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落桃花》
第1章 人狗大战
大黑狗见桃花妹也被抓住,忍不住蹿上来,向着捉拿的执法者连扑再咬。
“你这畜生。”
执法者拿起电棍,狠狠击向大黑。几轮下来,它“嗷嗷”几嗓子后浑身抽搐,但刚缓过劲儿来,为救主人又奋不顾身发起进攻,全身弹跳起,拿身体当武器向执法者的胸口撞击而去。
旁边人又举起电棍。
这时,桃花妹不管自身安危,猛扑向大黑用身体护住,最后紧紧抱住它的脖颈。这一电棍,正好击中桃花妹的肩膀。
但他们一看未遂,又躲开桃花妹,合力击向大黑裸露的腿部。桃花妹疼得来不及惨叫,闭眼抱紧大黑扑倒,在地上努力翻滚躲避。
大黑从桃花妹的怀里挣扎出,它不再想着撕咬,而是借路灯昏暗的光,流泪向漆黑的夜空哀嚎,但几声后,便缓缓倒下不甘的身体。
桃花妹见状,梨花带雨,痛心疾首。
“大黑,大黑,你怎么了大黑……”
她蹲身抱起,搂在怀中,面颊无数次贴紧它的头,反复呼唤摇晃,试图能够看到它的清醒。可只有柔软的耳朵,在反复摇晃里无力摇摆,却再也听不到,看不见它曾经“吱吱扭扭”的哼唧与眼睁。
这时,老脸的队长一声令下,“都带走,查封饭店!”
此刻的桃花妹忽然紧蹙娥眉,似搜肠刮肚想起了啥,眼睛忍不住一闪……但马上刻意恢复了方才的悲恸黯然,似在努力遮掩着内心没底,可又必须斗胆一试的什么主张。于是,她继续抹泪哀求年岁大的执法者,“大哥,求你,请让我先埋葬大黑。我与大黑相依为命,现在它死了,我要负责埋了,求你们。”
“呵,一个畜生而已,你都泥菩萨过河了,还有心情管它?”老执法人毫不在意,话里透露着讥讽。
“就十分钟,十分钟,如果您不放心,可以派小兄弟跟着。”桃花妹说完并跪下,那好看的杏色铅笔裙,勾勒出她身段的美好。
另一个年轻的凑过来耳语几句,老执法者思索片刻,才勉强点头,“好,快去快回。”
桃花妹抱紧还热乎的大黑,眼泪滚淌……唉,能不能行就看最后这一搏了,或许也要看受伤的程度。桃花妹暗暗鼓劲儿,期待着能够一把赌赢。
年轻的执法者看在眼里,也有些不忍,便帮忙拉扯大黑柔软却没有生命力的身体。
十几分钟,来到桃花堤,没心情嗅桃花堤残存的香,更不想听运河里鱼儿撒欢的水响……她又蹲身,在落花滚过的湿润泥土处,用手拼命刨着,最后把大黑卧在坑里,然后掩埋。闭眼小声祈祷后才缓缓起身,继而一步一回头的离去。
她在心里默念:“别了,大黑;别了,我的子墨……”想到就着目前事件的阵仗,断定自己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够轻易脱身的。
但与子墨下周的初次约会,该咋办?
想到会失约,猜测子墨找不到了自己会有多么难过焦虑……她内心绞痛起,手掌努力贴在了胸口试图令自己平静。
这一来去就是半个小时,老执法者等待有些不耐烦,好容易看到他们回来且平安无事,最后将越走越近的桃花妹,一把手推上车。
肩膀处的洁白,顿时落下了一枚挂了尘土的掌印。她倚在像通铺一样的座位上,大家不分男女的拥挤着,而且都衣衫不整。只有桃花妹在这群人里与众不同,白皙的皮肤,衣衫整齐,一袭杏色铅笔裙,左侧处开衩,一巴掌长,适度分寸彰显小腿的弧度。上身白色衬衣,系着艳丽条纹的蝴蝶结,和脑后的蝴蝶网相映成趣。还有鬓边那枚桃花,秾艳里更增添几多超凡脱俗的气质。
她此刻头部很疼,捋了一下过去,很沮丧。
随着车体摇晃着启动,半车女的都拼命哀嚎和哭泣。思前想后的桃花妹觉得很累,便小憩,但依然还念念不忘为大黑祈祷。
出了村,执法车一溜烟儿,奔驰在乡镇公路。
正于马路上飞驰,忽见远处尘土飞扬,似大片乌云在做着迅猛漂移。只见后面一群家狗野狗都在追逐车子,领头的那只最为威武,身形矫健如奔腾的猎豹。
“队长,不好了,怎么后面一群疯狗?”
“定是刚那条黑狗,死前给喊来的吧?”
队长皱了皱眉,“到局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千万不能停车。”司机听后果断一踩油门,车子于白杨树下的柏油路上快马加鞭,风驰电掣。
但是一条健壮如大黑的狗,最先跑在前面,它比大黑不同的是,脑门上有块白毛。白毛不知该如何截下桃花妹,只好拼命撕咬轮胎,还有几只在前面的大狗、也模仿它的样子争相撕咬。
桃花妹早已被惊醒,一看玻璃窗外,是大黑的同伴又来索命,她的内心豁然,但只是一闪,略微想想后果,便又哽咽黯然。
桃花妹随车的摇晃颠簸,手扶住了疼痛的胸口,喃喃低语:“大黑,这又是何苦呢?那次在冰河之上救我性命,恩情已还。可今个你为我不顾生死,还拉来野狗帮,这次亏欠的,又该怎么还?”
扑簌簌泪眼迷离,早已看不清玻璃外奋战的身影。
窄小的乡村公路上,车子开始有些不稳,时不时剐蹭到白杨树干,但司机依然猛回方向盘,狂踩油门继续加速,力求和这群畜生斗争到底。野狗狠狠咬着轮胎,忽然车子斜着身子一下撞向沟渠,左前车胎漏气,好容易调整方向,右后侧轮胎也漏气。在争斗中,司机拼命保持车子平稳,就不信斗不过这群畜生。两处车胎爆破,司机脑门已经冒血,坐副驾驶位的执法者脸部已被严重擦伤,一侧的耳朵早已血肉模糊。
所有的执法者又都举起电棍。
车里的桃花妹,继续被这巨大的左右摇摆惊扰。她蓦然间双手紧紧捂住面颊,再也不想去目睹这血淋淋的人狗搏斗。
他们早已做好一级战备,以免发生任何不测。执法者连一群畜生都斗不过,这说出去简直奇耻大辱。最后商议,如果再战不过,就扔下戴着手铐的桃花妹,或者请求总部支援。可最后白毛带领的野狗队,终于被他们捅出来的无数电棍击中要害,或许还有体力不支速度慢下来。
执法者终于见得云开月明,车子便更加飞快,试图努力甩开野狗队。于是车体左右摇晃,一行人一蹦三颠、狼狈逃着……可距离目的地,依然还有一大段距离。桃花妹在颠簸里,望着抓满狗爪痕迹的车窗,一声声鸣笛,瞬间将自己拉到十几年前。
那是1981年的夏天,在建筑工地上,泥瓦工们每日每夜都在奔忙……四十几岁的二喜,撸起袄袖卷起裤脚,拿着泥瓦刀,在这挥汗如雨的劳动队伍里忙碌着。
马上要吃午饭,民工都纷纷撂下工具,寻着葱花香味儿,一窝蜂涌入土坯垒起的厨房,奔着喷香的白菜粉条而去,白菜粉条上还飘几片薄薄的五花肉。肉白菜旁,摆的是一盆蒜黄瓜,还有噶头片。
二喜端着大个铝饭盒,津津有味吃着五花肉,一口米饭一口肉,偶尔还“吐鲁吐鲁”狂吸那一串串粉条,胡子拉碴的嘴边,瞬间晕染起油花。
扭过头,发现从遥家寨来的赵泥鳅,拿着一只破碗蹲躲在角落,啃着窝头咸菜。坐在宽板凳上用餐的二喜,忍不住问,“你咋天天不吃荤菜?”
赵泥鳅憨憨一笑,“窝头一毛一个,咸菜一毛一份,这样既解饱又省钱。”
“那也不能总吃咸菜啊!”二喜略厚的嘴唇咕哝着,眉间透着不解。
“这?”赵泥鳅继续憨笑,接下来便不好意思再抬头回应。
“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负责给你多打一份荤菜。”二喜热情而又真诚。
“不不,那怎么行?”泥鳅猛然抬起头,颧骨处泛起了酱紫。
“怕啥,你这样吃久了身体会垮的,每天工地活那么累。”泥鳅闻言,虽沉默,但内心却是无限感激,而且他相信二喜所说。
因为工地上的,谁都知大喜身为包工头,是二喜的亲大哥,所以,在泥鳅的眼里,二喜虽是个老光棍,但却言而有信。
下午,工地上,他们光着黝黑的脊背,搅砂子拌灰,还有码砖砌墙往高空吊水泥桶的,高空的人一桶一桶将水泥缓缓灌注……
转眼又到饭点。
二喜来到简易棚,见赵泥鳅端着大碗,米饭上依然是噶头片。二喜招呼着负责食堂伙食的木匠媳妇,“多盛一勺荤菜。”木匠媳妇是个中年女人,面对包工头亲弟弟的要求赶紧笑着,麻利给多盛了一份荤菜,满满在饭盒盖上顶着。
只见他左手端着铝饭盒,右手将牛肉土豆霸气递过来:“嗨,你的!”
赵泥鳅一见慌了,赶紧起身端过饭盒盖。
香味儿这么近飘翻涌来,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咽了几口唾沫。但他立马就回过了神,向二喜连连鞠躬。以后的日子,赵泥鳅时常接受二喜的照顾,于是便逐渐熟络,话语也就自然多起来。
高楼盖起来一半,转眼也到了立冬时节。一个饭后,赵泥鳅忽然趴在他的耳边,压着嗓音说,“喜子哥,我有个表妹,今年17岁,个高人漂亮,我想介绍给你当媳妇,你看中不?”
“啊?太小了吧?”虽如此说,但二喜的面色立刻红润到鼻头。
又过一个月,街上飘起雪花,工地也该休假了,每个民工都因分到工钱而欣喜若狂。
“喜子哥,那件事哈,我给老家捎信了,反正她娘不反对,你怎么样?这次要不要跟我回趟遥家寨,去相亲?”
啊?真是喜从天降!
第2章 爱谁嫁谁嫁
光棍的日子就那样,永远是说走就走,无任何牵绊累赘。
第二天,二喜便随赵泥鳅坐上公交,果断去了遥家寨。下午时分,远看遥家寨和自己家乡有些像,都是北方低矮萧瑟的小村庄。
三拐两转,被泥鳅领到他的家。
这的冬天比工地还要冷,二喜都冻红了鼻头。进屋,炉火升腾,赵泥鳅的父母从炕上下来,热情接待二喜。
“梦遥,梦遥……”
在喊谁?
二喜忽然明白了,哦,莫不是那个表妹,应该叫梦遥吧?嘿,名字真好听。
一挑门帘,进来一高个女孩。她粉面含春微笑站在大家眼前,抬眼一瞧。嗯?陌生的那个男子,莫非就是未来丈夫吗?
内心忍不住一哆嗦。
看他那满脸皱纹胡子拉碴,衣着破破烂烂不说,还满嘴大黑牙,个头还不高,简直……梦遥的头晕晕的,本来饱满的热情,一下就泄了气,杵在屋子里不吭声。
一扭头看向窗户处,内心无限埋怨没眼光的表哥。这与自己心心念念的男神图相距甚远,饶着丑,还老,当爹差不多了……她那骄傲的一颗心,在气愤里猛然冰冷。
可二喜丝毫没察觉出女孩的神态,他坐在墙柜旁的板凳上,抬头一瞧,瞬间石化。
面前的女娃,长马尾,高鼻梁,小巧精致的鼻头如暖玉般温润,红红的唇瓣,如贴上去的草茉莉花瓣,润泽而又秾艳,比古画里的美人还要美。
啊,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纵然自认为也没少与大哥走南闯北,可偏却未曾见过,如此这般俊俏的。二喜很想弹跳站起打招呼,可此刻双腿竟如筛糠般颤栗,太不争气了,他恨自己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丢人现眼。
“快连给你喜子哥倒杯热水!”泥鳅娘看出来了梦遥的不悦,怕冷场,便提点着。泥鳅爹“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顿时炕上烟雾缭绕。
二喜大小眼,滴溜溜端详着梦遥的脸蛋。还没看够,见她冷着脸,递过来一杯热水,距离是那样近。
二喜忽然又有重大发现哈。
她鹅蛋脸上的一侧,耳朵与面颊相衔接处,竟然长着一片深粉色的凸起,形状宛若一枚桃花。
啊!桃花妹?
真是奇了奇了……他直勾盯紧,生怕一不留神,桃花妹便顺空气消散而无了影踪!啊,那枚胎记,甚是玄妙!
可梦遥见他的眼神却如遭电击,茶杯狠狠撂在墙柜,一下闪身躲开了,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因为他在张口时,口气里喷洒一股浓烈的烟袋油渍气味。她赶忙撤身,一直退到炕檐子处坐着,哪怕挨着抽烟的姨夫。
又是个没电的日子,说着唠着,屋里燃起了煤油灯,“今儿个在西屋也生了炉子,要不你和我表妹单独说几句话?”
为撮合好事,泥鳅大胆建议。
二喜听了点头感激,桃花妹则嗔怒看了表哥一眼怪他多嘴,并赌气撅起嘴。
挑起帘子,泥鳅等待他俩过来。
梦遥面无喜色,早已走出东屋。撩着门帘的泥鳅见表妹先过来,便凑在她的耳畔,迅速低语了句什么。表妹听了一愣,表情似有缓解。
二喜也赶紧追逐过来,破旧的花门帘撩起,还未来得及放下,又见梦遥已在靠窗木椅上稳坐。灯影摇红,笼罩着她的轮廓,若明若暗,那贝齿轻闪,比煤油灯、哦不,比100瓦电灯还要亮堂。
哎呀,二喜的大手捂一下滚烫的面颊,瞬间觉得此动作,极不符合四十好几的形象。于是紧赶放下,又左右瞧了瞧,极不自然。最终也是没处撂,索性抓紧肥大的棉裤两侧,以为如此,内心就会淡定有依靠,心踏实了,也好应对自如。
“来呀,坐这里。”方才不知泥鳅低语说了什么,瞬间转变一丝态度的梦遥,落落大方招呼。抬头看他那一副痴傻模样,忍不住想笑。
心想,表哥不是在逗吧。
怎么看他都是憨傻的样子,就跟一辈子没见过女孩一样。表哥刚说他亲哥哥是包工头,可怎么瞧着也不像。于是她别扭狐疑之余不露声色,为缓解那一丝窘迫,轻抚额头的一缕头发,一直掖到耳边固定。
二喜听了泥鳅招呼,挪动着八字脚,缓缓靠近梦遥,距离一米多远的破凳上落座。
太近了不敢,太远了心不甘。
因为梦遥出来时间久的缘故,鬓角逐渐有了散落下来的碎发,恰巧有少许掩住了鬓边桃花……花朵顿然若隐若现。此时的灯火灿烂,桌上两个玻璃杯的清水,被灯光影动,偶然照透,落下小小淡淡的虹。梦遥凝脂如玉的手指,沿着杯子暗含的纹路细细摩挲,她静默间没有开口,也没有看二喜。
这时,火苗突然跳动,冒起一小股黑烟儿。
梦遥顺手拿起一把剪刀,站起,俯身,墙壁上瞬间浮现着一剪侧影。
不紧不慢,她修剪着灯花,灯火猛然跳跃一下,屋子也跟着暗了。过一会儿才又亮堂,梦遥举起剪刀,轻轻一口,吹灭了附着在刀面上的灯花,顿时一缕淡烟飘散。
二喜端详她认真做事的模样,偶尔看看跳跃的灯芯,又努力看向窗外,想瞄一眼月亮星星,也好提醒着自己该找点话说。可无奈,窗户不给力,上面贴着一层厚而黄的报纸,他什么都看不到。灯花去除,屋内自然又稳妥亮几分,可空气,似乎又凝固起来。
“泥鳅哥哥,我要回家。”
见他依然痴傻,根本无法交流,梦遥便果断放下剪刀,冲外面的表哥娇声喊。一听人家说要回去,而且还站起身子,二喜面部陡然击碎了傻笑。
看来要玩真的了。
他赶紧将大手摸向怀里,掏出一沓子钱,虽然有些破旧,用橡皮筋勒着,少说有一百多,“来太急,没带礼物。这个,你收好。”
不由分说,用力拉过葱白玉手,把钱匆忙撂在她白嫩的掌心。梦遥猛然一惊,想推过来,可是他的大手又将软嫩的葱白折叠,一副不容反悔的架势。
此时,梦遥心念沸腾,双颊粉润,软嫩的手掌心,渗起无数颗细密的汗。嗅着纸币特有的臭氧味,她黑亮的眸子慌忙扭头看向门口,并迅速抽回手,沉默着攥紧了拳头。
此刻,她的心底,似有了几分亏欠,难以言表的不舒服。
哦,他终于摸了她的手。啊,这辈子就算死也值了……二喜欢心如大热天在麦地里,猛然喝了几口冰镇汽水,舌尖爆炸沸腾清凉不已。他拼命握紧掌心,好想把刚刚那点温热和柔软都留住。
在外屋,大家都穿好外套。
梦遥穿长款防寒服,挂帽子的那种,中间还有腰带,但没有扣上,而是松散自然垂到衣襟两侧,腰带扣是个心形戴钻的样式。
梦遥面部丝毫看不出表情,但匆忙中黑亮的马尾,被压进了领子,二喜赶紧过来帮忙揪出,随着动作太快,还传来划动衣领的声响。
正在低头鼓捣拉链的梦遥,自然被这动作暖了一小下。
院落里,四周繁星点点……赵泥鳅拿着一尺多长的手电筒,三人并排走出院子,直奔村子东头。
半小时后就到了。
寒风,将梦遥的面颊冻出一片绯红,一路低着头沉默着心事重重。她迅速打开角门,回身摆手后,“滋溜”一下就钻没了踪影,随后“吱扭”一下推门闩声。
碎步进了院落,她慌张一溜小跑,进外屋时不小心还踢飞了烧火棍。
母亲还没有休息,坐在炕檐子上扭着身,刚给久卧在床的父亲喂完了药。见梦遥这么大动静慌张进屋,还捂着胸口,煤油灯火都随着风跟着晃悠了几下,屋内忽明忽暗着,便心有不悦,“这么大了,也不说行为举止稳重些。”
沉吟片刻,便又问,“那个,怎么样?”
梦遥一听,眼圈一红,开始告状,“妈妈,他年龄老大,胡子拉碴的。我可坚决不同意啊!你们爱谁嫁谁嫁,反正我不去。”
说完摇头蹙眉,看向墙壁上挂着的明星画。她端详一眼容貌俊朗,神态自然端庄的男演员,再对比二喜,顿觉一阵反胃。收回眼神的她,继续嘟囔,“距我的喜欢,差太远了。”
梦遥的娘听了她的话语,叹口气,看了看久病的丈夫,泛起无尽的愁苦与失落……她眼底闪着水雾,撂下了水碗,沉默半天回不过神。最后,她抬起袄袖,蘸了一下眼睛,依然沉默着没说什么。
心地善良且孝顺懂事,梦遥自小就如此。所以她根本见不得母亲难过,于是知趣沉默。后来为了哄开心,便笑着岔开话,“不过,他貌似做事爽快,还给了一点钱,说来时匆忙,没买见面礼,别挑剔。”
母亲一听,惊得从炕檐子上猛然站起,撂下的碗差点碰掉。
女儿把一卷钱塞了过来。
一股子油墨香席卷,母亲又点了点头,心里总算有了底,最起码判断男方有大的诚意。目前,只是自己闺女不老实心气高而已。
见母亲又愣神,梦遥便开始简单麻利洗漱,只用几分钟,就好。躺在炕上,松开马尾,头发即刻如浓稠荡开,垂落在面颊与脖颈处,娴雅如玉。煤油灯的小火被吹灭,借着月光,却翻来覆去无睡意。
“怎么还睡不着?”母亲低声问。
“嗯,他,我怕。除了墙上贴的,我谁都不嫁。”
“哎,傻孩子,我看他老实巴交人不错。男的重要看能耐本事,咱们这样实在过日子家庭,莫要贪恋什么轻浮的样子货,那样靠不住。”
母亲苦口婆心后,眼睛瞥向了墙上的男演员,可借着月光,啥也没瞧见。
梦遥听了沉默,随即又摆弄头发,撩起来铺散在枕头上。
第3章 长大的标志
母亲又看了药罐子丈夫,“饶着不挣钱还拖累,这,还有两个长大的男娃子,能怎么办?我算是活腻了。”话到伤心处,她的声音近乎哽咽。
梦遥不吭声,可内心却沉重。
母亲叹了口气,继而又唠叨,“何况,你还要考虑到弟弟。两个弟弟如果跟人家学手艺,满处搞建筑能够养家糊口,不也算一份能耐吗?何况工地上,他哥说了算,用谁不是用?里里外外一家人,那样多踏实?
再说,你休要任性自私,总说墙上的,如果一辈子你遇不到,那就打算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家里当老闺女,给我添堵被人说三道四吗?你看看你,都是平时我把你宠坏了,任性娇惯不懂事,不肯为弟弟去牺牲成全,自私自利。”
也不知听到没有,女儿没有回复,也不再翻身,任凭母亲唇枪舌剑滔滔不绝。
二喜子和泥鳅,见梦遥钻进去插上门。他们俩便伫立在门口听了听,始终没动静,这才放心,回身往泥鳅家走去。
“当你媳妇咋样?”借着月亮地儿,泥鳅问他。
“哈,算你小子有良心。”语罢,他举起粗糙大手,用力猛拍泥鳅的肩膀。平素里,那张永远半哭不笑的老脸,终于有了大幅度变化。
这一夜好容易忍到鸡叫,摸了摸衣衫,满满都是汗,或许是炕头太热了吧……上午,吃不下饭的二喜,瘪着肚子和泥鳅一家告别。归心似箭,他要将这天大的喜讯,闪电般告知老母。
而梦遥这夜又何尝好过?
母亲深夜谈了很久,最后她才明了表哥的用心良苦。母亲反复强调,年龄大的男人,可以如兄长赛父亲般呵护她,而且能够养家糊口,性格沉稳,跟他过日子不会吃苦受累,一辈子靠得住。
这几日,梦遥夜里总是做着相同的梦。梦里,男演员走近了她,在一片桃花树下,伴随着片片落花,凝视着自己,而且眼神脉脉。似乎她的心思,他怎么都懂,就在梦遥张开小嘴,想说什么之际,男人笑着将手指立在了唇边,示意她不要吭声。
他将背在身后的手臂举起来、
梦遥的眼前一闪,“啊?一束桃花?”
在花树下,她与男神靠很紧。男神的衣服上,有一股淡淡薄荷香,他的手撂在梦遥的头上。啊,她的头上竟然披着婚纱。
梦到这里,她惊醒。
醒来,心事重重,每日凝视那个演员发呆很久。一扭头,时常捕捉到母亲在一旁拼命皱着眉头,愁苦无奈的神态。
终于有一天清晨,为了周围所有人的感受,她踩着板凳,默默摘下并反过去悬挂。男演员的俊朗帅气,立刻全然不见,留给视线范围内的,便是与墙面融为一体的白色纸张。暂时告别心中的男神,那夜,借着月光她很想哭泣,可是耳边又传来母亲叹息和父亲病痛引发的叫声,所以她不敢一意孤行去任性。
综合一切,她最后还是决定放下自己内心的所期所待,为了家人,而去尝试接受。可是,为了那个梦里,带着阵阵薄荷香牵她小手的男神,她病了。
发烧了一周多,母亲在身边唉声叹气,坐在炕檐子上,喂她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芦根水。没钱抓药,只能用尽了村里的土方。还不见效,又采了新鲜的荷叶煮汤,还用沟渠边的刺菜捣碎,不但贴满了全身,还用带满刺的整个叶片,擦手心和脚心,直到皮肤发紫才住手。
忙乎2周,终于好了。
退烧后又缓了几天,她时刻告诫自己,一定要放下心中的那个影子,为了家里大局,甘愿牺牲努力成全。
这天上午,她匆忙去集市买了一抱毛线。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而酸涩难过的只有梦遥自己,但她极力遮掩。病好了后,她内心一下成熟好多。或许,懂得取舍,才是长大的标志。
下午,母亲笑眯了眼睛,抢着配合缠好毛线团。梦遥拿着,找到了郭婶。郭婶个头不高,是个样貌精致的女人,而且还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梦遥见她家桌子板凳上,铺的都是钩编,包括炕上枕巾枕套,挂着的门帘……有的底色是白,里面却嵌着粉色的花朵,一环一扣,针针透着艺术,着实让人爱不释手。
郭婶不藏不掖,教她编织海棠叶。
想起昨夜母亲的对话,夜里被反复质问现实。她非说男演员不是现实,不能当眼前的饭吃,内心憧憬描定着玩儿还可以,万不能当真。
最后母亲又说那张图是假的,人不能真长那样,都是骗小女孩玩的,还说“一床两好世间无”。梦遥想想心中就像压了一块石头,虽然自己手头编织着,可内心?
绝望吗?自12岁开始就在墙壁贴上了他,这好几年的内心期待,一下被母亲批判成了虚飘。
深夜里,母亲还反复强调,这么久村里从未见过画里那样男的,倘若永远找不到,那莫非这一辈子就在娘家养老了不成?到那时,眼前这个能养家胡口的,岂不也会错过去?
澎湃着母亲所言,梦遥闭上眼睛,念着梦中男神的俊朗帅气,儒雅清新,亲切自然,眼神能洞穿一切的睿智……在叹息里,她如鲠在喉般无能为力,这一切美好,终归会挥手而去。
经过十几个小时公交的颠簸,终于从河西务刹住了车。二喜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扎紧雷锋帽,把头一低,向着摆渡口一路小跑冲刺狂奔。
此时的运河,早已结满了冰,不用摆渡,二喜脚踩冰路纵横飘移,绿军大胀满了风。他的内心陡然豪迈,秒变成战神、英雄。
运河渡口并不太宽,不到半小时,他便腾云驾雾飞跨到了对岸,眼前便是莲花池。
村东头,栅栏门歪斜,他蹦跳着一步跨进院子,高兴像个孩子。
“妈,我回来啦!”进了院子,正在洗澡的几只老母鸡,莫名其妙看着陌生人,“咯咯”叫了几声,赶忙扑楞翅膀躲避。
他拉开风门子,见母亲正在东屋门后双手合十,烧着草木香跪拜叨念。不用听,二喜也知母亲的心病是什么,于是不等她反应便打断,“妈,我回来啦,看这是啥?”
跪拜的老妪,忽然睁开眼,看到老儿子就在面前,简直如从天而降,而且手里拿着一捆子钱。老妪眼前一亮,赶紧挣扎着扶墙柜想站起。
二喜上前搀扶,母亲又瘦了,这么多年为自己操碎了心……想想便心生愧疚,扶母亲稳坐在炕头。她习惯性盘起双腿,干枯的双手,颤抖攥着那一沓子钱,一边数一边往下掉,足足半小时,最终也没搞清钱数。
“妈,我有媳妇啦!”
二喜脱掉绿军大,一边随手扔在被窝垛上,一边报告,底气十足。
“啊?在哪?在哪?”手里好容易捋好的钱,“哗啦”一下又全都掉在裤兜子上,她四下里张望。
“我昨去过一趟张家口,相亲,看中那个姑娘。放心,不是骗子,是工地铁哥们给介绍的,那女孩是他表妹,刚17岁。”
“啊?”老妪听闻,真是喜上加喜,便张大嘴巴追问,“好看不?”
“好看,好看。”脱口而出后,二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像仙女一样,皮肤透亮水润的,能掐出水来。”
老妪闻言,愣神好久。
“哦,菩萨显灵啦!”恍然大悟的她似又想起什么,马上找鞋下炕,还不忘回身,把钱划拉到一起压在炕被底下,继而挪动起半大脚,来到木门后。“扑通”一声,跪下。继续双手合十,闭目之余念念有词,不再搭理二喜。
二喜见母亲如此迷信,便摇了摇头。
老妪又坐在炕头揣起袖子,依然盘起腿,一只干枯细长的老手,握住右侧的半大脚,瘦削的身子,左右摇晃打着节奏,欣喜得意菩萨显灵!
“快说说。”老妪催促,
“哦,不过这和显灵没关系。”二喜清清嗓子。
他就把工地上怎么请泥鳅吃荤菜,久了就成好哥们,然后泥鳅介绍表妹给自己讲述几遍。老妪最终才敢确定,并满意点头,脸上洋溢着希望之光。
“那啥时能过门?只有真正领了红本本,才算是妥妥的两口子,好赶紧给咱们家续香火,不趁年轻,赶紧生他十个八个大胖小子,还等什么?”老妪想趁热打铁。
“好,等过年去工地干活时,我再催促。过了年,怎么也给您领家来。”
“她不嫌咱家老土?不嫌你的年龄大?”
二喜翻眼珠想了想:烛光下梦遥的粉嫩香腮,他的心便酥酥痒痒,还有那夜,抓住葱白玉手的一瞬。嘿,那感觉,简直盖了帽儿。
“没问题,这事儿板上钉钉了,泥鳅那小子也是实托实靠的实在人。”他和母亲斩钉截铁保证。
深夜里,任凭冷风拍打窗棂,二喜紧紧抱起枕头……哎,再忍忍吧,反正过些时日,就能搂住那冰清玉洁的人了。嘿嘿,抹净嘴角溢出的口水,粗糙大手刮了一下老脸上的胡茬。
他忽然起身,深夜里,拿起剃刀,不看时间的刮起了胡子,还哼唱年轻时的歌。挨到早晨,鸡都叫了好几遍,二喜才缓缓从炕上爬起去劈柴。快过年了,母亲要多蒸几锅馒头,还有豆馅饽饽,怎么也需大量的硬柴。
不一会儿,外屋也有了窸窣的动静,母亲在弯腰洗锅熬粥贴饼子。一切弄妥后架上柴火,来回拉满风箱,看到灶膛里喷满火焰,才住手。
她后脑勺的揪揪有些松散,也顾不得管,半大脚努力踱步,又来到院落还端出个鸡食盆子。
“别劈了,别劈了,等喂完食再劈。”老妪有点不耐烦,用力墩撂一下鸡食盆子。
墙根处的几只鸡,在犹豫里缓缓站起,目不转睛盯紧院落这位陌生人,揣测是否有危险。
第4章 家乡暖
二喜果然停止了动作。
五六只花母鸡嗅到了安全的气息,便不再隐匿。它们先一起压低头部,塌下腰身,扑楞起翅膀“咯咯”一路呼喊着狂奔,争先恐后一拥而至,欢喜围拢过来后迅速大口啄食。
啄食够了又来到水盆处,绕过盆边的冰凌,将尖嘴巴伸入到冰窟,铲到水后脖子再高高仰起,向着天空似引吭高歌。又一会儿,母鸡们悠闲在院子四周踱步,有的嫌冷,还圈拢起一只脚爪,挤进腹部的羽毛处自暖。
二喜在等待时嫌弃冷,便不断挫着大手并且跺脚,还来回急切走动,试图有所缓解。
“还不去扒芫荽?”母亲顺鸡翘脚的方向,举起烧火棍指了指。
二喜扭头,那角落确实有一块突起。走过去铲几下,芫荽裸露出,拿起2捆,抖落掉大块冰土坨,又往鞋帮子上磕打,只剩下满手挂着冰霜的青翠时,便扭身拿进外屋。
老妪接过来,麻利拆开稻草绳,将芫荽泡进水……搓几下,拿出,控水后甩了甩。移步案板摆放码好,切成细碎,放在盆里,倒入三合油。
“你来拌一拌。”老妪招呼完,半大脚踱步在灶台处,掀起大锅盖,满锅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她铲下几个码放在盘里,又盛来两碗玉米糊粥。
“快端走。”老妪不耐烦催促。
因为她计划在饭后,继续跪拜祈祷。她坚信,菩萨能保佑家里不断香火。想起大喜家两个牛犊般的大壮儿,她打心眼里替二喜着急。过去有老头指望老头,如今没了老头就要指望菩萨。
这二喜,自小就是老妪的心头肉。他善良懂事又安静,还读过高中,一个村里数他文化高,可为啥阴差阳错就打了光棍?
而且这一晃就到了40好几,一给介绍对象,不是嫌老儿子紧张时说话结巴,就是嫌弃大小眼。有的居然嫌弃他读过高中,说文化人心眼多不好斗,手无缚鸡之力,看着就不是做农家活的一把好手,这预示他会一辈子受苦穷。
想起这,老妪面沉似水。
东屋的炕头,小木桌上摆着玉米饼和粥,饼子上还撂着几片类似糯米纸的粥锅领子。破旧的小木桌中间,还有一碗翠玉般的凉拌芫荽,个别的芫荽,叶片上还泛着艳丽的紫色。
老妪盘腿坐在炕头,桌子上缕缕冒着热气。拿起巴掌大的玉米饼一口口咀嚼,偶尔的硬边儿,让她很不耐烦。牙掉了,只靠牙槽磨练出来的坚硬牙肉来反复碾磨玉米饼,最后皱起眉头,索性抠掉饼上的黄嘎,递给二喜。
二喜一阵欢喜,老母还记得他爱吃这一口,不容分说果断拿起嚼着,香脆如小孩的零食。吃着黄嘎都不再去夹芫荽,生怕破坏这焦糊味。感知着香味,二喜内心泛起知足与喜悦。再想起过不久,家里就要来新主人,以后工资就给桃花妹留着,想到她接过一沓钱的嫩手还有那笑靥如花。
嘿嘿,二喜周身一阵热乎。
饼子吃光,芫荽吃光,就差喝面粥。他用筷子先挑开粥皮,然后若有所思干嚼。喝了几口,剩下碗底便是浆糊嘎瘩……回味浆糊疙瘩混杂铲子留下的一股子金属味儿,其乐无穷。
没几天,热闹的春节也就这么过了。
过春节是个啥?无非就是多蒸几大锅豆馅包子和碱大的开花馒头,然后再吃一顿猪肉粉条白菜,关键日子,再放2卦小洋鞭。但这些,目前都不足以彻底喜气。要说今年最大心愿,那就是娶上个漂亮媳妇搂着哈。
唉,这一打光棍,转眼就成四十好几的半大老头,二喜腻歪透了。哈哈,如果小心肝顺利嫁我,我一定每日伺候她美美的……想到这,他忽然浑身涌起使不完的力气。
门框对联红色未褪,窗上的吊钱张牙舞爪,刚被北风吹烂了边儿,二喜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狂热。他魂不守舍跨过墙头催促大喜开工,也好尽快回工地。
大早晨五点半就起来……二喜从河西务车站,坐上公交,匆匆向工地飞奔而去。
工地处,回来的弟兄们大概只有一半。撂下破旧的绿军挎,摘下雷锋帽,拿起铝饭盒,匆匆奔向食堂。瞅向门口旮旯处,那空荡荡的,泥鳅果然没回。二喜凑合吃光没滋没味的饭菜,内心一片昏暗。早起上午,他干着木工负责的测量任务,好几次都出错。
中午,又去用餐,一眼见到了赵泥鳅,内心金光大亮,“哈哈,你小子怎么才来?”他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大小眼闪着烁烁的光亮。
二喜破天荒把自己的饭盒腾出来,给泥鳅打饭用。此刻,泥鳅欢喜笑眯了眼。自己何德何能,让工头的弟弟如此真心热情?
“嗨,你回天津,当天我就问表妹了。”他忽然觉悟起来,抢着和二喜汇报。
“怎么说?”二喜的大小眼,又烁烁泛着精光。
“哈哈,你猜!”
二喜充满喜色的脸,一下蒙住,“怎么叫猜,你小子有话说有屁放,麻利的。”
“哈哈,她同意啦!”
“啊?”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仙女居然同意?哎呀!欣喜若狂之际,他突然感到头晕耳鸣喘不上来气儿,险些昏厥过去。
“哈哈,哈哈……哦哦,啥时候再见?啥时她真心嫁?”他缓过神来后,接连冒出一连串傻傻的问题。
“你问我?我问谁啊?”
“你是表哥,不问你问谁啊?你小子快说!”二喜装作温怒。泥鳅听了却坏笑不语,看着二喜半哭不笑的脸,有意捉弄。
没想到,如今的泥鳅不但没有了过去的怯生,竟然还……哎,有啥办法?谁让人家有女待字闺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乖乖这半年伙食全包了也顺理成章。
叹气后,二喜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真的悲切,他竟是欢欣不已的。
“实话告诉你吧,最快今年五一,她父母同意把她嫁给你!其余就看你小子的表现好与坏了。”
哦哦,这貌似话里有话,确实要看我表现。
“那最晚呢,啥时能嫁给我?”
“十一或者元旦,要不就是明年了。”
“啊?别介啊!”二喜挠了挠脑瓜皮,那卷曲的干枯黑白头发,被扯下来好几根。
“这是我老家地址。”赵泥鳅掏出一个抽烟纸,皱皱巴巴的上面有字迹。啊,真是社会主义乖巧哈!二喜赶紧一把抢过来,检查确定好,如藏个宝贝一样,迅速掖进棉服兜深处。
夜里。
留几个人看工地,二喜扎在临建房里,写第一封信,提笔但却不知写啥,干脆去被窝。果不其然,裹着被子,他文思泉涌起来。
“遥妹好!多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近日可好?想想你的漂亮,我这一个来月睡眠都不好了。我在想你的同时,你可在想我?
我在北京王府井工地上,每到夜里看到漫天的繁星,就想起送你回家的那晚。京城的夜里,天上也有好多星星。你有时间吗?我想约你。你能来工地吗?我想请你来我这住几日,咱俩一起数星星,可好?想你的喜子哥!
1982年2月14日”
好容易写完,读了一遍又一遍后,才将信纸竖折起小心塞进信封,起身。走出足足五六里地,才找到绿邮箱。将信塞进去,随着“吧嗒”一声响,顿感手里空空。
他有些失落而又不安,想走却又回头,投错口没有?本埠,外埠,他又努力辨认排查。核对好了,猫腰低头奔往工地。
第二天,醒来。
中午,泥鳅没有在食堂等二喜请饭,他在门口,朝姗姗迟来的二喜摇晃着手臂!啊?他攥着一封信!二喜一惊,立刻振奋,太阳穴处,一根筋都猛然跳动起,赶紧小狗一样欢快跑来。
“傻了啊,快拿着啊!”
二喜的心一下落地,这两天他正好七上八下,琢磨差不多该回信了呢!
“哈哈!”
回过神来的二喜跳起身子,一把手抢过来。迟疑片刻后,他居然没舍得拆开,揣进怀里的暗兜。
“嘿?你看你这德行的……没来信吧整天丢了魂儿,来了吧,又假不指。”泥鳅没大没小的开始奚落他,无限嘴损着。
“先吃饭!”
很快吃好了后,又等泥鳅慢吞吞吃完,然后迅速拿起空饭盒,扭头就跑。迫不及待回临建棚,拿出来了信件。正这个空儿,闹闹哄哄又来了很多工友,最后二喜终于忍住,把信件藏在粗布枕套里,留着夜里字斟句酌吧。
好容易挨到晚上,终于大家都睡了,二喜才从被窝里拱起身子,然后摸索着掏出信,打开手电……顿时,仅有的空间内白浪滚滚,他哆嗦着撕开了信封的边。嘿嘿,抖落开,信笺上一阵芬芳氤氲,这气味,足能令二喜澎湃很久。
“才这么点儿字?”二喜陡然失落,没办法,勉强看下去。
“喜子哥好,我也想念你,至于说看星星,妈说你那的星星和我这的都一样,没啥好看的。我这些天,给你编了件毛线坎肩,还有一条白色的围脖,围脖是棒线签子织的,摸着松松的很软。
我大概2周后的周日,去工地探望你。”
(空白)
下面光秃秃的,居然没有落款……这?二喜瞬间石化无语。可无论咋,想着葱白的手,为他舞动竹签子编织毛坎肩,还有围脖……缠线穿针,煤油灯下奋战的模样,二喜欣喜。
爱了就是爱了,一切都不重要,况且自己多年的老光棍,四十好几了,还求什么?他掰起手指计算日子,到时也好去赵公口长途车站接她。然后又幻想拉起梦遥的小手,逛遍北京大街小巷,后面紧跟一大串的儿子,拼命喊着妈妈爸爸……
第5章 护手油的馨香
梦里看着一群孩子,二喜乐得合不拢嘴。
天天梦到的日子过得很慢,终于2周的周日熬到了,他很振奋,想喊赵泥鳅一起,可他偏不买账。居然还说,“自己媳妇自己去接!这哪有搭伴的?我可不当电灯泡。”
二喜听了“媳妇”二字,眼睛着实一亮。既兴奋欣喜,又有点懵。
啊!媳妇?电灯泡?
这两个关键词在脑海激荡不已,与她单独一起?哈……这太快。
顾不得吃早点,刮好几遍胡子,又用大块透明皂,洗了好几次脸蛋。最后被过度清洁的恶果,便是面颊很疼,胡子还被刮伤2处并渗出了血珠。他忍着疼,照样哼唱自己瞎编的情歌。
上午忙碌活计,十点钟出了工地,一顿地下穿梭,迅速奔向长途汽车站。
等啊等……站台处空荡荡,萧条空旷,灰蒙蒙的天,几只不怕冻的麻雀,扑楞起翅膀无聊地四处飞……他没处猫着去暖和。于是黑黑的双手,一会儿插在绿军大兜口,一会儿又拿出揉搓,并来回跑跳。
此时,双脚有些麻木。
肚子“咕噜”一阵响动,顺一股子香味,扭头看几十米远处的空地上有个烤白薯的。见白薯表皮处,还不停往外翻涌诱人的焦糖,他咽了咽唾沫……时间似乎已熬过一半多,最后终于忍不住,果断向白薯车走去。
“多少钱一斤?”快到了,他才问。
“5毛。”胡子拉碴的高个老男人也是绿军大,唯一不一样的是他用棕色脖套捂住脑袋,而不是雷锋帽,只见他边说着价钱边拉一下套袖。
二喜犹豫一下,“那我要2块。”
高个黑脸老男人闻言面容充满喜色,他长满老茧的手,抓向熟透的最大个。掏出一个破旧的杆秤,将秤砣绳儿捻开,麻利套上,杆秤平稳升起。卖白薯的垂着眼皮聚精会神,“二个五斤,五五两块五。”
二喜解开绿军大胸前的纽扣,从里面掏出一把零钱。两个一块和五毛抓成一把,放在那只比自己更黑的手掌上。高个老男认真点数确定后,才拿出2张棕色的草纸将热气腾腾的烤白薯分别裹起,恭敬递过来。
二喜又冷又饿。
迅速揣在怀里一只,手里拿稳另一只,打开那层纸没舍得扔,因为不时会有糖汁浸透草纸。他赶紧顺一头掀开串皮,橙红色的软糯立马露出。
不容分说,饥肠辘辘的二喜先嘬干净了糖汁,尔后大吃起来。咦?刚才还嫌弃个大的白薯,怎么一入嘴又缩小了?
嘿嘿,他又不由自主傻笑。
自打心里入住了梦遥这个小心肝,他经常会愣神,发呆,喜欢一个人独处傻傻而又不由自主地笑,哪怕在梦里也会笑醒。都说谈恋爱的人,状态就会很不一样,如今竟也轮到了自己,想到此,他无奈。
烤山芋依然烫着胸口,二喜便目不转睛盯着站口的远处,生怕错漏过去车辆,更怕错过去了小心肝。
忽然,晃晃悠悠来了一辆公交在二喜前面刹住,足足静止二分钟,车门这才“吱呀吱呀”慢吞吞打开……顶头出的是几个民工,扛着大鸡皮袋子摇摇晃晃,东怼西怼顾不到旁人。
二喜不管他们,着急凑上来,可怎么也是挤不进去。民工们鱼贯而出,相互挤撞推搡并且有的已经骂起粗话。打架的人,最后被戴红袖章的执勤人员统统带走,去了临时保安室接受处理。
车内的那一半人流,才又滚动。
终于见有五六个人出来了,二喜刚想从这小口往里钻,忽瞧见一个人影儿冒出来亭亭玉立。马尾辫,新月眉,大眼睛,还是那件棉服,红色的雪地鞋,戴着洁白的口罩勾勒住高高的鼻梁和暖玉一样的鼻子,还有那枚桃花,也都被遮掩了大半。
二喜顿时无法呼吸。
梦遥看着二喜摘下口罩,桃花瓣的嘴巴“哗啦”一闪,刺得他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梦遥想下来,提前朝他笑了一下,礼貌好看且惨淡,或许还掺杂有一丝尴尬与陌生。
二喜忽然伸出黑手,想抱她下来,可看着一米七多的大个头,又犯起了含糊。
梦遥不假思索扶了一下二喜欲动又止的肩膀,等脚全部落地,二喜才真的腾出手来,扶一下她的肩膀……手还没撂稳,她的上半身因失重剐蹭下来,撞击到了他的胸口。
梦遥一惊,顿时面颊灼热。
梦遥肩膀背一个条绒布简易兜子,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还没有到地铁站,她一伸手,打开米色的条绒布兜,顺手一掏……一条白色的围巾,足足有2米长。
“啊,真好看。”二喜抬头看了看天空,白云也没有这条围脖洁白无瑕。啊?莫非男的也能围这?哦,无论咋,有女人关心的日子,真好!啊,这么多年打光棍,定就是为了等她?
嗯,值,哪怕等死也值。
梦遥不容分说,往二喜脖上缠绕,绕了五六圈,可依然垂下一米多。
葱白玉手一圈一圈折腾,嗅到新毛线的特别,其间还掺杂新签子的青草味儿,更有临编织前,清水净手后涂抹护手油残留的馨香……花样的芬芳,随着针线,都均匀拉抹紧缠,铺洒给了围脖,足足2米。
梦遥仔细为他缠好。
最后,在胸脯处麻利打了一个结,远看二喜的苦瓜脸,衬着白花花的围脖,怎么看怎么像是个从前线逃回来的伤兵。
哎,好老……梦遥内心无比感慨和凄苦无奈。
二喜幸福摸着柔软的洁白,心想:人家刚18岁,自己的年龄就意味着落伍,审美早已被时代out了。
系上围脖白嘎达后,梦遥让他别动,纤纤玉指从嘴角处,轻轻捏下一小块白薯皮。二喜的面颊,宛若被羽毛轻扫,皮肤痒痒,一直酥软像被电击,内心的孔窍层层晕染,顿时脑袋嗡嗡嗡。
他不知做何表情,猛然想起怀里的烤白薯。拿出来一看,顿觉不妙。果不其然,好好一个烤白薯早已瘪了,再也没有买时那骄傲鼓鼓的椭圆,而且掀开纸一看,除了瘪,还四分五裂开来。
“哈!”梦遥先笑起来,顿时贝齿晃眼,忽然又觉失态,纤手急忙捂住皓齿。
沉稳片刻,松开了手,强忍着现出笑靥浅淡。
二喜赶忙用大黑手,帮梦遥顺势掰开烤白薯,以解窘迫之态。
“来,吃口吧,还热乎呢!”
梦遥笑着,牙齿又一次闪的二喜头晕眼花。他举着烤白薯,递过去红瓤子最多的那一块,“快吃!”
梦遥听了,接过来。
早晨五点半就去村口等车,考虑到路途遥远怕晕车,于是选择了没吃没喝。可面对陌生的他,吃东西显得还是有些不自然,不过也确实饿了,面对软糯的烤山芋,她便选择扭过头避开,侧过身子大口吃起来。
二喜欢喜把皮子拿过来,舔了舔皮里剩下的少许红软糯,又递过去那半块。梦遥接过来,这半块的吃相端庄斯文。
二喜依然耐心接过剥下来的皮子,放在手心里,攥得热乎乎。
梦遥跟随二喜的脚步,一眨眼也坐上了地铁。今个座位上的人很多,一直冷清的地铁,居然没空出几个。
人们的眼光,瞬间都在他俩身上秒来秒去揣测,最后纷纷又都将眼光盯在梦遥的脸蛋上。这眼光似旋涡,恨不能将她一点点卷吸进去。
梦遥先是环视四周,想观察大都市人的穿戴,可一见大家如此不避讳,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她闪。紧张羞怯之余,她紧紧低头,再也不好意思抬头与陌生人碰撞眼光。
焦虑不安了一会儿,将口罩拽出戴上。
顿时,那好看的光彩一下被遮掩……大家也就都各自思索去,再也没有太多复杂的眼神抛闪交织了。梦遥稳坐,不知不觉眼神向车窗外无限凝视。
到站了,梦遥的葱白玉手被牵着,虽然感觉并不好,像木错一样扎手。但从吃了烤白薯尤其一起坐车后,与他相处便自然了很多。
刚来大都市,梦遥依然对那幅明星画念念不忘,她坐了半天地铁,也没有瞧见画上的人。确实如母亲所述,那样的明星脸现实里几乎没有。记得她还说年长的男人多数会如父、如兄长般体贴,此时自己似乎已体会到了此话的深意。
而且表哥赵泥鳅早就断言那张图是假的,都是经过反复修图再重拍,然后做好看了才能糊弄人卖钱的。所以劝她不如面对现实,趁年轻找个心疼自己的男人踏实过日子。
正在思想神游,二喜忽然说:“我带你出去下馆子吧。”
“啊?”梦遥有一小点吃惊和诧异,但又觉心中一暖,随后点了点头。
三拐两拐,找到了一家饺子馆,落座。
“一斤半酸菜猪肉,半斤茴香肉。”
十几分钟,现包的饺子已盛盘,热气腾腾端上来。借着橘黄色灯光,他俩隔桌相望,中间烟雾缭绕。摘掉口罩,那饺子热气腾腾,更是滋润梦遥的小脸蛋。
她嫣然浅笑,接过二喜递过来的筷子。
二喜上手给梦遥拿来饺子碟,倒一小口醋,又手忙脚乱为她剥蒜皮,生怕照顾不周,他小心翼翼、努力示好。
两瓣小巧的蒜放在碟里,二喜拿起一次性筷子递过去。
梦遥拦腰夹住饱胀的饺子,一口切在一头的尖尖处,然后含在嘴里蠕动,唇部立刻变成花苞。咽下去后,花苞又微裂,将那半口嵌入。
二喜不吃也不说话,看着她吃完一个又给夹一个,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喜子哥,你也吃啊。”梦遥眉毛一挑。
“哦哦,我。”他忘乎所以一愣神,大脑短路状态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赶紧解除尴尬,“嘿嘿,吃!看着你吃,我高兴,嘿嘿。”
二喜傻笑,顿感面部刺痒,他顺手往下扒了一下白围脖。
忽见一滴醋汁,溅到她的嘴角。
二喜身子一抖。只见她根本没用纸巾擦拭,而是含糊伸出红红的小舌尖试图舔舐。红舌收回,像花朵含露乍开时伸出的长长花蕊,抛洒暗香。
第6章 套上枷锁也心甘
一斤的饺子,最后只剩下十几个,梦遥忽然收住筷子。
二喜一直等她的花苞不再翕动,才想吃。他解开围脖,胡乱扔在凳子上。最后,只能凭感觉分三五口,便将几只冰凉的饺子塞口中,没怎么嚼就囫囵下去,一口送一个。
风卷残云后,眼看着外面天黑了,穿上衣服去前台结账,一共18元,二喜的心肝颤了颤。
梦遥还没穿好衣服。
二喜手里攥着长围脖,懒得围。但经这么一攥,上面很快沾染了醋汁。
见他拿在手里笨拙,梦遥便还是坚决亲自上手,最后,依然在胸口拴了个大白疙瘩。她的指尖微温,印在他的脖颈。梦遥一下发现柔软雪白处的污渍,蹙眉摇了摇头,最终内心的埋怨,也没有说出口。
系好了围脖,二喜感觉像是裹上了枷锁,但看看桃花妹的美丽婀娜,暗暗觉得被套住被枷锁,哪怕一辈子为仆为奴,无论怎么,都心甘。
一出门口。
黑夜里的风依然刺骨,虽然过了年大家便都说,这已然是春天,可京城的初春,实在冷。
看着梦遥戴好口罩,才一起向着王府井工地走去。街上,居然一个人影儿都不见,只有耳畔呼呼的风。人行道上,路灯的光芒葳蕤,他俩走在盲道,任凭鹅卵石的凹凸感咯着鞋底。
灯下,身影斜斜长长。
夜风哪怕冰冷,此刻,似也幻化成了火烧火燎往人身上猛扑。路灯的光线旎裡,似纱幔萦绕……沉默的梦遥皓腕微抬,轻轻拢了下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去,露出洁白如玉的小脸。
二喜觉得她的眼睛明亮,像夜空里的两轮冰魄,直照人心。
忽然二喜拉住她的嫩手。
梦遥漆黑的睫毛振颤了一下,橘艳的灯影笼罩,令黑亮清澈的眸子泛起淡淡色彩,并闪现出浓郁的错愕。随后她扭头,向着二喜淡笑了一下,便迅速将眼神躲闪了去。
没有太多的言语,他们只是牵手走,但二喜忽然希望这条路能够很长,哪怕是永远走不到尽头。如此,便可永远牵住梦遥的葱白玉手,暖暖的一路前行,永远不用奔波,不用为明日的餐饭发愁。
但事与愿违。
偏偏这三站地,只那么一小会儿就走到了头,距离王府井工地大门还有一百米,二喜忽然抬头看星空,漫天如宝石般璀璨耀眼,高远而澄澈,偶尔远处还闪动着流星。不知每日这三三两两的流星急着赶着,要坠落到何处?
不管那么多了。
只想请流星将无数个好运带来,让孤独人的内心永远感动。想到此,再想到信里所述,有些激动的二喜说:“咱们一起看星星吧。”
“嗯。”
梦遥抬头,夜空澄澈,一轮圆月把琼华洒在她的面颊,闪动着清晰的轮廓,月华清凉如霜,带着寒意清辉,像铺满了一地的残雪。
“听说可以对着流星许愿!”
梦遥礼貌微笑,扯下了口罩,把手抱在胸前,闭着眼睛,花瓣张翕。她在祈祷,也在不停询问老天,“我的男神,究竟在哪儿?”
可一切都是想象的虚无罢了,就如母亲所言,天生事物本难齐,自古红颜多命薄,仄仄无语对东风……毕竟自己从小拥有过分娇艳不凡的美貌,谁知这命运的沉浮,会不会比寻常女子更波折?
想到此,她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纷纷睁开了眼,想询问对方许了什么,于是同时对视询问的神态,但都是沉默不语,最后梦遥笑了,鬓边的桃花浮动,显得笑容有一点儿牵强与凄美。
身旁忽然经过一个卖糖葫芦的,看稻草柱子上,还斜插着两支,二喜心动。
“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是个中年男子,听到喊叫,立刻停靠了自行车。
“就这2根,五毛。”
中年男子摘下来,递到梦遥的手里,二喜赶紧掏兜口找出钱。
梦遥手里举着糖葫芦,米黄色的棉服,衬着她粉嫩的鸭蛋脸,手里再举着火红的糖葫芦,颜色美艳清晰,哪怕是在夜里。
二喜见她一颗颗吃着,桃花嘴一努一努,自己手里举着的,竟也忘记了去吃,看她丢下竹签,便赶紧将自己的推到前面,“都给你。”
梦遥蹙起娥眉不解。
“哎呀,看你吃我就开心。嘿嘿。”然后舒了一口气,抬头面向天空,“可以边吃边看星星。”
夜空是那样宁静。
黑暗里,更衬托星子的明亮,银河璀璨宽宽,如豪放的画师挥舞漫天的画笔,挥洒泼墨,将宝石投掷到了天空。
二喜看着天空发呆。
人都说天空有北斗,有狮子座,双子座,人马座,天蝎座,可是,我怎么哪个星座都辨不太清?
眼前,只看到北斗和银河。
半小时后,梦遥的手有些冷,她搓起手并放在唇边,嘟起嘴呵着气。
“回去吧,冷了。”
梦遥点了点头,长长的羽睫忽闪,一双眼睛,宛若星子般明亮闪动。
“你的眼睛,比星星还动人。”从二喜厚厚的嘴唇里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梦遥措手不及。
有一丝窘迫游荡心间。
依然领着她的小手,计划着,“明天是周五,我请假吧。”
梦遥疑问的神态。
“想去商场,给你买件毛衣。”二喜说完,挠了挠头皮。
“啊?”梦遥轻声答应。
她为对方的真情实意所感动,但内心也会歉疚难安,就像背地里偷了情被捉,便闪烁着眼睛,丝毫不敢看他。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一下从书包里,掏出一件毛线坎肩,是浅棕色的。
“你拿回去穿试试,不合适再修改。”
二喜一阵惊喜,颤抖着老手接过来,顺势捧起梦遥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一下。
梦遥只感觉他的胡子茬很硬很扎手,像砂轮,还像木挫,令人很不安。她的手没被人牵过,更没被人亲过,虽然人都说这代表爱,既如此,那内心应该暖融融才对。
可她却任何美妙都找不见。
不过明天去王府井商场购物,这确实是个有趣而又令人心动的事。毕竟自己生日未到,还不足18岁,还有一颗少女的贪玩心。
这个消息,也算是冲淡了与他相处,而引发内心的一切潮湿不安。是啊,从小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来北京,更没去过商场,一般都是从农村附近集镇上买,也幸亏自己天生丽质。
工地里,隔三岔五有灯光。
他领着梦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面奔去。不能去自己的光棍临建棚,只能去女眷的。二喜早已和食堂的木匠媳妇提前打好招呼,让她负责照顾。
一敲门。
木匠媳妇就探出头,“哎呀外面那么冷,快进来。”
她一把手,就将梦遥拉进来,“哎呀,这么标致的漂亮妞,跟画报上的明星一样,就像那个《大众电影》封面上,得什么金鸡奖的明星似的,叫啥来着?”她努力想,但始终却无法想起。
“哦对了,有个叫张瑜,还有个男的叫达士常哈哈。”终于从脑回路的犄角旮旯里,搜找捕获出来了人名,木匠媳妇忍不住为自己的时髦不落伍、而感到自豪兴奋。
二喜不能进女眷临建棚。
见木匠媳妇停止了话语,便和木匠媳妇交代,“那个,她,就麻烦嫂子了。”
“不麻烦,放心,让她挨着会计睡。”二喜一听点了点头。
因为会计是个非常讲究,有分寸的大姑娘,只是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对象,但她是本地的女孩特挑剔,一般人不入她的法眼。人家宁可单着等着也心甘,但唯独生怕嫁错。
似乎思维认识与大家颇有不同。
都交代好了,二喜往回走,还不时回过头看……可梦遥始终没有再开门。
二喜一路拿着坎肩,又忽然想起什么,便一把将宝贝团起来,迅速揣进怀里。哦,生怕被工友们瞧到,问东问西后,就少不了被一顿捉弄嘲笑。
“吱扭”一声,打开临建棚的石棉瓦破门。正中间大炉火依然旺,他冰冷的脸一下通红起来,热得发胀之余有些刺痒,尤其耳边,红彤彤特别刺痒不好受。
想揉搓抓挠几下,却很疼,像一层皮被撕裂一样。他鬼鬼祟祟没有洗漱,直接就想脱衣服,只是白围脖太扎眼,把工友吓一跳。
“你怎么围那个呀,还白的?”
“哎呦我天!这大正月的太不吉利了。这,怎么看怎么像那个啥玩意呢?真瘆人。”
“滚,滚滚。你们懂个啥?这是目前最时髦的流行时尚,明星标配。”二喜反驳。
无论他们怎么说,这可都是梦遥送的,亲手编织的。那个女孩送的,嘻嘻,人家无论送啥都是纯洁香甜的。哼,我看你们分明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群红眼病,而且早被时代out了的一群傻货。
二喜内心澎湃并自圆其说着,顺手将坎肩放进被窝,不敢再让其余人看到。哼!他们根本不配看,一群老丑傻。
二喜在被子里暖着,猫着,开心着。
今天偏偏狗蛋不睡觉,他牙疼胃口疼总折腾,好容易盼着都钻被窝熄灯,二喜便开始活动。
被窝里。
他又跪着,将被子拱起来个大包,用手电照着亮,哎呀妈呀太亮了。于是又抓来枕巾盖住,只露出一个亮光小缝隙。他脱掉破旧的绒衣,将坎肩胡乱套进去。咦,不大不小正好卡在肩膀,而且下面也盖住了肚脐。
真暖啊,暖的心里都软了……像春日的阳光,透过了肌肤和骨头缝隙,丝丝缕缕照射进来。
二喜顿然欢喜。
梦遥不光人漂亮,还心灵手巧懂疼人,从未被女娃关心过的二喜,忍不住一阵荡漾。
第7章 海棠叶不扎手
他脱下坎肩,仔细看着那一针一线的丝毫不错漏,而且都是一枚一枚凹凸的小树叶,手拉手连成片组合成了坎肩,顿觉艺术气息扑面而来,简直妙不可言。摸了摸,的确弹弹软软,但就是有点扎手。
扎手?那也不嫌弃。扎手更证明了这坎肩定是羊毛线编织而成的,买羊毛线最贵了,所以万万舍不得祸害这款精致如艺术品一样的毛坎肩,于是重新又套上破绒衣。
他关了手电,怀抱海棠叶坎肩平躺,脑海里闪着她在灯影摇红下,婀娜多姿编织的剪影,还有初冬午后温馨静谧的画面。
午后,任由窗口照进来的阳光铺洒,晒着梦遥的脚背,浑身暖暖,她坐在炕头一针一线。那编织毛线的葱白玉指,偶尔因尺寸的犹豫还要抽出竹签子,不厌其烦反复拆改,或许还要用玉指来回比量思忖……
将这些浮想联翩的画面无限构思延展,心境旎裡,令他又陷入一夜未眠。
梦醒时分,他趴在枕上拿出旱烟卷吸着,一边陶醉烟草的火辣,一边脑子里频繁灵动美人的身影,但也从没忘记思索咀嚼她的所有……
男人都希望女人美丽,同时又不失清纯。可一个人清纯,往往又少了妩媚;一个人妩媚,往往又添了艳俗。宛若红白玫瑰,两种美很难体现在同一人身上,这种尺度分寸很难把握,往往都要靠想象来补足完整……可偏偏梦遥,几乎将所有的美丽与幻想并存,美的不可方物。
远处偶尔鸡叫,简易房的通铺上,福建来的二狗子被烟味儿呛到咳嗽了几声,随着咳嗽,他翻了个身,撂稳身形后,又反复磨牙。
挨着他最近的二喜,赶紧知趣掐灭烟卷,扔到地上,卷了卷被窝筒,掩了掩被角,又继续迷糊浅睡,可却做了一个令人汗颜的梦。
先梦到他和梦遥一起在船上,这是个烟波流水的清晨,到处垂柳摇曳,桃蕊初绽。晨雾弥漫,空气微寒,周围很像桃花堤的景致。
忽见一年老的丑恶妇女手拿菜刀,从空中劈下来,而二喜怀抱3个开口笑的巨大石榴,却无力挽救梦遥,更无法阻止恶妇行凶。周围一群不怀好意的男人撕扯梦遥的裙子,空气里飘荡觊觎她的男人的阴笑。
其中一个模样英俊气质很带劲儿的公子哥,从一辆轿车里出来,穿着藏蓝色西服白衬衣,留着讲究的大背头,手腕上还戴着手表。
天呐。
他居然手里拿着一大束桃花,悠然靠着轿车门,微笑向梦遥打招呼。梦遥看向他,丝毫不拒,傻傻醉心笑着,根本不关注窝在角落里形容猥琐的二喜。
她笑靥如花满面春风,刚想迎上前去,忽然空中抛下钨钢的铁链。
“梦遥。”二喜在角落里心痛呼喊,却动不了,因为浑身像被施了魔咒,心脏被恶妇砍中,猛然滴血。
他的全身溅满了血。
梦遥被钨钢链砸中,倒在船头,眨眼消失不见,人不见了,血液不见了,而且钨钢链也不见。就像这世界上,她根本从没有来过一样,从此蒸发得无了影踪。
二喜一个机灵惊醒,反复确定,这只是个梦。此刻他浑身湿漉漉,脑子在澎湃着斗转星移,不知这噩梦是因何而起,但愿是因失眠而胡乱做的吧。
可他却因此而不爽,像被人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心中那点暖和顿时四下里消散,从他的骨子缝隙里往外冒,最终身子内外似被抽丝剥茧,空荡荡的难受。
莫非,这梦有什么讲究?
猛想起北京香山的寺庙,有个德高望重的僧人会解梦,解一次再抽个签最多不过5元。他便计划着明日顺便去解梦,毕竟这梦太过真切,要紧的是梦遥,她是主角,或许最起码可占卜出此梦凶吉吧。后怕,致使他不再去想。既然休息不好,也不会解梦,那就暂时先忘掉。
我的梦遥小心肝,还在木匠媳妇那里,不知她这一夜睡得怎么样。不,现在绝对不是梦,这是真实的。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掐向自己的黑手面,很痛。
一个鲤鱼打挺,赶紧寻找棉袄棉裤,都穿好,又诡秘看四周,发现没人关注,这才把露出来的海棠叶坎肩折好,塞进枕头皮里盖上枕巾,最后又将鼓起的枕头,藏进早已叠好的被子夹层。
一切藏掖伪装妥当,这才安心拿起大饭盒,直奔妇女临建棚。见低矮的临建棚石棉瓦大门还没开,四周也没动静,他在那踌躇了一会儿。
忽然,听到里面嘈杂窸窣,有讲话声,他便轻轻假意干咳一声,但没好意思呼唤梦遥的名字。屋里忽然没了声音,过两三分钟,门才被推开一个小缝儿。他一眼就瞥见梦遥,赶紧举饭盒示意去吃东西。
梦遥早已收拾妥当。
一张桃花俊脸都不用化妆,浓妆淡妆都是多余的,依然穿米色长款棉服,婷婷玉立,更不用穿高跟鞋。她的大长腿袅袅摇曳着走起,竟然比二喜还高不少。
面对她笑起来的贝齿,和眼波里滑过的几分涟漪与少女特有的娇憨,宛如燕尾裁切开水面,有种春水盈盈的娇媚,但却娇而不俗。因为晨起,又有慵懒窈窕佳人临窗而立,强赋新愁之感。
二喜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钻进简易棚的食堂处,二喜扶着梦遥柔弱的肩膀,按在板凳处不许动,然后他便忙碌起来。
饭盒盖上有噶头和酱豆腐2块,还有2角大饼,2角红糖饼,2大片火腿,还打2份黏黏的小米粥。
梦遥沉默,莫非他真如母亲所述,年龄大的会如兄长赛父亲?丑夫薄地破棉袄,长得丑的跟着更放心,过日子更踏实?心神澎湃里,她注意到盘里的新鲜。
“这是什么?”梦遥指着眼前椭圆的2片。
薄片上是红色的,还有几个白色的点点,但不管怎么样,它飘散的香味,就像在老家一年都不吃一次的红烧肉,很美味。但这片片,却比炖肉清爽很多,反正就是没吃过也没见过,更不知名。
“嘿嘿。”二喜撕一片饼,把那2大片放在中间,然后一撮一卷,就递了过去。
梦遥的葱白玉手接过来。
五指一拢,便拿起那一个饼棍,放在花瓣嘴边咬下一块,顺便也将火腿片咬下一个边,贝齿努力撕扯粘连的一点肠衣,闭上眼睛品味,红红的花瓣又在开合,长长的睫毛颤动,如一幅动人的美人画卷。
二喜又痴呆起来。
见梦遥睁开了明眸,他问,“好吃不?”
梦遥狠狠点头,乌黑的马尾辫一抖一抖,煞是好看,诱惑力十足。
“告诉你吧,那是火腿。”
“火腿是什么?”
“就是猪肉做成美味的肉泥,又将这些肉沫用力灌进猪肠衣里,再往下的具体操作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从南方传过来的,咱北方,也就北京还算有,这要换在天津。嗯……”
二喜翻白眼想了想,“反正必须是大城市有钱人,才能吃上火腿。”
“哦。”梦遥似有所领悟,又点了点头。
“再尝尝这个。”二喜又将一角糖饼递过去。
梦遥的花苞开启,红与白交替,将糖饼慢嚼细品。
二喜依然还是忘记自己,就像只要看着梦遥吃饱,自己就丝毫不饿了一样。
“甜吗?”他问。
梦遥明眸瞥过来,又是一阵点头,这时的马尾辫梢,垂在了一侧的肩膀处,浓黑的发丝,在肩膀还有雪白弹性的脖颈处来回挪动,让二喜的心跟着抖动。
“这是粥,还冒热乎气呢,你尝。”
二喜把自己没动过的勺子,又用黑手揩了揩,小心翼翼递过去。
梦遥面无表情接过来,又品尝软糯的小米粥。回忆在村里,那时吃小米粥只是偶尔的,自己是家里的老大,底下2个弟弟都会抢食,即使有好的也永远轮不上她。在家是头大,顶头的驴子先受苦这是老话,而且又是女儿身,早晚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终归是门外头人,谁会把她怎么太当回事呢。
所以从小,都是无条件谦让弟弟。
临来北京前,母亲说,大弟弟被迫与村书记家的女儿订婚,所以自己父母诚惶诚恐,但要尽快拿出一笔丰厚的礼金,否则就将他家自留地没收。
为什么会没收?传言她家有不雅黑历史。
遥家寨,是示范分产到户的先行村。冬季,在缴纳公粮大队干部验收时,竟然在她家的小麦里挑出2块石子。其实梦遥也知被误会,因为那小石子,是最小的弟弟放进的。
当时弟弟只有五六岁,刚学会数数,就把家里所有的麻袋里都放进2颗石子,只是后来忘记取出更没主动告诉给大人。但孩子也永远不知那是个错,还以为父母会为自己获得数概念的新知而惊喜,得到褒奖才对。
可怎么解释都没用。
村长和书记,认准她全家不忠心,尤其对党和国家不忠。
那件事过后好几年了,这顶大帽子依然压得她家喘不过气。幸亏生产队早已解散,不然的话,全家都没脸去队里混了。队里每天面对那么多人,干着集体的活,吃着大锅饭,怎么受得了被大伙戳脊梁骨的分分秒秒?
她大了,内心什么都懂,只不过什么都不愿意去说而已,家里自己就是个赔钱货。而且母亲因第一胎是女孩,也总一直被奶奶咒骂,幸亏后面的2个弟弟出生,总算是圆了脸救了场,母亲受气的日子才算是到了头,地位也有所提升。
说到最后,弟弟才是一个家族维系的基础资源与兴旺的保障。反正自己是女儿身,迟早嫁人,至于究竟父母将自己这一盆水泼向哪里,只是具体不详不可提前预知而已。
第8章 红色高跟鞋
梦遥面对眼前的老男,通过这两次见面了解,觉得他果真如母亲所述,就像慈父一样的存在,令内心燃起温暖。
回想母亲对她的长吁短叹,煤油灯下的泪光点点,眼看着小米粥越喝越浆糊。梦遥若有所思,已有些饱了,就把饭盒推给二喜。
“快凉了,你吃点吧,一会儿还要干活呢。”梦遥说完,眼睛微微眯起,在二喜的眼中,充满了媚态,似一支洁白燃起待吸的旱烟卷,能勾起心中的念想。
二喜大小眼闪动着明亮,“不不,你吃你吃。”
“我饱了。”梦遥近似平淡的话语。
经过反复核实,二喜才开始狼吞虎咽,吃起那一角糖饼,并且像刮风一样喝起了粥。望着梦遥的面颊,忽然他又放慢速度,吃快的话,就会马上去工地派工了,就会看不到梦遥,而且是闪电般消失。
猛然回忆梦里,梦遥在船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就像一丝微风拂面,一秒拂拭过去也就不存在了。而持续温柔贴脸的,却早已不是了以早的那一丝。
想到此,二喜的心头一阵扎疼,疼后便是病仄仄而又空落落,于是他索性慢悠悠用餐。本来不怎么好的牙齿里,更加塞满杂物,那他也刻意斯文优雅着。
胡子拉碴的二喜,桌下悄悄拉紧她的小手。
他想陪着她,即便眼前是梦也要做长久,也不枉自己守了多年的身子。虽然四十好几了,但也是大童男之身。上午忙到十点半,急匆匆寻找正在厨房削土豆皮的梦遥。
梦遥朝木匠媳妇笑了笑,就放下土豆,奔向二喜。
二喜诡秘眨了眨大小眼,昨晚他已对星空发誓了,今个要去逛北京的商场,郑重买点衣物。她当然从里到外的开心,通过这两次观察,她觉得大好几十岁的老男,其实也并没那么吓人,男人工地挣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这貌似也没什么不好。
今天,他没有系那条白围脖,又是过去那一副打扮,雷锋帽和绿军大,脚下一双条绒棉鞋,前面也踢破了白边。
出了工地乘坐地铁。
地铁下面风很大,梦遥的头发被掀起。棉服的衣角也猛然浮动起,那样子貌似很酷。她依然戴口罩,可地铁上,又惹来关注的目光,虽然车厢里的人并不多。
出了地铁,半小时后,面前就是一家气派的商场,上面写着“西单百货商场”。
梦遥进入商场,这里的人依然不多,虽然已到中午,来到了一楼擦脸油专柜。
她看到玻璃柜里,心头陡然一热,那里摆着一个精致的蚌,在灯光下雅致高贵,来不及看价钱……二喜马上给售货员指那个蚌。
上面标价两块,把钱掏出来,售货员含笑用棕色的纸折叠着包好,梦遥轻松拿走这只乳白色的蚌,其实她也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个啥,只笼统知道是个擦脸油或雪花膏。
顺宽大的楼梯往上走,又见卖鞋的专柜,梦遥指了指一款红色的皮鞋,有细细的小手指粗细的跟,记得只有在《大众电影》的封面上见过,还有港台杂志的封面,这一款,美得极致。
二喜见到这摩登款,吓得一哆嗦,她如穿上这,那电影明星都会让道儿,定能赛过姜黎黎。可一看标签,傻了眼,明码标价98元。
我亲娘啊,这么贵,赶上老家一只猪的价了。我拼死拼活,累死工地上,一年才有5千,还因哥哥是工头多分给了些,普通那些个弟兄们,能挣3千就不错。
二喜内心翻滚掂量着。
但他转念一想,就问,“那你会尽快和我结婚吗?”
因为二喜觉得这些昂贵的衣物,也算当时婚嫁的四大件——洋车,手表,缝纫机,呢子大衣。
目前这鞋子接近100元。
也算是接近大件了,毕竟呢子大衣或者自行车都是200元上下差不多,再品质好的差不多有300。比如永久牌、飞鸽牌自行车,这两种二八车大概都这个价,而且现在还出了女式斜梁坤车,专门给穿裙子的爱美女人设计。
但二喜如买车,打死也不买斜梁。
因为在农村老家那个不实惠,驮粮食包没地方放,就是个绣花枕头样子货,承重一点,浑身吱呀叮咣就要散架。明摆着,坤车根本就是给家境殷实的傲娇大小姐设计的,都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柴米贵的主们,才去买华而不实的样子坑货。
目前二喜早已攒够娶媳妇的钱,包括订婚礼,但是再多了也没有,而且还想翻修家里的老房子,至少还需要1万,所以钱还是不能乱花的。
梦遥蓦然,刚一闪的愉悦也顿然消失,变得有些凝重,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想起了临行前母亲的叮嘱与深夜的哭诉,便羽睫一抖,“我想好了,如果快的话五一。”
“哦哦,那就好!”
二喜激动之余,眉毛胡子都乱动,而且泛白的嘴唇也开始颤抖。他决定就买这双,大手一挥,向着戴蓝色套袖的售货员招呼。售货员赶紧过来,看他们这一老一少,以为是爸爸领着女儿来买鞋,于是笑问,“穿多大码?”
“38。”梦遥低头怯生生地报告。
因为她知这双鞋的天价,毕竟自己脚穿的才5块钱,从农村大集上用尽了零花钱买的。此刻,这天价鞋子,买吧,那么贵,天打雷劈犯罪感,那100元,或许是农家好几口人的一年生活支出。不买吧,可确实喜欢,想狠狠心离开,但根本放不下心、拔不动腿。
售货员弯下腰去,翻找一会儿,拿出来一个精致的棕色鞋盒,盒子透气圆孔处,还镶着银色的宽边锁眼。
锁眼旁,甩着钢笔字迹——牛皮鞋,38码。
掀开鞋盒。
售货员显得极为庄重,小心翼翼拿起一只,红色的皮子有些闪亮,细细的跟,让人摆弄在手里,便再也不舍得放在脚下。
熟练抽出纸团,鞋子递给梦遥。
梦遥坐在椅座上,脚下还有一块绿色的小绒毯。脱下鞋,待白色袜子蹬向红高跟后。嘿!不大不小刚刚好。红牛皮里也有一层绒,很暖,穿上就不想脱下。
最后两只都穿上,在墨绿色小绒垫上走了几下,感觉很舒适。梦遥觉得自己此刻比明星还要美,内心舒爽,像一把手拥抱住了蓝天。
二喜掏出散碎的钱。
终于凑够了,售货员恭敬递过来鞋子。梦遥赶紧双手接过来,内心依然抑制不住的欣喜。
还想去三楼看看,但二喜已没了底气,内心在打鼓,因为目前连吃顿饺子的经费都没了。于是,俩人大着胆子又到三楼,这里有秋衣秋裤和灰黑色的棉袄褂子。
梦遥左瞧右看,只挑一身秋衣秋裤,正好8块,也用纸包好了。忽然一扭头,发现远处柜台把角,挂着一簇五颜六色的纱巾,“我还要红纱巾。”
说完,梦遥又掀起红颜色的纱巾,观看被遮掩的纱巾颜色和花样,有的纱巾编进了金线,还有的横纹的那种,绣着竹叶……指尖轻撵着材质,似乎对哪一款都情有独钟爱不释手,可偏偏她看出来了对方的不高兴。
二喜确实一阵肝疼。
“5元。”
售货员将红色的纱巾折叠起,包在一张棕色的草纸里。
梦遥拿过来,小心翼翼放进袋子。
二喜提兜,果断下楼梯,而且一口气直接跑出西单商场的大门口,飞速来到地铁站口。
二喜忽然说,“坐车去香山寺庙,解梦。”
“解梦?做个梦还要去香山解?”梦遥头一次听说,一头雾水,怎么做个梦还如此讲究?
二喜也不方便说,反正铁定要去,最重要的是,这梦的主角是梦遥,关于小心肝的梦,他值得一去。
看二喜忽然严肃的神态,也不好说什么,便也由着了。顺楼梯下地铁,绕过把角乞讨的老汉。梦遥一看,赶紧掏出来2枚钢板,朝碗里扔进去。
二喜没说什么,但心里老大不乐意,他隐隐地想,这么大手大脚,将来会过的起来日子吗?这以后一定要和她说说,坚决改掉。
继续走,瞬间就到地下,一阵冷风迎面而卷。
地铁有许多空座,这次,梦遥坐下,而且幸福的将头倚在他的肩膀,地铁哼鸣好久才到了香山。顺着香山脚下盘旋向上,不到一小时,面前便是一座气宇轩昂的寺庙。
“你先别进去。”二喜忽然觉得不放心,不光如此,还摘掉雷锋帽,扣在梦遥头顶。
“戴着,怕这里阴气太重,我的帽子充满阳气可以化解。”
不足18岁的梦遥一听,吓一跳。赶紧乖乖躲进一株枫树后,用大石头挡住自己,而且把帽子两侧护耳拉下来,顾不得油性味儿呛鼻,她紧蹙娥眉,慌乱摆手示意快去快回。然后脖子一缩半蹲下身,扎在三面都有遮挡物的角落里。
二喜扭过身,向着门口走去。
远看红色的寺庙,被墨绿色的古木参天掩映,蓝砖院墙,古朴自然而又不失庄严,人都说佛教重地,乃人间福地,乍看确实如此。
顺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向前。
小径是鹅卵石铺陈的,一直通到了很远。两旁种满了花草,四周不知名的稀奇树木,虬枝舒展。蜿蜒逶迤良久,停脚在桌前。
身着灰色僧衣的小和尚迎上来招呼:“施主。”
“买香。”话音一落,二喜狠心掏出5元钱,小和尚随手恭敬递过来三根香,“施主,请跟我来,这边请。”
进了寺庙,里面香烟缭绕,庙顶上铺满了琉璃,金碧辉煌,屋脊上雕刻了好多古人的画像,虽不知是谁,但各个都仙风道骨,衣袂翩然,栩栩如生。
见正中间,有个年老的和尚双目微闭,手捻佛珠,坐在蒲团上。
“解梦。”
第9章 雪地里的红纱巾
二喜头一次来,话一出,又顿觉冒失。
小和尚接过他手里的香,在桌前插好燃起,然后弯腰在大红柱子一侧恭候。
“施主请讲。”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现在处的对象被恶妇追杀,抢夺大石榴。我们就逃跑,半截又路遇一群男的对她不怀好意,其中一个模样英俊的男子,还送给她一束花,而我现在的对象,居然对他还满面春风微笑。正在这节骨眼上,天空抛下铁链子。
这噩梦醒来,我就担心了,我怕预示什么,更怕这婚结不成再出什么差错。”
此刻二喜擦着眼泪有些哽咽。
“我都四十多了,刚搞个对象,不能出差错了,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这个岁数,我已输不起了……呜呜呜。”
老和尚一直闭眼,不紧不慢捻着佛珠,周围一直也是香雾缭绕,他沉吟片刻便声音如洪。
“石榴代表多子多孙,是吉兆。被妇人抢,那是你的子孙将会被人觊觎,有可能丢失。被很多男人追,说明她是个绝世美貌的佳人,后面的翩翩男子,预兆她未来注定将有一段铭心刻骨的命理桃花。
但切记你婚后要待她真诚厚道,否则如此浩大的桃花之气,将无法破除。非但如此,她还会因此而生牢狱之灾。”
语毕,空中飘荡无尽的诵经声。
什么?还有牢狱之灾?二喜吓得一缩脖,大脑一片空灵说不出话。不论怎么,能结婚能传宗接代就好,其余目前管不了。再说,都说瞎子算命两头堵,那和尚算命也差不多。虽然我来了,但反正现在不那么怕了就好。
“哎呦我的5块钱,”他又开始捶胸顿足,心疼起香火钱。
“施主请。”小和尚领路。
二喜沿着青砖小径,被烟雾熏得头晕脑胀,诵经声浩浩荡荡在脑海抹不去,如万马奔腾穿越着心脏而过。
深一脚浅一脚,蹒跚着走出寺庙的门。
一扭头,见梦遥保持着过去的姿势没动,而且依然戴着那顶油渍渍的雷锋帽,怀里搂着所有纸袋。他一把拉拽起乖巧听话的梦遥,拿起纸袋,一溜烟儿跑回工地。
进入工地。
木匠媳妇在做大家的晚饭,见梦遥大兜小包的,满眼羡慕。夸赞的话语,令梦遥的心无比甜蜜并快速融化着。
“找老公就要找这样的。”木匠媳妇看着她手里拿的擦手油,还是蚌壳的包装,羡慕之余继续肯定,“跟你说,我结婚,你大哥都没给我买过这,包括现在。哎,我这命真苦。”
梦遥闻言脸一红,但心里更加升温着幸福,便继续帮忙晚餐,洗菜淘米削土豆皮,简易厨房里忙碌着。
二喜找到泥鳅,泥鳅正在干活。
“你这小子重色轻友的,还有脸来,你高兴昏头了,都不请我吃荤菜了。”泥鳅嬉皮笑脸看向二喜。
“你小子,我还想问问你呢,啥时你表妹会跟我订婚?”
“啊?我们那订婚礼要6千呢。”说完,泥鳅不好意思摸了摸头顶,那乱蓬蓬的头发。
“没问题,我有准备。”
“我们老家是正不娶腊不订,不论是娶还是订,咱们都躲开正月吧。”泥鳅依然面露难色。
“好,那你说大概啥时候。四一订婚五一结婚,你看中不?”之所以泥鳅这么说,是因为临来工地前,梦遥父母找他交代过一些状况,所以他才能给二喜准话。
而且他万万不能透漏的一件事,就是梦遥的大弟弟和村支书的女儿,还有一笔订婚礼要急着给。那边最迟十一结婚,都在等米下锅呢,而且如不与那女孩订婚,村支书就要没收他家的自留地。
以前几年的黑历史为由,时刻能把她家打入地狱,三里村五里地,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个罪名可担不起,而且名声搞臭了真是没法子活。
“哦,现在是3月份,下月就给订婚礼?可这么远,咋办?”
“这么着,你拿钱,然后把梦遥的户口迁走,他家也不介意你俩不吃席面,先领证。”
二喜听了泥鳅的话,觉得他出奇实在,内心感激着,“晚上你来,和你表妹,咱们三个一起吃饭。”
“好,一起干活吧先。”
叮叮当当声音四起,戴着安全帽的他们,又投入到紧张劳作里。每一分每一秒,二喜都是咧开嘴巴笑的。从今天晚上开始,二喜负责泥鳅和梦遥伙食,而且开心得要死要活,甘愿被宰且乐此不疲。
这些天,梦遥继续在木匠媳妇那干活,当工头的大喜,还给她发了几十元的工钱。梦遥在后勤,忙得更有劲儿了。
每天三人在一起吃饭,晚餐后还要领梦遥去看星星,最后送她回女临建棚。
这一天,眼看就要快出正月了,忽然天阴很重,大白天,竟然飘起了雪花。打春了,怎么还会下雪?而且快出正月了,这还真是活久见。
夜里,雪早已积满了路面,整个大地银装素裹。虽不如头春节下有气势,但也不会逊色几许,工地里已然踩满深深的脚窝。
饭后,雪居然缓慢停了。
“还去看星星吗?”二喜询问。
“还有星星吗?”
“额……”
“要不咱们打雪仗吧?”他又变了花样。
“啊?”
“别忘了喊上木匠嫂子两口子和泥鳅。”
于是由五人组成的打雪仗小分队,便已成功集结。
今天的梦遥,扎上了红色的纱巾,原本新买的方巾,被折叠成宽的发带,将前额散落的碎发勒住,后面浓密垂顺的大马尾,厚厚铺散在肩头,显得更是精神干练,头顶大红色,还喜气。
泥鳅最为倒霉,两边的团队,都把雪团猛烈抛向了他。他如小猴子一样,东躲西跳,努力闪着。幸亏乱蓬蓬的头发很厚,而且脖子上围着黑乎乎的脖套,也可以抵挡。
带着脖颈和头发上的雪渣,大家空中喊着笑着,忘乎所以,孩子一样雪地里跑着跳着。最后,彼此熟悉了,于是,也就不分了团伙。
都努力朝距离近的抛掷雪团。
只有二喜偏心,他像影子一样护着梦遥。但是,她也被泥鳅的一个出其不意大雪团,击中了肩膀……哈哈,偷袭成功。
“啊!”梦遥假装一声惨叫。
二喜一惊,拿起好几个大雪团抛向泥鳅报仇。泥鳅边跑边笑傻了,继续扭头攻击二喜,手里有几个多余的,还不忘横冲出世扔向干瘦的木匠。
“啊!”
木匠也惨叫,而且还斜飞着身子摔了出去,倒在地上还不老实,又假装叫唤装痛苦。他这一系列来得如此之快的行为艺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木匠媳妇胖胖的身子,也砸压在木匠身上,笑的流出了眼泪。
梦遥站在一旁,羞涩俏皮捂嘴,笑这两口子的滑稽可爱。
她站在那里婷婷玉立,眼眸漆黑,宛若子夜;肌肤胜雪,红唇娇艳。周围的雪为她白净的面容,笼罩了一层温润。
人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
可此时,奔跑后的梦遥早已是香汗淋漓,粉面通红。
她的红纱巾,衬着白雪皑皑煞是耀眼醒目,如一抹红云在飘,如一团火在烧。周身的红黑粉白,那样清晰易辨,尤其鬓边的桃花,更是俏丽无比……无论谁看到,都会主动端详好一会儿,她那原本不属于凡间的美丽。
笑够了闹够了,梦遥偷偷看向了夜空。
雪后的夜空,更加清晰净化无比,无论银河还是北斗,都像被精心擦试过的玲珑剔透的珠宝,璀璨晶莹,新月如钩,繁星点点,衬托着墨色夜穹。
“太晚了,回去吧,明天还要忙。”木匠媳妇招呼着大伙。
五个人退去,地上散乱的是无数串深浅的雪印。毕竟天暖了,两天后,雪的痕迹踪迹皆无。
转眼,这是3月里的最后一天,偏偏还有31号。头天晚上,三个人约好,一早就乘坐4月1号五点钟的长途汽车,在赵公口处发车。
车上。
三个人坐在一起,呆坐着望向窗外,外头有暖金色的光线铺满,亮得让人眩晕,玻璃窗泛着日光,又似有粼粼的光影闪动……
早起的他们,又补睡起来。
二喜摸了摸怀里,一捆从大喜那提前预支的工资,确定好硬硬的还在,于是头靠着梦遥,搂着硬货歪头就睡,梦遥也倒在了他的肩头。
好几个小时过去,破旧的长途汽车依然还在颠簸,玻璃依然很脏,所以也见不到外面的景致或标牌。不知颠簸了多久,他们三个有些饿,所以都醒了。
“应该快到了吧?”二喜问泥鳅。
“差不多了。”
果然过一个多小时,经过无数村村寨寨后,就到了遥家寨。先进泥鳅的家,二喜进屋把准备的半斤水果糖拿出来,放在茶盘里,泥鳅的父母,诚惶诚恐给贵客倒着茶水。
“要不咱们先去梦遥家?不行的话,就直接在她家吃午饭?”泥鳅提议。
二喜抬头一看,已经1点钟了,便跟着泥鳅,直奔梦遥的家。
“泥鳅啊,你小子可要帮衬我点儿,我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他趴在泥鳅耳边,祈求庇护。
“没问题,喜子哥,包在我身上。”
三个人说着话,很快来到梦遥的家门口。梦遥去砸门,一会儿就有了动静,来人是个男孩。
“姐姐,你回来啦!”
“二牛子,咱妈在家不?”
“在,我去喊。”
肤色黝黑,虎头虎脑的二牛子,抬头看到陌生人,害羞之余转身就跑。
“妈啊,来人啦!好多人啊!”院落里,二牛边跑边喊。
梦遥的母亲正在炕上做鞋,一听屋外孩子的喊叫,赶忙抬起头,望向窗外,可隔着一层窗纸,怎么也看不到什么,就着急从炕上挪动下来,赶紧穿上鞋子,趿拉着往外面就走。
泥鳅走在前面,紧跟二喜旁边还有梦遥。
第10章 四大件
三个人进了院子。
“妈。”梦遥喊着。
“大姨。”泥鳅也喊。
“哎,哎。”她应着,手背擦着浑浊的眼睛。
“这就是梦遥的对象。”泥鳅大方介绍着。
“婶子好。”
二喜不清楚这边的习俗,究竟怎么称呼才算得体,便喊了个“婶子”,不过开口后,因为年龄相差无几,自己也觉得别扭。但梦遥的母亲很大度,也并没有因奇怪的称呼而多事挑剔。
他们一起进了东屋。
“都该订婚了,还不喊妈?”泥鳅在一旁起哄。
二喜一听老脸通红。
“快点喊妈。”泥鳅催促。
“你看看你,别闹。”梦遥的娘给二喜圆场。
“妈。”
二喜忽然费劲傻傻喊了一声,喊过后,别扭令大脑一片真空,完全断片。
“啊?哎哎,哈哈你看,这,快进屋。”
梦遥母亲其实也别扭,毕竟这太突然。而且这未来姑爷,与自己年龄相仿,更像是兄弟。
见炕头上,常年卧病在床的梦遥父亲,二喜很吃惊,从来没听泥鳅和梦遥提起过。原来她,还有个卧病在床的父亲。
“得了个重感冒,然后就一病不起,总喊着头疼,也干不了活,幸亏家里男孩多,啥也不耽误,不然的话,这一年到头的,光地里的农活就做不完。”梦遥的母亲,生怕被天津卫来的准姑爷挑剔,赶紧解释。
“我们还没吃饭,要不简单弄点吃的吧。”泥鳅主动要求着。
其实泥鳅有自己心思,他想在饭桌子上,就把这事情赶紧敲定,钱拿过来,也就稳妥了。
梦遥和母亲,在外间屋烧起柴火。不到半小时,就烙好大饼,还炒了一盘鸡蛋大葱。饭后,泥鳅拿着准姑爷刚给过来的6000元,趁着二喜去院外茅房的空,递给了梦遥的娘。
梦遥的娘,拿着沉甸甸的钱,想到自己有卖闺女成全儿子之嫌,不免心里矛盾,五味杂陈,壮怀激烈,犹豫之余于心不忍。
哎,再扭头。
看一眼常年病卧在炕的,形容枯槁的丈夫,又浮现两个那么大的儿子,灯下就是火……不知怎么,泪眼开始朦胧婆娑。狠狠心,她果断收好钱,又笑脸相迎,努力招呼着二喜。
简单切开大饼,成了很多个三角,最后,梦遥给他们又炒鸡蛋韭菜,还清炖了一大盘白菜粉条,因为高兴,还多放了几个大料瓣炝锅。
饭后,为了不打扰炕上的老爹休息,泥鳅领走二喜,提前撤了。二喜到泥鳅家歇脚,准备明天领梦遥去派出所迁户口,然后带她买结婚四大件。
买四大件后,还想翻新旧房子。
这半年重大事情太多,他都有些措手不及,这玩意儿,男女如果缘分到了,那自然是、说当新郎就当新郎。哈!二喜心情极为复杂,这么四十好几,盼望这么多年的好事终于成了,他居然坐立不安、不知所措。
不知这,算不算是幸福的烦恼?
深夜里,吹灭了灯火,梦遥躺在母亲身旁,娘俩借着月光说着话,母亲安慰着女儿,不知不觉睡了去。
第二天一大早,还未来得及吃饭,梦遥就来敲门了。
她依然背着那米色的布包,里面装的就是户口本和随身带的蛤蚌油。泥鳅和他们一起,骑着笨重的自行车,直奔乡里派出所户籍处。拿着大队证明信,说明情况后,不足五分钟就办好。
他们几个出来。
二喜长长松一口气,眼看又快到中午,几个人饥肠辘辘。
“我请吃顿便饭吧。”二喜大方着。
小餐馆里,匆忙吃了一顿包菜烩饼,外加一大碗番茄汤。
饭后,泥鳅领他们又去梦遥家里,全家凑一起吃了顿晚饭。明天梦遥就要跟二喜去天津,所以今晚,女儿要多和母亲单独待会儿。
泥鳅早早领二喜,回到自己的家。
第二天早晨,梦遥告别母亲,嘱咐弟弟们要听话,便简单背包去找泥鳅,跟着泥鳅和二喜,坐上了开往北京的车。
婚嫁本来也不是耽搁的事。
泥鳅叮嘱的结婚四大件,二喜要去北京西单买,才算是对得起小他那么多岁的梦遥,而且那么端庄美丽。因岁数相差大,二喜会有亏欠感。
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呢子大衣这四大件必须要上好的。但这些东西如果在西单买,那天津劝业场百货大楼老字号,就什么都不买吗?那岂不是遗憾?
干脆还是去天津劝业场买吧。
泥鳅到工地继续劳动,二喜领着梦遥,和大喜说一声后,就坐上了去往天津劝业场的长途。又是从早晨五点多开始,一直晃悠到过中午才到。
这里,满眼都是古老的街道。
大商场小胡同,滨江道,花花绿绿比比皆是。尤其劝业场和百货大楼,如北京西单王府井一样,昂贵的好东西琳琅满目。但买结婚四大件,肯定不会去逛如农村集市一样的滨江道。
滨江道属于小商小贩小作坊,买的东西地摊货不延年,注定上不台面。结婚,是一生一次的,万不可瞎凑合。凑合,不光对不起梦遥,也更对不起自己。
他俩直奔劝业场。
先到一楼,一楼都是手表,精挑细选,最后淘汰了宝石花,决定买海鸥,这表花了一百多。
拎着沉甸甸的牛皮纸兜,往楼上走,满楼层都是女士服装,梦遥立马看上一件荔枝红的呢子大衣。这颜色很跳跃,很大方,颜色也很正,看上去真像一颗熟透的荔枝果,那么自然鲜艳而又威风。
梦遥一下就喜欢上了这款糖果色,挪不动脚,哪怕标价380元钱。
二喜掏钱时,真有些头晕眼花耳朵嗡鸣,心中琢磨着,麻蛋,这一件衣裳,就顶家里3口猪的钱?
他无论怎么想破脑瓜,也都想不明白,可又能怎么样呢?无论城市和农村,娶媳妇就要走这个过程,谁让自己这么大岁数,好容易娶上的呢?
男不娶媳妇,女不嫁人,那这辈子就等于白投胎成人,怎么说都是不完整的。哎,所以无论刀山火海,也就这堆这块,还是顶风冒雨往前冲吧。
哗哗掏钱,噼里啪啦掉肉,心里汩汩滴血,一会便是血流如注。
可梦遥却是开心异常的,如进了水晶宫,四面八方都是珍奇。
路过楼梯时,梦遥看上一顶白色的贝雷帽。这样的帽子,只有在明星画报上才有的,她拿在纤细粉嫩的玉手里把玩,如获至宝。
售货员将帽子双手捧过来,帮她斜斜戴在头顶,衬着鸭蛋圆的面颊,又帮理了理侧处漏出来的那半边头发。最后举起一面镜子,左照右照……
啊,别提有多美,而且是港台的洋气感。
拗不过梦遥那期待纯洁的眼光,真不忍心扫了美人的兴致,何况是自家的老婆了。于是,二喜还是狠狠心掏了15块钱,买下那顶毛线编织的贝雷帽。
哎,谁让她爱不释手呢?
四大件已买了两件,还有自行车和缝纫机。这两件又花掉差不多7百元,最后身上就剩下车票钱,说了无数好话,劝业场的售货员,才勉强为他们找了一辆拉货的车,送到中心花园长途汽车站附近。
又多打了几张票钱,才央求公交车司机帮忙抬了上去。下午已经四点钟,这一路颠簸,钱花空了,二喜也筋疲力尽,更重要的是钱花没了,他心疼抽搐。
他内心里不停做着等量对比,这边是梦遥、是四大件,那边是白花花的银子,思来想去心里天平称着分量,累计叠加,一会儿觉得值,一会儿又觉得亏。
省吃俭用四十年,今天如此大放血,似扭肠子疼还没过劲儿,又被一轮尖刀刺戳心,汩汩流血。
他和梦遥又央求司机,受累给开到家门口。司机见他那么大岁数,刚讨到个小岁数老婆不容易,何况这女孩又是花枝烂颤的,也就爽快答应了略显无理的要求。
到家门口,二喜示意梦遥去开门,栅栏门很方便的打开,他俩抬着这些新婚物件,进了院子。
“妈,妈,我回来了!”
听外面喊叫,老母刚灭了光亮,于是摸索着又点上了煤油灯。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怎么大半夜的儿子回来了呢?而且刚上完香祷告完,这么灵验呢?
“管我妈,你也要喊妈。”他有些不放心,所以提前嘱咐。
梦遥忽闪着大眼睛,乖巧点头。
足足五六分钟,外屋门才打开,从里挪出来一个干瘦的老妪。
这?
梦遥愣住,这怎么和自己家的奶奶年龄相仿?那衣着,那木纹雕刻一样的干脸。
“妈。”不管怎么,梦遥还是脆生生喊一句,不顾内心如何唏嘘。然后红着脸,就不吭声了。
“这是儿媳妇。”二喜和老妪解释说明着。
“啊?”老妪闻言,两眼直勾勾亮闪闪,盯紧梦遥上下打量不算完,还左三圈右三圈转着仔细瞧。
最后连连点头。
“这好,确实像生一大串儿子的身坯子。腿粗,胸脯肥,以后足实够吃,丝毫饿不到娃子,呵呵,放心了。”
二喜听闻老脸一红,“妈,您在胡说什么?怎么这么流氓?”继而又扭脸解释:“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听见,我妈老了,就总爱胡说。”
二喜小心翼翼,万般赔不是,生怕梦遥被刺激,内心结了疙瘩。
老妪可不管这些,赶紧扭身回屋,很快拿出一个破旧格条手帕,抖落开,拿出来20块钱。
“就当给个见面礼压腰吧。”
梦遥拿着钱,也是含笑不已,又客气好几句。
这要感激菩萨和老天爷的恩赐,于是老妪又扭动半大脚不去招呼,跑门后边又多加一炷香,而且跪在地上,任凭皮筋已经松开、花白的头发散落。
她双手合十诚心祷告:“大慈大悲观音菩萨老天爷,保佑家里多多添人进口,人丁兴旺,多生几十个男娃,我保证每日来这里,分分秒秒给您祷告平安吉祥。”
第11章 灯影摇红青春莫误
二喜烧锅,熬粥贴饼子。
“媳妇,太匆忙,将就将就吧。”二喜歉意难安。
一句媳妇,喊的梦遥羞红了脸。
二喜搬来板凳,梦遥坐在上面往灶膛添柴火,不会用风箱,二喜帮助一下一下拉动。半小时后就可以吃了,喝粥吃饼子。可二喜的小眼睛从未离开过梦遥,时刻待命准备服务的架势,那股在意与宠爱的程度,无以言表。
这夜,在西屋,洗漱好了后,二喜招呼梦遥休息。
墙柜里掏出拆洗后从未盖过的被子,在炕头为梦遥抖落开,鼻息处瞬间染满艾草香。铺整着弄好,还要摆放好枕头。没有现成的新枕巾,只能找一件洗过的软背心,垫在荞麦皮枕头上,生怕咯到她鲜嫩的面颊。
把自己的被窝卷,自觉推到了炕梢头。
他觉得梦遥和母亲一起睡唐突,和自己睡也说不上来,因为他不想这么早开始,毕竟还没结婚呢。于是只能和梦遥一个屋子,自己当个看门的吧。
在天津的小村,八几年时,没电是常有的,点煤油灯,或者黑灯瞎火才是常态。母亲那屋的煤油灯早就灭了,还没等熄灭这屋的,不知为啥忽然没了油,灯火渐渐也灭了。
趁黑,原本坐在炕沿上的他俩紧紧搂在一起,五指缠绕。灯影摇红,墙壁上有两个人的剪影。二喜的手,轻轻穿过她浓密的马尾,发根有点暖,往下微凉,柔顺滑腻如软缎。
从来没有这么真实搂抱过一个女孩,何况自己光棍了那么久。此刻他筛糠一样颤抖双腿,根本无法控,如鼓心跳咚咚咚,心里的邪念汩汩冒泡。
但最后,还是坚守最后的防线。
他将原本买来孝敬给母亲的暖水袋,贴心拿出,借着白月光灌满热水扭紧塞子,稳稳放入梦遥的被窝里。
一个炕头一个炕梢头。
月光下,看到她如美丽大理石雕像般缓缓躺下,马尾辫解开后,厚实的乌发噗噜噜散落到腰迹,长长的脖颈,勾勒出婀娜曼妙身材的那件杏色毛衣,身上盖着花色的棉被。
这些个影子,总是雕刻在脑海里,错综烙印纠缠让他莫名激动,毫无防备就被扰心神,一下嫌弃这幸福简直来的太突然。
烦恼!
又是一个不眠夜,他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嫌弃炕烧的太热,嫌弃棉被太厚实,最后还大胆的借着月光,将一只脚丫子伸向被子外,可依然还是周身燥热,他索性将一只脚踩向窗台,另一只紧靠房山的土坯墙。
如此,顿觉有些温度合适。
但又嫌弃那墙壁太硬缺失了人情味,被子都好几次被滚动掉落了大半个,又重新借着月光,揪扯平整。
梦遥根本没有二喜那般复杂的情绪折磨,或许和自己年岁小不谙世事有关,哪怕是已经18岁,平素对爱情或许也期待过什么,但并不强烈。
不过她大病一场之前,貌似也狠狠用心期待画中的男明星,一直认定他才是恋人,而且做梦都想被他追求,接受他为自己亲手披上婚纱,他就是自己的准新郎。
可她却被所有人攻击嘲笑。
确实,自身所处的卑微狭窄环境里,又哪有资格真正见到?既然见不到,又怎么能够谈及?如果什么都成不了,那也不能因为等画上的明星,而把自己的青春贻误。
再说,如果一辈子都等不到。这,又该如何打算?家里人谁会容忍宽容,谁会给你时间,去寻找期待那个缘分?
何况连母亲,都毫不客气认为自己疯了病了。
哎!或许跟着不歪不拐的刘二喜,就如母亲所述:现实里,找个丑的实托实靠的手艺人,就一点不亏。样貌好的华而不实太虚飘,过日子不安稳。
最终,梦遥的思想在无奈的风雨里飘摇。有更好的目标期待幻想,又能怎样?好好的蜜罐子还不是被打碎,里面的蜜糖扬了满地。
谁还管糖罐子的主人哭不哭泣?
哎,人活在现实里,总归要一日三餐过日子,该干嘛干嘛,到什么年龄就说什么年龄的事。
思想澎湃的梦遥因劳累,很快就响起细细的鼾声。
去大城市里购物那么久,别说楼上楼下,就算光看那些花里胡哨也够脑袋疼,何况一口水没喝的情况下,挤公交车还那么久。
夜里三点钟,不知何故,一下子来电了。灯泡哗啦一闪骤然亮起,哪怕是15瓦的灯泡,也亮的让人心慌。二喜赶忙坐起身,怕惊醒梦遥,可灯绳就在梦遥的那一侧,没办法,只能光身子爬过去。
爬到梦遥这里,揉了揉眼睛,细细端详她长长密实的睫毛,大刷子一样盖在下眼皮,高高的鼻梁,花瓣嘴。
但也许她在做梦。
软糯的红嘴巴忽然蠕动,而且还偶尔伸出一点红艳的舌尖,像个可爱的婴孩在裹奶。啊?多大了还吃奶?
哦,她刚18岁还不足,可自己?
他摸着沧桑如牛皮纸的面颊,内疚自责感十足。感觉自己定是上辈子缺了八辈子的德,这辈子,偏偏要来祸害一个年龄那么小的女孩。
看着她一切发育都妥妥当当,一切都等待着新的生机。可这些真都属于自己,属于一个又老又丑的粗汉吗?
他有些如若梦境,有些迷茫发懵,找不到一个真实的答案。
抬起右手,帮她捋好嘴边的长发,完全露出来那朵精致的桃花,和如草茉莉一般秾艳的香唇,他忍不住很想亲吻,哪怕用脸颊贴一贴。
但是,他还是举起了罪恶的右手,在空中只停留几秒,就拐弯儿划拉着,奔向了灯绳。
屋里又是一团黑。
扭过头,心不甘,但也狠心爬回来,那冰凉的炕席花儿硌着手掌,来到了冰凉的炕梢头。重新躺下,默默看着扎满高粱杆的房顶,借着月亮的清辉,远处的虫鸣阵阵,也不显夜的寂寞。
他的脑海里不停回顾亲近她的场景,手指捋过她的头发,刚才烛影摇红下,坐在炕檐处的紧紧相拥。他的心湖澎湃,海浪般一层层拍打咆哮,似听到了高山上穿林而过的风声,和那雪域里的马蹄……一切震撼人心的声音,其实都是他浑身的热血在沸腾。
想得到她的亲吻,哪怕是清浅的,就算死,这辈子也值,也算死得其所了。
然而,他依然没有那么做。
觉得自己如果那么做了,像是清晨含露乍开的鲜润秾艳小花朵,被他又老又臭的蹄子,一脚碾压成了污泥血水,显得是那样无情,而且那带着露珠的小花朵,牺牲的不明不白。
北方的冬季,没那么容易就清晨,外面依然还是漆黑一片,甚至没有一声鸡鸣。折磨到天快亮,被窝里,他顿觉腰腿酸软无力,于是再也没有精力兴奋与挣扎了,便倒头睡去。
院里传来公鸡惨烈的鸣叫,个把时辰后,便嗅到一股子柴火味。后来,饭菜香混着柴火味,处处泛着家的温暖。
敢情母亲早已起来,她每日都是烧完香后便煮粥。今个儿媳妇来,当然要做好吃的。她在等粥时,迈动半大脚到院里墙角处,挖掘出来一棵大白菜,正宗的青麻叶。
把白菜揪下最老的菜帮后,便从中间剖开,用手一抠,用力一扭,随手抓出来和秋黄瓜差不多粗细的一块菜芯。菜芯黄白细嫩,从远处就能嗅到一股子甜味。
将两块菜芯码放好,用刀细细碎碎切着,菜心太鲜了,甜汁瞬间润湿了木板,并且刀刚一碰触,清脆的它们便争先恐后嘭然断裂。
如同初夏的雨后,刚从瓜田里摘下来的薄皮西瓜,只用刀尖儿轻轻一划或一捅,整个西瓜就会“嘭”的一声炸裂,继而汤汁四溅,红瓤子呈现眼底。
老妪将菜芯,放进蓝花大汤碗里,弄一勺白糖和少许盐粒。
粗盐粒,还需要擀面棍加工一遍,细细碎碎也好方便融化,否则怕咯到儿媳那好看的牙齿。又喷上一口粮食醋,才颤颤巍巍用筷子搅拌起来,这一口菜她轻易不弄,只有逢年过节才有心思,并如此斗胆奢侈。
今天的老妪丝毫不嫌麻烦,也毫无怨怼,全都因为儿媳妇来,添喜气。兴许她吃了这一口,就会子孙兴旺,生十个八个养着,一瞬间,院落里仿佛看到十多个孙儿嬉戏打闹。
她干枯的面颊,泛起光芒。
看看钟摆,已八点半,连鸡都喂了,老妪不敢打扰他俩,于是掀开锅盖,往外铲着新做的玉米饼,黄澄澄的软糯新鲜,背后还有酱色脆脆的薄噶。
弯腰摘下香脆的锅领子,最后又小心翼翼多洗了一只蓝花碗。庆幸着老天爷待她确实不薄,这么大高个的漂亮媳妇,就让他那四十几岁的老儿子,如此好命给撞见了,想想就振奋开心。
在木桌上摆放好所有,她才紧张站在外屋,向西屋轻声细语喊着:“二喜,饿不饿啊,快招呼人家。”
其实二喜早已穿好衣服,这就准备出去。
挑开花色门帘,二喜出来了,他红着眼睛黑着眼底,幸亏皮肤一年四季都是黑烂的,也就一黑遮了所有,啥也看不出来,丝毫不影响他脸的根本。
这么说吧,纵然他的眼睛不红不肿,也会该怎么丑,还是怎么丑的。
梦遥还在后面,收拾着头发。
十分钟后,他们都围在小木桌四周,渣滓粥是梦遥爱吃的,饼子噶也和二喜分食,的确很脆很香。还有轻飘飘的锅领子,也拿过来请梦遥品尝。
她果然也爱吃。
一口玉米饼子,一口白菜芯,甜甜酸酸而且清脆爽口,她长这么大还头一次吃糖醋白菜芯。要不是二喜说这是何物,还真没认出。大白菜,北方人都不陌生,冬三月就靠它了,但这种酸甜吃法真太特别。
饭后,梦遥也很懂事帮收拾碗筷,但被老妪拦住了。
“别干了,这个我做习惯了。桌子重,别看你扭到哪儿就不好了。”
老妪一副过来人的爱护模样,总觉梦遥就是二喜多年要等的人,总算等到了,即便光棍多年也不亏。二喜爱吃的她都爱吃,从这一点判断,也铁定她和二喜就是一家人。
梦遥见未来婆婆的眼神,低下头笑了。
18岁的她根本无法接洽老妪的眼神,那眼神溢出来的内容太多太多,全都是难以表述的含义,或许还有许多参不透的什么。为了遮掩羞涩与迷茫,只能低头沉默逃避。
外屋缝纫机和自行车的包装都没拆,但是却给梦遥提前戴上定情信物:海鸥手表。
白嫩的胳膊上戴着,简直不要太过与众不同,冷眼看就像是教授家的女儿,更像是高级干部家的千金。手腕上戴着,自觉高大神秘,虽然宽的金属表链是冰冷的,但心却是暖的。
“妈,今天我们去办户口领证。”
“好,去吧,我和你堂姐已招呼过,你姐夫也早和他们电话了,说落户口领证都是直接去办,不繁琐也不排队。她岁数小也不碍事,你只要拿户口本去就可以。”
老妪与二喜开心交代着。
第12章 跌落沟渠种桃花
啊!终于要成一家人了,二喜开心满脸洋溢幸福。
二喜早已站在院子里。
那几只老母鸡依然在墙角,它们的圆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知人们都在搞什么,怎么忽然院里多了个人?那齿白唇红的好看鲜嫩模样,分明就是个女人。
从柴禾棚里,推出破旧的老红旗加重自行车,梦遥挎着包,包里有他俩的户口本。
今天太振奋,只要想一想,二喜就都会笑。
二喜拼命蹬起自行车。
一想到马上就要板上钉钉,身体为之一振,仿佛年轻30年。而且觉得自己瞬间虎背熊腰,面容英俊起来。也是啊,如果不假想着自己高大美好俊朗,以过度的平凡,就去跟仙女一样的她结婚过日子,自己的内心,该如何坦然?
窄小的土路坑洼不平,二喜努力扭转车把,尽量找平整些的地方,生怕颠簸到身后的美丽俏佳人。
而且,半小时后,还能感觉到梦遥的玉手,紧抓他的绿军大,虽然侧处已有了油渍。至于怎么清洗,他还真有想过,但也没想出来法子。只能每年用刷子好歹刷刷,但绿军大已变硬,里面都是棉花,肯定无法用水直接清洗,所以后来就任凭它常年油污。
对她的玉手歉疚之余,只听后面梦遥问,“还有多久?”
“再过一个摆渡,穿过这片树林,再过一个村,大概还有一个来小时。”
因为手续的简单,还能拖上关系,让梦遥对二喜有一丝崇拜。他大哥是包工头,亲戚还是公安局的领导,民政局还有堂姐关照,这很神秘很不简单。
面前就是运河,运河水面是那样宽阔,现在已是3月,河水还没怎么化开,但早已被摆渡人索性破冰开来。因为怕怀有侥幸心的人,为了省事怕绕远,而斗胆去踩半化不化的冰凌,会突发意外。
他们两人站稳在摆渡上。
摆渡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似乎很健壮,周身也很燥热。大冷天的,居然只穿个半身棉服,还敞开怀,一副青春洋溢的气质无法遮掩。
他目不转睛,虎目盯紧梦遥那张俊脸,如一个猎人面对猎物,那眼神饥渴火辣,尤其那朵桃花,在他眼里,出奇美艳。
今天摆渡人的手臂,拉滑轮绳索尤其慢,似乎是故意的。他害怕这河面太过于窄,而这罕见的美妞就会忽然不见。毕竟自己只是个过客,他并没有想着自己总能好运,经常见到这绝世的容颜。
快到运河的中间。
他忽然抬头看一眼天空,瓦蓝瓦蓝无处不透露着春的生机,千里河堤的两侧,栽种着绵延的桃树。
桃树都有碗口粗细。
它们在冬天里,早已浸足了养料,就等着春起那一刻的爆发。
摆渡人若有所思,忽然高声唱——
“星星咋不像那颗星星哟
月亮也不像那个月亮
河也不是那条河哟
房也不是那个房哟
只有那篱笆墙影子还是那么长
在那墙上边爬满了豆角秧
……”
还未唱完。
一个罩着头巾的妇女小声嘀咕,“什么世道?看到漂亮女的就狼嚎?真是头发短见识更短。”
其余人小声迎合,“就是,什么毛病啊?”
“垮声野气长腔短调,赤裸裸无病呻吟,分明是在公开耍流氓。”戴头巾的妇女又继续批判。
二喜大小眼,瞪向这个不怀好意、流里流气的暗恋贼。但自己这么个黑乎乎的干巴角色,站在梦遥旁边,简直就是个滑稽的陪衬。二喜想到这硬伤,恨恨而又无奈着,两只黑手狠狠抓住车把,很是气愤,但又能怎样?打,打不过;骂,骂不过。
好容易摆过运河,二喜回过头诅咒着,希望运河水迅速蒸发,立刻成为平地,快点干枯。
也幸好梦遥对摆渡人,只是垂着眼帘不听也不看,看不出有丝毫情绪。任凭摆渡人用劲扭动跨部,以流氓的姿态勾引着,但梦遥始终也没有抬头。
“看那个裤穿的,都漏出来了屁股沟子,不害臊的臭流氓,咋不直接就光着腚眼呢?哼。”二喜内心气愤异常。
可梦遥听了,依然无情绪,并且沉默不语。
推车努力爬坡,好容易从河床上三转两转爬出来,过了堤顶,他们骑上车,一路穿过树林。又在土路上颠簸半小时多,终于在一个威严的大院门前,下了自行车。
他俩一前一后,来到民政局。
民政局的堂姐一个电话打进来,只需要几分钟就好……检查无误,便顺利盖上戳子。
领了结婚证,他们就是合法夫妻了。
二喜拿出一兜子头晚上老妪早已装好的花花绿绿水果糖,往发放结婚证的同志面前一放,说了很多客气话,那个同志也推脱好一会儿,才收下。
出了民政局,二喜拿着小本本亲了又亲。民政局紧挨着户口办,一出示户口本,很快就妥。
河北的户口来到大天津,在1982年,是属于严重大倒流,简直无法想象,即便是农业户口,也没那么简单。就这样,梦遥的户口,直接入到了二喜的户口下,她瞬间就成了幸福的天津人。拿着所有办妥的证件,骑上自行车,又往家的方向返回。
也不管春寒料峭与否,二喜下了自行车,“呼啦”一下,脱甩掉绿军大,摘了雷锋帽。霸气感十足,英雄感爆表。
梦遥抱着他的绿军大和帽子,还有已经变成灰色的2米长围脖,一股股汗味猛然滚滚席卷。
梦遥只记得小时后,从爸爸身上似乎闻到过,她觉得这种味道特别熟悉。哎,二喜虽然年龄大,模样丑,但能够用心对她,便足够。还没怎么呢,四大件就已置办妥当,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证明他的在乎与诚意?母亲常说,只要舍得花钱,那就是最起码的重视。
想到此,梦遥的睫毛颤了颤。
看到如小孩一样,扔下自行车倒在地上打滚的二喜。梦遥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被他拉着手一拽,一起滚进了沟渠。
在沟渠的一侧趴着,看着偶然落叶下冒出的一抹绿草芽,哈哈笑着,在斜坡的干枯杂草上打滚。并且从怀里掏出来红色的结婚证,向着高空抛掷……耍够了,将结婚证又郑重揣进怀里。
他的面颊凑过来,亲了她。
“啊?”梦遥惊叫。
只那么一小下的触感,随即就消失了。
二喜从沟渠里望向天空,瓦蓝瓦蓝,偶尔飘过几朵云彩而已,活了这么多年,只感觉到今天的与众不同。或许觉得此刻,才是真的活着。在土沟里的梦遥,暖暖躺在热乎的绿军大上,被太阳晒后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沟渠里的温暖宁静。
片刻后。
二喜见她的面颊红润,毫不客气又重重一下。偶尔看到电影里的亲吻镜头,其实只看到一点,然后就见女主角踮起脚来,所以其实二喜从来不清楚,该怎样去亲。
他的脑子很乱。
面颊又成了酱猪肝颜色,为遮掩慌乱,又在她的唇上,如皮搋子一样搋了几下,然后赶紧松开手。
晒着太阳,浑身一暖,都要犯困了,可也不能睡,还要赶路。抓过来沾满杂草的雷锋帽,戴好,俩人从土沟里爬出来,又骑车向莲花池的方向而去。
路过一个集市,已经散集,忽然瞥见一个角落,码放许多桃树苗子,二喜灵机一动。
“不如买棵树苗回去吧,结婚纪念?”
梦遥一听,面颊绯红,开心点头,丈夫太有心了。树苗还小,精挑细选了一只最强壮的。二喜怕她累,而且拿着手心会冷,便自己拿起树苗还要攥住车把。
好在距家里不远。
刚一进门,二喜扔下树苗,赶紧举着结婚证书喊娘。老妪挪动半大脚,看儿子手里烫金的红本本,赶紧一把夺过来,扭身冲向东屋,她跪在门后,嘴里絮叨着感谢观音菩萨的话语,又燃几炷香。
半个时辰后,老妪起身整理花白的头发和脑后的揪揪,赶忙起身找儿子。
二喜正在院里刨坑呢,很快门前压机井旁,便有个半米多深的大坑。二喜一脚坑里一脚坑外,“媳妇,由你亲自请过来。”
梦遥揪着桃树的尖。
“怎么那么不尊重我们的纪念物。你看,要拿中间,双手递。”他讲解着。
梦遥笑了,“好有仪式感。”
“那是,人这一生一世的,仪式感必须滴。”他一把一把的泥土,掩埋向根部,“哎呀,你也来几下吧,咱俩都要参与。”
梦遥弯腰蹲身,好看的轮廓隐现。
最后,他俩一人端了一盆水,倒进去,培在树苗根部的泥土,马上深陷进去,所有的水迅速跟着渗透。看着迎风摆动的小树苗,他俩靠在了一起,幸福的表情。
此时,天空有暖阳。
温柔牵手,进了西屋。西屋,二喜正在和梦遥说话,见老娘挑起了门帘就知有事。原来是今天大队有广播,让梦遥赶紧回老家一趟,说父亲病重,是北京那边捎来的信。
二喜一想,肯定是泥鳅在传话。
梦遥的脸色阴暗下来,没想到爸爸会这么快病重,于是不想耽搁,明摆着五一结婚就彻底泡汤。
二喜说明天陪梦遥走。
可梦遥执意不肯,最后只能给她拿走一千元,算是给老丈人尽孝。晚上,把钱掖在梦遥的贴身衣物里,缝了又缝。
鸡叫了。
二喜送梦遥到河西务长途车站,她的手腕戴着结婚的信物——那块海鸥牌手表。怕惹眼被抢,基本拉长了袄袖口,盖得严严实实。
一直等到车开,摇摇晃晃看不见了为止,二喜才转身。回到家,把户口本也交给老妈,又起身奔向北京。
第13章 多好的一家人
他需要去挣钱养活老妈,还要养活梦遥,和他们未来如蒜辫子一样多的儿子。所以趁年轻,千万不能从家赋闲,况且明摆着五一结不了婚。
虽然领证,但不吃席,也会得不到乡里人的认可,那样即便立了门户,将来也是绝对混不开的。所以喊着亲朋好友、父老乡亲们吃席,是必不可少的,到时也会破费不少。
他依然那身破棉袄和雷锋帽,春捂秋冻。
1982年北京,寒冷。
来到工地,望着越来越高的楼房,他估算着完工的日子,过夏天就有希望,五一不结婚,那十一也是肯定的。
梦遥差不多到家了吧?那一千块钱应该也没丢吧?二喜忍不住嘀咕着。
工地上,二喜认真干活,尽可能付出很多,大喜这么几年一直在关照二喜,每次发钱都比别人多些,他要对得起自己多拿的这份褒奖。所以他比别人更努力,也想弥补这几日的耽搁。
渐渐,春日已过。
也不清楚梦遥那边怎么样了,忽然有一天,和泥鳅正吃完饭往休息处走拿着大饭盒,一起说笑着,猛然见远处身材矮壮的大喜,向他挥手。
“啊?一封信?”二喜赶紧跑过去。
接过信件,他赶紧躲进临建棚里,拆开信字斟句酌。
大概意思是说,多亏二喜那1千元,让父亲得到治疗,现在虽卧床不起,但毕竟还活着。她需要在家里,和母亲一起照顾他们,还有,弟弟五一结婚,她和母亲一起为弟弟操办。
最后,她又一次感谢二喜,并答应忙完了见。
二喜赶紧毫不停歇,只为她回复一句话:“我在等你。”
他觉得字数越少越有力,而不是轻飘的……于是,大好春光,就如此度过。二喜依然每日勤劳着,又来了2封信,终于熬到工地的活计全部结束。
这次二喜挣将近8000元,他从未这么欢喜过。工地没活了,二喜和泥鳅也分别了。
那信上还说,梦遥要自己坐长途公交来莲花池找二喜。新媳妇,终于要过门了,二喜自然欢喜。所以回到老家,便着急收拾房子。
东屋西屋外屋,一个人忙乎,里里外外擦着收拾规整,连外屋顶上的燕子窝也被捅下来,狠狠扔到粪堆上。每年燕子最为闹腾,扑棱来扑棱去的,在外间屋隔空随意大小便不说,还经常扑楞翅膀,飞旋起无数鸟毛,飘落一桌子,乃至一案板,简直太恶心。
翻新房子,由二喜亲自上阵,他可是行家里手。第一天,就把房盖的瓦片重新规整换新。
第二天在所有的墙壁上,都涂上了大白,还亲自仰面朝天,扎起了苇子屋顶。不想让房顶的高粱秸秆,赤裸裸露出来,而是如城里人一样的平板而又雪白的文明屋顶。也好每日清梦醒来望着雪白,有个好心情。所有一切,都是由他自己设计,而且亲自实施并独立完成。
不足一个月。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屋里确实亮堂起来。夜里居然不用开灯,也能瞧见人。老旧的灯绳也换了,墙壁上几张破旧的两幅破旧图画,也撤了下来丢弃。
在炕头的墙壁上,还特意贴了一张男婴图。
婚后为求多子多孙添吉利,就应该有讲究。不但贴在炕头墙壁上一张,余下的各种姿态的小男婴图,还要贴满后墙。胖小子图有的坐,有的卧,有的趴,还有的抬头回身……无处不在祈福能顺利生出小三喜,小四喜,小五喜……
最后,破洞的门帘也换新。
外面黑旧的窗户门,也重新涂上了油漆,连风门子也没有丢下。整个三间房,从里到外焕然一新。最后又着急在风门子上,贴了喜字。连外屋的水缸,院落的咸菜缸,还有大门口的破门,也都贴上。刚栽下不足一年的小桃树上,也同样贴好几张红双喜。
老妪眼见着菩萨显灵,便也更加紧了烧香次数,而且户口本和结婚证,一直供着,每日燃香祈祷。都忙完,二喜又不顾脏累,着急和亲朋好友送喜讯。
9月22日,这天最吉祥。9代表长长久久,2代表相爱,多么好的日子,无处不充满吉利。
9月20日。
在河西务长途汽车站,二喜接来了梦遥。梦遥刚一进屋,就对粉饰一新的家赞叹不已。当看到那墙壁上的贴画时,怔住了……但顿时,又粉脸通红。
懵懂间忽然被人一下子引领,点醒了活着的含义和婚姻的重点。似乎被前人操控着指点了,而过去从未意识到的迷津。所以她浑身僵硬,不知该做啥表情。
不论怎样的懵懂羞涩,两个昼夜不到,就迎来了好日子。
9月22日。
这日,终于来了,天公也作美。
其实,头天晚上。就提前把梦遥送到邻村的亲戚家,等着第二天的迎娶。临行前,老妪给她穿上大红肚兜,怀里还揣一个圆圆的镜子,镜子包着的塑料壳上,还印有自己的属相图案。
一切准备,完全随了莲花池本土的风俗。
早晨三四点,二喜就赶小驴车,去邻村接新媳妇,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家。紧跟着,就是一通喜气的一百头鞭炮,在红白碎飞的烟雾里“噼啪”作响。
缝纫机自行车……
顺序摆放在外间屋,向父老乡亲们展示,刚拆了包装,锃光瓦亮,能映照出人影,自然显得格外霸气。
院里搭起绿色的喜棚,亲朋好友推杯换盏,分发着喜烟喜糖,都频频赞叹二喜交了桃花运。等来等去,居然等到一个天仙的媳妇,光棍那么久,丝毫不亏。
听大家这么一说,二喜羞涩低头。
他黑厚的大嘴唇颤抖,都不知该怎么接话,虽然这么大的年龄,但确实没有经历过,也没有太多思想准备。
这一年啊,喜顺的感觉,宛若梦幻。
梦遥的面颊,早在昨晚去邻村前,被婆婆用棉线开了脸。那根白线,来回滚,足足搅动一个小时,又用黑线来回滚,弄得肌肤有些疼,但不敢说出来只能忍着,估计皮肤上汗毛都被搅没了吧。
今早的她略施粉黛,发髻高挽,乌云顶上还插着一朵红色喜花,盘起的头发衬托着她长长的脖颈,如白天鹅一般挺拔妖娆与骄傲。还有那粉嫩的鸭蛋脸,侧处的桃花,映衬面颊的绯红,如丹霞一样自然美丽。
见到行礼来的亲戚,她都会弯腰点头大方得体,任凭怎么笑,皮肤也都是那么光亮润泽璀璨,无半点皱纹瑕疵。
耳上的珍珠,虽不如钻石闪耀厚重,但却冷静优雅,轻美内敛。盈盈洁白,在素简中,泛着持久润泽的光华,足以用之点亮人生,大有润物细无声,至柔者至润之感。
此刻,含蓄的珍珠,却被那枚耳鬓桃花,悄然争了光辉。
她上身穿粉色的毛衣,下面粉色呢子长裙,脚下一双红色的高跟腕靴,就是二喜从西单商场吐血买的,她穿上合脚又好看。
在那土房院落伫立,她凹凸有致,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浑身散发着一股仙气,所有到场的宾客,都被惊艳到了。
大家一时间,竟不知所以。
恍惚间都以为来到了天宫,这是在蟠桃宴上,为月宫仙子庆祝节日,浓浓的超凡脱俗感。
在满屋裸体男婴的图画前,二喜拉紧她,叔叔婶子的介绍着,她娇羞喊着,声音也是动听的。
喊得叔叔婶子们,都笑出了眼泪,纷纷毫不犹豫,拿出了更多的礼金。虽然只有2块,5块或者10块,但也全都是图个高兴,大伙都为二喜,能够娶到美娘子而开心。
酒席散后,新人入洞房。
亲朋好友也早已散去,都各自骑自行车早早回家,有条件好的,几家合租一辆手扶拖拉机。只见戴着喜花的他们坐好后,师傅奋力摇起铁棍。
无数圈后。
“砰砰砰”传出一串巨响。
就见拖拉机的浑身,猛然颤抖起,一股股黑烟滚滚喷窜出。师傅坐稳,车走时,那挥手的场面,真是威风凛凛,庄严不凡。
亲戚们都是从各个村子来的,有的都十几里地,为了不打扰这一对新人,下午三点就差不多走净了。
这一夜。
他们终于算是彻底结了婚。
第二天,鸡叫了几遍后,梦遥早早起来,准备抱柴烧火。但婆婆似乎已经起来了,她烧香祷告完了,听到声音,立刻挑起门帘出来。
“哎呀,不用,新媳妇不用做活的,歇着吧,听话,去歇着。”说完,又实在的将梦遥推回屋里。
梦遥被推回了没有烟火的西屋炕檐子上,坐着休息,二喜又问:“媳妇,渴不渴?要不要喝杯水?”
梦遥拿过递来的水杯,手捧着温暖,心里也暖暖。
确实如母亲所预料,多好的一家人啊。夫君年岁大,可待我确实如兄长如父亲,婆婆年岁也大,但也待我如亲闺女般疼爱。虽然身在外地,丝毫无失落感,而是实实在在掉进了一个福窝。
一股股暖意,浑身四散激荡。
尔后,老妪扭过身,迈动半大脚,又开始任劳任怨忙碌早餐。一会儿看大铁锅,一会儿又蹲着拉风箱,时不时还要用火棍子挑柴禾,看有浓烟,立马又拿起风箱上的破蒲扇,果断扇几下,直到没有烟雾为止。
不过今天省事。
她只需贴饼子熬粥就可以。
昨天的饭菜,虽在归还借来的家什时都分给了街坊邻居,可也还是剩下不少,于是把煎豆腐白菜热了热。
已经快十点了,老妪终于斗胆喊两个人吃饭。
梦遥想规整餐碟,搬动餐桌,都被婆婆推开,依然说,“新媳妇什么都不用干,我来、我来哈。”
梦遥心里暖暖,再次庆幸嫁对了人家。
第14章 勿与春桃雪斗艳
好日子过得真快,这样无忧无虑被伺候,的确就是好日子。转眼快过年,二喜想备点年货,于是想明天领梦遥去下伍旗赶集。
怎么那么不凑巧,雪整整下了一夜,足以没过脚踝。可既然答应好了,为照顾小娇妻情绪,最后没忍住,还是决定去。
他下着狠心精神抖擞,推出那辆四大件之一的飞鸽牌自行车,崭新的。
他骑上车,后座带着娇妻,幸好大马路上都是柏油路,平平整整不用担心什么。
马路两侧的杨树上,都落满积雪,下面一米多高的灌木丛,也都覆盖着,到处银装素裹晃得人睁不开眼。被覆盖上白雪的世界,万物轮廓完全掩去了锋芒与棱角,一切都被酥软的洁白,雪饰得那样委婉和神秘,比画里的还要柔美。
二喜小心翼翼骑车,生怕摔倒。
梦遥在后面,狠狠抓住他的衣服,后来直接搂紧了腰,手冷就干脆缩回来,插进二喜的兜口里。一路上,二喜都洋溢着笑意。
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下伍旗。
今天因出行不方便,很少有人,可来的商贩并不太少,那些固定的长摊上,依然在吆喝着花生瓜子和各种新鲜水果。
二喜推新自行车往里走,梦遥低头紧跟,她依然手扯着他的衣角,一副小鸟儿伊人的美态。
忽然,他俩在一个大炒锅的瓜子面前停住了脚。瓜子很烫,刚出锅,看着冒着腾腾的白烟,也不知是瓜子的热气,还是砂子往外喷的什么。
总之,梦遥说想吃。
老板姓杨,是个四五十岁胡子拉碴的油腻男,他狠狠盯住梦遥。
可以说活了大半辈子,每天站在街头,南来的北往的,什么样的漂亮妞他杨老三没见过?可偏偏就眼前这位,他真是从未见过,哪怕在梦里。
怎么会有如此标致的美人?为何穿戴还如此出奇?像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这时,远处一个女孩。
骑着一辆讲究的斜梁半旧自行车,她梳个简单马尾辫,细眉细眼五官十分秀气精致。她在骑车过去的瞬间,却扭身回首惊讶张大嘴巴。
因这女孩认出了二喜。
她就是二喜三舅家的小女儿润叶,就在附近的师范学校读书。本来是来学校弄板报的,没想到碰到二喜。
她很想打个招呼。
但看到他身边的二嫂,便惊讶说不出来话,而且马路比较宽,润叶担心自己的声音过于细小,对方听不到。倘若听到也是一种惊扰,看他俩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幸福气氛,真是于心不忍。
这时,见二嫂身着荔枝红的呢子大衣,威风飘逸,长到膝盖下,衣摆和红色高跟皮鞋之间有黑色的勾脚裤衔接过渡,便不显过分张扬高跟鞋的大红。高高的身材,完全挑得起来这件青春如火,而又价格不菲的大衣。
她长长的脖颈,被宽松的米色毛衣领子半遮半掩,耳朵依然别着圆形的珍珠耳夹,头顶戴着米白色的贝雷帽。
贝雷帽?
似乎只有在英文课本里见过,还是简单的人物线条画,那个女孩rose的形象,就是头顶贝雷帽。可润叶,根本无法有幸见到过真实,但却一直憧憬,乃至贝雷帽都成了自己的一个少女梦。
记得那时,手捧着英语书背不下来单词,却拿起了彩色画笔,为那顶贝雷帽,染上了自己喜欢的色彩。
想起这个,润叶忍不住又望过来——她鬓边的那朵花,正泛着粉色。润叶以为,那只是别出心裁而又大胆、贴上去了一枚好看的装饰,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是自然天生。
鬓边桃花?
这令书卷气息浓的润叶,蓦然想到卷轴里的古代十美图,或者还有《红楼梦》里的踏雪寻梅景致。
趁着满天的银装素裹,这位二嫂,宛若一枝春桃,一团烈焰,或是一株含苞待开的海棠……即便是凌波仙子微步赶来,也会美的不分伯仲,最后也只能无奈叹息。但或许仙子最后还会心存不甘,继续留在凡间与之争奇斗艳。
此刻梦遥,正俯下身笑靥如花,聆听二喜逐渐凑过来的鬓边耳语。
此时的他,手里拎着几斤热气腾腾的葵花子,完全忘乎所以,这世上还有旁的声音或眼光,几乎忽略所有眼外杂乱。幸福之余,纯净真空的、眼底只剩下了彼此!
她俯身浅笑,仔细倾听二喜的问话。
“这么馋,是不是有喜了?不然咋如此迫切想吃零嘴?”说完二喜面带羞涩,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啊?”梦遥惊骇张开花苞,面颊瞬间绯红。
她又轻启贝齿,那贝齿与外界的银装素裹交相辉映,举止投足间,越发美得倾国倾城。
一向胡子拉碴的二喜,今天面部也刮得精光,皮肤似涂抹了油脂。厚嘴唇,虽然多年没了红润,可如今,也消失了白碱,但终究无法改掉那半哭不笑的奇怪表情。
他今年都没有穿破旧油光的绿军大,也没有戴那顶怪味儿四溢的雷锋帽,都是为了和梦遥站在一起显得格外登对。头结婚前和过春节前,居然还花过5块钱,去高档理发馆理发。
此刻,他穿着黑棉袄黑棉裤,外套一条蓝色裤子,因为个子矮和浑身的漆黑,也或者是因笑起来满嘴的黑牙齿,无论如何依然显猥琐。似乎他不论穿什么,或者拿砂轮打磨一下重新塑型,也都无法褪去或改变多年早已浸泡成的土气。
这土气,如同被熨斗烙上了一样根深蒂固,根本无法轻易掉。天长日久,早已融入固锁进了他的身心灵魂而且板结化,俨然成为生命灵魂中不可缺的全部。
润叶的确不敢,不忍惊扰这一对酣畅沉沦的恋人。但这位二嫂,在街头如画的美丽却无比震撼着她16岁的心灵。
街头美人,那面颊绯红俯身的一瞬,永远刻在她的脑海。
尤其面颊一朵花。
宛若一枝春桃傲然于灰黑的街头,与更远处的白雪皑皑浑然、描绘出一幅再美不过的画卷。
春桃?
在这么寒冷的街头,桃花柔弱会令人无比疼惜,春桃应该在春天热闹,而不该在这冰天雪地。这样恶劣艰难的环境,该让柔弱的它如何好好活?倘若真是桃花,也会注定不平坦的人生。
而梅花,则傲霜斗雪迎风怒放,可以铿锵有力活着,人生的路无论怎么,一路披荆斩棘,想不平坦或许都会难。所以润叶便希望鬓边是梅花,而不是春桃。可梅花也不可,会不会与霉运同音?人活着,万不可倒霉。
润叶在心中为她真心祷告。
多数都是因为初遇,二嫂便宛若《踏雪寻梅》里的宝琴穿上红披风,在白雪皑皑里攀枝折梅,娇唇边还吐露芬氲的美丽。
润叶被深深折服。
是啊,她的光辉璀璨,丝毫惹不起来同性的嫉妒。这,足证明她美的超凡脱俗。相距太远的光芒,人们只能膜拜而丝毫不会嫉妒。或许,也嫉妒不起来,因为嫉妒永远是水平差不多的恶劣产物。
润叶带着无尽澎湃,骑着自行车,悄然而闪,无丝毫痕迹。三三两两赶集的人们,都在斜眼忘我欣赏街头美人,流连驻足看花儿呆。
二喜拎着瓜子,柿饼子,黑枣,糖炒栗子还有几斤橘子。他薄而小的耳朵,被冻早已无了颜色,只剩一点点红色光秃秃的边儿来证明他的寒冷。
“回去吧!”
二喜嘴边哈出白色的烟雾。
冻成冰的手指尖儿早就麻木,好想放在嘴边暖和处染点热气。刻意做秀穿戴精神,而搞的他如此冰冷尴尬好不自在。
他后悔着为了配合,而不顾自己的老身子骨,玩老命作死,被冻的感觉都要与路边瑟瑟乞讨的相仿。所以四十好几的他,此刻只能与娇妻讨饶。
梦遥听了点头。
她怀里抱几个兜子,面颊永远粉面含春,二喜转过身不忘心疼她,将兜子拿过来挂在自行车把上。
她只拎瓜子。
另一只高贵的玉手,再高高举一支糖葫芦就好,瓜子热乎并轻松,糖葫芦可以边走边吃。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手举糖葫芦,那紫红色的大个山楂,靠近白皙的面颊一侧,又是一个颜色艳艳,黛眉弯弯,乌云墨墨的美人画。
这时,因出来太久了,鬓边已有乌发散落,随北风呼号微微拂动,试图淹没那枚桃花……他们此刻,完全置身于冰雕玉琢的银色世界。
她轻启花苞嘴,将凑近唇边的山楂果衔住,送进去来回裹动。黛眉被酸得紧蹙,高而耸的玉鼻也微微皱起。缓缓吞下后,贝齿又轻咬住红红的果实,尔后红润的花苞收缩,又见她的眼睛微眯,漆黑的睫毛,盖在白而粉的下眼睑上。
如此,一枚红色果子,便不见了。
偶有路人骑车过来,距离几十米远还不停回头张望,期待再一次能够记住她惊鸿美艳的容颜。
错过去,他们依然心有不甘。
纷纷隔着二喜那一团碍眼黑色的身影,哪怕远远,只为看到荔枝红的衣摆,如火似花秾艳灼目开出的热烈盛景。随着寒风吹,衣摆抖动,一下下撩拨着心湖,激起阵阵涟漪。还有只在明星画报上,才能偶见的红色高跟鞋,也是梦里的唯美,那是乡下女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的珍奇。
瞧那女人被宠的!看那女人骄傲的!
路上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久久回头不看路,连车再人竟纷纷跌入了沟渠。
跌进沟渠后。
他们第一件事,并不是爬出来,而是揉了揉眼睛,继续趴在沟边,傻呆呆看远处的那抹红云移动,直到彻底逝去了影踪。
第15章 秾艳桃花初蒙尘
良久。
他俩才狼狈推车,用力与沟渠的坡度挑战。滚动好一阵,才踩着枯草丛生,顺利爬出。
马路上,相互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和泥土,没有半点埋怨。但他俩还不忘向早已远逝的红云处盯望,哪怕只是茫茫一片,仍期待着侥幸,巴盼着美人回眸,或是从天冉冉而降。
一小时后。
梦遥手里的糖葫芦签子,早就无了影踪,纤纤玉手紧紧钩住一大包葵花子。
二喜的一只脚支住了地面。
“脚麻了吗?慢点落地。”他对梦遥,永远是婆婆妈妈。
拎着所有的零食,他们进了屋子。老妪依然跪在东屋门后祷告,一进外间屋,就闻到了草木香的气味,隔着门帘,又听见祷告的声音。
“保佑我人丁兴旺,添人进口,一百个孙子院里头乱跑。”
二喜一听,立马就能辨别母亲碎碎念的是什么,他老脸一红。又偷看一眼梦遥,想把羞涩惊喜的可能,告诉给母亲,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嘿嘿。
进了屋。
环视着墙壁上,所有的男婴图画,他的心总算落了地。这幸福,简直不要太突然。
撂下所有,二喜出去,他清扫院落里的积雪,从屋门口扫到院子门口,再扫到茅房,还有埋着过冬菜的角落,欢欢喜喜。
最后还不忘将雪,厚厚堆积在门口桃树的根部。代表特别含义的小桃树,早已被二喜扎上稻草,紧紧裹了一大层。待来年春天,它会更加茁壮,丝毫不担心抽条。
梦遥脱下荔枝红,不见二喜,于是来到外屋。
二喜见她出来,“别出来,冷,在风门子里面站着就好,我给咱们的小桃树盖被子呢。这就好,哈。”
但为了逗弄梦遥开心,他拿起铁锨三铲两铲,再拍打几下,桃树旁竟然站着二个简单的大雪人,围着桃树手拉手。
梦遥看直了眼睛。
他没有停手,不愧是木工瓦匠出身,三掏两掏,一个雪人弯着的身子,便成了一个拱桥。
二喜弯腰俯身,脸部贴过去,对着窟窿喊:“喂!还看得见我吗?”
果然,被雪人挡住了大半个身子。可那拱桥窟窿处,却露出他的脸,梦遥捂嘴笑弯了腰!
“哎呀,吓死人了!快进来吧,哈哈,冷。”梦遥看着他冻红的面颊,冻紫的鼻头,便心疼地招呼。
二喜拍打着裤腿,跺着脚,便走了过来,还不忘回身说,“那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哈。”
梦遥面颊绯红,才18岁的她,对一些什么还没有品味深刻过,为了缓解内心说不出的几丝什么,她赶紧为他打开风门子。
到了屋里,还没怎么,梦遥就喊,“喜子哥,我饿!”
二喜闻言,半哭不笑的脸上,又泛起喜色,莫不是真怀孕了吧!
“快快,姑奶奶,哦不,小祖奶奶。快躺炕上,啥都别做,我来我来都我来。我和老妈,就是你一辈子的奴仆,你可以任意驱使,千万可别动了胎气。”
“哎呀,你在说什么?”梦遥听了,很不好意思。
“啊,这肚里面,可是我刘家的苗苗啊,应是个男娃,小三喜小四喜,哈哈,我也要有儿啦……”
呼喊着的二喜,一溜烟儿从屋跑出来,招呼老母一起忙乎饭食。
中午吃馅糊饼。
梦遥一见是白菜馅,觉得不错,便吃很多,但饭后一阵反胃,都吐了。
二喜心疼搂着梦遥,一直给抹平后背和胸口,生怕再把刚吃好的字母小饼干,还有两根江米条再给吐出来。
一连三天,梦遥都没怎么吃东西。
当二喜想送她去医院时,忽然不怎么呕吐了。
老妪挪动半大脚,又去邻家淘换点儿晒干的马齿苋。用马齿苋与大白菜掺和一起,包了一顿菜饽饽,一顿吃2个,老妪和二喜轮流伺候着,梦遥的呕吐感才算止住。
等一切好起来,肚子已经完全隆起,在这期间,婆婆和二喜都更加对她无比谦恭,百依百顺。
他们不让梦遥出门,想吃什么说话,隔一天,肯定集市上买来放餐桌上。
春节很快就到了。
“我想回娘家,”挺着大肚的梦遥,撅着小花瓣嘴嘟囔。
“哎呦我的小宝贝,这个春节不行,你身子不方便呢,”二喜无奈拒绝着。
“那咋办?”梦遥泪眼婆娑。
二喜看了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拉过梦遥的手,搂着以示安慰。
但梦遥依然嘟着小嘴。
二喜见状,勉强说,“要不给父母邮寄几个钱,人不到钱到,就当算是女儿女婿,为他二老买点年货,行不?”
“嗯嗯。”梦遥闻言,这才点头,止住泪眼婆娑。
春天,梦遥只能在院子里活动,不能出门,而二喜和老妪却整天忙地里农活,忙完后,老妪还要提前回家做饭。
院里的老母鸡,斜转着眼珠、瞧着这无比尊贵的梦遥,颇为不服。
“凭啥她在家的地位,比我们还要重要?咯咯咯。”
“是的呀,看那大大的肚子,莫非病了吗?”
“不对不对,她莫不是如我们一样要生蛋吧?”
“我看不会,如果生蛋应该早就生了,肯定不是蛋。要么就是病了,肚里长不好的东西。不然都这么久了,这么大的蛋,怎么还不生出来?”
“嗯嗯,你们可别忘了,她从去年就开始在院落里溜达,可是还没有生,所以肯定不是蛋。”
“况且,也只有我们尊贵的母鸡,才会生蛋,人肯定不会,就像他们没长翅膀,还不如我们,我们急了,都会飞呢。”
“看她在家女皇一样的地位多么尊贵,哎,我们都嫉妒了,咯咯咯。”
老母鸡们堆在墙角洗澡,扑楞着翅膀议论不止。
梦遥的肚子一眨眼大如气球,简直就如同怀了至少两个宝宝。阳历6月中旬,夏天来到,这一年出奇天热,还有闰7月。
忽然一天的夜里。
梦遥喊肚子痛,而且流出来很多米汁一样温热的水,丝毫不自控。但惊恐万分的她能感觉得到,那肯定不是尿液。
二喜见状既惊喜又恐慌,连滚带爬喊起来老母,老母惊慌失措,以为这么快就妥妥生出来三喜和四喜。
她白天玩老命,干一天的地里农活,累得浑身酸痛无比,所以要不是儿子来喊,还真醒不了。
二喜拼命跑到村医生家。
医生是个四十岁的妇女,一听要生,而且是头一胎,便赶紧拎起箱子,跟着二喜跑来。但距离家老远,就听到老妪哭喊声,“啊呀,我可怎么活呀!”
二喜内心猛地一沉。
咋?莫非出事了?脑袋嗡的一下,他可不希望母子出问题呢。
二喜和村医生更加快脚步。
哭声居然是从东屋发过来的,可梦遥是住在西屋的,便没有理会哭声。医生和二喜赶紧掀开西屋的门帘,扒头一看。
墙壁上所有男婴的笑脸依然未变。
梦遥正半睁眼睛躺在西屋炕头,又缓缓闭眼面色平静,她居然不吵不闹。
闪电般就生出来了孩子?那老母还哭啥,一切还不都是正常?哼,存心瞎诈唬搞事情。
女医生上前只做割脐带处理,也就回去了。
二喜定睛一看,那双腿旮旯处,他却也傻了眼。就连女医生离开,失态的他都没去送一送,竟然无动于衷痴呆在了那里。
因为,他刚看清了,那千盼万盼烧香拜佛求的三喜四喜,居然是一个而不是两个,并且还他妈的是个女婴。
哎呦我的老脸哟。
我的那双胞胎儿子呢?哪去了?哪去了?莫非丢了?被狸猫换太子了?这,这,这根本就不是全家、自打那一天烧香拜佛祈求的结果。
又一次环视满墙壁,那一张张笑意盈盈的大眼睛男婴,哪一个无论什么姿势,都是男的啊,那怎么,怎么就不灵验?
她怎么,就偏偏生出来个女婴?
二喜可日夜都盼望能有个男孩,来续香火光宗耀祖立门户,而且在农村,也是个很好的劳动力。那样的日子,才可以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在村里才能立门户,被人瞧得起。
生个女孩?
赔钱货还要嫁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自此就会在村里,彻底清户断了香火。
他站在地上,窘迫间欲哭无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也没有继续再多看一眼梦遥,更没心思看墙壁贴的男婴图。
梦遥似乎累得睡了,身下都是很多鲜血染了一褥子,而且边上已经凝固,形成了黑红的血嘎巴。
许久,二喜才回过神来。迈着沉重被打脸的脚步,默默含泪收拾炕头的血渍。
老妪还在声嘶力竭。
“为啥偏偏生个女娃仔,我究竟是哪辈缺了阴德,老天爷如此惩罚我,为啥偏偏和我过不去。我想什么,怎么就不来什么?想钱不来,生男娃为啥也不来,我不活了啊,我……”
接着便是“咚咚”撞击山墙声,尔后又是一阵哭一阵笑,再下去又是头部撞击墙柜,那声音是发闷的。
“呜哇呜哇……”
二喜擦拭着皱巴巴哭嚎的女婴,简直她就是个讨吃鬼。他极不情愿用卫生纸,大力擦抹她身上的血迹,腰部,还有块青色的不规则胎记,看着就恶心。
女婴刚从湿湿暖暖的肚子里出来,一下暴露在空气中,初来乍到,小小的生命体是那样拼命反抗和极不情愿。
空气里又干又冷,小小的躯体一下脱离开了肚皮式紧绷包裹,四肢四处炸开,无法收拢,真是太不舒服了。
见好久无人理睬,她依然拼命不知足且幽怨,哇哇哭闹宣泄着不满。挥舞的小拳头,一会儿塞到嘴里,一会儿拳头又变成几个弯曲的小鸡爪子,不知轻重抓向自己皱吧的小脸。
再一会儿,她又无助痛苦绝望地,睁开近乎于灰色的小眼睛,缓缓瞥向躺着不吭声的女人,和一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郁闷至极。
第16章 造化弄人
哭够了,猛然一张嘴,一口粘液便从口里呕吐出来,黏糊到二喜的手背上。
“你这小崽子!”二喜不顾形象,粗鲁咒骂,刚要轮起巴掌,但看着还不如他小臂长的怪物,都不知这一巴掌该撂在哪,于是,也就忍气吞声,狠狠放下了巴掌。
这时,梦遥的眼角,淌出晶莹的眼泪,那泪水顺眼角流淌,滑落向鬓边,顿时桃花黯然几许。有的,还顺势滚落,滴进耳朵。耳朵眼儿顿觉很痒,但是她一点也不想动。
暂且用眼看用耳朵听就够了。
因为生出女娃,所以彻底变天了。她早就听到婆婆的咒骂,还用那干枯的老手,狠狠抽打了她的面颊,那一侧面颊到现在还是火辣辣的疼。
而且她也能感觉,孩子丝毫不讨全家的欢喜,自己也被牵连。她静静躺在那里,没有太多的思想,任凭血液一股一股流淌,直到更多的血迹都嘎巴成了黑色。
二喜在墙柜旁边的板凳上,傻坐。望着满墙的男婴图,态度淡漠。既没有离开也没有欢喜,而且也不想去那屋哄一哄老妪。
鸡叫三遍。
终于熬到了早晨。
以早,是因为对梦遥思而不得所以夜不能寐,而如今,是因为生了女婴打了脸而辗转反侧……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如神火接龙一般传递着小小的火种,满屋的烟雾缭绕,被迫挤出门帘,往外屋拼命晕染逃逸。
二喜黑乎乎的糙手,揉了揉那一双满是皱纹的大小眼,倦怠异常,但也丝毫无困意。
鸡又叫几遍。
二喜依然没有理会梦遥,也再没有看一眼孩子。更没有听到外间屋有响动,最后站起身去东屋,见母亲佝偻着身子窝在炕头,哭过的眼睛已经肿起。
她倒在被子里,还没有起来。
见二喜过来,老妪只是叹一口气,并没有说出什么。今天,她没心思做早饭,就算是烧香祷告,内心垂头丧气,恨着梦遥吃她喝她,什么活计都不让做,到头来还坑骗愚弄她。凭啥?花大价钱买这么个赔钱货,生不出个男娃来,还作威作福把她当活神仙一样供着?真是罪该万死千刀万剐。
二喜知道她醒了。
“妈,我去熬粥。”
“熬个屁,吃什么吃,全饿死算了。这世道,我算是看透,死了算求,丢人现眼的挖坑货,都活什么劲儿?”
老妪想起,她这十月怀胎,自己拼了老命忙上忙下,可谓尽心尽力,用足了360伏的高压释放着能量伺候。
可到头来还被欺骗。
她的一双肿眼,立刻就又流下眼泪,充满着生无可恋。眼看大襟袄上已沾满鼻涕眼泪,可她依然止不住怨怼,冤屈的流泪最后都哭干了,便头不梳脸不洗,整整上午半天,呆呆枯坐在炕头。
梦遥也自知理亏,不敢睁眼,更不敢说渴了饿了。
任凭下体的血液汩汩奔涌,也不敢动,最后,都能感觉到有血液从腰部渗向了后背,但她只能静静硬挺着不吭声。
生怕迁怒哪个火山口。
二喜坐在板凳上,抓住一脑袋花白的卷头发,最后狠狠和母亲说,“这胎不行,那就再生一个,第二胎不行就回来再说,怎么样?”
老妪浑浊的眼睛,被肿厚的眼皮覆盖,完全看不出丝毫表情,最后,她终于想通。可,想不通又能怎样?
“好,那就许可头大是女孩,再也不要生女孩子,下一个一定要生男孩。”
可转念一想,又有新的忧虑。
“哎,现在越来越严格,生许多孩子,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机会,这是个关键。”
“那咱们就东躲西藏,反正第一胎是女孩,也不会让生第二胎,不去躲躲藏藏,那就是完全不可能。”
母亲听了,又思索一会儿,她忽然起身盘腿坐起来。
其实,这一夜。她根本就没脱衣服,一直还穿那身老棉袄老棉裤的外皮。如果冬季到了,就往棉裤棉袄上一套,而且冬季,还必须用拇指宽的黑布带子,认认真真缠上裤腿,保证腿部不漏风。
眼看就是中午。
她什么都没有说,下了炕,抱柴烧火开始默默做饭。
二喜从外屋问老妪。
“还办不办三天?”
老妪闻言皱眉,腾出一只手摆着,示意赶快停止这个话题,一副腻歪的模样。
“那就过个满月?”二喜还不死心。
老妪听了,又不耐烦腾出一只手摆动着,暗示迅速制止这个话题。
“那就什么都不过?”
四十好几,第一次当爹的二喜,什么仪式都不给,内心多少有些许失落。
老妪没抬头。
她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开始烧火,不再扭头理会他,偶尔还用手抹平了几下胸口,很堵很闷。又擦擦腮边的眼泪,一夜的泪痕干巴在皮肤上,感觉痒。可面部立刻闪现一抹草灰的黑印,幸亏原本的皮肤早已黄黑不堪,那一指长的黑色,居然也不怎么惹眼。
灶膛里的火已经燃尽。
老妪忽然拿起烧火棍子,猛然敲打风箱,以泻怒火和那么久的被愚弄而自己却蒙在鼓里,傻傻为愚弄者倾盘付出。白白使唤我?她有啥资格?不值不配,再让她妈把她吸回肚里去,重新再回炉吧,哼!
二喜站在外屋,一阵子烟熏火燎起来,于是他又挑门帘进西屋。
西屋。
无意里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笑哈哈的男娃图画,内心一阵酸涩,顿感滑稽讽刺。
炕上的女婴大概是饿了,又开始“滋滋啦啦”啼哭不止,看着她没牙的嘴巴,还有那圆片的舌头,感觉怪怪的。舌头不是尖的吗?这货怎么连舌尖都没有呢?而且两瓣中间有个缝,像趴着的阿拉伯数字3。
带着疑虑,二喜厌恶的一转身,又挑门帘出去了,再也不想看这个生个女怪物的下贱老女人。
梦遥已缓缓睁开眼。
哎,变天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的内心灰暗失落,难过着。本想第一胎来个开门红,继续在家里稳稳被宠,可没想顶出个女婴来,致使她遭到连累,极度被嫌弃。
都是这女婴,把自己的一切都毁了。
她挣扎着坐起身形,真想将时光倒流,回到没有怀孕的从前,或者是刚怀孕时,二喜每天围着自己的嘘寒问暖。
他总问,今吃什么?明吃什么?粥冷了快喝,天冷了一定穿多。
自己平日里,性格大大咧咧。他经常亲自拿过来衣衫,开心而又庄严为她披上,哪怕是将一粒一粒纽扣亲自给扣上,也从不嫌烦。
一边扣,一边左端祥右看,大宝贝小美女,喊个不停。
这一整个冬闲。
他都是在集市里频繁穿梭,哪怕有几大麻袋需要择选的棉桃,宁愿多放几日,他也要奔出去,还不是专为自己买那一小口吃食。
试问,河西务炸糕,香河肉饼,杨村糕干,马房豆腐丝,河北屯臭豆腐,票粮务驴肉……
为了取悦自己,哪样他没有买过?
可如今这一切,全都完了,就因这个女婴。她想起来,好想爬过去,如果缓缓爬过去,定能一下掐死这个皱皱巴巴的女怪物,这个扫把星害人精。掐死了她,过去的所有爱怜就会失而复得。
她欲起身翻转。
可就在这时,二喜进来了。
她瞬间停止了行动,千万不能流露出自己的意图,既不能也不敢,否则又会多加无数条罪状。
看着二喜奔向哭泣的女婴,梦遥扭脸向左侧的墙壁,看着炕头那图画的男婴,眼泪忍不住流淌。那是滑稽自嘲,委屈无助的,仄仄软弱,而又晶莹剔透的泪水。
从张家口农村出来的时候,母亲说,生完孩子在没出月子时是不能哭泣的,否则将来会留眼疾。
可自己刚19岁,怎能留眼疾?
但又不由得不信,赶紧止住了泪水,任凭内心的阴霾堵塞。
这时,二喜已抓过来哭泣的女婴,随意一丢,“给你,别让这货鬼哭狼嚎。”
不容梦遥愿不愿意,孩子已经扔了过来。她修长的手臂,一下接住。孩子面颊蹭在胸口处,努起嘴巴到处用小鼻子小嘴拱着,似在寻觅什么。
梦遥刚才哭泣时,只感胸部又胀又疼,开始女婴蹭她还躲闪,满满的都是初为人母的羞涩难为之情。后来也就红着脸任凭孩子拱来拱去,当孩子吸到第一口奶汁时,哭泣声戛然而止。
二喜不停擦拭梦遥的身子底下,换上新的宽大绒裤,把身底下的褥子,也扔了出去,换上了一条更厚实些的,而且铺上了塑料布,免得再被血液污染。
下炕打开墙柜。
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包包粉色卫生纸,一条条展开,给喂完奶的梦遥,平铺在了身子底下。二喜一语不发,无意里抬头又看到墙壁上的男婴,更是面沉似水。
他边做活计边想——这些个好物件,可都是提前为预想的2个男娃准备的,可偏偏?
哎,造孽,堵心。
一个女娃子赔钱货。也值?也配?一家老小就这么蒙在鼓里,被甜甜蜜蜜瞎使唤那么久?
简直是愚弄人。
自己年龄一大把,也没几天好日子了,还不赶紧趁身体硬朗抢出个男娃来,可这偏偏?真不长眼罩,没眼力见。哎,咋就这么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老天爷真能捣乱开玩笑。
想到此,二喜撵揉着被刮生疼的心脏,长长出了一口气,顿觉脚底板轻飘,有些站立不稳。似乎很疲惫,感觉身体的活性被瞬间掏空了去。
梦遥什么都没说。
她平静躺在炕上,看着侧处裹着小花被的女婴发呆。看腻了婴儿,便盯着那错综复杂的炕席花出神不语。一个祸根,一个迁怒全家的人,能有什么资格言语?
第17章 遗落的纯白
女婴吃饱喝足已睡下,而且睡着时还忽然歪嘴巧笑一个。
像是一个弱者在时刻提醒大人她的乖巧神秘可爱,和未来前途十拿九稳的不可一世,似乎更加暗示自己未来,或许会有一代女帝武则天的能耐和造化。她努力诱惑着善于幻想的大人们留下并垂怜养活自己,愿意为暂时柔弱的她去赌一把。
似乎更提醒人们不要盘算弱者轻易打什么歪主意。
平时爱说爱笑的梦遥,脑子里忽然又是大片的空灵,目光开始呆滞。
毕竟才19岁就初为人妻人母的她,终究还是参不透人生。其实,或许迎接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序幕只是拉开了一点而已,未来的,才是她更加无法挑战的艰难。
嗅着空气中烟火的味道……她闭眼平静睡了去,随孩子的哭泣声,又被猛然惊醒。
枕头边上,有一碗面糊粥,粥里放了一嘎达红糖,红糖的旁边,还放一小口擀碎的芝麻。她两手撑炕,缓缓拉扯出无力修长的身躯,折叠坐起,一口一口吃着月子人才能够吃到的特殊饭食。
但不知为啥,她却很想吃口咸菜。
“我想吃咸菜。”
“坐月子不能吃带咸味。这个都不知道,你个臭无知。”二喜极不耐烦夹枪带棒。
“为啥?”梦遥弱弱问。
“我看你就是皮痒痒,成天介揍憋的!你个外地臭老娘们,懂个屁?你怎知我们大天津本地的风俗?”
梦遥根本已辨不清,这就是丈夫所说的话,她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这前后的对白,一夜之间怎么就丝毫对不上号?
同一个人,时间不同,窝囊腼腆温柔的他,竟然能说出来惊人的话,而且演技堪比专业。
这,简直。
原来恶人,不止是婆婆。
好容易熬到晚上,炕檐子处又放了一碗粥,依然是一嘎达红糖和一小口碎芝麻,梦遥舔了舔发甜的喉咙。
她不想吃。
但看到睡着的女婴努着嘴巴挣命的样子,便又端起了碗。猛然想起母亲时常说坐月子的人,必须要吃煮鸡蛋补元气。
虽然自知理亏。
但又不得不胆怯而又大着胆子说,“我想吃鸡蛋。”
“没有!”二喜干净利索。
“娘不是养了好几只鸡吗?”
“瞧你那一副穷德行,有资格吃吗?请问你长那个金嘴来了吗?连个眼子都不是镶金边的,何况那个穷相的臭嘴岔子……”
二喜话音未落。
忽然老妪一挑门帘,冲了进来,手里还举着一把燃起的草木香正在蒸腾着烟气。
“你个扫把星,还有脸说吃煮鸡蛋?你配吗?你凭啥吃?过去就是因给你吃太好了,所以肚子才那么不争气,眼子也是白长,肚子也更是妨人。”
二喜见老母收拾她,便悻悻出了屋,来到院子处,望着墙角那几只老母鸡发呆,任凭屋内争吵。对此他不但无动于衷,反而长长出了一口恶气,内心痛快无比。
“我母亲说必须吃。”梦遥小声顶嘴。
“你母亲你母亲,我说你还有完没完?真是揍憋的,今个在我这的一亩三分地上,你还提老家?真是臭不要脸。
你要真有能耐本事,就去吃娘家喝娘家,滚回娘家去。你别以为我不知你缺德娘家,那点歪心眼子臭猫腻儿。嫁给我儿子,就是拿你换钱,你那恶毒偏心眼的妈,拿卖闺女的钱,转手就给你弟弟娶个媳妇。
就你娘家那两下,你当谁还不知道?
哎哟我呸。
还敢在我这窝里横,哪一天就算给你扔回老家去,你妈也不要你,弟媳妇也会把你揍出门。所以你要认清点形势,有点自知之明,你现在已是生过孩子嫁过人,地地道道二手便宜垃圾货。
切,整个大天津,你拿着2斤棉花到处纺一纺,究竟还有哪个好人家,会要你这个扫把星、臭骚烂货?”
梦遥听了这些滔滔恶语。
看着她暗黑而又干瘪的唇部,虽然没见有几颗牙齿,但就单凭借那牙槽,就可以口齿清晰不漏风的滚出恶言恶语。
而且旁边的草木香,冒着缕缕的烟雾,看她的样子,如鬼神附体的妖邪一般,在滔滔不绝诅咒着自己。
她忽然身子一顿。
剩下的半碗面粥,扭身撂在了炕檐子上。忽然捂住面颊,痛苦干涩地哀嚎着,那声音绝望而又无助。千言万语百转柔肠,她只有一个念想:好想回娘家。
“我让你哭!”
老妪不解气,气急败坏拿起草木香,揪开刚喂了奶还半敞开胸口的衣服,举起冒着火星的一把草木香,照着她的胸口,就是一顿猛戳。
随即,便是一声声惨叫。
“我让你作威作福、你个扫把星!”老妪一边猛力戳,一边咒骂。
有戳断的香火没有灭掉,而是顺衣服缝隙处,狠狠滚落到腋窝被卡主,一阵阵焦糊的味道,瞬间四溢。
又是一声声绝望的哀嚎。
“我要给你刻上字,让你永远记得你是个贱货。让你永远有自知之明。”
于是。
老妪又继续戳着点着。
那字样歪歪扭扭,大概是:见人(贱人),扫巴行(扫把星)。
再复杂的,她也不会写。
此刻,女婴也不知怎么,不再沉睡,竟然“啊呜啊呜”哭泣。颤抖着小下巴不自控,惨白着那张小烧饼皱吧脸,无比挣命,看着完全一副上不来气,活不下去的骇人添乱缺德模样。
老妪见扫把星已乱成一团,孩子也拼命啼哭,这才扭头出去。
二喜也起身。
回到母亲的屋子,继续“吧嗒吧嗒”抽起旱烟。
墙角的几只鸡,又在洗澡。
一只老母鸡问,“今不太平呢?”
“咯咯咯,你看篱笆上晒着的花花绿绿,那是什么?”
“咯咯咯,不清楚。”
“听着这两天,屋里可不消停,总有哭声。”
“莫非是那个女皇生蛋了?”
“多了一个人的哭声,细声细气的。”
“莫非真的生蛋了?我们的蛋是皮子包裹,而人就是直接生个小人吗?”
“可为啥生小人了,他们还不高兴?男主人和老妪来到院里,都哭泣忧愁的样子。可咱们生蛋,明明他们都很开心。”
“或许是生小人和我们生蛋一样,我们都咯咯咯叫唤,而人呢,就是哇哇哭泣吧。莫非哭泣,代表开心?”
“有道理,但却不像。”
黑夜,二喜来到西屋。
怕孩子大人吵闹影响睡眠,于是干脆把被窝卷直接搬进东屋,在母亲这屋里,基本可以不被打扰,睡个消停觉。
一整夜,梦遥没有关灯。
讨人嫌的女婴,每隔一个多小时,就“啊呜啊呜”哭泣,拼命踢腾皱褶的小腿。
梦遥只能不关灯,短暂睡。
时不时被孩子惊扰,有时都没睁开眼她就撩开衣服,直接将奶送过去。而且不经意中,睡着的孩子也叼着奶睡了。
一个机灵。
孩子醒后,又开始吃嚼起来。
她似乎永远不看时间钟点,想啥时醒来就啥时醒来,很自由任性折磨人。
不过自喂奶以来,梦遥的胸部不疼痛难忍,浑身也不难受了。似乎她与这个孩子,一个索取一个供给,缺一不可,貌似只有彼此需求平稳了,才能达到一个圆满。
但是1个多小时,孩子就醒,拱一次吃一次,她也要随着醒一次,偶尔碰触到烫伤处的表皮,便瞬间传导过来撕裂式火辣钻心疼痛。
她醒来,也是脑袋昏昏沉沉的,还要清醒着匍匐起身子,贴近不会动弹的啼哭婴儿。
她醒着,梦着,睡着,呆傻着,如行尸走肉,她不知把过去快乐纯真温馨的自己,一夜之间,究竟丢弃在了哪里。
什么星空,什么白雪,一切都是那么不切实际的虚空……什么都挡不住现在的自己,浑身隐隐地疼。
这该是一个多么难熬的夜啊。
胸部即使不胀痛,被灼伤的那几片表皮,和腋下火辣辣的持久痛,不知还要多久。痛点星罗棋布,顺着疼痛的痕迹,能够看到依稀的歪扭脏话字迹。
看到这字,梦遥眼角淌出泪水。
忽然一对乳燕,在窗前一掠而过,扑闪着稚嫩的翅膀,点缀着揪心的早晨。
外屋又有了动静,十几分钟后,又闻到一股子烧柴禾味。刚睡几分钟的她,又猛然醒来。睁开惺忪困倦於青眼窝的双眸,又一遍提示,自己不是在母亲家,再也不是纯粹的女儿身份。一夜之间,一不小心,自己多了那么多的角色。貌似无形中,又给自己套上了莫须有的枷锁与罪责。
想想目前婆婆对她的置之不理,不闻不问和虐待,二喜对她的冷言冷语,甚至还不和她一屋子睡,而且孩子到现在,还没有起名字。
想想自己,从认识二喜开始到现在,一家人态度的变化,自己像是被瞬间打入了地狱冷宫般难受。
此刻的她,忽感到活着,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甚至是一场灾难。
她想怨怼。
但又不知从哪开始怨怼起,更不知该怨怼谁,捋不出丝毫的头绪。想到娘家,想到二个弟弟,尤其是大弟弟的为难,想到被村干部压榨的母亲为难,想到躺在炕上命运多舛的父亲,她又流下了眼泪。
这时,头痛欲裂感十足,她举起玉手锤了锤头顶,丝毫没有效果,又砸了砸太阳穴处,才得到了一丝的缓解。
可紧跟一串啼哭。
立刻惊飞得来不易的片刻舒缓,她又带着浓重的黑眼圈,起身,推枕,俯身,给持续啼哭的孩子喂奶。那星罗棋布的烫伤,又剧烈疼痛。
分居足足有一个月。
女婴已有十多斤重,脸部再也不是那暗红色的皱褶。整个身体开始变得肤如凝脂,小胳膊小腿,如洁白的莲藕一般好看。
喝粥时。
梦遥忽然低声问,“孩子叫啥名?”
“哎。”
二喜不但没有说名字,反而叹了一口气。
第18章 拉拉苗的梦
可转念一想,总是没有名字也是不大对劲的,正思索呢。
梦遥说,“你给起个名吧。”
“那就叫单单!”
“为啥?”梦遥紧蹙峨眉。
“你真想听?”他冰冷的口气。
梦遥点头。
“明白说吧,单,就是孤单的意思,你第一个生的是女娃子,就让她永远孤单下去。希望你第二个,就不要再是女娃子,拜托!”
“起个名字都嘲讽?”梦遥小声咕哝。
好在谁也没听清。
然后她喝起粥沉默,黑睫毛盖住眼睑,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她在努力克制不要管不住自己的嘴,而倾倒出自己所有内心。自己人微言轻,生了女娃子便在家里一落千丈没了地位,而且她在这里属于人单势孤,娘家又那么遥远,没有依靠,偷偷被人收拾死了,人家也没有烂摊子,甩锅极容易。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不管不顾冒傻气,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原以为婆婆就可以当母亲;原以为找个老的男人,就可以既当丈夫,又当父亲或兄长。但是……自己目前处境,如秋叶浮萍一样,孤苦伶仃而又无依。
可转念一想,亲的弟弟与父母又能怎么样呢?
还不是如婆婆所言。
娘家只管牺牲她拿够了钱,去偏袒弟弟,为弟弟谋大事挖空心思,在她身上下功夫找缺口和无尽算计。但一想到母亲乞求无奈的眼神,内心也少了些敌意。
不过母亲,也并不是心中充满慈爱和无私,在弟弟与她之间,自己永远是母亲眼里理所当然去牺牲的棋子。
哎。
谁让自己命苦,谁让自己是个女娃?自己是个女儿身,活该倒霉,而偏偏又生个女婴,更是倒霉。母亲竟然不惜用自己的一辈子,去当筹码,使家庭利益最大化。
可反过来。
泥鳅介绍这门子亲事,当时看着不也可以的吗?
谁知后来竟会?
哎,女娃结婚,其实就是赌。一场博弈,谁又知最后输赢呢?或许也有嫁好的,可偏偏自己却嫁瞎了。为什么偏偏自己嫁瞎?多数或许都是不如意吧,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梦遥无论醒着还是在梦境里,无论是喝粥还是喂奶,都思前想后,内心无比撞击着。但世俗里的丝丝绕,如盘丝洞一样高深不可测,闲七杂八的琐碎弯弯绕,岂能是她这一个19岁的女子所能参透的?
因为有孩子了,二喜今年没有跟大喜去外地干活,只是守着家。
转眼来年的春天熬到了,以往的小燕子,又来到二喜家的外屋,但扑棱棱盘旋,却始终找不到旧巢。老燕子只好又辛苦,重新搭窝,居然这次,把窝搭在了屋檐下。
天暖了,眼瞅地里的农活要忙。
老妪不再下地,她命令梦遥和二喜,一起去田间耕种劳作。
“我们老家女的不去干农活,是永远居家的。”梦遥怯怯反抗。
“你娘家你娘家,动不动就你娘家,我看你又揍憋的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扛着走,到哪你就随哪吧!二喜,带她走,长那么大个头,跟个驴一样,不干活太糟蹋!”老妪拿起地笤帚甩动着,拐弯抹角逼她去田地里干活。
她刚一转身,就见老妪怒斥,“别忘了自己带孩子,我老了,我可弄不了这小妨人种。”
一个小时后,来到菜地里。
她背孩子在田间劳作着,给还没爬蔓子的黄瓜秧松着土,用蒿刀子一下一下砍着秧子的根部附近……眼见着一棵棵马齿苋车前草、拉拉苗,也随着应声倒地。
刚去地里劳作一个月,她就被晒黑,长头发,也早被二喜给胡乱剪掉,简单剪短露出耳朵。
这就是村里妇女自创的三齐头。
既有女人的一点样子,又不要耽误劳作,可以简单省事,更不可能惑乱人心,因为不仔细看,根本无法辨别男女。虽然被剪了头发的那夜,梦遥说不出理由的哭泣委屈很久,但孤单的自己,有了不好的心情也根本无处去倾诉。
谁会理睬、谁会在乎一个外地女人的心情?
最后没有头发遮挡,耳鬓的桃花被晒已经和面颊差不多颜色,村里人见了,根本就不觉得梦遥过去曾经美丽过。就觉得她,是个经常弯腰驼背、背着孩子的高个妇女。认定那个老女人很能干粗活,在家也很受气才对。
因为动不动她就蹬起惶恐无助的眼睛,在田间地头倍受丈夫的凌辱训斥。所以即使以前看到过她的,也逐渐遗忘掉了她的美,任凭一切都成了江湖传说。
在田间地头,听到他们俩又吵嘴。
二喜骂她:“你个死老娘们,走路不看苗吗?”
把梦遥骂急了,她偶尔反抗:“我20岁,我不老。你才老!”
“你个坑货再说一个,你再说一个?小心抽烂你的嘴!凡是坑我的、养过孩子的,我就叫她死娘们老女人、臭黄脸婆,怎么滴了?你有本事给我生儿子瞅瞅,只要生出儿子,你无论年龄大小,我都喊小公主。真有那能耐,我跪着喊你叫祖宗。切!”
梦遥听了,无奈眨了眨眼睛。
有一天。
婆婆迈着半大脚来到地里,检查是否她在偷懒,一眼就见穿着长裙的梦遥。
她直着身子,根本就没有往黄瓜架上,捆绑下垂的黄瓜秧。任凭一米多长的黄瓜秧,在脚底下泥土上乱爬,这立马就要长黄瓜了,难道让黄瓜满地乱结吗?
而且炎热之余,站在玉米秧子下面,遮阴凉偷懒不说。
呵呵。
居然还揪起裙子边,努力扇风凉快着,露出来了半截小腿,竟不自知。
老妪一见,无名火起。
立刻跳到二喜跟前,“你个不中用的,没看到这扫把星在勾引野汉子吗?专门绿人的妖精,别的本事不见长啊你,吃着我家喝着我家,居然还长了偷人的贼心了啊,真是揍憋的!二喜!你还看啥?你死了吗?你还不赶紧揍死她!”
二喜见状,愣神几秒。
确实梦遥在那里扇了好长时间,而且确实露了腿。他又抬头,再看看周围田间地头,嘿,果然看到地头那有两个农民,在一棵大柳树下,光着膀子歇脚。而且眼睛贼溜溜,还时不时往这边偷瞄。
这更确信了所言不虚,于是听了母亲的话,顶着毒辣辣的太阳,上前一把,就将她推翻在地,结结实实摔倒在田埂上。顿时玉米秧子被砸断好几棵,而且随着来回滚动,又倒下一大片。
二喜懒得骑她打,只是连踢再踹几十脚,直到气喘吁吁。
梦遥浑身是泥土,头上还落满新鲜的玉米花,她看着被踢红的手,在嘴边呵着热气,但却无丝毫缓解。
二喜踹完后,还骂了一句,“敢绿我,臭婊子。”
老妪一见,儿子果然威风,便一扭头,得意神气地往村里走去。
梦遥躺在地头。
扭过脸,粗糙的土块扎疼了面颊,而转瞬,土块因为眼泪的润湿,而变得柔软。几株玉米秧上,攀爬缠裹着几株拉拉苗,小片的叶旁,开着淡粉色的花,像一个个小喇叭。花蕊处,几只蚂蚁不停地进出忙碌。
她没有马上起来。
而是又回过脸望着长空,洁白的云朵挪移,变换着形状,不停地漂流,不知它们要去向哪里。偶然掠过的麻雀和燕子,还有拉拉苗花朵上的蚂蚁们,令她体会到万物的自由与无忧无虑,而唯独自己……
她很想问问小蚂蚁,想知道它们可有妈妈?可有家?它们出来久了,妈妈是不是很想它,它们是否想妈妈?
她很想问问拉拉苗,你那么美丽,你们可否有丈夫?丈夫一年四季都会待你们如初好吗?
她的嘴角颤抖,无助沉默间只有泪流,吸了几口气,却什么也问不出。
夏风清凉,抖动着玉米穗,黄色红色的花朵飘零,染在了拉拉苗花朵上,覆盖着一只蚂蚁,可蚂蚁早已习惯了,三挤两挤就走开了,向着目标而去,丝毫不计较……弱小的它们,有什么资格计较,或许也根本没有时间去顾忌,毕竟存活在这世上的时间也不多。
距离千米外。
张家坟地头的柳树下,坐着的那两个不相干歇脚男人也早已离去,因为他们也根本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他们都不知这地里有人。
毕竟几亩地的黄瓜架插满了渠垄,和玉米秧一样高。况且都挺累的,谁会自作多情,去关心那么多别人家的闲事?
一看气氛不对发生打斗,早就躲进黄瓜架里的孩子爬了出来,拉拽躺着的妈妈,“咿呀咿呀。”无论怎么也拉不起来,单单便哭泣爬走到二喜脚下,继续“咿呀咿呀。”
貌似在祈求。
二喜厌恶之余一甩腿,孩子一个咕噜便跌进沟渠,于是她又在“咿呀咿呀”努力向上攀爬。
又过一个月不到。
黄瓜秧已经铺满架子,巴掌大的黄瓜叶青葱绿意,早已随微风震颤着生命的涵义,转眼便是花期,而且风蝶缠绕,黄瓜花飘香。
地里已经缀满了黄瓜,每天都要认真采摘一遍。
也经常看到在地头,二喜殴打她的身影和怒骂,因为他发现了秧子底部,昨日里梦遥采摘时丢落下的小嫩瓜。
没成想,丢下的小瓜一夜之间,就迅猛成了一斤重的老黄瓜种。吃着老,颜色黄,卖也不合格,就等于糟蹋了。而且还和别的小瓜,争了秧子的营养。
二喜只要发现老黄瓜,就会毒打一次梦遥,他俨然成了一根黄瓜都不采摘的十足的监工。
梦遥起早贪黑,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后面挂两大筐黄瓜,晃晃悠悠去集镇腌制厂。
每次交黄瓜,都是二三百斤。
因为涉及交黄瓜,孩子暂时不跟了她。每次到家之后,二喜已经午休完毕,抽着旱烟,一摊手……梦遥就要交上来票据和现金,分毫不能差。
如此周而复始。
转眼就是1985年的5月,石榴花开的季节。
梦遥迎着晨曦,背着晚霞,没日没夜,奔走劳作于田间地头。
这里被划为菜区,靠近公路的田地,必须要栽种蔬菜,于是去年张家坟那块地,今年又是黄瓜秧爬满架。
依然重复着去年的劳作,又是大铁笼,依然是三八大铁驴,梦遥每日摇摇晃晃驮着它们奔向腌制厂,她咬紧牙,顶着毒毒的太阳向前猛力蹬。
一天,空车回家,半路忽然呕吐起,一直吐到家。
第19章 隐匿槐花村
二喜正在家里帮着老妪喂鸡,而且洗菜的水,正泼向那株已有小孩胳膊粗的桃树,见梦遥呕吐着推车进了院落,最后头晕扶着篱笆缓解了好一会儿。
是不是又有了?
他心里嘀咕,如果有的话那就不能出门了,怕被捉拿。于是,二喜不让梦遥出门,在家里做点家务。
地里的活,老妪又接着登场。
梦遥在家里忙着喂鸡,做饭,收拾屋子规整厨房,还要带孩子。
空旷的院落,梦遥时常对着那株桃树发呆,记得早春,它开过一两朵花,但被风很快吹落了。都说桃三杏四梨五年,莫非我都结婚满3年了吗?
哎!好漫长!
发呆时,脑海里又闪现初领结婚证时,二喜地上打滚的欢喜。还有怀孕的那个冬天,他为自己堆雪人的逗趣……哎,往日依稀如昨,可却已是时过境迁,云泥有别。那一对手拉手的雪人,如今又去了哪里?
角落里的那群母鸡,吃完了梦遥喂的食,便来到墙角洗澡。
“咯咯咯,莫非她要做主人吗?”
“怎么不是老妪来喂食我们?”
“她因为生一个蛋,地位就提高了吗?”
“她怎么又要生蛋?”
“别瞎说,是生小人,你没见总背着一个小人吗?”
“咯咯咯……”
10月份,梦遥的肚子已经嘭隆而出,那样子已显山露水,这该怎么办?终究纸里包不住火。
忽然有一天,二喜在地里刚回来,见一55拖拉机里,趴着十几个育龄妇女。女人的腮边挂着泪痕,有的呆呆傻傻,有的正声嘶力竭嚎啕,还有的反抗欲挣脱逃跑。但只要捉到不老实且逃跑未遂的,就会被加倍惩罚。
二喜见有干部正在往车里拉拖着倒地装晕的妇女,衣服早已被撕扯破了,任凭好几人来回拖拽,最后,终于扔进了拖拉机。村干部大手一挥,又向后街去,凡是年龄不足55岁的妇女,都要认真严肃逐一排查。
二喜见到这些,赶紧扭身往家里跑去。
到了家,慌慌张张进来,拉起大肚子的梦遥拿起外套,猛推自行车,驮着她风风火火奔出了莲花池村。
他忽然想到,去隔壁槐花村躲一躲应该可以。那里有三舅,三舅妈平时也沉稳,定可以养几个月肚子,直至生出来。
他急速向槐花村而去。
梦遥躲在二喜的身后,捂着肚子生怕被颠簸而动了胎气,这一胎应该是男孩了吧。
哎!她无奈叹一口气。
一个半小时后,就到了村口,因为小胡同里不太好走,村口还堵着几块巨大的不规则石头。
这个村子家家后房处,都屹立几株高大的槐树,每到四月,便有洁白的槐花振翅欲飞,成串成串垂挂在枝头,全村便会晕染着香气,沁人心脾,顺春风香飘数里,与运河两岸的泥土里的桃花香交织,空中弥散足足半年的花香,久久不散。传说莲花池和槐花村,都是清朝时宫里人搬迁过来的遗址,宫里人通晓生活情调,所以村村都为后人留下了诸多美景……
而且这里无论是石头还是槐树,也都为防止雨季里宅基地被雨水冲刷,可以阻止泥土流失。
面对巨石。
他和梦遥推着车选择步行,幸亏过十几户就是三舅家。
目前是冬闲,几乎家里都有人。
三舅家是白色的杨铁门,而且有砖垒的围墙和大气的门楼子,二喜上前去砸门,现在已是下午,过一会儿,只听院落里一阵假意咳嗽声。
应该是三舅出来了。
铁门“吱扭”一声,小门开了。
“三舅。”二喜赶紧喊。
“哦?”
三舅打量着他俩,虽然满脸询问,但还是让开身子示意快进来说话。
“三舅。”梦遥尾随后面,也低声喊。
“好!”
三舅已经五十几岁了,老兵出身,在部队时,是个坦克兵连长。他身子骨极好,同字体的身材,标准帅气。都这个岁数了,依然还脊背挺直,经常穿一身藏蓝色中山装,在村里极其被尊敬。
尤其家里四个娃子,三个都是大学生,大女儿已当中学英语老师,二女儿已在城市里参加工作,儿子大学在读。只有小女儿润叶,目前正在附近师范读中专,将来也当老师。也正是因为这些,村里人都高看三舅和三舅妈。
来到西屋,二喜进来落了坐。
梦遥也紧跟进来,怀孕的人就怕热,她进屋后就赶紧脱掉已经掉色的呢子大衣,很明显好几个月的肚子。
不用说,坐在炕上正在做鞋的三舅妈,一眼就已经明白了大概。
二喜端着茉莉花茶水。
未开口,先挤眼睛,那抬眉扭鼻的神态,还真是让人不忍心多看,不然会浑身酸得慌,或者很想臭揍他一顿。
“三舅三舅妈,今天让我碰上村干部正在往拖拉机里,抓抬大肚子妇女。她这如今是二胎,紧要关头我怕被抓去医院,所以没来得及和您提前招呼,不行先在您这躲一个月吧。”
二喜满脸赔着不是。
三舅妈看他四十好几都奔五的人了,好容易娶上个媳妇,心急要个二胎,觉得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且已经有3年,没有见到过梦遥。
一看就是不容易的日子。
岁月,让她不那么俊俏了,过去看着像仙女,如今对比着,有些不人不鬼。而且看那躲闪恍惚不自信的眼神,知道或许因为第一胎生了女孩,没少受气受罪挨折腾吧。娘家也不在这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顿然心生怜悯之意。
于是模样精致,个头不高,又显非常年轻的三舅妈,点头痛快答应了。
二喜感激,更加满脸半哭不笑。
最后他起身,吓唬着梦遥,“在这里也长点眼力见,别那么又馋又懒,白吃白喝的不知感恩,家务活也为三舅妈多归整点。”
梦遥也站起身,默然,低眉垂眼的,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低着头,将两只长满茧子的双手,手指缠绕一起揉搓。
三舅和三舅妈也起身穿鞋,送二喜出了院落。
二喜骑车回到莲花池。
又是一年的冬闲,老妪忙完一日三餐活计后,依然躲在门后祈祷,“观音菩萨,保佑多子多孙。”
一边作揖一边重复絮叨。
单单在炕头睡着,她长大了不少,后腰的那块青色胎记也不见了踪迹,白白细嫩的皮肤很像母亲,只是鬓边并没有桃花胎记。
草木香的烟雾,依然缭绕,但愿今天烧香许愿就灵验。接下来,她又闭眼,双腿跪在破旧的垫子上,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二喜回到家里,和老妪一起忙乎晚餐。
“每顿饭都给那扫把星吃半饱,而且从来没吃过肉和鸡蛋,顿顿吃噶头咸菜,这次应板上钉钉、该怀男孩了吧?”
“差不多。”二喜抽着旱烟,点头认同。
“哎,那就好,该求的神也求了,村头刘大妈说,她当年就是因为吃素才生了7个儿子。咱们这次也没惯着她,也应该错不了,还有三个月就该生了,到时候就知道了。唉,如果再生丫头片子,那可就糟心了。”
老妪说完,皱起了眉头,闷闷不乐起来。
“别说了,再生女孩,看我打不死她,”二喜恨恨的。
“嗯,要再是个女的,咱们决不轻饶,你看。”老妪迈动解放脚,拿来一个小罐,猛然往墙柜上一墩。
“这是什么?”
“我连牙签都准备好了,生女婴就立即扎死她。”说完,就像眼前梦遥又浮现了一样。
“哈,厉害!”二喜点赞母亲的绝招。
不知咋,现在不光母亲,连二喜自己想起来她也极度不欢喜。结婚这几年,她既不好看,还缺心眼,还时常不说话委屈巴巴,总摆出多么无辜被欺受气的神态,饶着自己没本事挣钱,还动不动就要钱。
而且胃口还很大,一门子心思只想拯救穷娘家,想想这些就胀气。
“哎,算了,别提她了,先消停两天吧,如果往好处想,再生个男孩,哪怕一男一女一样一个,挨罚款,我都愿意。还听说村东头一家生了二胎,被干部扒房子,但人家生的男孩,扒房也值也认了啊。”
娘俩吃着晚饭,忽然又没电了,于是继续点起煤油灯。
单单一直没有醒,先由奶奶带着,晚上也是一个被窝里搂睡。她都会走路了,偶尔也模仿老妪跪拜在门后头烧香,也知一边努嘴,一边跪着点头欠着身子祈祷,偶尔还会帮助老妪提前燃起草木香。
自从单单会喊奶奶,会走路开始,老妪貌似不那么讨厌她了,经常给她在头顶上扎一个鸡毛毽小辫,还偶尔做一件花棉服。夏天还做一件大肚兜,而且不怕麻烦地缝上一枚花朵做装饰。
晚上,槐花村。
润叶骑斜梁坤车进家门,一到六点,家里也必然给她留门。
今天也不例外。
打开角门,她把自行车推放进车棚,妥当了后,背着书包若有所思往屋里走。润叶扎着马尾辫,上身穿机车式防寒服,是黄与绿混拼成的颜色,在农村也绝对是好看的。那衣服,是在大城市里当干部的二姐买的。因姐姐,润叶虽在农村学校里读书,但穿着打扮也会稍稍有所不同,比别的女孩自然要时尚前卫很多。
她进外屋,就听母亲在喊,“润叶,润叶,来呀进屋。”
润叶就像没听见一样,先把书包放到东屋,才来西屋见母亲,而且也要吃饭。
一掀门帘,看到餐桌旁坐着一个人,猛然愣住。
“这是你二嫂,二喜家里的。”
“哦哦,二嫂好!”
润叶恍然,机械式喃喃应对。
第20章 润叶的惊骇
润叶忽然回想起几年前父母去参加他们婚礼,回来时啧啧夸赞他媳妇的完美。还有雪天里,在集镇上曾目睹,亲自见证过她的惊骇美丽。
可眼前,这?
真的还是她吗?她的皮肤没了粉白,头发不再是高贵的盘头,比过去变化了不少,标版式生完孩子落魄不讲究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浮肿,或者是邋遢。总之,不再有女孩特有的气韵,那长长的脖颈不再骄傲,鬓边的花朵也不那么艳丽。
红色高跟鞋呢?米白色贝雷帽呢?还有那荔枝红的大衣呢?
不光没了这些,而且周身没有了半丝半毫的仙气,就像尘土里的土喀拉,怎么拾捡也都无法将之分辨。她已彻底与凡俗融为了一体,难看如田地里棕色的老头蚱蜢。
这家庭,怎就成了人间炼狱?
梦遥看着润叶,友好礼貌笑着。思路单纯的她根本不晓得润叶心中的澎湃,也更不晓得她曾经见过自己。
润叶眼底,闪现出一丝不被人察觉的怜悯与苦涩。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吃饭菜,然后一推碗筷,旋即就进了东屋,埋头学习去了。哥姐都大学生,毕业后都成为了国家干部,只有自己是中专学历。
怎么办呢?
只能是除了学习,别的都不去想,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争取到一年一度有限的名额——那就是考城里大学的机会。
想想比自己大不了2岁3岁的梦遥,心底瞬间颤栗。
她真心不希望自己长大,即使长大,也不要嫁人而且用反复生孩子来糟蹋自己。看来只有学习读书,去外面工作,成为有固定收入的人,或许才能改变农村女人特有的婚后厄运缠身。
在那一刻。
润叶便想当爱情的鸵鸟,想逃避,想一辈子都不要嫁人。梦遥似天仙,婚后几年都折磨成了如此,而自己远不及她的天生丽质,所以又能好到哪去?润叶澎湃着,内心无限发酵,外表看似沉默,其实已然埋下对未来婚姻抵触的种子。
这一天,阳光普照。
虽然周六,但润叶还要去学校弄一趟板报,只是不用出门那么早。她与一个有美术天赋的师姐,约好了上午十点半在学校见。
早五点,润叶温习完一遍《心理学》、《教育学》的功课后,便要用早餐。
不得不去西屋。
一挑门帘,爸爸已出去忙乎活计,只有母亲和梦遥在闲聊。
玻璃窗处的阳光很暖,直射到整个炕上,兰花的炕被显得温暖素雅。母亲平素最喜爱蓝色,她的棉袄也是蓝底白花的,穿好几年同一件棉袄,依然爱不释手。润叶也喜欢蓝色,所以对母亲的爱好,从来没有因青春期而借机发泄各种不满。
润叶看到二嫂,赶紧点个头打个招呼,二嫂也满脸笑意盈盈,裸漏出光洁的脖颈,或许冬闲了,面部的皮肤还是缓解了很多。
“我这也没什么擦脸油,就涂这个吧,”母亲将一枚翡翠罐,顺着茶桌往前一推。
翡翠罐?
润叶自小就印象深。
母亲年轻时,从秦皇岛耀华玻璃厂,因国家运动而成为了一名下乡人员。国家的变革,将她的命运推向各处,辗转经历从城市到农村的来回奔波。
可她一直带着这枚翡翠罐。
秋冬到了,用它去供销社,打一毛钱凡士林油能用一冬天;天热后,一毛钱雪花膏,能擦一夏天。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从未变过,哪怕带润叶回外婆家小住几日,母亲也会带这个小罐。
而现在,偶尔也要挤进一袋儿童霜或者硅酮霜,来作为早已买不到雪花膏的补充。她时常嫌弃塑料袋包装不舒服,也不庄重。所以这枚长方体小罐子,不光是护肤,还记录母亲对比农家女人,所经历过的颇为不寻常的青春岁月。
见梦遥接过翡翠罐,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缓缓打开锈迹方形的金属盖,一股淡淡凡士林的味道扑鼻而卷。
展开食指,奔向白色膏体轻轻一点,便将一块凝实透亮染在面颊。
此刻,窗外的阳光,更加肆无忌惮照到墙柜边上。冬日暖阳静谧且温馨,斜斜映照着桌子底下的几株金枣树。一米多高的树上结满了疙瘩球,有的红彤彤,有的黄油油,都被密实的椭圆形小绿叶衬托着,更加透露着鲜亮无比。
旁边的金汉莲,圆叶片上浮现清晰的淡绿色筋脉,叶片如缩小了数倍的荷叶都纷纷昂起头,婀娜追逐暖阳。舒缓袅婷的叶子层层叠叠,穿插镂空出细长的叶柄,深绿色的叶柄间,偶然探出一枚桔红色骨朵,静等几日后骨朵便会悄然绽放。那形态,宛若正在放声歌唱的玲珑少女,婀娜且蓬勃着青春的气息。
梦遥恰好坐在茶桌旁。
她在专心涂抹凡士林,中指和无名指都沾染油渍,从额头向两侧一点点晕染开来,最后铺满整个面颊。皮肤原本就光洁透亮,这一涂抹上凡士林,在光线的照耀下,她暂时又恢复成了一只白天鹅,虽也远远不如过去半分璀璨。
的确。
如能见到她几年前的模样,那么,目前的她依然是掉进了土沟。婚姻的折磨,确实令她变得平凡而又普通,美丽大打折扣。
她涂抹完了后,又擦了擦那葱白玉手,虽然手也不如过去完美,手掌的老茧勉强刚退去一半。
此刻梦遥似乎若有所思。
这个翡翠罐,看着它,便想起二喜在北京西单买的擦脸油,样子是蛤蚌壳。虽然里面的油脂用光,早已变成空壳,但她已珍藏起来,放在墙柜的一角,和那双红色高跟鞋保存在了一起。
她的变化在哪?
润叶边默默吃,边胡乱琢磨,或许也不能说是老,莫非是熟透?
如果一枚青果子,自然是熟透了的好吃。但如果人,被强制催熟,那只有提早臃肿糖化,就意味着外皮不再紧致光滑年轻,那岂不是提早衰老了?不过,也或许不和过去比,她依然比普通女人美丽一大截,尤其鬓边桃花。
但目前非要弄什么三齐头?
这个头型就明摆着,她是在放弃并糟蹋自己,彻底挥别青春,将自己打入农村妇女甚至老太太的行列,简直是自取其辱。
但润叶还保存小女生的一切,哪里懂得梦遥居家过日子的苦衷和遭遇?
这几年,梦遥是如何面对丈夫和老妪的虐待与侮辱的?连穿个裙子扇个风,走路抬错了脚,都会惨遭毒打,带着浑身的伤痕与疼痛,依然还要去田地里干农活。
后背还时常背着孩子。
干活用大力气时,往日的伤口便会瞬间撕裂崩开,依然渗出血珠,挡不住的血与汗水交织,她便如伤口被撒了盐,更如蚂蚁蚕食般,发散着细密隐隐疼。
润叶喝粥,继续若有所思。
母亲又坐在炕上纳鞋底,一针一线很是耐心,短粗的手指、在父亲的大鞋底上,拼命游走征服着。最后要把鞋底,纳成一个针脚一个针脚,一趟一趟的整齐纹路。那样子,像极了向日葵的脸,尤其鞋底对应的脚掌部分,最为好看。
梦遥踌躇间,似乎还想忙什么,生怕被嫌弃,但一切都被母亲制止,嘱咐她安心养胎即可。
她闻言,心头一暖。
于是,梦遥坐在茶柜旁的椅子上,沐浴着冬日暖阳,和母亲随意拉起了家常。
暖阳散落在她的面颊。
虽然毛衣破旧,衣衫可谓褴褛,但远看。古老的茶桌,椿树木纹的椅子,看似也是一团祥和安静。桌下的金旱莲,婀娜着身姿,肆意纠缠,不甘地努起橘色的小嘴,欲与美人一起争夺着冬日暖阳。
随着言语,贝齿依然闪亮。
此刻,她与周围的场景,或许仍称得上是一幅美人卷轴,也许过去,是现代版的踏雪寻梅。毕竟雪景里的她拉风又张扬,比明星在红毯上还要闪耀。而现在,只是改成了勤俭矜持古朴温婉、居家内敛的小家碧玉风。
母亲时不时在额头发间磨针的空,抬头看一眼梦遥,尽量劝解宽慰着她偶然的倾诉。
润叶吃完,端走餐碗,折叠好圆桌后稳稳立在墙角,她要准备去学校。进东屋穿好衣服想走,可一到院里,才知风大,脚下的棉裤吹进了冷风,后背也很凉。
回身到了母亲的屋子。
“怎么回来了?”
看到戴好了帽子只露眼睛的润叶,母亲奇怪地问。
“外面风太大,想找一件长衣服穿。”润叶说完,就奔向墙柜这一侧。
没想到坐在炕檐子附近的梦遥,竟慌忙起身。
“哦哦,没衣服穿吗?我有我有。”她热情有余、疾步奔过来,抢着打开墙柜盖子,顺手掏出来一件衣服。
润叶看她掂在手里的,忍不住一惊,脑袋瞬间嗡嗡嗡。
啊?
这一件,沉甸甸托在手里的,不就是那一件荔枝红吗?
润叶皱起眉头,心潮翻滚。
就是她在冬雪里,在集市上宛若仙女下凡的荔枝红。这件价值三五百元的天价衣服,只有女孩在婚嫁时,婆家才给舍得买一件。而当女孩婚后过日子后,是永远都不会买如此贵重衣服的。
这,也是四彩礼中的一件啊。
但润叶仔细端详,几年过了,这件衣服被糟蹋蹂躏,居然变得柔软皱褶,轻薄,或许是因用水清洗过,所以面目皆非。记得那时,也正由于这件衣服的启示,在美术课上,润叶好多次想配出这荔枝红,可怎么都没有调出来纯正。
因此,始终耿耿于怀。
这么久,她一直心心念念向往的,几年后,却变成了令人作呕的烂马肉。
简直暴殄天物。
或许在没有水洗之前,它便早就疲惫不堪了吧。哎,这也不全怪她,谁让仙女早早落入凡尘?沦为了凡人护不住自己的珍奇,这也属于情理之中。换言之,或者寻常人,根本就不配不适合拥有珍奇加持。
润叶皱眉的一瞬。
赶紧下意识猛力推开,这件曾经价格不菲,庄严而又饱经沧桑的大衣。
这,简直太重,她受不起。
为了掩饰内心、由难过与心疼而带来的不自然,润叶赶紧笑着说,“不,不,我有更厚实的。”
梦遥的面颊上,忽地闪现出一小丝落寞。但稍纵即逝后,她依然笑着遮掩起被拒绝好意的窘迫,貌似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做的,只是紧紧搂着那一团烂马肉出神。
润叶掏出来长款棉服,那是大姐结婚前淘汰的。赶快扭身,一掀门帘来到外屋,丝毫不敢看她的表情,更不敢猜测她是否真不在意,还是会内心失落。但从明朗清新的笑容里,润叶能猜出她比别人的宽容大度。
润叶扣紧纽扣,赶快仓皇奔向学校。
一路狂奔。
第21章 槐花村的星空
润叶不知为什么,想想她捧在手里的那团烂马肉,眼角似刮进了沙子一般的难受,鼻子酸胀憋忍了好久。在与师姐一同设计板报间才忘记了情绪,血液也逐渐恢复成了平静。
可在忙碌时,师姐问,“你知道曹老师吗?”
“嗯?没有印象啊!”
“就是那年六一节庆祝,你表演节目那次,有个卡拉赛一等奖的。”
润叶停下画着松树叶子的粉笔,努力想也没印象。但忽然记起往年十一实习时,有一次学校组织所有老师去北京爬长城,貌似有一个男的贼眉鼠眼。自己上车下车时,他总偷瞄,这令润叶很是厌烦。
当时和陈老师一起,而且陈老师总墨迹着央求润叶介绍自家哥哥给她认识,但润叶努力躲闪拒绝,所以对于曹老师的眉来眼去,也根本没动脑没正眼看过,尤其面对异性,润叶更是慎重。毕竟自己原本清白,确实要避嫌,不要被无端误会什么。她又努力归拢过去烟雾般的残片记忆,依然搜找不到丝缕。
“哎呀,你怎么那么傻,外面都风传开了,都说曹老师追求润叶,你代表实习组老师不也参加过表演吗?”
“哦,我参加完表演就走了。”
润叶回答完,猛然想起二嫂,内心一紧,于是决绝地说,“不,我可不知道这件事,而且谁也没和我提起过。”
但从师姐故意提起的口吻和面部表情上不难看出,似有一丝酸味和在意。于是试探说,“谁喜欢谁就去追求吧,那人和我也没关系。而且我用心复习准备考大学,家里最我学历低,所以目前志不在此。”
润叶对师姐其实早有耳闻。
她已工作好几年,业绩很突出,事业强势。但她长得像个男生,说话简单直接皮肤很黑,五官模样粗糙,矮墩墩粗胳膊粗腿,所以至今还是个老姑娘。
听润叶这么一说,已有29岁的师姐终于松一口气。
润叶也松一口气。
顿时师姐身心愉悦,精神大振,觉得全世界的事物,都是灿烂养眼明媚的。
她以疼爱的口吻对润叶说,“好妹子,这个板报小菜一碟,你坐旁边看着,蹬梯子爬高的任务,都交给我好了。”于是她摩拳擦掌,挥动手臂,多彩的粉笔旋转飞舞、妙笔生花,无限极发挥一个老剩女的洪荒之力。
一个半小时后,就忙完,润叶往家里赶。
又是中午饭的时间。
家里猪油葱花烙饼,听母亲讲自己去学校后,当老师的大姐夫来过,并且拎了几条鱼。鱼刚煎一半,润叶就回来了。进了外屋,润叶又刻意平静自然向梦遥简单打着招呼,“二嫂。”
梦遥欢快答应着。
没想到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谦和有礼貌。所以面对招呼,赶紧点头笑着,被尊重感油然。仅仅几日里,她喜欢上了这一家人,更喜欢上了这个家。
半小时,润叶饭后又是一推碗。
润叶赶紧又回东屋,查看卷子和所有的复习资料。刚想走,可母亲一看梦遥去院落把角的茅房,然后就唠叨润叶。
“你看邻居小茹,和你同龄同岁同班级,人家初中毕业后就嫁人,早就挑家过日子了。你再看看二嫂,比你才大两三岁,也都挑家过日子。你瞅瞅你,怎么就永远孩子气傻傻的,人情世故啥都不懂,家务活一分一毫也都不干。你和人家年龄差不多,为啥就差很多呢?这么大了,一丁点分担意识都没有,一个家庭的活计,永远和你无关,要不你大姐,每次来都状告你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你生在凡间,不食人间烟火,真做得到吗?”
“哼!”
润叶听了表示不服气,懒得激烈争吵,但是只一个“哼”字,就代表对母亲说的全盘否定。以前无比顺从柔弱的润叶,这两年貌似青春期,变得敏感多疑。哪怕是母亲讲的,也反感。
二嫂一挑门帘进来。
润叶也扭身回屋,依然饭碗一推,任凭母亲怎么唉声叹气为自己发愁,反正她就是不管。她可不像很久以前七八岁时,还给地里干活回来的父母,抱柴火烧火熬个粥。反正她也不清楚怎么,就是无比反感做饭啊扫天刮地这些无聊的家务。
家务活?
真是一点意义和价值都没有,就像母亲不也没啥意思,还不是嫁给爸爸才开始做的这些?而且是被动的。她每天都去做饭,什么饭都会做,但是味道全都不地道。也不知怎么想的,那么漂亮的容颜,怎么就嫁给了贫穷的爸爸,还不负责任偏偏生出来一大窝孩子。导致二女儿小时候,为哄弟弟妹妹玩,还将算盘当小车,推着弟弟妹妹,最后算盘珠子洒一地。
更为离谱的。
二女儿居然把母亲年轻时的几百张照片,统统剪成了扑克牌哄弟弟妹妹玩。母亲对老照片被毁事件不也是照样伤心不已,捶胸顿足了好几个月?真可惜了自己那资本家大小姐的出身,自己拿自己真不当回事。
要不是因嫁人,何苦要将日子过得稀烂八糟?
自己那么早就没了自我,纯粹自己挖坑埋死了自己。悲催无限不知反思,还数落别人,图谋拉我早一天入坑,休想。润叶思来想去之余,小鼻子不服气哼着。直到摊开一张卷子,心才平静下来,文化知识真好,最起码可以拯救澎湃难安的灵魂。
二嫂早已回来,和母亲继续闲说话。
刚说了十几分钟,忽然二嫂又想去茅房,这令润叶的母亲有些警惕,“怎么回事?”
她大声喊润叶,润叶赶紧出来询问的神态。
“你二嫂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去了好几趟茅房了,这?不会有啥事吧?”母亲惴惴不安,着急想让老闺女拿主意。
润叶寻思了一下,“会不会吃了鱼,坏了肚子?”
母亲一听想了想,“那也不能,是活的鱼我刮的鳞,应该不会。况且咱们都吃了,不也没事?”
润叶也陷入沉思。
“人家大着肚子呢,这,要不我去趟村医生家?”润叶征求母亲意见。
母亲点头,毕竟村医生的女儿和润叶曾经是同学,方便说话方便请,而且人家大着肚子总闹肚子,如果滑了胎,那可就要出大事了。不等二嫂从茅房出来,润叶便快步奔出了院门,经过了十几家,很快就请来了村医生。
这时,梦遥又去了几次。
四十多岁经验丰富的村医生,反复端详梦遥的脸色又测了下体温,发现她除了总去厕所,别的并没有丝毫不适,也根本不是肠胃炎,简直虚惊一场。但总去厕所对孩子也是不利,担心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医生在润叶家观察了2个小时,终于确定了病因,他居然问,“确实是吃了鱼的问题,但不是坏了。恕我大胆猜测,孕妇平时应该一直吃素食吧,常年不染荤腥,是不是?”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
梦遥听了此话点头认可,并低下头去不敢回复什么,但眼圈却有些发红。
医生又继续,“别害怕,一周适当吃几次,学会习惯和适应,你岁数小肠胃调整快,很快就会好。而且,你不吃荤腥对胎儿的成长也极为不利。”
梦遥听了始终半低着头,在又一次点头时,咸而酸涩的泪水顺着惯性滚落而出,滴湿了毛衣的前胸。她不敢露出窘迫与尴尬,不敢也不想说自己因为生不出男胎而犯罪,所以备受家里责罚,不许可吃荤,哪怕一枚鸡蛋也不许吃已经有好几年了。家里婆婆非坚持说吃荤腥就会生女胎,吃素就会生男胎,也不知哪来的荒谬理论,然而,梦遥便是撞上荒谬的那一个。
如果广而告之了缘由,既被人家笑话家穷,又会被嘲笑因为生不出男胎被家人制裁,无论说上哪条也都是丢人。于是为了薄面,她还是始终坚持低下头,继续隐藏掩盖、吞咽着不能言明而又刮心的一切苦涩。最后还是忍不住哽咽委屈,双颊和鼻头,便涌起坨红。
后来她急中生智,起身拿起一团纸假装去了茅房,临时躲避这不能深入表述的什么具体详细、化解着自己的尴尬境遇。
润叶和母亲一起,送走了村医生。
在那之后,三舅家每周必然有肉馅包子饺子,或者肉馅盒子交替着。还买来北方满街都是的红苹果,大鸭梨青萝卜,邀请梦遥生吃。平素又穿插熬粥炒菜,吃食简直花样百出。
梦遥的肠胃很快就适应了,正如医生所料,她再也没有因为吃荤而闹肚子,面色也越发红润了。
这一天天,过得真快啊!
转眼就是几个月的时光,梦遥的肚子更大了,忽然有一天,半哭不笑的二喜如乌云盖顶,又来到润叶家,他呲着黑嘴唇和黑牙齿,“呼啦呼啦”抽着旱烟。
从认识他的那天起,润叶便总觉得二喜和父亲,都分不出谁的年龄小。虽然二喜的辈分年龄都小,但看着他又黑又老又丑,润叶总以为他比父亲年长,而且吸烟比父亲还频繁。
此刻,只见二喜稳坐在茶桌旁椅子上,和二老交代着说要接梦遥回家,因为差不多快生了。
梦遥坐在炕檐子处沉默。
其实她不愿意走,在这里住了短短几个月,她便深深爱上这家人。这家人都谦和礼貌,从来不打架骂街说话都很柔声,也懂尊重人,而且总能吃上好的。可自己却不是这家的,必须还要离开,所以她很不开心,但又能咋?
晚饭后,大概有八九点钟,趁黑,生怕被村里的干部发现。润叶也随着出来,只送到门口,就回屋看书了。父母却要跟紧一行人,护送着出村。
这几个月。
梦遥一件衣服都没换过,还是那件粗毛线编织的橡皮粉毛衣,袖口已全是球球,下身是二喜淘汰下来的破军裤,脚上穿的,依然是集市上5元一双的紫红色雪地鞋。外套依然是沉甸甸的猪肝烂马肉,这件衣服很长,可以成功遮掩肚子。
润叶家对此似乎并未多心,毕竟二喜是多年的亲戚,所以根本没有深入思忖疑心具有别样含义的什么。而且,或许也认为她的衣服,是因为怀孕的特殊时期的特别穿戴而已。
梦遥紧随着大家,继续沉默。
在丈夫面前,她只是眨巴眼睛听之任之,那么小的年龄就开始被婆婆和丈夫折磨,平素里被收拾习惯了吧。一旦反对就会一场战争,而且每次还不都是以她彻底失败,灰头土脸自讨无趣而告终?所以,在丈夫婆婆面前,她只能温顺,但照样丝毫讨不得半点好处。动不动婆婆和丈夫就会骂一句,你瞧你那傻巴样儿!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一切都是揍憋的。
包括单单。
自己也都没有权利教育,因为她傻她笨她没文化,她年龄小不懂事!所以单单也就跟着奶奶宁可学习烧香拜佛,她这个十足的坑货,也根本没有资格和女儿多说一句话。
白天风很大,地面被刮得异常干净,夜里,风住了。
周围显得格外宁静。
家家门口和后房檐处,依然满是槐树,这个季节都是光秃秃的枝丫。其实每年四月,银色风铃般的槐花便会竞相绽放了,一串串一垂垂,被春风抚弄震颤着,更加摇曳抖落着香气。可无论怎样幻想四月的馥郁馨香,都无法撼动自己此刻冰冷仄仄的心情,心底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氤氲。因每年的四月有洁白芬芳的槐花满枝丫,十几天后,槐雪飘落覆盖全村的街路巷,这便是槐花村的由来。
可它又叫三百户槐花村,那建村时,莫非便是只有300户人家吗?真如传说,是清朝末年后宫人解散后的临时聚集地吗?
毕竟周围,还有一百户,一直排到了十百户……不能不让人遐思。
又想起莲花池,是因为60年前填平了百亩荷塘盖成了村落,所以如今的莲花池,反而没有太多莲花。
深呼吸后,梦遥仰头看一眼那浩瀚的星空,皱了皱眉,这让她蓦然想到过去在北京的日子。二喜第一封信里提到,一起看星星。可今天,不也照样是黑色的天幕上星光闪闪吗?可谁又能想起来抬头看一眼?
往日如昨,泪眼婆娑。
北京那夜,她举着糖葫芦,无忧无虑笑靥如花,他还指导着教她辨认北斗,还寻找大熊星座和银河……
可如今?
其实,那条银河,北斗,还有大熊星座,一切星象自然未变,变化的只有越来越丑的自己。她摸向自己笨拙的腹部,还有秃子一样的农妇头发,又想起夜里的雪地上,5个人一起玩的打雪仗。
她那会儿高高的马尾辫,扎着红纱巾发带,美丽醒目又飒爽英姿,在雪地里迈动大长腿,嬉笑着奔跑,四十好几的二喜,为自己阻挡一个个雪球……生怕泥鳅的雪球扔错了地方,他怕她冷,怕她疼。大长腿,在那时,引来二喜的无数声赞叹。可后来,曾经知冷着热的他,和婆婆异口同声说,腿长个头大,就要去田地里当骡子当马。
想起这,她忽然酸涩。
其实变化的,不光是自己,分明,还有人心。
是啊,同样的夜空,同样的星星,同样的人,可这人心却渐行渐远,乃至支离破碎。
还有北京那夜,流星下许的愿望现如今都去了哪里?试问,未曾说出口的美好秘密心愿,都可曾有实现?一起的情感,可曾有长久?只记得自己当时也仔细看过星空。
那夜,星空也如今天一样,璀璨清澈又透亮。
半小时后,到了村口。
润叶的母亲说,“回去好好生活,别太多想,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就多个伴了。”
第22章 王八百
梦遥听闻,猛然收紧了思想,回过神来的她,忽然扭身,面对润叶的母亲说,“谢谢三舅妈。”说完,赶紧低眉顺眼沉默,生怕这句没有报备过的插话,会惹来二喜的厉声呵斥。
果不其然。
二喜早已唇枪舌剑,棍棒相加。
“行了行了,谢谢是该你说的嘛?这是我亲戚,究竟和你有鸡毛关系?如果不是冲我的面子,你就边儿呆着去,谁也不认你谁。没有眼珠哪有眼眶?你怎么就总弄不清摆不正自己究竟该是个怎样丢人的角色呢?整天介疯子小丑傻巴一样。四六不懂横竖不分的东西,真想踹你几脚丫子长长记性。”
“二喜,少说几句吧。”润叶的母亲听他一连串的口不择言,丧言暴语滚滚后,胸口堵得慌,赶紧制止。
真没想到,面貌丑陋的二喜,竟然如此直言不讳,况且媳妇还大着肚子。润叶母亲果断阻止的同时,且更担心梦遥,内心猛然折腾着梦遥这数月来每日的娓娓倾诉,便也彻底相信完全是真。
她内心便又后悔。
因为作为长辈,总想着一碗水端平劝和不劝分,况且清官难断家务事,都本着息事宁人。可目前看,分明就是梦遥被欺负,而且是没理由的。这还当着人呢,那如果不当着人呢?可想而知。
这,真是丑人多作怪。
她为自己这数个月,过分公平中立分析劝解,而感到无限自责与内疚。
梦遥比自己老闺女才大二三岁,可她这么早,就开始经历人生劫难,终日里无端受委屈。
想想老闺女天真的笑脸,两颗洁白的小虎牙,还有偶尔倔强时瞪着丹凤眼的抬杠。还有她不谙世事下的天真快乐,而且整天忙着读书。只有在这一刻,自己竟然也长长松一口气很庆幸。
这所有,对比梦遥嫁给个老怪物,对于老闺女的懂事晚,她竟头一次释怀。尤其亲自见证二喜粗鲁待媳妇的态度,她的内心,已原谅了润叶的所有。
“梦遥娘家不在这,离得远,你比人家年龄大那么多,而且她又是个孕妇,你就多照顾多谦让点吧,有什么做错的,千万好好说,切忌动怒伤了和气。人都说吵赢了道理,伤害了感情,日子终归是你俩自己的,你要仔细想明白啊。”
润叶的母亲,看着要走的二喜,明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但也必须叮嘱,哪怕苍白。
梦遥一听。
感激看了三舅妈一眼,依然没说什么,转而便低头看向鞋尖,不想被人发现眼睛里噙着的泪滴。
他们离开了。
顺土路,有星星闪耀可以照路,还可以速度不慢的前行。梦遥的内心依然悲戚苦涩,感激三舅妈的爱护有加,可毕竟自己是一个外来的媳妇,何德何能?
一路上,梦遥坐在车后面,一手揪二喜的衣服,一只手臂捂住硕大的肚子,以减少颠簸震荡。
“呱啊,”远处,一阵夜鸟的叫声,似在争巢。
过一小会儿,便是风平浪静,寂静无声。哎,期待这一胎是男娃。如果是,便救了我的命,往后的岁月里不至于活得太悲催,想想自己的年龄,再想想人家润叶,又陷入无比烦恼中。
她羡慕润叶还保持小女孩的自由和独立,也羡慕她的家境,其实那也只是最正常不过的、简单和睦家庭。但这也是梦遥日夜期待的,但却又注定无缘的。可羡慕人家又有什么用?谁的命数就是谁的命数吧。
她无奈叹气。
“叹什么气,你爹又没死,大夜里的真是晦气。”二喜极其不耐烦。
梦遥听了不敢吭声,连大气都不敢喘息。她害怕大夜里被他突然恼怒扔在土路上,或者打一顿也说不准,娘家又那么遥远,可近又有什么用呢?
哎,忍不住默默叹一口气。
远处又传来夜鸟的哀鸣,梦遥坐在后面感觉好冷,但也不敢吭声,因为现在的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抨击,所以她不敢自取其辱。
哎,估计这一个年,又回不了娘家。也不知,他给不给娘家寄钱?哪怕很少也可以,为了图吉利和报个平安,梦遥忍不住心里嘀咕。
几天后。
这又是个年底,天气依然那么寒冷,到腊月初七,转眼又快过年。春节也是不咸不淡过着,如梦遥心里所忧,一分钱都没给娘家邮寄。梦遥无奈,连着好几年了,待娘家没年没节没仪式感,这能有什么办法?哎,梦遥既郁闷又不敢出屋门,挺着大肚子每日力所能及干着家务活。
新一年的春天,每日还在春寒料峭里寒冷着。
晴朗的春日,空气熏甜,桃蕊迫不及待赶在迎春花前头,悄然打了花骨朵,点缀着褐色的枝头。门口,领证那日栽下的桃树,竟然又爆破出几朵零星的小花。
为躲避屋内墙壁,悬挂的男婴图,避免无端更增添心烦意乱……她时常伏在门框风门子处,搂着硕大的肚子,捂着郁闷的胸口,思想游荡若有所思,凝望着花朵出神。
回想栽树那会儿,你一盆我一盆轮流浇水时的恩爱,又回想起生完女婴后的无限落寞,一幕幕……来回滚动,神情复杂而又凝重,但外表却又无息无声。
没几日。
陆续爆破零星的那几枚桃花,魔术般变化着不同的颜色。花如珍珠时,颜色最为艳丽,花香含蓄;含露乍开时,边缘处的艳丽依然,但花香渐浓;当绽放许久时,颜色浅淡了,香气努力喷薄张扬散发,哪怕是孤注一掷,最后,直至香气散尽。
花瓣临凋落前,更加没有了以往的秾艳,直到凋零了去。可花朵似乎在枝头时,就已预感到了命运结局,所以提前愈来愈苍白了自己。
这花期,是不是在暗示自己?
天真烂漫没结婚时,颜色最为艳丽,花香含蓄;谈恋爱时和新婚后,便是含露乍开;当绽放许久乃至凋落,那就是生完了孩子,自己的面容不再艳丽,日益消退苍白了容颜,也散尽了香气。
在一个家庭里,也自然不被关注。
似乎所有,都是一环一扣紧紧咬合的钢需存在,为此,才能勉强依赖着苦苦支撑。但倘若有一天,人家不指望了自己生育,那结局又会是什么?
会不会被活活虐死?花死人亡两不知?
这一天。
一场春雨,庭院被洗刷干干净净,深褐色的枝头,披了薄薄翠妆,远处望着没什么,凑近了才能看到嫩芽。不知怎,薄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居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有了这些,说明春日已不复存在。
这一夜,梦遥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朝阳从玻璃窗照进来,像披了件錦裘。给梦遥镀上了灿烂的金光。她眉宇间的惆怅,似乎被光芒万丈的骄阳驱散,现出淡淡的喜悦。可这喜悦是她强撑的,一闪而逝,很快便消散了。
雨过天晴后的太阳都不同往日,更为炽烈而且不可直视,就像真的成了夏天。
炕上抠玉米粒的梦遥正在嘀咕,这一胎已经超出了月份都一个多月了,可为啥还是没动静?想到此处,竟然忽觉腹中疼痛,她放下手里活计,赶紧躺在西屋炕头搂着肚子痛苦万状。
这时。
二喜和老妪都赶紧跑来,看她的动静状态,很想提前预知,这究竟是不是个男胎。
梦遥不愿看墙壁上那些男婴图,她只能用力闭着眼睛,痛苦扭曲身子,任凭下面的羊水流淌,哭喊扭动一直到黑夜里,才终于生出来。
屋里听到细嫩,而又“哇啦”的哭声。
可此刻梦遥,也早已累得意识不清。
老妪本来累了,正在东屋烧香祈祷,一听哭叫声赶紧站立,迅速跑过来,门帘忘记掀开,箭头一样直接冲进去,没成想力太猛,却撞到二喜的身上。
此刻,二喜正端一个洗脸盆,里面有热水,还没来得及兑冷水,老妪摔了个仰八叉,后脑勺直接磕在尿盆上。
二喜手里大盆水也无法控制,顺手泼在了她的老脸上,瞬间半张脸,就被烫成了紫猪头。
这时,躺在地上捂着脸的老妪,还不忘忍着疼继续问,“哎哟男,哎呦,男女?”
“又是个坑货!”
二喜一边着急,一边绝望回答。他弯腰将老母抱起,放到东屋炕头,没有惊醒孩子,赶紧拿起酱油瓶就往老妪脸上喷。
他在工地干活时,听说酱油能够治烧伤疼痛。
老妪的半张脸,原本已成猪头,又被泼了半脸酱油,如地狱里刚爬出的鬼厉。因为又是个女婴,这希望的破灭,致使她来不及烧香就已放生大哭。也不知她这鬼哭狼嚎,究竟几分是因为脸疼、几分是因为失望。眼泪顿时滚滚冲下来,顿时酱油被泪水冲刷,再被手指抓挠涂抹,满脸成了瓜皮一样的纹路,怎么看怎么一副恐怖而又滑稽可笑。
夜里。
窗外的星空,璀璨宁静。万物被黑夜笼罩,一切自然全都井然有序,按照轨迹运行。面对家里天塌下来的大事,显得是如此不相干,如此置身事外,如此无欲无求且又无争。
“咚咚咚,”门外有了敲门声。
“这谁?大半夜的烦人不拉几的!”二喜极不耐烦,语气异常粗鲁。
“是我,大喜。”
二喜闻言,赶紧到外屋,一开门。
大喜闪身进来,他没有进母亲的屋,也没有进二喜的屋,直接就在外间屋里,凑身上前低头在二喜脖子旁耳语了几句。二喜瞪大眼睛听着,表情极为复杂,但最后还是无奈而又狠心一拍大腿。
紧跟着风门子一响,进来一个矮墩墩的男性,他头脸裹得严实,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他见到二喜点个头,解开破棉袄,顺最里面摸索出800元,沉甸甸的一捆,撂在了二喜的手心。
二喜那一张半哭不笑的脸,这次却确切演绎着苦涩与心酸。
没有过多交流。
陌生人从怀里,又掏出来一个花棉被,一抖落,平铺放在锅台边上。几十只正在锅台上谈情说爱的蟋蟀,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面对敌情,它们赶紧三两成群,弹跳着逃离。
二喜犹豫片刻,又闪现决绝,忽然一猫腰,就进了西屋,抱起来啼哭不止的孩子。
她的身上还满是血迹,脐带刚断开,并且被二喜将就着处理,胡乱扭成了一个扣。婴孩张牙舞爪,皱巴巴酱紫色的像个小猴子。不由分说,撂下来,按住踢腾的小腿往小花被里就是简单一裹,小猴子瞬间就动不了劲儿。
陌生男子顾不得小猴子反复啼哭,抱着五六斤重的小花被,匆忙走出外屋。边走眼睛边向后瞄,警惕是否对方反悔或者被谁跟踪。
二喜果断没有跟出来,虽说长痛不如短痛,但他依然站在外屋抹泪,内心十分不好受。只有大喜跟出,与陌生男子一前一后走出院落,距离院门口几十米远处,停着一辆全封闭的小摩的。
司机还有另外一个捂得严实的陌生男子在问,“怎么样?顺利吗?”
“还好,那她就叫八百啦。哈哈,看看这小鼻子小嘴子还挺好看,你大爷的,王八百,王八百,哈哈。特么浪费我好几口猪钱,你长大了记得给老子我还账,好好孝敬老子我。”
居然能这样起名字?这女婴叫王八百?这?远远伫立的大喜闻言哭笑不得,顿时语塞。
竟然用买她的价钱,来给取名?这?显得过于简单滑稽与讽刺。而且这名字都不辨男女,长大了,该让她如何面对周围人的非议?走到哪里,王八百,也明显是个烙印,孩子会背负一辈子的耻辱。
人家都是亲生,唯独自己不是?这,该让她情何以堪?况且那“王八、王八”的,到了学校一准被顽皮的同学起外号。一个女孩介,终日里面对被取笑打哈哈,让她身心又该如何能够健康快乐无忧成长?
逗弄孩子几分钟,猛然抬头看大喜愣愣伫立凝望还未离去,哥俩立刻警惕收起了随意的神态,便都向大喜这边礼貌摆了摆手。
是非之地不可久待,赶紧钻进了摩的。
只听一声闷响,摩的蹿起,黑影迅速扑向黑夜这巨大的帷幕里。摩的隐退了去,孩子的啼哭也逐渐消失……不知是因为夜太黑,车太快,还是距离太过遥远。
第23章 男左女右
梦遥逐渐苏醒。
一有意识,手指便滑向枕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又摸了摸肚皮,空空瘪瘪分明早已卸了货。可孩子,怎么听不到孩子的哭声?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惊诧睁开眼睛,猛然坐起,虽然起猛了感觉到一阵头晕,身下都是血水,先用纸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头发如水捞的一样湿润,然后又取更多的纸擦下体。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询问着,可屋子里空无一人。左右上下四顾着想找人,可虽灯亮,但也空空。只有四周的无数胖小子图画,他们裸着体,炫耀着局部的肥物,在朝她一成不变地咧嘴笑。
那笑容里,有着无尽的嘲讽。
冷冷清清的夜啊,真的很静很静,可世界上永远没有人知道,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颤抖双腿挪下来,缓缓站直了身子,摸着空瘪瘪的肚皮,向外间屋挪动着想找人。
可她扶着门框,掀起门帘时,就见迎面飞来一只大脚,踹向了她的胸口。
她顿时一口气没上来,仰面朝天,无力而又迅速地倒了下去,轻飘飘如秋风里被横扫的一枚落叶。可晕过去的前几秒,她还摸着空空的肚皮,喃喃喊着,“孩子,我的孩子。”
晕了许久。
她虽说站不起来,但意识总算清醒了,依然在执着弱弱地喊,“孩子,我的孩子。”
“你还有脸提,要不是因你这个扫把星,我妈能气病倒吗?”二喜狠狠骂着而且气得嘴角直哆嗦,厚实的黑嘴唇,无比颤抖。
“你这个妨人种,这几年,你吃我喝我,简直是拿我们一家找乐子,胡乱糟改啊!你那眼子也不知怎么长的,挂金边的眼子遍天下有滴是,怎么就偏偏不是你?我真是倒了八辈血霉,怎么这辈子如此点儿背,偏偏遇到了你这个害人精。”
“啊……又,又是个……女孩?”梦遥惨白着一张脸,喃喃而又怯懦地问。
“我怎么……这么倒霉?”没等对方回答,她绝望之余早已捂住了脸,哀嚎。
心里像堆积了厚厚的云层,怎么也要下一场暴雨才甘心,一场郁结,经过哭泣,过后也就只剩下淡淡的悲伤。
“哼!造孽!”
门外的二喜扭头走了,去东屋看望老母。
老母已经停止叫唤,酱油貌似真的能缓解疼痛。二喜摸着黑,坐在板凳上倚着墙柜,抽烟。他其实内心也痛苦至极,摸着那800元卖孩子的钱,更是扎心难过。可如果留下这孩子,大队肯定来扒房,而且也无法上户口,听说即使上户口,也要交5000罚款。那么大的数目,可是正经娶一个媳妇的钱啊。
我滴老天爷啊!
二喜一边抽烟,一边老泪纵横,哭泣之余,胡子剧烈颤抖,其实他也不舍得,也大概清楚大喜的良苦用心,只能先卖了这个娃,再期待着下一个能有个男娃。就像大喜耳语的一样,长痛不如短痛,送走娃子养身体,赶紧接着再生,被迫把一步死棋改成活棋,实属无奈之中的下下策,可也总归比没有棋招被活活将死要强。
鸡叫三遍,没缓过劲儿来的二喜,仍然愁眉不展。他坐在板凳上,依然抽着烟。老母剧烈咳嗽着从梦里惊醒,醒来后面部便是一阵一阵锥心刺骨疼。
天亮了。
二喜带着孩子,还要负责伺候老母和梦遥。
第二天老母就没事了,晨鸡叫三遍,她就起来,掀开门帘进了西屋。上手一下,就扯开了梦遥的棉被,“快起来你个懒贼,睡睡睡,睡你个大头鬼,还不赶紧滚去做饭!馋懒的坑货!”
梦遥从睡梦里惊醒,头晕乎乎赶紧起身,穿着棉裤就往外走。可没了孩子也依然是产妇,所以棉袄整个前胸都湿透了。
刚走到外屋。
肿脸的老妪就拿过来烧火棍子,上来就打她的腿,“男左女右了吗?我让你走路先迈右脚了吗?”
然后又去猫腰猛打右腿。
梦遥顿时懵了,赶紧张开胳膊抬起手,低着头迅速往后撤退。但是老妪又上前紧跟,抡起烧火棍子继续敲击膝盖骨。
“还不听?还不听,男左女右,先迈左,你这个傻货。真该给你回回炉,你妈怎专门就造出来你这个傻子?一看就是打着滚搞出来的,缺德不够揍的十足坑货……”
从那以后,梦遥迈腿,就要先迈左腿才不被打。
这个春节,乃至好几个春节,自然没有往张家口寄钱,更不许梦遥回老家,任何福利和优待都没有了,谁让她不争气又生个女孩,所以必须一切从简。是啊,生个女孩又犯错误,继而没有养好身体,梦遥这个月的面色越发苍白,找不到过去一丝的粉润。
这几天。
二喜从集市上,又买来了几张新的男婴图以示诚意和决心,把西屋所有墙上的空隙处,也都补贴满。最后剩下几张,居然还更为奇葩地贴向了屋顶。如今,包括躺着时都可以清晰看到男婴百岁图,也好时刻提醒,要生男娃。
总之,只要进了屋,哪怕是母亲的屋里,也都铺天盖地贴满笑着的男娃。要想生男娃,必须要先做足了功课才可以。
每天,梦遥低垂着头,刻意不去看,她生活在无尽彷徨压力与嘲笑讽刺中。
这一天。
她去小卖店买盐,路上偶遇一妇女,“嗨,妹子,去忙啥?”
嗯?家乡话?张家口的口音?
梦遥赶紧笑着,“你是?”
“我是这村里王大壮的媳妇,早就听说咱是同乡。”
“哦。”
梦遥的眼睛有些湿潮。
“啥时去家里来串门子吧,这就是我家。”她随手往前一指。
王家媳妇热情张罗,显着快言快语,梦遥点头,拿着盐巴往家里走,一路上若有所思。
在槐花村的三舅家住了三个月,三舅妈给的温暖至今难以忘却,可毕竟那是人家男方的亲属,又不是自己的。顿然感觉到了孤单,所以她也很渴望有同乡。
吃了中饭,没有午休就出了门。
她悄悄去了王大壮家,开门的是王姐,见梦遥果然来串门,高兴至极。她热情拉起梦遥的手,高高掀起门帘让进了东屋。孩子上学去,丈夫出去做工,老乡见老乡,梦遥似有一肚子的苦水想往外倒,但又倒不出来。
张口结舌,如鲠在喉。
家庭内部矛盾说直白了吧,会解气但丢人,说模糊了不解气,可别人又不知你所云,所以,这次谈话,只是压抑着简单唠家常,丝毫不尽兴。
再说,谁会喜欢看清晰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何况,内脏也远不及外表好看。所以,看似梦遥时时忧郁,眉间总有一抹愁云,似有苦水倾诉,但因为刻意理智不情愿去破坏一些底线原则,便有所躲闪和屏蔽。
说话免不了有收有放,支支吾吾,半吐半咽,或者更多的是沉默。
最后干脆随对方的话茬走。
殊不知,这躲躲闪闪的谈话,似乎更增添了梦遥的郁闷,毕竟她是个爽直的女人。此刻,她貌似一个饥饿而又没钱的孩子,望着橱窗里的一盘盘酱肉眼馋着,但却永远抓不着拿不到,而只有靠吸吮手指,通过边缘化的行为来缓解。
正谈话间,还磕着葵花子。
从玻璃窗处,忽然见苗青的媳妇也进了院落。王姐赶紧出来迎接,再一次高挑门帘让进了屋。
到屋里,王姐又赶紧给苗婶子和梦遥相互来个介绍。“哈哈,你看今,真是好日子。我来给介绍介绍。梦遥,这也是咱们老乡,苗婶子,她年龄比咱们都大。”
苗婶子看着梦遥,热情点头。
王姐又嘱咐:“别怕,小妹子,你家里的一些事,我们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嚼舌根的,总归无风不起浪,不过你要记住一点,咱从外地到这里来,是为好好过日子的,而不是受气来的。以后家长里短啊,有啥想不开的委屈,都可以来姐妹们这里说一说,唠一唠,就可以宽心顺意。咱们这些老乡姐妹,就是你的娘家人,都是你的靠山。”
王姐的一袭暖语。
令梦遥如一池风中的浮萍,突然靠了岸,获得归宿感,也如风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虽然稻草自身,也是弱者。可无论怎么,她终于暂时找到了组织,瞬间落叶归根。
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又过了几天,一个下午,几个同乡姐妹,忽然又来到梦遥的家里串门。梦遥迅速规整一下短发,赶紧出来迎接。院里的几只老母鸡也“咯咯”地叫跟着凑趣。
王姐笑着,“哈哈,你看,这是在列队欢迎我们呐。”
语毕,还友善和几只鸡摆手。不摆还好,这一摆手,老母鸡反而一哄而散,都被吓跑了,迅速扎到了墙角愣神看着他们。
苗婶跟在后面,笑着。
跟着梦遥进西屋,坐在炕沿上吃着瓜子,有说有笑。正说话间,二喜进来,一看家里来了客人,就坐在板凳上也跟着说会话,“王哥跟着谁干活呢?”
“他啊,跟着大宽。”
“哦哦,不错的,这一年也弄不少钱吧?”
“是,他这两年还可以,能挣点生活日用。哎,好容易不输不耍不打麻将了。你呢二喜,不是跟大喜哥混得还不错吗?梦遥妹子可就仗你了。看她这享福的,我们也跟着高兴呢。哈!”
“哦。我也是这几年的事,好久没出去干活了,过几天就走。”
“这次去哪里?”苗婶也搭着话,“看要是行的话、我家苗青也跟着大喜哥去忙吧。”
“工地的活多能挣点,可是太辛苦。”
二喜推托,不敢讲什么大包大揽的话。毕竟听说大嫂,近日身体不太舒服,而且不是头疼感冒类,而是怀疑肝脏有问题。这样,必然会牵扯大喜的精力,谁知到时会怎么个情况?
况且。
去外面包活,这又不是什么铁饭碗,都是说黄就黄,说不准的事。而且要不上钱来,被白使唤了的段子偶尔也有,所以谁也打不了什么保票。到时,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怕有哪弄不好,这关系将来不好相处。
正在言谈间,总提挣钱挣钱的,就见梦遥在炕头坐着坐着,便往炕被底下摸索。忽然竟掏出来一沓子钱,啊?都是整票,哎呀这是哪来的?
她吃惊拿在手里。
不顾王姐和苗婶的愕然,她居然还忍不住兴奋点数,而且一张张大方捻开,这么久了,她确实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数了数,是800元整。
其实这,正是孩子的那笔钱,但梦遥却不知,她已好几年没见过如此大钱了,这一刻,她惊骇不已。
二喜见状突然蒙住了,他的内心是那样难受。
见她数完钱就站起来,拿着走到墙柜处,打开墙柜的盖子,将之稳妥放在柜里,然后回身又坐回炕檐子处,磕着瓜子,继续和同乡们闲聊,若无其事,丝毫不刮心。
可是二喜再也坐不下去,也不想再监视同乡是否会充当挑拨离间的恶人,而是起身,黑着脸恶狠狠就出了门。
第24章 桃花一地落
来到院落。
院落,细腻的阳光铺洒满院,这个时节,正是春寒料峭后没过多久,于是二喜拿起铁锹,在院子边处掘起了地,他计划弄个小园子,继续种点萝卜黄瓜和香菜。一边猛力掘地,他一边想那800元钱,便按捺不住内心翻滚。
几只老母鸡见主人一直黑着脸,都知趣躲进角落,呆呆歪头猫着,连一个“咯咯咯”都不敢发出。
又过半个时辰,大概是临近做晚饭了,见王姐和苗婶已经连说再笑出来到院里。
“你看梦遥好命的,看人家二喜多勤快,总忙碌着。梦遥妹子啊真是省心富裕的日子,我们都羡慕啊!哈哈!”苗婶不停赞许着。
二喜点一下头,扶着铁锨,半哭不笑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配合的假笑。等着老乡刚关上木门,隐隐也听不到她俩的嬉笑声。
二喜忽然奋力将铁锨一扔,朝回过身的梦遥快速狂奔着,像一团黑影儿,上去就将梦遥一把手掀翻横贯在地。
一米七多的大身坯子,重重砸在地面上。
几只鸡惊恐之余扑棱棱,一下子全飞到墙头上,呆呆望着发疯的二喜扔掉的铁锨,不肯下来。
他将她按住,骑着猛抡拳头。
管她后背还是屁股,骑着结结实实一顿暴揍,瞬间的暴力,画面堪比武松打虎。梦遥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浑身已经红一块紫一块,被打到爬不动站不起。
可二喜,不管自己是如何累得连呼哧再喘,照样还是抡圆了猛劲殴打。
梦遥的脸上,最后出了血迹,顺嘴角和鼻孔喷薄而出。此刻几只老母鸡,拼命扑棱起翅膀,又在墙头来回乱窜,窄窄的墙头根本站不稳,于是又笨拙飞了回来。
几十根鸡毛,顿时随风飘散。
它们左躲右闪,院落里来回不停逃亡,最后惶恐不安图于奔命居然飞过风门子,躲进外屋扎在水缸处的角落里,再也没出来。
“咯咯咯,这是怎么了?”
“咯咯,以前看着像尊贵的女皇,敢情不是呀,我滴天!人的世界太可怕了。”
“咯咯咯,别吭声了,别让他们发现咱们,目前保命要紧。”
单单趴在家里新安的玻璃窗处,着急拍打着玻璃,可任凭小手怎么用力,外面的人也没人理会,黑影儿照样殴打。
孩子的小手红红的,也累了。
她回过头,哭泣看向跪在地上的老妪,“奶奶,打打……”她用不标准的奶声奶气声音喊着,盼望能去制止。可肿脸的奶奶就像没听见,还在闭眼低头跪着念经,草木香已连续缭绕一个钟头了。
于是头顶鸡毛毽,穿着花色小饭单的单单,又惶恐不安盯向外面,目前她早已忘记哭泣。
惊吓过度了,只留有震撼!
偶尔被草木香呛得咳嗽几声,继而又瞪着眼睛,惶恐望向院落,拍打玻璃窗未果之余,她想出去,可是又不会穿鞋。扭过头又看着黑雕塑一样的奶奶,哎呀,不管了,她下了地。
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可是,无论怎么都没用,二喜越打越起劲,“我让你当着人数钱,我让……”
一边抽嘴巴子一边辱骂!
越打越有气,他忽然起身,去院子旮旯,拿起了刚丢掉的那把大铁锨,又扭身过来,可是铁锨还没有抡起来,就听见门外一声怒喝。
敢情是梦遥的同乡姐妹,如天兵天将来到了院子里,“住手!”姐妹俩一起用家乡话喊着。
二喜见有人来了,才扔下铁锨。
“有话好好说,你凭什么打人?”苗婶质问。
“我的妻,我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这是我家务事,你管地着,气得了吗?你管好你家的苗老八,少在外面沾花惹草就好。我家的事,还轮不上你个外地臭娘们操心!”
二喜一插腰露出凶相。
隔老远,王姐就闻到一股子口臭,简直堪比夏天的臭茅房。
“你这,也太不讲卫生了。”王姐赶紧捂住鼻子,往后撤了一大步没说话。
“赶紧给我滚,谁让你进老子的院?”
一向窝囊废而闻名的二喜,忽然破天荒翻起了脸,手指她俩,“滚不滚?”
见二喜暴跳如雷往前跟进一步,并且又看看地上的铁锨,姐妹俩一声叹气。
苗婶说:“哎,可怜我这花枝儿一样的妹子,真苦命。前几天,还以为她嫁你这包工头的弟弟,多么好命多么不亏,用年轻漂亮,换来的并不是这又老又丑又混蛋,而是富足和气的生活我们也算内心平衡,可没想到啊没想到。
我这妹子,一手就能抓出来八百块钱的玉手,竟然背后会这么委屈隐忍,我们姐俩刚还又羡慕半天,而且坚决不信外面近日所传的风言风语。可看你今个这样。”
苗婶说不下去,王姐跟着补刀:
“我诅咒你,诅咒你八百辈子都打光棍,死了后,你依然投一个又老又丑的混蛋胎,让你一出生,就是个没有脸皮的丑八怪!”
二喜不想听下去,猫腰拾起铁锨,继续猛抡了过去。
此时,那两个姐妹拉着手,拼命逃出去院子。可是,他抡起的铁锨真没收住手,没想到,好容易打开风门子的单单,却凑巧拼命跑向早已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的妈妈。
二喜铁锨猛力高高抡起,再回砸加速时,忽然感觉铁锨受到阻力,一声沉闷,锃亮的铁锨,重重拍向单单的后背,借着惯性,孩子一下狠狠扑在了妈妈身上。随着闷声响,孩子都没来得及完整哭一声,就再也不动了。
这时,门口进来村医生。
“刘二喜,你在发什么疯?”别看女医生话语不多,但铿锵有力,二喜却被这一声低吼震住。
女医生赶紧上前蹲身,准备救治。
“你这是在犯法知不知道?亏你还有高中的文化,可叹你的愚昧无知。”女医生一边紧急处理着伤口,一边翻过梦遥的身子。
一旁还站立着呆呆的刘二喜。
女医生见梦遥的胸部,连奶再混着血迹流淌,还有那隐约的几句斑驳脏话,显然是被烫上去的。
“你这个刘二喜,真不是人,你就是个活畜生。真可恶!”越检查越气愤,“刘二喜,你竟如此对待一个产妇!你?”
最后女医生的嘴角颤抖哆嗦着,地上已经扔了一片的酒精球。她又继续忙着止血,做完复苏术的单单也瞬间哭出了声。
“还不赶紧抱走?”女医生恨得咬牙切齿,拿出个很细长却很锋利的剪刀,向二喜挥舞怒吼。
二喜一句话也没说,赶紧弯腰抱孩子进了屋,乖乖扔给了老妪。老妪一见村医生来,始终没敢出门滋事评理。院落外,那两个外乡女人,早已街上抱在一起心疼哭成一团,悲叹梦遥如此厄运。
用空了医生的药箱。
总算梦遥的血都止住了,青紫处也涂了一些消肿的药水。二喜缓缓从屋里走出,又出现他常有的半哭不笑的窝囊神态。
女医生瞪他一眼,“还不赶紧弄屋里养着去?”
二喜没说话。
虽说窝囊,但也是一肚子气,他并不服气女医生的粗鲁与指手画脚。
“拿钱!”站起身来的女医生当即又是一声呵斥,那粗胳膊粗腿叉腰的样子,像极了不讲理的一级悍妇!
“啊?还要钱?又不是我请你来的,分明你是三个鼻子眼儿,非要多出那一口气。再说,是谁请你来的,你去找谁要!”他终于炸着胆子怯懦喷出了怨气。
“赶紧拿钱,赔药钱,你给我少废话,不然我就报警报告大队治保,汇报到乡里,告你故意杀人。”五十岁的女医生,依然悍妇一样丝毫不让步。
“虽然我知你刘二喜,近几年总是为非作歹,而且也知道你有关系路子,但是,谁也不是白给的吃素的。即使你有人,表面也要给我走个程序堵住悠悠众口,不落人口舌也要费一番周折,你掂量着,到底给钱还是耍混到底?再不给钱,你耽误我时间,我可要200了!5,4,3,……”
二喜窝囊的大小眼翻了翻,瞪了瞪凶神恶煞女医生,“哼!”
愤愤回身。
果然从屋里拿来好几张纸币扔在地上。女医生猫腰一把捡起来,掸了掸尘土,听着新币“啪啪”脆响,掷地有声。
只认钱不认人的野蛮女医生,这才冷脸揣起钱拎药箱扭身就走。
院子里一片狼藉,血色的棉球滚了一地,酒精味儿充斥在空气中。见风门子大开,那几只鸡,便偷偷溜出,蹲在犄角旮旯处,始终不敢吭声。
二喜看着横在院里的裹满纱布的梦遥,在抱之前,又猛力踢了她十几脚才解气,“你个坑货,丧门星!”
总之,面对着对女医生的无奈,还有那100元钱的被敲诈要挟,从她那丢的,终究要在一个人身上替补回来,心里才能平衡。那个垃圾篓是谁?对,就是脚下躺的这个“死人”。
反正刘二喜坚决不能把从女医生那吃亏所受的郁结,留给自己压抑在内心深处,任其憋着发酵长癌细胞。
很快天黑了。
梦遥醒过来,一摸脸,还有下巴很多处的纱布,自己怎么像撞在盘丝洞的蛛丝网上?
忽然浑身疼痛无比。
一想到被打,还有昏迷时,听到同乡姐妹墙外隐隐的哭声,还想到了被救治,一定是姐妹们把医生请来的。
她的眼角又流淌着血泪。
此时,周身酸痛无比,什么原因被打的,她根本不清楚。只是听那个丑八怪,狠狠骂着800元、800元,到底为什么就不清楚了,稀里糊涂就挨了一顿打。想想自己身在他乡的孤苦无依,眼泪又不争气流淌起来。
梦遥躺了一周。
二喜依然从母亲的屋子里睡。
一天一顿粥,她浑身疼,也无法自主,就像二喜说的,什么都不做,还想三顿饱吃饱喝、作威作福?那更是没天理了。梦遥哭泣,用手大力掐着面颊和身体,她恨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母亲为什么要生我,生了我,又替不了我,管不了我,帮不了我,让我最终活成个笑话!”最后她怨不下去,又一次泣不成声。忽然想起,那个一眼都没见过的丢失的孩子,一个头晕,又倒在炕头,昏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天,她又苏醒。
起来,晃晃悠悠扶着炕檐子,挪到墙柜处。倒一杯水,啜饮着冷水,但也能缓解嘴的干涩。总算活过来,虽然极不情愿,但依然还是要面对未来的日子,毕竟她今年刚二十岁出一点儿头。
春天早就过了。
邻居家的树上,榆钱早已挂满枝头,桃树上的零星证明今年还不错,居然结了几枚青桃,但只有花生米大小。
看着青桃发呆,自己是不是也如青桃的命运?
刚是小杏时,嘴边还干巴着白色的花瓣未褪净。等一点点长大了,绒毛褪了些,颜色也不那么绿了。后来桃尖现出一抹红色,身上也有一嘎达红。
等一嘎达红色也完全褪去,整个桃子就变成了黄白,一直待到熟透。可当有一天尾巴挂不住在了枝头,“啪嗒”一声摔下来,被摔得汤汁四溅,骨肉分离,香消玉损,那就证明一枚果实生命的终结。
像一个女孩从孩提到成熟俊俏,到初婚,桃子嘴上顶着一嘎达红,或许还有人留恋驻足。如果心老年老,如桃子一样完全糖化成了黄白,乃至色衰到苟延残喘,最后直至香消玉损,便也就不会有人疼惜。
是啊!她依然是橡皮粉的破毛衣,还有那条二喜淘汰的破裤子。
第25章 谁在谱写年轮
从怀孕一直穿到现在。
她就像二喜所说,赔钱货长相好有什么用?红颜祸水样子货。所以从今天开始,她不想照镜子,也不想梳洗,只是呆呆苦闷坐着。
坐久了,就缓步来到院落里。
院子角落,咸菜缸上的大红喜字,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淋,早已破烂不堪。风门子上的红喜字,也早已不见。不过木板上,由于过去红喜字被雨水反复冲刷,红纸的颜色,便被木头吸收吃透,那几条红印记,无规则烙印在灰白的风门上,再也掉不下去了。
时间是什么?
年轮是什么?
也许就是这些从完好到破损,从相爱到平淡,再到渐行渐远。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如胶似漆,再从如胶似漆归为平淡。哦不,不是平淡,而是粗鲁的暴力棍棒交加,再添上辱骂。
莫非。
这就是时间与年轮给的答案?
时光,竟然是无法人为干预的无处不在。她摸摸带有花纹的肚皮,一片片斑驳的印记,也在提示着自己的时光与年轮。
她举起手掌,向前方摸过去,想摸到时光,想碰触到年轮,可空空落落的,只有几丝春风吹向掌心,凉渗渗的,又略带着几丝暖。
哎,想家了。
院里那几只鸡面对着她,歪头若有所思停止了“咯咯”叫,不再走动,斜眼瞧着梦遥在院里缓缓溜达。不知她又咋了?想起过去,她被推倒后的猛打还流了很多血,几只鸡又都同情而又安静地看着,歪头思索她被打惨烈的缘由。
但是人的世界,鸡们怎搞得懂?
她举起胳膊,还没有怎么恢复好,腿部也隐隐痛。她忽然想,他既然死心不给娘家钱,也嫌我麻烦,那我何不做个小买卖,自己挣钱自食其力呢?对,我要靠自己。活着,有了目标,她自然热血澎湃起来,似浑身有使不完的干劲儿。
“梦遥,梦遥。”不知哪里谁在喊,梦遥扒头,见苗婶在墙头外。
“你还好吧?”她心疼看向梦遥。
梦遥含糊点头,也没多说别的。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忽然说,“苗婶,我想做个小买卖,想挣点零钱花,不想种地了,也不敢在家当白吃饱。而且目前,二喜不给我一分钱,回不去娘家也就罢了……可我不想让父母伤心,想自食其力给父母邮寄几个孝顺的小钱,不能要爹妈白生我一场。而且,我爸,常年卧病在床。”
说完沉默了。
虽然语声轻柔,但是听起来,却是那么惊涛骇浪,那么沉重。
苗婶看着她未好的淤青,满眼的心疼,“我小孩爷爷家磨豆腐,专给一个技校食堂里每日供货,不行你每天上货早晨卖,我让爷爷早起给你挤出半锅豆腐?”
“哦,那当然好。”梦遥转悲为喜。
孩子爷爷就挨着王姐家。
“我现在就去和爷爷打个招呼,你明早取豆腐就可以,记得自己要准备秤啊,不然可没法子卖。”
梦遥点头感激着。
第二天早起,天刚蒙蒙亮。她戴上早已破旧的海鸥手表,打开外屋门,一声不吭,拿起杆秤。疾步走到苗婶公公家,水到渠成得到了一桶压边豆腐,压边的水分少,实在紧致有筋骨,人家会吃讲究的,也都会挑边豆腐买。
梦遥太想自己挣钱。
虽然内心忐忑不安的,羞得不敢吆喝,可想想经历的那些个艰难,她便努力压迫着自己喊出了声,“卖豆腐。”
也许是太早,四周没有声音,很静。她的心怦怦个不停,面颊红到耳根,缓解好一会儿,又鼓足勇气深呼吸几下,“卖豆腐!”
“卖豆腐!”
又一声吆喝。
四周围,只传来几声鸡鸣。
“卖豆腐,卖豆腐。”她连续喊,声音从低小逐渐变大,一声声颤抖的娇喊声,也貌似能传很远。
远处又传来一阵狗吠。
“卖豆腐来,卖豆腐来……”她拎着桶的手,已经被勒红,但是也没人来,哪怕是扒个头问个价钱。
东边的太阳已冒了头。
显然太阳没有为她增加多少温暖,它只会给梦遥初次卖东西,无休止增加赤裸裸的窘迫。就像自己初次偷东西被人抓住一样,只会惶恐怯生,只想扒开个地缝儿一下钻进去。
可她还是忍了忍,继续吆喝。
拎水桶又走几百米远,忽见一个老奶奶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瓷盆,“怎么卖的豆腐?”
这一问,梦遥就慌了。
因为她确实不知怎么卖的,而且苗婶答应第一次先赊账,也没要钱。自己虽然拿了个杆秤,可却不认识,更是没用过。仔细看那根栗色的木棍上,零星满布的都是一堆一簇的小金星,梦遥的头嗡嗡的。
随着奶奶的走近,她慌乱一团,急得额头冒汗。
“2块钱一块吧,”她随机应变,顺口编着。
“有点贵?”老奶奶不愿意。
“那就3元2块?”她商量着。
毕竟想迫切卖掉,很期待开一张。
“凑合吧就,那也贵。”老奶奶终于同意了,她极不情愿从袄袖深处,颤抖掏拿出一些2毛一毛的小票,好容易凑够3元。
梦遥挑2块最大的,递到她的瓷盆里。
老奶奶看着两大块压边豆腐,而且随着热气冒出来了一股卤水香,也就没说什么,满意之余端着盆子离去。
拿着这一堆碎票子,别提多兴奋了,这是她头一次挣到钱,内心无比欢呼雀跃。赶紧折叠起来,小心翼翼藏在裤兜,最后还检查一遍裤兜是不是有窟窿,一切妥当后心才踏实。
于是她又继续吆喝,而且声音更响亮。
“卖豆腐,卖豆腐!”
“怎么卖的豆腐?”一个男人的声音。
嗯?这不是村里的老光棍加老流氓,外号叫王老秃子的人吗?听说王老秃子,经常骚扰村里的良家妇女。想到此,梦遥惴惴不安加惶恐。
“你有豆腐啊老妹?嘿嘿!”这高胖的男人大秃顶,朝这边走过来,两眼色迷迷成一条缝,不仅声音洪亮询问,还发出一串不怀好意的淫笑。
他问:“你的豆腐值多少钱啊?不行我都包给你20块行不?然后回家给我暖被窝成不?嘿嘿。”
梦遥听了,低头往后面撤步躲着。
此时,王老秃子伸出手,冲梦遥的胸部就是一顿狂捏。梦遥惊慌失措更加往后躲闪,她害怕极了,可后面是一米高的粪堆挡住了退路,她无处可撤身。
王老秃子见状,更加嚣张,趁马路没人,他忽然搂住梦遥使劲按倒,胖乎乎的黑身子一下子压过来。一边撕扯衣服,一边继续“嘿嘿”笑,梦遥挣扎着,忽然又滚到粪堆的边上。
当抬起腿想踹他反抗时,可发现自己的胳膊腿是那样疼,根本抬不起来用不上力。
都是被二喜殴打所致。
此刻只听一声喊,“霍!你特么的!”
王老秃子忽见旁边有人,赶紧随身一滚,就从梦遥的身上下来。
只见二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上前没有踢开王老秃子,而是揪住了梦遥仅有的头发,拽着往家里走,如同拖曳个死猪死狗一样。桶也不要,豆腐也不要,秤盘子也丢在了地上,秤砣也迅速滚到粪堆旁。
王老秃子,可是个村里谁都惹不起的人。
听人讲,他过去是个补鞋匠,十里八村追集市,以修补破鞋为生,靠着手艺也挣点小钱,也没听说有多坏。
但前几年听闻。
他在赶集回来的路上居然不服老,说什么自己有处女情结,便专门追赶落单的、放学回村的五六年级女学生。放学的学生,路上肯定又渴又饿,很容易就能精疲力尽。等王老秃子快得手了,就将之圈入庄稼地,按倒了软硬兼施,往死里整。
听说他接连祸害了十几个小姑娘,但也无人举报。因每一家的被害者,都怕因此事而蒙羞,好说不好听,将来更没法嫁人,家长也不好做人。
所以受害者们都心照不宣统一战线,坚决不站出来指认。
还听说后来,他终于被举报,也只有几家敢出来签字,但据他私下里与人说,几年累计下来,已经祸害过60个五六年级的女孩。但多数受害者坚决隐瞒,根本无人愿意举报和签字,所以更大的罪名也无法成立。
被关监狱几年中。
因岁数大,还调皮捣蛋,整天装病,监狱也决定不要他,最后来一个保外就医,此事便不了了之。所以他出了监狱的门,认为自己就是个好人了,便更加肆无忌惮继续为非作歹。
不但小女孩偏爱,还打起了良家妇女的主意。
所以二喜一见到王老秃子,立刻怂了。但他有的是办法,去收拾该死的梦遥,都是那个妖精没事吃饱了撑的不守妇道。于是,揪住梦遥的头发,一直拖进院落,上去一脚就蹬了过去。
梦遥又一次趴在地上嘴啃泥。
“别的本事没有,竟然给老子我扣绿帽子,你个死娘们!”说着左右抡开,就是一顿嘴巴子。梦遥原本还没有好的脸,又迅速叠加肿起。
打着打着。
忽然,从梦遥的兜口滑落出几张破旧的毛票,不多不少正好3块。
“确实长能耐,还有嫖资啦?”说完冷笑起身,一阵狂踢,“你就这么贱,这么贱?踢死你这个小骚货!”
梦遥捂住小肚子和胸脯,佝偻身体紧咬牙齿,瞪着眼睛不吭声。一脚一脚狠劲踢到最后,最后真累到没有一丝力气,二喜才解气,气喘吁吁捏着那3块钱,转身回到母亲屋里躺炕上歇着。
从那800元的事件之后,二喜借机再也不让梦遥碰一分钱。这个贼一样的女人,心心念念只知惦记她那个穷娘家无底洞,臭没出息。
尤其娘家的炕头,还躺着一个该死不死的老药罐子。
梦遥老半天才爬起来,头昏眼花勉强走进西屋,一头躺在炕头,浑身很痛,新疼覆盖着老伤,她竟然发起了烧。
一夜过后,已是清晨。
她闭眼,依然还在说着梦话。在大好的春日里,而梦遥却呼喊,“孩子,孩子。”喊完之后,顺着枕头边摸索着,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
最后一个冷战就醒了,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
两周之后,身体基本恢复往常。
但她又死性不改,想做点儿小买卖,但无论做什么,二喜也是满脸不愿意。可梦遥坚决还要去做,而且最后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
“我宁愿去喝破烂卖冰棍,也要去挣钱。你不让我去,娘家辛苦把我养大,我娘家的零花钱,你准给我吗?”
“凭啥要给他们钱,无底洞啊。我孝顺他们,谁孝顺我啊?你是我买来的媳妇,买来了,就要听说听道伺候人。每天你啥也不干,白吃着我的饭白睡了我的炕,我挣了钱还孝敬你父母?呵呵,凭啥?”
第26章 为一张车票
“那我好几年没回老家,我想家了,你给我车票钱,我现在立马走。”
“想要车票钱?有本事眼子镀金边啊,生出个大胖小子啊。自己运气不好没本事生男娃,还想讨报酬?天下的美事儿全都被你想全了,所有的便宜你都占尽了。凭什么?你也配?再说了,我既然把你买过来你就别想走,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想回娘家?呵呵……”
她听了后背冒冷气,便再也不吭声。
二喜不再理会。
她很想家,想买一张回家的车票,只想挣够一张车票的钱就好。
转眼春夏之交,二喜家屋檐的小燕子不知为啥又没有来窝。在农村,当地人有个说法,叫燕子不住愁房。总之,都该到老燕领新燕学习捕食了,可燕子窝里,依然空空如也。
老妪依然还是成天在烧香念佛,整天生男孩人丁兴旺,而且居然供了一颗代表多子多孙含义的石榴。她闭着眼睛不停叨念,“再不生男娃千刀万剐。”单单也学奶奶的样子,每天跪拜,念叨同样的话。
这一天。
天气炎热起来,田地里的小麦已经快成熟了,麦穗沉甸甸,基本褪了多半的绿,快要变成金黄色,眼瞅着就要收割。
艳阳四射,梦遥早起。
她穿着婆婆扔下来的破旧大襟袄,推一辆二八大铁驴车,上面摆一个白色的木头箱子。箱子是墨迹半天苗婶,求人帮打的。这一箱货物,也是她从村小卖店上的——老北京冰棍。
一边推箱子,一边佝偻着腰,这两天觉得肚子不太舒服,但是现在为争一口气,不舒服也要拼一拼。炸着胆子推车走到人多的地方,大家都在地头摘黄瓜。
“多少钱一根?”
“5毛,正宗的老北京冰棍。”
还没有吆喝就有人问,这便是个好的开始。一个小女孩蹦跳跑过来,塞给她皱皱巴巴的5毛钱,拿着冰棍又跑回黄瓜架里不见了身影。
梦遥拿着被手心攥出汗水的5毛钱,展开弄平整,然后塞到裤兜的最深处,这是她第一份劳动所获。冰棍是一毛钱一根上的,这次可是赚了。
“卖冰棍,老北京冰棍,5毛钱一根。”
她继续娇声吆喝。
有一群妇女,扛着锄头从这里经过,“嗨,老北京冰棍?哈,咱们买点儿吧,口渴了天太热。”
“好啊。”
一个爽直的妇女请客,5根老北京冰棍,一眨眼梦遥就收获了2块5。
梦遥更加兴奋,于是,又来回走动,高喊着老北京冰棍。
正在田间地头溜达。
忽然见一群小孩在玩耍,一下看到个干净无比的黑皮肤小女孩,五官极为敦厚周正,尤其那两条眉毛,特别威武。这不是三舅家大女儿,那个英语老师的孩子吗?
“早阳?”她喊出了名字。
这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一抬头,笑着,但不认识这卖冰棍的高个女人。
“来,给你冰棍吃。”
梦遥大方打开白色的柜门,又抬头数了数,然后每人都免费发一根。
早阳不清楚为什么被奖励,只能先拿稳说了声“谢谢”,便舔着凉气儿吃了起来。诱人的甜香,清凉透彻穿透喉咙,很是过瘾。她想回家与母亲询问,究竟谁会好心免费给冰棍,并且因为她,玩伴每人都沾光发了一根。
梦遥看着早阳,说,“我是莲花池的,和母亲一说就知道。”
早阳舔着冰棍点头,一扭身向家跑去。
“别太快。”怕孩子跌倒,梦遥着急嘱咐。毕竟早阳和单单年岁差不多,看到她自然也能想起女儿。
梦遥推车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看了看破旧的手表,已到中午。没有吃午饭,也不想回去,现在兜里已有10块钱,可以说今是她最开心的一天。最后箱子里还有十几根冰棍,可逐渐菜地里已没有了人,或许都午休了,她只好推车回家。
到了家里,老妪挪动半大脚,黑着个脸,“你死哪儿去了?一中午没回家?”
“我卖冰棍去了,做点小买卖。”
“钱呢?”
老妪展开干枯的手。
梦遥一愣,赶紧说,“没卖掉,只有这个。”
幸亏把钱放进了两个兜口,她随手一掏,拿出来了皱皱巴巴的几张毛票,一共大概2块钱,“只有这个?”
老妪黑着搓洗板一样沟槽深刻的脸,尖酸刻薄鄙夷地“哼”了一声。
“就你这一副没出息样,还想挣大钱?我呸!干啥啥不行吃饭瞎逞能的货,如不指望我儿子,你早就去喝西北风被活活饿死,还轮到现在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作威作福乱蹦跶?”
梦遥默不作声,拿出剩下的4根冰棍,放在盆里,一股水果糖味儿顿时四溢。
怕化了,梦遥坐在那吃了一根。
但是太多了,老妪连看都没看一眼,也没有拿着分吃,只是又来一句,“也不怕冰死你。”
单单也跑过来,吃了几根。
夜里,一直不来西屋休息的二喜,忽然溜爬进来,趴在梦遥的身体上,一阵剧烈发泄后,临走还不忘拎起梦遥的裤子,翻来翻去。梦遥闭着眼睛,暗暗庆幸那10块钱,早都转移了地点。
二喜检查完无果后,悻悻转身离去,回东屋休息去了。
其实梦遥已将钱藏在墙柜里,塞进结婚时穿的红靴子里。那靴子在怀孕后就基本没有穿过几次,如今还锃亮如新呢。在鞋坑团着一只袜子,那10元就塞在袜子里,她坚信一时半会儿二喜不会发现。她还留下几元,那就是明天上货的钱,早就小心翼翼压在墙柜茶盘底下。
第二天。
梦遥喝完面粥,又顶着酷热的太阳,推着大铁驴出发了。
不多不少30根冰棍,最后小卖店还又多给了3根。于是还如昨日,顶着恶毒的太阳不怕暴晒,在田间地头穿梭,嗓门也越来越大,“冰棍,老北京的冰棍!”
一会儿,又卖掉了20多根,还没有过中午12点呢,梦遥暗暗欢喜。
这时,从豆角地里钻出来一个壮汉,“哎呦,卖冰棍啊。来5根先赊着,明天你再来这儿,我保证原地不动给你钱,行不?”
梦遥看他挥汗如雨,光着黝黑的脊背,满脸的忠厚老实样,笑起来透着善良淳朴,便点头。
壮汉赶紧接过冰棍,然后就没了踪影。
箱子里还有几根冰棍,转一圈也都卖掉了。回到家,今天还如昨日一样收起来大多数,最后又压在茶盘下3元,也就不作声了。
“今天行吗?”二喜审问的口气。
“不行,”梦遥拿出来几张毛票。
“就这么多?”
二喜接过来,“哼!你这个臭废物点心,没出息的那副德行,穷命脑瓜子。”
梦遥低头紧张之余,抠着手心并揉搓手指。她不敢抬起头来,因为二喜那张脸又老又丑,心肠还坏。
“那听说你拿货至少是30根老冰棍,可钱和剩下的货对不上号,你该怎么解释?”二喜不依不饶。
她每天做着父亲病重的噩梦,想想自己深处囫囵就无比难过,这么多年二喜早已一分钱都不给,她能怎办?所以梦遥决绝沉默。
“说,那钱呢?”二喜发作着。
“今天有个人赊账没给钱,说明天给。”梦遥试图转移注意力。
“明天给?你准认得人家吗?”
“啊?不认识,说好了明天还去那原地给钱。”
“你不认得,凭什么给你钱啊?”二喜说完脱下来一只鞋磕打几下,穿上后又继续审问,“人家就说没买也没吃,再说了,他明天不来,或者换身衣服换身皮,那你还认识吗?你个臭傻叉!”
梦遥听二喜暴怒的口气,眨了眨眼睛,皱起眉头,“人心有那么坏吗?这里的民风不是淳朴吗?”
说完咬着下嘴唇,便低头不做声了。
“你这,我等着你给老子挣点钱花呢,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他妈竟满处白佘白吃,你个吃里爬外的穷大手。我呸,老子我一口啐死你。”
一口恶痰,挂在梦遥太阳穴处的头发上,任凭粘粘的大丝,左右悬垂着摇摆。
随着梦遥的颤栗。
那块拉丝痰,黏的来回弹性摇晃着,而且伴随一股奇怪的腥臊和烟袋油渍气味,滚滚扑鼻。
二喜扭头就回到东屋。
“多少钱?”
“2块,这臭婊子还居然说给外人赊账,问他叫什么姓什么,她居然完全不知道。”二喜与老妪告状。
“哼,来到大天津刚喝几天的羊汤,就学会撒谎蒙人穷大手了,谁知道她和咱们娘俩在斗什么心眼,玩什么阴谋?”
“这外地货就是靠不住,哼!倒过毛来就翻天了,早晚给她点厉害看看!咱们先放着,欲擒故纵,看我她能闹腾出多大的浪花来。还有苗青和王大壮家的外地死娘们,都不是什么好鸟,还敢拆我的台,挖我的墙角。”
老妪听了频频点头。
补充着说:“我还听村东头的董大娘说,那天村医生,就是那两个外地货喊来的。不给点颜色看看,这外地货,就要欺负到咱本地人的头顶上来了。呦吼,都不知道自己姓字名谁吃几斤几两干饭了,嚣张滴一匹,简直了!”
二喜大小眼眨巴着。
听着老母气愤咒骂与提醒,他便抽烟思索。
一眨眼,便是第二天清晨,梦遥顶着艳阳上足了货,推着冰柜箱子依然奔走在田间地头。
溜溜一天,那个壮汉没有来。
第二天,乃至第三……那个皮肤黝黑的壮汉还是没来。恍然间,以为自己站错了地方,时不时环视四周反复确定,还是那个地方,根本没有错。直到20天过去,梦遥才隐隐觉得的确是被坑骗了,顿时无语。
又几天过去。
梦遥还在为回老家的车票而奔忙,还要留出给父母孝顺的钱。可眼看到了秋天,田间地头卖不动冰棍,这该咋办?
趁二喜不在家,她偷偷数了数墙柜里的钱,不多不少整整230块。
这就是忙碌一夏天的收获。
她内心既满足又不满足,因为这远远不够孝顺父母的钱,毕竟要备足来回车票,而且这么多年好容易回了娘家,不能三天两早晨就走,怎么也要住下数月。想想母亲和卧病在炕的父亲,内心确实没了底,而且鼻子酸酸的。
可是,坚决不能当着这一家子的面流眼泪。
因为,她不需要同情,或许他们也根本不会。如果同情,她也完全不会依靠自己来创收这点儿辛苦的小钱。嫁了半天人,不还是用自己的油、炸自己的油条吗?
到头来,谁也指望不上。
近日发现二喜总是冷不丁东瞅西看,还时常潜入到西屋,掀开墙柜盖子,假装翻腾衣物。估摸着,他有可能是在寻找自己藏起来的钱。
梦遥看在眼里,有点儿紧张,
第27章 风干的蝉蜕
晚上。
梦遥一如既往,在院子把角处的冷灶火里烧饭,闭火已有半个小时,婆婆挪着半大脚想收拾吃饭,她猫腰掀开锅盖一看。
顿时惊呆。
在粥锅的中间,居然仰面朝天躺着一物,居然是一只大如手掌的青蛙。只见大青蛙洁白的肚皮朝天,早已被烫煮成了大气球,四仰八叉,狰狞占据整个锅底。
“哎呀!”只听老妪哀嚎了一声,没拿稳锅盖。
锅盖是铝制的,重重摔在地上,而且锅盖还不死心,继续直挺挺往梦遥站立的小黑桌旁滚去。
梦遥赶紧躲开。
锅盖“啪”的一下倒在地上,靠在了那株粗壮的桃树上。
这株桃树,已伴随梦遥好几年,应该早就结果,因为去年前年开了一次花,虽然零星才绽放了几朵。可今年结的小毛桃,不知原因又同去年一样,全都化掉。
“你个死娘们,你想毒死我们全家吗?”
只见老妪拿起来一根手臂粗的烧火棍,上前去,抡圆了就照梦遥的肩膀头部,狠狠抽了过去。
梦遥不敢还手也不敢躲,就被她无数次一下一下抽着、抽着……她只能是随着猛抽一下节奏,不停地紧缩脖子端紧肩膀,双臂抱肩,表情痛苦频闪。
等老妪抽打累了,才住手。
老妪气喘吁吁之余想了想,忽然记起邻居家,一直去运河里捉田鸡卖给餐馆。定是她家捉来一口袋田鸡,不小心跑出来了一只,又不巧,它不声不响跑进了粥锅里。想到这,隔壁院落,果然传来串串杂乱声很闷的蛙鸣。嗯,确实是装在袋子里的青蛙。
哎,真是晦气。
这一次,是老妪打的她,力度不大,只睡一觉,基本就能养好了一半的疼,虽然还是面颊於肿。
第二天。
上午不到十点,肿着嘴角的梦遥拿起账本,顺账本给的地址仔细看着:丁小七,6根冰棍;王风,5根;葛树林,2根。
“干什么去?今天跟我去地里干活,你别想躲也别想闪。”二喜怒斥。
梦遥拿着账本认真地说,“我要去收账。”
“拿来!”梦遥把巴掌大的账本递过去。
二喜大小眼聚着光,忽然,他气得哆嗦着,“你个愚蠢的大傻叉!”骂完卷起本子抡圆了,照着梦遥的鸭蛋脸上,就拍了下去。
梦遥捂着火辣辣的面颊,一头雾水。
“这单上12个人的名字,我麻蛋一个都不知道,这村子里根本就没有过这些名字,你找吧,我看你他么找谁去?人家就是把你这个大傻叉给蒙了、诓骗了欺负了,白吃白喝了你个大傻叉!”
二喜骂完,气愤之余,把本子撕碎。
然后一下将碎纸片,一并狠狠丢在她的脸上,眼瞅又要飞起一脚,但不知想起什么,迟疑一下,撂下脚,扭头走了。
梦遥难受着。
耳朵被震得有些轰鸣,她暂时傻了眼,属于断片的状态。没想到,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欺骗。
人心啊人心。
她麻木在那里,久久没有动一动,捂着面颊杵在那里就像雕塑一样。小本子已经破碎,她再一次感觉到难过与羞辱。
几只老母鸡踱步走来,脚踩本子的碎片咯咯咯一笑而过,最后那一只,还拉了一泡屎在上面,热乎乎滚动鸡屎的破烂纸片,令梦遥不忍直视。
本来想再把这些账目要上来,正好给过去爱美的自己也能撕点花布做件花衣服,因为她目前都不是很清楚,终日里穿着破旧大襟袄的自己,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举头看向天空,天空云朵在笑她,扭头看向隔壁院落的老槐树,老槐树扑棱着枝桠蔑视。老母鸡在墙角,也瞪着眼睛鄙视。顷刻间,颤抖的情绪在心底,宛如涓涓流淌的小溪,发出汩汩低泣。
她靠在了那株高大的桃树下,缓缓蹲下身子,捂住面颊干嚎。因为,不知怎么,现在她的眼泪不多,即使情绪来了,貌似眼泪也已干涸,如即将枯竭的泉眼……所以只有干嚎表达情绪,并不见些许泪水。
这一天。
终于在被虐待、爱恨情仇交加之际,梦遥通过老乡苗婶子的手,顺利邮寄出了230元,给张家口远方的父母。
这是她这几个月卖冰棍所获。
也庆幸没有被发现,如此哪怕回不去娘家也心安了,她感激上天对自己的垂怜。如被发现,免不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这一冬天。
家里所有的玉米,都是梦遥每天往下抠粒,二喜只负责监工。还有几麻袋脏兮兮的棉桃,每日也要监督梦遥一个人来完成,二喜也只负责动动嘴皮,侮辱几句是常态。
梦遥干活如果少,有意见了,二喜就会立马拿起串玉米沟槽儿的大个螺丝刀,往梦遥身上胡乱戳插,丝毫不客气。
二喜恨只恨插戳的时候,她的胳膊腿到处都是圆度,凶狠戳插总是无法更实着用力就滚到了旁侧,一点都达不到稳准狠的特效。
春潮微寒,蝴蝶停歇在桃蕊的枝头,慵懒煽动翅膀。一阵轻风,落花如雪,地面落满了粉红,像一张瑰丽的锦缎。杨柳依依,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终于降临人间。今年的桃树繁花似锦,乱红飞过后,树杈间,居然挂满了泥球大的桃子。
经历几次风雨,转眼又是一年的夏天。
她依然重复卖冰棍。
这一日。
推着冰棍箱子往家走,刚进院落忽感觉到头晕,天旋地转的猛然扶住篱笆墙,这才把自己勉强撑住,接踵而来又感觉到恶心呕吐。
“哇哇……”
一口口面糊粥,好想一口气吐个干净吐个痛快。
她扶着篱笆墙,佝偻着身子,一直呕吐到喷出黄绿的胆汁,没有了丝毫力气。最后趴在一根倭瓜藤上,缓了好久。
此时,她的面部浮肿并且苍白,鬓边的桃花也几乎看不出模样,手指甲也泛着白色,而不是往日的粉红。哎,粉红色的自己,或许只属于过去。自己的花期已过,花瓣已然凋落。剩下存活蠕动的,只是个苍老无助空虚的躯壳而已。
转眼看到篱笆藤上,两只不知悬挂了多久的蝉蜕,倭瓜秧下面还残留着半段龙衣,她忽然摸了摸面颊好想回到过去,好想找回到从前那个粉嫩的自己。
可现在,自己却如蝉蜕,早已被新生命彻底抛弃,又老又丑又干瘪,自己就是个被掏空的壳子。空壳子,没日没夜被无情日晒雨淋。哪怕几个月后,也照样悬垂在这里。
被无助的风干。
可是,换一下角色,如果自己是扑棱展翅高飞的鲜嫩新生命,能够自由飞翔,自由拥抱天空,那该有多好?
我可不要做被抛弃的蝉蜕。
然而,她的手臂,手面,早已糟蹋的不忍直视,脖子以下无数烫伤,疤痕上面,再覆盖着疤痕,还有被烫上的脏话字迹……哎。被摧残成这样,其实自己,连风干的蝉蜕都不如。
窗户内,老妪眨巴狡黠的小眼睛,盯着梦遥,“你去看看那块货,是不是又有了?”
“嗯?又有了?”二喜一愣,转瞬又是一副平常态,“先看看稳住再说吧,不清楚这次会不会还是个坑货。哼,没出息的东西。”
老妪没有接茬,露出失望至极不可救药的表情后,叹了口气,又赶紧跪在门后,无限祈求着观音菩萨,能够保佑这一胎是个男娃。
四个月后。
她的肚子,确实已经显现真的怀孕了。因为村里大队干部经常会巡视,所以,地里的活计暂时不让她出门。
梦遥很开心。
正好卖了一夏天冰棍,怀孕,恰巧可以缓解一下被晒惨的皮肤。
怀孕?
似乎能够暂时拯救尴尬处境和遭遇,所以她根本不怕怀孕。最起码怀孕了可以不用干活,怀孕了可以不用被无底线殴打。
刚不出门一个月。
她便又恢复过去的滋润光洁,但怎么看也与过去不同,周身更没有半点仙子的气韵。
又怀孕了?
即使自己有了车票钱,可面对怀孕的身体,明摆着也不是回娘家的好时候。
她又惆怅。
忽然,她很想把新积攒的60元钱邮寄给母亲,既然不回去,就当是孝敬他二老的了。
七月的天气,早上微凉,可太阳出来后,晒得大地滚烫,周围一声声蝉鸣,搅扰人的内心跟着烦躁。
这一天上午。
梦遥谎称去同乡家看看,但她从苗婶家借来了自行车,然后飞奔到下伍旗乡镇的邮局。
到门口。
她前后看着,生怕被二喜跟踪,但一直进到邮局里头,也没发现可疑的什么,确定周围都是一群穿绿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后,她上前和工作人员说要汇款,填好单子,就这样悄悄把钱汇了出去。成功之后,她心里狂跳又前后看着出了门。
骑车先到苗婶子家。
偷偷溜回她家院里,靠在篱笆的豆角秧旁,按揉着心脏长长出了一口气如释负重,紧张从眼角眉梢倾泻着丝丝散了去,一转眼,就是一张灿烂明媚的笑脸。
哎。
苗婶见她如此,无比心疼。
忽然苗婶一把攥住梦遥的手急切而又低声说,“等你生下这一胎,我和王姐帮你联手策划,你干脆跑了吧?你跑回到娘家吧,我这做老乡的,实在,实在是心疼你,我和王姐都看不下去。”
说完,苗婶揪起衣襟,抹着奔涌的眼睛。
梦遥一听内心澎湃,愣住了,“啊?还能如此?还能逃?”
“嗯嗯,”苗婶点头,“行不行试试看,反正我和王姐看不下去你受这样的洋罪。要不,你大着肚子跑,敢吗?不行的话就生在娘家,或者去娘家那堕胎?
如果你同意,我就喊我娘家哥哥兄弟们来,租个小面包车。陌生的车子进不来村,估计还是要在村口远处接应你。到时,你的任务就是围个头巾戴个口罩,等逃到村口看见一辆面包车,就赶紧别说话钻进车里。一踩油门,你就能回到娘家呢。”
见梦遥听得傻了眼,“哎呀,你是岁数小,傻笨的还胆小如鼠,这样的用脚趾头也能分析出来逃跑的套路。”
“啊?我,容我再想想。”
梦遥张口结舌,她也深知,同乡姐妹是为了自己好,可是?或许这一胎,兴许是个男胎呢?嗯,再或许,嗯,娘家?真还回得去吗?脑海里现出弟弟与弟媳妇的脸的轮廓,还有母亲眼巴巴瞅着常年卧病在床父亲的愁容无奈。
她的浑身一激灵。
回了娘家,就是最好的出路吗?回到娘家就能保证,是金窝银窝而不是从狼窝挪到了狗窝?再说,即使跑了,有结婚证在,这事不也不算利索吗?不离婚跑到娘家,娘家注定不会收留自己太久,还有就是空跑的,无法再嫁人。
可如果离婚?她内心又一紧。离了婚,意味着什么?天会塌下来,地会陷进去吗?娘家寻思女儿嫁人了,就改头换面应有尽有,可如今?
她羞愧难当之余捂住了面颊。
“啊?你怎么了?到底你愿意不愿意?莫非你还没被侮辱够?你究竟怎么想的呢?嗨嗨嗨……”见梦遥捂着脸蹲身下去,难受之余缩成一团,苗婶吓坏了,不知究竟是什么令她难受如此。
老半天,梦遥苍白的脸缓过来了精神,她缓缓站起身,苗婶紧张搀扶着,不敢再说什么;梦遥也没说什么,低头扭脸,朝着苗婶凄惨苦笑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向着家里走去。
梦遥在跌撞与犹豫里,一晃到了秋天,出逃的事也就作罢搁浅,但看苗婶与王姐为自己谋划的气势,依然是摩拳擦掌不死心。
树叶或金黄,或艳红,或翠碧,颜色繁盛超过了春夏之花,而秋水格外澄澈透明。天空高远处的蔚蓝似华美的画布,一层层的颜色叠撞,勾勒出了盛景。
转眼肚子又有好个月。
老妪晚上和二喜嘀咕着,“不然领她去沙坨子堂姐家躲一躲吧,这次不能再去槐花村叨扰三舅了,上一个麻烦了半天人,还是个女胎。哎,真不争气。没面子太丢人,娶了这么一个丢人现眼臭现世报,打脸的货,真是运河里的臭河蚌精转世,没血又没汗没记性。”
老妪发泄完,叹一口气。
“就听您的吧。避免夜长梦多,明天早起就走吧。”
鸡叫三遍后。
梦遥起身,为老妪和二喜谦恭做着面粥。因为贴出来的饼子不圆,被婆婆瞪了好几次踹了好几脚,但是她的一双手修长,那饼子很难弄成小巧规范。
第28章 拖拉机上斗法
太阳升起来,天暖和一点,梦遥披着那件猪肝色烂马肉,二喜也穿上老棉袄,推着已经掉了漆皮的飞鸽自行车。
出了门去。
可今天不知什么日子,刚一出门,就见一辆拖拉机冒着浓烟奔过来。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四五个戴着红箍的精干小伙子跑来,上前就擒住了梦遥。随手将她扔进已躺好几个,泪痕满面的妇女身上,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专门刻意蹲堵一样有预谋与胜算。
梦遥的肚子,立刻一阵翻滚膨胀而又刺痛,但她忍着难受没有吭声。
说好的去堂姐家,正开心呢。
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待在家里,想起去三舅妈家的愉快日子,提起寄居亲戚家她很兴奋。最起码到别人家,说话都温文尔雅有礼貌,她不会被任意驱使,更不会被无端辱骂和殴打,自己被尊重,活的像个人,而且墙上不贴男婴图画。
没想到出门不吉,被抓了。
那可该怎么办?不过这样也不错。梦遥躺在这里,根本不像别人又哭又闹满脸泪痕,而是安安静静,十分享受。随着拖拉机“突突突”的巨响,一阵黑色的浓烟冒起,车动了,她的身体也跟着左右剧烈摇晃、上下起伏颠簸。
乡村公路的左右两侧。
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朝后瞬间平移,相同的景象一直平移很久。转眼又过了几个村落,这巨大声响的拖拉机自然招引来不少路人的观望,当最后看明白了怎么回事,便都沉默。
不知是该鄙视还是该同情,毕竟同样的情况,或许在每一个家庭里,都会有可能发生,今天看到的,或许就是自己明后天将要面对的尴尬。
所以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沉重之余,也就有了立场,领孩子回院落,关门闭户,不再去凑那个热闹。
一个躺在梦遥脚底下的女人,被看守的小伙子猛然踹了几下腿部,那个女人便也老实很多。看守的人冷哼一声后,便警告大家:“如果谁想逃想不老实,一会儿做手术,第一个就轮谁。”
大家听后,鸦雀无声。
他又补充继续吓唬,“而且还要让医生,给她在窟窿里多转悠几下。”
顿时这一车的十几个女人,更加老实很多。
很快,车缓缓停住。
梦遥放眼望去,这是一个集镇,赶集的人还没有撤走,依然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显得很乱。可是这个能做流产和结扎的医院却就在眼前,几个守卫下了车,叉腰站在车的四周防守,神态一丝不苟、英姿飒爽。
梦遥远远看到门口,大块玻璃的豪华门口两侧,有几个烫金的大字:大良人民医院。水泥台阶上,有三三两两不相干的人,搀扶病人或者老人穿梭而过。
“你,第一个。”
被踹的那个短发黑脸女人,被2个守卫揪起双手,往医院大门口方向推搡着走去。挨着她的另一个敌对激烈的老女人,同样被2位守卫强行拽起来了,也被推着往前走去。
梦遥依然躺在车上,纹丝不动。眼睛一直看着晴朗的天空,在刮风后,天空中的云彩最为美妙,蓝色最为浅艳轻飘。
这也是梦遥最喜欢的。
哎,其实她也想明白了,与其在哪里都不好受,又何必在意在这车里被拘禁的时刻?这就是她愿意待在这里,听之任之的缘由。无论去亲戚家养胎,还是被抓走,即使面临被手术刀割肉,也远好过在家里受累受辱受折磨。
而且她什么都不怕。
自己身体哪一处不是疤痕累累,何必畏惧再补几刀?
那一个黑脸妇女还没有出来,紧接又押进去两个,其中一个是蓬头垢面、长头发的脏兮兮女子。听谈话讲,这个是因为生第2个了,但却躲着没有做手术。
还有一个更为恶劣,都快四十岁了,属于第三胎怀五六个月的,还挺显着月份大的,所以这个注定要实行手术引产、来终止妊娠。把他俩排在前边,是因为这女的瞪过那几个男人,还有那老女人啐过人,所以就要先轮上动刀。
到此刻为止。
最后只剩下梦遥和另五个女子了,那五个人都挤堆在一处,看到又陆续被推搡走了几个,便又涕泣哽咽。
梦遥躺在这里,木木的没有表情,因为几个月没有被晒,面部白皙了很多,鬓边那朵桃花也有了一丝轮廓。
这么多人,目前只有一个司机和一个看守了。看守是个显着年龄大些的人,还有些臃肿的肚子,而且眼皮也浮肿。他抬起手腕,看了看当时流行的电子表。
着急地说:“怎么还不出来领人呢?”
片刻之余,忽然扭头,对着胖胖的秃头司机说,“哥们,我先去一趟厕所,你受累看紧这帮子人,反正都勒着呢,我去去就回啊。”
然后扔过去一包烟,司机一见咧嘴儿笑了。
“好嘞,放心去吧,一群妇女还能耍什么花样?何况大着肚子,量他们也跑不远跑不动。中国人口已经那么多了,本来多生孩子就是犯法的事,他们都心里有愧,不敢跑,放心去吧你就!”
“快去快回!”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扭头补充一句。
稍后,司机乜斜着眼,回头扫射这群女人后不再理会,乖乖抽起了恒大烟。在农村,这种烟不太常见,何况还有这么长的过滤嘴。他一边晒着太阳思索,一边细品麻辣的烟丝和甜香的烟味,慢慢便被一团团烟雾缭绕包围。
他又将双腿抬起,撂在手扶拖拉机的车把上,身子往后靠了靠,惬意享受着。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儿忽然蹿上车。奋力挥舞剪刀,对着捆绑腿部的麻绳,就是一顿剪,然后剪刀又继续挥舞,向其余那几个眼巴巴期待的女人,也一剪一剪裁下去。
梦遥被一个人突然拉拽起。
刚看天空累了正闭眼打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到地面上被人架起,一头钻进赶集的人流中去。
大家纷纷起来。
见司机抽烟后,背对着大伙的方向、靠着海绵座舒适稳稳瞌睡,于是先后蹑手蹑脚爬下车子,借机一头扎进集市里趁乱逃窜。
梦遥已经累了饿了,她努力睁开眼睛看,正是二喜。
“你怎么来了?”梦遥询问,谈不上喜忧。
“我跟狗蛋摩托车奔过来的,距离这五里地之外,就是沙坨子堂姐家,咱们赶紧走出集市,钻进那片树林,基本就到了。”
被绳子捆住的脚腕又麻又疼,如不是被架着根本无法走快。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们捉回去做流产,万一这是个男胎呢?
如果是男胎,母凭子贵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哎。
但愿能够借这一胎转运,但愿能像从前一样被宠,一样说一不二。
梦遥想到这里,更加快了脚步。熙熙攘攘赶集的人们,拥挤着不动,刚走几十米,他们就出了很多汗。后面果然听到有人,他们在诈唬着喊:“跑哪儿去了,出来,我已经看到你了,别躲了。没错,就是你!”
见没人吭声,那两个看守着急抱怨。
“这一车的死娘们,能去哪儿呢?这怎么今天偏偏是个集镇呢,这咱们回去,该怎么交差啊?”
“不,再找,刚捉回一个。”
耳边的对话声络绎不绝。
忽然那个小解回来的哥们说,“我记得其中有个女的,耳朵边儿上有块胎记,刚好是朵桃花。”
“哦好,继续找。”
二喜闻听,一惊,赶紧把帽子脱下来,罩在梦遥的头顶,但还是遮掩不住,一着急不走了,扭身就钻进早点铺。
早点铺掌柜,见一男一女鬼鬼祟祟,而且女的还大着肚子,附近还有嘈杂的叫嚷声音,就大概猜出个十有八九。一见二喜老成那模样,顿觉这胎要的那真是费老劲儿了,便心生怜悯之意,“嗨,这有一套白大褂,还有大白帽子,也戴着吧。”
二喜一见,赶紧接过有点儿黑油污的行头,扒开梦遥的烂马肉,将宽大的白大褂一套。
“躲开躲开,我这在找人呢,我们是在执行任务,耽误了正事你们担待得起吗?”精壮的小伙上衣手臂上,清一色戴着红箍。
没想到大家早就发现了这群粗鲁的人,他们利用高大的口号,却借幌子到处欺凌百姓为非作歹泄私愤,不知是谁,率先扔在他身上几颗土豆。
“哎呦,你们这群刁民,反天了啊!”他弯腰捡起土豆回击,没想到撅起的屁股、又被砍中了二枚大紫茄子。
这下挺疼。
于是又想转身捡茄子,还没等怎么,豆角西红柿茄子土豆,雨点一样打压而来,头上,后背,肩膀,根本不管什么部位。
最后他捂着脸,想骂街。
没想到高空,又砸压下来一只几十斤重的老冬瓜,老冬瓜“呼呼”带着风。恐惧里他张大嘴巴根本顾不得骂人,忙着奋力躲闪,那枚老冬瓜好悬啊,差点被楼头盖了顶。
“啪嚓”一声,冬瓜碎地。
瓤子和汤汁淹没了他崭新的皮鞋。
还没等躲利索抬脚发怒骂粗话寻找行凶者,迎面又一波的土豆。哎呦我滴天,不知从哪里,还往外飞出几根黑黝黝的大甘蔗,那大家伙可是会穿死人的。
光棍不吃眼前亏。
一看势头不妙风声紧惹不起,他嗷嗷嚎叫着哭爹喊娘,为躲避被几根大甘蔗穿身而过成了串,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大家看到平时颐指气使专横跋扈的家伙们,今日里狼狈如此,顿时都低头躲避着红箍们偷偷笑。
二喜和梦遥看在眼里,无限感动。
从早点铺出来,衣服脱给老板,“谢谢,谢谢。”
二喜眼泪都要掉下来。
最后向周围帮他的好弟兄抱拳,然后鞠一躬,拉着梦遥蹒跚走出集市。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远,而且也快出了人群,他们一头扎进茂密的丛林。
到了树林听了听确实没有声音,才放慢脚步,穿过这片树林,就是沙坨子。前后看是否有人,尽量避开,因为村村寨寨对大肚子都会到处捉拿,举报有奖。
最后他俩已精疲力尽。
推开堂姐家的门,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梦遥一脑门子汗,似乎因为好久没有吃喝什么,饿晕过去,堂姐正在午休,听见拴着的狗在叫,她起身向外巴望。
“嗯?门口堆着什么?”
“堂姐,堂姐……”二喜不停叫着。
堂姐是个四十岁的妇女,她赶紧跑出来。
“啊?”
看着眼前一幕,很是震惊,“怎么不提前告诉一声就来啦,都不让我去接?”
第29章 我想离婚
赶紧猫腰俯身,搀起梦遥。
二喜也过来。
梦遥一句话不说,向外屋走过去。
堂姐一阵忙乎,端上来热热乎乎的米粥,梦遥一口一口喝下去。一切恢复正常之后,堂姐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第几胎?”
“三。”
二喜垂头丧气回答。
“哦,这一胎要保护好,但愿是个男孩,以后二个孩子,有儿有女一样一个就圆满了,也是个伴儿哈。”
“是啊。”听了吉祥话,二喜半哭不笑的那张脸,绽开了一丝幸福的笑意。
得知他们是从大良医院门口、那最紧要的关头逃出来,还有发生集市上餐馆老板和商贩力挺的事,堂姐赶紧捂住心脏。
“谢天谢地,太险了,就先住这儿吧,还有多久生?”堂姐认真问。
“还有二个月大概,娘算过日子。”
“哦哦,婶子算过应该错不了。”
“刚才进村,看前后有人盯吗?”
“没人,应该都歇晌了,我前后警惕看了,一路没人发现。”
“那就好,如果没人发现,就把她就放这儿。你还要赶紧回家照顾老娘,家里有辆破自行车,估计车胎没气儿了,先凑乎骑吧,反正也比走着快。”
二喜闻言,酱色的脸继续绽开半哭不笑的神态。推车走出沙坨子村外,依然没有碰到人,于是骑上车走村跨乡,奔向莲花池而去。
自行车在土路艰难扭曲行走着,这车确实很破,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还挂带硌屁股的,最后他都抬起身子那样蹬车。可是,久了大腿根儿很酸疼。
好容易到了家,单单已睡,只剩下老妪在炕头垂泪,以为今个被抓去医院后果不堪设想。屋里草木香味儿很大,估计也是刚刚祈祷完吧。
见二喜进来,她一惊,“怎么样?”
二喜嘿嘿笑着,“跑出来了,在堂姐家呢。”
“啊?”老妪用袄袖擦了擦脸,顿时喜出望外,笑起来露出几颗断牙根。
第二天清晨。
老妪头一次起来做饭,这么久了,一直压迫那个缺德媳妇去做,现在坑货不在家,只能自己。依然是饼子粥和酱油拌芫荽,还有红糖拌绿萝卜丝。
见不到梦遥,心气也变平顺了许多。
只要见不到她,感觉自己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可只要有她在,就什么也不想做,不愿意做。看到她就会半肚子气,反正不生出儿子来,就不让她有片刻好受。你说也怪了,年轻轻的不生儿子,偏偏生些个赔钱货。
算了,不想那扫把星了。
每日梦遥在堂姐家,帮着给做饭,整理杂物,时间也算过得快。
忽然有一天。
又有亲戚传来消息,说二舅家死了人。这可吓坏梦遥,心里暗暗想,只要不是三舅家就好,她默默祈祷。因为住在三舅家那么久,那段时光也算是最快乐的。每天三舅妈吃一碗递一碗,经常一起烙盒子,都是肉馅的,而且照顾她从来都是极有耐心的,每周还有几顿鱼肉。
此刻梦遥偷偷站在门边趴着,听着外屋有送信的人在说话。
“二舅的大儿子,居然总和媳妇吵架,在搞对象那天,大儿子就不同意娶这女的当媳妇,但家里非逼他娶。20岁的儿子能怎么样?啥都未经历过,又有几分主见?一说不同意,二舅妈就说,‘那你还大小脚呢?小时留下病根,你就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孬样么?’
可大儿子狡辩,‘我大小脚,但我也不缺心眼,可那个女的缺心眼,我就是不同意。’
最后死活父母压迫着同意。
同意后,俩人过日子也不着调。生两个孩子成天妈不给做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大女儿被邻村的粗汉给拐跑了,刚15岁;儿子也被辍学。”
“辍学为啥?”堂姐边听边沏茶,冷不丁问。
“因为儿子整天没人管,上学了被人嘲笑穿戴。结果呢?他急眼就拿起刀砍伤同学,学校自然就开除了他。哎,或许也青春期吧。”
“这?”二堂姐也无语了,“那没有求大表姑吗?听说大表姑不是在学校当英语老师吗?”
“求了,也找学校了,听说他砍伤的是校长的亲戚。”
堂姐一听,彻底无语。
“这日子过得一点儿都不好,两口子不在家好好的,怎么就都迷恋上了赌博,不过听说被打死的媳妇是被动迷恋的。其实,她的本意是想监督丈夫、是不是赌桌子上和一个外地来村的臭狐狸精眉来眼去。
结果捉奸不成,牌桌上两人反而欠下了很多赌债,回到家时常吵架。吵着吵着,男的爱动手,拿起一个碗就扔出去,正好砸在媳妇脑门上。啧啧啧,你说这170的大个头,最后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嗯真吓人,那就没人管?打死白打?”
二堂姐询问。
“不会啊,娘家闹腾啊,死这个是人家的长女,还是有说法。结果报官折腾,法医也来了。哎呀别提了,那个肠子啊心肝肺啊,都给切走了。整个人就是一个空的,最后还缝上皮,里面填充的居然是稻草。”
“哎,真是可怜,死了都不安生,都没尊严。”二堂姐感慨那填充物之余,抹了抹眼泪。
“谁说不是呢?看来强扭的瓜就是不甜,打那一天,这门亲事就不应该做,还是二舅妈那边也失策。不好的婚姻,除了生离、就是死别,都不得善终。”
梦遥听个满耳,最后也潸然泪下。
自从生下大女儿后自己每日的处境,她也感慨。是啊,我与二喜,又该算是什么?搂着疼痛的肚子,不敢太过于情绪,因为腹中的胎儿不许她难过。
不好的婚姻后果,不是生离、就是死别,这句话,反复拍打着胸口。
自己、可以离婚吗?
但是娘家还回得去吗?从娘家到整个家族,也没有一个离婚的,自己这样,是不是母亲在家族乃至整个村里,都不好做人?
自己的生命如浮萍,如草芥,如蒲公英,左摇右摆瞻前顾后,于半死不活里摇曳,可命运根本由不得自己痛痛快快喘口气。想做到照顾周全人畜无害,自己还要圆满脱身,也根本不可能。
梦遥忍着,泪水还是滚滚流淌,为了不发出声音,她捂住口鼻,继续趴在门框处仔细聆听。
“那被捉走了吗?”
“肯定捉走。而且这个事儿一出来,二舅妈连滚再爬,跑到几十里地外的河北省,躲去远嫁的大女儿家猫着。不然人家娘家人那一大窝打进门来,第一个还不就是先弄死她这个老玩意儿?”
二堂姐频频点头。
“那后来呢?”
“后来,行凶的当时被就被绳之以法捉进监狱。可二舅其余的孩子又找到三舅,还是三舅厉害,不用儿女帮衬,自己跑一趟县城,找以前一起在宣传队时的忘年交同事。现在人家同事飞黄腾达是个局长,局长打个电话出去,说明情况后,把行凶的只关一周,就麻利给放出来。”
“哦,这么容易?”
“嗯,听说给受害者家里6000元赔偿金。”
“按说是不少,这年头娶个新媳妇,这个钱也差不多够了。”
“是啊,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啦。”
“嗯嗯,快喝茶。这还有瓜子。”二堂姐招待着。
梦遥站在门框有些久,便回过身,缓缓来到床前。她累了倦了,想躺一会儿回回神。躺下,脑海里继续澎湃着“生离死别”那一句话,内心无限难受着,渐渐也就睡去。
这一个月好快,过年也快。
过了十五,二喜拿来老母亲手做的汤圆,骑自行车奔向沙坨子。
那个村子可真远。
二十几里地的样子,骑车都磨得疼。一路上庆幸今年没怎么下雪,路还好走一些。
刚出村子。
就听村外老杨树上的几只喜鹊,扑棱起翅膀叫个不停。或许这一个是男胎,一出村子就遇到喜鹊报喜。二喜立刻身轻似燕,热血沸腾,一路狂奔。
进了村,赶紧奔向沙坨子堂姐家。
拎着母亲做的碎花生红糖馅儿汤圆,白色糯米做的,煮熟了滑溜溜很好吃。堂姐拎着汤圆,笑眯了眼睛,看着汤圆紧实而又圆溜,随口问,“婶子身体还挺硬朗的吧?”
二喜赶紧点头。
“真好,你饿了吧?要不我这就去煮一些,给你们先吃着?”
“不了姐,我把她接走,趁都过15呢村里没人注意,我悄悄接走就没人发现了。这么久,在姐这叨扰,已经很麻烦了。”
“都一家人,别客气。”
这时,梦遥一挑门帘出来。
她依然鸭蛋脸,短头发,总不出门皮肤被养的,比一般的女孩还要水灵白皙,鬓边的桃花又粉嫩起来,上身依然破旧的橡皮粉毛衣,下身是上次怀孕就穿的二喜淘汰的破军裤,脚下黑色条绒鞋。越是朴素,越发突出她这一冬季养出来的该有的美丽。
但愿岁月能够温柔相待,不要迅速败了美人。
梦遥好容易在这一冬天,赶走了饱经风霜的摧残,平复了一些该有的光泽,虽然这年龄的女孩,大多正在大学校园里羞羞涩涩、兜兜转转,寻觅着心上人。
但她,却18岁就嫁人,刚25岁就做了好几次母亲。
肚皮上早已与女孩有了天壤之别,整个都是花色的纹路,而且延伸到膝盖整个大腿的内侧,都是密密麻麻棕白花纹,肚皮内侧厚实实的脂肪层。
幸亏自己身材高挑,不然……
对于女孩子来讲,这些破坏美感的一切,该是多么吓人作死的存在。
“走吧!”二喜半哭不笑的脸上平静着。
梦遥垂下眼帘,默许。
搂着硕大的肚子,笨拙像揣着十个篮球,她去里屋拿烂马肉大衣披在身上,没有一点儿行李,跟着二喜走出了院落。院落的狗弹跳起身子,拉动起绳索狂吠着,所以最后分别时,堂姐叮嘱的言语,也根本听不清。
堂姐没有远送,默默守在门口,或许在这个空儿,沉默才是最好的分寸,不被人发现,赶紧安全抵达,也是最要紧的。
一路冷风吹拂,残雪浸润着马路,薄寒袅袅,虽然春寒料峭,但也没有了隆冬的威严,远看拂堤杨柳摇曳着婀娜,明显又是一年的醉春烟。
二喜用力蹬自行车,还没有到家,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春天风高,湿透了,也不敢脱下破旧的外套,只能隐忍拼命往前奔。
第30章 休了她
好容易到家,梦遥捂着肚子低头赶紧进院子,那几只老母鸡歪头看着她,似乎是在询问发生了什么。老妪从玻璃窗看到她,拉着孩子根本就没有出来瞧瞧的意思。
看她就胀气。
她是小辈分,凭什么我这大老婆子要远接逢迎?如果她懂情理,即便大着肚子,也应该大大方方先往我屋子里来问安。哼!既然没拿我这个老的当个啥,也别怪我不讲理。
她刚烧完香,这次祈祷——如果这一胎再生女胎,就让天兵天将下界严惩。
老妪郁闷听着她进外屋后,又进了西屋,内心又徐徐升腾笼罩起阴霾。这几日懒得跟她计较,先拿出风度慈悲心,放她一马。于是一日三餐,暂时先粗茶淡饭做着不叫板。
梦遥又见到四壁贴图上,男婴摆各种姿态逞着英雄。好久没被刺激了,这一猛然乌云压顶,肝脏都有些颤,胸口淤堵,竟然极不适应。
坐在炕檐子上,抚摸着孕肚。
想想前两胎的失败和那么多的男婴图画,她头晕耳鸣、极度失落。
每日望着窗外,沉默。
只有风吹门帘的簌簌声,还有屋檐下时而光影一掠,原来是邻家的燕子归来,找错了窝。
春雨如愁丝,转眼又下起了薄雨。
薄雨在屋檐下一圈圈的荡开,远处的桃树被滋润,隐约泛出了嫩红的花苞。大街上,雨中行走的人们被薄雾萦绕,若是不打伞,一会儿就能将头发和眉毛染上一层白雾。
一周后的夜里10点,西屋又开始了折腾。
老妪不想看,也不愿看,于是躲在东屋的门后头,烧香拜佛祈求着男娃,她嘴里虔诚叨念。
单单早已睡去。
自打那次被铁锨抡一次,待苏醒了后总是很嗜睡。此刻她的小红嘴润泽嘟嘟起,努着小嘴疑似在吃奶。长而漆黑的睫毛,覆盖在水汪汪的面颊上,还没长大,就显山露水着美丽、如此迫不及待。
草木香缭绕和着西屋的喊叫……单单被扰,“哼唧”两声之后,翻个身,又立刻睡去。
老妪心里正在念叨着男胎男胎,忽然听到西屋传来“儿啦儿啦”的啼哭声,那个扫把星也停止喊叫。老妪立马站起身,挪动半大脚飞速跑了过去,一掀门帘,“男的女的?”
她急着问。
此刻二喜正俯身在炕上、仔细看梦遥大长腿之间的孩子,然后动也没动管也没管,就直接下了炕。对着老妪垂头丧气:“真他妈倒霉,又是个女的。”
老妪一听,身子僵直了一下,瞬间要坐到地上,幸亏扶住了板凳,愣神许久,她才掩面而泣。
“啊,丢人现眼的东西,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大个肚子求完了娘家求婆家,可万没想到啊没想到,又是个女胎,把这个老脸哟都给我转着圈的丢尽了!”说到这里,干枯的手指捂住绝望的老脸,她的身体还随着上下起伏,如同刚死了丈夫那般无助绝望。
忽然手扯下来,暂时停止了哀嚎。
指着炕上:“这个扫把星啊扫把星,二喜,你给我和她去离婚,不要这个害人精,休了她休了她。”尔后又绝望拍着大腿,“啊,啊,”叫喊着。
不知多久,她的鼻涕已有一尺多长也不顾得擦拭,忽然一扭身来到外屋,一屁股坐到地上拍大腿,开始尽情朝天嚎啕。
二喜耷拉着脑袋,半哭不笑的一张脸,同样写满了绝望。
忽然,他又爬回炕上。
拿起笤帚嘎达,就开始捶打昏厥过去的梦遥,可是他家墙头太矮,在炕上举起笤帚嘎达打人的黑影,正好被回家的大喜看到,黑影猛然抽打,四周飞溅着无数笤帚苗儿。
腿部不停抬起又落下,似乎在踢踹着什么。
一下一下的落脚点,是那么有力度那么实在。而且还伴随不远处母亲的哭声,那声音凄厉拖拍,浸满了悲恸绝望。
“这是怎么了?莫非这么不幸,又是生了女婴?”大喜悠然看着前邻后房山上的大黑影疑惑。
老妪一看,刚才一直捂了嚎风的二喜已经踢累了打乏了,便回东屋拿来牙签,向梦遥裸露肉厚实的部位猛力刺着手心手面,还有大腿部。但是猛烈刺半天,光往外渗血,梦遥就像死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挣扎。
老妪一看,顿觉无趣。
于是站起身,扔了染满血迹的牙签,起身回东屋。她一屁股坐在佛龛前,既没有祷告也没有烧香,而是呆呆愣愣的。
一夜无眠,鸡叫三遍,二喜家整夜开灯丧气着。孩子在一旁,坠个脐带拖拖着也没人管,她张开小嘴巴,啼哭导致大脑缺氧。
大喜外面包活,头春节回的家,这几天就要走了。一大早,天还没有完全亮,他又来拍打二喜家的门。
二喜出来开门。
大喜听到老妈沙哑的哭声,似乎是在外屋发出来的,便在院里的篱笆处,和二喜耳语几句。二喜的面容异常严肃悲泣,最后又显着决绝和无奈。
“你做主吧。”二喜黑紫着脸,失败的模样耷拉着脑袋。
人家大喜这么多年顺风顺水。
虽然书念的不多,但当这么多年的包工头,做事雷厉风行,说事情有理有据有板有眼,不但人情练达,而且紧跟国家形势,也赢得不少人的尊重。人家大喜连着就生出两个儿子,大儿子又一下生出了儿子。而我这,我,丢了面子的二喜、眼里含泪。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二喜彭拜着内心,一扭身回了外屋。一掀门帘到西屋,把孩子的脐带剪断,好歹包了个简单的旧被子往外奔,不顾她的啼哭,迅速走到院里。
过一会儿。
又是上次那个矮壮的男人,脸部捂得严严实实,从怀里掏出来1500元。结结实实一沓子,二喜接过来迅速揣在了怀里。
顺手一松那小小的花被。
虽然他不清楚对方要孩子有什么用,但坚信,应该不是切割器官,顶多是没孩子的家领养罢了。他也就不多想,下一步拿走钱,赶紧养身体,就像大喜劝说的,别墨迹别浪费时间和情感,赶紧去抓紧生下一个。
期待下一个,一定是个男胎。
天亮了,梦遥苏醒,她的下体都是血迹,周身很痛,还有一些地方又青又紫,面颊也是淤青。手面手心无数个血色的斑点,还有大腿处,也密密麻麻满是紫色斑点。
这,我是起了疹子吗?
她羽睫微扬,扭头再看旁边,不见热乎乎的孩子。她忽然一愣,猛然意识到什么,眼眸在光亮下,由无数碎芒转而现出幽静,似月色的海洋。
莫非,这一胎又是女婴?
怎么又是?莫非,我就没有生男孩的命?老天爷偏偏就这么惩罚我?她这一次学乖了,犯了罪的人有什么资格关注?她不再四处询问,也没有再寻觅,无奈之余只有嘤嘤哭泣。
是啊,这世界上。
自己唯一能主宰的就是眼泪,想哭泣就哭泣,虽然早就没有太多的眼泪,虽然从没有人哄……但泣啜干嚎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而不是堵心。
不然,郁结在心谁来陪、谁来哄?谁为自己疏散那丝丝缕缕?如今,只能自己哄,以哭泣的方式,如剥茧抽丝一般,慢慢抽掉堵在孔窍内的污渍团块。或许在没生娃之前,哭泣还可被哄被在意,可在那后,便是每日的凄凄惶恐至今。
的确啊。
新婚那一年多的日子,她每日都是沐浴着春风,做梦都会被笑醒,怎么会有感伤与哭泣?哎,都怪自己命小福薄,那么快,福气就享受尽了,便没了吸引力,从此再也不是了香饽饽。试想自己该如何面对,那泱泱几十年的漫长未来生命?
为什么人的寿命,会有那么久?
想想婆婆70多岁的年龄,还在主宰家庭,想想自己20多,啥时能够垒齐了那漫长5、60年的光阴?何况光阴被打散成细碎的一分一秒,春夏秋冬的,也并不好过。
看着墙上图画,男娃子笑得如此纯净,而且,那肥硕腿部依然张扬。她如鱼梗在喉,艰难之余,痛苦万状地闭上眼。如大白天活吞了苍蝇,恶心但却又吐不出。
二喜也早就看出梦遥没一点儿出息,懒得看,就不愿意在家里窝着,她生完女婴第二天,春寒料峭呢,就跟着大喜去外面打短工去了。
这次的短工在廊坊,每发工资,二喜都会来家里看望老娘。
老娘成天带着单单烧香拜佛,再有巨大的任务,就是修理梦遥。这个又傻又笨的东西,每天都要抽打几十遍小腿,因为她总是犯错。让先迈左脚,偏偏总是坏了风水和气运,没脑子的左右不分的大傻叉,说迈哪个就偏不迈哪个,想怎么就怎么,任意作横,一点规矩礼数教养都没有。
这一天晚上。
二喜拿着新开的2000元工资回到家,这是他累积好久的,老妪依然掌握着财政大权。自从梦遥当着老乡反复点数那800元,犯了大忌之后,就再也没让她碰过钱,况且也早就有那意思。
借口之后,也就顺水推舟成了真。
再回忆起过去谈恋爱时,她没钱,居然还扔给地铁站乞丐盆里两枚钢板,那时他早就断定,她没心眼脑子不清楚,不是过日子的料儿,要好好改正这穷大手的毛病。
如今观察调教多年,彻底失望。
二喜想到这里,暗暗佩服自己当年的眼光和识人的智慧与通透。
“妈,把钱给您!”
老妪颤抖双手接过来一沓钱,叹了口气。她感叹娶了个坑人媳妇250,过日子饶着不行,还总惦记那个无底洞穷娘家,贼心歹意。
老胳膊老腿的自己,不撑家怎么行?
无论咋,也指望不上那个坑货,她心术不正,作风不端,根本就没资格掌家。可自己已有70好几了,还有几天活头?
“哎!”
老妪黑着脸,将钱塞进大襟棉袄的内兜里,又叹了口气。
二喜进了西屋。
看到梦遥坐在炕檐子上发呆,经过这一个月的缓解身体,似乎又恢复不少,面色红润起来。二喜发现她的毛衣袄袖,已经破了很大一块,用近似色的棉布堵上,看着很不舒服。
而且有一天,还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村口那几个不要脸的饶舌妇,经常对着二喜指指点点,说他虐待媳妇。
他听了便疾步上前,去理论。
第31章 山回路转桃花妹
没想到饶舌妇回呛,“看你媳妇,嫁给你这么多年,都没换过一件像样衣服。可惜了她给你当了那么多年忠实免费的产蛋鸡外加大劳力。哼!没良心。我看你即便将来生出个男孩,也指定没眼儿,光吃不拉的货。”
二喜听了诅咒,顿时血往上涌。
家里可以人不知鬼不觉悄悄关门打狗,而且还是个外地狗,打死也没烂账,丝毫不用担心有人找上门来声讨。外地狗只要打不死就没事儿,但还是要照顾外面影响的,毕竟乡里乡亲的让自己太没法做人也不对劲儿。
而且母亲年轻嫁到莲花池后,凭借一身土针灸的好手艺,也经常帮助到村里人,积累了几十年的基础,二喜大喜沾了不少母亲的光,在村里的口碑还不错,尤其被母亲帮助过的病患,都知感恩。
这,多年的好名声,怎们能轻易葬送在这一个外地坑货的手里?所以,对于饶舌妇的指责,他还是有所忌惮。
回家又想了想,也的确。
虽然她祸国殃民,该千刀万剐,但是也要堵一下这些个饶舌妇的臭嘴,以化解那句生出男娃没眼儿的诅咒。再看梦遥的裤子,依然是那条破旧的军裤。
便说,“明天去赶集吧,扯点布料做件衣服。”
说完,又气呼呼去了外屋。
要去赶河西务集?
梦遥听闻,大脑极度缺氧都没反应过来,半天才弄明白,内心忍不住一阵欢呼雀跃头晕,冰冷的内心似早春午后吹过来了缕缕微风,乍暖、熏甜。
她笑了,很甜。
可笑容里,却像落在玻璃窗前的阳光,虽明耀,可缺少了阳光该有的温度,总是显得有点儿隔膜。
看了一眼院内的桃树,又已是红苞满枝。春天来到,小燕子依然没来。老妪还是成天烧香拜佛,对着墙壁男婴图,念叨她再不生男孩,会被天打雷劈,求观音千万保佑!供桌上,摆着一桶桶牙签,牙签的旁边,又多了2支半米长的大个螺丝刀。
二喜和梦遥来到了运河大堤。
满堤上,一人多高的桃树枝干,红色的皮闪亮润泽,枝桠上布满红艳的花蕾。还有少许粉面桃腮,含羞爆破在枝头。在未出麻叶前,红皮衬着紫红的花苞,近似色相融,浓淡疏密,错落有致,宛若一幅泼墨挥毫的大幅写意,很是美艳。
梦遥缓缓步履,悄然长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花开,又会联想到花落。花开固然美艳喜悦,随着香消玉损,待惨白落花随东风吹卷之时,一地的,还不是落满忧伤,无助又彷徨?
可是,待嫩绿猛钻之际,直到紫树被绿雾笼盖,任何彩色也就全然不见了踪迹,自此桃花堤,也就退却了繁华锦簇,取而代之的是新一轮的潜滋暗长。
此时,梦遥面无表情,庄严望向桃林千里,随着内心的起伏,她时而忧郁,时而舒爽,感慨颇多。
桃花如此,自己呢,又该怎样?
自己早已是那残红,连消香玉损之日都不曾被谁贱怜、都没有个安身固所,被东风撵着欺负个够。最后,或死在沟渠,或死在草边,或跌落水中继续被河水浸泡,落花随水跌宕沉浮……
忽然,她感觉好累。
自从婚前,花大价钱买几大件后,就再也没有优待,不光如此,连随身家常穿的都落满了补丁。刘二喜今天这是怎么了?太阳从北面出?太奇怪,莫非他已不再怪罪我屡次生女婴、而败坏了风水?莫非现在的我已经脱胎换骨,再也不是扫把星了?
梦遥狐疑。
她哪知,刘二喜是为洗白自己,是为破除饶舌妇对他的诅咒,他都五十几岁了,确实禁不起应验成真的恶果,真开不起玩笑了,实在担不起。
下了大堤,花香四溢,对面的摆渡摇摆驶过来,又是那个年轻摆渡哥,他依然那样的俊眉虎目。刚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这个摆渡小伙子,早已穿上黑色的跨栏背心。
他需要用力拉着滑轮索,摆渡才得以波澜壮阔,顺畅前行。摆渡人小麦肤色的臂膀,尽是健美的肌肉,肌肉从双臂发散到浑身,一直延伸到脖颈,而且在汗水的滋养下,裸露的臂膀熠熠闪光。
他炯炯有神的一双眼,鹰一样的敏锐,一下锁定在梦遥的面颊上,那一枚桃花还在,虽不如过去轮廓清晰。但这份奇特,又能有几人才配拥有?
啊?桃花妹?
她,就是我心心念念的桃花妹?错不了,他皱了皱眉调节着视力,以为眼花。揉了揉眼,没错,就是她。可是?他满面狐疑。那次,她简单梳个马尾辫清爽自然,粉面含春自带一股仙女气息。
可如今,只有六七年的光景,怎竟会落魄如此?而且脖颈上,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疤痕。
现在,她身上穿着破旧的橡皮粉毛衣,还落满了补丁。下身一条男人款的破旧绿军裤,边儿上已经开线,四处被过分清洗,已破了边儿褪成了白。
怎么会沦落成如此?
而且变老很多,过去亭亭玉立,貌美如花皮肤紧致,怎么就这么快荡然无存了?莫非她极其不幸福?这几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摆渡人的心被揪扯疼。
莫非认错人了?又仔细打量面前的女人,鬓边的桃花确定没有错,还有旁边跟着的那个丑八怪,应该就是她。毕竟第一次坐摆渡时印象就深。
莫非桃花妹,就是被眼前这个丑八怪给祸害摧残的吗?摆渡人皱起眉头,忍不住又打量起她身边这个老男人。
这老怪物,黑嘴黑牙黑瘦的佝偻身板,一身破旧的老棉裤棉袄,半哭不笑的一副无可奈何倒霉脸,完全就是一个比下等人还不如的悲催老家伙。
他凭什么拥有这个美人?而且还任意虐待,让桃花妹急剧苍老不人不鬼?真是丑人多作怪。
运河的河床并不很宽。
没来得及怎么,这一摆渡的十几人便人去船空,顿时摆渡人的内心随桃花妹消失的方向,扼腕叹息而又失落难过至极。
山回路转,任凭桃花妹急速远去。
他在此刻,可以追上去吗?像影剧里爆发的桥段?还是?为心心念念的桃花妹……可眼前的他却直挺挺,什么都没有做,他内心黯然哀叹。哦,他,只是个路人而已,哪怕连个路人甲、都不是。
伫立很久,摆渡上又站立十几个人催促要去河对岸,他才缓过心神,肌肉随拉伸滑轮而膨隆鼓起。本来去河对岸,但他却始终扭过头,看向桃花妹消失的方向。
越来越远……
桃花妹随着人们一同消失不见,如今的她,如圣物掉进土堆里一样,分秒被无情暴殄着。她眼神的飘忽躲闪,脖颈上的疤痕,还有她过分的沉默顺从,卑躬屈膝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处处疑点重重。
像极了电视里说的受气媳妇。
等桃花妹彻底消失许久他才回过头,摆渡也停靠在岸边。当再一次摆渡时,他又把所有的不快都灌注在了臂膀,拼命卖力拉扯绳索。明明过去摆渡25分钟一轮,可现在,居然不足10分钟。只要拉上绳索,摆渡便如离弦之箭迅速抵达。
哪怕会有几个撑不住的呕吐。
坐乘摆渡的人都纷纷不解,言语埋怨这个小伙子不知在抽什么羊角疯。但看他那满脸通红极不正常的神态,也就不再去理论平添麻烦,急匆匆攀爬大堤口,向着河西务集市走去。
沉默看向堤岸的缺口处,他继续往桃花妹消逝的地方盯许久,确实没有露头,才怅然若失回身,又赶忙去另一个缺口处凝望。
哎,或许她在和他开玩笑,在不经意间,她或许会忽然现身。如此期待,累得他来回来去,反复迅速穿梭了好几轮,也始终未见桃花妹的身影。
最后彻底筋疲力尽。
懈怠了,失落了,死心了后,他低头慢悠悠拉扯着绳索。片刻间,他竟然忽然感觉好累,手臂的肌肉在猛烈跳动颤抖。
原本以为多年未见,他已经忘记了桃花妹,可就那么巧,再次遇见。像心上的尘土被暴风吹开,露出了它原本的痕迹。一切的一切记忆,原来从未褪色,它只是被掩埋尘封了而已。于是暴风雨席卷了他,摧枯拉朽将他建立起来的防设帝国,推了个一干二净。
他傻傻立在那里,心中无数念头,像魔鬼的藤,勒得透不过来气。
二喜和梦遥很快来到集镇。
眼前是水果摊,后面是鸡鸭鱼肉,过了几十米才是布料市场。梦遥怯生生紧跟二喜身后,不敢吭声,怕惹来暴怒,她过分珍惜眼前,这份儿来之不易天大的恩典馈赠。
虽自己远远不如过去容貌。
但在这偏僻村镇,她依然是个美人胚子,尤其养了一冬天,还没来得及被过分晒,低头行走间,依然被人驻足观望,还被人指点着鬓边那枚桃花。
包括二十几岁的女孩,也会津津有味看个不停,因为梦遥依然有着让同性无法嫉妒、无法比肩的颜值。尤其那一身破旧补丁的衣服,更衬托她的朴素原始、上天对她精雕细琢鬼斧神工的美。
摊子前,布料都一匹一匹,素的花的薄的厚的,统统都码放在铺着鸡皮袋子的柏油路上。
“你看你看都在这儿,哎赶紧挑赶紧选,对面就是缝纫铺,测量完下个集活儿就能交。”掌柜的脖子上绕着皮尺,大声卖力招揽客户。
二喜半哭不笑点头。
梦遥也点头,但面对好几十米远的各种布料,的确眼花缭乱。她高高的身形蹲在地上,从左看到右,从右又看到左,真有些无措。最后她觉得第三个位置的花布好看,可一摸,却是个沙发布,沙发布做衣裳,会不会太硬?
她摇摇头。
无奈放下,又打量别的花布,还有一匹看着仅次于第三个的,可就是被别的布匹压着的面积太大,无法看完整花形,还有被压处根本看不到。于是猜想,如大面积的蓝色下头会有大面积的黄色配搭,那就不考虑了。
她起身站起来对二喜说,“我要看下面被压的部分。”
“老板!”二喜喊着。
远处有人颠颠跑过来,脖子上,也挂着白色的软皮尺。
“看上哪个了您?”
老板是个子矮墩的年轻小伙子。
他一见资质艳丽的梦遥。哦,不,鬓边还有天生的桃花?啊!奇了,太美了!仙女吗?他一边拿起那一匹布,一边往外拉扯花色布料,一边还在痴傻盯着她皎若桃花的鸭蛋脸。
虽然她剪着土气的三齐头,穿着补丁的破衣服,破洞都将肘部裸露出来,细嫩的肌肤,依然可将小伙子瞬间电击。
可是再一看旁边的二喜——岁数大,个子不高,身板还比较羸弱,皮肤黑五官还差,大小眼不说嘴唇黑厚翻着,还不如自家养的那头白嘴驴好看呢。
于是内心愤愤不平。
不对,是不是父女两个?不可能。就这猥琐的男人,怎么能生出这么标致的美人?而且这女的身高都一米七多,比那猥琐的三块豆腐高男人高出一大截儿。
简直是奇了奇了。
布料在眼前一晃展开好多,梦遥又觉这花布的花朵太小,自己的身高这样,不能穿这么小气的碎花,于是又要去旁的摊位看看。
第32章 桃花妹的尴尬
换了摊位。
那个摊位,是个矮墩墩老板,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俯身。梦遥因为生过好几次娃子,避免不了下垂严重。他竟隔很远,还能够透过毛衣的脖颈处看到那摇晃的半丰满,然后不停擦着嘴角流出来的大哈喇子。
可梦遥却浑然不知,依然俯身认真实在挑选布料,过去总看《大众电影》杂志,参考明星,便有极好的审美。
可现在?她有些懊恼。
多年与时尚脱钩,面对这些匹不成型的各式布料,心里还真没底。虽然家里也有缝纫机,但这么多年,她只会扎鞋垫和改裤脚,别的真无力去做。要么大肚子,要么被辱骂被殴打浑身疼痛,就那样了,还要起早贪黑去洗衣做饭喂鸡干农活。
又换四五家,最终还是没有中意的。梦遥正在打量蓝色的布料,想做一条裤子,可还有黑色的对比,于是完全不清楚是要黑,还是要蓝。
正犹豫间。
没想到,二喜的脸上早已乌云密布,随时都有可能伴随电闪雷鸣,翻涌积蓄久了后。
他终于突然翻脸暴怒。
从怀里,猛然疯狂掏出来一沓钱,五十的十块的五块的“呼啦”一下子,统统甩在梦遥的头脸上。所有的红绿蓝纸币顺她的头顶,面颊,肩膀身体衣服处四散滑落,随风飘零……周围传来了窃窃私语。
“莫非那不是真钱?要不怎么那么糟蹋?”
“不是真钱是什么?”
“莫非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啥节才用的玩意?”
“啊?快走吧,这女的好惨,真可怜,那男的真是缺德阴损!”
“要不再看会儿?”
“不,你越看,那二货男的越耍威风,无耻无知浅薄的男的就是那个德行。咱们不能给恶人站脚助威,给那可怜无辜女人增添羞辱和负担,咱们不能帮倒忙,快走吧。”
这一群人瞬间离去。
二喜不顾大家的窃窃私语,他似乎早已打她上瘾,耍横嚣张成习惯,整日里都是张口四马提手丁。
“买买买,你给老子赶紧滚回去,一分钱也不给你妈了八子花,这分明是溜老子玩儿呢啊!”二喜越骂越来气,上去就是一脚,蹬在梦遥硬挺的臀部上,衣服上顿时印上了鞋底纹路。
梦遥伫立在那里不敢动,怕因为拍打尘土会惹来更深一轮的攻击。于是她双腿瑟瑟发抖,而且泪痕未消,一双美目依然闪动细碎的泪芒……随二喜又蹬几脚,她踉跄几步站稳后,竟然感觉有些温热的液体,顺双腿滑出。
啊?
亭亭玉立的她,竟然在大街上尿了裤子,液体顺裤腿汩汩流淌。一部分被裤管内侧吸干,一部分又顺大腿与秋裤的缝隙,无情滑到脚踝乃至脚面,又顺脚面浸染入了脚趾。
如此咸腥温热久了,令肌肤发痒,并且从温热转为清凉,很不舒服。
“赶紧滚赶紧滚,你个臭丢人现眼的东西。”
他猛力又踹一脚,可是她却依然不走。不但不走,还执拗俯身弯腰,拼命跪爬拾捡着碎币。先爬过去拾起大张,然后匍匐身子再拾起小张,一张一张与风争抢追赶着纸币,最后拾起来叠加码放在手心,眼角流淌下温热而又毫无尊严的泪水。
是啊,在这茫茫人海,又有谁去在乎一个卑微外地女,流淌下来的卑微的眼泪?
幸亏已快散集了,人不多,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多,大概已有12点,看热闹的几个都四散了去。
拾捡完,梦遥低头站起身形。
二喜一见,瞪着浑浊的大小眼,鼻子里灌满与年龄极不匹配的怒气,翻翻着黑嘴唇,上去就是一把,奋力夺过来钱币,猛力揣进自己的裤兜。
一路上,梦遥跟着二喜,没有朝运河的方向去,而是要绕过八里地外的双街大桥,因为中午摆渡早已收工。
摆渡人终究又是一场空梦。
如今,人家确实没有来摆渡,而是绕道而行。他没来得及再看到桃花妹,也就无法解开预先准备好的无数猜疑,也更不要提上演梦里彩排多年多次的、相互温存呵护的桥段。可刚猛然看到桃花妹,为什么没有鼓起勇气去搭讪,他又恨透了自己的懦弱无能。
为什么没有如脑海里预想的那样,将那猪狗不如的老男人一脚踹死,或者干脆飞脚踢入深深的运河水里面去?不是运河里一直传说有千年老龟千年水怪吗?就让他去给水怪打牙祭该多好。那样桃花妹就可以解脱了,就可以和我一起比肩恩爱过日子。
每日11点半就收活。
今天,他收了活计后,依然还一步几回头,期待好久,唯恐桃花妹会现身在那堤口,需要他帮助渡河。终究猛嗅了几口桃花堤散发出来的宏大芬芳,他不甘心以失落而告终,便向遥远的运河河床还有天空的方向,“啊、啊啊、啊”几声震天吼,欲将所有的不甘化成乌有。
可喊破喉咙,却也无人听。
只有片片桃花骨朵,又依着这股力量多爆裂开了几颗。远处的小燕子,也不知他因什么而吼叫,于是叽叽喳喳,盘旋于摆渡人的头顶,四散奔忙欢叫而又反复询问。
他想回家。
家就在河西务附近的村子,距离很近,然而他却一屁股坐在河堤的一株桃树下,凝望天空的广袤发呆。天空过于空荡,不知往日里层层的积云都跑哪儿去了。这赤手空拳难以施展的无奈,令他又攥紧了拳头,只有如此,他才能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此刻他肌肉隆起,但最后还是无力松开。
他叹了口气。
桃花飘落……沾在他浓密的发间,挂在了结实的臂膀处,并且借着汗水,紧紧贴在黝黑的肌肤上。忽然不知想起什么,掐了一朵方正好看的桃花贴在唇边,用舌尖轻舔,等全部湿润后便效仿着桃花妹,将它粘在鬓边。
清清凉凉,也看不到什么鬼样子。
一边摘,一边望着天空领略春风,吹着口哨唱那首他瞎编的歌,“我们在运河边,看着那水面,轻轻的撩起长发,卷起浪花一点点,坐上那摆渡船,悄悄来到你身边,你仰起可爱脸笑得是那么甜。
花开在运河边,又是一个春天,当年你天真的脸,在我心中永不变。桃花妹妹我又回你身边,今天的哥哥,我潇洒如从前。桃花妹妹你等呀一天又一天,春夏秋冬在这运河边。”
边吹口哨边唱,边浮想联翩。
又连续摘了几朵,继续唇边湿润一下又贴在脑门,还有太阳穴两侧,还有手背,臂膀上也贴好几朵。正在心驰神往、想去运河水边去照个影儿的傻笑间,忽然听到一串喊,“二狗,二!”随一声高一声低的喊叫,摆渡人惊醒,迅速将自己拉回到现实频道,猛然站起。
见一个高个妇女向这边走来,他又慌忙拍打掉身上所有的花朵。
“也不说回家吃饭,面汤都结嘎达了。”
“妈,哈哈,我累了,哈累了歇会儿。”摆渡人有些腼腆的笑,黝黑的面颊绽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哦,走,回家歇着吧。”刚说完,母亲瞪眼一看,“怎么花都跑脸上了?哎呦,你瞧瞧。哈哈,这是要唱大戏去啊?跟个花脸猫似的。”
母亲认为儿子搞怪,顿觉可笑,她踮起脚儿就要帮摘下来。
“我来、我来吧。”摆渡人很不好意思,生怕母亲看出来什么端倪,或者责怪自己怎么学会不男不女娘娘腔了哈。赶紧手掌刮向鬓边,湿漉漉的几枚花瓣随手扔在地上,沾染之处,依然还泛着香甜的味道。
大步流星向桃花堤外走去,将外衣搭在肩头上。
依然大大咧咧高声唱。
正是那首曾唱给桃花妹的《篱笆墙的影子》,边唱边装作若无其事,手臂还不停抡转起、刚才搭在肩膀上的外衣,与母亲一起离开运河桃花堤。
梦遥随二喜进院子。
院里的几只鸡似乎是饿了,“咯咯”叫着追随他们,一直到门槛处才被迫停下脚步,歪头斜眼看。二喜猛然一摔风门子,重重拍在门槛上,几只鸡吓得轰然跑散。一溜烟儿蹦跳飞跑,逃窜到角落里。
“似乎今天又是不高兴。”
“哎,当人真的不好,为什么经常会闹矛盾?”
“自从这个女人进家没多久,就一直不消停,老妪和黑丑的男人,就经常殴打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
两只芦花鸡带头议论。
“是啊,真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的,莫非也和咱们一样,都在集市上买来的吗?”
“不能吧,再说咱们虽也是买来的,不也是很享福?”另一只橘色母鸡质疑。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会惨遭如此厄运?究竟做错了什么?”
“莫非是因为她不会生蛋吗?所以才被人嫌弃?”一只个头最大最肥的老母鸡,继续分析。
另一只老母鸡便应着,“咯咯咯,那我们几个姐妹就多生几个蛋好了,然后给她留着,就当是她生的吧?这样或许就能拯救她不被殴打。”
“好的,从今天开始,尽量2天就生一个,生完立刻咯咯咯叫来她亲自拿走,千万别让那凶恶的老妪抢了先。”
“乒乓”的一声响,重重的摔砸声又从西屋传出。还有被掀翻身体,被迫撞击墙柜的空灵闷响。过一会儿,似乎又摔碎玻璃物件,偶尔夹杂抽打皮肉的声音,脆生生在抽嘴巴子。转眼又听到老妪,诅咒年轻女人的声音。
一天天,就这样消磨着。
今年的小燕子的确没有来,哪怕是经常打开门上的天窗假意招引也无济于事。不光屋里不来,房檐下的窝也始终燕去巢空。任凭门口水井旁的桃花,悄然褪去,落红飞满了院落。枝叶间长满青涩的尖嘴桃子,风雨交加后散落一地……小燕子依然没有来。
尖嘴青桃落了。
惹得几只鸡经常刨着啄食,它们用尖嘴啄向桃子一探究竟,但一啄,滚圆的桃子便会滚动着走开,宁可蔫吧了也没有被啄破。最终也是未见青桃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好的。
今年的桃树,头一年结了很多果,这几只鸡也没出过院子见识过啥,确实还不认识桃子。又过几周,剩下的桃子个头已有核桃大小,顺叶尖儿缝隙,俨然已显山露水,藏掖不住了。那时天津农村,等正经变热起来最早也要过了六一,只有这时桃子身上才逐渐褪白,渐渐泛起喜人的红色。
这一天。
梦遥又推二八大铁驴,艰难走出家门,没有戴表。那块海鸥牌手表,早已不走动了,表盘也在打斗中早已碎裂,她便将之收藏在了墙柜里。
今天。
她身穿婆婆淘汰的大襟粗布袄,和黑色勉裆裤,脚下穿二喜淘汰的帆布鞋,但早已没有了鞋带儿。穿孔处的银色金属圈,也早没了踪影,于是只能在发了毛的缝隙处,串过来细细的棕色麻绳。结扎好麻绳,勉强能让行走一切正常,不至于脱落。
而且时刻牢记,先迈左脚。
她低头,先抬起左脚出门,好不容易养好的皮肤,这些日子又开始变黑。
她推着车。
车把上拴着几根绳子,绳子捆着折叠起来的破旧鸡皮袋子,在洋车后架的外侧,挎二只硕大的铁笼子。自从河西务集市回来后,没几天,她便又想起了谋生的办法。
既然选择喝破烂为生,所以趁太阳还不耀眼便要提早出门。走街串巷村村寨寨,到处飘散她好看的身影,虽然只有粗布大襟袄和勉裆裤,但是管不了太多,贫穷的她只想挣钱。
第33章 破烂西施
好想通过坚持和力所能及的亲历亲为养活自己,而且证明一下,她也可以通过双手挣点钱孝敬给自己的父母,不想把这些琐碎寄托负载在任何人身上,而且零杂还被嚷嚷成天那么大的事。
毕竟靠山山倒,靠海海干。
求人不如求己,连上帝,都不拯救不善于自救的人。或许富人是通过金钱来征服,那么穷人又能靠什么?自己是没文化的穷人,或许只有通过变异,拿人当本,不畏艰难,苦苦经营才能得到所需。在没嫁人时,或许家人做梦都希望,她能够通过美貌来改变命运。但那么多年后才知,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得到。
嫁了人,反而更坑害了自己。
和她年龄差不多的润叶,还在大学里自由游荡。她这样生活琐碎,谋生的苟且,完全都不是润叶所该考虑的范围。可自己早结婚,却提前跳进自己为自己挖的大坑。一失足,便跌入万丈深渊,再也回不去,再也找不到过去那个简单漂亮,快乐无忧的自己。
想到这,她只能暂时麻木着不去思索。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都不可怕,哪怕不婚不嫁不生养,但似乎只有没钱才是最可怕。没钱没尊严没地位没有话语权,生不如死,没钱就是万恶之原罪。
所以,挣钱永远比脱单更重要。
这几年的婚姻生活,令她也明白了不少道理,只是这些道理明白得太晚,付出的代价太大,太过于残酷与狰狞。没有从书本得到真理,而是身体力行亲历亲为铤而走险,最后用赔掉自己的所有这样如此愚蠢冒险的方式来获得。
殊不知自己兜兜转转冒了多少傻气。
试问,人这一辈子,还能禁得住几次冒险?既然禁不住,那也就豁出去,尽力所能去挣钱,买一张通往张家口的火车票,再也不回来。
喝破烂?
如果早知会沦落如此,还不如找个遥家寨的嫁了算了,哪里没有男的?找个同龄同岁的岂不更好?何苦还非来天津喝破烂?背井离乡喝破烂?有瘾吗?可目前在天津这个偏村僻壤地,举目无亲,没有文化的自己又能做什么?
既然不能,是彻底的弱者,那娘家人就会更担心自己。娘家人以为自己找个包工头的弟弟,可以一辈子高枕无忧,吃香的喝辣的;他们以为自己的女儿,成了大天津的户口,就是人上人。
母亲或许以为女儿每日里锦衣玉食,好几年都未回过娘家,只顾自己奢侈享受,浑然忘记他们的水深火热。过去不是说好了婚后,要让二喜带着弟弟学手艺挣钱吗?怎么婚后就不吱声了?真是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养闺女赔钱货白眼儿狼都是。
可母亲做梦也没有想过,过去痴傻迷恋她女儿都要融化掉自己老命的老光棍刘二喜、如今大变样。而她女儿目前的境遇,简直如鱼煎烹。
“喝破烂,喝破烂……”一阵不高不低的声音喊叫,打破家家户户的平静。
连着喝破烂数日,她都很卖力。
新的一天,骄阳从远处地平线,露出一张灿烂的脸,将光线铺满了简单而又灰色的街道。她又出发了,依然很早,没等太阳完全出来。但今天特别,因为她根本不知身后,竟然有人跟踪。
不一会儿,她的大筐里满是塑料瓶子,还有几个破铁锅和一个铝制烧水壶。
中午。
肚子饿咕咕叫,又热又渴又饿的始终还在坚持。喘口气儿的空,她用黑黑脏脏的一只手,划拉一下挡在额头的短发,面颊立刻一抹黑印记。
她继续喊着,“喝破烂,有破烂滴卖。”
下午又坚持2个小时,鸡皮袋子大包也已满满当当,在大铁笼的上面又飘着大袋子。最后终于停止喊叫,她很想把这堆收获拉到破烂厂兑换成钱,然后计划母亲生日时,邮寄几十元钱当作一个惊喜。
她卖力往前蹬车,两米多高的鸡皮袋子大包,晃晃悠悠跟着挪移,加上两只大铁笼,后面的人只是能知道这团货物无头厘在做飘移,根本看不到人,或许只能看到两只鞋子。对于货物庞大来讲,自行车上的人简直显得太微不足道。
她逐渐用大力,双臂往下猛压车把。
因后面物重,而欲抬起来的车把需要往下足力按压,才能缓解车子不上扬不翻车。所以别看大包随她飘移,但车把却左摇右晃,上下起伏不定,导致手臂也跟着乱颤无法控。
但梦遥不管。
只要活着,只要死不了就要往前奔,坚持几里地之外,就都能变成钱了。想到变成钱,她更卖力往前面奔,任凭汗水流淌也不去擦,久了面颊上又多了不少的泥沟。
此刻在村落的一堆木头后,隐藏一个龌龊的身影,对,这就是刘二喜,他又来偷偷监视。
他只能凭借那些大破烂包,来判断远处绝对就是那个害人精。因为在后面根本瞧不到人,只有大包在莫名其妙挪动,别说佝偻的身子,就连两只脚也看不到。
二喜担心她又把钱偷偷寄给穷娘家,不光有个药罐子爹,还有俩儿弟弟穷坑,那简直是吃人的无底洞,所以必须要加大监视力度。
此刻他正鬼头鬼脑俯身,在一堆木头垛后面扒头探脑,再过两个拐弯,就是交破烂的地方,于是他先在那里隐密,见大包刚过一个路口,他立刻蹿出来,抓起破旧自行车的车把,急急慌慌跟踪而去。很快又找了个风水好的地方,方便瞭望的,他藏起自行车,俯身扒头探脑。
梦遥已将破烂车停靠在门口。
那个大爷出来抽着旱烟,“小梦来了啊哈哈。”大爷熟络打着招呼。
“嗯?她怎么和他熟络的?不是刚破烂几日吗?”二喜皱了皱眉头。
见梦遥擦一下挂满灰尘和汗水的脸、应着声。解开绳子,鸡皮袋大包轰然倒地,大铁笼支撑着地面。一边整理旧书,一边抽出来锈迹斑斑的大铁锅,又拎出两只掉漆的编花暖水瓶皮,还有铝质烧水壶。
再有就是点数那些塑料瓶玻璃罐,掏出几枚团成球蛋的铁丝。最后还有几根手臂长的铁棍子,当撂下铁棍时,上面的锈刺不小心划破了中指。她满不在乎,将不干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似在吮吸一根火红的糖葫芦。
说起糖葫芦,她忆起当初和二喜在北京时,夜里回工地,半路上买的那一根糖葫芦,举着糖葫芦望着夜空里最亮的星,无忧无虑,笑意盈盈。糖葫芦确实很甜,甜里带酸。
还记起初孕时。
骑车在白雪皑皑里,自己举着糖葫芦坐在自行车上吃了一路,居然有2个年轻小伙子,因为看她而滚落到沟渠里的闹剧。
想到此,她忍不住想笑。
可?
酸味的记忆却刺激着此时的味蕾,提醒她不要过度享受那虚假,疼痛也将她拉回到现实。继续吮吸,汗腥味灰尘味与铁锈味十足的血迹,令她即使回忆过去,但最终再也找不到了过去。不知不觉,那指头竟然已吸不出来了血迹。
抽出惨白的指头凝望大爷,分类过秤。最后大爷拿出夹在耳边的铅笔头,在旱烟纸上划拉着,最后是33元。
梦遥开心笑了。
去掉今天花的几元破烂的本钱,她赚到23元。哇,家墙柜红高跟鞋坑儿的破袜子里,她已经积攒26元,等用不到几次,就可以攒够超过100元,那就可以成功为母亲汇款啦!
至少让娘家人目前不要担心,也算报个平安。
更可以骗他们认为自己嫁得好过上幸福好日子,婚后这么久在这不受气,更不会因为生了几胎女娃而被嫌弃。在家里依然可以支配金钱,证明自己有权利受待见,受宠能主事,让娘家人都放宽心好了。
所以面对今日的收获颇丰,怎能不喜?
她哆嗦颤抖,接过那厚厚的一沓钱,还有几枚钢板。将几枚钢板和10元本钱放在一处,又将2元钱放在另一处,最后才将那重要的大钱,郑重码放折叠卷起,稳稳掖进大襟袄的袄袖深处,那个她悄悄缝制的暗兜里。
二喜依然鬼鬼祟祟、在一片废墟里窝着。时不时扒个头,然而梦遥背着身,特别细节的动作没有看完整,最后只能靠补脑来完成狐疑猜测,看着大爷疑似要起身。
二喜赶忙向旁边移动几米。
他要确保梦遥从废品回收站出来、不会被迎面发现,更不会稍微一扭头看个正着,因为他这仅仅是第5次跟踪。这么远盯着,难免会错漏些什么。为了以后继续,他要格外小心,万不可让骚娘们这么早就给发现,否则以后不好监督。
而且前些天,还听说村里陕西过来的一个野娘们,都过来当媳妇三年了,生了一个男娃,还都跑了呢。幸亏后来跟着她逃跑的同伴,被村里放哨的老奶奶发现不对劲儿,及时报告给本家,才把那女的给活捉回来。
如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哼,这群外地死娘们,就像喂不熟的臭狗,永远不会忠于这个家,对自己生的孩子没有半分感情和责任。这些外地女,纯粹就奔大天津能够享受,能瞬间过上不劳而获的慵懒生活而来。
不光自己过上。
还要把穷娘家所有虾兵蟹将们与之一样比肩,踩着本地人的肩膀,作威作福锦衣玉食、鸡犬升天。就像一个穷汉费劲儿娶一个媳妇,如同一起迎娶所有娘家人一样,都要有所亏欠应该应分,对所有娘家人都要伏低做小恭恭敬敬,当驴做马敬佛祖一样。
我呸,凭啥?
再说都活的结实着呢,啥时算个头,啥时算个够,这有完吗?该媳妇的欠娘家的,血给喝干都不算完。可僧多粥少,纵使穷汉浑身是铁,又能捻几个钉?关键是,当事实严重偏颇不是外地女预期期待,家庭里没油水时,馋懒无情、毫无责任感和良知的他们就说跑就跑,说颠就颠,立马翻脸丝毫不留情面。
哪怕丢下自己亲生的娃儿。
所以外地媳妇就要盯紧点,时刻跟踪,否则就有可能永远消失,孩子也半截没了娘。
哼,宁可被我打死骂死,也不让你无故消失。说起来丢人。我就不信,我这本地的,竟然还斗不过你这个臭外地、毫无根基的骚娘们?
想起这些,二喜的黑手立刻青筋暴露攥成拳头,干老的面容更加难受,扭曲他半哭不笑的招牌脸。坐在废墟背影处,他一拍大腿叹一口气,似乎这一长长的叹气,就能呼出所有内心的阴霾毒烟。
此刻。
坐在破烂木头上的他,无限后悔愤慨着与梦遥相识。
第34章 老母鸡的救赎
想想赵泥鳅敦厚朴实的笑容,感恩的模样。再想想这几年梦遥接连三次,也没有生出男胎的妨人种,真是一条乱贱的命。不光她的一切贼心歹意防不胜防,而且,还说不定哪天被这扫把星照拂到,难免自己也会厄运缠身。自己本来命运一般,如今也被她拉下水。
生了一溜儿女孩儿,简直是在刻意侮辱践踏。
此刻,二喜为那么多年自己的守身如玉,而最终没有得到善报善果而流下憋屈的眼泪。如果找个本地女,好好过日子,我现在何至于如此贫穷?再说,本地的媳妇哪家没有娘家扶植、帮衬?
即使日子不迅速红红火火,那也不至于娘家就是个无底洞,时刻提心吊胆警惕和防范家贼啊?不知不觉,委屈无助懊悔不已的他,已流出来鼻涕,用手揩一下,随手抹在鞋底儿鞋帮子处,肩膀抽搐几下后,才幽灵般缓缓起身。
因为他发现那个死娘们,已经骑上挂着空铁笼的大铁驴,失了踪影。
二喜在气急败坏之际,迅速从废墟里拔出来破旧的自行车,骈腿上去坐稳车座,两腿用力,身子抬起助力含轻,迅速追赶而去。
梦遥满身是汗,到家门口下了大铁驴,站在那里,先不着急走动,而是想一想迈对了脚没有。
“嗯,是左脚是左脚。”
她默念盘点,到了院里放下车。可院里的一只鸡卧在她的面前,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只鸡便“咯咯哒、咯咯哒”叫起来。
梦遥更不明白了,别的鸡还四散挡着侧处的去路,而且排成一排。
“怎么不让进家?我饿了累了。”
梦遥擦一下脑门的汗水,面颊的泥沟沟顿时又换了走向。有些汗水又随着进了眼睛,她赶紧又用自认为干净的手背去揩。
“咯咯哒,咯咯哒,”
蹲卧在她面前的那只鸡终于挪开了,身下却留下一枚热乎乎的蛋,上面还染着一嘎达血迹。“啊?”梦遥惊喜,但见那血迹,也能看出生这枚蛋的不易。拿起那枚蛋,热乎乎的好暖。
“谢谢,你们这么可爱。”感激之余,笑着向这群鸡摆手,并且朝送蛋的老母鸡深深鞠了一躬。
母鸡们迅速散开,又跑到墙角阴凉处洗澡。
“咯咯咯,这回咱们救助了她,但愿能够好运!”
“咯咯咯,一定有转机。”
老妪正在门后头上香,祈祷并诅咒。听见外屋风门子的响动,缓缓睁开一双闪亮的小眼睛。那一对眼珠在松老的皮里含着,似黑屋子里点了二盏煤油灯一样,只有看到这二盏煤油灯亮而转动,才知她是个活物。
又听到坑人娘儿们进西屋的声音,不是卖破烂回来了吧?肯定不是二喜。如果是,他定会先来我屋,看看老妈问个安。哼。提到儿子的教养文化和礼数,老妪有种争宠赢了的自豪感,她翘起薄薄的嘴唇,沾沾自喜无比得意。不到十分钟,又听到风门子的响声。
莫非这个是二喜?
但是听声音也没来东屋呢?莫非今天盯梢儿有收获?老妪起身,拿起地笤帚假装外屋扫地,实际是窥视动静。
“怎么就2块?钱呢?”只听得二喜一阵怒吼!
这次老妪总算是明白,果真有情况。她便依然站到外屋水缸处,拿着地笤帚继续假装扫地、侧耳细听。
霎时间没了声音。
突然西屋里又传来“咚咚”的撞击声,然后就像是身体滚地和头撞柜子。
“那10块是上货的钱,我已给你2元了,就是你说的吃喝、床板费。”只听那个外地娘儿们无耻喊叫着。
“我不管你上不上货,老子只要钱,谁知你是不是藏起大钱,又想偷着给穷娘家。休想,哼!”
屋里忽然又停止响动。
二喜得手后,缓缓从她的身上起来,拔开腿就往外走,刚想走一扭头,看到墙柜茶盘上放一枚鸡蛋。
“呦呵,还学会偷嘴了啊,竟然还偷吃鸡蛋?”
扭回身拿起炕笤帚又是好一阵毒打,幸亏不结实,炕笤帚在抡起第50几下的时候就散开了。上面的铁丝圈脱落,扭着的钢丝花在断掉前,还狠狠划破了梦遥的手面。
二喜拿鸡蛋想要离开。
“这还是热乎的呢,居然连鸡屁股的主意都打,无耻的贱货!臭没出息,我呸!”
一口痰,正好盖在她鬓边桃花上,热乎乎还散发着一阵骚臭味儿。梦遥抬起手,捋走了那口骚而腥。但接下来,二喜又脱下一只臭鞋,抡起来抽她的面颊。
“我让你嫌弃,让你嫌弃。”
抽了几十下停住手,抓着头发固定住,继而又恶狠狠结结实实啐了几十口,直到他口干舌燥,啥也咔不出啐不出,舌尖舌根都异样,而且一直啐到梦遥老老实实接受满脸悬挂恶痰的羞辱,闭眼静止一动不动为止。见坑货被彻底打服了问应了,他才满意穿上鞋子,扭身离去。
院里的母鸡们,听到西屋打砸声,停止了洗澡,它们也侧耳细听着动静。
“怎么又被殴打了?咯咯咯。”
“她已经有蛋,怎么还被打?”
“她的个头那么高大,莫不是嫌弃咱们的蛋蛋个头太小?莫非人的蛋就有很大个吗?”
这么一说,几只鸡都沉默。因为它们自打生蛋就这么大,第一年的个头更小呢。
“哎,苦命的女人啊,她怎么就这么苦命?咱们也真帮不上呀。”领头的母鸡无奈着。
老妪见儿子气愤辛苦的样子,无比心疼。
“快吃饭吧。”
“嗯,”二喜一摊手心,“她果然偷钱哼,别以为我不知,她和那个收破烂的李老汉眉来眼去。幸亏发现及时,不然又被她2块小钱儿打发了,喝破烂已经那么久,不知还背着咱们偷多少钱呢。”
老妪一听眼睛又是一亮,“哼,这居家过日子,就怕人心不齐出内奸,心不往一处想,劲儿不往一处使,害人害己!”
老妪拿来12元钱,得意挪动半大脚向东屋而去,把钱收进墙柜。
“看,连鸡蛋都偷,本来给您补身子的,我都不舍得吃,轮上这骚货来明偷了。明知吃荤生不出男娃还故意吃,巴不得生女娃,让咱们老少一起丢人现眼被笑话。”
“啊?这个品行不端的坑货。”老妪骂完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天天巡逻,盯住捡鸡蛋,绝不能让臭贼得逞。
“还有那天见坑货的同乡,那几个臭娘们也鬼鬼祟祟,你要严加提防她是不是有偷着逃跑的念头。毕竟连着好几天,一出门都碰到老苗家那块货,怎么那么凑巧?而且还是好几次?
居然有一次,我还瞧见老苗家的想扒墙头,2只手都撂在墙头,脚底下还堆起了2块砖,见我出来,赶紧慌张要提鞋。可那么明显的装样儿假动作,谁知她是不是想里外联合、把这个坑货捣鼓回老家,玩失踪去?”
二喜一听,慌忙分析。
可无论怎么慌忙分析,娘俩吃完饼子粥和咸菜,二喜还不忘端一碗粥底子过去给那个外地娘们,她要多少吃一口,明天好继续去喝破烂给自己创收。
梦遥今天好不容易的好收成就如此被盘剥,她沮丧着,两眼无神呆呆躺在炕头,不知所思。
美梦泡汤。
积攒的23元,只能明天拿出被打流血,染满血迹的10元去喝破烂,本金被抢走,还狠狠撕破好容易缝上的暗兜。原来习惯性收走2元,竟然也无法满足他们的贪婪野心。
梦遥无奈牙疼,从早到晚还没有吃一口饭,难过之余流淌着泪水。终于,她想到一个办法——将红色高跟鞋破袜子里的钱,也都掏出,然后卷成一个硬硬的筒,像香烟的样子放进袜子与脚底之间。
第二天,驮着大铁笼继续走街串巷。
梦遥继续吆喝着,“有破烂的卖,破烂的卖。”
几个小时后又如往日一样,满满的一大包飘在上面,依然没过头顶。吱吱呀呀晃晃悠悠,后面只能看到两个脚丫。就这样,每日喝破烂,每日被二喜盘剥一部分。钱藏在鞋底的臭袜子里,这居然躲过无数次的劫难,想想久病不起的父亲。总算又给老家的母亲,偷偷邮寄过4次,一次50元。
如今的她,会自己喝破烂挣钱,根本不用嗟来之食,所以内心充满自信,无论走在哪儿,都脚下生风。虽然给母亲邮寄,但却挤不出买新衣服的富余钱,看着日益粗糙的双手磨出的老茧,她麻木着。
如今的她,根本不想穿的体面耀眼,免得影响搬举扛推,何况又没有,所以过去的那2身衣服,就像膏药一样粘在身体上。
时光荏苒,又几个花谢花飞燕子起舞,桃子满树时,转眼便到下一年。
1990年春。
家里的桃枝舒展,爆破出来很多桃枝,有几米远伸展出来的阴凉。每次喝破烂回,她都喜欢站在桃树下,摸一摸紫红的树干,嗅一嗅花香。桃树有几岁,她就有多少年没有回过老家,没有见过娘亲。
见证她和二喜相识的桃树,如今沦为的也只是单纯一株桃树罢了。任何都帮不上,也无法寄托见证什么,什么也不来补救,好运也不赐予,根本不是纪念物,也不是什么保护星。它被架空在院落里,剩下的也只有寻常与平庸。
偶然见到已经上学了的女儿,折几支矮处的桃花给同学。到了夏季,孩子还摘几个最大最红的桃子,给最要好的同桌品尝,因为同桌在选班委时投了她一票。
梦遥庆幸,这株桃树终于也有了更多的价值。
今天,阴雨蒙蒙,嗅着花香出门,内心祈祷花气袭人能带给自己好运。村口大柳树下,一群磕瓜子的闲聊妇女,他们看到了骑着破烂车的梦遥,很是唏嘘。
“你看你看,外地嫁过来的多受气,多可怜,多挨累。一看娘家就窝囊就穷苦,不然让女儿外地这么受罪都如此舍得?”
“是啊,村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破烂西施。”
“啊,过去她还卖过冰棍呢。那就叫冰棍西施,不,还应该叫豆腐西施。”
“哎,别说了,这外号也不知是好意还是歹意,总之目前是破烂西施。”
急匆匆的梦遥骑着大破车,只朝这群闲聊的女人点头笑了笑。可这群女人也根本不在意她打招呼,依然继续八卦着。
“你知道吗?她生的女娃子听说都被送人了。那个刘皮庄就有一个,距离咱们8里地。哎呀,真舍得,还听说给钱,说那个是补身子的钱,其实就是……”
梦遥听了个满耳,但沉默着没有再回头,任凭眼泪翻涌,随风散落……闪身擦肩而过,留在饶舌妇耳畔的只有大铁笼碰触的叮当乱响……
究竟是谁的眼泪在飞?
悲伤的眼泪是流星,快乐的眼泪是恒星,但梦遥再也不会相信流星会带来好运,毕竟自己这么多年,所有流星的眼泪,无论哪一颗全都变成了世界上那一颗最不快乐的心。
究竟是谁的眼泪在飞?
似乎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梦遥来讲,姑且都已不再重要。
最后闲聊的女人,也终于不知所谓闭住嘴巴,默默目送她沉默佝偻的背影,很远、很远。
虽然她的破烂生涯也有很久,但今天的运气似乎并不好,接连几个村子晃荡飘零,也没有收到太多的破烂,于是提前收工,去双树村废品厂。这次鸡皮袋子大包没有那么高,居然露出头顶还有脚,车把也不用刻意努力去俯身按住,车头就稳稳抬不起来。
轻松异常到了地点。
大爷咳嗽着从铁皮房里走出来,招呼着她。一一过称,最后不多不少一共合计16元。
第35章 画中男子入梦来
留下2元家里必交的费,又留下5元喝破烂的成本费,拿走9元放进暗兜,一共凑足60元。最后在兜口最深处,掏出几枚硬币凑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前后观察,见确实没人,就推车走出废品厂。
梦遥骑大铁驴三拐两拐,来到绿色邮局。
她放下车,前后看确定好没人才溜进去,进去之后,找到窗口,“同志,我要汇钱。”
三十几岁的窗口女工作人员,抬头看一眼,丢出一小沓单子,“填。”她干净利索要求着。
哪次都是个男的,今是个女的,梦遥心里嘀咕。她在身体两侧、抹了抹脏兮兮的手,哆嗦颤抖写全张家口遥家寨的地址,然后写满金额61元整。
“大写的那个、我不会。”
她羞红了脸,歉意难安向窗口怯生生承认着不会,窘迫感十足。
身穿绿色制服的女工作人员,仔细端详单子,在大写处替她填好陆拾壹元整,然后潇洒而又帅气盖上邮政的大戳,无比庄严威风。
梦遥长呼一口气,刚准备转身,便听到耳边一声惊天的大雷。二喜不知啥时从天而降,今天他手里居然拿一节木棍,有小臂粗细。只见他啥也不说,照着后脑勺猛砸过去。梦遥还没转过身,只觉眼前一黑,重重倒下去。
“你是什么人?怎么光天化日之下打人?”保安模样的一个中年人走过来,呵斥。
“你管得着吗?这是我娶的外地媳妇,她无数次偷家里过日子的钱,邮寄不知给谁。我来修理修理她,这就犯法吗?”
保安一听,皱了皱眉头,毕竟这家务事,谁能说得清?
“怎么着,你这老家伙,你算赶哪辆牛车的?你想三个鼻子眼儿多出一口气儿吗?你瞧上这外地娘们了吗?你瞧上了,给我10万就归你。不给钱,就少你妈在这儿胡乱逞英雄。都你妈三里村五里地儿,谁还不知道谁是个啥玩意儿了!”
“切,同志,我说你怎么这么犯浑呢?在我们这个邮局门里头搞事情,那是行不通的,我们有权监督和制止不文明的斗殴行为。还有,你口口声声说谁看上谁?简直是离题太远、荒谬至极无稽之谈,请你这个同志,要对所说的话负责。”
二喜不管太多,一步跨到柜台处,一向对外人吓得哆嗦的窝囊包,在钱的面前与外人也忽然鼓足斗志。他拍拍水泥面的柜台,“同志,她刚才邮寄的钱,现在反悔了,你给我还回来,赶紧。”
二喜张开手在柜台上。
忽然梦遥此刻摇晃站起身,虽然两眼冒金星,但也听见他在理论什么。
“不要!”
她向柜台里面的服务人员、颤音低声制止,然后一手捂住额头,闭上眼,另一只手赶紧扶在柜台上,努力撑住自己的身躯。
“她是我媳妇,而且外地的,未经我许可偷了家里的钱,邮寄给穷娘家,我有权利制止她的偷盗行为。”
女工作人员听后,冷静眨动浓黑的眼睛。
沉默几秒说,“你家事我无权干涉,目前只能听从办事人的意见,而且戳子已盖、表格已填,已进入邮局系统,我个人无法干涉。”不清楚是不是女人同情女人,总之无论怎么,女职员就是不答应二喜的要求。
二十分钟后。
二喜周围接连出现了四五个保安,而且是年轻精壮些的。他一看讨不到便宜,难看的丑八怪面颊抽搐着,“好你个死娘们,好容易人赃俱获,这次做贼,居然还有同伙野汉子帮衬,看到家我不削碎了你。”
语罢,狠狠扭身就走,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工作人员长输一口气,几个年轻保安面面相觑,不知行凶者在骂谁。年长的保安走过来,搀扶梦遥走出邮政大门。
大家也都散去。
梦遥扶着后脑勺,往外走。她依然是那件破旧的大襟袄和勉裆裤,还有那双串了麻绳儿褪了色的旧球鞋。一边走,一边踉踉跄跄,忽然她扶住二八大铁驴,呕吐起来。
她苍白着脸,勉强推车前行。
“哎,你看你看,外地嫁过来的女人举目无亲,活着可真不易啊。”围观的路人,在小声感概。
走一路,梦遥呕吐一路,一直到家门,她又扶篱笆墙干呕。
这是怎么了?
她的双腿发沉,四肢顿感无力酸软,最后身子软软挂在了篱笆上。那几只老母鸡见状,在她的身边惊叫着“咯咯咯”。见没人出来,又跑到风门子处“咯咯咯”,最后有两只又跑到玻璃窗处。
老妪却在门后烧香祷告。
抬起头,看到几只老母鸡,胆子大的开始啄玻璃,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个死畜生,再讨厌,我就一锅炖了你。”然后又闭上眼睛,继续祈祷保佑,“要生男胎,生男胎。”
母鸡听到被嫌弃的气息,也就四散了去,直到天黑,守着她的几只老母鸡,才勉强回窝,因为它们嗅到了雨的气息。
“人的世界好残酷,人的世界太恐怖。”母鸡们无奈之余感慨着,努力挤紧身子,但它们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二喜在炕头,睡得死去活来,他因媳妇背着偷钱而感到无比震惊和耻辱。
“妈的,想捉弄老子,哼!”在炕上睡着之余依然气不忿。
今天跳蚤特别多。
他起身,往身上大块涂着清凉油,然后又重重躺在炕上,毕竟年龄大了,在咒骂声中,不一会儿便是鼾声如雷。
夜里。
窗外,雨下的淅淅沥沥,雨滴落到屋檐,却也敲疼在心上。湿润了,清凉了,喘气也均匀了。午夜时分,昏过去的梦遥,梦境里,仿佛听到一翩翩美男的歌声。
“一纸落花,一纸悲凉,夜幕听风,淡了痴狂,岁月早在鬓边,划出浅浅的伤;悠悠岁月,袅袅花香,春花秋月,红尘阡陌,放飞无限思绪,一揽落花的殇……”
歌罢。
忽见穿蓝色西服的优雅男人,戴一副银丝眼镜,文质彬彬,手里举一大束桃花,不停向梦遥挥手。梦遥微笑着,赤足长裙,如神圣之女缓步向前而去,仿佛他就是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主宰期待与归宿。
“春意浓浓,怕燕子、归来恨晚,空自说、楼头眺望,宅身庭院。纵是红河春梦好,足知缘薄幽怀怨,且任我、倚遍栏杆,谁人管?
伤迟暮,天涯远,香梦苦,情缱绻,佳期渺无际,双眉难展。欲出京城关外客,但期携手柴门掩。灯前共,漫倚住纱窗,天天见。”
梦境里,春风徐徐,吹花翩跹落。
梦遥仰着幸福的笑脸,向那个倾诉相思的俊朗男子走去,衣袂长发随风舒展,如神女般飞扬……顺雨水滴答,等梦遥缓缓睁开双眸,却是趴在一节篱笆墙上。
嗯?那位年轻的男子在哪儿?
举目四望无果,才知晓,哦,果真只是梦里。蓝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领子,整齐的鬓角,笑意盈盈,手里举一束桃花……梦遥的脑海里,特别清晰存盘着那张俊朗清秀、而又儒雅的面容。
嗯?
这不就是儿时画中的那位男子吗?男神偶像从画里走出来了?复活了,会吗?哦,不,虽说是同一个人,但他比画中要青春帅气很多。可明明他变成了真人,还为我作诗唱歌,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此刻的梦遥,唇边浸润雨水,最后如吸吮甘泉纯露一般。
她终于彻底醒来。
眼眸又泛起亮意,黯然多年的鬓边桃花烁烁,缓缓抬起头,漫天的雨幕无垠的漆黑。可她此刻的内心,却像这雨滴,凄冷无比。
哎,果然是梦。
一切只是异想天开!为什么自己异想天开?为什么在家人逼迫下,就扭转过去了那张心心念念日夜所思的人?那可是孩提以来,多年的信仰!
想到此,她的眼睛泛起雾气。
想到自己因为现实里的诸多无奈,而背叛了信仰,无论因为什么,她都不能彻底原谅自己。倘若与家人抗争到底,那该会是怎样的结局?如果当时斗胆忤逆大家嘴里数落的、所谓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又该如何?轮到目前的时光里,自己究竟该是怎样的生活结局?
哎,雨中飘来她的一声叹息。
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以的,自己没有那么幸运、能够有自己足够任性的空间,而去为那位虚无缥缈的翩翩公子留守身心。
不被天打雷劈,也会被家人劈。
想当年自己的随波逐流听之任之,即便用有生以来的大病一场,换取答应家里的人安排,命运又如何了?得到的不也不是内心所盼所待吗?统统只是个眼前欢而已。想到此,梦遥为17岁时的顺从而丢掉背叛牺牲自己多年的信仰,所换来却是谁都没被讨好、不久喜也不久欢……顿觉不值。
想起那年,默默翻转它与白墙融为一体,心又疼得无法呼吸,任凭泪水与雨水交织,咸涩冰冷,只有耳畔那枚桃花灼灼闪光,为她增添几丝暖意。
想到画里男子,歉疚负罪之余,她对着漆黑雨的天幕长叹!她恨自己当年的不坚持坚守、自轻自贱丢了不该丢的信仰,最后换回的是空空落落一无所有。如今那么多遗憾,过去那么多期盼,到头来却被自己的无知无畏,摧毁碾灭。
如今,梦境里再召唤与呼喊,又有何用?
擦一把面颊的水滴,她默默祈祷,“倘若你是真的、是真的,就不要在梦境里、托梦折磨。爽快让我见到你,哪怕只一眼,哪怕得不到,此生也终究无憾。”
忽然一个哆嗦。
她无奈身板挺直,打开风门子。外屋门,却早被老妪插上。自己,最终,居然确实,就是那个被无情驱逐门外的可有可无的角色,还不如一群母鸡安稳有着落。
天下之大,何处是我的归宿?
锤了锤门,可耳畔应答的、只有风声雨声。
此时,屋顶往下顺水流,她的脖颈,钻进去无数染满泥污的雨水,冰冷潮湿里,还有一股呛人的土腥味。这冰冷,催促她不顾被弃的难堪,主动伸出细长的手指,用力往侧处扒开木头门插,费好大的劲儿,门插儿果然屈服。
第36章 东藏西躲刘快庄
门开。
梦遥凭感觉向西屋摸去,赶紧脱掉周身湿漉漉的衣服,擦干身体,然后倒一杯水,狂饮。目前,胃口似乎踏实些,不那么翻滚云涌了,带着湿气又睡去,昏昏沉沉。
第二天。
她竟然发烧,居然还说起胡话,“妈,妈,您怎么来了?爸呢,还好吗?弟弟们呢?什么?二弟也有女朋友了?哦,妈,您怎么哭了?别哭,别走啊!”
梦遥忽然醒过来。
腮边,太阳穴处,全都溢满晶莹的泪水,烧也退大半。莫非是昨夜那一大杯水,都化成了泪水?毕竟很久,自己都没有实质的眼泪。
梦里回乡,真好;梦里见母,更好。
可梦里的不是妈妈哭,其实是自己。妈妈,对不起,但我好想你。哎,我还要好好干才能积攒点儿路费,还有给家里人买小礼物的钱,她暗暗鼓劲儿,便努力坐起来。
单单过来,扒开门帘儿看,“妈妈。”
一缕弱小的声音。
“哦,单单。”梦遥的眼泪又流出来。
单单一下跨过门槛跑过来凑近,她摸着孩子嫩滑的小烧饼脸儿,孩子将一碗粥,稳稳端撂在炕檐上。
只听外面老妪在喊,“单单,你这死丫头片子,跑哪儿去了?”
穿着花饭单棉布裙的单单听了,一缩脖儿,赶紧一扭身,一掀门帘儿躲了出去。
“告诉你这个死丫头片子,不许再去那个屋看那个贱人。再去的话,就给你打出去,扔到很远的山沟沟里去喂雪狼,你妈就来自那个野气的鬼地方。”
老妪俯身,捉住单单狠狠教训。
单单点点头,头顶那朵鸡毛毽子晃动着,一听到奶奶提到狼,那肯定不是什么善类,不免恐慌,心也提到嗓子眼儿。虽然她早已是一名小学生,但在学校里,却没有听老师说过雪狼,不过看奶奶的神态,那雪狼一定是世界上最强大可怕的存在,动不动就吃人。
又听屋里呕吐。
老妪一听,“嗯?怎么又怀上了?”
“二喜,二喜。”老妪喊叫。
二喜懒洋洋刚起身,因为气大伤身、况且年龄大了,直睡到今天,也感到是浑身无力。因为大嫂胆结石,而耽误大喜外出包活,所以二喜没拿2个月的消停工资,就在家歇着。
目前大嫂,住在北京的医院、又准备动手术,大喜回家一趟时,二喜还给了100块钱。哎,期待好起来,也好能出去。
“你看看那个扫把星、是不是又有了?”
“嗯?”
二喜听了也没有特别的神态,依然没有停止思索,脑子累了后,抬头看着屋墙壁上贴的几张胖小子图画,忽然又皱紧眉头,头一次觉得这群男娃那笑容讽刺,最后他也长叹一口气。
莫非这就是命?
是,就看这一赌了。他虽然没有去刻意看那妨人种,但梦遥的炕檐子上,每顿都会有一碗粥,粥皮的上面,偶尔有一嘎达小咸菜。
这些天,天气可真热起来了,梦遥的肚子起来的可真快。
“莫非这一胎是个男孩?”二喜又忍不住信马由缰,心驰神往。
“哎,无论是个啥吧?”
他又黯然,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想想上上个月,村里张老九的媳妇截住他说,如果再生女孩她家想抱养的话语。
想想就烦。
上上个月,这他娘还没怀上呢,就铁定诅咒我造不出个男娃?
真是太看不起人了。
又回忆起当场不但拒绝,而且回敬辱骂张老九媳妇的恶言恶语,更是丝毫无了睡意。猛然又想起王老秃子,和废品站的老汉,便自言自语,“哼,只要不是特么野种就好。”
“嗯?啥?”老妪没听清楚,见二喜依然自说自话,便提点着,“是不是要出去躲?”
二喜这才回过神儿来。
无论怎么,如果显山露水,那又要出去躲躲了。二喜想到上一次被活捉的惊险,忽然想起来这个,二喜依然心有余悸。
夜里,和母亲一个炕头、一个炕梢头,二喜抽着烟,询问老妪出去躲的事情。
老妪哄单单睡踏实后说,“这恐怕要去求更远处的二堂姐了。她家在北郊,那有个刘快庄,住在三条石街25号。”
2个月后。
早就过了夏季,白天依然很热。
二喜拽出几件衣服,裹在包袱皮里。骑破旧自行车到了车站,把车靠在一个废弃的油桶上,油桶被人改造成了巨大的炸油条炉子,上面居然有个金属大拉环儿。链锁穿过拉环儿,勒紧自行车后座架,扣上锁。
背着包袱,坐公交车一路去北郊天穆,坐车晃悠七八个小时才到站,终于到了刘快庄。
梦遥晕车,呕吐不已。
进了家门,二姐和大姐长得很相似,虽不怎么见面,二喜依然感到亲切,而且是求人来的。他半哭不笑的脸上,一副无限讨好的模样。
假装笑着,哪怕笑抽了筋儿。
她家屋子不大,但有好几间空闲,梦遥在这里居住单间。饭后大家都想午休,二喜便出门去找公交车站,奔向遥远的莲花池村。
只留下她,在刘快庄养胎。
“我告诉你啊,在这里不能出院落随意走动,因为这里也是见到大肚子就立马捉,何况你这二胎。村里上个月因为误会抓错人,一胎也被捉,你知多惨吗?最后都打官司。”
“有这事儿?”
梦遥瞪眼吃惊,捂住胸口,瞬间捋不清脑回路。
“所以你要想生下来,就黑天再出来,也是只限于这个小院。”
梦遥严肃点点头。
她走进自己的屋子,环视四周,平米数不大,只有十几平方,靠着2面墙是个单人床,床背处不是床头,而是一直比肩房顶的柜子,打开柜门,里面是一个一个的方格。可梦遥的包裹简单,只有秋衣秋裤和那件多年的大衣。
现在她拿那件衣服,都不是美丑的问题,也不是遮挡风寒的问题,更不是替换的问题。或许只有那件衣服,才能让自己回忆起当初遇到二喜时,有一段多么被宠溺的时光。所以每每用手抚摸衣服,她的脸上充满温馨,尔后便又双眸黯然。
将包裹塞进方格。
白色的床帷,是的确良面料,上面绣着振翅平飞的蓝色天鹅,天鹅四周,飘散几朵淡蓝色云团。
望向窗台,上面摆一大盆紫色兰,叶片密实而又尖尖,如一巴掌长。几条抽出来的短穗桀骜不驯、四处蓬勃激昂着穗稍。而超过一米的长穗,便无法高傲,只能葳蕤,显示婉约羞涩小女人的美态。
美态久了,便潜滋暗长,不多时在叶子中间处,会簇拥出一撮粉色的花骨朵。这些细嫩柔弱的花骨朵,被长穗上的叶片爱护着渐渐爆破。
很快便会绽放出一朵朵婀娜,芯儿里还有一点点黄色。会不会结果?梦遥思索着向别的穗子望去,看不出,又抬起手指,扒开穗上饱胀的叶片,仔细凑近一瞧。
哦,果然在无花处结着几颗迷人小巧的绿疙瘩。绿疙瘩,由三两个小小南瓜瓣组成。一株紫色兰被放于温室,只存活在一个小泥盆里,它们便就可以如此竟相自由,绽放着生命。枝枝叶叶,花花果果,一个都不少。她俯身,将面颊凑过去,唇瓣轻吻最饱满的几枚叶片。
瞬间一阵凉意。
指尖再次轻轻碰触湿凉挺拔的叶子,间隙里看到泥盆上,竟绘有一枝桃花。梦遥见了锁紧眉头,摸了摸自己鬓边桃花,因喝破烂的过度日晒,早已看不出个所以然,黑乎乎一片。
过去的桃红粉腮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癞蛤蟆般的糟糕皮囊,她站在窗前,为自己迅速糟糕的皮囊而低头、内心啜泣但也不敢出声,担心被外人听到。
此刻,腹中隐隐作痛,心里一阵慌乱,赶紧抹抹眼睛,她必须停止悲泣,不然娃儿是会反抗的。或许娃儿只希望母亲开心,所以受不得半点儿不良情绪。一想到以往,那几个一眼都未见到过的娃子,不免又是一阵锥心,但腹中的翻滚再一次提醒她,要刻意保持愉快。
怎么办?
或许只有去床上休息会儿、才能够忘记一切,她有些笨拙挪动浮肿的双脚,向着床奔去。在软软的床上,睡了不知多久,做着舒心的美梦,梦到她与母亲手拉手,住上电影里才能见到的庄园。
庄园四周绿意掩映,清水淙淙,再远处星星点点、有粉色的桃花点缀着诗意,粉色间还隐匿着幽阶青苔错落有致。别墅,草地,母亲幸福笑着,父亲身体也好了可以直立行走,儿女围着他们嘘寒问暖。她在梦里无限陶醉,嘴边似还挂着香甜的奶油。
哦,真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咚咚咚。”门响。
梦遥猛然睁开眼,看到四周有洁白的墙壁,身子被干净薄被盖着,薄被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味儿,只有一股艾草的清香。
莫非美梦成了真?
“咚咚咚。”又是一阵敲门声。
梦遥不得不起来,坐起后,瞥见窗台吊兰,才一下明白过味儿。哪是什么梦想成真?这分明是二堂姐家,自己因怀胎,四处躲避才逃到这儿来的。
内心一个激灵,让自己又现出原形。
她站起来身子对着穿衣镜,捋捋乱了的三齐头,现实感浓郁,内心又一阵潮湿仄仄。镜子里猛然发现,鬓边居然浮现了几根白发。一直以白头发来判断一个人的年龄,可自己却不足三十岁,竟也生了白发,自己成了活生生的教科书,敢情不是因年龄才……
操劳没营养频繁生孩子,没活好也可生,确实不记年龄。毕竟母亲那么大了,鬓边只有几根儿。郁闷之余,她忍不住蹙紧眉头。
低眉顺眼打开房门。
第37章 谁是我的阳光
见二堂姐笑着,“来吧吃饭。”
大厅里已摆好桌子。
桌上的面食从翠绿到橘红,绛红,还有雪白的馒头花卷,花卷下还压两枚绿油油的猪头,只是眼睛是2枚红豆。
这绿色是怎么染成的?
梦遥狐疑的神色,紧盯那些五颜六色的不敢碰,堂姐一下就明白,“这绿色是两棵菠菜剁碎挤汁,和在小麦粉里做成的。紫色的是院里栽种的老来少,揪了几把叶子挤汁;黄色的是胡萝卜……”
她爽快解释,令梦遥茅塞顿开。
“哈,孩子们都各自成家了,你姐夫单位里加班,所以只有凑乎这么几个菜,看合不合口味。”
梦遥惊呆。
二堂姐说出此话,如此谦虚,令她都语塞回不出来话。因为在二喜家,过的都是清一色玉米饼子粥的单调生活,而且这些年,她只有资格吃粥,改善了就放一口咸菜而已。
来天津好几年,除结婚前后吃点好的之外,对了,还有躲在润叶家几个月,吃过烙盒子炖鱼几顿好饭之外,还真没吃过特别像样的饭食,而且这一桌、面食可爱炒菜刀法讲究,菜片有模有样。
梦遥开心满意笑着落坐,只有二堂姐,自己也不用局促不安。拿起筷子端起米饭碗,几个菜都夹一圈,然后放在碗里。
吃几口。
她又忽然怯生生,腼腆的不敢抬头,不好意思夹菜如赶集那样繁忙。生怕被二堂姐嘲笑没规矩没礼数、贪吃大嘴巴。更怕人家讲究,比如嫌弃筷子脏,万一嘴上不说,内心嫌弃可咋办?
梦遥缓慢吃。
这入口即化,软软糯糯粘嘴头的人间美味,不敢随意夸赞,怕被二堂姐笑话没见识,所以只有闷头拼命吃。她毕竟很饿,再也不想遮掩。吃过一碗后,又不敢回碗,假装吃饱。
“吃饱了吗?按说怀孕该很能吃。”二堂姐疑惑的表情。
但是梦遥摇头说很好吃,但饱了。心虚说这些,主要是担心被笑话没出息,到头来辗转传到二喜耳朵里,那岂不是又挨一顿打?
哎。
或许,这就是寄人篱下吧,总是思虑过密。
二堂姐没说什么,收拾碗筷。临端进厨房,还不忘轻声叮嘱一句,“如果饿了,冰箱里还有无水蛋糕,可以凉着吃几块缓解。”
顺梦遥看的方向,二堂姐拉开一个灰白色大柜子的门,里面灯火通明,居然是个储藏室。
“这里有吃的。”
“哦哦,好的姐。”梦遥点头,她也算是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干部家庭的电冰箱。
过会儿。
她在客厅,跟二堂姐看电视,但只一个小时,梦遥便窝在沙发里睡了。
沙发?
她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见识,太软了,比熟透的香蕉还软,比今天吃的花卷馒头还软,所以就这么安逸的睡了。
二堂姐一看,又拿来一个毛毯,盖在她的身体上,然后才回到自己屋,临走时留了一盏桔红色南瓜小灯。
半夜,梦遥醒来。
看自己居然失态,窝在沙发上,“啊?太过分了,怎么都没去床上就?”
看毯子和那盏灯,梦遥流露一股承受不起的感激。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又继续睡。或许在二堂姐家养胎生活太好,梦遥的肚子很快就像八九个月的,这一胎出奇个大。
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梦遥会心一笑,她对这一胎是男婴,信心满满,寄予厚望。
经过这数个月的调养,梦遥的皮肤又润嫩许多,手指也因为涂抹二堂姐家的甘油而变得白皙无比。而且当要求帮做家务活时,二堂姐都给她戴上胶皮手套,刷碗洗衣都是如此精致讲究。
生活在这里,梦遥就像一只打蔫的苹果,忽然一夜之间吸足水分,变得饱胀水润诱人起来。虽然怀了孩子,但面颊上一个斑点儿也没出现,这一胎养的孩儿足母润,幸福感无与伦比。
11月还未到,忽然夜里,下雪了。
她静静守着火炉,靠着温暖的烟囱,抚摸硕大的肚子,感知着胎动,内外呼应,似乎找到一小丝慰藉与幸福。
窗外雪花飘零,随北风呼号,斜斜翻卷。雪片并不大,随冰冷,最后竟变成大的雪渣。
人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鹅毛不冷雪渣寒。看来不是真的,或许说,只要下雪就都会冷。
第二天清晨。
夜风依然未停歇,雪渣也在簌簌。她依然稳坐,守着温热的烟囱。摸摸玻璃窗,上面冻满如凤尾一样波澜婀娜、优美舒展的窗花,参差感的花纹,像真的布面纹理一样质感。
可仔细端详。
这些窗花舒舒爽爽,大气自然,竟让人以为那就是课本里所描述的、东北雪后的长白山。或者是,雪后的大小兴安岭。
逶迤婆娑的窗花,只在方形的木框内盘桓,无论上下左右,任何方向伸展出来的凤尾叶,最后都会朝玻璃正中心位置翻涌,而且在正中间的位置会自然留出一点儿空隙,顺此处,可以隐约含蓄看到外面的风景,像一幅静物画。
虽然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凤尾花花布,但却在中间的位置留有高光,让人觉得舒爽透气。
缓缓间,雪停。
天光明亮,似有太阳隐隐。收紧遐思,抚摸窗台的紫色兰,竟然多了几分凉意。它会不会冷?哎呀,忽然瞧见紫色叶片,与凤尾花的根部居然冻上了。冻住的那一部分,居然变了颜色。
哎呀,那样它会没命的。
梦遥赶紧揪下与窗花碰触粘连的尖叶,将花盆迅速转了一个圈儿。于是未饱满的一侧,便朝向玻璃。
这下,会不会好了?
摸叶片,依然冷意。搬过来一只木凳,又把花盆搬起,摆放上,距离炉子烟囱很近。
这样呢,会不会暖?
转眼到中午,窗花满满整片滑落,如小型的山体滑坡泥石流,最后变成晶莹的水珠肆意在窗台,有的居然从窗台上滚落在地板。
梦遥拿来纸张,缓缓擦拭。
又拿来剪刀,将被冰冻过的蔫吧叶子修剪,在裁剪处有齐齐的断口。梦遥看去,心忍不住揪紧,它会不会疼?仔细观察断痕处,似乎没有液体流出。还好,或许不会疼,会很快修复好的。
屋内冬日暖阳,外面白雪皑皑,可这紫色兰,看那叶片的走向,似乎是在追逐着阳光。
梦遥苦笑。
既然一切都是徒劳,还是搬回去吧。于是紫色兰又稳稳撂在窗台,它们立刻向太阳舞动饱满的紫色叶片,似在尽情欢笑。
紫色兰,阳光?它们竟然是那样彼此需要,梦遥为挪动花盆而拆散了彼此而自责。俯身,亲吻着紫色兰,表示歉意。
紫色兰,阳光,这是一对。可泥盆那绘上的桃花,它的心头好,又是谁?自己如果是紫色兰,那属于我的阳光又在哪儿?
脑海浮动,二喜的脸部狰狞。
她吓得一机灵,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顿时不敢再去浮想。但纷沓跌至的,却是以往梦境里,出现过的那张绅士儒雅面庞。可那么好的男人,也是不可能,只是个虚幻梦而已。
一定是看那张画太久的缘故,就像被母亲数落过的,看久不现实的玩意儿,就会走火入魔,脑海自然浮现奇怪幻境。不过想到他,想到接受二喜之前悄悄告别、而翻转过去的那幅画,梦遥居然笑了。
笑自己的确不该贪嗔痴。
快过年了,还在二堂姐家,梦遥感觉有些尴尬。因为她知这地方的风俗是30晚上,不能留宿别人家,尤其不能看娘家灯。这虽不是娘家,但也不是自家。既然有讲究,还不能走,只能在这里焦虑不安,如坐针毡,就如同那一年躲在沙坨子堂姐家一样。
可其实她根本也不想走,即便是尴尬,也好过回家挨打。可在这里摆花侍草,抱着火炉的好日子,又能有几时?
梦遥这几日,极度担心二喜会不会阴魂不散从天而降,她在内心无限忐忑,每天夜不能寐,便伫立紫色兰前,望向窗外月亮一日日的、于阴晴圆缺里变化着清冷,她在窗前借流星无限祈祷。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如同进入墨菲定律的怪圈。
忽然,二喜来了。
沉默间,听二喜和二堂姐客气着,这次二喜从乡下给二堂姐带来绿豆,大枣,爬豆,还有芫荽。
这些小株芫荽。
都是带着露水的,拇指粗小指长的精小鲜嫩的,还刻意留有一大截粗根的样子,收拾的比东北小人参还精致养眼体面,一看就不是寻常俗物……
二喜全程卑躬屈膝。
临行前,梦遥回屋,拿出自己的破包裹皮儿,又伫立在那盆茂盛的紫色兰处沉默,“保重吧,我的紫色兰。”她轻声告别,并且俯身亲、泛着浓紫的叶片,抚摸一下花盆上的桃花,才缓缓走出。
二喜又穿上很久以前,那件破军大,依然戴着雷锋帽。梦遥也依然是那件橡皮粉的破毛衣,还有那件绿军裤。
这次在腰间,还系一条软软的红裤带,这条裤带,是婆婆供奉在菩萨面前,烧过很多次草木香许了很多愿的,所以必然都带灵性。
婆婆告诫不可摘下,常年系着如若女胎也都可以转变成男胎,听说在肚里就能立刻变。
简单告别二堂姐。
向汽车站走去,一路上也没有什么话语,梦遥想到和他最初相处时的好几个场景,不觉黯然。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他也不是原来的他,认识十年的光景,如今早已是今非昔比,时过境迁,再也回不到从前。
感触自己的如今,她懊恼后悔。
即使自己生出来个男胎又能怎样?他和她不也回不到从前吗?仗着肚子没有被殴打,如果没有肚子不还是每天拳脚相向吗?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每天如此煎烹的日子,就是我和他这十年来相处的爱情?
想到此,鬓边桃花更加黯然。
第38章 小粉团
摸着手腕的疤痕,还有脖颈上的不平整,其实身体的皮肤更是惨烈,偶尔还会后脑海隐隐疼。就是曾经在邮局被抓被打,那一闷棍留下的后遗症。
她在心里愤愤想着。
倘若这是男胎,他开始转变待我好,那这么多年非人的折磨就可以不做数,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他习惯殴打自己,就会变了吗?就会换回最初那个四处奔波于集市,为怀孕的自己淘换零嘴儿吃的他吗?
梦遥在淡然之间,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鸡皮疙瘩掉落一地。这么多年的种种,即使他再回暖,梦遥的内心也是拔凉拔凉如冰川,还是算了吧,被折磨太久,心早已冰冷如石。
回暖?
早已不期待,尤其是来自他的,哪怕淘换零嘴儿,她也不要、不敢、无福享受。沉默的梦遥,内心澎湃不已。
公交车一路摇晃。
从乡村土路上或颠簸,或摇晃蠕动,沟渠处,有二溜春柳紧挨。守护在外的,便是白皮的大叶老杨树,一排一排整齐如站岗放哨的民兵,这里的村村寨寨,都靠清一色的白杨树串连起来。
毕竟武清的区镇叫杨村。
在数千年前乃至大唐时期,先人就因栽种绵绵杨树而得名。虽比不上后来北运河两岸,绵延千万里的桃花堤烟树葱茏、负有盛名,但无数的杨树,便是武清杨村镇地名的由来。
缓缓到终点。
梦遥下了长途车,坐上自行车,“吱吱呀呀”车轮压着残雪,脚部顿然冰冷,脚上的麻绳儿鞋带儿,随北风的飘拂更加传递冰冷。北风依然呼号,越到空旷的农村,便越能瞬间感受到冬季的严寒,一览无余的原野上,隐隐覆盖着没有化光的残雪。
周围远望,寒冷又刺眼。
收回眼光的梦遥缩起脖子,紧紧立上那件猪肝红烂马肉的大衣领子,但冷风还是往脖颈里肆虐钻个不停,就像刀子挥舞削在肌肤上。
进了家门。
梦遥步履蹒跚往前晃悠着身子,养胎好久被圈在屋里,两腿走路都发飘。墙角晒太阳的那几只鸡瞪着眼睛,面对她的回家都吃惊瞧着,特别想询问,她那么久究竟去了哪里。
当晚梦遥就腹痛难忍。
躺在炕头,看着一圈,包括房顶上无数张裸体男婴的笑容,她又开始翻滚躯体,但就是不破羊水。折腾到十点半了,被她坑习惯的老妪,不耐烦回到东屋休息了。任凭这个外地女怎么折腾,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反正又死不了人。再说,就她那样的坑货,早就死有余辜。
尤其前几天又听邻居说,什么女儿嫁人儿子娶媳妇,着急做四铺四盖。无论怎么着急抓人,人家也躲着这个坑货,这还不是因为她自己总生女儿,而被人家甩了吗?人家做被窝几铺几盖,是为了讨个吉利、所以都是寻儿女双全的年轻媳妇来。
被子谁都会做,但也要找吉利的人。
再找不到儿女双全的,人家也抓头胎就生大胖小子的。唯独生一溜儿女娃的,简直是灾难,根本没人用没人请。人家帮做完被子的,主家还给钱给礼物以示答谢、毕竟借了人家的吉运给自己儿女了。
这个坑货,不光在家里不讨喜,在外人眼里,不也是不吉祥?哼!老妪在愤愤然里躺炕头闭目养神,嘴里不停念叨,“去死去死。”
忽然,羊水开始喷涌而出,再有一个小时,又听到哭声。
二喜上前毫不客气,粗鲁扒扯开双腿中间。
一看。
忽然感觉眼前发黑,嗓子眼儿发甜腥味儿,头晕耳鸣起来,快60岁的他再也不堪刺激,竟然急火攻心,一头栽倒在炕上,老半天没醒。
最后终于醒来。
他鼓起全身力气粗着嗓子大喊,“我靠,又是个缺德的女胎。啊!啊啊!苍天啊!怎么就这么惩罚我啊,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啊!”他哭嚎坐在炕沿子上,但还嫌弃声音小,丝毫不去看产妇的死活。
痛哭间,还大喊,“都怪这个扫把星!”
最后,擦了擦嘴边流出的黑色血迹。
霍然爬起。
几秒钟后,就骑到昏迷的梦遥身体上,拿起笤帚疙瘩,开始抽打梦遥的躯体,先打肩膀,后踢打不争气的肚子,再后来就打头部,最后鼻子也流起了血。
可是,他身体浮动抽打的姿态,又隔着低矮的院墙,像投影仪一样,在前院的后墙上又一次放映。不一会儿,笤帚嘎达就已经打飞成了个耗子尾巴。他又跳下地,从外屋拿来地笤帚补充。
“扫把星,你让我在所有亲戚面前,丢尽了人现够了眼,惹祸了,你又去装死,我让你装,让你装!”
他继续殴打辱骂,但丝毫不解气。
手里没有武器,他又拿来烧火棍,烧火棍不堪重负,断了好几截,他又拿起老妪早已备好的牙签,扎她的肩膀,胸部,大腿上肉厚的地方,用力猛戳。
都怪牙签太细软,戳几百下就都特么断了。
又拿来一尺多长的螺丝刀,没想到螺丝刀不顶用,几下就掉了把手,只剩下细铁棍儿不方便大刀阔斧操作。然后他喘着粗气跳到外屋,迅速拿地笤帚进来,又站在炕上猛力扑打。
最后又下地穿鞋,朝她的腹部新一轮猛踩狂踢,边踢边骂。踩踏完肚子,又劈开她的双腿,猛力往双腿处踢,“我让你生女的,让你生女的……”
二喜已杀红了眼,弄不清院里是否有人喊叫自己,还继续打,直到一个地笤帚又彻底飞了苗子,才止住。被坑了10年的光景,到如今,早已彻底甩干并失去了所有耐性,一切幻想彻底分崩离析,虚飘儿的遮羞布大没必要再悬挂,瞬间扯下荡然无存。
最后还是不解气不解恨。
一抬头,看到炕头墙上的裸体婴儿男,清一色都在嘲笑自己的无能,嘲笑自己就是养不出儿子该着绝户的苦命。便上前一把,放任情绪与过于不自控而导致的头晕耳鸣丝毫不顾,他左一抓右一挠,凡抓到手里的统统撕碎,最后狠狠扔在装死坑货的脸上。
以示对她最大化的羞辱。
忽然又下地,脚踩板凳,撕扯墙壁上的所有大胖小子图画,最后撕碎扔在地上。还不解气,抬起脚,猛烈踩着膨隆老高的纸团,左边几脚,右面无数脚,直到都踩扁不成形为止。最后还猛力踢几脚,几个扁圆又顺怒火滚到门槛子附近。
最后,他大口喘粗气歇息,这才猛然听到外面果然有人在喊叫。迅速来到外间屋,一看又是大喜。
“你怎么来了?”二喜知道大喜在北京伺候生病的嫂子。
“住院了,回家来拿换洗的衣物。”大喜淡淡说着。
“我半小时前就来了,看到你外面后墙的大影子张牙舞爪,就知又不是好事。刚我派孩子去喊人,你别急,这次听说是这个数。”大喜用手比了一下。
二喜瞪圆大小眼,看清楚是2的意思。
“还是那个人吗?”
“是。”
“他干嘛需要那么多孩子?不是,不会是坏人吧?”
“不会,这个你一万个放心,他只把孩子倒腾给不生养的夫妻,找的人家比你这家生活要好一万倍呢。”
二喜听了这才点头。
“那、这胎,能不能、留下?”二喜怯懦低语,但没敢抬起头与大喜的目光直视。
“你傻啊,你已留下一个女婴,又留下女婴,你第三个再生即使是个男孩上户口也费劲,而且会罚死你,八千一万的罚。
再说,既然是女胎,就不能让她无端抢占户口名额。终究女娃也是门外头人,养大了留不住,一辈子为这个留不住而被拖累,被穷死都有可能,可关键你生的是女婴,值得吗?
再说,她刚还不到三十岁,机会还多的是,万一你留下这女孩,下一个就是男胎、你怎么办?
第三胎一辈子没户口当黑户,花钱也没用。等孩子长大后,你该如何让她面对自己是黑户的尴尬和被同学的歧视?同龄里被孤立,她会很痛苦。再说,她没户口,读书都读不好,而且听说参加高考都费劲。
一辈子,基本生活在阴暗潮湿的角落,
更要命的是你家和我家的房子都会被拆掉,还要没收所有家产,包括你家院里的几只鸡,也都会被抓走。听东邻张婶说,连家里的猪,羊,牛,甚至大铁锅都端走,所有亲属也都抓走,包括咱老母亲那么大岁数,如果被抓,你也忍心?”
二喜听了,双手抓紧为数不多的几根白发缓缓蹲下身子,痛苦非常。
但是他内心很想和大喜说,自己的身体耗不起了,他已没那份身体再造娃,更别提什么男胎。何况折腾十年,男胎也没造出来,此刻他恨透了梦遥耽误榨干了自己最后的青春残留。但是出于男人的尊严,话到嘴边,却也始终没能说出口、这隐匿于内心深处的难堪。
只能继续听大喜说教:“还听说有一群小脚老太,每天都被规矩的跑操,背诵规章制度,一天只给几口饭吃,还包括爱玩牌赌博的老太太。
都给捉一起,进行初步劳改。
村里有人看到他们跺起小脚,被罚踢正步、站军姿啊。这样的一呆好几个月不让回家,谁受得了?再说回家干啥?房子拉了坨,上盖一掉也就报废了,而且一时半会儿有监视的、你也不敢回家来修补,一旦冒头,见谁抓谁。
再说,好人家的孩子哪有送人的?
这个理儿自然谁都明白,可到时因多一个人,咱们连家都没了啊,所以万不能优柔寡断惜香怜玉,谁都知善心好,但那也是有代价的,而且是你我承受不起的。哎,咱们家太穷,折腾不起啊老弟。”
大喜说完,也抹了抹眼角。
“忘记扎脐带,你先等,十分钟后抱出来。”二喜忽的站起,声音果断而又哽咽。大喜点头,站在外间屋没动。二喜已打消留下女婴的念头,站起扭身回西屋。
十分钟后。
果然弄个小被,裹着粉团一样的小孩。
这小孩的确与众不同,刚一出生就会睁开眼,而且啃着胖手不怎么哭。二喜见状依依不舍搂紧,用他那苍老的面颊又贴了贴小粉团,小粉团“咯咯”乐着。
二喜好不舍得,他的心在抽搐。
第39章 缘尽红纱巾
因为他能预感这胎的特别优质,而且在生孩子的路途上已经疲惫绝望,他深感目前已大把岁数,而且被这妨人种坑害不浅,所以坍塌了所有希望。关键是,他再一次反复推敲盘点,还是确定自己已经濒临生不动的边缘。注定未来的日子,只靠赌,因为他已经被这个坑货坑惨,输掉耗光了自己所有积攒的运气。
等十几分钟。
女婴依然用眼神和二喜交流,交流完就会“咯咯”笑几声,真是一个小机灵鬼儿,不但会睁眼,还有黑浓的头发。
过一会儿,院子里有声响。
依然是那个矮粗的男人,裹得严严实实,像极了一个大个粽子。他不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花被,抖落放在肩头,然后再从怀里掏出来二沓子钱。
二喜接过来,颤抖着手。
等被子裹紧抱走时,孩子“哇”的一声放声哭泣,而且扭头寻找什么,二喜也忽然老泪纵横哭出了声。
大喜也走出去。
到院子里,他抬头看了看无际的星空,长长舒一口气,呼呼的北风席卷,将未化的背阴积雪碎渣,飘浮翻卷在空气中。雪落一脸,他赶紧擦了擦两边的泪痕,无限冰冷。
整理好心情,才回了家。
忽然听到西屋有响动,梦遥也悄然苏醒,她肿着眼眶流着鼻血,一个鼻孔流淌,一个鼻孔里已结成了血噶,肉厚的地方如筛子眼儿一样,往外渗血。
梦遥起身。
但下体又汩汩血流,她明明听到孩子的哭声,出院子而且往西边去了,随着“隆隆”的声响,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又感到头晕眼花,一头栽在炕上。
一个小时后。
渐渐苏醒,又努力挣扎挺直身体,挪动腿,想站起。目前,她只有二个执念,就是要去找到心爱的孩子,最后回老家。
这两个心愿,在苦苦支撑她疲惫虚弱的躯体。
她又穿上猪肝的红外套,一步一晃,忍着下体剧痛,向外踉跄着蹒跚。顺村口方向走,嘴里喊着,“我的孩子,别抢,我的孩子。”
踉踉跄跄……
凭感觉追到大堤口,站在高高的风口。寒风里,突然就像被人扒了一层皮,手足无措尴尬立在那里,皮肤皴裂出蚂蚱口子,细碎的裂痕又疼又冷。
忍着疼,她忽然记起。
这就是她来过好几次的运河摆渡的地方,但现在是隆冬,早已没有摆渡和那个耍流氓的年轻男子,只有冰凌和四周的积雪。
梦遥穿着那双麻绳的绿色旧球鞋,冷的哆哆嗦嗦,唇边冒起白色的烟雾,她忍不住揪起呢子大衣,用力裹紧,免得烦人的冷风趁虚而入。
一摸兜口,抽出来了一枚红纱巾。
这纱巾?
她摇摇头,是十年前,二喜为讨好蒙骗自己时无奈买的,在王府井。
为什么说是蒙骗?
因为他娶自己的目的,到如今婚姻十年后才知晓答案,其实就是花钱买了个生娃的产蛋鸡,而且要生男娃。没等结局到来之前的好,还不都是假惺惺?不然怎么等生了女娃后,就瞬间翻脸、颠覆了所有?
倘若当时就说实话,说梦遥啊,我娶你,我给你几千元,你给我当产蛋鸡。如果这么直接赤裸说,哪个女孩会愿意跟他走?哪个女孩的父母会丧尽良心,提前知道结局了还偏要将女儿推入火坑?
如果提前知,即便父母推火坑,她也宁愿用一死,用冰冷的身体去还父母养育自己17年的恩情、也就罢了。那也好过迷迷糊糊跟着个假意体贴,实则老丑粗野的恶人,背井离乡来这么远的地方。自己不光是当产蛋鸡,还被折磨侮辱了10年整。
叮叮当当,似乎又回到工地时,她在厨房帮工的日子。还有她头戴折成发带的纱巾,五个人一起打雪仗,似就在跟前,摸了摸早已丢掉长马尾的三齐头。
她摇了摇头,痛苦绝望闭上眼睛。
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眸泛着空洞迷茫,努力忘掉这一切,就只当噩梦一场,把纱巾放回到兜口,在这寒冷的天气,纱巾无丝毫用处。
刚爬上堤顶,还要往下走,那大堤上一人多高的桃树已有碗口粗,树皮光滑泛着紫色。
在树杈间挂满积雪和冰凌。
白天中午过后,只有一个小时的暖,化了的一点雪水又随席卷的寒冷,而瞬间结成下垂的冰凌。所以就成了既有堆积的雪,又有冰凌垂挂的奇景。
可梦遥,哪有心情留意风景,心心念念的只有找寻到自己的孩子。
找到孩子,她想回遥家寨,想见妈妈。
十年了,她都没有回过老家,想起来泪水又挂满脸颊。踩在冰上,小腿顿时冻僵,这个空儿又感觉汩汩有大量血液流淌,小腹很痛。
她猫腰佝偻身子,向运河对面走去。
刚开始移动步伐还好些,但随着积雪的变少,脚下就都是光洁的冰面,天又黑,这给心急如焚的梦遥增加了难度。她仔细看脚下,忽然一滑,高大的身躯好似葡萄架,更像是早已疲惫不堪的花藤,在经年的雨泡风蚀里,终于坍塌。
一个屁股蹲,结结实实蹲坐在冰上,没想到还没有立刻爬起来,忽来的头晕,又令她结结实实扑倒在运河冰面上。
北风呼号,席卷大地,似乎在低语诉说着什么。
可在这一片平原大地上,而且是在这隆冬的黑夜,梦遥就在这冰面或者晕厥,或者干脆就死去吧。永远死去,也就解脱了一切烦恼……不知过多久,梦遥的面颊竟然与运河的冰、冻在了一起。
忽然,一阵窸窣的声响。
远处跑来一条大黑狗,摇起尾巴,俯身舔着梦遥的一侧面颊,用力舔那朵桃花,随着舔舐,那枚桃花灼灼,忽明忽暗。
见梦遥的睫毛,从来都没有颤抖过一下,于是大黑狗疑惑着失望转圈,边走动,边向天空“嗷嗷”嚎叫求救。
以往的经验是,有人只要看到自己,就会惊叫吓得躲老远。可今天这女人,怎么就是一动不动呢?而且脸上还有好看的花瓣,闪烁个不停。
大黑又嗅又舔,纳闷着。
她的身上,有很浓的鲜血味道,大黑便又向天空一连串喊叫。遥远处,也有了同类的回声,此起彼伏,过好半天,传来一阵咳嗽声。
“大黑,疯了你了啊。”洪钟似的声音。
大黑卧在冰上,此刻屁股冻得刺痛,但它依然斜着身子,卧在梦遥的脸庞,想化开她与冰连在一起的脸。可无论怎么把尾巴和腿部贴近,她就是不动。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黑塔般的老汉推着一辆自行车,车的货架两侧,驮着菜和肉,不多不少正好两铁笼。
他刚推车下来,用力勒着车的惯性时,就看到大黑卧在那里,一个劲儿叫唤而且一动不动。怎么那么执着?老汉加紧脚步,他穿着一双鹿皮鞋,鹿皮鞋底如轮胎,很防滑。
怎么躺着一个人?
借月光看到,一个很高大的人,横在冰面上,黑子一看主人来,赶忙站起身,婉转哼哼,似乎在报告主人什么。
老汉撂下车子走过来,借着清辉和冰面的反光,看了看,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怎么大夜里会冻僵在这里?想抱起,可发觉她的面颊,粘在了冰上,这可怎么办?
如生拉硬拽掉了皮,会毁容。
于是老汉撂下车把,俯身用粗厚的指甲,一点点撬动着,貌似是血水和眼泪混着冰冻住,应该不碍事。最后,他干脆蹲下身,猛力喝着热气,几分钟后,又攒足力气,找准位置顺势一撬。
面颊顺利脱离开冰面。
大黑一见主人将她抱起,欢快在周围撒欢不停,发出一阵爪子挠地的“滋啦”声。
老汉把她趴着搭在两个铁笼子上,身子压着瓜果肉类和蔬菜,双腿耷拉在地上,过了运河的冰面,又用力推起很重的车,艰难爬着大堤。
好容易爬到堤顶,老汉的后背都湿透。此时,天没有那么漆黑,鸡已叫了三遍。
三层楼高的葵园饭店,大门打开,老汉把女人扶起来,然后用肩膀后背顶着她进屋,放在板凳上。一个不行,又多摆一个板凳,最后梦遥平躺在板凳拼接成的板上。
老汉一转身。
从外面搬来大铁笼,两只分2次搬进一楼的厨房,然后将土暖气的炉子,换了块蜂窝煤,10几分钟后,蓝色的火苗升腾起,整个一楼开始暖和起来。
老汉坐在一旁抽旱烟,大黑狗歪头盯着梦遥。
老汉又倒一杯茶水,抿了几口。休息之后,又端来洗脸盆,放些温水,将旧毛巾平铺在热水里,转眼硬邦邦的毛巾变软,捞起来后冒着热气。
大黑眼睛眨巴歪头,目不转睛盯着老汉的逐步操作。
老汉用毛巾轻轻擦拭她的面颊,擦到一半,毛巾早已染满血污。又换盆水,继续清洗着,换好几次水,她的面容才真的呈现,鬓边竟然有一朵桃花灼灼闪现。
她好似冰层下的一朵雪莲,被春风吹破厚厚的冰,露出原本娇艳的颜色,释放着她该有的美丽。
老汉吃惊。
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竟然没人疼惜无人呵护?大夜里,竟然独自倒在运河的冰凌上?而且没人来找?真是舍得啊。
老汉疑惑不解,继续又为她擦双手。
手的掌心,有几个黄色的茧。而且凡是肉厚的地方,都有被刺的小针眼儿,不,似乎比针眼要粗。莫非是用针锥刺的?
老汉狐疑。
什么人如此歹毒,竟下此狠手?擦着擦着,忽然她细长的手指跳动了几下。大黑“吱吱”叫着,又变换了声音。
老汉笑了,“哈哈,就你聪明,她应该要醒。”大黑站起来,用头蹭蹭老汉的腿,依然吱吱叫。
此刻屋里已非常暖和,梦遥的面颊从苍白转为红润,但老汉发觉她的身子底下,汩汩流出来血液,可更是吓一跳。
莫非,她是个产妇?
此刻,大爷脑袋嗡嗡的。最后也来不及容不得想太多,于是赶紧去厨房过道处,锄了一铁锨炉灰,几铁锨炉灰铺在板凳底下,一会儿地面上的玉石板,就被完全覆盖住。
血液瞬间被炉灰吸收。
梦遥漆黑的睫毛,覆盖在眼睑,面颊粉润,睫毛上的冰晶,也融化成晶莹的水珠,忽然长长细密的睫毛,震颤了几下。几颗大个的珠子抖落下,滚动到那朵桃花处,花瓣似得到春雨润泽,显得更加秾艳。
渐渐,她睁开眼眸。
第40章 醒来
渐渐,她睁开眼眸。
抬头看向天花板,天花板洁白精致,四周还打着直线。正中间,一盏灯价格不菲,镶嵌在凹进去的房顶,那盏灯虽未开启,但体积之大,四周还挂满悬垂拳头大小的水晶球,足以证明贵重。
大厅里只开启四周的小壁灯。
“吱吱吱……”耳畔传来压抑的哼鸣,梦遥一扭脸。一大黑狗坐在地上,眼睛眨巴眨巴歪头瞧她,见苏醒了,它凑过来吐出舌头舔舐她的手指。她有些害怕,将手臂猛然抬起放在腹部,躲闪。
“哈哈,大黑不咬人,还是它先发现你在运河冰上躺着。”在一旁的老汉笑着说。
梦遥抬起眼眸,向大爷的方向看,“谢谢大爷。”随即又转头向大黑,“谢谢大黑。”
只见大黑又向她哼唧。
“我是专门负责食堂上菜的,大黑发现你倒在运河冰上,然后我就把你弄回来了。这里,就是葵园饭店的一楼。”老汉说完,眼睛环视一下四周。
“哦,谢谢你们。”
梦遥腮边滚落泪水,挣扎想起身走,可也不想回家,哪怕是去四处流浪。在她的印象里,大饭店是有钱人吃饭的场所,哪里是自己躺着的地方?何况她什么也不是,自己算个啥东西?
没钱穷的一匹,根本就还不起人家施舍的这份恩情。她只是个穷人家的产蛋鸡,而且还产不出高贵的男孩,自己是扫把星、妨人种,是耗子过街人人喊打的倒霉蛋。
“我?”
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她努力挣扎起来想走,可是摇晃站起来只勉强走一步,就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多少天。
梦遥猛然睁开眼,忽而滚滚的信息一团团一丝丝,纷沓而至。眼前,没有了裸体男婴的图画,取而代之的是白墙壁,白屋顶,房顶悬挂新颖的灯管。
屋里没有人。
孤零零只有自己,躺一张单人床,对面一侧,同样摆放一张空的单人床。两床之间,有柜,摆着暖壶和白色的茶壶茶碗。
哪里有这么整齐,这么讲究?
她疑惑不安,想坐起来,但还是动不了,依然有些头晕,但肚子却不争气,“咕噜”叫起来,难受之余,用手按了按平坦的腹部。
虽然平坦,但上面布满花纹,她拢起五指轻轻一抓,干干松松的空皮抓了一大把,而且那皮上,还层层叠叠布满奇怪颜色的花纹和坑洼。这些都是她,怀了几个娃娃时落下的印记,永远也消失不了。
记得过去走街串巷时,听村里人讲,她的娃娃们被偷卖了。虽然孩子没了,但也不可能就当没发生过,深刻的印记,早已烙在整个腹部,还有大腿内侧,满满都是松软无力的花纹。像老母猪生完小猪一样,腹部永远都趿拉低垂、风蔫摇曳。
看上去是那么令人感到惊骇恐怖与绝望无助。
过去的一团团记忆,如符咒一样,无情向脑海奔涌开挂,直至写满整个大脑,接二连三涌入,要崩盘也无济于事,依然滚滚而来强挤硬塞。
“吱扭”一声门响,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梦遥的太阳穴,有一根筋蹦蹦作响,她努力压制脑海的涌入,暂时没精力去接待什么,也就自然闭上眼睛。听到床头柜响一下,然后“叮当”几下后,又是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吱扭”一声关门而去。脚步声越来越远,一阵葱花香味儿席卷,梦遥肚子又咕噜。忍着,用力吞咽一下唾液。
她想起身。
头晕,是不是因为饿?她也在思索,于是双手努力撑住,终于缓缓坐起,当看到身下是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堆放很多粉色手纸时,顿觉不好意思。
自己的床头,还有很多包手纸摆放,根本就不用担心不够用。
又看了看桌上,一个金属长方形浅盘,里面放着一碗粥,一小碟黑色的咸菜,还散落几颗芝麻,旁边还有一枚煮鸡蛋,煮鸡蛋旁,居然有一枚折叠整齐的煎饼。
哦,葱花味儿就是煎饼冒的香吧?饥肠辘辘的她,赶紧抓过来狂吃。
如同饥饿千万年。
但她发现根本无法快速,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自己很久未进食,嘴里唾液不足,吞咽费力,所以她不得不减慢速度,被迫优雅而又斯文。
粥很黏糊,好喝,咸菜是甜咸的也好吃,鸡蛋很解饱,尤其蛋黄绵绵糯糯的喷香,无比诱人。但还是因许久未进食,所以一吃到蛋黄,就噎得慌,伸脖子仰头,像鸡喝水一样,朝着天。
但还是吞咽下不去,比煎饼还要费劲,便喝了一口粥,往下送了送。
家里虽然养那么多只老母鸡,但自生完第一个女孩开始,就再也没有轮上吃,哪怕一枚。以吃好的就不生男胎为借口,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吃。可半点荤腥没有吃,为何还是生四个女孩?想到这里,她放下碗,又是一阵温热的泪水滚动。
屋里没人,也不怕什么丢人,任凭泪水“噼啪”。她没有擦拭,足足哭泣一个小时,才觉得胸口处不那么压抑,最后擦擦红肿的眼睛,静静躺在床上。
外面黑了,莫非刚才吃的是晚饭吗?
这么快就天黑了,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忽然变好起来,看着墙壁上的小灯,不清楚开关在哪儿,房顶上的灯管,照样也不清楚开关,于是坐起来,试着拧开床头柜侧处的旋钮,壁灯豁然亮了。
而且是柔和的黄光。
看向对着的墙壁上,悬挂一块大表,上面显示着日期。农历1991年正月大,哦这是多久了?都过年了吗?而且都过十五了?
天呀!
挪下来双腿,脚底板刚落在地,就感觉胀痛,但也新鲜无比,门口突然有轻微的敲门声,很有礼貌。
梦遥警觉。
但自己这个不速来客,就是应该先去感谢恩人的,没想到人家却先敲门来,显得自己好被动,好不懂事。她的面颊红润滚烫起来,尤其鬓边的那枚桃花,最为炙热。
“请进。”
她怯生生,俨然一副侵占了别人领地的歉意。
“吱扭”一声,门开。
进来一个30多岁的妇女,身量比自己矮了些,但却很胖,也算大块头女人了,她化浓妆,脸部擦了粉,而且还烫大波浪头,显着极为阔绰的样子。
关键是手指上,还套着明晃晃的大戒指。
进了屋,见到局促不安挣扎要起身的梦遥,她赶紧上前一步,搀着她。梦遥顿感香气扑鼻,晕的晃了晃头,才稳住心神。
“你病着呢还,快坐下、快坐下,跟我可就别客气了。”她快言快语。
“我这是在哪儿?”
“哈哈。”这女人越是见到梦遥一副没见识的娇滴滴,歉疚难安,知情达理的样子,越是开心。她笑起来雪白的牙齿,在黄灯光下熠熠闪光,面部很厚的脸皮微微浮动,显着脸盘很大又极为扁平。
像极了鲜族人。
“大妹子啊,我是葵园饭店的老板娘,见你有困难,所以仗义帮一把,你住的这是饭店三楼雅间,还习惯吧?”
“啊,真是谢谢啦。”
梦遥感谢着并低头羞涩落魄的不敢直视,一副高攀不起对方的模样。毕竟年岁都差不多,而且同样都是女人,人家活的体面豪迈潇洒随性,一副呼风唤雨的架势,再看看自己,浑身从里到外散发着失魂窘迫。
“不客气,关键时刻,还是咱们女人最靠得住,大妹子我听你这口音,貌似距离我家乡也不远。”老板娘主动攀关系。
“我是张家口遥家寨人。”
“这就对了,老板娘一拍大腿,咱们真是有缘,我是东北来的,在这里开饭店都十几年了。”
“哦。”梦遥崇拜的抬头看了一眼,惨淡笑了笑。自己也是贝齿闪亮,一副标准的美人坯子,只是虚弱些罢了。
一时间,她不知该怎么往下接对方的话茬。
“我来这里,开始和丈夫白手起家,可就在去年时运不济,一群混混来酒店闹事,被丈夫拦截,混乱之中为求自保,不小心捅伤人。
所以在监狱里,他已被关一年半了,因为防卫过当,所以轻判,五年就出来,这几年我就先操心些,为他苦苦支撑饭店。这一年半、收成也算还不错,各处打点着也还算撑得过去。
哎,女人活得好累。”
老板娘娓娓道来,侃侃而谈,她一抬腕,一凝眸,都是烈烈风情,风姿绰约足以睥睨世俗中人。一串掏心窝子的话,和放鞭炮一样说出,噼里啪啦很爽直,不藏不掖。
“嗯嗯。”梦遥插不上话,更是不敢胡乱评价,只有频频点头。
其实无比崇拜她的活法。
而自己从张家口到这里,当了10年的产蛋鸡,到头来,不还是备受凌辱吗?想到此,更是窝囊的说不出话,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自己的胸口,还是那件补丁的橡皮粉色旧毛衣。
烫一头大腕波浪卷发的老板娘,好心拍梦遥的肩膀,“好妹子,咱也算半个老乡,张家口距离我们老家很近,咱以后就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好朋友。”
说完,老板娘忍不住拿出来一根烟,“抽烟不?”
梦遥摇了摇头,目光有些呆滞。
“女士的不呛。”
梦遥依然摇头。
老板娘红红的指甲,轻轻一弹,顺势从烟盒里滑落下一根细细的洁白,将缠着一点银丝的黄色过滤嘴,轻轻放于唇边,没有马上点燃。又拿出洁白,轻轻在鼻头上嗅着嗅着,最后才缓缓放进嘴。
香烟顿时隐没在她嫩红的唇瓣里。
红唇夹住固定,用舌尖又微调一下位置,最后抬起胳膊,大拇指一按,“嘎达”一声,金属外壳的打火机随着清脆,开启盖子,花生米大的橘色火团凑近……点燃并吸着,顿时青烟缭绕,灯光下,像一层薄薄的轻纱,然后吐出串串迅速腾起的圈圈。
她虚着眼眯起一只,羽睫盖睑,红唇微努,向一个一个叠套在一起的烟圈,轻轻吹去。
大小圈,便听话袅袅飘散。
第41章 重生
过去梦遥很排斥女士吸烟,但眼下看她抽烟的这副样子,优雅与霸气,艳而不俗到了极致竟也能生出繁茂的幻境来……还有那么点儿风尘气息。
梦遥便又忍不住羡慕。
莫非自从丈夫进监狱,她每日就这么寂寞活着,空虚打发闲暇吗?她又羡慕人家的夫妻情深。他们,或许就像紫色兰与阳光的追逐,不离不弃的恩爱吧。
哪像自己?
在思索间她消失了眼泪,任凭泪痕嘎巴在面颊和下面眼眶。
老板娘抽完一根,又点一支,良久,便问一句,“你是怎么来到这边的?”
“我是表哥给介绍的一个老男人,他就是运河对岸莲花池的。我那年不足18岁,他40多。嫁了之后,因生几个女孩,在家里就总被打。”
于是梦遥不再多说。
迅速挽起毛衣袄袖,露出胳膊上丑陋的疤痕,又掀开后背处,上面斜斜的都是一尺多长不规则,一条条密密麻麻。
疤痕像夏日雷雨里夜空中撕扯开来的纵横闪电,扭曲且狰狞。一片片不规则的、如魔鬼的脸,看了令人胆颤不安惊心动魄,而又无力操控改变。肩膀头处,大腿内侧,还有小腿肚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儿,数不清个数。
老板娘看了,竟然忘记吐烟圈。
直到一口反呛入了喉咙,一声声娇声的咳嗽,她才醒过神儿来,瞬间一口恶气喷向空中无自控,丝毫没有了刚才的优雅。
“嫁到这边,不让我回娘家,也不给我钱,我出去做点儿小买卖赚的零钱,也被他洗劫一空,然后又被毒打。最畜生的是,我生的几个女婴只留下一个,其余三个,都被他千八百块的偷偷卖掉。
听传言。
买走的女娃,名字就是买时花的钱数,什么王八百,李一五,刘两千。”梦遥忍不住又流泪,并且捂住眼睛,“你知道,生一个卖一个。那日,夜里,我昏倒在运河上,就因追赶又被卖掉的孩子。”
最后哽咽,她再也说不下去。
“妹子,你受苦了。”老板娘看着她浮雕一样的脊背,心疼之余唏嘘不已。
而且她还扯开脖子下的胸口处,三个歪扭的字迹:见人、扫巴行。
“为什么会有脏话?”老板娘不解。
“就因为生了女婴,婆婆用草木香烫上去的。”
老板娘蹙眉,扔下烟不再吸,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你是不是还喝过破烂?是那个一年前时喝破烂的破烂西施?”
随着梦遥的愣住。
她继续说,“记得一个美女,来我这酒店喝破烂,弄走一堆酒瓶,少数二个。第二天,她居然退回二个酒瓶的钱。那个女人就是你,对不对?”
“啊?”梦遥失神,黑漆漆的羽睫眨动,红唇黛眉,精致秾丽,“哦哦,确实有过这么回事。”
她点头认可。
“真是好人没好报,你如此善良,品德高尚,竟遭遇如此不顺。”老板娘评价完,心中的怒焰被层层撩拨,再也压不下去。
梦遥静静垂下眼眸,嘴角噙着沉默。
随着沉默,老板娘的纸烟落在她素白纤细的手指间,微抖,弹下少许烟灰,烟头展露出橘红色的光亮。担心梦遥呛,老板娘微微推开玻璃窗,只漏缝隙。不知不觉里,又一大串烟灰被风吹散,轻轻洒落在空气里。
最后她把烟放下。
烟灰缸里已经挤满烟头,“这样吧,什么老不老乡,就冲你的人品,我也要仗义帮一把。等身子好了,就在这儿端盘子,每月600包吃住。”爽快豪迈的老板娘刚说完,梦遥缓缓起身,居然感动要跪。
“哎呀使不得。”老板娘赶紧起身,搀住梦遥,“快起来,咱们都新社会的人,不带这样的。”
梦遥坐在床上,“我想明天就端盘子,包吃住不给钱也好。主要是,我再也不想回那个恶魔一样的家了。”
“哦哦,好,咱不回。那你目前身子骨能行吗?”
梦遥听了点点头,黑漆漆的眸子,闪动着晶莹与真诚。
“那也好,如果感觉不舒服,可以先算实习,每天只有中午晚上端盘子,只工作一个半小时,卫生的活计不要做,一个月拿300,行吗?”
梦遥听完鸡啄碎米一样。
因为这300,她需要卖好几个月冰棍和喝很久的破烂,最后的结余也没这么多。
“一会儿我派人送衣服来,你这些衣服就先撂一边,穿不上。”
梦遥更加感激。
“说动就动吧。”老板娘转身出去。
一会又有敲门声,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女孩弯腰屈膝,手里托搂一抱衣服进来,整整齐齐好几件。
枣红色的制服棉袄,烟灰黑的制服棉裤,还有一个胸牌,大小与窄长条校徽差不多。最底下,还有夏天的一套,有白色衬衣和杏色铅笔裙,还有一条小丝巾。
梦遥看向床上堆放的衣物,嘴角激动颤抖,外表通情达理,言辞并不匮乏的她,最终都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只能局促不安,向小服务生僵直笑着,没有多余的神态,最后双手交叉来回揉搓。
“明天早晨,我再来带你!”
“嗯好,谢谢!”梦遥又是满面春风般的笑意。
这一次的她眉头舒展,身心绽放着愉快,彻彻底底,从未有过的开心洗涤着她经年堵满污垢的血脉。
一大早,梦遥梳洗打扮自己,心情自然如沐浴春风,换了身衣服,临去一楼大厅前。她俯身,叠起那破旧污渍的棉裤,橡皮粉的毛衣,还有烂马肉,掏出红纱巾放在床上。
那双鞋子上,依然还挂着两根浅棕色的细麻绳。所有的物件,最后用那根破旧的红裤带将它们结实捆好。拿来一块旧浴巾,将之紧紧裹起,成为很小的一团,放于洗手间对面通道的壁橱里,一个最不显眼的下层柜子。
就让它们,永远躺在这里吧,那些只是个痛苦而又没用的过去……还是不堪回首的。
一大早,晨曦熹微。
早春的清晨微寒,袖底被凉意浸透,远处的薄雾似轻纱萦绕,光秃的树木枝干,沐浴在湿润的晨雾里。暖阳斜照进玻璃窗,朝霞绚丽,璀璨红艳,似一朵盛绽的繁华,丝丝缕缕透着暖融。远处的天际,朝霞将层云染透,骄阳躲在锦缎般的云后面,半遮半掩。
今天定是个好天气,似提早嗅到了春暖花开。
隔着宽大厚实的垂地窗帘外,投进葵园饭店的大厅中央,高档的水晶吊灯于空中悬挂,璀璨的琉璃珠成串逶迤摇曳,更加彰显着气度不凡。在米白色的桌布旁,梦遥笔直站立,她双手交叉,向每一个来用餐的客人真诚微笑。
她此刻化着淡妆。
鬓边的桃花,无论怎么也掩不去它的灼灼粉润,不知咋,近日桃花总在灼热,偶尔还会刺痒。但照镜子仔细端详时,又是美艳润泽无比的,似乎一改往日多年的黯然。
细细回想。
鬓边桃花,萌动活跃有多久了?似乎就是那次昏倒在篱笆处,做了一个梦,梦到儒雅的翩翩男子开始,才有了这种现象。
此刻。
阳光透过那雕花的窗棂,洒在大厅,轻尘在光束里起舞,早春的阳光清淡,柔柔染上心头,叫人心中无限明媚。
梦遥精致的眉毛细长上扬,不用晕染,浑然天成,高高的鼻梁不用打侧影,也是挺拔高耸,鬓边桃花与鲜润的唇瓣,也浑然一体。虽然经历过去种种磨难,但她毕竟不足三十岁,还很年轻,过去的磨难已过。
现在的她,似是涅槃重生。
透亮的大门开启,门口陆续走来用餐的客人。梦遥赶紧迎上去。一个微笑绽放,呼气如兰,礼貌而分寸打着手势。她长长的脖颈微微往一侧,身体稍稍前倾,红唇轻启,贝齿闪亮,过去老奶奶一样的三齐头,也被整齐挽起,在后脑勺处整齐挽成一个发髻。发髻又被一个蝴蝶结的黑网子轻轻罩起,耳处戴着两枚珍珠耳饰。
目前她的一切,似都被温柔对待。
她的面颊红粉,心里却好像异样的满足,似乎是有什么情绪在飞扬,格外轻盈。像经过了长长的严冬,在某个早晨突然推开门,迎面吹来了春风。
用餐的客人,顺她的手势落座,又都在她的身上逗留许久,以为走错地方,误以为自己坐上最高价的国际航班……而眼前的梦遥,则是航班里最漂亮的空姐,在为大家做最周到的服务。
尤其她胸部的挂牌,像一枚大学的校徽,如果不知,还以为是哪所名牌大学里走出来的校花。
在那之后,十里八乡的男子中间暗暗传开,都说葵园饭店里,有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她往大厅一站,满屋的衣香鬓影,皆黯然失色……像极了失传上百年,民间悬挂供奉的桃花仙。
来用餐的人,便更多了。
并且饭店紧挨河西务集市,这里的生意更是红火的不行。每日老板娘待梦遥,更加热情亲切,而且还许诺给梦遥,多加几倍的工资。
最后,梦遥月收入为2000元,是所有人中收入最好的,而且超过大厨领班。
现在梦遥更加备受瞩目。
从老板娘到员工,都对她尊敬友好,因为有她的到来,客流量剧增,收入好了,每个人也都加了200元的奖金。
这都是梦遥的功劳。
貌比天仙,还没有一点架子,尊老爱幼,态度亲切自然。哪怕是大爷身边的大黑,梦遥下了班后,都要找到它,专门喂食客人丢弃的肉骨头。见大黑吃饱后,还要搂着亲昵并且趴在耳边,说好几声谢谢。
老板娘最后,也想不出什么奖励方案,于是,又给梦遥的胸前换一个精致的挂牌。
那上面写着“优秀标兵”。
第42章 翩跹公子落凡尘
四个字的下面才是工号,而普通的员工只有号码,没有那四个字。对了,老板娘还给梦遥特殊的奖励,就是双休,一周七天,无论休息哪一天,凑够两天就好!
不能不说,这个月的梦遥真是幸福无比好戏连台。她觉得自婚后生完小孩,到现在这十年加起来的日子,都没有这些天幸福,而且内心还特别豪迈霸气。
是的,她在蜕变。
由老板娘带着,变强大好多。现在她感觉,自己根本不是篱笆架上的蝉蜕,而是破茧成了蝶,以最美丽的华彩,舞蹈旋转出最磅礴的生命价值。
第一个月工资拿到手,她就和别的姐妹一起逛商场,骑单车去廊坊。春天到了,添置一件新裙子和一双皮鞋也不为过,爱美的她笑得合不拢嘴。
计划这周日,穿花裙子去附近走一走。这一个冬天,过得总是挥之不去的阴霾,如今终于柳丝轻垂万物复苏,她泛起按捺不住的喜悦。
河西务,居于天津北京中间位置,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是京津必经之路。饭店这么多年,之所以经久不衰,其实也是沾了不少地势的光。白天本地人来用餐,一到晚上,用餐的人便更是络绎不绝,而且还都是拉货的司机,清一色都是外乡人,外乡人还要住宿,所以更是增加了一份收入。
这一天。
梦遥鬓边的桃花又在发热刺痒,很难受,可以说目前是最严重的一次,令人不安心烦意乱。厨房的大姐,替她找一块白色抽烟纸,抠取黄豆那么大的一块,浸染上水,贴在梦遥鬓边的桃花中间处。
大姐说兴许这个有用,用白色的纸块儿镇压,寓意为跳也白跳。白白等同拜拜,不好的快速离去,刺痒发热也没用。还好,溜溜一整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发生。
天色已暮,酒店外为数不多的路灯鳞次栉比亮起,桔黄色的光似帷幔,缓缓萦绕着灯柱翩跹。暮色四合,清澈琼华从玻璃窗照入,地上似凝了一层薄霜,更添了夜凉。
拖地窗帘摇曳,徐风丝丝缕缕,撩拨着餐桌上的亚麻色桌布。
已经十点,距离打烊还有半小时。
见一楼,还有两位客人正在用餐,但也接近了尾声。为不影响客人用餐的心情,梦遥小规模打扫桌子,抹完空闲的餐桌,接下来便是清扫地面上的废纸。
因为她想赶紧整理完,回宿舍好给母亲写封信。报告这个月,自脱离开那两个恶魔后,时来运转过上神仙生活的好消息。
趁扭身的空闲,打着饱嗝起身的那个外地司机,忽然捏一把梦遥的臀部,这着实把她吓了一跳。梦遥蹭一下躲出老远,如同遭了电击。
“你干什么?”
还没等梦遥继续反抗,一个外表文雅的小伙子,说着纯正的普通话,制止并呵斥他。
“你管我呢?你特么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脑子被门板夹了吧,你有病啊。”喝醉酒的中年油腻男讲完粗话后,还抡起拳头,照着文静小伙子的太阳穴就怼,因为个子矮,还要努力踮脚。
身材魁梧的小伙子虽然戴着眼镜,也没有慌乱,只轻轻一扭头。这个家伙,由于用力过猛,还没怎么呢,他自己就先失去平衡。扑空后,猪头一样收不住脚,怼在桌上鼻青脸肿。
当他再完全狼狈起身面向大家时,所有人都目不忍视,见他嘴角迅速肿起,鼻子眼儿喷出2道血柱。于是顾不得打人嚣张,赶紧装怂,捂住鼻子止血、还叫唤不止。
梦遥双手捂嘴惊叫不知所措。
此刻她鬓边的桃花灼灼闪动,梦遥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上面滚烫,那块白纸也不知何时滑落。
“查一下这位喝多客人的房间,让服务生抬走,然后请懂医的小李简单处理一下皮外伤。回房间后再派2个服务生把手门口,谨防滋事儿。”此时,男领班听到响动过来发话。
于是七八个人一拥而上,将醉鬼闹事的架起来手臂上了楼。
大厅里顿时一片静,只剩下梦遥和他。
“谢谢。”
梦遥冲文雅的男子客气着,但当抬头,自然看他一眼时,不觉愣住。
这?
他竟然有着好看的面颊,而且还有整齐漂亮的头型,一点不像农村人一味的小平头。
白衬衣,蓝西服?
此刻他们四目相对!
男子忽然有了笑意,“哈,莫非你认识我?”
哦,标准的的男中音!
见梦遥思绪澎湃而又沉默,他低声而又调皮询问,“你喜欢我?”说完他有些羞涩,为掩饰,扭脸看向窗外那漆黑的夜。
“啊?”梦遥听了面颊羞红。
他那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玉石之声,低沉而富有磁性,性感浑厚纯净,清新爽朗温润。仅此两句言语,却余音袅袅激荡,似夏日烈烈风情,温暖了她整个冬天的冰冷。
此刻,男子唇部轻启,笑肌微提,满口的贝齿,散发出难以抵挡的魅力,修长高大却不过于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袭人,孓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傲视天地的强势。
这句“喜欢”,是他问出来的?
呆愣痴傻两耳嗡鸣间,竟让梦遥觉得,言语无丝毫轻浮亵渎、调戏之意。
她的面颊绯红,与鬓边桃花界限都分不很清,此刻桃花不再黯淡无光,不再若明若暗,而是灼灼艳丽。瞧着他,内心里就好像有个火把,点燃了黢黑的夜,一切都那么明亮又温暖。
梦遥猛然想起。
那夜,昏倒在篱笆上被雨淋着,当时做个梦,梦里吟诗歌唱的男子,莫非是他?
难道真有缘分,真有先知先觉?真有老天爷的冥冥指点?莫非,我十几岁膜拜的画里男神活了?他们不是都说根本不可能吗?
记得那时母亲早就断言,而且自己也千辛万苦苦苦寻觅好久,哪怕是北京的地铁上,哪怕……疲于奔命始终没找到。母亲也断言那是虚妄,那是很多人为了糊弄钱,刻意一遍遍翻拍出来的效果……母亲?
我的母亲竟然坑我?
还有,表哥也?
她捂住胸口,努力按压自己的翻江倒海。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她不顾鬓边的滚烫,喃喃耳语。
“一纸落花,一纸悲凉,夜幕听风,淡了痴狂,岁月早在额间,划了一道浅浅的伤。悠悠岁月,袅袅花香,春花秋月,红尘阡陌,放飞无限思绪,揽起春日落花的殇……这就是你在梦里唱的?”梦遥吟诵完,提醒发愣的他。
“嗯?这确实是我写的,可你怎么会?”他也闪现一脸懵懂。
男人看着梦遥,同样痴傻呆愣在那里。
“春意浓浓,怕燕子、归来恨晚,空自说、楼头眺望,宅身庭院。欲出京城关外客,但期携手柴门掩。灯前共,漫倚住纱窗,天天见……这也是你在梦里为我唱的?”
男子蹙眉,沉吟片刻后,“可你很久前,也出现在过我的梦里,真的。其实,我也是依着梦境,来寻的你。”说完,他如星子般的双眸充满不置可否,见梦遥没反应,他继续,“今夜我留宿,可否邀你来,陪我赏月看星?”
“啊?”
莫非他误会我是那种女子?
“哎呀,我可不是……”梦遥慌忙辩解。
“这。我,我可是好人家的女子。”
虽然面前的这个男人,要比那个粗人强一万倍,就算光看外表。而且,他的侧脸,与她十几岁时贴在家墙壁上的那幅俊美明星一模一样,但他比那个明星更加青春。
虽然似曾相识,虽然在十几岁时就已芳心暗许的男神,与眼前的他一般无二,可那初次也不敢和陌生男轻易啊。虽然她在内心里,在呐喊着一万个愿意如万马奔腾。于是,伫立的她,羞涩窘迫红晕已染到脖颈。
“哎,你知道吗?就是那次我和堂哥经过此地,已经有两次了。这个月,你也没有注意我,可我早已对你情根深种。而且不管你信否,我也一定要你知晓,其实在那之前,你也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尤其我认得这枚桃花。”
“嗯?”
梦遥虽不太懂“情根”为何意,但能知是肉麻的话。
于是。
尴尬宛若一只害羞的白天鹅,将高傲的面颊与悠长的脖颈,深藏在胸前的洁白羽毛里,努力遮掩,羞涩冉冉不敢再抬头。
“你鬓边的桃花,莫非是我前世流下的一滴泪?注定这一世,要凭此物将你来寻、来认?”翩翩男子态度认真,不苟言笑,娓娓道来。梦遥侧耳聆听,鬓边的桃花又在灼热,忍不住用手掌按住,出了微汗,桃花才渐渐稳住。
见其余人都走了,他忽然站起来,幽深色的眸子被热气氤氲着,有些许莹然,旋即消失,温和而儒雅看着梦遥。
她的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面容极其英俊,可似乎蒙上一层薄纱,看的不太真切。良久,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盒子,上面裹着樱桃色的绸缎。
将之放在桌上。
“你看,见面礼都准备好了,我想和你谈朋友。这,你还不信吗?”言语后,他不动声色。随之眼底闪过几分碎芒,眼波微动,尔后又快速收敛了去。
“啊?”
梦遥看着他精致的俊脸发呆,张口结舌却说不出什么。一向以言辞大方真诚,得体亲切著称的她,居然也无从下嘴。
他看向梦遥,那张令人魂牵梦绕的面颊,又轻言:“也许你感觉唐突,可是,我平时工作忙。如果这次你不给我答案,等下次见面,便又是遥遥无期。”
忽然他又皱起眉头,捋一下额间硬挺的短发,“你可知,初次遇你,就喜欢了,而且是沿梦的指引。第二次来,想招呼你,可,又怕惊到你。这,第三次,所以我鼓足了勇气,只想再也不要错过你。你,就是我多年的所期、所待。”
见梦遥开启花瓣嘴,傻傻伫立,不知所措,又主动微笑起身。从她手里拿过笤帚,懂事帮助打扫余下的两张桌子。
梦遥搓手,跟在他的后面。
他那身藏蓝色的西服笔挺,就像电视里走下来的人,但也弯腰耐心扫着,亲切做着家常,在梦遥的面前,无丝毫大少爷的架子。
梦遥原本安静明亮的目光,因这从天而降搅扰情绪的大事,而变得若有所思焦虑不安。
这一切未免太突然。
他优雅把一切杂物都归整好,并且还知晓拉上一楼大厅所有窗帘,又顺手放下卷帘门。
第43章 吻落桃花
最后,一切妥当。
“我订的房间,正好和你紧挨。”他凑近前来耳语,一股淡淡的清凉香味儿氤氲晕染。
梦遥听了晕头一愣。
“奇怪吧,哈别怕,是我和别的服务生打听的。”他赶忙解释说明,但依然谦谦君子的模样,一张一弛礼貌而又不失风度分寸。
梦遥听了没说什么,仍然红脸低头不安。
俊美男子拿起那锦缎盒子,和梦遥一前一后,从侧处的楼梯口向三楼而去,楼道有壁灯。壁灯则是一簇簇花球,花球与花球连接之间有窄小的缝隙,顺着缝隙透出神秘含蓄的光,好看,但有点儿朦胧昏暗。
在这气氛里,忽然,他握住她的玉手。
“啊?”
她不自然的躲避,但内心又荡漾丝缕惊喜。但无论怎么,却也挣脱不开,他的手居然如老虎钳子那样坚实有力。
“我姓封,叫封子墨,记住了吗?”
梦遥扭过头傻傻点头,但面颊热辣辣,依然不敢对视他。面对梦遥刻意的生疏距离感,他反倒很开心,而且这是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如此喜悦,这心情,就像早晨的朝阳铺满心田,明亮透彻又温暖。
他早就爱上了爱上了,爱到了心田,又通过心田穿过他的四肢百骸,在他的身体里盘根错节。
“那么害羞干嘛?我早就偷偷观察过你,不还是标兵呢吗?”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梦遥低语依然,羞答答不敢抬头。
男子心中断定她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且行为品质极为端正。他自信看人很准,于是眼眸变得更加明亮,对梦遥的倾慕之情,都不怎么修饰遮掩……此刻,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进入他的心。他的心中只有梦遥,装得满满的,甚至把全世界,都可以摒弃在外。
楼道不长,并不禁走,说着聊着尴尬着,便摸到三楼。右拐,对着楼梯口,便是梦遥的单间宿舍,而且只有她有这个待遇。
挨着的果然是他的屋子。
“我先送你进屋。”他继续热情。
梦遥扭开房门,按开花朵壁灯,他也随身进来。
“好香。”
他在门里穿衣镜的通道处,止住步伐,并且用手扶住了额头,似阻止这阵突席卷来的眩晕感。是啊,在没有通风的卧室里,似嗅到梦遥的体香,这神秘的气味儿,居然是一股淡淡桃花香。
梦遥赶紧尴尬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这个季节甚好,既没有冬季的寒冷,又没有夏季的蚊蝇,所以开窗透个气儿更可以肆无忌惮。只要赶紧排掉这恼人的气味儿、就好。
梦遥看到没整理的素花被,便扭头不好意思看了他一眼,示意后,赶紧俯身整理。
“桃花!”他忽然凑近,从身后搂紧梦遥。
“嗯?”梦遥想挣脱,但他就是不松开。
“早就被你鬓边的桃花夺了魂魄,以后我唤你一声桃花,可好?”一股暖流话语,掺杂清晰薄荷味儿,在耳畔轻袭轻染,她又怎么能够抵挡得住如此诱惑?
玉手停下了忙碌,竟鬼使神差般盖住他的手面,虽然手掌还有点粗糙,但也能感受到异性稍重的汗毛。还没等反应什么,耳边的酥痒和诱人的薄荷香,令双足无力,她开始无法控制并加重呼吸。
胸部一起一伏,舒缓而又深沉。
怎会如此?
她举起手拍拍脑门阻止眩晕,试图让自己清醒。可是,刚拍几下,玉手便果断被他的大手捉去,面颊蹭着她的发丝,从发丝处,又自然滑落到鬓边。可梦遥的那枚桃花,当真还没人碰过,即使结婚过……想起那一阵阵惨叫和被挨的一次次毒打,猛然心头一颤。
“桃花,等五分钟,我还要给你个惊喜。”
见梦遥愣在那里失神,他索性提出个请求,梦遥点头,黑漆漆的睫毛闪动着惊艳灵动。子墨乍紧乍勒她的躯体后又温存了会儿,才依依不舍扭身出去,木门虚掩。
果然,很快回来。
“哇!”梦遥的红唇开启,惊讶。
见子墨手捧一大束火红的玫瑰,“都说玫瑰代表爱情,今天,我就送你99朵,来表达爱意。”
言语过后,梦遥缦立在他的面前。灯火葳蕤,面前的男人面容俊朗,宽额高鼻。明眸薄唇,下颌曲线坚毅,男子的威严和俊美融合完美自然。
梦遥面颊绯红,为了缓解内心的怦然慌乱,只能低头转看向那大团火红。子墨望向梦遥粉嫩的面颊,低语道,“花美,人更美,鲜花不及你的万分之一美。”
看这束春日里的红玫瑰,每一朵,花头还沾些许露珠,花瓣紧实层层罗列,规律围在一起成为一大颗火红凝实,无数火红凝实挤堆在一起,便凑成了那一份份热烈,热烈宛若火把,唤醒点燃、并指引着梦遥内心那份早已沉睡冷却的灵魂。
都说玫瑰有刺儿,可这束玫瑰却没有,翠绿的枝条被含苞红玫压住,不知隐藏去了哪里。梦遥眼前的,只有红红火火,还有四周错落有致围好的香芋颜色裹纸,那纸的一角向上,几张香芋纸的大角稀疏散开舒展,而裹纸的中间处,又用一条桃红色缎带扎紧。这把花看上去有收有放,有重点有提亮,一切舒展自如,梦遥的内心感觉好暖。
什么样高贵的人儿才送玫瑰?况且在这大春日的?何况是在北方。
“这个季节,还有玫瑰?”她终于怯生生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闻言,嘴角上扬贝齿闪亮,“当然有,‘鲛纱覆绿蒙,锦缎落东风。无力春烟里,多愁暮雨中。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这首《玫瑰》,就是诗人在春日的感慨。所以说春日是有玫瑰的,至少南方会有,空运到北。”
清脆纯净,性感温润的话语结束后。
梦遥抬头望着他,眨动灵性的双眸,确实很美。这朦胧的壁灯,这红色的玫瑰,这带有甜味儿的幽香暖意。
此刻,她幸福温馨闭上了眼睛。
搜索着自己过去,那些猪狗不如的记忆,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幸福简直来得太突然。或许,即便是梦,她也要斗胆去做,万不可辜负曾经的所期所待。
玫瑰,不知怎么,就被撂在床头柜上,一口水都没有喝,他已搂住梦遥丰满的身子,结结实实……并且长长叹息,似期待渴求了太久。哦,他那很久的梦境,终于幻化成了真切。
梦遥的手臂,居然也斗胆拥住男神。
面颊贴紧他的胸口,那里跳动如此磅礴有力。而且一个大男人,竟然从领口间传出来淡雅的香水味。男人也用香水?
那得是要多讲究的男人呢?
自己的丈夫,那个心眼儿极坏的老男人,浑身总是馊味儿,而且整夜抽着旱烟,早起趴在炕檐上“滋啦滋啦”后。便“噼啪噗”一阵飞天狂吐。一个小时,再看尿桶附近,覆盖千百口大黄黏痰。
她只见识过那个老男人自始至终,但也从未有想过要与别的男人亲近,尽管处处心酸不如意。
“哎。”她轻叹一声。
如果17岁就认识他,那该多好!如果岁月可以逆转重新来过,我宁愿选择单身,等待真爱的降临,也远远好过错嫁,不过最好一下就能遇到眼前的他,而绝不是那个丑八怪。
因为这么多年被虐待,每日拳打脚踢棍棒相加,她的内心难过极了,还有辛苦孕育的那几个女孩也不知去向。毕竟莲花池,也有人隐约知晓一些什么,但只要梦遥主动一提起这关键,好心的妇女也便都面面相觑闭口不谈。
或许他们根本什么都知道,但却唯独对当事人又刻意隐瞒。毕竟打听无果,离开后见他们又窃窃私语,而且有一次还听到什么刘皮庄。
见她轻叹。
子墨盖在她后背上的手,不停摸索摩擦,梦遥顿感心脏已被心上人温柔抚慰。她忍不住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想,选择性忘记所有不如意。
此刻,她的身体渐渐温暖。
他俯身凑过来,面颊上的胡子茬轻轻安抚她光洁的肌肤,轻轻一吻,吻落眉弯,最后,将吻落在那枚桃花上。
吻落桃花,他也闭上了眼眸。
良久,那枚桃花,竟然随亲吻闪动艳丽,似被召唤赋予注入了新的活力。吻落桃花,让沉睡已久的它,从梦中醒来。这,竟然真是我前世的一滴泪?子墨澎湃的内心,也竟然莫名其妙隐隐作痛。
“你真的是桃花仙子?为什么过去会梦到你?而且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梦中的你,穿一身粉色的罗裙,而且在梦里,你被所有人尊称为桃花仙?”
他轻轻地问,生怕惊扰怀里的小宝贝。
“嗯?”梦遥陶醉着,鼻息处轻轻哼一声,只感觉鬓边的桃花热辣辣刺痛。
子墨误以为她认同。
子墨双臂用力,像抱孩子一般,将她抡起来。
梦遥惊呼,头晕之余,受宠若惊,慌忙搂紧他的脖颈。胸部自然距离他的面颊越发近了,他刻意嗅了嗅,鼻息处仿佛传来一股淡淡的奶香。
这股子香,令他莫名振奋起来。
见梦遥的神情平静,便轻轻撂她在床上,屋内玫瑰花的味道如烟雾笼罩,甜香氤氲浸满心脾。这些都令她心旌荡漾,周身无力,腿部酥软到无法站立。
怎么回事?她摇了摇头不解。
“你真好看!”他侧身坐在床上,正好靠近她的腹部,“还有淡淡桃花香……”
梦遥闻言笑了,趴在白色蓬松的香枕上,蓬松的枕头将她的眉眼瞬间遮掩,只露鬓边那朵桃花,依旧红润灼灼。
“你真好看!”他的唇瓣,又瞬间蹭上桃花。
梦遥的鼻息处,泛起薄荷香。他的身体靠近,她红唇微启,子墨顺势滑向那里,那松软的唇如桃花瓣一样清凉软润。
她的贝齿微微松动,薄荷香便一贯而入。
“啊”的一声,顺势霸占整个桃花苞似的香唇。薄荷味儿猛烈环拥着她,似来到瓦蓝的天边。她,身着白色的仙袂长裙,戴着璀璨的王冠,在云端,寻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好一个美女如花隔云端。
薄荷香带来的愉悦感,浸透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撞击她好看的皮囊,令她无法自控的“嘤咛”。哦,怎么会如此丢人?可是,她却贪婪薄荷香的美好。
宁可丢人也欲罢不能。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由异性带给她的身心快乐,纵使也曾生过四个女婴,可那么多年的婚姻,自己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家庭产蛋鸡。
想起来是那样无知可笑,一文不值。
从来没有人尊重或在意过她,从来不把她当个人,地位不如家里养的那几只老母鸡。此刻,内心灵魂下跪着,祈求薄荷香能够持续带给她无法言喻的特别感,于是便继续似鸳鸯戏水,也似倦鸟争巢时所散发出压迫感与嘶鸣,更加激发拥有欲。
子墨一个臂膀搂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缓缓解开上衣纽扣,寻找那淡淡香的源头。
“啊。”他叫出了声。
膨隆出来的地方竟带有未退净的液体,喷涌在子墨的面颊,原来真的会有?他兴奋尖叫,吸吮吞咽,面颊上的液体腾出手来涂抹,最后又被抹进嘴,那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与归宿感,汹涌澎湃到全身,细到每个毛孔。
细腻的胡茬,又在梦遥腹部剐蹭。
当他双目微睁时,忽然愣住。
第44章 阑珊灯火一梦遥
见梦遥的腹部,还有小肚子处,斑斑点点满是花纹,一个坑一个坑的布满整个前身,还有大腿的内侧,也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坑和无数个针眼儿。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随一声压低嗓音的质疑,不顾一切脱口怒吼。
子墨与梦遥瞬间,被迫从云端缓缓坠落。
这一路的缓缓,她仿佛看到了日月星辉,看到了那山那水,那海那河。她看到了世间百态,还有丑陋的人性,数千张面孔的无数狰狞鬼脸儿,将其中仅有的一两张善良的面孔也速速掩盖了去……恍然间,老妪的面孔似浮现,鬼魂似的双眼还冒着滚滚黑烟儿,喷涌污染着险些又漏出来的其他微笑善良的面孔。
接着,王老秃子,还有……
哦,为什么曾经刚刚在云端真切拥有的飘飘欲仙,瞬间便化为了乌有?幻想刚刚距离现实,仅仅只差一层透明超薄的膜儿,永远看着像,但又不是真。看着像真,但一切美好又都那么随风、简简单单轻易消散而去。最后,抓在手里的,只是空手攥空拳。手心,陪着自己肌肤手掌指缝儿的,也仅仅只有空气而已。
缓缓坠落,直至怦然落地。
梦遥缓缓睁开双眸,面对子墨惊骇的询问,沉默无应答,过一会儿,才悠悠看向他。但依然沉默,久了又是一声叹息。
子墨赶紧将花被拉过来,轻轻盖住梦遥的身体,还看到后背上,布满棍子打过的痕迹。而且在重大疤痕的上面,布满针眼儿,针眼儿又被新的疤痕无规则串联,整个后背的印记纵横交错,星罗棋布,电闪雷鸣。
再看前胸。
上面居然隐隐有烫的歪扭字迹:扫巴行,见人。
“这怎么回事?居然还有脏话?”子墨拉紧梦遥的一双玉手,紧紧贴在胸口处,心疼无比,甚至泪涌哽咽。
“这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他五内俱崩,摇晃她的肩膀,焦急压迫而又不可思议。
他不清楚,自己心尖儿上的女子,究竟都经历了什么?她肤如凝脂的肌肤上,每一道伤痕,都犹如用刀尖儿在剜肉,此刻他的心在滴血。
见梦遥不说话,而且揪起衣服被角,慌乱遮掩身体躲避。尔后双臂隔着被子护着肩,眼角有泪滴闪动,红唇微颤浑身冰冷,可她始终躲闪子墨炙热的眼神,却不知从何说起。
子墨意会。
忽然不想听解释,对于让她回忆痛苦,他于心不忍。摸着她冰凉的手指,帮着拉起花被,将身子完全裹紧,可她依然浑身颤栗冰冷。
心疼之余,子墨又更大劲儿搂住。
用体温,来暖她。
“宝贝,你受苦了。都怪我,是我、是我来得太晚、太迟!”他的眼睛含着雾气,胸部竟然浮动起,能够感知到他刻意隐忍着不哭泣。
此时梦遥后悔自己的婚姻。
如果不婚姻,怎么会有这浑身的伤痕累累?带着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躯壳,怎么去般配眼前,这份迟来的缘分?
此刻,梦遥鼻子皱一下,眼角噙的泪珠终于翻滚,如决堤的运河水涌动并倾泻,她宛若个孩子,终于可以任凭被心爱的家长搂紧,尽情抽动起身子,痛痛快快哭一场,宣泄掉这么多年所有的心酸不易与委屈。
子墨紧紧抱着她。
他摘下眼镜,抽了点儿纸巾,蘸一下眼角,揩掉心疼的泪水。又拿一点儿为梦遥擦拭着泪水,还有那无法抑制的鼻涕。
梦遥那决堤的眼泪里,也含着诸多曾经对信仰的背叛。轻易背叛了信仰,怎么能不懊悔不自责?如果知将来有一天,会梦想成真,自己何尝不愿意自幼、就为他守身如玉?
一个小时过去,她终于止住。
“对不起。”为初次见面就如此失态,她感到懊恼窘迫,道歉连连。
“别怕,让我抱抱你。”感知后背的斑驳,沉默叹息着,面颊又凑过来贴紧梦遥,一口一口小酌,吻干她腮边咸而苦的泪痕,他爱怜,包容理解心疼着,任由心爱的女人怀里宣泄着。
“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静默许久,他幽默逗弄哄着,微笑圈起食指刮着梦遥晶莹剔透的鼻梁,此刻的他不敢多问。生怕自己原本无心的询问,却又会牵动起丝丝缕缕哪处的疼。所以他的呵护,更加小心翼翼。
梦遥的心情好起来后,子墨起身拿起那个锦缎盒。
“桃花小妹,你猜我要送什么?”
她听了皱着眉头沉思。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子墨一副宠溺神态。
那么高档的锦缎盒子,梦遥着实不敢去碰触,这么多年的习惯,让自己觉得那么高档贵气的礼物,丝毫根本不属于自己,与自己这等生不出男娃儿的、猪狗不如的下等货色,根本不沾边儿。
哪怕看一眼也是亵渎。
自己的手,只配干农活喝破烂,他们认定的这些粗鄙的不入流下等的、才是属于自己的范畴。那些高贵的优雅的,怎么能够和自己有半丝瓜葛?
最起码,这10年婚龄,便是如此教化自己,什么是该想,什么是不该想,心里早已为自己规划出来了条条框框、无数定势。自己的灵魂,挤堆在这些拟定好的条框角落,无助挣扎哀嚎着,终日里,她双臂抱肩,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与不安着。
子墨亲手轻轻开启盒盖,弹簧将盒盖迅速弹起,登时,一股香木气味儿丝丝缕缕飘散,见白色的锦缎内衬处,一枚蝴蝶状香枕上,紧缠一块亮晶晶的手表。
表盘很大,四周有无数颗白色的碎钻,表盘里,也布满更碎的银钻,最外圈镶嵌一窄圈粉白相间的碎钻,尤其在这灯下面,含蓄自然纯净透明,高雅脱俗璀璨华彩、优雅生辉魅力绽放。
梦遥初次见到豪华的奢侈品,应该就是葵园饭店一楼的琉璃大吊灯。有服务员说那个是水晶的,反正无论怎样,她也无法了解透彻高档品的文化,毕竟都是很值钱的玩意儿,甚至自己的小命,都不值那盏吊灯一颗珠子的钱。
可现在,这块表简直晃瞎了眼。
刚哭完,眼角有些干涩,便轻轻揉了揉眼睛,很想拿过来看仔细,但依然还是不敢,这么高贵的稀罕物,怎么能用自己这双卑微的手,去摸去碰?
如此不懂分寸亵渎圣洁,会不会被雷劈?
这么多年,没有养成被宠的习惯,哪怕是极微小的,或者哪怕吃一枚煮鸡蛋,也全然不是自己这个卑微的贱人所应该想的。所以,十年的婚姻生活以来,在她的娇颜后,始终隐藏着一颗永远卑微的心。
于是,她又如一只白天鹅,折叠起自己骄傲的脖颈,将害羞的面庞,深深掩埋在洁白的羽毛下。
子墨沉默。
心疼之余又搂了搂她,或许在这深夜,只有这分寸的肢体语言,才可以安抚这悲伤的灵魂。良久,拿起这块表,他牵起梦遥的左手,毫不犹豫套进去,并压在手腕上放正放稳,轻轻将镶满碎钻的扣环缓缓扣住。
一阵高贵的冰凉渗进肌肤,梦遥撂下手臂,银光闪闪没有滑落,表链的长度也刚好,顿时,炫目华彩令她在唯美娴雅的气场里,更为画龙点睛。他的内心,无比庆幸自己的品味眼光。
夜更加深。
外面传来野猫忽紧忽慢,忽高忽低的哀嚎,梦遥听着害怕,但她假装不在意。因为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会在乎她的任何感受和需求,所以早已习惯默默承受一切的有备而来。或者,是突发而至的惊悚与不幸。
害怕?有什么资格?
她不清楚自己来到人世间的这具肉身还能支撑多久,到什么时候就会被丈夫折磨到炸裂崩飞,乃至灰飞烟灭。想到头疼,乃至神形俱疲惫,后来只能在睡前,于最后的一丝一缕暂清醒的念想中,含冤睡去。
这辈子的自己,如窦娥投胎转世。
此刻的她思来想去,大脑无数研磨,令意识模糊,扎在子墨的怀里,不想洗漱。仅仅一次不洗漱而已,她在内心竟然悄悄原谅着自己。毕竟过去,可以一年一年不洗,想到自己驮着二三米高的破烂大包,想到邮局里汇款被丈夫活捉一记闷棍打倒,想到那次扒在篱笆上昏厥被遗弃,被深夜的雨水浇醒凉透……
她真希望自己就是在那次,永远不要醒来。
在碎碎念中漆黑的睫毛闪动,皱了皱眉头,子墨见状凑上前去,吻落眉弯,直到印堂处平整为止。
子墨轻轻脱去西服外套,褪去毛衣,只穿那件带着香味儿的白色衬衣,裤线笔挺的藏蓝色裤子也退了去,都放在对面的单人床上。
他没有脱掉毛裤。
因为生怕跌进爱的迷雾里,再也走不出无法控。宽衣解带后,顿时令屋子里馥郁四溢,桃花香薄荷香,香水与玫瑰,四种芬芳交融,满室弥漫着温馨与欢心爱意。
但梦遥周身那伤痕,他怕忍不住又去狠狠伤害这么单纯爽朗,无私无邪而又善良悲伤的美丽女人。毕竟她,他想娶她回家,珍藏专宠。
早晚她都会是自己的女人。
所以也不会在意早一天晚一天,总之,早晚都会在一起厮守的。他忍了又忍,将沸腾一次又一次往下猛力砸压。他起身卧在床上,展开双臂搂紧,期盼桃花能在自己的怀里做一个美梦,也好能暂时缓解抚平伤感。
村落的公鸡带头打鸣,从遥远处的桑树颠,忽然此起彼伏,越来越近。子墨已醒,他依然紧搂,更希望因为他与她的邂逅带来的快乐无忧,远远大于伤感,所有的阴霾都被快乐洗刷扫光。
那他和她的牵手,便也不枉这最美好的相遇。
此刻梦遥也醒了。
虽然还未离婚,但丝毫没有内疚和背叛,或许生完第一个孩子开始,他们的婚姻就在每日里剧烈做减法,把优点都减掉,最后减成一个差评师丑八怪。既不是对方曾经所描定,更不是对方以往的所期所待。
贪恋薄荷香的怀抱,一动不动,只怪睫毛太长。眨眼时,不停刷着薄荷香的脖颈。
“以后,我就唤你薄荷香,可好?”
“嗯,”搂紧她,“那我唤你什么?”
“我叫梦遥。”
“这是极美的名字。”
“这么久,你是第一个赞它美的。”梦遥怀疑着。
“当年初见影窈窕,阑珊灯火一梦遥。古代都有如此诗句,莫非这里说的便是你?哈……不过,我还是改不了要喊桃花妹。哈,桃花妹。”
话音落,子墨的面颊又一次贴紧她。
第45章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
梦遥听了,无法反驳。
“桃花妹,过去家乡人他们都如此称呼我,不过阑珊灯火一梦遥,这个听着也不错,这么久,头一次有人告诉我相关典故。谢谢你,以后我也要多读书。”梦遥说完,羞涩倚在子墨的胸口。
子墨用力搂紧她,没有回复。
“今天,你要走吗?”梦遥幽幽怯生试探,寻问。
“不,堂哥已开车去天津南开看望大伯,应是今天晚点儿回来接我。”
“他知你和我一起?”梦遥猛然猜到了什么,瞪大眼睛询问,暗自生喜,而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薄荷香点头。
梦遥更加搂紧,虽关系未定,但再没有比被家人提前认可更令人怦然的了。羞赧的面颊侧过来,主动紧贴,听他如鼓的心音、是那样真实磅礴有力。
“今天,我休息。”见他发愣,便补充:“我一周两日假期。”
“啊?那咱们俩可以踏春?”薄荷香喜出望外。
梦遥点了点头,有薄荷香陪,她很满足,无论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死。想想,如果提前知道是死在他的怀里,那么她就会很安详的去,不会有一丝半点儿犹豫挣扎。
“那我去洗个澡?”梦遥提议。
“好,你先去。”
梦遥先摘下璀璨的手表,恭敬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麻利脱掉工作服,弯身从床底下找到拖鞋,摆放好新皮鞋,又从柜里拿出简单的花花绿绿。
薄荷香一见花花绿绿,赶紧捂住眼睛。
他窝在梦遥睡过的被子里,享受梦遥留下来的暖暖桃花香、无比酣畅。浴室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门外也有嘈杂的脚步声,薄荷香一夜没怎么合眼,此时他反倒困倦,于是鼻息很快加重。
花洒下温暖的水流喷薄,梦遥斑驳的脊背将原本顺流而下的水流,在疤痕上一路剧烈颠簸,瞬间被分解成无数水波纹横溅出去。她不顾及这些。任凭颠簸而起的水花,飞溅得更高更远,瞬间,小小的浴室便是薄雾如烟、翻腾起虚无缥缈。
她忍不住猛烈深呼吸。
这样温润潮湿的空气令她茅塞顿开,心肺在一呼一吸起伏间,可以纵情驰骋千里。此刻,她的面颊更加润泽,即使被折磨十年的光景,自己的年龄,却也没有超过30岁。但一想到过去,胸隔间便忍不住如污垢一样的郁结积满,这堆积物越堆越高,膨胀的她顿感胸闷,最后忍不住又长长叹息。
白色的浴巾围裹。
擦净后,将花花绿绿穿好,又抖落开崭新的长袖裙子,一切停当后又来到屋里,当一眼瞥到薄荷香裹着花被酣睡时,忍不住一抹笑意浮现。不得不说遇到他,弄不清缘由的、仿佛干涸皴裂多年的心田,被春日的雨水淅沥浸透,一夜之间便成了温暖润泽。
她觉得自己的确是爱了爱了。
又拿起半干的浴巾,来回擦拭长了很多的三齐头,回身去了浴室,纸巾擦拭着镜子,拿起奶白色吹风机。头发吹干后梳理,将前额完全展露后,稍微又擦一点儿面脂,转眼便又是倾城的容颜。
她又洗净一枚装酒的空泥坛子,心疼拿起床头柜上那一大捆玫瑰,将束缚的粉色丝带解开,扔掉花花绿绿的包裹,展露出来翠绿的枝条。
整大捆鲜花插进泥坛,居然没有一点儿空隙,又顺手将它们扭一扭,摆放均匀。深棕色的泥坛与火红的玫瑰简直是绝配,泥坛的古朴自然、低调奢华,再衬着花朵的深沉热烈,着实令人感觉到踏实安稳。安稳之中,又藏一丝对爱情的期待渴望。
这是过去,她未曾有过的感觉。
是过去生活窘迫没心思?还是自己年幼无知不太懂?或者自己根本就没有遇到对的良人?人都说——天黑有灯,下雨有伞,人生路上有良人陪伴便是极美的,可自己呢?想到这里,忍不住嘴角上扬,摇头拍脑门告诫自己,想不清楚的就不要去瞎琢磨了。
半小时过后。
薄荷香,忽然在梦中笑着,他梦到拉紧梦遥的玉手,在新婚之夜,烛影摇红,他和她都穿着喜服,坐在床边逗趣儿。
梦遥见他笑了,索性坐在床间,望着他那好看的面颊发呆。
他肤色白皙,五官清秀中有一抹俊俏,帅气中带一抹温柔,儒雅,斯文,各种美好的气质相融,透露出独特的空灵与俊秀。
他忽然睁一下眼,握住她的玉手,尔后又闭上。他欲将这日思夜想,折磨自己无数个日夜的美人,真切拉入到梦境,或者将梦境揉碎打散,进入到现实。总之,他想将这胜过人间无数的美妙斗胆一试,哪怕是在梦里。
“嗨!子墨,快起来啦!”梦遥像哄孩子一样,刮他的鼻梁。
他瞬间笑了,微微睁开眼睛。
“啊?”他的眼前一亮,惊叹道,“好美!”
鹅黄色厚实的裙子,罩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上,袖口领口裙摆的底部,还镶米白色镂空小花边儿。显得她更加婀娜纯净,一股如春天般的少女气息呼之欲出。虽然正值春寒,但天鹅绒袜子挡住了所有的不安。
“鹅黄,让我想到一首诗。”
“嗯?”梦遥不知他想说什么。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你是花开,是白莲,是燕在呢喃……”
梦遥托腮聆听入了迷。
什么时候他磁性圆润的吟诵结束,梦遥都浑然不知,脑子里忘我澎湃着无数美好的图画——早春时柳树,泛起的青烟,黄昏里那暖风,还有细雨,雪化后那片鹅黄,鹅黄应该指的是春天新发芽的黄嫩吧?不过,柳树开花时,远看也是鹅黄。
再有就是迎春花,不过迎春花,是不是黄色太过于热烈,根本不算鹅黄?
抬起胳膊,那裙子的颜色,确实。
穿上鹅黄色的裙子,不染纤尘,当然便是白莲。她幸福的笑了,而且自己是春燕,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爱,是暖,是希望。
尤其最后那句。
她忽然笑着对子墨说,“哈,我是雪后的鹅黄,也是你的人间四月天?”
“没错,是我的小四月,更是我的桃花妹……”说完,往她的唇边,递送大块诱人的麦麸饼干。简单吃完他从北京带来的茶点,便拿上一罐水,牵起梦遥的手出发了。
哦,不对,还忘一件事。猛然想起,转身又拿起那块表,“来,戴上。”
梦遥顿时粉面桃腮。
缓缓将钻石表,戴在手腕,扭头看一眼粉面含春,亲吻她的手背,继而又紧紧拥之在怀。
“要记得,你我一定在一起。”
耳畔温热,梦遥点头,双眸泛起水雾。
桃花堤并不远,距离葵园饭店百米有余就是摆渡,那也便是运河,运河两岸就是绵绵千里的桃花堤。微风拂面,燕儿翻飞,他牵着她的玉手,后面紧紧跟着大黑。
“它丢不了吧?这么多人。”薄荷香不放心。
“没事,它聪明呢,还能听懂很多话儿,很多人都管它叫灵犬。”
“这么神?”
“当然,它很有头脑呢,它是杨大爷上菜时半路捡来的,养了快2年了,比普通的狗聪明不知多少。这么说吧,它基本能听懂所有家常的话语言谈。”
薄荷香听了,忍不住回头又端详大黑几眼,大黑“吱吱”婉转的声音。集市里穿梭……百姓一看穿着打扮不凡,便知这是外乡人,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公主。
今天是河西务集。
男女老幼的眼神,都跟随这对无半点瑕疵、时尚优雅的玉人,而停留驻足很久,目送到很远。更为新鲜的是,玉人身后还跟着威风凛凛的大黑狗。顺着进入摆渡的斜坡,也算是大堤缺口,通过了后,左右望去豁然开朗,漫天桃花早已含露乍开,或竞相绽放。
薄荷香又一次攥紧桃花的玉手,“你是桃花仙子下凡?”
梦遥扭头看他一眼,微笑没有作答,她表面不想拂了兴致,但心里却暗暗否定。
如果真是仙女。
那过去十年婚姻内的种种,怎么会屡屡遭遇悲催?而自己却每每孤立无助,都是无能为力。哪次遭难,也根本未见有哪路神仙垂怜搭救过,倘若自己真是仙女,估计也是法力最弱,最没人缘的那一个吧。
忽然她又想起,“这次去桃花堤,以后再顺便领你去牛镇。”
子墨听了一愣,“牛镇是个什么地方?”
梦遥若有所思,缓缓说,“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只是有点历史意义而已,瞧着好玩罢了。你应该还不知晓,古代金兀术和牛皋大战,那事件,就发生在牛镇。评书里有一段,气死金兀术笑死牛皋的段子,发生地就是那儿。”
薄荷香听了,满含热情望向这里的四周和天空,再看看梦遥。人都说,一个人会因爱一个人而去择一座城,所以无论这野史有无考证,他也越发喜欢上了这个历史悠久的神秘古朴地方。
往桃花堤更深处漫步而去。
松软的泥土被运河水滋养,无比肥沃,棕红的树干,红粉的花朵,枝杈间背阴处,还有深色更浓如珍珠粒大小的花苞尽收眼底。
鹅黄色的身影围绕着子墨,于粉色雾气间浮动。可以说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有如现在这般开心过。此时大黑也在附近跳跃撒欢儿,不停扑腾追寻空中旋转的落花逗趣,还去扑腾着调皮的鸟雀。
少量完整花瓣飘落在湿湿的土壤上,正好落在脚旁。梦遥见了心疼,便弯腰缓缓捡起一片放在手心,它们褪了多数的桃红,已经泛白。注目着鲜灵的脉络,感慨不已。
凑到鼻子处闻了闻,隐约有淡淡的香气。
拾捡十几片花瓣,小心翼翼在手心里捧着,她想带回去,做成香囊挂在床头。薄荷香见状,拿出洁白的纸巾舒展开来,撮起花瓣一簇,包裹,放在衬衣胸口处的口袋里。
薄荷香也是平素里书卷常伴左右,在城市里圈养久了,从画卷里时常欣赏过的景致,没想到今天,自己成了画中的主角。此刻,身在花海的他心潮澎湃,上前一把手抱起梦遥,她没有丝毫拒绝,而是双眸微闭任凭其耍弄舞动。
“不,我要来一下梦里的情节。”
薄荷香说完顺手扯断几小枝桃花,忽然单腿跪地,将一小把桃花花束向上一举,“桃花仙子,我在梦里仰慕许久,今天有天地为证,我。”
他忽然举起右手。
“我封子墨,要娶桃花仙子为妻,几辈子赤胆忠心,恩恩爱爱,永不言弃,绝不辜负。”
“啊?”
笑着的梦遥,瞬间被他突如其来的仪式感惊讶。她也变得庄严肃穆,肃立在那里,缓缓伸出双手,傻愣愣接过来那束桃花。
哦,这不就是梦里的情节吗?
梦里的他确实拿一束桃花,向她笑意盈盈挥动手臂。
“我梦遥……”
桃花堤四周空旷着寂静,空中散落的、只有落花的旋舞和美妙的鸟鸣。
我该怎样?
梦遥急切组织着无数有感而发的言语。
第46章 爱了爱了
“我梦遥,只爱封子墨一个,生生世世结缘,恩恩爱爱幸福。”
她郑重接过那束桃花。
此刻,薄荷香从地上站起,来不及掸掉膝盖处的泥土,他一步跨前,紧紧搂住桃花仙子。此刻,坐在一旁一直端详他们言谈举止的大黑,也兴高采烈向天空嘶鸣,庆祝这对良人结为连理。
空灵的远方,似乎也同样传来一阵阵狗吠此起彼伏,为了共同庆祝,心有灵犀的它们都紧赶呼应。
窝在薄荷香的怀抱。
梦遥闭上双眼,脑海里似有运河水在拍打着堤岸。她今生确想与之相伴到老,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如果自己先离去,她也只想先死在他的怀抱里。不过想到莲花池那一家人,她宁可现在,就立刻被薄荷香掐死。
立刻死。
死在心爱的人怀里,带着期待,带着美好的执念,也好带着美好的记忆去转世轮回。下一轮回,让我记得你,适时邂逅你,尽快得到你,永远拥有你,生生世世的执念只为一个你。
所以,要死,干脆就死在子墨的手里。
不知怎么,泪水悄然滑落,弹飞在了薄荷香的胸怀,那衬衣上一抹潮湿。薄荷香赶紧松开手臂,推开她细细端详,“怎么了?我的桃花妹。”
梦遥的泪水翻滚。
摇头,泪如珍珠弹飞洒落一地。
或许曾经经历过的无数不可说的磨难,才会更知眼前得到的岁月静好、该是多么可贵。过去的就只当做为了对比眼前的甜蜜,如此,便好。于是她又变换着微笑,虽然那有些僵硬。
薄荷香凑上前,吻落眉弯,吻落桃花,吻落香腮……喃喃着话语安慰,“说好的,要幸福开心;说好的,不离不弃。”
梦遥抽噎间,举起右手,弯出了小指。薄荷香也同样伸出,两指勾在一起。
此刻鬓边的桃花,又一阵滚烫灼热。
子墨看在眼里。
喃喃说道,“或许这枚印记,是我前世留下的泪滴,上辈子无论爱意,无论亏欠,无论发生过什么,想必都是为今世,需由我亲自来还给你。或许轮回里早已注定,我的一颗心,飘来飘去孤单那么久,全都是为了你。无论哪次亲吻,那枚桃花都熠熠闪动,似有感应。而且我的心既温暖,又莫名隐隐地疼。你说是不是,我就是你的命里注定?”
梦遥点头,双眼虚空,但坚信他的言语。
因为每次吻落桃花,都会感觉到只有桃花处、灼热无比,确实在与外界呼应。似万匹脱缰的骏马,呼之欲出、再也拦不住的奔腾。
“天地为证,运河为证,桃花为证,大黑为证,生生世世,永不言弃。”
他们的手指高高勾起。
忽一阵微风,落花在土地上翻卷,空中飘来花瓣雨。大黑向天空引吭高歌,又惹来远处同伴的呼应,此起彼伏,一起再次为之喝彩。
放下手臂又紧紧相拥,花海里喜极致泣。
笑够了,翻腾够了,他俩便坐在阴凉聚拢处的花影下休息。子墨的巧手,将那几支桃花枝丫,竟然三扭两扭编缠成了一个花环。枝条扭缠,缝隙间有桃花补足绽放。举起花环,稳稳戴在梦遥的头上。
“啊?”梦遥张开桃花嘴巴。
从小长这么大,她没戴过花环。也没有谁这么浪漫宠爱过自己,包括小时候,哪怕是父母,也没有如此哄着宝贝过自己。
梦遥坐在他的腿上。
薄荷香环搂住她的妖娆,在这无比密实的林间,蹭着她的面颊和头顶的花环,和着并不艳丽的暖阳、醉人的暖风,吞吐桃花的芬芳。
呼吸又困难些许。
怎么昨日的症状又来侵袭?莫非病了?但她喜欢这病的感觉,身子紧紧贴向薄荷香。
她想重温昨夜的温柔。
他将所有的琼浆传递过来,浸润在她耳鬓的桃花印记处,丝丝凉凉。轻轻抚摸脊背,她忍俊不禁扭动肢体。娇躯软弱无力,瘫软于薄荷香的怀里无助,自己是不是堕落了?算不算坏女人?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深深喜欢上了放纵。
但对方必须是他。
薄荷香倚着树干,望向远处河面泛舟,思想开始远飘。而她靠着暖暖的他,竟闭上眼睛,似睡非睡。
他哼唱起尘世间流行的歌儿,“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恋,你的唇齿之间,留着我的誓言,你的一切移动,左右我的视线……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狗儿也随歌声,窝在他们俩的身边,左右摇晃头部,后来逐渐眯起眼睛,享受着惬意。
空中黄色的蝴蝶款款,它们似会辨别颜色,上下翻飞围绕着梦遥,将她也当成了花朵。一会儿驻足在花环上振翅,一会儿又立在鬓边的花朵上,对于蝴蝶来讲,确实真假难辨呢。
梦遥听着从未听过的情歌,幸福慵懒在怀抱,这该是怎样的暖意旖旎?她在心中无限祈祷。希望此时此刻的美景,如千年琥珀般迅速凝固。可巨大的树荫飞快移动,他俩转眼便晒在阳光下,薄荷香撩开衣袖,看梦遥的手腕。
“快9点了,要放风筝吗?”
梦遥惊悚张开小嘴巴,“还有这么有趣的?”
顺薄荷香展开的手掌,迅速往旁一抖落,“哇。”
果不其然。
一个圆圆的捕梦网,下面竟垂着葳蕤长穗,像极了住在二堂姐家,摆在窗台上的紫色兰。但这风筝,比那盆紫色兰要艳丽上万倍,因长穗上串满绢布的桃花,艳丽且硬挺,在徐徐东风的吹拂下,像蝴蝶的翅膀颤动,说不出的自带灵气。
这风筝,似乎比头顶的花环更好看。
不,这头顶的花环,可是真的花枝编织而成的,会更加自然真切和香甜。但这花环和风筝,我都喜欢。梦遥展开玉指,碰触那葳蕤,忍不住惊叹他的妙手巧夺。
“真是我做的,信不信?”子墨一脸郑重。
“当然。”
梦遥调皮眨眼,深信不疑,此刻的她,仿佛回到自己的少女时代,开心轻松。微风温柔掠过,抚弄着面颊酥痒无比。
随意找一片还算宽敞的地方,子墨心疼梦遥,便扶住她的双肩命令,“站好,别动,举着它,记得我喊松手时,才可以松开。”
梦遥点头。
她托举风筝,见桃花片上有的写着小字,“爱你!”还有画着红色的小心,无处不泛着爱意。子墨拿起线轴,一路向相反的方向,迅速跑去。奔向几十米远,便高喊,“快放开。”
梦遥忐忑不安,狐疑问:“真的吗?我,我怕栽下来……”
“别怕,松手。”
梦遥用力闭上眼睛,斗胆,一松手,只见风筝,果然在头顶不远处悬浮,没有落地,并且有扑棱棱的声音。哎呀,虽飘浮,可风筝就是不迅猛钻向高空,梦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放风筝,偶尔看别人放,但都是已飞入百米高空的。
至于怎么放的还真不知晓,更不要说亲历。
只见子墨调整步伐,边拉扯绳子边慢跑,刀裁一样规整如春韭般的浓发,尽显倜傥风流。额间一抹黑发,随东风震颤浮动,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尤其那双眼睛,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侧脸轮廓完美无可挑剔,与梦遥一起后,他的俊美里又增添几丝温柔。
可远看整个人,又顿觉他浑身散发一种莫名的震慑力。
梦遥空手伫立在侧,注视子墨的面颊,细品他认真的严肃模样,内心震颤,反复询问内心,得出的答案也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爱了爱了。
真心爱,远远不会停留在乍见之欢、未经咀嚼的程度,更无鲁莽贸然之意的草率。如果说过去与二喜,是因年幼不谙世事,任着大人安排,多数是个错误,是在赌命。
而现在,经过10年婚姻历练,熔炉的煅烧,令她成了一个深思熟虑的人。而且在屡遭不幸后,夜深人静辗转无眠时,也会反复推敲描定。如撇开一切杂乱外因,靠自己的成熟思维,当家做主重新来过,她会选择怎样的夫君?
那必然是子墨。
看着他浓发依然拂动,贝齿闪亮笑着向后跑,扭身回头,凝眸关注风筝的起伏。
一旁还有大黑的追逐。
大黑初见人类的神操作,它欢喜跟着撒欢跑跳,来回扑腾。当风筝摇头摆尾飘起来时,它认定那是个什么新鲜活物,一定可戏可谑,便腾空撕咬,但无论怎么,就是抓不到。
最后,再一次无奈无助“哼唧”……
远处的子墨挂着浅浅笑意,一双清澈透亮的双眸蕴着无穷的吸引力,挺拔的鼻梁,星剑的长眉为他增添了威武和书卷气,挺拔结实的身材,配上那堪称绝色的脸,犹如天神一般降临。
她怎么端详,怎么是爱了爱了。
或许婚姻没有错,错的是遇人不淑,而且没有更好的选择,可在婚内的自己,也早失去再选择的权力,是没资格谈如果的。而且,任凭一切思想,幻想再多的假设,也都只是个伪命题而已。
过去,她年幼无知,依照父母的认知和意愿,认为婚姻能够救赎。然而这婚后,难捱的平凡而又暴力屈辱的日子,莫非就是自己18岁前的期待吗?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
只能怪自己,父母做主的婚姻,谁会晓得俩人未来生活又是怎么一回事?是什么样式?会发生什么?谁会先知先觉?她10年的一脚踏入证明,别人的描定,永远无法代替自己。既然如此,势必她无法忠于婚姻!更别说誓死相随。
自己那时心心念念,或许只被那红纱巾蛤蚌油,这些简单的小零碎儿分神。即使不分神,打死也想不太多,何况还有母亲包办代替与压迫?
盘点下思维。
目前,她第三次感觉不如意的婚姻就是枷锁。
第一次有此念,是在沙坨子堂姐家居住时,偷听到的,说那个不好的婚姻,最后的结局,不是生离就是死别的话语。那时,她便隐隐有了离婚的念头,终究也是茫然而又怯懦的。
第二次,就是第四次怀孕时。
那个雪天,她抱着烟囱养胎,欣赏着婆娑的凤尾窗花,对着紫色兰发呆时,初次有的那个念想。紫色兰永远追随紧依着阳光,它的心头好是阳光。那自己的心头好,又是谁?他在哪儿?
面对着子墨,哦,终于有了答案。
越来越大胆,她竟然有了解除婚姻的念头,这是过去万万不敢的。过去只沉浸在埋怨顺从,无奈忍受,还有无尽的迷茫焦虑里。而现在,她竟然在脑筋的缝隙里,有离婚的念头,而且不想停留在只是怨怼的层面。
想去执行,执行远远大于幻想。
这离婚的念想,就怕猛然想起。因为只要想起,它早晚便如一小丝温柔的风,悄悄挤进缝隙。等积攒一定的数量后,继而便会发酵成长为惊涛拍岸、狂风大作。
第47章 风筝捎信给老天
所以目前。
她自信内心是清晰明朗的,经过多年的思虑沉淀,自知真心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子墨就是真爱,就是她的心头好,冥冥之中的无上蜜。
总之面对子墨,她绝对是爱了爱了。
此刻,她除对过去深恶痛绝,觉得目前的不是最好的自己,对不起配不上之外,其余都是满满的幸福与满足。身心就像浸足蜜糖一样,那样甜美愉悦!
不说过去,只看眼前。
虽然对子墨只是匆匆了解,但爱意也不会因年龄的推移,而改变成浅淡。所以梦遥此刻有个意念,那......
《吻落桃花》第47章 风筝捎信给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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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我定娶你
梦遥想了想,“秋季偶尔有人。初秋,这千里长堤的桃子就都会成熟,便会有守护的人。”
子墨听后疑问,“那这花朵,就没有守护的人了?”
梦遥点点头,漆黑的眼底,透着真诚。
“你是花朵,让我来守护你。”子墨一把,将梦遥从秋千上抱下来。
凑近她的鬓边,忍不住吻落桃花。
梦遥,俏脸羞红,落花,顿时又阵阵簌簌飘落如雨……
牵着梦遥来到茅草屋前,这里如图画里的造型一般无二。屋顶被一食指厚的茅草覆盖,掩映间还有手臂粗的圆形木头......
《吻落桃花》第48章 我定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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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摆渡哥的心碎
嗯?
她怎么又变模样了?
十年前初次乘我的摆渡,青春靓丽校花一样,可后来那几次见,他被老丑男糟蹋也够呛了。现在看去,那鹅黄色裙子,镶着雅致花边,还有那枚花环。
这……
比初见时更增添无限妩媚温柔、成熟之美,无一不显露着春天的气息。
摆渡哥直了眼。
已到运河中心,才发现桃花妹身边站立个西服笔挺的男人,温文尔雅,一看就是有修养内涵的公子哥阔少类,很像电视里走出来的。当看清楚他的手,温柔放在桃花妹的臀部守护时,摆渡......
《吻落桃花》第49章 摆渡哥的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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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灵犀是什么
那图画,是吕布为貂蝉梳头。
记得是:貂蝉坐于绣墩上,含笑望向镜中,镜子里有吕布白皙俊朗温柔的容颜。貂蝉一动不敢动,只能抬起左手,为倚在身后还未给自己挽好头发的吕布,递过去一枚钗簪。
那个动作,神态,扭身,直到现在,梦遥才能体会到画的美意。没想到自己现在,也真如图画里那般幸福了。
一切都完毕,子墨又搂会儿她,并且嗅着她头发的汗味儿,还有淡淡桃花香,最后又浅啄一口鬓边的桃花,没想到眼镜被碰歪,他赶忙去扶正。
《吻落桃花》第50章 灵犀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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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一枚香囊解相思
此时,橘色壁灯似斜阳照晚。
大片瑰丽影射在雪白的墙壁,似橘艳的纱幔,覆盖在梦遥散落双肩的乌发,密实整齐的眉毛翻卷,透射浓浓的影子,到处轻幔是红艳璀璨。
子墨睁开双眼,一会儿就要走,他只是在等时间。
丝毫不敢吵醒梦遥。
他轻轻拿出速写本,在崭新的页面上飞舞灵动着画笔。那一张张梦遥酣睡时的美态,那天然的粉面桃腮,勾画描绘巨细。回忆白天的各种场景,再回忆着那天夜晚的初相认,每一幅场景图像一本精致的小人书,记录着......
《吻落桃花》第51章 一枚香囊解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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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百无聊赖茅草屋
又来到茅草屋。
空空落落的梦遥颓然坐在树下,双臂抱肩,她好想子墨。然而又不能和谁说,即便说了,又有谁会懂?只能抬头望天空。
大黑见主人若有所思不怎么开心,神情忧郁的,便默默挤着她的身体卧下。梦遥依然双臂抱肩,有些冷,她只能守心自暖。
过很久,坐累了。
她扭头,又找到那两棵树,拴好尼龙丝网,一个人坐在上面,木讷讷依然面无表情……远处,肥大的花舟,已经干瘪些许,丫子脚更为高出水面,叶子更多了,而且有不少挂着洁......
《吻落桃花》第52章 百无聊赖茅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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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不死不休
梦遥吓得一激灵。
她本能用手遮挡住眼睛,但内心却剑拔弩张、备战感十足。她根本无法想象,下一刻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就是她,葵园饭店里的头名葵花。”
还没等梦遥说明辩解什么,等待她的,便是双手的被捆绑。锦缎盒也顺势从怀里滑落,随着滑落,她的心也跟着一起坠落到谷底,接踵而至的便是双腿发软,有些站立不住。
“这就是上周野男给的,”一个已伏法的女子,看着摔落在地的锦缎盒子,继续向执法者慷慨揭发。
梦遥仔细看了看,......
《吻落桃花》第53章 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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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证据
“见陈队?哈哈,”年轻执法者一脸鄙夷,“也不撒泡尿照一下自己是什么货色,你以为你是谁?你想见谁就见谁?”
“我不管,反正我要见陈队。”
“对不起,你想见的人,已病退一周了。”年轻的执法转而满脸得意。
老板娘听闻梨花带雨,垂头丧气起来。
“哪个叫梦遥?先来问话。”
梦遥身穿的白色衬衣,这一路因他们开窗袭击野狗,早已落满尘土,好在头发不乱。她似乎还未从大黑和野狗帮牺牲的悲恸里、回过神来,带着泪痕与偶尔的泣啜低着......
《吻落桃花》第54章 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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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谁在烽烟彼岸
这让她想起在莲花池的10年里,真没少吃这东西,想想那10年失败的婚姻,含泪吃。今天,便是与子墨约会的正日子,但自己却被陷害抓进了这里。
她举头看天空。
多想让白云,多想让微风,多想让自由的麻雀,去给心爱的子墨捎个信儿,让他别急别找也别等……终究自己前途未卜,什么都没个准信儿,怎好让他痴傻等?
是啊!这一被关,便是遥遥无期。
这是一个周六,天气依然晴好,暖风徐徐,花香荡漾,人间最美四月末,怎么不让人心生妩媚......
《吻落桃花》第55章 谁在烽烟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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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大男孩
堂姐气愤不已,并保证,“你放心吧,这事儿我给你做主,等姐夫出差回家后尽快办。”
告完状,二喜奔向公交车站回家,这么几个月不见,他终归奔六的人了。如今,还添上腿疼的毛病。一瘸一拐到家后,坐在东屋的板凳上,抽起了旱烟。
只见母亲依然跪在门后。
她花白的头发稀疏,在脑后随意挽成个揪,破旧的肚兜上泛着黄白,刺绣的九寿菊图案,早已破了丝线、散了花瓣。满是皱纹的脖颈后,系着串有草珠的黄线绳,上面浸满汗液,滚着老人特......
《吻落桃花》第56章 大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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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跑狼
“站住,谁让你们欺负人?”他大声呵斥,制止这群男孩。
调皮男孩一看有大个的来,才一哄而散,还不忘回身拉起嘴角,吐出舌头出尽洋相。此刻,被解围的单单从内心里,感激眼前帅气的大男生。
“我是六年级的。”阳光大男孩自我介绍。
单单的小脑袋瓜嗡嗡的,身体也不太舒服,她有些佝偻着单薄的小身子。
“你家远吗?如果害怕,不如我送你吧?”男生笑着。
单单眼睛凝视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幼小的心灵在颤栗,双肩忍不住抖动了一小......
《吻落桃花》第57章 跑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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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什么是娶
于是一澜又抱她上了自行车,双臂环搂着,沿这条路徜徉到村口,依然被一澜抱下来。但此时,天空真有了雨滴,零散温柔滴在头顶,有些清凉。
“芳菲,快些跑吧,真落雨了。”
好在雨滴不紧不慢,不至于弄湿头发。一澜也赶紧调转车把,往自己的村子飞驰而去,想加速的他,又是起身蹬着车子,在乡间小路上帅气飞驰。
芳菲一扭头,荷塘里的水面,一个圈儿一个圈儿细细密密雨落,最后无数毂垢纹交缠一起,热闹纷繁着整个荷塘。
那细嫩翠绿的荷......
《吻落桃花》第58章 什么是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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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亲掉一颗牙
女教师也开始审问芳菲,“你为啥去纠缠一个男生,而且是六年级的男生?”
芳菲咕噜黑亮的大眼睛,不知怎么回答。
老师的怒目而视,如严寒的风般凛冽刀削着面颊,芳菲忍不住打个冷战,起一身鸡皮疙瘩,被带出来了无数寒意。
“什么是纠缠?”最后,她低头怯怯问。
“什么是纠缠?你说什么是?不就是死皮赖脸上下学都在一起吗?你老实说,这样一起多久了?”
芳菲伸开了手计算着,“大概有两三周。”
“你爸病了,你妈就不管你吗?”
“我妈......
《吻落桃花》第59章 亲掉一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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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又钻玉米地
“啊?还有这事儿?是哪个男生,可以指认么?”
芳菲摇摇头。
“不是在那以后,爷爷在接送吗?”
“什么爷爷,那是我爸。”
“啊?年龄好大,不可能啊。”
“嗯,我也不清楚为啥很大,而我妈为啥很小。听奶奶说过,妈妈目前都还不超30岁。”
“哦?不过如果你知那个混蛋男生是谁就好了,我一定狠揍他替你出气。”
“不了,一澜哥哥,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说吧。”
可芳菲又迟疑,没往下继续。
于是一澜哥哥,便掐断话头问:......
第61章 青云打湿诺言
这几个月。
梦遥一直在小黑屋里简单生活着,对比过去喝破烂儿卖冰棍儿时的窘迫,她居然没有丝毫不满。
因为被关的地方,除不和外界打交道之外,其实一切还都好。每天晨起集体跑步,早餐后,扎鞋垫儿、套袖,穿鞋带儿等做很多小杂活儿不说,还能有报酬,哪怕是微薄的,但也足够说明这是个讲道理体恤人的地方。而且更不会如在家里那样,动不动就遭一顿莫名其妙毒打狂啐,命运比院里那几只鸡还不如。
可是,太不幸了,立冬时节,半年期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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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挥泪斩虐缘
梦遥和他纷纷签字。
窗口服务人员一看,都是有备而来,便面无表情,迅速发下离婚证,收回结婚证。那个结婚证,可是被老妪供过的,也是接受香火许久的,就这样,被悄没音儿收了回去。
可里面的工作人员,却猛然认出梦遥和刘二喜。
尤其梦遥,依然还是那么迷人,鬓边的桃花依稀可见,极容易辨认。于是工作人员内心狐疑与悱恻,这不是过去曾经因为领结婚证,而大方请客吃糖的那一对儿吗?尤其对刘二喜当时知足傻了、送糖时的憨憨样子,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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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二喜逢春遇驴踢
二喜回到家,恭喜庆祝自己重获自由,他贪杯多喝几两小酒儿,老妪看儿子已离婚,内心也宽敞明亮。
但也忍不住唠叨:“究竟造了什么孽,偏碰上这个坑货害人精。最后,不嫌丢人,还当接客的臭流氓,真是丢人现眼。最后给我儿子挖坑十年,自己走背字儿不行,还偏拿我儿拉来当个垫背的,人世间竟有如此恶毒的女人。真是倒霉催的娶了她,可惜了我那大把的银子,简直赔透顶。”
没清净几天,没想到老妪也大病一场,连烧香都去不了,而且还落......
《吻落桃花》第63章 二喜逢春遇驴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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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各自的白月光
二喜听了一愣,怎么回事?
“我小女儿刚18,在老家交个男朋友因恶习缠身而触犯法律,逃到这边猫2个月后以为就太平无事了,继续为非作歹,不幸被抓,已经逮进去1个多月了,你看能不能?”她拿捏着没往下再说,继而眼圈发红眼泪汪汪,“吧嗒吧嗒”郁闷抽着旱烟,而且时刻乖巧至极,随时给二喜点烟。
二喜沉思片刻,捋了一下思路,感觉这几日她处处表现令自己满意,与过去那个坑货简直天壤之别,无论是她努力收拾家务还是伺候老妈,......
《吻落桃花》第64章 各自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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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驴踢撒野
粱庄就挨着莲花池。
一大早,梦芳菲和同学还有姐姐聚在一起。一路上,干巴瘦小未发育的女同学能够身轻如燕跑跳,可自己却不敢,只能假装沉稳成熟规矩走路。眼见同学如此轻快她跟不上趟便懊恼着急,面颊红如海棠。
很快聚集在摆渡,运河水刚开化不久,可摆渡人的眼睛,立刻聚光在芳菲的面颊上。
嗯?又是那个女孩儿。
太像了,越来越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的。尤其看着那上衣,穿在身上不宽敞,露出细长白嫩如藕的胳膊,顿觉她这身高,......
《吻落桃花》第65章 驴踢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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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驴踢受宠战意浓
二喜一见大娘逃跑,“哈哈,还是我老婆厉害,给我出了口恶气。说得对,这么多年,怎么也该轮到他们了。还有我那姐姐也是个大能耐嘴把式,欺负我多年,等她来了也好好收拾。你给她上一课,不接走老人,就不要再来我家瞎指挥充当假能耐。”
钗环听了赞许洋洋得意,神气活现。
芳菲一看不妙,也早已回自己屋,没想到厉害的大娘也有悲催斗败这一刻。算了,不去想,丢就丢偷就偷,以后新买衣服,大不了都放大娘家。
大娘自那次自讨无趣,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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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桃花妹的忧伤
“没良心,我儿子的钱统统都给你了,你还如此虐待?你个天打雷劈的恶婆娘。”老妪也不示弱。
“呵呵,你那傻叉儿子,能给我整几个臭子儿你咋不说?累死累活都靠我一人在家撑着,那个怂蛋包才给我这么点儿钱、就用得起我?哼!”说完,拿起旱烟头,就烫老妪的嘴。
老妪躲闪也无济于事,最后钗环抓住她的下巴固定,一下一下烫,实实在在,决不轻饶。
在疼痛下,老妪终于住嘴。
过了好久,终于有一天,钗环又与老妪再起争执,原因是辱骂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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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花儿不语
母亲果然私下里拿了同村小伙的5000元钱,就把风口浪尖上的梦遥,答应嫁过去。
因为梦遥属于二婚且生过孩子,以及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黑历史,还有对方家的贫穷,连婚宴都没有摆,而且还选择了一个黄昏。男方来到梦遥的家里,就领走了她,而她没有嫁妆,更没有人相送,结婚日冷冷清清,素简到尘埃。
梦遥像个赎罪的人,一路低头,显得猥琐而又灰溜溜。
记得嫁给二喜时还吹吹打打,大早晨五点多就有驴车迫切来接。可因为如今自己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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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记得让风吹散它
婚后的梦遥很快怀孕,十个月过后,居然破天荒生出个男婴,看那双腿之间的奇怪物,她惊得说不出来话。
“我居然,会生男婴?”她捂住嘴巴头晕耳鸣,惊悚不已浑身颤栗。
这回,我是不是时来运转了?我该受宠了?对比过去生那么多女婴换来的十年涛涛厄运,怯懦又卑微的她,忍不住斗胆嚣张了一下内心。可是,命运偏偏就是如此不公,月子没人伺候,他的丈夫全程黑脸为她熬玉米渣粥,婆婆一直处于消失的状态。
“他们都哪去了?”
“谁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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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哑巴子,拿纸
“什么手段?就用一招克敌,那就是把老奶子往前面一推,谁来谁接走,这么多年了,也差不多该轮你们接走孝敬。”
梦遥听了点头。
“也确实,不过那个姑姑过去也厉害出名的,居然也败了?”
“打架出名也不管用,就怕真养老的。平时假佛心,拿两筐牛篮子破东西,假模假样去探望,然后就是耍嘴皮子,可轮到真叫板,让她真背起老人去自己家炕头儿躺着去,最后,不还是都给吓跑了?”
“那老的可是死冤屈了,活活被打被掐,自己亲妈,就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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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袅袅桃花散
红衣女这才顺院落小径,得意忘形一笑三步颠地走出家门。
丈夫对其背影,立刻看傻眼。
回来经过外屋,依然看到沉闷的梦遥,“臭哑巴,就你破坏我的好事,要不是你这横插一杠子,早认得老子半年,何至于娶你不娶她?你个十足的坑货搅屎棍。”
说完抬起脚来,踹向正在拉风箱的梦遥胸口上。
梦遥平直倒在地上。
丈夫一看不禁打,摔袖子回西屋。忽然东屋传来小墨的哭声,也许是被柴火烟气呛到,小家伙可不吃亏,挥舞小手踢腾小腿儿奋力反抗。......
《吻落桃花》第71章 袅袅桃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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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魂归故里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早已翻滚如洪,忽然跪下号啕,“姐姐,是弟弟对不起你!”
吵闹间,门外来一群人,“我的闺女,哦!”梦遥母亲来到外屋,一下坐地起不来,拍大腿哭喊。
“还不赶快放下来,你们这群傻子。”听不清谁在喊。
弟弟听了缓缓起身,抹泪,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断绳子……
红绳断,美人散,淡淡花香绕梁间;
薄荷翠,怀里揣,谦谦公子梦辗转;
美人忧,美人笑,魂归故里任逍遥。
幸亏被弟弟戗着,身体僵直,证明已没了很久才被发......
《吻落桃花》第72章 魂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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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赵泥鳅的决绝
赵泥鳅,头一天就到了桃花堤,就是为报刘二喜让表妹婚姻痛苦的仇。
为什么刘二喜背叛当年的承诺?想起当时他那满意的态度和迫切的言行,还有后来老乡姐妹回到遥家寨,偶尔捎回来的只言片语,赵泥鳅多少还是明白了表妹这十年婚姻的处境。深夜醒来,他都生活在惶恐不安内疚中,乃至近年来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他在大北京挣不少钱,媒人都踢破门槛子,可赵泥鳅就是没心情。
还不是因为表妹的错嫁,为他带来了阴影?
又因为郁郁寡欢的表妹自......
《吻落桃花》第73章 赵泥鳅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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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傲娇资本无比
几天后,便是小升初考试。
梦芳菲坐在考场间,扎简单利索的高马尾,浅色海魂衫更加透露着清纯靓丽,她时而托腮,时而嘟嘴。监考老师一男一女,无不在她海棠花般的面颊上、游弋后久久愣神。她的一个蹙眉一个释然,哪怕是一个小的呼吸,都如雷霆乍惊般牵动监考老师的心。
下了考场。
一群男生蜂拥而至堵在考场的门口,都给梦芳菲嘘寒问暖。芳菲沉默着,细细倾听每个男生想对她说的话。面对如海棠花般娇俏艳丽迷人的芳菲,有个体育生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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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另一幅画卷——梦遥粉面红腮娇里透,鬓边桃花一点点,依然头戴花环,穿长裙,皱褶处落满花瓣。她正坐在秋千上笑靥如花,天空里,淡淡云彩,无数点乱红穿过,身边也有大黑,远处有茅草屋。
再远处,还有洁白芬芳涌动的花舟,花舟旁还有丫子脚和蒹葭点点。在卷轴右下角,盖着子墨的篆章,还压着一溜潇洒毛笔字——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那图画里,尽态极妍的美好,貌似真切到可以呼之欲出。
横幅画卷完成后,便挂于床头床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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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再嗅桃花香
此刻,梦遥的面颊被憋得红色加重。
大黑在周围猛然跳跃,一不小心的打滚致使身体咕噜过来,恰好撞在子墨的小腿,子墨这才缓缓松开手臂。可他又再次搂紧,比刚才更用力。
是啊!整整孤独三年多,这个第二次约会僵持的时间是那样久,宛若经过一个世纪。此刻他终于失而复得,紧紧相拥感受着温暖的身体传达的一大抱紧实感。
“宝贝……”他喃喃。
如梦似幻,顷刻间大地的所有似都被鑲上晚霞金黄,无处不透漏着神秘。面颊又贴紧,梦遥鬓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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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刘二喜的阴谋
这几日,继母又去查体,可地方的小医院无法查出,只能推荐上级医院供参考,在钗环反复催促下又去廊坊。
在这里,远比河西务一个冒土气的乡镇医院强。
查完后,二喜骑迎娶梦遥时买的那辆飞鸽车,如今早已经破旧不堪,驮钗环沿运河水的堤岸前行,到双街大桥穿过来,就不用去乘摆渡。一看摆渡那野小子,就不是个好东西,过去和梦遥一起赶集,那野小子的两只蛤蟆眼,总是贼溜溜偷瞄人,尤其女人。一看他,就是个品行不端的登徒浪子,令人......
《吻落桃花》第77章 刘二喜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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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钗环的劫数
溜溜十几个小时,总算到站,下了火车,又坐公交往家里奔。家乡真冷,钗环缩脖子抱大包袱,先坐车去儿子家,大家都紧紧陪着,大气儿都不敢喘。
好容易到了,进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长舒一口气,然后缓缓打开包袱,拿出那一沓报纸包裹的厚厚好几万。
“这是我在那家里搜刮的,这就分给你们三个。别急,放心,一共分三份,我保证不偏不倚公平公正。你们几个是我生的娃子,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手心手背,无论咬哪一口都会疼……”
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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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梦里繁华过
又是一个周六,上午,电话铃便骤然响起。
“喂?”芳菲接电话。
“啊,你是芳菲吗?”
她居然知道我?这号码,看着像母亲那次用过的,可对面的声音却不是母亲,怎么回事呢?正百般狐疑,对面女人又说,“你别害怕,我是王婶的妹妹,王婶是你们村的,明白没?我和你母亲是老乡,都张家口的。”
“嗯嗯,姨好,明白。”芳菲保持着礼貌。
“有件事儿我要告诉你,虽然不忍心,但太重要了,你必须有权知道。”
“嗯,好。您说。”
“你母亲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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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谁不怜惜情浓
这给了梦芳菲不小的震撼与刺激,她惊愕了,拿出一个精致盒子,打开,看着那五枚桃核发呆。
哦,我的一澜哥哥。
叨念间,她将桃核拾起,手心攥紧一枚,很久很久……最后,又将之贴于面颊上,捂住,感知着桃核的温度与硬度。
那时,怀抱一束桃花的自己,被一澜哥哥抱起来,高空里转圈的记忆跃然脑海。骑着wolf,一抹黑发的颠簸,一扭头一回身的帅气,如突来的夏日阵雨瓢泼,猛烈敲击心头。钻过玉米地,摘过龙葵,大柳树下,荷塘边,......
《吻落桃花》第80章 谁不怜惜情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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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桃花妹的春天
此刻,芳草摇曳,抖落青青幽香,这些小精灵们喜欢这对儿神仙眷侣,纷纷扭动身体,随花香缕缕,跳起绿色的舞蹈。
大黑也跑跳着来到草地上。
与它们一起起伏着节奏,时不时还忽然四蹄撒开,疯跑无数圈,最后又浮动身体张开嘴巴,假装叼起幸福的绿草嬉戏。
等绿草不再扭动,大黑才松开嘴。
最后折腾累了,趴在厚厚草地上,又打着喷嚏不停,大黑这才知,敢情绿草的香味,也可以如此浓烈。最后的喷嚏里,居然喷出来一枚绿色的草尖儿,哈玩儿......
《吻落桃花》第81章 桃花妹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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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大叔,我好爱你
“亲爱的,你真还是小女生呢。”清晨,子墨起身,神秘端详着他的女人,虽然他并不在意梦遥的过去,但,居然她成了处女之身,这个实在不可思议。一向被传统文化唯物论熏陶大的子墨,说什么也不信这世间会有什么法术仙术或者什么穿越,可他神秘的女人,居然回到了她自己的18岁。
简直太那个。
他的桃花妹都没有完全醒,子墨见她侧身,便取走铺在身下的白浴巾,上面留有一大块斑驳。他将浴巾整齐折叠小心翼翼,庄严打开柜门,安稳放在......
《吻落桃花》第82章 大叔,我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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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两不欢
梦遥因紧张没有敢脱下风衣外套,手臂也没有裸露,因为在这样的场合,轮不到自己展露什么,她尴尬之余,没有自然说出伯父好之类的话,内心便开始瑟瑟发抖。
见子墨的父亲,全程黑脸,一看就是看不上自己,于是她低下头,努力缓解不适。
子墨看出来梦遥的紧张不安,当着黑脸的父亲,抓住她的小手安抚,并且不放心,还要半搂在怀里扶着肩膀,安顿坐下,示意她别担心。
看着气氛实在不对劲儿,子墨便和梦遥低语,示意先回家吧。梦遥疑惑的......
《吻落桃花》第83章 两不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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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子墨护妻
子墨爸爸气的一跺脚,“你敢说那个妖花女人是你女朋友?她是个不明来历的野女人,而且你堂哥早就和我交代过,还说她有很多黑历史,你说女朋友,指的是不是她?”
子墨点头。
“就那个三四十岁大妈,还婚史蹲黑屋一大片,不清不楚的一个老女人,我不知你究竟图她什么?我看你真是疯了!再说鬓边妖花、杀人如麻,自古以来就不是好兆头,告诉你,只要是她,我就是不同意,一万个不同意。只要我活一天,你就休想得逞!”
子墨父亲气呼呼一......
《吻落桃花》第84章 子墨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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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桃花妹苦读变才女
“啊?”原本自然脱口而出的一句亲密称呼,现在反过来被要求着重新刻意,顿觉肉麻涌起鸡皮疙瘩。
“不喊是不是。”子墨起身将梦遥轻轻扑倒,又捅她的咯吱窝,“说不说,说不说,哈哈……”
翻滚几次梦遥就求饶,“好好,亲爱,滴,啊,哈哈亲。”
大黑见他俩闹腾在一起,也忍不住在地上扑腾,起伏欢快开心节奏着。
最后还是以被亲那枚桃花而收场,亲一口后,屋内便随之缕缕飘香。子墨静静端详梦遥的鬓边桃花,“真神奇,我亲一口就会飘......
《吻落桃花》第85章 桃花妹苦读变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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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浅笑轻颦都是你
从后背处搂紧梦遥,好担心她一下“突飞”了去。
“疼,疼。”
“哪儿疼?”子墨关切的神情。
“你勒的疼。”梦遥嘟起红润的小嘴巴。
子墨一把抱过她来就走,“哈哈,这下你就老实了吧?”他说完,有些洋洋得意。梦遥无法反抗,于是又贴紧他胸前的扣子处,嗅着浓浓的薄荷香,只要闻到这个气味儿,她就不吭了声。
一直把娇妻身子撂在车子的后面座位上,这才止住了霸道。梦遥赶紧坐端正,属于正襟危坐的那种。等他来到驾驶位,梦遥可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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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娇妻的老虎菜
“是找你来的,要不,还是出去吧?”单纯美丽的梦遥提醒着。
“嗯,是我发小,但是多年没联系。她的父亲是我父亲的上司,就是那个市委书记的闺女。留过洋,传说里的高知淑女名媛,不知怎么变成这样了?”子墨小声告诉梦遥相关信息,抓紧报备。
梦遥点了点头。
“预感来者不善,机灵点儿,见机行事。”子墨又嘱咐。
梦遥又点几下头。
还没等梦遥怎么,没想到大黑蹿出来,它围绕刚扭身到桃树底下的小媚狂轰乱咬,呲牙狂吠假装凶恶,起伏身......
《吻落桃花》第87章 娇妻的老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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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遇险
“是啊,我这女儿确实会好些,平素里会说些暖和贴心的话,比男孩子懂事些。”书记最后也开了口。
子墨父亲抓这个空儿,立马起身,将立在门口的一个细长盒子拿过来,盒子看着精工细作,用古朴软缎花纹布料装裱上去的,而且泛黄,一看就是有些年头了。
“这个是家传的宝贝,是我的爷爷辈在皇宫里当差时机缘所得。”说着,小心翼翼打开封盖,内藏一幅泛黄的卷轴,这也不是纸做的,而是一种特别的,带有自然布丝花纹的材料……
随子墨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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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亡命天涯
可事情并未如所预料那样。
几分后,又一波更加剧烈的颠簸,训练有素的机组人员也乱作一团,播音里反复传出要求穿好救生衣的提示。而此刻,飞机正在一片茫茫大海的千米高空云层里挣扎缓解。
此刻的子墨尤为冷静。
见飞机又一次如电推子一样自体震颤,他猛然俯身,推开梦遥的腿,把带过来的大大行李包抱在怀里。当大家慌乱一团来回奔跑推推搡搡跌跌撞撞而又尖叫惊呼,或者绝望大喊哭泣时,他却缓缓打开行李包。
子墨面容冷峻而凝重,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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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孤岛
不过子墨想了想,“别说,还真有可能,会不会它们要给小宝宝留着?”
“啊?目前是秋天,还真差不多呢。可是,它们又从哪里叼来的呢?看着孤岛除这几棵树,其余都是黑色山石块,根本没有绿色可言。莫非,它们是从更远岛屿上搞来的?”
正说着话,忽然大海骚乱涌动,梦遥有些害怕,拉紧子墨想回鸟窝里去。子墨和她又拉手赶紧跑到树下,顺树干攀爬进去,卧在干爽的窝里,很是无风无寒暖暖的,极为舒适。
梦遥有些困,搂着子墨,不一会儿......
《吻落桃花》第90章 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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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孤岛惊魂
“不过细想也说得过去,那以后就喊我老头子好了。”
子墨不得不佩服梦遥的成长,图书馆才那么短的时间,居然懂那么多典故。这样以后才有资格当我封子墨孩子的母亲,满意之余频频点头。
拿走所有牡蛎皮,他又赶紧跑去温泉处,将挑好了毛的燕窝,放在牡蛎皮和海螺皮里,于是所有的水滴水蒸气,就都散落在干燥的燕窝表层,不久就温热潮湿起来。
再过会儿,燕窝的状态飞速变化,最后居然成了软软像果冻一样的玩意儿、晶莹剔透洁白无瑕……......
《吻落桃花》第91章 孤岛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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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认母
子墨父亲心中一凛。
他此刻,有些后悔自己过去的坚持。人如果有千里眼该多好,如此就能够预知远了的事件走向、而且能探测人心。如果能够提前预知,他定也不会阻拦儿子与什么桃花妹不桃花妹,生过几个别人的孩子又怎么了?只要他儿子在临死前能够顺心顺意,笑着走有贴心的陪,一切心愿达成,不也是走得安心?
再说,如果早知他这次有难,拼老命也不会让他旅游。不去了,就不会有这些不幸。可是?人偏偏就那么后知后觉。
哎,幸亏子墨一......
《吻落桃花》第92章 认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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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绝境添喜
在不知不觉里,梦遥的肚子更加鼓起来。
子墨找一些木棍堆积在鸟窝下面,堆积很高,一直能蹬到鸟窝为止,不用再去扭动肚子再去爬树。子墨原想要离开鸟窝,搭一个窝棚,可想想如遇到突发的海啸、还是鸟窝能够救自己。所以,他还是选择不去另立山头,和鸟儿们一起其实心里更踏实。
那只织布鸟,早已经长出灰黄色的毛,居然在尾部,翘立一支长长的红色尾巴,凡是红色尾巴的,都是小男生的象征。
某一天,它居然会飞了,于是每天都喜欢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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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炸裂孤岛
远处几十颗流星划过,迅速陨落。接二连三,如礼花般的流星雨也铺天盖地。子墨在凝视里疲倦了,搂紧娇妻中间夹着孩子酣睡了去。
孩子忽然饿了。
梦遥又轮流喂奶,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两个孩子分别吃十几口后,竟然叼奶睡去。子墨将孩子扶稳,又撂下梦遥的衣衫,才徐徐闭上眼睛。
孩子长得很快,可以到处跑跳玩耍,嘴里会说儿歌会唱歌谣,而且认识很多汉字和数字,还会在沙滩上画画。
梦遥和子墨马不停蹄教孩子们获取新知。
一到下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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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归来仍是少年
“鸟儿们去建筑自己的家园,等安定居所,他们就会来城市看咱们的。”还是子墨关键时刻会哄,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与织布鸟的这次,多数会是诀别。
子墨解开孩子身上的救生衣,他们坐在窄小路边不知所以,天已蒙蒙亮,似乎这里人烟稀少。
“不如咱们向宽马路去,应该方便截车。”子墨边说边向宽阔地方走。
梦遥抱木兰,子墨背起大包还要抱小墨。孩子们早就困了,尤其被抱在怀里感觉温暖踏实后,便睡了去。子墨腾出手来,拉紧梦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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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今生为你泼墨
因为这次主人离开的时间太长,大黑隔玻璃远远看到主人的身影,不停伸爪子挠玻璃。
子墨和梦遥老远就看到它趴在挡风玻璃处的疯狂,紧走几步摆手劝它莫急躁,打开门,大黑又跳出去,躲在山石后,在灌木丛的小石子路上跑跳个不停。
半个多小时后,他俩又带大黑回到别墅。
在床上倚着相拥,悄悄商量婚礼事宜……京城有个著名的婚纱手缝店,子墨将婚纱礼服敬酒服都交给他们,而且还备一套旗袍马褂,完全都手工缝制。
子墨父亲和子墨这几日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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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纷飞桃花依旧颜(完结)
又是一季桃花开,乍暖微寒,一个乌黑长发至腰迹的婀娜女子款款走来,美得像一簇栀子花。她细眉凤目,高挺的鼻梁透露古典美,肌肤无暇如玉素洁如凝,细腻而绵柔。
此刻,运河水淙淙,空中弥漫桃花堤爆发的馨香。这女子脖颈上缠裹一窄条丝巾,那丝巾既充满都市时尚感又似呼唤着爱情。因为窄条丝巾上,坠几只振翅欲飞的蓝蝴蝶,还有几颗零星的小红心在飞翔。令人看了,就会对她自然萌生几分感动与疼惜。
风卷她未扣纽扣的风衣一角,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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