抱歉,能劳你帮我放回去吗?” 温清硙当时手上正忙着,就随意地答道:“你放那吧,待会我收。” 陆探微听话地把书放下,然后不知道怎么了,忽地在藏书阁里狂跑起来,一溜烟就蹿到了老里头去。温清硙站在梯子上,差点被他吓得一脚踩空。她扭头往他跑走的那边看,嫌弃地低声骂了他一句。 到了吃中饭的点,陆探微被太监弓着腰请出来时,一路还颇扭扭捏捏的。他故意挺得很直,把衣服理得整齐,心里面早盘算好了许多种对温清硙问话的答复。快走到温清硙那块儿了,他还打发太监先出去外面候着,怕等自己过去了,他碍在两人中间,不好讲话。 等太监走了一会儿,等陆探微把本来周正得不行的领子再度理歪,他才抬脚外迈。前头一截走得很急,临到要见了,又挪得缓慢。 他一出去,就看见温清硙一个人站在梯子上,手里还是不得闲。 他没叫她,倒是先往那放书的桌子上看,那本诗集还原原本本地厚在那。他心下了然,无奈地盯着温清硙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后,缺乏打招呼的勇气,打算直接出去。 万没想到,鞋子刚出了声,就被温清硙叫住。 “你的诗,别忘了拿。” 陆探微被打得一喜,刚刚想好的全忘了,迫不及待地问:“你看过了?” 温清硙一只手抓住梯阶,侧过半边身子看他,说:“写得实在一般。” 她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就扭回去继续做事。 陆探微张嘴想辩解两句,可一时又气又羞,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一把抓起诗集,大步流星地离开。 吃中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坐着,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温清硙实在毒辣、不识好歹。他本就只是个画家,知道她喜欢金谢,硬是生生磨了好几天,才学着写出一首能看的诗来送她,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挑剔。等他火气歇过去,又知道自己怪得没理了,温清硙是怎样的眼界脾气,他从前又不是不清楚,况且,和他喜欢画一般,越喜欢的东西,就越是容不得沙子。 第六十一章 弓藤挤瓶水波响(6) 他吃饭吃得愤怒,爱恨交织到一半,忽地很是不服,便拿出诗集来,想把自己夹在里头的诗再细细读上几遍:难道真有她说的如此之差? 他开了诗集,铺平夹纸,看了不消一刻,怒气就烟消云散,全脸只剩清甜的笑。 他作的诗是这样的: “命运开一通向你的窗 芳香育起我胸中花房 一支笔画衣裙上的你 你是河中搅我眠呀鱼 吐气吹飞安稳巨双翼 轻轻闭上你天真眼睛 风儿请你听谁在哭泣 不用回答那懦夫一声 只愿鱼儿知笔永归你” 而温清硙看过之后,在纸上,把他的诗又抄了一遍,但改了最后两句: “命运开一通向你的窗 芳香育起我胸中花房 一支笔画衣裙上的你 你是河中搅我眠呀鱼 吐气吹飞安稳巨双翼 轻轻闭上你天真眼睛 风儿请你听谁在哭泣 假若回头去再听一声 泪水成灾淹整片沙地” 陆探微迫不及待地想奔到她身边,去找她,看她,和她说话。他想回家把自己一夜夜描的一幅幅她全拿出来,捧给她看,只要她能如今天改诗一般地再多些回应,他就不怕展露自己的痴心。 他现在坐的屋子里有一只很高的花瓶,瓶身上有八条水波纹,一条上又有三圈。花瓶是上下粗,中间细的式样,开口圆而谨慎,陆探微站起来,下巴刚好能够到瓶口。他走过去,如着了魔似的,将那花瓶也看成温清硙的模样,他抱住花瓶,贴脸上去蹭粗糙的瓶身,像感觉不到冰冷一般,他的爱使他点燃了烈火,焚灭掉一切真实。 太阳果打个滚翻一圈,露出油黄的肚皮,影子苦恋台阶,好容易缩到离它最近的地方。陆探微和影子一样,卑微地盘算着时机,走进藏书阁。 温清硙坐在软椅上翻书,风吹得悄悄,摇椅轻轻地晃,发出口含生机的“吱吱”。陆探微准备好的对白再次泡汤,他又不经思考地冲着温清硙感叹:“你真美。” 温清硙把书停住,看他,又把身子转过来,说:“你长得也是好的。” 陆探微笑得如三月海棠花,垂下来尽冒甜意。 温清硙又说:“怎么想到学金谢写‘九九平仄式’,自己还把前两句尾字的韵给改了。” 他走近她,方便说话很柔也能被听见:“我先写好的句子,又往里改字填套,套到最后,虽能把韵全压对,却总觉得不及刚开始的美。比起韵,我想美更重要,所以便不改了。不过,我觉着,你给我改的诗,很是动人。” 温清硙把手上的书递给他,伸手时候,露出玉臂,上面两条紫红的疤痕十分醒目。陆探微下意识地抓住她手,问:“这是怎么弄的?” 温清硙往后缩,想把手挣出来,他拉得却很死,表情也异常严肃。 温清硙无奈叹口气,说:“小时候削树皮玩,不小心划到的。” 她用力扭动手臂,陆探微没再硬拉着,一放开,她就将手背到身后。 陆探微说:“别人都爱玩游戏,绣花囊,你爱削树皮?” 温清硙眼睛亮亮的:“是啊,不只削,我还喝过树皮煮的汤,绝难喝,也绝难忘。” 陆探微笑着回:“树没掉果子砸你坏人衣裳,已经仁厚,你倒怪能挑三拣四。” 温清硙看着他笑,却不忙着答话。 陆探微见她那笑意,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忙背过身去整理,她看见,笑得更起劲,和他讲:“陆探微,你真的好生天真。” 陆探微举着一只袖子遮脸,回头看她,说:“难道能比你还天真?” 温清硙双手撑后,往后伸懒腰,边动脖子边说:“这是自然。” 她活动完了,坐正看着他笑,又讲:“你如果不喜欢诗,就不用再给我写。你想给我送绿植,可以直接往阁楼里放,只要它们和谐好看,我不多说。我不爱吃甜食,但好酸,你以前端来的饼都太齁,我不喜欢。” 陆探微露出的双眼明显惊讶,不知何时,他把遮脸的袖子放下来了,温清硙每停顿一次,他便点一下头。 温清硙说:“你不要再用讨人欢心的模样来对我好,那样你会不舒服,我也好生别扭。把真实的你露给我看吧,不管他是锋利、冰冷亦或丑陋。我们慢一点来,虽不敢说最后会爱上你,但事情既已如此,重新认识一回吧。我给你看真实的我,你也一样,做你自己。” 陆探微无端地红了眼睛,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动了他,温清硙嫌弃地拱拱鼻子,说:“男子汉大丈夫,平白无故地掉泪珠子算怎么回事。”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不轻不重得拍了两下他肩膀,朝他讲:“下回一起踏青吧,你去画画,我去读诗。” 陆探微红着眼说:“好啊。” 温清硙可能永远不会懂得,她从躺椅走到他身前的这两步,对陆探微来说,打碎了他本打算好等待的一生。 今天的风无声,却是清清楚楚的暖的。 流月看到这,对他们的未来大致已经有数。他催促司命:“这幕已经看够了,快往前调,退回战场的那几回,简云楟怎样签的条约,内奸到底是谁,我心中还留有疑惑。” 小兔子皱起脸巴朝流月撒娇:“好流月,我还想看董棾和判官的故事呢。实在是太好奇了,她怎么会喜欢一个长得不好看,脾性也不好的怪人呢。我们能先看看她们吗?” 流月对弱小的宠溺总是过度,但他对董棾的风流韵事实在提不起兴趣,于是把矛头引到司命身上,说:“这样,我们听司命的,她调什么,我们便看什么,行吗?” 小兔子露出牙齿“哧哧”两声,抖抖全身的毛,又乖巧地趴在流月腿上,拿大眼睛瞅司命。 司命真是神难做、筋骨软,她拨着“往复镜”的水,最后让它调到了战场上。 小兔子丧气地“嗷”一声,司命回来蹲在它跟前,苦口婆心地和它说:“小时候呢,不要老是关注这些情情爱爱,长大了,术法才能练得比别人更出色。” 流月在上嘲讽她:“你倒是爱帮人找挣银票的活。” 司命胆子如今大了,鄙夷地冲他“切”好大声,说:“毕竟是天生石咽了往复露好容易生下来的崽,和某些不分稻谷、不知艰辛的人,那是比不了。” 趁往复镜旋波转浪的空隙,流月闭眼小休,不理会司命的挖苦。 司命变本加厉,说:“我最讨厌你的就是这副德行,一说不过就装深沉,好以为高雅,其实尽是惺惺作态!” 流月仍不理她,小兔子倒冲她龇牙咧嘴的。 司命翻个白眼,从袋子里掏出瓶酒来,背过身去大口地灌,边喝边骂:“伪君子,虚伪,伪君子……” 第六十二章 弓藤挤瓶水波响(7) 乌黑的战云铺满广袤天空,那面照不出脸容的冰重的镜子,在它令人心抖的残酷下面,两国的军队死寂地陈列,像威吓的老虎和凶猛的豹子在打斗之前的对峙。 一边,简云楟换上了银灰的战矛,冰冷的坚硬啊,令简国的军队心肠铸银。渴望厮杀和鲜血的荣誉,这样狂热的欲望已使他们的筋骨紧实,鲜血煮沸。主将的威名令单国的领头将军,单勋,老皇帝的五儿子,从心底里生出懦弱的惊恐。他,凶猛的大儿子,一早即知,自己没有简云楟如矛的锋利,火箭的威猛和灵巧的迅捷,论武力论招式论年纪,他都逊一筹。他年轻时虽是单国最勇猛的将领,曾在过往的战争中大放异彩,帮助单国掠夺了数不胜数的宝石、财物,羊群,美女。但在几年前一次黑暗笼罩的战役上,他被简国划云的锐箭射伤,那箭来自简国另一个催命索魂的鬼将,盛明华。自那之后,他便拖着残败羞辱的病体回京从文。直到单稷请他再度出山做将,他才能有机会再次为争夺而战,丢弃破败已生锈的旧盔甲,戴上荣誉的新红缨,再次率领如今列成一片海洋的,和他一样的,胸中怀着屈辱和不忿的英勇战士,与敌国开战。 可如今,凶猛的小儿子,智谋的隔代孙,简云楟列在阵前。他们在战神的指引之下,已经交手数次,但可怜的单勋从未讨过好处,只要简云楟出马,就一直持续着令人绝望的败北。这位老当益壮、令单国举国上下尊敬的勇士,只能像身上绑着磨皮绳的猎狗一样,在得到主人简云楟的允许后,才能从野地中其他小狗的嘴里抢回兔子的尸体。 他时常感叹命运的不公,神明那令人愤恨的偏心。同是生而为荣誉和国家战斗的人,简云楟自小便有机会去战术的神地、武器的皇宫——灵国学习,而他虽年幼便身投边疆,在风吹日晒间凭着自己刚开始白嫩的双拳摸爬滚打,终于练出了铁石般强壮的臂膀,不用点灯就能摸清边疆一草一木的本领,但他的盾牌只能勉力抵抗住盛明华的长矛,他的利箭根本射不到简云楟的耳旁,更别说一根直破他胸前的软甲,插进他那戏耍折磨人的心脏! 今天是最重要的一战,此战直接决定了两国合约签订时,谁分的战礼更多,往后数年,边疆由谁主导讲话。没有人想看见自己国家的国民因战争失利,必须对他国卑颜屈膝、俯首称臣。所以,即使简云楟有神赐的网罗尽天下好处的布袋,单勋拼着被割下头颅的惨烈的场面,也绝不能临阵脱逃。 单勋如老鼠般胆小,他不敢命人吹起主动进攻的号角,因为简云楟太多的排兵布阵和招式,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像他灵活的那只右手早被人卸下,此后一直装的假肢在行走打仗一般,每次遇到简云楟,他所能做的只有举起另一只不擅长使用的老旧的手奋力抵抗,简云楟那仿佛携带雷霆之威、从天空上横劈下来的重击。 邝竒俊美的姿色在穿上战袍之后被渡化出男性更原始的凶力,他背着比山石还重的弓箭,用沁过冰的口气问简云楟:“我先来一箭。” 简云楟说:“英勇的好男儿,请你先短暂放下你那闪着胜利金光的迫不及待寻求自由的羽箭吧。战争的号角还没到吹响的时候,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你一定没忘,倘若我们那狡诈而又令人心伤的计谋能够成功,就在今天,我们就能只用一个人的头颅,来换取别的鲜血不会再有一滴飞洒下面前的黄土。我的勇气的士兵,请你再等一等吧。” 简云楟说完,驾着他肥壮、四脚灵快的宝马独出阵前。对面的单勋看见他的动作,就明白,死亡的期限已经给他下达了布书,挑衅的燃烧战魂的眼神已经穿过茫茫远地,向他斜飘来。他除了拿出生命,那时间最珍贵最细心呵护的种子迎战,别无选择。 他后面的将领劝阻单勋:“将军,别去!他是凶猛的小儿子,狡诈的外室,吸的乳汁是大力神亲酿,我们赢不了他的。别学充面子要徒手杀虎的乡巴佬,求求您,做个敢于先退避锐利风头的古老智士吧,如果面对是自然那滔天洪水的惩罚,神明那无厘头的蛮怒,无论任何人的投降和放弃,都是理所应当啊!” 单稷一把将刚才说话的懦夫击打下马,他严声地斥责道:“好啊,你这临阵脱逃,忘了家中老母和城中妇孺的逆贼!如果上天真要取我的性命,那就让它用无情又狠毒的利剑一次穿透我英勇的胸膛好了。我自小浴血奋战,天不佑我国,把奇兵奇将全托胎到对面那些虚伪羔羊女的肚子里去,任凭他们的儿子,一个用箭射穿我的肩窝,让我几年抬不起手臂,另一个甚至不用武力,凭着奇招异式,就能将我的军队涣散成鼠蚁。偏心到山沟里的明月啊,它何曾体谅过我这可悲人的屈辱、不平,无能为力!我纵然现在就可以向他们献上财宝和美女,把装满曙光的兵器用箱子运好、拱手让人,弯下我骄傲一生的脊梁去向人请求饶恕,再用狡猾的嘴编些谄言媚语,讨得对面那毒蛇一般莽夫的欢心。可就算如此,难道他们会把持分寸,懂得礼让,宽容我们这些风餐露宿、出征几年,不得回家的士兵?难道他们不会将嘶鸣的肮脏马蹄摆尾进我们的城里,他们难道会善待我们的妇女幼儿,真正关怀商铺的活计?不,我的忠诚的瞎了眼的部下,你我一清二楚,在那些邪恶的心中,只住满了肮脏的掠夺和权力。” 刚刚劝导他的部下,趴在沙地上,任眼泪淌过干裂的双颊,他往前爬行,紧紧抱住单勋的马蹄,被马踢得灰头土脸,脸肿淤青,却还是不放弃。 他哭着大喊:“将军啊,聪慧的能将边疆的素馨花位置一一标出的将军啊,请求您别往上去送死吧。宫中还有日夜牵挂您的帝后,举国还有含着热泪等待您回乡的子民啊。你背后的士兵们虽疲于征战,但都怀着最忠诚护主的心,想将你保护在我们脆弱的铁翼下。再说此次之所以交战,全是因为那两个不知好歹、已经被该死地斩杀掉的莽撞蠢将先挑衅、欺辱简国的商队啊。坚毅勇敢的不畏死亡的将军,求您再想想吧!” 单勋持矛一下插入他胸上的盔甲,把他整个人挑起,扔到一边,唤军医上来给他包扎。 单勋对着众将领说:“单国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懦夫,更没有责怪自家兄弟的冷血动物。两小将是被单稷下令无情斩杀,若是我在,不仅不会让他们受一点可怕的惩罚,还会用最醇香的美酒和最鲜美的羊腿奖赏他们的英勇。多话勿要再说,且让我去会会这狠辣明月的转世,如果大地之母怜惜我的面容,自会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亲手砍下那狂妄之徒令人夜夜憎恨的头颅!” 第六十三章 弓藤挤瓶水波响(8) 风沙如被一只巨大的手掌颠覆把玩,尘嚣的不安以电的速度传遍空旷的对战场,那里割出了两匹孤零的战马和两片黑压压的个个捏紧武器的兵群。浓云不敢在此时出气,凝结成灰蒙的挤压人心的整片天。 简云楟的战马昂首嘶鸣,它幽蓝色的皮毛迎沙抖立,为迎接一场热血而猛烈的战斗亢奋不已。 单勋那御赐的勇烈宝马在幽蓝色面前显得如此瘦小、卑下、缺乏气势,像大山和小山隔着山谷对峙:冷面的单勋拼命掩藏起不知从哪溜进身体里的惊恐,越靠近简云楟就越弥漫的那种惊恐。血气的简云楟释放他的压迫,越靠近单勋越逼近,像不断地被拉往深海,一层又一层,不透风的挤压。 王者的战场,原始的吼叫,正不加掩饰地释放强壮双臂的力量。 简云楟声如沉钟狠撞脆弱耳边:“羸弱而勇猛的战士啊,我全心尊敬你那颗如被火炼过的金心。你好像根本不惧怕绝望死亡将会诞下的浓黑阴影,与你相比,你那快要发抖的幼马,简直配不上两位注将载入史册的壮士的对决。尽管你摆脱恼人的劝说,力战担心的犹豫,直接冲向战场的中心。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这残酷的事实,因为它出自我一早的目的以及对你现在英勇行为的尊敬。你如今有三条路可走,它们象征着非凡的荣誉或者可耻的卑鄙,亦或,两国子民都满心喜爱的鸽子的和平。像是一条路通往仙山,一条路通往火狱,结局迥然不同,端看你如何选择,是要做聪齿伶俐的书童,还是不辨黑白的瞎棋手。” 单勋可怜的吼叫中难逃嘶哑,那充满着悲剧英勇的奋力之声,使闻者没有一个不掉同情的落泪:“卑鄙的耍尽心机的谋将,你如今凭借着人力之外的可耻赋禀就胆敢如此猖狂。战场是血拼的钉子的紧扎,不是可笑言语能玩弄出的圣殿!莫要将你软弱的不敢应战的心肠强势伪装,难道你以为,自己眼中露出的那点可笑的同情和自以为是的傲慢与悲悯,会让我感到一丝平静或开心?你这狗牙的鬼舌,该有人好好惩治!” 单勋驾马冲上前去,奋力一击,被简云楟挡过。两将随着在严肃场上硬挺幽默的沙尘,互换了双方的位置。 简云楟又说:“你且耐下那饿狼的脏脾气,听听我发自内心的纯良建议。我们不必死换生一,可怖的灭亡阴影早已笼罩过每片存有战争的大地,不差你我两个夜夜悲鸣的孤魂。如果你誓死效忠的国家愿意,我们可以现在就打起响彻云霄的和平鼓音。古话说,谁偷的果子谁付账。单国也天经地义该为自己愚蠢的挑衅拿出诚意,你回去,向你们安坐在营帐中的灵光太子传达我的本意,我想要一张古老的纸,以原始那令众生信服的诚意,换一场前所未有的长久和平。可如果你们冥顽不灵,仍揣痴心妄想和害人野心,我就将用月亮赠予我的战矛,一头捅进你们乌黑的心窝里!好好思虑我的话,别让你头上无辜的鲜血为饥渴的大地加酒。” 单勋仰天大笑,几度如梦中癫狂,他重新持正武器,勒紧缰绳,狠拍那由本能支配着的颤抖马匹,冲上前去。 不消几回,马腿断,人盔裂,血痕深。 简国军队的庆贺声摇醒地灵,简云楟马都未下,便已把单勋的命如玩弄果梨一般地捏在手里。 两边的副将都在向他们狂奔,简云楟的左右小将御马有得,速度极快。 受着指示,他们押着单勋在后,简云楟如山一般地列在前。 对面的将领赶到,两张干裂屈辱的脸上,都压抑着愤怒与不甘,但没有一点儿办法,他们只能咬碎自己的尊严和荣誉,只为了梦中偶尔在回廊外才敢出现的和平之女,为了心中永远尊敬和热爱的将领——单勋。 他们用悲凉、让人心伤的声音恳求:“简将军,求您放过我们的将军。您提的条件,我们都愿意答应,我们愿意退兵,愿意偿还抢夺的财物,愿意向您的国民和皇帝献上最卑微而真诚的歉意。只求您能放过他,他是英勇的太阳光环托生出的男儿,是我们陛下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求您,求您。” 简云楟挥手,让两小将放人。 两小将都松开了押在单勋颈边的利矛。 突如其来的恨意像暴风席卷整片大地,左小将猛地大叫:“想再逃回去坐享荣华富贵,痴人做梦!还我桑老六和焦小二的命来!” 左小将举起长矛,一头刺进单勋的胸膛,血浸漫了整根的银,闪着最冷的妖冶寒光。 所有人都被震惊了,像囫囵被丢下沸水的鸡蛋,和平的种子尚未托生,就要被此举掐灭煮熟。 单国的将领仰天悲鸣,站起来就要不顾一切地厮杀。 有人却比他们动作更快。 简云楟的矛,原来在真正想杀人的时候,是不出声的。像蒙了一块隐形的布,消失一霎,转眼就都是滴不完的红色。 所有人又震惊了,除了始作俑者,两位最无常又最冷酷的杀手,战场棋局的命运操盘者,其他人好似只是陪玩的看客。 简云楟声仍如沉钟,却是破开空山早雾的另一种清重:“毁两国和平计约者,虽贵,必诛!” 天上的小兔子,惊得用小爪子捂住了眼睛。又把小爪搓开一点,透个缝借光,好看得分明。 流月从它的头顶一股溜摸到背脊,安抚它的小情绪。 小兔子问:“好流月,简云楟为什么如此狠心,那将领也是一时气不过,在为他以前的兄弟报仇啊!他心中肯定不平,自己的兄弟已经命丧黄泉,而单勋因为是皇子,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能留下一条命。等他回了单国,以后再想报仇,就是难于登天!简云楟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怎么,怎么如此?” 流月还未讲话,司命就抢了先:“兔子,拜托你好不好。左小将是一个人的命,他不死,死得就不只是一个人了!可能是千千万万个士兵,照你这么说,那些士兵又哪里错了,好好争来的和平,你一头下去就搞没了,我们还要出生入死,你当那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小兔子还欲争辩,又被流月抢了先:“况且,这左小将,不出意外,应该就是那个间谍。” 小兔子大吃一惊:“你从哪看出来的,这怎么可能,要是他是间谍,怎么会杀自己国家的将军呢?看他刚刚动手,我还在想,间谍该清清楚楚就是那边忙着放人、人死之后又震惊不已的右小将才对!” 流月说:“不对,我们漏了一节没看,所以还不知道,简云楟安排的两场偷袭和盗粮草抓贼的计谋是否成功了。但从单国背水一战的卑微来看,该是计谋奏效了才是。假若如此,在开战之前,简云楟就一早得知了,谁是叛徒。不过为着什么目的,还没处置罢了。虽不知那左小将为何要杀自己的将军,但若我来猜,可能因为他要杀的这个人,不只是将军,还是备受宠爱的皇子。” 小兔子插嘴:“这又有什么关系?” 流月大掌放在它背上,说:“简云楟早说了,叛徒背后的主子,是单稷。单稷也是皇子。既如此,必有争夺。” 司命“啧啧”两声,又给流月鼓掌,流月瞥她一眼,司命咂咂嘴,问:“那敢问聪明的流月大神,怎么就确定左小将肯定是叛徒了呢。简云楟又没露馅,他也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以后想下手的机会多得是,何必图这一时,出去之后,平白招人怀疑。” 流月说:“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和单稷赌的,不过是自以为足够了解简云楟罢了。知道他有护自家人的习惯,凭着左小将和他过往的亲近劲,想着他肯定会念旧情。而且我和你直白地讲,我猜,单稷同样不想继续打仗。如果简云楟没杀左小将,后头,单稷肯定会来传令,安抚单国士兵,不准他们出战。他要单勋死,一是为了皇位;二是为了签约时候,要简国多让些条件。只不过他万没想到,简云楟早测出来了,左小将的间谍身份,下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司命“哼”了一声,说:“不愧是编写三界圣书《阴谋论》的流月大神,这阴险狡诈、曲折心肠呢,和咱们普通神啊,就是比不了。” 流月微笑着施了一个诀,把司命的躺椅掀翻。 两人眼见又要闹起来,却被趴着那纯白小兔子的问题轻轻止住:“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左小将不是间谍,如果单稷没打算收兵,那么简云楟,还会不会杀左小将呢,该不该杀呢?” 没有神回答。 第六十四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1) 他死在我面前的时候,依旧笑着,一如我们初见。那时候,我故意披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躺在水草上,等待同伴把他引来。 他来了,扛着刀,丹凤眼生得聪明。可我知道,他会输给我的。因为我对他了如指掌,而他对“真正”的我一无所知。 他喜爱的姑娘款式和别的男人不同,据他酒醉后人家传回的情报说,他最喜欢骨子硬,又爱撒娇的。当然,我的主子对他很好,自小将我养得金贵,除了性格贴近想象,还白送了他一副好样貌。 多年来,我数次问我自己,还要继续吗。 我不是没法停下,我知道他是真心疼爱我的。可恰恰因为他的疼爱深厚,我也深知,他是忍不过欺瞒的。他作为漕帮帮主,从小被当做继承人养大。一直以来,两国派了多少人,送了多少好处,使了多少技法,只为开通他家手底下那条水道。美人计不是没人用过,他的祖上也曾中招,不过后来被人揭穿,下场凄惨。 他算盘总用得很好,长久以来,对利益二字,他识得清楚,也恨得深入。 我的孩子总是流产,刚开始很想生,却总是遭遇意外。后来,我夜夜做梦。总梦见当年战场上惨死的“五皇子”,梦见那年沙土中数不尽的陈尸。我走之前,皇帝陛下亲自送我,复我母家光荣。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姐妹,派出去的任务都成功了,虽然,她们最后也都死了。我不敢生孩子了,因为我已经打算好,要救下他的命。我们可以把水道让给单国,但我不想他死。可这怎么可能呢,我知道,倘若固执的他不死,还有那些不顾人幸福的家训高挂,我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 一度,我选择了他,所以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因为我怕,二十年前那些战场上的军魂不服。我怕,二十年来,受简国打压的单国子民心生愤懑,最后报应到我的孩子身上。 我只是害怕。 不过,现在好了。我们没有那一天,他死了,我也要死了。漕帮掌管的水路马上就要被单稷派的人接管了。 自战后,他苦心布了长达二十年的局,从蚕丝技术的盗窃,到稀有矿石的开采,最后是我,两国间最重要的水路连接点,他都拿到了。 二十年来,我时不时地想,这样一个有远见的大谋略家,当年如果真的不想让单勋死,会一点办法都没有吗。还是,单勋当年举国皆爱的名望,已经使他感到威胁了呢。 我清清楚楚,单国会以超乎世人想象的速度一改前貌,力顶繁华,不用十年,我从前的家乡便会改头换面,简国将不再能够趾高气昂地俯视我们。 我清清楚楚,这一切皆是我自己选择。选择为了国家,付出所有青春年华,选择破坏他的安静和坚守,选择欺骗和伤害一颗真心,而这个傻子,死前都是笑着的,一如初见。 那年初见,他笑得调戏,如今死前,他笑得释怀。 我很想发自内心地回他一个笑容,可我咧开嘴,笑得全是多年来脱不掉的戏。我企盼来生,也企盼平等,更企盼永久的和平。 他是简国人,我是单国人;他是水路握手,我是暗探间谍。我们除了梦里,只有来生。 简云楟死之前,回顾自己一生与单稷斗法,自认并无大赢大败。因为他从没那么想赢,只不过坚守,绝不能输。 他一生爱过,活过,奋战过。在死之前,若说还有什么需要留给简国,该是当年“洱轼”的锦囊预言,怕尚存灾祸。 他很清楚,那年的“天降福瑞”是怎么回事,后来战争如愿胜利,他本已安心,自信世间并无注定。 但他一等多年,洱轼给别人的预言从没有一个不灵验,每当他说对一个,他心中的焦虑都会更胜一分。但战争早已结束,若说还有什么后手,那他当年依旧留了些招式。 这么些年,他也派人留心着两国内大事动向,并未发现问题。但越交往,他越能看见单稷的野心。死之前,他并不放心,想着单稷该是看清了自己不爱打仗的秉性,有所利用地做了什么事情。但他快死了,也只能提醒他们后一辈,要多加留心,希望,是他自己担心多余。 故事回到二十多年前,两国正式签订盟约的那天。 单稷长相普通,身材普通,衣着普通,哪怕是坐在主位上,也并不显眼。政治家们往往如此,以最平常的脸蛋埋着头,做最远大的事,普通对别人来说,会招来厌恶。对谋略者来讲,是一件绝佳的观察利器。 简云楟则不同,他长相身形虽然普通,但个头很高,又因着从小练武,全身自有一竖挺拔,坐在哪,都显出威压之风。将军们往往如此,严肃而深沉,压迫而安心。 单稷脸上从来不少笑的,他和简云楟说:“好久不见,当年从峰上下来,就想到你往后必是豪杰。真争气,从没打过败仗。要不是我是输家,直接想给你摆宴请酒。” 简云楟也笑:“签完了,我们私下喝。” 单稷说:“合约我看过,自小我便知道,你讲情分,如今拟的这份,属实宽厚。我心里明白,你小子是最爱子民的,舍不得人受苦,我记下这份恩情了。别的我都不同你说,只想和你商量一条,能不能多开两条商道?” 简云楟回:“这点好说,如今的商贸往来受战争影响,多有停滞,停战了,也该好好重整。” 单稷说:“你和小时候一样,一点就通。” 简云楟说:“你也和小时候一样,事事聪慧。” 单稷又笑了,给他加茶,说:“还有一事,我想真诚地和你交底。” 简云楟点头示意他继续。 单稷说:“两国交战多年,劳民伤财,损耗皆重。不出意外,未来单国由我当政。你我同入两国数载,当知和为贵,共融乃发展之机,我不愿再起战争,无端损耗,别的不敢保证,但只要我活一日,就绝不会颁一道主动打仗的旨意,父皇亦是此意,望两国永久交好。为表诚心,我们欲与你国联姻,娶一女子做我的太子妃,自然,也是未来单国的皇后。你将此言带到朝廷,之后予我回复。” 简云楟被震惊到,久久沉默。之后点头,说:“你的意思,我自会带给父皇。” 两人一番客套闲聊后,准备告别。 告别之前,简云楟和单稷最后说的话是:“你放心,只要你守诺,我绝不主攻,我活一日,此诺便有效一日。你也明白,这不是我不能,只是我不想。你我同入灵国,受数载教导,前人手里无法守住的和平,希望你我能用心守住,这才是大慧。” 第六十五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2) 如水的画面稳放,安静却被兔子打破,小白团龇着牙咧咧:“好了好了,战争场面已经完了。往前调往前调,我想看董棾!” 流月无奈扶额,司命被闹得抓狂,从懒洋洋里挣脱而起,边往镜子走,边问兔子:“你要从哪开始看,怎么认识的,中间精彩的,还是直接瞧结尾?” 小兔子咬住自己的棉爪,露完左牙露右牙,想了很久,说:“开始……我听董棾讲过了。精彩的,当然要看,但结局,哎呀,我太想看结局了!” 司命拨着水,说:“从第二次见面慢慢看吧。一下子给你看了结局,后头没好看的了,又要闹脾气。” 流月难得附和,说:“越是喜欢,越要学会耐心。” 小兔子耷着耳朵,拱拱小鼻子,又点头。 董棾第二次见到罗迢,是在一片雾气之中。 煮面的汤锅被大婶打开,白汽如数箭同时离弓,射出一片缭绕。 罗迢刚坐下,董棾就抬头,似闻见了什么熟悉的气味,想一探来源。 一如往常的,董棾毫无掩饰地表达了惊喜:“小公子,还记得我吗?” 罗迢嗦下一口热汤面,舌头发烫,看她一眼,平常地点了头。 董棾单手撑起下巴,像一朵将开未开的海棠花,面朝着阳光,在盛放之前先洋洋地伸展。 她说:“我今日出门前,眼皮就一直跳,心窝里也闹个不行。我就想哪,怕是有大事要发生。原来,大事是要遇见故人。” 罗迢又看她一眼,觉得她奇怪,心头又莫名地被引得来了点什么情绪,虽不说话,耳朵却竖得很尖。 董棾面不改色,把小袖子一卷,露出一段白生生的藕臂,又将头发揽到耳后,露出纤长的颈。她不再作声,只是吃面。可边吃,又边大笑出声。 罗迢没耐住好奇,不停地朝她投眼睛,但他还是搞不明白,她到底在笑什么。 他不禁开始检查自己的衣襟是否完好,又探看四周哪里有可笑之物,董棾看见他的动作,笑得更大声了,前仰后倒的,直把自己笑岔了气,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他来回抖。 罗迢皱着眉发问:“你在笑些什么?” 董棾抬头,眼睛都是月牙,笑里透着有毒的蜜,她回:“我在笑我和你。” 罗迢不懂,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又摸摸自己的脸,说:“我和你,这有什么好笑的?” 董棾讲:“我喜欢你,遇见你就忍不住笑,你却以为自己不干净,这不好笑吗?” 想罗迢在衙门里巧嘴一双,帮这个罚坏爹,帮那个抓恶娘,逻辑缜密,杀伐决断,嘴下毫不留情,心中秤杆绝不歪低。可对上了董棾这句“喜欢你”,除了支支吾吾半天“你,你,你……”就再回不出半个字。 董棾又笑得前仰后倒,罗迢这边还没反应过来,她又一下站起来,隔着小白白的面汤雾,整个人压下来,弯着腰把头凑到他面前,说:“我真的很喜欢你,虽然我自己也觉着奇怪,可见你第一眼,我就看上你了。你娶妻纳妾没有,我是清白的黄花大姑娘,不爱给人当姐姐,也不给人当妹妹的。” 罗迢被陡扑过来的香迷得头晕,望着董棾拿双含着水汽的眼睛,红溜溜的嘴唇,从没冒过的念头忽地起来,他被自己没压抑住的东西吓得一抖,忙地搓着椅子后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再看董棾,简直如看洪水猛兽一般,慌慌张张地喘着气跑了,歪歪蹩蹩地就没了影。 董棾姑娘可乐得太欢,笑够了人,好当当地坐下,又点一碗面,大口大口地嗦溜起来,吃得路边见着的人,个个都觉得香。 卖面的大婶给她端辣子,带着无可奈何的纵容口气说:“董小姐哟,你别天天在我这闹公子哥,好不容易多摊生意,你又给我搅黄咯。” 董棾舀了两勺嘣香的油辣子加到面里,笑着说:“好大婶,他的面钱我来付啊,下次还有好的小公子,你可得给我留着。” 大婶坐到她边上,问:“你天天同这些调情来调情去的,就没打算好好找一个,把自己安下来?” 董棾毫不犹豫地说:“我还年轻呢,没这个心思。” 大婶说:“等你有了,怕好的早被人家捧完咯。我可跟你说,刚刚那判官人可踏实,和你不是一路数的,你少招惹人家。” 董棾一嘴咬着筷子头,一手玩着头发,朝大婶挤眼睛,说:“那我偏偏中意他,怎么办呢?” 大婶瞥她,骂了句碎嘴,收拾起她的空碗就走了。 董棾嘟嘟嘴,不以为然。罗迢在她眼里,是只好不容易找到的活鱼,游得新鲜又机灵,她饵才抛出去一点,都还没把他装进篓子里,怎么可能现在收杆。她想要一个人的时候,是会豁出自己去享受追逐的。据她以往的经验来看,如今这阶段,正是最快乐的时候,不熟悉,像隔着展扇子看人,每往下拽一点扇子,就多一点新奇,多一夜快乐。等真把鱼丢到篓子里,只怕不要几天就要干得发臭,不过此时的她并不在乎,因为她最常规的做法就是,趁一条鱼还没干透,就把他扔回湖里。换块石头坐,新鱼马上来,而她永远享受追逐。 他俩见面后的第三天一早,罗迢一出门,就发现门前站着个姑娘,撑着花伞背对着他家的大门。 他猜着,该又是案子里哪家的亲人想私下里讨好,和往常一样,他根本不打算理会,还用眼神交代了门口的守卫。守卫清楚他的规矩,直盯着那打伞的小姐,打算必要时出手,“请”她走开。 意料之中,罗迢被人叫住了,意料之外,没想到叫住他的人是董棾。 罗迢一听见这声,猛地回头,就瞧见董棾撑着花伞,露张白生生的小脸,直朝他笑,叫他的声音好如三月开的春花,柔颤颤的。 罗迢的守卫已经跑过来了,又被他赶忙斥走,董棾站边上看得奇怪,露出一副天真的疑惑。 第六十六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3) 等守卫回去,罗迢问她:“你来做什么?” 董棾说:“我有个案子,需要你帮忙。” 罗迢说:“直接报官便是,别想私相授受。” 董棾说:“这案子和别的不一样,你听完就明白。” 罗迢皱眉,整个脸苦成一撮。他想直接把这来路不明的女人打发走,心里头又隐隐窝着团识不清的东西,想多和她接近点,他自以为自己是没有情感的,以前唯一有过的,也早就死了。但有些东西将夕降夕,一朝撞上来,就算只凭着人本能的好奇,谁也不会想一把捏死了就放弃。那些能一把揣进兜里丢走的,往往是早就经历过的,知道那绮丽的甜蜜后头会带来什么,所以宁愿不要拥有。 罗迢估摸着时辰,怕再和她耽误下去,活就要迟了。他只好先应下,叫她晚上再来细说。 董棾甜丝丝地讲:“好呀。” 她在他走之前又叫住他:“罗迢,你的佩玉反了。”罗迢低头一看,果真,忙慌地理好,又和她低声道谢。刚转身,又听见那甜糖粘牙的声音传过来,他回头再瞧,又被吓得愣住,不过这次,他没有再支吾,只一股脑比上次跑得还快。 而可爱的董棾,刚刚揣着一肚坏水,朝他说:“罗迢,你的耳朵好红,像要滴血了。” 晚间月只有一半,星隐在暗里头,稀稀地环绕。房子里点的灯一盏又一盏,汤盏菜盘一遍遍地热,仆人们端着来回,比驮东西的驴还累。 董棾坐在罗迢的府里,百无聊赖,等人等得心上烦。她小时候就出来各种交朋友,骗人,讨人喜欢的法拿捏得套套都溜,在哪都能凭着性格做朵诱人采花的并瓣盘。 她和罗迢的管家没讲两句话,报了身份门第之后,就被好好地迎着一直坐到这会儿,中间他带着董棾逛了后头的院子,罗迢在那摆了条细长的小花廊,花尽种紫藤,将夏日的太阳小童躲了个严严实实。 总的来说,董棾感觉很惊喜。从老婶那打听到罗迢的身份起,她就开始盘算,要怎么能把罗迢拐进裤兜。 做惯了判官的人,心眼都多,见得也多,平俗那套骗无知公子哥的把式儿怕不管用。董棾庆幸自己开了个好头,一来就把话说得直白,没用扭捏讨人爱的招式,从罗迢落荒而逃的反应看,第一步是绝没问题的。她已经想好,要把直白这套贯彻得从一而终,因为她坚信自己过往的经验,越是复杂的人,把心挖开了,就越疼爱简单的直肠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遇到的人一再增多,越来越多,董棾已经逐渐丧失了最开始想和人拿感情讲话,用真心买卖的兴趣,她不再如没见过柿饼的孩子一样天真,事实上,她甚至都没遇见过真要来骗她吃东西的“婆婆”。她刚开始很想要爱情,可她心里的住的那个人,那个莫名其妙就闯进来、数年来在心头飘着鬼影,怎么赶、也赶不走的人,他太狠。和他谈完的那天,董棾哭都哭不出来,她自小就爱看戏本,可比起那些能让她泪洒当场、嚎啕大哭的本子来说,她印象最深的,永远是那种一下打进你心里头来,眼泪总含着,却掉不下一滴,还让人几天缓不过神的本子。她爱的人,给她的,一直都是这般感觉。 她想过从别人身上寻找爱情,但很明显,她失败了,然后,她找到了快速获得快乐的方法,接着,她孜孜追求快乐。 布酒的小瓶被擦得光亮,董棾从下午的对话中很明显地感到,管家希望她和罗迢能成一对。 管家说罗迢自小过得很惨,人生刚开头,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婴,后来,好容易有个大商户把他报了去养,没几年,那单身佬无故死亡。因为死的时候才过四十,乡里头都觉得蹊跷,便怀疑是罗迢贪财,等不得养父归西,怕他再活下去另娶另生,于是先下手为强。 罗迢这孩子犟,不爱和别人解释,只任其发展,乖乖地承下家业,本打算老老实实地守一辈子。 后头,老商户以前的哥哥听着流言,又眼热大笔遗财,带着家眷找上门来,任罗迢怎么解释都不听,硬生生地把他告上了衙门。乡里头的判决出来,那些无赖们说他们贪污受贿,一早串通,一级级地不信邪,一层层地往上告,直到案子报到了京城,衙门都专派了人下来查这回事。 罗迢自认清白,却一再受冤,赤手空拳难敌别人眼泪鼻涕一把掏,嗓门大吼苍白面,衣服都要故意剪破了穿。就可想他当年,一人受了多少白眼,吃尽心酸。 最后一审时,他自己上场,为自己驳辩,所言句句属实,有条有理,愣是在公堂上,把那装傻泼赖的一群人撕下了一层脸皮来。 那判官虽然冷酷,但判笔落纸、判词宣读的那一刻,拯救了罗迢整个如坠冰渊的心,像是几近溺死的人被根杆子一把挑起,罗迢自有那体会后就下定决心,必不再做岸上人,只身去充水中客。 良心是把小镜子,有时候丢进世俗里头久了,就特容易沾上灰,一时半刻难抹干净。擦,擦,再擦,并不能不使狠劲。 罗迢赢了判决,知道养父的哥哥为了把他拉下马,一路奔波疏通,家财几乎散尽。他留了一点在京城里租小宅子的钱,一天够买几个馒头咸菜的碎银,把剩下的都给了养父的侄女。 一路打下来,他对这家子里谁好谁坏,摸得也是一清二楚。他的小良心告诉他,这么好的姑娘,不该就这么跟着个坏爹弄废了,以后还要嫁人。 后头,他一个人租着房子,白手起家,重头起考,从小侍做到判官,又从小判做到如今大判,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管家自豪得要命,在谈起罗迢的成就时。 “所以啊,若说这学法理、看场案文卷,罗迢自然比不过那些个蹲在京城里念书的大头鬼,但若说这真正的亲有体会,从不知名的小乡到天子脚下,把所有官司饭、人情帐,闹嫌弃、耍无赖都吃了个遍,可就再没人能比得上我家老爷经验丰富了。” 第六十七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4) 那管家平日里,应付得多是些地位比罗迢低的人物,像董棾父亲这样阶品的官,那是一个也没见过。他瞧见董棾人生得标致,性格也温软讨人爱,又是第一次有年轻小姐找上门来做客,心里头一琢磨,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自以为是家主苦尽甘来,多年攒的福报到了,要一并还他幸福,却不知道整片天的乌云,现在都往这宅子顶上挤过来呢! 没良心的董棾啊,偶尔也是会鼓起小脸,吹吹镜子上的灰的。但凡这镜子还能瞅到点人样吧,人就始终有个坏毛病在,不怕遇着坏的,咱们不好出手,就怕遇着好的,还是历尽千辛、等着要人疼的那份儿,一遇上了,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像是夜半那镜子会自己抖起来,灰扑簌扑簌地就向下掉,董姑娘这会儿子,心里头也是这般滋味。 而要人一下罢免了从前的取经道,又是难上说梦话的嘴了。 董棾瞧着管家那张慈祥的脸,冲她笑的时候,眼里一派真诚,又自个儿惦量了罗迢这小子过往的遭遇,灌下一杯茶水,下定决心,算了。 她起身往外走,告诉管家天色已晚,再待下去不合情理,家中还有人在等,不理管家的一再挽留,双脚踏出门去。 出了两条街了,还没碰上一顶轿子,她个人绷着小步,又耸耸肩,自言自语道:“行呗,算他没运气。” 哪想到烟柳斜斜,条发三月,绿意漫岸,缘来难避。 行道下的岸边,又有一个人,被团糙衣汉子围着殴打,董棾撇下根小细条叼在嘴里,啃得正欢,一筛点眼睛过去,又不对头了。 罗迢早晨里穿的蓝衣服,这会子被揉搓得又皱又灰,脚踹一窝,一窝瘪,另一窝又膨,人也跟案子上摆的猪肉一样,一会被拎着正看,一会被甩下去翻。 董棾丢掉柳条,呲溜一下地从行道上梭下去,等拍拍屁股起来,心里一打马虎,他们人多势众的,这白白地单过去,不是给人家添乐子吗。 急得一会儿子没办法,也不能再见着这傻瓜蛋继续被打。她邻着就近,搬起块大石头来,冲着过去,大叫一声:“都闪开!” 打人的流氓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长了脚的石头”吓得半死,忙停手四处逃窜。他们这一逃,原本围在罗迢周围的保护圈散得那是干干净净,只剩罗迢眼睁睁地望着块大石头从天上掉下来,铆足了全身的劲,疼喊着蜷着滚了一圈。 石头差一点就亲到了他的脑袋,这段飞来横祸的爱情若是开始了,脑浆就要溢了,死亡的名字也召唤上了。 董棾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她魂还没丢,毕竟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她上去一把拽起罗迢的手,打算拉着他快跑,一般真正给打得重的人,站都是站不住的,这罗迢奇怪,被拉起来了,不仅站得稳,跑得还快。 更好玩在,打他的人,没有一个追上来。 董棾对城里的路,熟得像是当年参与开挖的工匠。在她数年的情场打混里,有时候惹上人,为了躲掉累赘,她自己扭绕千条小羊肠,穿穿插插,跟这家人换个名字,在那伙店换个衣服,再出来,就又是新人了。 她带着罗迢没一会儿,就绕进个阴阴暗暗的小路。前头有块平躺的大扁石,她把人拉到那坐下,气喘喘地说:“放心,他们找不到这,你先歇会儿,我去叫人来。” 罗迢将她一把拉住,她回头挣挣,没有挣开。她皱起眉讲:“怎么?” 罗迢问:“你救我干什么?” 董棾说:“你难道自己想被打?我在你家等你,就是路过,虽不知你惹上了谁,三番两次的,但这种事,看见了又不是……” 罗迢打断她:“那些人是我找来的。” 他放开了她的手,董棾惊讶得几乎吼着讲话:“你找的,你疯了?” 罗迢伸直双腿,径自锤着,并不理会。 董棾搞不清楚,只感觉这天下异端怪士真是越来越多,她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自己折回来,和他没好气地讲:“你府里的管家现在都还点足灯笼,热好饭,巴巴地等你回家。你自己那些奇怪的癖好,还是洗干净了再回去。” 她说完就走,刚跨一步,罗迢低哑的声音就传过来,像是被火烤枯的老木,呲呲嘶嘶地哀鸣:“我宽恕不了自己。” 董棾侧过脸,抬头往前扫了一眼。 虽然只扫了一眼,却在这一瞬间飘过了千万思绪:“看吧,我俩是天生逃不过去的缘分……他现在需要人倾听……他一直很可怜不是吗……分开的时候我温柔一点好了……我不欺负他,我保证……还没吃到他家的饭……管家真的很温暖……他脑子怕是有点毛病……对了,我想回头……” 董棾坐到了他身边。 “现在差丛篝火,星星不太明亮,月亮也在云里有有无无,石头太硬了,你知道,这就是看多了戏本的坏毛病。” 罗迢在讲话的时候,董棾先想到的是这些东西。 罗迢说:“我没法原凉自己,我又做不到温和,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一个判官是温和的。我亲手处决了太多人的命,他们都该死,掠杀抢夺,嫖赌卖国,坏事做尽。可他们都有父母,我从来没有过。后来有了一个,他死得太快,我们最多的交流就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早饭,晚饭,都很少讲话,因为他说我还小,很多事长大再跟我说。” “他好惨啊,我该说什么?握住他的手吗,还是拉拉他的袖子呢。”董棾在痛感面前,一直以来的麻木如今奏效。 “可还没等到我长大,他就死了。” 董棾拉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拽拽,罗迢的心蓦地软下来。 “我没事。我找人打自己,也只是抚慰而已。我手下的刑罚残酷如地狱,不是你曾见过和能够想象的。王朝背后的阴影,我们包住了一大块,我做这些,麻痹自己,和想要夜夜醉酒的人没什么区别,不过官员不允许喝酒罢了。” 第六十八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5) 董棾带着疑惑直接发问:“是因为你既自信自己所作所为符合道义正理,但本身的良心又莫名地嗡鸣隐隐作痛,所以你找了这个方式自我排解吗?” 罗迢被问得惊住,他静静地盯着董棾看了一会儿,又回过头直视前方,说:“也许吧。” 董棾想:“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来呢,我是说错了,还是说得太直白?我还要调戏他吗。” 罗迢这个人扩疆了董棾曾有的一方土地,他和别人不一样,不平坦,毛病,新奇,充满冒险。若把他看做一个阵,董棾在闯之前,就已经被阵前的莫名的白雾熏到眼睛,她隐隐感觉到了,这个阵再走下去,怕是要冒送命的风险的。但是古往今来再多谚语、真言,在选择面前,常敌不过好奇。因为人还有另一种话语:“不经历,不成长,不透悟。” 董棾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朝他伸出手,说:“走吧,一起回家吃饭。” 罗迢静了一会儿,拉住她的手。 一搭饭吃下去,董棾没吃出个啥滋味。既没能对这人有更深的了解,也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多惊奇的东西出现,反倒很平常,一切都很平常。 她觉得有点无趣,吃完饭也不多留,就先走了。 一连几日,董棾的衣服店里遇上点事,她忙着处理,倒并没抽心思再搭理罗迢。反倒是罗迢,出人意料地往她家府里递了帖子,约她第二天去喝茶。 她拿到小帖,看见上头工整严肃的字,笔锋也一点多余的墨水都不渍出来,她望着好笑,笑这人呆板,又莫名觉着讨喜。 为了赴约,头天晚上,她忙着弄完了衣服店的活计,回家提前扎发髻、再描妆,配衣裙。红的一路太艳,不好。紫的过分笨重,显老。粉的虽然天真,不雅。黄的素馨适宜,但差点味道。选来选去,最后挑了条蓝的大蓬纱,虽然正式,不太方便走路,但一路坐着马车过去,也没什么大问题。这裙子独好看在一个地方,跪着坐下来之后,地上能开花,女孩子都是香的,比茶香,比茶亮,天生就想和花一样。 真到了日子,两人见了面,就发现,彼此都是打扮过了的。这打扮不打扮,在相约的时候特有讲究,非得两个人都搞,或者两个人都不在乎,一般最后才能成了。但凡有个小心眼的,见着你不洒洒洋洋地漂亮,就得在心里头埋怨,你不重视。董棾其实打心眼里,不太在乎这些,虽然没人愿意丑,但让她花尽心思来弄的大头,是她能感觉到,罗迢一定会在乎,所以她必须得打扮。 罗迢和她聊的东西十分平常,好几回,她走了神,想找点别的话题让气氛闹起来,但很明显,罗迢没那么多心力,也没那么多想象力。 用个俗气的比喻,这两人就不是一个塘子里养出来的鱼。一个想要浪漫的飞天爱情,满是刺激,一个在乎估家的活计,但求安心。 罗迢总给董棾一种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董棾没在别人身上找到过。他像另外一个池塘里的大鱼,以其身躯之庞,让董棾看见了不同的安定美,鱼肚子上的花纹又怪、故事又多,最后美也是怪异的。而她乐于欣赏美,甚至沉溺美。 坐了好一会儿之后,罗迢直接地问她:“我刚刚讲的,你不想听吗?” 董棾把早乱搅的思绪和回来,说:“其实还好。我只是更想谈谈别的。” 罗迢问:“你想谈什么?” 董棾说:“你喜欢看月亮吗?” 罗迢问:“不喜欢。” 董棾说:“为什么呢?” 罗迢说:“我晚间归家,时常觉得冷,月亮照下来,地都是凉的。” 董棾说:“那你喜欢太阳多一点?” 罗迢说:“还好。” 董棾动动坐麻的腿,拉拉裙子,说:“你想喝酒吗?” 罗迢皱起眉:“现在是白天。” 董棾又说:“你爱听曲吗,我知道有个俏姑娘唱曲特好听,琵琶也不赖,要一起去吗?” 罗迢终是敌不过她亮起来的眼睛,展笑说好。 泛舟游湖,小曲荡波,日头暖颊,美酒佳人。这是董棾过惯了的自在,一到这场上,以往的习性不用找,自己就回来了。 她拿调皮话逗弄罗迢,又上扇子,嬉戏打闹。罗迢和以前遇过的羞涩公子哥没太大区别,总是逗弄得董棾大笑。 罗迢平日叫董棾出来,不是喝茶,就是练书法,最多一次,请了董棾去爬山,爬到一半,罗迢见着人多,就拉她回去。 他们的日子,本该是这么一天一天地推着过下去的。虽然鸡蛋碰石头的地方不少,可时间一长,两边大都习惯了对方的生活方式。 罗迢觉得她太闹腾,但总还能忍受,加上如今喜爱,万般皆没有大问题。董棾虽嫌他无聊,但也没再和别个相处,闲下来就去管管铺子。 直到有个人的出现,打破了一切。 董棾都快忘了,上一次和项顶讲话,该是什么时候。 其实项顶什么也没做。那天罗迢去中司调文典,简国的礼史二部,向来不分家,都归在中司里管,董棾平常天天玩乐,总打马哈,对这些是记了又忘,忘了又记。她那天去门口等罗迢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起来,项顶也在那任职。那会儿又是用饭的点,大家都差不多要出来。偏生还巧,项顶比罗迢先出来,见着董棾就堵在门口,大喇喇地站着往里望,想避都避不开。 项顶只说了两句话:“董姑娘,好久不见。” “你在等人吗,那我先走了,告辞。” 如轱辘轱辘的车轮在夜间空当时,从门前碾过,一屋都是响声。 项顶简单的话,董棾都答不好,其实答得并没毛病,却偏偏觉得没答好。 等罗迢出来,两人再一起吃饭做事,很明显地,董棾兴致不高,不仅不高,还第一次让罗迢瞧见了愁容。 他还以为是自己出来太晚,董棾等太久了,所以闹脾气。但等他开口问了,发现董棾根本没有听的心思,只是敷衍。 第六十九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6) 他猜想董棾遇到了难事,不太好说,便也不追问,等着她自己先捋清楚,可这一捋,一不说话,就是一整天。 后来几天,也都差不多情境,无论做什么,董棾都显得兴致不高。 罗迢自和董棾相识以来,不是没调查过董棾从前的作风,她被退婚之事,他并不在乎,许多人讲她爱见异思迁,他也不拿这些闲言碎语当回事。但董棾这莫名其妙的冷淡,却真令他慌了神。他私下去查过,董父最近的官路一派正常,他家府里也没传出任何坏消息。他甚至去找过店铺的伙计,询问最近生意如何,但问来问去,都是没问题,没问题,该死的没问题。 罗迢开始担心,也开始焦虑,她是吃腻了,想换口味吗,他不是感觉不到,他们不一样,可如果她说不想要他了,他该怎么办,数个夜里,他反复地如此发问。 董棾再怎么追思,也没动真心思和项顶如何。项顶和她没有可能,这点她一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虽然每次遇着,她都得躲起来哀愁一会儿,静思一会儿,偶尔还得醉一场,但这些,都是她早习惯了的。 她因着前两天的情绪,冷落了罗迢,看他不经自己每日的逗笑,又复了好些从前的阴郁,不禁有些自责。等回过神来了,又常想起他从前的经历,心里头总多些怜惜。 真说起来,这次她遇着项顶,还真比前几次淡然得多,虽然也避不了想,躲不开少睡几个时辰,但都不需要醉死,就能好好休息。 她有时候一个人坐着,想一会儿项顶,还能又想到一会儿罗迢,好几次,她莫名萌生了同个想法:“要不,好好和罗迢处下去,嫁给他算了。” 她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在这件事上,她也清楚,没人能帮得了她。因为她根本不可能去告诉项叶,其实自己一直爱着她的哥哥,她也不想让项叶知道,虽然她想项叶是会理解的,理解她的痛苦和堕落。 很多时候,尽管她标榜的是男女婚嫁,就该自由,该多谈多经历,才能知道自己要什么,才能遇到真正想要的。但正如无可避免的,果子熟了要落地一般,短暂的寻欢多了,人心里头最开始揣的那东西就杂了。中间多少人,她图得不过是个打发时间,找点趣子,以塞寂寞,撵走迷茫和空闲。而且,悲哀的是,慢慢地,她不再相信了,不再相信爱情有如戏本里那般美好,她越来越明白,这东西不过是两个人凭着需求,自己要来的贴合。 她这样的想法,别人听见了,要说无耻和堕落,也是该受着的。但硬往下深究起来,董棾从小时候的一张白纸,长到现在的黑白纷呈、错落有致,其中又经历了多少次失望、期待,再失望,最后绝望呢。 她这样的人,是最难搞定的。因为他们总自以为经历得够多,了解人够深,所以不再愿意轻易相信。动物受够伤害之后的本能,就是掐灭避免一切能带来伤害的隐患。像是一条经数次拉拽、已经松耷的软布,如果不回炉重造,它们是注定没法回炉重造的…… 今日董棾主动约了罗迢出来,她有个朋友约着一起去围猎,董棾就顺便给罗迢递了贴。罗迢接到帖子的时候,乐得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反往常地躲在屋内自言自语,仆人们从门口走过,扒在门缝里听声,听完了都偷偷地捂着嘴笑,又悄摸离去。 罗迢一度以为,董棾要和他讲分别了。 在等待约见的日子里,罗迢派人仔细查了董棾以前的事,真了解到了好多令人伤心的东西。 澜沧派的大师兄,青门阁的少公子,出征回来的武将,笔下风骚的书生,游商、铁匠、摊贩、画家,教书先生、御马使者,最夸张的还有流寇。除了朝中文官,一应职业,她几乎样样都有所“涉猎”。罗迢看着那些铺在书桌上的材料纸,一度没控制住脾气,想把油灯丢下去,一把火烧它个没完没了。 罗迢恨她,但他又爱她。他恨她过往太过风流,尽管如今世上男女已渐渐无甚差别,但这难道代表风流无情就要成正道?她是他第一次爱上的人啊,他多么害怕自己会和手下曾经处理过的那些痴男一样,受尽折磨之后癫狂。由着男人的嫉妒心发展下去,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做出来。 使他没有后退的,一是因为欢喜,第一次来得那么猛烈、又那么调动全身活力的欢喜,另一个是,据他了解到的,董棾自遇见他之后,再没和别的人来往过。他心里的几个小罐子,就因为这一点,狂往外渗蜜。这是否代表,她因为自己,想要安定,想要嫁人了呢。毕竟,她拒绝澜沧派那粗人的时候,可是大庭广众、毫不留情。 收到了董棾的来信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自小受尽流言侵扰,当判官多年,又见过太多次,刚开始卖乖卖惨、骗尽同情,后来真相一出、显露本性的案子,他一直以来的规矩,就是绝不因旁人之言、随便之事判人,人的复杂,分阶段,也超想象。 于是他精心打扮,提前沐浴熏香,准备在董棾的朋友面前留个好印象。 到了狩猎这天,二人顺理成章地缠绵,惹得大家都拿他们嬉笑打趣。董棾更是少见的,露出了几分初经恋事的娇羞来。 又过了几天,罗迢越变越体贴,董棾越来越放肆。她开始渐渐地撤下在外戴久的面孔,露出了小女儿般真实的面貌。她又一次学会想念,又一次睡不着,孤孤地起来呆望天上远月。她坐在自己家中的庭院台阶上,难能地又想起了小时候,从天上忽然降下来的那个大叔。 “他去哪了,他说的爱,我找了那么多年,找到了吗。我现在很安心,但又开始担心起来。我不太喜欢这样的……” 第七十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7) 就如此,日子缓缓又急急地切到了她们被贵妃叫入宫的那天。 从宫里出来之后,她坐在轿子上,想了很多。 她和陆探微关系好,贵妃那边没死卡,出宫之前,项叶派人专给她递了话,说陆探微为了娶到温清硙,如今自己做了傻事,正生死未卜。她很震惊,也担心。但除了这些之外,有个想法突如笋冒地破泥,一头扎进她脑子里。 他居然能为了一个人放弃生命?这就是当年那大叔所说的爱情吗。教人生死相许,不论因果结局。那自己呢,现在有了想嫁罗迢的想法,他们是爱吗。 她急切地想和罗迢见一面,想知道他想不想娶她,他是真的爱着她吗,还是和从前她所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只是“自以为”喜欢她。 马车已经快到家门口了,她唤人临时转地方,掉头没两步,就撞上了自己父亲的马车。父亲问她去哪,她直接交代了。出人意料的,平常因为习惯、认知,失望和无奈,并不插手她任何事情的父亲,难得地说了一句:“他不适合你。” 董棾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说:“也许吧,管他呢。” 撂下帘子,她渴望见到罗迢的心情更浓烈了。 罗迢已经习惯,董棾最近时不时的出现。事实上,初期他觉得很是甜蜜,也满足于董棾的在意和关心,后来却渐渐觉得两人腻歪的时间实在太长,弄出了很多障碍,耽误了很多事情。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董棾能收回一点热情,这样两个人都有足够的空间喘气。 董棾被管家带进书房,管家关上门,丫鬟守在外,房里只剩他二人。 罗迢打算一如往常地使小脾气,先用冷硬的口吻叫她注意举止,教导她要守礼,不能动不动地随心所欲,要保有自己的名誉。然后董棾多半就会讲甜话撒娇,把他的小脾气哄尽,两人又赖在一处下下棋,或者听她讲故事。 他刚开始并不会下棋,被她教了玩法之后,没几天,就能杀她一整盘。后来玩的时候,她就尽爱耍赖,一会儿撤子,一会儿偷棋,有时候又拽袖子又端水地叫他让招,他也乐意被她闹,不过哄她开心罢了。 可这边罗迢的脸才板起来一点,董棾站在门坎不远处,大声地直接发问:“罗迢,你想娶我吗?” 一瞬间,世界都静了。 罗迢除了惊讶,毫无准备,再做不出别的反应。他是爱她,但两人认识不过一月,谈婚论嫁,太快了。 他如今二十有七,官运正兴,现今手上的案子还未全部结尾,有几个刚有进展。家宅现在虽然不小,但要再添一个人住进来,未来生孩子了又要够,怕是要重新买办。更别说她家是一品大官,聘礼呢,他如何准备。他一直清贫,又无甚朋友,借条怕是都签不出去的。在这种时候,她怎么会想着嫁人呢? 董棾看他不讲话,心下已雪凉几分。 她告诉自己给他时间,于是她等待,她甚至红着耳朵,因刚从外吹风进来,再问了一遍:“你要娶我吗?” 罗迢稍微清醒过来,说:“要,但不是现在。” 董棾问:“那你想要什么时候?” 罗迢背过一只手,握成拳,说:“等你想嫁的时候。” 董棾笑了,又说:“你愿意为了我去死吗?” 罗迢莫名其妙,没想到连董棾也和别的女人一样,爱问这种明知答案的问题。他捡了所有男人在热恋时都有的回答:“如果有危险,有必要,我会的。” 罗迢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却并没表现在脸上。他第一次想要董棾离开,想要自己安静一会儿。 董棾并没有如他的愿,她接着问:“你爱我吗?” 罗迢皱起眉,回:“爱。” 董棾又问:“你只爱我一个吗?” 罗迢实在忍不住了,走上前,声音也大起来,说:“是,你到底怎么了?” 董棾不理,依然在问:“无论过多久,哪怕我变老变丑,你也还会爱我吗?” 罗迢说:“董棾,你遇见什么事了,你告诉我,不要……” 董棾打断他,严厉又凶狠地说:“回答我!” 罗迢也激动起来,说:“没错,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董棾忽地又笑了,笑出了声,像是突然挖到了至宝一样,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欣喜表情,她扑上去,抱住罗迢,罗迢也回抱住她。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董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幸福,而罗迢却被她的喜怒无常,搞得心力憔悴。她和那些乡野村妇怎么一样,居然也爱执着于这些虚假的、不可能被证实的甜言蜜语,这是第一次,她的拥抱使他感到甜蜜和抚慰,可她的人,却给他带来太多劳累。 水镜突然地唱起歌来,是段古怪的调子,哼了一会儿,脸改一张,故事又放下去。 在那晚之后,董棾开始认真起来,她想学着去成为罗迢喜欢的样子。罗迢很久以前和她聊过,在没遇到她之前,他想着,以后要和个顾家、温柔些的姑娘一块儿生活。可董棾全不是这样的性格,温柔现在肯定不可能了,但起码,她可以学着管家。 她的母亲说,以前人家就讲,女儿长大了,总是要为男人改变的。不过她想着,自己家的那个臭崽肯定不会,她不把别人带坏了,就算好的。如今看来,还是她话说得太早。 不知道为何,董棾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挂羞,假装责怪母亲拿她笑话。可她心里却很难受,有种莫名的悲凉感。 董棾本是不打算带罗迢去见华琤嫟和项叶的,因为硬说起来,她这式儿的确不合罗迢心意,可是华琤嫟和项叶却都符合呀。尤其是华琤嫟,她长得美,心地好,管家一把好手就算,性子也是人见人爱的。她居然有些害怕,害怕罗迢对比之后,会发现自己没那么好,害怕他变心。她以前的自我,躲在心里的密封屋里,用指头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死死地贴着,只露出一只眼睛,盯着现在的她看。那个“她”为现在的这样的她感到羞耻,更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第七十一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8) 她白天对着镜子端详脸蛋,夜里辗转反侧,几日过去,她主动约了项叶和华琤嫟见面,这没什么好避讳的。再说,如果她真的想嫁人了,为了避免自己一时冲动摔下泥坑去,总得要带给最亲的人检验检验。 她这么告诉自己。虽然,现在的她已经完全忘记,原来她最讨厌的一个习俗就是,把别人无辜拉进属于自己的感情。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才该是感受最真切、最深刻的那个人,最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除了她,别人对她爱情的评论,都不值一提。 他们约在陋漏楼见面,罗迢提前到了很久,他先点好了菜,也煮上了茶,等待一众小姐的到来。 有些尴尬的是,华琤嫟先到了,然后是项叶,最后才是董棾。 华琤嫟到的时候,两人礼貌地对了几句话,就一直静静地等。 中间唯值得一提的是,华琤嫟半路,明知故问地问罗迢说:“敢问家中亲眷,最近可好?” 罗迢如铁般的脸色应之一变,回:“一直孤家寡人。” 华琤嫟礼节周全地道了歉,罗迢摇头示意无事。 等项叶来了,又是一番简单周旋。项叶倒没和罗迢多说什么,只先责怪董棾怕是半路上耽搁了,然后提议三人先下盘棋。 罗迢的话一直很少,脸一直很硬。 项叶的丫鬟受她打发出去了一会儿,等阿舒那丫头回来,没一小会儿,项顶突然到了。 项顶推开雅间的门,说:“隔着老远就听见你的声音,怎么一个人躲起来吃好吃的,也不叫我。” 项叶嗔怪他:“你这话可没理,我们正下棋玩,哪来的美酒佳肴。” 项顶和罗迢、华琤嫟作礼,项叶唤他:“虽不知你和哪家的小公子又来这偷喝酒,但既然被我逮见了,就别想回去醉生梦死。我这盘可不好走,快来帮帮我。” 项顶笑得一派风流,他坐到项叶身边,项叶把棋子全推给他,自己就乖乖地坐着望。自项顶坐下后,整个场子都热起来了。他总能找到些挑起闷葫芦的话、又让大伙都乐的头出来,好几次,罗迢的嘴缝都忍不住开。 董棾还真不是故意晚到的,今天有几个单子急着要看,等她弄完,时间就有点迟了。一妆发,又费了好些功夫。她心里头还担忧,三个人能不能处得好,急急忙忙地往十香街赶。 她带着赔笑的满幅表情,想进门先道歉撒娇。一推开,话都讲了一半,可是,等坐在项叶后边的人转出头来,她硬生生地愣住了。 两人的视线对上,项顶朝她微微一笑,董棾下意识地扯起嘴角,也不管在一张惊讶的脸庞上,它有多么僵硬。 华琤嫟嗔怪地骂她滑头,唤她赶紧过来坐下,站那傻笑什么。 罗迢听见她声音之后,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一直盯着棋盘,只因他心里早认定,这场迟到是董棾故意玩的把戏。他有些失望,心里在想,她还打算了些什么,为了嫁人。 项叶不懂她僵硬的缘由,只是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一回头,就看见了项顶眼里超乎往常的温柔。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两人之间,也许远不只是点头之交,有什么被她一直忽视的东西,即将浮上水面。 董棾记得他们的约,她立马调整好了表情,耸耸肩,就又成了大家熟悉的那个她。 若说什么不一样,是她刻意的收敛。如果项顶没在,她会直接过去挽上罗迢的手臂,朝他吐个舌头。可她现在,坐在华琤嫟的旁边,笑笑嘻嘻地赖在华怀里撒娇。 她来之后,场子更热了。 这种局是没法上酒的,酒一上来,整个世界都要被醺倒。可董棾爱玩,项叶爱喝,华琤嫟图新鲜,罗迢又闷,项顶呢,太宠妹妹,禁不住她闹。 最后,一坛接一坛,一个的脸赛过一个红。除了项顶,所有人都醉了。 没人会灌项顶酒的,项叶叫他来,是为了热气氛,让罗迢能多些自在。女孩儿们只顾自己喝了好玩,罗迢不爱动作,但董棾时不时地就缠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倒肚,项顶一边抢项叶的杯子,一边自己倒两杯浅饮。他看着他们闹,他们从来不是同辈。 董棾太像风流场上的多余浪子了,她一边笑得放肆、张狂,插科打诨,在男女的杯盏间摆尾得逍遥,一边,内里的心都是冷的。她恨自己了,为什么呢,她想灌醉的人,无论她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往那边递一杯酒。她想保护的人,却在她的手下一点点不省人事。而最可恶的是,她宁愿今夜他从没来过,这样,等她醉了,另一个人就可以送她回家。她可以让马车先走啊。可她的心呢,什么人能再带走呢。 等大家都睡趴下了,项顶还是很清醒。他把下人们叫进来,先去安排马车,又给他们每个人都盖上一件披风。 董棾睁眼了,在他给她盖披风的时候,她不是没醉,只是意识仍留。她看见了他眼里不同平常的温柔啊,他怎么能够温柔!董棾什么也顾不上了,死死抓住他的袖,问他:“你到底要不要娶我?” 项顶如哥哥,长一辈的所有人那般,轻柔拉下她的手,放进披风里,给她盖好,还拍拍她脑袋。 董棾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她问完就后悔了,但听到他的答案之后,涩苦,又释然。 他说:“如果你还在等,请放弃吧。你幼年时我说的话,一直没变,此生不变。” 董棾埋下头,装作醉倒睡着。她的袖子渐渐湿了,蜡烛滴下几滴油,她的鼻涕流出来,不再能忍住毫不发声,在她不得不抬头以前,项顶推门出去了。 她听见关门声了,就把头支棱起来,取帕子把鼻涕擦干净,又忍不住不掉眼泪。她越哭越委屈,声音越大,哭着哭着还开始打嗝,像小鸡打鸣,她捂着脸,快要喘不上气,罗迢和华琤嫟不擅喝酒,如今是真睡死过去,没有半点动静。 第七十二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9) 项叶被她弄醒,一醒,看见她这模样,有些记忆就自动回访,她什么都不说地过去抱住董棾。和从前一样,董棾赖到人就死不松手,她拍着她的背哄,又替她用手轻梳黏块的头发。等她哭累了,项叶将她的披风盖严实,想出去叫马车。 一开门,项顶倚在门口的柱子旁,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项叶叫他,他说:“马车都在外头停好了,你先扶董棾回去,剩下的交给我。” 自董棾刚到那会,露出了惊鸟惧猎的表情后,项叶就一直留着心。她今夜又哭了,但再没怨怪,也没有恨意和可惜,更像是新划出了伤,正麻着任眼泪医。谁能划她新一刀呢,项叶转身,推开雅间门的同时,想: “如果真如我现今想的那样,那我实在愚钝,只差不是盲人。” 天上的小兔子到底年纪小,等不急了。 它挠流月的腿,拿他的袍子当磨爪的坑,使劲下挖,它说:“停停停,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这董棾喜欢这黑脸的,喜欢得莫名其妙就罢了。项顶和她又是个什么故事,怎的让人看起来这般伤心,一下掉出比涨潮还多的眼泪来。” 司命答:“你还小,这男女之事,本就是复杂如斯的。今日你爱我,明日我爱他,后日还可能绕个圈又回来。” 小兔子说:“那我不管,我现在对项顶和她的故事太好奇了,他们后来肯定还有交集。难道项顶又救了她?” 司命说:“他俩的故事不多,又在好前面,调来调去属实麻烦,要不我给你简单讲讲。” 小兔子摇起脑袋来,直跟拨浪鼓一样,它绵绵地叫:“不要,不要。我要自己看,要看他们俩自己演,你转述过来多无趣啊。这样,我们先将罗迢和她的故事看完,之后你再提醒我,转回去瞧,行不行啊,美丽的女神——好司命。” 司命朝她呲呲牙,说:“行,臭兔子,难得你嘴甜。” 流月施了法,将它忽地移到司命怀里,他难能地对着兔子冷下几分声音:“你不能轻易地把别人的人生看做戏剧,纵然你是神兽,也没有随意置否说是的权利。” 小兔子被凶得含起泪来,乖乖趴在司命腿上,一扭不扭。 司命看这情况,直接把画面前调,略过了董棾和罗迢醉酒后,那好多日的往复平常、小调昏黄,旋飞出两个最能拽动人心的场面,想把大家的情绪都带过去。它们一个甜蜜得像神手下伸,在茶叶绿的丛里蘸水拂过,一街的花一夜忽灿。另一个像垂垂老矣的见不得新生,春日里独挺最干细的灰败,翠风都发不了的叶,带给人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往复镜这小东西,远比司命会写故事。它明白了司命的意思后,自己调了讲述人,它要用最真实最深刻的口吻,最悲凉最淡然的情感,来为这个故事打下尾节。 它挑中的主讲人是董棾,整个故事都在她的回忆中被润色过。它们的底板时而金黄、时而雾蓝,在这幅画的全貌被勾勒出之后,董棾最后使用灰色来定调,浅浅的灰,被她加进了每一小景中。 又是陋漏楼,到场的主角却统一了性别。与当日相比,如今只有女人,连上阿舒,总共四个。 窄窄的雅间地上,横拼着两张桌子,桌子都是梧桐木的,右下角刻着店家找人定制的一句短诗,这诗来自金谢:“乍暖斑驳灯,疏星半渺月。” 跪坐的垫子如云朵柔软,膝盖根本触不到地,小茶杯垒在桌上,里边是瓷的,外包上干草套。草套是手工编织起来的,据说来自城外山里的原住民,裸露的草根又被磨过,没那么扎手,每次喝茶,碰到都绒绒的。 这雅间的隔音木板又重又厚,为了保持美观,店家又在每个隔板前都放上屏风,屏风的画家多半不知名,但一统地皆山水朦胧。 董棾她们坐的这间,是“遥犬辞”,没人知道为什么取这么个怪名字,店里的伙计说掌柜的脾气怪,从不和他们解释。别的达官贵人来了,见着这间,向来都是避而远之,这反倒恰给项叶一行人供了便利,次次得空。 董棾终于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她说:“今日你们非叫我来,我心里大致也明白,简云楟和小将军都快回来了,你们不好好准备着,还连发数帖、又上门堵人地非得拉我出来,大致是担心我积郁成伤。不过,这也正说明你们忧虑过重了。如今我想瞒住的事情,大致我猜也没能密进棺材里。索性今日把你们叫出来,和你们全坦白地讲过,一则,我也边说边回顾过往,以凝练习得,二则,跟你们交代清楚了,也免去你们的担心。之后来往,虽不致我还能完全如从前一般,可想来你们听过之后,也是能够体解的。” 项叶和华琤嫟作深听学生状,投她以鼓励和体谅。 董棾接着说:“前头的故事你们都已知晓,自上次从这儿醉了五迷三道地回去,后头一月,我俩都挺正常,我也和往常一样,心里头没把他太当回事。中间有次我去拿货,遇到个从柳州来的老游商。他那对儿子生得一当标致,趁罗迢去外地查案的晃间,我还约了那俩小公子一起听戏。那会子,其实我多少还是我的。后来真下决心想改了,也确确实实地动了嫁人心思的,该是澜沧派那小师妹来找我霉头那天。” 春晨冷,冷似身在峭刀山。 董棾后来没想通,自己为何会答应那葱头满蓬的小师妹,大早约在城外杂草地旁边的小奶棚见面。 那小师妹瞥瞥歪歪地寄封信过来,说那小奶棚的牛奶新鲜醇香,又说她大师兄有话拖她带来。董棾烦那号人物早已许久,这次又来了个小师妹,她本是打算叫那小师妹赶紧回去,把他们哪些什么长老叫出来,好好管住她大师兄,哪怕是扯谎说她要嫁人了也行,别再那么执着了。 第七十三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10) 那大师兄武功是高,平常里作风正派,董棾刚和他好那会儿,天天听他讲帮派里的故事,被他带着耍剑玩,出去了见谁不顺眼,还能让他露招式吓唬人家,实实有趣。 可那大师兄偏在这男女之事上太过执着,最后非要跟她提亲,说什么他门派的屋子凌云伴雾,他养的老虎乖巧通灵,他都想带她去看。那会儿他眼里的光,对未来满怀憧憬的两扇小窗,实实在在地把董棾吓住了。她连夜裹着行李跑回家,打也打不过,拒也不敢说,生怕自己被他直接打晕了就扛回去当媳妇。 后来,他找到京城里来,董棾找了托词,说如今年纪太小,家中没有把她嫁出去的打算。这愣小伙当日被哄走了,一年后又来,第三年还来。他越是执着,董棾越害怕。每次和他私下见面,小心脏都提得贼高,生怕哪句话没说合适,脑袋就没了。 他这小师妹一度还成了董小宝的救星,但这小宝的脑子,向来是不爱多使的。她就没想过,为什么人家要约在荒郊野地,还非得约个大早天阴。 华琤嫟听她讲到后头,那姑娘没说两句话,就哭着要杀了她,董棾那会子还说:“她实在是年纪太小,到底天真,被护得不经世事。” 华琤嫟忍不住叹口气,说:“这厢还指说别人天真,我看这京城方圆二十里,就你最天真。” 董棾歪歪头,说:“或许吧,不过后来,她把我绑在椅子上,想划花我的脸,我就和她说,我爹可是朝中一品大员,我姐妹是皇上亲封的郡主,她爹还是当朝宰相,我未来相公是京城的第一判官,我自小细皮嫩肉地被养大,待会你一划,我又晕血,血哗啦哗啦的,我耐不住疼了,半路就这么歪死过去,刚刚我说的那些人可没一个会放过你。我家丫鬟现在还在城门那等我回去,我府里还有你寄的书信,大家都知道我来找你了,你要真对我做点什么,以后他们都不会放过你的,包括你们澜沧派!” “那小姑娘倒不怕,说她既想好了要来,就一定得把我处置了,不让我去再祸害她大师兄。不过幸亏,最后她听见了我说未来相公,就又开始逼问我此言真假。” 其实董棾还省略了一段,当时她和那小师妹的对话,虚实境为保观看者清楚,自个儿又往回,调到了那寒早。 小师妹当时一听完上面的那段话,就充满不屑地大骂她:“你能要点儿脸吗?多大的人了,还赖在家里依靠庇荫天天横行霸道,你过往怕也是这般吧,仗着自家位高权重,人脉遍野,所以随心所欲地勾搭别人,又伤透人家的心,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取乐子,根本不在乎自己所作所为是否卑劣。你说你爹是一品文臣,他教养出你这么个女儿,每天上朝面对一众官员,可感羞愧?” 董棾虽不敢与她硬对,但她本能的个性根本容不得她闭嘴:“你说的没错,我确实爱仗着所拥有的肆意妄为,曾经如此,今后还会如此。况且,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卑劣到了让我爹耻笑于天下的地步。我是爱和男人在一块儿玩,可我从来没用权势逼过他们任何一个和我在一块儿,和我一起游船玩乐的许多人,包括你敬爱的大师兄,刚认识我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大官的女儿。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狗屁澜沧派的接班人,就算后来知道了,我也从没把那当回事过。我从前压根不懂爱情,所以我就去试了,和不同的人的一块,做不同的事情,但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害人的,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除了爱,我什么都没给过他们。同样的,除了爱,我也什么都没问他们要过。” 小师妹接着说:“你少在这颠倒黑白,好女子是会自重自持的,不懂一件事,你可以先听先看先观察,然后谨慎选择。又怎么能以尝试为借口,就肆意妄为。你说你什么都没问那些男人拿过,你又怎么知道,我还宁愿你是有所图取才好!你要是想要武功秘籍,要金银财宝,声名地位,大不了如你所愿便是了。可你面对和索取的,偏偏是人的真心啊,人只有一颗心,它那么真诚又那么宝贵,你骗到手了,无聊了,就随意丢弃,你难道以为这伤害能比于损财丢物?人丢了什么,都能再有,可心和勇气,绝对不是你想要了,就能得到的东西!” 董棾有些被吓到,但她低头讽刺一笑,又问:“你以为你的大师兄是真的爱我吗?” 小师妹更怒:“妖女,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董棾仰着头看她,回:“你错了。他爱的是他的需要,是他的幻觉。如果有天我告诉他,其实我根本不爱看什么剑法,我一点也不喜欢吃冰糖葫芦,我不读书也不弹琴,就爱打牌嗑瓜子看戏,开了家衣服铺子,打算就这么混着在京城窄巷里过一辈子,你以为他还会爱我吗?” 小师妹把手上玩转的小刀别回腰间,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董棾说:“没错,刚开始为了讨他喜欢,和他试试,我编造了很多个我,朦朦胧胧,恰恰似似,可那全不是真的我。不,也不能这么说,我的确偶尔会做点那些东西,随便翻翻阵法图,但我对它们可没一丁点爱意,不过是消磨时间而已。” 小师妹问她:“你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我大师兄?” 董棾又笑了,说:“我为什么要讲?没相处多久,我大概就弄清了,你大师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也知道了我俩根本不行。若是识趣的,我提个话头,他就能明白了,自己乖乖离开。偏偏你大师兄不懂……” 小师妹吼她:“他不懂,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若是讲了,何至于有今天,妖女!” 董棾说:“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们在一块不合当,可他就是不听,也不愿意信。我有我的习惯品性,但我没必要、更没想法把自个儿剖开咯,天天拉出去展示。” 第七十四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11) 董棾也不知是怎么了,是小师妹讲的哪一块儿,让她脾气发了起来,不管不顾的:“我再明白点告诉你好了,你把你大师兄当块宝,可在我这,他不过就是只呆头鱼,我可怜他,开始才不愿意害他难过,想把他骗走。谁知道他全身都黏乎乎的,一沾上,就撒不了手。我也奉劝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完美无暇,也别对爱情抱有那美妙得不得了的幻想,你大师兄就算有天娶你了,怕也不一定真在心里头爱你。” 出人意料的,小师妹听见她这么骂自己大师兄,没再拿着剑叫喊着要杀了她,反倒是一个人蹲下去哭了起来。董棾全头全脑地不明白这小姑娘又发什么疯,她唤她:“诶,别哭了,你怎么了,诶!” 小师妹含着两泡泪盯她,声音还泣泣的:“我就是替大师兄不值,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上你这个没心肝的臭丫头。” 董棾张嘴吹开被汗带着,黏到嘴边的头发。 那小师妹又接着说:“你说他见到你真是什么样子了,就不会爱你,你这蠢货!他老早就知道你是什么女人。有回我三师兄下山,奉师命装成游商在京城行事,没想到在家饭馆遇上你了,你上去就和我三师兄搭话,请他游船、听戏,又和他一块喂鱼赏花的。我三师兄是风流,是懂事了吧!他自小能描丹青,和你在一块儿那会儿,是不是就给你画了幅画。他把那画带回了山上,等我们师兄弟凑一块烤肉的时候,听他说起有段露水姻缘,便凑着翻那画出来看,我大师兄一看见,就气得什么也不顾了,把人抵在山崖上,逼问他和你做过些什么事。” “你根本什么也不懂!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眼里的光,是会一点一点熄灭,到最后好似脱魂了一样。他给我三师兄下了决斗贴,我三师兄不接,这事闹大了,被师父知道,两个人被罚到一连三月只有早饭吃。我们是练武讲气力的人,你以为和你们这些躺在浮华里醉生梦死的难道一样?大师兄本来就瘦,一连三月,眼见又消下形去。你可知我藏了多少回馒头,却都被他拒绝,因为他说自己该罚。” 董棾听到这,那大师兄的身影忽地就冒了出来,她猛地想起来,有一回,他来找她,确实一下子瘦了很多,又感觉人也老了一圈。可当时,她和他讲了什么…… 小师妹接着说:“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两年前,我就和小师弟下来查过你。你父亲的守卫后来发现了,还和我们有过一番缠斗。那会子我们跟着你,就是想搞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把真消息探明白了,带回去给大师兄,好叫他死心。他是我们这一支最好的奇才,品德极佳,没人愿意看见他毁在你手上。” 董棾又忽地想起,两年前有一阵子,父亲莫名其妙地把她喊过去,说是近期少出门,外头怕要发传染病。可是后来一两个月都过去了,那病也没一点消息,原是如此…… 小师妹还在继续:“最可恨的就在这,我们知道你是什么人了,知道你爱玩,爱和小公子在一块。你比别的还算有点良心,确实如你自己刚才所说,虽贪溺逸乐,但无所求取,自己也持着分寸,没随便和人家怎样。好几次我瞧见你和别的男的把酒言欢,都希望你赶紧醉倒,最好……一了百了!” 董棾自嘲一笑:“倒是辜负你了。” 小师妹轻嗤一声,说:“我大师兄爱你不辨四目,他听完我们的回报后,闭关五月,出来时功法又精进一层,所有人都为他开心,也没人再提起你的事。直到有天他又要下山,我见着了他去找三师兄讨你那副画像,我本以为他要拿着去找你复仇,结果看见他把画擦干净,好好地挂在书房正墙上。” “我当时就问他,你难道还喜欢她?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试过,我也知道,我本不该喜欢她,她不是个好女子,对吧。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她本性不坏,幼年被人退婚,许是至今也没能痊愈。小师妹,我想等等她。” 董棾不自觉的,已经满脸泪痕。 小师妹瞧见,嘲弄她:“原来你也有心啊。” 董棾张张嘴巴,却说不出话。一瞬间,她真的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那大师兄每次都傻傻的,想起了后来他再来找她,偶尔看她的那种深邃眼神,像是要把她的魂都看穿,总让她很是害怕。她想起了有一次,那大师兄莫名地给她买了一回红烧牛肉面,当天她吃得特别开心,但那会子从没想过,这回事她从没和他讲过,他又怎会得知自己的习惯。她想起了自己有时候实在过分,被人欺负了不想告诉父母,还给他发信,让他去吓唬人家,然后又随便买点东西送他,把他再骗走。 她真的,不拿人,不拿心,当回事了吧。 她以为,这样随便的态度和行为,他是能明白的。她以为,他家世好、人又有本事,喜欢他的姑娘肯定多得数不胜数,他马上就能反应过来的。她以为,他现在只是年纪小,见的人太少,经历的不够,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合适什么样的,只把一腔短暂而汹涌的热情付给了她而已。他了解和喜欢的,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她啊。两个人在一块,不只要看美的地方,更要能受得住丑的欲望。可真正见过她本来的模样之后,谁又会真喜欢贪逸乐、没追求,又实实在在热情澎湃、热衷男女之调情游戏,还狂热浪漫的不现实类别人呢。 而事实上,她的这种以为,在澜沧派的大师兄之前,从没有错过。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与人不断相约,游湖听曲,踏青看戏……而那么多年,那么多刚开始的激情澎湃到最后的枯朽难摧,她早已看破,不是你不够真实,是没人会爱这种真实。况且,其实她内搁里还特嫌弃,那些人爱表皮、贪温柔、慕虚荣,满嘴实利,还贼吃摇尾自乞,没半点浪漫心境! 第七十五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12) 怕的不是错付一群蝌蚪,就怕脏手沾到一条活鱼。 一条鱼,就能要你一辈子,一条命,只要你还有良心。 董棾说:“你划了我的脸吧,我是嫁不成他的,也别杀了我。要是我死了,他平白无故地记一辈子,还恨你一辈子,当是很不好的。你下手吧,下次见到,我就说是自己划的。我刚刚说的那些都被你否掉了,可接下来这个,我还绝不相信能再否咯。没有男人会爱丑八怪的。你划完便走吧,下回他再来,看见我了,我弄得脏丑些,势利攀附些,他自然慢慢就能忘了。还有,如果你还愿意,以后对他,多好些吧。” 小师妹盯着董棾,又嗤笑一声,说:“你少来这套。男人们蠢,会被你骗,我可不会。我坦白告诉你,我今儿个来,就想好了,要和你一起死。杀了你之后,我再自尽,遗书都备好了。不管谁先找到我们,一读,一切都真相大白。我也不怕你家找去害我门派,这世间事,本就是有因有果的,报应自取。” 董棾被她吓到,忙说:“大姐,不是,小妹。你冷静点行不,这事再大,也不至于要你我二人双双送命。父母养你到现在,多不容易。你的亲人朋友呢,她们难道没一个会想你?再说,你再想想你大师兄,你我是死了,一了百了,他本就受着情伤,瞎眼睛瞧上了我,如今他妹妹也因这事受累死了,他不得内疚自责死。三思而行,三思而行!” 董棾看她表情有所松动,又说:“况且,我这次真有个想嫁的人了,我还不想死呢。我活这么久,就求这么个东西,你不如也帮帮我,带我去见他,看看他是不是那个值得我托付终生的好儿郎。” 小师妹问:“你真想嫁人了,他是谁,现在在哪,认识多久了?” 董棾说:“认识快三月了,都没闹掰!除了你师兄,这个真算长的了。而且和他一块的时候,我还从没对别的真动过心,长相吸引得那种不算啊。” 小师妹不耐烦打断:“他是谁,现在在哪?” 下面的内容,和董棾告诉华琤嫟与项叶的,就同属一源了。往复镜又调回来,且让她自己来讲述:“那小师妹问我,罗迢如今在哪,做些什么。我便告诉了她罗迢家的地址,说他是判官,赏罚分明,良心很正。刚说到这,她就给我喂了颗乌绿绿的药丸,叫我老老实实的跟着她去找罗迢,说她非要亲眼看见了,才能放心。” “我先带着她去了罗迢的府上,还没等我通风报信,就又被她打晕,一醒过来,我被捆在一个破败的柴房里。光也是昏的,地也是脏的,整个人都没力气。” “她一直没回来,中间我蜷在地上,好几回听见声了,以为是她,但又没人推门。也不知道那臭丫头给我又喂了什么药,我嗓子全发不出声,身体又软,想扭着撞出点声音来也办不到。” “后来我晕晕沉沉地睡过去,等被她叫醒,已经是晚上了。她一把拽我起来,当时我就注意到,她额上冒汗、粉衣服都暗了,在她拉我抵在前头的空缝隙,我瞥见她裤腿里往下滴血,好似被割开的树藤,滴滴答答地淌着汁水。我当时想问她,又发现自己发不了声……” 画面又回当夜。 董棾扯小师妹的袖子,小师妹把她整个人按下去,说:“你,老实点。” 董棾没力气,自然挣脱不开。小师妹自个儿也自顾不暇,把董棾拉了在身前坐下、抵着,自己就坐在她后头开始运息。董棾听见她咳嗽得厉害,又听见粗重的喘气、布料咔嚓碎开的声音,在心里头为她担心,这小姑娘忍疼的声儿太搅心窝子了。 没过多久,后头的声儿渐渐停了,呼气也稳了。 端着没一小会儿,小师妹突然把董棾拉起来,压近她耳边,说:“还是来了。” 小师妹拽她的力道不轻,也一如既往地讽她说:“你倒是艳福不浅,这次找的这个也算有点本事。照我看,男人果然都是独眼龙,辨不清好坏是非。” 她继续说:“我告诉你,经过今天,我亲眼看见了你未来相公怎么审人,我不想死了。我也不准我爱的任何人,被你我恩怨拖累。现在我倒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那相公可是个良人,和你绝对的姻缘前定。你可以放心地嫁过去,以后你要是再多情,他怕有的是法子治你。” 董棾迷迷糊糊地听着,在脑里想象她到底看见了些什么,才会说出这些话。罗迢那么老实死板的人,如果以后她真要和别的小公子跑路,他怕是也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小师妹继续说:“你虽然无耻,但还不到泯灭良知的地步。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今日你有此等遭遇,皆是因果循环。我待会能给你解药,也不会再对你如何。但你要与我约法三章,第一,不准再去祸害我大师兄,若是他来找你,你就派人直接告诉他,说,你要成亲了。第二,不准告诉待会来的人我是谁。第三,一会儿我假意为财而来,你要配合我,不准露馅。若是你同意,现在就点点头。你的哑巴是被我点了穴,那判官肯定能帮你解。你身上的毒,解药被我放在了西城的章家瓷器店里,我订好了个绿底白碎花的瓶子,名字留的是李轻,你取来,把瓶子砸开,自然能见到解药。这三件事了完,你我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今后再见即是陌路。” 董棾撑着还能听明白声的脑子,忙不迭地点头。她现在全没力气想她提这些条件是为什么,隐藏了些什么意思。只想回家,想好好睡一觉。 门被一脚踢开了,人凶压压地涌进来,刀光晃得人眼睛疼。 小师妹把小刀重新抵上董棾的脖子,忽地换了幅全新的声音说话:“哟,怎么。心上人如今生死未卜,自己反倒躲在后头当缩头乌龟,让你们进来。” 第七十六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13) 罗迢的声音冷而平,如刚被刀削过一般,一块冰,却激醒了董棾:“姑娘,屋里太小,不便讲话。烦请你移步出来,我们好好谈。” 小师妹说:“叫他们先出去,给我准备一袋黄金。” 罗迢把黑压压的“蝙蝠队”又叫出去,阵在庭院两边,没一会儿,外头就响起了麻袋哐当落地的声音。 董棾激动地挣着扭,小师妹压着声凶她:“不想死,就老实点。” 在出去前,刀死死地抵在董棾脖子上,不知道为什么,董棾感觉到,小师妹扣着她的手,在出门前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罗迢看见董棾黄仆仆的脸,整个人披头散发的,话也不说一句,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心里头怕,董棾给毒哑了,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有拧紧眉。 小师妹还用着后换的鬼嗓,说:“罗迢,把你的人都撤出去,撤到我耳朵根本听不见的地方为止。不要妄想埋着高手抓我,你要知道,既然今日我敢来,就绝不可能孤身犯险。况且,董棾体内如今还有我下的毒,我只想要钱,别逼我,最后搞得全死全伤。” 罗迢的表情渐渐回整过来,他听见小师妹说,董棾只是短暂讲不出话的时候,心下松一口大气。他如今在心里盘算,怎么能既假意满足这女人的要求,把解药骗到手,安全救下董棾,又能将她抓捕归案。 小师妹说到底是怕他的,她不再给罗迢安静的时间,把刀又压紧,直划出一条血口,说:“罗迢,叫他们出去!” 董棾那会子在想什么呢。她在想,罗迢不会武功啊。他会审人、会判案,能下棋,巨能冷场,但他不会武功啊。不会武功,留下来做什么呢,倒不如和那些人一起撤走算了,去叫点人也好。董棾心里大致能感觉到,小师妹的杀心已经掉了,刚开始捏得就不紧,出去一趟之后,该是怎么地就掉在半路上了,她虽不知道小师妹在怕什么,可是,罗迢最好是走开。 罗迢吩咐人退开,奇怪的是,那些人一句劝阻也无,就一溜烟地撤得没了声音。 小师妹一直屏息听着,好一段时间了,她才把刀略略松远些,但还扣着董棾,她和罗迢说:“你胆子倒大,敢一个人留下来。” 罗迢说:“比你怕是不及,敢掠一品大臣的女儿,还敢闯衙门暗狱。” 小师妹说:“不过运气而已。” 她脸上的表情忽地变起来,带上了所有当权者初掌权力之时想大刀阔斧的一派意气。 罗迢看这反应就知不对,千万只蚂蚁在他心上合伙搬锅煮水,他以惯例压住,说:“放了董棾。” 小师妹把刀撤下来,绕在手里把玩,时不时地对着董棾的脸蛋空吓,董棾意识昏沉,连害怕都做不出来,小师妹说:“这张脸长得也不美,你爱她什么?” 罗迢只觉莫名其妙,并不答话,心里在想,他一早安排好的弓箭手可找好了位置?看眼下情景,倒是能再拖延一段时间。 小师妹又问:“你怎么不讲话,我问你,你爱她哪一点?” 罗迢舔了审犯一天、早裂开的嘴唇,说:“你想听什么答案?” 小师妹以为他在问董棾,便把着她身子狂摇,和她讲话,后来反应过来她发不了声,就撇撇嘴,说:“我替她说好了。你第一次喜欢她,想娶她,喜欢的是什么?” 罗迢下定决心要把人拖住,只等神箭手找好位置,他决定把话说得长些,也许肉麻动人些,故事性一些,惹得这年轻的女贼能够久留。 他看着董棾,如今灰头土脸的,也想起来第一回她递包子给他那会儿的手,倒是白净净的,一碰到,又热乎乎的,跟个煮熟的嫩山药。只怕现在再碰,要是没褪皮的老番薯了。 他开口:“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很是狼狈,被人压在地上打,她救不下来我,和我如今救不了她一样,就站在边上,看着我被打。等人家打够了,我把地上的灰都蹭干净了,她过来,给我递了个包子吃。从那会起,我就喜欢她了。” 小师妹听见,呸一声:“切,她可不只对你这样。” 罗迢只当听不见,不答话,自顾自地继续:“有一天,我又被打了,她又撞见,也没想过自己会不会受伤,搬着块石头就砸打我的人,她拉着我跑。我告诉她,是我自愿被打的。” 小师妹问:“为什么,你小时候没被父母师长管教够吗?” 罗迢说:“我从小就是孤儿,没人管我。如果不是遇到董棾,我也不会愿意让谁管我。” 小师妹一直撑着软瘫瘫的董棾,手酸了,就把她推到地上,罗迢看见,直直往前进了几步,又在小师妹的动作下静住。 小师妹说:“你紧张什么,别往前走,我见着你就不舒服。话说回来,她知道真正的你,是比魔鬼还可怕的人吗?你又了不了解真正的她,其实一直缺心少肝的,坏了很多人的姻缘。” 罗迢想了一小会儿,和她说:“姑娘,你如今还年轻。不懂得爱,就是不会在乎在别人眼里,对方是好是坏的。” 董棾被地抱着,尤其虚弱,虚弱也笑。 小师妹又说:“你知道你们俩现在是什么处境吗,我想你们谁死,谁就得死。我前头答应了,放董棾好好回去。但我看你作孽不浅,如今想让你受点苦头,怎么样,要不要董棾来换你受苦。” 罗迢说:“好啊。” 小师妹大笑,说:“你们果然天生一对!” 董棾被地板嫌弃,很是虚弱,虚弱也冷。 这边还没笑够,又听见罗迢说:“你敢伤她一下,我要你日后千百倍偿还。” 董棾的地板被月光照上,这次有了温度。她被激得一烫,再受不住了,直直地发晕,彻底昏死过去。 小师妹这厢拿着刀,却还是被他眼神吓到,她大叫以增勇气:“神经病,明明是你要她替你受苦的!” 罗迢说:“没错,我要她替我抵灾,因为我不能死。但你若是敢伤她一分,你伤一分,我要你之后拿千百偿还。” 第七十七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14) 小师妹冷笑,瞅了一眼昏死过去的董棾,说:“真是瞎了眼的王八看上了黑心的绿豆。” 她又瞥了一眼罗迢,转身打算飞走,都飞到屋顶上了,又飞回来,朝罗迢狠狠啐了一口水,之后彻底飞远。 画卷滚滚,河涛圈圈,董棾在厢房里继续讲着她那破碎的故事:“后来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了,那会子晕得感觉魂都直飞出身体了,模模糊糊地到了个不认识的地方,是个长条洞穴。里头灰扑扑、黄沉沉的,尽是浪涛似的土块。那洞穴很小,我一个人睡在里头,头和脚各堵着一个出口。我把头凑到这边的洞口前,能听见呼啦啦的风声。那感受太真实了,我至今难忘。” 项叶说:“我倒是看过些解梦的书,但你这奇怪的,不知从何解起。” 董棾直摆手,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昏过去之前,他讲的话,实实在在地戳进我心窝了。当时候我就想,老天待我真好,实在怜惜,我负了一个很珍贵人的心,确实不是个东西。可是他不怪我,不仅不怪我,还又给我送一个大宝贝下来。当时我就想啊,这回我得知足啊,要好好接住了,好好地珍惜。” 华琤嫟单手支头,盯着董棾问:“阿棾,我不明白。既然你也觉得这澜沧派的师兄是个难得的好儿郎,怎么不想着回去和他重在一块儿呢。论相貌,论家世,论本领,论情谊,他哪点不比罗迢好?” 董棾的表情似河边的早雾,无端地给人凉意,她说:“不行的。已经害过一次了,绝不能再害第二回。虽然这么讲真的俗透了,可我打心眼里认为他值得更好的人。况且,我真的没把握,把一盆泼出去一半的水再收回来,或者重装满,我总觉着,有些东西,漏了就是漏了。” 项叶被愁云轻染双眸,她问:“会遗憾吗?” 董棾像嗜烟卷如命的人谈起烟就恨,回:“不会。虽然很不公平,他教我变好,可这份好真的没法对着他了。” 项叶悲秋一般的口气,说:“也许这种事上,从来都是要便宜后人的。” 董棾大大地耸肩,说:“无甚关系,我们继续说罗迢好了。” 华琤嫟说:“先吃点东西,不急,慢慢讲。” 董棾笑,随意塞几口吃食,又开始:“我曾经真的想嫁给他的。他把我救回来,送回家里,虽然听丫鬟说,他连我等醒过来都等不及,就去衙门先安排捉人事宜了,可那时我真觉得,他是将我放在心坎里的。说来也可笑,想我过往随口诌多少蜜饯话骗人,终有一天也还是要被别人骗。” 她的眼泪漫出来,另外两人都给她递帕子,擦过之后,她又继续:“其实也不算骗,只是我们想要的从来不一样罢了。叶叶,你知道,自小我就没什么追求,不爱读书,也没有专爱的玩意。我不想拜师,不想当官,开个衣服铺子也不是为了经商,只因我爱打扮,便顺着这路子找个活计挣点饭钱。虽然不得不承认,咱们这些姑娘,没一个是能不靠家里养的。可我心里头总觉着,自己拿着点钱袋,就总多份自由。” “要说我最想要什么,一直以来,我就最想谈情说爱。我特想找到一个真爱之人,携手终生。做什么也好,不做什么也好,去哪也好,就在京城赖着也好。不管怎么吧,我就特想能有这么个人。他最好别做官,因为以前我爱过一个当官的,日子可太苦了。他最好口味杂一点,啥都爱吃,这样我做起菜来就特有劲。他不用有大本事,只要自己方方正正的,活得肆意洒脱些,生活怎么怕会不快乐呢。我总是这么想的,我以为我要的不多。” 项叶面色如木,稳重又深沉,说:“那个当官的,为什么没成?” 董棾朝她如水一般笑,说:“说来和罗迢还很像,他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只是,他的爱很广,罗迢的爱很小。” 项叶不再追问,把话题继续引下去:“罗迢后来怎么说的?” 董棾说:“他特简单。我渐渐感觉得到,他在逃避,我做得越多,对他越好,他就越是得寸进尺。放我鸽子、脾气很差,坐在一起,我讲十句话,他只竖着耳朵,不逼紧了问,就从不会主动回一句。陪我看戏也能睡着,趁我不注意又偷偷去找混混来打他……总之,我越来越能感觉到,我们之间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华琤嫟说:“就这么分的,倒也自然。” 董棾是狐狸笑绵羊天真,她说:“我怎么可能任他这么不明不白地就分了。我好不容易想嫁个人,前头忍他百般,有时候真惦念着赎罪。换别人来他这么一下,早被我叫人拖到水沟里去了,哪还能有今天。” “那天,我就去找了他。” 往复镜为了让罗迢最后出现一次,又断了董棾的讲述,将画面前退。 还是罗家门前,还是红门灰瓦。罗府上高挂的红灯笼,还是董棾上回进货,带回来给他的。 罗迢穿的衣服,是灰色的,上面绣的细叶纹,虽不是董棾亲手做的,但她吩咐了自家铺子里最好的绣娘用最好的料子。 董棾的小挎包,是她拉着罗迢去逛街的时候,硬扯着罗迢给买的。上面画着群女开宴,遍地琵琶,一片欢乐祥和。她脑袋上的发簪,是罗迢有次外放回来,特送给她的,她很是喜欢。虽然她并不知道,其实那不是罗迢买的,而是地方官上献的,他当时看着精美,想送给她,就收下了。后来却数次追悔莫及,因为这么一点礼物,败了他从不收礼的两袖清白。 董棾以为,在要认真谈话的今日,她戴上这东西,罗迢会触景生情,忆起往日美好,殊不知,却让罗迢恨意加深,更固强了他之前就立好的想法。 董棾觉得他很是奇怪,她来找他,他却不叫人把她迎进府去,倒是叫她等在外头。要不是董棾了解他府内一应大小事,直要疑心怕是藏了人。 第七十八章 铁拍冬花花自僵(15) 董棾其实特累,和罗迢在一起的时候,她变得和从前好大不一样,善妒、小气,不安全,轻信、没想法,爱缠人,罗迢自救她回来,听她解释过小师妹的事情之后,那几天对她就总是冷得很。下回她再去进货,罗迢都会派人陪着,说是有个人好照应,可董棾心里跟地上的水洼照模样一般清楚,他这是明明白白地不信任她。 他每天的生活规矩,规矩又无趣,她一日陪着他看书看案卷,待在旁边几乎什么也不能做,就只能端茶送水,有时候水烫了,他虽不用言语凶她,却总是冷冰冰地瞥一眼,又叹气,像是她的罪行又加一层。每当那时候,她都特委屈,但一旦她问了,罗迢总说的,又是“无事,别多心,你出去吃点东西……”。她很累,尽管能感觉到他的包容,但她无法忘记自己以前盼望的那种爱情,是两个人一起能做好多事情。就像他们刚开始时,一起下棋、游水,逛街,看戏。有说不完的话,安静也很讨喜。 可她讲不出分开,因为她自以为了解罗迢。他从小受的苦已经这么多,他为人踏实、肯吃苦,不爱玩、正直,责任心强,这已经是继项顶之后她遇见最好的人了。更何况,她害怕,害怕再出一个大师兄,自小师妹那趟子事之后,她睡眠一直不好。半夜了,老是醒过来,想起好多以前那傻大个的作派,想起他总是很听话,想起他总和她夸赞他们门派风景好、巨能养人。在林散的回忆拼凑里,她甚至记起来了第一回他们一起吃的是馄饨,当时他一连吃了四碗。这些东西,有时候让她笑,笑过了又是难受,然后是凉凉的宽慰,起码分开了,原来错过了。 正因如此,她不再想用同样的东西对待罗迢。罗迢她是喜欢的,喜欢他的弱小、可怜和另一方面的冷酷。虽然她很累,可无法否认,在她过往的生活分崩离析之时,在她被旧债死缠无法逃脱之日,他是一根她想要抓住的稻草,不管这稻草再枯黄,对她来说,她想要的:一个和过去的告别,一次新的开始,一份能认真付出、好好守护的感情。这些,罗迢都能给她。 她的逃避,使她忽视了很多东西。如果人的眼睛始终,只盯着自己床前的布帘不放,有一天她定会被吓到,原来外面的世界已然艳丽无比。 只因循蹈矩地去给一个人看似的爱,是无法点燃长久的暖火的。不规整留心人的好坏美丑,是要为轻率付出冰冷代价的。 董棾的今日,便是明显的教案。 她约罗迢这回出来,就是想主动地解决问题,跟罗迢好好交流,看看怎么调整相处模式。 她在袖子里揣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想拿给他看,说一起去合个日子。她想给他安心,想告诉他,她是发了狠想嫁人的。她会努力学着对他好,成为多一点他想要的样子。 直到她一开口,就被打断。一早织好的网,一只手,轻轻一下,就扯破了。 “罗迢,我今日找你,就是想和你好好讲讲,我真的不喜欢管家一直跟着我去采货,你知道他年纪大了,他……” 罗迢讲:“我知道了,我们分开吧。” 董棾当然愣了,她一下掉了眼泪,说:“你讲什么?” 罗迢看见她哭,扭过身子,继续讲:“董棾,我们不合适。” 董棾追上去扯他袖子,说:“我们哪里不合适,是,我们喜欢的东西是不一样,很多时候是没话讲,可我们可以多花时间相处,慢慢培养啊,难道谁是能刚来就天生合拍的吗?” 罗迢任她扯着,也没回头,说:“可我现在没有时间。我每天要判的案子很多,有很多人日日如经火熬地在等我传唤,我真的没空陪你去划船听曲,赏月玩棋。” 董棾松开拽他的手,说:“你讲话真没良心,你自己好好回想,我可曾真的有什么时候扰过你办案?你读卷,我给你热茶,你去衙门一整天,我坐在你家府里等你等到饭菜热一遍又一遍,你怎能如此说话!” 罗迢回身看着她,讲:“是,我很感谢你,我也确实喜欢你,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董棾圆着眼,小脸皱在一起:“为什么?” 罗迢大吼:“因为自认识你,我就越来越偏离自己设好的官道,我越来越讨厌自己。我谋职无法上升,因为众人皆以为我娶你之后要重新调任,从前提携我的老判官,如今见到我是避之如虎,他怕是以为,我已被富贵荣华迷了心窍,改头换面地想攀贵家门楣。” 董棾说:“可你我心里清楚,并非如此,不是吗?” 罗迢轻蔑,说:“你我清楚,又如何?我司的职位,靠的是公信,是要众人信,我活着,才有意义。” 董棾唇色很白,但她醒了,她笑着说:“我明白了,勇敢一点,花多一点时间,去证明,去展现,这是爱我的代价。可与爱我相比,你更想要容易。” 罗迢说:“并非如此,我只是不想爱你。” 董棾把他送的簪子取下来,捏在手里,罗迢看见她泪痕满布,动作却快,他又讲:“董棾,任谁爱上你,都是祸患多于快乐的。我也爱你,可我更爱苍生,更爱正道。如果因为你,就要让我不断地打破原则,超出规界,就要影响到我判案的心境,那我绝不选择爱你。” 董棾把簪子轻丢到地上,“啪”一下,这贵的,就碎了。 她说:“我以为,我们很年轻。动心以后,情感一时无法控制,也是自然。我为此还难免欣喜,现在看来,差别蛮大的,这些东西对你,怕都是负担。” 罗迢又说:“我们想要和追求的东西,并不一样。” 董棾说:“我明白了。” 她转身要走,又被罗迢叫住:“董棾,你会恨我吗?” 董棾回头笑笑,说:“我不会。因为你虽然傻,但我知道,你如今成这模样,不能全怪到你的头上。一直向上吧,罗迢。但记得好好反省,下次别再这样,对其他的姑娘了。” 最平稳的人,往往是最现实挂的人,因着死一般的顺从和持戒,正守着界规,所以不会翻转,也从没掉落过。是他想要的,不再是与人为伴的幸福了吗?还是什么逼着人选择,不得不用外在的东西来固守自己的自尊。 无法否认的是,坚韧的东西,从背后看,常是冷的。一挨上去,再温暖的,也得僵了。 第七十九章 见之则忘从前长(1) 小兔子一直乖乖趴着,把董棾的故事看到底掉。它好讨厌这个罗迢,说不上为什么地讨厌,从开始就不喜欢,如今更甚。看见了董棾终于和他分开,小兔子心里特开心。但因着先前才被流月训导,它不敢再随意评论,只有小眼睛不住地悠悠亮。 反倒是司命挺感慨的,她是真在为这俩的分开难过。她那声声叹气,比地上所有人在秋天看见花败时,加起来还要哀愁。 她对着一神一兔说:“世事如秋凉,万般难经受。” 小兔子瞥她一眼,又看流月一眼,他的脸还是冷冰。小兔子又埋下头,反倒是流月和她搭话:“董棾会有更好的。” 司命难得不反驳,只说:“也亏得如此,才算圆我一桩心愿。” 流月说:“你既如此惋惜难受,当初又何必如此安排?” 司命回:“这是你永远不会明白的道理。写故事,写人生,不是只随心所欲就可以,你写的人是谁,就决定她会想要什么,愿景使她遭遇万象。当越写越长,人的经历一多,心性就复杂,做出怎样的选择,就切不可再随意编排。这是写故事时必须要注意的准则。倘若一再地任着心意扭曲性格,人造出来了,也是死的,本子也绝不能再被叫做好本子了。凤头鼠尾的事情,司命不屑干。” 也许是她真的被触到心尖了,话也多起来:“有时候虽是我在写,但更像是在记录,在陪着他们生死乐苦。爱尽挣扎计,人神皆如是。” 流月沉思,小兔子弱弱插话:“接下来我们看什么?” 司命说:“不如看看邝竒吧。他的故事再不来,一整院的繁花都要等不及得萎谢了。爱他的人是那么多,我这小淘气,往复镜就是一个。” 她刚说到邝竒,往复镜就开始噼里啪啦地炸水花,表达它漫长等待后好容易摘得的喜悦。 司命笑笑,说:“谁能不爱才子佳人呢。” 小兔子问:“邝竒又有好故事了?” 司命说:“上次那个让时间静了的姑娘,你们还记得吗?” 流月点头,小兔子趁两人讲话的空隙,迈小短腿跑回流月脚边,流月顺势把它抱起,小兔子埋着头冲他撒娇。 司命瞧见,不屑地冲兔子瘪嘴。 她说:“那姑娘,不知道你们看后感觉会如何。反正呐,我是爱她爱得不行,好啦,前头看的都是你们喜欢的故事,这回轮到我和小镜子了。小镜子,放我们的大美女出来吧。” 小兔子在流月腿上找到舒服的位置趴下后,懒洋洋地鼓着腮帮,冲司命讲:“等等,等等,你要从哪开始放啊,先和我们交代下前言。” 司命说:“看美女,自然是要从美女小时候就看起啊。从她六岁开始看好不好,一直看到长大,你们不知道,她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小时候家里……” 流月打断她:“从小看起太费时间了。知道她和邝竒如何相遇和结束的,就足够了。” 司命大“哼”一声,低骂他不懂欣赏,但还是让小镜子重新搅动,让一切都转到她和邝竒相遇那天。 没错,他们相遇在战争开始之前,去年那个乱花迷眼的春天。 对了,她叫洪毣,去年三月,刚满十七岁。 邝竒自上回偷了华国公的心爱扳指后,就藏起身份来,到处游玩了好一段时间。他嫌弃京城的春花不够好看,山都太矮,没有气势风态。招呼也没和谁打一声,就启程去了南方。 他走到了离边境很近的汝州。这有举国闻名的“布英粉棠”,远看零散,但朵朵饱满,一枝上只打一朵花,一朵花却能压弯整条枝。绿叶都簇在花瓣后,同团的富态圆润。拉近了看,却又感觉轻薄,像是一张皱起来的画布,瓣上总有风痕。中间的黄蕊成蘑菇状拢合,细嫩嫩的绿身子诱人直想摘下来吮一口,就看甜不甜。这花远看,开得像蟠桃,近看,又是五瓣圆的典型,只是粉衫略轻薄。它是一眼即知的美,美得向来惹人注意,它自己也知道,却从不加以掩饰自己的雅力。 邝竒今春要来赏的,就是这种花。 按江湖说法,汝州除了有美花,还有绝美的俏女儿。她们白皮嫩肤,讲话最是温柔,管家一把好手,勾起男人心窍来,更是一出手一个准。 他一早就知道,这块是洪家帮和马家帮的地盘。他们三派历代交好,如今到人家地界上了,自然也该去拜访。邝竒对这从没来过的地方好奇、风俗好奇,美女更好奇。他来之前就打算好,等自己玩够了,就去洪家帮住上一阵子。按江湖的规矩,一般接待的时候,都会送美人。邝竒一直以来的做派是,不拒收,看了有感觉,再带走,等没感觉了,又好聚好散。 他以前没来过汝州,这几天走在街上,无论男女,皆穿得五彩缤纷,看着都颇具个性,和北方比起来,确实有自己的风情。但他看来看去,也没瞧见哪一个,是真能把眼睛给吸住的。倒是有各款的小姐,直直给他丢瓜果、帕子的,扰了好几回喝酒的心情。 邝竒见过的美女很多,真正有滋味的却太少。他在这儿玩了几天,感觉一应已享受的差不多。打算拜访完洪帮主,就一路南下,去找边疆小酒馆的老板娘,好好治一治心伤。 “汝州四月万花似锦,唯布英粉棠最招人心,汝州女儿柔情似水,唯洪家小七最有风情”。 邝竒若是听过这句话,怕就不想那么快走了。他是那种哪怕要闯刀山、破奇阵,也得一窥美人真容,一亲芳泽的性格。 所以,有些劫难啊,是命里给你带的。命呢,又是你自个造出来的。 他前夜宿醉,这会儿刚醒。 刚坐起来,就听见店小二站在外头“邦邦”敲门,他弹个指就把卡门的横条打掉,店小二推门进来,他坐在床上穿鞋,问:“什么事?” 店小二说:“爷,前头你订房那会儿说只住两天,这四天过去了,房费还没给。” 第八十章 见之则忘从前长(2) 邝竒掏出钱袋来,把银子丢给他,小二忙接在怀里,邝竒说:“爷难道能欠了你的不成,前几日吃酒醉了而已,出去吧。” 小二又赔笑,说:“小的明白您贵人事多,当然不敢这么想您。只是,这……” 邝竒一横眉,平白有股凶气:“怎么?” 小二把脸挤满褶子,说:“爷,实在不好意思。要是您想再在汝州住下去,怕是得劳您换一家店了。” 邝竒二郎腿一翘,瞪着小二,说:“怎么,欠你两天房费,你就敢轰爷走了?” 小二忙躬身抱拳,说:“爷哪,您这是说哪的话啊。看您这一表人才的模样,就算是不交房费一直住,小的也没这胆子敢撵您走啊。” 小二把身子直起来,又走近邝竒几步,声音放小一点说:“实不相瞒,小店这两天要关门了,实在是要忙掌柜的私事。小的这不也奉命来一户一户地敲各位大爷的门,求你们行个方便不是。您这情况特殊,房费刚好欠两天,还好商量。有的一连订好几个月的,我们那都得贴着本地全赔,真是因为日子到了,没办法啊。” 邝竒起来倒茶喝,说:“家里出事了倒好商量。不过你家是汝州第一大客栈,现在又是花季,平白地关门了,怕要少赚一大笔。” 小二说:“谁说不是啊,我们也不想哪。往年到这个月了,来住的达官贵人都多,任随便赏下点儿什么来,就能过活好一阵子,更别说月底还能领赏钱。哎,要不是今年那洪七,哎,说白了,都是怨女人的事。” 邝竒听见他叫的洪姓,心里估摸着怕是和洪家帮有干系,就又问他:“什么女人的事,要连累你们做不成生意?” 小二提起来就愁容满面,他讲:“就是那洪帮主的小七姑娘啊!长得虽是美似天仙,性格也温柔招人疼,但偏偏是个练过武的。不满意家里给订的亲事吧,后儿早在东街口偏偏要搞什么比武招亲。您是不知道啊,我家老掌柜的走了都五年了,新掌柜的是我们这波人一直瞧着长大的。他哪儿都好,会算账,模样俏,待下人也厚实,就是不成亲、抵死了不传宗接代,全因为那回洪家小七在我们家东街那饭馆吃过一次饭,就给掌柜的遇着了。一遇着,就被迷了心窍。偏偏……” 小二讲到这,被口水呛住,停不下来地狂咳嗽。 邝竒把他喊过来,递了碗茶给他喝,小二干完道谢,又跟着说:“您是不知道啊,这洪家小七真害人不浅。喜欢她的公子哥,那是从汝州的官儿子到街上卖烧饼的傻大郎,个个不缺。最夸张还是马家帮那二少爷,明明两家是死对头吧,有回在龙舟节上,隔着水瞧见了打鼓的洪小七,一见倾心。自那以后,那是不说不顾地狂追不舍。马帮主宠他,硬是拉下脸皮来主动找洪帮主提亲,结果被洪小七一口回绝,就说看不上。给那二少爷气得啊,一病就是三个月。我昨儿个还听见几个住店的大爷吹,哪怕是这样了,那二少爷一收到洪小七要比武招亲的消息,还是忙不迭地就从家赶来,只待着一拔头筹。确实啊,你说,这能把他打败了的人也少,大伙都猜,要是他真来了,洪小七这回可能还真就得嫁过去了。” 邝竒知道他说的故事,马家帮和洪家帮共管这块地方,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边离有条大江口近,时不时地为些船运利益争起来也是难免,但也没到这小二说的死对头那么夸张。江湖中的大小事,邝竒总还是大都清楚。只不过这马二少爷和洪小七的风流故事,倒是从未留心。洪家主有个特宠爱的女儿,他知道,但这女儿有多貌美、惹人爱,却并不了解。 那小二又接着说:“所以啊,有时候我也怪不得我们掌柜的。这年轻女人生得太美,男人一见着了,忍不住地就要丢魂,也是难免的。只是可怜我家掌柜的自小读书,一个文弱书生罢了,如何能去和那些闹粗武的动手。哎,劝又劝不住,没法子了,老伯这才说,赔着钱把客栈关几天,也得先去比武现场给掌柜的好好疏通了。我们这些人,去了虽然没用处,但总归能给掌柜的撑撑场面。再找上几个功夫好的,要是在比武台上受欺负受得狠了,下来肯定要他好看!” 邝竒听得有趣,若有所思。 小二看他表情,又朝他拱拳,说:“公子,事情就是这样了,实在对不住,我这还得赶着去给别家退钱,劳烦您另找个好住处吧。等比武招亲完了,我们客栈开起来,要是您还想来,房费直给你砍到七成。这回真对不住了,抱歉,抱歉。” 邝竒摆摆手,示意他没事,给了他点赏钱,叫他端盆水进来。小二退了出去,唤别的伙计给邝竒端水,只听见他又敲响了隔壁的门。 邝竒对着镜子重把头发束起来,清秀又风流。 他眼里又闪起像初尝到鲜味的光来,低声念了一遍:“洪小七。” 邝竒不知道,在他念人家名字的时候,人家正走在他窗外的长道上。带着满眼睛的笑,掠散一晨间的光。 “楼下有一女,面巾未脱去,火烧的裙衣,晚霞般艳丽。手撑竹骨伞,耳捎黝珠去,见者问何人,洪家有小七。” 邝竒收拾好,就退了房出去。 他随意逛了会儿街,又去昨夜新找到的老酒坊拎了坛酒出来,路上还又拒绝了个给他丢香包的姑娘。说实在的,他还真不喜欢火辣这款。 酒差不多见底了,他随脚一停,就进了恰在路边的关家小馆。进店之前,他在上门的台阶上撒了把味道很淡的香粉。那香粉是他们门派通气的暗号,前天他被人跟踪,把人抓到之后,因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逼问了一番,也没问出个什么来。邝竒凭着感觉,觉得那姑娘不坏,就没为难她,给放走了。但还是留了个心眼,传了消息去问最近各事有无异常,再让他们查查汝州近期发生的诸事。 第八十一章 见之则忘从前长(3) 他们平常沟通就靠这香粉,白天撒下去看不见颜色,但夜里再看就会闪黄光,一宿不灭。邝竒的属下看见,就能顺着找到他的位置。 他进去找了个临街的位子,点了一桌子的菜,又叫人拿两本当地人写的诗歌集来看,准备在这坐着歇到晚上。按着平常的时间算,在他走之前,他们应该是能接上线的。 邝竒撑个肘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有年轻的姑娘约到这儿来吃饭,几个人上楼时候看见他了,就得指指点点地站着讲好一会儿话。吃了一会儿,又有小姑娘主动上来,问他:“公子,敢问您娶亲了吗?” 邝竒看她一眼,把书往脸上一搭,说:“没有。” 姑娘瞧他这样,知道戏不大,但还是红着脸把荷包放在桌上,说:“那后日,如果,如果,你有时间,希望能在师柳堤和你一同划船。” 姑娘说完便跑了,邝竒把荷包打开来看,放的是各种香草,凑近一点,味道很甜。 没坐一会儿,又有另一个姑娘抱着月琴过来,和他讲:“公子,我能为你唱支歌吗?” 邝竒笑着点头,姑娘红云晕脸,眼中风情露。一曲罢,邝竒请她喝了杯酒,却没多搭话,姑娘笑笑走开。 邝竒叹气,把小二叫了上来,给他重新换了位子,隔到了店里头去。他的桌子前头摆了大扇屏风,遮人遮得严严实实。 他这晌喝得正酣,旁边又热热闹闹地坐下一大伙小姐来,脂粉香混得人五迷三倒,邝竒吸吸鼻子,直打好几个喷嚏。 小姐们里头有人听见了,回头对着他立起来的屏风白一眼,白眼里还带着嘲弄的嫌弃,像在说这人怎如此地不识货。 邝竒只顾喝他的,不管那三七二十一。且将白煮菜花根脆吞,小黑麻野菜蘸醋辣子好夹,酥肉凉鸡片筷拿,美酒润喉下,诗中洒情大。 没安生地快活一会儿,屏风外头又闹起来了。 只先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委屈:“姐姐,我已经同你说了很多次,庄生当初给我家下聘时,我卧病在床。如今事情木已成舟,我也不可能再把婚退了,你纵然每天这么跟着我,也无济于事啊。” 另一茬有个硬嗓的姑娘回话,声音好似被火练得实当当:“你明知他和我是拜过堂的,不过是差当着天下人的面摆个酒席的事。跟着他的弟兄,一洲的百姓,谁人不知我二娘是他早过门了的妻!你生在汝州、长在汝州,前回子你爹带你来府上做客,我瞧见别人辱你,还替你把那姑娘收拾了一遭。你说你从小丧母,家中如今姑婶当家,日子很不好过。我想着咱俩既同病相怜,便邀你在府上小住一段,避避风头,到不成想,实是自己引狼入室,把妖精尽往庄生的屋子里招。你甭再跟我扯那些病不病的借口,我算是看清你了,就是只臭鼠窝里养出的小狐狸精!我今儿个来这,就是想告诉你,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自个儿裹着铺盖卷赶紧滚,别再惦念着嫁进庄府这回事!” 那娇怯的声音又讲话,好像被水挤了压着似的:“姐姐,你怎能如此当众构陷我!我与庄生,虽是情投意合,旱久逢甘霖的遇熟。但因一直惦念着你,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他虽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那会子和你成亲,是看你孤苦,你又主动表明了心迹,为报救命之恩,他推辞不得,才答应娶你。我们虽然彼此心许,但一直就没打算过在一起。若不是你这次打猎的时候,把囡囡的一只手摔断了,庄生又怎会忘恩负义同你提出和离。姐姐,囡囡还小,那么小一个雪娇儿,被你带的脸上总一块青一块紫的,时不时就发烧闹肚子,又崴脚断手的,孩子天天成这样,你要庄生又怎能放心!” 娇花的姐妹们在边上纷纷附和,像主唱高音起调,群演分声部配合。 她全身上下都水汪汪的,任谁听见都要不忍:“他好几次苦闷了来找我,都说任再怎么劝,也劝不动你。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庄生和我就算一辈子憋着这份心,也不会来闹你半分的。” 邝竒歪着头,边喝边听,他听见了椅子擦地的声音,模糊间有个人影飘了起来。是娇女子站起,拉住了硬朗姑娘的手臂,娇娇继续哭诉:“姐姐,哪怕是如今,哪怕是如今。我和庄生已经商量好了,只要你愿意留下,在府里,你还是做大,我甘愿做小。日子还是一如往常,不过我进府来帮衬着你好好把囡囡养大罢了,囡囡也喜欢我带的,不是吗。庄生心意已决,现在这想法,已经是我劝过数次之后能给到最好的了。姐姐,你好好考虑,往后咱们安生度日,你说可好?” 硬朗姑娘果然不同意,一把子甩开娇妹妹,拔出腰间佩的长剑,直指她喉,硬姑娘的声音粗放,说起话来实在吓人:“你放屁!我家囡囡在我手下带的半点问题都没有。江湖儿女出身,谁小时候不是摔摔跌跌,一路伤着长大的。我的女儿自然是我想怎么养,就怎么养,谁要来你柔柔弱弱的那套。庄生在你面前倒是话说得圆满,你们奸夫淫妇!谁要你可怜,我和他刚遇见的时候,你还没学会绣花呢,臭丫头!我告诉你,你少在这死乞白赖,现在你只有两条路能选,要么现在就死在我剑下,要么,就收拾东西赶快滚,别逼我闹得你鸡犬不宁!” 她剑一拔出来,一桌的“热闹”们坐不住了。忙全叫喳喳地嗡起来,把娇妹妹往后拉、护在身前,又有几个冲上去抱硬姑娘的腰,想给她拉走。硬姑娘一使劲,几个近身的一下就给弹飞咯。椅子桌子倒得哐哐当当,盘子碎得让人心慌。楼下的小二们忙簇上来叫“姑奶奶”,“姑奶奶,求您住住手”。隔壁坐好远地儿的人皆退开,朝硬姑娘投各式不善的目光。 第八十二章 见之则忘从前长(4) 娇妹妹可有担当,她把贴心姐妹挡在她面前的身体拉开,站出来,当着大家伙的面掷地有声:“姐姐,你要我走,我做不到。人生难逢一良缘知己,庄生与我自初见就情投意合,我俩为你已经忍让两年不曾来往。如今这结果,虽是我们有错在先,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内疚辜负于你,却不愿给我与庄生的真情判罪!他既然敢担着被众人辱骂的担子给我一再下聘,我父亲也应了,如今说什么,这婚我也是不会退的。你硬要如此痴缠,不如拿了我的命去,好了结你一腔怒气。但姐姐,不管你要如何处置我,我只希望,以后,你能将囡囡当做正常女孩子来养。她和你不一样,你甚至都没问过,绣花的扬边裙和骑马装她究竟喜欢哪个,比起和你日日出去晒太阳将皮肤晒伤、脚跟磨破,她是不是更喜欢画画弹琴。这些你都没问过她,就日日拉她出去练武驭马,她现在快七岁了,身边还一个与她一块玩的朋友都没有。再这么长下去,性子指不定未来乖张成何种模样。姐姐,她是你亲生女儿,庄生和我同样爱她疼她,以后带她的时候,多留点心吧!” 硬女郎被她这模样气着,说不准是被哪句话戳了一刀,眼里头也含起泪来,大吼一声:“拿命来,妖女!”动作又快又狠地直刺娇妹心窝。 忽有一柄短枪飞来,将硬朗姑娘的长剑打落,原是坐在邝竒对角的紫衣男子出的手,硬朗姑娘问:“你是谁,在此多管闲事?” 紫衣男子一脚踩上椅子,朝硬姑娘讲:“你这野蛮女好没道理,人家好姑娘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依不饶的。我看哪,你还是把你的女儿乖乖地交给这小姐养吧,再被你带下去,十年后,美人也要成残黄花。” 硬朗女跑到娇妹身后,将剑拔起,就要朝紫衣男冲着杀过去。紫衣男轻蔑一笑,手里不知何时捏住个药丸,只待硬女儿过来,就弹过去。 邝竒鼻子可比一般人都灵,一下就闻出了那毒药丸的气味,因为是他家产的,他亲自配的,所以比谁都熟悉。那东西炸在身上,虽不至于毁容要命,却是不实实在在地痒上七天,无药可解的。 他不想硬女郎受此伤害,丢手酒瓶砸了屏风的边杆,直给屏风砸了朝娇妹堆儿站的那侧挡过去。他飞身上去,快得几乎看不清脸,一把揽过硬女郎的腰,就带着她从窗子翻出。 紫衣男瞧见,低咒一声,但也没追上去。娇妹妹还含着泪,拿帕子抹眼睛,又掏了袋沉甸甸的银子放在桌上,远超被打坏的该赔店家的数目。 楼底下,邝竒把硬女郎放下来。这才正面瞧清楚了她的模样,皮肤是黑糙了些,但江湖儿女的直气一点不少,硬女郎责怪他:“你拐我下来干嘛?” 邝竒双手抱头,说:“那紫衣服的阴招多,袖子里藏着颗神女楼的焦痒丸,你要是冲上去了,七天怕是都不能再出门见人了。若是你相公在这七天里把上头那姑娘抬进府里,以后怕你剑都没地方再横了。” 那硬姑娘皱着眉看他,没搭话。他又接着说:“况且,我看你功夫也不高,硬打是打不过的。先回家去吧。” 邝竒说完,就朝她招了招手,转身就走。 硬姑娘又把他叫住:“诶,我问你,你也觉得,是我错了吗?” 邝竒停下来,又轻悠悠地朝前走,边走边说:“世间事,哪来那么多对错,过舒服了就好。” 硬姑娘停在原地,看着邝竒的身影消失于视线外。自今日一别,他们再没遇见过。 晚间邝竒喝醉了,自己乱晃,不知道又拐到了哪个街窝上去。 前头他刚到那会儿,零星还有几个人,这会子人家摊收完了,一溜的人都远光了。 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星辰,恍然时辰已晚,早过该入眠时。 这条街的两边,种满了白海棠。树的模样全是剪裁好的景观状,矮胖的干、一弯的花。前几天还挤在绿叶边那粉红的花苞,如今已漫树开放。两岸全一爽的白和绿,掺远了看像薄荷,走近些瞧捏嫩茶叶感。 邝竒晃到树下靠着,头上的枝条尽伸手,是它们的辫子上夹了花的发卡,还是树的孩子全缠在一起玩耍,一茂一茂地发黏。 它的香淡淡的,风全吹起来,才能闻到一点儿,不是哪丛都有,大部分几乎没味儿。闻起来,也像茶的味道,甘而浅、引人想捧一簇长端手里。 地上尽是散落的椭圆瓣,像白的碎花被子。树提花篮的手抖了,大地都要跟着打一个喷嚏。 男人也是会爱花的,只是不敢当着女人的面罢了。邝竒深深地嗅着,抚摸着,鼻子冲着中心的黄蕊吐气,嘴巴里含着未咽下的酒液。夜晚了,绿叶怎么还是这样秀生的呢。 黑乌的叶子挡不掉月亮,白花清丽,来往的情许也藏不住。 “有个姑娘走过来了。”步伐轻盈,邝竒听得出来。 她身上好甜,是木头和苦橙花的味道。 邝竒把压花枝的手拿下来,支棱好坐姿,只等她走到面前。 邝竒已经醉了,刚刚看花里都有人脸,看绿叶还想喝茶。这回子的姑娘是不是真有,他其实云里雾里的。他摇摇头甩精神,想把脑袋腾得干净些。 姑娘身穿一身白,白中绣花于裙尾,腰间一抹海棠的绣带,头顶大帷帽,脸蛋遮得严。胜在气质身形好,走起路来两袖飞飞,一派云雾招,站着不动又岁月静好,古曲自缭绕。 邝竒笑得风流,直直问她:“你是打海棠花里走出来的仙女吗?” 姑娘笑起来,却没出声。只是又走近他多一点。 邝竒又问:“仙女,你为何不说话,莫不是怪我莽撞?” 姑娘轻轻开口:“非也,非也。我怕扰你清净。” 邝竒敞开怀来,大干一口酒,把酒瓶一扔,大笑讲:“怎会,仙女你风姿绰约,与你讲话,是要延年益寿的。” 姑娘又笑,看着他的眼神苞儿水温柔。 第八十三章 见之则忘从前长(5) 姑娘在他边上坐下,味道更甜了,像稚儿口含的乳糖。姑娘问他:“你天天都要喝酒吗?” 邝竒答:“非也,非也。酒乃享受之物,但不该沦为纵欲之品。想喝咯,就大干一场。要丢了,一眼不瞧。”说完又运功,把酒瓶吸回手里来,大灌一嘴,直发感叹。 姑娘又问他:“你这人好生有趣。就是不知,你心许哪般的女子?温柔小意,还是直肠直去。要才气绝外,还是平易近人。” 邝竒背过身,把头忽地歪在仙女肩膀上靠着,仙女虽被吓一跳,但也没躲开,让他偷了一头的甜味。 邝竒笑嘻嘻傻呵呵地答:“我自然喜欢如你这般的。” 姑娘脸一下被他喝的酒醉红,声音也发软起来:“好啊,你,塞蜜语可搪不过去。你倒说说,我是哪般的。” 邝竒把头抬起来,他喝酒不上脸,但一看眼神就知道,明显已醉得全不知自己在讲什么了:“你是像天仙那般的,和花一样香的,笑起来比水都甜的。” 姑娘静静地笑着看他,他忽地激动得踉跄站起来,又喝下一口酒,对着姑娘开始大声,像是怕天上隔好远的星星听不见一样:“你和天下所有女人都不一样!真实、清醒,又自洁自爱。你比她们每一个人都好。” “他在说谁呢?”姑娘心里想。 他跨一步到姑娘面前,蹲下,一边伸手想摘她的帷帽,一边说着:“我从没见过谁,能和你一样美。” 姑娘一把抓住他的手,按下去,阻止了他。 他突然又闻见一股香味,像是被雨打过之后,草身上的味道。 他晕了过去,姑娘把他扶到树下坐着,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她的手摸上他的眉眼,来回轻搓,她的嘴缝一直渗蜜,眼睛始终含水。 等邝竒第二天酒醒,已是街边有人出摊之时,几个人围着他指指点点的。 他伸手捂住太阳,对几个乡亲轻笑笑,拍拍屁股站起来。依稀记得,昨晚好像梦到了个神女,他笑自己,被白海棠迷得丢了心窍,夜里也不肯放过它,偏要臆想个花仙子出来才罢休。 和昨日一样,他颠颠地找了家酒楼,洒了把香粉,点了一桌子菜,置了扇屏风,乖乖坐着,只不过今日不再吃酒。 风平浪静,一切皆如细沙流瓶淌过。他和手下顺利地碰头,回复上来的情况是一切如常。他心弦松下来些,想着前几日遇着那跟踪他的姑娘,怕是哪个小姐养的武士,主子在哪儿遇见他了,自己不好意思,便派人一路跟着,想一探究竟。 既无伤大雅,他也没再细查,打算继续做自己一早计划好的事。 今夜他睡得奇早,全为明天要去凑那“洪小七”的热闹作准备,万一美人太招人,功夫怕是拦不住地要上武台施展,自是需要好好修整的。 他十分好奇,那姑娘美成了什么模样,能叫一连几个好汉痴狂。他最讨厌平淡,如果日子一时被他过成淡开水的模样了,别想,他一定在哪憋着出坏招,要把这一锅水全搅翻了玩才好。 比武招亲上发生的一切,比他想象得快,也结束得早。 他刚到那会儿,就剩马家帮的二少爷和澜沧派的四公子了,两人持着武器沉默对峙,并不打官腔。 邝竒转着眼睛、冒急地找,那美小七在哪处。 穿过叫嚣吵闹的人潮,他终于找到了洪毣。 她穿着一身火,焦焦躁躁地坐在主位上头,朝武台上的俩人仇眼睛。她的嫌弃和焦虑是溢于言表的,抖着的腿明显想逃,但又好像忌惮着什么。 她眉眼生得真好。弯叶的眉毛,双星的黑珍珠,上挑的媚眼角。她明明一直在动,动作半点不雅,但偏偏红的那么张扬和引人注意,是直戳人心的标准美。 邝竒觉得传言不虚,这洪小七身上,有一股别人学不来的味儿,洒脱而热烈,爽快又娇美。 邝竒很明显,被洪小七这根柳条飘的柳絮粘上了,浑身发痒。 他瞧见她那不耐烦的表情,都觉得她可爱、讨人喜欢。 隔着那么多人,吵闹在喧腾。两个人根本不认识,壁墙中横亘。可邝竒已经开始幻想了,他想带她去骑马喝酒,给她买鲜艳的衣裳,戏水煮茶,逗她大笑,在没有人的湖边,为她单独吹一支曲子听,她的表情太生动,那时他要闭上眼睛,不然定会被她影响。 他打算等武台上的俩人分出胜负后,就飞上去赖个规矩,打赢下来,把人劫走。 虽然,娶不娶的这回事,他现在全没考虑。但美人已见不能丢,再说,她自己明显不愿意嫁,又怎么能让它委屈心意。 只是没想到,像黄雀还在抖擞羽毛的时候,蝉就飞走了。不需要邝竒出手,洪毣先自救了。 洪毣的性格和她的长相一样任性,丝毫不给别人留面子。 她直接飞上擂台,站在打算比武的两人中间,说:“你们俩我谁都不想嫁,速速下台去吧。” 邝竒看见马家帮的二少爷拳头都要捏碎了,澜沧派的四公子倒是体贴,主动和洪毣说:“小七,擂台已设,又岂有说退就退之理,你不想嫁无事,等我赢了,一切任你自己选择。” 没想到洪毣直接凶他:“你少来这套!还等你赢了,等你赢了,到时候全天下都知道你赢了,传到我爹耳朵里,肯定要逼着我嫁给你。你们现在赶紧言和,就说不比了,自己退出去,别扰了我的台子。” 马二少爷说:“小七,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二人过五关斩六将地比到现在,你一句不想嫁就能算了?不能受着结果,你当初设什么擂台!” 洪毣不再多言,从腰间一把抽出鞭子甩下,擂台都随着嗡鸣。她讲:“设那会儿哪想到有你这么个赖皮,死活讲都不听,烦得要命。你跟我讲信义,好啊,反正这台子是设来比武招亲的。我懒得再等你二人切磨了,我们仨一起打好了,要是我赢了,我就自己娶自己。你们给我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第八十四章 见之则忘从前长(6) 马二少爷冷笑,振臂就想动手,他说:“好啊,打赢了你,我要你乖乖地等着做我妻子。” 澜沧派的四公子一脸苦涩,他不会违背洪毣的心意的,却害怕洪毣打不过她,于是想和她联手,将马二少爷打败。 只是不想,打岔儿的人又出现了。 邝竒施展轻功,用比箭快的速度飞到台上,他落地的时候比叶子踩脸还轻,他说:“今早路难走,我来得迟了些,希望各位不要见怪。” 洪毣看见他的模样,脸“唰”地就红了。 她自己觉得热,也惊奇得紧,扯着鞭子背过身去捂着脸蛋,邝竒看见她这样子,掩不住笑。 后面的故事很快,结局一如所料,邝竒毫无悬念地打败了两位痴情人,按他自己的话说,是:“两个混混。” 他如期地俘获了洪毣的芳心,尽管他还什么都没施展,但两个人眼睛只要一对上,就开始冒甜意。 洪毣说自己要回家去换套衣裙,邝竒看见她一直褪不下红的脸蛋,忽然觉得,娶了她,也不是不行。 他被洪家人迎着进了洪家帮,洪家家主瞧见是他,很是吃惊。他明显地从老人家的脸上看出了担忧,但想想也能理解,平日里他的作风别人不清楚,洪老却知道个底儿透。 他一时感到局促,也有点不知所措,不好解释。要他一下子就定下来给个保证,太不可能。但他对他女儿又确实有别的心思,话又不好说得太绝。 幸亏洪老也没追着问,只是客气地接待他,给安排了房间,又找人设宴。 洪家帮整个驻地离湿地很近,常容易雾气缭绕。南边的草木水好,皆硬绿郁郁。邝竒被带着参观园子的时候,特别留意到了花园里的秋千,两根大树藤异常结实,木板宽得能坐下三个大人。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洪毣,她在荡秋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扎辫子一定很好看,笑起来声音该如银铃,荡高的时候,全园的草都要随她的姿态弯腰。 邝竒很久都没有这样单纯地渴望和幻想过一个人了,哪怕是前久让他心伤的那位。在她的身边,邝竒感到了宁静和舒服,却很难产生多余的幻想和激情。 洪毣的天真给他灌下一剂药,唤醒了男人对一个女人本能的好奇和欲望。他想浇灌她,也想呵护她,想看她绽放,甚至想控制着她只在自己的眼前绽放。没有一点霸占欲的爱,不是圣人,就是不爱。 当猛烈的情感开始占据一个人的身体,逐渐掌握它的所有权时,做出的举动常容易地违背凡理。 可流月一直以为,司命是热爱这种激情的,正如她热爱世上一切超乎平常的疯狂一样,她总爱为此辩护,只要它们符合人的天性。 倒没想到,看到这儿,司命说了这么一句话:“多么愚蠢啊。” 出乎预料的,小兔子也哼唧两声,说:“男人真恐怖。” 流月难得发问:“为什么” 司命答得随意:“也没事,模样好的,蠢就蠢吧。聪明面孔呆肚囊,最是寻常。” 小兔子哼哧几声,也不认真作答。 流月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对邝竒这样的情感,本能地怀着厌恶,这似乎涉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关于两性的差异。 邝竒和洪家帮的一众子弟同坐在宴席上,大家宾主尽欢。可很明显地,他们都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洪毣花在装扮上的时间太久,洪帮主派人去催了好几次,同席看她长大的伯父也拿此开玩笑。 其实等得最心焦的人是邝竒,但他并不表现出来,别的什么都不使劲,只恰如其分地用好了余光。 看似是在如常地交谈、饮酒,眼睛也直盯着跳舞、唱歌的姑娘,觥筹交错间,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实则最灵敏和欢欣的,一直是余光:不敢表现出过度的盼望,却浸满了内心最深的欲望。一有裙摆在门口踩波微露面,余光就要散得多些,但不是盼,只假意往便利余光的方向偏头喝酒。 邝竒的追逐是充满技巧和戏法类的:纵然再喜欢,也不能显得丢了风度。女人该爱护,但更得必要的观察和拿捏。开头不能给得太足,因为她们最容易贪心而肆意妄为、不知尺度。也不能骗得太多太深,否则最后一定会丢了自由,而没法脱身。对他来讲,最好的就是给女人超乎平常来往的、多余一点的礼节,外加夸赞和约见,一番过后,再装作不舍但坚决地离开。这样多半既有乐趣,能尝滋味,又不至厌烦。 邝竒深谙此理,又一如既往地不自觉践行。他甚至有一套完整配备的说辞:“洒脱大方地给予别人爱与热情,会给双方都带来享受,而这种享受绝对自由,无拘无束,还有益于脱离现实的苦闷庸躁、调动起全身的活力而更加轻盈。”本质上,他不拿事当事,也不拿情当情。对他来说,活着最重要的是自由,因为自由能带来快乐,而快乐又高于一切。 而事实上,他的快乐并无分界,他的说辞真正施行下来,一直成功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从未爱过。爱不是不给人自由,相反,它会给予更包容更广阔的自由。可在开始时,对大部分人来说,多半都产生过私有欲,想要标属、想要霸占,想要闹得全天下皆知。这是自土地分配私有之后,人对于自己的所爱物就会自然而然产出的属于感,人本神造这种相信的牵引,对人心的狂妄能有一种拉拽,将狂奔向前、只顾疯狂的马车一把扼喉,但终归是要向前的。 洪毣终于撤下遮面的扇子,走到了宴席门口。 邝竒的余光扭正了,眼里都带笑。 洪毣总给他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等待很久的东西被送到眼前来了,从前的漫长并不漫长,经历过的纷往只为了如今的这一幕显象。 他很喜欢弯月眼睛的姑娘,有风情的姑娘,但洪毣生得似乎太合他心意了一点,他看着她,这样的想法反复在脑子里回荡。 第八十五章 见之则忘从前长(7) 洪毣很大胆,也热情。直接上席来朝她爹爹、伯父,弟兄们连敬了三杯酒,就毫不顾忌地当着大家伙面儿,直接拉住了邝竒的手,红着脸朝他们讲:“这个人,我要借走了。” 邝竒用笑给大家赔罪。这种被热烈明晃的偏爱包围、又不会让男人讨厌被压制的新奇感,让他感到了快乐。 洪毣拉他跑出大门,一路上也不和他讲话,只是手热乎乎的。他反握上去,拉紧了、拽她停下,说:“你要拐我去哪?” 洪毣脸两圆上红喷喷的,和他讲话的声音很柔:“去一个我很爱的草堂。” 邝竒问:“你用过饭了吗?” 洪毣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再摇摇。 邝竒说:“我带你先去吃点饭,好不?” 洪毣忽地问:“你对谁都是这样温柔吗?” 邝竒笑得张扬:“是。” 洪毣瘪嘴,想把手抽回来。 她说:“喜欢你的可太多,我早有耳闻。看来我要凶一点,不然怎么管得住你,怕下一秒插了翅膀就要飞去。” 邝竒笑着回:“你不用凶,我学着对别人凶一点就好。” 洪毣说:“老好人做多了,很难改掉臭毛病的。” 邝竒讲:“很多事不过觉得没必要计较,生活已经够辛苦了,快快乐乐的不好吗,忙着寻欢都来不及,又何必搞得大家都不好受。” 洪毣讲:“可你太好了,别人会欺负你的。” 邝竒说:“我不会让别人欺负到的。” 洪毣说:“那只能说明你对人还不够好。一宠溺得到了份,真正懂珍惜的又有几人?” 邝竒笑她年轻轻轻,一派老成。 洪毣说:“况且你长得太好看了一些,对别人太温柔的话,人家很难不缠上身的。” 邝竒说:“她们再缠,我不喜欢,又能奈何。” 洪毣讲:“可你学我最方便啊,凶一点,什么祸根都不埋,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邝竒敲她脑袋,说:“可我拿人心当沙漠里的宝盒。每天骑着骆驼,饥渴求死地在里面,从生跨越到死。虽然挖出的东西除了沙尘,总是沙尘,风一吹就散,含一口通粗粝,背在身上尽是负担。但总是有那么一会儿、一时,一个群星璀璨的夜,会偶然挖得一个宝盒。为了那个宝盒打开时候的光芒万丈,我愿意等待,花费数年的冬天。我不能为了遍地的沙子而放弃金光闪闪的宝盒,这是我始终心怀热忱的最初缘由。” 洪毣捏了捏拉他的手,说:“你的宝盒来啦,要好好捧住哟。” 邝竒把她握得更紧,说:“也许我该感谢你的决绝,如果你早点发现,拉你的手的人,如今恐怕不会是我。” 两人边说话,边牵着手往有吃食的街上走。 洪毣又问他:“我初见你时,只因你长得过分好看。现在一听你讲话,好像悸动安定下来了,再努力一点儿,马上要成喜欢。” 邝竒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说:“我很喜欢你,洪毣。不仅喜欢你漂亮,更喜欢你是独一份长在我审美上的漂亮。” 洪毣踩他一脚,说:“我有的可不只是皮囊,我俩有眼缘,所以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来了解我。等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我可爱之处甚多,到时候不要太缠我,否则我会嫌弃你烦。” 邝竒说:“知道了。小丫头。” 洪毣嫌弃地皱眉毛,讲:“这什么称呼,好难听啊,换换换。” 邝竒说:“那叫毣毣,好不好?” 洪毣一只手扶额,说:“救命,太肉麻了,你真是混江湖的吗?” 邝竒苦笑:“那你要我怎么叫。” 洪毣耸耸肩说:“就叫小七好了,爹爹阿伯,都这么叫我。” 邝竒说:“小七。” 洪毣眼睛突然亮起来,回头瞧他的时候整个都在发光,她说:“你也是小竒,我也要这么叫你。” 邝竒看着她笑如春花,语气难免溺爱:“好,小七搭小竒,蛮不赖的。” 洪毣一路蹦蹦跳跳,又自觉地走到邝竒身边,挽住他的手臂,她说:“小竒,你想吃什么啊,我好饿啊,云吞好不好。不好不好,还是酱拌面。嗯……不行,我要吃肉,吃烤鸭好了,会不会太油……还是烫菜,放一勺辣子,香得要命。” 邝竒被她挽着,觉得吃什么都好,去哪都行。 两人吃过一碗烫菜,邝竒就开始了和洪毣比赛。 按照她设好的路线,比谁先飞到,谁就能决定明天到底去哪玩。 邝竒不想打击她热情,但真要输了,怕被她嘲笑,又觉得没面子,一番纠结,还是先飞了过去,到那草堂门口等她。 草堂的入口简朴,两扇雕空的门轻轻合上,一推就开。檐上茅草成絮,杂陈耷落家情。进去小路弯曲,又有石头两边铺地,石内茂草青青。再探过去,围一菜圃,中种几棵桃树,又裁圃中草堆,归顺整齐。菜圃后是一间大屋,屋后又一小屋,高临水上,背靠一绿潭,水深不见底。绿潭边,小屋背,种两大丛清竹,郁郁葱葱直有遮天之势。小木栏往塘边低围,树枝差起,交替扭缠,明显未修,循自然之生迹。 屋内杂陈简单,供人居住的基本物处分摆陈列:一桌二椅,一大茶壶,一书架,一写字之垫台,一矮床,一坐榻。 实为外观静陋,而内具宝全,风雅之味透竹草之屋尽现,清闲之意传塘灯之内赏遍。 邝竒发自内心地觉着小七找的这地方好,他提前找好蜡烛,把两屋里的灯都点起来,只等她到,不至于黑瞎难找。 他翻箱倒柜地又刨出一袋碎茶来,想去煮水泡上。一拿茶壶是空的,又找了桶拎着,去井里打水。 一厢的茶都煮上了,洪毣才匆匆赶到。 她一进来的时候,脸上都浮汗,两颊跑得红。邝竒看见,给她递了自己的帕子,讲:“你这轻功实在讨教,下次不如我背你好了,直教一番好等。” 洪毣努努鼻说:“谁要你背!不过你实在太厉害了,我已经用尽全力了,可你一下就没了影。飞到半路,我人也看不见一个,还有些怕,直匆匆地也不敢往两边瞟,只想着快些,快些。” 第八十六章 见之则忘从前长(8) 邝竒听她这么讲,暗自责怪自己不该贪快,大晚上的留她一个人在后头。他给她道了歉,又主动拿刚烧的开水和桶里的水兑匀了,给她洗手。 洪毣看见他这样,只觉没选错人。 她跑去垫字台那拉开抽屉,把一封没署名的小信拿了出来。 两人对坐着,桌中间泡着茶,清香缭绕,小蜡昏黄,圃里桃花的味道暗送,他们沉默着互看,任时间流逝。 洪毣把刚刚的信递给邝竒,叫他拿回去看。 邝竒问:“这是你写给谁的?” 洪毣说:“年幼早写好,给未来相公的。” 邝竒笑,说:“我会回信的。” 洪毣讲:“那我期待着。” 等二人夜深回府后,邝竒一个人躺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了这封信看: “今天月亮很圆。我想找个人一起游湖,可嫌弃他们都太烦人了,于是想给你写一封信。 你绝不能学那些爱打纸牌的人天天赌钱,我看见他们围在一起就想打人,好好的日子干什么不好,偏偏嬉戏无聊。 水上的月亮会跳,把我的眼睛画在旁边,你读的时候就也能看到。 以后我俩别搞那么多花招,打打杀杀也比卿卿我我的肉麻好。 和我走在一起,就不准再看别人一眼,我讨厌那些女人的虚荣,可我更恨管不住自己的男人。 以我爱你,结尾好了。” 邝竒觉得她和想象很不一样,却好像能够明白她独特在了什么地方。他提笔回信: “今天的一切很好。收到心爱姑娘的一封别扭又真诚的信最好。 我看到了水上的月亮在跳,旁边还有竹子唱歌,把风的样子写在这里,猜想你就能体会到。 请你少些烦心,也莫再老练世故对人对己。我能看见你单纯的心灵,请不要害怕将它展示,因为你面对的是一颗真心。 我过往劣迹斑驳,但想要一个新的晴朗的明朝。 请你接受这颗顽劣的心,再将你未来的期许写下,让你我依此续约。 以我爱你,作为最忠诚的结尾,请你更爱我一些。” 洪毣收到信的那天,两个人都在汝州的大南山里。大南山平时杳无人迹,除了樵夫,几乎没有人会去。因为那里离城太远,野兽众多,老一辈人还有传言,说山里有从没见过的怪兽,一时吓跑了很多人,约束住很多好奇心。 邝竒故意找人打听,想找无人打扰、动物特别多的山林。他想和洪毣安静地独处,不想每天都和在一堆人里,隔着无数张嘴、装出无数张面孔,挤压着礼仪说话。他想在宁静的树下靠着洪毣的肩膀小憩,想和她一起听听风声,再打点野味现吃。 打听了一番后,他挑准了这个地方。带好了给洪毣写的信,他们上路了。 一路走,一路都算正常,草地油软,树林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时不时有松鼠、兔子往身边蹿过,也不怕人。 洪毣不怕蛇,半路遇到两条趴在树上,把腰伸老长朝他们打招呼的,她还主动向那边招手,要不是被邝竒揪着领子拖走,怕她要直接过去撩逗。 邝竒和她找了个高处的平地,坐着烤太阳。虽是平地,因树太多,总还是被高高地遮着。 他俩坐在那休息的时候,都有些犯困。事情本该如邝竒幻想的那般,情人头挤头互靠着,舒适享受。 但他们习武的灵敏耳朵提醒他们,事情不妙了。 不出意外,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向他们走来,而他们没有退路,背后就是山崖。 邝竒握住洪毣的手,洪毣弯月的眼里洞出怖意,近了,又近了,一只老虎……居然是一只黑白斑纹的老虎。 邝竒拔剑,挡在洪毣身前,握剑的手青筋爆出。 洪毣躲在他身后,一定盯着老虎看。邝竒和她说:“你躲在我后面,抓准了机会就往外跑,不要回头。” 洪毣一阵感动,没有说话。又把目光盯回老虎,她总觉得,眼前这头虎有点不一样,却说不上来。 等到她和老虎的眼睛对视时候,她一下就明白了。她拉下邝竒握剑的手,邝竒惊讶,她亲了他一口,邝竒莫名呆愣,她又手指着老虎,叫邝竒看它的眼睛。 邝竒刚刚不敢仔细看脸,就怕被万兽之王的虎威吓到。他小时候和爹爹在一起的时候,也遇到过老虎,那时候爹爹带着他逃跑,他本来没那么害怕,因为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唯在被背着跑的时候回了一下头,就硬生生地和老虎的眼睛对上,那种冰冷,那种完全不顾生死的镇静、捕猎的坚定,令邝竒始终难以忘怀,这是和教化后的人完全不同的血性。 可当他现在看着这只老虎的眼睛时,他的心忽然卸下来了,它一点儿也不恐怖。相反,它有一种可怜的颓唐。它的眼中死气沉沉,如萧瑟的秋水泛出的波都是寂灭。一只老虎,怎么会拥有这样的眼神,毫无希望,毫无期许,没有攻击性,怠于争斗性。随着它的虎纹一同下垂的,是它的威勇和天生本该让人心骇的颤意。 邝竒不自觉地松了剑,老虎和人不同,他们还没有学会将兽皮和表情掌握在自己手里,能变换出和内在完全不同的面孔。它们的强大写在脸上,颓废也是。 邝竒还是将洪毣护在身后,白虎走近他们,看着他们,但没走到他们身边。它在一处杂草相对茂盛的地方躺下,正面对着太阳,懒洋洋地闭起眼睛。 洪毣看着它的侧脸,没说话,又原地坐下了。她拉拉邝竒的袖子,示意他不要紧张、继续坐下。 就这样,两人一虎,奇异地烤着太阳共处,慢慢都闭上了眼睛。 等洪毣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老虎也走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睡得这样熟,明明她平时的睡眠很浅,不仅浅、梦多,还很容易破碎,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身体里好像不只有一个人。 但她今天却睡得很好,很香,环境那么陌生,太阳刺眼,群兽在身旁肆虐。当她睁开眼,她很自然地认为,她的美梦与这些通通无关,该都是她身边这个人陪伴的缘故。 第八十七章 见之则忘从前长(9) 她一起来就讨他抱,邝竒正在挑柴堆,他已经生起了一堆火来。看见洪毣醒了,懒洋洋地朝他伸臂,他挪过去,自然地将她揽进怀里。 邝竒问她饿不饿,她点头,邝竒将带来的饼烤热,递给她先吃。 洪毣说:“我们不打野味了吗?” 邝竒问:“你还想吃吗?” 洪毣摪摪嚼下几口大饼,又把剩的一半递给邝竒,说:“不想吃了。它们都没吃我们,我们也不要吃它们。” 邝竒摸摸她头,让她自己接着吃完,说他已经吃过。 洪毣不肯,说自己要维持身材,每日不能多吃,邝竒没办法,只好将她的接过来。 又坐了一会儿,火花噼拉,两人林林总总聊了很多幼年趣事,邝竒说得多一些,但都很新奇,洪毣一直听得很入迷。 邝竒看了会儿天,和洪毣说:“再不回去,今夜就要到不了家了。” 洪毣说:“听你这口气,怪让我听出层委屈。怎么,不想让本姑娘回家去?” 邝竒笑,说:“你家如今就是我家,回哪都是要在一块的,没什么分别。” 洪毣说:“你少来,我还没去过你的老巢呢,不准乱攀亲戚。” 邝竒讲:“你这姑娘好生心狠,将我的心骗走了,如今这是要始乱终弃?” 洪毣笑,说:“我可从没拿起来过,你少自说自话。” 邝竒讲:“再说下去,我要变身为狼了。” 洪毣打他,说:“少拿志怪戏文里那套来吓我,别说是狼,就算你变成头大熊,我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甩鞭子的。” 邝竒说:“坏丫头,我可不敢伤你。我是要加入那狼群,夜半站在山岗上嗷鸣,好排解被玩弄的情绪。” 洪毣笑他,他又讲:“什么时候带你去我家乡好了,今年这会儿花大概也开了。到时候带你去荡溪,再去见见我的兄弟。一起痛快喝场酒,和这两天与你爹爹做的宴不同,我们不把酒喝完,不喝醉了,可没一个人会走。往日那些臭小子们都有夫人接回去,我都是自己随处找地方睡,今时有你在,也可以好好体会家的滋味。” 哪料到洪毣一把挽住他,说:“现在就走吧。我现在就想去。” 邝竒被吓了一跳:“现在?你真不回家了。我刚刚同你玩笑的,你我婚约未定,真带着你夜不归宿,回去了,洪帮主还指不定要如何罚你我。再说,我孤身寡人,说走就走就算了,你不一样,姑娘家的,出门难道不要好好收拾一番?” 洪毣嫌弃地皱眉,说:“你好讨厌。为何担忧如此之多,江湖儿女,何时不是说走就走,随处安家。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麻烦,既然提起来了,你我都神而往之,那就现在走吧,我现在就想去,想去喝大酒,吃大肉,赏好景。” 洪毣拍拍屁股就站起来,逆着月光朝他伸手,他抬起头,扶着她的手站起来。洪毣笑得开心,从地上拿起两根火棍,给他一根,自己拿一根,两脚啪啪地就把火跺灭了。 她欢快得像山间无拘无束的精灵,拉着邝竒的手就要跑。 邝竒却把她拉住了,和她讲:“先说好,去我家乡可以,但你得先回家一趟。” 洪毣皱眉,问:“为什么?我都和你说过了,明明……” 邝竒神色认真地打断她,说:“如果我不想娶你,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只要你不想回来,我甚至能保证没有人能找到你。但可惜,洪毣,我想娶你,如今很想娶你,要光明正大地娶。所以,你必须随我回家,等征得洪老同意了,我再带你走。” 洪毣被他摄住,只呆呆地点头,就任他牵着走。 邝竒问她:“现下路滑,不好走,我背你好不好?” 洪毣乖乖地甜笑,爬上他的背,走了一截,她朝他说:“邝竒,你刚刚好凶,可是我又好喜欢。” 邝竒耳朵都红,和她讲:“抓紧一点,要下坡了。” 洪毣放心地紧赖上去,双手勾住他脖颈。用笑容和眼睛,与大南山的每一处、每一个生灵告别。她如愿地感到了幸福,前所未有的,长久期盼的,费尽心血的,值得等待的,驱散雾霾的,想牢牢抓紧不愿意松一点手的幸福。 第八十八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 下山的时候,总能听见很多清脆的鸟叫,还有些翅膀扑扇的簌簌声,地上的泥干,被月光照出黑一块、白一块的错落。风给人的感觉,像走在一个水汽清凉的湖边,宁静、静谧,周身的轻凉。夜里的动物很活跃,看见平日里不常碰到的直立生物觉得新奇,就一伙一伙地往他们身边凑,跟着他们跑,朝他们投观察的眼睛,却不挨近了真正打扰。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都有千奇百怪的声音尾随,在这个神秘而奇妙的深山里,一切奇怪好像都显得自然,它天生是个能包容的大瓢,盛尽了稀奇古怪,必要时还能绑在山下人的腰上,在他们溺水时帮助其浮岸。 邝竒走得有点累,颠了颠身上的姑娘,想起自己写给她的回信还未送出,正好,趁着休息的空当,让她读一读。 他轻轻地把洪毣放下来,告诉她稍稍歇一会儿。 洪毣揉了揉微红的眼睛,又从怀里掏出帕子,给邝竒擦汗,擦过了,又凑上去对着他的面颊亲了亲。 邝竒双手捧上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用眉毛蹭她的眉毛,她朝后躲,叫痒。邝竒温柔地笑,又亲亲她的眼皮。 他拉着她,找了个被流月神明格外青睐的银光地,借着柔白的光辉,他掏出了信,递给洪毣。 洪毣惊喜得眼里都在发光,通过她接信时不自觉颤抖的手,邝竒读出了她对这封信的期待,显然他并未料到,一封回信能给她带来这样大的影响。他突然不想递给她了,怕自己回得过分轻率,早知道该仔细思量内容,也许多誊抄得再工整一些也好。 在洪毣的手刚碰到信的那一秒,忽然,林中起了一阵大风,吹得两人直歪歪倒倒。 邝竒一直捏着信,却感到有什么力量莫名地朝他袭来,迫使他不自觉地松了手。等风沙过去,他们前头有块地方忽地柔光朦胧,白白得像在雾中,雾后似是一个女子,在腾空站着。 第八十九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 邝竒搂着洪毣朝那边看去,这是一张怎样绝美的脸庞!邝竒和洪毣在人间已是翘楚,无论走到哪,皆是爱慕者云云从众,但在眼前这个定在天上的女子面前,他们是多么自惭形秽!她是美神的亲生女,是流月的伴侍仙,她看花儿时花就开,她目光一旦移走,全山野的花儿要瞬时就败。刚刚给邝竒、洪毣送行的动物们,如今全部出现,它们的目光里都是虔诚,远远地在女仙周围绕圈而卧,女仙却好似毫不在乎,手里捏着邝竒写的信,低眸品读。 邝竒更加羞愧,他拙劣的字迹如何能污浊如此纯净造物的双眼,他看向洪毣,祈求从她那里得到一丝安慰,却发现洪毣看女仙看得完全入了迷,痴呆地微张着嘴。 女仙笑了,一山的灵气都释放了。 女仙看了洪毣一眼,她讲话的声音如埋在深底的冷泉,清冽而从未听闻过有人与其相似:“你真能骗男人。” 洪毣被她的语言惊醒,从美貌的震惊中回神,这是她自小到大从未见过的美色。不,连听说过的所有都不足以盖在她的身上,她是谁?又为什么出现在这,她如何变得这么美,她是人是妖,顶着这般的姿色从小长到大却不为人所知,谁藏住了她,她拥有什么故事? 洪毣虽能回话,言语中却显露出从未有过的生涩、结巴,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嗓音是那么的笨苦,尽管她以前凭借此幅甜喉征服了一众草心:“你,你说什么?” 女仙的袖子都是轻的,里面像没有骨头,除了她的脸,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看不清楚的。但只要看过她的脸,就算看不清楚其他的一切,又能有什么不满? 女仙丝絮般的声音是那么具有清净力,似扫清了内心的一切阴霾,不管她说出的话多么恶劣:“我说你长得丑,性子还放荡,很会骗男人。” 洪毣第一次被人说丑,而她一时却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一下没站稳,被邝竒一把扶住。 邝竒对这个美貌绝尘的女人突生出了第一丝不喜,他问:“你是谁?” 女仙“咯咯”笑了两声,全山的鸟都随着她的笑欢叫起来,一时热闹清脆如狂竹数扇。 女仙说:“你也不是个什么好货色,心里头刚刚还在羞愧自己字丑污了我眼睛,现在倒忙着出来为人打抱不平。” 邝竒大吃一惊,直感遇到了妖邪,长相绝美不说,居然能直接读出人的心思。 女仙扇了一下袖子,邝竒直接被甩飞出去,她冷冷地眼神看他似在看死物,她讲:“勿把卑贱之物提到我的名旁。” 洪毣看见邝竒被甩飞出去,吓得心慌,忙朝他奔过去,没跑两步,却又被女仙一个术法微弹,就这么定在空中。 洪毣全身都感到无力,她一瞬间感到骨肉都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只有鲜血在流动,全身尽是腥软。她和平日一般,下意识地揣出眼泪来,只是这次除了恐惧再无别的起因。她哭得让人心碎,可女仙看见,却只是嫌弃,又轻展袖子,把洪毣的泪都变成冰。一哭出来,不待落地,就全变成了冰珠,落到地上,砸得霹雳哐啷。她听见泪珠落地的声音又感到烦躁,就随心所欲地再改了术法,让洪毣的眼泪流不出来。 她说:“你哭起来这么丑,男人真是眼瞎。别污了我的眼,再哭,就把泪全灌回去好了。哭多少,汪多少,让你尝尝眼睛被水淹透了的滋味,待会告诉我,舒不舒服。” 洪毣想张嘴说话,女仙不屑,直接让她成了哑巴。 女仙说:“我对你可没半点兴趣,你的把戏不过是千万年前我玩丢了,早厌恶的。” 她美得能夺走月亮的全部光辉,她的恶意也是调皮,她的语气再狠都如最好听的鸟嗓浸在最清澈的水中嘤咛:“你要耍尽心机,只能说明你还不够美。哎,我满百岁之后就发现了,哪怕我什么都不做,耍尽脾气,但我站在那,就能轻易获得我想要的一切。” 她转眸,天地间的光辉都随她换一个方向,温暖的空气、水,生灵的呼吸全朝她靠近。 邝竒倒在地上,和洪毣一样,只感觉得到血在奔腾。他如今像一个没有躯壳的人,没有骨肉,没有实体,只有血和精神。他无力、弱小,却虚弱地灵活、闷息,只有血在流,只有血在流,除了血,什么都没有。 因他被甩到地上后,头整个低着,看不见女仙的脸,而只听得见她的声音,故一直建构起的判断重掌神识。他的脸像消失了,嘴巴也没有任何知觉,可他能够思想。 他的思想坚持着他往日的判断,他在嗤笑,他在不屑,他看不起女仙! 女仙忽然爆发出劈天而来的愤怒,她拧起眉毛,整个嘴张大,狰狞这个词却离她很远,她还是那么美,美得让人感到一切使她愤怒的东西都该从世上消失。她发怒:“你居然敢讽刺我?” 她将邝竒从地上吊起来,本想用树条凭空甩他鞭子,两边的大树接受到她的讯号,早迫不及待地想为她效力,狠狠惩治这让女仙无法露出微笑、绽放美好的渣滓。它们已经摩拳擦掌,颤动着抖动,只待号令。 女仙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朝无人的天空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最后的情绪是哀怨,那种哀怨让天空立马聚集起乌云,地上的绿草忽然渗出了晶莹的汁液。 女仙住了手,但还是不平,她扬袖用重团的气狠甩了邝竒一巴掌,邝竒的左脸颊立马红肿起来。 她讥笑:“看来你是打不怕了。” 她又讲:“对待自以为是的人,我最爱做的,就是粉碎他认定好的所有梦想。” “你想知道那边那个不敢哭的丑包子,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吗?” “哦,我听见了,你很想。诶,你要是真那么爱她,做什么要怀疑她?” “别挣扎了,怀疑是人生来就有的天性。” 第九十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 她又笑,然后轻轻坐下。明明她的身下什么都没有,她却能在空中坐得那样稳。 随着她坐下,月亮的光打到她额上,她轻轻朝着月光照来的方向闭上眼睛。她一闭眼,全世界都安静了,没有一个生灵敢打扰她的静谧,她的静谧就像冬季湖面结起的冰,那么给人距离,表层流动的冰纹却是那么生动和美丽。 唯有两棵大树,不识相地想再看一眼她眼中那流星的光彩,那宇宙的幽黑。它们以为月光刺到她的眼睛,于是相约着朝她头顶递去一片茂叶,遮住她脸上的月影,却没想到,得到了她最冰冷最含恨的回视。 大树激动地颤抖,一方面为得到了她的关注而惊喜,另一方面又因逆了她的心意而羞愧、深感痛苦。它们想赶紧朝两旁躲开,却又被女仙施了法定住,就这么原封不动地遮在她的头顶,大树不明白,如果自己没做错,那刚刚女仙眼中怎么会出现怨怪和恨意,难道是它们被美貌迷了眼睛,而自动生出了幻觉? 她不再理会这些盲目追随者们自娱自乐的游戏,她盯着邝竒,说:“你心性倒算可以。不跟个好姑娘处处算了,怎的挑上这个。” “喔,原来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骗人不算什么大事。我年轻的时候,看见所有神啊仙啊的都烦,但逗他们嘛,总有乐子。各种稀奇古怪的宝贝也总能搜罗给我。我们长得好看,和他们说几句话,本就是他们最大的期盼和荣幸。” “你错了,我怎么会残忍呢。我是洁身自好。那么多爱我的,难道我能一个个都爱过去?” “人心能不能辜负我不知道,反正仙的可以。他们挺会来事,也挺知趣,个个都来爱我,个个也都听话。不听话了,我就找一个比他更厉害的叫他听话。” 她又玩弄似地甩了邝竒一巴掌:“我告诉过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和那些污秽放在一起提。你再提一次,我可不顾谁在看,就要你的命。” “几千万年来,我见过的人也不少。像你灵气这么丰腴的,大多丑得不忍看。为了帮你,我特意从水里出来,等你下山了,日日给我烧香祭祀就是。我可不爱吃羊,一嘴的毛,硌得慌。” “自然是帮你度情劫啊,擦亮眼睛吧,愚蠢的男人。你面前的姑娘可不是草原上痴傻又纯白的硌嘴羔羊,她的千副面孔欺骗过男子双双,收买斗倒了多少姑娘。别以为自己历经千帆了就辨认清明,经验再丰富的柴夫走山路时也会不慎掉入猎户提早挖好的大坑,在你落到底之前,全以为自己走的是平坦大道,还一路都是银子,看哪都花香鸟语。” “污蔑?她也配。” “诶,我突然好奇了。你能为她做到哪一步?” “不然你自杀好了,你自杀的话,我就放过她。” “报应?”她冷笑,说:“看来是太给你脸色,也怪我没提前告诉你,平生我最讨厌听见四个字,就是因果报应。” 她实则气得已七窍生烟,满心悲凉的苦楚像盖不住的活泉,拼命往心这个小框外溢水。可在别人看来,她好像只是薄怒,她神圣的外貌不容许过分的情感显现,如果需要一切都是美的,自然也要一切都是淡的。 她在手下运力,气团凝结起来是纯度极高的蓝色,在一堆雾气之间显得妖冶。 邝竒快要逃不过死劫了,这一切只因他不听劝告,非要讲实话来惹得女仙不快。 女仙妖冶的蓝气朝邝竒抛球似砸去,邝竒看着洪毣,洪毣的眼泪已经淹没了她整个眼眶,泪水还在集聚,眼眶一直颤抖。 邝竒轻轻地看着她笑,就在毁天灭地的蓝要夺走人性命的时候,一道黄光突然闪现,隔在了邝竒前面,两力抵消,唯留下一阵狂风。 女仙的衣裙被狂风吹起,惊讶的是,衣裙里面没有身体! 司命来了,她站在邝竒身前,又看了几眼洪毣。她浮尘一挥,两人被尘毛一扫,全都昏了过去。 女仙还是慵懒,司命看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难免不忍。昔日,她是多盛气凌人,光彩熠熠,美至超绝万物,而今夕虽美,却总含着股病味,像落了水被救起来之后久缠病榻的弱女,对了,她可不就是落了水吗。 司命微皱眉,和她说:“华西,你擅自出黄池,戏弄他们也就罢了,又怎能轻易动杀心,你明知……” 女仙原是华西,活在传说中的三界第一美女,见之者未有能忘,不见者难抑好奇。 她的故事尽是绮幻,被仙传尽。女仙恨她、想成为她,又以她为戒,男仙怜她、叹她愚蠢,又殷殷期待。 对司命来讲,华西是一本一望即知结局,却永远都在连续故事的书。她生来就是最好的本子,司命创造很多故事的时候皆会给人赋予她的影子。 司命爱她的美貌,爱她的肆意,也爱从她身上体现出的那些仙的恶性,不止她的,还有别的仙。她又热爱虚荣,喜欢司命将那些人间的丑女子都编成她的一部分,可她们又永远没有她漂亮,她是无可替代的,好像只要那般做了,便能离名望高重的神更近一步,便能让自己的名字永远悬在万仙上空。 因此,在很多年前,她们成为了好友。一次,华西心血来潮,让司命把自己的眼睛画下来,安在一个凡女的身上。她想看看,这张脸上她最满意的部分,流落到了人间,会引发些什么故事。 虽然她们最终因此都受了责罚,但那件事却实实在在地做了。 司命画技再好,也画不全华西眼睛的光彩,她生得实在太美,笔一落下,就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不管怎么画,都会给她的美目添上呆板。后来两人实在无法,只好从中选了有六分相像的那副,带去转生河旁,给一个刚来投胎的凡女安上。 华西不想要找一个和自己拥有相同性格的女人来用她的眼睛,那样的话,等她坐在往复镜前看人间戏本的时候,她就会反胃,就会恶心。她早就受够了那些无脑仙子们对她的一切追捧和模仿,她们学着她采东海边的芭蕉叶做扇子扇风,导致东海边的芭蕉树一时全被掠成空杆,光秃秃地抵不住下次雷雨仙醉酒;又学她用月季花编手链,逼得花神的花池子内一百年都只种月季,平白惹了神的不喜;她穿麻衣,全是因为那天,本岔好了空相约的男仙们,一时不巧全撞上了,几人逮住她就要痴缠着理论,她为了躲开他们,才临时变了件粗衣掩体,却不知被哪个坏心眼的仙女又看见了,逮住就传了出去。等再办宴会,所有人都穿粗麻,逼得她自己也没办法好好打扮,只能以身作陪;更别提那些学她坐姿、学她语气,学她表情,学她施法用指的疯癫……华西早就受够了!她和司命一早约好,要找一个与她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来用这双眼睛。 第九十一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4) 华西说了,最好她从未被人爱过;最好哪怕再多人爱她,她也无动于衷、不会爱人;最好等她真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就会离她远去。 司命说她才是写故事的好手,一应安排离奇得她自叹不如。可这样的人太难找了,哪里会有一个人能在一生之中经历过如此之多呢。 人唯在转世之时才能回顾前历,回顾前历不过一瞬,下一刻立马就要用汤药忘记。等再轮回的时候,记起的早已消褪,想忘的不想忘的通通流逝,过了桥,就又是白白净净的全新一个人了。经验也忘,教训也忘,痛苦忘,幸福忘,错误还轮回,新错又再生,说是为重生,大多实则复一轮。 华西又讲:“没关系,我们先找个清白干净的,蠢笨纯然些的,看看带着这一双眼睛,会教她变成何种模样。再找个情感麻木呆滞的,生来就为了死的自私自利的病人,重新观察。最后再要个聪明绝伦但敏感自卑的根本不相信有爱存在的,就是学不会怎么爱人的,要她喜欢的一切都因这份性格,离她远去。” 司命给华西开了先河,被流月发现以后,第一次也就成为了最后一次。 在华西当时提出这些要求的时候,司命就隐隐感觉到了,华西和她原有想象的并不一样。可她当时还是善意地误解了华西,以为她是不懂爱人的,和那些来向她求学、要求用往复镜去观看地上众生、而获得自勉的仙一样,她只是玩累了,所以也在渴求新的、真正的幸福。这也许是华西的部分心思,但绝不是主要的。这也许是司命答应她这么做的部分原因,却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个。 华西和司命首先盯上了一个柔弱的农家女,华西觉得她的气质太健康了,等了解了她的前世过后,又觉得此人一生都勤恳本分,热诚善良。婚嫁之后,在村子里,也算是远近闻名的贤妇,教导出的子女,长大之后,也算田间桑下的一把好手。她的长相一直很普通,并不好看,一直是偏黝黑的健康的红润。 华西最开始选择她,其实满抱调皮的简单,就想看看,自己的眼睛安在这样的一张黑脸大唇上,会是什么效果。 她们走过去,华西本想直接动手,却被司命拦下,先询问了姑娘的意见。 姑娘淳朴,忽地看见两个神仙冒到自己身前,其中一个还美得简直,简直胜过了世上的一切!她根本都没听清两个仙讲了什么,就只顾盯着华西,红着脸腼腆点头。 华西看见她这副模样,心下嫌弃,又看司命已在动手,便没多言,任她就这么把那双相似的眼睛安了进去,推她下了人间。 又是一转轮回月。 司命此生给她写的戏本虽多含了些孤苦,但本来能够一如既往地安稳幸福。 姑娘名叫东发,住在东南边陲的江村。她的母亲是本村人,父亲是娶了妻之后才进住江村的外来人。她的出生并不光彩,因为母亲嫁人的那天,肚子就已经大得根本没法藏住。 本来,一切虽然不体面清白,但总还算清清楚楚。东发的父亲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自己的女儿,谁还能自己做过的事没有一点认知呢。 偏偏,等到东发出生之后,一切都变了,只因为她的长相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有一双爹不像娘不肖的绝美的双眼,不只是爹娘,她的姥姥、姥爷,祖上三代,就没一个人能有这样的眼睛的。从她生出来的那天起,一颗怀疑的种子就播进了她父亲的心中。随着她越长越大,那双眼睛越来越风情万种、故事味浓,她的父亲话也随之越来越少,对待家中一应更加冷漠。本来就干涩的木桶,随年月更替,湿气逐渐侵入,内里都慢慢腐朽。 她和所有姑娘一样,自小就被安排着去干农活,捡猪草,放牛喂鸡,刚开始,一切似乎和她的前世都无变化。直到她六岁那年,收到了来自同村第一个小男孩的一把野花,那个小男孩还上赶着帮她放牛,又把牛自觉地拉回她家。自那以后,一切的轨道就似乎就都变了。 七岁那年,同村的另一个大年纪男孩在她在田间做农活的时候路过,直接看呆得走不动路,就丢了锄头,傻傻地站在路边问她:“你婚配没有?” 她问男孩:“什么叫婚配?” 男孩说:“就是你爹和你娘有没有给你定亲事?” 女孩自然地朝他笑:“我回去问问。” 男孩看到她展颜笑,一双美目勾人心魂,顿时全脸通红而没法儿正常说话。 他结结巴巴、跘跘歪歪地推着牛车走了,自那以后,东发每天早晨在田间做活,都可以遇到那个男孩。村子里也不是就没有别的男孩了,可虽然大家每天出活、回家的时间,都大差不差,但农地与农地之间,却隔得很远。要不是哪家请客吃酒,一般早出晚归的,都很难碰到。而东发家又因着她早出生、生了双怪眼睛这事,不爱带她到处去凑别人家的热闹,时不时就把她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或者早早打发出去做活。所以她小时候要么被娘和婆婆关在屋子里带着缝点线,要么就被爹抱到牛车上,早早地拉出去跟着做活。做活时候,还经常都带个遮脸的挡阳帽,也不是真为了挡太阳,该晒黑的还是晒黑了。 等她偶被男孩逮见了,直感自己捡到块宝,自然更要编些瞎话把宝藏住,不让外人知道真面目,来和他抢。一时之间,村里人对这个不太吉祥,爹娘不亲的小姑娘,知之甚少,丑女传言颇多。 这个男孩时不时地给她带个烧土豆,又经常给她背水壶,他学着村子里的大人给情人们送的礼物,也给东发削竹筒、做木雕,一晚晚地偷偷练。等再送她的时候,几乎惟妙惟肖,内容净是些村里常见的野鸭、野兔、松鼠,大树。偶尔兴致上来了,也会给她雕神话里才有的龙凤,却不敢成对的送,总怕她还太小,不明白,糊里糊涂地玷污了她。 第九十二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5) 东发很感激他的情意和陪伴,换作上世,这定要成就一个幸福和满的青梅竹马家庭。可今生不一样,一个人只要美了,远近都是不会放过她的。东发这边才对男孩的情意隐隐约约接收到一些,心里头那点朦胧的甜蜜滋味刚舀起来,村里就又搬来一户富绅。 富绅家有两个儿子,都是未婚。其中一个年纪大,一个年纪与东发相仿。 富绅年老了,就想回祖地来安度晚年,不愿意再和那些人腻在城里过日子,即用攒下的一笔钱,买了村子里几乎快一半的地,又养些佃户,自己找好风水,盖了间大屋子住着。 他的两个儿子和东发相见得很早。那天赶巧,和东发日日混迹在一块儿的男孩家办亲事,请人来吃酒席,需要人一直留着帮忙,男孩便没陪东发去山上采野果子。同样就是那天。富绅刚巧带了两个儿子住进村子来,大人在家里操办杂事,两个小伙子一路不断打听,找着找着地摸到了自家爹爹从小到大不断和他们灌输青草和美好回忆的“大香山”。 就这样,三个人在一棵红荆树下遇见了。 那会儿,东发正在用剪刀剪树枝,剪下树枝来了,又用刀把上头的刺剃个干净,然后把酸酸甜甜的小红果全攒好了,收到小背萝里,回去直接吃也好,再不济,阿妈会拿糖淹了做酱,下馒头也是极好的。 就在东发使劲剃刺的时候,富绅的这两个儿子来了。 东发剃刺狠,爱一下连掰好几根,一时打滑了,小刺几根就连排扎进肉里,她没忍住痛,就尖叫了一声。这一叫,就把不远处还在乱找路走的哥俩给叫过来了。 哥俩一过来的时候,东发脸上铺满了早晨的阳光。她虽然皮肤黝黑,可那双眼睛一经光的洗礼,简直如浴圣池、如淌金水,她的整张脸都因为那双眼睛变得神采焕发,变得甚秀甚柔,黝黑的皮肤根本遮不住那样的美,几乎可以说是再升了她的乡土风情。 她的手掌流出鲜血,尽管她的皮肤并不滑,其上满是老茧,但两兄弟看到还是心疼得难以自抑。他们齐齐冲过去,一个把自己随身带的丝帕一下撕裂,一个接过来就往上猛倒自己装了一路舍不得多喝的清水,就要扯过东发的手,拉着细细擦。 东发对情爱之事再懵懂,也是被教过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的道理的。 她对突然冒出的两个比村里所有人都白的小伙子害怕,看他们还想拉她的手,惊得额上的汗都急着下滴,她支支吾吾地让他们退开。 两兄弟明白自己吓到了人,温声细语地开始朝她解释一应来历,小姑娘看他们长得模样不差,讲话也很有礼貌,便放下戒心。 两兄弟又进一步抬出很多东发以前不曾听过的什么“损害、伤口、擦水、遗病……”,东发听得云里雾里,却能隐隐感觉到,两兄弟并无恶意,也就任由着他们处理她的伤口。 尽管那时她并不晓得,为什么和她年纪相仿的那个一碰到她的手,就一下子跳了起来,红着脸退开好远。而为什么那个年纪很大的,在给她包扎左手的时候,还要叫她把右手也伸出来,给他看看,尽管他也并没有仔细看,只是将她的双手都握着捏捏,又松开,然后长久地盯着她的眼睛。 小小的东发对这些都不明白,可那天的记忆就像被筛子筛过,留下的大石头一样,深深丢在她的脑中。 两兄弟没有送东发回家,因为并不识得路,反倒是东发听着他们的描述,把他们带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才自己晃悠着回去。 一回去,因耽搁了时间,自然遭到了家中一应人的盘问,东发下意识地不想告诉娘,今天她遇到了两个新朋友的事。她总觉得,如果她说出来了,大概就要永远失去那两个朋友了。 东发第一次扯了谎,只说是被刺划破了手,回来的路上疼得慌,就坐着休息了好久。 过了五天,东发晚间归家,在家门口的岔道上,又见到了两个兄弟。 那会儿男孩还在东发旁边,一看见有两个人横在路上,龇牙咧嘴地朝东发打招呼,气就不打一处来,直直地把东发护在身后。 两兄弟也并不客气,看男孩的眼神异常冰冷。 东发看见两兄弟,心下有些喜,她轻拍拍男孩的背,叫他让开,说那是她的朋友。 男孩回头,诧异地看着东发。东发朝他笑,一双美目流光生辉。 两兄弟主动迎上来,和他们打招呼,一应讲话之间,无不表现出对东发的喜爱和赞美,还邀请两人明日一起去他家的大宅子做客。 他们又和东发说,找到她可不是件容易事,足足让两人绕了大半个村子,才打听清楚。他们告诉东发,因为不知道是谁传的,说东发脾气古怪,模样也丑,这才让他们开始没能对号入座。 男孩的脸色很僵,他和东发告别,说自己的农活没有做完,明天还得继续去。东发并未在意,笑着与他说再见。 而男孩多么希望,东发可以叫住他,或者拒绝两兄弟的邀请。可东发没有。在男孩转身走开几步远后,他还听见了东发的笑声。 他没忍住,回过头去看东发。 东发至今也记得,当时却不明白,为什么男孩那会儿看她的眼神,会如此地像一根蜡烛,刚开始燃得明亮,一瞬间后却立马熄灭。盛着那么多的期盼像流火一样,夜一黑就散了。 他的心酸,来得太早,在她什么都不懂得的年纪。 东发并没有计较男孩再也没来找过她,事实上,她以前还一直觉得,男孩家的地和她家的,离得本来就远,以前他为了来帮她的忙,每天总要多跑很多路。如今不来也好,省得太累。 东发去富绅家吃酒这件事,不知道为何,她回家一提,爹娘就都同意了。 那晚爹和她多说了两句话,娘看她的目光也多了怜惜。她想起两兄弟下午给她送的柑橘,又想到明天终于可以去参加别家的酒席,只觉得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 第九十三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6) 第二天,和她年纪相仿的弟弟亲自到她家门口接她。弟弟话很少,路走到一半,突然从怀里掏出块儿小玉,丢到她怀里,和她讲:“收了我的玉,就不准再拿我哥哥的。” 东发说:“为什么要给我这石头,你哥哥的我也不要。” 弟弟故作凶样吓她,说:“你被妖邪看上了,不把这玉天天戴在脖子上,夜里妖邪偷偷来了,没有护身的,就直接把你抓了淹到河里去。” 东发被他吓到,又说:“你怎么知道我被看上了,我娘告诉过我,只要每天乖乖做农活,坏事不会主动找上门的。” 弟弟看着她那双单纯的眼睛,说:“我以前学过通灵之术,知道的比旁人多。你好好地戴着,没大事不要取下来,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不然玉的保护就会失灵。就像你娘说的一样,只要你乖乖地天天戴,妖邪就近不了你的身,什么事都不会有。” 东发点点头,想把小玉拴到脖子上,自己却打不好结,就一直站在原地弄。弟弟走了一截,听不见后面的声,回头找,发现人还呆呆地立在那搞。叹口气,就回去帮她系。 弟弟脸不红了,耳朵又要红。 就这样冷着脸,红着耳朵,给她系了两个死疙瘩,又狠狠地扯扯看,检验结不结实。 小姑娘被他扯得勒到脖子,咳嗽起来,他忙着松手,把她身子转过来看。 东发因着咳嗽,眼里挤出泪来。 一双目,多少怜惜意。 弟弟情不自禁地朝她靠近,又在她的懵懂之中忽然惊醒。他一双大手捂住她的眼睛,自己偏过头去。又掏出帕子递给她,和她讲:“把眼泪擦擦,以后,不要对着别人哭。” 东发很委屈,明明是他动作粗鲁在前,现在又凶她,拿脏手捂她眼睛,难道她哭起来就有这么讨人厌吗? 她接过帕子,不再打算和弟弟说话,一路沉默着跟在他后头。 到了府里,东发被几个穿得比她好看多了的姐姐带走了,弟弟也回房去另换衣服。 东发不知道为什么要被重新梳妆,那些小姐姐们不解释,她也不敢问,只被扯着沐浴、换衣又化妆。 她们画到她脸的时候,忍不住地夸她:“你真好看。” 东发还小,除了羞涩涩地眨眼睛,什么都不会答。 可她敏感地发现,当她连续不断眨眼睛的时候,那些小姐姐们都情不自禁地顿住了,手握着各种脂粉盒、大小刷子呆呆地站着,就顾着看她,眼里满出惊羡。 其中有一个,捏刷子的骨节突楞,圆眼睛里冒出淬毒的恨意。 东发被她吓到,但她年纪还小,也不懂掩饰,便只会委屈地盯着那个吓她的人看。 其他的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下了然。 另一个小姐姐忙跑到那个淬毒的旁边,狠拽她的袖子,又冲东发赔礼地笑,说:“她没恶意的。”接着连拖带拽地把人拉了出去。 把人刚拉出去,淬毒的那个语气也掩不住毒:“她年纪那么小,不过生了一副媚样!给小少爷当童养媳就算了,大少爷已经二十三了,如何相配?” 屋内的东发没有听见,依旧很乖,如乡间任人拽割的麦,凭她们随意打扮。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镜中的女子已经不认识了。并非是化得好像换过一张脸一般,只是一种感觉和气质。她幼稚的躯体未变,却因为翘弯的眼线、粉嫩的颜色,把整个人的魂儿都抹上一层装饰,变得成熟、饱满,滴露汁水,虽然眼中还带着无法掩饰的天真和稚嫩,但总体来说,倘若只看脸的话,她被打扮得已经媚如一个女人。 东发刚出房门,就看见大哥站在院里的草堆旁。 她抬袖子和他打招呼,手上挂的叮铃铛啷相撞,大哥抬头,看见她那刻,眼里藏不住惊艳。 他上前想拉东发的手,靠近了,却看见东发脖子上带的玉。他脸色霎时阴沉起来,低头整理了表情,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和东发打招呼。 他给东发的感觉如春风飘絮一般舒服,他是那么亲和,又能够指引东发。他告诉东发酒席的一应流程,又教导她该如何讲话应答。 东发对他充满了感激,在她怯生生地问大哥,身上的这些衣服贵不贵的时候,大哥在没人看见的拐角,拉住了她的手,和她讲:“在东发身上,再贵的东西都是值得的。” 东发羞红脸蛋,忙着往前走,上台阶时踩空了,大哥在后头将她托住。 东发看着大哥的眼睛里除了羞涩,其实别的什么情感也无。而在大哥看来,东发的眼是那么朦胧,隐含了所有欲诉难诉的情,揣着躲在乌云后的月。 大哥低头,轻轻亲了东发的额头。东发才八岁,哪里懂得什么叫亲密。只觉得有点痒,又想起自己脸上刚刚扑了好些粉上去,猜想他大概蹭了一口。 她的爹娘之间没有爱情,自然也不会存在随之流出的亲密。他们两个人长久地都在为这无法逃避的命运感到悲痛,无暇顾及别人的成长,只是因规按部地养着。他们以前虽然严令禁止东发与男子接触,并警告她,不准让陌生男子靠近。但在小东发的眼中,无论是哥哥、弟弟,都已经不算陌生人了,他们是朋友,朋友不是陌生人。况且,上次她受伤,两兄弟帮她包扎,并没有对她做任何坏事,反倒很好地帮她处理了伤口。东发没有朋友,除了陪她放牛种地的男孩,就只有兄弟俩了。 哥哥刚刚对她做的事,她并不讨厌,也不会有半点喜欢,因为她根本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只要没有太大的痛苦或极端的舒服,她对于未知的一切体验的了解,只会局限在新奇。 她不仅没有躲,等大哥亲完,她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 大哥欣喜,问她:“东发,你明白的,对吗?” 东发很迷惑,她懵懂,摇了摇头。 大哥说:“等酒席完了,你去后屋的竹林边等我。” 第九十四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7) 东发说:“可是我还要回家。” 大哥说:“你爹娘没告诉你吗?” 东发说:“告诉我什么?不过说起来,爹和娘昨天是有些不大对劲,突然对我好是温柔体贴,以前他们都不准我出来吃酒的,但这回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提,他们就答应了。爹爹冲我笑了不说,娘亲也把她给我缝的帕子拿给我了,我都不知道她一直在做!这是我第一次出来,虽然你家很好,可为了爹娘放心,我还是要早早回去的。婆婆这两日是不在家,要是她回来了,以后咱们见面可难。你有什么话,不如现在说好了。” 大哥听完,就明白了,东发的爹娘并没有告诉她,他家已经出钱把她买来做童养媳了。 他不忍叫她难受,但又怕明早爹爹叫人领东发去看的时候,看见东发脖子上挂着的是弟弟的玉。 那小玉兄弟俩各有一块,背后刻着名字。那天回来,弟弟就率先跑进爹娘屋里卖混,说今儿个遇着了想娶的姑娘,要爹娘给人提亲。 弟弟才十岁,爹娘说太早了。可他不依,只说先找了定下来。娘宠他,就答应去打听。 他很清楚,弟弟想娶的人就是东发。 可那是怎样美的一双眼睛啊!东发就是生在村子里了,倘若生在城里哪户大家,提亲的门槛怕数年要不断地给人踏烂的。见过那样一双眼睛之后,人的心里怎么还会容得下别的姑娘的一分影子。 当时他脑子一热,就说自己也要娶亲。爹娘打心眼里莫名其妙,这刚搬回来,第一天兄弟俩爬了个山,回来就都要成亲,这山上难道有什么迫嫁的狐狸精不成。 一经盘问,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娘不同意娶这样的姑娘进门,兄弟两个都喜欢,定是要生出祸端无穷的。况且,听起来如今年纪还小,姿色一概居然就如此动人,能叫两个儿子都一见倾心,这长大了还得了,若是美得太过,未来必然招架不住。 可母亲如何拗得过两个初被美色迷惑,一头跌进爱情深渊的年轻人呢,他们罢课,怏怏不乐,讲话做事都没精打采,活像人缺了魂儿。大哥还好,一应总大差不差。小的那个天天就杵着个头望天,望门外,直要把秋水望穿。 做娘的心疼啊。富绅又打听好了,说哥俩喜欢的姑娘叫东发,自己悄悄去看过了,确实生得十分美貌,尤其一双眼睛灵气逼人。但小姑娘在林间做活的时候勤勤恳恳,看起来也是踏实本分。她家又穷,纵然生出了这么个好姑娘,也只能丢在田野里塞养过去的。两个儿子这么喜欢,尤其是小的,喜欢得茶饭不思,这么小的年纪,这么放任下去不是个事。 倒不如他们开个价,把小姑娘买到家里来养,做个童养媳。自小养到大的,哪怕最初性子鲁些,也好纠正,一起长大了,往后情感也深,哪怕儿子以后要再订亲,只要抬个妾给她做了,也就没事。 为娘的想过后,听了孩子爹的话。但又烦心,兄弟俩都喜欢这个东发,给谁才叫好? 孩子爹说:“让他们自己拿本事去娶。小时候不是一人分过块儿玉吗,最后姑娘戴了谁的玉,就是谁的童养媳。以后都不准再争了。” 话虽这么说着,可当爹的心里头拎得很清,这东发明显是要买来给弟弟做童养媳的。大哥年纪不合适,一时贪美色糊涂了,能理解,但怎么可能真的等东发几年光阴,陪她长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此时,大哥看着东发天真而期盼的眼睛,忽然很是难受,东发还这么小,正期盼着爹娘的爱呢,就要被拉到他家做童养媳了。 他打算编一个谎话骗东发:“东发,我忘了告诉你了,昨天我和弟弟去你家等你,你没在,我们就先和你爹娘说过话了。当时想着我们两家离得远,你出来吃酒,晚上回去不方便,我们就和你爹娘商量好了,说让你在这儿住一晚。你爹娘答应得很好。所以你晚回去也没事的,今天就在我家住下,明早舒舒服服地起来了,拜见过我爹娘,我就陪你回家。” 大哥如今并没想好明天陪她回去之后,又要编个什么谎话再把她长长久久地带到府里来。但起码,现在他不想看见东发难过,只想要她开开心心地笑。 东发正纠结,大哥又连忙安慰:“我家里有很多好看的字画。母亲屋里还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的衣服料子、首饰。我刚刚说的小竹林你还没去过,后院里也种了好多的花,还有个秋千。弟弟最爱晚上霸着荡,今天你来了,我肯定叫他让出来给你坐。东发,你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多玩一会儿再回去吧,一晚上没事的,我家的仆人会把你照料得很好。” 东发眨眨眼,点了点头。 大哥把她带到席上。 今天算是富绅回乡之后和乡亲们头一次打交道,富绅没有宴请很多人,只先给了几个重要人物发帖、请他们来吃酒。 因这情况,在座的年纪基本都大,多是叔祖辈的人物。 他们看着大哥领着东发出来,直以为东发怕是富绅哪个亲戚的女儿,生得又柔又美。尤其一双眼睛,直能把人魂勾了去。 大哥把东发安排坐下,也并未多介绍,就去和众人应酬。 席上没有太多女眷,几个大年纪的妇女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块儿聊天,也不主动搭理东发。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大婶朝她坐这边走过来,明显想和她打招呼。 她不认识东发,东发却认识她。 那大婶是村长的妻子,经常带着一群女人来她家赖着不走,娘每次都好心地伺候着,却次次都要遭她们冷嘲热讽,一顿数落。 小东发那会儿总被婆婆抱着躲在里屋,婆婆总是听不下去,边抱着她,边抹眼泪,想出去,出去过,但也只是连带着都被骂。 她没那么明白为什么,但每到那会儿,心里总是很酸。 第九十五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8) 东发不想搭理那个女人,她朝东发走过来,东发转身就往反方向走。 恰好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弟弟。 弟弟说:“你慌慌慌张张地跑个什么,难道有鬼在追?” 东发拽他的袖子,回:“这次真的有了!我不想理她,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弟弟往她身后瞟了一眼,也没多问,只无比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他把她带到了后花园的秋千边。 秋千下面是一小片的花园,弟弟给她介绍,说花园里种的是月季。现下赤橘色的花开得正顺,苞苞吐情。 东发自小和麦田作伴,原以为金黄色已经是世上最美的颜色了,现下见到清白下的吐光月季,又觉得这种美是那么的新奇和唾手可得。 弟弟让她坐上去,自己推她玩。小东发看着花田,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渴望。 弟弟看见她的表情,只身去给她撇了一朵回来。 弟弟把花递给东发,东发先却不接,她责备地开口。语气里携带哀痛:“你为什么要把它摘下来?” 弟弟感到莫名其妙,回:“你一直盯着看,难道不想要?” 东发已有些生气:“再喜欢,看看就好了,何必非得摘下来。和那些野花一样,你今日采了,不到明儿个清早,它们就要萎了。” 弟弟耸耸肩,见她不要,转手就要把采下来的花扔回花田。东发又急切地叫住他:“你又要做什么?” 弟弟说:“你不要,我扔了便是。” 东发说:“拿给我。” 她拿到花,小心地摸了花的绿叶,又凑上去闻花的香味,然后笑得一派天真。 弟弟看她,此刻也终于脱掉顽童的气派,笑得温柔。他在心底暗骂东发,明明喜欢得不行,表面上偏要装得厌恶。小萝卜头! 他主动上去,想给东发推秋千。 东发有些怕他,直推辞躲开,却被他按住双肩,止在了秋千椅上。 荡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在空气里欢快地流动,一切都归给跳动的安静统辖,她什么都忘了。回不了家的恐慌,对弟弟的厌恶和害怕,喜欢身上的脂粉香而挂念不能长期拥有,想吃席上的那些玉盘,又感到很困,现在就想睡觉……荡起来的时候,仿佛就是天空中展翼的鸟,虽然遵循着固有的摆动轨迹,却依然那么自由,无忧无虑。只想一直荡,一直荡下去…… 弟弟推她忽然推得用力,秋千一下荡出好高好远去,东发被吓到了,尖叫出声。 弟弟笑得开怀,推她更坏,东发回头骂他:“坏萝卜头!” 弟弟回:“臭萝卜丁!” 他推她的力气越来越大。东发尖着嗓子叫,边叫边骂他。 等飞在空中久了,心眼一上一下地习惯了,东发又开始大笑,笑声如田间报早的麻雀,麻雀怕人,人一来,跳着就要飞到树上,不敢多吱一声。人一走,便伙同着家人们开喉放声,打脆天上一早的白茫茫,直飘进过路人的耳朵。 她还是很讨厌弟弟,可现在把讨厌忘了,因为一切是那么快乐,那种轻飘飘的、脱离了大地的感觉不管不顾地冲进她心里,她讲不清楚,表达不好,朦朦胧胧的却只想继续。 又玩了一会儿,弟弟忽地把秋千拉停了。 他走到东发面前,弓下半身腰来,冲她很凶地讲:“以后想荡秋千,就离我哥远点。” 东发双手紧捏秋千绳,吓得往后缩。但紧闭嘴巴,像在表达不认同。 弟弟又朝她脸逼近,看她吓得闭了眼睛,裂开嘴角笑得无声,又捏起拳头来敲了下她的脑门,东发被敲得微微一晃。 她心里更讨厌他了。 回到席上,东发乖乖坐着吃东西,才一小会儿,就有个小姐姐跑到她身边来,说是大哥吩咐她,来带东发去和大家打招呼。 东发问:“我能不去吗?” 小姐姐说:“最好去打个招呼,懂礼仪的小姐们没一个会独来独往的,谁也不顾。” 东发垂下头,捏紧裙摆,此刻很想回家。但想到自己答应了大哥,这又是她第一次参加酒席,不愿意给爹娘惹上麻烦,于是硬撑起笑来,跟着小姐姐去拜见。 东发很笨,人家问,她便答。人家知道她身份了,故意编话嘲笑她,她看见别人笑了,以为大家开心,也就跟着笑。 有人不相信她是东发,直接地发难:“东家那头没力的老驴怎么可能生出你这么个水灵的姑娘。” 东发生气,却结结巴巴,讲不好话。 刚刚的小姐姐忙出来打圆场,也不是真的在保护她、替她反击,只是怕声响搞大了,待会闹起来,把大少爷他们引过来,就要责怪自己办事不力。 小姐姐拉着东发,不断地去和那些年纪大的村妇们打招呼。村妇们坐的分散,她顺着认过去,同一个问题、相似的嘲笑,隐藏在那些人眼底的嫉妒和不屑,在不同的人身上,冲她一次次重演。她那刻忽地明白了娘亲的感受,被一群人指着骂,而不知道如何反驳,如何辩解,娘亲多么委屈啊! 东发一点儿也不喜欢酒席了,在她亲身参与了之后,她是那么感谢爹娘以前做的决定,她理解了他们全部的良苦用心。 她残酷地认清了,以前她所盼望的那些“孩子堆、做游戏,吃饭听戏”,通通是假的。真正的酒席上除了丑陋,就是丑陋!除了疲惫,就只剩下逼得人想疯狂逃跑的压力。 她还那么小,却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了恨意,对那堆明明在一柱香以前,她还根本不认识的老村妇们的恨意。 小姐姐把她带回去吃饭,再看着这些美食,东发却丧失了食欲。 她呆呆地坐着,没有人来陪,哥哥和弟弟都在屏风的另一边忙着。 但那些村妇们并不放过她,依旧和指着她娘数落一样的,指着她,窃窃私语。 她坐饿了,就又开始动筷子。 她不知道怎么反抗那些沉默的,却足以杀人的目光。她周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想狂叫,却深知倘若如此,又要引来多少责难。 第九十六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9) 她开始快速地进食,越来越快,几近疯狂。 村妇们看见她如此,并不觉得自己施加了暴力,只说:“果然是没有教养的野丫头,见着一点好的饭菜,吃相就跟猪一样难看。” 对她们来讲,她们不仅无法感同身受东发的痛苦,而且只以此作为凭借,找到了新的支撑发难的理由和狠狠再唾弃一个单纯女孩的话头。 又过了很久,有另一个小姐姐来找东发,说要带她去休息。 东发听见她讲话,眼眶抬起来的时候,已经红了。她的嘴边都是油,粉也因着吃,掉了好多。刚刚嚼韭菜炒猪肉的时候,她扒得太急,被韭菜塞了门牙,现在一张嘴讲话,就咧着俩丝长绿。 来接她的人,是富绅从城里买了带回来的丫鬟,在此之前,她并未见过东发。 派活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来,管事的跟她关系一般,就将活撂到她头上,还美其名曰:出人头地的机会来了。 她硬着头皮接了下来,原以为是个难对付的小姑娘,因为长相娇美的,脾气常古怪。但当对上东发那张脸的时候,她改变了想法。 不管长得再怎么妖孽了,也不过是个没安全感的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啊。 她的眼睛像从天上的仙池里泡出来的一样,纯洁灵动的几乎涤荡人心。泪在里头委屈地滚,让人只想把她揉在怀里,好好护着。 这个小姐姐头一个朝东发温暖地笑了,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东发都记得她的笑。虽然…… 她伸出手讨东发拉,语气也很好,边讲话还边比划:“小姐,吃饱了吗,吃饱了把嘴巴闭起来,我带你到后头洗脸。” 东发两口把含着的肉吞下去,拼命点头,又将自己油腻的手放裙摆上擦,擦干净了才伸手拉她。 小姐姐笑,把东发从“关白狐的笼子”里带走,不再任人观看打量,这个从森林间偶然跑入嘻骂场的姑娘。 东发本已要睡了,又想起来,大哥约她晚上去竹林边的事情。 她轻声地唤刚刚的小姐姐,问她竹林离房间远不远。 小姐姐仔细答了,又好奇她打听这个作甚。 东发和她解释,认真想过之后,觉得还是该去一下,毕竟今夜之所以留宿,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着答应了大哥去看看竹林。 东发请小姐姐带她去,小姐姐点起灯笼来,却没找到适合东发的披风。东发并不在意,说以前在家时,晚上出去解手的时候,也是从不穿什么披风的。 她带东发到了竹林,却没看见有人。 东发有些失望,正打算走,又忽然听见大哥叫她,她往那边看,才发现大哥躲在竹林深处,从外头望,基本看不见人。 她踏小碎步跑过去,大哥身上酒味很浓,瞧见她近了,就冲她笑,想拉她进去。 东发说:“太晚了,这里太黑了,我有些怕。我们明天再逛好不好?” 大哥不肯,一把拽住东发。 东发往后遁,力气却压不过大哥。小姐姐走上前来,大哥瞧见有人,才把手松开。 大哥厉声呵斥丫鬟,说这么晚了,带姑娘出来,也不给找件披风。他叫丫鬟赶忙回去拿,又放轻声音地哄东发进去逛逛。 小姐姐被吓得赶紧回跑,东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上为什么地就想叫她别走。她冲着小姐姐喊,小姐姐停下来,看见了站在东发背后的大哥阴沉的眼神,只好冒汗抵着压力,告诉东发没事,她去去就回,让东发乖乖在这。 她走了,东发也要败了。 东发是一朵开在野梗上,本来平凡也顽强的花。凭着年月的积累,过路的人纵然不会被她吸得停住眼睛,呆呆地站着观赏,却终有一日会因她在暖黄太阳下的生命力,勤恳的朝上生长的努力而不由自主的感动、惭愧。她朴实无华的外衣包裹着一颗远比那更纯净的心灵,大地本给了她很多的时间用来成长。可一阵烈风,从地狱深处刮来的烈风,出自根本不知道怎样的违背良心的目的,生发于一个混乱而无所觅迹的方向,突然地袭击,颤摇得如受残酷风雨的鞭打。痛苦,无力,极端的刻骨铭心。 她还那么小,在一个还不懂得珍惜快乐的年纪,就体会到了最灰暗的、因对痛苦难以忍受而带来的——巨大逃避欲,这种遇事近乎本能的保护,伴随着她往后漫长的一生。 毫无疑问,她才八岁,而她破败了。在一片月亮残忍地冷眼观看的竹林,在一个哭喊没有人现身的夜低。是美貌有罪吗,还是美酒有问题,是贫穷招致了祸患吗,还是天真的信任不该生长于世了。是丫鬟没有同情,还是村妇太过苛刻,是东发的爹太狭隘自私了,还是东发的娘过分懦弱。是富绅太放纵、弟弟太年轻,还是不该有童养媳,不该买卖在恶毒注视下艰难存活的生命。归其源头,难道是命?是华西的猎奇心、司命的纵容,流月的失责,权力的扩滥……是谁的坏吗,还是所有力。 东发哭到哑了,眼睛无光无神,事完后,大哥走了,她被小姐姐抱回房间。 她还是很乖,不发一语,许是讲话也无力。 人的眼睛有光彩的时候,天上是会点起暖灯来的,一照下来,地就都亮了。 东发的灯潮了。她躺在床上,听着正摆弄洗澡桶的小姐姐压抑的哭声,很是奇怪,她问:“你为什么难过?” 小姐姐肩上披着毛巾,回头看她,只瞟到一眼,就不忍地转过身去。哭声更压抑,肩膀颤抖得厉害。 东发说:“你别哭了,我有些痛。我知道,现在很晚了。可你能送我回家找娘亲吗,我想找她要一点土膏药,你们府里大概是没有的。那种药是黑乎乎的一大团,每次,我一痛了,娘亲拿来抹上,很快就好了。” 小姐姐听不下去,她跑到东发床边,大声哭着和东发不停地道歉:“对不起,东发,对不起……” 第九十七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0) 东发并不怪她,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 刚刚在竹林里,身体整个儿被扯得四分五裂的时候,她听见了,大哥说了,爹娘把她卖了。卖给这家坏人了。可她不明白啊,她们明明吃得起饭,娘亲明明给她缝了帕子,爹爹也朝她笑。出门前,一切都是好的。从村子这头到她家,才几步路啊。 东发哭不动了,可小姐姐总能续上,替她接着哭。 她乖,洗完澡,又去睡觉。 她恨,恨大哥自说自话的“我爱你啊,你的眼睛真美,东发。” 她累,只想睡个不做梦的觉。 第二天她一醒过来,小姐姐就不见了。她目光空空地掉了眼泪,问别人,小姐姐到儿哪去了。别人敷衍地答一句,说一早被调回城里了。 很多个月之后,某一天晚上,她问起大哥,小姐姐到底去哪了。大哥喝醉了,毫不在乎地坦然承认,在他强暴她的第二天,就被他爹娘杀了。 那件事之后,弟弟被送走了。与其说是送走,不如说是骗走的。谁也没料到大哥会做出这般的禽兽行径,但不管富绅再怎么管教打骂,屁股也还是要替他擦的。 弟弟被骗去城里念书,富绅答应好,等他一中举,就回乡来给他和东发办亲事,这两年叫他先乖乖上进,东发他们会帮着好生养好。等他走了,东发就一直被关在府里学女红、读女戒。 一年过去,东发九岁,有一回大哥酒醉,又闯进她的屋子。这次,她学会了大叫,哭喊到一府的人无不知晓,大哥没有得逞。第二天,东发就被挪到了更远的田屋去关着,给她派了两个丫鬟单独照看。 东发不再种地了,也不再爱盯着水田一瞅就是一天,她变冷了、变呆了,总一个人躲在屋里发痴,不爱搭理人。无聊了,就开始做女红。她缝的第一块帕子就是杜鹃花,花样是照着她娘给她的那块描的。之后就开始缝野菊花、缝月季,缝水仙,东发的帕子越绣越好,个头也渐渐蹭高。 又过了一年,富绅出意外,死了。家里成了大哥主事,没人能再管住妖魔的心了,因为他自己毫无抵御黑陋的欲望。 丧期三年不满不说,刚过了十五天,他就要办喜事,想娶东发回家,好日日看。他娘气得病了,他不管,叔伯一行人来劝,他狡言相骗。 没人拦得住他娶东发,东发自己更无可能。 等弟弟乡试刚完、收到消息,赶回来,东发已经是大嫂了。 后花园的秋千没人玩,早破烂了。大哥不喜欢月季,就让人全拔了改种牡丹,弟弟回来,站在后花园里,与东发面对面碰上。黄花早谢,一朝红遍。 他明显大了很多,高壮不说,整个脸都瘦得棱角分明。 东发早已学会伪饰的温顺,她朝他礼貌一笑,她的眼睛依旧很美,虽然与往昔已大不相同,明明逝水时日也不过两年。 他说:“我不知道爹死了,他们不想影响我考试,就一直瞒着。” 东发淡淡地回:“回来了,去坟头上柱香。” 他激动地跨上前两步,讲:“东发,我带你走吧。先去城里,等我考试过了,我们就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 东发冷笑,太阳升高了,她直面着,很刺眼睛。她伸手挡住太阳,从他身边走过,说:“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自私啊。” 弟弟身形晃荡,却站在原地,没有追,也没有回头。 东发第一次嫁人的时候,十岁。第二次嫁人的时候,也不过十三岁。 她的身子骨已经很不好,每次来月事都要痛得发昏,她常想:“就这么流着血死掉也好。”但又偏偏只能忍痛活下去。 她变得娇弱,弱如柳絮随风飘摇,易感风寒,易起红疹,总在咳嗽。 大哥不想她死,就带着她到城里去排号看病,偏巧了,看病那日摘下面纱来,给大夫看脸,又被街上路过的城主儿子瞟见,惊为天人。 城主儿子是个比大哥还蔫坏的角色,不管不顾的脾气一早出名。当即就派人跟踪,等他们回到家,趁乡里晚上人少,派了一队官兵就来围府抢人。 大哥开始不知道领头人的身份,直以为来了强盗,还想奋力抵抗。直到官兵们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被吓得口水直流,才开始求爹告娘。 城主儿子再莽,也还有几分心性,看见他这模样,不屑只差没吐他满脸口水。他当场把东发从床上抱下来,当着一众人的面问话:“你几岁了?” 东发使劲抓挠,用尽力气反抗,却被他一手锁住。又是那种绝望,和那夜一样,无力而相似的绝望。 东发的灯被雨打湿,她流露的悲伤似含带着潮湿的泥石板气味,城主儿子瞧见了,心忽地疼了一下,冲她语气也轻下来:“别闹,回话,今年几岁了。” 东发在想,接下来自己又要经历的事。她想死了,她撑不住了,在她还没来得及咬舌自尽以前,居然先昏过去了。 大哥看这情况,还不想把东发放走,只因她是那么娇美,他忙着回话:“好侠士,手下留情,这是我妹妹,今年才十三,没到嫁人的年纪。我知道她生得美,你要是喜欢,等及笄了,我打包送到你府上去。现在这会儿,别急,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城主儿子回头看他,嗤笑一声,直接上去就是一脚,大哥被踢得砸到后墙上歪着吠。城主儿子抱着东发,叫丫鬟拿披风来给披上,就要打道回府。 出房门之前,他特意交代:“让他死得丑一点。” 东发跟了城主儿子之后,很是受宠。 他后院里虽养了八个小妾,却没一个能比得过东发更受疼爱。渐渐地,他甚至都不再到别人的屋子里去了,哪怕东发来月事,也要陪着她。 她快十五岁了,还差十天。她已经成熟得过分,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能再轻易地将眼睛挪开。她的美貌使她名扬,近几州的人都在传她是仙女下凡。没人记得她的过往,人人都想要从她身上获得,获得一种愉悦的欣赏,一份调弄的把玩,一次符合话本期待的遐想,一种抢夺占有的快感,一回自高自傲的反证。 东发还是没能变坏,尽管一直过得很苦。但她一个人不变坏,又有什么用呢,这世道早坏得惨不忍睹了。 第九十八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1) 她感受到了偏爱的好处,容貌能满足的虚荣,潜移默化地,她和院内的小妾们学会了些调弄的手法,也学了点儿欲擒故纵的矜持。虽然她时常倦懒,无力施展。因为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 美女如斯,男人见了她就想霸占,女人与她同席就要妒忌自惭。贵妇人们看不起她,读书人编书骂她妖孽……众生百相,迷她之貌者何其之多! 好在她很快就死了,在离及笄还差五天的时候,在被微服出宫的王爷看上、强制带走以前。 她没有再见过弟弟一次,她甚至都不会想起他。尽管去年的三月初九,他不知道从哪儿找了门路,让人给她托过一封信来。 她常爱在梦里荡秋千,用野尾巴草编头环,却不爱读书看字,读书看字难道能减轻她的痛苦?她恨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本,恨那些美色堆累的高谷,恨所谓的风情万种,更打心眼儿里羡慕书中写的单纯井然。书里的一切都是好的,生活却实实在在地那么糟。她恨嚼笔头的那些人总爱扭歪的苦涩字,连带着对弟弟写来的信也恨。 在那封信里,弟弟叫她提前打包好行李,后日的晚间跟着一个腰上别红花的厨娘出府,而他会在城外等她。他还说:“东发,我对不起你,最开始我不该说要娶你。幽州离这里很远,树木很茂,河水很清。你要是还喜欢红荆树,我就把你送过去,你不想看见我,等你安顿好了,我就走,一辈子再也不来打扰你。” 东发自然没去。她一生苦难,却从未想过逃跑。她单纯,觉得一切买卖是不可避免的,爹娘卖了,她就得赔。城主儿子待她不坏,还帮她报了仇,她就不应该走。更何况,去幽州有用吗?哪怕逃到简国去,难道就能保证一切不会再度重演? 她身无分文,病弱脆轻,一无所长,又毫无可依。天下之大,说好听了处处是家,撕开来讲就是在哪儿都是赖活着。都要被人欺、都会遭人恨,指骂少不了,强辱躲不开。而她本来也有家啊,她本来有一块农田,有一块春早渴了要喝水,夏得赶虫、冬紧拔草的地,而那块地也早没了。 婆婆死之前,来城里找过她一次。她看着婆婆身体不好,一句话不说地只知道抹眼泪。她给了婆婆一大笔钱,却没有打听过一句,她的爹娘现今如何。 婆婆临走前说:“囡囡,别怪你娘。要怪就怪你那不争气的爹。” 东发病弱的异容惨淡,她语气很轻:“我只怪我生了这一双人见人爱的眼。” 等婆婆走后,一直服侍她的那个忠心的丫鬟说:“小姐怎可如此妄自菲薄!您的眼睛是上天赐的,美丽不可方物,该好好珍惜才是,莫要糊涂动傻念头啊。纵然没有这双眼睛,小姐的脸也是绝世之姿,世上人谁能免俗,不多看您一眼,不喜欢上您呢?过往已逝,小姐端好好地打起精神来养病,把往后的日子过美了才是。” 华西看完了整个故事,很是不满。 她朝司命讲话的口气都有些怨怪:“司命,我们这次找的这个人太笨了!根本配不上我的眼睛。” 司命有些唏嘘,趁东发转世的时候,将那副六分相似的眼睛收了回来。在她转世抹记忆之前,司命本给她改了本富贵平安的来生命数,可东发却把她叫住。 东发问:“你便是司人命运前途的神吗?” 司命点头,看着她那已经恢复平凡的脸庞,有些惭愧地问:“你想要变得比现在更美些吗?” 东发笑了,和凡间的她不一样,少了华西的眼睛,她的笑容不再倾城,却把司命惹得心酸,满腹怜爱。 她说:“来生,我能不做人了吗?” 司命说:“怕是不行,尚未有此先例。” 东发勉强地抿着嘴耸耸肩,又问:“你捏我们的时候,是随心所欲尽其趣味吗?” 司命面色冷下来,音也沉:“神不会老,她永远都是顽童。” 东发笑得无所谓:“你讲话真难懂。放我去轮回吧。” 司命扯了僵硬的嘴角,自找弥补,说:“下世,我给你排了一生的富贵命,姻缘也很美满。” 东发回头,眼尾低垂、眼窝深陷,光彩灰暗,但里面直白的意志是那么坚定:“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如果可以,将我送去野山里,当一辈子的孤女。” 司命不再答话,东发的眼前忽地起了一阵雾,她再也看不清司命的表情。司命施法,将她推下了净忆河。按她的意愿,司命边叹息着,边给她改了命势,尽管到最后,也许她也并不一定能如愿。 华西坐在轮回河旁等司命已经很久,这会子看见司命回来,眼里的小火把嚓蹿地燃起来。 司命看见,还是难免地再一次为她的美貌所震撼。华西实在为天地灵气的凝聚造物。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此刻眼前,闪现出了东发刚刚那无奇却执拗的眼。 华西跑到司命身边,一把挽住她,语气娇滴:“司命,你可算回来了。我刚刚一直在这看,好不容易给我找到一个合适安眼睛的聪明姑娘,你看那边……” 司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用浮尘将魂勾了过来,又对照着翻开袋子里的花名册——她叫中莲,刚转生三回。结局纵皆悲,中间却总能自己改转几次命迹,确实能算灵光。 华西说:“这姑娘投胎时候和别人可不太一样,别人都低着头走,边走边停,像脑子里老装着些丢不掉的东西。可她一路蹦蹦跳跳、还左观右看的,胆子很大。” 司命看着华西在云雾缭绕间让娇花都羞红的脸,听从了她的看法,将六分相似的眼睛重新安在了中莲的身上。 其实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华西没讲,这姑娘的脸虽稀松平常,但独生了个高挺的鼻梁。华西看上了她这个鼻梁,她心里隐隐觉得,前世东发之所以引来这样的悲剧,总因为她还是太丑,不够漂亮,没有漂亮到能让人一看就魂牵梦想,任你讲什么话都要听从的地步。 第九十九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2) 华西觉得东发很笨,尽管她也打心眼里地厌恶那些男人。可但凡是男的,何时难道会改了不爱美色?滑天下之大稽。 她一直以来清清楚楚,想改变谁生来就爱美厌丑的脾性,就像要人在野荒地里遇着一箱子钱不捡、不要求事实的证明而见谁信谁,被绑在山崖上鞭打一千次了还要修道一样,根本不可能。 人也好,神也罢。都是看见了,才相信,才顺从,才认定的东西。没有目的地的路无人会走,不见花开的园林没人会进,哪怕是满布刑罚的炼狱,也是为赎罪或自求痛苦的人准备好了的。 华西显然根本不了解,世上有信仰这种东西的存在。她将没有信仰的众生看透,却还不知道有信仰的宝贵如大旱时骤雨,似濒死之际忽得救,又像迷途之羊无需引路就归入了茫茫草群。 她要的是享受,她以为享受就是快乐的所有。 凡间的中莲出生了。 中莲家是卖葛的,在富州的一众衣料铺中间,不算太有特色,却也不至于无人上门而穷困潦倒。 中莲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叫声凄惨到一巷的人半夜全捂住头,站在门口张望。 有一个方士善卜,恰巧在此日路过中莲家的门前。他像闻见了什么奇怪的气味,一到中莲家门口,就停下来闭着眼睛嗅个不住。 等他定定神,又一下翻到中莲家对面的屋顶上去,惹得一巷人好是惊奇,有的已经开始下跪祈求。 他从檐左走到檐右,看完后深叹一口气,张嘴就下词:“要有大凶也。” 华西看到这实不高兴,暗怪司命总是故意排此般命数给她看,完全不在乎惹她不快。 她收拾口气,显得天真:“司命,这方士是谁,中莲不会又像前世的东发一般惨吧?” 司命扭头看她拧圆的小眼睛,像早晨刚醒的枝上鸟,她觉得实在可爱,没忍住就摸了华西的头。华西往后躲,皱眉嘟嘴地假意与她打闹。 司命说:“不会的,你且耐心看下去。我从来手下都留情,包括前世的东发。” 华西耸肩笑一笑,天界烦恼少千棹。 巷里的邻居听见,忙吓得跑进中莲屋里喊人,说有方士来卜,你家将害大灾祸。 中莲的爹弓着背、苦着脸颤颤巍巍地跑出来,一出来,就看见方士站得老高,一派风流。他眼睛不好,夜里灯又黑,方士的袍子宽宽敞敞的,被风吹得一直滚啊滚,花着眼睛瞧过去,就像凭空站在天上。 中莲爹忙弯腰作揖,先用土话恭维了方士一番,又忙求方士好好指点。 方士说:“你家今日要生女,女儿一生下来就会害病。三岁时先有小死劫,长到十岁,还有一大死劫,渡不过去,家破人亡,连累乡亲。” 中莲的爹腿都软了,魂儿也被吓得出壳,讲话狂哆嗦起来,听也听不分明。 邻居们听见,也是怖得不行。这是要生出个怎样的妖女!又看见中莲爹那怂模样,要不是惦念他们家平日里本分为善,现在直要给连着轰出去。 邻居忙跑到中莲爹边上,拉着他跪下给方士磕头,说:“好神仙,您快显显灵,救救他这一家子吧。他家就是卖葛的,一辈子织织回回的,既没到赚什么钱,也没惹过什么事啊。你行行好,既遇着了,就救一救吧。” 另一个读过书的小娃娃被娘抱在怀里,站在他家门前。他眼睛可亮,冲着那方士大声:“你说有灾便有灾,我们凭什么信你的,难道就凭你能爬个屋顶?” 他娘听见小娃娃这么说,忙捂住他的嘴,又打他的头。那晚虽很多人都有此疑惑,但长大了最妙的好处就是能当缩头乌龟当得心安理得,还可美其名曰:“深思熟虑的成熟。” 方士大方,并不和小孩子计较。 他冲着小娃娃的娘问:“你儿子是不是七月初八亥时生的?” 小娃娃的娘惊到,忙不迭点头。 方士说:“他大腿上是不是有并排的三颗黑痣,五岁那年本来要送去读书,又恰逢教书先生去世,给耽误了一年。” 小娃娃的娘这回眼都楞直了,直把小娃娃放下来,给方士不停行礼,一边行还一边夸“得道成仙,料事如神”。 小娃娃不服,没被打怕,他又朝方士大声:“这些事我奶妈还知道呢!谁知道你会不会提早就来我们这儿把事情都打听好了,然后装神弄鬼。” 方士笑,决定不再跟小娃闹了。 他腾空飞起,在天空里平白点起一堆火来,火落下来,掉到他刚站的那户房檐上,一众人不住尖叫。他半点不惊,只身朝火里走。 娃娃吓得闭上眼睛,又眯开条缝,看着他生生地就好端端站在凶火里,还冲着他笑。一小会儿,他从火里走出来了,居然毫发无损。接着凭空捏了个符,一动袖子,一支笔居然从远方飞了过来,小娃娃认出了那支笔,那明明是他挂在书房里平日最爱用的! 方士在符上画了点什么,刚刚他还站在半空中,现在又飞到屋檐的一角去。他把符挂在上头,没一会儿,天空就忽地聚过来一团黑云,哗啦啦地下起雨来,把刚刚点起的火浇了个透心凉。更让人惊奇的是,等黑云散开,雨停之后,发现刚刚燃着大火的那块地方居然新崭崭的,别说焦了,一点儿没变。 这回不仅是小娃娃,所有人都被惊得五体投地了。 方士一套完,就飞下了屋檐,走到中莲爹面前,给了他一把银色的丝线,说:“你把这线绑在房子的四角柱上。” 又掏出一个扁平的绣乱藤布袋,说:“把这个放在院子里一盆生肉的旁边。三日之后的丑时一到,立马打开袋子,一刻之后,用刚刚的丝线绑紧。之后无论里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能解开。连夜运到城外三十里地,找个地方赶紧深埋了就是。” 中莲爹张大了嘴,口干舌燥地“啊,啊”应着,又猛吞口水。 第一百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3) 方士又说:“只要这么做了,生出来的孩子必定健康。至于后头的劫,单靠谁,都是渡不过去的。你前世积福了。” 他抬头看看天上星宿,又讲:“快了,马上出来了。她绝是个倾城之容,一生的富贵荣华就全看你们了。” “你们必要好好地爱她护她,不能随意待之,最好金贵养之。话只能说到此了,后头怎么都是天意。死劫不是不可解,端看你们这一巷的人怎么做了。” 中莲爹双目含泪,握住方士的手,请他在进屋里住上几晚好好休息,想给他送几件衣裳。 方士轻松地笑笑,说:“我的衣裳你缝不了,修道的也不会贪你一口饭菜。我得赶快走了,只怕等你那倾城的姑娘生出来了,我见到也要被乱了道心。” 说完,就飘飘远去。他看着走得歪歪扭扭,慢慢吞吞,可中莲爹和一众人跟在后头拼命跑着追,却怎么也追不到,没一会儿,人就消失在视线里了。 故中莲还没出生,就已是传说了。 长巷里最有学问的老者拄着拐,主动挪到他家门前,说这孩子的名字他来起。 又说,往后只要他们好好地听仙人的话就是了。刚生的小姑娘,如果自小花费心力好好养着,定是能避凶化吉的。 中莲爹感谢啊,连忙把老先生掺进屋里坐着。自己按方士刚讲的,去一个个柱子绑线。又托邻居赶明儿起早叫他,俩人搭伙去赶早,到市集把肉买了。 老先生让刚刚发问、现在佩服方士佩服得不行的小娃娃去自己家里,把一本巨厚的释字书搬来,连夜点着油灯地撑着眼皮翻。小娃娃就站在老先生旁边,给他剪灯端茶。 正生产的妇人在里头哭得泪痕长深、撕心裂肺,声音一阵阵地传到前屋里、院子中,巷门口。老先生翻书的手扇得更快了,小娃娃剪灯的刀动得更勤了,绑银线的手系得更紧了,连巷里平常不太走动的大年纪妇女,都主动给他们烧了热水送过来,还配着新鲜的吃食。一个方士之语,倒引出了一巷的温馨。 老先生执着笔,在纸上写下好多字,又一个个划去。最后好不容易圈出两个了,左思右想,却不知道取哪一个好。 他咬着笔头,看着纸上的“钏”和“莲”,苦思冥想。本来就不多的头发,如今又愁得掉下两根。 实在没办法了,他把正在煮水的小娃娃唤过来,问他:“娃,你过来瞧,这两个字哪个更好?” 小娃娃把灯拿起来照,看见纸上乌黑黑的一片,吓了一跳。他念着那俩被圈起来的字,反复念,反复念,老先生随着他念,也继续想着。 直到一滴灯油恰烫到纸上,俩人一拍脑门,显然都选中了字,他们对视,手指对方有节奏地点了两下,到了第三下,两个人一起开口:“莲!” 两人满意彼此的默契,老先生“哈哈”大笑,直夸小娃有慧根。他解释道:“你不亏是个有胆识的娃娃。方才我还一直纠结着,这莲意虽好,但唯独忧虑取意太高,亭亭出淤泥而不染难,怕往后束缚了姑娘生长。直到你小子念着念着,我灵光一冒,又想起那方士的预言,说小姑娘得是倾城之姿。既是倾城之姿,这围也就自然解了。芙蓉开花连天美,自是过目不忘的好颜色。但莲花开在水池中,欲采必湿身,第二也就在警惕别人勿轻易靠近。再来,自古红颜多薄命,美女难躲无妄之灾。取莲一字,更是希望她能如莲一般洁身自爱,持守心境,将来做个孝女贤妇。只要品质守得好,则必能避灾致福,一生劫数也有解法。此字好,此字好。” 老先生举着取出来名字的纸,捋须笑得开怀,越看越满意。 小娃娃瞧她这样儿,也笑着附和。 可小娃娃之所以选了莲,并非是像老先生那样想这想那,又要祝福又要警戒人生路的。 他喜欢这个“莲”字,全因为今天在学堂上,夫子教他们读的一首诗里有莲。 当时他一读,就想象出了那画面,只觉得好美。 诗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古老民歌,却不知道作者:“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小娃娃还尤其地欣赏这诗的最后四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在课上读这首诗读得如痴如醉,只觉得写这诗的姑娘爱人爱得直白又可爱: “今年的梅花开了,就自然而然地让姑娘回忆起,两人去年在西洲共摘梅花的场景。 我想摘一朵今日开得正艳的梅花,给江北的心上人送去。想到我们上次见面,我穿着杏子红的衣服,双鬓鸦稚色。而今西洲在什么地方?需要划船渡过桥头。 我们已多久没见?黄昏之时,夕阳如血,伯劳从我家的门前飞过。我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乌臼树,风吹得它的叶子哗哗作响,我狭起来的门缝里,露出家里供妆发的翠钿。风声让我错以为有人敲门,我心里盼望着是你啊,开门你却不在。收拾好一番失落,我重打起精神来,出门去采红莲。 夏日正炎,我到南塘采莲。莲花连碧接天,下塘去,花已长得比人还高。我低头弄莲子,莲子和湖水一般青。把采好的莲花放进袖子中带走,露在外头的莲心彻头彻尾的红。我还是很想念你啊,你却没有来找我。我抬头看着天上的几只飞鸿,不知它们是否帮我送到了,给你写的信。 我的思念满溢,故你的西洲,应该是飞鸿漫天的。因为我写的信一封又一封,尽管那都不足以表达清楚我的心意。我过不了江,便登上高高的青楼眺望,望你在西洲住的地方。可你住的楼太高,中间又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你是否在家,一天看到尾,都只能看到那楼的千弯栏杆。栏杆十二次曲折回环,低垂扶手的地方被光一照,好似白玉。你住的屋子,隔门的卷帘挡住了一切,从我这头望去,天空是那么高远,而中间的湖水空空泛泛地摇摆着它的绿色。 湖水如果在做梦的话,从波纹就能看出,它的梦一定悠悠绵长。你如果坐在屋里忧愁的话,这边眺望的我,也就一样。南风啊南风,倘若它能明白我的心意,便将我无处不在的思念、无时不发的幻想,我这一切的梦境,通通吹到西洲去吧,你会看见吗。” 第一百零一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4) 小娃娃听完了老先生的话之后,就想到了这些。 即将要出生的小妹妹如果是个大美女的话,将来一定会有很多人爱她吧。这样的话,他对这小妹妹最好的祝愿就是,能像这首诗里的姑娘那样,爱得坦荡可爱一些,哪怕是思念一个人了,也不要顾忌太多而不敢表现。当然,她也该好好地选择一个爱人,彼此思念,彼此爱护。不要学那些仗着自己容貌昳丽,就随意玩弄别人真心的坏女人一样,在白白的耗费里离真正的快乐和爱情越来越远。 就这样,中莲的名字定下来了。 仿佛是听到了别人对她的殷勤呼唤,名字刚定好,接生婆就咧着肥脸出来报喜,说:“孩子生了,孩子生了。” 中莲和别的孩子的出生不一样,别人一出母体,感觉到丢失掉保护罩了,被抛到广袤和黑暗中去了,要自己出来和世界单打独斗了,很冷了,就会大哭大闹,只想回往温暖的子宫里钻。可中莲不是,她一出来没多会儿,就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乱瞅,仿佛已经等待出生这刻太久。接生婆刚把她抱起来,说给孩她娘看看,还没抱到面前呢,就这么不到两步的距离,已经听见了中莲的笑声。 中莲的嗓子生来就有些哑,和前世的东发一比,生生地沉了好多。可她的笑是阳光的,是下过小雨后的草地上的味。 她娘与她四目对视,觉得中莲真是好看。小小年纪,眼睛就生得这么大了。她对外界的预言一无所知,如今看到这么个漂亮宝宝,亲她疼她都来不及,连自己的伤痛也是隐忍着,哪里有时间再想别的。 刚刚报喜的接生婆回来了,走近了想看看孩子。一过去,就被那双大眼睛的光晃到,连连后退了几步。孩子娘瞧见,投来责怪的眼神,中莲却是不怕的,只一贯地冲人笑。 接生婆瞧见那笑,脑袋直直地发晕,却不敢讲话,刚生出来就笑得这么妖,这长大了还得了! 中莲的爹娘很爱她,在她长大的过程中,对她一直隐瞒了那个方士说的话。毕竟后来她很健康,也从没出过事。但随着她学会走路、又会说话,现在还能跟着小娃娃哼出一首歌的调子来。随着她离三岁越来越近,夫妇俩的心也悬得越来越高,像袋子被针戳了个孔,一直会往外漏风。 中莲三岁生辰那天,夫妇俩关了铺子,硬生生地带着中联躲在家里,谁也不见。结果一天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夫妇俩猜想怕是几年来大家爱护有加,终于把这劫挺过去了。 没想到,那天小娃娃下学堂后,带着和他一起念书的有对姐妹,来中莲家看她。 那对姐妹在学堂里很是嚣张,老以为自己是前后几巷里长得最美的姑娘,对一众男孩那叫一个颐指气使。小娃娃没忍住,当她们又在毫无休止地自夸时候,他“切”了一嘴,恰招姐妹俩听见。 小娃娃为人正派,自然不愿意和她们扯谎应付,就全盘托答出来,说自己有个比她俩好看了不知多少万里去的小妹妹。虽然如今还没长开,但那一双眼睛两弯眉,能叫迷了路跑进她家的小狐狸都被美得傻愣住。 那姐妹听了当然不信:“口说无凭,有本事你带我们去看看。谁不知道你们那条巷里的人生得最丑,不爱打扮不说,经常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根本没姑娘愿意嫁进去!你不是故意想逗得我姐妹俩注意,所以编些谎话在这骗我们把。我可告诉你,我俩都看不上你!你趁早收了那癞蛤蟆的心思。” 小娃娃听完之后给气的啊,直是青烟冒七窍。 他“呸”了一声,说:“就凭你们俩胸无点墨的,小爷我也看得上?别说惹你们青眼,就是抬轿子送到我家门口,我都不会多看一眼。你们现在就给我收拾东西,跟着小爷走,等见到人了,要你们眼珠子都美得掉下来。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猖狂!” 就这样,这对姐妹跟着小娃娃进了中莲的家。 小娃娃平日里疼爱中莲,人又爱读书,长相也善良。中莲的爹娘又因着方士那日的事,觉得这孩子还是不错,总归算托了他的一份福,才让方士那回显了本领,他们以后才好遵从卜令,一一避开自家小姑娘的祸患去。 中莲生得实在可爱,又见人就爱笑。小娃娃平日下学了,做完功课,就端着饭往她家跑,有时候还给她擦脸擦手的。等中莲能走了,又陪她在小院里来回踱。中莲刚会“咿呀”几个字那会儿,他就开始教中莲念诗,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吧,自个儿倒是教得开心。中莲大概烦他,每每都坐到一边自己刨沙玩,等他念完了,来扯中莲的衣服,中莲又给他回个笑,小娃娃就能乐上九霄。 中莲的爹娘已经习惯了小娃娃日日往家里跑,一巷的人因着关系亲,也不在乎这男女防不防的事。看他敲门,没问两句,就把中莲抱出来,让他带着走走路。 趁中莲她娘进屋煮饭的功夫,小娃娃把门悄悄打开,将那姐妹俩带进了小院子来。 姐妹俩心高气傲,身上每日洒的香味儿比早晨的肉包子开锅还熏,小娃娃嫌弃地扇扇鼻,和她俩说:“赶紧看,看完就走!” 姐妹俩轻轻地蹑着步子,盯着那三岁中莲的胖墩身。恰好中莲抬起头来,姐妹俩一看见,就惊得双手捂嘴,差点发出尖叫。 中莲见到了新面孔,还是一如既往地就朝人家笑。她一笑,姐妹俩站都站不稳了,互相搀着晃晃退了两步。 小娃娃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人终于得悟,便捡起手边的扫把,冲她俩那边大扫,灰尘都扬起一片。 他嫌弃地说:“看清楚了没,赶紧走吧,别杵在这碍眼。” 姐妹俩捂着鼻子不住咳嗽,互相对视了一眼,就打开门跑了出去。 中莲她娘听见怪声,在屋里头站着吼问,小娃娃回:“没事,大婶儿。就是两个丑八怪敲门来卖荠荠菜,我给打发走了。” 第一百零二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5) 两姐妹回家之后,一夜都睡不安稳。 夜里起来,对坐着商量,怎么这巷里居然真生出了这样好看的小姑娘,比她俩,好看这么多倍的姑娘! 她鼻子挺、眼睛含水,不要几年,出去念书了,这学堂、这前后几巷,哪里还会有她们的位置嘛。 俩人搭着肩地叹气,姐姐忽然冒出个坏主意来,和妹妹悄悄咪咪地讲小话。一阵过去,俩人又坐在床铺上嘻嘻哈哈地傻笑个不停。 五天之后,小娃娃平常本来都能很早回家,今儿却突然被学堂的一个小子叫去吃酒,说是生辰宴。小娃娃推辞说自己要做功课,况且,按习俗,男子不到十五,根本不过什么生辰。 没想到那小兄弟连拽带骗的,硬生生给他拖去。 又赶巧,中莲家今天的生意特别好,她爹娘和人讨价还价,一直关不了店。 家里就只有个奶妈在带孩子。 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奶妈一去开,发现是条小黑狗,居然就在他们门口拉起屎来。她忙把狗赶走,又提起扫把去扫臭。 一堆弄下来,等洗完手回屋再看,本该在屋子里乖乖睡觉的小中莲早已不知所踪。 姐妹俩翻墙把娃娃抱走。一路上,颠着颠着地,中莲被晃醒了,一醒过来,还冲姐妹俩傻笑。 姐妹俩心惊,头上直冒汗。 姐姐硬撑起脸色来,掏出块糖给中莲,骗说,带她去找小娃娃,中莲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仍咧着个嘴傻笑。 她们七绕八拐地,把中莲带到了另一面大家平日根本不去的破败处。有个穿斗篷的妇人早在那等着了,边上还停了一辆贵气逼人的马车。 姐妹俩把中莲抱过去给妇人看,中莲冲着妇人傻乎乎地笑。妇人一看到中莲的模样,冰雪漂亮,非常满意。她塞了几大袋银子给姐妹俩,就哄着把中莲抱上车带走。 长大后的中莲再回想这段记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很模糊。 她并不知道是被人拐了,刚开始,离开了娘亲和奶妈,她还哭闹了几夜。后来这家人照顾她照顾得周到,锦衣玉食、暖被奇珍地一招,什么就都被抛到脑后去了。 被拐之后,名字也改了。不再叫中莲,而叫欣琷。 拐她的妇人对她很好,中莲被她养大的日子里,也算一应幸福,所以一直很听那妇人的话,基本是叫东往东,叫西往西的,明上从不下那妇人的面子。 以至于十年之后,新家的小妾跟她的“后爹”哭闹,不要命地陈白:“正房的孩子当年是我亲眼看着死的,又怎么可能是她说的什么养在娘家,不忍看到孩子,以防触景生情地想起老爷你来。她明明就犯了淫罪!那孩子生得冰雪漂亮,与老爷半点不像,定是在外头,与什么野男人生的。这十年来,我生生地看着老爷你掏心窝子地疼她爱她,却不敢说出真相。老爷啊,你别再被夫蒙骗了,再这么下去,等到几年后您去了,一切都全为别人做了嫁衣啊!” 原来,中莲是被城里的将军府给买走了。 将军十年前去沙场征战,单国战败。消息传回来,都说将军死了。将军夫人之前是生了个女儿,虽然那个女儿也确实不是将军的种,是夫人和在外养的一个戏子生的。 随着孩子越长越大,长得也就越来越像那个戏子。因着戏子名声挺大,见过他的人很多。其实夫人心里头一直很害怕,趁将军出去打仗的功夫,她就让人把孩子先带到别院里去养。 正巧这空当,戏子自己跑了,孩子也突然病了。她其实不是不爱孩子,毕竟是亲生骨肉,她最后也去看了一眼,算送了她最后一程。虽然没能救回来吧,但夫人想着,起码也算了了一桩亏心事。不然等孩子越长越大,事情暴露、名声尽毁不说,怕是母女俩都得抱着头一起死。 后头将军死讯传来,她本来打算,等守完一年丧了,就把孩子的死讯传出去,就说是思亲过度,一下没受住就去了。带着个拖油瓶,以后还不好改嫁。夫人自己本也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姑娘,自幼就爱玩,嫁人了也改不掉,只学人家偷着玩。 后来谁想到,消息又传回来,说将军没死。 这可把夫人急坏了!且不说几个小妾家的儿女都在,她膝下一无所出吧。就说她莫名其妙地把长房女带死了这回事,等将军母亲回来,怕也是要被大大责怪的,弄不好,甚至可能被休弃,这就又影响名声了。 夫人苦思冥想,最后决定,让贴身丫鬟去穷人堆里找个最漂亮的给她买回来,要神不知鬼不觉的。 反正孩子还小,估摸着年纪差不多大就行,左右几个月的根本看不出来。将军出去打仗那会儿,孩子才生下来五个月,他哪能知道长大了会成个什么样子。漂亮了,就说像娘,反正总不至于和亲生的那个一样,长了张全天下人都看得出来的肖爹脸。 丫鬟出了高金,贴在人贩子那。又恰被出馊主意的姐妹俩逮见,就打算偷了中莲出来卖,不仅解决了心头大患,还能赚一大笔钱来买衣裙、胭脂水粉。 姐妹俩骗丫鬟,说是因为自己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没办法,只有把最好看的小妹妹拿出来卖了。俩人互相掐着,故意掉了几把泪,装得可怜,还假惺惺地拉着丫鬟的手,要她以后一定要对中莲好。 丫鬟应付下来,抱着中莲就回了府。 夫人做事又怎会如此不小心,她自知这是个惊天大秘密。况且,这买回来的姑娘实在长得太漂亮了,和小时候的她很像,她觉得很长脸,也很喜欢。但这么漂亮的,给人留印象肯定深,她可不想未来把姑娘养大了,却被几个穷人缠上来认亲。她调了娘家的兵,直接让他们去处理,最好把认识这小姑娘的人通通给处理干净。 府兵里最厉害的,知道自家小姐犯了大错,也不敢去收买当地官府,怕被更多人知晓,就只好亲自动手。 第一百零三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6) 他先是夜里摸进了姐妹家,直接把姐妹一家四口屠了个干净。杀人的时候她们大叫,又引得巷子里其他的邻居走出来看。凡出来的,一家人都死绝了。 最后死的人太多,府兵也没办法,只好赶忙回去调人,连夜把一巷的人都杀了。又假意将钱财抢走,故意丢下几个附近山贼爱戴的红头巾,伪装成是他们进来抢劫。 一切做完,本以为就能完美结束了。 却没料到,十年后,小妾不惜自己找死,也要把事情全捅出来。 中莲在将军府当了十年的“欣琷”小姐,因她家地位高、身份好,自己又漂亮得出奇,从小不管去哪,都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小妾把这张弥天大网一把撕开的时候,连带着把中莲富贵荣华的平稳梦也撕碎了。 她被赶出了将军府,将军平日虽疼她爱她,但现在气得一病不起,根本没空当管她。 老太太一早就嫌弃她长得妖艳,要说这讨厌怎么深的,还和有回太太的亲侄子来府里做客有关。那侄子本来订好了婚约,人也一直忙着准备科举,哪想到进城考试的时候来将军府借住,偶然瞥见了“欣琷”。见之忘魂,而惶惶不可终矣。 欣琷有个从小长到大的青梅竹马,乃是史官家族李家的后代,和皇帝关系一直很亲的名门望族。 李公子与她虽还交换八字,但两边父母都早已通曲,只待欣琷及笄。 李公子虽不算俊俏非凡,但一表人才是跑不了的,人上进,平日又会来事,故从小跟在欣琷后面跑的蜜蜂们虽然一堆来了、一堆又来,欣琷还是细心地只捧住了他这一只花蝴蝶。小女孩年少最单纯的梦,不过就是嫁一美婿、长相厮守。 她自然没有多搭理老太太的侄子,却拗不过那人对她一番痴缠。有回她说话重了点,那人心智脆弱,直接就投了将军府的湖。救起来之后,整个人都垮下去了。老太太自此以后,就对她多是挑刺、怨恶颇深。 但再怎么说,老太太也还明理,知道中莲也是受害拖累被拐卖,没有对她施以过分的责骂,只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回自己原来的家去。 那夫人的待遇就全不同了,她被小妾当场揭发,慌乱得不行,一番挣扎,最后无力。当场居然也怨怪起来,不打自招地说,要不是将军自己不行,何至于她要去找别人生女儿,还要拿别人家的女儿来养。她大言不惭地要求和离,说和离完了就自己回娘家去。这等丑事大家以后谁也别提就行,省得彼此脸面不好看。 将军被她气得直晕过去,老太太叫人给扶下去医治。但事情又怎能一直如夫人所愿,老太太年轻也是上过战场的飒女,一派作风都有狠劲。她直接派人绑了夫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上家法,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把夫人打得皮开肉绽,连连哀嚎。之后衣服都不给多披一件,就直接扔出府外。 老太太派人按事实写了布告,直接贴上大门的外墙。夫人在外疼得狂叫,求过路的人给娘家递信。她娘家知道了,根本不想来接。夫人自小没有娘亲,只是被姨娘带大,父亲平日里虽疼她,但这般大的祸事闹得已人尽皆知,再接回来养着算个什么体面事! 他父亲丢不起人,便派人备着厚礼过来,给将军府赔礼道歉,只说他姑娘犯了错,今后怎么处理都听将军府的。 老太太冷笑,派人把夫人接了进来。没几天,就传出来夫人自杀的消息,其实也不是自杀,不过是给人活活折腾死罢了。 中莲离府的时候,夫人还在被审问。 她知道夫人娘家的地位,心下也不太担心。比起担心夫人,她更担心自己的未来,去哪儿找家啊。 夫人也没空担心这养了十年的貌美姑娘被赶出府之后的生活,那时的她更在乎自己怎么才能保住未来的安逸富贵。她老了,只想回娘家去,找个小庄子,快快活活地过完下半辈子。 这就是她们十年的母女情谊,和时万顺万团圆,背时各顾无暇问。 也没有丫鬟愿意主动和中莲走的,没法子,她只好先去李家,找那李公子。 李公子晚间才归家,回来的时候,早把一应事情弄了个清楚。 他安慰“欣琷”,告诉她没事的,纵然那些是假的,可欣琷还有他陪。 欣琷的发髻有些乱,却还是那么美。 李公子为了让她宽心,带她去了江边。一夜间,欣琷的话很少,李公子体谅她忽逢变故,定难以接受,便安静地陪在她身边,给她吹曲子听。 欣琷其实没那么多悲伤,更多是有些困倦,这困倦中夹杂着一些感慨、但很少。在她那假娘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欣琷一直坚信着,只要保证好一副容颜的无暇,再佐以地位的荣华,一生的快乐都会得到的轻而易举。不管谁走、谁丢,这才是围绕着生活的两个无论如何也不得改变的核心。 她时不时地抬头看李公子,李公子看她的眼里映着江的影子,感叹美人有愁味更美。他朝她温柔地笑,抱住她说没事。 欣琷感到了温暖,最让她感动的是,他能抛下将军府的小姐不娶,还是喜欢她自己。 她心里已经认定,眼前的人不只是她的爱人,更是她未来的荣华关键。 欣琷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用叶片吹出的曲子,难免想起了小时候和他刚认识的场景。 那年她六岁,在家里念书,父亲突然带了个年纪相仿的小哥哥走过来。 他说他姓李,她朝他行礼叫“李公子。” 他脸忽地就红,将她扶起来。 自那以后,他们时常见面。 欣琷从小受到过很多人给送的礼物,但那些她都不太在乎,也没什么特别爱的。稀奇玩意,新鲜劲过去,也就过去了。再漂亮的,看久了都会腻味。她偶尔盯着自己的脸观赏,还会硬硬地挑出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来,更别说物件了。 第一百零四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7) 但这李公子,不一样。他都没送过欣琷东西,就反向欣琷讨东西要。 他说自己要过生辰了,很希望能收到欣琷的礼物,但他不想要那些流行送的东西,只希望欣琷给些别的才好。 父亲那会儿特地和欣琷交代过,这李家不能得罪。虽看着是史官,地位不高,但家里和皇宫的关系大着呢。将军看出了李公子对欣琷的心思,特意来点拨她,就算是实在看不上,也不能像往常对别人一样甩脸色、撂狠话。 欣琷自然记得牢,也想帮父亲把这条线给把住了。 可她苦思冥想,也想不出送个什么好。 她问丫鬟,丫鬟讲不知道。她问娘亲,娘亲说送他一个吻就好。 为了这么个事,反倒一连困扰了几天。 最后,她选定了一本书,又特地拿金箱子给装起来。觉得这样既气派,又不落俗了。 等她把书送去,李公子打开一看,就问她:“这本书你看过吗?” 欣琷心烦,怎么可能看过,这是夫子挑给男子读的书。她也不敢撒谎,就怕他随便翻开细问,还丢人。 她摇头,用一以贯之的笑说:“尚未,只先听夫子推荐,觉得书于人有益,思来想去便拿来送你。” 李公子笑,和她说:“既是你所送,再难我也会看下去。看完之后,我给你写信。” 欣琷皱眉,李公子摸摸她脑袋,又说:“欣琷也要给我回信啊。” 欣琷推辞:“我写字不好看,文采疏漏,怕不能令你满意。” 李公子说:“是欣琷的话,写什么都好,再丑的字,都读得下去。” 欣琷不好再言,只得应下。 现在的她根本不记得,当初李公子写了些什么给她,她又是怎么回的了。但不得不说,在众多里,写信那磨人的记忆还一直存着,深深不灭。只因觉着,书信是能长久留存的东西,也代表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写得工整一些,勿随意对待。故她写的虽不多,但写完之后反复念,又抄改了很多遍。 说起来,李公子给她的回信,字虽好看,却谈不上严谨齐刷,她记得有些潦草,像是明显看得出下笔情绪。她当时看了,还生出讨厌,这人实在不尊重人,不把信当回事,又何必叫她写。 很久以后,她遇到了很多会写诗的人,从她们的口中,她才恍然,原来男女间的书信,本身就不是当作公文传函来用的,是情感的真切表白和抒发,是情绪的猛药披以思想的外壳,用纷杂的文字明显化复杂而不得不言说的情感。 回顾时才发现,她太理性,而李公子情绪得实在。 李公子好像在情爱方面格外早熟。 有一次,他发现了欣琷的秘密,却毅然决然地选择替她隐瞒,还帮她扯谎,他做了欣琷的保护神。第一次,欣琷感受到了男人的好。 欣琷自小就喜欢火,但夫人不喜欢,更不喜欢欣琷天天靠在火炉旁边,好看的衣服给烫坏不说,人的皮肤也烤得又干又燥。 平日里,换作别的任何事情,如果对外貌有损,或者对打扮不利,欣琷绝不会做。可这回不一样,从小到大,火就对欣琷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和蜜缝躲不过花蜜,酒鬼醉了歪进的店还是酒馆一样,只要有时间,欣琷就会躲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偷偷玩火。不止如此,有时候在房间拿一个铁盆,不惜烧掉几块好帕子,也要把火点着了玩下去。 有一回,她睡着了。 铁盆打翻了,那么大的声响都没把她吵到。火在房里烧啊烧,蔓延到几乎每一个灰尘可以肆无忌惮躲藏的暗角。她还在睡,说来也邪门,就是没醒。 一直到李公子冲进房里来,给她抱出去,又用冷水给人浇醒,她意识全无。 等醒过来,她看见屋子已经在火里嘶吼,自知一切都无法挽回。她悲伤,却更害怕。更过分的是,这件事居然还被李公子看见了。 不知道他当时看了多少,她满心满腹都在思索,该如何解释,如何解释。 她随口编造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竟惹起这样一场大火。” 李公子看没看到不知道,相信和宠爱却是与生俱来又一如既往的。 他说:“关键是人没事,其他什么,都是次要的。” 她不知道他看没看到铁盆,旁敲侧击地问:“你进去的时候有没有闻道股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我昏迷的时候,好像……一直有点?” 李公子抓抓脑袋,回:“没有,我一进去,就看见一片大火,还有一个烧得稀里糊涂的铁盆,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不过闻见焦味盖很正常,毕竟火都这么旺了。” 欣琷的心略微松了一些,又说:“那铁盆原是我拿来接水浇花的,竟然也没能免灾,哎。” 李公子说:“这些都是琐事,你也别太在意了。不过该好好盘问你的丫鬟,为什么明明铁盆是拿来浇水的,居然还有往里丢东西堆。” 他接着讲:“你的丫鬟很是怠慢、不尽责,这么大的事,也没能及时发现、赶到你身边。我给你换个嬷嬷吧,体贴周到的,定能将你照顾得很好。” 欣琷当时就想,这李公子真是单纯和傻气,她说什么,就信什么,一点也没怀疑过。也不想,谁家小姐会亲自端盆去浇花,还用个那么丑那么干素的铁盆。 他的真诚和傻气使她发笑,而他在家中夫子、爹娘,一众下人面前对她的维护、关心,没头脑的信任和依赖,不知怎么的就戳中了她。 他好奇心的缺乏,某方面正是单纯未脱的另一个线头。 之后他经常如此,总是如此,丝毫未改。 不管她犯了是什么错,他都体贴,都原谅,都帮她擦屁股。 她偷钱出去大手大脚地买衣服,他给她瞒着,还帮她改假账条,以便上报;她被别的女人妒忌,在学堂上被孤立,只有他一个人站出来,坚定地走到她座位旁边,和她大声讲话;她贪心翡翠,他说女人都爱美;她自私自利地和他抱怨别的姑娘品味差、不好看,又说她们脑子不灵光,尽干坏事,他也只笑笑,说你讨厌的人自有原因,以后我也离她们远些就是。 第一百零五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8) 欣琷一直觉得,这样的爱很好,李公子真是单纯。显而易见,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假在乎和真敷衍,也不懂得真在乎背后,也是躲着深深深处的惰懒的。 之前,“欣琷”有个要好的姐妹,知道这李公子几乎“百依百顺”的习惯,便故意常常拿这事打趣,还和欣琷约着,要设个局、用妙办法好好测一测,李公子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好姐妹说了:“要看他值不值得托付终生,就要看他为了爱你,究竟愿意做到哪一步?” 骗人的话术总是裹上蜜糖的毒霜,初尝尽是天经地义的甜,后头才反刍出腐蚀的胃液。 欣琷和好友先是玩弄言语。 好友让欣琷写一封信给李公子,里面就抄一句情诗,看李公子怎么回。 诗自然是金谢的:“情人若想对山歌,何怕风雪睡满头。” 李公子看过了,自然欣喜如狂,忙着给欣琷回信。上学堂的时候,一天都在傻乐。一下学了,更是早早地等在欣琷的学堂门口,想送她回家。 可欣琷在回家的路上同他说:“那信是我放错了。本是写给黄二娘的。我与她约好了,每日抄一首金谢的诗一起学,你的是这封,当时放错了。后来等我发现,已经送出去了。抱歉啊,李公子,你没看吧。” 李公子僵硬地笑,把举起来正打算往怀里掏信的手放下。欣琷给他的那封新回信,很明显,礼貌又疏离。 后来,她们调戏行动。 欣琷假意酒醉,黄二娘便把李公子找来,说欣琷酒醉了,开始闹脾气,怎么劝也劝不住。 李公子来了,欣琷的小脸被腮红膏抹过,一整个都似烟霞。眼睛半睁不睁,迷迷蒙蒙。李公子看得心直发软。 欣琷按着商量好的话,开始朝他吐:“你怎么才来,我想你好久了。” 李公子看到旁边的黄二娘捂着嘴偷笑,脸都一红,他说:“欣琷,你醉了。慢点儿起来,我扶你回家。” 欣琷讲:“我没醉,谁醉了。我就问你,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李公子心里虽暗喜,但惦念着有旁人在,总觉着有些尴尬,便说:“欣琷,你先起来,这事我们明天再说。” 黄二娘懂了,便捂着嘴笑,偷偷地猫出去。 李公子看着黄二娘走了,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又任欣琷摆弄,终归也算能放心说话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屋里的屏风后一直躲着两个大姑娘。而黄二娘出去之后,立马进了隔壁的房间,而这两间原本就是一间,中间有小门通的。黄二娘进来之后,也蹑手蹑脚地也藏到了屏风后面。 只听见前面李公子在开诚布公地诉衷肠:“好欣琷,你明早知道我的心意,何必如此一再磨我。你问我对你到底是什么看法,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从第一眼见你就爱上了你,自此以后,夜夜思你念你,只等你长大,我便想娶你回家。你可听清楚了?” 欣琷支支吾吾地应过去,李公子诉了一会儿,倾倒个干净之后,把她送回了家。 第二天,李公子带着吃食前来看她,嘱咐她今后要注意身体,少饮酒。她也笑着应下。 李公子看她一应又恢复了客气如常,心中沮丧。走之前没忍住,便问她:“欣琷可还记得,昨天问了我什么话,我又是怎么答的?” 欣琷一早料到他要问这个,直接把准备好的回答奉上:“不再记得了,我有冒犯你吗,抱歉。” 李公子苦笑摇头,表示没事。 看这段的时候,华西倒是一边吃糖,一边很是起劲,觉得这姑娘有点上道了。 而司命却莫名地发出悲慨,就像他们人生的这场大戏不是自己安排的一样:“女人的无尽的怀疑和折磨男人心的乐趣,何时会有休止呢?男人对待深爱自己的女人的肆意玩弄和恶意调戏,何时少过呢?玩笑终将被严肃以待,戏弄终被诡计报复,可叹人不知,还自以为了不起。” 华西听过,暗骂司命呆蠢,又伪面应付:“司命,别太认真,看戏而已。” 司命看了一眼华西,地上的欣琷再像,也不及身边女子的千万分之一。华西美得那么无暇和精致,可司命第一次觉得,她的美很美,却好像少了点什么,少了点说不清楚的什么。 没过多久,黄二娘伙同着欣琷,又造了一个游戏。她们把欣琷藏了起来,又派黄二娘去告诉李公子,说欣琷被拐了,想看看李公子会怎么办。 没想到,李公子直接报了官,又把这事直报给了将军和夫人,任谁也拦不住。 这次,她们没来得及看李公子焦头烂额,自己倒惹上一身污腥。 没办法,最后只好推另一个人出来顶锅,说是她把欣琷叫去玩了,没想到欣琷没告诉家里,这才闹出了一应笑话。 李公子自此以后就十分讨厌黄二娘,也不喜欢欣琷和她一直来往。欣琷虽美,但有时候实在蠢笨,总被那黄二娘裹挟着捉弄。 欣琷试来试去,玩到最后,觉得这李公子是真心喜欢她的,和那些贪图她美色,只想一亲芳泽之后翩翩远去的人并不一样。她对自己百依百顺不说,居然还能不离不弃。更要紧的是,欣琷觉得,这李公子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牢牢握在自己手上的。比起从前那些时常违逆她心意,又给她带来烦闷的人来说,他很乖巧听话,也很傻气可爱。 慢慢地,她想起这李公子时,心里也总会泛甜。 如今她身上闹出这等丑事,以前的什么姐妹、忠仆、亲人,没一个再想来理她,不像她那假表妹一样,在她走之前还故意凑上来落井下石、嘲讽一摊,抢劫漂亮首饰,都叫好的了。哪还能像这李公子对她一般,不离不弃,还温柔如初。 她心想:“这一定就是情比金坚的感情了吧。无论你怎么样,都不会把你丢下。自己真是幸运,刚喜欢一个人,就碰上了个这么好的。要好好抓住他,一定要的。” 在江边一如既往清爽、而始终遥远的月色中,欣琷心满意足地在李公子怀中睡去。她满心满怀地认定,纵然天崩地坼,这份感情也不会受丝毫影响,而一定能够地老天荒。 李公子亲了亲她熟睡的脸庞,觉得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美啊,怕要和住在大洋下面的仙女一样。 可他又想起了什么呢?好像,好像……是一条红色的丝帕,一纸不应季却盛放的梅花。 第一百零六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19) 欣琷暂住在李府,她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在嫁人之前就一直住在李家,自己不能这么没名没分的就被李公子娶了。还是要交换文书的,也要遵循礼仪下聘,但夫人彻底没了消息,将军也病着,如今正是老太太当家,这将军府明显已经是回不去了,该去哪好呢? 欣琷想到了夫人那天说的南巷子,那是欣琷从前坐轿子都不愿意打那边路过的地方。她心下烦闷,怕回去之后被那些人缠上,惹上一堆麻烦。但若是自己没个家,这一众嫁娶来往怕定要从简,欣琷本打算先找两个人去那边探探,看看她那亲生父母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没想到,晚间李公子过来找她,和她说:“欣琷,我料想你肯定想念你的亲生父母,这两日便一直派人去找。因为事情发生的久远了,刚开始有些难办。不过好在,前后几条巷我都派了人去打听,终于找到了。我说了你可别难过,如果不出意外,你的父亲该是前几年就病死了,但母亲如今还在,正开着个衣料店。你想回去见见她吗?” 欣琷一听见说开着个衣料店,脑子里隐隐约约地就散出些记忆来,好像很久以前,是有个妇人总在裁裁剪剪。不过比起这个,显然,她更关注的是他话中可以获得的信息。 她先装作惊讶的样子,然后捂住口鼻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时不时地发出抽鼻子的声音,像是在哭一样。实则她一边假用帕子抹眼泪,一边心里正盘算:倘若这父亲死了,就剩个老母亲,一介村妇而已,好掌握,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开的衣料店倒也不算太不体面,回去将就该也能住,不用自己干粗活,出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李公子看她哭了,叹气,又给她递帕子,又倒水安慰的,请她宽心些,说生老病死乃人间平常。 欣琷掐了掐自己的眼角,让它看起来红,接着,她捂住口鼻扭回身和李公子说:“我不能再住在你家了,你带我回去吧。我无奈自小与父母分别,都没尽多少孝心,如今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想到父亲却已经死了。我要回去给母亲磕头,侍奉她终老。” 李公子说:“欣琷,我能体谅你的心情,你别担心,也别再哭了,午饭后我便带你回家。至于你想回去尽孝这回事,我也能体谅。但欣琷,你自小长在将军府锦衣玉食,回去了无人伺候,如何受得了呢?不若把你母亲接到府中来,我们一起照顾。” 欣琷心下鄙夷,这怎么可能,未来要嫁,也必定是她一个人嫁进来的,还从未听说谁会带着母亲一起入府的。这事传出去,以后人家来做客都要笑话的。 她说:“谢谢你的美意,可这是万万不行的。”她眼泪真掉下几滴来,不知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自己目前还不确定的荣华富贵担忧:“且不说,且不说你我如今毫无关系,就算未来真有什么,我也定不能带着母亲来麻烦你的。” 李公子看见她落泪,心都痛得纠起来,他说:“欣琷,你如何能这么说,我对你的心日月尚不可辩,更何况是如今这点困难。城中谁人不知你我的关系,不过是差一纸聘书而已。你不愿意来麻烦我,才是真令我难过。” 欣琷听了暗喜,连忙哄他:“好儿郎,我如何不知你的心意,只是我如今不再是将军府的女儿了,你倘若还想娶我,家中可会同意?” 李公子说:“这有何惧,我父母难道会是那般只看家世而不顾我幸福的俗辈?你且宽心,等下月父亲回来,我便叫他去你家下聘。你想先回去住着侍奉母亲也行,等成婚之后,我们重给母亲买个离我们近点的宅子,这样你的孝心也好成全。” 欣琷主动扑到李公子怀里,说:“李郎,遇见你何止是三生有幸。” 两人温存满室。 欣琷晚间坐着马车回家,一路上,确实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比她想象中要好上很多,没有破败到根本不能看的地步,反倒是各家门前有各家的味道。有的摆弄些花草,有的堆着些杂物,还有如谷堆高的草鞋、一张张系得严实的渔网,有的门口还停着两辆小推车,推车上摞着高高好几层的笼屉,现在虽都空了,但还能闻见股油味……还有一家,门前堆着好几个大麻袋,风刚好把欣琷的帘子都吹起来,她看见了里头全是书,李公子也瞧见了,还挺惊讶:“没想到这儿还有人如此爱学。” 欣琷点点头,马车继续走。 到了她家门口了,李公子扶着欣琷下车,欣琷心里也难免紧张起来,虽然这紧张都是带着一股自上而下的高傲的。 李公子去敲门,里面先是个男声应的,两人都有些吃惊。 等门开了,里头的男子露出面来,头发束得齐整,额头饱满圆润,眼睛也如大如两个生核桃,油油发亮。 他先看见李公子,欣琷躲他后面没露脸。 他讲话,声音也很雅:“敢问何事?” 李公子微笑一点头,说:“是这样的,我们来找住在这开衣料铺的妇人,请问她在何处?” 里头的男子回礼一笑,朝屋内大喊:“姨,说是来找你的。” 他打开门,请他们进来。 李公子先往里走,中莲跟在他后头。 她迈过门坎的时候,终于露出脸来。门内的男子瞧见,当下失神,她的美色常令太阳脑袋昏沉,而她的眼睛会使月亮黯然失色。 男子楞在原地,被中莲美到,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袭来。 中莲被他盯着看,很不舒服,但还是抬头回以礼貌的一笑,心里一边自满,一边又嘲笑这人俗气。虽看着文雅,但还不是个见色丢魂的家伙儿。 中莲越发挺直了走路的背,往屋内走。 男子意识到自己失神,忙收拾表情,跟进了屋里。 待李公子将一切解释清楚,屋内就只听得见妇人悲痛的哭声,和中莲时不时的啜泣声。 第一百零七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0) 两个男人把空间留给长久未见、尚有一厢恳切之语和思念之情欲诉的两个女人,他们站在院里叹气、时不时搭话。 刚开始在中莲家的男子,原来就是小娃娃。 他考中了进士,已经收拾好行李,明日正打算搬家,今日便过来再和大娘吃顿饭,作为告别。 小娃娃本来是想把大娘一起接走的。前几年,他的爹娘在出去采办的路上遇到强盗打劫,不肯把货交出去,双双被杀。后来虽然凶手被抓到了,但小娃娃自己一直还是自责那回为了考试,没有跟去。后来中莲的爹也死了,他便和中莲的娘相互帮扶、相依为命地活着。小娃娃如今打算住到西边去了,离未来办公的地方近些,他叫大娘和他一起走,可大娘不愿意,就说要等中莲回来。如果哪天她回来了,还有个家找得到,不至于什么都空空的看不着了。 小娃娃这十年其实也从未放弃过要找中莲,当年他知道中莲走丢了,一连几月都在做噩梦。 他家的门前一直贴着中莲的画像,那还是中莲刚走丢那会儿,他给画的,画完还拿了当时所有攒的钱去裱了框。他父母怜惜中莲命惨,倒也没多说什么,也就听之任之地挂了这么些年。 当时给中莲取名字的老先生也早去世了,去世之前他还在床边服侍,老先生说:“我一生致力于学,读书求解,困惑之处虽有,但未到尽是死路而难解之地步。唯拿世之盛行的谶纬迷信、鬼神之说毫无办法。尚记得几年前亲眼所见的浴火方士,轻轻几言便断人生死。又联想到后虽悉心爱护中莲,却仍难避其被拐之命,如今更是生死未卜。有人出生即在官宦之家,一生富贵荣华,又可轻易遂了自己想读书当官的心愿;有人出生即在陋巷,一生纵勤恳、日夜耕耘,也难出人头地,更别提自在地随心处事。祸患不可避,福气天注定。我幼年读过这句时,只觉荒谬至极,如今临死,却再难看清世事这一盘大棋。叹人之一生从头到尾,难道只是一本早被写好的书?无论你怎么奋力,都无法更改宿命。那么是谁在写书,又为何要写书,他给人幸福,又见不得人长久幸福。予人痛苦,又转手总要赠人希望。有识之士必孤,荒闹之人必虚无,随波逐流者如抹满假颜色的空瓷娃,坏事做尽者一生尽在追逐空啊。可我们皆在这纷杂的世上苟活,皆在苟活中上爬,谁在看我们呢,有神在看吗?看的神倘若自己早参透了这人生棋局,又何必要来回复写。做神的倘若能掌握万物生死,这至高无上的权力难道并没有给他真正的快乐,他倘若为万物幸福而生,又何必搅得这世间是一滩浑水,而惶惶无终。倘若无神无命,人之禀赋又为何总不同?人之出身、外表,皆不可选。后续的机遇、伴侣亦要靠遇。离奇古怪之事还一应长存、久传,你说世间没什么规律,无人掌手,但当我死前回顾一生,却深感此实乃虚妄戏言。可叹一生穷理致知,却终究参不透这无序又有序的人生是否成书。” 小娃娃当时接不上话,对他提出的种种疑问更无法回答,如今亦然。 他本想搬走了,可中莲回来了。他隐隐悲哀又满怀欣喜地知道,他搬不走了。 华西看到这里,和司命说:“所以我最讨厌这些瞎读书的人了,读来读去,除了一天纠结这些没用的,死前也不放过自己,什么都捞不着。富贵荣华不去求,摆好的安逸快乐不去享,他们那人生才几年啊,每天吃吃喝喝的都来不及过多久,就一下全吹走了,倒还挺有精力来想我们的事。” 司命抿嘴,说:“可我觉得,虽然他没想通,但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明显更有意义。比起刚刚你说的东西,大概他更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 华西说:“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又能怎样。他还不是要继续当人,还不是得历生老病死、再入轮回。我反正是最讨厌和这种一天神神叨叨、不好好生活的男仙一起约会的,最让我没话好聊、觉得心烦。” 司命皱眉,她说:“华西,你有时候难道不会想三大神的事吗,譬如他们是如何管理我们的,依照什么法则,为什么我们就得接受他们的命令。为什么从出生起,他们是天神,而我们只是小仙。又为什么要造出人。这些东西,你从未好奇过吗?” 华西说:“司命,天上自有天上运行的道理。你我虽是小仙,但你也别太不知足了呀。你看看,比起那些一须臾响指一打,就得双腿一蹬踏入轮回河的人来说,你我是多么幸运,能够长生不老、永葆青春,又能通过修习不断地精进法术。年轻时想和哪个男仙恋爱玩耍,就可以和谁玩耍。天地间美景各如画,我听说你挺爱喝酒吃肉的,下次我带你去万源山好好尝尝那里的鹿肉,味道可谓一鲜美。我明白,你写本子的时候也要写些不通事理的人,好让本子齐刷刷的好瞧,但你可别写着写着自己犯浑啊。三大神是我们咒骂怀疑不得的,更别说动了。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自由,天地那么宽广,别把自己的心和眼界通通缩小咯。” 换作平常,司命不会再与华西争论,因为她自己一直觉得,世间事那么多,可真正值得争论的很少。况且,她一直贪图美色,若不是因为贪图美色,又岂会任着华西的心思一应安排。 可这一次不一样,司命难得地认真严肃,而且整个人都流露出不容侵犯的严狠:“你错了,华西。你只看得见眼前的自由,你溺于此了。真正的自由,远比我们现在所看见的更广、更远、更顺应天道。不会发问而一如既往地顺从,就像把昨天已经流过门前的水,今天从山顶又投放了一遍,哪怕星移月灭,流来流去也只有这一股。而迎接我们的,只会是一个越发腐朽腥臭的明天。” 第一百零八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1) 华西惊到,和她说:“司命,你何必如此认真,我只是在说笑而已。况且,难道你我学那个老朽一般,只是坐着想,就能把这些事情想明白吗?你不会为了不值当也虚无缥缈的东西,起了歹心,想造反吧,你可等等,我们打不过神的。” 司命头一次真的觉得对华西失望,而且是那种你知道,根本磨不掉两人之间隔阂的失望。 她回:“华西,你知道天生石要花多少年,才能孕育出一个司命吗?” 华西摇头,司命说:“谁也不知道。” 华西整个脸露出怪讶,好像司命在说笑。 司命轻飘飘地就告诉了她这个本该长久被藏住的秘密,她语气很淡地继续:“一届司命出生了,上一届,就要死了。他奉着规矩,会养下一届司命三年。三年一到,立马仙逝,无法躲避,无一例外。” 司命脸上难得露出悲凉:“况且,这世上,无论是谁,包括三大神,通通不知道,下一任司命何时会诞生。据记载,有的很短,不过三五春秋,而有的很长,长到书上已不记得过了多久。” “每一届司命都会告诉下一届,你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否则天生石不会孕你出生。尽管他们也从没谁说清了,什么叫做更好,但历届的所有仙都坚信着,下一个一定会比自己好。” “倘若这便是天道,那么,天生石难道和发问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吗?每一个更好的司命,也就是我,分秒间,都正被它孕育着。我已经如此惰懒和蠢笨了,活了数年,还是想不清楚这写本、这活着的法则。可它从没放弃过,纵然没有仙知道,要等待多久,纵然被仙怨恨着,说它无厘头。但其实全世界里,我最懂得它,也最爱它了。” 华西叹气,说:“司命,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你果然是写本的,尽管我努力理解,可我实在不懂,你在讲些什么。” 司命说:“没关系,我也不懂。华西,我们继续看本吧。” 华西耸肩挑眉,嘴角一扯,表示认可。 欣琷回来之后,自然就改了名字,一是她不想让人家觉得她忘本贪富贵,二是她觉得这名字独特,和将军府里按字排的辈还并不一样。 李公子回了家,中莲就这么在巷子里和她母亲住下,只等李公子的父亲回来,他请示过了,二人就成婚,她也就重搬进城里去做夫人。 中莲刚见到她母亲的时候,看她母亲两泪纵横,边哭边笑,老眼中满是感激与怜爱,说没一点感动,那是骗人的。不知道为何,尽管这老妇生得并不漂亮,和将军夫人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但中莲一见到她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地就相信,这确实是她的母亲没错。 她想过了,自己未来虽然一定是要进城去住的,陪伴这老妇的时间不会太长,但还是要给她买个好宅子换了住的。她见了这老妇,总是止不住地心肠发软,她想:“也就是这个把月的事,她想要什么,自己多陪陪便是,也算成了这段不容易的母女缘分。” 中莲的亲生母亲问了她这些年的遭遇,又说幸好幸好,是被富贵人家带去养了。 她没有银子,便想拿些自己家的面料和成衣去送给将军府,虽然她明知道人家不缺。 中莲想把她叫停,她明知道这么做会有多可笑,老太太那般身份的人又岂会用她们家的布料。但她盯着自己娘的那张脸,皱多、黑斑密,皮肤糙,唯眼里的光和嘴角的笑是那般淳朴。没错,就是一种含着傻气和天真的淳朴,这种她自小都未见过,只在戏台上看人家演假了的淳朴。 她不忍再阻止,当老妇把一应的东西收拾全之后,她把“包袱”,这种他们平常根本不用的东西,递给李公子挎着。她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交代:“不用真的送回去,这只是我娘的一番心意。你带回府去,随便赏给哪个丫鬟就是。” 李公子有些吃惊,没想到欣琷的骄傲一应收得如此之快,居然真的能这样就认了这村妇做娘。他又有些欣慰,来之前他本来都打算好,只是带欣琷来看一看,就将人再带回去的。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谁能轻轻易易地说丢就丢呢。老话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的欣琷果真是不一样的。 当然,中莲此后的一生,都再没遇到过什么料事如神的方士。如果那会儿她能再遇到一个,大概她就会随李公子回府,而不是留下陪娘。 当晚有人来敲门,中莲一去开,发现是“小娃娃”。 他给中莲买了些衣物送来,拎的几大包袱多是女孩儿用的东西。 中莲惊讶他贴心,便唤他进屋坐。 这房子实在太小,就一个小院连着个屋子,她没法,只能搬两个椅子和小娃娃坐在院子里聊天。 照例的问了问过往、未来的打算,中莲已有些困了,她娘刚刚在里头给她铺床,如今跟她打招呼说已经好了。 中莲扬起习惯的笑容,冲他说:“小哥哥,明日再聊可好,明早我随娘亲去衣服铺里打整,你若有空,可到那里来找我。” 小哥哥被她的笑晃到,仿佛时光倒退十年。 他也笑,明目朗润:“好,明日我办完事,早些去找你和大娘,我们一起吃晚饭。” 中莲笑着点点头,笑容比刚才真诚一些。 之后的一切比想象中顺利很多。 中莲的家里虽真不富裕,但凭着勤勤恳恳地开铺子,其实温饱有余。 中莲以前想象,自己不可能住得惯硬床、吃得下不精心摆盘、控火熬制的膳食,更别提穿下那些粗面料的衣服,那多划身子啊。刚进这个院子的时候,觉得这里简直比将军府里的马厩还小,那里的马夫住的地方都比自己宽敞。 可等真正住了几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一应都能够适应,而且她获得了很多以前从未感觉到的东西。譬如对门口隔壁大妈送来的一盆花的关心;对小哥哥家门前那张自己幼年画像的习惯与熟悉(它今天就要被摘下来了,她心里其实有很多不舍);她开始不喜欢院子里的扫帚没放在昨天放的位置;她喜欢闻娘每次用盆洗衣服时候散出来的香草味,那是她们自己采的。 第一百零九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2) 她不再那么只关注礼仪的表皮,在她从前什么都不需要关心的生活里,她唯一要在乎的就是仪容、就是不破碎的礼仪。 每次参宴她都要是最美的,她的裙子一定是城内最好工坊最巧的绣娘亲手独给她一个人绣的;她的首饰一定是产玉的宝地原料、京城的巧匠施刀,不远千里运过来的;她出门不能没有马车,她走路坐下、饮食看戏不能有一丝不雅;她的背总是很直,姿态总是最雅,容貌更不用说,早不记得是从多小开始她就知道,只要她眯着眼睛朝谁笑一笑,她想要的基本就都能得到。 她从前厌恶阳光,因为那会把她晒伤,可有一天,有一个清早,她陪着亲娘趁天还没亮的时候去采买,那时候远方的红姑娘知道人少,便敢于露面。她一点点摘下自己黑色的面纱,将艳红的脸庞在大地面前袒露,她的微笑是那么柔和,连带着感染了她周边的所有云彩双颊都多少带红。那时的她没有伞,也没有遮阳的长袖,但被出生的太阳罩住的时候,她像被一种超乎期待的温暖怀抱,那时候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很重、很清晰,她感觉到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从身体里,只是她一个人的身体里迸发,而她抓不住,也不知名。 可反正自那以后,她没那么讨厌阳光了。 日子百无聊赖地蹭过了十五天,她最初的新鲜感有些磨灭。 不知道李公子究竟在忙些什么,居然十五天都不曾露面。她家的生意现在每天都很好,因为前后几巷的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了,这衣料铺里来了个仙女。 她自小收过太多这些类似的东西,但有时候那些流口水的粗人们,直直不加掩饰的目光黏在她身上,还真叫人恶心。说来还要感谢小哥哥,派了个人一直在门口守着,不然有时候看见那些癞蛤蟆的眼神真会害怕。 小哥哥是很好的。他每天都来她家一起吃饭,中莲也看得出来,娘亲有意撮合他们,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小哥哥虽然也一表人才,自己念书也好,但和李公子一比,确实总差了些。和他一起,大概一辈子都是走不出这条巷子的。她听娘说,本来官府给他派了新屋子,要搬到西边去的,结果后来人家改变主意了,他就没办法,只能每天起早贪黑地从这去谋事。中莲自小长在将军府,这些官场上的东西看得可多。说是什么没拿下来,她看可不一定,多半是人家拿着先去分给别人罢了。她看小哥哥连新屋子都守不住的样子,有时候实在为他叹气,男人在外做事,还是要凶一些才好,总像对她和母亲这么温顺,可不行。 今儿个,有个大娘带着她三个孩子来买料子。这大娘看着面善,圆葫芦脸,两颊饱得像馒头,嘴唇也厚,说话声音又实又大,她逛了好一圈,真买了不少料子。结账的时候和中莲娘俩攀聊:“我老早就听她们讲,这儿来个天上下凡的仙女,传的那是神乎其神。说白儿个见着了,晚上就没有做梦不梦到的。我还在想奇怪了,这前后几巷还有哪个是我没见过的好姑娘。他们说是你家,我才想起来,几年前你姑娘丢了这回事。嘿,今天一瞧,别说,俊是俊得没话说,而且你娘俩这眼睛仿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中莲和她娘对视笑笑。 那大娘又招手叫她的孩子过来,那几个孩子刚刚就拿着块糖呆呆地看中莲,但不敢往这边走。那大娘给人叫过来,说:“快来快来,好好看看神仙姐姐,挨着沾点仙气,回去也能一个长得赛一个好看。” 中莲难得露齿,看着几个小孩子笑。 那大娘又说:“不过你家这个长成这样,在这卖料子多可惜啊,该送去那头的采花班里,她们给的银子还多,经常能白吃白喝地去各处耍。这脸蛋儿一进去了,可不绝对是最靓的吗,仙女就该和香花搭在一块儿,天天美哒哒地晃悠,这日日剪料子的,多浪费啊。” 中莲没讲话,她娘倒是继续问了下去,因她之前也想过,这么每天拖着中莲给自己打下手也不是长久过法:“那采花班又是个什么?” 那大娘一脸惊讶,从怀里掏出把瓜子就开嗑,一边嗑一边说:“哎哟,还说你在这混这么些年了,采花班都不知道。中天楼知道不,中天楼专门派了人来咱们这边拿了块地方,就是办这个采花班的。每天也不干啥事,就是叫一堆漂亮小姑娘一起,结伴去山上啊,水塘边啊瞎采些花,然后每个人一天选一把,标个名字,拿给他们去卖就是了。” 中莲娘皱眉,下意识觉得这怕不是个什么好事,反倒是中莲接着问:“那要求姑娘们每天采多少花?” 大娘笑嘻嘻地把眼睛眯起来:“哪有什么要求哟,你自个儿觉得哪个好看,采哪个就是了。不仅这个不要求你,采什么也都是随便。其实说白了,人家那些砸钱办这个班的,就不是真为了叫你去采花,主要是找那些漂亮的,四处走走,多到有钱的那些人常去的地方喝茶吃饭的,给人家饱饱眼福,人家也就愿意花高价买你的花了。” 中莲她娘看中莲不说话,心下急了,忙告诉那大娘:“我们中莲现在忙着帮我看铺子,没时间弄那些个东西,你买完先走吧,别碍着下一个结账的了。” 大娘“咔咔”地嚼了瓜子,留了一把放在台上,拉着孩子们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给中莲抛了眼神,中莲回以微笑。 中莲的娘告诉中莲:“小莲,你可别犯傻,听她尽在那胡吹,这哪是去卖花,明显是去卖脸,再过分了,指不定还有什么腌臜的。咱们现在虽然累点,但娘绝不会要你去干那份活的,你放心。” 中莲心下感动,拍拍她娘干皱的手,朝她笑笑,心里却另有盘算。 第一百一十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3) 李公子多天不来找她,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银子,准备攒起来不动,给她娘俩重买一个房子。靠男人终归还是靠不住的。 但按这衣料铺的收成,不管她们再怎么勤恳,想另换个大宅子住,几乎是难于登天。 中莲肯定不可能跟着那“采花班”去什么富贵人家爱去的地方喝茶,她哪能不知道啊,说是去喝茶,只怕等人家把花买完,要你唱歌你就得唱,要你跳舞你就得提袖子,更别说后面指不定还要干些什么。那些丢脸的事她怎么可能去做! 城里面那些官宦子弟,再富再贵的,又有几家能敌过从前的将军府。大家以前在各家宴会上来来往往的,如今她一朝落魄,若是为了钱去朝那些人低声下气,指不定要被捉弄成什么样子。以后李公子家得知了,也定要嫌弃她不守礼法,还影响婚事。 可这钱,总还是要赚的。 她去找了那天的大娘,大娘有门路,给她引到了中天楼的管事面前。 她本打算去和管事商量,由她去给那些采花班的女子们当“小夫子”,教她们礼仪、姿态、打扮。以她这些年的所习所得,包括对城里面那几纨绔家的了解,轻轻易易地从他们手里吊些钱出来,还是很容易的。 管事知道她从前的身份,甚至和她在一次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她全不记得。但管事对她那晚的贵气逼人、艳压全场,可谓是记忆尤深。他深知眼前这位超凡美丽的佳人未来定不会是凡辈,如今虽落魄一时,但终有翻身之日。于是他很快地答应了中莲的要求,与她开始共事。 中莲教采花姑娘们的日子又过去十天,今日正是去中天楼拿钱的日子。托了那些纨绔们敢给,姑娘们敢付出敢要的福,依这么算下去,不要一年,换个西边的大宅子绝对没问题。到时候再把衣料铺重开一家,娘亲未来也算有了着落。 偏不巧,瘸逗丁碰上了古怪骑。 她刚拿完钱出来,就瞥见了一姑娘挽着李公子的手臂,笑眼盈盈的,站在楼下。 中莲先是想直接冲下去,狠狠甩李公子几个耳光,也不想想当年是谁死皮赖脸地一再苦追,如今趁她没了身份,就敢在外面包人给她难堪。 可没跨出去两步,她停住了,还退回了暗处,她问管事的:“那姑娘是谁?” 管事的一瞥,暗骂今天不凑巧,怎么让这两个人遇上了。他正在想应对之策,怎么搪塞过去才好,却发现中莲回头看他的眼是审视、冰冷,等晃一下再看,中莲的美目里已经含满泪水了。 漂亮的姑娘哭起来,谁能不心疼呢。况且他和中莲共事这些天,中莲的脾气也一直很好。他也知道,她还一直等着李公子来接她回去做夫人,可是…… 管事不想把中莲放走,没办法,和她交代:“那个原本也是采花班里的,后来遇着李公子了,这不是两人,哎,就被赎走了嘛。” 中莲问:“他给了你多少赎金。” 管事的报了数,中莲嗤笑一声,把眼泪逼了回去,说:“就她也配。” 在这种时候,中莲在乎的不是李公子是否不贞,也不是他们的感情何时出现了裂缝,她是要丢弃还是要缝补。她下意识第一件在乎的事情,是一番比较之后,那个女子根本不值她卖身的价钱。她没有再想一步,一个不值得价钱的女子,李公子还是买了,那在这其中,感情作用了几分,性格又占势了多少。 管事看她表情,觉得不对,一把将她拉住,说:“姑奶奶,我这场子生意好起来可不容易,你要闹可别在这闹。” 中莲轻甩开他的手,说:“我不会做那种蠢事,娘亲可从没那般教过我。”很显然,这个娘亲不会是淳朴的卖衣料亲娘,而是那位如今已魂归西里的将军夫人。 她转身往回走,说:“多给我赔袋银子,外带着给我带两条好看的裙子回去,你要知道,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下去就要将那对狗男女撕下一张皮来。” 管事的被她的狠绝吓到,急匆匆地跟着她进了厢房。 晚间中莲穿着繁复裙,赛花还丽,坐在自家小院里的圆凳上,母亲唤她进去休息,她说:“你先睡,我再坐会儿。” 坐在风一起,沙土就止不住飞起来的小院子里,中莲开始后悔。她后悔当初那么多人,怎么就偏偏选了李公子,好在她还年轻,仍然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可李公子究竟为什么眼瞎,那个采花班的村妇哪一点比得上她?外貌、才艺,家世,还是学识。对了,一定是学识。长得丑的坏姑娘总爱念些稀奇古怪的书,以装得懂得很多去勾引男人。 那她现在该怎么办,如果不嫁给李公子,她又能嫁给谁,一城之中,哪怕是整个单国之内,难道还会有人比他更有礼节、比他更有才貌,比他更温柔体贴、百依百顺吗。 她的心感觉空落落的,在这个无人观看的时刻,她的眼泪也不自觉地真的淌下。她如果还是将军府的小姐就好了,如果是这样,她今天就不用忍气吞声,可以下去狠狠教训那两个坏人。夫人一定能帮她找到比李公子好一万倍的相公,“美貌是比金银有用万倍的金银。”这是夫人曾经教给她的话,她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什么从一而终,此心不变,都不用时间挥动它残酷的手,转眼间一切就都改变了!我的美貌还一如往初,尽管我如今穿上了穷人女子才穿的衣服,可我的脸蛋仍然使它们熠熠生辉,每天在我家门口停下的人数不胜数。可你还是要变心,你居然能让那么一个缺乏气质、容颜普通、呆板瘦弱的女子在大庭广众下挽住你的手,你的俗气和低陋的品味简直让我难堪。”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4) 中莲就这么坐在小院子里喃喃自语,她没想清楚自己的明天将在哪里,她心中以往建筑起的那坚不可摧的高傲正和不得不面对的卑鄙现实在打架,漂浮的希望和唾手可得的利益在过招,即将流逝的爱情正垂死挣扎。她隐隐知道自己必将迎来改头换面的关系和全新的未来,可她多么渴望一切能留在原点!她多么盼望现在能有一个人给她指引啊,她多么希望现在,无论是谁,能敲响她家的门,告诉她今后该怎么办,只要来者能用道理把她说服,她一定会学那些修仙者一样终生虔诚地遵守的。 而此刻,她家的门响了。 她“噌”地站起来想去开门,但又不迈步,就停在原地盯着门看,直到敲门声又一次响了,撞得门边花盆里的绿叶狂晃,它们将要禁不住这场风暴了。中莲这时才动,跑到门口把门拉开。 门外的小哥哥面庞如初见温润,门口两只暗黄的灯笼在风里轻轻地摇摆,他一手支开门,一手将拎着的食盒挤到半开的门缝里晃晃,朝她轻轻一笑,说:“中莲,给你和大娘带的。明天热热再吃。” 中莲将食盒接过来,没说话,只把门再打开,到容他阔绰进来的地步,他愣愣的,跟着迈进门来,迈进门来,才说:“现下太晚了,明日我再来和大娘打招呼吧。” 中莲把门推着关上,插上门栓。 小哥哥看她不对劲,问:“中莲,有什么事要说吗?” 中莲回过头,顶着一脸的银满,月光偏爱美人自古有之,她不说一句话,抱住了小哥哥。 小哥哥被吓到,不推开她,但手也不敢动。 他的衣服湿了,中莲攥着他的前襟,在无声流泪。 他的手依旧不敢动,可声音已经极轻:“中莲,怎么了,你和哥哥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中莲抽泣着摇头,仍把脸埋着。 小哥哥头也不敢低,怕碰到她的,他全身都僵了,但耳朵和火烧一样热,几乎影响他思考,他只说:“别怕,哥哥在。” 中莲却觉得这远远不够。她扑进小哥哥怀里的时候,渴望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想要被紧紧地抱住、哪怕勒着。她的不安和空虚已经被这世界的无情和广阔,无限放大。她需要一个狭小的空间,需要被一根扭紧的绳子狠狠捆绑。她不想听见“我在”,这是句多么懦弱的话啊!她想听见,“你待着吧,我来处理。”尽管她的胆量和本领是如此卑小,但她渴望被更大更坚固的罩子笼护。 她不想长大,更不要说体谅除她之外任何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她想和从前一样,遇到问题了就跑到房间里先躺下休息,等待夫人过来,夫人就会教她如何处理。夫人不行,她就好好打扮一番,再跑进将军的府里,不管使用怎样的语气,哪怕是掉一场眼泪把嘴巴都哭咸,但最终一定又会完满解决、一无所挡。 哪怕是从前那些几乎没有给过她任何好意见的、混心都在考虑如何玩乐和怎么能悠闲地更好玩乐的酒肉朋友,他们都有一套几乎不用思考就可以处理世上一切问题的套式。 她不用动脑,甚至很少需要动情。只要永远保持住那几个习惯的情绪流露:“恰到好处的惊讶、假意带一点无奈的附和、合群的笑脸、浅淡而永远嬉皮味的悲伤、委屈的眼泪、最真诚的点头(只要能够停止现在这找麻烦的一切,她什么都愿意);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因为世上的一切最后都可以归源为现实和利益;然后是一点夹着真实的虚幻,即除了家世和钱,什么都不会留下,什么也都会再来”。只要这些就够了不是吗,只要沿着一条河从低往高走就好了,什么河边的草和花,什么河中的鱼和虾,鞋子湿了、衣服换了、两旁房屋的烟囱倒了,与她有关吗? 所以她极度讨厌现在。她讨厌这些莫名其妙涌出来的不确定、不长久,而它们带她走向的不是一个光明、荣光闪闪的未来,而是低下、卑琐。再看看现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吧,这个唯一能让人感到一些信赖和妄图依恋的男人,他拥有什么呢?除了短暂的陪伴和不痛不痒的慰言,他一无所有,他甚至无法给她一个紧紧而热烈的拥抱! 中莲是因为小哥哥才下定决心的,当然不是因为他的自持、尊重、贴心,等待,是因为他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 第二天,中莲没去教采花班的姑娘,她好好地沐浴打扮了一番,穿上了自己现在最美的一条绣花裙,它上面飞着正欢快展翅的数只蓝蝴蝶,衬得她更冷艳。她准备好了一切,付钱叫了一辆马车。马车晃晃荡荡地颠簸在碎石路上,一会儿,车轮绕上一圈泥浆、又将它甩下,一路拖拽着飞溅;走到平坦的石板路上时,车轮已经没办法再回到原来没踩过泥巴的样子。窗外的风景一变再变,中莲看着狭窄的巷子黑曲黑曲,看见各家门口的物件各堆各异,她已不再觉得好玩、悠闲与新奇,她只觉得好像它们马上要撞到自己的叫来的马车,只觉得拥挤。她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如今麦麦青青,她没有感受到丝毫洗涤的干净和原始的活力,只觉得这些长在土里的东西并不守礼,会带坏她前十年苦练苦守的姿仪,再不走,她的粗野一定会随着这些青色的东西一同长大、扎根,她会被带坏得再不讲脂粉衣裙、茶酒游戏。走过热闹的卖区,人挤人的很难通行,她的帘子勾住一半、放下一半,刚好够她看到那些摆摊的人盘腿坐到地上,笑嘻嘻地讨价还价。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这绝不可能是她的将来。终于到了显贵的宅区,她盯着那些不再生动的狮子,宽敞而肃穆灰暗的台阶,那粗大的红柱子,门口那些依旧势利和永远拥有两幅面孔的守门人,她看着这一切,由着它们将她沉睡的熟悉唤醒,她心静一般地死了,却因为不再骚动,而使她异常的沉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5) 马车停在了李公子的府邸门前,她补好了粉,用最雅的姿态下车,自己打起了本该由丫鬟撑着的碎花伞。 她给车夫结了账,穿着崭新的圆头鞋,一步、一步迈上了灰色的台阶。 门仆认出她的脸,弯腰朝她行礼,眼前的两扇厚重红门已经洞开,府内的绿盆规整两列,山石一屏雕刻精美,背后的厅檐角锋利,弯密的瓦片缝隙间有灰,被照下来的阳光透得清晰。 她一眼望去,仆人忙行,没有生动的表情,是熟悉的张张面具。她也戴起自己用惯的、那张最美的皮,跨进了门,灭了她刚刚、好不容易攒起一些灵气的眼睛。 之后事情的发展惊人顺利。 李公子虽没料到她会忽然袭击,但心里肯定是没打算过要和中莲真分开的。只是先被采花女缠上了、自己一时贪了艳红又温柔小意的滋味,所以多吃了几日这碗鲜肉,但谁会真的眼瞎呢?谁会真的放弃一碗人人垂涎、包括自己也花费十年等待一品的仙羹,而日日食肉就不分鲜腥。 他本想最近几天处理好,在他的父亲回来之前。这虽显然是个拖延的话术,只是希望把唾手可得但必将丢弃的欲乐延长、再延长一点。但中莲的提前到来阻断了他的乐趣,可多美妙啊,她又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的乐趣。 这个采花女远比中莲想象的棘手,从两人第一次正式会面,她就感觉到了。但她的骄傲和与生俱来的超乎常人的美貌不允许她朝除夫人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低下头颅、露出忧心,哪怕是一点。 她太年轻了,已经害怕而必须隐藏、又找不到方法能够正确解决的心态几乎快把她逼疯。她此刻唯独能想起的就是夫人的教导:“男人一贪色,二重利。色不够,必因利弃女,色一到,就为女抛利。” 以前的她两者皆具,现在的她只剩下容貌。毫无疑问,她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女了,任谁看见都要夸上数句,可在此刻她却开始怀疑。 是否自己少了漂亮的衣裙、华贵的首饰、细腻的胭脂,不再画眉点红之后,就没有那么美了;是否自己穿着粗布麻衣就损害了高贵和艳丽,变得和那些差不多还不错的女子一般无二;是否因为自己近日睡眠不好、日出而作,风吹日晒,所以皮肤不再娇嫩;是否因为缺乏夫人的教导之后,她听从亲娘和小哥哥的话,每日三餐皆食米、常吃肉,如今身材已不再苗条,她的腰粗了! 中莲坐在一月以前,她住的那个房间里。房中有面铜镜,勾边的花纹是两条龙飞腾时的模样,龙头相冲在镜顶、龙纹互触在镜尾。铜镜已经被用力擦过,但还是很灰暗,像蒙着一层黄霜一般,并不能把人照得分明。尽管它从前也是这样的,但在如今中莲的眼中,只觉得是自己面黄脸肿了,沾染土气了。她好害怕。越照那面镜子,她越害怕。但再怎么害怕,她却并不离开那个梳妆台,也没有忍不住暴虐地将镜子摔碎,只是呆呆地垂背坐着,一遍一遍地对着那面镜子梳头发。镜中的黄光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有时候反光到根本看不清东西,很是刺眼。有时候暗沉到让它里面的一切都垂丧沉闷。 府里的丫鬟以为她在午觉,李公子还没回到府里。她和那个采花女已经见过一面,她装出的柔弱和摇尾乞怜的姿态让她止不住作呕。 用饭的时间快到了,中莲把人唤进来,给自己梳妆。好在李府里的所有人现在都还知道,她才是未来的女主人。尽管她看见了有几个女婢已经恭恭敬敬地跟在那采花女的后面谄媚弯腰,但她已经记住那几张脸了,终有一日,她们会为自己愚蠢的背叛付出代价。 李公子知道她来了,几乎没有犹豫地,就让采花女连夜出府,给她安到了较远的住处。他与中莲楞巴解释,说是朋友托管照看一时。 中莲心里很冷,声音都快被止不住的眼泪给通通拥塞掉。 她的眼泪使人惊慌、心虚和内疚,李公子当晚就和她交代了一切,并且冲她下跪祈求原谅。他发誓与那姑娘再也不会来往,又承诺等父亲一回来立马提亲。 中莲听着他的保证,眼泪决堤。她头一次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像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也是头一次不再顾忌任何仪态与美丽。天知道虽然她感到那么委屈,一夜之内丢了高贵的身份;自小敬爱有加的青梅竹马忽然变心、养人在家;没有朋友,住的房子简陋……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啊,周遭的一切忽地却都变了。可纵然如此,在和李公子见面以前,她还一直吊着心。她多么害怕李公子要和她说分开、解除婚约,他跪下的姿态那么卑微,乞求原谅的态度那么真诚,这一切的痛苦虽然都是他带来的,可幸好他还根本没有要抛下她的打算! 事实证明,她还是美的。 中莲渐渐歇住了泪,李公子抱住她,与她亲近,不断柔哄。 而她当然不会知道,今夜有一个人坐在她家院子里,一遍遍地热好菜等她回来。天色晚了,大娘不好意思,就叫小哥哥先回家去。他善意地应下,把门关好,在昏黄的两灯笼颤摆下,站了一夜。直到早间的露水从房檐掉落,滴湿他的双肩,他的双眼充血,他的脚麻、想走却步伐不稳。他看着色已蒙白的天,很想骗自己说,留宿正常。但自那以后,他几乎再没踏进过大娘的院子,一应东西都派别人送来。 中莲在李公子府里当然就叫“欣琷”。 李公子的父亲在外有事耽搁,归期一推再推。夫人的死讯传出来那天,欣琷感觉心上有什么掉落了,谈不上多悲痛,但总还是当着一众人的面为她掉了好些眼泪。 李公子渐渐肆无忌惮。他的欲望从前有所压抑,但自从被采花女从池塘底钓起来之后,就再难稳当当地沉进湖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6) 而那采花女的事情对欣琷来说就像心底被凿穿了个小孔,经常随便什么小草一动,就往里招风。 互相喜爱的男女时常黏在一起,不发生什么,好像才有违道理。 欣琷本不怕的,这些日子她几乎就是主母气派,一应事务都掌权在手,谁人见了都是恭敬弯腰。她以前还有些忧心,等李老爷回来了,万一顾忌自己如今没身份,不准许她二人的婚事,该如何是好。 现在李公子有这想法了,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吃了难道还有吐出去的理吗?假定再怀上一个,一切就都板上钉钉了。 她太年轻。 事情的发展恰与她所惦念的相反。 她幸运地怀上了身孕。等李老爷一回来,以为就能马上操办婚事做李夫人。 但李老爷和她想的完全不同。本来他惦念着两家的交情,如今将军病重、夫人惨死,欣琷虽不是亲生的,但模样标致、自小看着长大,一应亲近,儿子又喜欢,依着从前的约定娶回来也无问题。 哪想着这没几个月,等一回来,二人早珠胎暗结,痴痴缠缠地不成体统。将军从前那么疼宠欣琷,如今重病缠身,她不去照顾就罢,还能有心思跟李公子无媒苟合,真不愧是夫人养大的女子! 他下定决心,娶可以娶,但绝不能当正妻。 欣琷如何会答应,哭闹上吊的手段只差没玩个遍,李公子两边来回得心力交瘁,之后就常找借口躲出去。 欣琷现在四个月的胎了,她又坐上了马车,垫着软席,一路颠摇着去抓奸。 路又从繁华返到荒野,抵达门前有块小花田的白墙房。 她被丫鬟扶着、跨过低矮的土门坎,推开镂空的木窗,隔着一顶白色的飘摇帘,她看清了里面两个赤裸人的脸。 那个女子注意到有人推开窗,看见是她,故意搂上李公子的背,叫声似莺啼。 欣琷的高傲从不缺席。她捏紧身旁丫鬟的手,借她的力气站稳,给她回以一笑。 她推门出去,上了马车。马车在颠簸中继续朝显贵宅区驶去,她的意识却早已支撑不住清醒。她痛得很厉害,帘子被风飞起来,她惨烈的叫声传出车外,一街的人侧目而围。 她的孩子没了。李老爷知道了震怒,李公子看见她此生在他面前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流露出的破败,没有锥命的心疼,而更多含带无意的怨怪。怨怪她把承担了自己那么多期盼的长子流掉,怨怪她总是逼迫太紧。 欣琷从那刻才开始明白,有天午后,她和夫人一起坐在房里梳妆,丫鬟在给她盘发、插簪,夫人躺在一旁的小榻上吞云吐雾。夫人盯着她的脸连连赞叹,说她实在比自己长得好看太多。 夫人翻转个身小憩一会儿,才懒懒地坐起来,走到她旁边掐掐她嫩得要滴水的脸,掐够了又让丫鬟给重新补粉。 夫人边换衣服,边告诉她:“欣琷,你记住了,美貌是比金银有用万倍的金银。钱这东西虽比男人重要得多,但和美貌,是万不能相提并论的,别的就更不行。记住了娘亲教你的这条,今后什么难关都过得去。” 可笑,她现在才算真弄明白这道理。 她没有再和李公子说过一句话,一直背对着他养病,李公子见她这态度,赌着气便也不来看她。半月过后,李公子想来和好,却发现欣琷已经走了。 欣琷去找了李老爷,让他给两家铺面,一栋宅子做补偿,自己不嫁了。 李老爷说:“欣琷,孩子虽掉了,安分把妾做好了,拿得可比这些多。” 欣琷笑着摇头:“不敢再高攀贵家了。” 李老爷答应了她的请求,她派人去接了亲生母亲,到西边安家。 没过多久,欣琷故意趁京城高官过路时在街边卖成衣,一瞥惊鸿。 她被带入了京城,临走前,将娘亲留了下来,她说:“我有我必求的富贵荣华,你且安心在家住着,等着看哪天我腾飞志达。” 京城的花很杂,花香味都很浓,和家乡的的那些野味、清淡色差别很大。欣琷自己把名字彻底改了过来,就叫家里给取的中莲。 带她回来的大官京城里还有妻室,一开始便把她当作外室养。这地方的人,闲得慌。对美女的热衷比家乡穷巷子里高上百倍。她随便出街走一走,都要收到好多个玉佩。 因着她的招摇,大官给她安置的府邸也走漏了消息,大官的夫人不依、闹起来,中莲被送进了“艺楼”安家,夜夜都有人陪着歌舞升平。 她留心观察数日,终于找到了一个想嫁的人。 他是刚回京的武将,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个身体不好、常缠绵病榻的舅舅还在。中莲与他喝过一次酒,他喝酒很豪气,为人也直爽,更好的在,看得出来,他不爱乱玩。 中莲使出浑身解数想抓住他的心,他刚开始很难搞,万没想到,最后败在了中莲的苦肉计下。 他将中莲娶回了家,可没过多久,就去了边疆。中莲寂寞难耐,开始与人偷情。她仗着自己的身份,尽挑些俊美听话的男子组成戏班,天天叫进府中唱戏。她领着相公的俸禄,拿去和别的男人吃酒逍遥、买珠戴玉。 她终于过上了从前“夫人”的生活,甚至比那更为豪奢、尊贵。但她始终无法满足,无论她去哪里疯乐,但凡停下就觉得心空。无论她和谁贪床笫之欢,事过之后她却只想远离。 别人爱她一张脸,痴迷她整幅皮,她喜欢堆到手边的金银、衣饰,享不尽的欢愉。直到有天,她不得不去赴一个很讨厌的贵夫人宴,那夫人抓到了自己偷情的把柄,她和奸夫商量好,在这个宴会上就要陷害得她颜面尽失、不敢再拿捏着把柄威胁他们。 没想到,当晚,她居然与“小哥哥”久别重逢。 时间将他的脸刻画得比从前更有韵味,书雅气越老、越会拔高一个人的外表,他的双目仍然明亮、现在还多了一种让人贪恋的温宁。中莲几乎在刚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想拥有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7) 她有预感,小哥哥一定是爱过她的。 她自信地走去,甚至已经做好了盘算,要为“小哥哥”这个新人抛下之前的所有情夫,他们毕竟是有一段美好天真的过去的。 可她还没走到小哥哥身边,就看见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挽上了他的手,他们相视一笑,中莲气得几乎站不稳。 她骨子里的比较欲又被激发起来,那个女子果然很丑!只是看着文静了一些,小哥哥以前就爱读些酸书,最后也果真是栽到了这类蠢姑娘的手中。 中莲不想承认,她看见小哥哥紧紧握住那姑娘的手,看见他们对视时候的不自觉流露的和静、安心,看见那女子带着一脸憧憬地抚摸她的肚子,听见了些什么话语,又将头埋在小哥哥的怀中,小哥哥保护性地将她搂住。他们之间弥漫着明显的、能使所有靠近者都被这种温暖安定的氛围灼伤的家的意味,中莲咬牙地妒忌、愤恨,甚至抱怨不公。她想起了小哥哥以前对她的好,在家乡时帮她置办衣物,每晚她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小哥哥都会给她夹菜,叫她多吃。他经常送些新鲜好玩的小东西来讨她开心,偶尔她冲着小哥哥一笑,小哥哥就会羞得低下头去,耳朵都是红的。 她想起了很久没见的娘亲,上次她写信过来,把钱都退了回来,说是自己够用,只让中莲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想起了李公子,第一次给她写信的时候,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他对她也是这般呵护和小心。 她脑中晃过了很多人和场面,但最终又停到眼前这刺眼的一幕。 如果她无法拥有,那么小哥哥又凭什么能这么安稳地幸福下去呢?她自我麻痹地想,小哥哥现在是太单纯了,从未体验过男女之间真正的快乐,身体一旦自由起来,心灵就不会再安于平静了。疯狂的寻欢作乐的冲动才是生命的本源!为了不断地追求这样类似的快乐,我们都需要一个引路人。李公子做了中莲的引路人,中莲现在登仙了,自然就要拉一把曾经互帮互助过的、如今还在黄土地上牢牢稳稳站着的人一起飞上来。快乐和好处都不能独享的道理,她一直很明白。 她没有上前去打招呼,而是按照提前安排好的,和奸夫用设好的陷阱引贵夫人往里跳。一切都很顺利,贵夫人性子本就直来直去,很是守妇德、脑子也不爱转,等她一清醒过来,中莲都还没出场去引导,她自己就疯疯癫癫地跑去跳湖了。 中莲开始没想她死,只是想让她明白,这世间女子本各有各的不容易,就该是一条线的蚂蚱,好好合在一起把男人的钱骗出来,一通潇洒就是。何必守着那些清规,为他们的禽兽白白做嫁衣陪衬? 中莲自那宴会回来,心里就一直惦着小哥哥。 这绝不是因为她从前真对小哥哥动过心,这么些年一直记挂着,又见不到,乍逢着了,一下搅乱整窝心绪。更不是因为她如今真正爱上了小哥哥,想和他重谱一段跨门户、反道德的凄美恋歌。小哥哥的突然出现,对她来说,就像是在一筐日渐干瘪的臭鱼篓子里忽然跳进来了一条活鱼,这条活鱼涤濯了不少闷久了的臭气。更重要的是,还给无聊得发昏、空虚得几乎快哀嚎起来的中莲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奇和追逐乐趣。她长久地和自己的同类待在一起,已经忘了精神是什么东西,除了迷麻的快乐之外,她其他的感官几乎失灵,就像神经迟钝的人突然给电了一下之后觉得通身舒畅,中莲也渴望从小哥哥身上获得不同凡响的情感体验,渴望在钱欲背后骗取一点“有心”的人身上的真心。当然,她还渴望看见白色染成黑色,渴望看人堕落,渴望看希望毁灭、五感麻痹的人能够更多地涌现,也许塞满整个世界。这样还能省下大家用来编谎话互相欺骗的功夫,顺着本能的动物欲行事难道不好吗?让一切明明白白的轮转吧,外貌、利益、欲望,追逐、争斗……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渴望自己的同类能越来越多,因为唯有如此,他们才能霸领话语的高地,护持经久不衰的底气。 中莲开始动手,第一步是打扮,打扮得憔悴带着病容。第二步是编故事,小哥哥很聪明,故事的逻辑要是通顺不下去,可能多赔几回眼泪都不行。第三步是打扫好房间,只等着聊好了就把人往家里引。 步步周全精密了,即可成事。对中莲来说最在乎的,还是第一步,因为美貌是一切的底牌。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里,她已经越来越美了,她本就是块璞玉,原来只差一些对表面灰尘的打扫,只要旁的东西辅助得好,再来一百双见惯美色的眼睛也是抵挡不住的。京城的豪奢为她提供了想要或尚未想要就立即可供的一切,她们的招摇、狂欢、肆意挥毫,全都横杠糜烂之上掩盖得严丝密缝。 中莲这支引得举世侧目的斑斓花,是千万人用尸骨的血汗浇灌起来的。当她在鲜腥的宽场上肆意飘舞时,她国家的边境正在经历残酷的战争,离她家乡不远的地方刚发了水患,一众人饿死萍野,开始互相蚕食。 可她不关心啊。她不看公告、不听密报传闻,不预政事的。她对此还有一套完美的说辞:“宫里头讲的话不过是要骗你拿钱出去的,他们谁会真正关心子民的死活呢,要你出力掏钱,不过是为了中饱私囊。他们有的是一套施之有效的话术来骗人,但事实上,只要涉及利益,任何一件事情的真正模样,我们根本无从得知!我可不是不想捐钱,是怕那些肥猪早上把钱收上去,隔天换个名头就又扣下来,晚上拿去给自己加酒。照我看来,单国早就都是黑心的了,长那么大,我就没见过生活里哪个官真在为我鞠躬尽瘁。皇帝也老了,咱们何必跟着去掺和那些事呢。照我说,倒不如摸清眼睛了看下面是哪个皇子登基,提前去他面前多露露脸,好好跳支舞才是。” 第一百一十五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8) 至于她远在边疆的相公,她还是有几分良心的:“我就担心他这一去回不来了。他待我是真心的,人也痴傻得很。我只希望他在边疆别傻乎乎地尽去送死,赶快回来才是大道理。虽然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但过两个月、过两个月,还是希望他能回来的。” 现在的中莲对过往四时之礼教一忘如洗,她的教养只有在办宴会的时候才会自觉归位。因为她现在不只想当宴会最美了,她还想做全京城最美。所以姿态和礼节是一个都少不得。但那些真正本该宝贵和铭记于心的东西,还存在于她心中吗?她以为是有的,晚间她从哪家酒楼出来,遇到街边讨饭的穷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就会给人家的碗里丢一袋银子。再不济撇下个身边丫鬟的簪子送他也是好的。她最见不得模样好看的男戏子被那些丑婆娘们调弄、又被些死老爷们笑骂,所以她常常“美救英雄”。看啊,美好的品质她丝毫没忘,不管是谁教的东西她都在遵守,难道她会不比那些穷了吧希、什么都给不出来,什么都保护不住,就知道天天悲伤、哭泣、呼喊,折磨自己的读酸书那群蠢姑娘差吗? 她知道不会的,那些蠢姑娘不过是群没有手段的纸老虎,而且长得还十分丑陋。她不仅拥有她们羡慕而永远无法获得的美貌和身材,还拥有众多的金银财宝,令人害怕的权势地位。况且,她和那些蠢姑娘们可不一样,她从来就不相信男人的真心感天动地,自然也就不会做出那些飘飘忽忽的要求。什么“只爱我一个、永远爱我”,在床榻上甜蜜蜜地说出口了,中莲也只当是在逗傻狗,听个摇尾巴的乐呵就过。各玩各的,她可不要长久,不要满身汗味的拥抱,不要唧唧嘤嘤的腻酸,只要随时能够抽身而出的快乐,这样谁也累不着谁。在这个布满谎言的世界里,人人都满足于自我欺骗和打着照面儿的装聋作哑,然后隔离着真切、挑弄些敏感,封闭起心灵、而迷蒙地尽摇五官,无数次地追逐着一闪而过的快乐然后再迎接空虚、周而复始,这就是我们的选择,无人相逼,却无处可避。 中莲心里太清楚了,无论是谁都知道,在她和小哥哥的那个丑夫人之间该怎么选吧。无论谁都不会选错的,她坚信着。 她当然成功了。 小哥哥怎么能抵抗住的中莲刻意而绝对不留后路的引诱呢? 她是他埋在心里爱了数年的人啊。老先生死前与他探讨的命运一话,他难道会忘?中莲的被拐、再出现,消失、又重逢,对他来说,每一次都是命运的惩罚啊。 在他念书没多久刚自满立志时,就遇到了给中莲算命的方士;在他好好地带中莲妹妹,下决心要把她保护好时,中莲就被拐走了,十年没有音讯;在他刚迎来前途的曙光时,中莲突然回家来了;在他刚挣扎着放下,初享家庭的安宁时,他与中莲又在京城重逢了。 中莲是他命里的劫数,他很早就清楚了。但直到死的那天,闭眼的前一秒,往事于眼中散散往来,他才悟透,该怨怪的从来不是命数的无情,因为命运不会因为你的怨怪而感到自责、内疚与伤心,真正该怪的是他自己,没有学习到命运的冷酷,拿出势必实现的决心一如既往地按照目标活下去。命运给他混乱,他就双手捧上;命运对他残酷,他便在哀吟中堕落。他甚至都没有“勿以暴制暴”,他只是很恨、很恨,但恨到最后,依旧无所作为地顺应了那张恐怖的面孔想要嘻戏的愿望。 他死前又想:“不对啊,软弱难道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了吗?难道我必须在这个泥泞的世间生长出顽强?他们不是呼吁爱吗,那些该来爱我、指引我的人在哪呢?难道人没有通过自我救赎之前,是不可能去救赎别人的吗?” 依旧没有人能够回答。 小哥哥死得很早,爱人却爱得十分柔软。他是在和中莲重逢后的第二年的夏天死的,几乎算被中莲活活给气死的。但在那之前,他们还是拥有了一段异常甜蜜的时光,认识他们的人,每次遇着俩人了,人见人唾;不认识他们的人,每次见着了,人遇人羡慕神仙。 小哥哥爱人,爱得总是细心又温静。 一同出去踏青,必是小哥哥主动拿伞、带吃食;夏天中莲想吃葡萄、又嫌弃皮酸,小哥哥就一手一手地给剥好了再喂。冬夜里中莲容易脚凉,小哥哥天天给她的揣在怀里捂着,只怕她流血的日子里会疼得不舒服,晚上盖的被子被她裹走,小哥哥冻得自己醒了,就爬起来把衣服穿好。 他要的从来不多,只怕给的太少。只怕中莲背着荡妇的名声,和他在一起太苦。 虽然,渐渐地,他也变了。 谁能在跌进泥坑之后,站起来还全身清白呢。意志强大的人进去了,都难免下摆染脏。好在浑身虽都有飞溅,但越近心脏最中心那块儿会越排斥污糟、越渴求干净,以后更加勤洗衣、离泥远;意志薄弱的,就是抱着一身的臭味,先无所适从一阵,后就自己习惯了,然后开始嫌弃那些抹布、清水。有点儿良心的,这会儿能自己躲进深山里与野兽为伍,缺心眼儿的,就开始了大摇大摆,不放过一片干净的地方。 小哥哥显然属于沉沦中还有点良心、但快磨灭了的那一种。他无法接受中莲的爱人方式,没过多久,他就在两人平日住的房子里,逮到了中莲和一堆戏子在捉迷藏。他朝中莲生气,中莲连忙哄他。可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刚开始,还只是捉迷藏。后来,就渐渐夜不归宿。没多久,等小哥哥再去找,她已经跟别人组了新家、住得安稳了。 他受不了了,去求、去上赶着当癞皮狗,终于眼泪汪汪地把人求回来了。但自那以后,中莲就越发正大光明起来了。她不仅把人带回家,还给小哥哥也介绍其他女人。 第一百十六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29) 有一天晚上,一堆人喝醉酒了,中莲坐在大床的中间,笑得一派迷乐,蒙白天真。小哥哥看着她的脸,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小时候婴儿的她、小娃娃被带着习字的她、长大后初见惊人的她;再相遇时,双眸含泪的她。刚在一块的时候,她笑一下,天都要亮了。而她又爱冲他笑,腼腆的、引诱的,如今想起来,那时的甜蜜里唯独少有真诚的开怀。后来的她也爱笑,但多是带傲的、轻佻的,调戏而耍弄的,撩猫逗狗般的。现在的她,不在意了。放肆的、漫不经心的、迷醉的,真实的,任她舒服是什么样子,就怎样冲他展现了。 他突然哭了。边笑边哭。滑稽得像夜半街边赖躺着、丢了家的酗酒汉。 中莲看见,皱起脸来生气,朝他丢了一个还没喝完的酒壶。他侧身闪过,碎酒瓶嚓拉,砸到他后头,酒湿了他的下摆、又溅到他脸上。他乱抹几把脸,酒泪全混一块,双目颓如剥开后过熟的老核桃,他问:“中莲,你有心吗?” 中莲看他,突然愣愣的,她睁着迷蒙而动人的双眼,朝小哥哥张开双臂,要他抱。小哥哥爬过去抱她,她主动地不断亲小哥哥,一口口吻掉他的眼泪。 她声音极小地趴在他的耳边,以故意捏出的委屈声调说:“我的心早被人剜了,当时你怎么不来救我呢。” 小哥哥的魂顺着她的话和动作早散了,徒剩具躯壳软沓着抖动。 小哥哥死了。 消息传到中莲耳朵里那天,她正在酒馆里陪一个郡主。 家里的仆人急急忙忙地非冲进来,惹得她还不高兴。她知道消息了,就和郡主请辞,回到家时,小哥哥全身都扣着白。 他的头发披着露在外面,中莲看见,才恍然,原来一直节节绕绕、又干又枯。他指甲缝里都是血,好脏。他的指头都黑了,自杀拿的刀,怕也是黑漆漆的。 中莲叫人都出去,等屋里空了,新洒上的酒味开始渐盖不住血的腥味,她不走过去看小哥哥,只晃晃悠悠地爬上凳子,双手抱紧了腿,脸对着地说话:“你为什么要死呢?” “男人不该这么弱的。” “下辈子……我不想要什么下辈子,我就要现在!你给不了的,我去找别人拿就是了。” 她埋头在双膝间,看似在哭,好像又无。 等外间天色已黑,有人在外间敲门,请她出去用饭。她还蜷在那椅子上不动,似是早睡着了。 她伸直麻了的腿,又转转肩膀、扭扭手,出门后,她告诉管家:“抓紧烧了吧。” 管家回:“不直接入土吗?城郊有块地方风水很好,明天就能抬进去。” 中莲问:“要多少钱?” 管家报了个数,不少。 中莲说:“找人烧了吧。再把宅子卖了,过几天给你们分钱。人不在了,大家留着彼此望,都不好受。你们好好收拾收拾,回老家去吧。” 没过多久,中莲被郡主引荐,和京城名角搭上了线,那名角长得俊美异常,直把中莲勾得夜夜挥金。 有回聊起来,名角说自己爹的家乡也是中莲的老家。中莲趁势调戏他:“这般巧合都有了,你还不肯随我回家。” 名角笑笑,觉得中莲和“夫人”真是相像。 当年他还小,但亲眼看着“夫人”伙着自己的爹,害死了他亲娘,又生下了个小妹妹。后来因着那妹妹死了,两人就闹掰了,爹带着他远走高飞。走到半路,刚进了个戏班,还没等他纠结清楚,是不是要报仇,他爹就病死了。 他跟着戏班子东闯西荡,一路名声越来越大,最后安家京城、和达贵搭边,也乐在常得娇花貌美。 直到那天遇见中莲,他虽亦被美色所惑,可后来再相处,他越来越觉得这女人一派作风实在太像以前的“夫人”了。他留心打听,才了解到,她们之间原来有过这么段“狸猫太子”的故事。 同样的美貌,同样的缺心肝,同样的狠毒。京城里刚上任没多久的清官为她抛妻弃子,死了之后她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不给,没过多久就又出来鬼混。更别提那个生死未卜的将军在外,这么多天,她也一句都没提过,只天天嫌弃他这里睡不舒服,想叫自己跟她回家。 美貌不是独有的赐礼,男女各有为王的堕欲。名角自小亦是众星捧月,在他心里,和中莲相比,自己不过就是差了点运气。如今这世道,男子还没到能赖着女子过活的份,真强的女将女师,那都在邻国。不然,真要说起来,谁愿意在这里头天天同她们这些看不上眼的货色周旋。 中莲其他的地方生得都一般,就一双眼睛独特太过,又媚又纯,眼尾像永远夹着缕花丝似的,易讨男人欢心。 名角长期都和一个爱搞妖邪事的方士混在一起,有天他们聊起这人的长相来,名角说:“你说这人,怎么会一张脸上别的地方都普通无奇,但偏生因为凑了一双眼睛,就美得世无其二呢。” 本是闲聊,谁想到方士心术不正,乱编造说:“按学理讲,人的五官天生就围着一个核轮转,核的本位就是眼。若眼美,则其他地方必随之而调,要佐其生辉。” 名角又说:“可这眼睛几乎世无其二,其他地方却是一抓一大把的,难道是光辉都被夺舍的缘故?” 方士说:“非也,欲生辉,必佐形。倘一见就察觉出不协调,多半大有可能是偷盗之故。” 名角问:“何为偷盗?” 方士说:“即偷盗别人之物,安在自己身上。” 名角大惊:“意思那眼睛能不是她的,但抢了别人的安在自己身上?” 方士吹牛说:“曾有先例,我祖辈亦教过我类似法术。只不过这些东西,如今早被列为邪门歪道,不得轻易启用。” 名角开始幻想,中莲的那双眼睛若是安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模样。 “她其他的五官实在太稀松平常,但换到我的身上就不一样了,我唇红齿白,鼻子直挺,脸蛋形状一描无停,天哪,我一定会变成天下第一好看的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0) 方士之所以能长期骗到名角的钱,就是因为他和名角相识太早,对此人心性几乎是了如指掌。看着他现在的表情、动作,方士早已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想再买块地,之后就打算跑路。 他先神神叨叨地瞎舞一阵,疯癫地又跪又爬,之后自己扇自己的嘴巴,摇头晃脑地装作刚清醒过来的样子。 他开始了引诱:“这法术虽不正,但总归还是给欲施之人留了气口,必要合适的体魄才能得此殊荣。况且,刚刚神仙突然附我身上,告诉我,你命里有这福报,要我助你一把。你看上的那双眼睛,与你有缘,前世虽不至说必定是你身上的,但也肯定和你亲近的人有关系。今生就算是你拿了,也算天经地义。” 名角止不住地激动,二人开始密谋…… 华西看到这里百般不高兴,先是责怪了一通中莲:“我就搞不懂她为什么非得嫁给那个将军。喜欢小哥哥那段也是,何必闹得人尽皆知,又同住同出的,非把自己绑在一个男人手上。自由这回事她怎么就从来不懂?” 后来又轻蔑大骂起这名角:“他长得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肖想我的眼睛。就看看那张黄瓜长的脸,绿豆大的眼,鼻子挤一堆,嘴巴就跟挤瘪的西葫芦一样,就他也配?” 司命看她生气可爱,冲她笑笑:“好了好了,别气,那全是吹牛的,哪有什么真会法术的方士。” 华西疑惑:“那中莲刚出生那会儿,那个喷火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倒怪烦人的。他那法术一弄出来,吓我一跳,我都不会。” 司命笑笑,说:“那个哪是什么方士啊,是我请去帮忙的神仙。你不是说不想再看些坏故事吗,我特意找了个神仙下去先提醒他们,谁知道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华西也笑,冲她撒娇说:“司命你真好,也不怪你,属实是这姑娘蠢得厉害。” 司命点点头,想继续看下去。 华西没拦着,却突然轻飘飘地冷开口:“幸亏我的眼睛安在了女人身上,若是安在了哪个男人身上,他怕要轻而易举地祸乱天下。” 司命诧异,回头看华西,却发现她面色如常,精致冷艳。一只仙鹤从她背后飞过,她在的地方,随意开描,皆是美画。 中莲渐渐地被毒哑了。刚开始她不回府住,只是因为忽地全身酸软,便只好瘫在名角的单僻小屋里休息。那会儿她也乐意,就把人全打发走了,只留个贴身丫鬟在身边伺候。后来丫鬟忽地病了,照顾她的人也就换了。 她身上虽然一直有些酸软,但谁说其中没有点故意赖着的成分呢。名角天天陪着她看戏、玩乐,好不自在,还不用花钱,中莲哪还有心思顾忌什么别的。 直到那天,她嗓子彻底被毒哑了,发不出一句声,冰冷冷地躺在床上,身边孤无一人。房子的灯都是暗的,外面还是白天,光透进来,她在的地方,一屋子里全飞着灰。 她亲眼看着名角带着方士进来,她心里下意识还想,这么丑的人又是哪个官,能催动名角帮他做事。若是官大得不行了,直接跟她说,也不是没商量,何必弄这一套。 直到他们拿出刀,又拎出一桶黑淋淋的难闻水,该是掺了什么药煮的,那丑男人把刀丢到里面泡。中莲下意识地就开始反胃,眼前闪过很多不好的画面。 她又想起了小哥哥死之前,想起了他们的初见。 她突然想起了刚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中莲为了逗他,就问:“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对我动的心呢?” 小哥哥那会子还很腼腆,被一再熬着,受不住了才红着脸讲:“大概是初见。” 中莲楞到,又说:“那后来,我们那么多次一起吃饭、做事,你为何从来不说、不表现,我全以为你是拿我当妹妹看。” 小哥哥动作很轻地替她帮发揽到耳后,拿额头抵住她的,说:“既然已经知道那时的你想要什么,又何必打扰。” 中莲说:“可是我也是会隐瞒自己想法的啊,我们相处不多,你只能看见一小部分,其中有些还是我故意给你的,但你看不见那些我没说、也不敢说的。我又不清楚你的心意,如果你当时早些开口,很多事情也许会大不一样,你我许能早定姻缘。” 她记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最为真心。 而小哥哥又讲:“若是知道你后来会遭这么多苦,我一定会说的。” 中莲当时揪着小哥哥的头发冲他笑,虽然笑意已是伪的,可她还是说出了心里话:“这才对嘛。遇到喜欢的女子,是必须要勇敢、实在些的。” 她又想到了李公子,想起了很久之前他第一次给她回信时候,脸也是很红。 想到了小时候两人一起去踏青、放风筝,其实她怕太阳会把皮肤晒糙,就尽躲在阴凉底下不动,但李公子会一次又一次地把风筝扭得朝她飞过来,也不厌其烦地给她递掌向盘,只是她从没接下过。 她想起了李公子对她说:“长久无期,此心惜时。” 想起了自己刚怀第一个孩子时候,那种白天不用人叫,就能满怀期待地醒来的快意。 她想起了自己给孩子取的名字,还有李公子在江边给她吹的曲子,那年的一切都很美好,没有一丝不顺心的。现在的快乐吹不进心里了,因为她唯一爱过的人在心里早就死了,她再也给不出一丁点、由内朝外,不用催、就会自己长出来的爱了,剩下来的全是假的和坏的。 假如名角对她是真心的话,一切会有改变吗,也许会的吧,她想。其实她有点累了,不然何必与这戏子天天厮混在一块呢,她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害怕回那个将军府,害怕再遇到另一个“小哥哥”。 可最后一个出现的人哪,那个人,坐在河边给她吹曲子呢,他为什么要喜欢上那个丑女呢,她有哪一点配让人瞧上的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1) 不,无论是谁,他们都配不上她的,不配拥有整个的她。 中莲死了,剜眼睛的时候,生生疼过去了。 在轮回河上,许多人看见她那血染的破衣,和她面孔上未干的血痕,还有那双吸人心窍的眼睛,那么空洞,不禁好奇、为她侧目,致走路崴脚。她呆呆地贴着桥站,还在对着水镜照面,整个人像雕刻家最想雕、却从未雕出的美女。 华西恶意的心理作祟,整个人的气质像堕落仙子。她叫司命等在原地,自己过去替她收那副眼睛。 司命任她顽皮,就站在原地看。 华西轻轻一转,就飞到了中莲后面。她故意装作疑惑地走到痴迷于照镜的中莲左边,学她的姿势也照。 水面静得毫无波澜,亮得一碧如洗,中莲明明只要偏看一眼,就能看到华西。可她除了自己的脸之外,什么都不关心,只痴痴地盯着望,想望到地老天荒去。 华西指着水里的两个影子,声音忽然大起来:“诶,你我怎么长得这么像?” 中莲刚开始还充满不屑,只因着这女子的声音确实酥软、才想偏头看看究竟是谁。她眼中尽侧冷蔑,这种场面自小到大,她都见过多少回了,没想到连死也不能安生。 直到,两人眼睛对上。她掩饰不住地张大嘴惊讶,华西带着怜悯的,冲她一笑。 这种笑容,在华西看来,是在施展自己那高高在上、无可比拟的美貌权威之后,俯视中夹带着流露的残存善意。而在中莲眼里,她的笑里全是怜悯、嘲讽,让人抓狂的该死的羞耻。 中莲抱头尖叫,不可控制地整个人倒下去,紧闭双眼,缩靠着桥柱,颤着手指她,拼命嘶喊道:“滚,你给我滚!” 华西没耐心了,换上自小到大最熟练的高贵表情,慢慢地走过去,一脚踩住了中莲正抖动的裙子。染了血的布因着撕扯,“呲拉”地就裂开。华西都不屑碰她,只是挥袖子施一把法,中莲的眼睛就没了,而原本属于她的那副眼睛,也自动归位。 华西盯着那副“六分相像”的皮,有点嫌弃,袖子一挥就把它扔进了河里。 除了人的灵魂,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掉进了轮回河,连泡泡都砸不起,就会立马消失不见。 而中莲明明连自己真正的眼睛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疯狂地哭喊着往轮回河里跳。 她当然抓不着,一跳下去,魂就转世了。 华西难得的,为这女人皱了眉,嫌弃起自己当时的品味,挑了个这样的货色。 她飞回司命身边,问:“她会带着记忆吗?” 司命轻笑着摇头。 华西耸耸肩,说:“我有点无聊了。感觉无论怎么看下去,都找不到一个让我满意的。净没意思呢。” 司命笑,华西又开始挽住她手臂、朝她撒娇。她嗓子一捏,整座桥上飞的鸟都不用唱歌了:“司命,你还有别的好玩的吗?” 司命拿浮尘轻轻扫她的脸,华西被逗得痒,往后躲开。其实,司命并不喜欢人与她太过亲近。 她冲华西说:“因为你太美了,别人少像一分,就要一丢千分。不如这次我帮你选一个,再给她双八分像的眼睛,这样一定足够,霍乱苍生了。” 华西眼睛睁大,又表现出兴趣,她难得担忧地多问一句:“可这样的话,神不会怪罪于你吗?” 司命笑得一派肆意:“写本的时候,可不能顾忌有什么神。这是我的师傅教我的。” 华西露齿甜笑,司命见着她的美,深吸一口气,此后一段时间里,再不敢扭头,看她正脸。 司命给她重画了一次眼睛,画到第三回了,已经很熟悉。这一次,司命已使了全部的功力,才勉强画得出八分像。 画完之后,她对照着华西的脸重新看,觉得还是不满意,但再难改一笔。 她无奈地叹气,两手将笔一甩,丧气地说:“不行,我尽力了,这是我能画出来最好的了。” 华西蹦蹦跳跳地调过来看,嘴里含着刚刚有个男仙专送过来的带柄圆糖。 她咂巴咂巴两口,便把糖丢了。司命猜她连人家男仙的脸都未曾记住。 她说:“诶,这次不错,有几分像了。可以了,就拿这个去吧。” 司命表示认可,让她在原地等。 很快,她就带回来了一个女子,叫“杳杏”。 这女子生着一张鹅蛋脸,小嘴樱桃般红,鼻子秀气,眼尾也细长,自己本也算个小美女了。 华西看见,觉着不赖,这回该是最配她眼睛的。 杳杏看见华西,惊叹地快要昏过去,痴痴呆呆地直冲过来,跪到她面前,给她磕头,不停地说:“女神在前,受信徒一拜。” 华西心里乐得不行,也不否决她。 华西心里虽从来不敢做那当女神的美梦,可一朝被人认作最尊贵的人来夸耀,总是禁不住欢喜的。 她和司命讲:“司命,且快送她下去吧。看完了,你还得与我去赴少茤仙君的宴。” 华西没有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故意带了些上位者的口气,似乎想刻意给跪着的那个不知情者,营造一种身份认定。尽管这种认定根本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实际好处,也根本不能真实地留存哪怕一炷香,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做了。 司命浮尘一挥,人间又是一世。 杳家是简国有名的美女世家。 历代以来,他家生男,男易为名角,他家生女,女易进宫廷。 上任皇帝的四妃之一,就出自杳家,但那妃子无心争宠,性子又有些软弱,没等杳杏出生,就死在宫里了。他家与朝廷间唯一的这条线,也算就这么断了。 可杳家总归是有家底的。上一代的族长十年前失踪了,杳杏的父亲临时从地方,被叫到京城来掌家,严格来说,杳杏家只能算个杳家的旁支。 杳杏是他父亲唯一的孩子,但失踪的族长,还留了一男一女的两个,都比杳杏大。 杳杏的娘是典型的纯淑妇女,礼仪教养一应周全、让人舒适。自她来掌家后,后院一改从前的颓废风气,和兴睦睦。 第一百一十九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2) 杳杏的娘自小就告诉她:“要和那哥哥处好关系,以后嫁人了,也要多和那姐姐来往走动、互相帮扶。” 杳杏应得都很好。 可长到十岁这年,她突然做了一件让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姐姐一早定好了夫婿,是朝中礼官家的二公子。那二公子刚开始和这姐姐柳枝黄昏、盟誓信托,一应让人羡慕。男的有才,女的贤淑有貌,大家对这段婚事,都很认可。 二公子从前也见过杳杏,小时候俩人还常带着她一起出去放风筝、吃糖人,接送上学堂,那时一切如常。 可就在婚前一个月,无风亦无月,无事亦非秋,忽地,那二公子就不想娶姐姐了,说要娶杳杏妹妹。 而这怎么可能呢?且不说杳杏才十岁,爹娘和族里的安排,一直打算要把人送进宫去做娘娘的,所以尽管再美貌动人,一应管束得都十分严苛、持礼,不能与旁人多逾越半点。就说这消息都传出去了,一京城的人都知道下月就要办婚典了。姐姐这边还憧憧地等着嫁,这么些年,她和这二公子耗在一块蹉跎,忽地闹出这丑事,你想换人就换人,搁谁身上,都是接受不了的。 别人拗不过这二公子也罢,男人被美貌迷昏时常常没有头脑。奇怪的是,这二公子家明明是礼官,自家的门风也算一直清明,就不知道是如何说服了他的家族,居然支持起这一桩婚事来,他爹娘还亲自上门改约。 他们没办法,话辞推来送往,抵不过人家在宫里混的两张好嘴,就只能把希望全托在杳杏身上,叫她自己去回绝了这桩婚事,只当摊上了个疯子。事情了了,再好好地去和姐姐解释,这些腌臜本来与小孩子,也不算有关系。 做父亲的,一是不愿意和女儿去讲这种故事,觉得害躁,二是自己拒不掉,还得请没长成的女儿去抵着,又感到丢脸、没面儿,就派母亲去劝。 母亲带着大丫鬟,站在杳杏的门前,心里其实也打鼓。倒不是怕,就是觉得自己给女儿从小养的太单纯了,一朝遇到这么个不要脸的好色之徒,还得为着地位权势的因,让她自个儿去面对那些人,直感内疚。但又没什么好办法,人家不要脸,点明了说现在皇帝下旨、民风开放,鼓励男女自由婚配,别再要家长从中作梗。又讲,大家都是为了孩子的未来着想,端明了说要见杳杏,得顺着他们自己的心意,以后才能都长久幸福。 杳杏的娘虽然懂礼,不敢多言,但在心里早把这人骂了一千遍不止。她自己养的女儿,难道自己能不清楚?她女儿才十岁,怎么可能愿意嫁给那快三十的人!就她这年纪,连什么是情爱都还在不懂,更别提谈婚论嫁了。 她娘从丫鬟手上提过点心盒,里面装着些杳杏最爱吃的绿豆冰糕、牛乳提子,下面还有盘切好的瓜混。她让丫鬟陪她一起进去,这丫鬟是自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情同姐妹,共历多少甜酸场面。如今这情形她也第一回碰到,心里总希望是有个人能陪着,相公不行,就要姐妹。 母亲的爱是弱力织起的大纱,覆在人的头上一无可挡,但总要覆上,她的爱愿极狭而深,与纱的轻广如此古怪和融。 娘亲进去的时候,杳杏坐在弹琴的椅子上,两手垂琴桌上,没碰到琴,只几指瞎弹空气。 她娘笑嘻嘻地走进,叫她:“杏子,别玩了,来娘亲这边,娘亲给你带了爱吃的糕点。快过来,来。” 娘亲旁边的丫鬟也满脸笑容地朝她招手。 杳杏伸直十指,停了空弹的手,朝她们偏眸。 一侧眸,空凝疚,回首即消愁。 “这是我生出的女儿吗?”杳杏的娘在心里想。 “难怪那二公子要悔婚重娶,十岁又如何!”丫鬟在心中道。 杳杏又回了头,重新开始弹空琴,她滞滞地盯着桌子前面、花瓶后面、厚窗户纸外面,窗的方框定住的世界。父亲站在庭内踱步,管家立在一边擦汗,被他们俩挡住了一半的树高高轻摇,在抖什么灰呢。树下的堆石如玉,铺地的石块阴明两形,檐角挡住了后边的、割开了上面的天,天是齿样的,被狗啃过的。 娘亲柔和疼爱的声音又传来:“杏子,怎么了,看什么呢?来吃牛乳提子啊。” 杳杏十指全往前拨,似空气能够发音。跟着,她双手握拳,仿佛在讲:“我恨死了这个虚伪的世界。” 她抿抿樱桃小嘴,水润重弹,朝母亲那边走了过去。 母亲看她过来,笑盈盈地拿沾湿的帕子给她擦手,把十指擦得像煮过的白肉一样干净。 她惯例问起杳杏的功课,又问她最近的琴练得好不好,画画可有新品。 杳杏一如往复地作答,然后沉默。 这是娘亲最喜欢的模式了,杳杏知道。淑女有淑女的样式姿态、话精而入深,笑恬而面静,事务功课一应俱对,思想呆板无谓、但要守规。 杳杏依照着往日的习惯,和她应付,她暗暗地耐下自己的骚动和捣怪的兴奋,压住心中那只蹦跳四撞的怪兽,告诉她:“没事,再等一会儿,等到她主动开口。” 从娘亲踏进这道小低坎后,他们生活的一切,就都改变了。 她本能不迈这道门坎的,可她偏偏要迈,从她打算要迈的时候,这一家的结冰的平静就要被忽如其来的雷电裂破。没人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深山里的冰湖上,会突然飞来一道雷电,为什么雷电会突然劈到一块冰湖,为什么一劈就能震裂整湖冰块,冰块震裂之后十年,水里的水草和鱼又会怎样。 她终于引下了雷电。 杳杏的娘亲试着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开口:“杏子,你还记得姐姐的那个夫婿吗?”她在用自己认为可能的方式减轻“男人的污秽心理”对一个“十岁的单纯幼女”引发的恶感。 第一百二十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3) 杳杏一边吮着牛乳提子流出的乳浆,一边含糊地应:“记得。” 娘亲说:“是这样的,他想和你姐姐解除婚约,今天他爹娘亲自上门来,商讨这件事,我和你爹的意思是……” 杳杏刚好把一个牛乳提子吃完,感觉很满足,一切都是恰恰好,她可以开始了:“我不会嫁给他的。” 她娘愣住,慢慢地回:“我们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她娘和丫鬟对视一眼,说:“是谁告诉你的?” 杳杏说:“我主动骗的他,当然清楚了。我不想要他娶姐姐,就叫他来跟我提亲,他真蠢,不知道女人是会骗人的。” 霹雳作响了。 她娘气得直接打了她一耳光,看见杳杏的脸肿起来,她的手都在颤抖,她问:“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谁教你这么做的!” 杳杏沉默,却不避开娘亲的目光。 她又说:“杳杏,我养你到今天,不是让你今日犯下这等大错,还毫无悔意地泰然自若的。你知道你姐姐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全城人会怎么看她、怎么看我们家吗。” “我真后悔没找个嬷嬷天天管着你,你难道以为长了一副倾城的容貌就可以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了?殊不知人间十年一轮转,美女不知有多少。越是美,本越该小心,持守自己,注重名声。我和你爹这几天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就怕给你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去,影响了你将来嫁人。你倒好,竟主动做出这些丢人的事来,你太让我失望了。” 杳杏嫌弃自己个头小,这会儿坐在椅子上,没办法平视她娘亲的眼睛,她从椅子上跳下来,站着直视她娘,说:“我为什么非要嫁人,嫁一个再身份再高贵的人又能怎样,学你如今这般吗。殊不知真正不明白的是你,你现在拥有的这些东西毫无乐趣,我可半点都不想要。” “再说了,让姐姐伤心是我不对,可就依那二公子的丑德行,今日不是我,往后也会有别人。以前出去玩那会儿就是,暗地里都快把眼睛安在我身上了,怪让人瘆得慌。倒不如我给他个机会,让他把那坏心思搞得人尽皆知才好。” 娘亲说:“你怎么如此冥顽不灵?你可知自己生得一副天仙之姿,任无论是谁,见你都不忍侧目。我生养你十年,时常都难免为你美貌晃神,更何况是外面那些与你不熟悉的人,更何况是男子?” 杳杏咧开小嘴笑,正在换牙的她一笑,里面的坑洼都露个干净,可也不觉得滑稽,只觉得瓷娃变成了逗娃,怪灵动可爱。她说:“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你不是说美貌十年一轮转吗,这道理怎么他们不明白,若真明白了,又为何还在如此痴迷,以致犯错。蠢笨就蠢笨,像我一样承认不就好了,念不动的书就丢掉,装模作样些什么。贪色就贪色,扯什么男了女了的。我只知道坏就是坏,好就是好,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她说:“我也打明儿了告诉你吧,娘亲,嫁人没意思的,读书画画、弹琴唱歌也没多大乐趣。但逗人玩很有意思,快乐得很。你可以试试。” 杳杏又被甩了一个耳光,然后被关了紧闭。 又是五年过去。 杳家已经破败,当初的杳家虽有点家底,但与京城的礼官相比,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的。礼官家没娶到人,加上杳杏的姐姐有次没忍住,在共赴的宴会上,甩了那二公子几耳光,他家觉得受辱,就暗中安排人,开始整治杳家。 没几年,杳家除了个老府邸,家财几乎流尽。 杳杏早搬出去住了,和爹娘不在一块,来往也少得可怜。前几年,她还时不时地送些钱回来,后头每次都要被骂,她也烦这些人死不悔改,就再不理会、任他们自生自灭。 直到这回,她听说了,杳家要连府宅都留不住了,才打算折返回来,重新看看。 杳杏如今是“百宝斋”的“杏花仙子”,每天由着她的心情,出去露露面,偶尔给人弹弹琴。想娶她的公子不胜其数,整日送她的东西如山堆积,她住的百宝斋侧楼后院里,挤满了各式的鲜花,花从来没有败过,因为每日都有人新送。从吃食、衣物到住宿,她都是独一份的单供。 过分的奢靡足以毁坏一个人的心志,狂热的艳羡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一个人的持守。 杳杏还没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一路直着过来,已经看见了坐在主位的爹娘,他俩都拄着头,扶额的扶额、揉穴的揉穴。等再走近一点,看清了两个人的脸,她忽然发现,他们老了。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词汇,好像身体本能会排斥接受这个事实,你甚至不清楚它引起了些什么联想,因为那些联想常常一滑而过。但当你发现一个人与你记忆中的面目并不相似时,你就开始害怕了,当你发现他们的脸上满是所谓打磨的痕迹,漏掉光彩时,你就开始心酸。 杳杏明知这是正常事,但他们苍老的速度还是比她想象中快了太多。 她眼睛难免红了。 她爹忽地看见久没回家的她站在门口,激动得立马站起来,往这边过来迎她,却被她娘喝住,只好又原地歪着坐下。 杳杏早知这般情况,也不发怒。只是趁在门口收遮阳伞的功夫,抹干净了眼睛。 她把伞递给身后的丫鬟,这丫鬟是跟着她从这府里一同出去的。 杳杏也不要人招呼,自己就坐到了下边。她用手势招呼后头跟着的那些仆人,把东西都抬进来。 一箱又一箱,足足三十六抬。 等全搬完了,东西把外面的院子也塞了个满当。 她娘亲终于愿意开口,问:“你搬这些进来是什么意思,我们家如今养不起你这位大佛。” 她懒洋洋地回:“您倒先别想太多。别说你这院子我根本瞧不上,就是你求我回来,我都不一定会回来住。”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4) 她爹说:“杏子,你如何能这样说话!” 她娘嗤笑一声。 杳杏继续:“我也听说了,如今家门败落,各散各的去过了。这宅子就剩您二位还守着,吃穿用度一应都靠……娘……那点刺绣。我今儿个把这些东西抬回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我要嫁人了。这是人家给的聘礼,我住的地方还有这的两倍,实在不够放了,就搬回来。既是聘礼,不给我生身父母,也是说不过去的。我未来相公家重礼,我也不好推辞,这些东西就摆在这儿了,仆人我也先留几个,帮着你们收拾,之后不想要了打发走就行。” 她说完,就起身要走。背已转过,步伐急促。 却还是没躲过她娘亲的话,从身后刺来:“倘若真是重礼的门庭,如何能受得了娶你进门。” 杳杏打开了遮阳伞。她握着轻瘦的伞柄,将伞倚上肩头,面前的庭院,风景如儿时旧,破败色暗添,她撑着伞侧头。 一应光华胜往昔,偏锋彩面下颚瘦。 她说:“您难道不清楚吗?这全因为,我生得太美了。” 此后一家人,再未见过。 杳杏的爹娘整理了“聘礼”,接济了家族中的穷辈后,又给早嫁人的“姐姐”送了好些,把家族的大宅子交还给她。之后,他们带着这些钱,回乡养老,因为觉着,那本才该是他们的家。 杳杏的爹,回乡的路上,问她的娘:“你真的不想女儿吗,你我已老,怕是再经不起奔波,此次一别,可能再也不会见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偷跑到百宝斋去过了,不仅私下见了女儿一面,还听了她弹琴。他的女儿确实光彩照人,仿佛天生就该为众人的喝彩和痴迷而生。他也打听过了,女儿在外没有做那些污糟的坏事,一直保持着清白之身,马上要嫁的公子,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新秀,文采人品、家世相貌,与她一应相配,未来想必能互相扶持,好好幸福。 而她的娘亲说:“不必再见,见了也不会是同路人,何必再吵一次。她想要的太乱、又太多,终有一天,这些会报在她头上的。” 她爹皱眉,她娘坐在马车上,侧着头看外面,又接着说:“你我束不住她,她生来就想飞,却不知,不挑好了栖枝的地方,飞到一半,是一定会摔下来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回去,好好重安一个家起来,等她什么时候飞不动了,被打得遍体鳞伤了,起码……这天下之大,还能有个落脚之处。但要是在京城,我们是没法子给她这些的。” 她娘亲的喉咙都好像湿了,堵得话出不来。 她爹默默地搂住她娘,也看向马车外,匆匆驶过的那些地方。 又是五年过去,杳杏今年刚被休弃。 虽然对外说是休弃,可事实是,杳杏主动要求和离,她的相公不肯,最后无法,杳杏只好当着宗族里一伙儿人的面,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当众相拥,还亲了对方一口。这当然是名门望族的夫家所无法容忍的,最后逼着她相公和她和离,不休弃这等妇人,他们誓不罢休。 她不想再和这相公相处下去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太没挑战性了。她这相公如今算是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她,对她好,想要和她生孩子。整天除了上朝、处理公务,回来就总爱缠她。她和他提过了,这样不好,他也听进去了,确实给彼此留了空间。但又总爱用各种方式,散布他的爱意,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都是小的,她随便说句话,他就都记得,想要什么,他就都给,她自己没想到的,他会提前都给她想好了、送到面前来,好像这样的爱意是浑生天然的一样,不可阻挡。 可她厌烦透了这样的感觉。 杳杏和别的漂亮姑娘不太一样,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问自己,一些很大的问题。譬如:“人为什么要活着?” 她从小有很多的机会,能去各大夫子的门庭中听课,多尝试些不同的领域。加上简国如今风气开放,受着新皇帝的安排,女将女师的任用,国内女子纷纷出家门发展,女子地位可谓一跃而上。 可她对乐器、舞蹈、画画,戏文一类,首先就不感兴趣。她觉得那些东西都好没意思,打发时间的玩意而已,她生来就缺乏一种能沉浸式感受美的能力,她的洞察力往往十分尖锐、但不够深刻和笼统,她的观点常新,但难耐琢磨。 其次,她觉得武功、兵法,打仗之类的东西,简直更是无聊透了。她和一众女的约着,曾一起去看过女将练兵时的模样。当时,多少女子为她的英姿飒爽所折服,将她视为崇拜对象,反倒是些男子多抱着酸味地不肯承认,在一旁吐唾沫,也只因人家实力强,被抢位之后心有不甘罢了。可杳杏看过之后,觉得她虽然确实不错,却嫌弃那实在有些粗俗,飞来劈去、扫沙砍木的,她更想要平稳稳的生活,大家彼此若都能相安无事地管好自己,何必整日打来打去。 最后,她左思右想,觉得不若去考科举,进朝当官。可还没等她稳下心来念书,国内第一女师,恰巧在附近办了个专给女子准备的讲说会。她早听过这女师的名号,对她施之的某些条令确实佩服,特别是关于贪污的整治,实在有效。多少贪官,夜里来她们那吃酒的时候,醉了都往死里骂她的名字,多少人最后被逼得根本不敢现身烟柳之地。对待这样有头脑也有手段的女人,她是想交流和认识的。 于是她装扮了一番之后,托人弄了个进场铁券,就坐着马车去了。今日的杳杏很美,身上也香,下马车走进府去的时候,帘子一拉开,多少瞟见的人就都呆站着、没话讲了。她的香是自己调的,眉眼妆容也是自己化的。她喜欢对着镜子瞎描自己的脸,可无论怎么乱描,都是美的。因为只要她回头看你一眼,你们眼睛对上了,你就会不自觉地安静,短暂性地失语,好像一动嘴、一讲话,梦就碎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5) 她的香粉是凤兰花、紫刺儿草、丝海棠,白玉堂等伙着别的小香料,一起磨的。别人用凤兰花做主味调香,都要把外皮剥掉,顶尖的硬红刺拔掉,可她偏不,她喜欢那红刺的苦涩味,磨得细,也加得重。 女人的攀比心是不会停摆的铁晃球。除非是一早就知道要输得一败涂地,或者根本不在乎这些比拼,否则,当陌生初始,绳就被扯着往外甩了。杳杏打扮得,比见情人时还美、还招人。 等她进去,没坐一会儿,女师就来了。等她看清楚了女师的模样,忽地心上落一大块石头震住了抖动的地,因为觉着自己之前那没由来的小气实在不必。女师穿得朴素,长袍一披鞋平底,发挽两髻妆淡施,毫无来力战群雄的意思,生得倒是比一般人模样精致的,但和自己,确实没个比头。 漂亮的人总易被人一眼逮住,女师刚进来的时候,杳杏还低着头,她看见个侧脸,就在惊喜,这大美人是谁。本想过去调戏一番,可等杳杏真把脸抬起来了看前面,女师看清楚了长相,这调戏的脚步就此打住:“原来是她。” 女师暗退回去,重新打理心绪,说来还要感谢杳杏,她之所以能有今天,走到这步,全感谢杳杏这一幅人见人迷的天姿之貌,让她在幼年懵懂无知的那般小年纪,就看清了男人的真面目。 女师心想:“既你领我幼年看过一程,这人间棋局的真实摆法,今日,我便好好还你一盘,剥皮之后的棋子模样。” 杳杏听女师讲话的时候,很奇异的,很有精神。和平日里听那些大家、德高望重的祖师授课不同,女师的风味很浓,她的讲话音腔不是京腔,杳杏虽听不出是哪儿的口音,但觉得还蛮舒服,不会感到厌烦。 可她听完之后,就不想再去考科举了。因为女师用了一系列的例子、事迹,和她们讲清楚了,女子为什么要考科举,以及考科举之后该做什么。 可是,杳杏完全没有那种“想救他人出不幸”的宏伟愿望,她对“挽天下之倾颓”更不感兴趣,对“争女子之力势”没有概念,就算后来被说得有了,也并不觉得这有很大的意思,值得去奔波劳累。 因为在她看来,天下人是不用救的,那些所谓要救天下人的学说,都是一群空脑袋瓜子想出来的笨办法,不过是为了耗尽他们自己的时间和无处安放的热情罢了。就她自己的观察来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年代,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天灾地害损坏多少又降福几盈,人的心思其实从没改变过,都是逐利满欲,都在伪饰混命。他们永远能很快地找到适合自己的活法,只要利益紧逼。相反,当生活舒服、利益无关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能学女师一样地满腹追求,天天丢本舍家地为了别人在外奔波,因为人最关心的追求只有那么一点儿,人最关心的人物一直就是他们自己! 至于那些过得很穷苦、被压得直不起腰来,被流言怪念逼死,被坏东西骗得一无所有的人们呢,在杳杏眼中,他们是可怜的,他们当然可怜。可怜就可怜在没有长出一副好的相貌,或者,没有生长在一个官宦之家、富贵之庭。她生来就知道,单靠个人的努力,是对抗不了千万年积累的怪序的。这些毛病和苦难,全是因为没能满足人天生的“贪色欲”,和后天的“贪财欲”、“恋势癖”而造成的。若还要说有没有例外,她倒觉得也是有的,譬如说今日讲话的女师,看得出来自小家境大概不差(实则她完全不知,女师幼年家道败落),品貌也算人中龙凤,但非要坚持做她提的那些事情,就让人确实有点摸不着头脑。大概全因为她和普通人不一样吧,所以不愿意顺着早设好的路走!因为她和大部分人想要的东西从不一样,可她看起来又不太像那种捧一本书,就能傻笑着不吃不喝熬一晚上的呆姑娘。杳杏对她有些糊涂,不好解释。 况且,她还没有意识到,有种观念深藏在她的心中,无形中做了她思想的主导。她觉得人不用救,一是因为不想,二是因为在她的深深深处,塞死了绝望,对这个世界、现在这种生存状态的失望和无能为力,已经将她的心志扭得变形了、丢到小壶里去拿冷水泡着、嗅不出味道来了。 “救了人又能怎样呢?把他们救起来,难道他们就能不痴迷色欲钱权了?就算不痴迷了,谨慎自我,难道他们能就不再虚伪地装腔作势、为了更大化自己的利益,伙同着联合排外了?他们的恶欲无法消灭,那是天生伴着真善一起出生的,那些东西需要被抑制,而因为抑制和教化在外,所以必生虚伪。” 在杳杏心中,莫名其妙地,最看重的东西,竟不是别的,而是“赤裸裸的真实”,她居然是那个最见不得虚伪存在、话术蒙面,最敢于直面悲惨酷烈的人。她像一根永远烧着火的细线,极端地把走过的路都要烫出一条黑痕,不管线下铺的是昂贵的织毯亦或稀少的丝巾,那都不重要,因为生命的本质就在燃烧,这才是无可辩驳的真实。从刚出生那刻开始,就已经点起火来了。 司命是能听到杳杏的心声的,她听完,和华西说了这么一句话:“三个里面,我最喜欢这个。” 华西露齿笑,讲话的语气都是欢的:“我也是,她是三个里最漂亮的,脑袋也灵光多了,绝不为了任何一个男人,丢掉一整片森林。我觉得她最像我。” 司命点点头,在心里想:“现在的杳杏显然不明白,那些先哲们在思考过这些问题之后,发明出了宽恕和慈悲。可就算现在把这些东西告诉她了,她也只会认为,那是又一层别人为了利益,虚假套上的外壳,再一遍包装的话术罢了,虽然事实常常就是如此。人间啊,假聪明的真坏人,多。真蠢笨的爱模仿,太多。”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6) 杳杏自小到大没真爱过几个人。她听完女师的讲话,虽然不认同的更多,关于她那一套“意义在于奉献”的叽叽呱呱,更是烦得不行。问那么多“意义”做什么,她听完了的感慨就是:所有的意义追问到最后,不过就是没有意义! 可她奇怪的,打心眼儿里的,爱着女师。这是一种难以描绘和说清的感情,尽管她从内到外地,对女师的大部分的观点都很鄙夷,并为这女子找到的人生方向表示惋惜。因为她坐在最后一排,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坐在她前面,挨在她四周的女子啊,听女师讲话时,那叫一个热泪汹涌、激情迸发,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一样。可她自小的敏锐力从不骗她,透过那些情绪外发的兽皮面上,因剧烈波动而泛的红,那些兽嘴不经意间吐露的语气词和唾沫,那些丑陋而狰狞的肌肉动作,她一清二楚:这里会有很多短暂的饿肚子狗跟着她跑,但没有一个人会真正成为女师的坚强朋友。尽管她们快速地简直像着魔的信徒一样地附应、欢呼,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利益挂了钩,跟着她跑,能活得更舒适而已。至于那些听起来飘飘然的东西,像一阵肉包子的香味,闻过、幻想过,好像吃过了,就足够了。为了远在外山外的肉包子,丢掉唾手可得的肉丸汤,实在没必要。 要说坐在屋子里的这些人,有谁真理解了女师背后没讲出,或者讲出来了却被另外的人自动忽视和误解的东西,该只有杳杏自己才对。虽然,杳杏并不抱歉地想:“我懂得,可我没有意愿。”她知道,大部分的聪明者,都会和她站在一边。 可她真正喜欢女师的地方,在哪里呢。真正让她萌发了爱意,那种夹带着不屑、困惑,和看穿的爱意,来自于什么地方呢。 她想:“一定是她的态度了。”对待自己人生的那种随意肆荡,那些她掩藏在规矩之下、玉律之后的,毫无顾忌的放纵感,杳杏抓到了。 女师当然不会在乎爱情,更别说那些男人。杳杏在这里找到了她们的生物相似,因为那也正是她本真的想法。 女师说:“爱这东西,从不是盘子里唯一的水果。” 杳杏心里点头:“当然,一盘水果端完,立马就有下一盘水果。今年吃完,还有明年。” 女师说:“女子盼望的爱,往往带着偏误、过绑,没能认清真实。” 杳杏心里接话:“自然,那些人,在什么时候都不肯承认,男子看重的就是美貌、身体或者财富。谈爱情,谈天长地久,她去哪里爱人,能爱个天长地久。” 女师说:“而自以为聪明能玩弄的那些女子,如今比比皆是。而她们往往又只看见了现在,而对自己想要什么,合适什么,少了追求。只好顺着规则玩下去,却不知道,规则是能够改变的。” 杳杏停顿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这么想:“怎么改变呢?” 女师为了不让话题持续高高挂起的严肃,恰在此时随意地开了个玩笑:“譬如,如果你不把嫁人当做一大目标,而只想要偷了别人的心就跑,快乐无穷无尽捣。” 大家全在哈哈大笑。 可杳杏醍醐灌顶。她自然地忽略了后面女师讲的,也是那些她认为真正重要的自我定向、热爱、追求,奉献与救赎。反倒紧紧抓住了这句话。就像乞讨的人紧紧拉住想给钱、却突然收回的手一样,拽死了不放,践行了一生。 “是啊,为别的东西活实在太无聊了。什么钱啊名啊、权啊誉啊,死了谁还在乎呢。更别提为了争夺、守住这些东西,人得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化成一只长着五个角、三张嘴、两个肚子,十条尾巴方便摇摆的似牛非牛的怪物。我才不要,我要漂漂亮亮地就这么快乐下去。怎么样才能在人群中常保新鲜快乐,常常感到生机,不至于百无聊赖呢。自然就是征服人的心了。世上的一切都是由人创造出来的,而在千万年后,这建好的宏伟广博、精致华美的殿宇之间,在这千百陌巷的横竖交叠之内,在一桌一饭、一衣一物的用度上,有什么东西,能比把创造了所有一切的人心挑拨起、再丢掉更有趣;有什么,能比将那些横亘在面具中间、阻止他们相爱的层层壁垒打破,使两个孤独的灵魂无拘无束地相恋更具挑战性。而活着的人是如此之多啊,类似的挑战无穷无尽,随之而来的新奇和惊险也将永无止境。啊,多么地有趣啊,这玩弄人心的游戏。简直像一座从没被人挖掘过的皇帝陵墓,里面搜刮尽了宝藏,天下人却对它视而不见!这才是全天下最有意义的事情,这才是我想要追求不止的东西!” 这次,杳杏的心声,被往复镜捉弄着,全放了出来。 司命看见华西惊喜的表情,明显感觉到,身边和她一起观看的这个仙女,为了她“创造”的那个残缺人,感到兴奋不已。她手上的汗毛好像都为杳杏说的话,无法控制地抖起来,这大概是她们的知音难遇。 可司命陪她看戏三回,在这里,头一次生出了不该造这场戏的念头来。她莫名可惜,要不是华西的兴奋将她狠狠扣住,她几乎要忍不住地叹气。 还是不行,尽管华西的快乐已经传染到她了,可仿佛必须要说这么一句话,不吐不行:“要是杳杏,不去听女师的讲话就好了。” 华西头都没回,看得津津有味,语气轻快:“去不去都一样,她有了我八分的眼睛,自然也有我八分的性情。” 说完这,倒回了下头,冲司命单眨了下眼睛,司命又被她甜到,只听她说:“不管你信不信,可我知道,她最后一定会走上这条路的。” 司命不再言语,继续看下去。 杳杏开始了属于她的征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7) 她一直属于那种爱把事情想清楚、再去做的性格,自立下了人生目标的这刻起,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和热忱。 她仔细想过,既是生活大目标已定,就该好好变装实施起来,对准了点打投。太小的不行,太老的不耐磨,年纪先定在:二十到四十之间。纯情的不找,征服的难度太小;滥情的不要,她嫌弃人家脏,也嫌人家没品位、什么都能啃。要咬就咬难收拾的硬骨头,这样敲骨吮髓的时候才有滋味。 当老鹰想捕猎的时候,第一个撞上来的兔子往往教人觉得可惜,因为老鹰的爪子还没磨得锋利、力气也不匀均,抓起动物来的时候,难免控制不好地瞎撕扯一番,血肉模糊大片的地。 第一个撞上来的小郡王,和杳杏可谓有装饰窗和梦的缘分。 杳杏坐在百宝斋的靠街楼上,窗子半开着,望着外头无聊难耐。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屋里放大盆的冰块镇着,比屋外好很多,但终归感到闷。杳杏向来敢当女子先,嫌弃长冰袖黏在手上不舒适,平白难受皮肤,就率先将袖子全剪了,露着长条白生生的胳膊在外边,袖子也让人做得极宽。 美人的放肆在外装上几乎是无所屏挡的,无论怎么穿着打扮,对他们来说,都好像只是换了一种风格,换一种感觉,并不会过分影响观感。虽然现在的杳杏完全不知道,她将这一风气带起来之后,十年后的民间史书会怎么写这件事。 不要十年,简国就将易主。在一个威望深远的史官带领下,民间开始搜罗故事编史,而编到女子夏日突然露胳膊、剪袖子这件事上时,史官是这么归纳的:“易主而国乱惶惶,首臣惊不知所踪,皆因女子背礼剪袖,与男子同,普天露膊之故,此乃祸国之前兆。” 杳杏没有活到那个时候,否则,以她的性子随便瞥到了,定是要把这书丢到咸菜桶里腌掉的。 现在的她满心都在想着,去完成自己的追求。可搜罗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让她真正有心思去出手的人。 今日京城在办“月季黄”。这节正是新上任的女师提出来的,说意在给未婚配的男女提供一个彼此想看、结识的契机,而不用再苦遵父母之言。 “月季黄”本是更适宜长在单国的花种,但不知女师用了什么办法,又为什么非要选择这花作为百姓的定情花。只知道她为了办这节日,几年前就早在准备。京城周边,举国里阳光好、靠北一些的地方,先种起来,今年办第一届,有经验后,再将习俗慢慢地延到南方。 有传言说,女师之所以非要用这皱巴巴、越往中间芯越紧的“月季黄”,是因为她小时候在单国呆过一段日子。那时候,本来有个已经订了亲的情人,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分开了,两人当时便是以此花定的情。女师为了纪念那段日子,便在举国内都种上这花,让大家一起用。 也有传言说,选定这花,来自于一个和流月大神有关的传说。传说中,刚开始的时候,大神一直是孤身一人在执掌天下,有时候难免感觉孤寂难熬,于是施法布转之时,往往井然序严,毫不留情,哪怕人们夜夜朝他企盼、月月祭祀,也丝不管用,四时之目永在酷喜严转。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一只黄眼睛的白毛兔子,误闯进了大神住的宫殿。不知为何,这只兔子一进来后,流月大神的宫殿忽地就变色了。神的宫殿是不用点灯的,它们万古明亮,源力来自于天然。小兔子进来之前,神的灯都是冷白色,和月亮夜间的清辉相差无二,虽然白晰,却难免清冷、给人井井的距离。可小兔子进去之后,大神宫殿的光忽地,就为之一变,化成了融流的暖黄色。整个大殿就像被温暖的手捧在怀里一样,光明齐齐渗进了流月大神的两个心脏。神感到了富盈的轻松,饱胀的暖意,为之大喜,便把小兔子留了下来。同时,也改变了月亮的色板,时不时地把它涂得暖黄。底下的人们每次看到黄色的月亮,心里都是暖的,古谣有唱:“白白月亮,丢进碗里,滚身黄浆,滋滋气淌。”而据史书记载,因着黄眼睛那小兔子的陪伴,之后的十年里,流月大神都很高兴。所以,每年都给凡间多派一个春天。在那十年里,每年的春天都是往常的两倍,一年一共有五个季节。春天百花盛开的日子里,大家多相约着出外游玩,很多好听的古谣、成双成对的美满爱情故事,都是从那会儿一直流传下来的。 无论如何,这“月季黄”的节日,就这么办起来了。尽管女师为此,不知受了多少弹劾,但因着她与“界金部”的一把手,私下正暧昧着,上面也批准了,于是拿钱办事一应方便。 但凡是适龄又未娶的男子屋里,官府就派人给每家都送一把月季黄。上街去逛,遇着喜欢的姑娘了,就把花塞到人家的手上,。 令人舒心的是,这节日办起来后,受到了百姓们的欢迎。而刚开始那些说酸话的官员、担忧银子不够的古板,女师也派了人,把剩下的花,送到他们家去。直接丢花出去,和皇上正宠的新秀作对这种事,大部分人是不敢做的。没办法了,最后就只好把花转送给早成婚的妻子。接着,他们惊奇地发现,无论年纪多大,只要一朵花,女人居然就能被哄住,让道理好讲,日子也不知好过多少。忽地觉得,这简单撸羊毛一把、少买块玉,少绣件衣服的钱,花得也值。 不过这节日,五年后就停办了,那会儿忽发洪水,银子吃紧,官府便不再送花。尽管形势如此,但风气已成,官府虽停了,民间却一直继续,而且越办势越大。 今年是第一次办节。有些傻大个儿,土都不带擦的,就抓着那一把灰出来,见着喜欢的就往人家手里递,活给女子新买的衣裙都搞脏。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8) 带颜色的花,都是难配人的,管你穿你怎么的衣服,细看起来,都会违和。哪怕是白色、黑色,平白无故地拿着一把走,皆引人注目。但花朵的魅力,恰就在此。无论我与你是否相配,捧住我的人,是爱我的人,爱的传递,让人遗忘距离。 杳杏和小郡王的相遇,就是在一片“月季黄”的簇拥之中,一见中的。 小郡王好好地走在路上,根本不在乎那官府送的黄月季有个什么意思,他出门逛,全是顾着和一众朋友约好了吃酒。谁知道在大街上被堵着,车马不通,只能人挤人地挨着挪。 挪啊挪,新娘也成婆。 小郡王刚和青梅竹马退婚没多久,心下正烦闷,如今上街和人挤着也罢,还得看见他们一个个地红光满面、语羞带怯,直教人难受。 小郡王的朋友看出来了他的不耐烦,和他说:“郡王,等挤过这阵,到了酒楼,咱们今天约着的姑娘可都是京城一绝,保准见了不后悔。” 小郡王说:“再漂亮顶个屁用,上一个不美?还不是见着个小白脸,就能跟着人家私奔,十多年的感情说不要就不要。” 朋友尴尬一笑,打圆场说:“也不是人人都敢这样的。世上好姑娘还是多。” 小郡王嗤了一声,朋友又继续说:“郡王待会见了就知道,保准让您满意,那些女的性格模样都好,又没个身份,绝不敢让你难堪。” 小郡王重踢他一脚,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少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知道朝廷里现在查得正严吗。我现在根本就没这心思。” 朋友挨了一脚,也不太痛,嘻嘻哈哈地和他玩笑:“郡王难得痴情种,要给姑娘守活寡咯。” 郡王直想给他一拐,两个人却被人群挤散。一条两头都坠着东西的线,丢进人潮里去,从中间一被剪断,就没办法再接到一起,反而越扯越远,越隔越大。 杳杏坐在楼上,听见了楼下他俩的话。她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楼下这条鱼的腥里,夹杂着独有的纯,咸味一闻,就知道是从没什么人的海边刚钓上来的。 她喜欢这个“小郡王”的声音,听起来笨,但并不压,年轻的味道很浓。 下面的街上是人挨人的圆圆头顶,黄花眼的片片散迹。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吆喝声,载满货物的车轮慢碾声,鞋子踩鞋子的声音,衣料擦在一起磨出来的声音,街边的店铺里冰融化的滴答、滴答,还有……杳杏的娇呼声音:“诶,我的帕子!” 小郡王一直挤在她的楼下,听见娇音抬头上望,天气热是闷搡,飘下来的帕子刚刚好,落到他脸上。帕子的香味是白玉堂,清清凉凉。 小郡王将帕子拿下来,捏在手上,抬头再看,堤坝倾洪。 “见之则忘从前长,堤坝倾洪锁楼望。” 小郡王的魂全被摄走了,前夕佳人不过云烟,今日遇得方为至宝。 他被人推着走,攮着撞,都没反应,只身体跟着动,心和眼睛全留在了楼上。 有其他的人也听见了,冲上看,一个看到了,呆呆愣愣,两个看到了,指着楼上结巴,三个看到了,开始惊呼大叫,最后整条街上的人都被带着往楼上看,全都艳到。 杳杏不好意思,朝小郡王多看了一眼,就合上了窗。 没等小郡王反应过来,多少人已经叫喊着,往杳杏所在的酒楼里冲。他又被撞得七前八后,但捏紧了帕子不让它丢。 故事的开始一如戏本,故事的结束也一样。 小郡王沦陷得比谁都彻底,按照常理,一个已经被女人骗过的人,该生了很重的防备心,不至于一再如此付出深陷才对。可他们忘了小郡王是蔚蓝海边刚钓上来的鱼,晒干了后的咸味尽带着海的纯快气息,他的天性使他易为爱沉迷,又遇上了没有心肝的海妖杳杏。他死得彻底。 小郡王一度想死而复生,有此他堵到了杳杏,追问她:“你可曾爱过我。” 杳杏当然摇头。 他又说:“没爱过,你为何不选旁人,选了我?” 杳杏说:“你有股利味,这是那些狗腿子身上都没有的。别人为名为色为占有,一应倾我媚我挑弄我,可你没有,你真,又不坏。” 小郡王崩溃地说:“便是这些好,使我惹上你?” 杳杏说:“你没问题,拿着这些东西换个姑娘爱,一定能过好。” 小郡王带着又一身伤,也许永远无法愈合的伤,自动请旨,远守边疆。杳杏再没有过他的消息。一个自动跳出势力中心的人,是不会被仍在包围圈内打转的一众记得太久的,杳杏也是如此。 人留给人的记忆短暂,纵相伴经历的画面纷繁,真正经淘洗能留下的,往符合天性欲选择皈依之处。善良辈总记得好,自利者总记得被害,苦情人最难忘伤痛,戏文派唯看重戏性,求名者独记得自己,过活客只拿得出表浮。对杳杏来讲,最记得的,当然就是初见。 初见时,街下几语,勾得欲起,欲念一起,欢力长聚。 这是她出手的第一次。 杳杏自己其实未能发觉,她潜移默化地受了远在家乡的娘亲多少影响。她生来多情也厌恶礼法,尽管只被规束了十年,可十年的教育令她无形养成了一股自持的力。这门力使她在之后选人挑战的日子里,都不愿意随意将就。但求少出手,精准乐。 下一个对象,是年过五十的朝中老臣。他威望甚高,与皇帝十分亲近,很是受宠。他妻子去世,两个女儿都已嫁人。家中本有一侧房,但不知何故,在皇帝大婚后没两月,无故被他遣散回家。 杳杏看上他的时候,纯属意外。 她的祸国之姿经小郡王一事后,已经名扬京城。纷纷扬扬的流言不经过谁的涂改,就能十里顺相传,十里不一样。 有人说杳杏的天姿之貌是福分,女当治国理政的天降祥兆。说她和女师同年出生,大有简国文貌“双女星”之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39) 有人说她是祸乱的妖邪,据活在单国的老一辈人讲,单国曾有女子似她之貌,虽不及她美,眉眼之处却实实相像。后来那女子逆反礼法,给周围人都招来了杀身之祸。有人说她很普通,除了貌色绝顶,一应如常,不过是先前婚姻不幸,多有波折罢了。有人说她该死;有人说她不该;有人说她最好青灯古佛,为人祈福,保全自己;有人说她就该再找一个,好好相爱,幸福后生;有人说她天生适合当歌女,因为形貌之绝超乎凡响、见之欲死;有人说她可怜,被男人惦记,无权势依傍,终要萎残;有人说她会进宫的,因为早有先例;有人说她命不久矣,因为规律如此;有人说世上本无什么固定…… 太多人的声音,世界为她一个人,闹得不行。 大家讲的是她吗?大家讲得都是自己。而里面的真实纷呈,无休无尽。 可这些人之中,通通的声音里,杳杏最讨厌的都不是别的,甚至不是那些故意装起来伪作的卖乖攥利者。因为他们的可笑在她眼中,就像被金骨头吊着,自命愿意往项圈里钻的狗,勒死了也无关紧要。她最烦的是那些坐在酒楼里指着别人鼻子破口大骂的蠢货,一个脸上还挂着今早出来时候和妻子打架挂的彩,另一个又因为小儿子不听话念书感到愤怒,灌酒的那个恨命运不公,凭什么自己并无别人的金银满门、光灿前途,好吧,喝酒的这个倒罢。世事不公,难为如此。 可杳杏恨透他们了,他们没有把朝廷翻过来的能力,也没有将世界倒去哪的办法,甚至无法掌握自己生活的轮盘从左还是从右开始转。除了乌烟瘴气的吵闹,最后惨败给那些颓涩握权的金子狗,他们还逼得那些说自己的人,再不敢真实讲话。逼得那些人学她最恨的礼教话术,学聪明人的聪明言语,背叛真诚。或是故作老熟的沉默,而那又是杳杏最不喜欢的了。她不喜欢人的眼睛天天地黏在她身上,但又不喜欢人家不把她当回事,她终归是愿意活在话圈里,被众人拥堵的思绪捧高捧低的。 她讨厌别人追求声名、溺于声名,靠声名活着攥利作恶,但自己又躲不掉这声名狂沙般拍打的威力。沉默的人中少有智者与思想者,多数人是装作智者的势利鬼,是衡量利弊的均衡尺,是自私自利的吝啬袋。无论如何,不管她自己再怎么希望被人关注和爱,不管她想要的其实不是金钱而是名气,虽然她甚至不知道这名气要来究竟有什么用处,但她溺于此,又深深厌恶底下的那些愚蠢人、虚伪派。 而年过五十的老臣,就是在她这样怨恨的时刻,出现的。 杳杏和往常一样,还是懒摊在百宝斋那关起门的楼上吃牛乳提子。而他和自己的学生们坐在楼下吃饭,前头大谈些治国理政。 可到后来,他说了一句话,恰被杳杏听见,一句和女师截然相反的话。可就是这句话,让杳杏下定决心,不管他是否打破了自己的规则,不管他有没有妻妾儿女,都要得到他。 他的声音像堵了灰拧不开的酒塞忽被捅通:“活到这把年纪,若说还有什么,想告诉你们这些刚及冠的。只有一句,世事多纷纭,人最该做的,是管好自己。” 没多久,杳杏就开始大哭。哭到一整楼的人,没一个吃得下饭,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谁来也劝不住。 直到老臣上来了,坐到杳杏对面,杳杏放下挡住脸的手,眼泪汪汪地含着委屈,直盯着老臣历经风霜的沧桑脸,对屋子里站着的其他人说:“你们出去,我只想和他说话。”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谁也不知道,老臣后来,为什么会想要娶杳杏。就像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学发热没脑子的少年郎们一般,给杳杏每天写信,还撑着快看不清东西的眼睛,亲自给她磨香料。但无论如何,杳杏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一清二楚。她当然不会为了谁停下脚步,因为她从来就没有那么想过。老臣一提娶她,她立马就从老臣的府里搬出去了。两年后,老臣就病死了。而那时的杳杏,正踏在她规划好的最后一程,进宫当妃子的路上。 皇帝终于愿意选秀了。 杳杏对当今这个皇帝的好奇,可太多了。不顾礼法,雷厉风行;首用女子,独宠皇后;推诗排乐,又疏河炼铁…… 像他这样自小生在宫廷之中,手握生杀之权,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居然没被养成废材,不仅一应立志,还能果断有力,实是不易。多妻多子的荒唐美梦不愿意做,偏要守着一个姑娘过活五年,还五年都没能生下一女半男。如今又是为了什么要选秀呢?她很好奇,想去试试。 莫问她是怎么通过宫中检查的,说起来,还是前几年和那老臣在一块的时候,积下来的人脉。况且,也不知道世人是何种心理在作祟,总觉得美人必配帝王,权势必染情色,天生就要也乐意接受将二者勾兑。故有些人从前本是认识杳杏的,听她在百宝斋弹过曲的有,和她在老臣府里一同吃过饭的同样不少。但这些人和她在宫里碰着了,既不惊讶,也不想着从背后捅她一刀,只觉得这情况好像理所当然,有的人还露出了“早有预料”的神色,仿佛在等待着她往里跨。世人之奇,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无论如何,她如今都是舒舒服服地躺在秀女睡的寝宫里头了,她这间还是单僻出来的,只因见过她真容的每一个人都认定了她能得宠,而且长宠不衰。 她等待着被召见,倒没想到,一等就是半月。 半月之后,宫里又全在传皇帝病了的消息,再病一月过去,还是没见到人。杳杏心里觉着不对劲,但现在想溜,也溜不出去。 没几天,忽然爆发了内乱。几乎毫无阻挡的,史书后载的“文王”,就带领着军队一路闯进了皇宫。可到皇帝住的寝宫一看,发现人早就消失不见,一应侍从都早撤空,纯粹是“空宫一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40) 杳杏在慌乱里,差点被个侍卫拐走,为了躲其毒手,她七拐八扭地躲进了皇帝的寝宫,想借力做保。没想到,里头空无一人,只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副画。 人像画上有两个人,男穿蓝,女着粉,和天下间那些平民装扮得几乎没有分别。唯独在男人手上戴的扳指,似隐刻着什么字。对比起女像的细致描摹来,男像画得有些粗糙,五官甚至都有点歪斜。不待杳杏再细看,叛军已经冲了进来。她被抓了个正着,也被即将登基的新皇帝瞧见了。 那还没坐上龙椅但已经难耐渴求的人,痴呆地盯着她,问:“你便是我那受尽宠爱,可在人前从没露过面的皇嫂吗?” 杳杏下意识摇头。可对面的人明显不信。 那男人朝她逼近,他的刀还在往下滴血,他的镇定和兴味让人本能想后退。 她害怕,开始不自觉发抖,此时已再没了玩弄人心的绪趣。 他过来,一把将她打晕,搂在怀里。又派人抓紧搜宫。见着她的样貌,他心里已大致明白,为何这女子能受尽宠爱。 杳杏本还是能够当上妃子的,虽然不是上一任的那个她感兴趣的帝王的。但事情糟糕在,这个新皇帝原来有正妻,那正妻悍妒,虽然遇上这么个相公,谁也难保变得不狰狞。可她调查了杳杏的一众事迹后,心里怕得要命,趁理宫处政还没开始,连夜就派人进杳杏的宫里,不给她说一句话的机会,直接给闷死了。接着对外宣称,她倾慕先皇太深,看见先皇大势已去,自刎在宫中,力求黄泉相随。 女师是早知道会有这逼宫一出的人,只是没想到,杳杏进宫来凑了这波热闹。后来听说这“简国的第一美人”就此陨世,她心下觉得可惜,也算白瞎了根好苗子。 杳杏死之前,只觉得一切来得太快,还不及反应,就匆匆至必死之地。不要说不了解自己的一生为何会如此结局潦草,就连她是否真的活过,死前她也开始怀疑。她的心从没有为谁、为什么事真正跳过。她离家出走的画面先从眼前闪过,可还没等闪到有点意思的第一次婚嫁,她就死了。 轮回河边,司命在那里等她。 这是一个四周无人的静夜,因太晚,夜色太深。无时不在流动的轮回河,从不会发出一丝音。没有鸟,没有气,没有人声,只剩座座拱桥,和座座上的空寂。 杳杏目光呆滞,但凭着八分像,让司命晃了下眼睛。她不发一语地挥动拂尘,将假眼睛取下,又一扫,丢到河里。 杳杏本来的面貌归体,跳下轮回河之前,她问司命:“我错了吗?” 空空荡荡的声音,回环在一片静流的广地。 司命答:“求仁得仁而已。” 送走了杳杏,司命回去和华西汇合。 华西有些不高兴,谁也不愿意,看见和自己最相似的人,最后落得个这么结局,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不愿意去自己拿眼睛的原因。虽明知是假,心里却有点怕,看见杳杏那轮回后的模样,万一是失望、万一是颓丧,她是不会说好听话安慰的,也不再好任意责骂,毕竟这次的杳杏已经足够有觉悟和听话了。 司命说:“华西,玩够了吗,差不多了,咱们就回去找地方歇歇。” 华西乖巧点头,邀请司命一同去她的府邸。 司命到了她府上,难掩惊讶,而华西注意到她的反应正是自己想要的,难免傲气地禁不住炫耀一番。“这边的彩珍珠是谁送的啦,那边的大红翠又是谁给的,晶灯是什么炼的啊,跑腿浇花的仙兽又是怎么养的,编头的花线堆满一个屋子,衣裙又堆出数个隔间,天姿已经不用施粉,红脂等物件还又存塞一屋……”一应奢侈繁华,实在堪比司命平生所见之最。 司命问她:“这些东西,你都用吗?” 华西笑呵呵的,似在笑她傻,回:“用不用的看我心情,但有是必须得有的。” 司命听懂了,看着华西忙着带她参观、给她介绍的翩翩背影,上翘出弯儿的嗓音,忽然觉得,华西怕是比不上杳杏。这念头一起来,华西恰巧回头朝她笑,她看着那张比杳杏美千百倍不止的脸庞,绝无仅有的脸庞,又想起杳杏的胡闹,不禁失笑,一时不知自己为何生此想法。对华西来讲,不过是东西不是东西罢了。 她们休息了几天,华西舒舒服服地打扮好了,二人就打算去赴宴,少茤仙君又发了帖子来催。 可还没等从家门出去,就被流月派来的人给“请走”了。 华西的心沸起来。一边是害怕和担心,想着大概跟和司命伙着顽皮给人安眼睛这回事,脱不开关系。怕被受罚,她从没有经历过那些惩罚,听说都是很少的,只因一直乖巧。但心里头又暗含着欣喜,原来人的怪心思也是能传到仙中间去的。有时候,她也会幻想,流月神是什么模样,全天下若说唯一还有谁,能叫华西不敢造次又忍不住地想接近,该就只有流月了吧!她庆幸自己赶在流月的人来请她们过去之前,先打扮了一番。对自己装饰过后的美貌,她一向饱含信心。 像华西这般的女子,无论面前多大的苦难要砸到头上了,心里永远都还有个角留着,盼望着引男的侧目,被男的爱。无论是何种场合,什么时间,只要有一个男的在场、出现,华西的面目就绝不会和无男人在场时候端的一样。 司命在路上还安慰她,说:“没事,待会进去少说话。有事我来担。” 华西捏捏她手,冲她笑笑。 司命把前路当做问道之旅,耐久后的反击、无所顾忌,荒诞悲意的生死之关。可在华西眼里,这全是一场关乎着爱情的奇幻冒险记。可惜人无能力看神,不然,司命和华西,谁说又不是一出好戏。 到了流月的宫殿,今日的光全是冷的银辉色。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41) 黄眼睛的兔子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整座殿很大,但很空。华西刚进来的时候,不免感到惊讶,这么空荡荡的只放着几盆草,其余什么都没有。不说要玉器奇珠那些俗品吧,仙植繁花、山石环佩、流水长绵也没有;不要奇珍异兽遍地吧,总该有几个从没见过的宝物或者千古流传的至尊法器镇守才是。可这空空如也,无仙,无兽,无花,无木,除了几盆几乎遍地可见的草以外,四下皆空。这真的是流月神的府邸,那位传说中法力无边、与天地共生共死的执掌之神居住的地方? 司命因要经常与神汇报相关事宜,早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了,可每次进这大殿,心中总不舒服。这空空荡荡的一座囚笼,囚住了多少向往自由的心灵。这无时不漫在气中的规束,又灭环了多少情感的乐趣。 他们被带到了流月的面前,刚到办公的殿中,带他们来的人便退了出去。流月坐在殿上,殿是平的。 和凡间那些必要修建台阶、搭起高位,才能显示出的权威不同,流月的殿,就像一间供住的屋子。地板很平,冷光源来自然,殿内陈设简单,他的椅子也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的富丽亦或威严,它们从雕刻到材料,通通一样。殿内和外面一样,只有几盆遍地可见的绿草,倒是养得很好,长势一应蓬勃,就是和这大殿里的银淡味道,并不那么搭配。 华西觉得流月和她想的实在很不一样。这让她在兴趣之外无端生出了忧心,他身上这股无法掌握,比想象中还难以掌握的力量,令她隐颤又因着被惯坏的习病而越来越起征服欲。 他们进来的时候,流月已经坐下,可他面前只放了一把椅子,很显然,这是一种对两个人的刁难。 他和华西是第一次见面。在华西眼中,他长相不算绝美,只是清秀,并非她最为欣赏之貌,但莫名的一双眼睛看过来,会让人顿感浑身清凉,和被夜间山谷里的月亮照过一样。 华西感到自己无可自拔地对他一见钟情了。她甚至分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只觉得心动起来了,身体不自觉地想后缩,但心又控制住,说不得不向前。这和一般人刚开始的心动并不相像,和他们真正爱人后的心理过程甚至相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催动着她前进,将流月纳入囊中。平生第一次,她心中升起了为一个神放弃所有男仙的冲动。 可流月是那么该死的平静啊。 他向华西竖掌,示意她坐下。 华西不带犹豫、含羞带怯地立马坐下,她完全忘了,身边有个还站着的司命,她也根本不加考虑,一把椅子的意味是什么。 他们的交谈很简单,在这期间,司命一言不发。 华西被罚到边境去喂养凶兽三百年,倘若教化有数,方得归位,否则就降级去做养花仙。 司命一直低着头,听过这处罚之后,心下松一口气,虽然苦和难了一些,但总不算严苛,与想象中相差甚远。大概,大头是要罚在自己身上的,于是并不说话,也不动弹。 华西一点儿也不觉得这处罚过分,三百年对她们来说,也就是弹指几挥间。那几头凶兽她知道,确实很是骇仙。可她一听完就盘算好了,何必需要她去养呢,有多少男仙排队在后面要为了她证明真心,随便派给谁去真做事,她躲在后头住着陪他三百年就是了。至于那养花的差事,她嫌弃有些不体面,听说一应还累,易脏,所以还得花心思想着怎么把兽调教了。她在心里翻着那些男仙谱,打算找不到就重新去撩一个。不过目前这些都不打紧,真正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 她回头望了一眼司命,只见司命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心中有些嫌弃司命在此碍事,否则她就能发挥本领。她一心以为流月善于隐藏,也许早为她的美貌所迷却装作无事发生,但她又喜爱流月的这份持守,认为这是种好品质。 流月交代完,就让她领着管凶兽地方的钥匙,退了出去。 她走的时候依依不舍,同样未和司命说一句话。快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她回头望流月,发现流月低头翻着一本什么书,根本没有抬头目送她的意思,她有些失望。但很快,她就收拾好了心情,准备按部就班地展开攻势。 人间的戏是白看的戏,该倒的错一个不少。 等华西走后,殿内,椅子空了,可流月并不叫司命坐下。 他开口,语气和月亮一样冷,明明坐在你身边,却让司命感觉到如此遥远:“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何等错?” 司命四平八稳地答:“据《书人典》第一页第三条,一等大错。” 流月又问:“《书人典》一共几页几条?” 司命继续死答:“一页五条。” 流月又问:“你每天编命宗几卷?” 司命停顿,思考过后答:“不知。” 流月说:“那可知五条分别为何?” 司命说:“知道。” 流月说:“既知是大错,为何要犯?” 司命答:“为助仙一把。” 流月说:“助在何处?” 司命回:“不知。” 流月说:“既有欲助之处,如何不知结局是否满意?” 司命嗤笑一声,回:“皆因我是非不分,难辨真淆,不知我欲助之处是否为真为对,不知别人不达之处又是否为假为错。” 流月说:“何处让你生此困惑?” 司命抬头直视他眼,这是头一次,他们目光直晃晃地对上,流月的眼睛是万古不变的荒凉。她说:“凭何我能论人之生死,凭何我能判是非对错,凭何人与人不按我所编的命盘轮走,凭何仙人之间差别有分,世间万物均此不等。” 流月说:“天道如此,溯源难论,可前溯能有之处,书阁查阅即知。不可溯处仍在追,但更重要的,是着眼今朝。若万物万生无差无别,下界之事又完满按你所撰之生死轮回,一切都将归于混乱。”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42) 司命狂放:“混乱又如何。” 流月答:“混乱生,死象显。” 司命无畏:“死又如何。” 流月答:“一死无谓,众死凋零。” 司命问:“凋零又如何。再生不止,非你即他。” 流月说:“他在何处?” 司命回:“等你死了,大概就可得知。” 流月并不因她的大不敬和恶狠诅咒的口气动怒,只是眼波微动,他说:“我尚活,固我要守。你尚是司命,固你要持序。” 司命回:“序为何是此序?” 流月难得迷茫,说:“你们的道,是我现在的愚昧尚且参不透的。” 司命恶劣一笑,说:“那我们一样,我也参不透,所以犯错了。终有一天,你也会有这种时候。” 流月点头,先罚她鞭刑二十,又要她去洗面池找守龙换皮,最后把她洗了记忆,丢进幻境,重新甩进假的东发、中莲,杳杏的身体里。含着自己的意识,但怎么努力,却都无法阻挡命运的诡计。司命去重当了一遍三个人,重走了一次三个人走过的路,亲亲实实地体验了三回一模一样的人生。等三次完了,回来之后,她几乎快疯了。幸亏女神去幻境找她,陪她重修重炼,一应导其重塑。 司命归位了。而她无疑地变了,变得崭新,但更归于本我,她再也没犯过类似的错。 可华西和流月的故事,并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 流月看华西,最初与看其他的仙并无分别。 她长了一张艳世惑主的容颜没错,可流月一不把自己当主,二从没考虑过所谓爱情。 流月几乎与天同龄而生,寒暑之间又应时而变。对于别人来说难以忍受的孤独,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体会过。因为他拿万物当做孩子,将万事纳入自己,又融自己于万景之中。 他对美貌的态度和他的生活一样,令仙匪夷所思。他难道不会欣赏美吗?非也。他和所有生灵一样,有爱美避丑的本性,这种本性无法自抑。 可他的美丑认定有异,对他来说,美代表生命:向上的,蓬勃的,脆弱但不会放弃、坚挺地顶破头顶硬土的生命;美还代表自然:顺时序的,灵动的,湿润的,淡恬的流淌;美代表苦难:磨砺的,撕碎的,狰狞的,跌落的,最后归于悲沉凉寂的封层;美代表愚昧:由无知引发的所有幻想和愉迷。在他看来,美是这些东西。 那么外表呢,那么体貌呢?流月对人始终怀着一种悲悯,对普通仙生命的短暂也揣一份慨叹:“他们活得实在太短。等你活到足够长,等你看得足够多,等你无聊的时候将每一张动物的脸庞、每一棵植物的画像,每一趸低下的云,每一处流动的水河,每一座捏起的尖山都看久、都描摹透,你会发现,世上没有一个生灵不是怪物,没有一张脸庞不怪得出奇,没有所谓的正常,只存在它们自己。外貌看来看去,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再丑也能美,再美也无趣。 而如果流月怀着这样的一种心境,他自己就应该是个全然不顾外貌什么样子的人了啊。他大概邋邋遢遢,根本不爱打扮,大概从不束发,不关注衣饰头型,大概如此吧。流月大殿里的草,偶然听见流月跟它们说话,听过之后这么想。 可流月又不是了。流月会将自己收拾得很符礼仪,衣饰局根据时下的流行,为他送来衣物,他也会择爱而搭。他的头发爱洗得柔顺,因为那让他长久冰冷的身体感到舒适。他会随天气的冷热而变换盘发,以适应做事。 毋庸置疑,收拾使他舒适,而应时的打扮,是他在顺着自然之时留下的脚印,踩踏跟随。但这些东西,是可得什么,就拿什么,不可得,便不要;既不因其而乱,也不以其而判。 可华西是什么样的女仙呢。生得天姿羡软,腰段盈盼,但离不开打扮。纵然穿什么都很好看,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却是考虑如何穿得更加好看,比其他人好看。她的珍饰是她的法宝,她的带缎是她的娇摇,她怎么丢得掉这些呢。 自华西打算追求流月开始,她就估摸着流月的心思,开始准备新的装束。但流月和别人实在太不一样了,流月没有和谁有过风月之闻,也没有谁敢在背后拿他任意编排,故无论华西想从什么方面去探听,最后都是一无所得。 华西对神的了解还停留在表面,只知道神的地位和能力有多强,但对神的心性和想法,了解却是接近空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华西不再敢像从前对待其他男仙一样,对待流月。她已经开始幻想,如果有天流月真正爱上了她,以他的能力和身份,大概是绝容不得她再和从前一般,同时脚踏几只船,出去胡乱造次的。 华西在心里面问自己,这样值不值,为了一棵万年大树,放弃阳光下的一大片草地。可她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疑虑,通过用幻想的手段,加成自己未来的幸福。当她将未来幸福的模样一一勾勒,全变成了自己所喜欢、最满意的款式之后,她又同时安慰自己:“是啊,仙总是要为爱情付出点什么的,我不可能把全天下所有的好处都给占完。最后都是要找伴侣,要成家续香火的,不过或早或晚的问题。既然如此,何不找个最好的呢,早安定下来,也早安心。” 在她的幻想中,流月首先是威猛高大的。和人间戏本里那些姑娘对未来夫婿的幻想几乎毫无差别,她也喜欢英雄,喜欢那般能让自己拥有崇拜感的人。流月的法力无边,身形修长,这点上,显而易见是能满足华西的。虽然流月的宫殿很简陋,但一定是因为想给众仙树立典范,所以如此安设,但他是神啊,宝物怎么可能不多,等和他在一起了,世间应该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她生命的事情。说不定,说不定,做他的伴侣,还能有什么办法,让自己也长命不衰。 第一百三十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43) 其次,流月该是温柔小意的。他对待别人可以很清冷,很无情,像固定好转动的水车一样踏踏而运,但对待自己的时候一定不是这样。他该是体贴又多情的,能安抚她的情绪,在她难过时,会带她去仙湖边钓鱼,带她御剑而飞;在她生辰时,给她送一片绵延到天边没有际缘的花田,开心时共享美食;他那么厉害,一定还会弹琴吹笙,夜半风细时,可以坐在她的窗户外,给她吹上一整晚;流月该会给她买很多衣裙首饰,希望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样他就会开心;流月一定很聪明,将来婚后生了小仙,不对,和他生的话应该是神,小神一定也会承袭传统,变得异常聪慧,他一定能把孩子教养得很好,不用她过多操心,而他们的孩子一定是全世界最优秀漂亮的…… 在华西的幻想中,已经将世上一切的美好和正向、符合她理想盼望的品质都倾倒在流月身上了。还没开始爱的时候,幻想都是单色的覆盖,要盖在被想人的头上,为他充一层金纱。今后要见真容的时候怎么办?把金纱扯掉就好?不,也许是在未见之前,已经深深爱上了覆盖着金纱的他。见到真面之后,有爱的,可以因着爱,重披银纱,铜纱。没爱的,就责怪,自己双眼已瞎,或是将就继续过,或是分道扬镳。 在华西一切美的幻想下,流月的行动已经被误解和放大了。他为什么只让我坐那把椅子呢,听说司命被罚得可很是凄惨。如果这不是偏爱,那又该是什么呢。我和他本该就是有命定的缘分在牵着的。 在爱情里,话语是心灵的倒镜,目的是什么,自然就有什么样的倾向配备。对华西这般没头脑、或者遇见了一点儿莫名其妙的真心动,就止不住地开始犯糊涂的女仙来说,简直贴切。 华西去养仙兽之前,又见了流月一面。 她打扮得并不花哨,虽然拿出了压箱底的精修做工裙,还修了一整天的妆容,但不求艳丽,追求风韵。 对华西来说,这是与心上人的别离,也是一次应该出手的、必不可失的机会,她希望在展现自己魅力的同时,还能探听到流月的真心。 可她失望了。 见过面之后,她悲哀但必须承认的是,流月简直没有心! 没有任何一颗对爱情真有渴望、有想法的心灵,会像他这般模样。对什么好像都很有礼,对什么都不关注,好像没有什么能引起他多一点的在乎。 他大概从前也是没有爱过人的,所以也看不出来别人在爱他。 华西感到挫败,但转念又燃起希望,正是因为他干净如同白纸,也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所以他的感情和别人相比,才更为纯洁和珍贵。 “他需要有个人给他引路,而因为命定的缘分,毫无意外,那个人就应该是我。”华西满心都这么想。 她回府之后重整旗鼓,开始了各式的献好:送东西,真的亲手制作,和从前那些随便买的,叫别的仙子做给她的不一样。她给流月送的东西,虽然丑了些、糙了点,却实实在在是自己做的。从吃食到配饰,一应连续给了很多天。 可流月那边一点含情的消息也无。华西等来等去,等到的居然是流月新发的令文,让她赶紧去接替上一个养护人,速速上任。 华西的心都被浇凉了,而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小动作来来回回地搞了三百年,弹指几挥间。三百年过去,二人第三次见面。 那时,华西不知流月的殿中还有其他大臣,在前殿,她冲着他狂风骤雨地哭诉,自己这三百年来为他做的种种事情、细数件件心酸,流月中间想让她停下,都做不到。 那天一过,仙界没有一个仙不知道,流月和华西扯上关系了。 忠臣忧心流月会耽于美色,恶俗者调弄编排二人的故事,那些喜欢华西又有些智识的男子,骂她愚蠢,单纯无知的人只把他俩当做浪漫的故事。 流月如盘一样圆满而木讷的心,第一回被颤动了几下。当华西顶着全天下最好的一张皮,用谁见谁心碎的眼睛啪嗒啪嗒掉泪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波动。 可他的波动并非来自爱情,也不是厌烦,只是一种上位者的怜悯。无论是华西或是其他的仙女,在他面前哭诉,他都会有相似的感受。因为她们对他来说,不过都是孩子。孩子哭得太过伤心,他也会相应地沾染上她们的一些情绪,他本能的善使他发自内心地希望,所有人都能过得稍微开心一些。 流月知道拦不住哭诉的华西了,无法,只好一把将她打晕,安置到殿里。 流月的府邸没有偏殿,华西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晚。流月出去值公,而她睡在流月平日休息的榻上,醒来的时候,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又成了风云人物,只觉幸福得不行。又不禁感叹,原来比起撒娇示爱、送东送西,女人真正奏效的法宝竟然还是眼泪。 第二日,天亮了,流月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发现,华西已经俨然做女主人的姿态,将一应吃食备好,不知从哪给他搬了张桌子过来。他看到,并不觉得欢心,只在觉得多事的同时,体谅和明白她的一份心意。 那日的早晨是奇怪又令人想要铭记的。流月殿中的风忽然很静,不同往日的呼啦生机,殿内的几盆草,因为失去了推搡摇摆的力,而软沓懒气。黄眼睛的兔子还是不知所踪,整个殿里除了吃食的香味外干干净净。华西难能地有些害羞,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才能留下好印象,于是干脆沉默,等待对方开口。而流月一向话少,此时更甚,只因觉得多话不必。 此时的华西还并不知道,在这段爱情中,现在这会儿的安静会变成她日后最常回想的记忆,腼腆的欣静和剧烈的悲痛,接替而行。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44) 饭食一尽,流月就开口:“华西,我们谈谈。” 华西笑出了自活着以来最幸福的模样,朝他点头。 流月说:“华西,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但我对你,非有此心。” 他永远知道什么话最能一击致命,所以不用多费口舌。 华西的笑僵住了,她结巴了,说不清话。舌头麻了一会儿,深呼吸几回,才能把话茬稳当接过去:“一点机会也不给吗?” 流月点头。 华西眼已湿润:“你为何如此狠心,我是何处不好?” 流月说:“非有此心,故觉不好,若有此心,坏也能熬。” 华西没忍住,终于爆发了原有的脾气,她一把将桌上靠近自己的菜都挥下地、摔个粉碎,朝他叫:“流月,你可知爱我之仙有多少?你纵是神,何能如此。” 流月仍旧冷静,朝她递过一条帕子,和她说:“流月不知。可华西,爱是两颗心灵之间的东西,唯有相爱才能活发其力。情唯专而贵,意为念所发。你会等到那个让你感受到这些的仙。” 华西泪痕已深,声音已变:“那你呢,你感受到了吗,天下谁有此殊荣,让你感受到了?” 流月回:“尚未,故在等。在等,却不真等。” 华西连忙站起来,神色又变柔和,她说:“流月,你没有喜欢过谁,你不明白,感情是要靠培养的。你我如今尚不了解,等过一段时日,也许你就能发现我们的契合之处。流月,不是所有的爱都是一见钟情的,我们哪有那么厉害呢,不认真了解过一个人,你是无法爱上他的。就像我一开始喜欢你一样,并不深刻,可越了解,才越喜欢,越想同你在一起。你给我们一个彼此了解的机会,好不好?” 流月静了一会儿,和华西对视着。等华西眼中柔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到差不多要灭的地步,他才开口:“华西,你活的时间尚还太短,对于自己和世间万物的了解并不多,故你需要很多的时间。可我不一样,世间万事,我了解得虽尚多不足,但对自我,懂得的很多。我不会爱你的。纵时光如何轮转,除非你我改头换面,不再是自己了,否则,我不会爱你的。” 华西都忍不住不哭。她以前虽从不觉得哭是什么坏事,甚至拿它当做一种手段,可真正放到喜欢的人面前来时,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哭。觉得当着流月的面掉眼泪很是丢人,像要把自尊都搭着眼泪赔给流月一样,可她真的忍不住。流月每说一句话,都让她失望,都像摧毁了一个她刚在空中搭好的崭新殿堂,那些承担着她对他们未来美好期盼的东西,还来不及挂红放光、就被一口吹成废墟。她哭得泣不成声。 而流月虽默默地给她递了帕子,却真的不想再听见她哭了。 华西是个心里只有自己的自私孩子,她的心很少顾虑别的东西。纵然是她已经爱上了流月,最希望的,仍然不是顶平等的友爱和磨合新的浪漫,只是希望一切的东西都能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模样构造和发生。这样的爱天生就是残缺的,和空中飘动的云很像,只适合生在没有土地的天空,游在不加干涉的心中。 华西最后和流月说了这么一句话,是她在之后的日子里数夜惊醒,感到后悔的。她将她的放肆和越界全怪给这时根本无法抑制的情绪,并认为恰恰是这些无法抑制的情绪,和她真动了心,使她最后败北在流月手里。 她讲完,不拖泥带水,立马施法离开:“没有心的神,不会是个好神。我今日爱你,明日便可转爱他人。但你永远不能。坐着等下去,最后你什么都不会有的。” 他们的故事又告一段落。 可华西最后的结局为何如此呢?如果她这时候就真的停下、不爱流月了。 显而易见,她做不到。 爱情对于仙的魔力,比对人要强上很多。人一生有太多需要追求的东西了,譬如最珍贵的时间和生命,譬如财富和权力,譬如享受,又譬如苦难和奉献。这一切的源头皆因为他们不得不死,为了在有限里尽可能多地拓宽和体验无限,他们用尽心力。所以,即使丢掉爱情,他们也不在乎,因为还有很多的缺口也豁着,同样等待弥补,还有更多的东西没见过,尚要留空间塞满。可对神仙来说,这些就大不一样了。 神仙的寿命很长,长到能够使他们把多余的找趣都耗光。历经各种的体验过后,他们明白了繁忙不能给心带来安宁,也不会带来幸福。他们明白了要为其他生灵的幸福负责,但更要紧的是做好自己,不添乱,不多事,不毁道。他们知道了很多东西的存在只为充当一种麻木,纵然那些东西的形态可变、千变万化,语言可五花八门,但归到最后,都不是促灵成长的大路。他们远比人更看重情感,哪怕是素以玩弄著名的华西,心里都跟明镜一般,始终怀着一种信仰:相知相融的灵交是幸福无比的。 她小时候其实和东发很像,但她比东发实在漂亮得太多,成熟也比她快。那些男仙们的丑陋使她惊惧,这么些年,她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仙,能让她破除旧思、刮目相看,她原以为自己会和通天河一样始终流淌而从不停步,可流月的出现,毁了她从前的所有想法。 她当然放不下。 他们传,说流月造出了月亮。华西和他第五次见面时,跪在他面前,披头散发、狼狈不堪,那时候她想:“是啊,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造出那么冷、看着光晕以为是有温度的,也许是有的,可是永远捧不到手里的月亮。” 他们的第四次见面,是个意外。第五次,却是华西找死。 第四次见面那天,流月带着只短毛兔子,来仙山吃草。而那时候的华西,正和一个男将在山野间游戏得热闹。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45) 华西见到流月就想逃,甚至想用偷学的禁术换一张脸,可她转念一想,又很悲哀,因为那肯定没用。在流月那样高超的法术能力面前,无论她换成怎样的脸,都会被认出来的。等她再想,忽然有了知法犯法的心思,觉得被认出来了,去他面前受罚也好。 她拼命甩头,骂自己真是疯了。上次三百年养凶兽的经历,难道能忘?那日子根本不是好过的,何必去不爱自己的人面前,自讨苦吃。 流月知道有仙在,但无意打扰。 华西身边的小将并不认识流月的真实模样,还想黏过来和她继续玩闹,被她一把斥走。其实这本也无什么,平常她做惯了的,但那小将受伤的神色,和在密树的那头看兔子吃草,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流月放在一起比,华西难免地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更生嫌弃。 她亲了小将,看着他的欣喜,又想到自己的伤悲,觉得心忽然很痛很空,她没有幸福的时候,是见不得任何一颗心获得幸福的。 她推开小将,独自飞走。 不知不觉地,她走到了轮回河边。 她找了熟客,问了路,想去等一等杳杏,不知她这一世又叫什么名字。 两岸的花换了一种颜色,褪旧的黄,杳杏那秀生生的小脸,从桥那头,远远露出来。 华西迎过去,白色的布带将人一裹就带走。 飞了很久,二人才落地,站在还是看不到尽头的河边。 她问:“你可还记得我?” 另回:“见过你容颜者,未有能忘。” 她问:“此生过得如何?” 另回:“受一流言所扰,爱人远去。” 她怒:“谁编的流言,我替你去收拾他!” 另笑:“你很美,但有些单纯。” 她惑:“有仇报仇,何来单纯一说?” 另回:“不辨即信我,此乃纯一;不问流言之事是否属实,此乃纯二;传流言者非必为罪人,你却不懂,此乃纯三。” 她讥:“你们做人的,心思可真多。” 另回:“确实,你们的天空真的很令人羡慕。你生得如此之貌,还能存这般心境,能尽信人言,这便是境的造化。” 她说:“你现在讲话为何如此别扭?” 另回:“且暂耐着,不过这一刻罢了。等跳了河,又完完满满地做了人,就什么都忘了。一切又得重头再来。” 她说:“倒也有趣。” 另回:“也许也许。” 她忽然愁容一片,看轮回河的绿水都是黑色,她偏过头,问“杳杏”:“若你真爱上一个人,可他不爱你,你会怎么办?” 杳杏说:“弃了他,再爱他人。” 华西激动起来,两袖都往后跑,她说:“可若世界上只有一个他,再无别人能和他一样了,你也要弃吗?” 杳杏偏头看华西,觉得她又美心又好,她说:“总言而讲,天下人,纵万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相像,但细看,每个人还是会有不一样。但我听你意思,大概是说他这人独特,品质佳能力强,讨你欢心甚过常人?既如此,那便让他爱你好了。” 华西难能颓丧,她有点委屈,但她的高傲绝不容许她将此种情绪与不如自己长得美、身份也与自己天差地别的姑娘全盘倾倒,尽管可能恰是因此,她才能真正地与杳杏说些实话,她语气带了悲凉:“他心如月,纵云遮久,亘古不移。” 杳杏说:“那便毁了他好了。” 华西侧头,问:“什么?” 杳杏说:“既然月凉甚数尺寒冰,不若在世间点一把大火,烧它个干干净净。” 华西先惊,后沉思一会儿,脸上表情忽地一换,又复了高傲之仙姿,她挑着眉问:“传你流言者,后来如何了?” 杳杏笑,翻过桥的靠栏,双手扯住后面,稳当立在仅供半脚站的桥边,下面是死静的绿河,轮回河边从不起风。 她的语气轻快,朝华西说:“神女,我真没说谎。我没拿他怎么样,他不过是个瞎编书的人而已,听见什么了,就随便掺和着编在书里。何况他写的东西本就是真的。我和那些虚伪的宫廷人士可不一样,我最爱丑的东西。美丑向来并存的道理,我生来就明白个底透,编书的人自然也是明白的。真正不明白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蠢货,以为干净就是要容不得一丝污腥,结果千年来都在迫害讲实话的说书人,以为被骂了就没有好事情。实则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假干净,实则不过是对世界认识不足,对自己不够自信。他们是一等可恶的。还有二等可恶的。是那些听风就是雨的傻子民,听见门口一点滴水的声音,就忧心是不是要下大雨,其实根本不知道,那是住楼上的人在往下豁水,豁水也不过是为了滋润干裂的大地,没有心志的瞎慌张,无聊透顶。第三等罪恶是我的爱人,他不敢啊,不敢谅从前、而看如今,不敢信人之变,不敢养人之善。所以,他配不起我。” 杳杏闭着眼睛深呼一口气,面色祥静,等她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就纵身一跃,进了轮回河,什么也没剩下:“所以啊,我没找编书人的麻烦,蠢笨的子民太多,我杀不过来。皇宫太远、守备太森,我进不去。但我能杀了身边的那个懦弱人,他本来该死。神女,我听说简国这朝,如今风爽有戏,我赶着去玩,先走一步。愿你心想事成。” 华西看着河水,没有波纹。 她心忽地钝痛,是一种很久未曾出现,一朝被打了闷拳的感受。 她忽地恨死了轮回河。恨它冷酷的毫无波澜,恨它那吞噬的平静。 而五天后,就是华西与流月的第五次见面。 没有人知道华西究竟做了什么,能让流月如此动怒。 流月逼问她从何得知这件事的,又是如何安排,能做到此步,华西一一诚实作答。 为了做成这件事,华西很狼狈。没有漂亮精致的妆容了,发髻被刮散,头皮都快扯烂。她的脸上溅着血,还穿着她最喜欢的裙子,因为她本是打算以此貌赴死的。现在衣裙的外纱已残,内色大变,黏在腿上,还有股腥味。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山长水远乐中仙(46) 可纵如此,她还是很美。依旧是第一美人。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她不单是以外貌之绝冠世,而是风韵,一种被撕裂的风韵。 流月罚她很惨很重。将她贬下界去,压在一座深山的黄池中,日日受沸水洗髓之痛,不死不休。褫夺仙体,独留一头。不得出池,山有结界。夜晚不得见月,必主动避开,一被月光照到,浑身如被寒针密刺,越来越痛,直至魂销。每日必为山中生灵祈福、疗愈,但不准被探望,也不能与人接触。一旦违反,即引天雷十二道、狂风巨作十二日;再犯,即倍而续加。 华西这次还是没能忍住哭。 她仰着头,问流月:“你觉得我美吗?” 流月俯视着她的残败,语气冰冷:“不。” 华西疯癫大笑,流月发令给仙,将她带下去受罚。 又走到了那个门坎,华西又停住,回头看流月,转身的时候,内心无比盼望,能看到他的冷漠粉碎,一脸愁容。 一回眸,四目相对。华西两行泪瞬下。 流月只是眉头皱了,可她知道,她放的火,已经烧到这座殿里来了。 她一吸鼻子,心满意足地笑着转身。 后头流月的声音疲中含凉,空空地远荡过来:“华西,仙不是只有爱情的。” 华西头都不偏,面对着殿外的白光一片,闭上眼睛呼吸,声音依旧娇软翠啼:“我偏喜欢,你奈我何?” 流月说:“因果自有报应,今日一切,是你该受的。” 华西仰天大笑,和流月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再疯癫,也不是个爱狂的仙罢了。神啊,你呢,与天同寿又如何,你永远也体会不到尽兴地爱有多么快活。” 这就是山中仙女,第一美人“华西”的故事。 华西生来,就是吸引生命的,生来就是集天地之貌骨结的。她的高傲、自私,贪玩、劣根,同样不只是她自己选的。 爱情是不是神仙的第一大事,对华西来说是,对流月来说,不是。等到万古长青的日子里,它该不该是流月的第一大事,谁又得知。 神的故事是不能窥探的,因为我们缺乏一面看故事的镜子。但倘若你是无神论者,或者把神与人的分别看的小,那不用窥探了,你也能补全剩下的故事,不管它携带着多少的错误吧,也总会有合理之处。 司命也犯了戒,这是她第二次到凡间来看望华西了。 上一回,是在流月初提“那件事”之后,她没忍住,就下来见了华西。毕竟华西在自己第一次找死之前,和她已经约好,和流月相关的大事,以后无论她华西在哪,活没活着,都要给她传信。 可上次讲完,看她反应,司命就后悔了。后来被流月知道,又被罚着,去做了好些苦役。 本不打算再见的。可她这回要是不来,怕华西的命,就要保不住了,她又在孤拗地醒着找死。 司命消掉了华西对邝竒的杀招,站在她对面,拿着浮尘,和她说:“华西,你擅自出黄池,戏弄他们也就罢了,又怎能轻易动杀心,你明知神和他们有关系。” 华西满不在乎地笑,说:“那又如何,他辱我在先,我杀他乃是因果报应。这是神教我的,你回去问他看看,我用的可对。” 司命盯着她,一边无法容忍她对人命的这种蔑视,一边又觉得为她的孩子气悲哀,她明明知道流月会看的,明明知道一定会被罚的,却偏偏还要这么做。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想在那个没有心的神那里,刻下更多生的印迹。 可司命不可能再继续容忍她错下去,她本可以按照司人间的律法狠狠惩她一回,让她长长记性。况且,流月会看的,到时候多半她还得陪着,看到此处了,如果她放任过去,又是两个一起犯错。 司命话都到了嘴边,但看着华西那张脸,却说不出来。 华西是为爱疯癫得可以不顾一切的性格,作为仙,她当然讨厌这种性格,可她骨子里是恶的。长年的空虚和迷惘、前途不定,每一天都在害怕死亡会突然降临,这样的折磨让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让万界就这么毁灭,也不是什么坏事。一定程度上,她能理解华西的疯狂,虽然理解不代表会学她一般行事,毕竟万界内尚有太多无辜者,尚有太多生机和希望。 可司命自己也尚是一块未被打磨好的,烙得火热的石头,常会被没控制好的内心恶念驱使行事。 她抬头看了下天,黑蒙蒙的,被两棵大树挡了个完全,她一挥拂尘,两棵大树的叶就退回原位,颤颤凄凄不敢瞎动。 她知道华西受不住月光的刺,但她站在人间的山里,抬头看那清冷明寂的月,忽地觉得,不管是天还是华西,都让她失望彻底。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这么互相照着对望好了,看看有一天能不能凑出个清明。 华西渐渐地开始颤抖,司命用浮尘施法,和她说:“华西,我以掌人界之力,借天然之气,语戒令与你:今夜法术失去,站在此空地,受月刺之刑,明日返黄池,不得再扰人间生灵。” 华西受不住痛,面色挣扎,难耐地滚泪出来。 司命又对邝竒和洪毣二人施法,除了他们当夜的记忆,将他们送到刚开始的石头上,卧着相拥睡去。 华西见司命要走,趴在地上时,嗓哑着问司命:“司命,你说,他对我可曾动过心?” 司命转过身,忍不住了,蹲下来面对面地吼她:“你到底执着他哪一点?天界三百二十仙,二百六十八个男仙,二百六十八个里喜欢你华西的,怕有二百还不止,你看上他哪点,就因为他是神?” 华西回:“你编中莲那本子里,有一回,李公子给中莲写信。信里说:‘长恨花丛绊马蹄,马头鸣嘶夕阳去。’我当时一念,就觉得,这便是我心的处境。我其实根本没在等谁,也从没打算为了谁,弃掉我的仙途。我爱上他,就是因为他的权力,他的冷淡,他的不屑一顾,因为一种欲望叫做征服。最后我没玩好,输不起,才落到这个境地。” 司命说:“可我觉得你真爱上他了。如果没有爱的力在推动,谁能使你一应糊涂至此。” 华西疼得咬着牙说话:“我当然爱他,所以想要他也爱我。等他爱上我,自会放了我。” 司命沉默。 华西又是:“所以司命,你说,他对我动过心吗?” 司命站起来,转身,说:“华西,相信你心灵深处告诉你的话吧,它没有骗你。” 司命走了,她们的故事终告一段落。 天上,往复镜旁,黄眼睛的兔子早蹦下来,自己软软地躲在一旁,怕受待会的战火波及。 流月看这段时,眉一直皱着。 司命翘着二郎腿,抖地漫不经心。 司命在等着流月罚,因为她没按规矩处罚华西,因为她又违背命令下界探望去。不过她心里想着也好,不用再陪流月在这儿坐着看戏,平白惹出好多坏情绪。 流月问她,语调较平:“她死了没?” 司命偏头,说:“当然没有。” 流月不再说话。 司命耐不住性子了,急上去问:“她长得如此之美,你当真没有动过心吗?” 流月难能地用青年人初尝恋爱时候,那种孤执又带着天真可笑的口气说:“你不懂爱情。” 司命嗤笑,回:“我不懂?天哪,不知道一天看这些本子都是谁写的吗。就你。” 她一脸嫌弃,他漠然不应。此事居然就这么过去。像花繁速落的春天之后,自然就是炎热朗闷的夏季,剩下的故事依旧继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1) 洪毣先睁开了眼,她携着浑身花香,顺从地倒在邝竒的头左边。她没有多余的感觉,只笑得像蜜般甜,轻轻吹开身边爱人眼上的碎发。她手乖乖地背在后面,不愿意发出声响。她头发擦着软草发出“欻欻”声,凑头亲了亲邝竒的眉毛,还不够,又亲亲眼。 邝竒睡眠向来很浅,灵敏的耳朵容不得深睡,就像爱思考的大脑时刻都在翻飞。他醒了,却仍闭着眼。直到听见她不住地笑出声来,才将她搂住,闷笑着把头埋在她颈间。 洪毣被他的气呼痒,推开人站起来跑。 邝竒懒洋洋撑起身子,也不追她,只搭着脸笑,看着她自己左蹦右跳。 两人又把之前的对话重来了一遍:“再不回去,今夜就要到不了家了。” “听你这口气,怪让我听出层委屈。怎么,不想让本姑娘回家去?” 邝竒拍拍灰站起来:“你家如今就是我家,回哪都是要在一块的,没什么分别。” 洪毣捡地上的小石子砸他:“你少来,我还没去过你的老巢呢,不准乱攀亲戚。” 邝竒侧身躲掉一个,又被她紧跟而来的第二个砸到,胸前的衣服泥了,他叉腰冲她埋怨:“你这姑娘好生心狠,将我的心骗走了,如今这是要始乱终弃?” 洪毣笑咪咪地回:“我可从来没拿起来过,你少自说自话。” …… 邝竒背着她,又一回下山。 这次随着她们走的,是一只白蝴蝶,白蝴蝶不像他们的朋友,依依不舍前来送别,更像同路的行客,在途中碰巧遇上。 蝴蝶自由地扇动着它的双扇,不在乎摆幅是大是小,不在乎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只想着从这头到那头,钻着草隙蹿过去。 洪毣给蝴蝶唱歌,哼着她小时候听来的采莲曲子。邝竒时不时故意颠她,叫她的调子也没厘头地高一下、低一角。 邝竒和洪毣还笑白蝴蝶孤单,说它实在可怜,身边无第二只情人陪伴。 也不知白蝴蝶是否听得懂的,它兀自飞着自己路。 快到山下时,白蝴蝶飞得慢和低下来,他们大声叫喊着,朝它告别,它并无回应,只消失在不知哪丛的绿间。 回到洪家帮时,四处灯火通明。 门口的人一看见是两人,忙跑着进去禀报。邝竒把洪毣放下来,洪毣看看大门,朝他不好意思地吐舌。邝竒怜爱地摸摸她头,示意没事,又牵起她手,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洪毣突然爱他更多,那刻浓烈的缱绻情意上来直要化作太阳,将一整个黑夜照亮。她像用一朵花就能征服,一个牵手就能交换聘书,身处爱中的人,不会觉得自己过于轻浮。 被邝竒拉住的那刻,她简直幸福得不可言说,从脚到头好像新长出了一副茅草的盔甲把人整个包裹,他的轻微动作背后支撑的坚定是她迸发的勇气来源。她的爸爸并不恐怖,但他们要挨骂了,他们没做过分的事情,但他们的名声要被乱传了,此时的她根本不考虑邝竒是否看重面子、名声,也忽略了他是谁,处在什么地位,只觉得他勇敢。 她爱人的时候,会把人腾空而放,不是在培养这个人的方格上开一只眼看这个人,而是把方格套整个拿起来丢掉,把他当做广茫里的可怜小兽来给予怜爱和期望。 她朝他笑得一派天真,天真的笑容使看见的每个人都被传染了幸福的黏浆,无论是想不想要的。 进了大堂,邝竒率先想跪下行礼,洪毣却莫名其妙,直一把将他拉起来。他俩遭到上头的父亲横眼,洪毣却毫不在乎。 邝竒被拉起来时见她毫无愧感,不免吃惊。 他转念就想到了原因,笑她单纯。上头的洪老爷见不得俩人眉开眼笑的调情,狠咳几声。 邝竒松开拉她的手,先跪下来,揪揪她袖子,把她拉了跪在旁边。 洪毣跪下来了,第一件事是整理发髻,刚刚袖子都被他扯歪。 洪老爷看她女儿这副模样,虽然娇蠢,但一应完完整整的清爽,和出去时候差别不大,心里也明白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平日宠她惯了,有气不好发,便想打发她进去,单独和邝竒聊。 谁知洪毣不肯:“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你别骂他,也别逼他,总归不管你怎么对他,最后这些都会返到我身上来的。” 洪老爷气得拍掌,凶洪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什么私定终身,我看我不同意的婚事,谁敢从我面前把我女儿掳了去!还有,什么叫返到你身上,怎么,我今天若是骂他邝竒一句,他难道敢背着我骂回你来?” 洪毣莫名其妙,皱紧眉头回:“你这老头好生奇怪,他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与他既说好了要厮守下去,自是会互相体贴爱护的。可既然是一体,伤他便是伤我,伤我便是伤他。” 洪老爷默了,盯着小七久不说话,给洪毣望得心里发毛。 洪毣声音小起来,又娇:“你看我做什么嘛,凶什么凶,不就是出去玩了一会儿嘛。” 邝竒被她逗到,笑出声来,她伸手掐一把邝竒的后腰,狠瞪他一眼。 邝竒和她眼睛对上,忙挑眉作无辜状,小七不吃这套,“哼”一声地把头扭回去。 洪老爷叫人把两个都扶起来,又指着小七说:“你看看自己身上脏成什么样了,也好意思一直在这站着。” 小七被他吓得忙把自己通扫一遍,裙子上是好多地方灰扑扑的,又沾上土啊,还有些黑乎乎的东西。她不好意思起来,瞟一眼邝竒,双袖抬起来遮脸,冲洪老爷娇滴滴大声:“你别欺负他啊,待会我再过来。” 接着又看邝竒一眼,俩人柔情满含。 洪老爷粗出口气,不耐烦地摆手,说:“谁稀罕欺负,你赶快回去拾掇,拾掇完了自己睡觉。天都要亮了,你当谁不困一样,有心思在这陪着你熬。” 洪毣双手仍捂着脸,两肩调皮一耸,看眼睛该是笑了。邝竒也笑,看着她一溜烟地跑进后屋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2) 等洪毣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一场好戏才真正开始。 洪帮主坐在上位,邝竒坐在下左。简国人总爱喝茶,并不怕影响晚上睡眠,这礼的规矩只要一长,就能从生母生父的肚子里跳出来,反攀上瓦做爷爷。讲大事时必上茶,端气势时必沉默。 邝竒心里也摸过,大致知道洪老爷要和他说些什么。该想的自己也已经想过,只待对方出招,自己就应。 结果,不愧是能养出洪毣这般性格的爹爹,开口果然惊人:“邝竒,我平日和丫头处在一块的时间不多,但也学了些你们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你我原来虽以同辈兄弟相称,但毕竟了解还不够多。你刚刚主动跪我,我也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意思了。江湖中人,不说多的:我嫁女儿,没别的,就一个,得嫁个好人。我得看清楚了,这人究竟想要些什么,是个什么品性。为了省点时间,这样,我俩玩个游戏。你现在来当洪毣的爹,我来当你。你且做我半刻,我也来体会体会你。只要我们都诚心爱洪丫头,彼此该是能互通心意的。” 邝竒答:“您的意思我能明白,但这游戏我属实从未听闻,更别说玩了。这回又涉及到终身大事,我怕万一因为生疏,哪没表达清楚,平白害了姻缘。不若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我以此心作保,有问必答,绝无虚言。” 洪帮主说:“邝竒,别开口闭口‘您’来‘您’往,别说你现在还没娶我女儿,就是未来娶了,我们也是兄弟。在这儿了别整读书人那套,太他娘的累人了。我和你玩这个,就是不愿意架威子,你看看丫头对我那臭态度,说来怪我,小时候惯她,但真要说吧,其实我心里还挺喜欢这么说话的。所以别再推来推去的,搞得好像你怕我一样。就当玩个游戏,大方地问就是了。我也大方地给你回。就冲咱们两家这么些年的交情,你小子的事情,我还是了解,我有信心,能给你说得准。” 邝竒说:“行,那我们玩起来。” 洪帮主笑,说:“这才是聪明人,问吧,你要是我,第一个会问什么?” 邝竒笑笑,觉得自己像颗轻棋掉进密篓子里了,不把水倒干净,是出不了这暗无天日的境地了,娶人可难,难也要娶。他想想,问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小:“倘若我是你,最想问的第一句是:你对我女儿可是真心?” 洪老头子舒舒服服地瘫坐着:“此心天地可鉴。” 邝竒见他这样,心下不爽快,声音大起来:“你们相识不过一月,我早听过你的许多风流传闻,谁知你不是对着每个姑娘都这么许诺?” 洪老头子笑,身子坐正了答:“从前的爱似假非真,如今我才遇到绝世佳人。” 邝竒皱眉,说:“你这答得不对。” 洪老头子说:“哪里不对?” 邝竒讲:“我对以前的姑娘们没一个动过想成婚的念头,但感情也是真给过的。” 洪老头子点头又耸耸肩,说:“行,你继续。” 邝竒想了想,又问:“你神女楼向来神秘,江湖中谁也不知道你们的老巢在哪里,倘若我真要将女儿嫁给你了,可能直接被你拐到找不着的地方去,我以后想女儿了,怎么和她联系,去哪里找她见面?” 洪老头子皱了眉,想了想,带着点怀疑的口气答:“要不我和丫头直接住在洪家帮算了,就在这里成亲安家,反正都是一家人,无所谓在哪的。” 邝竒笑着摇头,瞥老头子一眼,心里骂他:“想得真美。”他大声唤人:“抬两坛酒来!” 洪帮主一脚踏在面前的矮桌上,也叫:“从窖子抬两坛好的来!” 邝竒放松了些,又问:“你既然说想娶我女儿,那娶了她以后,如果你遇见别个姑娘,又喜欢上人家了,怎么办,你还娶不娶?” 洪老头子咂咂嘴,怒气上来了,瞪着邝竒。邝竒一派自然。老头子恶狠狠地回:“我可不娶,洪毣是天下最好的姑娘,除了她我绝不会再爱上别人,爱了就是要爱一辈子的,容不得其他旁个野鸡插足。” 邝竒摇摇头,洪老头子看见,桌子下的手都攥成拳了。 邝竒接着问:“人的情感如何是能完全掌控的,未来世事难料,正如今天你忽地想娶我女儿一样,难道到汝州之前,你能提前猜到?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唯有把当下的事情先说好。我对你要求可没那么高,只一点:还爱的时候好好疼她爱她,只爱她一个,用爱你最喜欢的东西的力气去宠她欣赏她,绝不主动生二心。我知道,你年幼虽然贪玩,小时候却是下过决心的,一辈子只成一次婚。小七倘若不负你,我不准你先负她。倘若她负了你,倘若,真有这么一天的话,我也要你恕她一回,两人各自远离。你可答应?” 洪老头子盯着邝竒,默了一会儿,心里头笑这小子心性挺纯,个性也真。他答:“自然,虽然这听起来挺欺负人的,但男子汉大丈夫嘛,就是有一说一,能撑能立。况且我听老一辈讲过,爱情这东西刚开始像酒,浓得一醉不醒,后来慢慢地就化成水了,喝起来淡得很,但又真真实实地一天也离不开去。况且我相信丫头,丫头乖得很,只要我始终如一,她不会负我。” 邝竒笑,酒上桌了,两人撕开来就开干。 邝竒脸色一正,声音挺大:“我且再问你,你如今无父无母的,办宴的时候谁来替你主持?” 洪老头心下一软,但面不改色,他回:“男子汉大丈夫,以天为爹,认地为娘,何必要谁来主持?再说了,我爹娘都在天上看着呢,我有了桩好婚事,大家都是开心的,谁还在乎这些。” 邝竒运功,和洪老头子腾空碰酒坛,两坛撞在一起又脆又响,他又问:“你们成婚了,家业怎么来分,我家的漕帮可不分给外人管。” 洪老头瞅他一眼,说:“谁稀罕你家那块小地方,江湖上谁人不知,我神女楼是什么地位,财壮人强的。你实在不必担心,女儿只要嫁过来,吃穿保证不愁,还有荣华富贵的清闲享。” 邝竒摆摆手说:“别说什么荣华富贵,我家小七可不喜欢那些东西,你不如带她去游山玩水,走遍天下三国,带她多看些风景、尝遍人情。世事一朝云蒸雨降,复而又去,最美不过诗酒两曲。” 洪老头闷下几大口酒,笑这小子真对人胃口。他说:“此事倒是女婿我考虑不周,你说的生活确实比我讲的好过多了。但我多说一句,玩乐可以,但我保证不会让小七饿肚子的。这以后要是生宝宝了,就带回家来养,女儿总不比男娃耐踹,生养的时候更要注意,不能顾着性子贪玩,不管身体。” 邝竒听着笑得傻呵呵的,像是已经想到了生孩子的情景,他哈哈大笑,又说:“你考虑得周全,我放心。” 婚事一场局,风波消,敌云去,合已定,就待小小七。 第一百三十六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3) 洪毣坐在房里,任着丫鬟给拆头发,丫鬟的动作很轻,她拿着梳子把玩,四周都静悄悄的。 她看着镜子,忽地觉得自己哪不一样了。她问丫鬟:“我是不是变了?” 丫鬟狎昵地答:“是,变得心里只有邝公子了。” 洪毣表情却很严肃,让她停手别再弄下去,她靠近镜子,对着自己刚洗过的净白小脸,狠拧眉,满是怀疑。她说:“不,我的脸变了。长得好像更尖,也更丑了。” 丫鬟不禁也肃了些,她仔细端详着洪毣的脸,明明和出去时毫无差别,甚至还多了几分红润,什么改变也没有。她不明白洪毣的情绪从何而来,她靠近洪毣的背,轻轻拍打,说:“小姐,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一天赛着一天美,别胡思乱想了。” 洪毣听完,脸色转好。她的忧愁是说来就来的风,无名,也不知消散了没有。 邝竒坐在外屋和洪帮主喝酒喝了一夜,以为能等到洪毣收拾完,高高兴兴地跑出来。那时候,他就能告诉洪毣,他们即将成婚。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洪毣一夜未出。她进屋的那展帘子不时被风吹动,里面的灰色地砖隐隐现现,帘子的花纹是交缠的绮丽,可能是她选的布料。 等到他们再见时,已经是邝竒第二天的傍晚了。邝竒宿醉还有些头晕,一醒来,就看见洪毣坐在窗边,穿着一身淡绿的衣服,掺着些白,和以往每回的鲜艳不同,似把妆粉擦净了露脸的姑娘。 邝竒哑着嗓子,声音是软的:“敢问洪姑娘,现在几时了?” 洪毣淡笑,回头时眼中情意也清淡:“正是黄昏好处。” 邝竒敏感地发现她情绪不对,却不知来源,他坐直身子,整理衣服,柔声问:“你用过饭没有,我带你去吃饭。” 洪毣语出惊人:“邝竒,你带我走吧。” 邝竒不知自己理解的是否到位,难道在自己醉酒的这段时间里,婚事又出了些什么变故?她的口气与以往大不一样,认识这么久以来,邝竒头一回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悲伤。” 他忙不迭问:“怎么了,七七。昨晚你没来,洪帮主已经应允我们的婚事了。选好日子,我就娶你。” 洪毣听完面无表情,偏过了头,她浅浅地笑了,却笑得十分苍老,邝竒并未看到。 邝竒拉住她,轻轻转过她身,用额头抵住她的,问:“怎么了,七七?” 洪毣莫名地掉了眼泪,泪珠接连滚落,邝竒都来不及擦。他手足无措,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柔声轻哄着洪毣。 洪毣哭了好大一会儿,直到自己打起嗝来,才又笑着和他说:“我不知道怎么了,听见爹爹同意把我嫁出去,就觉得很难过。我是很想嫁给你,但我又舍不得离开家去。嗝,我就是很难过。” 邝竒的心瞬时松下来,心里笑她孩子气。又哄她:“原来七七是怕被拐了就回不了家了。没事的,七七。只要你想回来,随时我都陪你。等你和我回去成个婚,你想在哪住多久,我们就住多久。” 洪毣含着泪问:“你没骗人吗?”,她心里大部分暖暖的,边角处有些凉,含着不经注意的嫌弃:“原来男人都是顺皮。” 邝竒笑得坚定:“我从不骗你。” 洪毣顺从地趴进他的怀里,心里大部分澄明,边角处黑魆魆,该呼啸的地方强行安静:“最大的谎言,就是这句。” 在这个故事里,如果需要一只第三个人的眼睛,我们必然需要这只眼睛,否则就再也不能看清,为什么单纯炽热的洪毣姑娘会忽地有如此动作。 神的视角与人相通,他们同样不明白。 流月在天上,编着月亮的红褂,它最近闹脾气不肯好好任职,得给它穿件新衣服才行,虽然每回它穿上了,不要一会儿就全脱了扔掉,嫌弃闷。但过个几十年又心痒痒,又闹脾气让流月给织。 流月熟练地勾线,却搞不懂这洪毣的心思:“女人都是如此的吗?” 司命翘着二郎腿晃晃荡荡,回:“在情爱面前你太生涩了,什么也不懂。” 流月两手停下,内心不满,说:“烦请赐教。” 司命回:“这情绪变化得快,让人摸不着头脑,在情爱里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无论男女,掉到头上了都一样。人在没有幸福的时候往往容易坚定,可越接近幸福了,反倒越患得患失。身处幸福中间的时候会无故生出腻味来,等到失去了又会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流月说:“为何要如此自寻烦恼?” 司命一下坐直身子,严肃地看着流月,又从怀里掏出两个又大又水的桃子来,丢一个给他,回:“和我不知道哪天会死一样,这就是宿命。” 流月接过桃子,低头思索。 司命又说:“不过目前,看来我们需要另一个人来解释解释,否则再这么看下去,你定是看不懂的。” 流月本是不喜甜的,此刻却咬了大口,回:“且先再看一段,让我多学习一会儿。” 司命歪嘴一笑,耸耸肩,又躺下去,翘着二郎腿啃桃子:“随你的便,反正本仙是来看才子佳人好相貌的,不和您一般,看个故事也要学东西。” 往复镜继续流转。 洪毣最近的小日子过得很是舒服。自从和邝竒把事情定下来后,两人间的来往几乎毫无顾忌,江湖上已开始四处传他们的逸闻,他们却并不在乎,每天都约着左玩右闹。 洪毣是个极直爽又顽皮的性子,时不时地就要逗着洪帮主发脾气。一会儿偷他的贴身武器拿出去随便贱卖,一会儿又把她家的账本一页页撕下来,藏到家的四处,让他爹勾着老腰去找。 邝竒好几次带她逃出去吃饭,只因洪老头子气上头了,就不准人给她端饭菜,狠心要饿她长个记性。每回这样了,洪毣就可怜兮兮的跑去找他,要他带着飞出去哪家酒楼,或者干脆赖他床上躺倒,摸着肚皮,闭上眼睛,只管朝他点菜,哪条街的米粉啊,哪家店的绿豆冰糕……她最喜欢吃城东有家点心铺的“奶枣”,奶皮里头有半颗枣,枣里面又裹着杏仁,不太甜,清香可口的,一回就能吃小半盒。但她不爱吃肉,邝竒每回却非得多买,怕她没吃匀了,天天只塞些伤胃的东西。可买回来了,她总挑两口就赖皮要回房休息,最后大多全进了邝竒的肚子里。 第一百三十七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4) 每天和她一块,处久了,邝竒还真有股带小孩子的意味出来,有时候他不禁想,等以后成婚了,生下宝宝来,怕是家里只会有他一个大人。 他不知道自己对孩子的耐心和宠爱能不能和现在对洪毣这般一样多。有时候,趁洪毣睡着了,他就跑到她屋顶上去躺着。一个人眺望星空的时候想,现在的生活是否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向来是自由的萤火,逐着水亮的野草嘻戏,一夜的动心后,就飞走再不出现。春天往复又现,水草枯后再荣,他永远都能有滴铛穿行的空间。可如今,霎时的被一罩布笼住,每天给人当跑腿的送饭客,陪玩陪闹的小仆,这果真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为一支偶然的沉船舍弃两旁所有的荷叶小舟,这就是萤火的宿命吗?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如果是他的话,无论再怎么爱,都不会为谁停留的吧。他教会了邝竒自由,也让邝竒意识到了自由的弊病。人不是不能成为一只鸟的,可鸟总有飞累的一天,也需要停在枝上休息,需要找河边的泥壁筑巢、繁衍后代。他的父亲选择了成为一只崇尚自由而永不停脚的鸟,可邝竒知道,他从来没有彻底地爱过谁。因为爱,从来都要以放弃为代价。为了爱,人甚至需要放弃自我。为了爱别人、爱世间,人首先就需要改变和适应。而为了爱好一个人,人又需要放弃掉很多的自由,去为共同的这一点回报付出。没有做好这种准备的人,是不会懂得爱的。 随着长大,邝竒渐渐越来越能感知到一个未临的事实:终有一天他会为一个人陷落。终有一天他会停下,平庸,不再高昂,也不一心渴望飞翔。终有一天,他会为了一朵花的绽放,无视不远处的整片香花田,当他决定爱上一个人时,这个人就会成为他的一切。他知道终有这么一天,因为在他的人生中,爱情不可或缺。 没真尝过爱是什么滋味的人,是不会有想为爱坠落的欲望的,唯有那些明白真爱是如何美妙的人,才愿意为了它放弃一切。 邝竒总趁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回房休息。 洪毣不知道他爱当夜行贼,白天和他一块相处时,见着他容易无精打采,时不时地出神,总有些疲惫,内心十分悲伤,表面却并不展露。 洪毣很容易对一个人失望。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曾经满怀期望地渴求过,然后狠狠地被破灭,自那以后,她逐渐开始对人的弊病和丑陋习以为常,甚至有时拿这些东西先做起了第一判断,或者先向性的“恶的揣测。”她十分敏感,也十分聪明。这种聪明能让她快速地明白别人当下的需求究竟是什么,可能是因为从小的环境让她惯于说谎,所以当别人说谎时,她总能更加敏锐地首先发现端倪。 但邝竒对女人的态度她显然并未参谋到位。她厌恶他的谎言,但他把善意的谎言当做一种对女人的宠爱和快乐情绪的共同获得。“当生活中没有大事的时候,谎言说一说就过,让大家都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并且能舒适地继续推进生活。”这几乎是邝竒的做人准则。这套言论的背后透露的是他对生活始终持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荒诞感,和他愿意为了追逐一只鹿就不顾虑任何东西跳下悬崖一样,因为没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什么是不会逝去的,没有什么是毫无获得的,所以无论怎样,都是可以的。在这样的生活态度支撑下,人的追求被剥落,像扒橘子皮一样地将那些琐碎的外在附着都剥得分毫不留,只剩下了本质的生命野性。而他又活在大的江湖之中,生命的野性不能透过无顾忌的肆意展示,便只剩下对快乐的追求。 当一个人的意义在于快乐的时候,别人都会觉得这个人实在潇洒,甚至羡慕他的自由。而当一个人真正以快乐为意义生活的时候,才会发现,这样的人往往舍弃了很多自由,为了快乐无形有形地做着难量的妥协。这些也许不大,却是日夜的生活里最普遍最简单的那些构件。 换一个人恋爱的话,邝竒会被喜欢得不行。他英俊高大,家世雄厚,脾气温顺,听话讨巧,自由野性。吸引女人成婚的稳定条件和投入爱河的野的魅力,他无一不具有。可他想结婚的人偏偏是洪毣。有人看重真实高于一切,而这一点显然与他过往的生活准则和习惯在某些方面互相抵触。 今日午后,两人坐在院子后的荷塘边。天气渐热,洪毣一早吩咐好人在荷塘边搭了个能坐人、能看书的小凉棚,四角都用细竹子一柄柄绑住,中间放条长扁的檀木桌,桌子两角落着两大盆冰块,面对面地又摆了两个靠背椅。 洪毣叫上邝竒抬着自己的笔墨砚,自己拿着堆轻飘飘的白纸,就带着人一路歪扭到这里坐下。 起先她安安静静地练着书法,邝竒时不时瞧瞧风景,又瞅她两眼,再闭目养会儿神。后来,荷塘边吹起一阵大风,荷叶全缩得抖起来,半卷着红心在风中颤,水塘上全是唰唰的影,流云一朝散去,太阳在每朵花脸上都刺了青,刺得人也要眨巴眨巴眼睛。 邝竒没法睡安稳,就走到她旁边看着她练。 她写的字并不算端秀好看,一水的连笔,不能说是大气的飘逸,就是起着股不好描述的劲儿。邝竒家里因做着收集情报的活儿,这千百个探子的字都是见过的。自小又这家摸点好的,那家给人的藏宝库乱添几笔,书法大家的真迹也算了然于心。有的人字写得秀气,但就像一个石板上刻出来的一样,没什么分别,更别谈什么个性,只能满足读得清。有的人字写得漂亮也立派别,担得起一个好字,但又觉得这字写情绪就不太宜,大概落不了地,一写点真事真话吧,譬如传情报说好吃哪口的,三餐外做什么事,看着都有点浪费,十分别扭。但洪毣的字不一样,无论写什么内容都是活生生的,虽然怪,但怪得独特,只有她一个人能这么写,写到哪你都愿意看,写什么都有股莫名其妙的劲,好像能看出她这个人的个性。洒脱里透着怪异。 第一百三十八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5) 邝竒记得刚看她写字那会,夸过她:“你硬是把每个字都写活了。” 洪毣回:“本来就是活的东西,何故安得死板。就算丑也要丑出个态势来。” 邝竒过去看她,她笔尖飘扬狂动,正畅达地随心连水写字,一堆连在一起就像波似的,也看不太懂写的是什么,但她就是不停。冷穆的眼睛十分沉稳,仿佛促急的笔尽在掌握,或者根本与她无关。 邝竒难得无聊了问一句:“你写的是什么?” 洪毣答:“你认为是什么?” “心……久胜……连……欲。不行,太难认了,七七。” “你写得的字太顺着你的心思,浅薄如我定是难以看懂。” “你真这么想吗?”她停笔。 他搂住她:“自然,你愿意念给我听很好,不愿意念也没关系。” “我的字丑吗?” “不丑啊,我从没见过比你写的还好看的字。” “你现在饿吗?” “你不饿,我就不饿。” “那你回去坐着吧,我再练会儿。” 邝竒叹口气,乖巧地又挪回对面的椅子上。 夜间,洪毣坐在自己房里的窗边,屋子里点着淡淡的熏香,刚下过雨的傍晚引出一股潮湿的幽淡,和愁绪一样的滋味。 恰巧今日邝竒陪练一天太累,晚间睡得早,没力气再趴屋顶,就没听见洪毣的自言自语。 “他真的爱我吗?” “没错,他爱我,可他爱得真丑。” “这不是你苦心追求的吗,得到了为什么还是觉得怅然若失。” “为什么人偏偏要用虚假的东西来充塞生活呢,用尽敷衍来应付对话。” “可人活的很累啊,你也知道,世上讨厌的人那么多,我们需要谎言的次数远远多于需要真实的次数。” “可我爱他,愿意花尽心力来爱他,就是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啊!要是面对他也要和面对别人一样,要编排小心,要处处逢迎,我何必爱他?” “可你自己也说谎不是吗?你从一开始就说谎了。因为你知道谎言是最浓的酒,一滴饮下就有奇效。日日啜饮就要沉沦。” “可我现在不想要了。我厌恶他这副和寻常男人没什么区别的敷衍样和顺从貌,他到底是谁,他到底哪里有趣?” “可你不想离开他不是吗,你一见到他就爱上他了不是吗,爱到耍尽心机也飞蛾扑火。如今得到了,和你想象的并不一样,你就要放任他溜走吗,你肯吗?” “他根本不会知道,在我面前,谎言有多不堪一击。那些初看时觉得有意思的甜蜜来回心机,现在通通让人恶心。” “我要告诉他,如果他能接受真正的我,我就同样接受真正的他。” “我的奇异和他的庸常,有没有可能对等呢?” 三天后,两个人一起去泛舟湖上。 洪毣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告知邝竒多穿件衣服,可能要在外边玩到很晚。邝竒很随便的穿了和平时差不多的衣服,倒是给洪毣多带了件外披。 洪毣告诉他,顺着这条河道,拐过两个弯,对岸有个屋子,是她小时候,娘亲亲自盖好的。那会儿,娘亲在里面教她作画,每个月她都会派人去打扫干净,再把工具补全。等什么时候难过了,或者有情绪不好讲时,自己就划船过去安静地画一副画。 邝竒一边划着桨,一边耐心地听她说。他想,如果是洪毣娘亲的安排,大概一应都会很妍丽舒适才对,毕竟她娘亲待人始终都是温婉的。 河水上全是白云,两旁浮泛着树影。蜿蜒的河道前方能隐约看到一个洞穴,穿过洞穴还有一个拐弯,枝条向下垂落,叶子连着根飘在河上。 邝竒出奇地安静,因为感受到了洪毣的宁静。 两人划船靠岸。岸上的房子并不温馨,反而简陋,推开门,墙上挂着一把大刀,屋里还有一排长矛架,之后才是一张矮小的书桌,桌子上放着个黑陶的茶壶和三个茶杯,连个供休息的小榻都没有。 两人把画具放下,邝竒拿下墙上的大刀挥耍几招,问:“小时候,你娘还想教你刀法?” 洪毣回:“她觉得那东西能唬人,就希望我什么都学点。” 邝竒咂嘴点点头,心里觉得哪不太对,却也没多问,把刀放了回去。 他说:“现在就画吗,还是歇一会儿,你饿不饿,我刚刚过来看河里有鱼,要不我们抓两条上来烤?” 洪毣满心思都痒,数天的烦闷让她只想赶快动笔,哪里还有心情吃鱼。可她还是笑着同意。 等两人一阵忙活完,已过了太阳最毒的时候。 洪毣把画架搬出来搭好,给俩人端好水,就坐下要开始。 邝竒看着她给自己摆好的画架,倚在木门上,一派洒闲:“我可不会画画。” 洪毣咬着笔回头,朝他甜笑:“俊俏公子任怎么动笔,都是好看的。” 邝竒笑得温情,听话地坐了下来。 她摆画架的位置微妙,两人斜对着,风景不是一块,画板也互相看不见。 邝竒嬉趣:“画得漂亮的,待会要亲画得难看的那人一口,算作补偿。” 洪毣故意往他这边甩笔,墨水飞溅。 邝竒瞥见她低头的笑颜,想把她当做朵花,好好画下来。 四周都是自然的声音。鸟鸣很清脆,时不时地就高叫两声,水做云的影子,飘荡很安静,三只黑蝴蝶在他们头上徘徊,一只老是停在叶片上等待,另外两只踩着水上飞翻转,这里的蝴蝶十分轻快。 阳光在树荫的前面显形,小船偶尔轻轻磕着树桩,发出声音。关起门的木屋的金黄,茅草烤出暖烘的懒味。画架旁俊男美女,专注飘逸。 邝竒想,今天这两幅画,可以带回家去,挂到以后的新房里。 等太阳落山,在河水里散褪红的颜色。早歇笔的邝竒,终于等到了洪毣的“呼呼”。 和她写完字一样,她总有个习惯,一停笔,就爱给刚作的东西“呼呼”吹风,尽管那没什么大作用,但可以作为一个停顿的过渡标志。 第一百三十九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6) 邝竒跳起来,大伸坐的酸软的腰背,一个箭步跨到她面前,迫不及待地看她的成品。 看得出来,洪毣很满意,也很高兴。 洪毣说:“等等,我先看看你的。” 邝竒双手一摊,悉听尊便的态势。 洪毣小跑两步,过去看他画的。看过之后,抿笑着点点头,表示了解。与她原先的想象出入不大,邝竒的世界很舒适,明亮,也自由。整个景色都是润过的青,一派好心情。 邝竒主动开口问洪毣:“洪小姐,小子不才,这般画的能入你的眼吗?” 洪毣笑笑,说:“我觉得被暖到了,很像你。” 邝竒笑着说:“你这画可不像你,我看不懂。果然和你的字一样,稀奇古怪的。” 洪毣缠过来,拽着他手:“真的吗?我自己看还觉得挺好的,觉得画出那味来了。” 邝竒轻柔的吻落到她头顶:“画出来了,你很灵。走吧,我们慢慢划回去。我带你去吃烤乳扇。” 洪毣眼睛都亮起来,咽了口水,回:“我还要吃烤茄子。” 邝竒拉着她走到河边,细心地帮她揽起袖子,给她洗手,说:“吃什么都好,只要你想。” 洪毣笑得开怀又清甜,好像几天来的坏情绪全被一张画给带走了。 两人收拾准备折返,洪毣将东西归回原位,她临走的时候对这房屋多看了一眼,那一眼被邝竒留意到。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眼神,爱恨交织,不舍、遗憾,不忍。邝竒猜不到为什么她会突然流露出这些情绪,她对待这间屋子里一应用具时,并没有显现出比对别的东西更多一份的留心。 让邝竒好奇的还不止如此,他根本无从掩饰自己初看见洪毣那副画时候的惊讶,只能习惯性地披起平常的假皮来糊弄调笑,幸好洪毣毫无察觉。但谁能想到她的画会如此阴暗呢?整片水都是黑绿的,两旁的垂枝无端画出了份枯朽和挣扎,那些在他眼里本是舒适慵懒的。她的画像刚死过一般,整个透出一副陪葬的意味,可邝竒不知道她在为了什么东西需要陪葬,需要改天转地般让所有美都沦为祭奠品。何况他还在她身边,一直在且从未离开过。人说情景交融,情景交融,因为洪毣陪在他的身边,让他一切感觉都很清甜美妙,哪怕面前的景色真是凋敝,也能从凋敝中欣赏出美来,这都是她的功劳。可在她的世界里,自己到底占据着什么地位,为什么明明笑颜以待却在心中藏着如此多的痛苦。为什么饱经痛苦的折磨却并不与他分享,是不信任还是不能说。他甚至想象不到看起来单纯可爱的洪毣为什么会有这般注视世界的眼睛,他以为她是能将一切东西都熠熠生辉的,可今天的这幅画显然使他不得不重新警惕。他对她的了解远远不够,她内心的黑暗面是他根本触碰不到的。 画作不止是画作,有时候简单的一幅画可以改头换面地呈现一个人。 洪毣侧对着邝竒,她的背后放着两个卷轴,邝竒想要带走。她嘴里哼着些当地的歌谣,咿咿呀呀地尽露民俗,她的脸始终低着,侧着身,不断地抵着前进的水裹弄把玩。邝竒坐在船尾划桨,两手用力均匀而规律,正如他随时整理好的表情。他想重新从她身上探寻出些什么东西。尽管目前的这些困惑,还不能阻挡他想娶这个女子的心。 算是求仁得仁,洪毣第二天就邀他一起出行。他试图掩饰自己想在成婚前先弄懂她的那些隐藏的阴暗面的想法,于是提出先交换婚书,准备好婚典,再共同出游的点子,却意外遭到了洪毣的拒绝。 “你知道,成婚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我从没想过再成第二回。” “你了解我吗,邝竒?” 他可以想当然地回“了解”,可他看着她的眼睛,却讲不出来,最后只有沉默。 “我告诉你,你还不了解我,正如我也不了解你一样。” “七七,你想怎么办呢?” “我们俩出去闯荡江湖吧,顺便回你家看一眼,总要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才知道我嫁了个什么人不是吗。” “可我住在你家快两个月了,几乎走遍了你从小所有爱去的地方,见过了每个陪你长大的重要的人。可我依旧不了解你,不是吗。” 小七笑得魅坏:“所以你明白的不是吗,我们都是表演的动物。” 他的笑也猖狂起来,仔细看还渗着些悲凉:“你瞒了我多少呢?” 他看见少女的脸庞被窗外打下来的光闪得晶莹,那张脸浴得一片纯茫:“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想说了。” “我认真想过了,嫁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几乎和跳井没什么区别。跳下去不是淹死,就是和着水残喘一辈子,开不得玩笑。” “你从前种种,不过与我玩笑?” “别那么幼稚,邝竒。你讲这些话的时候,多像那些曾经被你抛在身后的蠢女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吗,我很聪明,也许比你想象得还聪明。” “说来讽刺,我今时才知,真爱一个人时,最容易痴傻和愚蠢。” 邝竒看着她面不改色的脸,胸中的火被强行压下,他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她寻死觅活,不只是一张脸,是他一直想的太过单纯。 明明是她骗了他,从刚才那场谈话就可以看出,也许一切都是一个局,而他身处其中,丢盔弃甲而毫无感知。但她却能纯然茫茫,一如毫不知情。 他问她:“你想怎么样,现在,将来?”他有些恨自己走不动,但一切的发问都是自然的。 她回过身来,面色依旧,走到他面前,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又拿头蹭蹭他,她的声音很软:“邝竒,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从来都很爱你,只爱你,从小到大没爱过别人。可我不只是会撒娇的七七,不只是单纯无知的任性大小姐。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也会凶狠,也会装模作样,但那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我从小到大都在等一个有情人,希望将全部的我都交付给他,希望他眼中的我始终是美丽可人的。” 第一百四十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7) 她抬起头看他,眼里全是真诚:“我从第一眼见你的那天起,就知道你是我要的那个人。等待数年,在遇见你那天,一切都有了意义。你让我感到能卸下伪装,好好爱你。从那天起直到今天,我所有的意愿通通都围绕着你,只想和你在一起,只想好好爱你。可我知道你是自由的,我怕告诉你。倘若我不给你自由的空间了,倘若我的爱和别人的一样自私,自私得想霸占你,你就不会再爱我了。” 她落了泪,如晨叶上的清透滚落,邝竒搂住她:“你为何如此想,我当然会爱你。” 她握住他的手说:“我其实没有骗过你,只是从来不敢表现得过分爱你。我总是谨小慎微地隐藏自己的心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为你辗转反侧,每次见面时的从容,我都要经过数次准备,预想你可能有的各种反应。我知道喜欢的你人很多,数不胜数,这同样使我惊慌。我现在是很年轻,长得是不丑,但我没办法永远年轻,而这世间却永远有美貌的女子正在年轻。她们看到你之后,难道不会心折于你的风貌和家世吗。我装作无谓的态度说分离也是可以,但倘若真的分离,我该怎么办才能安然度过接下去那些不再有你的年月?我很害怕,真的十分害怕。” “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你怎么能明白一个从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你,妄图得到你全部的爱的我的心意呢?特别是当我知道你是邝竒,当我问过爹爹,他说你不建三宫六院,实则享有比三宫六院更多的女子福气。你又何曾想过,当我听到这些,当我从街上随处就能买到你从前画给依香院各式莺燕的画图,我内心有多难过?我收集你的风流趣闻,消息散出去不要三天,我的桌上就堆满了你的各类情史。与你有关的戏文何止是风靡的一本两本?你让我如何敢陈白对你的心意!” “我对你亦是一见钟情,此前我虽与别人有过关系,这无法否认。但我从未真生过想娶谁的念头,我当日告诉你爹的话句句属实,我只想娶你,洪毣。不管你爱不爱我,有多爱我,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想娶你,我只想要你。” “你现在所说的话不过是为了哄我开心罢了。等我年华不再,容貌老去,你还能爱我一如往初吗?我的个性不好,总爱发脾气,时不时还有些古怪,不爱说话也不爱解释,就喜欢一个人待着。你真的了解我了吗,关于我是个什么人,我卑劣不卑劣,顽皮不顽皮?我们相识不久,你初见爱我不过是因个皮囊和应弄你的好脾气,觉得有趣。可这些东西都不是永恒的,你明白吗。那天你告诉我,爹爹同意我们的婚事了。我是很开心,开心得感觉要飘到天上去了。可是,成婚后我们日日都要在一起,要一起经历的东西还很多很多,那时候我就没办法时时刻刻保持可爱和冷静了,我也会沮丧、失望,烦闷,闹脾气,懒惰,耍赖,也许有天我家道败落,我还会贪小便宜,还会贪财势利。那时候我不美了,什么都不剩下了,怎么办呢,你还会爱我吗?” 他握紧她,怜意满满:“七七,你为什么,害怕的这么多呢?” 她被问得一滞。 他拉她到怀里,头贴着她的,语气温柔:“爱是包容一切,也共同面对一切的。” “等你老了,不美了,我的面容不是同样也衰朽了吗。永远有人正在年轻又怎么样,难道一张面皮的动容能大过两颗心的长久相伴吗。你说总会有人为我的容貌、家世而来,我难道不知她们所求的究竟为何,难道就会被那些迷惑而贪图短暂的欢好?纵然有人真的再打动我,再爱我,又怎么样呢。一个人只有一颗心,我想要爱谁,便是爱谁。爱了谁,就没办法再多怜惜另一个。说来不怕你笑,自小,我爹就特别风流,我从没见过我娘,听说她早就改嫁到单国去了。我爹不提,我也从不多问。我知道,人是能爱很多人的,只要他想。但我也知道,真正珍贵而不可或缺的不是爱了多少人,是你愿意选择和怎样的人共度一生。你说你在等我,但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同样在等你呢?你怕错付,所以始终等待。我怕错过,所以总在尝试。可我等的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只要有了那一个,我不愿意再去想第二个,除非这个先离我而去。” “你又怎么知道,初见你时,你一双眼睛留给我多少东西,我在你房间的砖瓦上睡过数个夜晚。早知道你黑了灯之后,也在想念我,我们又何必被那一个屋顶阻隔?我爱你,从你初见就爱你,不想你落到任何人的手里去。你不要忧心,我爱你甚过爱风月,我将你等同于自由。” 衷肠诉清,两人共同决定好了,相信彼此,再给些时间。他们想一起出江湖闯荡,回来再成婚,却遭到了洪帮主的严厉反对。 和洪帮主大吵一架之后,小七被锁在了屋子里,邝竒门口也被安插了不少高手,就怕两人不听劝,私自出逃。晚间,两人各坐自己小黄灯幽幽的屋子里唉声叹气。 邝竒的手下正好今夜觅到他的踪迹,要与他禀报楼中事宜。两人随手用了些无毒的香粉,就把门口的高手放倒,使其安然大睡。 这次来的这个侍从,恰是和邝竒亲近的三个里,话最少的那位。不巧,赶上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好受着命令先去买酒,再听楼主苦诉情肠。 邝竒一杯接一杯地满上,却没什么醉意,他的酒量捉摸不定,悲伤时特别容易冷静,于是格外能喝,快乐的时候情绪高涨,不要两杯就能飘忽虚虚。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阵,现下刚把和洪毣相识相知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才要进入正题:“我现在想起那些话来,就浑身难受。” 第一百四十一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8) 再不爱说话也知道,现在的邝竒需要一个接话桶,这个桶得时不时地自己咕噜咕噜一阵,表示一下存在,但又不必太过彰显,当谈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人最好是个能让人听得见呼吸的哑巴。 “为什么?” “我不想对她说谎,可我还是说谎了。我不是故意的。” “说谎?” “其实打心眼里我认为,一个人是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的。因为情在心中,不由思控,不知所起,难辨其踪。即使是对她也一样,我喜欢她,想娶她,可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偏偏喜欢她,和以前我对别人动心的情况大致一样。” “……” “可我根本没办法这么告诉她,我认为爱情走到后面,靠的更多不是爱,是责任。爱会消散的不是吗,无论多么狂热地爱一个人,过不了多久,这份热情就会削减,那种期待就会降低。刚开始的时候,你可能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她身边,可后来哪怕一年半载不见也许都不会影响生活。” “你爱她吗?” “废话,我当然爱。我从没想过娶别的女人。只是我无法不承认,我们对于姻缘的态度几乎是天壤之别。我认为娶一个人,留在一个人身边,为她一个把所有香花都拒绝掉,这是一种选择后的珍贵。但很明显,这种选择开始时是因为爱情,最后却肯定不是。” “那她怎么认为?” “倘若我没想错,她对爱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执着,好像认为那种永不消退的激情是爱情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她害怕袒露真实的自己,按着我喜欢的模样进行包装,她似乎不能忍受平淡和与最开始那种新鲜、诱近不同的情感。哪怕后来我一以贯之地给予关照、爱护,我却总能从她的不同反应中看出她对那些定条化的东西十分嫌弃厌恶,我的心意在她看来大概全是敷衍。” “你告诉过她吗?” “没有。你知道,有的东西你说了之后假如有用,是因为那个人要么对这件事没有确定的想法,要么愿意为了什么目的舍弃从前。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小七并非如此,她有一套自己独特且顽固的爱情观,几乎不容置疑,和天上北斗星一样恒久不定。她不会为了我改变这个想法的,我甚至有预感,如果我告诉她这些隐藏在我心中的真实,她会十分失望,然后毫不犹豫地抛下我远去。” “……” 他垂头丧气:“所以我只能骗人。” “怎么骗的?” “我骗她说此生只会爱她一个,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我一直以为这是句代表真爱的诺言。” “真爱?哪里来的真爱。诺言倒是诺言,只要你想,你可以在谎言的外衫下把真心罩得严严实实的,好让这句话看起来完美无缺。” “……” 邝竒拍拍他的肩,干下几大口酒,接着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一样。其实恰恰相反,我只不过说出了很多人不愿意相信也不敢讲的实话罢了。世间没有什么真爱存在的。你喜欢,你想爱,所以她成为你的真爱。既没有完全能满足你幻想的那个人存在,也没有那种真能为了你不顾一切,奋不顾身的人飞蛾扑火,你不点起灯来,人间的夜晚那么黑,谁看得清你到底是谁?谁能在一片黑茫茫里精准无缺地捉到你那张普通的毫无气味的脸。你这一生所遇到的很多人,不能说是半点缘分没有,但要说那缘分决定了你爱谁不爱谁,却是胡诌。你根本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你和每个人分开必定有分开的原因,如果一个人丑恶低俗势利,长着五麻婆子脸,身材冬瓜矮又圆,嘴碎爱念嗓门大,贪懒善妒又痴傻。你还会爱上她?” “这些她不懂吗?” “她那么聪明,必然是明白的。但人爱自我欺瞒,不听些谎话就过不下去生活,又好像是种举世流通的钱币。” “你想娶她,是因为她比别人漂亮?” “她自然是美的,但硬要说和别人比,却是各有各有的风味,说不上谁第一谁第二。我想娶她,就是因为她的缺点我能忍受,那些闹脾气的东西我看起来都还挺可爱的,那些别人所没有的恰恰都是吸引我的。不只是容貌,是她的怪,怪到了我的点子上,就这么简单。” “既然如此,直白告诉她便是。” “果然,你独到现在都有原因。没有哪个姑娘爱听这种话,我原以为她是不一样的,可现在看来,她也总是抱着些没长脚的幻想。期待爱情永无尽头,期待激情永存,期待虚妄的毫无付出就能获得一切,还期待这种获得永不流失。” “……” “实话讲,她以后不爱我了,我俩分房睡了,说的话都围绕家中事务了,都还勉强能够忍受。但倘若她背着我同别人好上了,如果她为了什么东西害我性命了,那时候那还能谈什么‘只爱你一个呢’。类似的情况只要发生,哪一个人还能先顾着爱情,只为了让它虚妄地永恒。” “你能忍受只谈家中事务?” “好吧,也许我不能。” 话少的点点头,又问:“那,倘若是你背着她爱上别人了,怎么办。” “我担心的正是此处。爱情真的是不受控制的。谁能说清楚道明白你为什么在五千个姑娘里唯独喜欢这个?也许这是能说明白的。但你我都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姑娘真的很多,当她们掏心掏肺地爱你的时候,你很难不被打动。那时候你纵然拼命想抑制自己的情感,告诉自己你没爱上,你有家室,但心的自由和狂野是不会允许你朝这些谎言屈服的,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能感的有情动物。所以我对爱情的期望从来都没有那么高,我也不奢求一个人能爱我从生到死,从头到尾。那样也太枯燥了,她会丧失很多见识到别人美的可能。我唯独期望的是我们都能对这份感情诚实,而且愿意为了它的美好付出,不要彼此伤害。倘若一生都陪在彼此身边,这当然是最好的。可如果有天真的爱上别人了,不要骗我,大方地朝我坦白,不管当时有多难放开,我都会放手。且放手之后,就算不是爱人,也还会是亲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9) “嗯。” “可她不这么想啊。她梦想着一片根本不存在的大海,还要我用一支薄薄的木筏在汪洋大海中飘荡数十年,她相信有爱就能战胜一切,可事实是,就算有人提前告诉我明早要起一场暴风雨,我却会因饥饿整晚以致连应付它的力气都没有。” “要不,你们分开吧。” 因为他没有遵循只做一个会呼吸的哑巴原则,报之以来的是他面前的酒瓶直接被邝竒施功打碎,一房间里霎时都是没存够年份的烈味。 另外一边的房间里,洪毣坐着自言自语。 “不只是你一个人在说谎的,不是吗。” “人为什么都要说谎呢,为什么明明厌恶谎言却还是没办法不为自己找些美言粉饰呢。” “没错,我当然怕他不爱我,因为我爱他啊。可我更怕自己付出后被伤害,得失不等,所以宁愿打破他的幻想,一起受刑好了。” “你爱他哪一点呢?” “说不清。只能说他的每个选择都符合我的心意。” “可这世上难道没有更符合我心意的那个人了吗?” “也许吧。但我可能没有再应付多一场的心力了。多累啊。” “我想要爱一只被鱼叉刺透过,但还活着的鱼。” “他太康健了,所以认为世间一切都是那么有序自然,是那么因循不变的。” “他不懂得生活的真相。他整个人都被神宠坏了。” “他没有传闻中那么真实洒脱,也没有他们流传的那么不羁自由。” “他身上明明背着那么多的东西,那些他尚未认识到的,固定成形的,他和从前遇过的大部分人想的、做的十有九像。” “他的自我在消逝,为了一场皮相的爱情,长久的稳定,他甘愿折翼附和,曲意求全。如果这是他能够忍受的,又是什么吸引着他一直飞,不肯停下筑巢呢。” “骗子,什么只想过娶我一个。我看是从前生了成婚的心,却被好姑娘拒绝了才对。” “何必为了讨一时的欢心、过一刻的假安宁,而随口敷衍呢。小事如此,大事面前又找别的借口说女人情感用事,不便说尽真相。弄来弄去不过还是你的话术。倘若是一回小事,为什么就要先假定我无法直面事实,非会因此动怒呢?” “你照着你的看法在假想我,那又何必怪我陪你玩这一场。” “真正可笑的根本不是你我都戴面纱,而是虽然我戴了一层又一层的面纱,可悲的是,面纱下我爱你的那颗心是真的。” “可这样难道是对的吗?一辈子戴着面纱过日子。学我最讨厌的那对一样,凑伙做麻痹自欺的恩爱眷侣。倘若我想如此的话,又何必等到现在?倘若我不想如此,就要看看你究竟能接招到几时。” “我知道,我清楚得很,只要我一直这么做下去,众人羡慕的幸福轻而易举,我甚至相信他不会真因为谁而抛下我,但长相厮守,倘若心远、象模糊不清,听不见声音,厮守百年,死后合葬又有何用?” “我无比渴望实实在在地扎入一个人的心,打翻他私窖里珍藏的所有酒坛,什么珍藏背后是容不得流失的?除了真正的你。让整间屋子都是酒味有什么不好呢,甩开那些虚头巴脑的良心、责任,义务,把你伪善的狐狸皮撕烂个口,露出奸邪算计的嘴缝,怕什么呢。你想要的不就是被爱吗,不就是被尊崇被认可被崇拜吗,你不就是害怕又不敢表露,懦弱又要顾着名声伪装强大吗。谁不是为了众生在不断扯碎自我的边界呢,众生都为了众生这么做。” “看清楚了,我难道就怪你吗,我有什么资格呢。” “你何必说谎呢。” “说谎的好处太多了。真实的利益,他人轻而易举的喜爱,顺风顺水的推崇,打一巴掌后被忽视一下午的幸福,庄美精致的画舫对岸,那所有人的观看。你为什么不说谎呢?” “我不知道。” “我恨谎言,甚过爱爱情,甚过服侍我强撑灵魄的躯体,甚过恋怜我自己。” “倘若有一个信念,顽固地附着我的长鞭,长鞭又因与我日夜不分而转为我的灵魄,灵魄驱使我扭形动作,那一切都很简单:我坚信谎言无法获得幸福,我指那些内心深处的落定,谎言可以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看起来一尘不染,但它空里飘着空,感觉动,只是麻着应激的颤动。” “哈哈哈,你觉不觉得,现在你很像一场野外枯草堆上的焦火,如果有个大夫现在坐我旁边,他准会判我生了怪病,然后愚蠢地给尽我他欲加之的污名。” “因为他们以为生活里有恒定不变的正常,而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们以为幸福是该按照某种方式去解读的,而我不喜欢冰冻。雪花最好化了不融,黑夜最好永远不走,谎言最该杀光死透,等谎言除尽的那天,世上大有可能一无所留。” “他有可能成为符合我想法的那个人吗。刚开始我只想拥有他,拥有之后我又希望他能看见真正的我,能懂得我、认同我,一直爱我。我希望他也能是我喜欢的样子,正如我努力伪装着做他喜欢的那般一样。为什么,两个心间的隔阂如此之多,我们却要相爱呢?” 司命和流月在天上看完这一段,唏嘘不已。 流月问司命:“爱情是件如此复杂的事吗?” 司命咂咂嘴,回:“不一定。说少说易了,它简单得很。说多说透了,它就是回杂七杂八的事。” 流月问:“他们非要彼此欺骗,为什么?” 司命回:“他们知道的太多了。” 流月沉默,小兔子不明白,鼓着眼睛问:“为什么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好呢?世上的知识不是只要学,皆有所得,多学就多得的吗?” 司命莞尔:“给你打个比方啊,小兔子。如果从你一生下来的时候,流月就只喂你吃红色的果子,把你关在一院仙葩中。你从没见过世上还有黄色、绿色,黑色的果子,从没去过其他的地方,自然而然地,你的世界就很简单。每天不用为果子做出选择,按部就班地活着,很少考虑时间的流逝,感应不到外界的变化。可如果有天你知道了世界五彩缤纷,疆域上下有界,你就很难满足了。等你越了解世界的复杂,你慢慢就少了对世界的信任。信任是件很单纯的东西,它依赖的正是它本身。” 第一百四十三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10) 小兔子摇摇头,说:“我听不懂。这和他们两个人互相欺骗有什么关系,和他们懂得太多又有什么关系?” 司命答:“懂的多,信任就难。信任难,又还想爱,就开始自以为聪明地互相揣测。两个人都以为幸福不容易获得,就会时时生怕哪里没做好。” 小兔子脸都皱成一团:“幸福是要从现在开始就考虑所有将来的吗?” 司命说:“大部分时候,人很爱把这归结为一种有责任心的表现,可我觉得他们不过是胆小又自作聪明罢了。自以为懂的多,以为考虑了就能掌握未来,实际上未来一直都是个有双疾腿的鬼影,谁都能看见它跑在前面,可谁也抓不到。” 小兔子又说:“可他们不是明白的吗。生活并非一成不变,以后可能还会爱上他人。” 司命讲:“那又如何呢?现在只是现在。预判的东西无论准不准,现在每一份的感受都不会因为一个被预判掩盖。说了谎就会自责,感到不真诚就要难过,敷衍来去,姑娘的心就要凉,猜来猜去的不直话直说,就要出现问题。所以啊,说是说那么好些的未来,可其实什么都在现在。” 流月插嘴说:“如此说,未免过分轻薄,不体谅人了。害怕是人的天性,退缩以求保护的想法,融进了代代的骨血中。一个时常站在悬崖边向下眺望,却丝毫不想后退的人,是没有的。自然,也不可能长久地直面残酷的真相,而做到不自我欺瞒。而爱,残酷的甜蜜,它没有绝对的因果,付出一切也可能血本无收。高慧敏才之士身陷其中,并非就能致胜,因为对面完全可能是个简单大条的头脑。既如此,提前规避风险,实为正常。” 司命嘲讽一笑:“不愧是最高的神,总是悲悯,总是大局。可我没那么博爱。用技法可以倒推,说是残酷的甜蜜导致,可这再顺着推,还能推出自私自利。与其说他们害怕受伤害而瞎抓瞎打、顾虑颇多,不如说是害怕自己跳上一条舟后就再坐不上别的,怕被绑住,划不到岸,还怕带的行李包袱被船夫吞走,一无所留。倘若如此,不如顾虑来顾虑去,互相责怪怨埋,别爱来得好。” 小兔子闹进来:“可这不是很正常吗?难道爱一个人就要为她放弃你辛辛苦苦得到的所有了?如果我认认真真地叼来叼去,好不容易攒了一年的果子,突然有只小黑兔子来了,为了和它做朋友,我就要把果子都丢了吗?” 司命答道:“别乱用比喻来掩盖真正的事实,兔子。害怕一件事会发生,和它真的会发生,这之间,有天壤之别。爱情从没有要求过你付出什么,倘若最后你一无所有,那不是它的过错。况且,你也不是在为了别人放弃什么,是为你自己。” 往复镜已经不想再听这些了,它只想看才子佳人,后面的故事那么多,他们却一直聊天,太不讨喜。于是它自作主张,开始圈圈地打涟漪,想把画面调回人间。 没想到那边一聊就停不住嘴,往复镜还被司命施法给定住了。 司命絮絮叨叨地又开始:“臭兔子,听好了,现在我给你讲个故事,等听完了,你就能摸到爱的面纱,问题就不会那么多了。” 小兔子不解:“只能摸到面纱吗?不能直接看到爱的真容吗?” 司命答:“爱没有办法活在传说之中。” 小兔子蹦蹦跳跳地想到司命怀里去听,又被流月截留,只好乖乖地睡他腿上。 司命开始了:“这是个发生在一人一妖间的故事。关于一个男子和一棵女树的故事。” “大约在三百年前。那时候人类还多以部落聚居,各大部落逐水而息,彼此之间虽有争斗,但还是相安无事的太平年头。” “其中一个部落,在上回与别部作战时,首领死了,龙主的位置就一直悬着。直到有个年轻人力排众议,靠智谋帮部落赢来了三年的马匹和羔羊,众人才推举他上位。可年轻人武力不行,又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撑,坐上了位子也难安稳,常常夜半突醒,生怕哪天就命丧黄泉。” 往复镜实在受不了司命讲故事的方式了,它已经知道司命要讲的是哪个故事了,可她是怎么做到把故事讲得一点儿都不美的。 它噼呲噼呲地喷水,欲将一腔倾泻而出。听惯了故事的耳朵是最容不得随意编排的。而司命那么懒,平日司职就常常贪睡、应付了事,它可见不得她在神面前还这么丢脸,宁愿把讲故事这活儿揽到自己身上。 司命见它这模样,明白小镜子是嫌弃她讲故事难听了,以前招待别位神仙时,她们也常有此景。 司命笑笑,施法给镜子安了张嗓子,自己舒服地找个姿势躺倒,偷懒偷得乐悠。 小镜子的故事和司命全不一样。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交给一面镜子来讲,是会被掐头去尾的,因为镜子只能反映出一段路,一个过程的中央。它的故事是跳跃的,却很浓烈清晰,这是独属于镜子的讲故事方式。 “流水叮咚的嘤咛从早到晚,像不知疲倦的天光,永远炙烤着我靠近水的欲望。而我离水有一里路,每天光听得见它叫唤,却不见它的爱抚。” “我托风帮我问一问,难道非要我连根而起,它才肯给我一点青睐?风把话带去,却从没有回答。” “直到有一夜,有个人光脚,拎着一双漏水的鞋子朝我跑来。他坐在我的荫下,往我扎根的土上倒水。他无暇顾及我的干渴,我的盼望,我夜夜张着的嘴。他忙于烘干他的鞋子。可我看得出来,他笨拙的努力背后,藏着个没多少内力的小孩儿。” “我观赏着他的焦急,等待着他接下来往我的肚子上踹一脚,以发那些弱小的脾气。可他连叹气,都不曾叹气。只在累了后,靠进我的怀里,用背摩擦我的身体。” 第一百四十四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11) “天快要黎明。第一回我发觉,流水欢淌的声音其实没那么悦耳,也没那么急切,它吵到了我的安宁。他马上就要走了,马上,他鞋里的水全流进了我的肚子,他的眼皮开始跳动。为了表示感谢,我伸手挡住了他眼前的太阳。他闭着眼,却笑了,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意而不说破。我背对着他,热红了双颊,一只手没忍住,扯掉了几片早熟的叶子。” “没想到第二天他又来了。我的眼睛是夜的颜色,除了我的双亲和我,谁也摸不到它究竟在哪。我盯着他,他并不知道。他看着我的肚子,像一只没有家的狗,在求人收留。我又没忍住朝他摇了叶子,那不是允许,也不是拒绝的意思。他很好地掌控了我的边界,乖乖地捧张笑脸,挨着我躺下,睡在我生长的土上,脸冲着我呼气吐气。我想人类真是弱小得可怜,毛缕大的一点,呼吸起来像花粉,像蒲公英的种子,抖在身上,一阵痒痒。” “他一个月里,要来十天。” “我十天的流水声会听不见,之外的二十天又震耳欲聋。” “有夜,他和我说起孤单。他说古往今来,也许强者都很孤单。” “我没有开口,只是又掉了几片负担太重的叶,这次是它们自愿。它们离我的心太近,那时我的心好重,叶片难以负荷。” “有回他告诉我,他很痛苦,他年岁已大,却无人成家。他说做众人追捧的首领没意思,他想尝回热烈的爱,想为谁大醉一场。” “我记下了。” “夏天到了,我长出了圆咕噜的果核,它还没发育完全,但他看见了,却很惊喜,眼里无端漏了触碰的渴望。不等秋天雨送绵风,趁又一个夜,他睡倒在我身边,我摇下一树的铃铛果,在他四周围成了圈。” “他醒来,很惊讶,但我感受得到他很开心。他是惯常会戴面具的人,只要在白日,情绪大都闷进心壶里。可我能感受到,仿佛我与他之间有一条心流。” “有一回,他带伤而来,我见了很是焦急,可越焦急,越感到无力。曾经我引以为傲的身躯,抵挡住了多少狂风暴雨,如今显得笨重,如今显得累赘,如今拖累我想给予的心。” “我渐渐感到无力。我的依赖逐渐使我癫狂。他的世界不需要一个我的参与,我参与进去反倒多余。我最好是一棵永远不会说话的树,尽管我已经拿一半的生命灵气和野狐妖做了交易,我可能活不过他了,在他死去之前的某一个秋天,会先看到我枯萎的丑陋,我颓靡的光秃,然后是砍伐,然后是消失。” “他越来越成熟,话越来越少。他并不快乐,可他拥有的一切使他看起来如此沉稳,像暴雨之后的湖泊,他是颠倒的湖泊。别人都从下往上、从里朝外看,于是只看到打在皮上的雨滴,更多是闷稳、近似永恒的静,流动也是沉静。只有我正常,只有我从高往低看,于是我看见了在毫无波澜的深流之上,是一面时刻在经受捶打的镜子。他的情绪被湖水包裹住,被镜面隔开,隔开两个视角,隔开自我,也隔开一半的人性。他如果做树,怕要胜我百倍。” “我再不敢开口。唯独在流水声刷刷而下的那二十天,我敢讲话,敢唱歌,唱他给我哼过的牧歌。在他睁着眼思索的那些夜,他不会明白,近在咫尺的有个灵,多么想告诉他,你是被爱的,你是永恒被爱的。” “直到有一次,我争闹着和流水比,谁的嗓子更脆,谁的声音更大。没想到,他意外地来了。我知道它们都是心疼我,所以守梢的小猴子也好,食草的兔子也罢,挖洞的小鼠让道,风儿保持沉默,它们故意不给我一点提醒,故意互作配合,让他走近,让我继续唱歌。” “而我只会唱一首歌,只有一个人教过我唱歌。他教的曲子我自己降调,他哼的词,少的部分,我来补上。他怎么会认为一棵树没有爱,不懂得爱呢?是的,也许它不懂。它做的时候并不问值不值得,也没有应不应该。” 他问它:“是你在唱歌吗?” 它吓到,闭了嘴,再不敢回答。 他难得有些激动:“是你唱的吗?你。” 它有些懊悔,没把自己的名字编进歌里。 他走近,摸着它的树干,粗糙的皮在柔软的指上溜几条印。他轻柔地唱起那首牧歌,完整而低沉。 它知道,没人能看得到它的笑。它庆幸,无人能看到。 自那夜后,他再没有来过了。来的都是别人。莫名有些人来给它们施肥、松土,有些人拎着桶,从河里舀水来浇。 “我终于饮下了我最开始的渴望,可我没有感到缓解,我的周身清凉,可我好似被丢进火里炙烤。我没有想象中透彻的舒适,没有宁静的沐浴和欢快,我很渴,非常渴,我濒临死亡。” “我知道他再也叫不出我的名字了,我知道我的等待毫无意义。如一开始所预料的那样,他是个天生冷静的棋手。非常爱下棋,常用我攒起来的肥土,画几个交叉的十字棋局,自己设局又破局,可以玩一整夜不停。他就是摆棋的那个人,他设计了所有的棋。从外面九死一生回来的野猪告诉我,人类现在流行玩新的东西,在地上画几个十,用果子和石头往里头丢东西。他们玩得不亦乐乎,不再整日闹个不停,原定的迁徙已废,抱怨收成的声音渐小。我知道,一切都是他的功劳。” “而他永不会容忍什么,过分的意外。我是意外,我还不过分,我会唱歌,我陪了他一百二十一天,我的肚子结实好靠,我没有吐露他的秘密,所以我活了下来,我没被砍倒,没拿去烧柴。而有时候我不禁想,倘若我告诉了那些被他派来给我浇水施肥的人,他的模样,我还会不会活得安稳。” 第一百四十五章 石英枯斜笑当圆(12) “而就算我想说,我又能说些什么呢。不过帮他倾诉他的孤独,不过帮他传递他的责任,不过是保命的愿望,不过是成家的归梦,不过是称霸一方的念想。我没见过几个人,可我以为,这是人人都有的。” “我不敢开口,是因为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开了口后,只会是这样。我没打算这么做,尽管我偶尔期盼着能望星畅谈,能酒逢知己,如他告诉我,不,他自言自语的那些故事一样。可我不会,因为我不敢。可世上之事,何曾顾虑过我想不想,又敢不敢呢。” “他连再见一面都不肯,以致哪怕我想用所有的寿命去换做人的一年……其实我能做人的,也许我变成人后还长得不赖。我会陪他的,我何曾是多话干涉的性子呢。我想过不做树了,尽管做树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可他连见一面都不肯,找找我的眼睛,看着我说一句话也不行。他害怕什么呢?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如果灵与灵之间能被感受,为什么,我能爱他信任他,他却毫不能信任我呢,像是风干后的枯尸,我在他眼中,无情无影,分明我,年纪还小,指甲刮下块树皮,都血泪混流。” “我曾经只想喝到清甜的流水,只想给风搭一座秋千,想在白昼做阳的身体,在夜晚捉月的影子。我没想到周身的蚂蚁日日搬食已很幸福,我以为它们不够幸福。我没料到时间不只是一份时间,可以是一种交换,还能是一次赌局。下注的知道自己不会赢,却总抱着赢的幻想。他的可怖,实则是我的纵养,纵养着我险恶的欲望。我过早地知道了我面前的人是谁,又过早地预判了我终将失去的幸福。于是,每天都是准备失去的一天,每天都在和他作无声的告别。这告别,源于我渴求幸福的欲望,却最终毁了我争求幸福的能力。” “他叫什么,我问自己。”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记得,我本来最该记得和清楚,实际我却一无所知。他从未说过他的名字,正如我从未让他看见过,我的眼睛。” 故事看完了。 小兔子头一次哭不出来,只感觉很闷,像它变成了那棵树。它很想跳进去,在那时候提醒树,他来了,你别唱歌了。他们不用如此的,为什么非得如此呢,灵与灵之间只能有爱情吗。 司命再看一遍,情绪不知怎的,反倒比小兔子大。她眼泪止不住掉了,越是长大的人越明白其中缘由,越是明白,越是心疼。她有时候想,树本来该单纯,单纯的灵永远有单纯无顾忌的优势,何必如此懂人,疲累不堪。 只流月说:“倘流水无心,何必非饮。” 这次他收到了一人一兔的恶视,司命说:“你这个神,没有心。” 小兔子一下子从流月腿上蹿下来,跑到司命怀里窝着,脑袋背对着他说:“流月,你好狠。” 流月看着她们,并不解释。 司命怒言:“你和他是一类人,你们心中只有自己,你不懂爱,更不会爱!” 小兔子看着发怒的她,忽地觉得她很美。 司命垂眸,语气不善:“罢了,你从未爱过,故不会懂得。” 流月看着她,神色难得飘忽。 他没有责怪她的冒犯,事实上,从坐下来看镜子之后,她的冒犯已经多到他惩罚难计。她的放肆,部分来源于镜子中那些鲜活的生命,她的感受她的代入,它们的生活转化成了她的生命。而另一部分,镜子改变了他,改变了他曾经有的很多想法,帮助他理清了自己的困局和一些疑惑,有的疑惑还未解开,有的伤痛无法抚平,但无论如何,起码他不再想计较那些礼仪和超乎规矩的冒犯了。 画面重新翻回我们的洪毣,似火一般的那个女孩。 “小竒,别怕,给我几天时间。哼,爹爹把我关起来,以为就能拦住我了,不可能!你先准备着,过两天,我们一定能去玩江湖。” “小七,我信你。可记得别太闹腾了,万一岳丈大人气狠了,最后不准我抬美娇娘回家,那我可真怨苦无人诉了。” 洪毣丢碗砸他,骂他不要脸。 他侧身闪过,把碗接住,问她:“还想不想吃别的?” 洪毣眼睛放光,咬着筷子说:“还想要一个红河糕。不,两个!” 邝竒笑,给她把空盘子收走,又飞出去为她买糕点。 洪毣盯着他飞走的背影,靠着门痴痴地望,不自觉地笑细了,像嘴上挂了条面。 等他没影了,她才把门口的人穴道解开,恶狠狠地威胁他们:“知道怎么说吧!敢多一句嘴,下次就不点这儿了,直接废了你们!” 门口的两人刚解完穴,浑身酸痛,哪儿还有力气顶撞,忙点头,心里暗恨走背运了,被派来当这个差,夹在小姐和帮主中间,里外不是人。 洪毣看他们的样子好笑,哈哈几声,就溜回房里。站在门外,还听得见里面哼的小曲。 可没过一会儿,这曲子声音就小了。没一会儿,又换了首来唱,沉沉几个音,不知怎的,听得人心上怪一阵悲伤。 等洪毣一个人坐下来,看着窗外升得只剩一半的月亮,她哼歌的嘴巴忽然苦,觉得自己惺惺作态地难瞧,但怪还怪在,这惺惺作态里真能尝着几分快乐。两人都装作无事发生,单为如今过活。像给这个堵塞的灶台下面新加了一大把柴,柴一下去,给火压没了,而谁都知道,这火,终是要再烧起来的。 日子就这么打水漂地混过去,一连十五日,洪毣接连“练功失手”,这儿不乱飞进藏宝间,把什么古玉银屏的甩碎,那儿就要“不小心地”将些兵器丝绸带进火里。一会儿又是家传的秘籍被开水烫烂,一会儿又是师兄弟的贴身宝贝掉进池子……小七的鞭子越练越差,越差还练得越勤,邝竒天天站远处陪着,护着,也闹得个好玩。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1) 洪帮主这边,可真耐不住造了。 他把两人唤到最初的堂子坐着,开口就来:“你要走便走吧!” 小七顽皮:“您这说的什么话,爹爹,天下之大,我能到哪儿去?” 洪帮主瞪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讲:“人家以前说,女大不中留,我捉摸着你那性子,心里头还老觉着你不会。谁知道来了个模样好的,魂儿都没了。轻重不分!” 小七冷笑声:“我可没觉得您那些宝贝有我的幸福重要。” 洪帮主一掌震碎桌子,凶她:“你说什么话!” 小七冰冷冷地看向一边,并不搭理。 她娘亲忙出来调和,顺洪帮主的气,又叫小七少说几句。 小七站起来就往外走,她背对着爹娘,爹娘看不见她的表情。可邝竒看得到,他看到她眼里的希望,毫不抑制的轻松和快意,没有不舍,情绪不多余。 她说:“青山绿水,他日再见。该把握的我自己明白,该闯的我必然要去。” 她挤挤肩,朝邝竒歪个头,邝竒懂了这招呼,起身和她一起出去。 等到了门口,她先偏了一半的头,最后大笑着,转回了身,看着一坐一立的“爹娘”,愤怒,担忧,欲言又止。可她不想听了,她笑笑:“照顾好自己。” 一早收拾好东西的洪毣,挎个小包袱,就和邝竒上路了。两人一走,就是快半年。 天上的往复镜不再喜爱平常看故事的讲法,觉得那一套属实无趣。如今神也不管,司命又纵容,这故事从它肚子里冒出来,自然是它想怎么放,就怎么放。它决定派三个屋子来讲这个故事,因为在他们的江湖之旅中,最出彩的地方,都在三个屋子里发生。 屋子也能讲故事吗? 第一个小宅院自告奋勇。 我的身子刚开始是雪的颜色,我被几个男人用手一点点建好,说起来,我是十三年前出生的。我出生时,这山还光秃秃的,到处飞沙,地也不穿衣服,日日晒得脏。后来官府领着人上来种树,十年过去,树已长成。我被绿色包围,蛇鼠常爱光顾,可惜我不会武功,只能防守,我的脚趾昨夜又被鼠辈啃掉一个。 说起来,偶尔我也寂寞,日夜与云天为伴,偶尔讨风雨嘻戏,它们都很肆意,不顾来期,不问归时,欲大就大,说骤就骤,可它们不及,不及一场人类之间的爱情。可敌狂风骤雨,可灭日月星云。 在两个小俊秀来之前,先进我肚子里的,是一对男女。男娃娃身上带血,女娃娃衣服脏破。他拿着钥匙,开了我的心锁。我还吃惊,我的锁难开,以往的盗贼狠劈不进,功夫好的翻墙而来,功夫差的睡在门外。而有我钥匙的,应该是我那早就两鬓斑白的主人才对,怎么变成了个两目明朗的小娃。 他受伤了,女娃娃一直在掉眼泪。我好久不见得人,更不见得人哭,一哭似心碎,我想伸手帮帮她,发现我没有手,只好站直了腰,帮他们多敌会儿夜间的老鼠。 我听见她叫,含着泪:“阿玉。” 男娃娃面上都是忍伤的汗,声颤着回:“小良。”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如此费力地叫唤彼此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过一个名字,被鼠蚁啃食时,疼得只顾得哭,却不会想叫谁的。 她为什么要含着泪叫他,他又何必挣着口气非得要回。 这时候,两个俊俏到了。 他们衣服虽有些灰,但一应整齐。男人身上背了两个包袱,女人牵着他手,弯月眼盈盈。他们真好看,比我以前见过的男和女都美。 不过,女人还没盘妇人髻,怎么就牵手了呢。刚刚的女娃也是,互相并不忌讳。难道我寡居山中数年,山下俗礼已变,我却不得知? 男人说:“听气口,是有人住的。” 女人回:“那你去敲敲门,说我们借宿一宿。” 男人点她脑袋:“你不怕像上回,住进个炼丹怪家里,差点没被活活煮了。” 女人笑得无畏:“怕什么。我有鞭子,更何况,我还有你。” 男人说:“哎,我的命反正都是小七的。小七要走山道,要过木桥,要歪偏路,谁敢不从呢。人生总归一死,死于你身边,足矣。” 女人抓住他手臂,说:“你记好了今天说的话,要死在我身边。不准早,也不准晚,躺在我身边,我一去了,你立马来。” 男人的吻落她发顶:“黄泉路,我可不敢让恶女独行,若吓得黑白无常不敢做事,实在损德。” 女人笑。 男人将剑从腰间抽出来一点,以便好取,他上前敲门。 屋里的女娃听见敲门声,直吓得发抖,她回头看男娃,男娃已经快撑不住了。 女娃坚定起来,说:“你别怕,阿玉,今日青阳山间死,入夜黄泉路上逢。” 男娃想拉她手,她却自己跑出去了,他想唤,一口血却涌上来,晕了过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娃要拿着把早钝的刀,不顾男娃的死活,抖着手去开门。 我虽只是一小宅,平日偷懒无作为,却也是看得出来,这有武功和没武功的人,差别在哪。 她为什么那么恨门外的俊秀呢?我定定睛,忙着再看。 我的心门被人推开,阔别已久的容纳感再次朝我袭来。只要是人,总会使我温暖。我听风说,别的宅子每日都起炊烟,烟火熏眼,还好我没有。 这边的男人还没说话,里头的女娃叫喊着拿刀就砍,自然没中,被男人一掌打落。 女娃见到男人的脸庞,不禁愣神,随即心如死灰,说:“你将我杀了吧,我不回去。” “他也快死了,我们约好黄泉路上见。别抓我们了,回去禀报,就说,你们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死了。” 男人莫名其妙,女人走上前来听见,也是不解。 二人对视,女人先开口:“小姐,你怕是误会了。我们只想借宿一晚,山路难行,晚间怕有雨。我们不杀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2) 女娃抬眼,说:“你们不是来抓我的?” 男人回:“自然,你一来就刀剑相向,倒让我不知所措。” 女人说:“你有何困难,可与我二人直言。能出力处,我们定不推辞。” 女娃从地上爬起来,叫她们进我身体里来,连忙把我的心关上。又抱了好几个旧椅子堆在门口。 我好想告诉她,我的心锁很难开,我的身体足够厚实。 我对人的好奇,于听他们谈话的此时至顶。 他们的情感太丰富了,我虽性子安静,可从出生之后,可谓时时欢欣。他们痛苦很多,我闻所未闻,可两相对照,我好淡,好轻,像下的小雨,而他们是瓢泼大雨、逆水狂风,我越听越入迷。 女娃说:“我和他刚私奔出来,他有婚约,我刚和离没多久。” “不能退婚吗,何必私奔?”俊小子问。 “不能,他家是官姻,与我和离的那位,是个小王爷。” “情种多在富贵家,你们倒是应了这句话。”俊小女说。 “富贵于天定,何曾问我意。”女娃叹气。 “享富贵那会儿,怕你不是如今这模样。”俊小女嘲意明显。 “我若贪势,便不会抛下将军夫人不做,与他出逃;同样,他若慕权,亦不会丢下王家小姐不娶,带我远走。” “这么说,你是为了他才和离的?”俊小子问。 “没错,他于我,重过头衔,重过安稳,重过名誉,重过生死。” 两俊秀沉默了。 “你能帮我救他吗,倘若你肯。”她盯着俊小女。 “你不怕我为了钱财去通风报信,最后功亏一篑。” “你信仙吗?” “从不。” “仙家讲究福祸轮转,缘分造化。我已至谷底,如今现身的都是神灵。” “不必恭维,人可以救,不过不代表我看得起你。” 俊小女说完,给俊男使了眼色,让他进去看看,没一会儿,他出来了,和二人交代几句,就闪身出了我。他的脚步好快,像山上的云彩。 女娃给躺着的人擦额头,俊小女坐在院子里看天。 女娃走出来,坐到她旁边。 “他是你的爱人吗?” “与你无关。” “那我和你讲讲我的故事,好吗?” “我不想听,我告诉你,你要是了解我,就会知道,我没拔剑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已经是大发慈悲。我这人坏得很,心肠最容易变,劝你别来我面前晃悠,我既不吃柔柔弱弱那套,更讨厌花间情事,你引以为傲的爱情在我眼中除了可笑,一无是处。走开,别碍着我看云。” “我听出来,你将爱与责任挂钩很紧。那你和他呢,你是因为责任爱他的吗?” “我爱不爱他,与你都没有关系。”俊小女的鞭子已经重甩在我的皮上,我痛得面色发白,女娃却没一点害怕。 “真爱不会使人沉默,也不需要人动用武力来镇压什么。” “真爱?哈哈,你也配自诩真爱。” “你没有为一个人彻夜难眠过吗。你没有为他挣扎、犹疑,徘徊,退缩,最后还是选择勇敢吗。你没有为他想过放弃自我吗,没有畅想过一个平和的将来,也许简单,也许朴素,但一想到,就满是幸福吗。如果你有,你为什么不明白我呢。在爱面前,名声也好,财富也好,权位也好,安稳也好,这些通通都不重要,他人爱怎么讲便怎么讲,我只嫌弃他们聒噪。” “……” “执着那般看起来的美满,似假非真的般配,就是好吗。爱本该如火般燃烧,以神灵的万寿作保,牵手一时,转世十回,十回都不够!若无他,我只是个温婉可瞧的家妇罢了,耐着一副讨人欢心的性子,十年如一日地拂过,不留下任何我的印迹。可是他,他将我从躺着的僵床中解救,我不再是将军的妻子,文臣的女儿,我只是一个不需要名字,就能被爱人认出的女人。我在他的怀里找到了我,那个我从不认识,从没有发现过的我。我不需要名扬四海,也不想要建功立业,我只想要抓住我遗漏的完整,能让我全身被小虫子啃,痒也是种快乐。我不想要活成椅子,桌子,不想要成为雕琢的屏风,这般便是错吗?” “你有孩子了吗?” “没有。” “……” “你有孩子了?” “怎么可能。” “也是,你看起来,尚未成婚。” “我问你,你如何确知,他爱的人就是你。倘若如你所说,他让你发现了不一样的你,你如何得知,那个你就是你。如果那个你只是他想爱的某类人的一个影子,一种化身,她短暂地成了你,其实并不是你,或者其他的你,那些你,他不愿意爱,也不愿意看,你又怎么办。”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就是我,只有一个我,何来其他的我。”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两年。” “什么时候私……决心出走的。” “两个月前。” “这两年里,你从没厌恶过他吗,或者恨你自己。” 女娃笑了,我却不能明白,爱为什么总与恨分不开。我一直以为,爱是像蝴蝶对树一样的,总来,总绕着翻飞,总停在叶尖,总不舍离开。 “时常,我恨他扰我一方安宁,恨自己忍不住思念,吞不下感情。有段时间,我故意躲着他,把他写的信全烧了,结果倒害得自己生了场大病。自病后,我就知道,我折腾不起了。他要死便死,要活便活好了,总之人生一瞬,我陪他淌这浑水一遭,最差不过死得脏污,一了百了。” “他是不是只爱过你一个?” “不知道。他虽这么和我说过,我却总听一半、信一半。其实我心里面老觉着,要是以前没和别的姑娘处过,怎么会这么懂女人的心思呢。不过,爱没爱过都不打紧,其实真说起来,我大概也是喜欢过小将军的。当年鲜衣怒马,一箭追天涯,射中我额上的花,大概心也顺着,被他拔走了。可后来,他不爱我的。他以为他爱,实则不爱。等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才恍然发觉。幸而,他并不死板,和离时没有为难我。”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3) “你不害怕吗?今日他敢如此僭越,带你私奔。明日他心意转变,又旧招重施,对别人也这样,你怎么办?” “你觉得他会吗?” “我与你二人相识不到一日,我如何得知。” “那就是了。与他最为亲密者,天下唯我是也。我认为他不会,他自然不会。” “何敢让你如此笃定?女人陷入爱后往容易失智,自我欺骗之辈更不在少数。”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的江湖很复杂。虽然朝中人士诡谲多变,可我知道,他很是简单。我想要一匹马,若和小将军说,小将军必要先考虑军中用度,又要顾及礼仪典范,不能比别家夫人好上太多、也不能丢面儿,要背着婆婆送,不能光明正大,就算送了,还要我排好了日子再去骑。可他不一样,我说我想要一匹马。他便问我:‘你想要什么色的马?’我说:‘要匹枣红色的。’他明日就能给我下帖子,带我去山坡上骑马。他可以不亲自来接我,也可以不用自家妹妹的名儿给我下帖,毕竟避嫌的事谁都会做,可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有时候,考虑的多,可能是无奈,不得不做这么多的考量。考虑的少,大概是幸运,有肆意妄为的本钱。” “你说的我也明白。小将军自小在外征战,后来又常常跟在二皇子后边,心思重、谋排深,一是有所学,一是有所保。他惯于把事情排得妥当,也许这份妥当才能予他安全。可真的日日活在一块儿,我们过的是和平日子,没有战火连天。值得排兵布将的大事很少,就像骑一匹马,踏一次青,画一幅画,这些东西不需要非得谁批准了,才能做。我时常想,他喜欢的从来不是我,他也不在乎我想要什么,他只是需要一段恰如其分的姻缘,以便偶尔排解他未能处理的苦闷。可爱不是这样的。” “你一直在说爱,爱到底是什么?” “爱是一夜突如其来的雨,却只下在你站的地方。除你之外,别处天气一应往常,唯你头顶乌云一片,走哪儿跟哪儿。爱可以化繁为简,简易到无所思想,却不忧心;爱可以变易为难,任苦楚酸心,却怎么也松不开手。” “爱能治愈你的伤口吗,我是说,倘若你有伤的话。” “不知你所说的是什么伤。拿我打比方好了,我身上有小将军留下的钝伤,钝得我不敢再轻易走动,不敢随意停在路边,闻一朵花香,他让我的生活钝得迟缓,把我也钝老了。可阿玉不一样,阿玉给了我火红的希望,像晚间的霞光,今时落了,来日也会再有。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他身边。我忘记了我本来是钝的,忘了漏钟在滴滴答答地淌。我尚来不及舔舐他给的新伤,早把旧伤放。” 我作为一座带院子的小宅,没有尝过情爱,居然也能体会她在说些什么。 大概小将军是小雨,而阿玉是大雨,带雷电的大雨。小雨打在身上,酥酥地痒,抓了也还是痒,不痒了也还想抓。可等大雨来临,雷声轰鸣,闪电点亮头顶,水如情绪倾盆而下,我固住的双脚开始颤抖,全身心都在为这场发怒的雨害怕,害怕被雷击中,害怕被水浸泡,谁还在乎痒不痒呢。 俊小女又问:“你不怕被他毁了吗,他若被抓回去,不过是遭人耻笑几日,可没过多久,再娶再高升的,都不成问题。可你不一样,众人冷眼不说,再嫁难不论,单是被抛下这一点,怕你后半生就承受不住。” 女娃笑:“你怎的知道,他一定会弃我不顾?” “男人的心向来是石头,你捂得热一时,却暖不透。现今年少,他与你走。几年后一无是处,平贱夫妻百事哀,他还会想陪你吗。你姿色虽不错,但还不到国色天香之地步,不受精细活儿养着,十年后老态龙钟,他爱你可还会如初?多少男人不过受家里的面儿、乡中人的眼,世态流水隔着,不得不守在一个女人旁边,你既把这些都抛下了,又用什么来留住爱呢。” 女娃笑出声来:“我忽地有些为方才出去的俏公子可怜,他怕还不知,自己喜欢的姑娘是颗圆冬瓜,划开了也还是青的。” “你什么意思?” “你没爱过人。或者,你还不懂得爱。” “难道只要和你的爱不是一般姿态,就叫没爱过了?” “嗯。从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不懂爱的人都惯会编排爱,懂了爱的人又惯被人当作缺心眼儿。” “爱说不说。”俊小女把头扭过去,她看起来像赌气。我好想扯她的鞭子来玩,她一直捏得很紧。 女娃的声音轻轻:“我从没想过靠什么留住他,我以为我就是我,他就是爱我,正如他就是他,我也只是爱他。我们想要的很简单,不过受着从前的山山阻隔,拿不到,于是我们就推了这山,今后若还要趟水渡河,那我们就造支船。唯我与他之间的爱不可怀疑,其他一切皆可随山海翻覆,任屋殿倾塌。苍凉杯酒里,我的面容,便是他醉了也要找的灯。” “我不明白,”俊小女激动地站起来,又用鞭子打我,可她看起来似和我一般痛:“爱是弃一切于不顾吗?” “非也。爱恰恰给了我一切。我缺少的,我匮乏的,我渴望的,我必需的。” 俊小女低下头,只有我能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你进去吧,他好像醒了。我不用再问了,他是爱你的。” 女娃听见,忙跑进我的肺里。 她一进去,俊小女的鞭子就落到我的肌肤上,这次很轻,是从她的手中滑落,她也滑落,整个人坐到我脖子上,明明很轻,可她的泪,快把我的脖子给压断了。 我看着他们在我的体内安家,俊小男带来的老妇救活了男娃。 让我欣慰的是,男娃醒了。让我难过的是,俊小男没有发现他的姑娘哭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4) 他们四人在我的体内像血一样流动,紫红的血管里,涓涓地藏着活气,爱的活气,我从未经历过的一种虫疫。 我试着变成每一座山边的雕像,想象着那就是我自己,我雕刻着我的皮肤,我传给它火的温度,以爱的嘴巴吐露,吐露一朵崖花的嫩蕊,给山下携伴的爱人们一片大雾,摸不清对方的脸时,他们只能大声呼喊。叫吧,叫吧,叫出你爱的人,她的名字,不为人知的闺名,私下调情的诨名,比一只鸟飞得更快,比一只鹰更为确猛,抓住她,紧紧地。在这座山的所有生灵里,我尤其偏爱那些有爱情的心,那样的心单纯,轻盈,能化成蒲公英的种子,再飞回我的肚子里。 好景不长。我的上一个主人曾这么说过。 他没有进过我的身体休息,刚把我从土里拯救出来,化成宅形,给我的心挂上坚硬的铁锁,不等我长大,就摸着我雪白的脸,说了这么一句:“好景不长。” “我终究没法到这儿来养老,到头来,只能给他人做嫁衣。” 原来从我生下来的那刻起,从他把我抚养成宅的那刻起,我就背负上了属于我们家族的宿命。 男娃不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年迈人,两鬓斑白,发簪发黑,总爱穿灰色,走路会抖。在我新鲜时,他好像就破败。到我破败时,我想,他可能正在哪处新鲜,也说不定。 俊男俊女都去山下采买了,他们打算给男娃女娃留点东西,就再度启程。可惜不能如愿。 一批批的人正在靠近我,他们拿着火把,夜间山路难行,对不睡的人来说,寻找,并不容易。 我恨我的喉咙常年不喝水,哑得发不出声音。他们睡得太熟,以致火把照到脸前,才缓缓转醒。 有个穿得似天一般蓝的人,向他们靠近。他的衣服和别人都不一样,他踩在我的皮上,没有声音,可他很重。 他说:“良良。” 女娃看着他,怕得往男娃怀里缩。男娃挺起胸来,挡在她前边儿:“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提。你们已经和离了,莫再多管闲事。” 他说:“我母亲病了。要我把良良带回去。” 男娃面色仍白,挣出红来:“去请御医就是,与她何干?” 他说,他的衣服快被火烤到:“御医说了,她的命,就是治我母亲的药。我母亲平日里不贪,不需要多吃一味,你让开,我自会派人给你家送信,过来接你。” 男娃急得吐出血来:“你做梦!你疯了,你……” 女娃忙给他顺气,眼泪一旋一旋地洒出来。 我用自己的第五十只眼睛盯着他们看,我总共有五十一只眼睛,都是我的主人给造的。 我忽地想起来,今早听见他们说的话。 男娃说:“小良,你信不信命?不管你信不信吧,见你第一眼那回,我好像忽地就明白了什么是命。” 女娃说:“什么是命?” 男娃答:“就是难以脱离。” 今夜,此时,我也感受到了我的命,宿命的难以脱离,从我被造出来的那天起,我的主人就教会我了。 我知道,“使爱生别离,不如共死去”,而我的命,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我拆断我的每一根骨头,扯裂连接的筋,我的血不是流动的,是凝固的碎屑,我的肉一块块脱落,看起来很多,但只花了一瞬。在我肚子里的,被我掉下的肉砸到,流出了人的红血。在我心门外的,被我的衣瓦误伤,有些逃得很远。我肺腑里那些呢,他们手中的火点燃了我胃里的食物,床铺,桌椅,自然也连累了我。我听见他们的叫喊,却并不欢喜,因为他们没有叫出爱人的名字。唯有……唯有她,她含着泪唤出了我最想听见的那一声:“阿玉……” 我想到了我的来生,等我见到我的主人,我要告诉他,虽然我也老了,时光并不偏私,可我有了一个名字,我自己找到的名字,我叫:“阿玉”。 等邝竒他们第二天到山脚时,山就被封了,他们心里觉得“不妙”,拉人一问,才知道,山上的宅子忽然塌了,里面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场大火后,连尸体都分不清楚谁是谁,现今达官贵人们都往这儿赶,来认人理丧。 洪毣死死抓住手里的鞭子,她不爱哭,生离死别前也没有眼泪,虽然她很痛、很悔。反倒是邝竒,一下激出泪来,二话不说就想上山,被洪毣拉住:“已经没用了。” 邝竒红着眼:“我只是想去送一程。” “明年,明年我们回来,给他们把屋子重新盖好,照良良说的,再搭个园子,一半种瓜,一半种花。” 镜子咕嘟咕嘟地吐泡,画面又一阵模糊…… 兔子已哭得抽搐,它问:“怎么这本子忽地变得如此悲伤?我眼泪都要禁不住流了,我想吃果子,我还想喝琼浆,再不填塞些,我要受不了了。” 流月把兔子爱吃的红果丢给司命,司命从袋子里掏出来,小颗小颗地喂食,又掺着喂它东西喝。 一喝下去,小兔子被辣得直翻舌头,不停吐口水。 司命嫌弃它弄臭衣服,把它推到椅子上坐着。 流月气:“你怎么喂它酒喝?” 司命充耳不闻,只和兔子说:“怎么样,现在感觉是不是好多了?这悲伤时候喝些甜的,全是浪费。唯心苦了,才尝得出酒的滋味。” 小兔子睁着红眼睛,咂巴咂巴嘴,好像是这么个味儿。它咬着司命的袖子,想再讨一口。司命又给喂了一小嘴。小兔子还是呛喉咙,却呛笑了。 司命瞧着也乐,乐够了就唤镜子:“差不多得了,放下一个出来。” 流月看着可预见的将来,他屋子里到处是酒味,有只兔子整天口吐白沫,摇摇晃晃……一时,掌下的力都聚了起来,等他偏头再望一眼,力又消了,只当刮过一阵风。 镜子震自己的小嘴玩,故意抖些波出来,一晃,就到了两个月后。 第一百五十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5) 这两个月里,洪毣和邝竒四处游山玩水,偷宝耍乐,时不时劫富济贫,又捉弄赌鬼醉鬼。今儿个,他们刚在一家暗器门的藏宝洞里瞎闯机关,好不容易躲开追杀,找到了出口。巧的是,刚从这山洞里出来,就遇着了我们第二个讲述的屋子。这说是个屋子,不如叫两个拼连的棚,说是个棚,又不如叫两间柴房,无论如何吧,这回的书,由它来讲。 我是个古老灵魂托了副新躯在游荡,实际算下来,我已经一百二十一岁了。我出生的那会儿,还只是个挤在树干里刚长出了一个指头的小婴。到我被砍裂的那天,我刚满一百二十岁。和我作伴的这个老头年纪也大,但在我面前,还不过是个娃娃。看着他天天佝偻着背上上下下,我觉着还是我好啊,起码安安稳稳地就立在那儿。 小娃也不容易,估摸着和我一样,打了一辈子的光棍。人的寿命须臾几十载倏然而逝,看他那模样,要不了多久,就得成一抔黄土,埋到我脚下,也不知道那会儿有没有人路过,把他埋了。 直到那天,有两个新鲜的家伙来了,瘦斤干巴,不够肥美,光也照不出油来,左右脸还看得过去。我年纪大了,对情情爱爱毫无兴趣,别人凑对不凑对的,与我也没半点干系。可真令我烦的,是他们还太年轻,年轻就爱问东问西,就爱说话,声音还大。所以哪怕每天我都在闭目养神,但因缺了能把耳朵捂起来的手,早被砍走了,故总能听得见。 想来,我还是更喜欢小娃一点,那股子不爱搭理人的冷味,合我的脾性。 谁知道,“爱”这一字属实害人不浅,明明开始不管那二人怎么纠缠,小娃都爱搭不理,直到那女猴捡到了一只旧荷包,荷包被斧头刮破了。 她问:“爷爷,这东西是你的吗?” 小娃看见,急着抢过来,看见破了,锄头一丢,捏着就掉下泪来。 我说女猴是真不懂事,男人身上带的荷包,哪个不是女人送的。看见破了,扔远些就是,何必捡着来问,非要勾得孤寂人平白再伤次心。 亏她也还有点良心,找补一句:“刚刚我在柴房里捡的,压在斧头下边,怕是给勾破了。您,您别急,针线活我会点儿,你有针线盒吗,我给你补,一天就能补好。” 没料到小娃头都不抬,声也老了,老还颤着,颤还要倔:“再怎么补,也不会是原来那个。我最后说一遍,我不知道从哪儿才能出这座山,也不知道打哪儿能进来。你们收拾东西赶紧走,我人老了,养不动三口人!” 女猴被凶得委屈,我看出来了,男猴自然也看出来了,上去就想找小娃理论,又被女猴拉住。 等小娃一个人走远了,女猴才说:“算了,我总觉得,他苦得很。” 这女猴,除了聒噪闹腾,倒也不太讨我厌。 小娃回来的很晚,等他到的时候,男猴女猴早吃过休息去了,得亏他们不闹腾,每夜我这肚子才不会疼。 我老,但我有两扇心门,小娃一点点给搭起来的。 右边那扇这会儿已经关了,里面两人睡得正香,左边这扇,门口立着个架子,我远方的同胞手臂上串着半只鸡,还不忘和我打听这三个人的故事。 我懒得理会这些小辈们的无趣,只拿眼睛盯着小娃看,看看这六旬的汉子眼睛哭肿了没有。 他没有,他走近,架子上的鸡已经冷了,他盯着另一扇门看了许久,坐下来,靠着我的心门,吃着冷鸡,把肉撕成条,一言不发。 我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人的多变我早就见识过。他们和我不一样,我这辈子只去过两个地方,我没有爱过一个人,没有吃过一只鸡,也从没有被包裹住的时刻。始终,我,都是我,在包裹别人。 第二天清早起来,小娃坐在前头劈柴,男猴女猴醒了,出来面面相觑,也不知要不要搭话。 小娃先开口:“过来吧。” 男猴不太想去,女猴扯他的袖。 小娃指着堆柴旁边的那点空当,说:“坐那吧,说点故事听听。” 女猴毫不顾忌,衣服早灰扑扑的。男猴还站着,他说:“老前辈,如果你只是想赶我们走,不必费心了。我们已经商量过,打今儿起就自己去找路。昨晚没走是顾忌着您还没回来,想着好歹打声招呼。” 小娃说:“坐下吧。人都是相互指路的。你们先给我指条路走,我也就给你们指条出去的路,如此一来,大家都省事。” 女猴问:“你想要什么路?” 男猴也坐下,他的手很快,快到身边人都看不见,可我的眼睛很多,所以我看得见。他在背后捏了把白色的粉,我没有鼻子,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他说:“前辈,我俩还小,就怕您想要的,我们答不上来,哪怕答上来了,也不见得就有那件东西。” 我一向讨厌男人,多过讨厌女人。可能和我原本是棵树有关系,从小到大,从涩至老,我都喜欢直干儿的东西,树的心就是干,树干的样子就是树的心。在珍贵的东西上,我讨厌弯曲。 小娃问:“你们成婚了?” 女猴摇头,他还在劈柴。男猴见没反应,立马说:“今年出去就成。” 小娃停下,把柴抱到一边,说着:“只要没成,就会生变。既然没成,何必忙着作答复。你身上确实不太会有我要的东西,但她身上会有。” 男猴拳头瞬时捏起来,女猴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很凉,他把手撤回来腿上放着,不再说话。 小娃开了我的心门,从他床底下,拖出个麻袋子,里面装着些今春的花苞。 他抓了一把,又找了三个杯子,把烧好的水倒出来,泡了放到两人面前。 他说:“讲吧。不管在哪,简国人讲故事之前,都得先有碗茶喝。” 女猴问:“讲什么?” 他说:“讲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6) 女猴说:“这和你想要的有关吗?” 他答:“我以为,大概会有的。际缘二字,从前我不信,后来我认命。” 女猴说:“可我不喜欢同别人讲我的事情。” 男猴插了嘴:“肉麻的故事,您怕不一定会爱听。” 小娃问:“你为什么不想讲,是真不想讲,还是讲不出来?” 女猴看着他,男猴又开始生气,他也不等两人再反应,自己就开始吐倒:“如果你们真爱过一个人,怎么会没个故事好讲,怎么会讲不出来。这山里看着与世隔绝,空空荡荡的,实际到处都塞满了故事,就是没个人听。” 他把坏了的荷包,从怀里掏出来。一看见那荷包,又掉了泪。 静悄悄的山间,该有的声音本来都有,鸟叫,翅膀扑扇声,叶子打叶子,我的下巴在滴水,人在张嘴巴呼吸……本不该有哭声,确实也没有,就是奇怪,越没有这哭声,越感觉听见了悲惨的哭声,仿佛一山之间,都响彻着哭声。 “我以为我能抓住的,正如开头那会儿,我以为我能说不娶,就不要了。” “那时我还太年轻,不知道女人的心不如所教会的单纯,我亲手毁了一切,又无赖耍皮,我其实无所失去,却丢了最珍贵的东西。” 只有女猴和他搭话:“你犯了何罪?” “我没有犯罪。” “那你如何毁的?” “是她毁的,她说她从未爱过。” “既如此,何必执着?” “她不会没爱过,不过又爱上旁人罢了。” “你的故事很有趣,说说看,从开头。” “没有开头,故事从来没有一个清晰的开头。你可以说开头是从遇见她那天开始,可你又觉得那不算开始;你能说和那晚的炒腰果有关,但同家腰果,我吃了快三千盘,早没有什么味道了;也许是那天她在堂前讲话,打到我心里面;也许,是那回我扶她下马车,她的荷包掉了……”你有开头吗,你的开头是什么?” 男猴不自觉偏头看她,只听她说:“我有,清晰,明亮,静定。一眼,似一生。” 男猴低头无声笑,整个人气松了。 小孩看着他们,眼神却散得很远。情爱,听别人说,说再多,你也只记得你的,只飘着想自己那位。又何必听。 女猴问:“没有开头也罢,那你故事的高潮在哪?” 小孩说:“在她告诉我,她从未爱过我那天。” “你们私定终身?” “不,我们有婚约。” “父母之命?” “不,两厢情愿。” “那,为何?” “我若知道为何,就不在山间了。” 女猴在谨慎措辞,看着真可怜,要是我,我就说:“活该。” “她告诉我,我记得她的一字一句:‘我们之间的爱总隔着一层玉石板子,不管我怎么爱你,不管你怎么爱我,终究碎不掉这块板子。我想碎不掉的缘由很多,不只你说的,想法不同,故出入很大。我们想把事情说得简单些时,的确能这样随便应付,但那太假,问问你我的心,就知道,特别假。’她跟着又说:‘可我和他不一样,我的过去在他面前付之一炬,我以后的日子,好像也被燃尽了。’这就是她说的,短短几言,即令人心死。” 女猴的手在抖,她缩到袖子里,除了我,没人看见她在抖。她为什么抖?她也爱上别人了吗,我忽地有些好奇。 小孩继续:“可这故事倘若换她来讲,怕不会是这番模样。她的故事,该是结束在我书房的那天。我自幼顺父命,炼心境,学君子;长大后,谋官职,稳步升,姻缘定。我走着周边所有人都喜欢,都觉得好的正道,情事亦然依着规矩。我以为前人早铺好了一切,只要顺着规矩好好走下去,勤奋日夜,我定能似神仙幸福。” 女猴应:“而情一字,何时能尽如人愿。” 小孩接着说:“是啊。不仅不能,之后的十六年,我都没想通。到她死的时候,我都恨她,看不起她。直到我入山又二十年,才初悟得这恨,来得可笑。于是不再计较年月,不再想记得,活过多久。” “我时常想,要是以前我不顾礼法,我不要拒约,要是她在书房说话那天,我能不练字了,带她出去。若是她嫁人之前我敢掳她走,是不是,她就不会自杀了。” 我都要配合地惊讶了。 他又说:“我见到她的次数那么少,我为何不肯听她多说几句呢。我念她的日月那么多,我怎么就不明白,什么叫爱呢。” “我讲完了,我的结局也有了,来,你来告诉我,出路在哪?” 女猴说:“她为什么自杀?” 小孩答:“她嫁的人并不爱她。” 女猴问:“那她为何要嫁?” “她以为他爱她。她太单纯,不知道这世上有人爱她,其实只因爱她后面的家。我原以为她知道的,我以为她贪恋的也权华,故愿损身下当。” “她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想她?” “我们已有婚约,因为我二人名声考量,又因我总觉着时间还长,故婚前,我很不肯见她。有天她突然跑过来,说她爱上了个位高权重的俊秀,不要你了,宁弃掉名声嫁他作妾。没有别的原因,只因她真的爱他,她说他们之间没有玉石板子,多大的玉石板子啊,你既没听过,也没看见过。换你,你会信吗?” “我会,因为我明白。” 我有点喜欢她的真。 “可我不明白!什么玉石板子,拿斧头砸了,搬到外边丢了,凭什么不行?什么爱,什么付之一炬,付之一炬的东西你也敢要?那是毁灭,绝不可能增益!” “怪不得你避居二十年,未曾出戏。你没有过爱情。” 我更喜欢她一点了,喜欢她狠得笃定。 “是谁教的你,爱要有增益?你想通过爱一个人拿到些什么东西,名望,钱权,后代,还是服侍的逍遥?你太可笑。” “不,你太年轻。成婚和闺中心愿,从不是一码事。成婚不为钱权,为钱权实在可恶。但既要成婚,自然就要顾及二人的名声、家族,自然要考虑能否让日子过得更舒坦美满。”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7) “你认为什么是美满?”女猴问的是小孩,却看着男猴讲。 男猴楞了一时,只听小孩答:“自然是稳定舒心。” “你呢,你也这么想吗?”她直盯着男猴。 我无法不承认,我喜欢这个臭丫头。 男猴看了看小孩,才答:“这自然是好的。” 女猴冷笑声,坐得离他远了好些。 “流水不腐,你们活该被困在这里。” 男猴委屈,朝她那边挪过去。小孩却激动:“你说,你继续说,我哪里错了,我为什么活该。” “爱是断肢的树重获新生,爱是枯死的水乍然清澈,爱永远在火炉里沸腾,安稳?什么安稳。安稳就是不爱,安稳就是投降。” “向什么投降?” 女猴指着小孩骂起来:“向什么?向你的懒惰,向你的自私,向你跪下的双膝、你的死亡投降!你如果不懒,怎么会感觉不到她的变化,怎么会记不住她的喜好。你要是不自私,怎么会拿一纸婚书就作保证,把她的心意当作理所当然?你要是没跪下,怎么不用自己的双手去爱人,偏要听信前人的规矩,给些别人不想要的。你若是没向死亡投降,怎么能忍受自己的生活逐渐过成一滩静止无味的死水!” 小孩惊到了,很明显,男猴也惊到了,伸着去拉女猴的手,缩了回来。 三人静对着喘了会儿气。 男猴说:“你原是美人皮,文人心。” 女猴回:“比你盗贼衣,浪子心来得好!” 我承认,我很喜欢这小姑娘,我想叫她留下来。没等我想办法呢,男猴那边苦笑着准备讲话,又被小孩给岔了,他整个人都耷拉着:“炉子一直烧,会烧通的,火太大的话,要被炸烂的,用不长久。” 女猴说:“是,煮饭的炉子是这样。可爱的炉子不是!爱的炉子是越热越结实,越烧越出色,烤一天,好一天,天天烤,就放什么进去都香!” 她说着说着掉眼泪了,男猴忙跑进去给她拿帕子,她接过来扔掉。自己用脏的袖子抹,脸上都花了。 她声有些黏,哭后清透了不少:“你别挨着我,现在我烦你得很。老头,你还有没有事,没事我要走了。” 这话一出,我都急了,幸亏小孩懂事:“我问你,为什么爱上一个人了,会把你的从前抹去?倘你没有那个从前了,以后又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又不是管月亮的神,我又不是皇帝,天下事什么时候轮到我想干嘛就干嘛了。为什么能把从前抹了,我怎么晓得。抹了就是抹了,那个人来了,别人就都是瞎的。你管他怎么瞎的。” “你说得对。原是无人能有这个答案,不怪我一困数年,搞不明白。我心里,也是会有声音的,人非木石,孰能无感?她说我们隔着玉石板子,我也知道我们搭不到边,于是才想着少见,多见我怕多错,多丢面儿。我想着,等成婚了,她渐渐能明白,就算是想的出入大,喜欢的不一样,俩人也是能好好过日子的。我只是想,和她把日子过好了。” “其实我早伤了她的心。我没告诉过你们,有回我和她提过,别成亲了。我说她太闹腾,事情太多,再这么下去,以后娶了她,家中定不能安宁。她当时就哭了。我丢下她,先回了家,派的下人送她回去。后来她给我写了信,说她其实可以温婉的,只是闹腾些,会更开心。我回了信,说叫她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下次还带她去骑马。我以为那事过去了,后来我领旨出城,推了这约,等再回来,她就爱上别人了。” 女猴垂头:“情等不得的,风一直很大,越等,就散得越多。何况她还不爱你。” 小孩说:“年轻那会儿,哪能像你现在这样明白呢。我光忙着恨她了,不知道女人许了婚约,也还会嫁给别人。我是错了,像你说的,我太自以为是,把事看得理所应当,其实世间事,何来什么理所应当。可姑娘,我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我按着成规的招儿去爱一个人,怎么就不对了。别人都是如此,他们皆能成家生子,为什么到我这儿,一切都不行了,我不明白。” “别的女人会忍,你爱上的这个,很勇敢。她不想忍罢了。成规的,终会熬成挡新的陈规。爱也一样。” “人心是永远没有一张定谱的棋局吗?” “人心是只要有爱,就能一直下下去的棋。” 故事看完了。 小兔子啃着一根萝卜,夯哧夯哧地咬得有劲。 小兔子说:“我以后的爱,也是这样的吗?” 司命双手托住它头,挤它的腮,挤得嘴里的萝卜渣都喷出来,司命瞅着它的丑样大笑,又说:“那得看你要什么样的了。” 小兔子舔舔嘴,又开始啃,说:“我也要一直很暖和的那种。” 司命说:“那先做好一辈子没有小兔子生的准备。” 小兔子把萝卜一丢,冲她凶:“你咒我!” 司命说:“天地良心,我在讲实话。” 小兔子大哼一声:“我们兔子和人可不一样!兔子可喜欢往暖和的地方安窝了,不会像人那样的,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 司命双手一摊,回:“那祝你一胎生十了,没脑袋的臭兔子。” 兔子跳下去,把萝卜重咬起来,又跑回流月身上躺着,不再理司命。 第三个故事说来就来。 我是千场灯火争相抢夺的宫殿。我身体里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时时接新。我一年四季都有花吃,一年四季的胃里都温暖如春。我生来就集着天下最好的砖瓦,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所有同辈见到我都会自惭形秽,高傲的皇家红,即是我天生的底色。 我的头发是清透的琉璃色,人们总爱给我的几百个耳朵挂上耳坠,有时是些红色的结,有时是些祈福的纸,很多时候,天上的雨也爱来凑热闹,我倒还蛮喜欢它细溜的透明色,清爽也没味道。直到那天那讨人厌的小丫头来了,硬生生给我耳朵上坠了个大红灯笼,灯笼的火又亮又大,热得我十分难受。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8) 我想让她认识到我的厉害,故意请风姑娘帮忙,给她的灯笼从我耳朵上扯下去,灯笼一掉,这臭丫头的眼泪也掉。可看尽眼泪的我是谁呢,又怎么可能对她心生怜意。我毫不留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请风姑娘挥动她的袖子,那灯笼掉了一次又一次。 这讨人厌的丫头不死心,一边擦眼泪,一边还和我闹脾气。 我耐着性子又请风姑娘来,风姑娘却不动了,她似是好奇,这臭丫头为何执着如斯。 只见她停了之后,臭丫头看见我耳朵上烧房的灯笼坠稳了,开心地咧嘴不闭。 她笑嘻嘻的脸真是痴傻:“这样才对啊,要挂得稳稳的嘛。这样,等他来了,才看得清我的脸啊。” 我心里在盘算,怎么动用我肚肠里那些好东西,挪挪移移,吞吞进进,让她背个盗名,好好地给罚一场,看她下次还敢不敢这样烧我的耳朵。 只听见她又说:“你啊你啊,怎么总是这般不体谅人呢。你非要如此,我就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听完,我吓了一跳。这臭丫头我自小看着长大,除了讨皇帝喜欢,脑子性情那是要哪个都没有。前几年遇上个简国的大盗,居然能被人家骗着,动了春心,硬是不要脸皮地非得嫁给人家,绑也要绑回来做夫婿。我听了都觉得害臊,这哪里像是从小住在我肚子里的宝姑娘。 这回她出去两个月,听说是有了那盗贼的消息,又去绑了。倒真的带回来一个人,却不是个男的,是个标致的丫头。那丫头长得明艳水灵,住在我肚子里,怎么打扮怎么好看。 让我惊讶的还不是这个,要紧的是,她怎么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了。这世间的稀奇古怪之事实在颇多,要说她出去一回的路上,碰见了什么能通灵的道士,教了它几招,又或是做了什么好事,得了些新福报,有了本事,倒也是说得通的。 只听她又讲:“我告诉你,润子,我想要的男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润子?什么润子。我忙着搜罗我的记忆,在新升起来的官贵里找这个名字,找,找,找不到。我想起和她有关系的支系,那些年龄相差不大的,没有,一无所有。那是外来的大臣皇子?不,不对。是她私下里给那个大盗取的诨名?怎么可能,她以前都叫人家“观哥哥”,我就说她没心眼吧,居然喜欢个连真名都没有的臭男人,尽管他长的好,风姿也劲,可你是郡主啊,你喜欢他,那本来是他的福分。 所以这润子到底是谁?观依客哪能叫这么个俗烂的名字。喔,不对吧,不可能,天哪,这臭丫头果然是个缺心眼的!这皇宫里头,搜来搜去,上天入地,能叫“润子”的只有一个,除他之外再无旁人。是了,是了,前几天她俩还一起去荷花池边玩,被我远远地瞟见。 可是,这臭丫头是没长眼睛,还是从小喂她吃的山珍海味少了,刚从那盗贼的坑里跳出来,现在挑谁不好,偏偏挑了个管烛火的男仆!真是疯了,疯了。 我这边气得抖,生生地想给她那火烧的灯笼甩下去,还没成功,那男仆便从远处三两步地跑来。 “郡主,夜深了,你快别站在这檐角下吹风了,跟小的回去吧。娘娘已经温好了羹,吩咐人热着,就等你回去喝了。来。”他把带的披风递给丫头。 丫头,哎,真是让人羞!她拿过来也就罢了,自己偏要使性子说系不上,故意凑上去,等着男仆来给她系。我看她那香粉味得熏得男仆一晚上睡不着觉。真是! 丫头又凑近了,说:“你看我的脸,今晚好不好看?” 男仆抬头瞥了一眼,立马把头低下去,回:“郡主自然时时都美。” 臭丫头,不顾礼仪!竟然敢直接上去拉男仆的手,冲人家大声:“你都没看清,你好好看看,今晚我眼角有朵花!” 男仆忙把手挣掉,双膝跪下,说:“郡主,小人不会女容,若郡主喜欢,以后我去学便是。现今莫要再拿小人打趣了。” 算他懂事! 可是,臭丫头,哎,那眼睛里的悲伤,他又看不见,这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一个灵,只有我的眼睛能瞧见。她那双愁眼,让我想起了从前多少熟悉的脸庞。 怨女难匹痴男,故怨的又多又深。 她把他扶起来,说:“我知道了,你别动不动地就跪,下次要还敢这样,我就叫人把你的腿打断,让你再也不能好好站着!” 她气揪揪地走在前头,男仆跟在后面,低着头,他手上也提了盏灯笼,他本就是管这个的,不过后来丫头宫里差人,才临时调过去用罢了。 孽缘,不用看前面,也不用知道后面,我心里就清清楚楚,孽缘,绝对是一场孽缘。 臭丫头!净干些让人不省心的事!灯笼也不取下来就走。 第二天晚上,臭丫头又来了。 这回她带上了那个标致的丫头。小丫头长得真水灵,月光唰唰地照在脸上,美都跃起来。这张脸,这风情,倘若入宫,做宠妃都是小的。 小姑娘说:“好郡主,你要说什么,在宫里说不就好了,何苦大晚上的,把人叫到这儿来吹凉风。我殿里的热汤还没喝完呢,一来一回的,都要冷了。” 臭丫头回:“你怎么全心就知道惦记些汤汤水水的,那么爱喝,回头我把宫里的厨子让你带走,别再念念叨叨地烦人。说起来,他知道你这么贪甜的吗,我可听人说,贪甜的姑娘以后生出来的都是女孩儿。” “您可别在这儿弄这套瞎话了,管他生男或生女,吃好才是第一位。我和您老人家可不一样,连着在山野里飘了快三个月,天天净吃些半生不熟的东西,要不就随便吞几个涩果子。赶路的空当遇着个好的小摊了,才有碗飘油的面能吃。现今飘累了,除了吃喝睡,我还真不想干别的一点儿事情。”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9) “你搞清楚没有,你是被我下迷药掳来的,又不是被我请来享清福的。以前观哥哥帮过我,你既然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我护着你些也是应当,但你别忘了,你是干嘛来的。” 小姑娘弹了弹手,我平日最搞不懂人的这个动作,似在弹灰吧,其实又没灰可弹,偏偏得时时这么动来动去的,平白动个空。 小姑娘一下坐在我的脚上,双腿舒舒服服地伸直,压在我的肌肤上,她回得慵懒:“那小郡主,你请我来是干嘛的。” 臭丫头也跟着她重重地坐下,说:“当然是为了把观哥哥引来,好教我怎么才能让别人死心塌地地爱上我!抓他太难了,幸好他这回带着个你。”说着,她用手勾住人家的脖颈,大笑着讲:“不过我说你啊,还是太年轻,就容易被这些胭脂水粉啊,繁花锦衣的胡乱吸引。哈哈哈,我一想起当时你打开我准备好的香粉,一个喷嚏打出来,就晕过去的场面,就特好玩。你都不知道,以前捉观哥哥的时候,可难捉了,不管怎么样设陷阱,他好像都能知道,从来不中招!好不容易那回,还是我特地雇了个可怜的姑娘当街卖身,他忍不住出手,最后才被拿下。哎,你们虽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但毕竟他名声在外,树敌众多,想逮他的人又何止是我一个,多少坏人恨他的正直潇洒,多少痴情姑娘盼着他能给个家啊。总归,你还是有福气的,就是啊,这机灵劲儿得跟他多学着点,以后才好在江湖上讨生活。看见你那么美,观哥哥也算眼光不差,不枉我当初对他痴情一片了。” 我看着小姑娘的眼底,是没有温度的。这种眼神又让我想起了多少衣薄的人。我说,臭丫头傻,从来看不清人。 小姑娘回:“你从前为什么喜欢他?” 臭丫头回头看她,眼睛睁大,又哼哼唧唧两声,才说:“我想想啊,那会儿嘛,特别年轻,刚逃出宫去玩,就遇到了不太好的事情。观哥哥很正直的嘛,他把我救了下来,了解原委后,也没骂我顽皮。他长得又是一等好看,讲话又会哄女子开心,自然是谁见了他,都难免动心的。” 姑娘这边的拄着头看她,静静不语。 她继续说:“而且啊,我可看得出来,他是个特好的人!你别看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受尽宠爱,就以为我真识不得人,这人好人坏,其实最好分辨,不用相处几天,就能看出来。别人都说他风流成性,肆意妄为,可我与他一块儿那几天,他从未近我过身,虽语言浮浪了些,却也不是让人厌恶的没分寸。江湖上传他贪财、势利,专挑富贵人家作对,说他没品性,到处偷东西,品不来画。可我们一块儿那会儿,我早就坦白告诉他了,我是单国最受宠爱的郡主,我虽非父皇亲生,可却是小一辈中他最喜欢的姑娘,哪怕是单稷见我,也要让我几分。可我最记得那天了,那天我告诉他,我想嫁谁就嫁谁,这是父皇早答应好的。我说我的陪嫁有两座花园、三湖,十山,还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名画良琴。可他,他就只是笑笑,笑完还给我吹了首曲子。那首曲子我从没听过,不知是叫什么名字……” “许是《梦中你》,他告诉过我,他平生只会三首曲子,都是他爹爹教的,在外人面前,他只吹这第一首,另外两首,一首留给以后妻子,一首不吹。” “那大概是了。你听过那曲子了吗?” “听过。蛮美。不过……罢了,你继续说你的。” “嗯。反正啊,听完曲子,他就告诉我,嫁娶的时候呢,是不能单看这些的,他说我还小,但以后总会明白的。从那天我就知道了,他和别人说的大不一样。说是真贪财慕权之辈,欲望只差不会写在脸上。但他的脸一直很干净啊,而且在他身边,总是能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情发生,所以啊,纵然那时我尚不懂爱,可起码我打心里知道,这个夫婿,一定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夫婿。我才不笨呢,一点儿也不想把他放走。” 小姑娘还是静静的,月华如衣,穿在了她身上,她的眼睛也月起来。 丫头继续:“这几日我见着你,也能明白几分,为何会是你。你这人看着懒,性子也实实在在地懒,但美得独特,我在宫中十余年,美人见得那是把眼睛都瞧烦,可初见你那天,有被你惊艳。不是我说,你真的合适穿些艳的颜色,你虽是简国人,可更美得如我单国女子,热烈也张扬。” “承您谬赞了。您可说吧,现今您爱上谁了,搞不定,要他帮忙?” 说到这儿,臭丫头的愁绪立即散出味道来,飘进我鼻子。 “这人……这人吧,他,还真不好说。” 她站起来,跺跺脚,往前几步,又折回来坐下,挽住姑娘的手,说:“你既和他马上要成夫妇,定也会疼我,帮我守住秘密的,是也不是?” 我猜姑娘在笑她天真,且不说她从前作派给那盗贼惹了多少麻烦,就说她真喜欢过人家那事,是个女子,心里又怎会真正舒坦得过去? 姑娘扭扭脖子,又看着她,说:“不一定,要看你喜欢的是谁。倘你爱上了你哥哥单稷,这个秘密我就守不了。守了,要成千古罪人。” “你在说些什么啊,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那就好了,不背人伦,即我能接受。你说说看吧。” 我发现,我看错人了。这个姑娘身上,有我还看不清楚的很多东西,她又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个人,她们会有相似的悲惨吗,我突生怜悯与好奇。 小丫头刻意四处瞟了瞟,探着脑袋像个鼠辈。 姑娘说:“放心,我自小习武,有没有人近身,听得一清二楚。你找的这地方,前头热闹得很,后头静得像个坟一样,什么也无。”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10) 丫头点点头,开始诉说:“我说了,你别叫起来,也别笑我。我还没告诉过别人。你应该明白,等你真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只希望把他放在心坎里护着,担忧被别人迫害。” 姑娘点点头。她深呼一口气,又垂头丧气起来:“其实,我知道,我们的路,真的很难走的。” “观依客一个小贼,名声败坏,一无所有,你都不怕,现今这是谁,倒让你怕成这样。” “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的。观哥哥那会儿,虽鼓着一股劲儿要成,得成,可就算不成,心里也没多大过不去,不过是丢点面子罢了。可现在这个,倘若最后真成不了,不能好好地美满地成了,我怕要难过得日夜流泪不止。” “你且说说,怎么回事?” “他和观哥哥一点儿都不一样,人不聪明,长得也不及他好看。而且,我心里头知道,父皇是绝不可能同意的,只因他看不见我看到的好!” “你不是说,自己嫁人,想嫁谁就嫁谁吗?” “话虽是如此应的。哪怕那会儿是观哥哥,父皇也没干涉,只由着我性子。可,那是因为我说过,只要我把观哥哥带到他面前来,他就一定能明白,这是个绝佳无二的好夫婿,和外面传得全不一样。观哥哥那么聪明,武艺高强,又讨人喜欢,边防上也有见解。别人只要和他认识了,不用多久,就能明白他的好。可我现在喜欢上的这个,其实并没那么好,他……有些寻常,没有多大的本事,也没什么功劳。所以啊,所以,我才想叫观哥哥进宫来,好好教教他!让他也能有一技傍身,或者,教教他怎么能变聪明些,让人喜欢,这样,我再告诉父皇的时候,才有可能啊。” 傻丫头,随她娘一样。 “你喜欢的这人,若寻常得并无可取之处,你为何还要喜欢。不用我多提,郡主,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天下有才有貌的好男儿数不胜数,你何必挑根冒芽的草爱,既然已经知道,草长得再高,都只会是草。” “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等你真爱上一个人时,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是否为国之栋梁,或备倾世之才,你都会爱他。他很好,只是没有厉害得出众,可这不代表他不好。有些人似飞龙双翼,其实也自有他见不得人的污腥;有些人辅国理政清明,实则内心凉得人害怕,根本不愿靠近。其实,别人说的好,并非就是真好。” 我发现,我看错臭丫头了,她比她娘聪明,也算是福报,一人傻下来,换得了另一人的聪明。 姑娘说:“你这般说,不担心吗。我没那么笨,好像立马就能明白,你在讲谁了。” 丫头耸耸肩,闭上眼,深出一口大气,扭头笑着回:“那又如何呢,我讲的是实话,何况,我相信你。” 我看见了姑娘眼底涌上来的笑意,美人之所以美,就在于情,情起之时,万寂皆动。 姑娘回:“那好,为了报答你这久请我喝的补汤,泡的温泉水。你也别等什么观依客来了,告诉我吧。我能教你,怎么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你。” 丫头笑:“这是要传给我捕获观哥哥的秘诀吗?” 姑娘也笑:“非也,非也。人异则心异,自不可同日而语。” 丫头说:“那你好好教我,明日我让人给你送好吃的。新的栀子花饼,牛乳酪,米花酿,这些都是我从各宫吃了,把厨子一个个搜罗回来的。” “好,说说看吧,我听。” “他是五个月前调来我宫里的。我以前从没见过他,可相处之后,我发现他很是快乐,特别容易就能快乐。” “调来的?侍卫?” “不,管灯笼的男仆。” 我就知道她疯了。 “您确实和传闻中一致,与众不同。” “你听我说嘛。他真的,很讨人喜欢的。你不知道,这宫里,这世间,人人求的都很多,很多,可他们又特怪,不管你给的再多,再多,他们也不会好好快乐。可他不一样,他很容易就笑,经常笑得前仰后合,笑声还贼大,有时候被他烦得不行。可是……你越接近,越觉得想更近,更近。直到有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他亲我,这倒也罢了。” 臭丫头把脸捂起来,咧开的嘴缝却捂不住。 她羞羞答答的,倒也讨巧。 “可是,是我先把脸伸过去的。我梦见他抱我,我还特开心,头靠在他肩上蹭。哎哟,我和你说了,你可不能说出去的,这样对我不好!” 蠢丫头,说都说完了,还指望别人缝得住嘴。 “这有啥的,你们皇家规矩多,江湖可不这样。我不想嫁给你观哥哥,但天天都想被他亲。人之本欲,爱则发之,又有何谓。” “你,你倒是,蛮好的。我想和你学学,哈哈哈。” “可别。我这是两情相悦,您那,如今还不知是不是一厢情愿呢。” 臭丫头伸手扯姑娘袖子,给姑娘袖子拉下来半边,上头的外衫也扯歪了。 姑娘笑,衣服也弯腰:“您可尽管扯吧,扯坏了一件,给我赔十件,好衣裙我可不嫌多的。” “你想得美,坏姐姐。” “说吧,说吧,再晚下去,坐这儿尽喂蚊子了。” “那还要说什么呀,总归现在就是,我发现了,我想嫁给他,但他嘛,他该是也欢喜我的,就是,顾忌着我俩身份,不敢同我讲。我就想让他胆子大些,就想和他去宫外开府住,快快乐乐的。” “你怎么知道,他欢喜你?” “他呀,他夜夜都为我续灯笼的,我殿外的光,永远一般亮。” “郡主啊,这不是他该做的吗。” “哪啊,以前那些人打的灯笼,都没有这么亮的,他们晚上也不会哼歌。只有他一个人会。他定是唱给我的。” “行,还有别的不,更明白些的。” “有啊,他给我采过一把花,亲手采的!上次我们溜出去玩,我想要,他就给我采了。一大把呢,有草,有蒲公英,有小野菊,还有大黄花,可多可多了,特别好看。你都不知道,那蒲公英长得又大又满,一吹,种子落了一山。”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11) “行,还有不。” “上回我肚子不舒服,他亲自给我端了卧鸡蛋的面回来,还给我挑了葱花,他记得我不喜欢的。” “嗯,继续。” “那天我约他来这儿,他给我带了披风,还给我披上,披的时候我让他看我的脸,他可羞了,很讨人喜!” “嗯。” “还有那回,我说天气太热了,他就给我抱了很大的冰盆来。有次嘉妃娘娘给我送了好几盆花,就引来了两只黑蝴蝶,蝴蝶的翅膀上有好多圆点,圆点是紫色的,可在光下面,它整个儿都透明了,特别好看。我没忍住,捏了它的翅膀,逮到了妆盒里。可他啊,他把我的妆盒打碎了,又乖乖地跪着请罪。他就是傻,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就为了把那蝴蝶放走。我为了逗他,就叫他给我演侠客,他拿着根挑灯笼的棍,在院里转来转去,左歪右倒的,特别好玩。还有还有啊……还有那回呢……有晚我梦起来害怕,看见他灯笼亮着,就特安心……有次我钗子掉了……那早我特别难受……有回他陪我温书……喂鱼时候,他太笨了……” 我看着姑娘的眼越来越温柔,我在想我自己的那只,唯一的那只,是不是也如此。 人的真情,永是最能动人的东西。 可人的命数,是裂情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休息,休息时,想到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我年纪不大,却总觉得心很老。有时候,看着那些年纪略轻些的小辈们互相搭伙儿过日子,甜蜜时传着一条树枝缠绵,拌嘴时就托鸟传话,虽趣味常生,我却总生不出太多也要一份的想法。 我的身体里,住过太多人了。 我送走的,比出生的多。我无意吞食的,比我强意挽留的多。幼年我喜爱各式各样的人,喜爱她们繁复绮丽的衣与裙,她们轻飘飘的,笑声总让我觉得很暖。可后来,明明我什么都没做,明明是有人故意剪开我的肤,把东西、把人藏进我的双腿里,他们却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够有福气。 好吧,他们搬出去。等着几年后缺地方住了,他们又回来,先放了几把烟,死命地熏我,连日连夜,说是除魅。我的眼睛被熏瞎了一只,我本来也有两只。 她们住进来,在我冰冷的脏腑中假颜欢笑,我下沉得很快,活力从我的肌肤褪色,就是这时,风来了,它抓住我的手,说:“你别和她们学,我会在你身边。” 拯救我的,是流动的清风。它的流动,使我清凉,使我渴望,使我等待,也使我绝望。 所以我不再想听丫头的故事了,像她这般处于上位的人,怎么会懂得润子的心情呢。像她们这般遍处都可伸手的人,怎么会懂得别人一步都不能挪动的压紧背后,有多少无奈和心酸。 既早无可能,又何必招惹。 既相隔万里,又何需走近。 既终究难堪,又何必多情。 第二晚,她们又来了。 我不想听,可这回,风也停了,她在一边听。我作为她的好友,也就得陪听。我们相伴从不定期,她来,便是约定。 丫头说:“姐姐,今日我试了你说的,果真果真,我回屋休息后,他就留在外边剪枝。等我再起来一看,我的花平白掉了好些,枝也秃秃硬硬,还被他故意翻过身去,我绕到后面才看见。” 丫头的笑像风叫喊的脸。 “那好办了。我们来想想,怎么说服你父皇。” “啊,这就行了?” “苕苕,我见过他了,你们都是心性很纯的孩子。倘一段感情能真诚又简单的话,为什么要平白地加些事儿呢。” “可是,这般,便知道他爱我了吗?” “我以为,是爱的。” “那他会一直爱我吗?倘若我告诉他,我想嫁给他。倘若父皇不同意,威胁他,他还会爱我吗?” “我不知道。” 风叹气了,她们的裙角被吹得起波。 “苕苕,爱,与相守,也许并非是一回事。” “我不明白,倘我们相爱,为何不能好好相守?天下之事,何事堪比快乐更大?” “没有比快乐更大的事了。但是,爱不见得,就会更快乐。” 我流泪了。风挥手,吹掉我的眼泪,她看着我,想说安慰的话,我闭上了眼,听见了沉默。 等我再睁眼,丫头眼睛里也冒泪花:“为什么呢,爱怎么就不会更快乐了呢。你爱上一人时,纵在他身旁,发呆也好,痴睡也好,做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做也好,怎么,就不快乐了呢。” “很多。譬如你,你和他爱得很快乐,可你们必有分离之时。凡分离后,他人之眼,投于他身,便会害他忧;他人之语,诉于他前,便会叫他羞。他人之冷,恰似无边的池水,只想把他拖下,不想推他浮岸。” “可他们的坏都是他们的,与我何干,与他又何干?我与他的爱,本是天然,天然之事,怎会违道,既不违道,又何须受尽天下冷眼!” 是啊,我也这么想啊,既是天然,既不知于何而终,既不为我所选、所控,何必逼着,非说一场空。 “你没背天道,却逆了人心。人心不顾天道,人心只顾人心。” “既如此,那错的究竟是谁?不是我与他,我与他顺心顺天求自然,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 我,有愧于我。 丫头还不能明白,倘若别人无法获得自己的爱,是不会想看见,你能拥有真爱的。倘我是人,我也会阻拦,我也会说你疯了。既我无幸福可言,你又何必幸福,既世上无幸福可传可听,不如一起规死了吧,你我就这么将就地活着,活成一块肉,活成一堵缓慢脱落的墙。 “苕苕,你想去闯一回吗?” “我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定要。我自小的幸福都是旁人舍我的幸福,从他们的嘴里漏出来的,才会成为我的。可天下人都以为我已经得了最好最好的,吃着最甜最甜的,他们根本看不见这深宫内里,有多少是你本能碰,却一点儿也不敢碰的。如今幸福近在眼前,可凭我手握住,我作什么不要?”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无淡无时佳期惗(12) “先说好,事成了,可能也不美满,必要时,你们还得出宫,流亡一生,再不回来。宫外与这里可不一样,险恶之事颇多,无人看护,也许死亡很易,也许就在明天,你只能抱他一夜。而若败露了,你我名声尽毁不说,性命堪忧。” “明天就会死吗……可是,我能光明正大地在他怀里待一夜对吗,他肯定会给我泡茶,还会帮我拉好被子,我们住的地方,门前的灯笼一定是最亮的,彻夜长明。如果是这样的一夜,和死亡交换,好像我一点儿也不亏。” “没头脑。是我肯定就好好地做郡主了。天下什么好男人没有啊,俊俏风流的比比皆是,痴情才纷的俯拾就有,怎么会差个他呢。” “你这女人好生狠心。天下之人,再好又如何呢,如何能真比过你眼前的这个。爱本来就不看这些的,无论你是莽夫亦或王侯,合我心意才最重要。再说了,我自己还很多不好呢,美不过你,也美不过别人,脾气很差,还爱使性子,可他也依然欢喜我啊。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总不该去找那个总是喜欢你好处的人爱,得和那个能爱你所有的人待在一块儿。” 我看见姑娘的眼里浮起泪花,眼含泪时悲亦柔。不过,她为什么悲呢? 她们没过一会儿就走了。 风听完这故事,马上也要走了。 她和我说:“这小丫头心性真好,是吧。” 她欢快于听了个好故事,打着圈地在空中起舞,周遭都随她扬起来。 我的心却沉下去。 我嘴巴总是很臭:“臭丫头不懂人间疾苦罢了。” 她回头,她的头发挂在树上。 她说:“可我觉得你和她很像,你小时候,眼睛也同她的一般亮。” 我心瞬涩,她又说:“圆圆,这次回来,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我找到能帮你治那只眼睛的办法了。很快,你的眼睛就又能睁开了。” 我回:“我不想再要一只,一只足够了。” 眼睛再多又如何呢,心从来只有一处,眼睛开得更多,看得更远,更早就知道你来,更久才送别你走。不过,是皱我心更凉罢了。 你说:“不,不够的,圆圆。唯等你用双眼看我,才能看清我眼中住着什么。” 你说完便走了,你的消失从未这么快过。 你的眼中,住着什么? 很久很久,她们都没再来过。臭丫头,美姑娘,还有风。 半月后,美姑娘独自,拎着坛酒过来了。 看那模样,怕早就能回去床上大睡一觉了,偏偏还得摇摇晃晃地到我脚边来。 我看着她没神儿的眼,掂量着待会儿怎么请周围的帮忙,去叫人抬她。 说来我这殿,前头永远纷繁,后头永远冷清。但偏偏,美的都爱往后头钻,我也爱把眼睛耳朵的,都往后头安。 她渐渐地笑起来,越笑越开心,越笑声越大,接着,笑忽地苦了。 她独自落起泪来,我不懂得为什么,照说绝无可能是因为臭丫头的事,她现在只待醒过来就能做快快乐乐的新娘了。那她为什么,为了谁? 她的眼泪像我,她的哭声让我觉着,被囚的人不止是我,缚死我的土地似乎也缚死了她。可我的双脚不能移动,我的眼睛只有一只,而她呢,她明明来去自由,明明娇艳如花。 我不可怜她的眼泪,我只可怜,她们的眼睛敌不过我。我知道我并不孤独,我周围的朋友也许都知道我的心意,我只是爱而不得。而可怜她看不见,不见这世间处处的伴者,处处的飘灵,她该自以为,无人能懂,无人可说。我很想拍拍她,说,别再哭了,抬头看看我。 尽管我不行,可在这古怪的世上,你总要相信着点什么,譬如,当你想要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它真的就会发生。 有个很轻的人飘过来了,他踩在我身上的力气像跳动的波,别人走路如流水,他是猛推猛落的波。 她也听到了。她迅速地将自己的眼泪擦干,并大灌几口酒,酒从她的下巴漏了出来。我在想,她想用酒舔干泪,幸好她没施粉,否则泪痕会将她的把戏出卖。 哟,这个,长得真俊。 比一比,许多年未见长成这般倜傥的人了,一看就老捞小姑娘的心。 我看着他看她的眼神,觉得我并没有猜错。俊儿娇女的故事,我喜欢看。嗯……要是,她也能在就好了。 他站在她面前,问:“一个人躲到这儿来做什么?” 她抬头看一眼,很淡:“你追过来做什么?” 他说:“我以为你大计成功了,该很是开心才对,特来朝你道喜。” 她嘲弄笑一声,低头看着我的脚:“邝竒啊邝竒,你从头到尾都这么假。” 他皱眉:“我以为被你书信一封骗着去满城跑腿的人最开始就该知道真相。你真的觉得那是对她好吗,她年纪那么小,很多事尚不能明白。” 她答:“是她自己要的。” 他呼口气:“她要,是她的事,你帮不帮,选择在你。” 她又笑:“既如此,关你何事?” 他蹲下来,动作很快,他直对着她的眼,无奈地怒言:“洪毣,我和她什么都没有,传闻不可尽信。你该问过我,再做决定的。如今圣旨已下,她的一生都定了,你明白吗?” 我猜到他是谁了,可忽地觉得他有些讨厌,也不是每个长得好看的,互相都相配的。现在我越看越觉得,他俩在一起,哪儿总不对劲。 她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着她,我读懂了她的眼神。我抬头看着今晚皎洁的月轮,它的皎洁忽地散出一股子冰冷,夜是挂在天上的黑纸,我的脚上,又一颗心掉了下来,碎满我一鞋。 她笑容始终都在,说出的话却伤心刺骨:“我怎么就会爱上你了呢?” 他沉默。她接着说:“我们谈谈吧。明晚,黄昏,青山外,草木堂。” 说完,她一把推开他,酒原地丢下,就从我眼里飞走了。 我看着她,觉得可惜不已,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很喜欢她,她是我这十年来见过的,最讨我喜欢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呢,她就走了。而我知道,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我恶狠狠地盯着我脚上的这个丑八怪,厌他厌得恨不得伸手把他按进我腿里埋死了,我请树枝、灯笼们动作,他们明白了我的意思,把风叫了过来,恰好我们又见面了。风帮我狠狠地教训着他,他想推开我的心门,往我肚子里躲,我把锁卡得死死的,无法,他只好奔着往远处跑去。边跑还边回头,感慨这怪异吧。 人啊,相貌不过是须臾几年的丽,愚蠢却能是长伴一生的劫。我看啊,他要把这个劫度过去,难;等劫度过去了,悔。 不过啊,我是不会可怜人的个性,人自有他们的同胞去安慰可怜。我只想溺在风的怀里,听它弹叶子的声音,我的风是忽暗的天,我是天下永在等待的独眼灵。 第一百五十八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1) “我一直在想,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和你好好告别。” “该用哪般的口吻,才能使我的倾吐变得易于你理解。我并不想再用任何的逃避,避开自己。如今我知道了,有些东西,哪怕我想逃,哪怕我逃到天涯海角去,也会被找到,终有一日会被追上,而我不想到时候,跪在地上叹息,无能为力。” 洪毣坐在草木堂的顶上,这是一个极其适合男女相约的黄昏,黄昏里有轻拍脸颊的光吻,堂前的草都是软的,都已来到倦懒的傍晚门口。黄昏时,唱大地歌谣的连霞只身站在远方,目及所能之处,淡淡地飘来绵长的一二音,伴着洪毣,也伴着邝竒。 洪毣想,人间真美啊,洗涤我沉痛的心,放走束死的命情。 邝竒回答她:“你慢慢说吧,我想我会明白的。还有,昨夜,对不起。”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他沉默,她轻笑笑,又说:“既然不知,又何必认错。这句我当没听过。” 他说:“小七,不管你接下来要和我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我仍然想娶你回家,只要你肯,明日我们就成亲。” 洪毣没有笑,但邝竒总能从她脸上看到一种淡远的笑意,仿佛是那嘴巴勾起来的,又仿佛因她下垂的双睫始终盖着自己的眼睛。不管他再怎么迟钝,当下都能回过神来了,她将要和他谈的东西,绝不会是他想听的。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变了”,她眼追着远方的歌霞。“我是说,从我们出来到现在。” “确实与从前不大一样,这回遇着了太多离奇的事,很难不生感慨。” “你知道我从阿玉和小良身上学到了什么吗。我现在觉得,他们可能正在天上哪处快活着,也许空下来了,会想一想我们也说不定。” “会的。” “他们让我觉得我很蠢。”她侧头朝他笑,“我从前彻底错了。”她又回过头去,“我以为爱该有一种模样,且最好只有那种模样,那种适合天下规矩的模样。譬如门当户对,譬如一夫一妻,譬如责在先行,譬如,一生只该有一次嫁娶。” “除了门当户对,我不能认同。别的……何处有什么问题。他们的故事虽然离奇,可终归是少数,对天下人来说,嫁娶一次……大约是足够了的。” “不,我们全都搞反了。嫁娶是为了获得爱,却不是爱的必须。倘我们获得了爱,你不娶我不嫁也可以;你弃了原来的,我离了早先的,也不是不行。爱在,便无所谓嫁不嫁、娶不娶,嫁几次又娶几次;爱不在,纵从生下来那天起就牵好线、搭好桥,日日在一起,从不分离,从未被人插进,可那,又有何意义?” “你所说的,在理。” “你知道吗,我娘不是我娘。你看见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我亲娘。我亲娘早就死了。她死的那天,我眼泪都没掉,我抱着那个女人买给我的织包跳了一天,等我玩累了,就有丫鬟把我带去睡觉。我睡得是那么安稳啊,我醒来后,他们就拉我去棺材前面,说,她上天去了。” 他看着她湿润润的,可她没有落泪,他捏着的帕子,递不出去。 “我就跑出去,对着天上叫啊,叫啊,可听不到一声回答。她以前都爱拿鞭子吓唬我的,那天她的鞭子都化作雨了。我被那个女人抱在怀里,坐在大堂的椅子上,盖着暖和得不行的毛皮,看着她的鞭子,打响了一地。” “我总爱埋怨她不疼我,尽让我练,我老爱四处逃着去玩,又灰黜黜地被她逮回来。我和洪帮主抱怨我娘待我不好,他真会疼人,没过多久,就真的再没人教我练鞭子了,自那以后我学的都是绣花画图,是游船打鼓。可我奇怪啊,越没人教,我越把鞭子拾了起来。我一直梦着某天,能用鞭子在那女人的脸上开一朵花。还没等我实现,我又亲手端着鲜红的嫁衣,被我爹喊着,送给了她。她笑得比花还开,给我的钱袋大到让我一次买了三十条衣裙。可是啊,我永远忘不了镜子是怎么把一个人磨没的。我的记忆被迫都要锁起来,因为他们递给了我一把极小的金钥匙。” “我的亲娘是个直肠子,她若是健在,大概与我刚见你时的模样,没多大分别。” 他及时插话:“那她一定很美。” “女人如果没有权力和智慧,美和灾难几乎就是一个意思。蠢笨而美丽的人一定会吃脸蛋的亏,遭坏男人骗。我娘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她死不瞑目,我终生记得。” “小七,世上并非……” 她打断他:“你记不记得,你刚到汝州没多久,在一个酒楼里,救过一个女人。” 他愣着想,回:“记得,可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她回头,“那个女人的故事,就是我娘亲的故事。不过,她当年没那么好运,没有人帮她,相反,所有人都在瞧不起她。骂她粗鲁,嫌她不顾礼法、肆意妄为。而站在她对面的那位小姐,纵然毁得人家破人亡,却因温柔似水,从者如云,惺惺作态,而享尽誉福。” “她怎么会是你娘亲呢?她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 “那是我找人演给你看的,那酒楼不过是我为你搭的戏台,戏台搭起来,只是为了看看,你会怎么待戏中诸人。” 他惊得讲不出连续的字句,一边克制自己的怒意,一边捏紧拳头,以免被莫名涌上来的痛苦席卷了一切,他显然在回顾,他重喘,他试图克制着什么。 洪毣的手扶上他的眉毛,她的手遮住他狠瞪的眼,她手的温度逐渐平息了他的暴,她说:“别急,你想知道的,我会一点点都告诉你,别把自己逼得这么紧。相信我,先听我说,我的恶意来自哪里,又为何会消去。唯有如此,你才受得住,那些返潮的攻击。” 男人适时的沉默,有时代表着无能为力。 第一百五十九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2) 她将手放下来,他的双眼低着,她的目光飘远。她继续说:“那天小良告诉我,在爱面前,名声也好,财权也好,安稳也好,通通都不重要。他人怎么看,只是他人的事。我忽地就懂了,我爹在我娘面前,虽是个彻彻底底的流氓,可在那女人面前,不免有几分真心。从前我不愿意好好看,便嫌他们虚假,自私,可真正落眼实下去了,才看见些分明。人说什么瓜配什么枣,再烂的瓜也有配他的枣,这才是道理。” 他声音很沉:“可你爹很爱你。你娘亲……那位夫人,看起来对你也很好。” 她说:“当然了,这都是我的忍让和付出换来的。我自小就清楚,什么模样能讨人喜爱,于是就做那副模样出来,在他们面前,我大多在卖乖。不卖乖,而肆意地恨的话,也许今日你我就坐不到这儿看日落了,我坟头上的草可能都青了几轮。” “我远比你更了解那二位是什么脾性,不过,如今我懒得再与他们计较罢了。我不想为他们的错,毁了我的一生。” “也许他们并非有意,你自己刚刚也说,在爱面前,其他一切都会低下去。倘如此,他们的错,真有那么大吗?” “这不是我该辩清的事。我只知道,我被害了一场,若不是因此机遇,我大有可能长成我娘那副模样。不过转念一想,要真成那副模样了,将来等遇着我爹那种人,怕还会遭骗。还是算了,如今没什么不好的。小良教会我了,无论真正的我是什么模样,总会有个人爱我。” “此句不假。你眼前就有一个。纵然,被你骗得心都无知觉了,可他还是动不了,丢不下你。” “你知道,我从那个老爷爷身上,学到了什么吗。” “什么?永远要爱火热,要给炉子加火,你不喜欢安稳。” “这句不是最打紧的。最打紧的是那一句”,她伸手,在他们之间,隔开了一堵墙,“那姑娘告诉他,我和你总是隔着一层玉石板子,无论怎么想打破了,都有那板子。”她把手收回去,“我当时就觉得,她说的真对啊,打的比方太好了。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怎么就走不近呢,怎么就越靠近越是空虚呢,怎么就不想说实话呢,我明明爱你,可我为何就是,打不破这层板子呢?” “你以欺骗为开始,又如何能轻易就破了自己设的阵。” “不,非也。刚开始我只是欢喜你,所以按着你想要的模样,给你凑了一个我出来,那会儿我对你一见倾心,只想先把你牢牢抓在手里。可后来,我爱上了你,爱上了你,就不再满足于你只爱我的表皮。我给过你很多机会,我想让你留心。可你滥于我的深情,懒于惜我的心,你不懂给我补给,反倒不停地挖空我,直到我疲惫,直到我无法再自欺,骗我说,我们想要的是一个东西。” “我何时不惜你?若真不惜你,怎会陪你一荡五月,怎会备好婚烛、写好婚帖,只待娶你?你要什么,你想要的根本就不可能长存!世上有谁能永如初见时那般热情,有什么感情能永葆新鲜活力?面容都会随着时光衰老,武功渐渐就会散去,你却梦想着有种东西能不顾流逝,能背反节气?” “为何不行?爱不是地里的庄稼,春天播种,秋天就会收获,而冬天必然冻死。爱本身就不顺四季律令,更不是陈规旧习,爱是凭两人之手的新编新造、新种新生。爱不是你使惯了的那些套招,你的那些套招只会框死别人想迈出的脚!” 她继续,声音却哀起来:“我从不想要死一样的安稳,我渴望跃动的沸腾,我不想要一劳永逸的心安理得,那只会让我觉得我惰懒又愚蠢,只会使我受伤。越了解你,我越发现,你绝不会是那个能陪我去历生活的人。初见时我以为,你与旁人并不一样,你的生活刺激、新奇,满是传说,我本以为能天天都过得很有意思。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尽管你有许多与他人不同的地方,可你同样懒惰,你的漂浮是为了你自我的乐娱满足,不是为了寻找,你等待的不是更多,你等待的是安稳下来后的死亡和更少!” “安稳究竟有什么不好?飘久了你就会明白,没有人想做一只停不下来的鸟。人人都渴望有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家,我只是和所有人一样,希望日子每天都能平凡的馨适,这何错之有?” “你没有错,可你别说什么人人。你说的只是你和你的那一群,不能代表我,也不能代表我在等的那个人。在我看来,鸟若不飞,便是白费翅膀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好,可每日的作也要有不一样的作法,息也要息得各式逍遥才好。不是整日都一张床,一个太阳,一碗饭就够的。那太老了,太死亡了,那样活着,在我眼中,与死没有什么分别!” 邝竒深呼吸,她不管不顾地继续:“小郡主让我彻彻底底地明白了,爱不靠别的,爱就靠那股子吸引。不是非要聪明的才可以,不是非得看起来轰轰烈烈、天上一对的才行。她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也让我明白了,不管你是个多怪的人,在这世间,总有机会能遇着那个和你怪在一处的人。” “而邝竒,那人不是你,尽管我爱你。可我不该为着惨痛的过去,为着那数不清的失意,就弃了自己。我也是能有个愿望的,我也可以期冀找到那个为我掌灯的人,我们谁都不该苟且自己。” 他泪涌上来:“小七,可我也爱你啊。” 她为他擦了眼泪,她的睫毛低垂,她轻轻说:“你看到的我,不是真的我,是你自以为的我。我从没那么好,一点儿都不直率,也不小意温柔,讨厌娇蛮、也不爱闹脾气,从前种种,只不过是我披惯了的一张皮。那张皮带给过我很多好处,少了我许多麻烦,可终究只是张皮。当我没那么好,也没那么纯真时,你还会爱我吗。我想把你我的故事重说一遍,等你听完了,你心的声音若还与方才相同,我们再谈别的。” 第一百六十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3) 她继续,那么轻,却很坚定:“纵我千般害人害己,可今日坦白一去,便可算是不愧本心。其实,纵我不告诉你,我也并不觉得愧对你。只是若不讲,总觉得哪儿,亏欠了自己。” 她的故事,是一片雨中的倒影。倒翻了整个小堂,倒满了一片黄昏,漫洒上零星几颗,将记忆翻转,将人打碎。所有已知的兽原来都只是一副未换的壳,现今冬季踩着步子重重踏来,先听到的小兽就开始挖地,挖一个方便换壳的洞穴,挖一处躲避世间的温暖。 邝竒的壳也落了,邝竒的魂被她彻头彻尾地清扫了一番。他觉得不管他长到几岁,不管多老,他永远都没法从那个夜晚回过神来,他情愿自己永远留在那个正在坠落的黄昏,而黄昏永远不会彻底地下沉。 “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比武台上,是在汝州的酒楼街。那日想你是刚到不久,牵着马漫在街上,闲庭阔步。黏在你身上的是一整条街的眼,你早习以为常,自然不会躲开他人的目光,也不会莫名地抬起头,上望一眼。那日我穿的,其实是自己最喜欢的湖水蓝,我喜欢一切接近冬的颜色,可我之所以最常穿红色,一是因为那衬我好看,二是因为我一直都想逼得那女人再不敢穿这颜色。没有人愿意输得一败涂地,我清清楚楚。” “之前,我从未想过会遇到个如你一般的人。我并非贪色之辈,比起面容这种拿大笔钱养着,谁都能养出来的东西,我更欣赏那些难以获得的,譬如品行,譬如才机。在你之前,我逗弄过很多人,可他们老是让我觉着无趣,没过多久就能发现那副兽性。我就从没遇过一个,真正聪明有才情的男子,能让我想嫁。” “后来我看见了你,其实很是神奇。单看你一眼时,如何能看得出你的才情品行?可我为你心动。我涌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想靠近你、拥有你的愿望,毫不夸张地说,我想捕获你。这种捕获欲也许与从前的没太大不同,只不过,在那些里我从未用过真心,而我对你,用尽了心力。见你第一眼时,我看着你牵马,从街这头走到了街那头,我就这么痴痴地看着你远去。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和你一起去骑马,该会有多好。那时我就想,要缠着你去吃我最爱的东西。后来我才恍然,原来这便是动心。” “可当时我只顾着看你,并未想到要去找你。你走得很快,等我派的人追出去,你早没了影。接着,我便开始日日在那酒楼上等你。你并未害我等太久,第三天的黄昏,没错,就是一个黄昏,和今天的这个不同,那时的黄昏清朗、连绵,你的身影也很长,长到了我的梦间。我派人跟着你,打听你。派的人明明武功高强,却总能被你很快发现,后来有一个还被你逮住。自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绝非凡辈。我动用了有的一切,为找出你准确的消息。接着,该感谢你的风流韵事相传甚广,在一家书摊上,我碰巧看到了一本写你的集子,那几日等消息无趣,便翻来打发时间,没想到最后传的消息说,你就是‘观依客’。恰巧,我看的那集子,写的就是你。” “你又碰巧住进了我开的酒楼,下头的人把消息报上来,我一边开心,一边在心里头谋划,要怎么引你。” “我心下明白,要拽住你绝非几日之事,下的功夫不定会超我想象。我犹疑了几日,在想究竟值不值当。接着,为了抛开那些,好好看看你的性子,我才煞费苦心地设了那个以我娘的故事为本的局,就等你跳进。说真的,你的做法,令我十分开心。” “跟着,我放出了要比武招亲的消息,又让小二故意去找你,就是为了引你好奇,勾你前来赴局。对了,前一天晚上,你喝醉了酒,可能不记得了,那晚,我们见过面的。你喝酒的时候,我一直坐在酒楼对面,只是没敢多看你。在一棵海棠树下,你倒在那儿,我穿一身白,戴着严严实实的面纱。我问你,你心仪哪般的女子。你告诉我,喜欢如你这般的,真实,清醒,又自洁自爱。可笑在,细究下来,我没有一点符合的。我爱骗人,欺骗使我安全,遇上你后,却一步步地撕开自己,早不清醒了。我生来就不觉得自己纯洁,更悲惨在,一直也没能学会好好自爱。不过,不知我猜的对与不对,你那时说的那些,大概是有个影子的吧。你爱过谁呢,这是我一直想问,却问不出口的。” 他根本无法回答。她说的话是万丈深渊,她问的东西,又埋在了深渊的另一面。 她看他的模样,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继续说着:“细算下来,比武招亲那天,我们该是第六回见面。前头小二给你报信的那天,我就站在你的楼下,打着一把伞,本是为了防你突然开窗,可你倒全没那意思就是了。” “草堂那天,你给我回信。信上写,不要害怕向我展示,因为你面对的是一颗真心。你绝不能明白,那些字的分量有多重。正是从那封信开始,我起了真正想被你看见的心思。” “我们睡在山中,老虎在前,你护住我。那时我说,我们走吧。那一夜是多么美好啊,我不想再装下去了,我想和你离开。你拉住我,说,你想要娶我。我渐渐地,渐渐地……感到,我要藏不住我了。” “我惯能说谎,最善骗人,而悲哀的是,在谎言之下,我居然发现自己根本容不得谎言,我最想要的,一直渴望的,恰恰是真实。不是你的套规,是你哪怕不能让我满意的真思。” “我在你身上看见了我的贪欲,拥有你不够,我还想让你看见我,看见我不够,我想要你能给我真正的爱。而如今,爱也不够了,我还想要心灵能契合的爱。” 第一百六十一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4) “邝竒,倘你还愿意相信,你就该知道,我为我俩,绝对是付过努力的。我带你去亲娘给我留下的唯一的屋子,我在那儿画出了我的心迹,我看出来了你的惊奇,我在等你问我,我一直在等你!我想要告诉你,很早以前就想告诉你。可你从没问过我,你为什么不问?后来哪怕,我直白地和你袒露,你也仍然避而不谈。你的懦弱终毁了我的耐心和断了我伸出的手。爱之间,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会惧怕真实。而邝竒,无论为了什么,我必须告诉你,我不愿意爱一个懦夫,尽管我现在爱他,可我不愿意一直爱他。这就是我想说的所有了。如果你想报复我,你尽可以出手。” 邝竒像个懦夫一样地逃走了,用他最快的步子和最默的醉态,他醉于这场自白之中,不愿再摇动眼前的判案筒。他无力分辨她说的哪句是真、而哪句是假,他不想判她死刑,他又有什么能耐能判她?她看见的东西,多少,是他从未了解和看见过的。他唯独恨她,这一秒他只恨她一点,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他?倘她真能布局如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却毫不自知,那她就一定也能把他继续骗过去的,不管用什么借口,不管想什么办法,而她为什么要坦白,为什么不管他能不能接受都要坦白。他只有走,天下之大,除了一直走,他无路可走。 其实他发自内心地感谢接下来的那场战争,没错,没有人会愿意打仗。可在暗觑觑的天面前,死亡真的更可怕吗?它投于他身的眼,根本不是他能接受的。它推到他面前的书,根本非他能够读懂的。人说言语二字,善者最能捉之,利表情达意,如今他却觉得,言语,本是最颠覆和翻弄的东西。 他奔赴边疆。她飘扬散去。 她回了趟单国,又见了见小郡主,在那儿,她还遇到了块心冷的印。她敏锐地感受到印的即将融化,于是迅速逃离。 她逃到了哪儿去?逃进了天涯的一个角落,逃进了见过的人的回忆里。没有人再见过她,谁知她弃没弃她看似的家,她散落了,她等待着,她弥漫了,她消失着……好像“奇”一字,只需要出现一瞬那般。 小兔子看完,一直在缩嘴,两嘴皮碰到一起“嘬嘬”发声。 司命看得满意,不住点头,又赞叹:“不愧是我喜欢的姑娘,就是霸气。” 小兔子转头看看她,却不敢说话。 流月说:“无德者为自己找借口,求利者便欺他人,犯错后并不悔改,这就是你喜欢的吗?” 司命眼一寒,声音冷而定:“坐在空旷云殿里的人只会读条写条,高声喊叫,喊叫些自以为顶漂亮的真啊,德啊,恕啊,献啊的,殊不知人间辛苦酸辣非一书之字可尽写,更不辨自己喊叫的究竟求的是什么。” 她声音又懒下来,人也躺下去:“倘真无德,便不会有人肯爱她惜她随她;敢说自己在求利的,才是真正不会骗人的那个,莫非谁真以为人在做事前,不会先顾自己的愿?世间是非对错不是看谁先骗谁,也不是看谁最后先认下来,还要看为什么骗,怎么骗的,又为什么不骗。对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大伙儿都懒,便一直都认着,谁先说错,就真错了一般。可真等一溜地顺下来,谁理得清谁错谁对。一来就说得明明白白,你受得了吗?看看那俊俏的小公子吧,就是这么手把手地拉扯着教,最后还是弱弱地逃了。罢了罢了,长的好看的,就是多股滋味,能让神多给些机会,还愿意慢慢瞧。” 流月双眉紧锁。司命背过去,并看不见。 她懒懒地又变出酒来喝,喝够了才转过来。 流月默着低头,小兔子呆着咂嘴,显然都还没能从故事里回过来。 她把酒布揉成一团砸兔子,兔子脑袋被砸歪了,冲她龇牙咧嘴。她流里流气地翘着腿问兔子:“你哑巴了,臭兔子,这回怎么不说话。” 小兔子扭头看看流月,莫名透出股委屈,它堆着圆肚子坐下,左爪子抓自己肚皮上的毛,一股一股理得起劲。它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总觉得没法明白,可又不知道哪儿没明白。我莫名地有些羡慕她,又可怜她,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小兔子扭头望望流月,回看司命时,声也低下来:“明明,我本来该讨厌她的,可,就是厌不起来。” 司命看兔子的眼神柔了许多。她从百宝袋里掏出两排酸红果,红果都直长在开叶的排枝上。她丢给兔子,兔子接住了,也不细想,就上嘴啃,又被酸得牙掉。 司命在这头笑得开怀。流月忽地打岔:“继续放吧。接下来是谁?” 司命瞥他一眼,心下倒说不上此时对他是什么想法,只当在做差,她用往常的声儿答:“下一个,总该到她了。” 镜子又一回无端地打起雨来。 秋天是个十分适合重逢的季节。季节都相遇在熟落的秋天。秋天是思念不证自明的愁脸。愁脸都在秋夜里绽开笑颜。笑颜托着片片洒落的秋叶。秋叶带回了征人的大雁。大雁飞过了凉透的季节。季节成为了言说爱的秋天。 他回来了,项叶想。 他终于回来了,项叶想。 他回来得有些晚,项叶想。 他回来得恰到时候,再晚一些,我的心就要凉了。项叶想。 该不该去城门口等他呢,项叶想。 我们适宜如今就告知天下吗,项叶想。 思念和他人,谁更重一笔呢。项叶想。 当京城遍地都水飘落的黄舟时,他来得稍稍有些迟。赤红的浓脂晕开在天的颊,不放过它的鼻尖,流动着连成似水的一片。干涩的沙在马蹄下激起浪花,众士的步伐击打着地鼓,一下、一下。叶子最偏爱她,她最爱站在细细垂挂的叶下,风轻动一下,青黄相间的叶带着她桔子的发绳散起来了。她打扮成妇人的样子,散漫地站着同边儿上的人唠嗑,直到热闹雀起,直到他渐渐清晰。 第一百六十二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5) 她看着他被众人捧羡,被奉成战巨,她看着太后给他披风,皇帝接过他的宝剑,他笑得黝俊。在万众声潮里,她是呐喊得最起劲的一个,尽管她的呐喊都在心里。 这一步他们等了那么久,这一步忽地让她看见了很多,二人之间的难接近。可她心上明白,非他与她不近,而是,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就终不得与她不顾旁人,可自在接近。 项叶始终是块儿圆润的玉。圆润的玉会把该略去的略去,只留最想留的在心底。 她不是不会怨怪,只是并不怨怪他。在这场战争中,在他日日传来的信件里,她伴着他成长了。她虽不在边疆,却甚在边疆,尤其是当边疆的苦痛和豁开与京城的乐适和封淫两相对照时,她越加地体会到何为“悲壮”。 其实项叶的童年并不幸福,她熟得比旁人都早,后来又拜师谢林,习大义、学高理,择横琴,她将自己的人生从麻乱的散落逐渐排成了一幅可观可走的棋。在遇见他之后,她觉得一切都在趋向圆满,一种本该活在书里的不可思议的圆满。可圆满终将被打破,被亲手带来圆满的他打破。项叶读他的信,读他的苦,又无时无刻不在担着想他的苦。她被勾着重新想起了自己读过的很多书,也忆起曾听闻的许多事,她渐渐地觉得自己错了,和他一样,她本该也本能给人更多。可真的出去给了,去布粥、去讲学,去购置衣服给人添暖,甚至随着华姐姐一同去山上为众人祈福、斋戒,哪怕她已经做了别人能教给她的一切,可这些并不能使她的伤痛真得到多少缓和,反倒加重,反倒越发让她觉着自己蠢笨。她不想血淋淋地活着,可她却悲哀地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必将要这么活着,而周遭人,无一人能与她言说。 她决定去找两个人。这两个人是她前行路上的明灯,黑夜里月被云遮蔽的时候,她就必然要点灯,而她很幸运,她总有灯。 第一个人是谢林。他仍然在屋子里,看着窗外逐渐凋敝的树,一言不发。他桌上的茶早冷了,可怜人从未发现。项叶打过招呼,先给他换了杯热茶,才在他对面坐下。 这时她才看见,他桌子上有副小纸,纸上摊着新勾的画。他画着落下的花,明明树上的花夏日就早落完了,可他的花却要在秋日里再死一回。明明如今全京城四处张灯结彩,穿巷锣鼓声欢,所有人都在庆祝,唯他院子一变不变,唯他笔下满是亡味。 可当下,项叶却能明白他。虽不知他的花为何而亡,可项叶的心是为了已死的士魂而闭,也是为自己的痛苦穿肠。项叶感知到自己又要迎来不可想象的变化了,如她拜师的第一年那般。她对谢林的信任和依赖,自那一年开始。原来依赖二字,在苦痛时最易反噬。 “何事?” “谢林,你有没有何时,忽地会感到人生如梦,万事悲苦。” “事本无悲苦,人自横加之。梦本人生色,人误梦为实。” “是,是,或许是。” “加之既加之,亦可再减之。虚中本易乐,何必自悲时。” “那你又为何而悲呢?你笔下的花都死了。” “项叶,你心喜何季节?” “秋夜,我最喜欢秋天的夜。” “她也喜欢秋天,她喜欢秋日的黄昏,一个我永不可能抵达的黄昏。” 项叶的震惊是溢于言表的,她一度难组词说话,纵她已经算这天下人中最亲近谢林的那个了。她从前也想过,谢林许是爱过人的,却未曾想过,他如今仍在爱着,还爱得如此深情。他是圣,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理”的象征,学理无情,学理背心,学理灭命。况且,爱又怎可不见,爱又怎会不见也不变。 她真实地被他惊讶,过往数年,她从未在哪儿发现过他有爱人的踪迹,他从不展露。不知为何,项叶觉得感动,在那层为他掩藏的情深心酸的下面,还真切地感动。人人之爱,凡是深刻,便不会毫无阻碍。虽不知缘何阻碍了他的爱,起码,他并非是一个人。他的心上人,心中也在惦挂着他。项叶很怕他的孤独,他的孤独感会侵漫掉一整座蓬发的园子。项叶对他就是有天然的信心,她起这些想法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被他爱上的姑娘会有可能不爱他。在项叶眼中,尽管不知谢林在爱之中是何模样,但一定很好,谢林一定懂爱,也一定会爱。 她放轻了些声:“缘何,到不了呢?” “天下弃我也。” 五字诛心。 项叶懂了。懂了,双泪潺湲。 谢林递一块帕子给她,他的帕从来都是暗色,暗又薄,薄就透,透就轻,飘飘似他的心,从未安定。 他还是看着窗外,他语气很淡,一如往常:“项叶,世事不过世事,担你担得起的,即为正道。爱你欲爱的,守你所爱的,方是神道。” 项叶红着眼,出了谢林的府邸。 她一直撑着,直到拐出了谢林府的那条长街,拐进了一条小道,她才蹲下。她蹲下,开始抱着头,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雀飞灰簌。她不明白,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了,为何,非毁了人的爱不可呢。 纵然他谢林奇绝天下又如何,纵然千百年莫出其上又怎样,他谢林不过是人,世间不过只一个世间,谁人不是须臾百年匆匆而逝,谁人不是苦间淌痛,硬活一场。凭什么呢,凭什么因其才要灭其爱,凭什么为了爱众必先死己。己爱已死,大爱消心,留下的不过是教披的形。而他为此形,居然被缚了一生,最终所得为何?一名?一屋?一威?一敬?谢林若在乎这些,便不会是谢林。 人要奉其为圣,人要抽其机理,人给予些根本不重要、不必要的东西,就欲将人高高抬起。人拿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为获得他们心中喜欢的各利,为他们的福宁。可他们,早毁了别人的神道,以毁他人之福为先,在后,造自己之运。 何人不残忍?何人以为,自己敢无愧天地。 第一百六十三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6) 项叶坐在面摊的角落里,端着自己的大碗,大口大口地喝汤。她想在去找温清硙之前吃得饱一些,想把自己的坏情绪多丢走点,腹欲足时人亦然,温暖蹿心间。 未曾想,温暖已主动寻来。 有人忽地坐到她对面,她头都不抬,那人也不说话,大声地嗦了几口面。 直到项叶喝完汤,放下碗,目光无碍地看到对面。 他的脸,他的眉间,他柔情缱绻。 项叶瞬时含了泪,他也含。 纯像两面呆镜子,对着照,一动不动。 他先开口:“小姐你可让人好找,自东街追到府邸,打府邸游到面摊。生怕在哪儿不小心,漏过你去,可费眼睛。” 项叶笑:“公子你可太殷勤,何不安然于家待郎去,何必抛留亲戚奔走寻。须知,心于你身里,何曾不相亲。” 简云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项叶,笑得缝咧,说:“只因我耳越听心心越惊,怀揣千里书信得加急递,唯恐迟一许,一许就要转天地。” 项叶笑着抚平信上的皱痕,拉抻它四角,笑言:“那姑娘我可会好好读信。小公子记得明日早起,来找我讨回信。” 简云楟说:“我怕你等得太久,要等得变心。” 项叶说:“只怕你来时康健不再,不忧你何时会来。” “我很幸运,你可放心。” “未曾骗我?” 他摇头,说:“我绝不骗你。若是真受了伤,我就好赖着借此去讨你照顾,又怎会骗你。” “简云楟,世间那么怪,世间也有点坏,但你很好,我们好好地爱,好不好?” 他握住她的手,说:“我的勇在阻拦面前,会倍加勇气,倘若再加一个你,何怕不敌。” 项叶自然没有去找温清硙了,她和简云楟挽着逛了逛街,玩了些小玩意,吃了些喜欢的吃食,他将她送回家去。 晚间,她点着一灯豆,读他的信。他这回写的信,原是将“屈原”二篇新作了译。 知音难觅。她未曾说过,屈原众诗里她最爱的那篇,就是此篇。而他从未得知,却能至意。心已通己。 《湘夫人》: “我看见你降在北边的水地,我站在这边等你。等到远望望尽了秋愁,仍等不到你。 秋风袅袅,洞庭波徙,木叶洒落着我的心季,秋心中无你。 顺白薠草飘摇,我站在其上,飘摇又远望。相约的时辰已过,佳人未至,何时,心才能关上。 为何鸟落在水中安详,渔网会挂在树上?为何相爱之人不得相见,相约之期重重思念。为何我还会盼望,还要想念,明明你已迟来,明明你大约不会出现。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恍惚间我再望,无论多少次,只望得到流水潺湲。 为何麋鹿被饲养在庭院,蛟龙会被困在水边?我本法力高强,我本自由无边,如何被你围困,又为何心甘情愿。 早晨我驾马上高地,望你望不见。黄昏我走到来路的第一段水边,等你你不现。 我隐约听见你在叫我,你念出的口诀召唤着我的魂魄,我飞奔赶去,我欲携你手。 我在等待时,为相遇准备着,我所能给的一切。 我要在水的正中央为你盖一间木屋,我会采摘最新鲜的荷叶揉碎,葺成它的屋顶。 让我用荪草为你饰壁,用紫贝为你华庭,播撒芳香的花椒进墙,充盈你的鼻息。 让我们用桂木做脊柱,用木兰造屋椽,散辛夷香横梁,布白芷满屋房。 结薜荔草缠帐,蕙草香催扇张。 用白玉为镇压席,疏放石兰遍地,自成芳香。 给屋顶盖些芷草,借杜衡绕我心香。 尽采我心中最美的芳草,集遍四季里最雅的草木香,为搭建给你住的地方。你所在的地方,不该在人间,你本就来自天上。 他们奇于我为你造的屋,云集而来,我位位欢迎。 可欢迎,欢的是我的形,非能欢动我的心。只因你不来,纵千万人往,又有何意义? 将我的外在都丢去,丢进流动的江水里。 我偶瞥见一支水边的杜若花,不等我反应,我便已经摘下。我的花只有一人可送啊,我摘花时已幻想着她戴花的发。 相见时难别时多,相见欢薄别离久,且歌且行且逍遥,暂借闲适耐寂寞。” 项叶的泪,盈满眼眶。 她继续读。 《湘君》: “你犹犹豫豫地不来,你被谁缠在了水中央的沙洲? 我美得正是时候,为防容颜凋谢,尽管波涛汹涌,我却偏要乘舟。桂木的舟由你而制,用来寻你也是天然。 我命令沅水湘水止波安静,我使江水流淌得便我行进。 我盼望你,你却没来。我吹起排箫,排箫参差曲调,曲曲荡我愁情。 我驾着龙舟向北远征,之后又转变我的方向,想去有你在的洞庭。 薜荔熏我的帘子,蕙草香我的帷帐。香草浸入我的短桨,兰香霸占我的旌旗。 我眼时常看着你在的方向,直到我目所不能及的地方,我威风在大江之上,我扬诚着爱灵的光。 扬灵还未施完,侍女无意袒露的情貌眷恋便引我叹息暗伤。 独自时,双泪不禁横流,悲甚故而潺湲。我思念你,在不可言的处处,偏又处处无形。 我用香木做桨,划船时却阻力重重,似破冰缚雪。 为何我要到水中去采薜荔,为何我要到树上去采芙蓉?为何我将一切备好,你却不来。为何相爱却不能相守。为何我的赤诚等待换不来你的出现。 心意倘若不同,媒人再好也是徒劳。情意倘若不重,关系断绝实在容易又轻飘。 河水疾石,飞龙疾行。你却不会因想见我而疾步。 两人相爱,若心不够忠诚,便会怨怪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二人相约,若不愿守信前来,便会托词说不得空闲。 早上我骑马上江边高处,傍晚我停鞭于北边水地。 鸟儿在我的屋上筑巢,流水安然地环于我的堂下。唯你不爱稳定,唯你飘飘似云。 把我那些外在的东西全丢进讨我生厌的水里。 水中芳草地上的杜若花很美,我摘下来,送给陪在我身边的侍女。 人心易变,佳期难寻。乐而逍遥,自在闲适,方为神女命。” 第一百六十四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7) 项叶被他写的逗笑,又叹二人明明相爱,却互相误解。 她接着读下去。然后,笑意飞到了天空中去。 因为他写道:“纵叶叶如湘夫人怨湘君般怨我,我也不敢多说一句。唯请叶叶再读读湘君心意,方知其情深几许,从头至尾,未改毫厘。我心恰恰似湘君。” 他们下一次见面,是在宫里。 宫中万弯长曲,处处挂上彩气,秋已至,云已重,天色奇。暮色深,紫红的天空下,端着盘、拿着东西的宫女们,个个都很急,急又不能表现出来,规矩的步伐里汗也是规律。 今天的宴会是专为迎“单稷”准备的。单稷和简云楟在边疆停战结好后,简云楟快马传书,立刻就将单稷想联姻的意思传回了宫里。皇上与大臣们仔细商议后,便同意此请,同意此请,即同意了这背后数年不愿再战的和心。为表诚意,皇帝传给简云楟的旨里,也命简云楟邀着单稷一同回国,并准备专为他办个选妃会,将未婚的官家良女都召进宫来,全凭他们自己心意订约。 单稷初收到此说时,难免吃惊。周围的幕僚听见,自然也觉得简国居心不良,怕是根本无缔婚之心,只想将太子骗去,好一网打尽。 可单稷一锤定音,决定赴约。纵众士死劝,也没能撼动他心。 士们进言,说:“就算要选,派个大臣去选即可,何必您亲自去,谁知他们安得究竟何心?” 现在的单稷尚还年轻,年轻时倾向于信情、也信人心,也许等他再老二十年,同面一抉择,就不会再想去冒这孤身的风险。而现在,他心中规划的不仅是如今、未来十年,更重要的是他在位期的长久和平。他深知单国需要这份和平,远紧于简国。他也知有些东西只能从和中求,而非战中。无论为了什么,只要利于拿下此约,他都会去做。何况,他信简云楟。这份相信不是来自于二人的关系亲近,而是来自信此人的心性和质品。他深知简云楟究竟是个什么性子,如果他想要自己的命,数次机会,轻而易举,何必用这种光明正大的方法去招天下之口实。他知道,简云楟比谁都不愿打仗,尽管他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将军。 而事实上,等他随着简云楟踏上回程,他的疑惑也就得到了解答。 黄沙踩过磨砺的草根,车阵打鼓歌唱着进城。 马背上,简云楟说:“别往心里去,兵就这样,也不是为了别的高兴,就是觉得仗打完了,能回家,就禁不住乐。” 单稷淡而一笑:“愁自然有,但且宽心,看见他们如此,才更知和平可贵。” “对了,前阵太忙,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回的亲事,本你是不必亲自来的。以往交婚,都是指派节使,日子订好了,来边境领便是。可你我自小在灵国,你是何心性我自然明白,何时轮得到别人替你做主。故我为你请了此约,毕竟,是后头大半辈子的事。虽为国难免至此,打心眼里,我却还是希望,你能挑到个自己心里头真有意的。” 队伍恰在此刻停住了,远远的前头大概是遭牛羊群给堵了。简云楟戴盔久了,也闷得慌。他一手把盔拿下来,丢给后头的小将,小将把盔放安稳了,在拉东西的车上。 黄沙飞过,却不至挡住脸庞,光把面都照得油亮,简云楟牙齿一露,冲着单稷讲:“毕竟,情爱一事,真销魂长。” 单稷实在被惊到了,却惊得并不改色。他敛眸笑会儿,答句:“谢字不说了,就等着真到了,你领我好去见见,是何人令你下凡发癫。人说情爱误人,我说是改头换面。” 简云楟爽朗笑开来,打一马鞭,前去看阵停。单稷安稳地行着他的路,看见那背景,才更知情一字,羞人场面。 说没一点触动是假的,原是他留心刻意帮了一把,可更感悲凉也是真的,他又怎知,实则,自己心中也拂过个抓不住的影呢。 一轮红日在上,一沙天地在前,人各有路要奔,终是前方遥远。唯前方,才有远方。 就这样,单稷随着进了京,这几日也算游遍风景、吃尽美味,越看尽此中安宁繁华,单稷心中越想将单国扶起。 而今夜,确实是个大日子。 不止单稷明白这点,官家女儿们个个儿也都明白。这宴会的来龙去脉,大家早打听得一清二楚。有人想借此攀龙附势,自然就有人想逃想躲,有人欲用此一飞冲天,自然就有人要因此坠而下落。 华琤嫟在此间,可谓纠结甚多。 因她与项叶关系,她一早便得知,这回的选妃不是只为了走个过场,是真念着情分,想让人家自己来挑喜欢姑娘的。故她根本不愿好好打扮,去迎这邻国太子的心意,否则若真被选中了,远嫁在外都是其次,这一水的背后牵连简直难理难分。自小她已累了多年,自是不愿再身投火海的。她虽必会许个达官贵家,却不见得不能找个心性纯良些的,把日子过得容易点。譬如,一直对她有意的盛明华,便是她如今的第一人选。 盛明华幼年与她曾在庙里碰见,后来一应又在诸宴上处过多次,他对她的心意,她是很明白的。他狠厉果敢,去边疆后捷报频传,难得在,从未变心,待她也从未轻心。他二人虽未明订,彼此心中对这份情,却总是有数的。从前她不愿直给信儿,不过是尚还年少,心里总不太肯就着定下来。盛明华虽好,却总没好到似董棾对她心上人那般,能让她也变得痴颠。项叶与简云楟的故事实是天上人间,那自然是万千缘中将擦起来的一点愿数,那是天给的,人求不得,她心中很明白。 原本,幼年她本有嫁进皇宫的心,只因她身份如此,自然先得看个匹配。华琤嫟是不愿降进尘泥中去下就的,可平可敌可升,但万贯家产、千里门庭在手,她深知人心贪的怕都不一定是她自己。简云楟自小在外,从未见过,自是无甚可能。大皇子曾有机会相见,但性子太冷,那会儿身体也常抱恙,对她也的确无意,她心下明白,自然也不愿意去主动断自己前路。 第一百六十五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8) 其实也不是就没人可选,或者不能再等了,可这回华琤嫟之所以想和盛明华把亲事定下来,大概是周遭生活变故多,实在也让她转了许多看法。无人得知的是,给她最大触动的,竟会是陆探微的故事。 陆探微何许人也?她内心一清二楚。十年来,但凡有大宴,其他人在不在都是次的,可她必须在。因她承着美话的供奉,她代表着小姐中最高的仪阶。而在这为数不多的几回大宴里,陆探微又充着何等角色?但凡他在京城,大宴就要办,但凡他肯来,必是从不肯早来,都是将将地擦着身子挪过来,或者直接晚甚。晚到了,身上也不打扮些,手啊衣啊的,尽带些脏墨。皇帝皇后等他,那是常有的事。他眼中向来无人,仿佛就似天然。别人传他神仙下凡,他那画确实笔飞云端。可别人从没说过神仙会落地啊,这落凡的人,还叫什么神仙呢。偏偏陆探微为情一字,居然能弃仙不做,弃这高位不享,硬要自毁名声,辱没门庭,哪怕是自断前程也在所不惜。而他喜欢的姑娘,她远远地见过,确实能说与凡不同,那股子孤冷味,和他简直像一块石头印出来的样儿。可即使如此,难道就真能将别的都放了吗? 简国若有几大被奉起来的人,他算一个,简云楟算一个,她华琤嫟算一个。看着他们都成此样,打深里,她很怕,也挺不想要的。若像简云楟那般良媒匹配,合心合意还好,若真学了这陆探微的模样,痴恋如斯,那可真才是可怖可叹,自损家楣。 她看着身边人有的成双对,美满成真,就如项叶,哪怕见得少,二人之间起码容易和睦。她平和一生,又信神奉天,对那火烧般的东西,实在是提不起一点儿兴趣。人各有所求,她求的就是平稳安然,一满流盈。 所以,从前以为差点儿滋味的盛明华,如今越发献光。与一个爱自己又各面俱备的人好好在一块儿,商量着和睦地度过余生,又有什么不好呢?生如流水,也该似流水再赴。淡与平才是人生本味,这便是她所坚信的。 可如今真让她站在自己房中,冲着这一排挂起来的衣服躁耐不安的就在,她生来不合适的颜色实在太少。她最不合的只有明黄色,所以她从不穿此色。她也集了消息,知道这单稷绝非粗俗之辈,若他要选妃,就必看不上这些胭脂俗粉、大张大扬,她若不想留个好印象,尽往这块儿去打扮便是。可事情偏偏难在,盛明华也与他们是一同回来的。二人经久未见,如今好容易有机会得遇,自是要抓住了,好好诉衷肠才是。若被他看见自己这庸粉一身的面容,不见如何猜想,不定以为自己无意,才不会为他梳妆。 华琤嫟站在那,轻轻软软的身姿慢摇几步,又恍然回来,错了,错了。正因对他有心,才更该往俗粉作扮。今日是选妃宴,谁都清楚,她若漂亮得一如往常或略逊几分,都显得不重。越是要看得重,才越能对自己狠。况且,她不合适明黄色,却不代表明黄色本身不抓眼,穿了这身去,也让别人拿不住口实,说她华琤嫟有意给难堪。盘完了这些,决心也就下好了。 华琤嫟盯着眼前那晃人眼的明黄色,看着那些珠串银石,一阵叮铃铛啷的,头都痛起来。她现今只盼望着,盛明华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唯如此,才不枉自己付着丢一场脸面的代价,去赴这盛局。 夜间灯火流银,交杯换盏间,美人一群又一群。 项叶早早地就被简云楟接走了,如今正坐在皇后宫里喝茶。这仗打完之后,边疆可算是稳定下来了,简云楟一早就拿好了注意,回来了,就要把亲事先定下来,不能再拖了。他最欲求的和平如今已在手里,若说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惧而不得的,不过一个她而已。他深知项叶究竟是何性子,她是不爱言明、心里却门清的个性,很多事情,她可以不说、不看,不听,她也愿意给机会,但不代表她不明白为何他会做此选择。他深知心伤不得,若把一颗心折腾得碎了,便再无处可觅了。几年之内,虽他还退不得位,仍得在这宫中周旋转几,可他应过她的生活,他心里从未忘过。为国效完了力,自然就要为己而活。这不代表他能自私得再不管纷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可他实在能主动地离那不必要的远些,这便是他梦想中的人自然的归处。用几年的时间,把仇人找出来,该清理的清理,接着,就是与她。他不愿意拖了,再不愿意了。 如此一来,二者之间的故事便不再只牵扯到他们二人了。简云楟是有“战神”之名的皇子,项叶是宰相府的女儿,又是谢林的唯一弟子。从他们决定结合的那刻起,两人就知道,后续的一切注定艰难。非与两人相关,而是小到家位之融,大到礼仪典记、国政势力,这些,都会随着二人的结合变动。有些人的悲哀就在,永无自由的爱情。非是心意不敌,而是生来就掺进了太多关系里,这些与爱情本不相关的关系,会把爱磨得不能动弹。 在项叶努力学做皇家妻的同时,董棾家的小马车停在宫外,拉开小半边帘子,等着华琤嫟过来。 香粉味来了,铃铛声风了,华琤嫟也就到了。 董棾搭着下仆的手跳下车来,遭华琤嫟看见,又瞥她一眼,走近了,朝她讲:“也不瞧瞧这都到哪儿了,一应还皮着呢。” 董棾晃晃脑袋,将头上的钗子扶稳,一抬眼,二人对视,均是一惊。 董棾是没想到华琤嫟今日会做此打扮,明明前回两人说话时,她是知道小将军今日也在的。这平日去哪儿都似天仙般的姑娘,好不好的,怎么偏生在今日把自己画得又俗又艳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9) 转念她一想,才回过些神来,但还是没忍住捂嘴一笑,这心思岂不是“路人皆知”。 华琤嫟惊讶的地方在,今日的董棾与往常太不一样。平日里她尽是随便的穿着,虽自有她那股净秀味,却绝不谈不上好好打扮。哪想今夜裙袖大展,胭脂好施,一张脸细弄,双眉都含情。原来也是个美坯子,就败在了懒。 现下瞧见她笑自己,华琤嫟更有些丢面儿,一时暗忖自己怕还是没顾虑周全,实在不该选这身衣服的。 她轻拍董棾的手,用帕子捂住半边脸,朝她说:“你可别笑了,坏姑娘。我已经够羞的了。” 董棾点点头,知她的华姐姐爱面子,便敛了笑意,挽着她朝里走。 长长的宫道一时看不见尽头。 华琤嫟刻意叫丫鬟上前来,撑伞跟在边上,又叫把伞打得低些,说太阳烤人。董棾倒全不在乎,只眯着眼望那天边啼血的夕阳,任那红给自己两颊添光。 华琤嫟低声问她:“怎今日还扮得如此好看,你难道不知这是何日子?” 董棾笑笑,回:“怎会不知,刻意而为罢了。我和我爹商量过,若那太子真能和我看对了眼,嫁过去做太子妃也没什么不好。我这人性子野,耐不住在一个地方待上数十年,总归是爱多出去走走见见的。我想去邻国游玩,我爹想叫我学着端庄、被好好管住,两人的心思一合拍,自然就出了我今日这副装扮。” 华琤嫟皱眉,额间的大红花也挤着挺起来,她将声音又放轻些:“你怎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太子妃哪能是那么好当的。你要真被选上了,嫁过去可就不只是你一个人了,还背着一个国家。阿棾,听我一句,依你的性子,绝不能在宫墙里活得长稳安久。与董大人一时闹脾气也就罢了,待会儿进去了,千万记得低着头,躲得远些,别犯傻,啊?” 董棾轻捏捏拉住她的手,又冲她甜笑一下,表示自己明白了。 华琤嫟一直低着头走路,伞面遮了她大半边脸,故她自然没能看见,董棾远眸里映着绝望的阳血,没人知道她的悲伤从何而来,又为何能飘到如此之远。 皇家的宴席向来是开得晚也散得晚的,尤其是遇上大宴,时不时地一应嚷到天亮不止。因要等的人太多,一个一个的面子都大,且大伙儿好容易才凑在一起,为此准备数日,自是要好好交际,多看些才艺才肯罢休。故这宴席的吃食也是分轮供的,一轮填肚子,多上些面食、小彩团饭、蒸薄碟,二轮才到主菜,各山珍海味并端,接着是点心、酒酿,最后以瓜果,温饮收尾。 大人物们多是二轮才到的,或者说,何时主角到了,何时这二轮也就开场了。 华琤嫟从不叫人等,等人倒是无谓。礼仪仿佛是从她骨子里长出来的,温和就是她的天生面容。这回她起了要躲的心思,更是一早就通了宫里把位子排后排羞些,本来她把董棾和项叶的位子也是换好的,哪想得董棾现说,她位子早就被董大人安好了在前头,避不过去。现下项叶又还坐在皇后宫里喝茶,怕是待会儿要顺着一道才能出来。这么一来,最后倒剩她一人不伦不类地与一众低品小姐混在下头。她一想到自己今日还穿的如此艳俗,就羞愧难忍,也歇了那许多与人说话的心思,只持着把大圆扇不停地扇风。等一轮吃食堪堪用过,她便带了个丫鬟从讲话场里溜出去,只等得待会皇上等人快到了,再稍先一点回席。 华琤嫟进宫的次数,从小到大已数不胜数。她爹爹受圣宠厚重,经年不衰,她家门楣高传三代,故无论去哪,她都从不可能是被忽视的那个。当惯了眼睛中心的人是最失落人家不瞧的,但比这更失落和难堪的是,她更见不得别人瞧见自己的糗样。对此时的华琤嫟来说,心下实在是悔死了。勿再论什么亲事匹配,何事能比她丧尽颜面还重要?她现在一点儿也无去找盛明华的心思了,碰都不愿碰见他。其实以她的仪态样貌,不管这明黄色究竟多不搭边,也总不至于把人穿得丑到泥里去,顶多是从宫里养的花变成百姓的家花罢了,就不知她竟如此在意。依她平常的作派,此时本该施施然地被一群女子围在中央说话,浅笑低评两句,分心去估摸这京城的最近风云,却不动心。哪知这美人少了一点美,就仿佛是被水煮过一道般,硬生生地化了层皮,光秃秃得也不敢上行。 她的丫鬟站在亭外,她坐在偏亭之内,忽地生些自怨自艾的味道出来,这秋景瑟瑟纷落叶,配得宫墙色,也配得眼下人的心。 在所有需要一个人的场景里,天官从不肯好心。偏偏,怕什么,什么就找着来挤。 他带着一个奴仆,悠悠地往这边走过来。华琤嫟远远地瞧见,心下正疑惑这是哪家的公子,如此不懂规矩,明见着自己在这儿了,还偏生要凑过来。 何想他色柔声轻,礼仪周全:“冒昧扰小姐你清净,本不该过来硬凑同席,实是这地方太大,路也难找。刚刚在席上,被他们灌了太多酒水,万走不稳路了,才想和你借个空休息。” 华琤嫟举着扇子,扇子仍遮着半张脸,露的最明的就那朵红花,红花贴在她脸上,很静。她打量着这男子,心下一边估摸着他身份,一下对他下个判定,看他虽言自己酒醉、步伐确有不稳,但又不要人扶,一应迈得迟缓,却不失风气。记清楚张张人脸,是华琤嫟自小就养成的本领,她敢肯定她绝没见过这人。从他穿着考量,一时也难辨究竟是何地人士,是刚掉回京的任官,还是随军而回的参谋,又或是哪家大院里藏着未露面的儿子,实不好猜。他长得一应大方,却不算多清秀,伶人之类的属不可能。 第一百六十七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10) 华琤嫟并未说话,只轻点了下头,伸手示意他可以坐下。虽心里对这人是谁还拿不定主意,但她是绝不会再朝那边多看一眼的。 现下离二轮宴席开,还有些时候。华琤嫟心里却忽地冒出了极不好的点子,按理来说,第一轮开宴,本不会上酒。那这人既不是在正席上被灌醉的,又是何许人也,能叫皇宫的人在今天还另开一席供他畅饮。她简直不敢往那边再想下去了,一时间为这猜测,眉都没忍住,皱了起来。她立马就想找借口告辞,心里正选着哪个更好,那边闭着眼揉太阳穴的人,就朝她开口搭话了:“小姐,你是贵女还是女官呢?” 华琤嫟看他这式儿,仍不愿轻理,忧心自己猜测成真。 他跟着又说:“不知你是否识得一位大臣之女,名唤董棾。” 华琤嫟一愣,这才开口:“自是认识的。” 他浅浅地笑一下,说:“你声音很好听,可有人与你说过?” 华琤嫟皱起眉来,不答话,觉得此人实在轻率。 他倒不在意,也没睁眼睛,跟着就讲:“那董棾品貌如何?你可否告知一二。” 华琤嫟张嘴想斥他这般打听实属不礼,又忽地想起来方才董棾和她讲的话,莫不是……上面有意牵线。倘如此,眼前这人难道真是…… 他见她不讲话,睁眼看她,就见她垂着脸皱眉,又笑,说:“你把花都弄皱了。” 华琤嫟这厢莫名其妙,才转头看他。 他直直地盯过来,用手点点自己的额中间。 华琤嫟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抬起手来,跟着点了点。这一举一放间,扇子也忘了抬了,整张脸这才露出来。 她悟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了,收手,低头,觉得此人无聊。 可等她把扇子放得完全,又将头低下去时,明显听见对面的人呼吸声忽地重了、急了。 华琤嫟抬眸,就见他呆愣愣地盯着她看。她不自觉地向后缩了下脖子,快眨两下眼睛,一下回过神来,才忙着抬起自己的扇子,这回把全脸都遮在了里面。 她这边羞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他那边却不自觉声音大了些:“美人何必以扇掩面,空舍颜色凋却。” 华琤嫟忽地全身都被这句话闹得热起来。她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将脸遮得实实的,堪堪一施礼,半句话不说,便出了亭。又急着些步子往园中心岔去。 直到绕进了快到前园的地方,她扶着丫鬟的手,才停下来,站在几盆粗花背后喘气。今日,真是把脸丢尽! 而等华琤嫟估着时间,差不多回了席,本以为能很快就进二轮,速速地把宴会混过去,却没想到,一应居然又等了许久。最终,华琤嫟最想避掉的事,也没能避掉,她还是被一堆人围着、扯着,说七说八的。 又等了许久,这皇帝皇后没来,邻国太子和二皇子也不到,可项叶却先现身了。 项叶从外头走过来,除了芜芮之外,身后还跟着十个宫女,明显都是皇后的人。因着他们如今摆得太明,所有人对这段关系大抵心里都有了数,现如今她排场如此大地进来,不消一刻,宴场便静了下来。 大家都在望她,华琤嫟亦然。项叶的穿着一如往常,并未刻意打扮,自然也没学她这般刻意抹丑。可平日里华琤嫟与她在一块儿时,从没觉得她如此威严,不可接近,如今这身后从者长列,一时竟真让人觉着遥远。 而不管有多少人在看项叶,也不管她们以何种目光打量项叶,项叶好似并未发现,她的气忽地很高很凌,仿佛这些人都不在她的眼中。 她扫视一圈,似在找人,看见董棾了,便先朝那边走了过去。而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们,霎时散开,慢慢地分向四处站着,去接活儿做,倒也没紧跟着她给添麻烦。 华琤嫟看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好的情绪,以她如今被围着的场面,一时瞧不见也是自然。况且,她俩情更深,哪怕是看到了,先去找她,也是自然。她非小气者,也不计较这许多有无,倒是方才她刚进来的那刻,她忽然的高与远,在自己的心上莫名地留了痕。 没过多久,董棾便带着项叶来找华琤嫟了。 华琤嫟这厢和她们应付完一阵,多多少少地也整理了心情,正打算自己先笑着挑明了今夜这衣装用意,省得再惹她惊一遭。 华琤嫟这边,带着往日的笑,看着她俩慢慢度过来。 董棾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得朗气,项叶嘴角也浅浅弯起,二人正谈着什么,等到近处了,她这边刚开口:“你们可算是来了,且不知……” 话说到一半,便和项叶投过来的眼撞见,这话,也就被她那眼神喝断了。 华琤嫟是想过项叶会吃惊,可项叶是何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就算她今日画得比往常丑些,丑得多了,她也不该惊至此分才对。她的惊使她眼里的水都颤了起来,华琤嫟也自然而然地随着她的颤,止住了话。 董棾那边瞧见项叶一时没回过神来,便开颜一笑地打趣:“我方才同你说了,你还不信。说这世间哪有什么颜色是你华姐姐不相配的,如今看见了,惊成这般,笑煞人也。” 项叶听她这么一提,才把表情整理好。而华琤嫟总觉着哪里很怪,只嗔了董棾一眼,却并未多话,她在等项叶开口。 方才还围在华琤嫟周围的姑娘们,现今看见二人到了,互相施礼点点头,便四处散开,自是给她们留足了地方说话。她三人近几年来但凡参宴,总是相伴不离的,大家也知道她们关系好,便不多打搅。 项叶神虽回了过来,却仍显严肃。她快步上前,轻拉住华琤嫟的手,又唤董棾一起,就领着步子,将三人带到了离众人稍远的一棵大盆叶旁,将身子挡了些,才将手放开。 她声音压低,神情认真,问:“华姐姐,你可得与我讲实话,我没来之前,你有没有单独地去过后花园?” 第一百六十八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11) 华琤嫟心下也是一惊,她咬起唇,却还是点了点头。 项叶出气的声重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又问:“那有没有,遇到什么不认识的男子?” 华琤嫟虽还不懂得完全,心里却有了数。她先是看了董棾一眼,见董棾茫茫然地朝她眨眼,她叹了一口气,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如此,项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将华琤嫟的手放下,自己背过身去,咬住下唇,来回迈步,焦虑得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这边华琤嫟也紧闭双唇,低着头默默不语,似是在思索什么。 全程就董棾一人迷茫不知所云。她顺手扯下片叶子,捏着叶把儿在手里甩来甩去,问她们:“你二人这是作甚?发生何事,直说出来便是,这一个个看着,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的,是在干什么。” 华琤嫟皱着眉看她,却还是听了话,往项叶那边迈一步,问:“真是他吗?他定好人了?” 项叶回头,眼中也尽是愁,她无奈地点点头。 华琤嫟放轻了些声,又问:“他选的,是我?” 项叶拉住她手,叹了口气,才说出实情:“本来,今日除了外头的大宴,皇上在殿内也专为他设了个私亭小宴。皇上带着简云楟,还有两个内臣,从早上开始,便与他在一块儿谈事喝酒。后来怕是都有些醉了,大家便散了会儿,说各自去醒醒酒,为待会的大宴作准备。谁知,等他一回来,便向皇上禀报,说,他想要的人已经找到了,就是不知那人是否为参宴的贵女。皇上听他表完心意,只叹是天降奇缘,便立马允诺,不管是否为贵女,只要尚在闺中,哪怕是女官,也直给他带回去做妃子。正因如此,简云楟才来皇后处找我,让我带着人先来看看,他挑中的那人,在不在这席上。” 华琤嫟又问:“那凭何知道是我的?” 项叶回:“黄裙一身灿,额间丽央红,小扇轻移,气正清雅。这便是他的原话。你现在该明白了,方才我为何会如此惊讶。” 董棾这才听懂了,二人在讲些什么。 她一声地笑出来,引得二人俱回头。 华琤嫟见此,忙作解释:“阿棾,你信我,当时我出去本来是想避开那些姑娘,找个清幽处躲躲,绝不知他会过来的。” 项叶看她这模样,一时迷糊,为何要朝董棾解释这些。 董棾笑笑,随手拔下头上一支卡得发疼的钗子,捏住了流珠,走到华琤嫟面前,敲敲她头,说:“想什么呢,我谢你还来不及。不过是笑上天弄缘成性,随意牵连罢了。让我平白觉着很是有趣。你别多想了,快好好想想你吧,如今这般,小将军可怎么办?” 华琤嫟眉头又皱起来。董棾不提盛明华,她倒是绝不会先想到他的。毕竟二人一无婚约,二无明诺的,虽有此倾向,却不能算真定下来了。既如此,华琤嫟遇事了,又怎会先将他放在前想,自然想的先是自己、家族,门楣及两国关系。 项叶这厢也愁,愁的内容却和华琤嫟不太一样,她想的倒与董棾比较接近。依简云楟方才来找她那副高兴模样,以及皇帝皇后的旨意作保,加之二人的身份地位也很般配。华姐姐如今又没定下婚约,若他执意因着动心要娶,属实难以推辞,毕竟能来这宴会上,除了像她这般单被召进宫来的,大家心里都门清,这是为个什么目的。项叶如今担忧的,正是华琤嫟没办法与自己心爱之人顺利携手,平白要被这意外闹得多生事端。万一没推掉,那可真是毁了华姐姐的情缘了。 项叶思量后,开口:“华姐姐,你别太忧心,我去和简云楟说,你已有心上人了,让他转告单稷,重选一人。这嫁娶之事,就算关系到两国,也不能只顾他一人心意。” 华琤嫟被她这话一惊,但还是好好地应了:“我能来赴这宴,在外人看来,便已表着我有这嫁过去的心思了。他没选到也罢,如今都已选中了,我又平白地递上去这话,且不说他人如何看我,只怕帝后都会不喜,怪我败了这简国的礼节。” 董棾皱眉,说:“再不喜也没办法啊。怎能因着他们的喜欢就赔上你的幸福呢?” 项叶也愁着脸,却是认同此话的。 华琤嫟摇摇头,又背过身,说:“不,阿棾,我们不一样的。我绝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幸福,不顾我的颜面和我爹爹的颜面。也不可能为了一份还没定下的心思,就肆意地置两国和平于不顾。想想那些苦守边疆的战士,我做不到的。” 董棾哭丧着脸,说:“华姐姐,这是一辈子的事,你可别犯傻。” 华琤嫟说:“他现在也没说准了,就必须要我。不过是方才酒醉了,在花园里碰见,偶然觉着新奇罢了。等他真到宴上了,将一位位貌美如花的姑娘们看清楚了,选不选我都不一定,何必我先去做这个恶人呢。” 她转过身来,拉住项叶的手,说:“叶叶,你便派人传个信,就说这人你没瞧见,等他待会来了,让他自己去找去选,这般可好?” 项叶拉住她,目光比秋水更沉,说:“华姐姐,你我如此关系,众人皆知。我若倘真说了此话,后续他看见你了,一指出来,帝后便知道我在讲假。如何,能欺君呢?” 华琤嫟美目微颤,叹口气,回:“确实是我思虑不周。那这该如何是好?我既不愿说那话直拒了他,也不愿自己就这么被定下来了。该如何是好?” 项叶看着她,忽地有些不明白她。 项叶整理了自己的心情,和她说:“不若如此,我派人禀告,说人确在席上。但这人我认识,心性雅正。若直传着带过来,怕觉得不被礼待,不若还是顺着原有的规矩,在三轮后授器,得器者方为太子妃。再给他些时间,让他自己来选。” 华琤嫟轻柔一笑,表示此说大可。 第一百六十九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12) 她还是那个她,典雅,话少,谅人,惠巧,可项叶总觉得,如今才又认识她深一些,比她原先所以为的那个,更往什么方面多了点。 这会儿恰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声音,团团笑语渐渐地近了。三人互点点头,便打算回宴。 眼见着就要迈出这一盆绿了,项叶明知前路是什么,虽华琤嫟如此说了,可,她还是没忍住,唤了她一声:“华姐姐。” 华琤嫟盈着柔意的眼回过来,又朝她轻轻地笑,她额前的花展开了些,如今的俗飘出些艳来。华琤嫟朝她微微挑眉,项叶开口:“你当真想好了吗?” 华琤嫟展颜一笑,轻闭双眸,朝她轻点了下头。接着,便挽着董棾的手臂,婀娜地往前摇去。 项叶在原地只停了一刻,就跟上了二人。可在她停的那短暂一刻里,她望着华琤嫟娉婷的背影,一步之遥,却遥不可及。有些事情刚露端倪时,人的心一时半会是没法做到准确判断的,不知道这条路将会通向何方,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一个小小的行为将会带出怎样的变动。但奇异的地方就在,当类似的要带来巨大变动的时刻发生时,那一刻你的感受会嗡鸣,似忽地被敲了一下,声音也不是很大,没有什么过分的意义,却提醒着你当时的场面,尽管你说不分明。那种时候的记忆比起别的,总会更加清晰。而且无论时间怎么磨损,始终占据一席。 第二轮正式开宴。 华琤嫟坐在小姐们的末端,看着单稷和帝后等人从屏风的后面绕出来,众乐齐奏,众人皆礼。放在皇后桌上的烟炉,烟似也随着主人的到来,无端地飘往下方。烟雾缭绕间,华琤嫟刻意挪了两步,借着前面那位胖小姐的身子挡住自己,顺着众人往上看。这般,才看清了单稷。 他换了身衣服,人站得比初见时挺拔,矜贵之态立现。他长相确实普通,隔着这么多人望过去,若不是他穿得与众不同,谁也不会把眼睛先往他身上落。可华琤嫟平白地看见了些别人瞧不到的东西,就在单稷要坐下的那刻,一个宫女失手把茶洒在桌子上了,皇后要罚人,皇上宽恕下来,把人发下去。而那桌子分明是单稷的桌子,他却一句话不讲,只微笑着等他们处理。他就站在后面,一言不发地盯着,没半点不自然,也不觉得需要多事。项叶此时眼睛在简云楟那儿,故没注意到这一小幕,否则瞧见了定是要不喜的。可莫名地,华琤嫟却觉得很好,在她眼里,单稷天然就有种做王的霸气,那种不需要多一丝怜悯或者更多算盘的凌驾感,就在那一刻里,被华琤嫟感受分明。 她开始有一些期待,他会不会坚定地把选妃的诏书,递到她的手里。穿过现在重重的女人堆,走到明显卑劣的品阶前排,在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在她明明穿了最不合适自己颜色的今夜,他是否还能过来。 华琤嫟的想法是很远很远,再坐回座位的时候,她的背已经重新挺得很直,原有的那个华琤嫟的味道已经回来了,她又变成了独绝于林的贵女。 在一轮一轮的上席谈话和一场一场的中央节目里,都没有华琤嫟的身影。平日里爱把她挂在嘴边提的皇后,今夜难能地都把话题围着单稷展开。 项叶见华琤嫟没主动去表演才艺,好歹松了一口气,尽管话确是这么说的,别人的幸福和选择,你无从干预。但真到临头了,华琤嫟与她关系如此亲近,深宫好比火海,她是真的不想见她华姐姐一时不察,说跳就跳进去。这世上的大多关系,若真不想要了,自己想断就也能断了去,可有些却是难比登天,有些绝非自己能掌控任意。人们总爱以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去和别人同心,在项叶这里,自由是个大宝贝,失不得。可她并没有想过,在华琤嫟那里,她从没有过自己选择的自由,故她一步清楚这真正算个什么,二也绝不会真拿它当回事。各人自有各人心中的尺子,量得这世界是四分五裂。 华琤嫟的想法已经飘得很远,譬如倘若她真接下了这门亲事,那二人门楣名声一应都算匹配。太子妃虽不是好当的,可身后有两国联姻作保,只要简国不倒,她这太子妃的位子就罢不掉。她自小也算半个宫里人,对宫中大小事也算了解不少。在后宫里,情分虽要紧,最要紧的却不是情,是撼不动的地位,必须培植的势力。若她当真远嫁,简国就会成为她手里的一张王牌。倘这单稷对自己有真有几分真心,再施以些合适手段,做个宽容的皇后,日子也不是就过不下去。唯独,虽听说这单稷并未娶妻,但以后真继位了,单国与简国不同,可以三妻四妾,皇帝还能下旨选秀。如此一来,后宫人多了,怕就容易出腌臜事,不好管,还要防着有心人加害。想到这里,华琤嫟还是蹙起了眉,哪里觉着感到不适。 才艺又换了一拨,单稷的诏书却还是没有送人的意思。华琤嫟看着他一副参宴的作派,不急不躁地只在吃酒夹菜,心里面也不是就没点触动,知道他也许是在等谁。可要让她穿着今日这裙子上去弹琴写诗的,不如直接打发她出去好了,她可丢不起这个人。况且,这婚事目前虽能接受,却不代表着真就比和盛明华等人在一起会更好。她不想冒险。 现下已至冬天,有些人的心却并不会随季节变化,就发生多少境移。华琤嫟的自我掌控力一直很强,见恶不言,见丑不烦,见惊不变,见闹不笑,她的人可以跟着习俗,做些冬天该做的事。可她的心却不会因为到了冬天,真的就顺着多融化一些。她的心像缺少温火的雪。 宴已至尾声,各小姐们已经自展风姿,该拿出的才艺都尽善尽美地表演完了,诏书,也到了必须得给的时候了。 第一百七十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13) 纵隔得很远,华琤嫟也能猜到这会儿皇帝在和单稷说些什么。越等得久,他的诏书越不给,华琤嫟对自己的选择就越动摇更多一些。人非草木岂无情,她也不是就不会感动。见着这么多莺燕之后,他竟还能巍然不动,中间没表示出半点失态来,已是难得。她难能地把头低下些,又为自己今夜的不雅悔起来,这悔意中还泛着些莫名的甜。 才子佳人的故事之所以能流行数年而经久不衰,很大的原因就在,哪怕它们一时无法令你信服和感动,可你又很难作保,说人生中不会真有那么一个时刻,等你遇见谁时,会不想起那些本子,会不想要那些故事。 她今夜已经如此丑了,他都还能喜欢,不也从一个方面瞧准了,他并非贪色之徒吗。 皇帝旁边的公公扯着嗓子忽地叫起来:“请各位小姐坐好,单国太子现下亲自下来给一位小姐颁召,选中的小姐,即时起,便是单国的太子妃了。” 单稷拿着诏书,双手背住,顺着两排的列席,一边边地看。 董棾坐在右边的上位,这会儿子心里门清,他这是打算去找谁。她倒是蛮有心情替人家庆幸的,幸亏她没从自己这边开始找,否则偏要把整个大殿绕个底儿溜,才能找到心上人。 大殿里早已静了下来,连人端杯子喝甜酒、蜜水的声儿都没有,只听得见随着他步伐起停时,那头传过来的忽重的呼吸声和叹息。 华琤嫟也顺着这氛围,难耐地有些紧张,虽然她明知这结果基本定了,却还是有些紧张。 直到宣判的脚步停住,华琤嫟先瞧见的,是一双云龙纹路的黑鞋。 她并未抬头,只看见面前这鞋离自己更近一步。 单稷站在她面前说话:“姑娘,你可愿意接我的诏?” 华琤嫟抬起头来,看见他比初见时柔了许多的眼睛。他声音隐含强势却不压迫,她没有被冒犯。 他又走近一些,声音更小的朝她说了一句:“黄色虽衬你肤白,但你若穿我单国的紫色嫁衣,定会更好看。” 华琤嫟不知被哪一点搅了下心,再反应过来时,诏书已接在了手里。 尘埃落定。 可蝴蝶的翅膀已经扇起。 项叶难能地看向简云楟,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好似也并没有为单稷选中了心爱的姑娘而感到开心。帝后的笑向来是副面具,她绝不可能从其中窥察到二人的真实心理。可纵窥探不显,却不代表不能推断。项叶其实有些不明白华琤嫟为何会做此选择,或者她心中已有了考量却不肯往那方面去深想。她把华琤嫟当好友,便是真的将她看作可信之人。她纵有明白看人的眼,却同样是情感丰富的人。她也会希望好友的心肠是好多过坏,是简单多过复杂的。 唯董棾看到此幕笑得满意,一应多夹了几大块肉吃得豪爽。有情人能成眷属,便是月圆好故乡。这便是她快意的根本想法,她当下的舒爽心情,甚至与自己不嫁去单国,没半点关系。整场宴里,若真论谁快活,她最快活。谁简单,她最简单,不管她心里藏了多少伤,一遇到事了,她仍然都是那副“以爱为重”的模样。 话说邝竒其实也在这宴会上,只不过易了个容,被当成军师安排,坐在下头。他看着项叶高位在上,难免谨严少话,便为她可惜。多月不见,今时她与那夜醉酒的姑娘已是判若两人。邝竒并没有一点儿厌恶的意思,反倒真觉得这爱伟大。对项叶来说,她明明有千万选择,可以不走这条不顺心的路。她和简云楟不一样,简云楟生来在皇家,家世这东西,是上天给你排的,不是你自己能选的,一应无奈虽厌人,却避不开。可项叶自小被父兄护着长大,前头的人支撑着做那么多,也就是为了站在后面的可以自由些欢快。项叶非慕名贪权之辈,不仅如此,还恨权恨缚,她和自己本来才是同一种人。可偏偏却愿意为了这爱逆着本心去做事,去改变。爱之庞大,谁又说不瘆人呢。 华琤嫟的后续看起来没有丝毫问题,和所有的颁召一样,她被单稷用礼请着,到了正中央。帝后瞧见了是她,做出仿佛才瞧见的模样来,一应调侃和祝福了两句,又做了许多的问候和叮嘱,下放诸多赏赐,数目和尊贵都骇人听闻,这样的重视程度令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简云楟和项叶隔着中间的台子对坐,他看见了项叶眼底的疲色,心忽地揪了起来。他能明白她为什么疲惫,一想到这些疲惫本来与她五官,她却要被牵扯进来,便觉得自己实在不成器。有些东西必须加快步伐,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对他来讲,单稷的选择谈不上令他失望,他只不过还是他而已,从来不会真把国家和肩上的东西放在自己之上的那个单稷。 而简云楟不知道的是,项叶的疲惫不止来自于应付这场宫宴、惊于华琤嫟的选择,更来自于她天生的敏感。这份敏感可以说是与天俱来的,或者,因幼年她无父无母时早已养成的。她的感觉现在非常不妙,不管帝后如今将这对璧人捧得多高,她却打从心里地感到,他们绝非真心。 华琤嫟被帝后叫到宫里留宿,说一应许多事情好聊。 项叶和董棾结伴出宫,一路上二人几乎没有说话。 董棾不说话,是因为刚刚又碰着岩顶了。岩顶过来嘱咐项叶早些归家,早些休息,说自己要去同僚家休息,让她不要掌灯多等。 董棾有时候真的太羡慕项叶了,项叶不会明白,董棾有多想和她换一天的身份做做看,哪怕只当一天,能被岩顶像妹妹一样温声呵护也好。他每回对项叶这般,就总让她悲伤,如今的关系,倒还比不上当年陌生人时来得亲近。 而项叶无言说的意愿,自是因为华琤嫟的事,实在扰人。项叶不知道华琤嫟能不能感受到自己体会过的那些,如果她不能,难道自己又能去冒昧提醒吗? 第一百七十一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14) 最让项叶不明白的还是那点,华琤嫟究竟为什么放弃现有的一切而甘愿去做那个和亲的太子妃?她真的不明白。有些人是无法选择,或者贪图利权而自愿下锁,可她为什么呢,她自小如此仙云仙雨地长大,名权尽有,她还差什么呢,要自己往火坑里跳。 在项叶没把这些理出来个头绪以前,她实在是没心思多扯别的。况且就方才董棾和哥哥见面时的样子,她越发觉得自己原来的猜测怕要成真。而她二人的故事究竟又是从何而来的,又怎会到如此刻骨铭心的地步,既如此深情,又为何不相守?说起来这些复杂事虽与她无关,可因每个复杂的线团后头,站着都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如果能明白事出何故,便可在其中为她们的面临的苦难出一份力。她真心地希望大家都能幸福。 二人都快走到宫门了,项叶忽地被人叫住。 她听见声儿是简云楟,心上的重山一下子变成团云,烟消云散,回头时已满眼笑意。 简云楟见她终于松下两分,心里也欢喜,如今笑得欢快。他旁边还站着个人,显然是邝竒,只不过易了容,两个姑娘认不出来。 简云楟上来也不顾旁人还在,就拉住了项叶的手,觉得她手凉,立马从怀里把自己备好的暖手绵套给她戴上。项叶眼睛笑得弯弯的。 董棾见着这一幕,眼都白飞了,只恨二人腻歪。 她主动上去朝邝竒吆喝:“兄台,你还看不出来这二人打算作甚?照我说,我们快携伴走吧,别碍了人家的良辰,平白最后咽一肚子酸水。” 说完,她摇着头就转身走了。项叶想将人叫住,被简云楟拦下,简云楟朝她摇头,轻声说:“没事,他会把董棾送到家的。” 项叶和邝竒的人皮对视一眼,朝他轻点点头,表示谢意。 邝竒笑得柔畅,和二人告辞,认命地上前去追那恶女董棾。 这边才追上,董棾便主动搭话:“兄台,你也是刚从边疆回来的?” 邝竒看她一眼,被这长长的宫灯照着,她的眼睛有些水。他莫名想到了很久之前,自己还没去汝州的时候,在华国公府那儿,碰见了她哭。当时哭得真叫一个丑,小姑娘年纪不大,情事经历倒很多。原来他可能并不在乎旁人的心境如何,多凭自己的好恶做事。可等这回自己经历了刻骨铭心之后,再遇着这同样被情所伤的人,莫名地就有了些同道沦落的亲近感。他仔细想了想,这董棾本来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不缺吃不却穿不缺地方玩的,本来能美美满满地搭个好婚事,就延享清福,多年来却偏偏要大张旗鼓地流连花丛,把自己的名声搞臭,好像根本就不想嫁人一样。原先邝竒以为她只是贪玩、性子没养好,还有些劣根。现下自己爱过了,才知道,当人被逼着硬与所爱生别离时,是断没有心思再娶的。既如此,对一应后续自然也就无所在意。 如今他再和董棾说话,已平和太多,脸上也是带笑的:“是啊,姑娘,边疆苦寒,回来了才有感觉,京城的日子实在太舒服了。” 董棾偏头看他,轻笑笑,说:“你们的辛苦自是超常人百倍的。现在仗打完了,你也好好去美酒逍遥几天,放松放松。” 邝竒说:“酒虽好,难耐酒醉初醒时,实在寂寥。” 董棾虽不知这人情绪何来,却觉得他说的属实就是自己心里话。玩得再疯,喝得再足,初醒半蒙那会儿,不想见到的人就定会往自己眼前飘,一词寂寥,实是不够。 她一时没忍住,便说:“就怕酒多无人管,情深无人问。” 邝竒听完也是苦笑,答:“不怕情深无人知,唯盼生时再相逢。” 二人恰走到宫门口,那边的侍卫见到俩人,已经撤开阵,微低头,待二人过去。 宫火长明夜露重,心涩更阻不见日。 董棾一把勾上邝竒的脖颈,大声说:“兄台,走,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邝竒看她好笑,却没推开,也反勾回去,和她说:“走,拿坛子干!” 灯火往后打哈欠,一溜又到了简云楟和项叶身边。 简云楟问项叶:“冷不冷?” 项叶摇摇头,又挥了挥他给带的绵手套,说:“有这个当然不冷了。” 简云楟笑,又问她:“今夜累不累?” 项叶挤挤脸,全然放松地答:“累,可累了。” 简云楟眼神柔了些,帮她理额上的头发,他说:“回去我替你禀了,明日别进宫来了,好好在家中休息。” 项叶眼睛亮一下,说:“真的可以吗,帝后可会生气?” 简云楟握住她手,说:“自然可以。我会告诉他们,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项叶轻轻皱眉,问:“何事?” 简云楟说:“顾好你的心。” 项叶无端地满嘴都被喂了蜜,她笑,笑得把头低下去。 简云楟又说:“叶叶,再等我四年,好不好?” 项叶抬头,又假意皱着眉闭眼,拖长声音哼了一声,才睁眼展颜答:“也许,再长一点也没关系。” 简云楟抱她进怀里,说:“可我舍不得。” 项叶动动头,散在眼前的头发痒,回:“那你便再尽力些。” 简云楟吻吻她发顶。 项叶痒得不舒服了,从他怀里出来,先甩甩头,惹得他又给她整,她说:“我问你啊,你可要认真答。” 简云楟点头。 项叶说:“凭着你对单稷的了解,你觉着,他对温姐姐是不是真心的?” 简云楟一时沉默,项叶又接着说:“我也并非刻意要疑他心意,只是觉着这两日相处下来,他为人谦虚谨慎,并不像个情场中人。怎的今夜忽地见着姐姐一面,便拖着拉着地不娶不行。我不知道,我只是觉着,这不像他。” 简云楟答:“初我邀他来,让他见见再选,便是希望他莫要只为家国利益,就挑个最清白匹配的成婚。毕竟,这是一生的事,二人之性是否能合,其实远比那些更重要。今夜他选了华琤嫟,虽不知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可不管从哪方面看,华琤嫟都确实是这场子里,最配他的姑娘。她家能给单国的帮助,也许远多于旁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轻连纤梦空枕眠(15) 项叶的眉头锁得死紧。 简云楟瞧见,叹息一声,过去帮她把眉间抚平。 他说:“叶叶,大局已定。” 项叶回:“我只是不忍。” 他说:“我明白。” 项叶说:“我只是不懂为何,为何华姐姐愿意?” 他答:“各人自有各人看重的东西。” 项叶回:“她非俗辈。” 他说:“可她也是人。” 项叶眼里霎时涌上泪来,她自己都不知为何。 简云楟忙着掏帕子给她,哄说:“我不说了,你别气,可好?” 项叶把帕子接过来,自己擦擦眼角,说:“我不是气你说的,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前人数言,史册早书,为何人最终还是躲不过?” 简云楟把她抱进怀里,说:“我亦不知,慨叹难止。” 项叶怔着想了想,又说:“也许他们也无奈,对吗。我总觉得,没有人是会真不想要爱的,也许,他们只是被逼无奈,所以无法追求。” 项叶又问他:“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世人总要将爱捆绑,美好的事情为何总是要与这些不美的牵连死紧,不可摆脱呢。” 简云楟说:“许是人早以为,利重于爱,而贪大过福了吧。” 项叶主动抱住她,长灯瘦影,她的影,被他的罩在了怀里。 若说谁对思悟一事最感兴趣,那必要属流月不可。 流月看完这段,便叫了停。他问司命:“你说,初创人时,她究竟想给这穹宇带来什么?” 司命提到她的态度,倒是与对待流月大不相同,她显然带着敬爱和与此相伴的疏离,显然带着轻柔和与此相依的自隔,司命答道:“她的心,只可拟,却非我力所能测。” 流月默了一会儿,司命这才反应过来一些事情。她自然明白不该再多说下去,便欲把话题往兔子身上引。谁想流月赶在她前头开问:“那你呢?你写本时,想告诉众人什么,想要他们以何面目来处世。你笔捏曲折,腕转妙花,随意便铺排出起伏生死,好似无喜无怒。你写时,到底在想些什么?真的只是那五条定律吗。” 司命难能面凝,她眼顿含灵,字句重而清晰:“非也。我写之时,虽守律,却必含引心。” “何心?掌权、守财、安室、治邦,还是,无能为力?” “非也。我引的,从来只有一字,从来简单,从来在人间处处都有安排,在每个人身上皆可找到,历经万代也岿然不动。” “何字?” “爱。” “爱?男欢女爱?” “是也,亦非也。” “怎解?” “流月,你身上也有爱的,你明白吗。虽然你无男女之爱,对比起二神来说,你确实孤单。可是,你明白吗,你从来就不比他们少什么爱。” “此话太假,不像你会说的。何必如此。” “不,我生性虽逆,但对你,实在不必言虚。男欢女爱虽扩至每人、每灵之后,便能施其最大效力,助万界协美。可爱讲究的不只是姻缘,不只是我布的线,还讲究修炼,炼不到、机不至,便不能达。爱虽不灭,爱虽已生,却不见得就能守。这律法,也并非是我所能掌控的,只因仙不能替人做人。到你身上也一样,有些灵,虽生来便天缘注定,但大部分,都是要各求各的天涯与角界的。那些注定的,之所以能相守,也不过因它们皆愿意为这‘爱’道而弃万物,皆把‘爱’字作当头之渴,否则,谁都爱莫能助。” “你还未爱过,自然不明白,有些事,不是你拿它作首,就会拥有的。你写陆探微,不就是如此吗?” “对啊,确实如此。可谁说陆探微此生便比得了爱的人差呢?他天才的地方自是超然绝上,更何况,倘他不爱这一场,又如何会懂得如此之多?” “你拿他当灵,那你写时可问过他,他愿不愿意为这懂得,吃如此多苦?如果有的人莽撞懵懂也能随心就得爱,人又何必要懂呢。” “流月,万事万物皆有隔,万界万景皆存隙,隔不可越,隙不可填。而爱,正是来充盈这一切的幸。人有轮回,神转万年。一时不得,不代表一世不得;一世难遇,不代表世世不行。当世当时,便活当时当事,此为乐道。” “可世上只有一个温清硙。” “世间还有一个颜申,一个颜二,一个温一,一个温五,多的是人。” “爱过如何离分?” “真爱从来,都只在二人之间发生。其余众系,可近全貌,却绝不能发挥其力。你有你的匹敌。” “何处?万界……”他沉默了。 “爱不是别的匹敌,是心魂,是境气。” “你今日倒是颇吃道理。” “总归在你周边太久,就染上了些嘴碎的坏毛病。” “说起来,你也没爱过,在此高谈些何?世人若知,定觉可笑。” “你错了,我从来都浴在爱池里,爱与爱看似不同,实则有大大的相依。我爱着别的,我懂了别的,自然便不用体会这份,也能延先沿聚。” “继续看吧,难得觉得有些凉了,你递杯酒来给我。” 司命直接丢一坛给他,说:“我就没写过哪个英雄人物用杯子喝酒的,你莫逗笑玩意。” 流月接住,暗在袖里施了个法,把她的酒坛挖出个孔,她这边喝得起劲,那边酒细涓涓地往下漏,直到一摆都湿了,酒味飘出来,才有所反应。 又闹起来了,这镜子前,总不平静。 华琤嫟之前其实从未想过自己会远嫁外境。 她自小受着高仪教导,在京城中做惯了传说,她本以为自己就会这么接着做下去,做一辈子,哪怕寿终正寝了,也会名留青史,成就一页良言。 可如今,面前的路焕然一新。现在这张马车继续走下去,要么就走向更高的青烟许许,要么就是倒刺怨名,怕到死后仍不得安生。 可应也应下了,无机会再逆。既如此,便只有往前登山观,一览众峰低,缥缈雾霭里。谁说,此景非妙景。 第一百七十三章 重吹春曲时流艳(1) 当项叶说起盛明华在华琤嫟接下圣旨后,曾去过府上拜访她,华琤嫟不可谓不吃惊。 此时三人正坐在小楼上喝茶,今儿简云楟邀了三人一起,又叫上了单稷和邝竒。他尽主人之礼,给单稷和华琤嫟再留些相处时间,至于二人感情如何,他无意过问。但他也很清楚,他不想管的东西,不代表别人也不会管,有些事,从定下来开始,就已经在局中了。 趁着他们没来,项叶便先和华琤嫟陈白了此事。盛明华的态度坦荡,也并未扭捏造态,要项叶刻意帮忙隐瞒,故项叶自是交代得坦白。 “他来我府上那日,刚好哥哥也在,哥哥说他有些事想问问我,便把我唤去一同说话。” 华琤嫟问:“你们说话时,你哥哥也在?” 项叶摇头:“哥哥有数,自己先走了。” 那厢董棾正大快朵颐,项叶瞧着也乐起来,整个人松耷耷地盯着她,华琤嫟微微蹙眉:“你怎的一人先吃起来,到时候他们来了,以为我们不讲礼数怎好。” 董棾直喇喇的性子并不考虑太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来了要吃,再点一份便是。我早上起来忙着打扮,一直空着肚子等到这会儿,实在是饿了。好姐姐,待会我给你解释,不是你礼数不佳,你可劝阻我了,是我不肯听。乖。” 华琤嫟还想再阻她几句,被项叶轻拍拍臂:“算了,华姐姐,让她吃吧,总归大家都是认识的,谁人什么性子,都很清楚。” 项叶又接着和她讲:“其实那日盛明华也没说什么,略去些你来我往的话,他只实在地问了我一件事,但难就难在,此事我无法替你回答,便只好再来问你。我也知道,你如今已然不同,自是不好私下再与他见面的,若是你能信得过我,我可替你传信。” 华琤嫟现下有些担心,盛明华不会是叫项叶来问她“愿不愿意私奔”之类的话。其实以她对盛明华的了解,他虽然在旁人眼中看着是英雄年少,有勇有谋,可真实的性子和孩童无异,十分天真直白。这回知道她要嫁去邻国了,却没直接来找她,属实不像他的作风。其实他能不再如从前一般不管不顾,知道考虑几分她的处境,不找上门来,而去找项叶问话,总归还是长大了些。 “他要你问的,是什么?” 项叶声音放低了些:“嫁人一事,你可是自愿?” 项叶看着华琤嫟纹丝不动的神情,心下了然,旧情对她,怕早似风烟散尽。 项叶接着又说:“他倒没说让我再来问你,只是我想着,你们从前毕竟相识,便把此事告诉你。你也不必非答,我不会再提。” 华琤嫟笑着给项叶和董棾重倒了茶,欲将此事随掩过去。此题并不好答,非因答案没有,只是不好给出,特别是对着项叶和董棾。 在单稷没给她递旨之前,但凡涉及男女情事,华琤嫟与二人所言的,一直只与盛明华有关。在那时的她心中,虽与盛明华还没确凿地定下来,但放眼京城,已经无人能出其右,他是她最合适的人选。谁想后来造化弄人,又与单稷有了此篇故事,等单稷来了,与她最相配的人自然改变。可这些心思,并不好与二人坦白,只因原先自己所讲的,都是发乎情意。若如此,那么如今唯一能说的,就是自己因对单稷生新情,而忘却旧情,可这样一来,“水性杨花”的名头就要落在自己身上,此般境况,她是不愿看见的。 项叶接过茶水,抬袖遮脸,喝了一口,眼底暗悲。喝完了茶,她的心绪也稳了,又主动开了话头,让三人重新交谈起来。她给二人夹了点心,又唤人进来,重新加菜。 三人看着如从前一般,但话头已再不往华琤嫟的婚事上引,多言说他人新鲜事,品谈茶水点心织艺。等简云楟一行人到了,场面才又变。 简云楟三人进来,先是互相施礼,后将披风脱下,对着三女的位置,三男亦面对面坐好。 简云楟与项叶相视一笑,嘴波轻摇。易了容貌声音的邝竒和董棾挑眉,董棾亦笑着挑眉回应。华琤嫟端庄地微笑,朝单稷轻点了下头,单稷轻点头回应,又言:“好久不见。” 邝竒看见桌上好多见底的空盘,且多堆在了自己面前,张口打趣道:“这是哪家的姐姐没吃饱饭,来这大快朵颐一餐。” 董棾笑着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又夹个黄桃酥,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讲话:“看你生得黑俊,这句姐姐我就应下来了。我可没心上人要等,最大的事就是管好自己肚皮。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也不听好姐姐们的劝。想我自认逍遥,最怕与碎嘴的守礼人一同来往,难相处,不好!” 邝竒被逗得大笑,自己也夹一块黄桃酥,一口吞下,拿起茶壶对着嘴就倒,吃喝一顿完了,又冲着董棾眨眼睛。董棾望着他动作也笑,众人亦然。 简云楟讲:“幸好我们都是粗人,才能把好吃的佳人约到,否则太阳都等得落山,也没一眼可瞧。” 他温柔地看着项叶笑,项叶朝他拱拱鼻子。 单稷趁机问华琤嫟:“你也爱吃吗?” 华琤嫟淡淡捂着嘴笑,答:“还好。” 简云楟叫人进来,想重新加菜,让几人吃个畅快,却被董棾止住。 董棾说:“等会儿等会儿,别再加菜了。这楼里最好吃的,我们都给你们点上来摆着了。喏,每盘里还留着几块,你们尝尝便是。” 话说到这儿,邝竒的筷子就要往一翠白沉色的小盘里夹最后一块红泥糕,又被董棾止住。她说:“哎呀,仁兄,以后我们还有的是机会相约,像这样只剩一块的,自然是留给远方的朋友先尝才对,要是合他胃口,他还能多带些回去。” 华琤嫟听完觉得有些无礼,哪儿会有把剩的东西送人吃的道理,平白小气。她正想说话,项叶又接过去:“就你最把新朋友看得重,什么好的都要留给郎君。平日里抠门省东省西也罢,今日也犯起这毛病来,倒是人精!” 第一百七十四章 重吹春曲时流艳(2) 简云楟笑着说:“我看挺好,快别拿谁当外人惯着。单稷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本就是兄弟,只是山水阻隔,平日难遇。但硬要拿外面那套来对付,才真伤了情分。只把他当自家兄弟,好东西想不浪费,自是留给亲兄弟先尝最好,喜欢了再点。” 邝竒摇头笑笑,把最后一块红泥糕夹进单稷碗里,说:“得了,同是孤身人,我不和你计较。单兄快好好尝尝,好吃了要这女人买给你。你带了多少人来简国,人人有份!” 单稷先咬了一口,又笑着应:“幸好,我不爱吃甜的,否则真要让董姑娘破费一番了。” 董棾摆摆手,说:“没事,多尝尝,喜欢吃了,真请你也行,怎么说也是华姐姐的夫婿。” 邝竒打岔:“这位姐姐可还有什么亲近的姐姐妹妹,可引见给我的?我喜欢吃的可多了,想来你如此大方,姐妹生得定也漂亮,可否为我考虑一二。” 董棾扯动嘴角,回:“你太黑了,京城的姑娘们都喜欢白净的,先好好养养吧。” 看他们斗嘴闹得火热,单稷笑笑,自己夹起别的吃来,华琤嫟见态,亦夹了口味清淡些的与他,他轻点头,笑意浓浓。 简云楟一边把项叶喜欢的,往她碟子里放,一边趣她:“项姐姐,你也喜欢白净的吗?” 项叶盯着他黑糙的脸,还没养回来。边疆一去数月,如何还能清朗如初。 她笑着闹,先很大声:“是啊,我也是京城里的小姐,自然与小姐们都一样,喜欢白净的。” 看简云楟把眉皱起来,她笑意加深,趁着吃东西,把袖子抬起来遮了些脸,低声朝他说:“可今日得见小公子,心神不免荡漾,才发觉,深沉竟是别有风味。” 简云楟一听,止不住笑,他心里暗骂,定是董棾将叶叶带坏了,但又觉得开心,新给项叶倒好了茶。 他低声朝她说:“我见姑娘风貌倒是胜过初识,一回赛过一回,一日丽甚一日,心神荡漾之百转者,皆为姑娘。” 二人蜜笑又低声,自然惹得旁边不解。邝竒说:“你二人在笑些什么,说出来一起玩乐。” 简云楟给他夹了一块绿豆冰糕,只笑,却不答话。 董棾唤邝竒给自己加杯茶,又和他说:“看那嘴都要咧到天上去的样子,还有什么不好猜的。我看你是真没和姐姐妹妹好好处过,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邝竒的惊讶全露在脸上,谁想观依客有天会被认作“不懂风月”呢。 他扯着嘴,和董棾闹起来:“想来这般事,自然是比不过董姐姐的。还望姐姐能多教我些,以后也好应付姑娘。” 董棾咂咂嘴,嫌弃茶太苦,回:“姑娘啊,是不能应付的,各有各的美味。” 邝竒笑着摇头,她又说话:“对了,各位,咱们吃得差不多,待会儿就唤场呗。别处好吃好玩的还多,不至于在这楼子里坐上一天吧。” 简云楟问:“那按董姑娘看,我们去何处好?” 董棾双手摊着往后靠,说:“晚上去逛夜摊吧,那边还有个戏班子,最近上了新戏。正好,你们爱谈心说话的边逛边谈,我们想休息的去戏班子里嗑瓜子看戏。” 项叶问:“华姐姐,你觉得呢?” 华琤嫟又看着单稷,单稷说:“我都可以,自是看你们。” 天上的流月看见这些,问:“这般对话,也是有必要看的吗?” 司命懒洋洋地躺着,说:“敢问大人想看哪般的。” 流月说:“重要些的,留在一个人记忆最深处的。” 司命笑,又抬酒喝了一口,说:“你非局中人,自觉万般轻。真为局中客,时时皆深语。” 小镜子的波澜如今亦翻起来,它在重新调整画面,将重要的再次规整,欲讨流月欢心。 司命叹:“最是无情看客心。” 灯都做成了花的样子,花蕊中流出火来。天空上列着一排排的灯,即像横长的花枝,在夜晚绽放起来。 单稷端着小碗,里头装着几个丸子。 他主动问:“琤嫟,尝一个吗?” 华琤嫟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自己戴着面纱,虽不方便,却为他所动。她轻拽下他袖子,引他走到角落,才将面纱挑起,轻咬一口,肉丸的滋水外冒,碗内的油也滚小泡。 单稷看着她笑。 往复镜的观看是没有时间的,画面都是发生过、已经储存好的,现在只是一种追溯。故它想怎么走,便能怎么走。 单稷扶住了华琤嫟,清早的阶梯难行,路上湿滑,又有青苔,一时踩不稳,是常有之事。 华琤嫟主动邀单稷去寺庙祈福,两人便独自起了个大早,爬山去烧香。 等到了寺庙,华琤嫟悄悄地找主持讨了两个福袋。一个里面是平安顺利,她交给了单稷;一个里面是姻缘美满,她装进了袖中。 风雨欲来,避无可避。 单稷今夜独自坐在屋顶上,等下属来报信。 他对邝竒的身份一直有所怀疑,以前从未收到消息,简云楟旁边有这号人物。如今忽地冒出来,又与他如此亲近,不免忧心。 看完了几条线索,他心里大致有了谱。 不知为何,他直觉感到,也许该是“他”才对。 单稷找了借口,和“邝竒”一同用饭。 间隙,他讲:“其实我曾爱过一人,在联姻之前,我本来想娶她为妻。可惜,佳人无意。” 邝竒回:“何方美人,引你折腰?” 单稷说:“她是你们简国人,被人伤了心之后,躲到了皇宫里去,我们才有了得见之机。” “其风姿洒脱,无人可比。其气之清轻,未曾由听。” 邝竒喝下一圆碗酒,回:“佳人可有名?” 单稷说:“洪毣,汝州小七。” 邝竒“哈哈”一笑,答:“原是此女。确曾听闻,艳名扬外,花枝独丽。” 单稷说:“是啊,可惜我在皇家,可惜她身带双翼。” 邝竒拍拍他肩,回:“人生不如意之情事,总要经历。将来你称王当帝,好女子多的是,莫太可惜。”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吹春曲时流艳(3) 夜间,单稷坐在书桌后,把玩着洪毣留下来的小坠饰,那是他从苕苕手里骗过来的。 房内空无一人,他自言自语:“若他不是,也罢。若是,他如何配得你。” 另一边,白日的“邝竒”和真正的“邝竒”、简云楟坐在一桌上,一字一句地汇报白日经历。 讲到“洪毣”时,邝竒脸色大变,惊憾难掩。 他抓住抹去易容的密探问:“他凭何爱得?洪毣如何拒的?她如今在哪儿?” 密探抱拳,难以应答。 简云楟让他下去。邝竒想去找单稷问清楚,被简云楟拦住。 夜眠从今时起,对邝竒失效。 邝竒出了府门,自是与酒为伴最好。 原本盯他的人被带上偏路,打得不省人事,还给人喂了“沸草”。 他随身带的毒药很多,想不让单稷知道身份,就把探子处理掉的手段,可以使多种。可他偏不,非得拿楼里最有名的,旁人都解不了的,使在这探子身上。 简云楟跟在后头的人,把探子先抬了回来,却无可奈何,医无可医。 他安排人将探子丢到了野外,说:“撤回来吧,随他去。” 邝竒无人管,便会归酒管。 大酒一场淋漓,醉时可见梦影。 他至今不清醒,也不能明白,洪毣所言,究竟何意。 恰碰着另一个人也来讨酒喝,沦落人,沦落情。 她悲伤得很安静,只往嘴里灌酒,泪顺行流,一言不发。 等哭得抽搐,捂脸埋头,声大了,才引得邝竒侧目。 邝竒抱着酒坐到她对面,说:“怎么,又碰见了?” 董棾抬起头,泪仍在流,她点点头,又捂住脸。 董棾说:“这回和从前不一样,他主动拦我,和我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说完此句,她便嚎啕起来,整个酒馆的人都为其侧目,邝竒无法,只好带着她出去。一时不知去哪儿,便带她飞到了和项叶第一次见的高楼上。 董棾醉呼呼地先吐了一场,才摇摇坐定:“哇,好高啊。” 邝竒拉住她的后领子,怕她摔下去。 “得了,现在没人了。说吧,他怎么和你讲的。” 董棾闭着眼笑,整个人像腌过酒的樱桃:“我没爱错他,他真的蛮好。” “可有时候,人不能太好了,太好了,就很容易让亲近的人受委屈。他对别人都很好,就是对我不好,哈哈。” “他告诉我,很多事他并非不懂,可他不能。” “我说,你懂个大头鬼啊,你,你别乱说,辱我名声。” “他说,董棾,我不会娶你的,哪怕动心。” “我楞在那儿了,我想,他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他根本不知道这样一句话,可能又要害我五年,十年难忘。他为什么呢,你说,为什么。” 邝竒拉她更用力些,怕她摇摇晃晃地摔下去。 “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啊,不过是当年台上初见,我看他长得顺眼,人也不错,便留了个心眼。后来知道他是谁,我也没像缠别人一般地缠过他,不过是悄悄地躲着喜欢他几年而已,他怎么如此也不忍得。” “是,那年灯火楼上,桑州路远,我没想到在那儿还能遇见他。我没忍住叫他,使一街人皆为我俩回头,他面红一时,我捂帕关了窗。是,那五日是我人生最窝囊的五日,说个性没个性,做事全不像我,可我真的很开心。每晚都会开心得睡不着觉,又担忧睡不好了明天会不好看,于是闭着眼睛,在心里和自己讲话。我……” 她哽咽了。 邝竒将她阻在后背的头发轻轻拉出来。 她继续诉:“他告诉我,我们不合适。” “我没忍住就骂他啊,男子汉大丈夫的,不合适不能磨吗,你说这没心思也罢,苦了也该算我的,这有心思不动是什么说法,不是懦弱是什么。” “可他说,非也。他老爱拽这些文话,懂礼会背了不起啊,混蛋!” “他说,我看重别人大过自己,故我有更重的东西要求,大过美满婚事。” “我便问他,你要求什么?我心里想,天下之大,他官居高品,我家缠万贯,有何物是求不得的呢。只要他说,就算我没有,还可以去找别人要。” “可他说,他说……” 她大哭起来,字句再不连续。 邝竒拍拍她的背,慢慢地,她泪水止住。 她继续讲:“他说,他想要项叶一辈子都能安稳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啊,这有什么冲突的呢。” “他说不:‘你希望她幸福,是在顾全自己的同时,也希望她能幸福,这已经很足够了,我为她感激你。可我希望她幸福,是以她的幸福为先,宁肯舍弃我的幸福。’我说,你是蠢货一个。他笑笑,他居然笑,哈哈哈哈,笑完了,他又说:‘没错,我是。’” 董棾复述他说的话时,语调总刻意起伏,字也咬得重,像要把一腔的不满和恨意通通宣泄一样。 “我问他,你有没有问过叶叶是怎么想的,你根本不了解她。” “而他说:‘我不问,正是因为知道她会如何想,所以我不问。可我,会坚守我的看法。’” “他那模样蠢透了。” “可项叶真的很让人羡慕!从以前到现在都是,我羡慕她能有这么个蠢哥哥!我也想要,我怎么没有呢。” 邝竒问她:“我不明白,他娶你,和要护着项叶,有什么冲突的?” 董棾闭着眼靠在后壁上,笑得傻兮兮,往外喷酒气。她说:“是啊,你不明白。叶叶要是听见了,叶叶也不会明白。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能明白。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啊,我知道有人就是傻子,非得为别人活的。我知道啊,我明白,就像我爹爹一样。我很想把他们都打醒了,告诉他们这是错的,没有一个纯善的人,会真希望看见别人这样付出的。我不会,叶叶不会,好人谁都不会。” “爱情明明那么美啊,他们怎么就不能明白呢。这世上那么多东西,没有了又如何呢,可人,又怎么能没有爱呢。”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重吹春曲时流艳(4) 邝竒拎着酒大灌一口,大声赞同:“正是如此!万般皆可弃,唯有情得翘。” 董棾大笑,把满头的钗子通通拆下来,往下头抛,等丢尽了,又打了他一脑瓜,笑着说:“穷打仗的,我也穷了!” 邝竒被打得蒙,听她说完,又笑,拿起她的剩的酒就喝一大口,吐她一脸。看她拽着袖子抹,笑得声比天高。 往复镜的画面此时一转再转,流出了二人原先多次相约的场景。 那日听戏,唯他俩为台上人相忘不得相守,哭得肝肠寸断。 来日逛窑子,两人合伙把俊郎俏女身上的钱,骗了个精光。出去大吃一顿完了,各人又悄悄地把花了的份补上,用香囊放回去。 去董棾的船上游湖,邝竒遭董棾使计,吞了一碗老鼠羹,趴在船边呕吐不止。他想报复回去,便把“迷糊粉”下在菜里,未料董棾安排人热菜时换了盘子,最后全喂进了自己肚里。那天他拉着董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硬生生地逼着她遣散了众歌姬,听他一诉衷肠,讲遍了自己和洪毣的情事来往,哭讨女人无心。第二早在房里醒来,只觉想逃离京城,此生再不与她相见,却看到了她送来的福包,里头装着一签:上上姻缘,福满圆健。心下一软,朋友便成。 此后他又带她去猎狐,一狐可换一美女,众人猎得起劲,装狐狸的笼子却被她一个个打开,又把铁笼丢进了溪里。他知道是她干的,便找借口带她脱身。 那回又去看戏,楼下遇见项顶出来采风,她一望便痴痴不动,当夜酩酊大醉,断断续续地招了一切,数年来,怎可谓不心酸。 想来“难时总易逢别景,低处可戏鱼作伴”,便是此理。 两人在这头喝得起劲,另一边的单稷故意不回安排的府邸,拐进了自己在京城安排的联系点:一家玉器铺。 坐在帘后,单稷先交代了对单国最近发生的一众事务的安排,又商定了归国后,计划中的几大事宜该如何上禀,又讨论了具体的施行人选和任期。在政事议完后,单稷先打发了几人分批散去,留下了平日的一二心腹,与其喝茶谈心。 其中有一个是众所周知的,天天跟在他的身旁,还有另一位,虽然一路随行,却从未露面,名唤“柳机。” 柳机问单稷:“太子的佳眷美名在外,仁心德高,虽未曾得见珠颜,想来总不会愧对声名。在此先恭喜殿下了,定下一舒心良配。” 单稷点点头,吹着热茶,喝完一口后,问:“你们说,拜神求佛,可真有其用?” 一直跟在身边的答:“臣以为,正如当日太子妃所言,心诚则灵。” 单稷的眉头被“太子妃”三字刺得皱了一下,又想起了自己从前与洪毣的对话。 柳机看到了他的变化,便知自己从前猜想没错,平日越是无情者,真动情后越是深沉。 他回答:“依臣过往所历,拜神佛一事,最后虽见不得准,但有此诚心者,必存善意。” 单稷说:“那日我随华小姐去山上拜佛,同跪殿内时,一种恍惚的感受忽涌上来,很难说清。让我不免忆起了从前,在灵国求学的日子。至今,都甚难否认,这世间没有神明。” 柳机接过话:“可若真有神明护佑,却又难辨其护蔽之心,究竟为何如此。” 单稷说:“正是。倘神明予我单国的彪悍武将能如简国般多,又或赐天书仙法育单国出能人,使其能如灵国般神秘强大,我国之光明何谈不成。” 柳机答:“经文中总言神明公正,其法理却是教人难解。” 单稷说:“那日回来后我便想到此处,又念起幼被女师教导‘无难便不成仁’一说。人事如此,推及广之,不知国事是否依然?” 柳机回:“所谓不磨则不光,不炼则不强。一时之弱,或许正是上天对帝王的考验,但只要谋略得当、心志坚定,成事指日可待。臣相信,自助者,天常助之。” 单稷言:“万事唯如此考量,才觉世事终值得一搏。” 二人附和几句,又闲散谈些,便受命退下。 走到后院,顺着暗道绕出门的路上,另一亲近同柳机说:“你方才所说,倒是有理。想来我自小苦练,几年前忽得良机,如今才有福气常伴殿下身旁,实属上天厚爱,怜我苦辛,助我一臂之力。” 柳机低头躲去了弯下来的枝条,回:“误也。大道无亲,从不厚爱任何一事、一人,一国,你得的,皆是你该得的。” 那人不解:“你未免把运气抹得太过干净。不过你一贯如此,恃才傲物,不管常理。” 柳机回:“误也。运气虽存,也是你该得之运,不该的,根本碰不见。” 那人又说:“那你方才在殿下面前说的,岂不都是哄他?” 柳机说:“误也。我跟殿下说的,就是我该说的,天有意使我如此,我便顺从天意而为。” 那人跟在他后头,鼻子重出粗气,不再答话,只觉又被他耍。 两人拐出了院子,分别时,柳机告诉他:“我从不耍人,且爱说真话。”接着,也不管那人再看不看他,故意扭出醉步,就自个儿走了。 画面再次轮转。 华琤嫟坐在卧房里,想着今日爹爹同她交代的话,又想起了在宫里时,皇帝和太后对婚事的反应,觉得心满意足,终究是订了门众人皆喜的亲事。 爹爹为她准备的嫁妆,足以配得她的身份。午时她已对着瞧过了单子,一一细数时虽多甜蜜,觉得爹爹的宠爱自是万里挑一,现下独自坐在屋里,想起来即将远乡,心中一时酸涩,泪也忍不住地落下来。此时一别,不知此生,与亲眷可还有会面之期。 华琤嫟不是随意做决定之人,每走一步,都必细细思量。当日选择与项叶示好,主动为友,后来又接受董棾的亲近,三人顺势成为姐妹,交名流遍京城,都是打量得失之后,才做的安排。如今亦然。 第一百七十七章 生时眷恋死时晨(1) “司命,你为何要排这样一出戏,此般玩弄一个人的心,看众生沉沦苦痛,难道就是你的目的?” “兔子,你过分代入,沉浸其中,于是污蔑我,我不怪你。” “流月,我不想再看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流月摸它的头,说:“不懂时,要耐心,听听她的解释。” 司命狂笑几声,表情似辛苦农民看着催租地主般的愤恨:“你当自己是谁?我凭何要朝你解释。爱看则看,不看,趁早回去,别碍人碍眼。” 小兔子眼睛都气红,但看她一股气翻过身去睡大觉,根本不理人,又闷着泪坐回了原位。 而他们究竟又在吵什么? 往复镜如今的画面,已走到又一年的冬天。 华琤嫟和项叶都做平常人打扮,阿舒坐在门口守着,听着来往人声,她们坐在里间。项叶满脸疲色,而华琤嫟再不复贵气,颓见一股老,身上也再不整洁,四处都很灰。 华琤嫟说:“项叶,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项叶心酸难掩:“有些事,不是姐姐你的错。” “不对,我该是做错了。我不该答应这门婚事的,不该想着嫁去单国,是不是?” 项叶泪已涌上眼眶:“姐姐,很多事……哪怕你不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从如今势态里,不难看出,只是早晚问题。皇家一场大局,谁人又躲得过去?” 项叶想起了简云楟的父母,连亲生儿子都能牺牲的人,又能谈什么君臣情分呢。 “那他为何如此,啊,你告诉我,皇帝为何如此!我华家几代忠贞,我父亲是两朝元老,为皇室谋过多少事,当年皇孙的命能留,朝廷的命脉能护住,都是我爹爹在其中周转出力,如今我家无功无过,却平白遭此大祸。项叶,我父亲做错了什么?我家的三百零八口人又做错了什么!” “姐姐……” “我知道,他们列了好多罪名,贪奢穷欲,欺压士子,是,我爹爹也许做了,与你我没什么好不坦诚的。罪名出来我看见,才想起来每年账本里多的那些银子,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商铺所得,几家酒楼香料铺子而已,何能赚得如此之多,是,也许爹爹是错了。” 华琤嫟泪已成行,流却好似并无知觉:“可项叶,我们是华国公府啊。你知道吗,我们家是华国公啊。我们每年都要向外捐很多东西的,每个季节我都要去东边布施,山上寺庙的诸多开销只要报上来,我从不手软。我一条裙子要花很多钱的,一辆马车也是,我们家有三百零三口人,可每个人过得都很体面舒服,这些都要花钱啊,项叶,你知道的啊。” “爹爹再错,又有多错呢,一人得道,便鸡犬升天,得道后为顾鸡犬,为守颜面,已万般不得下了,像站在了祭祀台上受万民朝拜,就不得不献出鲜血一样,项叶,哪怕众民不懂,可你该明白才对啊。” “姐姐,高位不好待,我从来都是如此看的。” 华琤嫟忽地冷笑一声:“高位不好待,可生来便在高堂里坐,又要如何能忘怀。金谢老是写些快意的诗‘且将浮华一梦醉,几百年后无人回。’是啊,浮华一梦,都不要百年,人人皆知。但若真要人说放就放,又岂是活着便能做到的事。” “我为什么要答应嫁去单国。自然,有看重单稷一片真心在,可更多,不过是不愿舍了这浮华梦罢了。当年兴盛由时,简国可敌我华国公富贵者,寥寥无几,相匹适婚男儿者,更是一个也无。那时我早打量好,未来是要赔些嫁妆出去的,大概也要帮扶夫家,心里头只想着,行头别失,名声尤洁即可。谁想后头天降大礼,未曾预料到的青云阶梯,一时就递到了眼前来。而我真的很想上青云,谁会嫌弃风高界阔呢。我平生欲念少,欲在求无过,只想要名声不变,勿辱门楣,又何曾想,世事一场大梦,所求必失。” “姐姐,名乃身外物,越求越绑缚。” “叶叶,你所说道理,我难道不懂吗?可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注定要与名声缠斗。我生来便受尽宠爱关注,自小陆探微是天才,我便是名门第一淑女。从小到大,不管我去到何处,人人都会格外对我留心。小时候我以为是因为我可爱,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家世显赫,跟皇帝亲近,才得众人偏爱。渐渐我发现,他们看我并非因为爱我,只是想赚点谈资,满足自己对贵女的期愿,所以,他们格外爱看我。还有多少人,看我的眼里除了羡慕还暗藏着嫉妒,他们那些投过来的眼神里全在喷暗火,他们在等着我犯错,想看我坠落。如今好了,他们想看见的我都满足了。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们想看见的,我都给了,我还能给什么。” “姐姐,纵千万人如此,可世上是有人,是有人希望你幸福的。我也好,董棾也好,我们从来都不想你被名声所累,过往相伴的时日里,每每看你小心翼翼而不敢随心做事,我都感到心疼。他们何曾值得你如此呢,姐姐。” “叶叶,董棾不为她浪子声名所困吗,不为其所困,又何必总白日嬉皮而夜半独自酒醉痛哭。你呢,过往你是自在,可现在呢,你和简云楟订亲后,你可仍然能如往日一般随心处事。若你适应得够好,今日又怎会孤身逃来边疆,你不为其所累吗,没有一刻真的感到,力不从心吗?” “是的,我是。我如今亦不知自己想要究竟为何了。‘生生众踪道,分付蹀躞辞’,偶尔我都以为,我所求的,原本就是他们所说的。可真正想想,不管是帝后所言,还是简云楟所说,都非我真正想要的。我想要的,我成为的,和他们以为的,都不是一个人。” “项叶,如今我再回顾,我的人生,从九岁那年皇后抱我在膝头,当着全京城贵妇人的面夸我:‘你将来必定是京城第一贵女’的时候,我的人生就毁了。就是从那一天起,我被一个未来的名号捆绑,它仿佛张没有孔的密网,铺天盖地将我整个人吞下。我被吞下了,早就,却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地活在这个世上。可那张网一直都紧紧地勒着我,时时、常常,显贵的称号是一把永远都会滴血的刀,死死地插在冠冕的金子里,捅穿了金窍,又被绮丽华彩的布缝得遮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第一百七十八章 生时眷恋死时晨(2) “叶叶,我爹爹真的老了啊,他送我出京时,已再不复当年青山下的马上样貌了。皇帝把他幽禁在京,可念着过往情分,他起码会让他安享晚年的,是不是?” 项叶无法回应她的癫狂,更知自己不该顺着意思骗她,华国公如今能多活一日,就是一日的恩赏,又何谈晚年?可她从未见过华琤嫟的姿态放得这么低,因心疼她,她答:“姐姐,我会传书给爹爹的,让他尽量照料华国公,你宽心些,好吗?” 华琤嫟说:“项叶,你说我今后,还能去哪呢。” “你先留在我这儿,他们虽已派人来问过,但我已经应付过去,今后我会安排人守着,若有什么,也好带你再走。” “项叶,我说的不只是逃,我说的是将来。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又能去哪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逃一辈子吗?” “姐姐,其实……我仔细想过,如今我这儿虽能安稳一时,但过不了多久,定要被查。现在风头太紧,最好是,最好能就此越过边境,去单国避避。你改名换姓,找个喜欢的地方安家,我为你置办盘缠。以后天大地大,任你游行。” “单国……”华琤嫟笑着落下泪来。 “我家一倒,他便再不来宫里了。所有人的面目都焕然一新,好像谁都知道,我们之间没有情分,靠的是政治联姻。可我,我原来倒还拿不清,以为他至少对我是有几分真心。但无论我坐着等几个天明,他都不来。我想找人去见他,一个小小的宫女,项叶,一个宫女而已。也敢对我说:‘没成婚的娘娘算什么娘娘,如今整个宫里都为迎了你感到晦气。殿下没把你交回简国去流放,已经很对得起你。’” “项叶,你说,他真对得起吗。” “项叶,这回我真的错了吧,我不该信的,不该信姻缘,无情也能成,情薄亦圆满。我当时只是觉得,那么多人都成了,都过了一生,我有什么不行的呢。是,他可能要钱要利,而我贪位慕贵,但我们换得彼此都开心,不是吗。” “为利而来者,终为利而走。换的金银已散,又如何续姻缘。” “是啊,是啊。金银已散,权势已颓,姻缘何处,流水无度。”华琤嫟又笑起来,桌上的茶水,泛波也凄凉。 项叶和华琤嫟聊完,叫她换上芜芮的衣服,又把芜芮单独留下,让她二人先回置办的院子,好掩人耳目。 回到院子里,项叶将华琤嫟安置在别间,哄着她睡下之后,便去了书房,打算处理信件。 项叶细细想过,觉得留在简国境内,其实并不安全。而单国又无可托付之人,实在不行,她打算去求谢林。看看能否将人带进灵国去避难。 其实华琤嫟能顺着消息来找她,肯信她,她已经觉得很好。她刚到边疆两月,便听到了这消息。自那以后,她就派人时时出去散话,说丞相府的小姐如今到了边疆,又报上了她时时都去的地方,就是盼望着万一她能逃回来,可以来找自己,所以一直为她留着个落脚处。 她并不相信单稷会有保华琤嫟的心,两国和平盟约才定,华家便出此大事,华国公势力一朝连拔,这绝非是一日之计。就怕他为了利益,将华琤嫟交出去,又重择人选联姻,这对他来说,是最恰当的选择。而她想的,华琤嫟清醒后,自然也想到了,这才蒙晕了一个宫女,换了衣服连夜逃出来。 项叶从不是出卖朋友的个性,她知道,华国公犯了大罪,那些罪名不可能都是皇家捏造的。她也清楚,华琤嫟确确实实地躺在背后安然享受了这一切数年。然而,她更清醒的是,华琤嫟不会明知大罪大恶在前,还能如此心安理得。最可能的是,她知道的很少,而她所知道的那些,在高门府苑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所以她享受得自然安在。如今一朝倾颓,万事尽毁,她要承受的远比自己想象中多。更不提,其中多少付诸东水的罪,没有皇家的纵容引列,就怕从前是帮扶的暗手,如今暗手势力太大,不想要了,便一连拔出来,想毁尸灭迹。 谁犯的罪,谁来担便是,华琤嫟不该。或者说,不管华琤嫟究竟该不该,她的这条命,项叶都是要尽力帮她去保的,只因她们是朋友。她深知,华琤嫟的面貌骨头,不可能禁得住去流放,更何况,如今华家倒了,各路势力想报复的,若找不到被软禁的华国公,便只能还到华琤嫟身上,项叶不忍看见这些。 她坐在书房里,一封封地翻着信,整张脸就没有缓下来的表情。芜芮进来给她换灯,问:“小姐,想吃点什么吗,我吩咐人给你做。” 项叶回:“不用了,你先去休息。” 芜芮说:“小姐,我今天给你拣信的时候,看见了一封,盖的是盛家的印,我放在下头了,你可先看看,许有些帮助。” 项叶听见,忙翻出来,看完后,双目润湿,似是想起了什么,久久地捏着信不动。 等把这封看完后,最底下的露了出来,是简云楟写的。 项叶苦笑,把他的信挑出来,却不看,收到了一个盒子里,盒子里有好多一模一样的信封,都没被打开过。 她又坐回去,一封一封地回着。 第二天很早,她就去敲了华琤嫟的门。 二人坐下来共同用饭,因事态紧急,她并不打算拐弯抹角,直接地说:“姐姐,你可还记得盛明华?” 华琤嫟吃得动作慢了,答:“自然,从小一起长大。” “他知我到了边疆,便给我寄了信来,信中有问到你,他知道你从单国出逃了,担心你的情况,便同我说,望我能念在往日情分,找到你,暂且照料你。他说他已经派人往边疆来,只要他的人一到,便能不再麻烦我。” 项叶说到此时笑了:“还说,这份恩情他要铭记,以后有需要报答的地方,定九死不悔呢。”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生时眷恋死时晨(3) 项叶是看什么都会看出趣味来的个性,不管面前苦悲多大,都能玩乐成趣,如今有了可闹的地方,自然也要闹着把事情讲完。 可对华琤嫟来说,此时递来之音,仿若马车陷泥时突听见的骏马声,又似未曾预料到的甘霖。她如今初逢变故,一应的思绪都未回炉,只觉万事皆悲而万景寂灭。只尝到人心凉,而未能料到情意有长。 盛明华像不会熄灭的火一样,一封信像远方燃着的光,照暖了华琤嫟冻僵的心。 华琤嫟问:“他写的信在哪儿,我想看看。” 项叶笑,把芜芮唤进来,叫她去取。 趁这空当,项叶和她说:“姐姐,人说富贵时乐易,穷困时伴难。他不问不顾地执着到厮,实在令人感动。昨夜我读他写的信,一时都不忍。所以,姐姐,你的好,很多人都是记得的。在我心里亦然,华琤嫟就算没了华国公府,也依旧是全京城最贵气的小姐。人生还很长,你如此年轻,莫失了气望。” 华琤嫟受她言语打动,泪又成行,捂帕不语。 项叶为她擦擦,眼里也含着水,她接着说:“姐姐,我还是想同你讲,虽他心赤诚一片,甚至向我表明,若你愿意,此生他再不会娶。虽不能与你正式名分,但定为你坚守众生,与你相伴到老。”说到此处,项叶哽咽,华琤嫟亦哭得更为大声。 项叶调了息,又接着说:“可我还是要多说一句,若你对他有情,愿随他去,我定助你一臂之力。可若你无情,也莫为真心一片,便随上一生。我还有别的法子,能助你脱险,只是,以后天涯相隔,怕要你一人自顾。但姐姐,天涯虽远,亦是自由。无论你想要哪个,我都会尽力助你。” 华琤嫟哭着抱住项叶,嘴里喃喃:“谢谢,叶叶,谢谢。” 这厢华琤嫟一人在房内读信,边读,泪边落下。那边的单稷,站在大堂之上,受着群臣和单国皇帝的询问。 皇帝说:“你未过门的太子妃,如今人在何处?” 单稷回:“在府内别院,只待举行册封礼。” 臣子奏:“太子,简国何意?竟挑选此女作为和亲对象!未来的国舅是简国的奸臣,在简国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坏事做尽,如今已举家流放。此等家世,如何可当我单国的太子妃!” 单稷回:“订亲之时,是我自己挑选的对象。简国并未予以干涉,只因一众贵女里,我独与太子妃投缘,故择她为妻。关于她父亲一事,我已派人去查,经查证,那些奸邪之事太子妃并不知情,与她无关。” 臣子奏:“陛下,无论此事华式女子是否知情,她都不再合适做我单国的太子妃。依臣看,将此女送回简国,任简国人处理,我们重择一女子联姻,方为正道。” 群臣附议。 单稷跪下,掷地有声地说:“陛下,夫人臣择妻,非首看家世,而注重品德修养。华家未倾颓之时,华琤嫟乃京都第一贵女,仁慈心善,天下闻名。更何况,我单国泱泱之大,单稷丈夫一位,又何须凭借女子家世治国理政。联姻本是和平之表,谐盟之约,双方德行佳良,即可长久安稳。况华琤嫟与单稷二人一见如故,意笃情深,既是天赐良机,又有海誓之盟,怎可因如今无关她身之变故,便悔婚重娶。若如此一来,单稷成了何人,我单国又成了何等需要仰仗女方家世才敢迎娶的低卑之位!” “先有盟约早定,后有婚诏已颁,如今天下皆知,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仅因妻子家忽生变故,许好的夫婿便转换心意,此事放在寻常百姓家,都要遭人唾骂不止,何况是一人做万人之表率的皇家。倘单稷今日为此事,实在便觉难有颜面见天下百姓,更勿论再谈治国理政。为人尚且此,又谈何为民!” “请陛下三思。若真要遣送太子妃回国,叫单稷另娶他人,那么,单稷宁愿自请退位,与华琤嫟做对平常夫妻。大丈夫首要在为人,其次在为国。单稷不肯不做人!” 群臣又受震惊,有人带头跪下,渐渐地,稀稀拉拉地跪倒一片,群喊:“请陛下三思。” 娶华琤嫟不变的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而晚间单稷回府,才听到人报华琤嫟出走的情况。他立马派人带队去找,如今大局已定。他下了死令,无论如何也要把人重新带回来。 谋士们与他在书房商议后续事宜,其中一个才从地方调回来,对很多事情尚不清楚。乍听到此消息,便为单稷打抱不平:“殿下,此女这时候选择出逃,分明是根本不信任殿下的表现!枉殿下待她一片真心,今日在大殿之上,为她一人,竟要将辛苦数年的太子之位都拱手让出,她此般作态,如何值得?” 柳机坐在一旁,听见此话,没忍住,笑出了声。 单稷端坐不应,另一谋士出面解释:“殿下是什么性子,这么多年,你难道认识不清?在这胡言乱语些什么。” “虽说有情意成分在,但今日此举,是我们商定多时后才做出的,与陛下也是通过气的。今天在朝堂之上,不过演出戏给众人看罢了,赢个体面的名声。” “华琤嫟原来为何被我们选定为太子妃的人选,你真的忘了?简国若论谁家贵女势力最盘综错杂,独表一枝,那必然首选项家。可项家小女已被选成皇家妃子,往下再论第二位,便到了这华国公府。华国公是两朝元老,当时家大业大,在朝中提携人数不胜其数,私下暗藏的金银富可敌国,水路上掌握的线又多。皇帝在暗地里对华家势力有所抑制的事,我们一早也得知。正因如此,才觉二者有可离间的可能。加之华琤嫟美名在外,样貌不俗,自身亦好。故无论从哪般看,选她做未来的太子妃,都是助益良多。” 第一百八十章 生时眷恋死时晨(4) 两拨人马站的位置一模一样,只是一群是早上来的,一群是晚上到的。因项叶的院子是临时置办的,一应设施都很简陋,地方也不大,故带了人来,人只能在外面的庭院里列排站着,首领进书房里和项叶谈话。 原本盛明华的人到时,项叶一行人都十分欢迎,彼此态度和睦,一起商量好了后续的事宜。华琤嫟在一番思考之后,已经同意了和盛明华的婚事。在听过盛明华对她后面的安排和照顾后,她更是感激得当场泪流,忽觉万事皆有回转的生机。 盛明华的人礼数很全,不仅给项叶备了礼,对待华琤嫟的行期,也是一应都听她的安排。只说他们已经在城内找好住处,待华琤嫟何日想走,提前招呼,他们安排便是。 整个下午,项叶和华琤嫟都堆在书房里。华琤嫟在给盛明华写回信,项叶便趴在一旁,看着她写。她心中为二人情谊深厚而感动,难免又想起了些自己,可更多的,还是在幻想华琤嫟和盛明华的未来,会是何种模样。 项叶的思绪早已飘远,她想着,今时虽无机会让华琤嫟光明正大地嫁进盛府,可是来日,等到新皇登基,盛明华未尝不可给华琤嫟就安个新的身份,再娶她为妻。项叶想起了刚出逃时候遇到的大皇子,觉得他并非是帝后之辈,万般该是能有所解才对。 华琤嫟写信时一直都在笑,刚停笔,笑容开得胜似蓓蕾乍放。她忙着唤项叶过来:“叶叶,你来。快帮我看看,这封信回得如何,表达情意是否美蓄?我好久不曾读书拿笔了,生怕哪处生疏,让他读到后,平白闹笑话。” 项叶过来,脸上也是柔柔的笑,她说:“我看看。” 一封念完,项叶双目又含了泪,她抽抽鼻子,又将脸挤挤,并不让泪滚出来,只沿着眼尾漏一点点湿。她说:“我看啊,可好得很。处处皆真情,字字含美意。我若是他,收到这封信,只觉万事值得,怕要高兴得跳起来,也不一定。” 华琤嫟拐她:“说什么呢。” 两人笑闹一阵,又把信封好,就放在项叶的桌子上。明早项叶派人快马加鞭地送回去,好一解二人的相思愁。 万没想到,晚间,单稷的人也找上门来。 项叶拿出常礼款待,侍从进来传话时,她本担心是消息走漏,想着自己先应付着、打两圈太极,将华琤嫟快从后门送走,去找盛明华的人。 可没想到,话没说两句。侍从就直接点到了主题:“姑娘,我国太子并不在乎华小姐家如今在简国犯了些什么事,只希望她能趁着皇宫内还没发现,赶快与我们回去。只要她回去,一切照常,她仍然是太子妃,我单国不会有任何地方亏待她。” 项叶说:“可她如今并不在我这里,你们太子的心意虽好,却恕项叶爱莫能助。” “姑娘,我出来前,太子也交代过我,说你和太子妃的关系十分要好。我也相信,姑娘并未说谎,毕竟这其中涉及的,也不只是他二人的情事,还有两国盟约为重。我们出来找太子妃的人手众多,我这一支,是奉着太子的命,直奔姑娘在处来的,我本打算去京城寻姑娘,却没想到在边境城,就听到了您来的消息,这才找了过来。据太子所言,他担心太子妃出此大事之后无从依靠,因会与姑娘联系,便让我来这边等消息。既然姑娘在此,我的任务已达成,今夜在边境城休息一夜,明天便可以启程去简国别处找了。实不相瞒,太子为了能继续顺利迎娶太子妃,在朝堂上一力抵众臣,甚至不惜以太子之位作保,一定要将太子妃娶到。此片真心,属实令万众动容。只因帝后有诏在前,要见太子妃。太子虽已经找借口回了多次,但想必拖延只会越来越难,故下属亦是心急如焚。我走时会给姑娘留一只信鸽,万望姑娘在有消息的时候,能够通过此信鸽与我联系。毕竟,二人也是心意相通,才走到此步。如今局势如此,万般无可奈何。天下有情人,总是该助便需助的。” 项叶与他应付两句,便将人打发走了。 她问芜芮:“华小姐如今可休息了?” 芜芮答:“还没,刚刚我和丫鬟去送衣物。华小姐屋内还是灯火通明,晚间她唤人拿了纸笔,现在似是还在忙些什么。” 庭院的鸽子叫声续续传来,项叶坐在书房里,盯着桌上写给盛明华的那封信不动,沉默。 好大一会儿过去,芜芮问项叶:“小姐,既然华小姐心意已定,就没什么好苦恼的。你早些休息吧,别再熬着想了。我们一路到此,路上本来就奔波劳累,最近你又为华小姐的事情费神少眠,对身体实在不好。你莫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病,要好好养才是。” 项叶像是在问,又像自我呢喃:“我该告诉她吗,我能不说吗。” 芜芮给她重倒了热茶,回:“华小姐心意坚定,与盛公子笃意情深,这说与不说的,又有何妨。” 项叶长呼一口气,抿了小口茶后,披起外衣,又去了华琤嫟的屋子。 她深知自己没有任何资格为她人做选择。 待二人重新见面,项叶将刚刚发生的事重新与华琤嫟讲过,华琤嫟刚要来的墨,都倾翻一片。 项叶见她如此模样,虽知自己并未做错,却打从心里地觉得发堵,莫名一股悲凉。她和华琤嫟坦白了一切,自然也包括那派来找她的人,明日便要离开的事。她把华琤嫟独自留在房间里,让她自己想清楚了,再做决定。想好了,告诉她便是。 项叶甚至都无心与华琤嫟再做什么分析,她已不愿再去想,单稷做出此事,究竟是由于真心或另有算计。真心二字,本来也由不得任何人越级言说。真心,除了自己,谁又能知道得分明。 她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结局,心里也没有什么为谁不平的滋味,只是觉得夜晚寒冷,便爬进被窝里,将自己捂得严实。她闭上眼,脑中尽是初次与华琤嫟讲话的场景,后来又想起了与董棾三人一起,坐在亭子里玩闹,描红叶的时候。再睁眼又闭眼,已经是白雪皑皑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生时眷恋死时晨(5) 本就睡得浅,估摸着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院子里又叮铃嗙啷地闹起来,项叶也就这么醒了。像人不想面对一些事情时便总爱赖床不起,她虽醒了,却也只是睁着眼睛,盯着黑乌乌的床板看,并不起身。 华琤嫟站在院子里,本也没有要吵项叶的意思。她只是喂了鸽子些吃食,又将自己亲笔写的纸条绑好,将鸽子放飞,愿能赶在明日单稷的手下离去之前,便传达到自己的意思,省得平白折腾。 只是后来,华琤嫟因着不想费时间,便又叫人把男仆们唤了起来,挑出里面见过单稷手下的几个,连夜进城里的各大客站去找。希望能快些找到,别平白误了时候。 一番安排完了,因闹着都起身了,大家便点起灯火来,四处开始忙自己的。 芜芮也被闹醒了,她和项叶不一样,倒还忙忙地起来,看见大伙出门的出门,开始做事的做事。她见着项叶屋里还是黑的,便让他们小声些。抓到奔走的一个,问他在忙些什么。仆人只说:“是华小姐吩咐的差事。” 芜芮进了小院子,看见华琤嫟就独自站在院子里不动,孤孤地望着还没落下的月亮。她心里暗叹,华姑娘哪怕是身着寻常服装,气质仍然飘飘似仙。 为着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还是过去唤了华琤嫟。 因着这院子的整体构造,大部分人住的屋子,其实就在小院子的楼上,小院子又连着前门,所以一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很清楚。唯华琤嫟的屋子,是在小院子后头,隔开了一个前厅,虽与厨房正对着,但其实相隔甚远,那是唯独的一间。当初项叶安排时,觉得她历此大祸,定是身心俱疲,最好住个不爬楼,也能安静些的。如此一来,她自己便和大家一样,住在院子楼上,故有什么动静,听得都十分清楚。听见了芜芮进院子唤华琤嫟,她便起身了。 芜芮说:“华小姐,扰你赏月了。我看家仆们好多都被派出去了,说是你吩咐的令,发生什么事了吗?” 华琤嫟回头,笑得清凉如月,她说:“是芜芮啊,到叫你也被吵醒了,实是不好意思。可你也知道情况,单稷派来的人明早就走了,我担忧他得不到消息,四处再去乱找,这才叫人去城里各大客栈找找看,把人唤回来。” 芜芮不太明白,问:“华小姐将人唤回来作甚,万一他心怀不轨,我们如今人手有限,怕是不好对付。” 华琤嫟又笑,说:“你误会了,我是要和他回去的。” 芜芮直吃惊得瞪眼,她不禁直接问道:“那盛公子怎么办?” 华琤嫟笑容敛去些,垂下头,慢慢地说:“芜芮,很多事,你不明白。” 芜芮脑筋一转,倒也立马想通了她为何做此选择。她本就是直来直去的个性,平日不管是和项叶说话,还是在丞相府里,大家都是亲近和气的,也没多少主仆分别,有事便说事。况且她一贯的性子又是正义凛然的,故她如今也不管对面站的是谁,张嘴就来:“想来我确实是不明白,忘恩负义四个字,我反正写不来。” 华琤嫟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一时又惊又怒,直朝她说:“你放肆!” 芜芮轻笑一声,答:“确实,芜芮放肆。但要管,也是我简国人来管,与单国未来的皇后娘娘,没什么干系!”说完,也不理华琤嫟更多,便扭头而去。 徒剩她一人站在原地,直感万箭刺心,那种世态炎凉后又被他人看低的感受瞬间回炉,她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站在原地捂住胸口大喘气,此时,心里要做娘娘,必须做娘娘的念头,又深了一步。 这时候,项叶开了门,芜芮也还没走出院子,便被项叶唤住,她朝芜芮说:“你太娇惯自己的脾气了,和华小姐道歉,然后回屋去反省。” 芜芮自小同项叶一起长大,她真要发脾气的时候屈指可数,可芜芮只要一听她口气,便知她是真气还是假气。芜芮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朝华琤嫟施了个礼,说:“华小姐,芜芮浅薄不懂事,向你道歉了。”然后转身便跑走了。 华琤嫟站在原地“嗯”了一声,刚刚听见项叶的声音,她理智也回过来些,平日也知道芜芮是什么性子,被她误解实属正常,自己是何身份,又何必与她相怄气计较。 此时项叶仍站在楼上,月光倾华,泄在她身上。华琤嫟站在楼下,看她简衣一张,凡貌一副,此时却莫名地贵美。她见过很多比自己更美和更有风情的人,曾经她转门派人去搜罗过各式美人图,然而真要讲起来,比自己美者很多,可贵气逼人者未见。项叶今日在楼上,只是一眼,却平白让华琤嫟觉得心生距离,是从前未曾感受过的。 项叶先站在楼上,朝她道歉:“琤嫟,抱歉,我平日没管好她。” 华琤嫟摇头笑笑,回答:“没事。” 项叶将房门关上,慢慢地走下台阶,进了院子,唤丫鬟到两杯茶来,才走到华琤嫟身边。 她问:“刚刚在看什么?” 华琤嫟抬头,心里并未有什么愧疚,也不想对项叶有所隐瞒。她知道项叶有多聪明,瞒也瞒不过去,又何必瞒。 于是答道:“在想,宫外的月亮和宫里的月亮,会有怎样的不同。” 项叶笑,又说:“一个四四方方,框在精美的框。一个歪歪扭扭,随意月光的裳。” 华琤嫟亦笑,又说:“叶叶,我派仆人们去单稷的手下了。这几天,谢谢你的照顾。此番情意,华琤嫟终生难忘。来日若有机会,华琤嫟必予报答。” 项叶轻轻笑,说:“你真的想好了?” 华琤嫟也笑,答:“是,已想好了,我有我该走的路。” 项叶又说:“他未来,可能不只会娶你一个。皇宫中千般肮脏事,你比我知道的多。没了很多助力,并不好过。” 第一百八十二章 生时眷恋死时晨(6) 华琤嫟说:“我知道。可我只要一想到,有个人也会为了我,力排众议,甚至不惜拿太子位来换。我就觉得,陪他赴一场龙潭虎穴,又能如何。想来我自小也是这么斗着活过来的,又有何好怕?” 项叶双眸轻闭,说:“你本可以不的,可以更简单轻松些地生活。” 华琤嫟讲:“项叶,我是生来便要被金银枕养着的人,贵女,是我的宿命。” 项叶答:“命皆由人造,选择亦在人心。” 华琤嫟又说:“也许是如此吧,这些事,我总不及你懂。但我也知道,自己究竟更想要什么。” 项叶轻笑出声,看着她说:“如此便好,去拿你要的吧。将来你的喜酒,我怕是难喝到了,提前祝你新婚燕尔,莲子福并。” 华琤嫟笑着回:“谢谢你,叶叶。我也是真心地希望,你能够和简云楟重修旧好。其实你知道的,朝廷宫院本就如此,许多事都由不得心意。万般,还是互相多忍些好。” 项叶伸了个大懒腰,闭着眼笑,又说:“可别自己要当新娘了,就到处做和事佬。你的好脾气可该收收。” 她又打了个哈欠,说:“我可太困了,被吵得没休息好。最近睡得都差,好困啊。” 她往回走,半路又回头,朝华琤嫟讲:“各人便有各人的道,去走就是了。” 她继续朝前走,华琤嫟心里明白,没有叫她。 她走到院门口,又跑回来,紧紧抱住华琤嫟,和她说:“无论如何,在能为之为时,我仍会为,华姐姐。以后虽难免各立一方,可是,琤嫟依旧是琤嫟,哪日若委屈太过了,想回来,传信便是。你走时,我便不送你了。” 华琤嫟不禁落泪,亦回抱紧紧,与她说:“无论他事如何轮转,项叶依旧会是项叶,万般皆为你留一线。” 项叶的泪砸到她肩膀上,两人紧紧地抱了许久,然后分开。 项叶不再言语,转身上楼。 华琤嫟亦不看她,独自对月。 仍是天还没亮,仆人们便把手下找来了。华琤嫟一见他,就松心许多,此人亦算是单稷身边的心腹。那日他们同去山上寺庙,他便跟在旁边。华琤嫟此时看见他,觉得心中暖了许多。 她趁着天没亮,便走了。 走之前叫人传话给项叶,说:“为防单稷难做,她赶着些回去。来日方长,以后再见。” 华琤嫟留了一只簪子给项叶,那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唯一一根。见到项叶之后,项叶给她配了新的首饰和衣物,虽不名贵,但也精巧。而她留下这根,也是从简国带过来的,自己很是喜欢。一段情,便寄在了这一根簪子中封存。此后一切,便是多不相干了。 项叶躺在床上不动,也听见她走时的阵仗。待她走后,项叶睁着眼又看了许久的床板,才慢慢睡去。她醒来时,已经午后了。 芜芮进来伴她梳洗,没好气地把华琤嫟留的簪子和说的话告诉了项叶。讲完后她还不甘心,又说:“只怪我们并未认识清楚,她原来是这般的人。看着飘飘似仙,实则心肠比谁都贪。” 项叶听完,将梳子重重地板在妆台上。 她问:“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芜芮一时委屈上心头,答:“小姐,我有何错?难道就因你们从前关系好,她做错了事,便说也说不得了吗?” 项叶平静似水,问:“她做错了何事?” 芜芮答:“她贪图权势,忘恩负义!盛家公子待她如此之好,根本不嫌弃她发生了这些事。她原本自己也是答应好了的,信都写好了,现在还放在你书桌上。昨天你说去喊人来府上拿,如今来取信的人,都坐在下头等了许久了。可才过了多久啊,她说变就变。说白了,根本没什么良心,只想去宫里坐那万人之上尊贵的皇后娘娘罢了!” 项叶说:“芜芮,人不是那么简单的。只因你心思单纯,便以为这世上众人,皆是如此,其实并非。” 项叶看着门外稀稀疏疏闪过的影子,也知道无论是谁,都爱凑着把场无聊的热闹看。 她下定决心要让芜芮明白道理,便继续说:“华琤嫟自小是如何长大的,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清清楚楚。今日若是我要你别跟在身旁了,也不必回项府了,就在当地给你寻个好的农夫嫁了,你难道便会愿意?这还不过只是从人的生活上看罢了。” “再说,你没有听到华姐姐与我讲的话。她也不是只为了去做那皇后,而愿意回单国的。单稷身为单国太子,对她一片真心,不惜在朝堂上一力护她,你也听见了。此般真心在眼前,又有从前故事,谁人能不动容?” “盛明华是好,华琤嫟也知道,所以才愿意给个机会,两人共奔一个盼头去试试。但是再好又有什么用,如何敌得过真心喜爱呢。” “况且,芜芮,你如今已经长大了,要能明白,各人有各人之所想,亦有各人之所求。别说华琤嫟今日不是你所说的贪权之辈,就算她是,那又如何,与你何干,又与我何干,我们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随意地给人下断定。求富贵本是人之常情,你喜欢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也许分文不值,正如你将别人爱的看轻一样。你要渐渐地能学会,让各人去走各人的路,只要她们能知道,那条路背后是什么,还愿意走,那就没什么好指摘的。” 芜芮虽被训了,站在原地,眼睛都红。可把项叶一番话听完之后,也认此理,便不再争驳,只乖乖站着。 项叶又说:“芜芮,去洗把脸,吃些好吃的吧。给拿信的人也送些吃的,叫他再等等。” 芜芮点点头,准备出去,项叶把人叫住:“芜芮,你过来。” 芜芮走到她身边,项叶叫她坐下,给她梳了梳头发,又说:“芜芮,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彼此是什么性子,最清楚不过。可是这世间还有很多别的人,大家不都与我们相同,我们不能阻止别人成为他自己。而且,其实,人很复杂,人心也很复杂。大多时候,除了自己,谁都不知道事情究竟为何如此。有时候,连自己也不明白。所以,我们最该做的,不是怨骂,而是尽力地理解,与尊重。” 芜芮看着项叶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又说:“我知道了,小姐,以后芜芮一定会注意的。” 等芜芮出去了,项叶简单收拾了下,也去了书房。 她坐在椅子上,觉得十分难办,此刻。 因为她不知,该如何给盛明华送信才好。 是告诉他,华琤嫟曾给他留过一封那么情意绵绵的信,她心中也是有他的,能对他来说更为安慰。还是,直接回他一张新写的纸条:“佳人无意。”断得彻底些,对他会更好。 项叶觉得情爱一事,实属难事。看多了便以为懂了,可等亲身经历过后,才知道懂得都太浅太少。历着历着,走着走着,渐渐地又不懂了,不知如何做算好,如何为才算既不违逆正道,又能够,顾暖人心。 她久久地看着面前的两封信,不知要选哪一封寄出去,才算对盛明华更好。 她想起了华琤嫟自己写的那封信里,有写到这么一句:“生时眷恋死时晨,未料君来不忍,妾身感念春恩。” 想了想,她将两封都拿出来,又都折好了,塞进一个信封中去。她仍然希望,盛明华不要错掉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一体会,她也希望,他能真正地明白,为何“佳人无意”。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佳期本梦心难迟(1) 项叶做了一个梦。 她先是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光球,在遥遥的星河中间,所有的星星在它面前,都显得十分黯淡。 接着她又看见了很多光的沙子,一颗一颗地排列着,依次地进入光球。在光圈另一面,更亮的沙子又从光球中流出,一粒一粒,反复无尽…… 接着项叶又梦见,自己和简云楟并排坐在一座高山上,云霭绿湿,睡低了整片天空。 她恍惚地又坐在了项府的房间里,书桌上放着一排摊开的字,她清清楚楚地读过所有,为内容而惊,不停地在脑中排演回味…… 她又回到了自己离开京城的那天,她看见自己坐在马车里,闭上双眼休息,车帘被风吹开,外头的光混着砸进来,街边卖步摇的摊位钗子声零落,地上铺满的雨花石被行人踢得打吵。人声又一次鼎沸,一阵又一阵地袭进她的脑中,而她脑中还有个声音,在循环导念刚刚读过的字。她看见……简云楟负手站在左后方的楼上,他看自己的眼里满是伤痛。项叶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听懂了他的话:“为什么不肯等我呢?” 她忽地又看到了皇宫里,有一个宫女跪着,整盆的洗菜水从她头上浇下,穿桃红色衣服、扎两个叮当头的女孩冷得哆嗦,但又被站着的贵妇,踢得倒下。 她看见了沉闷的江山锦榻上,躺着闭目养神的皇后,整个人打扮得精致庄严,两旁扇风的青色孔雀扇,翎上的每只眼睛都垂着一块细金。皇后所在的背景是灰色的,她刻意的不屑背后,是一张苍老又慈祥的面容。有嬷嬷抱来了一个孩子,皇后喜笑颜开地抱着哄,朝她笑得把两眉都挑开,说:“这是我的孩子,你过来看看。” 项叶看见梦中的自己被另一个人拉住,她把手甩开,逃跑,后面的人一直在追…… 项叶看见简云楟抱着她坐在雪里,他们拿糖葫芦当作手臂和鼻子,堆起了一个很小的雪人。 她感到冰天雪地里实在很冷,又看见自己的琴谱被很多人拓印,演奏,她坐在前面听,有一个人一直拉着她的手,琴弦晴间奏。 项叶觉得自己醒来一定要先把看见的字写下来……然而,等她真正地醒来之后,垂头轻笑,默叹:梦中一切又怎可能发生…… 无论她此时多么怅惘,醒来后更是将梦中字皆忘,但其中感觉她始终记得。京城她不愿回,哪怕所思萦在远方。 而所有郁积的苦闷和怅惘都在无声地嘶吼着,它们十分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排泄口。终于,在项叶荒废琴艺多日后,她又开始了弹琴。不仅弹,还打算自己作一组琴曲。 偏偏怪这第一支,先溜一般地冒出来,走漏了情。像手指为心绪,下了一场没由名的冬雨。节气寒时更寒,旷朗青空在眼前旋转。说盼又催泪,不念又滋润。一曲尽是初念回。 项叶作完了曲子,夜已深了。她将人通通打发去睡,自己坐在书房里,还想再弹、再弹,只觉总弹不够。但因恐扰他人休息,便只能在心中听。 她忽地念上心头来,想,不若她自己给自己作的曲,再写一个评。一评配一曲,也好叫人知,曲为何意。 这种做法虽违背了她从前想的,“弹琴者自不释意”。可是,当深情无处可诉,当情深已致心病,只愿一吐为快,谁还又会去顾及,琴法何道? 她自己给自己写的评,是这般的: “想当日无翠环抛枝,亦少聘书做媒,你我偶然见于玉桥之上,鸟群之下。我是相女无欲出,你是皇郎不可弃。纵天涯海角,白云隔日,身在彼岸岸中岸,心有一线连连串。 我诉情肠千百转,你答万回无始极。跃幸不曾付纸笔,妙音偶得倾耳听。只知孩童青年时,已是老身常作客。 孤时无伴不觉聊,伴久难慰思念骚。你与明月相饮久,我笑清风戏烛火。有则问,无则常。问后长思量。但懂世间知己少,弦扣互咬凤尾合。形面已霄霄。 谁奈变故忽然生,桥毁鸟散别无声。追念过往话来回,恍然误梦盘多时,眺思他季有逢会。” 司命坐在天上看,念得滋滋有味。 旁边的流月也跟念:“但懂世间知己少,弦扣互咬凤尾合。” 司命听见,便不再说话…… 小兔子此时出来问:“这一许许多地乱调,看得我云里雾里。华琤嫟家破败得这么快也就罢了,我本就不是很喜爱她。但他们俩又是怎么一回事嘛,明明一直很好的,现如今怎么分隔两地不说,还看起来被搞得如此伤心。为什么?” 司命先瞥了眼流月,见他面色如常,才继续说:“我的镜子自通了灵之后,越发地有些不受管控。万般如何安排观看,皆由它自己做主。它尚不能言语,但既然我对一切已有熟知,便自然好为它解释几分。” “上回……你的流月说细枝末节太琐碎了,许是伤了它的自尊,如今便安排得曲折回环,要你留心观察推演。” “华家败落,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无需多言。你不喜欢她,不喜欢便不喜欢了,也无伤大雅。至于,他们俩的故事……”司命还是下意识地抿嘴,舔了舔嘴巴,才又继续说:“无论是谁,想走到一起,该历的磨难自然都不会少。只是有的磨难,是由于心念不坚,而另外一些,又更多地顾念世凡局面。他们的劫来了,如此而已。小镜子没直接地露劫难历时的场面,许是,许是自己的安排,也有可能,是,循了他二者自己的要求。毕竟,苦痛并非很值得回忆的过程。” “我可以为你们稍作解释,其实也比较简单。” 流月打断她:“不必了。等看完她琴曲所有的评,该懂的自然都会懂,不懂的,也并不重要了。” 司命咬唇,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心里思量,到底是解释一些会对流月来说更有帮助,还是听他的,不解释了,会更有帮助。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佳期本梦心难迟(2) 境内此时忽地起了一阵大雾,虽没蒙到镜子般的池水画面,那边仍然清晰得亮晃晃,也没漫到流月三人中间,三人彼此看得依旧分明。可是,周遭的一切都被笼住遮灭了。 司命看着忽地起了的变化,虽然疑惑,但看向流月的眼神难免多了几分怜意。 她想再与他多些解释,可流月似是明白了她在想些什么,便说:“躺下好好看吧。隔绝之境,最利炼心。” 司命换了个姿势侧躺着,朝远处施法,让小镜子继续连画。她又从自己的百宝袋里,掏出了两颗青杏果熬的糖,丢到了流月怀里。 她说:“青杏初尝虽酸涩,回味却清甜。” 流月没有答话,只先喂了小兔子吃,而后自己也将糖含住,入口确实很酸。 项叶继续写着第二只曲子的评: “山阵迷蒙山气清,花林万步静醉人。酣摇百中憩,不曾闻泥声。未料思念一时至,千树万树盛。逢君今日开尊口,未亡万籁忽有灵。莫问何知你,莫求你是谁,自然而然之心境,天地山水之你。 念及情长不贵日,今日难见他日约。此心已定君心遥,唯得君心似军旗。你来划船我来采,我念书时你作烧。裙裙摆摆似相配,小流细水春瓣回。得听谁人有锦帽,你抛衣来我弃钗。更知世事三千种,你我同心乐一在。 谁念往年苦徘徊,忘却前生纠眠事。心觉明朝灿似霞,手持拨浪鼓,双辫曲欢欢。料得父辈不好应,计上心头念恒定。一排又过一山去,水影绿绿船烟起。 愈老愈知世易变,人心似花总凋谢。愿得白鸥一沙座,可怜天绝碧影稀。” 第三首曲转哀苦,只觉万事灰暗,没有希望: “做事谋划思量,问路千遍万方,行来行去无所定,所求皆失去。不知何处不恰当,但觉处处皆误迷,人间狠字为一道,柔肠百座不成事。既欲得之方玉,亦想全之天地,顺道之时本无事,逆道已远怎两全。可怜哀嚎屋琴,又罢惆怅弦几。不愿再作曲。” 项叶和简云楟的故事,是很可推演的故事。在简云楟眼中,项叶是完美的爱人。在项叶眼中,简云楟是柔肠的所归。然而,世间事,从来非相爱,便能相守。倘若“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句总能实现,人们就不会拿它当做与“万事如意”一般的祝福妙愿。真正的世间,正是因为有情人难得成眷属,而万事多有不如意处,所以人人才爱听这祝愿。 项叶根本等不了简云楟思四年,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可是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发现了自己的执拗和疏离。其实简云楟与她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接受的事,亦没有一方是真的犯下大错,所以不可饶恕。硬要论说,何处错,该说,错在了,这不是天上,而是人间。 项叶以为自己愿意为爱付出一切而九死不悔,事实上从某个方面来说她的确可以做到。然而从另外的层面来讲,她又不可能做到。世上人人皆是如此。当自我存留时,自然可为所愿之事付出一切而不悔,可若是自我都不存,又谈何付出? 她弱就弱在了,一方面她懂得,故心似明镜而照映自我与他人,另一方面她软弱,所以不肯狠心狠情地对待世间一切,自我与他人。所以她的痛苦都累积成自敛自埋的痛,她终将因自己建造的碉堡,而将自我束死。 她的悲哀便是如今这世道的悲哀。从天上看来,明明她所坚持的一切本该如此,这样才对,然而,没有几个人真愿意听,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懂得。真正懂得的人又如谢林,同样苦于他人,与所爱相隔千里,也许终生难见,自身早无所求,而以渡人为任,一步算一步。 她的痛苦是难以排解的痛苦,只因她明明觉得自己认定和坚持的是正确的,然而世间无法做到,可她又没法顺着朝堂庙宇盛行的规法去做事办事。她是谁,纵然她无法说清,可她的良心始终都在照应。她不愿意不是她自己,又不肯为了达到她自己而使用手段,于是只剩被逼退,一点一点地被逼到角落里。除了蜷缩抱头,自我封闭,她已经要无路可走。 而这一切与简云楟的出现,其实大有关系。项叶原本虽也是心地纯良的孩子,但在长大的过程里,正常自然,是能够顺着京城规法活下去的孩子。她不犯事,却能绕着这些东西自保自乐,而一应不在意的逍遥。只因那时她理解人,却不爱人。理解众人皆有众人之欲望与难处,所以可商量处便商量,能过活时便不互找麻烦。在互损互害之际便不手软,当他人以坏心相与之时就悉数还之,不必可怜。可是,等到简云楟出现之后,她学会了爱。 可以说这一切的借由是源于爱情,但在此爱之中,实则又包含了更为广阔和真质的爱。她渐渐明白,但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人生会逐渐地成为你的人生,他的追求会炼化和和谐你的追求。当你真心实意地爱上一个人时,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要为他付出和改变,并且这一切根本不需要问,值不值得。真的爱会无比自然地含有畸形的一面,自然地吐露着宠溺,哪怕是惯坏,只因你绝对不会想要伤害你爱的人。时间若有什么事铺展在你面前时便告诉你了:这件事会让他难过。那么,你便不会去做。 项叶自己身上未曾发现的很多弊病,也在和简云楟相处的过程里被激发。她看见了自己的阴私和占有,也读到了自己的狠绝和极端,从前她并未发现自己是眼里容不得沙的个性,然而在一段的相处之中,她又发现自己不能忍受的东西原来如此之多。她自己转变多端的情绪使她觉得脱离控制,以往喜欢的自我模样会有蜕变之感,也会隐形和消失。很多时候,一些事情她本来知道,是的,也许应该如此,但她也却并没有耐心去谋篇布局和接受。只因她在爱里常常都想要问一个问题:“难道我们不是此刻想爱,此刻便该去爱吗?”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佳期本梦心难迟(3) 简云楟的身份和位置,包括项叶自己的,都注定了他们不可能没有布排,便能简单相爱。项叶从开始这段关系的时候,对这些,就已经十分清楚。然而,在夜晚,时不时地,她就容易产生一个疑问,并就这么反复地追问:“爱不是应该很简单的吗?” 而与此同时,随着她对爱的理解逐渐加深,渐渐地,她再看待世界的观点也随之发生改变。不再是理解而已,发自内心地,她产生了一种对周遭的爱,对世人的爱。那种爱的产生虽是最正确不过的,又类似谢林一直都想要将她引进的“道途”,然而,那种情感的产生,对她所在的环境来说,是致命的伤害。 京城能有理,但多不讲情。皇家能有礼,但不会走心。她周遭的一切都好,所有人都在默默遵循着这两个大的法则运转生活。情与心,在京城里,不是被禁止的,可是,却是要遭到嘲笑和贬低的。在这座城里,仿佛通行着一种潜行默声的规矩:“只有傻子才会谈情论心。” 所以,当项叶初次发现这点的时候,她是绝望的。她那时仿佛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为什么谢林的画总是那么凄寒和滞涩。一个人如果被情所滋润过,再来经历这冷冰冰的世间,又怎么会不自藏冰雪中。 可是,当一个人懂得了爱以后,她便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散发爱,尽管周围的人早就中寒毒太深,初感热温时反倒不适,多摔碎她。可没有一个懂得爱的人,会真的再想把爱抛下。她为自己的多情苦恼,也为不能好好地施展爱而困扰。依然,她也为自己懂得别人,而感到苦痛。不仅是发自内心地可怜他们,也悲哀自己。她渐渐越来越绝望的明白,想在这样的城里活下去,必须褪掉学会的“爱”皮,不把玉丢金洒,便不能与螃蟹安家。 于是她又想到了很久之前自己的渴望,她早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只是她计划着一步步地逃离,现在本已经大差不差地到了时机,也许还要一些时候,可不会要简云楟说的那么久。她不断地想起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而一力不可改天之时,她不想学谢林,枯死在旱水里。她想逃离,护免自己之天地。 于是她便逃离,一路快马地走到边疆,想去自己一直想的地方看看,然后便找个地方安家。 她逃出来前见了父亲,和父亲畅谈一夜,最后父亲告诉她:“我一直都期盼着你,能走今日之路。只要你想走,我不会让人找得到你。” 她又和哥哥一起去放了风筝,将小时候喜欢的玩乐东西尽玩个遍。躺在枯草堆上的时候,她问项顶:“为什么不娶个嫂子呢?” 项顶说:“此生亦有志,娶妻只当贤。” 项叶说:“那心意呢,心意便不问了吗?” 项顶又回:“也曾动心过,只是不久留。此后再遇好姑娘,日日持守相伴,心意亦会有。” 她走之前,项顶告诉她:“想回家了,哥哥一直都在。” 她和董棾喝了一台爽酒,当夜将这世间无情骂了个痛快淋漓。董棾哭着告诉她:“我不再爱那人了,叶叶。” 项叶也哭,哭着抱她说:“你乖,宠你的都在后头。” 董棾说,她会来找自己的。 最后,她去见了简云楟,简云楟对她的一切打算都不知情,他很忙,朝中事务近日来并不好处理。 项叶安安静静地等他到夜晚,又到圆月已高。 他同往常一样,并未有什么分别。依旧对她很好,也很体贴。他还同她说,知道她前久有委屈了,所以他已奏旨,让她不用再进宫去了,只自己休息便是。 然而,项叶心意已决。 她说:“简云楟,我要走了。” 简云楟不明白她的意思,听她解释完了,一时又觉荒谬,他以为是自己做错,所以开始道歉和辩驳。然而,并非如此。 项叶说:“我以为自己能等,可事实上,我不行。我太犟了,简云楟。” 简云楟渐渐反应回来,她究竟在说什么。于是不禁泪流,他用袖子速抹掉,又说:“再等一年,好不好,叶叶,就一年。” 项叶说:“简云楟,有时候我都会想,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却为了与我的一场,偏偏得赶着将一切都排好,都弃了。有时候我真的会想,我该让你如此吗,我能吗。” 简云楟说:“一切皆因我愿意。” 项叶说:“可天降奇才,又岂能一锁脱牢。牢狱仿佛为你而设,你想如何变,本就能如何变的。” 简云楟说:“我皇兄马上回来了,等他回来,一切都会好的。我不会再如此时一般忙,很多东西你明白的,我同样不想要。” 项叶说:“可我脾气太坏了,我等不了。” 简云楟背过身,说:“你走吧。万事珍重。” 项叶笑笑,把带来的那块玉,放在桌上,那是他初次见面给她雕的。 项叶虽含着泪出了宫门,但一出去后,抬头看见了天上的圆月,笑出了声。她张嘴冲着眼睛吹了口气,泪好像就被吹没了。她发自内心地感到轻松和快乐,回项府的马车上,一路都在哼歌。 简云楟的屋里碎了一面的瓷器,桌上的好玉落地,尽裂。他掉了泪,眼里却孤执,一室俏静,无人敢扰。 流月在天上看,说:“他可曾懂得你,究竟为何呢。” 司命心里暗厢抱怨,流月这几个时辰的话,实在是多。可这镜子前空空荡荡的,小兔子已被施了法睡着,就他们两个坐着看,不答话又不行。 她瞥流月一眼,说:“自然是明白的吧。” 流月说:“为何?” 司命答:“不明白又如何会这么容易地放她走。他心里自然是懂得的,所以才想还她自由啊,尽管自己不想这样,但情势所迫,确实没办法,不是吗。” 流月说:“是吗。” 司命回:“再说了,没人拦得住她的,不是吗。他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佳期本梦心难迟(4) 流月看着项叶的笑,说:“他不过是明白,无论她到哪儿,都逃不掉罢了。” 司命啃果子的嘴一停,面色忽正,杵着头看流月,过了一会儿,才说:“也许吧,可最好别将人想得这么坏,很没意思的,不是吗。” 流月说:“既然他不懂她,她还为什么要爱?她说人间最重要的,就是懂得,不是吗。” 司命把果核一丢,坐正了好好回答道:“开始既懂,便能相爱。既已相爱,各有求变,不懂亦爱。” “倘若有人一直比他懂得的深呢?” “然后便知,千万都助力,千万亦可弃。” 流月看着司命的眼睛,第一次,两人互看着,却不躲开。 皇城的青叶开始庇荫,又一年的夏天已至。 简云楟刚从皇后的宫里出来,皇后年岁已大,时常要人陪侍左右。今日大皇子留下侍奉,他便得空先走。 走在河道般的宫道上,周围空无一人,没有注水,却凭空让简云楟升起一种沦丧感。 前面有座宫殿里,种了一棵十分高大的悬铃树,整个树的叶子顺着奏起来的微风左右摇晃。简云楟看着挤在瓦上的那茂叶子,静静,停下不动。 后方忽有什么东西砸过来的声响,简云楟本想运功阻挡,但发现那东西砸的方向并不朝着自己。 只见一瞬之后,刚刚他看的那棵树的枝条,就被打断了。断的并不很多,只是一截,带着些受惊的叶子,落在了地上。 简云楟回头,看见是盛明华。 盛明华几步追上他,也不顾如今是在宫里,一把将他脖子揽住,问:“好不容易逮到你了,天天忙得都没空讲话。” 简云楟任他搂着,说:“那宫殿是谁的,你随便就把人的叶子打了。” 盛明华回:“这我哪儿知道。管他殿是谁的,树种出来了,大家喜欢,拿一枝玩玩,总不该什么都被一个人霸占。” 简云楟笑,盛明华又撤下手来,跑到前头把掉的较完整的那枝捡过来。 不知这宫殿里是没住人亦或怎的,也没人出来讨个说法。 盛明华拿着树枝摇,又放到太阳底下去任光照,被光穿透的叶子,脉络不仅分明,还会流出太阳的河水,所有杂驳的斑点,此时都像落入绿色的星星,或者繁茂的黄花,一簇一簇地长在了晕开的画里。 盛明华不禁叹道:“这叶子真好看啊。” 简云楟看着,并不说话。 两人一起出宫。等走到叶子掉的旁边,地上还有几片一起被打落的,简云楟走过去,因着有微风在周,叶子也被吹得轻轻翻动,落了的,微微移步。简云楟也不恼,就顺着叶子走的方向,去追,去捡。 等捡完最后一片,盛明华说:“美人都是惜花吟月,将军你是可怜树叶。” 简云楟站起来,问:“玩够了把那枝也给我,我带回去。” 盛明华看着他“哈哈”大笑,把树枝递了过去,又打趣道:“我看将军你啊,这辈子怕是要栽在这叶子手上,绑得牢!” 简云楟自然一直在想着什么,此时被点出来,心上又泛起痛楚。 盛明华又讲:“我可先报备啊,将军。有个叫郯石的宫廷侍卫,前几日被调到了我手上来。他可是自愿呈了帖,要去边疆守防,宁降官阶也不怕吃苦,就等着我批了。” 简云楟没说话,他又问:“您老说说,批不批了,这帖子。” 简云楟轻轻揉了揉叶尖,回:“批,让他去吧。” 盛明华惊讶地睁大眼,又“啧啧”两声,挑挑眉。 盛明华说:“还是您老气量大。” 简云楟顿了顿,问:“听说二老在给你下聘了,打算几时成婚?” 说到这个,盛明华脸色正了正:“不成婚。不喜欢的,怎么能娶?” 简云楟说:“她回不来了。” 盛明华“切”了一声,答:“自收到那两封信开始,我就不再等了。当小爷是谁,平白好糊弄。” 简云楟笑,盛明华又说:“原本就是不舍得,那么些年,也不是说过就过的。可有时候,再不舍得,人也会变的。” 简云楟说:“是啊,都会舍不得的。人情,人心,人境。偏偏有的人,看起来就不从这个理。” 盛明华说:“也许人家也有人家舍不得的,没叫你看见罢了。” 简云楟回到府上,也不用饭,自己便躲进房里,不让他人进来。 他拿着早时见到的树叶,一片一片地小心摘下来,又打了盆水,将叶子擦净了,又弄干。 彼时太阳正打在窗框上,正浓烈得很,四面八方地刺得到处都是光。简云楟将窗微微地开一小个缝,将墨磨好,挑一支短细笔,又换人拿些磨好的脂粉来放着。 他坐在桌前,盯着摊开的绿叶长久,才开始动笔。 叶子的表面很滑,遇到生斑的地方,又落不了墨,一笔下去,十分容易晕开。晕的墨水都会往脉络流,却又难渗进去。想要规整地写出一手漂亮字,并不好办。 简云楟此时心绪已乱,且沉闷十分,已不愿再像平常般纠结字体是否工整好看,只要看得清楚便足够。他还是想把叶子也寄给她的。 “叶叶,展信佳。 春风吹开几百面,夏叶打落一枝阔,今时遥难见,念起日日间。” “我亦有所沉沦感,实是难堪交付令,与天与人皆有愧,惟愿长夜醉。” “两花笼灯影相凑,暂得条枝一弯乐,愿愿也足够。” 简云楟写完一遍,又照着原有的句子,重新描了一遍,再描一遍。直到有的字,已不能再滴墨,桌上也遍淌黑水时,他才停下。 可笔虽停下,心绪纷乱,却止不了。于是又拿纸出来,换粗笔,蘸大墨,开始挥毫心意。 “我亦有所不想止处,明知该可为,却一时不可抵,明知可奋力,却稳步而行去,不知前机,何时才算良运?父仇初有消息,却还未曾报,如何能去?家军千万民,未留可心人,未安国时局,如何安心?” “再将飘零且飘零,无可归处亦相依。我忧心,忧心万事尽去,宽恕给尽,念念皆放下,我又是谁而已?无军无法者行,无围无令者轻,轻轻又行行,自在一逍遥,我能否似云?” “心霄白鹤青天里,念起回旋干涸谷,暂在间间溺,此时能否消,此刻能否停,无关万众之心,无关天命认定,无关爱人期许,只听我薄愿一句:停上些许。” “旧罢久愿终睡云,直颈一冲万空青,天也变色,野亦垂摇,地长进根茎。叶叶摇风风摇曳,云云移欢欢幻仙,不念不期。 此时停于一丈间,两力相冲挣扎变。不美亦扭调,乐在稳稳时,冰冻此界。” 第一百八十七章 隍笼万罩独目瘾(1) 秋季岁贡日,边境的诸多小国皆在今日进贡。简国皇帝与皇后端坐在上,看着一列又一列的奇珍异宝被抬上展示,礼官描红几笔,太监叫喊几声,皇帝赏赐几人,接着就被堆进守卫森严的封顶房子里,浪费着灯。 近年来,各小国虽都很安分,大家相安无事,可从前遗留的矛盾一直都在。在简云楟去灵国求学的几年中,简朝驻派边境的将领经常与小国们打小仗、搞摩擦,只因两边亦是世仇,仇仇相结,代代相还,早不好言说谁正义与否,只知是敌不是友。直到简云楟游学归来,才重新部署边境安排,通过换将、纳民,送粮、通商,鼓励联姻等手段,将边境的紧张态势拉宽。加上简云楟兵出奇法、战多大胜,硬力相抵在后,边境才恢复几年安生。 但因简云楟亲自去接手过边境事宜,对各小国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们信奉的信念与简、单二国不同,“好战”也因长年积习,早融成了天然的血气。加之简云楟十分清楚,各小国对皇爷爷的恨意究竟有多深,哪怕是后来甘愿俯首称臣,按时缴纳岁贡,也绝不会从心里就看得起简国皇帝,甚至一应都露发骨的仇恨。 因此,简云楟在使臣进京的这段时期,专门派了自己培养好的暗卫兵,去贴身保护皇帝。除了明面上这些能看出来的,突然多了的人,简云楟还派了一个绝顶高手,隐在其后。他是简云楟尚在灵国时,便培养的人。他父亲亦是简云楟父亲的忠心近臣,在护卫主子中丧生。简云楟十分信任他,在灵国时二人一直保持联系,由他与另外安排的两人,暗中帮简云楟培养势力。 故他的很多本领,都是简云楟亲自教授的。包括“停息”法,简云楟自灵国学成后,唯独将此法传授与他。“停息”法顾名思义,最适合窥探、隐藏,暗中保护,好让人不闻其踪,只觉四周无人安全。 三天的进贡事宜运走完毕,简云楟终于松下一口气来,想来终归没出什么纰漏。他与大皇子晚间赴宴,酒饮得多了些,回府便早早入眠,直睡到第二日午后才起身。 等他起来了,却收到消息,说保护皇帝的绝顶高手等在院内,有急事禀报。 他换完衣服,便将人唤进来,忧心是否有人想暗害皇帝,被他察觉。 等人进来了,不等问话,便直接跪下,手捧一把老式刀,刀柄上除了铸的豹子头,还刻着暗卫兵父亲的名字。 简云楟皱起眉,问:“你这是何意,出了什么事?” 暗卫答:“属下自知死罪,但有事不得不报。” 简云楟让他起来,他却低头不动。 他说:“你自将实情报来便是,免死。” 暗卫依旧不动。 简云楟坐上主位,随手捏起茶杯盖一砸,夹起一半碎片便往暗卫的脸颊飞去,暗卫下意识躲开,手中捧着的刀因此插在地上。 简云楟说:“人还知道躲,嘴巴倒不会讲话。你我自幼相识,练你到今天,教过你拐弯抹角浪费时间吗。” 暗卫咬牙说:“属下不愿信,但不得不报。” 简云楟端起茶杯喝一口,又说:“有事则禀,再大亦与你无关。” 暗卫抬头,眼中已含泪:“殿下一直想报的父仇,属下找到人了。” 简云楟惊,茶杯霎时重落桌,他疾问:“何人?” 暗卫背过头片刻,将泪擦干,问:“无论是何人,殿下都必报此仇吗?” 简云楟正色答道:“无论何人,必要偿债。” 暗卫说:“如果此人对殿下亦有大恩,对百姓亦有大恩,殿下也不肯饶他吗?” 简云楟捏拳,又说::“恩怨难相抵,若恩重泰山,勉强留一线生机。” 暗卫说:“若此人位高权重,要扳倒他难如登天,殿下亦去吗?” 简云楟重出一口气,说:“难如登天,却非真要登天。人间事,人间处理。” 暗卫说:“若耗时要久,必得从长计议。殿下可愿等?” 简云楟想到了项叶,双拳捏紧,又答:“不等。耗时若经年久月才可为,一刀报血仇,两人干净事。” 暗卫摇头,说:“若此人殿下根本杀不得,不能杀,殿下又要如何?” 简云楟皱紧眉,说:“无人不可杀,无人不能杀,只有人,想不想杀。” 暗卫又说:“若殿下不会想杀,又该如何?” 简云楟说:“那便换偿,教他用其他来报。” 暗卫点头。 简云楟说:“如今可能说了,你在爷爷那里听到了什么,是谁为幕后主使?爷爷是否早就知道,只是隐瞒不讲。” 暗卫嘲讽一笑,又摇头。 简云楟问:“那是邻国?故不能妄动。” 暗卫又摇头。 简云楟说:“难道……是项家?” 暗卫大声道:“项家数年前不过是个外放的小官,丞相的妻子亦在当年身死,他又何来的想法和权力,能一应布局使二位皇子皆陨?” 简云楟拍案而起,怒道:“那究竟是谁?你速速说来!” 暗卫道:“皇家一场局,笼中鸟,亦是局里人。” 简云楟隐隐猜到些什么,却不敢信,他坐下又问:“这是何意?” 暗卫答:“权力二字,泯灭了人情良心。” 简云楟一掌将木桌拍碎,咬牙道:“你是亲耳听见,还是自己臆测。” 暗卫回:“进贡日毕,皓月良机,正是回顾大好安排之时。摒退众人,独跪祠堂,字字句句,癫狂吐秘。” 简云楟整个人的力气像忽地遭卸,软靠着椅背。他讲:“你给我一字一句不落地如实还原而来,若中间夹露你私言,或有哪句是编造不循事实,我便挑断你周身筋脉,要你为此偿价。” 暗卫磕头:“属下不敢,绝无虚言。昨夜听完,只觉天昏地暗,亦不能自理。心想不敢报,却又不能不报。父仇不止殿下身上有,属下亦有!” 简云楟长出一口气,说:“你且平复心境,缓缓说来,尽量还原当时场景,后续我会安排查证。若确凿……倘若一切确凿,方才我所说的话,依旧作数。” 暗卫说:“属下遵命。” 让一切都倒回到祠堂的昨夜。 第一百八十八章 隍笼万罩独目瘾(2) 满堂烛灯洞洞明。 宴毕,皇帝与皇后在偏殿歇了片刻,打发皇后先回去熬汤备药,他酒多了,多歇一会儿又动身。一炷香过去,他带着人进了后花园,满园菊花香飘来。 清秋一菊,皇权一生。 皇帝想起了小时候,先皇摆万寿宴,要一众皇子在秋菊前赋诗,谁吟得好,拔得头筹,便能随刚进宫的太傅作学。皇帝记得那太傅的学问很好,却不是关键。关键在那太傅身下有数十仕途子弟,分领各地为官…… 皇帝兴致一起,便带人去了在宫里专门建的长祠堂。 祠堂乃是皇宫中最低矮却最长的叠屋,是皇帝在两位皇子身死之后,特意派人建的。 皇帝将大部分人留在了宫外,近身的太监留在了第一重祠建外,又命令最亲近的老太监留在第二重祠外。老太监知道,陛下这是又有苦思不得诉,需要与祖宗们交谈了。 他独自走到最里间,第十间房。 按照当初的祠建设计,简国自开国以来,到今朝,共四位皇帝。每位皇帝设三间祠堂供奉,到最里间的,则是家谱共陈。不止列帝,死去的叔伯儿子皆有灵牌。 当年皇帝举国搜罗能工巧匠,为三位先帝各铸了三尊小佛,只留佛身,取掉佛头,又将三位先帝依照画像模样铸头像,最后安上佛身,以取“人佛”之义。最后一间祠堂内,皆燃红烛,不用饰灯,亦是为表虔诚。 皇帝推门走了进去,又将门关上,插板时插得严实。彼时暗卫嫌房顶实在太矮,目标过大,不好隐藏,便提前开顶躲进了房中。因不知皇帝走到哪间才会停,他便先皇帝两间,躲入里面,想来这祠堂虽长,却门门相连,若真有意外发生,也便穿门营救。却不想皇帝一直往里,最后避无可避,只能停在了最里间。这满屋的红烛十分碍事,影子实不好藏,挂在梁上亦能看见。幸而有三座人像佛身作挡,他再施以“停息”,以他的功夫,只要皇帝不走到像身后,就不会发现。 皇帝关上门后,恭敬地给三位先帝都上了香,然后就拎起祭祀的酒壶,拿了倒过来放的茶杯,给自己倒酒。他长叹一声,坐到了前面铺的一层薄软锦上,锦上的龙纹立皱,飞天的祥云被揉成了一团。 他开始自言自语:“好久没来了,诸位。” “近年地下日子可舒坦,天气可有转凉啊。” “简国如今倒是入了秋,菊园大好,千秋盛景!” “想来你们许也能看见,倒不用我多加解释。” “皇父啊,皇父,我每回来,都要骂你两句。” “骂完你,又要多谢你。” “你若不蠢,儿又怎能吸取到你的教训。” “你看看周围的皇爷爷,开国老祖,哪个不比你聪明?说到底,还是当年你坐皇位,坐得太容易,这才找尽了办法,盘说这帝王之路,到底有多艰辛。不设这重重关卡,没有这天赋奇力,好像就坐不上一样。” “哈哈哈,你看看,好好看看,我不是舒舒服服又轻轻松松的,就坐到了如今。” “开国祖,征战武,励精文,那又如何?你们何人有我在位长,又有何人能治理出如我这般的太平盛世,万邦来朝!史书朱笔记,千载留吾名!圣贤又如何,圣君掌太平!” “哈哈哈,什么天赋奇才、武学至极,空有一身力,却只能当个盲眼的棋。” “皇父,若你还在世,必定喜欢我这个小孙子得很。但要是交给你来养,他绝对不能成此大器。” “你总说,帝王衣,灰无色,帝王家,暗无情。可你错了,你如今可知道自己错了?在你这种教导下,我们兄弟几个皆是庸才,庸才。” “而在我的教导下,儿子也好,孙子也罢,都是良驹,都是血性的战马!” “可惜啊,可惜。太出头的总要被风折断,难掌握的,也得提前打算,才能保我安稳。” “儿啊,你别怪父亲,要怪只能怪你太听我的话,自小被导得太正太直,情深义重,非要陪那女人一起去死,其实又何必?你如今可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女人是人生里最重的一步好棋,为了爱情她们能赴汤蹈火、不顾生命,用好了是永远可战的王牌,陷进去了,就会变成自相戕斗的软肋,为父不是没有提醒过你。” “你儿子如今也生得同你一般,为个女人,就想放弃一切。呵,我为你可悲,他又要重蹈你的覆辙。但为父要谢谢你,好好地谢谢你。你总能给我找到最好用的战马,还配给我掌握他的办法。” “他倒是不如你当年听话,但好在心肠像你,也傻。” 皇帝又倒一杯酒,洒到地上。 “你在下面别怪父亲。当年父亲只是想要你大哥死,要你妻子一家死,但没有想要你死。父亲不过是想帮你除了以后的隐患,让你能好好地当皇帝,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 “依你的个性,再活一百年,怕也是不能明白的。” “还有你妹妹,小时候我们一起山寺门外捡到她,当时她多好看。整张脸冻得通红,一手就能掐死,你和我都很喜欢。” “偏偏又是有情种,你们都太听父亲的话了,教你们什么,你们便信什么,就是不会动脑子。叫她乖乖的在宫里带孩子,别乱跑,她偏偏不听,就是要去救她大哥。蠢丫头,我想杀的人,又岂是她能救下来的。” “阿爹也想你啊,丫头。你活着的时候,京城谁家姑娘不羡慕你,万千宠爱在一身,呼风唤雨的个性,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这些都是你应得的,谁有你机敏聪慧呢,别人都蒙在鼓里的事,只有你能看出端倪。自小你就神通机灵,最能识别人心。阿爹想你啊,丫头,你既能懂,又为什么,不能体谅阿爹呢。这世上只有一个皇位,简国只能有一个皇帝。只有一个人能真正掌权说话,功勋万载。那个人,是我,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仍然是!” 第一百八十九章 隍笼万罩独目瘾(3) “你的女儿,生得倒也像你。她有一双和你很像的眼睛,有趋吉避凶的本领。丫头啊,别说爹不疼你,当初爹就没想要你死,你破坏爹的计划,又死了。可爹对你的女儿,却仁至义尽。” “我让她拜了天下最好的师傅,做他唯一的徒弟。原本我打算安排别人去的,念及你的关系,还是让给了你的女儿。阿爹对你一直都很坦诚,现不妨也就告诉你。我属意让简云楟来继承皇位,他是你二哥的孩子。你女儿也很喜欢他,我同意了他们的婚事,以后,你女儿就是我简国的皇后,你会有双重尊荣加身,阿爹绝不会叫他们亏待了你。” “但丫头啊,你这女儿的性子,不像你。她像我更多一些,尽管从小我都没带过她。她比你聪明,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就甘愿委屈自己。但另一面看,她又比你愚钝了不知多少,稍稍放招,让她瞧见些东西,就承受不了,吓得逃出京城。” “别说阿爹不宠你,丫头。若我不想放她走,难道仅凭当年你嫁的那个废物岩顶,就能护得住她?” “当年阿爹就劝过你,穷酸的小子没有大志,纵有几分才气,又能如何?你偏不听,硬是要嫁,谁说,也拦不住你。好在你死后,他还算争气,给了机会就能往上爬,帮爹爹做了很多事。” “丫头,别怪爹爹狠心。不是爹爹不想放你女儿自由,哈哈,你们都爱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纵为之死,也不可惜。是爹爹不能放啊。放了,以后就牵制不住你二哥生的那匹狼了,你自小就乖,最喜欢爹爹,你会理解,会愿意帮爹爹的,对不对?” “爹爹本来也没下定决心,到底是要他俩谁继位。你大哥的孩子没硬本领,性情温和,君子理政,本是最好掌控的人选,但偏偏他孑然一身,只与皇家亲近,拿不到什么致命的把柄,就怕养到后来,这绵羊变了心,反咬一口,叫我睡不踏实。你二哥的孩子不好管,当年怪我心软,你二哥无辜枉死,我便更想将他的儿子送进灵国去学习本事,没想到他天赋异禀,再回来时,已是无人能近身的绝世高手。不仅如此,识毒的能力也一流,还懂得些旁人都不会的邪门歪道。教我没办法,再用当年对付你大哥的招数,将他带走。好在有你啊,丫头。” “当年抱你回来之后,爹爹就平步青云,一路从众多皇子里,争到了御前的位置。后来借你施计,才当上太子,一应顺利。现如今哪怕你死了,却好像听得见我的心声,这才将你的女儿送来,为我解决难题。” “你二哥家的孩子,爱惨了你女儿。哈哈哈。好事,好事啊。” “别说爹爹不照顾她,我已经放她出去了,一年半载的,也够她好好过过闲散日子了。等来年找人接回来,怕就只能在小院子里缠绵度日,天天喝药了。只怪你送给爹爹这颗棋子太好,捏她一个,便能握住两匹好马。”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等他们生了孩子,我便叫他们都来下面陪你。不急,不急。” “也就是可怜了你大哥家的那个,虽然听话,但没个脾气。我会先让他下来陪你们,让你们好在地府团聚。不管他们怎么恨我,终归是人鬼殊途。而我,我!我将永远都是简国的王,现世的佛,谁也染不了我身!” 皇帝将整个酒瓶子都摔在地上,脸上溅的都是却不管。 “这世上哪来的神佛,又何处去讲些善恶因果!我要谁是神,谁便是神,我要谁当佛,谁就能成佛。看看这满屋的红蜡烛,盘堆的祭祀酒果,除了我谁敢来享?佛身在前,我想要安谁的脸便能安谁,想要披谁的袈裟便能披肩,谁能管我?” “人人信轮回因果,可我活到今日,又有谁能来治我。道德为我而设,军队为我而组,规矩由我来定,谁能管我?” “皇父啊,皇父,你死时又何必睁着眼瞪我?你太愚蠢,才把所有人教得都像你一样聪明、心思重,心眼多。而你看看如今的我,我把儿孙、百姓,天下子民,都教得是多么善良淳朴啊。他们重情重义,正派守道,从不逾矩,听话乖巧。这才有了我,有了我天衣无缝的计划,全知全觉的触角,伸遍这人间的角落。众人皆为我的驽马,而我连车都不驾,只需安然在车中小睡,便能握尽天下。” “正是你让我吃到了无情的辛酸与好处,我才悉心地培养这后代人人重情,你给我娶的皇后以为我良心发现,才力尽此功。皇父啊,她多愚蠢啊。女人天生就是当不得皇的,因为她们做不到狠心。当初若不是她败露我的计划,丫头也不至于惨死他乡。” “人说天神派男派女,是要阴阳和谐,互相渗鉴,万物合圆成理。不过是强行作解,胡言乱语。天下无神,男人亦无镜。” “你们一个又一个,终究,是参不透这些道理。” “且睁眼看着吧,看我如何继续坐稳这皇位,看我怎样编弄众人于股掌,你们做不到的,通通由我接手。” “千年盛世,万世太平,满江浮影。” 皇帝说完,走到了边上,大皇子的灵牌前,吹灭了两根红蜡烛。 暗卫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发现双脚已酸,后背亦湿透。 皇帝走了出去,一扇又一扇的门,被连环推开,又关闭。 最里间的红烛受风气皆闪一下,又静静。 听完了暗卫的禀报,简云楟的整个头都低着。他久久地没有说话,接着唤人进来,让他们把暗卫带出去,先关在厢房里待命。他重新安排人回到皇上身边,依旧是有事必禀。 暗卫没有多为自己辩驳一句,乖巧地服从了命令。简云楟亦不为自己解释,只在简单安排后,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今夜不准任何人打扰和靠近。 第一百九十章 隍笼万罩独目瘾(4) 等他们走后,简云楟坐在原位上,闭起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养神,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围成小圈,用指甲缝不断地快速敲击桌面。 不知坐了多久,他喘着粗气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书桌边,重力将椅子甩开,翻出了一沓新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并顺着刚才暗卫禀报的内容开始推演和还原,一方面检测所报是否有可能成真,另一方面就此即写下应对对策,该派谁去做什么事,需要花多少时间,怎样布局,才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等挥挥洒洒地全数安排好,夜已经过去了一半。 所有的情况,简云楟心中已有了打算,剩下的,就是派人去证实,以及,如何重开新局。 然而此路不能回头。比起相信谁能有本事将暗卫收买还布此大局来等他跳入,其实简云楟心里更相信,暗卫所报内容是真的。而如果一切成真,简国即将就要迎来翻天覆地之大变。他没有那种顾影自怜的情绪,需要忤逆事实以达排解,接受目前的情况对他来说并不困难,真正需要处理的是,接受之后所要做的选择,他还未能下定决心。 “报仇”亦或“宽恕”,报仇,报完之后又该如何安排;宽恕,又该宽恕到何种地步才保太平,这些才是更为重要的问题。 而他终于将椅子拉了回来,瘫软其上,看着满目摊开的白纸黑字,开始出神。在人想要做出精准决策的时候,回忆总是会袭过来,他想着想着,眼圈红了,又自己将没流出的眼泪擦掉。他眼里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渐渐又被无可抵御的悲凉取代。如今他唯独庆幸的是,项叶的离开。不论京城即将迎来怎样的腥风血雨,起码,她安然无恙地在外。也许一切最终仍然圆满,等万事落幕,他会亲自去接她回来…… 一幕又落,小镜子自己在调布观看场面。小水花激得噼里哗啦,倒很活泼。 司命嘟嘟嘴,趁机开口:“这皇帝,有点忒没人性了。” 小兔子也醒了,含着萝卜的嘴张不开,但瞪着眼睛朝她狠狠点头。 司命看流月不说话,心里痒,眼睛一转,又问:“月神大人,知道此事之后,是什么想法?” 流月波澜不动,回:“无甚想法。” 司命皱起眉:“不觉得他太残忍了吗?” 流月说:“你若从以前观之,了解他平常为人如何,便不会觉得今日之事惊奇。何况,以人现在的德性,这样的结果本在推演之内。” 司命问:“但他该一直伪装得很好才是,否则又何会安稳地坐到今天。再加上,我对你后面那句可不同意,人的命法由我来排,大多人何能败坏到他这地步。” 流月回:“正因伪道太盛,才生伪者至极。这也是为何,我们选择此处的重要原因。” 司命挑挑眉,此回真诚地答道:“我神慈悲。” 两月过去,简云楟派了明暗两股力量进行调查,虽搜访甚广,但所得的证据只能证明此事大有概率发生,却还无法将罪行直指皇帝。一番思量后,他敏锐地找准了刚败落不久的华家,觉得华国公的破败实在来得太巧。依照皇帝如今想重开新局的想法看,必定要先弃旧子,而这,也就是华国公一党的罪证会成堆出现,不容反驳的背后原因。 他一边派人着重往华国公方向入手,另一边,他决定自己亲自去找华国公聊聊。此事不能走明面途道,否则皇帝警惕心起来,倒不是怕他会销毁罪证,这样还能引蛇出洞。就怕他太过了解自己个性,按兵不动还又布新招。 可如今看管华国公所在破院的人士,皆是皇帝亲派。当时他不用自己安置的人,简云楟还以为是念及情分,想用亲信,好歹对待华国公好些。如今想来,怕是信不过,更是不敢。 他去夜探过几回,自己虽能进得去,但难保与华国公交谈中间,他不起激烈反应,若大叫惊扰到,除守院的这波侍卫外,还有另一波在两条街外的远楼上持箭守着,昼夜不离。依皇帝对华国公的防卫力度考量,更是另一重对他罪恶的佐证。简云楟虽然开始时布排冷静,但在查案的过程里,未尝没有过侥幸心理。他偶尔也会期冀,一切都是错判,尽管心知事实,但依旧希望有转机。可越追查,越寒心。 好在一点,据探查之后发现,看管华国公的兵力并不是从京城护卫中调动出来的,是一股新势力隐藏而来。简云楟顺着线索查下去,发现皇帝将最开始派来的那波护卫军通通杀死,换成了自己的人。而皇帝当初甚至亲自下令,要挑护卫军中的外地人士来做看管,提高俸禄和待遇,但不准换班。当初的借口是,不能用京城常年驻扎的本地兵,就怕有人与华国公有牵连、受过其恩惠,而华家势力在朝中甚广,换班频繁,则会增多其潜逃风险。如今再看,原是打得“偷梁换柱”的主意。 可正因如此,也给了简云楟可趁之机。据今日观察,这波护卫兵总共分四拨人,来回换班。若是从京城军营里带人,那杀了一拨,只要走漏一人,就会有不停的更续补上,如此,便是要与京城军营为敌。可现在虽是四拨人轮换,但杀完便难有再续,还可要挟一拨人作引,等被发现时,便能根寻到皇帝的背后势力所在,一举三得。毕竟,在京城中,无人的兵力数,能赛过简云楟,何况,他的兵还都是强兵。 每回权力的更迭,都需要大量的鲜血。 简云楟杀完了先换的两拨人,便先走进了华国公的房间。剩下的,由他带的人去处理。 他的脸颊上沾着别人的血,刀尖也还在滴。 他走进去,把门关上。 却不想团缩在角落的华国公先开了口:“我等你好久了。” 简云楟不由吃惊,立马向房檐上看,又把门劈开,唯恐是遭了圈套埋伏。 第一百九十一章 隍笼万罩独目瘾(5) 等房门被劈烂,外面站的亲信们回头,有些不知所措,有人忙上前问:“殿下,发生了何事?” 冷风不断地往房间里灌,吹得脸上的血变干。简云楟回头看着瘫坐的华国公,他头发散乱,衣服脏黑,身形消瘦,皱纹丛生,已是临死之兆。而自己武功盖世,计划谨严,并无走漏之处,皇帝亦无察觉,凭他一人,又谈何设局。 他明白是自己小心过度了,便让人上去,先将华国公搜身、换衣。 他对华国公说:“云楟无能,亦寻了您许久。此处房门已破,夜深太冷,劳您先换套衣服,云楟在后边等您。” 华国公答:“如此当然好。不过,简云楟,我想吃百宝斋的凉拌鸡丝,你差人去给我买一份来。” 简云楟想了想,回答道:“恕云楟无礼,不能从命。但华国公若是饿了,云楟自会派人做一桌好菜,等着华国公。” 华国公笑了一声,眼中含泪,又说:“不愧是能走到这儿来的人。行,好酒好肉的,好好给我办一桌。” 等华国公换完衣服回来,已被喂了软筋散。简云楟坐在桌前,看人将他扶过来,头靠着桌子,脸冲着自己。 简云楟说:“国公,云楟有些问题,怕是先得问清楚。国公想吃的饭,想知道的事,等解答完云楟的问题后,云楟自会替您办好。” 华国公说:“问吧。” 简云楟问:“方才您为何说,自己等我很久了?” 华国公讲:“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与你想问的,没多大关系,怕你没有耐心听完。” “自然不会。” “很久以前,洱轼将一切都告诉过我,所以我知道。” “洱轼,那位道士?” “与其说是道士、僧人,不如说是传话的,神的使者。” “……他曾告诉过你,今日我会来?” “哪有算命的会这样讲的。不过是说,你会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又将大厦倾颓,难捱至死。死期便是,有一个人,找到你的那天。” “是因你为父皇做的那些事吗?” “不错。当年他要借调查南边水患贪污之事,将二位皇子调离京城,好排兵布阵。大皇子在上游治水,二皇子在下游安民、查事。皇子妃皆被皇后带入宫中,大皇子妃早被下毒,不过一直发作缓慢,在宫中,皇后受着指令,又下了一味猛药,便最先死了。你母亲同样中毒,只是她自己有武功,兄弟是江湖势力,你父亲用情又深,若是直接死在宫中,后续的麻烦便不好处理。于是我便向皇帝提议,最好是安排着死在宫外,涉及江湖纷争,才好推脱。” “你与她有何仇,要如此害人!” “无仇。不过是为了亲皇的位子,顺皇愿,排皇忧。”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杀皇伯父,可我母亲有何罪,难道只因身份悬殊,就连她也不肯放过?” “你母亲身上的罪,可多了。她根本不是什么江湖人士,与你父亲更是打小相识。她是前朝何伊的孙女,何伊当年官拜宰相,何家掌朝中大权,怎样风光。可皇帝要他们死,又有谁敢说不。只可惜何旷自小就被送了出去,灭门之时难以打探到他的行踪,而你母亲又遭父亲营救藏匿,才为他家留下了两支血脉。” “何家为何被灭。” “在这天下,懂帝王心,不是最重要的。懂了,却不能明说,更不能死劝。这个道理,何伊不明白,所以他要死。” “看来你很明白,可如今,不也落得同样下场。” “从真正懂了帝王心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没有好结局可言。洱轼在我飞黄腾达之前,就告诉了我一切,那时我还不懂帝王心。不过,亏得有他提醒,我才更知,人生苦短,要纵情享乐的道理。这二十多年,该见的都见了,该有的也都有了,还算不亏。” “就算真如你所说,二十多年前洱轼便能窥得天机。可你若不想歪了堕落,选择纵情享乐,而是提前做好准备,莫要走上此路,一切难道便真无转机?” “你根本不知道,他从来没有算错过一次!只要是他说的话,最终都会灵验,这就是命,命你要我如何躲?” “再准的命,不过只是概数大而已。意念倘若够强,小数亦能扭转为大。” 华国公不知为何全身颤抖,他平复后,又说:“现在说这些,都是过话。” “你且继续说吧。既然皇帝当年没想让父亲死,最后又怎会变成这样。还有公主,清嘉公主又是怎么参与到这件事中的,以致最后惨死?” “当年,皇帝派人去暗杀大皇子,但又忧心被人怀疑是皇室之争,便让人在暗杀之后,再放一场大火,以此来掩盖罪行,让人不好追查。可皇后毕竟是母亲,得知了计划之后根本睡不安宁,在亲近的人面前,更是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恐。没被清嘉公主盘问几轮,她就絮絮叨叨地都招了出来。那时清嘉公主的夫婿,呵,也就是今日的丞相,岩绝,当年不过只是个外放的小官。她在京城中孤无援手,没办法,就想着自己跑去南边,告诉大哥,以为这样就能救他的命。皇上知道后,派我带人去处理。我们先是劝她,但她根本不听,最后我们强押她回京,可她自己觉得承受不了,不想再面对帝后,便骗了侍卫,自杀而死,只留下了几封信。” “丞相……可知道此事?” “自然不知,若是知道,早就死了。这么些年,我看他也是可怜,一心想要找人报仇,但却一直都在为仇人做事。官至宰相又如何,他想要的,一辈子也找不到。” “那我父亲呢,又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就是死在了太过重情。你母亲倒也是个角色,毕竟自小在京城里长大,手段见得多,戒心也就够强。我们派人通知她,她的哥哥在外结仇,如今已被人追杀逃命。皇帝特许恩准,赐她一队人马,前去相救。但她在半路上就发现了不对劲,使计自己跑了。最后,跑去找到了你父亲。你父亲得知这些消息,便和她一同前去营救大哥。只可惜,当初我们消息也受阻。又因为何旷是江湖高手,派去的人自然也厉害,不死不休,毫不留情。没办法,虽然最后他们是汇合了,但只留下了个一起死的结局。” 第一百九十二章 隍笼万罩独目瘾(6) “这么些年,你有没有留下证据。” “没有,能毁的我都毁了。不过,我建议你去找岩绝。他那里,多的是搜罗到的,指向我的证据。” “是你自己留下的,还是皇帝布好的局?” “大概都有吧。” “你还有什么愿望,说吧。” “让我好好地吃顿饭。我想吃百宝斋的凉拌鸡丝,那真不是什么暗号,你该很清楚,皇上不可能会来救我。” “你对你女儿的消息,没有一点好奇?” “她没死?不可能,他怎么会放过她。” “他确实不想放过她,不过是被别人救了而已。对了,就是你害死了她娘的那个,项叶,替你救的。至于你想吃的,我没办法帮你买。我找人带了桌好菜来,吃完你就上路吧。” “不亲手杀了我报仇吗?” “自甘堕落者,杀了,脏刀。” 简云楟安排完他,就回了府。以后,是他开的新局了。 一切都进展得比想象更快。 简云楟并不足够了解他的大哥,从现实生活的进程中说,他认为自己了解的已经足够多。他的大哥温润,且人前人后始终如一,这是所有收集来的消息,以及他本人真正探查过后,得出的结论。 他的大哥会是个很好的君主,然而,抛开这些现实的考量,他却觉得大哥从未让任何人真正看穿过。这种想法更多是一种直觉,然而往往不得不承认的是,越是强大的人,越会信赖自己的直觉胜过眼前。 正因如此,简云楟保留了实力。他并不算信任人的个性,又并非是全然不信。在众多的演变机会中,他习惯性地为自己和别人都留有余地,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得到他的完全信任以及,全然的不留余地——项叶。 他安排了一场需要追踪和考察,考察完的结果是事实,但又不会暴露自己全部实力的好戏。而又因为简云楟不想当皇帝,他已经决定,要和项叶坚定而尽快地待在一起。所以他首先给了大哥,一个作为臣子该有的表态与真诚。 而事情进展得超乎想象的顺利。大哥证实一切后,做决定出乎意料的快。他与简云楟商议好了,合伙逼宫,接着,将皇帝皇后锁在分别的院子里,孤老至死。 对于皇位,大哥对简云楟的退让表现得也并不惊讶,他态度依旧温润,和简云楟将未来的一切都做了简单打算,并同意他退出朝堂、做个散人,只是要求,在国家需要他的时候,能够再次回来为国效力。而大哥甚至根本没问他要兵权,也不过问他手上的其他势力。他奏请的,事情完了之后去边疆,把项叶带回来,也被应下。 说实话,当一切发展的都太过顺利的时候,简云楟心头反倒起了些许疑云。像这样的情况能够发生,只会有两种可能:大哥是庸才,亦或,他是另一种的政治天才。 在简云楟把简朝彻底交给他之前,他需要验证这一点。于是在谈话的最后,他问:“为什么不留我,也不怕我?” 大哥温润的笑始终挂着,答道:“世事易变,而人心难改。为王之尊,用将不疑。” 简云楟笑了,他没有看错人。 简朝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不会比自己来做更差,甚至,一定会更好。 做政治家,大哥很合适。做潇洒客,他无拘无束。 大局很快就落定了。 当这两人合手以后,皇帝原本的势力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可能他也渐渐明白,随着两个孙子的羽翼丰满,他们远不是再能被掌握的人,他们比儿子更强、更稳,也更狠。他所能打好的牌本来就不多,却想用旧招玩一辈子,最终自食恶果。 孤老的院子里,是连一棵树都没有的。 头发被强行剃净,日日听得别人在门外念经。 不愿死的欲望使一切的屈辱都能被忍受,癫狂不休亦不止。 再剃发的时候,老皇帝抬头望了太阳。 看得太久,天空的云都变黄,地上变黄,剃发的人脸半边也黄。房子的阴影改变颜色,他忽地大叫一声:“假的,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自此再无癫狂。 新皇登基得很快,老皇帝造的孽,使一切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达成。他同时将朝堂上最大的三方势力得罪,且被深深仇恨,借此,三方势力又联结到一起,使改朝换代容易得仿佛只是忽然飞来了一只海鸥。接着,海鸥又飞走。 岩绝去看过老皇帝,甚至对他动了粗。此生白发已满头,才散血仇两手空。 等消息传到边疆的时候,新皇已经登基一月有余了,朝堂诸事已渐趋稳定。 项叶收到的消息,只说老皇帝忽发恶疾病逝,而新皇仁爱,大赦天下,力挽狂澜而登基。 项叶看见印在告示上的那名字不是他,忽地一空,又骤然紧起来。她跑着去当地官署见长官,要求看传下来的旨意,以及,她最想知道的:“原来的二皇子呢,他现在怎么样?” “我父亲呢,他们如何?” 长官对她笑脸相迎,一切与过往无二致:“小姐请宽心。二皇子如今被封了王,又封成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令尊也好得很,无事发生,依旧是宰相。” 项叶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为什么。 她曾经错以为,他所说的话,不过是托词,他所做的事,是为皇位而去的。可现在的情况证明,他不是。 以他的实力,若真要争,不可能不打,明明,他可以的。所以从前诸多,他真的没骗自己么? 他是以放弃了皇位的代价,还有些什么,他还放弃了什么,才得以,今天之太平合欢的局面。 项叶的心,终于从伤痛的紧实中开始松动,掺着阳光的风能吹进去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京城 简云楟和邝竒坐在一处喝酒,两人皆笑得开怀。 简云楟说:“表哥,不愧是你!我正愁没理由去找她,怕她还在恼我,你就将最好的理由送来了。好兄弟,来,干他一坛!” 邝竒瞥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臭小子,怂了这么久了,最后还得靠你表哥,没出息!现在一切都解决了,快点去把弟妹接回来吧,棾棾还在等着呢,说项叶不回来,她可不成婚。” 简云楟“哈哈”大笑,说:“您老出息,这婚姻大事,不依旧仰赖着弟弟我吗,哈哈哈。” 邝竒一支筷子飞过去,简云楟躲开,两人又飞躲数回,直到最后动起手来,邝竒打了个畅快,简云楟玩的也尽兴。 最后俩人拎酒坐在楼顶上,简云楟打趣道:“表哥,这依香院还去不去了,再不趁婚前去玩一场,等那泼皮丫头进了门,怕是再也无福咯。” 邝竒“咕咚咕咚”地灌酒,喝完了,往下看看有没有过路人,接着“嘣”的一声,就把酒瓶子扔下去,硬是摔了个清脆。 他邪笑,如初见风流:“没出息,野花遍地远处闻,香得很,野花近观再细看,一身臭。哪有家花好啊,远见窈窕,近赏舒心。” 简云楟也笑:“我倒不知,嫂嫂竟有如此功效。依过去来往,只怕别掀的满屋杂香,便是好的了。” 邝竒洋洋得意:“你懂个屁。她的好,不是你们能明白的。” 简云楟嗤笑一声:“是了是了,如今你也落得这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毛病。倒让从前那些姑娘瞧瞧,这还是‘观依客’么?” 邝竒踢他一脚,简云楟承了几分力,身形微晃。他骂简云楟:“滚到你的边疆去,少一天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怪恶心。” 简云楟被说得低头,声音也低下来,许是醉了酒,孩子气得很:“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就他娘的酸!” 邝竒瞅他一大眼,骂:“没出息的家伙,我们家怎么生出了个你!” 邝竒又说:“怂什么,去便是了。你如何知道,她不在等你?” 简云楟听见,头立马抬得老高,眼睛也亮起来:“她会么?” 邝竒看他这模样实属罕见,故意懒躺下去,逗他:“这倒难说,叶子那臭丫头讨人喜欢得很,难保别人不动心,你们大半年没见,女怕痴郎缠,谁知道呢。” 简云楟生气,头一回在邝竒面前外露。他自小便是内敛沉稳的个性,无论何事,都闷得很。现下这气冲冲的孩子模样,倒怪是新奇:“是,她讨人喜欢的很,个个都喜欢她,你,钟毅,郯石,王什么东西的,你们都喜欢!” 邝竒最大的心事被戳破,顿时愣住,他没想到简云楟知道,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从前确实动过真心,但前尘已是云烟。 可简云楟不管不顾地继续念叨:“你说她,长得也不是太美,才华才华一般,脾气脾气又犟,天下哪个女子如她一般不管不顾、没心没肺,难哄得要命!也没什么多大的有点,就是弹琴好了点,性子温柔了些,心性清澈,你看看,你说说,数来数去,不就这么点优点吗,有什么好喜欢的!” 邝竒这才明白,他是醉了,头一回说起心里事来。 邝竒拍拍他肩膀,把人的头按到自己肩上靠着,听着他碎碎念。 虽不知他这酒劲怎么会现在才上来,但邝竒内心多少对他是有几分对不住的。 他闷下口酒,也低声说了句:“从前事,早是前尘了。今后,各安其位,远些亦好。” 简云楟慢慢地靠着他肩,睡着了。 往复镜前,两人一兔看到此幕,又生了问题。 兔子舔舔自己小爪子上的白毛,问司命:“怎么他们就要成婚了?上次看,不是还只是认识吗。” 司命讲:“姻缘早定,自然结果。” 兔子说:“我不明白。这意思是,他们从开始就注定是一对儿了?” 司命说:“世上没什么注定,但多可循。” 兔子说:“你讲话怎么也学起流月来,怪讨人烦的。” 刚说完,小兔子就发现不对劲,见流月脸色没变,忙跑到他怀里去窝着。 流月说:“调出来让它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司命没那个闲工夫从头看到尾,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很久了,而且,比起这个,她更想看后面的。她好奇得不行,想赶快看看,流月在人间的模样。 但念着情,还是让往复镜动了起来。 但专挑这有必要的说,情爱一事,虽万千人,万千不同,但亦是万千人,万千近似,那些苦,她尝的早已够了,只管看看那甜的,好叫兔子也能学学,早日去找只男兔,再生一窝小兔。 第一百九十三章 红日托海潮中生(1) 那日在董棾的船上,只有他二人喝酒。两人站在船头,夜风吹来舒爽。邝竒已不记得,上一句在说的是什么,无归是京城里哪处好玩的事。可下一句,他终生难忘:“小白脸,你娶我吧。” 因邝竒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里,总带着面具,但随着肤色慢慢地养回来,他便调了面具颜色,顺成了原本的肤色。后来再与董棾一处玩,她就调戏自己说:“原是个爱抹妆粉的小白脸”。自此,这名号就这么叫了下来。 邝竒惊得心里猛跳,朝她说:“你闹什么,这等事你也拿来玩笑!” 董棾笑得比晚风温柔:“我想嫁给你,你可愿意娶我?” 邝竒十分震惊,站在原地不敢动。 董棾笑得更开,她往那头走几步,边走边说:“虽说你小子没什么大的战功,如今在朝堂里也不任职。但恰巧,这正合了本姑娘我的心意!” “我不喜欢死板严肃的,也不喜欢和弄唇舌的,更不喜欢玩弄心计不止不休的,所以,你虽然是普通人一个,可你恰巧讨我欢心得很。” “我父亲虽是个说得出口的官,但自小管我就严,以前也不问我要不要,就胡乱给我订些亲事。好在这么些年我浪荡过来,他如今也管不了我。我母亲待我一向很好,只盼着我能找个喜欢的,好好过一辈子。所以父母这关,你大可放心。” “至于我呢,你也了解的够多了”,她喝一口酒,望着湖水和那岸映斜的辉煌长街:“那天我还在想,我和项叶认识那么久了,但有些话就是说不出口。我和你这才认识几天哪,硬是什么秘密都没能守住,全兜给大风了。” “这么些天处下来,我了解了你的性子为人,你也了解我的性子为人。和你在一块真挺开心的”,她回头看他眼睛:“有一种,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的感觉。” “你知道我开了家衣裳铺,还是能赚些银子,但也不至于就被这铺子锁住,不能去别处。我倒是想着能多开几家,最好全国各地都有,这样本小姐就能天天躺着收银子了,哈哈哈。” “我看你也不是喜欢久待在哪儿的个性,加上你好像有点功夫,那保护本小姐应该不成问题。我可以和你走的,只要你说。” 她盯着邝竒的眼睛,邝竒心已变软。 可他不知为何,最先问的居然是:“那岩顶呢,你能放吗?” 董棾听见他这么说,得意地笑:“我就知道你爱上我了。” 他莫名羞起来:“你别胡……别乱想,我没这个意思。” 董棾两步跑过来,用扇子挑他下巴:“小公子,姑娘我浪迹情场多年,你是不知道,还是没打听清楚我的本事呀。如果不有九成的把握你是我的,你当我会朝你开这个口?” “你,你……” “那个人,忘不了。但不是爱了。就像你那位好姑娘一样,我亦不会叫你非得把人家给忘了。好歹有过一场,何必将自己逼得这样紧。只要珍惜眼前人便好了。” “此等说法,我倒是全心认同的。” “废话,不然本姑娘能看上你。” “……” “几时来下聘?” “你还不了解我,你不知道……” 她踢他一脚:“不了解个头,非得把你剥光了才叫了解啊。别婆婆妈妈的,只说你想不想娶,几时来娶便是。我都和家里人讲好了,你可别让人等太久。” 邝竒一时觉得好气又好笑:“那怎么,您老是觉得我非你不娶,必须得娶?” “自然。我的魅力,我自个儿还是很清楚的,小公子。” “明日酉时,我们还在这儿见,我同你讲一些事情,你若听完了,还觉得想嫁,我便娶你。” 明日酉时。 邝竒一进来,就发现今日船上谁也没有,就她一个人靠在那。 “不错啊,懂得我。” 她懒懒地睁开眼皮,“懂你什么?” “把人都打发走了,知道我要讲的是大事。” 董棾“哗”地打开扇子,挡住脸偷笑。其实她把人打发走,主要是顾及两人万一讲到后头,情浓意深的,要卿卿我我,被别人瞧见不好。 “坐下吧,我先有个东西给你。” “什么?” 董棾让他打开面前的那个木头箱子,箱盖凿空了,缠着些彩带,明显是她家产的。 “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衣服,准备好久了,布也是我亲手染的。我知道,平日里我比较纨绔,自小混在钱堆里闹,身上难免染了些京城的臭毛病。但你放心,我自己养得起自己。以后若是我们赚的少,我也会克制的。总归玩什么不太重要,关键看和谁一起,又是否有趣。” 邝竒打开,拿起来看,一整套白色的衣服,上头绣着几朵木兰花,又细致熨帖得勾了云纹,袖口翻起来,还有一圈绿藤。 邝竒心很软,把衣服好好地收了起来。他说:“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你等会儿。”讲完就跑了出去,董棾都没叫住。 等他再回来,领口都忙湿了。他手上拎着一盏小灯,看那花样,莫名地有些熟悉。等走近了,他把灯放在桌子上,董棾细细看了,才回想起来:“这不是我丢的那盏紫藤萝吗?” 邝竒难得有些腼腆:“正是。” “怎么会在你这里的?” 他挥手施功,将前头的小门关上。董棾“哇”了一声。 接着,他坐下来,一点一点地撕开了脸上的面具。等全部揭完,他脸上还糊着层像水珠的东西,略有些发白。 董棾又见他吃了颗黑乎乎的药丸下去,等再开口,声音也变了:原来是他。 “你确实了解了我是谁,但你又还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董棾丢了个靠枕过去砸他,他轻闪一些,还是被砸到。 “你这个骗子!” 她又把小灯拎过来自己跟前:“毛贼!” “是,我是。但你信我吗,我有苦衷。” 董棾一下回想起了原先和他遇见的事情,气得直喘。 她讲:“好啊,原来是你。我说呢,怎么总有种在哪儿见过的感觉,亏我原先还以为是和你前世有缘!你这个骗子,你当初还毁约!” 她又扔茶杯砸他,这回他躲也不躲,被砸到肩膀,痛得叫了一声不说,带起来的水也给顺着淌,给肩窝那块弄湿了。 董棾瞧见,“诶”了一声。她看见他那副神情,叹口气,不再发火,但偏过头去,不愿理他。 邝竒朝她解释:“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身份特殊,不止是那年和你相遇的公子,也是观依客。” 董棾惊得回头。 他继续说:“我和简云楟是表兄弟,他一直知道我的身份。此次两国交战,我对边境地形熟悉,军队布属亦有了解,他请我过去帮忙,但又不能暴露我的身份,所以我才易容化声。后来回京复命,我本只是打算来访访旧友,玩一段日子便走。遇着你实属巧然,与你一同很是开心,便不再想走。但既已凭此身份相识,一时又没有能表明真身份的时机,所以才一拖至今。” “你若想告诉我,何时不是时机?” “我……我担忧你接受不了,如若不想与我再多来往,又要如何?” “你便是这样看我的吗?我岂会是那般因身份瞧人的人!” “对不起。” “你讨厌死了,我都跟家里人说了,你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现在你平白无故地爆出来这么多身份,长得也怪好看的。你要我爹娘还怎么相信,我是真喜欢你,不是图你美色!” 邝竒笑了:“图便图了,我若有,给你又有何不可?” “哎呀,你不懂!爹娘是以为我们性情相投,你又老实能吃苦,才同意我与你成婚的。可现在,现在你这样了,我们还怎么成婚嘛。” “身份不是问题,我能叫简云楟配合我,重新安一个。只要你还想嫁,这些都不是问题。” “但我不想你一直骗人啊。这样你自己怪不舒服的,也不能骗一辈子吧。” “那好姑娘,不如我们先成婚,等你怀宝宝了,我们再把事实告诉岳父岳母,你说好不好?” 董棾羞得端起茶杯来,作势要砸他,他吓得捂脸,董棾笑,又把茶杯放下来。她讲:“你做梦,这样做事如何体统。我虽平日里玩闹使性,但此等大事是不会儿戏的。你且等着便是了,我会和爹娘说实话的,只有他们都同意了,我才会嫁你。” “若是不同意,如何是好?” “那你就等着吧,毛贼,单一辈子!” “那烦请姑娘帮我多多美言,可别让我真等太久。姑娘放心,金银不是问题,小弟家中还有点祖传的基业,养你还凑和。” 董棾往前凑身,低声说:“是不是你偷来的?” “有部分是,但多半不是。我也做着点生意,像你开衣服铺子一样,能赚些钱。” “那你既有钱,干嘛还去偷别人的?” “好玩,这是最大的原因。其次嘛,偶尔我觉得这世道太不公平,那么多的钱都囤在几家手里,花几辈子花不完,还养些蛀虫天天沦丧。既然他们不愿意主动分出去,又惹得我不爽快,我便帮帮他们咯。” “那他们传的,说你会把偷来的钱分给穷人家,都是真的?” “自然。有的小孩儿从没见过珍珠,还有的老人活一辈子了,都没吃过海珍。我觉得世间是公平的,好玩的事也不该被谁独来霸占,能帮处便帮,这就是我的原则。” “那你就没遇着,那些不愿意你帮的?” “这又与我何干?不愿意的,一般我不去找他,若碰巧遇着了,不喜欢,随手丢了便是。总归这金银宝物,还是像金谢说的:‘皆假皆虚皆幻物’。” “算我没看错你!等着吧,先把聘礼多准备些,姑娘我想办法帮着去劝。” 邝竒朝她抱拳:“谢过姑娘。诶,这从前戴着面具,一直没看清楚。如今再瞧,姑娘你怎么美似天仙?” 董棾笑:“那也是为了与公子你作配呀,若不生得有几分姿色,怕公子你还看不上眼。” 邝竒说:“我哪儿敢呐,我喜欢姑娘,可不是为的姑娘这张脸。毕竟再好瞧的,也难有我好看了。” “不要脸。话说起来,你瞒身份就罢了,当初刚见,你偷我的灯作甚?你不知道,那是我买给项叶的。”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喜欢,好看,便顺手拿了。今日再想,许是缘。” “少来”,她把灯推过去:“你给我好好地收住了,以后它少了一朵花,我唯你是问!” “是,姑娘。” “诶,你快给我说说,当‘观依客’有哪些好玩的,我听到的传闻倒多,哪些真哪些假啊?” “那你先说,你听过些什么?” “就是……” 天上的小兔子看来,咂巴咂巴嘴:“别说,他俩在一块,还真挺搭的。” 司命吐出个枣核:“废话,不然我能这么排么。” 小兔子挤着肥脸问:“那每一对,你都是凭着配不配,来排的么?” “都会给机会,选什么,看他们自己咯。” “那你还说这是你配的,说来说去,还不是他们自己选的吗?” “对,关键是得看,自己怎么选。但又的的确确地有个规律,大多数人,都逃不掉我排的姻缘。” “这又是为什么?” “你问他们去咯,我怎么知道。” 流月开口:“你别尽教它些歪理。” 司命坐直身子:“嘿,怎么就是我教的歪理了,我哪句说的不是事实。” “只看事,不讲理,会误导灵,你不明白吗?” “那你又明白吗?理不是全貌以授便能领会,理要引而不讲,靠自己悟,方是真得。好好看你的吧,别管我的人间事。” 画面重新转到了简云楟身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红日托海潮中生(2) “春花盛开时,我会来找你。 你不知我为等你等待,不止一世一季。 你不知我们相约好了,在无时辰之前。 你只知道我现在爱你,却不知源泉无尽。 春花盛开时,我会来找你。 你无需知道我爱你的过去,只要你明白,我会永远爱你。” 简云楟一路快马狂奔,快到边境了,随行的部队就唱起这首歌来。这是边境人编的,总是直白热辣,从前简云楟也听过,却不觉得如何,唯今日身坐马上,魂为曲泣。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歌中的男子,他对项叶亦是此情,他从刚认识她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早已认识很久很久了,所以她的意愿、悲喜,他都能明白…… 他到了项叶所在的小城,如今已是安稳热闹。他看见了这一街街的小摊贩,摊上还有好多卖花的,他便明白了,为何她会选在此处。 他有些忧心自己一路灰尘仆仆,便先打发人去问,看项叶在不在家。其实她从不是静得住的性子,只是玩乐的欲望比旁人少些。但据线报说,她刚到这小城没二十日,新奇的想法定多。 等人回来报,便是真不在家,说是怕要等晚上,才会回去用饭。 简云楟问:“那随身跟着她的芜芮姑娘,在不在?” “回将军,姑娘倒在。属下进去的时候,姑娘正坐在院子里编花环,说是明日出去玩要戴的。” 简云楟回头看了看“阿舒”,她跟项叶亲近、足够忠心,又愿意帮他的忙,便一路跟了过来。 简云楟知道,项叶在这住的房子不大,现下的空房间只有两个。 他安排跟着自己的人去附近的军营住,或者自己找歇脚的地方,等十日之后,再联系。他自己带着阿舒,去了项叶住的地方。 等项叶拉着隔壁邻居家的两个萝卜头回家时,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一袋梨。 简云楟先听见的,是她在门外和别人告别的声音。 接着,她拎着一袋梨推门:“芜芮,我回来啦。” 简云楟和芜芮、阿舒站在一起,项叶抬头看见他,忽然喉咙痒,咳嗽一声。 阿舒和芜芮上去,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接着二人便跑着离开。 简云楟看着她,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哪里变了。他红着眼睛问她:“今天好玩吗?” 项叶嫌出门时头发绑得太紧,一直勒着不舒服,本是打算让芜芮赶紧给自己解了,这会儿她跑走了。没办法,她便自己上手解。 她买的房子依旧是带小院子的,这回的小院子里有一个石头桌,还有圈石头座。项叶看起来很冷静,她过去坐下,摸见桌上的茶是温的,便给两人都倒了一杯。 等她喝完,简云楟也坐到了她对面。 她先拔下头上的几根簪子来放到桌上,问他:“一路过来,可有受伤?” 简云楟回:“没有,我身子骨硬朗,不像你,当初全身都软,摔了两回腿,也不肯停下来休息。” 她笑,又说:“京中一切可还好?” 简云楟回:“很好。只有我不好。” 她抬眸,盯着他眼睛问:“今日之结果,可是你满意的?” 简云楟答:“除你之外,万事皆顺。可你若不在,又谈何满意?” 项叶低头,又不说话。她抬手拆头发,可编戴实在也复杂,这边疆的盘发虽与京中不同,少用簪子、金玉,多爱彩带、小铃,但编法也十分精巧复杂,她看不见,拆起来实在困难。二人虽不再说话,可她拆得笨拙,时不时地痛呼发声。 简云楟瞧她模样,已然猜到。他叹了口气,便生生地将石头凳子搬了起来,仿佛毫不费力。搬到了她后头,坐下,和她说:“你把手放下来,我给你拆。你自己看不见,越拆越乱,弄痛的,也是自己。” 项叶低着头,简云楟看不见她表情。此时她眼睛也红了,但还是不说话,只缓缓地把手放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个轻柔地拆,一个安静地掉眼泪。直到发饰差不多都拆完了,项叶声音哭得也大起来,开始抽搐,简云楟也流下泪来。 二人终于紧紧地抱在一起。 等哭了一些时候,项叶拿出帕子来,擦眼泪。简云楟又拿出自己的,把她手拉下来,柔柔地给她擦。 “你莫哭,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不要和我说对不起,该说的人不是你。” “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两人又轻轻地抱了一会儿,简云楟慢慢地开始和她说明,自己的打算。 他说自己带来了圣旨,是娶项叶的圣旨。他说现在天下安定,他们可以去任何项叶想去的地方,不用再到京中任职。他把皇帝对他的要求告诉了项叶,项叶点头表示认可。他最后说:“从今往后,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生死不离。” 他全盘托出,关于先皇的阴谋,以及事情是如何演变成今天模样。项叶只恨,人世实在太过悲凉。 他又跟项叶交代了,董棾将要成婚的消息。项叶吃惊不已,说自己怎么没收到她送来的信。简云楟又说,因董棾知道,他要来找她,便打趣:“怕送信的快马根本跑不过你简云楟的。”于是便算了。 简云楟和项叶打算好,等回京去看董棾成完婚,便就此浪迹天涯,做一对潇洒快侣。 接着,简云楟又问项叶:“叶叶,你愿意在京城成婚吗?其他的都无关紧要,只是你父亲年纪大了,去别的地方,恐多有不便。你哥哥如今朝中的差事也重,怕是脱不开身。我孑然一身的,去哪儿都没关系,表哥和董棾也自在,应是能够随行的,只是你亲人……” 说到这,项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眼睛里满是期待:“我们不管他们了,谁也不管。我们两个人,就我们两个人,先成一次婚,好不好?” 简云楟也笑得如春花盛开:“好,你说的都好。” 第二日,项叶提早就叫简云楟收拾好自己,又亲自出去买了许多当地特有的鲜花,叫阿舒她们把房子都布置漂亮。 接着,她换上一条准备好的绿色裙子,也把早准备好的相配的绿衣服,拿给简云楟穿。 她拉着简云楟骑马出去,谁也没叫。头上只带着个昨天编好的花环,头发皆顺顺地披着,也不梳什么样式。 两人合骑一匹马,她坐在前头,给简云楟指路。 简云楟听着她唱歌,听着她笑,忽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那天。那天她也是像今日,这般笑得秀气又招摇。 项叶带他到了一个小山坡上,把马拴在小树边。接着拉着他,往另一边下坡,两人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一个沙里的小湖,在湖边喝了水。终于,远远地瞧见了一座小房子的影。 简云楟一路走来,便清楚,这边沙容易陷进去,所以不便骑马。但他倒不知道,她能一路顺畅的,走得这样稳。以致他根本不用提醒分毫,只是跟着走便是了。 等走近那小房子,便听见回荡在一切里的风铃声。那些风铃那么脆,又那么近,仿佛世上不该再有其他的声音。 这座小房子真走近了,才发现,这里没有门,一座白墙中间挖了一个可通马车大小的孔,接着,后面不是屋子,是一排排竖起来的风铃,插得与白墙同高,大致抵得两人累叠。层层排排,排排又绵延,直至视线之远…… 项叶解释:“这是我那日遇到一个师傅,他带我来的。他说这是一个有缘的地方,只为实现有缘人的一切心愿。” “我当时便想,不知为何,若能在这拜天地,便好了。我想以这些声音,这无限的广大为见证,见证你我的成婚。” 简云楟问:“为何想穿绿色的衣服?” 项叶说:“难道便一定要穿那红的么?” 简云楟说:“你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项叶说:“绿色,最像生命的颜色。我们成婚,不是只成当时之婚,是生命与生命联结,是缠绵不惜的新生。更是生生世世的许诺,不要背离,自今日始。所以,我觉得绿色最好,我最喜欢。” “凭谁来证,你方才所言?” “天地证,你我证,心魂自证。若要有父母,天为父,地为母。若要拜神灵,万界无极,我们只拟作一灵来拜,它一定得知。” “好!” 项叶拉他到风铃中心站着,二人跪向风铃无穷处,开始成婚。 三拜礼完,项叶看着简云楟,温柔地说:“此生起,生生诺,不离不弃,不叛不易。是你,便死生皆是你。” 简云楟看着她,亦温柔:“此日起,生生诺,纵离纵弃,纵叛纵易,无怨无悔,因是你,故爱你,死生不息。” 等二人说完,忽地发现天地变色,白日忽黑。 风铃声仍在涓涓不断地转,可周遭早已改变,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没站在沙子上,而是站在了星河里。周遭都变成流动的彩银,星星的光满溢。那么近,伸手去碰,光会被捏在手里,捏灭,放开又亮起。 简云楟把项叶抱在怀里,两人感到惊讶,却又不觉得危险,仿佛早已来过此地,十分熟悉。 所有的光都在为他们祝福,全都闪烁,伴着摇摆歌唱的风铃。闪烁完,又一个皆一个地亮起来,近处微弱,越远越明亮。项叶和简云楟对望,皆笑了起来。 等再醒过来,二人拉着手躺在沙地上,方才种种,仿佛只一场梦罢了。 简云楟坐起身来,把项叶搂到怀里,问:“你可记得?” 项叶皱了会儿眉,点点头。 简云楟问:“你可记得带你来的人,有什么特点?” 项叶说:“别的倒没什么,很是普通。就是,他耳垂很大,又长,只有左边这样,整个一耷拉着,快垂到肩膀。” 简云楟惊到:“你说的这模样,该是消失了许久的‘洱轼’才对!” “‘洱轼’,那个道士?” “非道非僧,不入院门。说是什么,倒也难说清得很。” “许是,一场机缘吧。” “方才我还想问你,来这儿的路绝不好走,稍有不慎就有危险,你怎么走得如此轻巧。来过很多回吗?” “不是,这是我第二回来。这里的路难,是因为有阵法,你识不得,自然觉得难。我第一回来,便记得了阵脚,自然容易。” “这是个阵?” “嗯,很古老的一个阵法。我只在谢林给我的书上看过……” 简云楟抬头看看天色,夕阳艳,情霞火,风铃层层荡……他说:“夫人,我们回去吧。” 项叶笑得甜:“相公你改口倒快,走吧。不过,我要你背我,和第一次见面一样!” “好。” 第一百九十五章 灾波似恋反复轮(1) 简云楟和项叶在回京的途中,遇上了灾情。 沿海区域大发水患,整片城池都受波及,死了很多人。而因对死人的处理不当,水患地区跟着又爆发了疫病。现在疫病不受控制,已经往内陆城池蔓延开来。 简云楟和项叶现在位于简国土地的中间部分,可是疫病已经严重到邻城,且如果他们要回京,大概率会途径疫病高发区。 一行人受此拖延,便又耽搁了很长时间。 正在这时,圣旨突然传到了简云楟手上,命他带领当地的兵将,去治理疫病城,要求至少不能使疫病再度蔓延,否则简国基业即将毁于一旦。 简云楟亦有此意,这些天看着手下传来的消息,包括派出去打听的人,许多如今都已失联,他心中亦很悲伤。接到圣旨后,他打算把项叶留在原地,自己去疫病城。只是,目前这疫病来势汹汹,且死伤甚多,一去,不知是否还能回来…… 项叶听说之后,立马打包行李,派人驮到了他的马上。 简云楟知道了,想来劝她,她说:“此事没得商量,除非你想和离。” 简云楟自知拗不过她,没办法,只好带她一起去。但他要项叶保证,到了疫区,只能待在他们准备好的地方,不能乱跑,更不能胡乱食饮。项叶一一应下。 等真到了疫区,两人才发现,疫病远比想象得更加严重。 到处几乎都是躺着的人,互相的吃食看起来并不干净。 没等项叶站着哭多久,她就被简云楟直接抱上马,让人带远再十里,且派兵看着,不准她靠近这片区域。 项叶挣扎欲下,简云楟说:“你信我。我与你不同,自小有武功,身体康健,幼时也练过护体之法。你先回去,我保证,一个月后,你能再见到我,且我一切如旧。” 项叶知道,如今这里的情况这么乱,她再留下来,也没用处,还平白惹他分心,给别人添麻烦,要照顾。所以,她含着泪走了。 等大半月过去,经过简云楟的治理,如今虽能简单限制住疫病不往外传,但却找不到根治之法,且因信息阻塞,四处都不好沟通情况,其他地方的疫病怕是还在严重。 简云楟早已四处寻找名医,但盼有一人能解此危难。单国听说了简国的情况,虽派了些人送东西到边境,但其实不止是它们的,连简国自己准备的物资,都很难全数送进疫区,只因此病感染太急,目前又无药可医。 简云楟是因自己从前在灵国时,被喂过丹药,且教过些法子护体,故能抵御此病。但施法一事,没有十年的武功底子,是学不会的。如今他其实最盼望,灵国能知道消息,前来求助。如果是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简国皇帝打得也是这心思,故早就派人往灵国求助,但因路程遥远、灵国难入,故一直没有回音。 正在此时,简云楟忽然收到了一封求见信,说是一位叫“西泺”的姑娘送来的,她是大夫。 简云楟开信一看,先发现了自己的物件。这是他在灵国时,自小用的一个“鼻烟壶”,因是当年“她”所赠,故临走时,他并未带走。等读完信,他便明白了始末。 原来这姑娘本是灵国中人,且精通医术,尤其善于治疗疫病、突发急症,她此次乃是奉灵国的规矩,出来外界历练。恰逢此事,便想来出一份力。至于那“鼻烟壶”,是她临走时,“那位”送给她的,说若是有难,不可处理,便可凭此物,来找简云楟。他若看了,便会出手相助。 简云楟忙把人找来,等人进来,简云楟才发现,这女子他从前认识。过往他去讨习武技、兵法时,这女子常常在“她”的一间屋子里坐着,安安静静地杵药,不发一语。倒不曾想,今生还能在此处相见。 “西泺姑娘,好久不见。” “皇子一如既往,看面色并未受疫病影响。” “仰赖过往她的教导,这才得以保全身体。” “她确实很好。” “云楟知道姑娘奔波至此,必定疲惫不堪,需要休息。但这次疫病情况紧急,姑娘信上说,已有疗治之法,可有试过,当真能行?” “自然。我刚从学州回来,那儿的人,都是凭一张方子治好的。” “那可否请姑娘再劳累片刻,先将这方子写下,云楟立马找人先去配,人命关天。” “你抬纸笔来便是。” 等姑娘写完,简云楟忙安排人去配药,先找几个人试试,若奏效,便全城普及。 他又要人带“西泺”姑娘去项叶在的地方休息,那处好歇脚,物资也全,多是孩子妇女,她们在一处也会方便。 简云楟讲:“若此方奏效,简国举国上下都会感谢姑娘的大恩。姑娘若想要什么封赏,到时随云楟进京,去找皇兄讨要便是。” 西泺看他的眼睛很凉:“京城,我会随你进,因我不识得路。至于你的感谢,有无皆好。” 简云楟知道,能随她一块相处十余年的人,不会是平凡个性,加上此时有更要紧的事,他也没纠缠,只让人先带她过去,好好招待。 简云楟在这边忙的时候,项叶每日,都在临时搭起来的集中点里,和当地的妇女们交谈。偶尔她会带那些孩子一起念书,教他们识两个字、背几句诗。而她们最主要的活动,便是为疫病城祈福。在当地,因有几大家族做统领,而这几大家族都有自己的祈祷仪式。她们家中如今染病的已去大半,但剩下的,仍然每天分散开,各家举行各家的祈祷。 项叶在京城中只参加过祭祀,因岩绝并不崇尚鬼神之事。谢林所教的,也不是盲敬鬼神,而是更重养心。故项叶自小接受到的相关事情,都很少。 在这处时,因灾情在前,几大家族的矛盾都被搁置,大家轮流做活,也互相交谈。项叶因与不同的人都交好,便每日跟随着不同的家族,前去祈祷。 至于流民、散民,项叶也把他们都聚集起来,加入大家的祈祷。 因这块地方交给项叶来管,所以一应都由她来分配决定。不管是家族人,还是贫民、百姓,所有人住的床都一样,吃食分配亦然。打水都是轮换,做活也是。正因此,大家的关系渐渐地好了起来。 项叶以前从未想从心里,信仰什么,可能因为简国内原来的那些子信仰,实在太过荒唐。那些东西在她看来有一股粉饰味、陈腐味,根本说服不了她,这是天经地义的。 在她想来,值得信仰的神明,必定是有所可信之处,又如何会贪虚名虚设?而简国内的诸多习俗、仪典,皆是套罩子的摆法,直让人觉得压势难抵,却不会有美好的感觉。 不知为何,项叶心里总觉得这般不对。她总觉得,若要有神,神真正想给人带来的,绝非是这般的感受。 到了这儿,其实她还更喜欢他们的祈祷仪式。有的家会每人剪一簇头发编绕作盘,接着大家围着头发盘诉说心事,最后表明所愿。虽说,这家在平日富贵时,尚还会准备祭祀的牛羊、酒肉。但总体来说,项叶没觉得不舒服,反倒在一片的倾诉声当中,莫名觉得感动,又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一体感,以及一种安宁。 有的家会排队跳舞,尽情舞蹈之后,便脱去外衣,结伴睡倒在地。接着每个人都曲起腿,双手交叉相握,作祈愿状,共念一段祈祷词,接着每人再默许自己的愿。她们为项叶解释,这种舞蹈最多能五十个人共跳,是祖先传下来的。原本编排时,便有引灵之力。只要心境虔诚,神明定会听到。 还有的,会每人嚼一株草先吃下,接着用纸作灯,各式模样皆可,最后任灯燃尽。在灯燃时各自许愿,燃尽后共同掩埋。她们说,富贵时多是吃花,吃完花了,还要重新买些花种给老农,让他们再播种起来。她们告诉项叶,因某位祖先被一位花神救过,故她们每次祈祷,都要先向花神表示感谢。项叶问:“你们如何知道,那花神管的是什么花?”问完就被姑娘们笑了一番,说她没悟性,待她再追问,姑娘们才解释:“天下花,为一家,此种开,他种败,生生不息。” 就这样,项叶跟着她们每一家,都做过祈祷。她从前并不觉得需要探讨,这世间到底有神还是无神,因为人间需要处理的事,已多得数不过来。直到这回她与众人相识,有次,大家围坐一团,用大铁锅烧饭,此般做出来的饭,竟是她从未吃过的香。 那时她便问她们:“你们每日都花这么多的时间来祈祷,会否做不完其他的事?” 她们又笑她,可还是为她温柔地解答:“世间事,皆为小事。此般事,乃是一等大事。” 她不明白:“这样的事,竟会比一个人究竟想做什么,想成为谁,更重要吗?” 一些人皱起了眉,其中有一个答她:“可人若连自己的来处和去处,都不得知。那平白地谈些是谁、做什么,岂不太过空妄?” 项叶了悟。 等西泺到的时候,她们刚做完祈祷,正准备合伙做饭。了解了西泺的情况后,大家都很开心,很多人甚至将她看作“神派来的使者”、“花神的后裔”,项叶不再为这些说法解释,只衷心地感恩一切,也感恩西泺。 她们为西泺做了一顿好饭,拿出了些久久储备着,本来打算等丈夫、兄弟们回来,再享用的腊肠,为西泺掺着豆子,焖了一大锅饭。开锅时,飘香数里。 西泺的话一直很少,但也扎实地吃了两碗饭。 晚饭后,大家伙围在一块唱歌,西泺就坐在边上,静静地听。 等晚间项叶带她去收拾好的床上,西泺发现,别人的都没有帘子拦着,只将女子小孩分了席,而唯独她的这块,搭了个帘子。 西泺皱眉,问:“为何如此?” 项叶正在为她包一件衣裳,那是刚刚另外一个大姐送来的,说没有穿过,还新,想感谢西泺,便送来给她。 项叶看她盯着帘子,才明白她什么意思。项叶回答道:“是大家一番心意,想着你刚来,不遮掩些,恐不适应,便为你扯旧布安了一帘。虽是旧布,但洗得很干净,用过皂角,你可放心。” 西泺回:“同是人,何须遮掩。陌生路,谁不是客。” 项叶看着她,莫名感到一股落寞,这个人本不该这么冷的,不知为何,她就是这么觉得。 项叶笑笑,又说:“你且将就一晚,明日我叫人帮你撤了。她们为准备这个,方才忙活了大半天,若见你直接撤了,恐以为不喜欢,平白惹得伤心。总归它在这儿挡一块儿,倒也不碍事。你若是觉着自己一个人怕,待会我把床搬来、睡外边,陪你一道可好?” “你们为何,总是想得如此复杂?” 项叶愣了一下,接着笑得十分温柔,问:“你会喝酒吗?我可还藏着一坛小的,一路从边疆带回来的,硬是没舍得开。你若喝,今晚我便拿来,你我隔着这小帘,舒快一场。” 她神色有变,明显有些激动,她问:“边疆?” 项叶笑着点头。 西泺说:“我喝过两回,都是与一个人。我不喜欢,可我今天想喝。” 项叶说:“好。那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拿酒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灾波似恋反复轮(2) 因此处没有杯子,大家平日里喝水都是直接用碗,故项叶挑了两个稍微完整一些的碗过来。外界补充物资,多是直接带米粮、医药等物,不会连用具也准备。所以现下这些用具,都是各大家族的人从家里逃难时背出来的,一路上颠簸,多有磕磕碰碰的残损。 项叶递给西泺,本想与她解释两句,但看她根本没有在意,单手把酒抱过去就要开。她低头笑笑,又沉默不语。 当初为了不漏,项叶特地找人做了个刚好能封死的盖,下面勾着个加了花瓣的滤网,渗进酒里也不碍事,还能增添酒香。本想着回去再找专人去开,如今想喝,她本打算直接砸开,虽难免心疼得要浪费些,但总归能与新友满一时之乐。 却不曾想,西泺接过去后。竟完整地将盖子拿出来了。项叶瞧见直吃惊,她问:“你怎么做到的?这是要用东西专门取的。” 西泺偏头看她一眼:“你倒有情趣,上面还勾着些花。” 项叶实在疑惑不过,因为这事不借外力根本不可能办到,她走近西泺,把酒拿过来放在地上,然后拉住她双手,什么都没有。她又把西泺的双手举起来看,要她转个身子,四处找,但还是什么都没有。 西泺被她逗笑,推开她一些,甩甩两只长袖,说:“好了好了,别找了,我什么也没用。” 项叶一下坐到床上,皱紧双眉,说:“这怎么可能。” 西泺把酒端起来,给一人倒了一碗,项叶接过来,看着她却不动。她自顾也不管,先尝了一口,然后眯起眼睛,说:“还不错,比我上回的好喝。” 项叶说:“西泺,不知你是否方便告诉我,你怎么打开这酒坛的?” 西泺说:“用心。” 项叶耐不住馋,也喝了酒。如今听见这句,只庆幸自己那口咽得快,她说:“若不是你,我绝对以为别人故意诳我。” 西泺听到这,把碗端在手上,认真地看她说:“我又如何,与旁人有何不同?” 项叶耸一下肩,一口喝完了碗里的,又抬起来坛倒,边倒边说:“你相信感觉吗?” 西泺认真点头。 “那便是了,你与旁人的感觉不同,你很真诚,让人一见到你,便觉得你纯净。” 西泺认真地答:“你没想过修灵吗?” 项叶疑惑:“修灵?我本是人,为何要修灵。” 西泺皱着眉紧盯着她,接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继续默声喝酒。 项叶看她这般,便猜着说:“我只是觉着做人挺好的,当个懒散的凡人也没什么不快乐的。何必要修呢,我听他们说,修灵的成功以后,是不吃东西的。我可不想那样,人间美味如此之多,为何要弃?” 西泺说:“其实你很有灵性天赋。” 项叶回:“是吗,运气偶尔比较好吧。可这世间诸人,各有各的气运,也各有高低上背之时,又何必贪图一物,不肯放手呢。” 西泺:“你若愿修,会进步很快的。” “可惜了,我不愿意。” 西泺深呼一口气,将碗放到地上,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 项叶看她模样,觉得新奇,长那么大了,见到学她一般做事的,都是些老婆子老头,要么就是空洞死板的木偶人,还没有一个水灵的小姑娘,也这样时时祈神的。 项叶说:“所以,你方才开这坛子,是用了灵法?” 西泺停下念语,双手搭在膝上,又深呼一口气,接着睁开眼睛,看着项叶,答道:“不是,我们沟通过,它同意,我便能开。” 项叶又惊得皱紧眉,这回还向前凑了脖子,她说:“这是,因为什么,它成仙了?” 西泺又被逗笑,端起酒碗,喝了小口,才答:“非也,万物有灵。” 项叶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眉头越锁越死,最后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然后她忽地偏下头,表情全舒展开,学西泺的模样,重呼一口气,喝一大口酒,然后说:“算了算了,我想不通”她又偏着头笑:“不过,这听起来很有意思,你愿意同我讲讲吗?” 西泺说:“既只想做好人,则是人间事还未修完。等人间事尽,再来说这些,也不迟。” 项叶端起碗来,与她干。 西泺喝了小口,项叶喝完一碗。 西泺说:“你既对人间事有兴趣,不若我们便来谈些人间事,如何?” 项叶点头:“自然奉陪。” “你觉得当今世,众生怎样?” 项叶苦笑下:“你的开场太大,我只顾得小己,无法评说众生。” “再小的己,也在众的场域里。你自然有你能看见的场域,你所看见的场域,便是你能评说的众生。” 项叶想到了京城,她说:“多法则无趣,累束则失明,香飘九万里,代代青骨积。” 西泺说:“原来两国的皇城,相像得很。” 项叶眼晃到她,眼睛里的水也随着一晃,她笑,几分嘲意:“人间事,何处不一样?” 西泺说:“我所在的人间,便不一样。” 项叶又倒一碗酒:“说说看,让我听听,有何不一样?” 西泺说:“那你便听好了,此次我出来历练,一路由单国入简国,从北向南到最南端,又由西到东打算回到最北。至今日,我一共修得七样心得,如今便与你全盘托来。” 项叶眨眼:“你说,我听。” “先是这第一点,最令我感到悲伤不解,即两国的大多数人,居然对神灵毫无信仰。虽多处可见祭祀之俗,但所遇诸人,人人头顶黑烟不谈,许许多多,竟是毫无开悟痕迹的浑蒙之状。人只觉得贪当下便是满足,只觉得为自己便是荣光。正因如此,才致祸根深种,而罪孽横生。” 项叶虽仍笑着,可心里已经严肃起来:“此点我尊重,你继续。” “这第二,便是如今世道不公,分取失衡。想取者多,愿分者少,且权战霸道,横加围阻,以致见穷者极穷,而富者极富。穷妇三两为伴,几日可不见荤腥,米汤泡菜,迎接新年。而富者骄奢淫作,动辄为虚礼虚日便造作摆弄,连续数日酒肉不止、歌舞不绝,以致剩菜喂狗,以盆器装抬,而倾倒不惜。更说这富贵子弟,多是好淫逸乐之徒,今日邀此人同船,明日携数姬为伴,缠绵锦榻而勾人恶心。更别提我一路走来,遇见了多少仗势欺人的走狗,强抢民女,而无处申冤。在这些人身上,我重重地看见了何为贼欲。” 项叶喝酒已变快,且都是大口加灌:“是,你且继续。” “说到第三,只觉得好笑又悲凉。我拿一人同你举例,她十分有名,想必你也是认得的。” “谁?” “简国第一贵女,华琤嫟。” 项叶不说话。 “看来不止认得,还是故人。” “她又犯了何事?以至西泺姑娘你要单拎她一人出来受骂。” “你心性太软。” “我不明白你何意。” “知者不言,言者不为,见者纵行,受不得批,故伪道盛行。” “何为伪,何又为真?人间事诸多难处,姑娘你可曾发觉。在这人间,比真更难的,比比皆是。” “伪为欺,欺有害,害至深,则苦见多。苦多而心痛,自然,伪便不再算得什么了。” “人世诸多,不过个人的选择罢了。人情诸引,皆寻个快活二字,又何必互找麻烦?” “因人必得成长。” “如何成长?到高官厚禄,还是到阖家幸福,是金榜题名,还是要才貌双全。” “非也。我与你说完这七样,许多事,你便自然明白。” “请。” 项叶喝酒,慢了下来。而西泺,一直端着碗,却好似只是备着小抿解渴的。 “我在单国皇宫里见到华琤嫟的时候,初次便觉得她风雅十分。虽是浑蒙未开的状况,但我想此般气度之人,必有慧根,亦能渡人,故我向单稷要求,要与他的皇后说话,一日两次,持续十日。” “后来呢?” “失望至极。” “为何?” “贪过甚,浮华守得太多。” “许与她自小生活有关。” “也许吧,但如此做了,只会离开悟越来越远。” “为何?因开悟者不能留恋繁华,必须戒守清规。” “从前在灵国时,从没有人这么教过我。直到来了这儿,我向他人学习,为何会出此句。等学完之后,又看世人受影响程度如此之深,我才明白,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接近完善的污蔑之辞。” “何以见得?” “不该由我来说。” “那请继续第四课。” “我在单国的时候,遇到过一位中年夫子。他在当地学问很高,十分受人尊敬。可他最后却选择了自杀而亡,当时初听见此消息,我很难过。因我刚到那地方的时候,救了一个濒死之人。那个人的病症在当地无人能治,那时我刚出来不久,不忍看他就这样死去。所以,纵然需要很长时间,但我选择了一直留在那里,亲自照顾他,直到他好转过来。只因他也算我遇到的第一个病人,所以我用心很多,可以说无微不至。” “你很善良。然后呢?” “没想到后来惹他误会,他以为我是对他有意才如此,可是不然。他当众欲纳我为妾,我断然拒绝。之后……他便捏造谣言,说我是妖邪上身,所以才能治好他。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人心居然能黑暗至此。” 项叶没说话,起身坐到了她的床上,轻拍拍她的手臂,说:“继续说吧,我听着呢,这边听得清楚一些。” “我不会辩驳,更不知要如何为自己脱罪,是那位夫子,在衙门里救了我。可是,夫子人虽好,可终归因书海太深,而孤高自傲。后来我才知道,他十分爱去听衙门审案,每每遇不平之事,便要写文痛骂,遇人情变通,便要披白泣天。正是在他收留我的那些日子里,我经常跟着他,才学到了人间诸情。” “拿夫子为何要自杀?” “我收到的信说,是因衙门要改制,不再准人旁听审案,有些针对他的意思。他郁郁寡欢数日后,自觉风气衰败、世道沦丧,自己曲高和寡,再无知音。如此,便留了封遗书,选了一个日子,一头撞死在衙门外。” 项叶已不想再喝,“可叹可悲。” 第一百九十七章 灾波似恋反复轮(3) “接下来我讲的三件事,都与嫁娶有关,历此功课方知道,人间情爱,虽有百态,但刻骨之爱,真能感天动地,以至见者闻者,都人人有爱。” 项叶笑:“这些故事,我一定爱听,你且说来。” 西泺也笑,她先说了句:“因为这是你选择的意义”,又跟着补了句:“自然,也是所有人都愿望憧憬的。” “是,爱很美,不对吗?” “对。但我先要讲的这第一个,却是一个伪托爱名,实则并不美好的故事。我在简国北边的一座小城里,亲眼目睹了一家大户的妻离子散。这全是因为‘情’字害人,当时他们都是如此说的。我不懂情,便不予置评。直到后来我见过了真的情,也动了心,我才知道,原来人们为了归因方便,讲话容易,很爱随意编造原因,对人也好,物也罢,甚至是一个概念,都能随意污蔑。” 项叶八卦她,此时面貌八分董棾上身:“何模样的公子,竟惹得小姐你动了芳心?” “这个我们稍后再谈,我会告诉你,因为我们是朋友。” 项叶坐着开始晃荡腿:“好。”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女子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但后来因她父亲贪污受贿,全家便受牵连,以致家道中落。小姐不忍去了从前的富贵生活,便找机会,献舞于一家富公子,富公子家中本有妻女,且成婚时早已许诺,此生再不复娶。却未曾想,等富公子与这小姐遇上后,小姐百般娇媚献宠,惹得富公子直要违背旧约,再娶平妻。原夫人知情后无法接受,最后终与富公子和离。她想带女儿回去娘家,可娘家偏远,富公子虽给了些赶路钱,但不料夫人半路染病,便疾疾去世,孩子自此也再无下落。再说这小姐嫁与富公子后,不知为何,没到一年,富公子便身患怪病而离世,万贯家产皆由小姐掌分。后来,管事的报了案,经细查,才发现原是小姐给富公子下的毒,又被投狱。当时他们便说;‘贪财女与负心男,报应。’此句话虽毒辣,我却觉得深有道理。人间许多事,虽无法一一按原本欠的偿还,但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归还。婚娶如今虽自由,但若毫无底线伦理,便终积害果。” 项叶叹气:“偶尔人总不得不承认,活得越久,越会感受到,许多事从前以为逃得掉,其实转眼便会再来。仿佛这天空之上有一只手在掌管一切,必要你学会些什么,才肯罢休。” “如此说来,听着虽凉,但结果却终究是好的。” “只是若度不过去,怕就只有命丧黄泉了。”项叶喝口酒,说:“你继续。” “说到这第六关,便是‘真情’二字,变幻万理而始现其真,扭杂数多却深入肺腑。” 项叶挑起眉:“速速说来。” “是在单国南边的城里,遇见的一回事。那时我正在一家私塾里教书,有个小男孩,他开始来时,穿得都很破烂,甚至连书也买不起,都四处借墨借笔地抄。因那时我赚的也仅够维持生计,所以能给他的也不过一两匹布,已经很是勉力。可后来,情况忽然发生转变,这男孩忽地穿得十分秀美精致,每日也有人接送上学,可以明显看出,家境改变。可因原来我就了解过,他家一直贫寒,家中不过有个姐姐,始终相伴。但那姐姐也只是武器行一位帮着煮饭的姑娘,一月拿不到多少银子。且与她姐姐原本订婚约的那男子,家中也不富裕,又因当时两国即将开战,刚被征去当了兵,所以我便好奇,为何会出现如此转变。莫非,是你们所言的‘早子抱错’。等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原来那姐姐已经给一家富人做了外室,怪不得一应皆有改变。” 项叶眨眼:“这故事的感人之处在何?那姑娘与富人,本是真爱?” “非也。那小姐自始至终都爱着那个去当兵的男子。男子因在战场上伤了腿,便被提前遣送回来。他本打算拿着伤腿的遣还费,来娶这姑娘。却发现姑娘已经被富人重下聘书,待嫁闺中,只待春日出出嫁。其实众人早知姑娘已做了外室,男子也知道,可男子就是不肯放手,趁着这股子等日子的空当,日日想法子挽回姑娘。男子知道那姑娘的难处,一心以为只是因为缺衣少食,而如今自己拿的银子虽不多,却已经足够二人开个小铺子,安稳度日。他回去找那姑娘,却被拒之门外。他不肯信姑娘变心,便日日都去门前等,姑娘刚开始不理,他便找到了我。因他不识得字,而姑娘虽也不识得,如今却因那富人给姑娘请了专门的先生来教,故能读几个。他找到我,帮他写信,写纸条,然后日日丢进姑娘的院子里,哪怕她不开门,也能收到很多封信。可没过两天,姑娘就开了门,端着一盆血淋淋的鸡血,话都没说一句,就把他从头到尾地豁了一身。我站在外边,拉着刚下学的弟弟,还有路过的一二行人。可姑娘好似全不在意,只说:‘不知道断胳膊残腿的来了不吉利吗,我是马上要成婚的人,别再来辱我家门。’男子仍然撑着问了一句:‘那从前,从前种种呢?’姑娘便说:‘什么种种,谁又与你有过种种?’自此,男子再也没去找过姑娘,姑娘也安稳地嫁入了富人家。” 项叶含泪:“那这姑娘,可真有苦衷?” 西泺亦低眼点头:“自然有的。这姑娘虽如愿地嫁了人,但风言风语早已传开,众人都在背地里唾骂她。那男子自己开了个小铺子,请了一位小学童帮着管,一直没娶。直到那年的冬天,男子因当初治疗不当,旧疾复发,请大夫来看,皆说命数已尽,活不过今年。小学童哭着来私塾找我,我去看过几回,也开了方子。其实病症倒是有可医之法,只是人也好,物也好,最怕的,就是‘心似已灰之木’,再不复醒。若到此地步,便真的无人能救,无药可医。故我也下了诊断:确实活不过今年。等着消息传到了姑娘那边,姑娘当晚便不管不顾地往这奔来,她到的时候,男子已面容灰沉,正在发烧,睡得并不安稳。实话说,当夜我过去,本是打算给收尸的,却不曾想,世上竟真有如此奇妙之事。等姑娘到了,握住他手,趴在他床边掉眼泪,又向他诉说一切心事,求他别死。未曾想,男子不仅活了过来,而且身体也康复得很快。” “那富人呢,就这么放过他们了吗?” “事情原是这样的,富人本就活不了多久了,但原配早死,这么多年一直想要续弦。那会偶然瞧见姑娘,便觉得不错,想让她陪自己一段时间。富人也早就告诉了姑娘,多久都不超过三年,他能让她弟弟好好长大,也能三年后便放她离开。但富人原先也知道,她有个相好的,便要求二人不能再见面,否则决不轻饶。姑娘说,富人本就是个妖魔转世来的,话虽说得好听,可后来他便又派管家来,威胁了姑娘,如果姑娘不嫁,那不只是弟弟,连男子家也会受到牵连。姑娘没办法,只好隐瞒一切下嫁。没想到男子的事一出,万般都做不得数了。那富人本还想纠缠,但我帮了一把。” 项叶:“你如何帮的,穷夫子一个?” 西泺说:“每个敢单独出灵国修炼的人,都是有自己本领的,我也不意外,否则如何能护得自己一路安稳。我给那富人下了哑巴药,让他不能开口,他本就老病缠身,自己想写字,也是不能。况且,原来我一路历练过来,对人间诸事早已有了解,我便劝姑娘莫冲动和离,先等几日,这样也好保全自己。她听我的话,一直躲在男子家里。后来,只能说天公凑美,爱情动人,还没等姑娘回去和离,那富人便自己死在了家里。至于那二人,自是相守数年,白首不离。” 项叶说:“女怜深,男情切,果真动人。” 西泺说:“我最初只是不明白,为何有个人甘愿会为了别人,付出至此。在灵国时,虽也有听闻,但因我们民风良好,从不会出现这般插手他人婚事之闻。故大家一直和平。直到这回,我亲眼瞧见了那男子是如何不管不顾地就是要追回来,以及那女子又是如何能够忍耐一切,而为爱坚守。我才发现,原来在你们的人间,最美的情感是爱。” 项叶回:“这句我同意。可我想,若两人真相爱,一方受苦时,另一方也苦。那男子在门外守护,日日敲门之时,只怕那女子也是白日强撑,但夜不能寐,心中难安,偷抹眼泪。而当那女子受尽流言折损,又被人苛责以待时,只怕这男子也是心如刀绞,恨不得万般是痛在己身。而等知道一切之后,只怕那男子复仇的心会燃起熊熊烈火,又会恨自己无能,护不周全这女子。而这女子又会悔恨自己妥协,才招致诸多苦难。万般情间事,无他,便无你。” “想是如此。” “那着最后一件与情有关的,又是什么事?” 西泺讲到此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荷包打开,里面有一张小像,她递给项叶,说:“这便是我要讲的最后一个女子。” 项叶接过来看,只觉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人,犹疑是画描所致:“她仙得不似凡间人。” 西泺笑,又说:“她是很久之前的人了,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她的画像。但据传,她本人比像还有再美上三分,人一旦太美了,便无笔再画得出来了。我初次看见,也以为是谁人幻描,便细细询问。然后才得知,她是原来的举世闻名的第一美人:杳杏。” 项叶蹙眉:“这名字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西泺说:“世人常说,她的一生,是败在了‘色’字,可在我看来不然。她的一生,是败在‘贪权’。” 项叶问:“何意?” 西泺说:“对这个女子来讲,美貌不过是一副好用的武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实在太多,人心易得,便不珍惜。求到最后,只剩更高更便享用的权力。故她一生改嫁三人,最后进宫,死在了一场宫变里。” 项叶恍然:“我知道她是谁了。但你说法有误,硬要说,她还要嫁过第四位,虽说有名无实,追封时她已死,可真要说起来,她确实有名字的。” “原来如此。此等人,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项叶柔柔地看她:“西泺你长得柔顺,说起话来倒是辛辣得很。” “我无这般顾忌,从小到大,只知说实话罢了。” “这是你们灵国的规矩吗?完全不必任何遮掩,也不担忧伤到别人的心,或者找惹麻烦。” “是。因为,我们虽有情绪,但无人会真的将这些太放在心上,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彼此,所以并不觉得,这些言语是为了伤害或者某种目的,而被讲出来。只会觉得,这是互相帮助、指引,或者调戏、玩闹。” 项叶笑得弯了眼睛,露出羡慕:“你们的国家真好。” 西泺仍然毫不留情:“你们本也可以这么好。” 项叶挑眉轻叹:“也许吧,这些事,我们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但总归能管好自己。这样在你们的国家来说,是足够的吗?” 西泺答:“自然。我们亦不会强迫谁成谁,其实,在我们的……”西泺端着的碗突然碎了,她裙子被酒溅湿,可她也不管,只看着碎了的碗。 项叶以为她没有帕子,便将自己的递给她,又安抚说:“没事,你还喝吗,我给你再拿一个。” 西泺摇头,自己把碎碗收拾了丢掉。 项叶等她坐回来,又问:“你刚刚说,在你们的国家……” 西泺又摇头,说:“抱歉,关于这事,我不能再说。” 项叶不明白:“是因为打碎了一个碗?” 西泺说:“这只是一种传递讯息的方式,我有我必须保守的秘密。” 项叶了然,笑笑:“没事,那你的心上人呢,这能同我说吗?” 西泺讲:“讲他之前,我忽地又想起了一个女子,你还想听吗?” 项叶点头。 “这个女子,有些悲苦,却又幸福。” 项叶:“我感觉人人如此,却又觉得,你所说的,该并不一般。” 西泺笑:“你很有普世之心,又有悟道之力,为何不做些能助人的事?” 项叶睁大眼:“我吗”,又眯眼笑:“从小我只会弹琴,你如果觉得弹琴给别人听,弹得还不赖,也算助人的事,那我便能助人。” “万般事,只要用好,皆能助人,不是只有大夫能做,而是人人都能。譬如砍柴者,看完一筐,可送一小把与邻居,又可挑个日子,买些树种,再把树种起来;譬如采花人,采一簇鲜花,卖掉大半把,还能将剩下的送给老人,老人最是惜花;又譬如卖糖人的小贩,遇见喜欢的小孩时,可以送他一个糖人吃;譬如衣服铺的老板,可以把贵人制衣服用剩的布料细心剪裁,做荷包,做小帽,送给贫人的小孩;又譬如你们现在就有的风俗,养一头猪卖完之后,总要留些肉,请大家来免费饱餐一顿。再譬如你刚刚所说的弹琴,你若能不只与风雅之士围坐而论谱、相约而赛技,也能偶尔去给那些从未听过的人弹,教无力学的人学,路边若遇见谁人在哭,就赠他一曲慰心,这样,不是也算助人吗?世间万般事,皆可助人,乐善好施四字,从不是富人专用。有心助,即能助,而且这助,还不比勉为其难,也不必图面子好名声,只是力所能及,却又互相爱护。” 第一百九十八章 灾波似恋反复轮(4) 项叶把她的话,听进了心里。她忽地仿佛看见了属于自己的未来,与她从前所想大不一样,可却觉得,一定能充满意义,而十分快乐。 西泺自知已经点通,便也笑了。她说:“那我继续说了。” 项叶笑着点头,脑子还在顺着刚才的话想象。 西泺说:“此女子的故事十分玄奇。她自一汪源泉里出生,无需父母孕养,生来聪慧,最擅长编书。她幼时被一个师傅带过几年,而巧在,那师傅也是从泉水里出生的,可这泉水有个怪异之处,便是:只要下一个出生了,不要三年,上一个就得死。从这泉水里出生的人,上下皆以师徒相称,世代皆以著书为生。他们最爱编排数般曲折回环,又喜许多惹泪倾覆桥段,只因唯有这般,看书的,才能体味到未曾经过的人间百态,才能真正地有所获益,育炼自己。” 项叶咂咂嘴:“你这说的,不正是京城里那些写戏文的吗?情人总要被阻隔,万山难跨越;夫妻总要各离散,之后才重聚;称王当霸的,都得先历经磨难,才能头戴金冠;良善聪敏之人多遭陷害,曲折回环数遭后,才得公正心安。” “与此相似,却又有异。” “何异?” “你说的戏文撰者,多只写百姓爱看的团圆、解气,美满,很少有遗憾、悲苦,不得好果的结局。可我说的这个女子,她不是这样,她从来不写结局。” 项叶疑惑:“你这是何意?这天下还有书,竟是能没有结局的吗?” “说有也可有,但有千百种不止的结局。” 项叶皱眉:“我不明白,如此写书,书该如何发展,人物又该怎般设计。难道便没个家世背景,也没有自己个性?” “非也。既有家世背景,又有自己个性,其长早就选定,其短也亦安放,这书中人,人人都有良缘前定,也有孽缘讨债,一步步,皆可循。” “那又如何会没有结局?我从没有读过这样的书。一个人若这些都被设好了,再行事,却能没有结局吗,此般话,又有些荒谬了。” “你再好好想想,我是何意?” 项叶早已在想,如今又喃喃自语,想了许久……直到:“你的意思莫非是,万数皆有定,而运数即可转?” “你很聪明。” “你能跟我细细说说,她写过的一本书吗?我想,等你说完了,我便更能明白。” “好。今日我便与你说说,她写得最精彩的其中之一,你要做好准备,细心听,但大胆想。” 项叶认真:“我应你。” “从前有三位神,在掌管三界万物。其一是女神,主要负责掌管人间,另两位都是男神,一神负责太阳,一神负责月亮。” 西泺停顿了下,盯着项叶,项叶说:“你继续讲,我不插话。我能接受这种想法,不管人如何想象这些自然运作,总归都是一种怀着美好愿望的探寻。” 西泺继续:“此时人间忽现异状,有君王作乱,且民风歪斜,又恰逢到了女神每五百年便会下界一次的时机,女神便决定化作凡人,下凡救世。” “可此时天上亦有一怪状发生,本来三神中,女神与太阳神相爱,虽未许夫妻盟誓,但几乎众仙皆知。此时,月神不知为何,动了情心,因三神心心相连,故纵月神不说,另外二神也能得知,他的想法。为了安放此等起念,并予以疗愈,女神便提议三神共同下界,体验人情。三神同意之后,便各自化形,投生一国,但散落三地。” “女神的本意,本是叫天上排写人生的司命,给太阳神一回愈己、炼己的可能。故她叫司命将两位男神皆排作有婚缘的,但让自己的另一半先行与自己在一起,之后,才是月神。” “司命受着命令,排了一出自己满意的好戏。她给女神,安排了最聪慧的师傅,前来教导。又综比朝中人个性,统合起来,为女神设了合适在朝中任职的发展道路。她的第一段情缘,乃是太阳神,第二段情缘,才到月神。且最终,为了帮助月神修炼,她会选择与月神长相厮守。按照原本的人生安排,女神本来应该在教导完成后,便直接进入朝堂,从此成为新的一代女相,统率群臣,并治国有方。如此,便能挽救国家之危难,又可树立新风,遍及人间所到处处。在朝中,她会先因战争,而与太阳神结识、相爱,而她与太阳神,更是在幼年便已相识,两人曾凭借太阳神独有的宝物‘金乌鸟’,进行通信。接着,她们会因治国观点分歧,而争吵不休,最终无力,以致分手。等到太阳神自请去镇守边疆后,女神才会与月神进一步相处,自此相守到老。” “可万没想到,事情发生了变故。” “传说曾经有一位掌桂花的神仙,曾经被女神救过,他一直想找机会朝女神报恩,但因女神遥远,尚在天庭,便无能为力。直至此次女神男神一起下界,二神的相爱关系,是三界皆知。掌桂花的神仙不知道女神原有的安排,只想着,他们必会在人间再续前缘。为了报恩,也为了锦上添花,在女神下界的那年,他擅自地在女神的生长地,变出了一座花山,就是为了,替二神的初次相遇作美。” “他以为自己做的,是万般绝好的美事,因二神相见后,确实钟情于彼此,也的确喜欢,此山的风景秀丽。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打破了女神原有的安排。” “变故发生之后,万事便皆已改变。许是早有前缘,心心相印。女神与太阳神初次见面,便已钟情于彼此,且关系发展越来越好,二者越爱越深,直至魂灵。而此时,无论天上的司命想怎么安排,把人生的路调回去,都发现无能为力。只因二神相爱太深,根本分开不得,分,便要死。” “而女神原本的轨迹,也早已被改变。不知为何,在她随着最好的师傅学习完后,她竟全然再无要入朝堂的想法。也不知为何,女神交了几个知心好友后,便开始贪恋人情,变得愿意接受现状。按如今的人生再演变下去,女神只会一生都是个普通平凡的人,而她与月神,虽有相遇之机,却再无相守可能。” “爱的力量,是超乎想象得庞大的。女神与太阳神,在凡间,已不可能再被什么分开,所以司命无从再重新编排的能力。纵千般展好,万事开圆,种种可能数尽,却发现,除非他二人心意改变,否则再无可趁之机。” “按照现在的走向,女神虽会与太阳神幸福地相守,但好景不会长,二神的寿命都会缩短,且容易染上疾病。因为哪怕姻缘改了,只能算是月神的修炼需要重新安排,这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挽救。但若掌管人间的女神,她自己无心再救世,无心再为功,这便是真正地触犯了天法,无力可转。” “而这本书无法结局的原因,正在于此,三界之内,无一个生灵知道,女神究竟,会作何选择。” 项叶久久震惊,无法回神。 此时天已蒙蒙地亮,西泺站起来,忽地朝着太阳,也是面向着项叶,跪下。 她说:“姑娘,我的故事已讲完,多一句,都不能再回答了。万般如何看待,皆凭姑娘自己。”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不巧不成幸情书(1) 往复镜周围的颜色通流一变,变成了烈焰般的愤怒红色,那股火一般的颜色慢慢从往复镜开始蔓延,直到把整个笼雾的结界内,通体转红。司命和小兔子渐渐地都感到热,然而红光依然还在流窜,最终覆盖一切。 流月变法,把小兔子丢进了宝壶内,小兔子叫了一声,便进了宝壶内的空间,里头有一小片湖,上头长满了荷花,小兔子睡在一支木船上。这宝壶内的场景,每次进来都会变化,主要依据进入者的心境。 司命已热得滴下汗来,往复镜也在不断地冒出蒸汽,刚出溜的白色,转眼就变得血红。无奈,她只有施法,给往复镜罩上罩子,又给自己运出一顶护罩,温度渐渐回转正常。 流月完全感觉不到火烧般的力量,就这样,他顶着通天的红朝司命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妖冶的杂红色在他周围一刻不息地缠绕流动着,司命感到了扑天而来的压迫力量。 流月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问:“这是你故意排的?” 司命又加强护罩,答:“不是。” 流月静,冷漠无波:“谁?” 司命说:“女神。” 流月微诧,火红的光弱小一些,蓝色和黄色的光芒从边缘迅速地充斥到中央,杂乱了色彩。 司命知道他误解了,忙开口:“这不是男女之情!” 流月重新看她,新的红光乍现,又变得浓郁,而原来的杂色仍存些许:“哦?这是你认为的,还是她亲口说的。” 司命明显感到攻击朝她撞来,她再加力量,虽能抵御住,却难免后退一步。她的头发已经向后飘刮,她盯着他眼睛,十分认真:“流月!很多事是不用明说的,只要冷静下来,一辨则知。” 流月的红色开始不再流动,只几乎瞬间,便成为死一般的静红。司命额上的汗再滴下来,她终于轻松了几分。 流月依旧淡而冰冷,活似初见:“你可知,若你证明不了,欺神的罪,该如何罚?” 司命挑起一笑:“我自知,但这回,你绝对罚不下我。” 流月重运口气,双眼轻闭,红色慢慢地消失,只又一瞬,一切又恢复如常,整片空间内飘着淡淡的白烟。 流月依旧站着,就在原地。他说:“开始。” 司命讲:“她是爱你的。然而,此爱非男女之爱。” “如何见得?”周境开始染上透澈的蓝色。 “她爱你,所以得知你意念周转,便有意助你一节,故才有此下界布排,故成婚缘。” “为何非要成婚。” “流月,这点我不知道,你我皆知她是谁,她从不会作任何多余的解释。可毕竟,我编排三界数年,能从她选择人间个性、人生走向的想法上,来推测一二,你可愿听?” “说。” “我猜她爱你,才不忍心你在根本没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之前,就把情缘随意地交给一个凡人,哪怕我会帮你选,可那终究只是一个凡人。” “所以她便来么?”颜色变成了深郁的蓝,里面掺杂着流动的黑泪。 “是,因为在她看来,起码,你们是亲近的。你们三神从万古之初便已诞生,相伴至今。她对你的爱虽非男女之爱,可这份爱,绝不会少,更不会忍得伤害。” “她可以斩了我的情缘。”深沉的蓝带着红,开始跃动。 “流月,莫闹孩子脾气,这并非只是你三神之间的事。你明明清楚,你们三个之间的关系和谐,对三界众生来说,是怎样重要的大事。若有一神心离,三界又要迎来如何的大变与戈离。” 全境的颜色忽地变成清澈的蓝,像映着水的天空。流月问的语气亦带上期许:“在你看来,这般安排,难道就无一丝动心?” 司命忽地有些不忍,可她更知,这个问题倘若回答不真,一切的布心,就有白费的风险。 “流月,在我看来,她很爱你。然而,此种爱,若拿人间诸情相比,是亲情,是友情,是绝无替代的珍惜。可是,我想,绝非有男女之意。” 黑色的悲伤裹着蓝,从地面开始席卷。 “为何?” “你可知按照原本的安排,在你与她成婚之后,你们的日子会如何度过?” “平淡,而珍惜。” 司命没好气地答:“是,是平淡而珍惜。但还有别的,那才是最主要的,更是你们此段姻缘的目的。” 流月眼中映着周围的颜色,凝滞着整片厚重的乌云。 渐渐地,这颜色像被雨打湿,渐渐地被涌起来的雨水改变、稀释,渐渐地,颜色开始变成青绿。 司命温柔地笑,看着他。 流月难得像个孩子,轻声而小心地问:“你是说,灵修吗?” 司命笑着点头:“正是如此。在你们的婚缘中,会遇到大量能够入灵修之门的机会。你们会协调互助,从而,洗涤并再次炼化自己。” 流月又睁着孩童般的眼睛问:“那她为何要将真爱的,排在先,作一段短暂之缘?” 司命笑出了声,又带了几分戏谑,答:“你若能问出这个问题,便知道,你真的还小,没遇见真爱。” 流月呆萌摇头:“我不明白。” “这人间的女孩儿,若真遇上了自己喜欢的男孩儿,必定是要把所有最珍贵的第一次,都留着给那男孩儿的。虽说大家都希望白头终老,但在我编的这人间,若是抹掉一半的人生了,才遇见后来相守的人,你能说大有可能,他们互相会待彼此好的,但若真要再与这爱情扯上几分。便实在,凤毛麟角。” “她对他的爱,是隐秘而深沉的,是他人懂与不懂,都自然而然偏着心的。这份偏心或许不是说别的,而是把她自己彻底地偏过去了。” 慢慢地,整座境的颜色开始变白,直至全白。 流月朝她作一礼,欲邀她坐下,眼前忽地就出现了一张大的软榻,上面还铺了司命喜欢的绒草。 他们坐下,流月又说:“如何偏的?你教教我。” 司命坐下,心里盘算着待会把他变的这软榻骗成自己的。她又从百宝袋里,拿了个大圆枕抱着。接着才开口说话:“她自知会与别人成婚,就叫我给另一位尊神,亦排了位好姑娘作姻缘。只她不知的是,另一位尊神亦来吩咐过我,除她以外,不要任何婚缘。” 这回换成流月笑了。 司命也笑。过了一会儿,司命又开始逗弄流月:“我想以月神大人的聪颖天资,如今必定是样样都识得了。月神大人,小仙帮你度了如此一关,前后累得我是人仰马翻,又陪您老人家在这坐了这么些年。都说神公正,那小仙我,可有赏赐拿?” 流月回头,头一次看她的眼神温柔:“我们何时坐在一起许多年了,不过一月。” “这天上一天,人间十年。若换算到人间,你我已共度三百年了。”话说完,司命脱鞋爬上软榻,将抱枕靠住,懒在一边,眯着眼睛哼歌,整个人都惬意乐弛的很。 流月看着她,却先愣了一下。 是何时,他们已然亲近到,可以不顾尊卑礼法,肆意而行的程度了。 流月想到了以前,从前只有,他们三神在一起时,才会如此。而调皮妄为的多是她,我和他,多半是看陪。有时他俩闹在一块,自己也只是陪在一旁。如今…… 司命那边听他半会儿没个答复,心下不爽,张口就来:“我说你好大也管个月亮,怎的生得如此小气。就没有什么私藏的宝贝,能送给我把玩把玩的?” 流月重新回神,语气已柔:“那你想要什么?” 司命翘起二郎腿,流月看见,皱起眉来。 司命边晃边想,表情多变。最后才说:“算了算了,那些子俗物都一大堆,玩一会儿就没兴趣了。你还是给我送两坛好酒算了,他们送上来的那些,我看你也不喝。再过两日,这所有,便能看完了。等完了,我找小仙去你那抬,你看如何?” 流月点头。 人间京城。 简云楟最近在忙和皇帝复述水患灾情治理的事,同时又要配合太医把疫病的症状、解法等等一一记录在案。加上他在回程途中,与项叶已打算好,等参加完董棾的婚典,二人便要向所有人辞行,自此周游天下,也去尽力做些救世的好事。故要交待转接的事情很多,手续也杂。 二人如今不打算再成婚了,赶着在他们后头办,实在匆忙。加上如今形势稍好,大家都才忙过一阵,不必再为此操劳。反正,两个人已经在边境城成过婚了。后头再要补办,也只是为了全亲友的一场愿希。 简云楟在那边忙着,项叶便时时地去找董棾,看看有何处是能忙上忙的。同时,也在重新打算着自己的人生。 自到了京城,西泺便与他们告别了。她说自己要去找那个武功高强的心上人,她告诉项叶:“他叫白玗?。” 项叶自受过她的一番教引,心中对许多事的认识,都已翻了一新。有些记忆隐隐约约地能够回笼一点,有的东西又任凭她如何奋力,都看不分明。 可她慢慢地,从自己中找到和发现了新的自己。无论是与非,又如何呢。无论逆转与否,又怎样呢。关键在,想让这世间变得更好的心,她有。想要继续淬炼自我,她愿意。所以,凭着所认识的,去做;凭着所好奇的,去找。人间数千景,景景皆乐与。从前她是桥上客,如今,有人从对望的桥上走过来了,便不会再觉得,繁嚣外孤寂。 第两百章 不巧不成幸情书(2) 今日董棾去拜祖坟,项叶便进宫,找温清硙玩。 项叶看藏书阁外的傻大个儿不在,以为大家都伙在里头玩东西,欢跳着进去,却没看见人。 她边走边找,喊道:“温清硙……” 等她从这边的书架出来,便听见有人过来的声音,跳出去一看。有些尴尬,没想到是当今圣上。 项叶忙行礼,等被叫起来后,才看见温清硙跟在皇帝后头,却再无旁人。她下意识有些疑,便忘了掩住面色。只因这皇帝身后无人跟着,本就可疑,门外又无傻大个儿,这是为何?她又想到温清硙在寄给她的信里说,自己找到了真爱的人。不免一时吃惊:“不会吧。”脱口而出。 皇帝看她,笑了:“不会什么?” 项叶回过神来,忙又行礼道歉。皇帝本想示意温清硙将她扶起来,想到温清硙的性子,便自己上前,将人扶了起来:“何需如此,站着好好说话便是。总归,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什么性子,我多少还是了解些的。” 项叶想到了上回二人初见时,他正好撞到自己与别人争论,最后那人要动手,被他救了一回。 她有些尴尬,但总归,因着亦是旧相识,当时聊得亦算愉快,心里也是认下这个朋友的。如今两友在前,也无旁人,她还是比平常放松了好些。 虽有些尴尬,但她笑笑,说:“需要我先行退下吗?” 皇帝没说话,却是温清硙先开了口:“陛下,你吩咐的东西,他们还没拿来,许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这才耽搁,臣去看看。陛下想找的书,不妨由相女来陪着找,她对这儿的熟悉,不比臣少。” 皇帝说:“好,你去吧。” 项叶心下莫名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点头笑笑。 等温清硙走了,项叶便问:“陛下想找什么书?” 皇帝带头往里走,项叶有些奇怪,却跟上。 皇帝说:“我知道大致在哪儿,只烦请你待会儿帮我一同找。” 项叶答:“好。” 皇帝问她:“一路回来,可有奔波受累?” 她说:“能算奔波,但不疲累。” “为何?” “心不累,自然在哪儿都不累。” 皇帝停在了面前的两排书架前,吩咐她,一人往一边找,就找一本金谢的诗集。 两人分开找,不知为何,却始终隔着个架子,走得面对面。 皇帝问:“你如何看,自由二字?” 项叶歪头躲过书,看他一眼,只见他低头找得认真。这话虽起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依旧回得真心:“自然为重中之重。” 皇帝又问:“那你可信,世间处处皆有自由。” 项叶想了想,又回答:“自是如此。可,又不是如此。” “何意?” “处处皆可自由,但人人不同,又有人人各自想要的自由。” “所以,你想要的,必定是在宫外?” 项叶找书的动作停下,隔着书堆,他们都看不见彼此的脸。项叶皱起眉来,心中在想:“难道皇帝是不想放简云楟走?” 而皇帝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他将刚抽出来的书放回去。轻柔了很多,说:“我不在意臣子想去哪儿,臣子有臣子的自由。但我在意皇后想去哪儿,皇后的自由,才是我要顾虑的自由。” 项叶听完大为吃惊,忙一声跪下,手上动作太急,带翻了几本书。 只听见皇帝在那头叹息一声,项叶就这么跪着,低头沉默。 皇帝绕着走过来,叫她起来,她却不动。 皇帝想亲自来扶她,她却跪着往后缩了一步:“陛下!” 皇帝明白何意,说:“你起来回话,有什么想法,说便是了。” 项叶仍然跪着不抬头,她正打算说,却又被皇帝打断:“只是我想先告诉你,我起此意绝非是因为岩相,更不是因为岩顶,和你的门楣家世没有关系,与你家人的忠心与否亦无关系。我并非那样的君王,在你开口前,我要先告诉你。我也希望你相信……只是城下惊鸿瞥,自此茶棚梦中客。” 项叶听过,更是惊讶。他确实打断了她原本想说的话,只是她万没想过,皇帝居然有这般心思。 项叶缓缓站了起来,她心中明白,简云楟的婚旨已批,天下人如今都知道,她是简云楟的妻。而他居然还敢开口,甚至以后位相许,这已是疯魔前兆。虽不知为何,但很有可能是当日之见,确实留了别样的印象,又因他心性够狠,明知他二人情深,竟敢不管不顾地来问她。家国之安稳,此时怕也被放在了脑后。 项叶清楚,如今若说什么婚盟已许的话,是断不可能绝了他心思的。他懂得她,初见便有体会,这很难得没错。可正因他懂得,便让她除了实话,无话可出。 “我是不会留在宫廷里做柳树的,纵然万年常青,纵然只此一株,别无他心,我也不会留。从前是为了我厌烦这京中事,现在,还有了别的更重的原因,我有了要在天下间,好好完成的事。” “何事?” “我要去重新看一回这人间,重看众生百态,然后,我要变。变了从前厌烦的诸多,尽我之力。此次我在回途上遇见了一个人,是她告诉我了,只要想助人,便能助人。也是她让我明白,也许,我拥有比自己原本想象的,更大的能力,能助好人,不止一个人。所以我要去。” “在宫中做你想做的,不好吗?以后,你说的话便是旨意,无人敢不从。你想如何变,便能如何变。” 项叶笑了:“何必说这些谎来骗我,你真的信吗?” 皇帝回:“此时你倒不管,是否大逆不道了。” “我当你是友,此刻不是皇帝。对朋友,我有对朋友的说辞,譬如,我很爱他,超乎你想象的那般爱,我不可能与他分开,更不可能嫁给别人,我们虽未正式成婚,但在我心里,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再譬如,哪怕不谈他,你我也不合适。” 皇帝正色,说:“若是对皇帝,又是什么说法?” 项叶答:“若是皇帝,那就要再大逆不道一回。世间人,无论是谁,谁想拆散我们,我便反谁。倾尽所有也反,翻天覆地亦然。” “刚刚你还想助的万人,此刻便抛之脑后了?” “不,是替他们,点醒一位,有情义的君主。” 皇帝听完,笑了。 他说:“此番话,自当我从未说过,你也从未听过。以后出去了,万般小心照料自己,也照顾好云楟。” 项叶此回,重新跪下,行一大礼:“陛下英明。” 皇帝叫她起来,自己又绕回刚刚那边,好似早已找到了那本诗集,他抽下便往外走,与她说:“你便在此处等她回来,我先走了。” 项叶答:“陛下,今后还是改口吧,尊称需用,礼制需守。” “朕走了。” 项叶叫住他,说:“深宫清寒,万望珍重。世间好女诸多,将来你便有体会,莫为萍水相逢,错过实在良缘。” “我记住了。” 等皇帝走后,项叶听见了他推门的消息。 此时,才靠在书架上,重重地喘气,对她来说,方才种种,直像闯了一回虎豹森林。 没过一会儿,又听见推门声,项叶忙走出去,心里打算着,不然自己还是快些出宫为妙。 一出去,就碰上了笑着的温清硙。 她心下一松,小步跑过去,就扑进温清硙怀里。 温清硙笑得更大声,但又抱着哄,拍拍她背。 温清硙问:“怎么,他问你要不要进宫做妃子了?” 项叶推开她:“你如何得知?” 温清硙满眼笑意:“猜的喽。回来碰见他,一脸肃沉。进来又瞧见你,虎口逃生。不然还能如何?” 项叶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忽地气冲冲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温清硙偏头一笑:“是啊。而且我敢保证,这皇宫里除了我,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项叶打她一下:“好啊你,一年多不见,你竟变得如此爱作弄人。我说呢,刚刚你莫名其妙地去看什么,这何时成了你会做的事。好啊,你!” 温清硙忙松开她,到处躲。二人追闹一阵,温清硙抬手求饶:“我向你道歉。不过是看他可怜,给个机会罢了。” 项叶停下:“有何可怜的,我才可怜好吗。刚刚我在里头,差点没遭吓死。” “你虽受了惊,他却也真可怜。没人敢说,也不敢派人出去打听,只好趁着这找书的空当,来闲聊问我。须不知,这书啊,次次送回来都是大新,怕是连翻也没翻过。” “不过遇见一次罢了,现下他未动过情,自然以为那是好的。等再过两年,一切都会变的。” 温清硙“啧啧”两声:“我说你这女的倒是心狠。你与那小将军不过也是初见就定缘,怎的这同样的事情,换了个人,到你嘴里,就全变了个味。” 项叶脸被气得一红:“温清硙,你要是再欺负我,我就,我就把你喜欢的书都烧了。” 温清硙逗她好玩:“好啊,你倒是去烧。总归这些书也不是我的,而且,马上我就要走了,以后再不相干。” 项叶皱眉:“你要去哪?他不是刚给你升了官么。” “那难道是我想要的?” “纵不想要,你如今孤身一人,更没什么亲友可投奔,外头的日子也难过,你一个人出去又不安全……” 温清硙打断她:“你忘了。我同你说过,我有心上人了。” 项叶把她拉到小榻上坐下,那小榻还是陆探微给置的:“你好好说说,怎么回事。” “无甚好说的,他不远千里而来,我亦欢喜得很,便打算随他就此浪迹天涯去。总归除了爷爷留给我的那棵树,我没什么好挂念的。” “那你走了,树怎么办?” “我交给陆探微了,他答应会替我照顾好的。本想交给你,但听说你回来也要走了,便去找了他。” “那……他知道吗?” “早知道了。在没遇见他之前,我就和陆探微说了分开,他也同意了。” 项叶叹口气,整脸都飞满愁云。 温清硙此时也有些难过,和她说:“叶叶,我没办法。” “我知道,试过便好,总有个念想。” 两人坐在榻上,又聊了些别的,直到天色转红,橘海吐云,再不出宫,就有些迟了,二人才打算分手。 忽地,项叶想起来,又说:“我怎么一直忘了问,你的心上人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温清硙说:“白玗?。自小也是孤儿,四海为家。” 项叶吃惊:“怎么会是他?” “你们认识?” “不认识,可是……” “如何?” 项叶想了想,说:“他对你,可有二心?” “爱便信,有便离。此时我信。” “倘若有呢?那日我碰见一个姑娘,她也与我说,她的心上人叫白玗?,是个侠客,曾救过她一命。如今他往京城来了,那姑娘便追着跟来。” 温清硙笑,说:“那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来京城?” “为何?” “为我。” 项叶不明白:“你们从前认识?” 温清硙一直都在笑:“不认识。但他见过我的画像。” 项叶扶头皱脸,说:“你可别告诉我,是我想的那样。” 温清硙说:“嗯,就是陆探微画的。” 名满天下佳人作,爱笔挥得仙色成。可怜缘为他生缘,只教一切做嫁衣。 天上今时全是银色的月光。 流月看完,说:“这女子心性倒实不一般。” 司命回:“本就是仙胎凡生,又何会受限制几轮。” 流月问:“那人对她可是真心。” 司命回:“你没听上回那女子说吗,我可从来不写结局。此时必定是真心,他日谁又说得定。” 流月又说:“不是这个意思,我问的是最后,她结局如何?” “敢赌者,胜命。” 流月想了想,不再说话。司命瞧瞧他,偷笑。又打算逗他。 “我说月神大人,追女孩儿怎得能如你这般笨。瞧瞧,被吓得差点丢了魂。” 流月生气,却不能冲她发火。后头的事情,他自己也知道了,已不必再看。 他施法丢朝往复镜,其力完全可以毁灭它,直至原体重修。 司命看见了,法术太快已拦不下,她忙闪身过去,挡在前头。 流月见此,立马收手,法波在她眼前消散。 散完时,二人眼里都是月光。 司命冲他大声,疾严令色的模样莫名显得娇俏:“你若不开心,自己重去找个仙好好相爱便是,何必拿我的镜子发火!” 第两百零一章 调随万物化己心 人间归荑河。 归荑河是简国京城的成婚宝地,最早是护城河的一支分支,后经重新引流,才纳于城内。相传在两朝之前,曾有一妇人落水其中,原本妇人一直无法怀胎,自被河里救起来后,竟当年便有了身孕,一胎即得龙凤。而妇人自己说,曾做过一个由河神托来的梦。梦里河神告诉她,自己是月老的女儿,如今被派来管理此条长河,见妇人心性善良,又虔诚祈祷,便赠予她两位麟儿,满足无法生育之憾。自那以后,这条河边,便常有人祭祀、放生。 后来,金谢听此传闻有趣,又见此处风景秀丽,两岸平坦宽敞,也利于办宴做席,便首回把婚典办在了河边。当时此举虽受到非议,可后来仿效者越来越多,而灵验的地方在,在这里举办婚典的夫妻,大多后来都幸福美满,且长守不离。 董棾与邝竒商量之后,也选择了这里。因邝竒从前游历天下时,听过许多有趣、寓意又好的成婚习俗,他想和董棾一起完成。二人细打算后,觉得此处最为妥当。 而项叶今日的心情,是开心又复杂的。 她与董棾虽不能算自小相伴,但一直是亲密好友,这么多年的时光,若无董棾作伴,必要失色许多。可当一个人走入自己新的人生履调中时,就难免与从前的朋友。要生出几分离意。再加上,不久前,谢林刚走,故她的愁绪更浓。 项叶回来后不久,就去找了谢林。 项叶告诉了谢林她的打算,谢林又赠她几字:“莫逆己心。” 项叶记住了,跟着,谢林就告诉她:“我要回灵国去了,往后若要再见,则需凭借天缘。” 在项叶心中,谢林是比父亲更像引路人般的存在。她自幼拜他为师,若无他的指引与教导,想必今日的项叶,也只会成为一枚足以展出的贵女而已。 项叶不舍,因为她知道,灵国绝非是想进便能进去的,除了他们特许的几人,其他人,皆是本国弟子,从未容人闯过。哪怕是简云楟,学期一满,也再无机会能够回去。若谢林要去这天下间的别处,往后他们还能有再相聚的时候。可若谢林回了灵国,此次一别,怕就是永别。 纵然如此,项叶却衷心地祝愿他能够早日回家,只因那里才是他的心之归处,那里有他真正在等的人。尽管她不知道是谁,可在她最后一次见谢林时,他笑得很真,前所未有的敞开感,靠近便含。而且,他在画花,他主动画起了繁花。那些从前项叶每问,他都表示出不喜的东西,现今却画得那么自然,仿似在为重逢铺笔。能让一树花开的人与地方,才是真正值得去的。 董棾的婚典,需要从早到晚,整整举办一天,这是简国一直以来的习俗。 清早,项叶陪着董棾在妆房里打扮,今日她要梳两种发式,白日一种,夜晚一种。她们现在忙着白天的,但也要把夜晚用到的先备好,到时拿去河边的帐篷里重饰。 而现在的邝竒,正在去不远禺山的路上。按照习俗,他要在今日亲手为新娘子先采一把花束,再拿回来找专门的婆婆装扮,最后送给今日的新娘,寓意回顾初次赠许。 他们选在了春日成婚,春日的鲜花遍山织锦,只待从花香捕到花香,一树过,一树又浪。 等到邝竒回来时,董棾差不多也打扮好了。此时便托人,先将装饰好的花送进去。接着,派人把能吹笛引鸟的妙人叫出来,等新娘子的这段时间里,由妙人吹奏笛子,引群鸟前来贺喜。 这便是邝竒在边牧民族里学到的成婚习俗之一,当时他参加了当地的一个婚典,为此大受震撼,又觉寓意实美:路遥马疲时,群鸟为有情人相聚,身作嫁衣。 笛声先以悠扬起,似清水下乳石,后落朗风里,摹长竹打叶林。接着是塞外漠烟四起,群围而饮,又转向一雨打落满园花影。正在此时,鸟儿们渐渐地都飞了过来,它们先是围绕在吹笛人的身旁,后又绕着他开始往上旋圈,随着越来越多的鸟飞来,董府门前的天空都变成了鸟的颜色,白日霎时见彩,万雀拨动林声。 接着,便到了第三个习俗。邝竒与董棾坐在被一扇屏风隔开的屋子里,二人的中间放着一张小圆桌,圆桌上有一个大圆口的浅平竹篓,篓子被编得十分精细。篓里装着几个小的彩色线团,每个都绕成两卷糕状。接着,邝竒和董棾便一人从一边、扯开一头,将每个颜色的线都扯了缠在手里,准备开始编织“轮回绳”。 董棾因对编拿之法熟悉,便可编些精细的做法,甚至隔几空当,便能拧结一朵四瓣小花,而邝竒只能学会最简单的编法,就编成一条宽十字交叉的平顺手绳。直到二人将线团全部编完,双方都扯着最后一段线,谁也不肯松手,将线扯成直的,然后由安排的、有福气女子,从中间处,用剪刀一剪,各拉一半,打上扣结,最后双方交换。“轮回绳”的编礼,到此便完成了。寓意着:虽有小山霭霭挡,终成彩线做吊桥,轮回数次相隔远,绳引长情终相见。 接下来,到了第四个习俗。这也是邝竒从南边的水城带过来,想在今日完成的。正因想完成这个习俗,二人才最终决定把婚典地点置在归荑河边。 董棾白日的发式,生在秀巧轻便,正是为此礼所备。等众人都到了河边,新人们进帐篷中换上今日的第二套礼服,换完后,面对面站好,由一位壮武有力的男子,为二人缠上灌满水的银色铃铛长链,链子已经提前被染过色,染成祝福新婚的红色。 而新人需要在戴上连在一起的银铃链后,亲近共舞,亲朋好友们则将他们围成一个圈,手拉手、脚踢脚地歌唱祝歌。二人在中心共舞,直至把银铃中的水洒舞尽,听见银铃清脆,众人皆受此而润,乐共开怀,此礼方完。寓意:解重锁,灵轻歌,众人助力,众人又得福。 完成五礼后,天色已暗。 新人们进帐篷中换上嫁娶之衣,准备在众人的见证下,叩拜天地。 三拜完成,天地为证,亲友认可,万灵赠福。 接着便是真正的开席,每桌共准备了九道菜,寓意久久圆满。 等宴席结束,大家便随着新人们走到河边。每人都从丫鬟的手上拿一盏花灯,花灯是专门去“三味轩”订做的,每盏都做成了“紫藤萝”的模样,回顾二人的初识,又向月老祈愿美满长久。 等七礼皆毕,剩余二礼,便是闺乐之怡。 一是互咬耳朵,寓意:真心吐露而信任永存。 二是放帘隔外,二人自有二人之美。 对董棾和邝竒来说,婚成,则万事大吉,此后皆是春水风光。 可对有些人来说,此日却是离别日,一面余生难再忘。 陆探微和董棾的关系一直不错,而温清硙又因项叶的引见,与邝竒相识。这般,二人便在婚典上碰了面。 陆探微本就清瘦,如今再见更甚。 二人并不算亲眷,所以在归荑河边举行完正礼后,便不用陪着回去,再闹新房。 不知为了什么,陆探微今日到得很早,而温清硙几乎是在宴席快开的时候,才堪堪坐下。从她一来,只要不是众人皆望向新人给祝福的时刻,或者偶尔哪怕是那样的时刻,陆探微的眼睛,都一直留在温清硙的身上。 他虽不似从前那般皇宠加身,可依旧受人瞩目。只要稍微留心观察,便能明白他的心思。 他们二人的故事,如今已是天下皆知。原本众人眼中好好的一对“神仙眷侣”,打破万千阻隔,好不容易携手。且陆探微以前从不画人,自遇见温清硙以后,才手出多幅美人图,画中女子皆为她的变体。 本来万分动人的一段佳话,如今却走向破灭。大多人还不知二人已经分开,看见陆探微对她如此痴情,只觉得艳羡。 而亲近的少数几人发觉此像,只感悲凉。 陆探微硬生生的,用眼睛,把温清硙看了过来。 礼成后,他本走在前头,却忽地立住不动,回身看她,好似也不需要找,就是知道,她该在哪儿。 百人都在往前奔,奔向礼成的新郎和新娘。只有陆探微一个人站在万盏灯影中回头,等一个,马上就要顺着河水,流走的姑娘。 温清硙的所有都很自然,好似从未有过什么:“远看你瘦得比柳絮还轻。” “形具只一副形具。” 二人边走边说话,也聊了些婚俗的事。周围很吵,温清硙觉得他声音很小,许多都听不清。 温清硙说:“我后日便走,不必来送。你会帮我照顾好那棵树吗,陆探微?” 他答:“我会。你会回来看它吗?” 她只听见了“我会,……回来……” 她回答:“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人间的许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 陆探微忽地停下来,被后面跟着的人撞上。 为了躲避,二人挤着挤着,便被冲散,中间隔着几个人,却还能看见彼此。 陆探微站在原地,温清硙回头看,明显是还在和她说话,可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他眼里全是偏执:“我会画你一辈子的。” 温清硙根本听不清,叫了两声,却发现他仍站在原地不动。她本想走到前面点的地方,去等他,可并未等到。 《简史》中,有专门的一章,是记载陆探微的。陆探微的画青古传芳,万色摹仿,但无人能再画得出,像他笔下那般独带一韵的女子。 有这样的简短一行,写在记载他的开头:“陆氏三子探微,奇人也。描百花,百花杀。岁至三十,戒山水。直至孤亡,单画一人。画一人,万人生。” 不知多少年后,灵国。 项叶问简云楟:“今日死可好?” 简云楟笑得柔,答道:“明日当识交。” 万尘落定,万籁寂静。 女神和太阳神在七彩的光里,携手跨入一境,身前引路的,是为二神提灯笼的司命。 司命弯着腰走路,笑言:“请跟着小仙往这边来,前头欢腾飘白汽的那个,就是往复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