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八》 第071章| 秦公制伏狂狷士 张仪纵舌向巴蜀 http://.biquxs.info/
苏秦回到馆驿,意外看到馆门外面候立一人,一身士子装饰。 苏秦细看,是秦使公孙衍。 苏秦跳下车,长揖:“在下见过大良造!” “呵呵呵,”公孙衍回揖,“不速之客公孙衍见过苏子。” “不速之客也是客哟!”苏秦回他个笑,指向馆门,“此处非待客之地,大良造,请!” 二人携手入厅,分宾主坐定。 “哎,苏子呀,”公孙衍凝视苏秦,不无感慨,“咸阳一别,竟就是一年多了!” “是啊,”苏秦亦出一声叹喟,“在咸阳之时,承蒙大良造错爱,在下每每思之,不胜感激哪!” “惭愧,惭愧!”公孙衍连连摇头,“是在下无能,屈待苏子了!” “呵呵呵,”苏秦轻笑几声,“说起这个,在下谢犹不及呢。” “哦?”公孙衍略略一惊,“苏子赴秦历尽委屈,还谢什么?” “谢的正是这个。”苏秦淡淡一笑,“不瞒公孙兄,若是在秦得志,在下就不会反思,也就悟不出合纵之道。” “说起合纵,在下倒有一虑,不知苏子想听否?” “公孙兄请讲。” “苏子倡导合纵,用心良苦,在下叹服。苏子从高处着眼,低处入手,处处可见过人魄力,亦令在下叹服。只是,苏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反复琢磨过苏子的合纵方略,苏子所持无非是势力制衡。苏子反对秦人,是因其以法治众,以力服人。但苏子所为,不也是以势压人吗?” “呵呵呵,”苏秦笑了,“公孙兄误解了。制衡不是压迫。合纵不是以力服人,更不是以势压人,而是以理服人,以力制衡。是以在下所持,只是势力制衡,不是势力压倒。别不是公孙兄在秦待得久了,连词义也辨不明了吧!” “非在下辨不明白,是苏子词不达意呀!”公孙衍回以苦笑。 “哦?”苏秦倾身,“在下何处词不达意,敬请公孙兄指点!” “苏子若是只倡导三晋合一,可称制衡大国。听闻苏子近日扩展纵论,致力于六国纵亲,只以一秦为敌,怕就不是制衡了,怎么看都像是以众欺寡、以势凌人啊!” “唉!”苏秦长叹一声,“如果此话由商君之口说出,在下尚可理解。今听公孙兄说出,在下实难??”再出一叹,盯住公孙衍,夸张地摇头。 “敢问苏子,区别何在?”公孙衍面子上过不去了。 “商君一心在法,一力变法,唯知‘力’字,不知‘理’字与‘制’字,是以由他说出,在下可以理解。公孙兄却不同呀。公孙兄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 “在下与苏子不过一面之交,苏子何以得知在下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呢?” “不久之前,魏王请在下共饮,酒酣之时,论及天下英才,魏王第一个夸的就是公孙兄!听魏王说,公孙兄著有一书,叫‘兴魏十策’,他早晚读之,夜不成寐!只可惜他那儿只有前四策,总是读到兴头戛然而止。在下求问公孙兄大作的要义,魏王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在下听有半个时辰,未曾听出半句‘力’字,只听出处处均含一个‘理’字。今公孙兄论起合纵,不讲理字,只认力字,在下是以不解!” 许是第一次从一个外来者口中听到魏惠王如此器重自己的理念,公孙衍既震惊,又感慨,埋首良久,抬头,给苏秦一个苦笑,拱手:“在下无知,请苏子讲一讲这个‘理’字!” “这个‘理’字只有一解,就是利害。公孙兄昨日在魏,为魏谋,是以有《兴魏十策》。今日事秦,为秦谋,是以受命使魏,败在下合纵。公孙兄与秦公皆要败纵,是不知纵亲与秦人之间的利害。” “请言利害!” “六国纵亲有百利于秦,而无一害!”苏秦一字一顿。 “是吗?”公孙衍给出一个苦笑,“苏子合天下以制孤秦,竟能说是对秦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可真叫奇谈!” “呵呵呵,”苏秦笑应道,“公孙兄是假作糊涂了。六国纵亲,是六条心,秦国上下同欲,是一条心。六条心对阵一条心,若是开战,请问公孙兄,哪一方更胜一筹?” “如果六心合一,当然更胜一筹。” “两军阵前,能讲如果吗?”苏秦反问一句,接上方才话头,“六国虽合,却如一盘散沙;秦虽一国,却如一只秤砣。一盘散沙对一只秤砣,孰优孰劣,不消在下去说。再说,秦为四塞之国,山河之固,胜过百万雄兵。莫说六国六心,即使六国协力攻秦,胜负也在伯仲之间,此其一也;秦有六敌,必上下同欲,厉兵秣马,励精图治,除弊兴利,以保持活力,对抗大敌,此其二也。合纵于秦有大利如此,却无一害,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公孙衍张口结舌。 “还有,”苏秦余兴未尽,“合纵旨在制秦,而不是灭秦。在下此前诉求帝策,图谋以秦国之力兼并天下,所幸未付实施,否则,天下或将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纵,旨在建立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国合纵只是在下谋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与秦对话,寻求天下和解之道。不过,此为远谋,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无从说起。在下诉诸公孙兄,还望公孙兄体谅。”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抱拳,“苏子远图大义,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为苏子做点什么?” “辅助秦公,使秦国强大起来。” “哈哈哈哈,”公孙衍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手指苏秦,长笑数声,“好一个苏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阵,起身告辞。 苏秦送至门外,拱手笑问:“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请教公孙兄。” 公孙衍顿住步子:“苏子请讲。” “是件私事。”苏秦凑前一步,故作神秘,“敢问公孙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对庞涓说了什么,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公孙衍也凑前一步,贴近苏秦耳边,语气同样神秘:“在下没说别的,只不过讲了苏兄在列国的威名、合纵的招摇和排场,稍稍有些夸张。” “哈哈哈哈??”二人手指对方,皆笑起来。 秦国使馆位于苏秦的馆驿旁侧,相隔不过百步。 公孙衍回馆坐下,闭目冥思。 公孙衍还没完全想明白,一阵脚步声入内,公子华进来。 公子华瞄他一眼,在他对面站定。 “华公子请坐!”公孙衍知道是他,眼睛也没睁,淡淡说道。 “谢大良造!”公子华在侍位坐下,“这去见到苏特使否?” 公孙衍心头一凛。方才去见苏秦,他对谁都没讲,且是换了便装,趁夜色潜行过去的,公子华竟然一语道破,看来自己的一切行动,他都了如指掌。 “见到了。”公孙衍心里虽惊,面上却是从容,“公子都想知道什么?” “太好了!”许是觉出公孙衍的不悦,公子华小声解释,“方才在下回来,有急事禀报大良造,遍寻不见,后来听说大良造是到苏子的馆驿去了。” “公子有何急事?” “在下得报,庞涓于今日退朝之后到南街访过孙子。” “庞涓?”公孙衍震惊,“他去干什么了?” “详情不知。是白天,为防意外,我们的人不敢过于靠近。不过,”公子华略略一顿,“将晚范厨送餐时,看到孙子的两只眼角皆有泪痕!” “泪痕?”公孙衍喃声重复。 “是的。”公子华道,“孙子很少洗脸,尘垢甚厚,若是有泪,很明显的。想是庞涓对他说了什么,伤到他的心了。” “若是此说,”公孙衍缓缓睁眼,盯住公子华,“你要盯紧孙子了。既要小心庞涓加害,又不能让苏秦得手。” “你是说,苏秦要带走孙子?”公子华大吃一惊。 “在下去见苏秦,是想劝他放弃纵亲,不想他非但不放弃,反倒要纵亲六国。如果不出所料,苏秦将于近日赴齐结纵。一旦六国纵成,秦国危矣!险关要隘可解一时之急,却非长策,刀兵难免。” 公子华长吸一口气。 “就在下所判,鬼谷诸子中,苏秦与庞涓秉性不合,不会走到一块儿。能够与苏秦走到一块的定是孙膑。苏秦既已见过孙膑,就一定晓得他没有疯,也必会设法营救。” “是哩。孙膑不应我们,候的就是苏秦!”公子华应道。 “兵不在多,在将。六国有庞涓,已成大害,若是再得孙子,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是哩!”公子华面色凝重。 “在下这就赶回咸阳复命。公子留下,无论如何,不能让苏秦得手!” “诺!”公子华应过,起身离去。 从赵都邯郸入秦可有三条道,一是入滏口径西行,越过太行山,由韩地北拐入晋阳,由汾水河谷南下,过河水入河西,一是越过太行山后南下,经由韩国上党高地,由魏安邑入河西,还有一个是沿太行山东侧南行,出朝歌、宿胥口,借道魏、韩,沿河水至洛阳,再入崤道、函谷道入秦。山道虽近,却是崎岖,舍人与张仪经过谋议,决定走较为平稳的南线。 贾舍人到市场上选购了四匹壮马,换了一辆更为舒适宜人的新车,采购一批赵、燕名贵药材,如麝香、参茸等物,装满两箱压在车底,载起张仪、香女,不急不缓地驶离邯郸。 就在贾舍人动身后的次日,公子疾的使赵人马也班师回朝,选的正好也是南线,没走几日就已赶上他们。贾舍人假作不识,将车马让于道旁。自此之后,双方或错前或错后,一路无话,却是同行,有时甚至宿于同一客栈。 经过三十余日的长途颠簸,两班人马一前一后,于同一日抵达咸阳。 公子疾直入秦宫,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设套羞辱张仪,又如何在张仪走后痛不欲生等情形详细讲了。 “唉,”惠文公听毕,大是感慨,长叹一声,“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苏秦。虽得张仪,不足喜也!” “君兄,”公子疾急道,“据苏子所荐,张仪之才断不在苏子之下。” 惠文公给他一个苦笑:“连苏子自谦之辞,你也信了?” “君兄,”公子疾辩道,“臣弟以为,张仪之才确如苏子所言。别的不说,单是助楚灭越之事,足见一斑。越国百年不振,只在无疆治下崛起,能臣云集,士民乐死,锋芒直逼中原。张仪入楚不足两年,却助楚王一举灭之,此等功业,亘古未有啊!” “疾弟不必多说了!”惠文公武断地摆手打断他,“此人若是大才,就不会在楚受陷,在赵受辱。由此可见:在楚,他不如陈轸;在赵,他不如苏秦。” “这??”公子疾被惠文公搞蒙了,张口结舌,愣怔有顷,跪地叩道,“君兄,往事不可追。苏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张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晓得了。”惠文公摆下手,现出不耐烦的语气,“你也起来吧,此番使赵数月,鞍马劳顿,疾弟必也辛苦了,回去将养几日,再来上朝。” 公子疾起身告退。 见他退出,惠文公轻咳一声,内臣闪出。 惠文公头也不抬,低声吩咐:“贾先生若是到了,请他速来!” 内臣疾步出去。 贾舍人将张仪夫妇载至东来街上,在苏秦曾经住过的客栈前停下。 自苏秦走后,公子疾奉旨整顿东来街,将所有私营客栈全部收归官营,运来客栈的老板更是被罚没所有财产,发配商洛山区受苦。竹远亦回终南山,英雄居里的论政坛再也没有举办,东来街生意一落千丈。 改作官营后,运来客栈几易店主,新主人是个离役军士,在河西战中左手被断,因军功晋爵,被官府任命为店主,靠佣金谋生。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张仪一眼就相中了苏秦曾经住过的精致院子。 贾舍人暗生感叹,也自选了一套房舍,一并付过押金。 张仪吩咐小二烧好热水,关牢院门,留香女在浴室洗澡,自与舍人赶至前厅,叫小二安排好酒菜,正欲畅饮,有轺车在门外停下,寻问舍人。 舍人出去,不一会儿急急返回,对张仪苦笑一下,拱手道:“唉,生意上的事,真也烦人。在下??这得出去一下,实在对不住了!” 张仪笑笑,回他一礼:“贾兄尽可去忙,这些酒菜先放这儿,待贾兄回来,你我再畅饮不迟。” 贾舍人别过,搭乘来人的轺车辚辚而去。 张仪呆坐一阵,吩咐小二收去酒菜,回到小院。 香女已经出浴,正在对镜梳头,见他回来,笑问:“贾先生呢?” “出去了。”张仪应一句,坐下,微微闭目。 香女小声道:“贾先生该不会又把我们扔下不管了吧?” 张仪没有睬她。 香女斜他一眼,还要问话,后院响起贾舍人的马嘶声,扑哧笑道:“看我想哪儿去了?先生的车马还在后院里呢。” 贾舍人一夜未归,翌日晨起,才从外面回来,身上酒气尚存,一见面就抱拳一叹:“唉,张子,实在对不住了,昨晚出去原是为了生意,不想遇到关中巨贾,强拉在下饮酒,在下贪吃几盏,竟就回不来了。” 张仪抱拳还礼:“贾兄尽兴就好,在下道贺了。” “呵呵呵,”贾舍人笑出几声,“不瞒张子,这场酒不是白喝的。那巨贾甚是熟悉终南山,在下欲置奇货,没有他不成!真也凑巧,他今日就要进山,在下这得跟他走一遭去。”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转对香女,“此番进山,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这是三十两足金,夫人暂先拿上。出门在外,不可无钱哪!” 香女迟疑一下,扫张仪一眼,拱手谢道:“此番来秦,一路上吃用净是先生的,这么多钱,我们如何能拿?” 贾舍人硬将钱袋塞到香女手中,笑道:“夫人不拿这钱,难道还想卖剑不成?” 香女红了脸,收下钱袋,躬身谢过。 贾舍人指指后院的车马对张仪道:“朋友来车接我,这车就留给张子了。无论何时烦闷,张子就带嫂夫人城外转转。” 张仪谢过,送舍人出门。果有一辆大车候在门外。舍人上车,挥手作别。 此后数日,张仪一直坐在厅里,怔怔地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当然,张仪并不知道这棵老树上曾经吊死过吴秦,更不知道苏秦当年曾经住在这个院里,也曾像他这样直面这棵老槐树发呆。 香女有些着急。此前,无论是在越国,还是在楚国,张仪往往是人尚未到,全盘计划已盘算好了,脚一踏地,就付诸实施,不是找这个,就是寻那个,忙得不亦乐乎。此番入秦,香女觉得张仪似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无精打采,心情压抑,即使笑,也是强挤出来的,并非出自内在的喜悦。 香女知他不愿入秦,但不清楚因由。此时,见他这般难受,香女想劝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劝起,灵机一动,扑哧笑道:“夫君,昨晚香女做了个梦,梦到会有一场奇遇。香女想,如果我们一直守在这个院里,奇遇何来?” 张仪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院子,寻到小二,要他备车,又让店家清算店钱,吩咐香女付钱。 香女怔道:“夫君,晚上不回来吗?” 张仪应道:“你不是梦到奇遇了吗?在下这就带你寻去。” 香女晓得,一旦张仪做出决定,就是想明白了,遂付过店钱,跳上车子。 张仪扬鞭催马,驰向东门。 车辆出城,径投洛水方向。 公子疾听闻张仪夫妇出城,原以为是去城外散闷,并未放在心上。当得知二人已经结清店钱,公子疾急了,一面派人尾随,通知边关拦人,一面进宫面奏秦公。 听完公子疾的陈奏,惠文公淡淡一笑,转对内臣:“传旨边关,不必拦他。此人想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好了!” 内臣应过,转身走出。 “君兄?”公子疾目瞪口呆。 “瞧你急的。”惠文公瞄他一眼,扑哧笑道,“疾弟放心,你的这个宝贝疙瘩不会离开秦国半步。” 见秦公如此笃定,公子疾越发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已无处可去了。”惠文公从几案上拿出棋局,缓缓摆开,“来来来,我们兄弟许久没有对弈了。” 公子疾无心对弈,却也不敢抗旨,便硬着头皮随手应战,结果在一个时辰内连输两局。惠文公似是棋兴甚浓,不肯罢休,公子疾只好重开棋局。 弈至中局,内臣禀道:“探马回来,果然不出君上所料,张仪夫妇并未前往函谷关,而是拐向洛水方向,应该是奔少梁去了。” 听到“少梁”二字,公子疾恍然大悟,失声叫道:“他是去张邑??祭祖?” “呵呵呵,身子虽来,心却不服哟!”惠文公笑出几声,“不让他回去看看,如何能行?好了,疾弟,这下该上心了。若是再输,看寡人如何罚你!” 公子疾呵呵笑了,不无叹服,两眼盯向棋局,有顷,胸有成竹:“君兄,这一局臣赢定了!”说着摸出一子,“啪”的一声落于枰上。 “是寡人赢定了!”惠文公也摸出一子,捏在手中,冲公子疾诡秘一笑,“不过,寡人要想完胜,尚需疾弟帮忙,演出一场小戏。” “小戏?”公子疾急问,“什么小戏?” “呵呵呵,”惠文公“啪”地落下手中棋子,“戏份一到,你就晓得了。” 张仪夫妇晓行夜宿,不急不慌,于第三日赶至少梁地界。 一路上,张仪几乎无话。 越接近张邑,张仪的心情越是沉闷,车速也越来越放缓。香女默默地坐在车中,看着沉重的夫君,心里如压一块石头。 张邑到了。 想到邑中早已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张仪长叹一声,驱车拐向野外,驰向祖坟。 在祖坟的高坡下面,张仪停车,凝望香女,语气郑重:“夫人,我们到了。” 结婚以来,这是张仪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尊称她夫人。 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泪出,看向他面对的方向,颤声:“夫君??” 张仪指着前面的高坡:“夫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嗯。”香女似也明白过来,点头,“是我们的家。” “夫人说得是,”张仪流出泪来,哽咽,“这儿是我们的家。”伸手扶她下车,轻轻携住,“走吧,夫人,我们回家!” 二人手挽手,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坡。 坡上郁郁葱葱。 蓦然,张仪一把甩开香女,四顾墓园,目瞪口呆。 整个墓区被人整修一新,周围砌起一圈矮墙,新种许多松柏,更有数百盆菊花,全是盆栽的野菊,摆放得整整齐齐,在这深秋的风里盛开,乍看起来,像是一个野菊园。 更令张仪吃惊的是,每个坟头均立一块比人还高的墓碑,碑前各设一座用整块石头雕刻出来的祭坛,坛上摆着各色祭品和鲜花。 天哪,连祖坟也让秦人占去了! 张仪心里“轰”地一响,不顾一切地扑向父母合葬的坟头。 张仪细审石碑,见碑文上刻的仍旧是他父母的名号。张仪急看其他碑文,每个碑上均是明白无误,即使是张伯坟头,也无一丝错漏。 张仪蒙了,傻傻地站在那儿,忘记了祭拜,也忘记了香女。 倒是香女明白过来,缓缓走到张仪身边,在他父母的坟前屈膝跪下,行叩拜大礼。 张仪这也醒过神来,在香女身边跪下,共同拜过。 “爹,娘,”礼毕,张仪喃声诉道,“仪儿不肖,浪荡多年,一无所成地返回家门,未能为先祖增光,为二老争气。仪儿唯一的成就,就是为张门带回一个媳妇。仪儿不肖,媳妇却是贤淑,今日上门拜望双亲,望父母大人在天之灵,佑她幸福!” 香女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坟头下面就是自己的公婆,泣道:“不肖媳妇公孙燕拜见公公、婆婆!”说毕连拜数拜,埋头于地,泣不成声。 张仪陪香女悲泣一阵,带她逐个坟头祭拜,每拜一个,就向她讲述坟中人的故事。最后一个是张伯,张仪讲他如何为他们家效力,如何将他带大,又如何在他家横遭不幸时不离不弃,陪母亲而去。香女听得泪水涟涟,在他坟头又拜数拜,喃喃说道:“夫君,张伯一生,简直就跟荆叔一模一样。” “是的,”张仪点头说道,“张伯也好,荆兄也好,他们都是好人。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坏人,可好人更多??” 张仪正自感慨,坡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几人直奔上来。 张仪扭头一看,惊得呆了,因为赶到眼前的不是别个,是小顺儿和小翠! 他们身后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两三岁。 双方各怔一时,小顺儿、小翠儿总算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扑到跟前,跪地叩首,喜极而泣:“少主人!”两个孩子也跟上来,大的跪下,小的不知发生何事,许是吓傻了,“扑通”一声就地趴下,哇哇哭叫。 张仪这也缓过神来,伸手拉起小顺儿和小翠儿:“真没想到会是你俩,快快快,快起来,本主子有话要问。” 二人起来,小翠儿抱起正在哭的小孩子,一边唬他莫哭,一边拿眼打量香女。 张仪急问小顺儿:“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何时回来的?” “回禀主人,”小顺儿细细禀道,“那日??那日离开前,张伯认下翠儿做女儿,成全了小人与翠儿的婚事。小人与翠儿无处可去,就到河东,寄住在张伯家里。不久前,吴少爷访到我们,接我们回来了。” “吴少爷?”张仪怔道,“哪个吴少爷?” “就是??就是那年来咱家跟主子比武的那个少梁阔少。主子,吴少爷眼下可真了不得,是少梁令呢!” 张仪指着坟地:“这些都是吴少爷立的?” “是的。”小顺儿点头应道,“吴少爷不但整修了咱家祖坟,还将咱家的房产、地产悉数归还。那个霸占咱家财产的家伙,也让吴少爷治罪了。小人一家这阵儿就住在咱家原来的大院子里,为主人守着家业呢。方才小人听闻一辆车马直驰这儿,并说有二人下车,奔坟地来了。小人问过相貌,觉得像是主人,便急带翠儿与两个崽子赶来探看。” “呵呵呵,”张仪明白过来,长出一口气,“小顺儿、小翠儿,还有两个崽子,来来来,拜见你们的主母!” 小顺儿、小翠儿忙拉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叩见香女。香女脸色绯红,急拉他们起来。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走下土坡,回到家中。 小顺儿吩咐仆从杀猪宰羊,全家犹如过年一般。及至天黑,小翠儿早将他们的寝处准备妥当,张仪就如新婚一般,携香女之手步入新房。 流浪多年,张仪第一次睡在自己家里,睡在自己从小睡大的榻上。这一夜,张仪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睡得特别踏实,一波接一波的鼾声就如远处传来的滚雷一般,震得香女辗转反侧,无可奈何地坐在榻沿,望着张仪四肢展开,将偌大一张床榻几乎全部占去。 是的,这是他的家,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在旁边守护的,是与他一起玩大、对他忠贞不贰、百依百顺的小顺儿。 翌日晨起,张仪用过早膳,吩咐小顺儿:“备车,随少爷去一趟少梁!” 小顺儿手指院门:“小人早备好了,主人请!” 张仪走至院门,果见驷马之车已经备好。更称他心意的是,小顺儿竟又寻出当年他与吴少爷比试的那个石磙,将其显眼地竖在院中。 张仪看到石磙,呵呵直乐,跨前一步,挽起袖子,两手扣牢磙子两端,大喝一声“起”,石磙已被他两手托起。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张仪托住石磙围车子转悠一圈,将之轻轻放在车上,拍拍手,对小顺儿笑道:“好小子,还是你想得周全!” 小顺儿嘿嘿几声:“主子的心思,小人早就琢磨透了。” “好好好!去寻几个人来!” “好咧!”小顺儿应过,朝院中轻轻击掌,十几个彪形壮汉从旁边的厢房里鱼贯而出,齐齐站在张仪前面,哈腰候命。 张仪扫他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朗声喝道:“走,找那小子比试去!” 张仪与小顺儿在这里惊惊乍乍,看得香女云里雾里,拉住翠儿问道:“翠儿,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翠儿扫他们一眼:“主母放心,他们是在玩儿戏哩。” “儿戏?”香女越发不解,大睁两眼望着翠儿。 “都是些陈年往事,”翠儿笑笑,转对香女,“主母若是想听,奴婢这就说来。” 香女自然想听张仪的旧事,急不可待:“快说。” 翠儿拉上香女,赶往后花园,在那里细述张仪的旧事。 院门外面,小顺儿早已放好乘石(垫脚石),张仪跳上去,小顺儿扬鞭催马,十几个壮汉小跑步跟在车后,一溜人众,不无招摇地直奔少梁。 早有人报知少梁府,吴青亲率府中人众迎出城门数里,一见张仪这副架势,又看到车尾上摆着那只石磙,放声长笑:“哈哈哈哈,好你个张公子,都啥年月了,还记着那档子事儿!” 张仪长揖:“当年之事,是在下失约!今日在下登门,一为失约向吴大人道歉,恳请吴大人责罚;二为履约,恳请吴大人赐教!” “呵呵呵,”吴青回揖一礼,笑道,“张子上门挑战,在下一定应战!只是??”边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边压低声音,“此处不是用武之地,且请张子随在下到府中小酌一爵,待酒足饭饱,在下寻出一处风水宝地,与张子一决胜负,如何?” 张仪亦笑一声,抱拳道:“客随主便,在下谨听吴公子吩咐!” 二人携手同车,来到少梁府中,摆上酒肴,畅叙别后遭遇。 吴青将河西之战如何惨烈,河西魏民如何遭遇,自己如何揭竿而起,秦公如何明断是非、治理河西等事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走到那一步,本是自绝活路,只图死个痛快,不料君上特赦在下,既往不咎不说,还将在下田产财物悉数归还,封在下做了少梁军尉,后又屡屡升迁,数千从属尽皆赦免,待以秦民。”稍顿,再次长叹,“唉,说实在的,在下初时死要面子,不肯做官,觉得有愧于魏室,后来想明白了,咱是臣民,无论谁做主子,臣民永远是臣民。谁让咱活命,咱就应该为谁卖命。至于天下是谁的,跟咱无关。再说,连公孙将军这样的大才,也都投秦了,咱还有何理由死撑面子?” “吴兄所言极是!”张仪点头应道,“在下一直认为秦人残暴,视其为仇,此番入秦,耳闻目睹,方得实情。在下此来,另有一事求问吴兄。” “张兄请讲。” “在下家财,是何时归还的?” 吴青略一思忖,脱口说道:“张兄既问,在下也就如实说了。那年秦公特别颁诏大赦魏民,归还魏民一半财产。强占张兄家财的那个官大夫,却以张兄家中无人为由,拒不归还。两个月前,秦公不知何故,快马急诏在下,要在下迅速归还张兄的另一半家财,修缮祖坟、家庙。在下查问,方才得知崔姓官大夫抗法强霸之事,将之表奏君上,君上震怒,诏令削其职爵,依秦法腰斩于市,其族人尽数为奴。不瞒张兄,在下所做这些,不过是奉诏而已。” 张仪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何事如此?”吴青不解地问。 “不瞒吴兄,”张仪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在下此番回来,一是回家看看,二是觐见秦公。只是??在下与秦宫向无瓜葛,没个引荐,不知吴兄肯帮此忙否?” “当然可以。”吴青拍拍胸脯,慨然应下,略顿,压低声音,“看这情势,君上对张兄颇为器重。以张兄之才,若见秦公,必得大用。” 张仪再次拱手:“在下谢了!” 张仪在张邑逗留三日,与吴青一道前往咸阳,进宫谒见。 惠文公闻张仪来,宣其书房觐见。听到脚步声,惠文公步出院门,降阶迎接。 张仪、吴青就地叩见,惠文公也不说话,一手扶起一个,呵呵笑着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阶,步入客厅。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头见张仪、吴青作势欲拜,忙摆手止住,指向两侧陪位:“坐坐坐,门外不是见过礼了吗?” 张仪、吴青互望一眼,见惠文公如此随和,亦笑起来,各自坐下。 惠文公见二人坐定,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有顷,呵呵笑道:“寡人听过你二人比试的事,怎么样,分出胜负了吗?” 二人皆笑起来。 吴青拱手道:“回禀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胜负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兴趣,“你们谁胜谁负?” 吴青嘿嘿一笑:“本是张子胜,臣耍滑,勉强扳成平手,实则负了。”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扫了二人一眼,“第一场平手,第二场张子赢,第三场是爱卿胜出,你二人理应战平才是,爱卿为何在此认输呢?” “君上有所不知,”吴青哂然又笑,“三场比试,两场是臣出题,占去先机自不去论,第三场比试是举石磙,那是臣练过八年的,胜之不武,是以认输。” “哦?”惠文公穷追究竟,“既有此说,爱卿当场为何不认输?” “这个,”吴青尴尬一笑,“当年臣少不更事,死撑面子,是以不肯认输。” 惠文公哈哈大笑,看向张仪:“张子输得不冤,人家练过八年呀!” “呵呵呵,”张仪回个笑,“若是论冤,倒是吴兄冤了!” “哦?”惠文公来劲了,倾身过来,“张子说说看,吴青是怎么蒙冤的?” “第一场比试,吴青用的是箭,真功夫,仪用的是弹弓,小儿之戏,兵器上已逊一着。至于第二场,仪摆的是花架子,所斩的那只苍蝇屁股,是仆从事先备下的!” 张仪道出这个底细,莫说是吴青,即使惠文公也是震骇,良久,爆出长笑:“哈哈哈哈??”手指张仪,“好你个张仪呀!”又冲张仪、吴青皆竖拇指,“嗯,二位爱卿都没做错,赛场上的事,不能认输!至于偷奸耍滑,有时也是必要的。当年寡人斗蛐蛐儿,每战必胜,除去实力,寡人也斗过曲曲肠子呢!” 话至此处,惠文公似是忆起当年旧事,忍不住一番大笑,笑毕,信口谈起自己在宫中比赛时如何偷奸耍滑,击败诸公子的事。讲者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听者两眼发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会是一国之君所为。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惠文公仍旧沉浸在当年的儿戏里,似乎忘记是在召见张仪,甚至完全忽视了张仪的存在,因为好一阵儿,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吴青身上。 张仪蒙了。 此番觐见,他早已备好数套应对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势,如何应对苏秦合纵,如何强大秦国国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却在这个当儿兴致勃勃地大谈儿戏,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已经练就强大定力,心里纵使打鼓,面上却无丝毫表露,自始至终两眼微闭,似笑非笑地端坐于席,倾听二人笑谈儿戏之事。 惠文公聊得正起劲,内臣禀报上大夫公子疾求见。 惠文公喜道:“哦,是上大夫呀,宣他觐见!” 公子疾叩见,行过三拜大礼,在吴青下首的陪席坐下。 “上大夫来得正好,寡人正要为你引见一位贤才呢!”惠文公指向张仪,“这位就是河西士子张仪,吴青的旧时相识。寡人正与他们畅谈儿时之戏,真叫快意呀!” 公子疾假作不识,上下打量张仪几眼,思忖有顷,挠挠头皮:“敢问张子,可是从赵国邯郸来?” 张仪拱手揖道:“正是。” 公子疾将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问道:“再问张子,可曾去过相国府上?” 张仪知他重提那日尴尬,脸色微红,点头道:“去过。” 公子疾不再迟疑,接着问道:“在下回邯郸时,一路上前后相随的可是张子?” 张仪再次点头:“正是。” “哎哟哟!”公子疾又惊又喜,连连拱手,“我们真是有缘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张仪,又看看公子疾,“你们两个??认识?” “回禀君上,”公子疾禀道,“臣此番使赵,在赵国苏相国的府上见过张子,返回时又与张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顿一下,“同行之际,张子换了衣饰,与在苏相国府上所见判若两人,臣虽觉得似曾相识,却是心里无底,未敢冒昧相认。” 惠文公假作惊奇,盯住张仪:“如此说来,张子认识苏子了?” 惠文公与公子疾演的这出戏显然是专门让张仪看的。惠文公这般刻意问及苏秦,是有意去揭张仪的伤疤。 张仪闷头正想词儿搪塞,公子疾解围,接过话头:“回禀君上,张子与苏相国非但相识,还是同门师兄弟呢!” “哦?”惠文公显得越发惊诧,“张子竟与苏子是同门?”两眼紧盯张仪,似是不敢相信。 张仪无法回避,硬着头皮点点头,嗯出一声。 “呵呵呵呵,”惠文公连笑几声,“说来有趣,寡人与苏子也算相识一场了。前年他来咸阳,当街宣扬帝策,要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见他狂妄,没有用他。不想此人怀恨于心,前去燕、赵、韩、魏等国,弄出个合纵什么的,专与寡人作对。”说罢长叹一声,半是揶揄地摇头复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哟!” 张仪听出弦外之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寻思,公子疾拱手接道:“君上,据臣所知,张子与苏子大不一样!” “哦?”惠文公饶有兴趣地看向公子疾,“爱卿说说,怎么个不一样?” 公子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赵,臣多次听闻苏子论辩,感觉他虽然健谈,却不免言过其实,文过饰非,空谈居多。张子虽然不善言辞,却能一语中的,求真务实。臣听闻楚国灭越,多半是张子之谋。” 尽管此话不合实情,因为那日在相府里,张仪并没多说什么,但张仪听出公子疾是在想方设法为他解脱,面上虽无表现,心中却是感激。 “嗯,爱卿所言,寡人也有耳闻。”惠文公点头,转向张仪,拱手,“张子光临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礼之处,望张子宽谅。” 张仪回揖:“仪落难而来,君上不弃,于仪已是大恩。仪家庙祖业,君上不废不说,且又特旨维护,更是隆恩浩荡,仪万死不足以报!” “呵呵呵,张子言重了!”惠文公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张子家住河西,当是寡人子民,张子祖业家庙,寡人自当维持。说到这里,张子此番回来,也算是回家了。张子是大才,寡人幸遇,这就起了贪心,有意请张子随侍左右,早晚指点寡人,还请张子不辞!” 张仪拱手:“仪既为秦民,就是君上子民,君上但有驱使,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惠文公转对内臣,“拟旨,封河西郡少梁士子张仪为右庶长,随侍寡人。另赐咸阳城府宅一座,仆役三十人,金三百两,锦缎五十匹。” “臣领旨!” 张仪显然没料到惠文公会当场封官,愣怔有顷,方才起身叩道:“臣谢君上隆恩!” “爱卿平身。”惠文公摆手让他起来,“张爱卿初来乍到,一路劳顿,可先将息数日,寡人另行讨教!”又转对公子疾,“这道旨就发给你了,张爱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问!” 公子疾拱手:“臣领旨!” 张仪依旧寄宿于运来客栈苏秦住过的小院,贾舍人的房子吴青暂住了。 翌日晨起,公子疾早早赶来,引张仪、香女和吴青前往验看惠文公赏赐的宅院。 几辆车马左转右拐,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面。众人下车,一个负责交割房产的内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礼迎接。 几人在内吏的导引下走入府门,但见深宅重舍,庭园山石,奇葩异草,无所不有。其中奢华,比楚国昭阳君的府宅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吴青两眼发直,纵使香女,也大为震撼,樱口大张,倒吸一口冷气。 张仪扭头望向公子疾:“上大夫,别不是弄错了吧?”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是君上亲选的,错不了!” “君上亲选?”张仪越发惊讶,“君上赏赐,难道连房舍也要钦定?” “是啊是啊,”公子疾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个大管家,凡有关切,事无巨细,必要亲自过问。顺便问一句,张子猜猜看,这处宅院是何来历?” “这要请教上大夫了。” “此宅就是咸阳城里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门累官七世,百年经营,多有积储,从栎阳迁来后,购下这块地皮,大兴土木,花下巨资将杜府建成咸阳城里为数不多的豪门大宅,其奢华远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后来,杜挚及一批旧党受商君一案牵连,此宅被收归宫室。近几年来,不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国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张子是后来居上了!”公子疾不无感慨道。 “这般说来,在下受宠若惊呀。”张仪亦笑起来。 几人在府中巡查一圈,公子疾吩咐宫吏将房契交给香女,又将君上所赐之物逐一交付,这才与吴青起身告辞。 宫吏召集众仆役见过张仪、香女,吩咐他们各执差使去了。 午后申时,宫中使人送来一个御制匾额,上写“右庶长府”。 香女看一会儿匾额,小声念道:“右庶长府?”眉头微皱,看向张仪,“这名字怪怪的,是个什么官儿?” 张仪笑道:“这是秦国官名。秦国变法之后,官爵分为二十级,从第十级左庶长开始,到第十八级大庶长,相当于卿。中间几级分别是,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良造,第十六级大良造,第十七级驷车庶长,都是卿位。卿下为士、大夫,共有十级,卿上为君为侯,共是两级,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纳闷道:“照此说来,夫君的官阶并不大,何能住上这么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张仪又笑一声,“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阶已不小了!秦国官爵合一,秦法规定只以军功晋阶,未建军功,除非君上特赐,不能晋阶,因而,迄今为止,卿以上的许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孙鞅初行变法时仅是左庶长,位居右庶长之下。后因变法有功,君上据功升他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级。若不是河西和商於两战之功,公孙鞅是不能被封为商君的。在下初来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长,已是大用。至于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跷??” 香女正要问他是何蹊跷,门人禀报有客求见。张仪初来乍到,并无熟人,不免纳闷,迎出一看,是贾舍人。 张仪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贾兄??” 贾舍人拱手贺道:“嗬,几日不见,张子竟就发达了!” “什么发达?”张仪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携住贾舍人,“贾兄,请!” 二人走进府门,赏会儿院景,贾舍人拱手再贺:“张子有此晋升,可以一展拳脚了。” 望着鳞次栉比的房舍和错落有致的景致,张仪油然叹道:“唉,若说起来,此番得意,皆是贾兄所赐啊!”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张子说笑了。这些全是秦公所赐,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贾兄不必过谦。”张仪真诚谢道,“若是没有贾兄,在下就不会前往邯郸,就不会横遭羞辱,就不会西进入秦,当然也就不会有此际遇。”提到邯郸,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苏秦竖子,在下将他视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现出那般嘴脸,实让在下??”闷住话头,有顷,一拳擂在柳树上,“贾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梦想合纵吗?在下定要让他看看,什么叫作梦想!” 贾舍人慢慢敛起笑,望着张仪,发出一声长叹:“唉!” 张仪盯住贾舍人:“贾兄为何兴叹?” “为苏子。” “为他?”张仪大怔,“此话从何说起?” “张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谢一人,就该是苏子。” “是该谢他!”张仪冷笑一声,不无怨毒道,“不过,在下不会一下子谢完,在下会慢慢去谢,一点点地去谢,先破去他的合纵,再逼他走投无路,生不如死,再后寻个机缘,当面致谢!” 听到如此狠毒之语,贾舍人再出重重一叹,摇头。 张仪怔了:“贾兄不会是说,在下不该如此待他吧?” “张子如何对待苏子,是张子之事。不过,张子若是愿意倾听,在下可以讲述一段旧事。” “贾兄请讲。” 贾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将前尘往事,尤其是苏秦如何煞费苦心地逼他入秦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张仪呆若木鸡,愣怔半晌,方才如梦初醒,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原来如此!”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子哪里是想羞你啊?苏子忖知你在楚国或有尴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赵。苏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统之路,定然不会从他合纵,践行列国共治,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统的唯有秦国,张子却与秦国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苏子苦思无计,这才想到当众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张子那日,在下就在苏子府中。张子走后,苏子心疼如割,涕泗滂沱,那种悲伤,实让在下心酸。那夜,苏子一宵未睡,就在那听雨阁里,与在下从头忆起你们的旧事,点点滴滴,皆在他的心里。在下可以看出,在这世上,苏子若是只有一个知己,就一定是你张子。” 张仪改坐为跪,埋头于地,泪水如雨水般流下,颤声悲泣:“苏兄??” 贾舍人斜他一眼,接道:“临行之际,苏子再三叮嘱在下不可告诉张子。今见张子如此记恨苏子,在下心实不忍,这才托出实情。如今张子已经得意,在下俗务完结,也要归山了,此来就是向张子辞别的。” “归山?”张仪起初未听明白,继而一怔,再是一惊,忽地坐起,大睁两眼盯住贾舍人,“贾兄欲归何山?” “终南山。” “你不是刚从终南山里回来吗?” “那是骗你的。”贾舍人拱手,不无抱歉道,“对不住张子了。” 一阵惊骇过后,张仪闭目思索,有顷,睁开眼睛,慨然叹道:“唉,想我张仪,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来都是下套子套人,套过苏秦,套过孙膑,套过庞涓,套过越王,套过楚王??在下自诩聪明,却不承想,一年之内,竟是连连中套啊!” “谁套谁并不重要,”贾舍人淡淡一笑,“张子是从鬼谷里出来的,该当明白这个。” 听闻此话,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务完结”一语,张仪心头一震,紧盯舍人:“敢问贾兄,究竟何许人也?” 贾舍人缓缓说道:“张子既问,在下不敢有瞒。在下是终南山寒泉子弟子,数年前奉家师之命,出山为秦公物色治国大才。今得张子,在下俗务已结,该当归山复命了。” “终南山寒泉子?”张仪喃喃重复一句,似在竭力回想这个名字。 “是的。”贾舍人郑重说道,“家师与鬼谷先生为同门师兄弟,同师于师祖关尹子,张子尊师是在下师伯,我们师出同门!” 与舍人相识数月,张仪始知是同门,免不得又是一番惊愕,慨叹良久,拱手:“云梦山鬼谷先生弟子张仪见过贾师兄。” 贾舍人亦还一揖:“终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贾舍人见过张师弟。” 所有烟云于片刻间消散。 二人相视,拊掌大笑。 贾舍人前脚刚走,少梁令吴青也来辞行。张仪托他捎信给小顺儿,要他安置好张邑事务,速来咸阳。 数日之后,秦国大良造公孙衍使魏归来,未及回府,直接进宫向惠文公禀报苏秦成功合纵三晋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这一结局,淡淡问道:“苏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齐国。” “齐国?”惠文公眉头紧皱,盯住公孙衍,“他该去楚国才是。” “待齐人入纵之后,他再去楚国。” 惠文公倒吸一口气:“你是说,苏秦他要合纵六国,只与寡人为敌?” 公孙衍点头。 “他不是宣扬合纵三晋吗,何时改为合纵六国了?” “是赴魏之后才改的。这是合纵的软肋,臣正是由此击他,使魏国君臣皆不入纵。想是苏子意识到了,临时更改主张,提出六国纵亲,共制强秦。” “什么共制?他这是灭秦,灭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几喝道。 “君上,”公孙衍小声禀道,“就臣所知,苏子似无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余怒未消,手按几案,“他是何意?” “临行之时,臣拜访苏子,与他恳谈。苏子坦言,合纵旨在建立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苏子设想:六国有秦可合纵,六国合纵可无争;六国无争,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动,天下可无争矣。天下皆无争执,诸侯就可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求同存异,寻求共和、共治之道,复归周初周、召二公时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连说数声“迂腐”,从席上跳起,在厅中急踱几个来回,陡然住脚,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速召公子疾、司马错、甘茂入宫议事!” 内臣应过一声,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补一句:“嗯,还有,叫公叔和右庶长也来!” 内臣退出。 公孙衍略略一怔,小声问道:“请问君上,谁是右庶长?” “张仪,爱卿知道他的。” “张仪?”公孙衍震惊,“他不是在楚国吗?” “这辰光在咸阳。”惠文公应过一句,在主席坐下,两眼微闭,开始冥思。 公孙衍不好再问,也不敢说走,遂正正衣襟,缓缓闭目。 不消半个时辰,公子疾、司马错、甘茂、张仪诸人紧急赶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脚不便,尚在途中。 内臣吩咐诸人在偏殿暂候,亲至宫门迎到嬴虔,方才入殿禀道:“君上,老太傅及诸位大人已至,在门外候见。” 惠文公的怒气已经缓和,脸色复归平静,淡淡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老太傅打头,诸人鱼贯而入,分别见礼。 惠文公微笑起身,搀起嬴虔,扶至自己身边坐下,又指着其他席位对诸人道:“坐坐坐!”转对内臣,“上茶!” 内臣击掌,旁边转出宫女,分别斟过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诸位爱卿,”惠文公端过茶水,轻啜一口,缓缓说道,“方才,公孙爱卿使魏归来,禀说魏国已入纵亲,苏秦已将三晋和燕国合为一体。公孙爱卿还说,苏秦仍不罢休,打算前去齐、楚,欲使山东六国纵亲,共制秦国。”顿住话头,再啜一口。 显然,这是一个超大变故,除公孙衍之外,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惠文公扫视众臣一眼,神色渐渐严峻:“三晋合纵,已无秦矣,何况是六国?诸位爱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诸位来,是想请大家议个对策。” 许久,谁也没有开口,场面死一般静寂。 “公叔,”惠文公转向嬴虔,“您老见多识广,可有妙策?” 自下野之后,秦公很少向他咨询朝政,嬴虔也很少关注朝事。此时见召,且又第一个被问,嬴虔显得颇为局促,两手互搓一阵,口中方才挤出一字:“打!” 众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没有笑,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请问公叔,打谁?打哪儿?” “打赵人!打晋阳!” 惠文公垂头,陷入沉思,有顷,抬头望着众臣:“数月前寡人传檄伐赵,算是虚晃一枪。公叔之意是来实的,诸位意下如何?” “臣赞同!”司马错接道,“赵人首倡合纵,就该付出代价!臣愿领军令状,不得晋阳,誓不回师!” 惠文公瞥向张仪,见他闭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里已知端底,却不问他,目光扫向公孙衍、公子疾和甘茂:“公叔、司马爱卿皆欲伐赵,你们可有异议?” 甘茂迟疑一下,缓缓说道:“臣以为,若是伐赵晋阳,莫如伐韩宜阳。” 惠文公心里一动,倾身问道:“哦,你说说清楚!” “赵之晋阳四周无山可倚,无险可守,赵人是以高墙深沟,储粮殖民,防备甚严,我无机可乘,屡攻不下。反观宜阳,周围尽是高山险川,韩人自然防备松懈,我有机可乘,若是突袭,或有胜算。再说??”甘茂故意顿住,目视惠文公。 “说下去!”惠文公盯住他。 “晋阳地方贫瘠,占之无益。近年来,铜不如铁,宜阳素有铁都之称,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费用!” “臣赞同左更所言。”公孙衍接道,“从大梁回来,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纵虽从赵始,赵却是块硬骨头,啃之不易。魏有庞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图。三晋之中,唯有韩国有机可乘。申不害早死,韩侯年事渐高,力不从心。韩室几个公子,皆是平庸,苏秦合纵,韩侯积极响应,盖因于此。魏、韩素来不和,我若伐宜阳,魏或不动。赵人远离宜阳,爱莫能助。我若得宜阳,即可以此要挟韩侯,逼韩侯退纵。只要韩人退纵,苏秦合纵之谋不攻自破。” “嗯,爱卿看得又远一步。”惠文公点头赞许,“得点碎铁是顾眼前,破除合纵才是长远!不过,正如甘爱卿所言,宜阳虽说可伐,但其周围尽是高山险川,更有魏人占据陕、焦、曲沃等邑,我无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孙衍似已胸有成竹,“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时,臣访过函崤谷地,从当地猎户口中得知,函谷关东十数里,溯潐水而上,越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来,臣亲去察过,的确可行。另从华山东侧南下,越夸父山、阳华山等,亦可经由洛水谷地,进攻宜阳。” “大良造所言不错,”司马错接道,“夸父山虽然路远,却可走马。不过,这是险路,韩人早有觉察,设有关卡。若是由此进军,只要韩人稍有防备,就会陷入绝地。” 惠文公心头一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可曾考虑过这个?” “考虑过。”公孙衍点头,“用兵在奇,在诡,在突然。韩人若有防备,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们准备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闭目思忖,有顷,再次抬头,目光扫向张仪,见他依旧闭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带有明显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倾身问道:“右庶长意下如何?” 众臣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这几日里,张仪赴秦并官拜右庶长的事已如风儿般传遍咸阳,但因张仪从未上朝,即使司马错、公孙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见他,目光里充满好奇。 张仪睁开眼睛,朝惠文公拱手:“君上是问征伐,还是应对合纵?” 惠文公惊道:“两者可有差别?” “当然。”张仪应道,“若问征伐,臣初来乍到,不明情势,不敢妄言。” “如此说来,爱卿已有妙策应对合纵了?”惠文公面现喜色,倾身急问。 张仪摇头:“妙策没有。” “那??爱卿可有对策?” “臣正在考虑。” 张仪绕来绕去,等于说了一堆废话。众臣大失所望,可也觉得好玩,皆笑起来。 此时显然不宜说笑,惠文公咳嗽一声,坐直身子,扫视众臣一眼:“诸位爱卿,今日暂先议至此处,至于是伐赵还是伐韩,待寡人斟酌之后,再与诸位详议。” 众臣尽皆告退。 张仪本以善言闻名,今日却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三缄其口,实出众人意料。出宫门之后,几乎没有人搭理张仪,张仪也未理睬他们,各自乘车回府。 是夜黄昏时分,张仪府前驰来一队宫卫。 张仪闻报,未及出迎,秦公已经健步走进,众卫士亦如竖枪一般站满庭院。 张仪叩见。 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笑道:“爱卿乔迁,寡人早该上门燎灶,可总有杂务缠身。这辰光稍稍得闲,寡人想起此事,问过内宰,说是燎灶吉日,这就赶来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风俗。凡是乔迁新居,总有亲朋好友上门贺喜,各带胙肉、咸鱼等食品,涮锅试灶,大摆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张仪又在河西长大,自知这个习俗,遂拱手谢道:“能有君上为臣燎灶,灶神也当知足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哟!”又转对内臣,“献胙肉。” 内臣摆手,几人抬过几个食箩,里面盛满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内臣让张仪验过,吩咐仆从抬下,然后与香女、宫中御厨来到厨房,祭祀灶神,准备酒肴。不消一刻,御厨将早已备好的菜肴重新热过,温好酒,内臣吩咐端上,摆满厅堂。 惠文公指着肚子:“寡人既来燎灶,自是腾出空了的。听闻爱卿海量,我们君臣不醉不休。” 内臣挥退仆从,亲自斟酒。 酒过数巡,惠文公似是上了兴致,吩咐将爵换成大碗,连饮数碗,推碗说道:“爱卿果有雅量,连喝这么多,竟如没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点晕了。” 张仪放碗应道:“君上晕亦不晕,臣不晕亦晕。”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言辞!”思忖有顷,越加赞赏,连连点头,“听人说,美酒能醒神,喝到佳处,心里就如明镜一般。爱卿说出此话,看来是喝到佳处了。” 张仪顺口接道:“君上圣断,臣的确是喝到佳处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出几声,“爱卿既然喝到佳处,白日所虑之事,当也虑好了。” “回禀君上,臣已虑好。” “好!寡人这也刚好喝到佳处,正可一听。” “臣想到一个口诀,或可应对合纵。” “是何口诀?” 张仪微闭双眼,似在背书:“连横强秦,正名拓土,声东击西,远交近攻。” 惠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这口诀有些艰涩,寡人愚痴,望爱卿详解。” 张仪睁眼:“敢问君上何处不明?” “爱卿这第一句是纲,后三句是目。苏秦合纵,爱卿应以连横,当是妙对。强秦既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后面三句,从理上来讲,寡人也还明白,只是具体实施,寡人尚未想通,请爱卿教寡人。” “君上过谦了。”张仪拱手应道,“臣以为,所谓正名,就是南面称孤。自孟津之会后,局势大变,天下进入并王时代。眼下山东列国,宋、中山凑趣不提,单说六个大国,魏、楚、齐三国皆已是王,苏秦合纵若成,必将是六国相王。山东六国相王,秦仍为公国,在名分上会逊人一头,虽得道义,却失气势。” “拓土呢?六国若是纷争,寡人或可乱中取利,有所蚕食。六国若是纵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蚕食不成,可以鲸吞。” “鲸吞?”惠文公大睁两眼,紧盯张仪,身子微微前倾,“鲸吞何处?” “巴、蜀。”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再次闭目。 “君上,”张仪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堪与君上争锋的,不是三晋,不是燕国,而是齐、楚。齐远隔三晋,鞭长莫及,不为眼下急务。楚却不同。楚已得吴、越,下一步必图巴、蜀。巴、蜀方圆不下两千里,物产丰饶,民众数十万,风俗纯朴,毫不逊色于吴、越。巴、蜀为楚上水,得巴、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再说,这块肥肉,君上若不图之,亦必为楚所得。楚国原本广大,已得吴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说是出关争雄,即使想偏安关中,恐怕亦不可得。” “嗯,”惠文公点头,“这当是爱卿口诀中的击西了。声东呢?” “攻韩。” “攻韩?”惠文公先是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爱卿妙计!还有最后一句,远交近攻,爱卿可有解释?” “远交燕国以制齐,近攻三晋得实利。不过,臣以为,此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声东击西,抢占巴、蜀。” 惠文公凝视张仪,赞道:“张子给出的四句口诀,高屋建瓴,切实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苏子也曾提过,让寡人否决了。张子今日复提,可见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远交燕国,寡人原曾有过考虑。寡人长女行将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礼后,嫁给燕国太子,缔结姻亲。近闻燕国太子心术不正,寡人有些犹疑,经张子这么一说,此事可以定下。至于西图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机缘已至,可以考虑。巴、蜀内情,司马错清楚,我们大可听听他是如何说的。”转对内臣,“召司马错,让他速来右庶长府,有酒吃。” 内臣应过,匆匆去了。 惠文公当场拍板,又如此明断,显然早有所谋,且其谋与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张仪甚为叹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贤君矣,张仪赴秦迟了!” “呵呵呵,”惠文公连笑数声,起身扶起他,“能得贤臣,方是贤君。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张子之才,寡人心仪已久,今日天遂我愿,快矣哉!来来来,趁司马爱卿未至,我们再喝几碗!” 二人又饮一时,司马错赶至。 听说征蜀,司马错眉开眼笑,搓手呵呵傻笑几声:“臣早就候着这一日哩。君上,得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 “司马爱卿,”惠文公笑道,“你这两句,前面一句等于没说,后面一句,张爱卿方才已经说过了,你是温剩饭。” “哦?”司马错吃一大惊,转望张仪,“这么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一句话,方才君上也说过了。”张仪接道。 “好好好,”司马错又是一怔,“在下什么也不说了!”顺手端过一碗酒,咕噜咕噜一气饮下,逗得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司马错喝完,拿过酒坛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马爱卿,你要闭口不说,我们可就听不成故事了。” “什么故事?” “巴、蜀呀!听说那儿风光无限,别有洞天,我们都想听听呢!” 司马错嘿嘿笑起来:“说起巴、蜀,臣就不温剩饭了!” 大家皆笑起来,一边喝酒,一边细听司马错讲述巴、蜀情势,尤其讲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间的利害、矛盾和冲突。 三人聊到天色大亮,雄鸡啼晓,秦公显然累了,打个哈欠,缓缓说道:“两位爱卿,眼下巴、蜀内争,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赐良机。征伐巴、蜀一事,就这么定下。至于如何征伐,就由两位爱卿谋议,拟出一个万全之策,奏报寡人。此事务要绝密,万不可走漏风声。待会儿上朝,我们只议征伐宜阳。” 二人齐叩:“臣领旨!” 当日上朝,惠文公果然与众臣廷议伐韩,当廷决断,封公孙衍为主将,甘茂为副将,兴兵十万征伐宜阳。由于宜阳是山地,惠文公同时诏令三军演习山地战,同时要公孙衍再拟一篇伐韩檄文,传檄列国。 惠文公的决断让公孙衍大惑不解。伐韩宜阳,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战。惠文公要求传檄列国,就等于是公开宣布不伐。再说,用甘茂做副将也让他不解。虽说甘茂因生铁贸易而熟知宜阳,但这绝不能构成他做副将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府库,不熟悉三军,如何能做副将?征伐宜阳绝不能离开司马错! 然而,君上诏命,又不敢不从。公孙衍闷闷回至府中,闭门苦思一日,仍旧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见。 甘茂与库房、辎重连打数年交道,正自憋屈时得任副将,可谓是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受命后一宵未睡,彻夜赶出一个伐韩方略,早晨起来,即向主将公孙衍禀报。 公孙衍心中狐疑,却也不敢轻言,尤其是不能对甘茂轻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并不伐韩,必心灰意冷,从而动摇军心,有拂上意。思忖有顷,公孙衍打定主意,不露声色地将他的方案仔细审过,提出几处修改建议,连同自己昨夜拟好的檄文一道,报奏惠文公。 惠文公果是草草阅过,未加详审,当即旨令传檄列国,准备辎重,加紧练兵。 公孙衍心如明镜,回府后不及多想,顺手交由甘茂执行去了。 第072章| 石牛便金骗蜀道 齐宫冷遇试苏秦 http://.biquxs.info/ 张仪与司马错密议伐蜀。 在司马错眼里,摆在面前的最大障碍不是蜀人,而是蜀道。司马错寻到一份由巴蜀商贩制作的巴山蜀水图,指图道:“张兄请看,这里是八百里秦川,这里是褒汉川,也就是汉中谷地,从秦川到汉中谷地,是宽约六百里的终南山。莫说是蜀道,单是翻越终南山,就是一大难题。终南山山高谷深,峭壁林立,山人、商人虽说走出几条小道,但若用以行军打仗,运输辎重,却是不可。” 张仪指着图中的几条蜿蜒细线,笑道:“司马兄,这几道细线可都是通往汉中的?” “正是。”司马错指线条一一解释,“由西向东,最西边这条是陈仓道,挨着它的是褒斜道,再过来是傥骆道,最东边的是子午道。这四条中,陈仓道最是好走,但距离也最远,长达一千多里,距离最近的是褒斜道,长约七百里,但要穿越终南山主脉太白顶,走人可以,走马难度较大。至于东边两条,道阻且长,弯道又多,除去山人,商贾大多不走。” “既然如此,就走陈仓道好了。” “陈仓道眼下落在蜀人手中。” “咦,不是听说汉中地已在我们手中了吗?”张仪怔了。 “唉,说起此事,一言难尽。”司马错轻叹一声,随即讲起秦、蜀、巴围绕汉中地的数百年争夺。 据司马错所述,由于秦人距汉中地道路不畅,精力不及,汉中地一直为巴、蜀所有。巴人强了,巴人占,蜀人强了,蜀人占。献公时秦人东败于魏后,孝公曾派锐卒出太仓道伐汉中,夺占几处要塞,但不久又被蜀人夺去。蜀人吸取教训,在陈仓道连设几道关卡,从此道进兵难度反而增加了。再说,即使夺得汉中地,南面更是险阻重重。汉中以南是连绵不绝的巴蜀大山,水脉不通,峰峦连绵,几乎无路可通。巴人、蜀人每次使秦,往返一趟也需数月。许多险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举出兵几无可能。 二人讨论几个时辰,对如何征伐没有解招。司马错有些沮丧,张仪却不甘心,请司马错找到几个熟悉巴、蜀情势的商贾,闭府不出,日日听他们讲述巴、蜀见闻,不消旬日,对巴、蜀物业山川渐有所知。巴人据川东山地,盛产盐铁,好勇善斗,有蛮力,能负重,善走山路,没有文字,迷信神巫,乐天知命。巴人的最大敌人是楚人,近百年来,楚人为取得上水优势,沿江水蚕食攻击,巴人抵敌不住,实力大减,只好放弃下游江水,死守涪陵,凭有利地势与楚人抗衡。蜀人则据川西平川,盛产米粮,擅长灌溉,以农耕为生,最大的对手是巴人。蜀人对巴人的山地虽无兴趣,却对巴山之北的汉中川地垂涎不已,有心将之变作如同川西福地一般无二的鱼米之乡,以解日渐膨胀的人口危机。为达此目的,蜀人连年对巴人开战,渐渐夺占潜水上源,不但将势力渗透至汉中地,且还击败秦人,在汉中占据优势。巴人东受挫于楚,西受压于蜀,在两强相逼之下进退维谷,只好退守几大盐泉,拼死力保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根基。 若行征伐,巴人并不足惧,对手只有一个,就是蜀人。张仪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蜀地,用笔画了一个大圈。 巴人喜山不喜平川,更不擅长种地,凭借手中食盐,蜀人不敢不给粮食,因而对蜀地农业不感兴趣,历来不以蜀人为敌。蜀地四周皆塞,加之人多势众,不惧巴人,因而几乎没设城防。蜀地奉行奴隶制,蜀人只分两类,一类是天生贵族,一类是天生奴隶。贵族世袭,服从蜀王。蜀王受命于天,自夏启以来,历经柏灌、蚕丛、鱼凫、杜宇、鳖灵五朝,近两千岁。蜀国最后两朝是杜宇和鳖灵。杜宇又称望帝,鳖灵是其贤臣,因治水有功,望帝让国予他,归隐山林。鳖灵自称丛帝,改国号为开明,至第十世时改帝为王,称开明尚王。尚王之子继统,称后王,后王之子即当今蜀王,名叫芦子,乃鳖灵帝第十二世孙。后王过世早,芦子继统时年纪尚幼,母后听政。母后宠爱次子,使芦子封其弟苇子为苴侯,统辖苴地。苴侯据有潜水上源及汉中川地,势力日长,暗中摩拳擦掌,有意问鼎祖地。芦子亦非等闲之辈,率先起兵伐苴。苇子抵敌不住,向巴人求救。巴人苦于楚患,亦想向西拓展,遂与苴侯合兵抗蜀。交战数年,蜀人占上风,苴人败退,但仍凭借地势和巴人支援,死命抵抗。苴侯见情势吃紧,提请议和。蜀王见不可强图,允准苴侯所请,引兵退去。 张仪得到这些细情,心底渐渐明朗。苴、蜀、巴、楚争端纷起,正是图谋良机。就眼前而言,唯一的难关是蜀道。欲征巴蜀,必辟蜀道,难点在于如何去辟。自己开辟几乎不可能,一是劳民伤财,二是巴、蜀不会坐视。唯一的可能是,设法说服蜀人和苴人,让他们自己开辟一条通路。 看似不可能之事,张仪却是认定了。张仪苦思数日,设计许多方案,又都被他一一否定。正自烦恼,小顺儿、小翠儿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风尘仆仆地从张邑赶来。主仆相见,自是一番热闹。张仪问过张邑的家事,见他已安排妥当,甚是高兴,立马召集所有仆从,宣布小顺儿为家宰。小顺儿受命,即刻忙活去了。 香女自幼练武,且练的是独门死剑,估计是伤了宫气,与张仪结婚数年,始终未见身孕。出于天性,香女喜爱孩子。两个孩子在张邑时与她混得熟了,尤其是那个大的,屁股还没坐稳,就缠住香女,定要让她讲个故事。 香女看到张仪过来,指着他笑道:“你们要听故事,就该去找老爷。老爷肚里的故事,保证能讲三年。” 两个孩子看看张仪,不敢过来,依旧纠缠香女。 香女无奈,学起讲故事的老者样子,清清嗓子,拉起长腔,有声有色地讲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老爷爷,与他的老伴相依为命,靠几亩水田为生。老两口年老无子,一日凌晨,忽然听到啼哭声,出门一看,门口竟然放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老两口喜不自禁,祭天祷地,将那孩子养大成人,成为一个美少年。美少年出外打猎,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少年一见钟情,回来后茶饭不思,老爷爷再三询问,少年原来是陷入爱河。老爷爷四处打探,得知姑娘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眼见少年害了相思病,老爷爷只好硬着头皮上门,代子求亲。姑娘的父亲是个贪心人,知道老人家穷,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张口说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呀!好吧,想娶我女儿可以,就拿这么大一块金子来!’说罢,将那石块丢给老爷爷。老爷爷家徒四壁,哪来那么大的金子,想想伤心,抱上那块石头,一路哭着回去了。” “后来呢?”两个孩子两眼大睁。 张仪也听得出神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后来,”香女接道,“少年的相思病越来越重,眼看就要死去,他家的老犍牛突然嘶叫一声,屙出一堆金子,正好与那石块一般大小。老爷爷一看,知是天助他家,赶忙抱着金子和那石头赶到姑娘家中,如愿娶回姑娘。那个少年的病,自然也好了!” 张仪心里一动,凑前一步:“夫人,你从何处听来的?” 香女笑道:“小时候,香女闹人时,荆叔讲的。听说是越地传说,专哄孩子。” 张仪转身离去,径至书房,静坐下来,将香女所讲与近日听闻的巴、蜀风情从头至尾细细思忖一遍,猛拍脑门:“有了!” 张仪召来小顺儿,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及至天黑,小顺儿领进一个老石匠,小声禀道:“主公,小人打探过了,此人是咸阳城里最出色的石匠,专为富贵人家雕刻墓兽,小人看过他的雕刻,就跟活的一模一样。” 张仪将石匠打量一番,问道:“能雕牛吗?” 石匠笑道:“小人连麒麟也能雕,何况是牛?” “会屙屎的牛,你能雕吗?” “屙屎的牛?”石匠怔了下,“是真屙屎,还是假屙屎?” “石牛当然不会真屙屎。”张仪笑道。 “若是假屙屎,倒也容易,小人只需在牛屁股上做个机关,将屎事先放进去,拍拍尾巴,让屎屙出来即可。” “好!”张仪击掌叫道,“本府要的就是这个!说吧,雕一头多少钱?” “这是个细活,要五石粟米。” 张仪吩咐小顺儿到仓里取出五石粟料,指着麻袋道:“这是五石粟米。若是雕得好,本府加赏一石。” 石匠谢过,问道:“官人要用什么石料?” 张仪问道:“你有什么石料?” 石匠屈指数道:“有青石,有碣石,有黑石,有彩石,有绿石,有红石,有白石??” “停!”张仪问道,“何为彩石?” “有红有白有黑有蓝有紫,就跟日出时的云霞一样,也叫彩霞石。” “此石产于何处?” “终南山里。” “别处可有?” 石匠摇头。 “好!”张仪一掌击案,“就用此石!你马上回去雕,越快越好!记住,不可讲给任何人,若有泄密,依秦法治罪!” 石匠应过,回去后辞别家人,带上两个儿子并三个爱徒前往终南山中,日夜赶工,不消二十日,雕出一头形象逼真的五色彩牛。 张仪验看,轻轻一拍尾巴,只听“啪嗒”一声,牛屁股里屙出一堆牛屎。 张仪呵呵直乐,叫小顺儿赏粟一石,吩咐石匠依样做出一公四母五头。 看过石牛,张仪直驰国尉府,笑对司马错道:“天大喜讯,蜀道有了!” 司马错惊问:“蜀道在哪儿?” “马上使人开辟。” “唉,”司马错苦笑一声,连连摇头,“张子甭再说笑了。辟路之事,在下考虑多次,断不可行。” “我们不可行,有人却行。” “谁?” “蜀人。” 司马错先是一怔,继而扑哧笑道:“蜀人开山辟路,再让你沿路攻伐他们,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我说张子,你别是想路想得昏头了!” 张仪亦笑一声:“司马兄若是不信,在下与你赌上百两足金,如何?” “哈哈哈哈,”司马错长笑数声,“若是此说,在下愿赌千两。” “百两足矣。”张仪笑道,“多了你是拿不出的。不过,此事若成,还得司马兄助力。” “在下如何助力?” “听司马兄说,你与蜀国苴侯的通国太子过往甚密,可否邀他来咸阳一趟。” “不用设法,此人已经到了。” “哦?”张仪瞪起眼珠子,“几时来的?” “就在昨日,”司马错应道,“苴侯派太子通国问候君上,带来不少贡品呢!” “真乃天助我也。”张仪喜道,“太子现在何处?” “在驿馆里。在下打算冷他几日,再引他觐见君上。怎么,张子寻他有事?” “呵呵呵呵,”张仪乐不可支,“司马兄,你这一百两金子,在下赢定了!”说着凑前一步,在司马错耳边嘀咕几句,要他如此这般。 司马错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点头允诺。 从司马错府中出来,张仪急至宫中,将石牛之事细细禀报惠文公。 “哈哈哈哈,好一场儿戏!”惠文公大笑起来,“爱卿如若成功,当为千古奇谈了!”又转头吩咐内臣调拨专人听命于张仪,全力以赴地应对苴国太子。 张仪叫来乐坊令和库房令,吩咐他们如此这般,二人应过,分头准备去了。 三日过后,司马错引领通国太子上朝觐见。通国献上贡品,惠文公回赠金饼一千镒,另赐美女两名,旨令右庶长张仪全权负责太子在秦事宜。 张仪引领通国赶赴乐坊挑选美女。乐坊分为内坊和外坊,内坊的歌女、乐手宫中自用,内臣监管,外坊的全部赠送列国,由黑雕台负责培训,公子华监管。 通国随从张仪前往外坊。 外坊紧挨宫城,四面封闭,从各地选招的少女约数百名,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不等,皆在此处教习,或舞乐,或对弈,或作画,或骑射,或唱歌,有动有静,甚是齐整。着装也不一样,花花绿绿,耀人眼目。 张仪他们一到,乐坊令迎上来。张仪要通国太子自己挑选。蜀地不缺美女,但蜀女不化,不似此处美女个个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太子看花了眼,秦公却只许他挑选两名,他只好走游一圈,选出两个养眼的,乐坊令使人引领她们沐浴更衣去了。 张仪见通国的目光仍在其他女孩子身上扫瞄,笑道:“太子,该去金库了。” 听到金库,通国一下子想到秦王赏的千镒黄金,顿时两眼放光,急扯张仪去看。在通国眼里,千镒黄金是天大的数字,比他苴国国库的所有金子都多。 金库在宫城外面,是几排砖房,并无任何戒严,看上去甚至有点儿破旧,只有两个懒洋洋的中年男人守在一处小房子里,显然是掌管钥匙的。 通国看到,惊道:“你们的金库,怎么如此破旧,也无人看守?” 张仪笑笑,没有理他,吩咐开门。 一个守门人走过来,打开大门,张仪引通国走进。 一进库门,通国大睁两眼,看得呆了。偌大一个库房,黄澄澄的尽是黄金。旁边还有一堆金子,形状古怪,像是刚刚拉出来的牛屎。 通国惊叹道:“天哪,这么多的金子!” “太子说笑了。”张仪淡淡一笑,“这算什么呀,类似这样的库房,在我们秦国有几十个呢。” 通国悟道:“难怪你们不贵重金子!”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金子贵重?在我们这里,贵重的只有一样,粟米!没有一人喜欢金子,因为金子是粪土。君上之所以收集这些粪土,是因为有人喜欢它们,我们可以拿它们去换粮食。” “天哪,”通国怔道,“在我们那儿,粮食是粪土,金子才是宝贝。”说着扫一眼旁边如牛屎一般的金块,联想起张仪方才所说的粪土,甚是不解,“请问右庶长,你们的金子为何这般形状?” “哦,这个嘛,”张仪应道,“太子若有兴趣,在下可以带你去看个宝贝。见到它,你就明白了。”又指下库中金子,“君上所赐的一千镒金子,太子是这辰光就领呢,还是??”顿住话头,盯住通国。 通国应道:“不急不急,先去看那宝贝。” 太子通国喊上随来的吏员,张仪也叫上司马错,众人分乘几辆驷马大车,径出咸阳,沿沣水南行,驰有小半天,来到终南山与黑雕台相邻的一条山沟里。 众人弃车登山,走有许久,行至一处山坳。 草木萋萋,一头彩牛立在草丛里,旁边坐着一个少儿,显然是个牧童。 太子大奇,近前视之,竟是一头石牛,五色斑斓,通体如霞,若不细看,竟与正在吃草的活牛一般无二。 张仪笑道:“这就是宝贝了,是我们君上祈请上天赐予的。” “神牛啊!”太子不曾见过这般彩石,赞叹一声,上下左右抚摸一时,抬头问道,“此牛可与金子相关?” “正是。”张仪指着牛屁股,“此牛夜间吸纳天地灵气,白日便金。太子所见的库中金子,全是由它们屙出来的。” 太子不信,问张仪道:“能便一金吗?” 张仪扭头问旁边的牧童:“今日之金便否?” 牧童应道:“回禀大人,尚未便出。” “几时可便?”张仪问道。 牧童仰头看天,点头:“嗯,看时辰,是该便金了。” 张仪对通国笑道:“太子算是有福气,此牛刚好到便金的时辰了。”又转对牧童,“既然时辰到了,就让它便一金吧。” 牧童应一声,走至牛头处,呢呢喃喃地与神牛耳语几句,似是安抚神牛,又似是说咒语,然后走到牛尾处,轻拍尾巴。初时轻拍,越拍越重,拍到最后一声,只听“啪嗒”一响,一块金饼从牛屁股里应声而落。 太子及随行苴人大奇,捡起金饼,细细一看,湿漉漉的,拿手一摸,竟然有些温热。 苴人皆奇。 太子也学牧童的样子走到牛头处,低语一阵,又走至牛尾,轻拍几下,却不见屙金。 太子怔道:“它为何不屙?” 牧童应道:“大人有所不知,神牛一日方便一次,若是下雨,两日或三日才能方便。今日已经方便过了,是以不能便出。” 太子甚是懊丧。 张仪笑道:“太子若想亲自验看,明日此时复来如何?” 通国点头允了。 翌日是好天,在后晌的同一时辰,张仪偕同太子一行再来山坳,通国亲拍牛尾,神牛果然又便一金。 太子使属下验看,是足金。 太子大服,不无感叹道:“唉,在我们巴蜀,炼金不知遭受多少辛苦,是以金贵。贵国有此神牛,无须劳苦,一日就可便出许多,真是宝贝呀!敢问庶长,贵国就此一牛吗?” 张仪笑而不言。 太子转向司马错。 司马错将他拉到一侧,悄声道:“此为秘密,太子不可多问。” 想到库中那么多的黄金,太子认定秦国断然不会只有一头神牛。 心中有数了,太子也不多话,回至驿馆,备上厚礼,夜至司马错府。司马错这才告诉他,秦国共有神牛一百头,全都散养在终南山里,归右庶长监管。 太子恳请石牛,司马错做出无奈的样子,要他去求右庶长。 太子再备厚礼,邀司马错一道去求张仪。 “殿下,”张仪连连摇头,摊开双手,“不是在下不肯帮忙,是此事重大,在下做不了这个主啊。”略顿一下,压低声音,“不瞒殿下,此牛是君请神授,专以用来为秦国换粮食的,君上严旨不得外泄。因殿下是司马兄挚友,在下与司马兄情如兄弟,这才引太子一开眼界。太子能够目睹,已是大幸,还望太子回去之后不可轻泄此事,万一为贼人所知,皆来抢夺神牛,秦国就会失去粮源,秦人就得挨饿。” 通国长叹一声,目露失望之色。 司马错见状,拱手求情:“庶长大人,太子此来,诚意睦邻,实在难得。太子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还望庶长大人成全。再说,太子仅求一牛,我们有那么多,在下以为,纵使少个一头两头,也无伤根本。” “是啊,是啊,”通国急道,“在下只求一牛。” 张仪低头沉思,有顷,抬头道:“单是一头是不会屙金子的。牛分雄雌,只有雌牛会屙金,但没有雄牛,雌牛也屙不出金子。若是送牛,至少得两头,雄雌各一才是。” “好好好!”太子大喜,拱手急道,“能有两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张仪苦笑一声:“一头已难,太子若求两头,在下更是做不得主了。不过,诚如司马兄所言,太子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在下出个主意,明日上朝,太子可以觐见君上,向君上索求。只要君上应允,莫说是一头两头,即使十头八头,亦非难事。” 通国应允。 翌日晨起,张仪、司马错带通国上朝,恳求石牛,张仪、司马错皆为通国说情。 惠文公沉思许久,抬头问道:“通国太子,你需要几头?” 因有张仪透露的底线,通国顺口说道:“请赏十头,一头公牛,九头母牛。” 见他张口就是十头,众人皆笑起来。 “十头不行!”惠文公眉头紧皱,断然拒绝,“至多五头,一头雄牛,四头雌牛。” 通国拱手谢恩。 “不过,”惠文公倾身说道,“我们这牛是屙金子的,金子是换粮食的。我这把牛给你们了,金子就屙少了,粮食就不够吃了。通国太子,听说你们蜀国粮食甚多,尤其是稻米,能不能也给我们送些粮食?” “成成成!”通国迭声应道,“敢问君上要多少粮食?” “这个嘛,”惠文公看向张仪,“右庶长,我们这五头牛要换多少粮食?” “五万石!”张仪应道。 “五万石如何?”惠文公盯住通国。 “这??”通国迟疑了,“五万石??” “君上,”张仪拱手,“臣以为,君上既为赏赐,按价折算是不是??” “对对对,”通国连声应道,“我们苴国粮食本来就不多,每年要向蜀国购买,五万石稻米着实??” “好好好,”惠文公大手一挥,“赐就赐吧。”又转对张仪,“右庶长,你给通国太子点齐五头神牛,一雄四雌!” “臣领旨!” 通国跪下:“谢秦公厚谊!通国回去之后,一定禀明君父,为君上回赠一万石稻米!” “好!”惠文公大拳一振,略略一想,倾身,“慢!” 通国以为他反悔了,急道:“君上?” “通国太子,”惠文公一脸狐疑地盯住他,“寡人纵使愿意相赠,可这些神牛皆重千钧,从终南山到你们苴国皆是高山险川,怎么运回去呢?” 所有人显然未曾想过这个问题,个个抬头望向通国。 通国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应对。 “君上,”张仪抱拳应道,“臣有一计,在终南山里开山辟路,险要处修出栈桥,可将神牛运抵南郑,我们在南郑交付太子。” “此法倒是不错。”惠文公微微点头,“不过,终南山是秦国地界,我们可以修路。过去南郑则是蜀国地界,我们不能修呀!”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太子,司马错暗向太子递眼神。 太子受到启发,似也有了主意,拱手接道:“君上放心,通国回去后就禀报君父,沿潜水开山辟路,搭栈桥直通南郑,接回神牛。” “嗯,”惠文公点头,仍现忧虑,“若是此说,倒是可行,只是,据寡人所知,巴山蜀山,处处皆险,连绵数百里杳无人烟,此路若要开通,要到何年何月呀?” “君上放心,”通国笑道,“我们蜀人惯走山路,也有气力,若是多征人丁,分段修筑,想必不出三年就可开通。” “不出三年?”惠文公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哈”长笑数声,转对张仪、司马错道,“你们可都听见了,通国太子说,不出三年,他就能修通蜀道。看来蜀人善于说大话呀!” 通国满脸涨红,指天誓道:“上天做证,若是三年之内不通蜀道,通国誓不为人。” “好!”惠文公朗声应道,“太子回去尚需数月,今年就不说了。”转对内臣,“记上,自明年一月起始,计数三年。满三年后,寡人亲去试走蜀道,恭送金牛!” “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通国:“你可转禀苴侯并开明王,就说蜀国若是能在三年之内打通蜀道,除五头神牛之外,寡人另赠秦川美女二百名,永世睦邻!” 通国拱手谢道:“通国一定转禀。” 通国拜辞秦公,因山路不便,连秦公赠送的一千镒足金也不要了,于翌日晨起,仅带几饼神牛屙出的金子和两名美女,匆匆赶回苴国。 数月之后,苴侯再派使臣至秦,报说已征三万人丁开辟蜀道,迎接神牛。 秦公大喜,以美女、美酒盛情款待,张仪、司马错亲领使臣视察金库和神牛。看到五头神牛活灵活现,四头牝牛皆能便金,苴国使臣毫无疑虑,满意而归。 蜀使前脚刚走,秦公即征一万丁役赶赴终南山,全力开拓褒斜道。 秦国大造声势征伐宜阳,韩国陷入恐慌,昭侯使人紧急向苏秦求救。 苏秦问清细情,断知秦人又是故技重演,如前番伐赵一样虚张声势,当即坚定主意,回韩侯一封密函,大胆声称,三晋纵亲已成,只要秦兵入侵宜阳,魏、赵就会同时发兵,从函谷、西河、晋阳三处攻击秦国。 韩侯吃了定心丸,底气十足地调兵遣将,布置宜阳防御,全力迎战秦人。 与此同时,苏秦辞别魏王,再使楼缓打前站,自己紧随其后,策动四国合纵车马,浩浩荡荡地朝齐都临淄进发。 就在此时,齐都临淄发生一件大事:稷下学宫祭酒彭蒙病逝。 稷下学宫是齐国先君齐桓公田午(有别于姜氏桓公小白)一手倡导起来的。当时,田氏初代姜齐,政权不稳,田午效法姜氏小白尊士的做法,在稷下设立别宫,纳贤养士。 田因齐初继位时,淳于髡、邹忌、彭蒙诸人均寄住稷下,被尊为稷下先生。当时威公耽于酒色,不理朝政,邹忌以琴艺觐见,淳于髡则以隐语点拨。威公大梦初醒,起用邹忌为相,整顿吏治,兴农重商,齐国随之大治。邹忌从政后,淳于髡为齐使赵,离开稷下。在邹忌的建议下,威公扩建稷下,重金纳士,天下贤才接踵而至。威公使稷下先生彭蒙为学宫祭酒,待以卿礼,奉以重禄,主持稷下的日常事务;使上大夫田婴为稷宫令,沟通稷下与齐宫。到威公称王时,稷宫的规模已空前发展,士子逾千,稷下先生超过十人,各自门下皆有一串弟子,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彭蒙病逝,威王甚是哀伤。楼缓上朝时,威王正在宫里与几位重臣商议发丧事宜,气氛甚是压抑。楼缓叩毕,大体说明来意,称四国特使苏秦三日之内将至临淄,朝见齐王,同时呈交四国约书和合纵檄文。 威王接过约书、檄文,略扫一眼,缓缓说道:“楼子远来辛苦,且回驿馆暂歇数日,寡人择日请教。” 楼缓再拜后退出。 见楼缓走远,威王目光转向田婴:“爱卿,还说方才之事吧。稷宫是先君所立,百策之源;士子是国之瑰宝,兴齐之本。稷宫之事,乃国家之事。稷宫兴,则国兴;稷宫衰,则国败。彭祭酒仙去,非但是稷宫之失,亦当是国家之失。彭祭酒的丧事,要大办,按上卿之礼厚葬。寡人要让天下人皆知,凡在稷下著书立说者,生有厚养,死有礼葬。” 威王出此承诺,众臣莫不感动,尽皆折服。即使一向对稷下抱有成见的上将军田忌,也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臣遵旨!”田婴拱手应道。 “稷下不可没有祭酒。关于此事,爱卿可有考虑?” “臣以为,”田婴奏道,“稷下藏龙卧虎,云集天下英才,祭酒一职,非德高望重者莫能为之。眼下稷宫有稷下先生十一人,如慎到、尹文子、邹衍、许行、田骈、接子、环渊、公孙龙等,皆有才具,但资望皆不足以服众。臣想到一人,或可服众。” “谁?” “淳于髡。” “嗯,就是他了!”威王拍板,转向邹忌,油然叹道,“唉,寡人当年嗜酒如命,得亏淳于子巧谏,方才戒除长夜之饮哪。” “哦,”邹忌问道,“此事倒是新鲜,臣从未听陛下说起过。” “都是旧事了。”威王苦笑一声,不无感叹,“不过,寡人早晚想起来,如在昨日啊。” 辟疆大感兴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将此旧事讲来听听?” 威王点头,缓缓说道:“当年寡人初立,不思进取,耽于淫乐。自邹卿琴喻之后,寡人虽然矢志于国事,却无法戒除酒乐。一日,寡人召淳于子作长夜欢饮,笑问他道:‘先生饮多少可醉?’淳于子应道:‘臣饮一斗亦醉,饮一石亦醉。’寡人奇道:‘先生饮一斗即醉,为何又能饮一石,能说说原因吗?’淳于子应道:‘若是君上赐酒,旁有执法,后有御史,髡恐惧俯伏而饮,一斗必醉;若是贵客到访,父母在侧,髡为晚辈,挽袖躬身侍酒,饮不过二斗;若是好友重逢,互诉衷肠,可饮五六斗;若是乡党聚会,男女杂坐,畅所欲饮,呼朋引伴,握手言欢,游戏不绝,眉目传情,耳鬓厮磨,饮者无不欢欣,髡饮八斗无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送客而留髡,轻解罗裳,体香袭鼻,髡心最软,可饮一石。’寡人细细一想,知他是在喻谏,油然叹道:‘先生是说,酒极则乱,乐极则悲?’淳于子笑道:‘君上,髡以为,万事皆然,至极而衰。’寡人感慨万千,自此痛改前非,弃绝长夜之饮。”略顿一下,赞叹有加,“别的什么也不去说,单此一谏,淳于子就足以任祭酒了。” 众臣皆是叹服:“王上圣断!” 齐威王抬头转向田婴,凝眉问道:“爱卿,淳于子逍遥在外,不知哪儿去了,如何请他来做祭酒?” “我王放心,”田婴禀道,“眼下淳于子寄住邯郸,彭祭酒病重时,臣紧急使人前去相请,淳于子闻知彭祭酒贵体欠安,必会驱车前来。若是不出差错,淳于子当于后日午时赶至。” “如此甚好!”威王搁下此事,从几案上拿起约书,示意内臣递给众臣,“诸位爱卿,苏秦合纵一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今有约书来了,你们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过,细读有顷,传予邹忌,邹忌传予田婴,田婴传予田忌。 诸臣皆看一遍,内臣收回来,复置于威王几上。 威王扫视众臣一眼:“你们尽皆看过了,可有评议?” 田忌跨前一步:“王上,合纵一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臣以为,六国合纵,旨在制秦。秦虽暴戾,却与我相隔甚远。即使成祸,也与我毫不相干。秦之敌是三晋,不是我大齐。”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儿臣赞同将军所言。” “你为何赞同?”威王直盯他问。 “儿臣以为,”辟疆说道,“秦之大敌是三晋,我之大敌亦是三晋,此其一也。我东临大海,西是三晋,均不可图,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诸国。若是参与纵亲,北不可图燕,南不可图泗下,西不可图三晋,东是大海,合纵大不利于我。” “邹爱卿,”威王转向邹忌,“你意下如何?” 邹忌拱手奏道:“殿下所虑,臣甚以为是。苏秦抗秦是假,制约齐、楚才是其心。初倡纵亲时,苏秦仅提三晋与燕国,并无齐、楚。此番邀我入纵,六国纵亲,共抗一秦,意甚虚假。再说,合六国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经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说是六国合一,单是一魏,亦足够秦人支应了。” 看到田婴不吱一声,威王问道:“爱卿,你怎么不说?” 田婴拱手道:“王上已有定论,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视田婴,有顷,对众臣摆手:“散朝。” 见众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婴留步。” 田婴顿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 君臣二人从正殿偏门走出,沿小径走向后花园。走有一时,威王顿住步子,歪头问道:“你且说说,寡人是何定论?” 田婴一口说道:“合纵。” “哦?”威王似是一惊,“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论?” “合纵于我利大于弊,以王上之明,定有此断。” “合纵于我何利何弊,你且说说。” “臣先说弊。依方才殿下、相国、田忌将军所说,合纵大体可有四弊,一是与秦构怨,二是不可图燕,三是不可图三晋,四是不可图泗下。臣再加一弊,合纵不可争楚。” “争楚?”威王眼睛大睁,直盯田婴。 “王上,”田婴缓缓说道,“与秦相比,楚才是我劲敌。我东是大海,不可图;燕地偏远而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强悍,争之不易;秦被三晋锁死于关中,是亲是仇皆无大碍;我唯有南图。泗下诸国是鱼米之乡,与我一向亲善;琅琊诸地,春秋时本是我土,后为勾践所占,今又被楚人夺去。这且不说,眼下楚已得越,昭阳为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鲁,蓄势已久,必与我争。我若入纵,必与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争矣!” “嗯,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头,又朝前走去,边走边问,“这是五弊。利呢?” 田婴依旧站在原地,声音稍稍加大:“臣以为,合纵于我,有五弊,仅有一利。” “哦,”威王再次顿住步子,扭过头来,“是何利?” “弱魏,雪黄池之辱!”田婴一字一顿。 “是的,”威王陷入深思,有顷,缓缓点头,“与此利相比,所谓五弊,皆不足道矣。黄池之辱,田忌虽有过错,大错却在寡人。河西战后,寡人以为可图魏矣,不料杀出一个庞涓,让寡人梦断黄池。眼下魏罃贤臣盈朝,国力复盛,寡人复仇之事,也只有捂在心底了。六国若是合纵,魏罃必不以我为戒,竭其国力西图,光复河西。秦、魏再争,以虎狼战熊罴,无论谁负谁胜,于我皆是大利。只是??寡人仍有一虑。” “王上何虑?” “寡人身边,短缺一个能敌庞涓之人。河西之战后,魏室已如僵死之蚕,更有四国谋之,庞涓却能力挽狂澜,以三万疲卒,五日两胜,实让寡人胆寒。听闻庞涓治兵甚是严整,大魏武卒复现,寡人更是寝食难安哪!” “王上,天道求衡。出庞涓,亦必出制涓之人。只要王上孜孜以求,此人必现。” “是啊!寡人寄厚望于稷宫,这件大事,就有劳爱卿了!” “臣遵旨!” “话虽如此,”威王话锋微转,“合纵之事仍需慎重。” “王上?”田婴一怔。 “寡人反复琢磨苏秦的合纵理念,什么‘五通’‘三同’‘六国制秦’,多是迂腐之见。听闻苏秦出身寒微,十分健谈。果如此说,在我稷宫,如他这般夸夸其谈之徒数以千计。然而,似此人才,居然连克燕、赵、韩、魏四宫,连魏罃那只老狐狸也为他所服,倒是大出寡人意料。想是他一路招摇,以势压人之故。今日此人乘连胜之势东下,寡人若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味盲从,万一有所闪失,岂不就跟四国之君一样贻笑后世吗?” “王上所虑甚是。臣有一计,可防此险。” “爱卿何计?”威王急问。 “先冷落他,卸去他的势;再使他前往稷宫,与稷下诸先生论战。此人若能度过稷下一关,必是旷世奇才,我王尽可合纵。此人若是夸夸其谈,腹无实货,必在稷下翻船。堂堂四国特使在我稷下丢丑,在列国也是美谈!” “好好好,此计甚好!”威王连连点头,“方才听爱卿讲,淳于子将于后日午时到,苏秦他们呢?” “听楼缓说,也在后日,至于几时能到,臣也吃不准。” “呵呵呵,凑到一起了!”威王笑出数声,“也好,你安排去吧,这几日休朝,所有朝臣只做两件事:一、迎接淳于子;二、礼送彭祭酒!” “臣遵旨!” “不过,苏秦既为四国特使,还有燕、韩、魏三国公子、公孙光临,也不可过于冷落,总得有人支应才是。” “臣使犬子恭迎特使,王上以为如何?”田婴略略一想,轻声荐道。 “可是爱卿世子田文?”威王问道。 “正是。”田婴接道,“犬子近年有所长进,颇能应酬,且以交友为乐—” “嗯,”威王微微点头,截住田婴话头,“是该历练一下了。” 两日之后,在临淄之西三十里处由邯郸而来的一条驿道上,一辆装饰豪华的驷马篷车由西北而东南,车轮吱吱呀呀,辚辚而行,扬起的尘埃随微风飘飞。 前面数里处就是通往临淄的主官道,显然,这辆轺车欲拐入主官道,驶向临淄。 驭手正在悠然自得地埋头驾车,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喧嚣声,抬头一看,主官道上现出大队车马,旌旗招展,尘土飞扬,远远望去,见首不见尾,不知有多少里长。 驭手忖估距离,回头大叫:“主人,主人??” 车上之人是淳于髡。此时,他正两眼迷离地坐在篷车里,一把白胡子随着轺车的上下颠簸而左右飘飞。 听到叫声,淳于髡两眼惺忪,探头问道:“何事?” “前面有车马。” “有就有呗,咋呼个啥?” “主人,”驭手急道,“你睁眼看看,那队车马不知有多少,若是让他们赶前了,不知要候几时?” 淳于髡打眼一看,知是苏秦的合纵车马,复闭眼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前去。” 驭手得令,扬鞭催马,四骏撒开蹄子,篷车如飞般驶向官道,刚巧赶在大队车马的前面。驭手看看淳于髡,见他又睡去,哂然一笑,再次扬鞭。 官道既宽且平,骏马见到如此好路,分外欢喜,扬首奋蹄,不一会儿,就将大队车马甩出二里多地。 赶有十几里,可以望见临淄西门的城楼了。 驭手看到迎头驰来一队车马,回头急叫:“主人!主人??” 淳于髡头也不抬:“又咋呼个啥哩?” “前面又有车马!” “再超过去就是!” “小人超不过,那些车马是迎面过来的,官道全被堵上了!” “哦?”淳于髡睁开眼睛,朝前一望,果见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正自思忖,驭手惊叫:“主公快看,有王旗!还有王辇!” 淳于髡抬头,这也看到了王旗和王辇,知是齐威王驾临,凝眉有顷,缓缓说道:“王辇算什么?走你的路就是。” 驭手应过,催马又走,边走边唠叨:“主人,齐王必是迎接那队车马的,小人方才看到旗号,好像是苏相国,啧啧啧,苏相国可真了不起,是四国特使,这来齐国了,连齐王都要郊迎!啧啧啧,啧啧啧??” 淳于髡眼睛闭合,没有睬他。 双方相向而行,不一会儿就碰到一起。距百余步远时,驭手停下,回头看向淳于髡:“主人,别睡了,就要照面了。” 淳于髡头也不抬:“让在道旁。” 驭手将车辆赶至官道一侧,跳下车,在车旁跪下。 距五十步远时,前面车马也停下来,齐威王步下王辇,缓缓走来。后面跟着殿下、邹忌、田婴、田忌等百官朝臣,再后面是七八个稷下先生。 驭手眼角瞥到,赶忙揉揉眼睛,见此情景,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责道:“又叫唤啥哩?” 驭手小声说道:“是齐王,朝咱走来了!” 淳于髡睁眼一看,见齐王已经快到跟前,吃一惊,跳下车子,迎前几步,当道跪下,叩首于地:“草民淳于髡唐突至此,不知王上驾临,冒犯王驾,请王上治罪!” 威王急上前几步,双手扶起淳于髡:“先生,是寡人迎迟了。” 淳于髡一怔,不相信地望着他:“王上此来,是迎草民?” “当然是迎夫子喽!”威王笑道,“在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舍夫子其谁?” 淳于髡连连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劳王上屈尊迎接?” “唉,”威王拱手回礼,叹道,“夫子一别就是数年,只图自己快活,将寡人和稷下忘个一干二净。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见夫子一面,怕也是难。听闻夫子来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里,不想还是迎得迟了!” 淳于髡再次拱手,声音哽咽:“王上??” 官道上,二里开外,尘土飞扬,合纵车马不急不乱,辚辚东来。 “呵呵呵,”威王跨前携住淳于髡之手,“此地风寒,请夫子随寡人宫里叙话。” 因手被挽着,淳于髡不好揖礼,只好朝众臣及稷下诸子扫一眼,两眼笑成一条缝,频频点着大光头,算是招呼了。 威王携淳于髡之手走向王辇。 大队人马掉过车头,原路返回。 合纵人马全看傻了,纷纷停住车子。包括苏秦在内,众人无不以为齐国君臣是来迎接他们的,不想齐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拨马而回。 “前面车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谁看到了?”公子卬大声咋呼。 从冷宫出来之后,公子卬虽然爵为安国侯,职位却是参将。此番被诏命为合纵副使,公子卬初时不明白,颇为叫屈,憋闷数日,进宫诉予母妃。母妃诉诸惠王,经惠王一骂,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便乐不可支地甘当副使了。 公子章摇头应道:“车上有篷,看不清呀!” 公子哙接道:“能让齐王郊迎,断非寻常之人!” “管他是谁,待会儿撞见,看不扭断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众人皆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亦笑几声,回视他们:“你们看我干什么?还不赶路,打算在这儿过夜吗?” 公子章跳上车马,头前走去,合纵车马再次蠕动。 行至齐王停车处,一车恭候在侧,一个模样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于车前。 合纵车马再次停下。 公子章认出是田婴之子田文,跳下车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见过特使!” 公子章回揖道:“韩章见过田公子!”略顿,“田公子缘何候于此处?” 田文再揖:“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纵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苏秦车前。 苏秦闻报,跳下车子,迎上揖道:“在下苏秦见过田公子!” 田文回揖:“田文见过苏子。文奉家父之命,恭迎苏子及诸位特使!” “有劳公子了!”苏秦躬身谢道。 “令尊何在?”公子卬亦赶过来,并不见礼,直问他道。 “回上将军的话,”田文朝他拱手,“家父本欲亲迎,将行之时,接到我王口谕,陪王郊迎稷下先生淳于子。家父不敢抗旨,又分身乏术,只好托在下代为恭迎,不到之处,请苏子并诸位公子宽谅!” “嗬,我道是哪路大仙呢,却是那个亮光头。”公子卬揶揄一声。 众人笑也不妥,责也不妥,面面相觑,谁也不好作声。倒是田文洒脱,呵呵笑出几声,朝他又是一揖:“听闻上将军言语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说什么,亦笑一声,拱手揖道:“见笑了。” 田文转对苏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嘱在下妥善安排苏子及诸位特使。临淄狭小,容不下诸多人马,只得委屈他们暂住郭外。至于诸位特使及随员,在下已经安置在驿馆。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苏秦亦拱手道:“安置甚当,谢公子了。” 田文朝苏秦及众人拱手揖道:“苏子、诸位特使,请。”说罢转过身去,缓缓走至自己车前,吩咐驭手头前驰去。 大队车马跟在后面,辚辚驰向临淄。 是夜,四国使臣在列国驿馆住下。从大梁到临淄,众人拖拖拉拉走有十多日,皆是劳顿,早早安歇了。 苏秦召来楼缓谋议。 楼缓将稷宫之变略述一遍,苏秦方知原委,轻叹一声:“前年在稷下时,在下曾听过彭先生教诲,受益匪浅。此番复来,在下原还打算再向先生讨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却是短暂,时不我待啊!” 楼缓也是唏嘘。二人又议一时,楼缓见苏秦太累,辞别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复至。 苏秦提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应道:“彭祭酒仙逝,王上感伤,特别诏命,近日不朝。至于何时上朝,需候王上旨意。” 苏秦拱手:“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 “苏子请讲。” “仲尼至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请问田兄,可知仲尼昔日闻《韶》之处?” 田文点头:“知道,就离此处不远,原是太师高昭子的府宅,高氏落败,此宅转手三家,眼下被一个古怪的乐师买下,改作乐坊了。” “太好了,”苏秦喜道,“烦请田兄引在下前去,一来缅怀仲尼,二来也顺便欣赏齐国雅乐。” “在下愿效微劳。”田文笑应道。 苏秦脱去官服,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刚要走出厅堂,正在附近溜达的公子哙看到,急走过来:“二位欲去何处?” “仲尼闻《韶》处。”苏秦顿住步子。 “哦!”公子哙大喜,“可否捎带在下?” “公子既爱《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子哙回房换了一身素衣,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驿馆。 高昭子府宅不过数百步远,谈笑间已是到了。 田文报过家门,门人禀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迎出,见是田文,脸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见过大人。” 田文回过礼,指苏秦、公子哙道:“老先生,晚生引见两位贵客。这位是四国特使苏秦,这位是燕国公孙姬哙,听闻此处是仲尼闻《韶》处,特来祭拜。” 老乐师扫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请。”不及苏秦、公子哙回礼,顾自转身,前头走了。 二人皆怔,好在田文前有介绍,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乐师引领三人径直来到孔子闻《韶》处,指着前面破旧的乐坛:“两位稀客,这就是仲尼闻《韶》处,你们祭拜吧!” 苏秦近前,朝乐坛缓缓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 公子哙见了,亦过去跪拜。 二人礼毕,苏秦转对老乐师,深揖一礼:“晚生苏秦敢问前辈,此处既为仲尼闻《韶》处,可有《韶》音?” 老乐师陡然间二目如炬,将他凝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说道:“既为仲尼闻《韶》处,自有《韶》音。” 苏秦再揖:“晚生不才,可得一听乎?” 老乐师迟疑有顷,抬头问道:“老朽敢问苏子,缘何要听?” “晚生听说,仲尼至齐,闻此曲三月不知肉味。晚生既来齐地,若是错过如此好曲,岂不引为终身之憾?” 老乐师拱手揖道:“此曲陈朽,早不时兴了。自仲尼之后,鲜有人听。苏子既然有此雅兴,可随我来。” 老乐师头前走去,苏秦三人跟后,不一时,来到一个庞大乐厅。老乐师指指观赏席位,苏秦三人见过礼,席地坐了。 乐厅呈穹形,地上铺着红毯,乐坛上摆着编钟、鼓、琴、瑟、磬、箫、方响、埙、竽、筝、骨笛、笙等十余种乐器,氛围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乐师只是轻轻击掌,厅中即起回鸣。旁侧转出十余乐手,各就各位。老乐师走到众乐师中央,拿起一管洞箫,微微启唇,厅中立时余音缭绕。老乐师又出一声,众乐师一齐跟进,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乐《韶》正式起奏。刹那间,金、石、土、木、竹、丝、匏、革八乐齐鸣,余音回荡。 苏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挟带的巨大声势震撼了。 苏秦紧闭双目,全身心地沉浸于《韶》里,整个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有致。 《韶》为舜时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猎、会同、祈雨、祭火、关雎、缶韵、中和等,凤凰来仪是其**。每章均以洞箫起奏,分别展现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尧的丰功伟绩。 九曲奏毕,在乐声戛然而止时,苏秦竟无一丝察觉。 “苏子!苏子!”公子哙见老乐师已经挥退众乐手,缓步朝他们走来,轻声叫道。 苏秦仍无知觉,依旧微闭眼睛,摇动身子,似是那优美的乐音已经汇入他的体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公子哙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乐师止住,在他对面坐下。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睁眼一看,乐音早毕,老乐师坐在自己对面,急拱手道:“前辈雅乐,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乐,苏子言大了。”老乐师缓缓说道。 见出口即失言,苏秦苦笑一声,不无抱歉地抱拳说道:“谢前辈教诲!是晚生听得傻了,竟是连话也说不齐整。” “呵呵呵,”老乐师颜色大懈,笑出几声,“看得出来,苏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听进去而已。” “苏子既听进去,敢问此曲如何?” “仲尼曾说,君子为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晚生今日悟矣!” 老乐师拱手:“苏子能出此语,堪为知音矣!老朽聊备薄茶一壶,欲请苏子品啜,不知苏子能赏光否?” 苏秦拱手揖道:“能饮前辈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乐师眉开眼笑,起身携了苏秦之手,置田文、公子哙于不顾,径朝后院走去。 田文、公子哙大窘。 尴尬有顷,田文耸耸肩道:“看来,香茗是喝不上了,我们还是走吧。” 公子哙长叹一声,望着老乐师和苏秦远去的方向,缓缓起身,与田文一道,不无遗憾地走出乐坊。 齐宫书房里,上大夫田婴将苏秦几日来的动静扼要禀过。 “哦!”齐威王朝前倾倾身子,“爱卿是说,苏子日日去那乐坊,与人谈乐?” “是的,”田婴点头,“一连三日,每日都去。” “是何乐坊?” “是私家乐坊。原是高昭子旧宅,昔日仲尼闻《韶》处,本已败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个老乐师买下。老乐师颇有钱财,从列国聘来许多乐师,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大怔,“有此大师,寡人竟是不知!” 田婴应道:“据犬子所说,乐师来路不明,起初在雍门,浪迹街头,鼓琴为生,人称雍门周。后来,雍门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笔横财,买下那处宅子,开设乐坊。雍门周为人古怪,虽然开设乐坊,却从不奏他曲,只演《韶》乐,且每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钟。此曲陈朽,早已过时,齐人无人爱听,因而他的乐坊门可罗雀,整个临淄,除去邻人,几乎无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苏秦前去听《韶》,臣亦不知。” “唉,”威王长叹一声,“羞煞寡人矣!能演《韶》者,方为大师。寡人自幼好乐,恨不与伯牙同世,常梦大乐师光顾,后得邹子演琴,即引为知己,用以为相。今有大师光临数载,寡人却是一丝不知,堪比楚地那个好龙的叶公了!”唏嘘再三,连连摇头。 田婴赶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臣,请王上降罪。” “起来吧!”威王再叹一声,“这事儿怎能怪你呢?今日临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没矣!”略略一顿,“不说其他,单此一点,苏子就不一般哪!” 田婴迟疑一下:“臣可否知会苏子,让他入宫觐见?” “不不不,”威王摆手,“他还没有去过稷下呢!稷宫何时为彭子送殡?” “后日。” “就后日吧!在稷宫为彭子举办一场送别论坛,祭送彭蒙,可邀苏子同祭。” “臣领旨!” 翌日傍黑,苏秦从雍门周处听乐归来,感觉馆中异样,厅中灯火辉煌,众人皆是正襟危坐,似有重要客人到访。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苏秦,笑道:“看,苏子回来了!” 众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婴。 田婴急走几步,朝苏秦鞠一大躬,拱手:“在下来迟了,请苏子恕罪!” “呵呵呵,”苏秦亦回一礼,“上大夫客气了!在下此来,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谢犹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请!” 二人携手同至厅里,按宾主之位坐了。 田婴长叹一声,摇头道:“唉,苏子想必也都知道了,这几日稷宫里大事不断,先是彭祭酒仙去,后是淳于子光临,在下身兼稷宫令,里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上大夫可得当心贵体。”苏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来临淄,别是连个落脚之处也寻不到了。” 田婴尴尬一笑,朝众人拱手致歉:“苏子及诸位公子光临,在下有所怠慢,还望苏子及诸位公子多多担待!” “呵呵呵呵,”苏秦回揖,“上大夫一心要请罪,看来在下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喽!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请问上大夫,稷宫的事怎么样了?仲尼闻《韶》不知肉味,在下不及仲尼,闻《韶》数日,嗅到肉味仍是香的,不过,外面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众人皆笑起来。 “谢苏子念记!”田婴敛笑,“彭祭酒明日入殓,王上颁旨,明日申时为彭祭酒举办一场特别的送行仪式,在下刚刚安排妥当,急赶过来看望诸位。” “请问上大夫,是何特别仪式?”公子卬问道。 “回公子的话,”田婴应道,“彭祭酒一生治学,倡导学术争鸣,开辟一代新风,为今日的昌盛稷下立下盖世奇功。王上恩旨以上卿之礼安葬彭先生,同时在稷宫举办一场空前规模的学术论坛,以天下学子的真知灼见为彭祭酒送行。” 田婴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苏秦身上。 苏秦忖知其意,慨然叹喟:“以此方式送别彭先生,可谓是前无古人了。齐王惜才如此,真乃贤君矣!在下虽说学识浅薄,却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准否?” “恭迎,恭迎!”田婴连连拱手,“听闻苏子学识渊博,口若悬河,若能光临稷宫,非但稷下生辉,众学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灵,亦必宽慰。” “上大夫美言了。”苏秦拱手还礼。 田婴朝在场诸位拱手一圈,转对苏秦:“诸位,苏子,此事就这么定下,在下告辞,明日申时,稷宫见!” 第073章| 铁嘴稷下战群英 光头大梁偷疯人 http://.biquxs.info/ 稷宫位于临淄之内,宫城西门之外,与宫城仅一墙之隔,有专用的林荫道与宫城相通。齐王只要走出西门,就可直达稷宫。西门亦称稷门,稷宫位于稷门之外,因而亦称稷下。 稷宫占地数千亩,起自西门,延至南门,绵延数里,被纵横阡陌、花园草坪、荷塘鱼池等切割成许多方块,每个方块构成一个院落,院中亭台楼阁栉比鳞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宛若一个巨大的后花园。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学有所长,皆有所居,亦皆有所养。稷宫以学问为上,若是学问得到众士子的认可,即可由祭酒推荐,通过学宫令转奏齐宫,由齐王诏命为稷下先生。无论何人,只要被聘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宫分到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开宗立派,择徒授艺。 稷宫中心是一处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门前面是一个方形广场,铺满砖石,周边大树参天,树下草坪连绵,最多可容数千人。凡大型论坛,即在此场举办。 申时,待苏秦一行赶到,丧礼已经就绪,行将开始,广场上一片静穆。正对院门处,摆着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乌黑油亮,棺头上是个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一代宗师”四字,皆是齐王亲题。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个论坛,高约三尺,上面铺一层黑色麻毯。论坛两侧,摆着数十花圈,显然是朝中诸臣及稷宫诸先生送的。 砖地上铺一层席子,席上站着稷下士子,皆着麻服。众士子分成若干队,每队前面突兀一人,无不气宇轩昂,表情静穆。无须再问,他们皆是稷下先生。身后之人,是其门下弟子。新来士子、未及拜师或不愿拜师者,则分站两侧,自成纵队。广场中央空出约一大步宽的空地,可站两行,显然是留给苏秦他们的。 果然,苏秦一行一到,就有人导引他们步入这块空场。苏秦打头,后面依序站着公子卬、公子章、公子哙、楼缓,再后面是飞刀邹等随行诸人,在各自席位前面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丧礼的田婴在一声锣响之后步入论坛,朝棺材及众士子各鞠一躬,声音略显沙哑:“诸位先生,诸位嘉宾,诸位士子,辛丑日子时三刻,一代宗师、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鹤仙去。今日申时,我们齐集此处,深切哀悼先生,缅怀先生!”顿了一下,咳嗽一声,扫视众人一眼,“诸位朋友,祭礼开始,向彭先生的英灵叩拜!”说毕转过身去,在坛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礼。 场上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礼。与此同时,跪在棺材两侧的乐手奏起哀乐。 有顷,哀乐停止。 田婴转过身子,泪水流出,声音哽咽:“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王上哀伤,休朝七日,更在宫中布设灵堂,日夜为先生守灵。彭先生一生,治学严谨,为人正直,自入稷下后,即将余生献予稷下,致力于学术,首倡稷下论坛,鼓励百家争鸣,使稷下学风昌盛,领袖天下学问。为缅怀先生伟绩,承继先生遗愿,我王颁布诏书,在先生英灵之前设立论坛,以学术争鸣为先生送行。”说完伸袖抹去泪水,从袖中摸出诏书,站起身子,朗声宣读。 田婴读毕,在场士子无不以袖拭泪,哽咽四起。 田婴听凭大家哽咽一阵,朝众人微微抬手,礼让道:“论坛开始,诸位请坐!” 众人原本跪着,此时也就顺势席地而坐。 田婴见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诸位朋友,但凡稷宫正式论坛,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论坛,是为彭祭酒送行,在下学识浅薄,不敢僭越,特奉王上恩旨,请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闻名天下的学界泰斗暂代祭酒之职,主持今日论坛。”说着转过身去,朗声叫道,“有请新祭酒!” 话音落处,棺材后面转出一个光头。 见是滑稽游士淳于髡,众人无不惊喜。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时看到光头,不免得意,朝左右连连点头。 淳于髡并不着急上坛,而是径直转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礼,只伸开两手在写着“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连拍三下,大声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来,支起耳朵,在下为你主持论坛,你可要听得仔细些!若是有人论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论得不好,你就放个响屁;若是有人论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让他说去!” 在如此静穆的场合下,淳于髡陡然间晃着个光头如此说话,众人皆是一惊:欲待发笑,似觉不妥;欲待不笑,实在难忍。 场上现出难言的尴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闹腾一阵,这才附耳于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听一时,皱眉摇头:“这个老蒙子,睡得像个死人,看我拿锤子敲他!”说着眼珠子四下一转,瞄见旁边有一盖棺敲钉用的锤子,遂朝手心不无夸张地呸呸连吐几口唾沫,拿过锤子,在棺材板上连敲数下,侧耳又听,有顷,不无惊喜地转过身来,左右晃动光头,乐道,“呵呵呵,你个老东西,这下睡不成了,总算爬起来了!”说着将锤子丢在一边,朝身上拍了几拍,走入论坛。 这一连串举止简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场滑稽戏,众人再也忍俊不禁,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来,继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泪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婴,也忍禁不住,破涕为笑。场上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苏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是的,举办如此规模的辩论,场上气氛凝滞如是,沉闷如是,谁能畅言?众人皆不畅言,何来争鸣?齐威王和田婴百密而一疏,而这一疏此时让淳于髡天衣无缝地补上了。久闻淳于髡多智,今日见之,方信传言不虚。 淳于髡乐呵呵地走到场上,朝众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礼,指着田婴继续调侃:“老朽正在邯郸逍遥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说是老蒙子有事,约老朽速来。老朽以为有何好事,乘了驷马之车,紧赶慢赶,原本三个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赶到了??” 从邯郸赶至临淄,驷马之车走二十日如同蜗牛,淳于髡却计划走三个月,且讲得一本正经,众人再笑起来。 淳于髡被打断,只好停顿一下,见笑声住了,才又接道:“老朽来了,老蒙子却睡去了。你们说说,老朽与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见,老朽好不容易奔他来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难受几日,后来也想明白了。人这一生,早睡晚睡,长睡短睡,好睡赖睡,都是个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无可厚非。这样一想,心里也就不难受了,只是多少觉得,老蒙子这样做,不够仗义。老友来看他,纵使要睡觉,至少也得打声招呼才是!” 淳于髡说出这几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彻脱俗,真正显出了他的功力。在场诸人无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住点头。 淳于髡看到全场静寂,所有眼睛无不盯视他,光脑袋又是一晃,转过话锋:“齐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发奇想,举办这个论坛,并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约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应下了。老朽从未主持过论坛,不过,老朽在想,顾名思义,论坛贵在论字,论字贵在争吵。老蒙子不说争吵,说是争鸣。鸣字就是鸟叫,这个字用得妙。一只鸟叫,叫鸣,众鸟凑到一起叫,叫争鸣。就冲这个鸣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诸位嘉宾,诸位鸟友,此时此刻,大家齐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争鸣,老朽别无所请,只请大家抻长脖子,亮开喉咙,直抒胸臆,鸣所欲鸣。鸣得好,鸣得响,鸣得让人服气,就是雄的。反过来,鸣得不够响,不够好,让人不服气,就是雌的??” “雌”字刚一落下,全场再笑起来,响起掌声。 淳于髡打了个手势,众人止住笑,听他继续说道:“在下又想,既是争鸣,就得有个主题,不然东家说驴,西家说马,扯不到一块。这场论辩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为学为人,皆以天下为己任。老朽既为主持,也就独断一次,为今日之辩确定一个主题:天下治、乱!” 场上又起一阵掌声。 “古今天下,不治则乱,因乱而治。不过,”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脑袋,转过话锋,“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乱,只在率性逍遥。今日强论治乱,颇是难为。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老朽正自发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为己任,有点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仅鼓噪呐喊,更在身体力行,这点胜老蒙子远矣。老朽兴甚至哉,诚意让贤,隆重荐他登坛主论!诸位有何能耐,尽可与他争个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请酒一场,不过,老朽只请雄的,不请雌的。酒是百年老陈,可飘香十里,是老朽特意从燕国带过来的!” 淳于髡嬉笑调侃,一波三折,众人一边大笑,一边将眼珠子四下乱转,不知他要荐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声,步下论坛,径直走向人群,在苏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见过四国特使苏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惊,所有目光齐向苏秦射来。 由于这日皆穿麻服,苏秦诸人又面生,众人均未看出来者是谁,只是从最后入场及在场心预留空位等迹象推知其身份显赫,万未料到他们竟是四国合纵特使,且领头之人,更是遐迩闻名的苏秦。 对于淳于髡的突然发招,苏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见过淳于前辈!” 淳于髡拱手:“老朽唐突,有请苏子登台赐教!” 苏秦回揖:“前辈抬爱,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呵呵呵呵,”淳于髡伸手携住苏秦,“苏子,坛中请!” 苏秦也不推辞,跟随淳于髡走至坛上。 场上再起一阵掌声。 掌声过后,淳于髡指指台子,笑道:“此台只能站一人,苏子上来,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苏秦答话,淳于髡已自转身走至台边,挽了田婴的手,走至众士子前面,在预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苏秦恭送他们坐定,方才转身,朝棺材连拜三拜,起身再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说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诸位先生、诸位学子!”略顿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诲。此番赴齐,在下本欲登门讨教,先生却先一步乘鹤而去,实令在下感怀。在下此来,一意只为送行先生,却蒙淳于前辈抬爱,要在下登坛主论。在座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子前辈,更是学界泰斗,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敢卖弄,但在彭先生英灵面前,在下也不敢轻辞。在下进退不得,只好勉为其难,班门弄斧,在此献丑了!” 开场白还算得体。所有目光尽皆盯在苏秦身上。 “诸位先生,”苏秦陡然转过话锋,“诚如淳于子前辈所述,一年多来,在下致力于合纵,天下为此沸沸扬扬,多有杂议。今日既议天下治乱,在下就想趁此良机,表白几句。一来明晰心迹,求教于在座方家;二来诉于先生英灵,求先生护佑!” 场上死一般静寂。 “诸位先生,”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朗声接道,“天下合纵绝对不是在下一时之心血来潮,而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诸位会问,天下大势所趋何处?在下只有一个答复—天下大同。那么,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为,只有两途:一是天下归一,大道一统;二是列国共治,求同存异,共和共生。若使天下归一,只有强强相并,灭国绝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张此说,想必诸位也都听说了。若使列国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纵一途。” 接下来,苏秦详论合纵,从缘起到理念再到过程,讲他如何说秦遇挫,如何以锥刺股,更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琴师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无忧,坐而论道者居多,何曾有过如此经历,因而人人揪心,个个唏嘘。 苏秦独论一个时辰,这才收住话头,抱拳说道:“在下胡说这些,贻笑于大方之家了!诸位中无论有谁不耻下问,欲与苏秦就天下纵亲、王霸治乱等切磋学艺,苏秦愿意受教!”说毕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扫向场上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论辩场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显实力的机会,因而各门无不铆足了劲,欲在论坛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门徒,不料凭空杀出淳于髡和苏秦,几乎将彩头全都夺去了。 然而,此时见问,众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踊跃而出。这是因为,在场士子虽然逾千,却多是各门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头。而排在前面的十几位先生,也不敢轻启战端,因为此番论辩实在重大,万一落败,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苏秦能言善辩,名扬列国,此时更身兼四国特使,气势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过人,此时又是新任祭酒,在这样的前辈大师面前逞舌,言语更得掂量。 苏秦见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便抱拳笑道:“诸位先生,苏秦恭候了!” 话音刚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进几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论天下,在下齐人邹衍,欲就天下求问苏子。” 苏秦拱手复礼:“邹子请讲。” “不知何为天下,何谈天下治乱?在下请问苏子,何为天下?”邹衍问毕,挑战似的望着苏秦。 邹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学,近年来致力于四极八荒、阴阳五行研究,颇有心得,论辩中言辞犀利,海阔天空,在稷下被人戏称“谈天衍”。邹衍刚来不久,因学有专攻而得彭蒙赏识,年前被破格聘为稷下先生,只是所论过奇,门下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机,邹衍自是不愿错失,故而先行发难。 苏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顾名思义,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称为天下。” “苏子所言虽是,却过于概括。在下想问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苏秦拱手道:“在下早就听闻邹子有大九州之说,未得其详,今日正好讨教。” “苏子过谦了!”邹衍嘴上这么说,心中不免得意,拱手应道,“在下以为,天如穹盖,地有四极,《禹贡》所载九州并非天下全部,实为天下之一州,可称赤县神州。穹盖之下,四极之内,赤县神州当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为《禹贡》所载,因而世人不知。” 苏秦微微一笑,点头问道:“请问邹子,天下当有地,地上当有天,此理是否?” 邹衍点头:“当然。” “请问邹子,”苏秦抓住一点,进而论道,“天是穹盖,必是圆的,地有四极,必是方的。若依此说,地之四角,势必无天。地上无天,还叫地否?” 众人皆笑起来。 “这??”邹子难圆自说,面色大窘,连连抱拳,“苏子高见,在下受教了!”说罢转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坐下,闭目冥思。 “谈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仅战一合即败下阵来,实让稷下学子震惊。有顷,人群中站起一个中年人,众人一看,是稷下先生慎到。 慎到治黄老之学,为人厚实,学风严谨,多有著述,声誉可追彭蒙,从者两百余人,场地上,就数他身后的队伍最长。 慎到走至台下,躬身揖道:“赵人慎到求教苏子。” 苏秦还礼:“慎子请讲!” “苏子欲在兵不血刃中寻求天下大同之道,在下敬服。不过,在下甚想知道,假定苏子合纵成功,天下如何共治?列国如何共生?” “慎子所问,正是在下未来所求。共治、共生之道,先王早已有之。三皇五帝时代,大道贯通,德化天下,无为而治,天下诸侯数以万计,同生共存,并无争执。自夏入商,自商入周,道德式微,天子以礼乐治世,诸侯皆能循规蹈矩,和睦共处。自春秋以降,礼坏乐崩,天下始不治矣。世风日下,若使天下大同,当从治风伊始。因而,在下合纵,可分三步走:第一步,山东列国纵亲,化干戈为玉帛,共制暴秦;第二步,与秦和解,使天下纵亲,诸侯共坐一席,求同存异,教化人民,恢复礼乐;第三步,扬善抑恶,化私去欲,复兴道德,使天下归于大同。” 苏秦讲完合纵的未来远景,众人既惊且疑,无不面面相觑,以为是在听天书。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苏子壮志苦心,无论成与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苏子之论,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 “天子与民,孰贵?” “皆贵,亦皆不贵。天下为天下而立天子,非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贵之,不为利天子一人,而为利天下。” “天子何以治诸侯?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贯通,圣人无事。圣人且无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无事,诸侯亦无事,民亦无事,故圣道之世,无为而治。” “以道治天下,能详述否?” “道有诸德,德有诸术。三皇五帝之时,圣君行仁、义、礼、乐、名、法、刑、赏八术。仁以育民,义以导民,礼以化民,乐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齐民,刑以威民,赏以劝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 慎到心悦诚服,拱手道:“苏子所论,言之成理,在下叹服!”说毕转身退下,坐回原处。 接着上场的是田骈。 田骈是彭蒙的得意门生,亦是稷下先生,善于雄辩,素有“天口骈”之称,弟子甚众,在稷下直追慎到。 见慎到退场,田骈趋前,抱拳问道:“苏子既论道、德八术,齐人田骈有问。道、德八术,虽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爱,亦可生偏私;义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虚伪;礼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乐者,可和情志,亦可生淫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齐众异,亦可生奸诈;刑者,可服不从,亦可生暴戾;赏者,可劝忠能,亦可生阴争。” “是的,”苏秦回过礼,侃侃应道,“夏启、商汤用八术而天下治,夏桀、商纣用八术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于道统。术为道用,亦为道御。天下有道,术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术得滥用,可乱天下。” 田骈点头:“苏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齐民,请问苏子,道与法孰重?” “道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怨,富贵者不骄,愚弱者不惧,智勇者不欺,诸民心悦诚服;法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敢怨,富贵者不敢骄,愚弱者不敢惧,智勇者不敢欺,诸民因惧而服。在下由此认为,法不及道。” 田骈再次点头,追问:“春秋之时,仁义并未全废,礼乐并未全乱,孔丘却不可忍,游走列国,倡道德,行仁义,结果处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今苏子再倡大道,岂不是步丘后尘吗?” 苏秦轻叹一声,缓缓应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义之过,是用方不当也。道德仁义行于太平之世,不行于乱世。行于乱世者,唯力与势也。在下今日倡导合纵,旨在制衡、导引天下势力,使天下息争归静,而后再以礼、乐、名、法、刑、赏诸术使天下归治,然后再归于仁义、道德,复建太平盛世。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当下急务,不是倡导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势力,消弭战乱,使天下不敢起争。” 田骈敬服,抱拳揖过,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齐人尹文求教苏子!苏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与苏子论道。依据天道: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风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欲,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欲横溢,道德式微,皆为天道运动。苏子合纵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欲。苏子以强力克制私欲,岂不是逆道而动吗?” 苏秦回过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闻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在下以为,尹先生所论失之偏颇。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万物而不彰功。先师老聃曰:‘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断之,天道并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说,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为何不能?” 尹文子叹服,揖首而退。 再后面,接子、季真子、许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暂无门派的游士依序上场,就天下合纵及治乱等各有所问,苏秦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应对如流,在场先生与学子无不叹服。 看到再也无人上场,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头,缓缓走至台前,拱手揖道:“齐人淳于髡向苏子求教。” 看到淳于髡出场,众人皆笑,场上气氛轻松起来。同时,所有目光也都盯视过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才是今天要看的压轴戏。 “前辈请讲!”苏秦回揖。 “苏子学问高深,善讲大道,老朽说不过你。老朽粗浅,就以俗人俗物出对,苏子须以治世之道应答,可否?” 听到此话,众人皆是一震,意识到淳于髡要说隐语了。隐语即问此答彼,手法上有点类同于《诗》中的比和兴,要求即问即答。齐相邹忌善玩隐语,当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隐语玩的是急智,甚难应对,何况是当众回答隐语大师淳于髡! 被逼到此处,苏秦已无退路,只好敛神说道:“晚生愿意受教!” 淳于髡缓缓说道:“子不离母。” 众人无不深吸一口气,纷纷将目光盯向苏秦。 苏秦微微闭目,思忖有顷,沉声应道:“君不离民。”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后面几句,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对出,且在意境、用词、对仗等方面皆是精妙,众人无不喝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一揖:“苏子果然是旷世奇才,老朽佩服!”又转对众士子,“诸位先生,诸位士子,老朽问完了,你们还有何问?”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无人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看来,今日之鸣,雄雌已经敲定了!”转对苏秦拱手,“洛阳人苏秦,走,随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场上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翌日辰时,彭蒙出殡,葬于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学子及朝中官员,外加看热闹的临淄市民,送葬队伍熙熙攘攘,从稷宫一直绵延到稷山,排场胜过宫室。 葬过彭蒙,田婴与淳于髡推开杂务,急至宫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婴将论辩及葬彭蒙之事细细奏报,齐威王两眼微闭,聚精会神地听完,思忖有顷,转对淳于髡:“老夫子,依你慧眼观之,苏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几下光脑袋,缓缓说道:“苏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过,草民有个比照,王上或感兴趣。” “是何比照?” “当年邹子以琴喻政,得王上赏识,用其为相。草民素知邹子善琴,对其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别登门,以隐语问政。” 威王大感兴趣,倾身说道:“此事倒是新鲜,寡人未曾听你说起过呢!” 淳于髡笑道:“雕虫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说,夫子是如何问的?” “草民问他:‘子不离母。’” “子不离母?”威王轻声重复一声,凝眉苦思,有顷,抬头问道,“邹爱卿对以何语?” “民不离君。” 威王一拍大腿:“对得好!还有何问?” “草民又问‘上梁不正下梁歪’,邹子对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问‘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邹子对以‘治国之臣,岂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连声夸道,“就这些了?” “草民的最后一问是:‘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邹子何对?”威王急问。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养。” 威王在几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邹子,对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点头,“邹子之对,草民心悦诚服,知他不仅擅琴,亦擅政治,王上用他是用对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叹道,“没有邹子,就没有齐国今日之治啊!”略顿一下,“咦,方才夫子说是有个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论辩时,草民以同样言辞再问苏子,亦想试一试此人才具。” “好夫子,绝了!”淳于髡的话音未落,威王就已兴奋地截住话头,“先说‘子不离母’,苏子何对?” “君不离民。” 威王长吸一口气,仰头思忖良久,点头:“嗯,好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圣君不可离民!下面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应对?”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最后一句呢?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复一声,微微闭眼,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淳于髡,“苏子与邹子所对迥然不同,两相比照,夫子以为孰胜一筹?”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断。不过,昨日论辩,苏子已中头彩。” “嗯,苏子当中头彩。”威王点头,看一眼辟疆,转对田婴,“爱卿可以知会四国特使,就说寡人已得空闲,明日请他入宫,讨教纵亲摒秦之事。” 田婴拱手:“臣领旨!” 淳于髡、田婴双双告退。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去渐远,威王转对辟疆,问道:“疆儿,你也说说,老夫子的隐语,邹子与苏子所对,孰胜一筹?”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断了吗?”辟疆应道。 “寡人是在问你!” “儿臣以为,苏子之对更胜一筹。” “苏子为何更胜一筹?” “邹子只以齐国为念,当是国才,苏子是以天下为念,当是天下之才,儿臣是以认为,苏子之见胜过邹子。” “你说得不错,”威王缓缓说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选一人,何人堪用?” “苏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连连摇头,“是邹子!” “父王,此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问道。 “若是天下为公,谁为我们田氏?若是天下无争,何能光大祖宗基业?苏子之论,过于高远,可在稷宫议论,不堪实用。” “这??”辟疆越发不解,“既然不堪实用,父王为何还要约见苏子,加入纵亲?” “因为黄池之耻!”威王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迸出。 辟疆仍是一头雾水,迷茫地望着威王:“父王??” “疆儿,”威王换过脸色,微微一笑,“这件事儿,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后,齐国大朝。齐王当廷宣诏,齐国加入纵亲,依前面四国惯例,拜苏秦为上卿、齐国合纵特使,赐稷宫府宅一座,足金五百两,仆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婴世子田文为合纵副使,晋爵中大夫。 事发陡然,众多朝臣为之愕然,尤其是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等反对合纵的,一时回不过弯来,在朝堂上面面相觑。 在一声“退朝”之后,齐威王在内臣的陪伴下径出偏门而去。苏秦随众臣一道走出殿门,正欲跨下石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苏子!” 苏秦回身一看,是田婴,揖道:“在下见过上大夫!” 田婴回过礼,笑道:“苏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贺了!” “说起此事,”苏秦亦笑一声,再次抱拳,“还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还在忖思,何时寻个机缘,向上大夫表达谢意才是。” “苏子打算如何表达呢?”田婴歪头笑问。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样不缺,在下寻思许久,真还想不出个表达,正自绝望,陡然想起一个人,上大夫或感兴趣。” “一个人?”田婴扑哧笑道,“不会是个天下绝色吧?” “听闻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来美女,岂不是添乱吗?” “这么说来,是个男人?” 苏秦大笑起来:“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嗬,能让在下感兴趣的男人??”田婴凝眉思想一阵,望着苏秦乐道,“我说苏子,不要绕弯子了,谁呀?” 苏秦看了看三三两两正从身边走过去的朝臣,压低声音:“上大夫若有雅兴,可与在下前往一处。” 出宫门之后,田婴挥退自己轺车,跳上苏秦的,驭手扬鞭,径往稷下驰去。 二人来到稷宫,在祭酒淳于髡的门前停下。 田婴大怔,不解地望着苏秦:“苏子,你说的男人,不会是这个老光头吧?” “呵呵呵,”苏秦笑道,“是与不是,上大夫且请进去!” 稷宫不比别处,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学艺,所有庭院不设门房。 田婴一头雾水地跟从苏秦直走进去。 淳于髡听到声音,迎出:“呵呵呵,苏子今日大功告成,看来是请老朽喝谢酒哩!” 苏秦长揖:“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苏子,问道。 “哪儿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带酒。” “哟嘿,”淳于髡连摇几下光头,“你拿老朽的酒答谢老朽,还要请个陪喝的,这是明摆着打劫!” 众人皆笑起来。 三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田婴眼珠子四下转了一圈,看到并无他人,便急不可待地望向苏秦:“人呢?” 苏秦笑道:“不在此地。” “人在何处?” “大梁。” “谁?” “孙膑。” 田婴呆若木鸡,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问道:“那人不是疯了吗?” 苏秦淡淡一笑:“有时不疯。” 田婴豁然明白过来,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有顷,顿步说道:“苏子,说吧,如何能够让他来齐?” “偷。” “偷?”田婴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苏秦将头缓缓扭过去,一点一点地转向淳于髡。 田婴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盯在淳于髡的光头上。 淳于髡初时不明所以,此时倒是听出味了,又惊又诧:“什么?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遂将油光油光的脑袋摇得如同货郎鼓似的,“不干!不干!老朽死也不干!” 苏秦长叹一声:“唉!” 淳于髡将头转过来:“咦,你叹什么气?” 苏秦又叹一声:“晚生是在为前辈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苏秦缓缓说道:“人生在世,无非活个潇洒,活个刺激,活个惊世骇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严壁垒的大梁城中,在魏王的眼皮底下,巧设机谋,偷出一个两腿皆不能动的疯子,且这疯子是春秋兵圣孙武子的嫡传后人,是当今列国无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请问前辈,方今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还有,”微微一笑,“这段佳话,史家会怎么写?” “这??”淳于髡凝紧眉头。 “前辈若是不乐意,晚生只好另求他人了。”苏秦作势欲走。 “哎哎哎,”淳于髡急急拦住,晃晃光脑袋,“不瞒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里偷,偷女人,不过,老朽不说偷人,只说偷香。苏子提议在光天化日偷男人,于老朽倒是新鲜,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迟。”便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陷入苦想。 看着他的滑稽样子,苏秦、田婴皆笑起来。 半月之后,齐威王诏命淳于髡载食盐五十车使魏,向魏示好,齐、魏纵亲。飞刀邹夹在使团中,随侍淳于髡。苏秦亦在稷宫住下,或从雍门周习《韶》,或与稷下诸先生、学子及齐国朝臣商讨在天下纵亲的框架内,如何实现联邦共治、天道贯通之道。 光阴如箭,又是一年,黑雕台迎来一年一度的晋升考核。 所有雏按雄雌、入台批次等被分为若干小组。雄雏的主考是车卫国,雌雏的主考是天香。除主考之外,各有五名鹫级别的资深黑雕为副考官,采用分别打分制,最高打五分,最低零分。 考核项目分为五项,分别是飞檐走壁、短兵器、飞镖、易容术、列国习俗。这五个项目为基本科,雄雌不分。之后雄雌分别再考两项,一项为必考,一项为自选。雄雏的必考项是骑射,雌雏的必考项是柔术。无论是基本项还是自选项,都由五个副主考担任评审,给每位雏雕的每一个单项打分,五分为满分,三分以下为不合格。无论是基础项还是自选项,凡一项不合格者,可留台复练一年,来年复考。任两项不及格,就会被立刻除名,发送三军服役,自己及全家的黑雕待遇也相应被取缔或更换,这是每一个雏都不想面对的极丢颜面的结局,正因为此,雏没通过考核而自杀的事时有发生。 如果各科全部合格,雏就可进入最后两个也是最惊心动魄的科目,由主考人考评。这两关若过,被考核者就由雏正式升为第二级—枭。一旦成为枭,他/她就可以被单独指派任务,为国家也为自家建功立业。 秋果与同期到来的十个女孩被分在雌雏第七组。每一组的考核时间为一天,由凌晨到中午为基础科,午后是自选科与最后两关。 由于训练刻苦,秋果所在组的十个雏雕基础科目与自选项目全获通过。 在自选项目,秋果所选的是厨艺,且是由主考天香特别指定的。早在几个月前,秋果“荣幸地”被选中服侍“猎鹰”天香,二人同居一室,她的任何训练就都听由“猎鹰”的吩咐。 就这两个科目来说,秋果也最喜欢厨艺。秋果自幼爱做饭,五岁时就跟她娘学习种菜、收菜、采菇、采薇等,八岁能掌勺,十岁就能独立做出一桌下酒菜肴。但在这儿,她要考的却不是她擅长的秦国菜,而是周菜。天香为她专门配了一个从洛阳来的厨师,花了一个月,教会她几十道地道的洛阳菜肴。自到黑雕台之后,过去的一切于秋果来说很是遥远了,甚至连她爷爷与阿大的面孔也渐渐模糊。然而,只要站在灶台前,只要炒起周菜,她就能想到苏秦,那个差点儿冻死在她家门口、她差点儿跟着走的周人。 将近申时,于秋果等十个姑娘来说,真正考验她们的那个时辰终于到了。 姑娘们齐刷刷地站在考场上。 所谓考场,不过是一块空地,且空地就在她们所住的草庐旁边。 头上插着四根雕翎的主考天香款款走来,站在队前。 姑娘们屏息凝神,十双眼睛不无紧张地迎向天香如猎鹰一般的目光,因为她们中谁也不晓得这一次要考什么。 “姑娘们,”天香逐一扫视她们,脸上浮出笑,“在考核之前,我命令你们各回各舍,将你们最最喜欢的东西拿出来!听清楚,是最最喜欢的东西!” 十个姑娘各回各舍,不一会儿,陆续抱着她们最喜欢的东西回到场地。 天香打眼望去,果然都是姑娘们的平日所爱,有香囊,有猫,有狗,有锦绣肚兜,有玳瑁发瓒,有剑,还有一个姑娘提着一只小箱子,上着锁。 天香逐一检查,询问这些爱物的来历,姑娘们一一作答。 天香看向拥有小箱子的姑娘:“开锁!” 姑娘迟疑一下,打开铜锁,掀开箱盖,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十几片竹简,每片竹简上画着不同的图案。 “是谁送你的?”天香问道。 “邻??邻村的阿强哥??”姑娘脸色红涨。 “他为什么写给你这些?” “他??他说他??喜欢我??”姑娘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天香给她个笑,点头,走向排头,也是最后一人—秋果。 秋果面前没有一物。 “你最喜欢的东西呢?”天香盯住她。 “我没有最喜欢的东西。”秋果应道。 “再想想,有什么是你舍不得的?”天香启发她。 “我舍不得我大、我娘、我爷爷、我弟妹,可他们都不在这儿。”秋果应道。 “你不是有只獾子吗?” “可??它是一只野獾,它??” “去吧,带它过来!”天香给她个笑。 秋果跑到一片林子里,冲山岭打声尖哨。一只野獾跑出来,蹭在她身上。秋果抱着野獾,走到场地上。 “寻根绳子,把它拴住。”天香命令。 秋果寻根绳子,拴在獾子的脖子上。 “你们都去,抱干柴。”天香命令。 众女各抱一捆干柴,堆作一个大堆。 “秋果,燃起来。”天香命令。 秋果点燃柴堆,火焰熊熊。 天香看向带玳瑁瓒、香囊、肚兜等物品的姑娘:“把你们的宝贝扔进去。” 几个姑娘互看一眼,将手中宝物扔进火中。 天香看向带箱子的:“扔进去吧,从今天起,你不能拥有它们了!” 姑娘将箱子扔进去。 天香看向带剑的姑娘,朝一块石头努嘴。 姑娘走到石头边,将剑高高举起,以剑身砸向石头。 剑被震断,一分为三。 “该你仨了!”天香看向秋果及两个抱猫狗的。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 “把它们的腿绑起来。” 两位姑娘含泪用绳子拴上她们各自的猫狗。 唯秋果不动。 “秋果?”天香叫道。 “它不是我最喜欢的!”秋果应道。 “绑起来。”天香声音加重。 秋果轻抚獾子,用绳子绑起它的四条腿。 “扔进火里!”天香命令。 两位姑娘抱起各自的猫狗,扔进火里。 猫、狗惨叫,挣扎。 秋果的獾子吓坏了,发出绝望的叫,挣扎欲逃。 “扔进去吧,秋果。”天香看向秋果。 “鹰姐,”秋果跪下,泪水流出,“它真的不是我最喜欢的,也不是我最舍不得的,求求你放过它吧。” “不是你最喜欢的,你为什么为它下跪呢?为什么为它流泪呢?” “我??我??它冤呢!” “扔进去吧,它不冤!”天香淡淡说道,“我晓得你一直在乎它,它一天不来你就着急。在乎就是喜欢,一天不见就为之忧心,就是最最喜欢!” “我??”秋果说不出来,哭起来。 “扔进去吧,秋果,它值了。几个月前它掉进猎人的陷阱里,是你救了它的命,是你为它养的伤。它欠你一条命,今天不过是还给你而已!” “秋果,扔进去吧。”所有姑娘齐声劝道。 秋果的手在抖,秋果的心在泣。 “秋果?”天香的声音又响起来,语气稍稍严厉。 “秋果!”众姑娘齐声叫道。 秋果抱起獾子。 獾子拼命挣脱。 “扔进去!”天香命令,语气威严。 秋果颤了一下身子,闭起眼睛,将獾子扔进火中。 獾子尖叫一声,在火中拼命扑腾。 绳子烧断了,浑身是火的獾子嗵地跳出火堆,向外飞逃。 天香扬手,一道白光闪过,獾子惨叫一声,倒地。 一枚飞镖牢牢地插进它的脖子里。 “秋果,它不疼了。捡它过来,扔进火里吧。”天香淡淡说道。 秋果走过去,抱起獾子,不顾污血与焦热,轻轻拍打着它,扔进火堆。 天香鼓掌。 众姑娘鼓掌。 秋果悲哭。 “姑娘们,请随我来,你们还有最后一关,祝成功!”天香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不远处的训练大厅。 秋果与姑娘们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除了秋果,所有姑娘无不一身轻松,因为,在刚刚过去的小半个时辰里,她们已经放弃了她们最最喜欢的东西。从今以后,没有什么是她们舍不得的了。 走进厅中,众姑娘在厅中站下。 一个黑雕走过来,抱着十支圆滑的木棒。 “姑娘们,每人一根!”天香命令。 众姑娘每人拿起一根。 “撩起裙裾,将它插进你们的宝器!”天香命令。 众姑娘惊骇,面面相觑。 “还记得你们的誓言吗?”天香面孔冷凝,缓缓说道,“你们既已许给国家,你们的身与心就不再是你们的了。你们的宝器,不再属于任何男人,只属于天。上天将其赋予你们,你们的第一次就交给上天吧!” 姑娘们晓得这一关不得不过,纷纷蹲下,撩起裙裾。 秋果也蹲下去。 “秋果站起!” 秋果打个惊怔,站起来。 “出列。” 秋果出列。 天香看向其他姑娘:“插吧。” 众姑娘闭起眼睛,咬牙插进木棒。 天香吩咐执法雌雕逐个查验完,指向一道黑门:“你们九人跟着她,进入那道门,与雄雕合体,完成最后的成雕仪式!” 九个姑娘站作一队,络绎走进那道黑门。 秋果打个寒噤。她听明白了天香的话音,晓得等在门后的是什么了。 “谢谢您,鹰姐!”待她们全部进门,秋果向天香深鞠一躬。 “要谢你就谢苏秦吧!”天香淡淡一笑,“金雕有令,你的第一次是属于他的!” 翌日晨起,天香将一只雏雕交给秋果:“秋果,昨日的考核你顺利通过,你正式成为黑雕台的在册黑雕了。这是一只雏雕,八个月大,正是认人的年龄,从今日起,它归你饲养、训练。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想叫它欢欢!” “好吧。”天香苦笑一下,给她个鬼脸,“看来你实在是舍不下那只獾了!” 秋果回她个笑,刚要回话,身边的雏雕受惊尖叫,四处躲藏。 天香看向天空。 一只大鸟正在头顶盘旋,发出叫声。 大鸟徐徐落在迎雕台上。 是公子华的金雕。 不一会儿,司雕带着金雕来到天香住处。 天香安抚金雕,赏它一只鸡,从它腿根取下一只绑缚牢固的软囊,拆开,现出一块丝帛。 是公子华要她即刻赶赴大梁的密令。 时下春节早过,天气回温,春暖花开,大梁人开始他们最重要的户外活动—放风筝。魏惠王童心大起,使毗人做出一个巨大的鹰状风筝,在御花园里亲手放飞。望着风筝渐起渐高,惠王的心境亦如这风筝一般,随暖风飘升。 “王上,”毗人将手掌搭在眼上,遥望高高在上的风筝,“都成小黑点了。即使真的苍鹰,怕也飞不了这么高。” “呵呵呵,”魏惠王松了两圈手中的丝线,“看这劲头,它还要升呢!” “王上,”毗人笑道,“几年大治,大魏的国势就如这鹰,直上九霄了!” “说得好!”惠王眉开眼笑,“它飞得越高,向下俯冲的力量就越大。听说嬴驷养了几只黑雕,寡人倒想看看,是他的黑雕厉害,还是寡人的苍鹰厉害。” “王上又要伐秦了?”毗人轻声问道。 “这还用说,”惠王朗声说道,“河西在寡人手里失去,自也要在寡人手里夺回来。若是不然,百年之后,叫寡人何以面见列祖列宗?” “王上的这个愿很快就可实现了,”毗人兴奋道,“齐国已入纵亲,若是楚国亦入,山东列国真就被苏子合成一体,秦国纵有铜墙铁壁,怕也顶不住半年哩。” “是呀,不过,”惠王紧了几下风筝线,“纵使列国没有纵亲,寡人也要伐秦。寡人励精图治数年,今已库粮充栋,武卒复兴,贤臣盈朝,更有庞将军威服列国,虎贲之师无人可敌,寡人怕谁来着?”略略一顿,“不过,话说回来,苏子合纵,六国纵亲,是好上加好,可谓是天助我也!” 二人正在闲话,值事内臣引朱威疾步走来。 “启奏我王,”朱威拱手,“燕使来朝,送我王千里马一匹、良驹五十匹;赵使来朝,送我王讴伎一人、舞伎十人、乐伎十人;齐使来朝,赠精盐五十车,以贺纵亲!” “呵呵呵,”惠王喜不自禁,“列国纵亲,好事连连哪!”略略一顿,“田因齐使何人来了?” “淳于髡。” “呵呵呵,是老夫子呀,”惠王笑起来,“他不是在邯郸吗,何时去临淄了?” “稷宫祭酒彭蒙谢世,淳于髡赶去追悼,齐王就差他来了。” “好好好,”惠王又笑两下,转对毗人,“得道多助啊!列国使臣纷纷来朝,寡人不能慢待,你排个日程,寡人分别召见。” “臣领旨。” 惠王会客多安排在下午,客少时会一个,客多时会见两个。纵亲国使臣毕至,惠王皆要接见,毗人依例安排每日二人。 众使臣中,淳于髡滑稽多智,惠王最是喜爱,特别叮嘱毗人把他排在后场,以便留足辰光畅聊。 翌日后晌,毗人先安排燕使觐见,然后是淳于髡。燕使好马,自比伯乐。惠王闻言大喜,顺口向他讨教识马之道,相谈甚笃,竟然忘了时间。 毗人急了,禀报齐使淳于髡已至,在殿外候见。 燕使告退,毗人引淳于髡觐见。 淳于髡叩见已毕,惠王请他坐下,心中却在回想方才的识马之道,表情恍惚。 淳于髡凝视惠王,有顷,起身叩道:“王上,草民告退。” “哦,”惠王怔了下,点头,“好好好,那就明日后晌吧。” 第二日后晌,淳于髡依约再至,叩见之时,见惠王仍在恍惚,迅即叩道:“王上,草民告退。”不及惠王说话,再次起身退去。 惠王打个惊愣,不无尴尬地扫一眼毗人。 毗人追上,不无抱歉地对淳于髡道:“先生,明日后晌复来如何?” 第三日后晌,淳于髡如约叩见。 惠王起身,亲手扶他坐下。 淳于髡落席,再次凝视惠王,见其精神气色已与前两日判若两人,便拱手揖道:“王上,草民又来打扰了!” “呵呵呵,”惠王摆摆手,“淳于先生,不说这个了,寡人存有一事,甚想问你。” “王上请讲。” “先生两番觐见寡人,皆是未发一言,起身即走,是寡人不足与语呢,还是另有缘故?” “非王上不足与语,实乃王上心猿意马,无意会见草民。” “哦?”惠王大奇,“你且说说,寡人怎么心猿意马了?” “回禀王上,”淳于髡拱手说道,“髡前日求见,王上意在驰骋;髡昨日求见,王上意在音声,草民是以告退。” “啧啧啧,”惠王震骇,油然赞道,“先生神了!不瞒先生,前日先生来,碰巧燕使献千里马,寡人好马,虽见先生,心实系之;昨日先生来,碰巧赵使献讴伎,寡人闻其声美,未及试听,虽见先生,心实系之。”又转对毗人呵呵笑出几声,“看见没,淳于子就像钻进寡人心里的虫子一样,连寡人想啥,他都知道!” 毗人亦笑起来,转对淳于髡,随口问道:“先生既是王上心里的虫子,可否说出,王上这辰光在想什么?”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待草民试试!” 淳于髡面对惠王,二目紧闭,煞有介事地提精运气,似乎真要将他的元神钻进惠王心里。 惠王陡然一震,如临大敌,全神贯注地紧紧盯住淳于髡。 约过三息(一呼一吸为一息),淳于髡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惠王既紧张,又好奇,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淳于髡:“先生,寡人在想什么?” 淳于髡晃几晃光光的大脑壳子:“王上在想,这个老秃头,难道他还真能变成一条虫子,钻进寡人的心窝子里不成?” “神了!神了!”惠王不可置信,连声惊呼,“寡人方才真就是这么想的!” “哈哈哈哈??”淳于髡大笑起来。 毗人已经看出淳于髡是在故弄玄虚,佯作叹服,称赞几句。 惠王兴致大起,与淳于髡海阔天空,从天下大事到养生之道,从治民方略到御女之术,畅谈两个时辰。 见天已昏黑,淳于髡起身叩道:“王上,辰光不早了,草民告退。” 魏惠王似也累了,拱手:“与先生说话,真是快意。近些年来,田因齐处处事事与寡人作对,顺寡人心思的,推来算去,唯此一事,就是选派先生来使。” 淳于髡叩道:“谢王上抬爱。” “来而不往,非礼也!”惠王转对毗人,“田因齐赠送寡人盐巴五十车,寡人回赠他干菇四十车、春茶十车,免得他空车回去,取笑寡人。至于先生,赏安车一辆、宝珠十枚。金子就免了,反正先生也不稀奇。” “王上说笑了。”淳于髡拱手,“莫说是金子,王上即使赏赐一根青草,草民亦会视为珍宝!” “呵呵呵,”惠王乐了,眼珠子一转,“先生既有此说,就加赐青草一根。” 在魏国方言里,青草的“青”字与“金”字发音接近,魏惠王本是戏言,岂料话音刚落,淳于髡即叩首于地,咬字清楚:“草民谢王上金草!” 青草于眨眼间变成金草,惠王眼睛眨巴几下,大笑:“哈哈哈哈,先生真是急智呀。”遂吩咐毗人,“传旨金匠,化五十两足金,铸金草一株,赏赐先生。” “臣领旨!” 秦氏皮货行里,瑞莲陪着瑞梅在选皮货,庞葱坐在那儿品茶,公子华陪着。 瑞梅选中两件,皮褂子与皮袍,拿出一把软尺子在袖口、肩、臂、腰身等处比量尺寸。比量一阵,瑞梅显然比较满意,将之叠好,放到一边,又从货架上拿下一双皮靴。 “梅姐,”瑞莲迟疑一下,小声,“这都春天了,马上就得热起来。” “我得买!”瑞梅固执应道,“前天见他,脚跟上都有裂口了!” “可这皮袍??”瑞莲拿过皮袍,压低声,“是其他人穿的,孙将军他??他一直是坐在地上??” “嗯,是哩。”瑞梅打个灵醒,眼珠子转几下,向庞葱招手。 庞葱赶过来。 “麻烦家宰对店家讲讲,能否把这皮袍改改。” “咋改哩?” “改成裹在身上与腿上,就跟这褂子差不多。” 公子华已经听明白了,走过来,从货架高处取下一套紧身皮具:“二位夫人,看看这个,成不?” 听到也称她“夫人”,瑞梅红了脸,转过头。 “呵呵呵,”庞葱审看一遍,笑得合不拢口,“成成成!”在身上比试一下,转对瑞梅,“公??”后面的“主”字没叫出来,急急改口,“梅姐,我觉得这套好。这是北方胡人穿的,骑马方便,还耐磨哩,正适合他!” 瑞梅笑了,将这一套装进一个袋里,转对瑞莲:“莲妹,走,我们这就到南街,给孙将军穿上,起北风了,老天不定又要冷哩,去年三月份还下了一场大雪!” 庞葱付钱,公子华收个整数,将零钱送了人情,送他们出去。 送客人出门时,又有两个公子哥儿冲店里走来。 二人佩着剑,英姿潇洒。 公子华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正自猜测,为首一人走过来,在他肩上轻拍一下:“秦大哥,认不出你的田老弟喽!” “天哪,是你!”公子华这才认出天香,一把抓住她的手,扯她进店,直入后院厅中,掩上房门,转望另一公子,“你是??” “秋果拜见金雕!”秋果叩首。 “哟嘿,”公子华大是惊讶,“长结实了哟!” “秋果刚刚晋级,我带她来是见见世面!”天香夸道。 “祝贺你!”公子华竖起拇指夸赞一句,指向旁边一个偏房,“秋果,你到那儿暂先歇息一时,我们议个事儿!” 秋果应声诺,快步走出。 天香掩上房门,回身,紧紧搂住公子华,媚眼流动,声如莺语:“想死你了!” 公子华与她温存了一会儿,松开手:“瞧你急的,现在不是缠绵的时候!” “啥人与你缠绵了?”天香白他一眼,走到陪位坐下,“不过是轻轻勾你一下,试试功力!” “好好好,”公子华笑了,“功力入夜再试!” 天香抛他个媚眼,盯住他:“金雕急召,是有大事喽!” “刚才门口的那几个人你看到没?” “买货的?” “是的,其中有两个女人,皆为魏室公主,其中一人,叫莲公主,是武安君夫人,另一人叫梅公主,是孙膑的人。” “晓得她俩,她们怎么了?” “梅公主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孙膑,为他吹箫,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哦?”天香怔了。 “是这样,齐使来了,如果不出所料,齐人此来当是渡走孙膑的。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动手之前,将孙膑劫走!” “孙膑若不同意,怎么劫?” “办法我想到一个,只是那个痴心公主几乎是天天都来望他,是个**烦哩。” “说吧,要我做什么?” “能够阻止梅公主的只有一个人,太子申!” “明白了。”天香笑道,“以什么身份为好?” “依旧是虞国公主。约他出来,圆个谎解释一下眠香楼的事,再以宫女身份进东宫府,窝在太子身边。待我搞定孙膑,魏国的事就交给你了!据君上所断,只要庞涓活着,魏国就将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未来几年。” “得令!” 翌日后晌,一身小厮打扮的秋果来到东宫府门,将一封私函并一个小金块递给门尉。门尉袖起金子,审视一眼秋果,持函进去。 太子申拆看,见上面是一行娟秀的文字,写着一行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落款是虞公子。 这是《诗》中邶风的一首,也是他第一次逛眠香楼时吟给天香的,函中的虞公子该当就是天香了。 太子申心里一紧,抬头:“何人送来的?” “是个小厮,这辰光在偏厅候回函呢。” “叫他进来!” 门尉出去,带秋果进来。 因为进过秦宫,见过大场面,更在黑雕台历练过,秋果没有惧怕,表情泰然。 “这封信函是哪儿来的?”太子申急问。 “我家主人让小人送来的。” “你家主人现在何处?” “在客栈里。” “哪家客栈?” “离此处不远。” 太子申略略一想,换过一身衣服,与秋果直奔客栈。 秋果将他引入一套雅院,斟上茶水,退出,顺手关上房门,到院中闩上院门,守在偏厅里。 客厅暗下来。 起身相迎的是个风流公子,一身紫衣。 “你是??”太子申盯住他,既激动,又错愕,“虞公子?” 天香没有应声,回视,目光如火。 二人相互凝视,良久,谁也没有说话。 天香轻吟:“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太子申跟吟:“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天香慢慢脱下紫色的公子外套,摘下冠及饰,现出女儿装。 “果然是你,天香!”太子申激动了。 “申哥??”天香扑过来,扑进太子申怀里。 二人相拥。 良久,太子申松开天香,小声:“天香,你??快说,这几年哪儿去了,想得我好苦!” “申哥,”天香泪出,“那天晚上,我正在熟睡,突然闯进几个人来,拿着刀剑,我吓傻了,更不敢叫。为首的见我貌美,把我绑起来,怕我叫喊,嘴里塞了丝绢,装进一只麻袋里,扛到一辆车上,不知运到哪儿去了。”“后来呢?”太子申急道。“他们走了一整天,不知来到什么地方,很荒凉,有不少房子,他们就住下来,开始吃饭、喝酒,有人把我放出来,松开我的手,给我饭吃。” “后来呢?”太子申目光焦急。 “吃过饭,我见那伙人喝多了,便悄悄溜到马棚里,缩在马槽下面。那些人发现我不见了,便四处寻找,马棚里也找了,可就是没朝马槽下面看。后来,天快亮时,他们不找了,也都累了,全都睡了。我溜出马槽,朝荒野里狂跑,一直跑到天大亮,看到远处有个小村子,就进村去,来到一户人家,见一个大娘在烧早饭,就跪在她面前,说是有人抢我,大娘见我可怜,就把我藏起来了。我不敢出门,在她家住有十几天,觉得没有动静,才穿上大娘送我的衣服,扮作村姑,走了。” “你没问问是哪儿?” “问了,大娘说,她们是韩国上党。” “上党?”太子申怔了,沉思良久,“既然逃掉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敢哪!” “哦?” “一路上,我听他们在说话,提到好多人,也提到申哥,我??” “啊?”太子申惊道,“他们提到什么人?” “有陈上卿,有安国君,有秦使,还有一个什么公孙衍??” “公孙衍?说他什么了?” “说陈上卿早该当相国了,可公孙衍不识相,敢来争,还说申哥帮他,这次算是给他点颜色看看。为首的那个还说申哥喜欢我,说是等到地方了,要点亮灯,扒光我衣服,好好看看申哥是为啥喜欢我哩??”天香悲泣起来,搂紧太子申,“我??我吓坏了,我??申哥??” “畜生!”太子申一拳震在几案上,面孔狰狞。 “申哥呀,我??差一点儿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天香嘤嘤咛咛,哭得伤心。 “这些年,你躲哪儿去了?”太子申关切道。 “我流落到宜阳,住在一个堂哥家,他在宜阳一个大户人家做账房,听他说,魏国把都城搬大梁了,说是公孙衍因为眠香楼的事跑到秦国了,陈轸也没如愿当上相国,当相国的是惠施,还说陈轸也跑到秦国了,真不晓得,他把公孙衍害那么惨,他俩在秦国咋办哩?眠香楼的事虽说不好,可对我反而是个好事,至少我成自由人了。我堂哥要给我寻户人家嫁人,我死活不肯,堂哥问我为啥,我说我只爱一个人,就是申哥,堂哥说这怎么能成哩,身份不配呀,因为虞国已经不在了,我们都是落难人,我哭了。堂哥见我执意不肯,也就没再勉强我。去年,堂哥攒了一些钱,盘下一个乌金炉子,赚了不少钱,就资助我来寻申哥了。” “天香,让你受苦了。”太子申心疼起来,“走吧,这就跟我回府!” “申哥呀,你不能再叫我天香了!还有,我怎么才能走进你家的府门哪?我??” “嗯,是哩。”太子申点头,沉思有顷,“这样如何,你不是自称虞公子吗,就做一个虞公子,我给你钱,你在这附近寻个僻静房子住下。” “这个不成呀,我若寻个房子,申哥若是总来,别人就会起疑。申哥是太子,怎么能轻易常来私家走动呢?” “这??” “这样如何,”天香出主意道,“你领我进府,叫我芷儿,就说我是新进的宫人,把我留在你身边,为你斟茶、磨墨、捶背、洗脚??” “这这这??”太子申连连摆手,“这太委屈你了!” “申哥,”天香在他怀里动了一下,贴个踏实,“只要能在申哥身边,早晚能够看到申哥,芷儿什么都愿做,什么苦都愿吃!” 太子申大为感动,紧紧搂住她:“终有一天,魏申会报答你的!” 二人拥抱一时,天香拉他走进寝处,动作轻柔地解开他的衣服,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柔声:“叫我芷儿!” “芷儿??”太子申将她一把揽起,放在榻上。 第074章| 争英雄墨侠斗雕 点鸳鸯游士戏梅 http://.biquxs.info/ 在魏王的回赠礼品中,干菇是现成的,库里就有,只是春茶十车,却有难度,因时下清明刚过,新茶初摘,征收上来有个过程。朱威看过诏书,只得打车前往馆驿,恳请淳于髡暂候数日。 因要筹划偷窃孙膑,淳于髡求之不得,连声允诺。 朱威走后,淳于髡召到飞刀邹:“见过疯子了吗?” “见过了。”飞刀邹点头,“孙子问何时可走,我告诉他,具体哪一日,要先生决定。” “见孙子时,有人看到没?” “没有。” “没有就好。”淳于髡叮嘱,“从现在起,没有老朽吩咐,不可再见孙子,也不可使人打扰他。” “好。” “备车,相国府。”淳于髡吩咐道。 闻知淳于髡驾临,惠施出迎,长揖至地:“淳于子大驾光临,惠施受宠若惊!” “呵呵呵呵,”淳于髡回礼,“传闻惠子治名、实之学,颇有所得,老朽慕名已久。三年前,老朽为赵侯说情,来梁觐见陛下,本欲登门求教,听闻惠子忙于国事,没有闲暇与老朽磨牙,只好作罢。此番复来,老朽左右寻思,再不上门请教,就老朽这把年纪,不定就得抱憾终生了!” 惠施亦笑:“惠施这点学识,不敢在先生跟前卖弄!”伸手礼让,“淳于子,请!” 淳于髡随惠施进府,远远望见客厅端坐一人。 见他们近前,那人起身迎出。 淳于髡正自打量,那人先一步躬身揖道:“魏申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回揖:“草民淳于髡见过殿下。” “殿下也是刚到。”惠施笑笑,指下席位,“席子还没暖热呢!今儿真是凑巧,一个是当朝殿下,一个是学界泰斗,在下这处陋室,算是生辉了!” “这个自然。”淳于髡拍拍自己油亮的光头,“只要老朽这颗光头一到,你想不生辉,怕也难哩!” 三人皆笑起来。 惠施让席,太子申推托不过,居中坐了,淳于髡、惠施分坐两侧。闲聊一时,淳于髡再次打量魏申,见其眉头不展,气色不畅,遂倾身笑道:“观殿下气色,似有心事。草民在此,别有不便吧。”说罢,作势欲起。 太子申伸手拦住,苦笑一声,抱拳:“听闻淳于子善于揣摩,能够忖知他人之心,魏申原本不信,今日倒是领教了!” 惠施亦笑一声,转对太子申:“无论何事,料也瞒不过淳于子。殿下不妨说出来,淳于子多智,不定会有妙策呢。”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不瞒先生,魏申此来,是为梅妹的事。” “梅公主又怎么了?”惠施问道。 “之前的事就不必说了,”太子申眉头大皱,“一个时辰之前,梅妹突然到我府上,求请一事,让魏申左右为难。” “梅公主所求何事?”惠施又问。 “梅妹说,她不想住在宫里,想搬进申府居住,还要申把孙将军也接进府中,由她照料。” 惠施长吸一口气,缓缓闭目。 “先生,”太子申盯住惠施,“你说,申该怎么办?若是不准,梅妹苦求,不定会出什么事儿;若是准允,让个疯子住在府中,天下会怎么议论?再说,父王那里,又如何交代?” 惠施双目闭合,一动不动,显然是在思忖。 太子申复叹一声,闭目垂头。 淳于髡听出大要,探身问道:“请问殿下,孙将军可是孙膑?” “正是。” “哦哟哟哟??”淳于髡连晃几下光头,发出一串富有乐感的声音。他来找惠施,正为孙膑、瑞梅之事,岂料尚未开口,竟就有人递过话把子了。 惠施睁眼问道:“淳于子为何哦哟?” “唉,”淳于髡换作一声长叹,“说起来,这个孙膑还是当年老光头所荐。老光头看他有些才具,在魏或可有所驰骋,谁想这才几年光景,好端端一个才子,竟就成了一个疯子!惠子你说,世道如此,让老光头能不感叹?”说着,将个光头又摇几摇。 惠施苦笑一声,亦是摇头。 “听殿下语气,”淳于髡将头扭向太子申,“孙将军与梅公主扯在一起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梅公主与孙膑的事满大梁皆知,太子申晓得他是故意问的,也就不再躲闪,将孙膑与梅公主的婚约及梅公主非孙膑不嫁的决心扼要讲述一遍。讲到动情处,太子申泪水流了出来。 “呵呵呵,”淳于髡轻笑几声,“殿下,这事儿你诉给老光头,算是诉对人喽!” “淳于子有何良策?”太子申急问。 “请问殿下,是想让梅公主得到终身幸福呢,还是让她永生陪伴一个疯子?” “当然是要梅妹得到终身幸福。” “嗯。”淳于髡晃晃光头,“若是此说,老光头倒是有个招儿。” “先生快讲。” “老光头最爱拉郎配,混喜酒喝。梅公主若是依然待字闺中,光头愿意保媒,为她觅个如意郎君,保管她一生幸福不就得了!” “唉,”太子申一下子泄了气,长叹一声,“先生有所不知,梅妹心中,只有孙将军一人,无论哪个公子王孙,她都不会动心。” “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这倒未必。殿下若是放心,这事儿可以交给光头。老光头担保你的梅妹心甘情愿地听从老朽,嫁一个如意郎君。” “嫁给何人?”太子申急问。 “公子虚。” “公子虚又是何人?” “齐国公子。” “齐国公子虚?”太子申思忖良久,自语,“齐宫室中,好像不曾听说此人。” “呵呵呵,”淳于髡又是几声笑,“世上的人何止万千,殿下不曾听说也是常情。再说,殿下眼下所虑,只是公主的婚事、公主的幸福、公主的如意郎君,至于什么虚不虚的,只要公主乐意,殿下何必较真呢?” “嗯,”太子申应道,“先生所言甚是。无论何人,只要梅妹愿意,申绝无话说。” “这就成了!”淳于髡再次捋须,“老光头明日即向王上提亲,只是??”看一眼惠施,“这席喜酒,单是光头独饮也不成趣,惠子,大媒算你一份。光头做男家的,你来做女家的,如何?” 惠施忖不出淳于髡是何用意,甚想观看下文,便拱手笑道:“惠施愿意效力!” 次日晨起,魏室无朝。 淳于髡花费重金置办彩礼,于后晌申时,驱车叫上惠施,进宫求见惠王。 “呵呵呵呵,”见到淳于髡,惠王喜笑颜开,“老夫子,寡人正在想着你呢。” “王上想着草民是客套话,草民想着王上却是真的。”淳于髡叩道。 “老夫子快起!”惠王招呼二人坐下,“这次你可没有忖对,寡人真的是在想你。”又转对毗人,“不信你可问他。” “淳于先生,”毗人笑应道,“这是真的,方才大王还在念叨你呢。” “敢问王上,为何念叨草民?”淳于髡笑问惠王。 “不瞒夫子,”惠王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寡人身边,真还缺少一个像夫子这样的人。自夫子走后,寡人越想越觉得离不开夫子,实意求拜夫子为国师,常住宫里,时刻陪伴寡人,司寡人之过。寡人正与毗人念叨此事,打算召请夫子,夫子可就来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大笑几声。 惠王怔了:“夫子不乐意?” 淳于髡指指自己的光头:“宫中佳丽如云,早晚见到草民这颗光头,岂不花容失色,东躲西藏?” “呵呵呵,”惠王借题打趣,“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寡人送你美女五十名,只要老夫子精气足,莫让她们失望就成。” “果真这样,”淳于髡顺口接道,“草民更不敢了。宫中佳丽,皆是玉体,草民身贱,岂不是糟践了?” “唉,”惠王知他不肯,轻叹一声,转过话题,“说吧,老夫子此来,有何指教?” “岂敢指教?”淳于髡拱手,“草民只是讨赏来了。” 魏惠王转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铸好了?” 毗人点头,从旁拿过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果是一株金光灿灿、栩栩如生的金草。 惠王欣赏一时,使毗人递给淳于髡:“你讨要的宝贝,可以拿走了。” “草民谢王上厚赏!”淳于髡接过金草,拱手谢道,“不过,草民此来,不是为讨此赏的。” “哦?”惠王略吃一惊,“夫子还讨何赏?” “喜酒。” “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 “梅公主的喜酒。”淳于髡侃侃说道,“临行之际,齐王特别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魏室可有公主待字闺中,若有,齐王有意向大王攀亲。草民昨日向惠相国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订婚。草民窃喜,特拉惠相国保媒,代齐王向魏王求婚。”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上,“这是礼单,彩礼已经置于偏殿,敬请大王验看。” 毗人接过,递予惠王。 惠王扫过一眼,置于几上,抬头缓缓问道:“田因齐求婚?他为何人求婚?” “公子虚。”淳于髡又从袖中摸出一帛,双手呈上,“这是公子的生辰八字。” “公子虚?”惠王接过八字,细看一时,轻轻放下,点头,“年龄倒是不错,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呵呵呵,”淳于髡笑应道,“若问品性,倒是没个说的,草民只用八个字:才气横溢,气宇轩昂。不过,”话锋一转,“公子也有不足之处,草民不敢隐瞒。” “有何不足?” “据髡所知,公子性格内向,不谙名利,与世无争,喜欢独处,尤其是喜欢养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爱梅、菊,几年前赌气前往东海仙山,在那里养梅育草,修道炼仙。不知多少人家提亲,公子皆未看上。这些秉性,与时下年轻人所求格格不入,齐王大是头疼,却也拿他毫无办法。这些弱项,草民特别禀明大王,万不能屈了公主。” “呵呵呵,”魏惠王大喜过望,捋须笑道,“若是此说,倒是匹配梅儿。田因齐若是真有诚意,这门亲事,寡人可以准允!”忽又想起什么,眉头皱成一团,“只是梅儿与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执拗,不愿嫁人。她若不从,就会往死里闹腾,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 “王上放心,”淳于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术,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只要得见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劝导,使她乐意归门。” “好好好,”惠王连说几声,“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赏!”又转对毗人,“传梅公主觐见!” “不不不,”毗人欲走,淳于髡连连摆手,“草民不可在宫里见她。听说公主与殿下甚亲,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见她一面。” 惠王略略一想,大手一挥:“好吧,一切皆听夫子。” 东宫太子府中梅园,百余株梅树上挂满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 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里,痴痴地望着树上的梅子,想着心事。园中别无他人,只有几只小鸟在梅枝间上蹿下跳,喳喳欢叫。 园门打开,淳于髡晃着油亮的光头走过来。 瑞梅过于专注,竟然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淳于髡走到亭下,顿住脚步,故意咳嗽一声。 瑞梅扭头,蓦然见到一个光头,花容失色,惊问:“你是何人?” 淳于髡深揖:“老朽淳于髡见过公主。” 瑞梅早就听说过淳于髡的大名,松出一口长气,微微欠欠身子,拱手复礼:“小女子见过先生。” 淳于髡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赞道:“好标致啊!” 瑞梅平素不愿见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扰,又听淳于髡说出此语,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 “呵呵呵呵,”淳于髡连出几声笑,“没有,没有,老朽只是赏梅而已。”说着,也不顾瑞梅感受,顾自走上亭子,在瑞梅的对面席地坐下,“老朽坐在这里,公主不介意吧?” 瑞梅忽地起身,面色愠怒:“先生要赏,自赏就是!”说毕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径而去。 淳于髡缓缓说道:“梅公主留步!” 听到淳于髡直呼她的名讳,瑞梅怔了一下,顿住步子,扭回头,语气依旧冷冰:“先生何事?” “老朽路过街头,碰巧遇到一个疯汉,公主想不想听听他的趣事?” 瑞梅心头一颤,知他是为孙膑而来,且能进此园中,也必是经过太子申同意了的。看这样子,许是她的要求有眉目了,既惊且喜,复上凉亭,语气微微缓和,轻声问道:“请问先生,那疯汉有何趣事?” “公主不能站着听,”淳于髡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请坐。” 瑞梅凝视他,有顷,复坐下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公主,”淳于髡敛起笑,语气严肃,开门见山,“你与孙将军之事,殿下都对老朽说了。听殿下说,公主欲将孙将军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 瑞梅脸色绯红,低下头去,轻咬下唇,默不作声。 “老朽正为此事而来,有话欲问公主。” 瑞梅喃声说道:“先生请问。” “公主是喜欢孙将军呢,还是爱他?” 瑞梅将头垂得更低,许久,说出一字:“爱。” “爱有四种,博爱、仁爱、义爱、男女之爱,公主之爱属于哪一种?” “第四种。” “男女之爱又分三种,爱物、爱身、爱心,公主之爱属于哪一种?” “第三种。” “你的回答实属难得。再问公主,若是爱他的心,公主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 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来,郑重点头,吐字清晰:“愿意!” 淳于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泪水。 “呵呵呵,”淳于髡晃几晃光头,“看公主的泪眼儿,当是真心,老朽就帮这个忙了。” “谢先生成全!”瑞梅拱手,以袖拭泪。 “老朽成全,可有两种成法:一是如公主所愿,说服你的父王,将孙将军或接入宫中,或接至此处,交给公主照料,公主守他一生;二是治愈孙将军的疯病。” “先生能够治好他的疯病?”瑞梅两眼圆睁,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是病就有治嘛,治不了,是方不得当!” “先生真的能治好他?”瑞梅二目放光。 “除去两个膝盖骨之外,老朽担保孙将军如常人一般。” “太好了!”瑞梅改坐为跪,叩首。 “公主先别磕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老朽这两种成全之法,公主可以任选一种。敢问公主,欲选何种?” “先生能保证治愈孙将军之病?” “老朽可以保证,但能不能完全治愈,还要取决于公主。” “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 “有有有,”淳于髡晃几晃脑袋,“公主需要答应一事。” “说吧,只要能够治愈孙将军,要小女子做什么都成。” “嫁人!” “嫁人?”瑞梅惊呆了。 “确切地说,是嫁给齐国公子!”淳于髡一字一顿。 瑞梅两眼发直,好一阵儿,总算回过神来,从牙缝里挤道:“原来,先生是变了法子提亲来的!”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脑袋,“老朽此来,正是为齐国的公子虚提亲。” “先生这要白走一趟了!”瑞梅面色复冷,一字一顿,“小女子此生,除去孙将军,谁也不嫁!”再次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看来,公主爱的并不是孙将军的心,而是他那一百多斤又脏又臭的肉肉喽。” 瑞梅一怔,复坐下来,盯住他:“请先说说,先生怎么治愈孙将军?”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晃晃光头,“公主若问这个,那就有得讲喽。老光头此生,不喜做官,只喜游走列国,猎奇赏美,化内方外多有所闻。齐国东海有座仙山,山上有种仙草,叫归心兰,其花奇香无比,专摄心魂,凡丢魂落魄者,一闻此香,魂魄归聚,元神入体。观孙将军之病,当是身心分离,元神离体。只要得闻此种花香,不治而愈矣!” “这??这与小女子的婚姻有何关系?” “有有有,”淳于髡迭声说道,“仙山浮于大海之上,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也。能登此山之人,据老朽所知,唯有齐国的公子虚一人。老朽受殿下之托,求公子虚讨要仙草,公子虚却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娶梅公主为妻!” 瑞梅显然相信了这个故事,瞪眼问道:“公子虚为何一定要娶小女子?” “呵呵呵,这是公子虚的事喽,”淳于髡两手一摊,显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待出嫁之日,公主可以当面问他。”说着,以手撑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终生守着一堆身心分离的疯肉肉呢,还是得到仙草,治愈孙将军的疯病,还孙将军一个身心合一的完全之人?公主何时想明白了,可以告诉老朽。老朽游走列国,靠的是两个字—信誉。老朽既已承诺,就一定能兑现诺言。” 淳于髡转过身去,晃着光头,摇摇晃晃地沿来路走去。 走有几步,身后飘来瑞梅的声音,字字结实:“先生,您可告诉那位齐国公子,就说小女子愿意出嫁。” 淳于髡顿住步子。 “不过,”瑞梅冷冷说道,“小女子也有一个条件,公子必须首先拿回仙草,治愈孙将军之病!” “呵呵呵,”淳于髡晃几下光脑壳子,“你俩真就是一对妙人儿呢。只是,你二人,一个要先出嫁,一个要先治病,实让老朽为难!这样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齐国,举行仪式,向你夫君讨到仙草,再返回大梁,亲手交给孙将军闻闻,如果他的病好了,你就应诺入洞房,完成婚约,如果治不好,公主继续留在大梁,如何?” 瑞梅沉思良久,点头:“就依先生。” “再有,”淳于髡盯住瑞梅,“公主还要应允一事,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公主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则,老朽不作保证!” “小女子应允。” 得知瑞梅愿意出嫁,魏惠王大喜过望,亲至太庙,为她的婚事问卦,抽到一签,是六五坤卦,上上签,爻辞是“黄裳元吉”,意思是,这桩婚事质性柔顺,大吉大利。 惠王乐不可支,定下吉日,吩咐宫中准备嫁女。 自孙膑疯后,武安君夫人瑞莲公主不忍目睹梅姐伤心欲绝的样子,很少回宫。听说这桩婚事是梅姐自己愿意的,瑞莲不胜欣喜,急回宫里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宫中。瑞莲正欲前往东宫望她,陡然想起临出门时庞葱交代她早点回府,说是武安君今日回来。瑞莲看看天色,叫驭手拨马回府。 果然,瑞莲刚到府门,就听门人说庞涓回来了。 自入纵之后,魏惠王全力以赴,号召众臣光复河西,庞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纵的好处,兴奋异常,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练兵备战之上,几乎每日都住在逢泽大营,很少回府。 瑞莲疾步走回,远远看到庞涓端坐厅中,正在听庞葱禀报府中诸事。瞥见瑞莲,庞葱识趣地站起,笑对庞涓道:“大哥,前院里还有点儿小事,葱弟待会儿再来禀报。” 庞涓点头,庞葱退出,在门口遇到瑞莲,哈腰见过礼,便匆匆走开。 瑞莲急趋过来,在庞涓前面跪下,深情叫道:“夫君??” 庞涓轻轻一拉,瑞莲顺势倒进他的怀中。二人正在拥抱,门外传来脚步声,瑞莲挣脱开来,在对面坐下。看到并无别人,只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来。 瑞莲喜形于色,急不可待道:“夫君,奴家有个天大的喜讯。” “哦?”庞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讯?” “梅姐要出嫁了!” “梅姐出嫁?”庞涓大吃一惊,“嫁予何人?” “齐国的一个公子,听宫人说,他跟梅姐一个秉性,二人甚是般配。” “叫何名字?” “说是叫公子虚。” “公子虚?”庞涓眉头微皱,“在下未曾听说齐国有个公子虚。宫人还说什么?” “宫人还说,父王甚是高兴,前两日到太庙求签,是上上签,当即定下吉日,就是后日。宫中这几日都在忙活此事,为梅姐准备嫁妆。” “梅姐愿意?” “当然了!梅姐若是不愿,谁敢逼她?” “呵呵呵,”庞涓笑道,“梅姐乐意嫁人,真的是件大好事,我们要送份大礼才是。” “夫君说得是!”瑞莲兴奋道,“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来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么才好。” “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在下真得好好想想。”庞涓果真闭上眼睛,进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礼物。 不过,瑞莲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时的庞涓,压根儿就没去冥想礼物,而是在揣摩整个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断,瑞梅不可能说变就变,她肯愿意,里面必有文章。 冥思有顷,庞涓打个寒噤,脱口而出:“淳于髡!” 庞涓这一声既突然,又怪异,瑞莲吃此一惊,花容失色,打了个哆嗦,颤声问道:“夫君,淳于髡怎么了?” 庞涓这也意识到失态,笑道:“没什么。夫人可否知道,玉成这桩好事的媒人可是淳于髡?” “正是此人。”瑞莲朗声应道,“听宫人说,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国。” 庞涓正欲再问,庞葱急进,在门外站定,禀道:“大哥,齐使淳于髡求见!” 庞涓苦笑一声,挠挠头皮:“嗬,说有鬼,鬼就来了!”又对瑞莲笑笑,“夫人,大媒邀功来了,在下得去好好谢他,夫人可暂回避。” 庞涓起身,与庞葱快步出门。 不消一刻,庞涓笑容满面地携着淳于髡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回厅中,分宾主坐下。庞葱倒过茶水,退出。 庞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请老前辈品尝。” 淳于髡端过茶杯,品一口,赞道:“好茶!” 庞涓亦品一口,笑问:“听闻老前辈见多识广,可知此茶出自何处?” 淳于髡端起茶杯,细细察看茶叶颜色,又啜一口,在口中回味一时,咽下,抬头笑道:“回武安君的话,老朽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此茶采自云梦山,是清明茶。” 庞涓抱拳:“老前辈真是神了!” “呵呵呵呵,”淳于髡晃晃光头,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畅谈一会儿茶道,庞涓先入为主,抱拳笑道:“老前辈乃百忙之身,今日光临寒舍,定有教诲晚生之处。” “呵呵呵呵,教诲不敢。”淳于髡捋下长须,“听闻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请教。也是不巧,几年前在下来梁,刚好赶上武安君大喜,老朽虽然登门,却是难以启齿。此番复来,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听闻大人今日回府,老朽特别使人盯在府外。呵呵呵呵,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个正着。” “这倒奇了!”庞涓盯住他,“据晚生所知,老前辈是以隐语见长,靠利舌游走列国,怎么突然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常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朽求见大将军,不说兵法战阵,怎么能提起大将军的劲呢?”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与老前辈说话,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敢问老前辈,您都想问哪家兵法?” “寻常兵法,不足为奇。天下盛传大将军在宿胥口梦见吴子,得授吴起用兵绝学,可有此事?” 庞涓一怔,稍显尴尬地笑笑,抱拳说道:“确有此事。不过,晚生所学,不过是吴子的一点皮毛,不足挂齿!” “大将军不必过谦。”淳于髡敛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说起吴子,老朽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听他讲到吴起,庞涓来了精神,抱拳急问:“真的?”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过诳语?”眼睛眯起,似入回想,“那年老朽十岁,跟娘讨饭,讨至楚地,碰巧遇到大将军吴起凯旋,嗬,那个威势,将老朽吓得当场尿了裆子。” 淳于髡讲得一本正经,讲出的却是这个典故,庞涓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辈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这是真的!”淳于髡指天发誓,“大将军不信,可去齐地问老朽胞妹。她当时在场,迄今仍拿这个事儿耍笑老朽。在这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见淳于髡如此认真,庞涓笑得越发开心,手指淳于髡,上气不接下气:“老前辈,真有您的,连谎也编得这么圆,实让晚生??” “不不不,”淳于髡截住他的话头,“编谎的不是老朽,是大将军!” 庞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结巴道:“老??老前辈,此??此言何意?” 淳于髡一字一顿:“若是老朽没有料错,此事当是大将军故意编出来的。依老朽所断,大将军若修吴子之学,必在鬼谷。” “老前辈由何判知?” “精灵托梦,断不会在大将军怀中塞进一部兵书。” 庞涓不无叹服,拱手说道:“老前辈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隐瞒。吴子一书确是在鬼谷时,由先生亲授。至于托梦一说,也的确是晚生用来蒙骗三军的。当时,三军仅有三万疲弱之卒,连战皆败,士气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编出这个故事,让前辈见笑了。” “见笑?”淳于髡微微抱拳,由衷赞道,“大将军只此一举,即胜吴起多矣!纵观黄池之战、朝歌之战,更有后来的陉山之战,大将军智勇皆占,即使吴起再世,也不过如此。” 庞涓连连抱拳:“前辈如此抬爱,晚生愧不敢当。” “说起《吴子兵法》,”淳于髡话锋一转,“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 “前辈有何追悔?” “当年听闻鬼谷子将吴子用兵之术传授将军,而将孙子用兵之术传授孙膑,老朽甚觉好玩。后蒙魏王召见,老朽也是嘴快,顺口聊及此事。谁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魏王厚礼聘请孙膑。结果,孙膑至魏,不过一年,竟被处以膑刑,应了他的名讳!老朽得知此情,觉得对不住孙膑,也对不住鬼谷子。听说庞将军也为此事蒙受不少委屈,甚至还舍身相救,令人感动!唉,都怪老朽这张臭嘴,一句闲言,竟然惹出大祸,害人不浅哪!” 庞涓忖道:“老秃头绕来绕去,这才绕到点子上。”眼珠儿一转,以襟抹泪,小声泣道:“孙兄之事,是晚生之伤,前辈还是不要提了!” “唉,”淳于髡轻叹一声,“好吧,既然此事是将军之痛,不提也罢。不过,老朽生性好奇,话及此事,不由得想起一个假定,顺便问问将军。” “晚生愿闻。” “孙子也好,吴子也罢,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庞将军习得吴子之术,孙将军习得孙子之术,老朽在想,如果孙将军没有受刑,也没有发病,庞将军与孙将军各领一军,在沙场上兵戎相见,最终获胜的会是谁呢?” 庞涓沉吟一时,郑重说道:“往事,是没有如果的。” “往事当然没有如果,”淳于髡笑笑,“可老朽说的不是往事,只是如果。” “依前辈之见,会是谁呢?” “是老朽在问大将军。” “回前辈的话,”庞涓拱手,“沙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晚生不敢妄断。”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不愧是大将军,这也算是回答了。大将军刚回府中,一路劳顿,老朽就不打扰了。”说罢,起身揖礼。 庞涓也不挽留,客气地送他出门,拱手作别。 望着他的车马渐行渐远,不见踪影,庞涓方才长吸一口气,眉头皱起,挠头自语:“这个秃头,上门即无好事。只是??此人毫无来由地搁下此话,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过许久,庞涓仍然不得其解,便闷闷地走回府里。 淳于髡回到驿馆,吩咐飞刀邹:“邹壮士,你可以活动了。做三件事:一是寻到疯子,要他明日午夜溜到庙门外面,你约个地方候他,将他背进驿馆;二是将他的衣冠等物抛于汴水,做出溺水自毙的假象;三是改装迎娶公主的大车,在车底增设一个暗厢,让那疯子躺在里面,听他媳妇一路啼哭地嫁往齐国。” 飞刀邹应过,安排好随行匠人改装公主婚车后,迅速来到墨者所在客栈,向屈将子禀报淳于子的日程安排。由于孙膑将秦国公子华潜住大梁欲偷渡他赴秦的事早已告诉飞刀邹,为防止秦人作梗,确保万无一失,屈将子特意调整了接应孙膑的时间,将原定的午夜提前至人定,同时调来十名墨者协助。 翌日午后,范厨为孙膑送饭,刚从庙里出来,就有一人将他拦住,耳语数声。范厨绕道走进皮货店,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内室。 公子华端坐于席,范厨进来,哈腰小声问道:“秦爷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华指着对面席位:“范兄,坐。” 范厨坐下,看向公子华。 “齐人要动手了,”公子华缓缓说道,“昨夜人定时分,有人前去小庙,偷偷会了孙膑。” 范厨大吃一惊:“秦爷,怎么办?” “这就动手!” “这就动手?”范厨重复一句,紧张地盯住公子华,“何时?” “今夜人定!”公子华断然说道,“公主明日出嫁,齐人必于今夜将孙膑偷出,藏于车中,明日随公主至齐。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前面动手。” 范厨一咬牙关:“秦爷说吧,怎么干?” “孙将军不肯赴秦,我们只能来硬的。”公子华从几案下摸出一只小陶罐,递给范厨,“这是**,晚上送饭时,你混进食物中。待孙将军昏迷过去,我们将他背回店中,明日凌晨,待城门打开,我们就离开大梁,赶赴秦地。” 范厨接过小罐,目光犹疑。 “还有,”公子华似已猜出他的心事,“范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已安排好车马,范兄即刻回家安顿。除了那坛陈酒,范兄什么都不可带,若有邻人问起,只说串亲戚去了。待到秦地,一应物事,皆有在下照应。范兄若不嫌弃,亦可住在我府,我请范兄做府中大厨。” 范厨松出一口长气,起身叩首:“小人谢秦爷想得周到!”说毕,将陶罐置入饭盒,告辞出去,走有几步,复退回来,“秦爷,小人想起一事。” “范兄请讲!” “食物是否也让那些丐儿吃?” “嗯,”公子华点头,“还是范兄想得细!药全放上,让那些丐儿睡上两日,免得明日醒来,坏我大事!” 范厨应过,急回家中。不一时,有马车停在门外。范厨将酒坛搬入车中,骗婆娘说,她的父亲病危,希望见她最后一面。婆娘是韩国人,自入门之后,从未回过家门,得讯信以为真,急不可待地领了两个孩子,坐上马车,哭哭啼啼地出城去了。 黄昏时分,范厨熬好一罐稀粥,将药倒入粥罐中,烙出两只葱油大饼。为使他们多喝稀粥,他特地在葱油里多放了盐巴,又咸又香,甚是诱人。 天色苍黑,范厨安排好庞涓一家的饭食,就挎上饭篮直去南街口。这些日来,因有孙膑在,几个乞儿也被养得刁了,无论天晴天阴,皆不乞讨,一到吃饭时候,就会眼巴巴地坐等范厨上门。 这一晚也是。 远远望到范厨在暮色苍茫中晃过来,几个乞儿欢叫一声,迎上前去,抢夺他手中的篮子。范厨护住篮子,朝每人手中塞一块烙饼,直进庙中,在孙膑面前放下篮子,拿出一块香饼,双手递上,笑道:“孙将军,看小人做了什么好吃的!” 孙膑没有去接,头也不抬,不无伤感地长叹一声:“唉,有好吃的,就让娃子们吃吧!” 范厨怔道:“孙将军?” 听到喊声,孙膑微微抬头,望向范厨。 见孙膑的眼里闪着泪珠,范厨惊愕:“孙将军,您??怎么了?” “范兄,”孙膑凝视他,泪眼模糊,“这几年来,在下能活下来,得亏你了!在下??在下??”哽咽,以袖抹泪。 因有公子华的预言,范厨忖知孙膑是要远赴齐国,这在向他诀别,当即跪下,泣道:“将军,您不要说了。小人这一生,能够侍奉将军,是祖上修来的福分。”说毕抹去泪水,舀出一碗稀粥,双手捧上,“将军,这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稀粥,请将军品尝。” 孙膑接过,端在手上,望着稀粥,泪水滴入碗中,怔了一时,再次摇头,将碗放下,轻叹一声:“范厨啊,在下实在喝不下。你起来,让在下好好地看看你。” 范厨大是着急,却也不好硬劝,只好坐起来,望着孙膑。 旁边是个油灯,上面因有灯花,不太明亮。孙膑摸到一根剔牙用的小竹签儿,拨去灯花,端过油灯,轻道:“来,近前一点儿,让在下好好看看你。” 范厨朝前挪了挪。 孙膑将灯移近范厨,细细端详。 范厨心里感动,眼里出泪。 孙膑正在看他,几个乞儿走进,因吃下咸饼,口中干渴,便各自拿出破碗,抢着舀那稀粥。 许是稀粥熬得太好,几个孩子不消几口就已喝完,再次来舀。 范厨急了,护住粥罐,拿出几块大饼:“去去去,一人吃一块饼,吃完再来分粥!” 几个孩子拿过饼,咬过几口,又要舀粥。 范厨再次制止。 “范厨,”孙膑说道,“他们想喝,就让他们喝吧。” 几个孩子得到指令,不及范厨回话,将罐子硬抢过去,纷纷倒去。 稀粥倒空了,最小的一个没有舀到,哭叫起来。 “孩子,”孙膑招手,“来来来,孙叔叔这儿还有一碗。” 那孩子不由分说,上来就端。 “去去去,”范厨将他推开,护住碗道,“你们都喝了,让孙叔叔喝什么?”又瞪眼责备几个大的,“瞧你们这点儿德行,给小弟弟匀点儿!” 几个大的蹭过来,匀出稀粥给小乞儿。 范厨将稀粥双手捧上,跪下求道:“孙将军,喝吧,再不喝,粥就凉了!” 孙膑接过来,再次放在席上,摇头:“范兄,甭再劝了,在下真的不饿,喝不下呀。” 范厨大急,叩首,哭出声来:“孙将军,范厨求您了,喝吧,您若不喝,范厨??范厨??” “范兄?”孙膑怔了,“你??你这怎么了?” “小人??”范厨抹去泪水,“小人没什么,小人只求将军喝粥,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将军不喝,小人??小人心里难受??” 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吃范厨的饭了,孙膑心里愈加难受,轻叹一声:“好吧,在下喝下,在下过会儿一定喝下。范兄请起!” 范厨不肯,双手将碗端起,恳求他当场喝下。 孙膑拗不过,接过粥碗,肚子真也饿了,咕咕几声一气喝下。 范厨拿袖子抹一把额上渗出的汗珠,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孙膑放下粥碗,拱手欲谢范厨,忽见一个孩子扔下饭碗,歪倒在地。 孙膑惊愕,尚未反应过来,另外几个孩子也相继倒下。 孙膑大惊,急对范厨道:“范兄,快看,孩子们怎么了?” 范厨扭头一看,也是怔了。孩子们横七竖八,尽皆歪倒,碗中的稀粥早被他们用舌头舔了个干净。想是药下得太猛,孩子年龄幼小,经受不住,反应过快了。 孙膑不无疑惑地看向范厨:“难道是??粥里有毒?” 范厨哪里还敢接话,全身打着战儿,结巴道:“将??将军,小??小人??” 眼下救人要紧。 孙膑顾不上查究,急切吩咐:“快,范兄,快请医家!” 范厨似也回过神来,急急爬起,飞身出门,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孙膑匆匆挪到几个孩子前面,摸过他们的脉搏,试了他们的鼻息,见一切尚好,仔细验看,也不似中毒症状,便松下一口气,细细思忖,猛地意识到粥里下有**了。 孙膑震惊,回想范厨的表现,豁然明朗,摇头轻叹一声,闭目思索对策。 孙膑正自冥思,一道黑影从屋顶飘入院中,闪进门内。 孙膑惊觉,未及说话,黑影已到跟前,小声禀道:“孙将军,是我,邹生!为防不测,在下早已伏在屋顶,方才听到声音不对,放心不下,特意下来看看!” 见是飞刀邹,孙膑嘘出一口气,轻声吩咐:“快,秦人就要来了!” 飞刀邹瞧一眼横七竖八的孩子,弯腰背上孙膑,刚欲走出,庙门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八个黑雕破门而入,直奔正殿。 飞刀邹欲避不及,只得放下孙膑,闪身隐入庙中的泥塑后面。 众黑雕冲进殿门。 为首黑雕拉下面罩,是公子华。 孙膑端坐于地,神态安详。 公子华朝孙膑深深一揖:“孙将军,情势紧急,在下别无良策,只好得罪了!” 孙膑轻叹一声,闭目。 恰在此时,药力发作,孙膑头顶一阵发麻,身子连晃几晃,歪倒。 公子华挥手,一个黑雕蹲下,另一个将孙膑抱起,放他背上,在众黑雕的紧密护卫下,快步出殿。 早有一辆大车候在街上,范厨与另外几名黑雕守在车侧。公子华吩咐众雕将孙膑放到车上,范厨跳进车厢,护住孙膑,朝皮货店疾驰而去。 众黑雕拥着车辆赶回店里,直驰院中,闩死店门。 院中一溜停放三辆大车,一辆为坐人的轺车,另外两辆为货车,上面装满毛皮。公子华吩咐众雕将孙膑放进其中一辆早已改装好的货车的底层,上面装满贵重的毛皮。 做完这一切,公子华又使人前去小庙探看,见庙中静无一人,几个丐儿仍旧沉睡,一切皆无异常,方才放下心来,吩咐众人回房歇足精神,明晨赶路。 雄鸡刚啼,公子华等全员出动,或赶车,或骑马,出店径投西门。 见是皮货生意人,城门尉摆手放行。 梅公主与孙膑的故事早已闹了个惊天动地,大梁人人皆知。 梅公主这要出嫁了,大梁人无不欢天喜地,祝福公主,欢送公主出嫁。 果如淳于髡的预言,梅公主抹泪上车,跨进车中犹自呜呜咽咽,悲泣不绝,前来送行的庞涓夫妇、太子申、朱威、白虎等众臣听在耳里,莫不叹喟。 鼓乐声中,齐人的迎亲车马络绎出城,前面是乐队、旗手和嫁妆车,中间是齐人迎娶梅公主的特大婚车,后面是五十辆载满干菇、春茶的礼品车,浩浩荡荡,拖拖拉拉,竟达数里之长。 早餐辰光早过,武安君府中仍旧无人主厨。 瑞莲回府,迟迟候不到早餐,使侍女问询,侍女遍寻不见范厨,便禀报庞葱。 庞葱大急,派人赶往范厨家中,见院门落锁,再一打听,得知其家小早于昨日出城去往韩国。 庞葱闻报震惊,想起范厨昨晚尚在,且举家赴韩是何等大事,竟然未打一声招呼,其中定有蹊跷。思忖有顷,庞葱想起孙膑,便赶往南街小庙,见庙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乞儿,只孙膑不在。 庞葱急禀庞涓。 庞涓脸色立变,赶往小庙,验知乞儿中了蒙汗药,使医家灌药解之,果然问知是范厨所为。 庞涓蒙了,愣怔许久,方才趋于冷静,细细思忖,一条线索在心底渐次明晰:孙膑夙愿入齐—苏秦跪见孙膑—苏秦纵齐成功—淳于髡献盐、提亲—梅公主答应出嫁—范厨下药—公主出嫁—孙膑失踪?? 庞涓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正在思忖对策,庞葱急进,禀报一条新的线索:近一年来,范厨与秦氏皮货店的掌柜秦某过往甚密,而该店今晨突然关门,所有人众不知去向。庞葱盘查邻居,皆说秦掌柜及店中伙计似是关中人。 关中人?庞涓心中一动。 淳于髡与范厨并无瓜葛不说,齐人若偷孙膑,根本不用下**,而孙膑是在吃下**后被人劫走的。想必是孙膑不愿入秦,秦人劝诱不成,干脆用强,既偷走孙膑,又栽赃齐人。再说,观瑞梅出嫁时的伤心之状,必也不知细情。瑞梅不知情而嫁,必也是彻底断了对孙膑的念想。 对,是秦人!庞涓牙关咬起,正欲说话,又有仆从飞步禀报,说是汴水岸边发现孙膑的衣冠、鞋子等物。 庞涓引领仆从前往察看,庞葱使人打捞,庞涓拦住:“不必了!”嘴角撇出一声冷笑,一字一顿,“传令,全力追捕秦某、范厨及皮货店所有伙计!” 庞涓一声令下,无数车马朝大梁西郊疾驰而去。 大梁离韩境不足两百里,庞涓亲自引兵追击,及至后晌,追至边关,得知有几辆皮货车乘已经出关,估计不到一刻钟,此时当入韩境。 庞涓一咬牙关,引军闯入韩国边关,亮出名讳,说是追捕逃犯。不待韩国边卒审核,便放马直冲过去。 韩关震骇。 庞涓追不多时,果然望见前面现出几辆车马。因在韩境,估计也是累了,对方车马走得并不快。 庞涓紧追上去。 望到紧紧追来的车尘,前面车马再度疾驰,边走边将车上的皮货一捆捆地扔下,既减轻车上负荷,又阻挡后面追兵。 见对方始终不弃大车,庞涓更加笃定,追赶愈紧。 许是慌不择路,走在前面的大车在一个转弯处偏离车辙,一阵剧烈颠簸,歪入路边的土沟里,车轮卡住,辕马嘶鸣。 另外两辆也都停下,十几个黑衣人围住那辆大车,似是在商量什么。 庞涓的车马追上来。众黑衣人抛下三辆马车,逃向两侧的林子。 庞涓见三辆车马俱在,吩咐不再追人。 众兵卒控制住车马,将剩余皮货全部搬下。 庞涓仔细审察,果然查出那辆陷在沟中的大车厢底有处暗门,便吩咐庞葱打开。 庞葱扭开暗门,掀开盖子,拉出一只麻袋,里面软乎乎的,还有出气声。 庞涓大喜,拿剑挑开袋子,脸色陡变。 袋中之物不是孙膑,而是一头被绑缚四蹄的黑猪。 夹层里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庞葱急了:“大哥,孙兄不在车里!” “娘的,”庞涓恨道,“我们中计了!” “什么计?” “疑兵之计!孙兄被他们另外移走了!” “大哥,”庞葱劝慰道,“孙兄病成那样,秦人纵使抢去,也是无用!再说,孙兄与大哥情同手足,即使病愈,也未必肯为秦人效力,与大哥作对!” “唉,”庞涓苦笑一声,摇头长叹,“葱弟有所不知,大哥是在为孙兄的安危挂心。王上入纵,旨在伐秦。孙兄今被秦人劫去,什么事都会发生。葱弟试想,秦人若是治不好孙兄,绝不会如大哥一样待他,孙兄必将流落街头,饿死冻死。秦人若是治愈孙兄,孙兄将会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为秦效力,与大哥在沙场上兵戎相见;二是如葱弟所言,孙兄若是不为秦效力,秦必不容孙兄,孙兄必难活命!” 庞葱不曾想过这些,听傻了。 愣怔有顷,庞葱回神,轻声问道:“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可安排可靠之人前往咸阳,密探孙兄音讯。待确证孙兄在秦,我们另作处置!” 淳于髡的迎亲队伍快马加鞭,不出两日,已到马陵,大摇大摆地驰出魏国边关,驶入卫境,又走半日,抵达齐境,于后晌来到甄城地界。 正行之间,淳于髡远远望到大队甲士照面驰来,近前一看,是齐国主将田忌亲引五千甲士前来接应。 更令淳于髡惊讶的是,与田忌同车而来的是合纵特使苏秦及上大夫田婴。 三人与淳于髡见过礼,苏秦吩咐前往甄城。 车马抵达甄城,天色已晚。 田忌传令全城戒严,与苏秦诸人引着婚车直驰一家院落,在门前停下。 淳于髡看看这个被整修一新的宅院,又看到院中一派喜庆气象,颇为诧异,小声问道:“苏子,这是哪儿?” 苏秦在他耳边轻语一阵,淳于髡先是惊讶,继而爆出一声长笑,连声说道:“好好好,看老朽的!” 话音落处,淳于髡转身,缓步走至公主车前,深深一揖:“齐国已到,请公主下车!” 梅公主掀起车帘,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嫁车。 见周围站着几个陌生人,又见此处是一个充满喜气的农家院落,梅公主颇为诧异,看向淳于髡:“请问先生,这是哪儿?”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是公主的新房呀。” 梅公主震惊:“不是没到临淄吗?”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头,“公子虚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在此处与公主完婚!” 梅公主花容失色,两手捂面,泣不成声:“你??你们??” “呵呵呵,”淳于髡笑劝道,“公主呀,大喜之日,哭哭啼啼却是不好,万一伤到身子,洞房花烛就煞风景喽,”又转对飞刀邹,“有请新郎!” 飞刀邹径直走上公主嫁车,从旁边打开一处暗门,钻进车底的宽大暗厢里,连拖带抱地拉出一人。苏秦急上前一步,合力将孙膑抬下。 陡然见到干干净净、焕然一新的孙膑,梅公主傻在那儿。 孙膑也是怔了。范厨的**下得过猛,直到两个时辰前他才醒来。见自己躺在一处暗厢里,身下还有软垫,又感觉车马在动,孙膑大吃一惊,细细回想,知是秦人将他劫走了。想到自己命运如此不济,孙膑不禁长叹一声,坐起,闭上眼去,不想车门开处,拉他的是飞刀邹,映入眼帘的竟又是苏秦、淳于髡和梅公主,一切就如梦中一般。 梅公主最先反应过来,惊叫一声,飞扑上去,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泣道:“公主??” 望着二人亲热之状,淳于髡乐了:“呵呵呵呵,公主呀,这就是你的夫君—公子虚!”又转对众人,朗声唱道,“奏乐,迎新人入洞房!” 原来,在秦人劫走孙膑之后,飞刀邹、木华、木实三人一路紧盯,见他们将孙膑装入马车的夹层,遂悄悄退出。是夜四更时分,屈将子带着木华、木实等墨者隐入,朝已睡熟的秦人吹过迷烟,将车上毛皮全数取下,打开夹层,取出孙膑,复将一头猪捆住四脚塞住嘴,用**熏晕,依旧放在夹层里,再依原样放好毛皮。 苏秦等早已得到飞刀邹的准信儿,特来迎接。甄城是孙膑的祖地,孙家老宅及宗祠经历近两百年风雨,虽有倒塌破损,主体仍算完整,早被苏秦使人修缮一新,连洞房也布置好了。 在齐国五千接应军卒的严密保护下,孙膑、梅公主夫妇祭过宗祠,行过婚礼,在新房里度过三日蜜月,于第四日凌晨起程赶往临淄。 抵达临淄后,为谨慎起见,苏秦、田婴暂将孙膑夫妇安置在大将军田忌府中,在后花园里另设别院住下。 淳于髡入宫,将使魏过程及魏王回赠礼单奏过威王,并说顺便应承魏王之请,成就了魏室公主的一桩姻亲。 淳于髡轻描淡写,只字未提孙膑,齐威王听得直乐,此事也就饰掩过去。 将孙膑成功救出之后,苏秦去掉一桩心事,遂于该年五月,全身心地前往楚国合纵。纵亲队伍由入齐前的不足万人增至一万三千人,大队车马浩浩荡荡,人喊马嘶,旌旗招摇,一路南行,渡过泗水、淮水,直奔楚国郢都。 远远望去,合纵气势胜过天子出巡。 公子华辛辛苦苦一年多,却功败于垂成之际,不无郁闷地回到咸阳,向惠文公详细禀报事件的过程。 “你怎么肯定庞涓拦下的不是孙膑?”惠文公眉头拧起。 “见庞涓没追,我们就没走远,藏在附近看着。” “如果是齐人,他们怎么可能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动手呢?” “如果不出所料,移花接木的当是墨者!” “墨者?”惠文公愕然,“你怎么断定是墨者?” “迷香。”公子华应道,“那天夜里臣弟亲手将孙膑放进夹层里,之后与众雕谋议出行方案,议到子夜,吃过夜宵,方才困去。” “没有派人守值吗?” “派了,是两个小雕。出事之后,我审他俩,据他们讲,将近天亮时,他们嗅到一股奇香,然后就啥也不晓得了,一觉睡到天大亮。那夜我们也都睡得特沉,原定凌晨即走,赶开城门的第一时间,结果是鸡叫三遍才醒,出城时日头已出,想必也都着了那香的道。根据他俩对香味的描绘,臣弟断定是迷香。此香没有任何毒性,只能使人昏睡半个时辰,只有墨者手里才有。” “嗯,”惠文公点头,“这个天底下怕也只有墨者能从我们的黑雕手中抢食了。只是??墨者为何要助齐人呢?” “或与苏秦有关。”公子华应道,“苏秦与孙膑早已有约,而墨者助弱,想必与孙膑有些联系。齐人那夜去接孙膑,见我们抢先了,就去联系墨者!” “苏秦今已得齐,下一站必去楚国!”惠文公沉思有顷,看向公子华,“与苏秦定亲的那个妞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秋果。”公子华应道,“在雕台受训一年,已经出窝,成为枭了。此番虞姑娘特意将她带到大梁,这辰光就住在太子府中呢!” “甚好,”惠文公点头,“先让她见见世面,再放她展翅翱翔。” “臣弟领旨。” “车卫国他们的楚语学得如何了?” “穿上楚衣就是楚国人了!” “甚好,”惠文公盯住公子华,“如商君所言,未来列国,楚国于我乃重中之重。可让卫国他们马上赴荆,扎根郢都,协助陈轸力阻苏秦纵楚。只要楚不入纵,苏秦就掀不了多大风浪!”略顿,“还有,在楚也不能闲着,听说宛城的乌金品质远胜宜阳的,可以让他们做些生意。” “臣弟领旨。” “君上旨曰,”车卫国朗声宣旨,“陈爱卿,苏秦纵成五国,行将赴楚。楚若入纵,则无秦矣,寡人为此夜不成寐,苦思旬日,唯有一解,就是爱卿。诚望爱卿施展本领,阻止楚人入纵,促成秦楚之盟,解寡人彻夜之忧。嬴驷拜托。”宣毕,走下几步,将旨书呈给陈轸,“陈叔,请接旨!” “臣领旨!”陈轸再拜,接过旨书,站起,朝车卫国拱手,“贤侄辛苦了!”自坐于主位,指客席,“贤侄请坐!” 车卫国坐下。 “贤侄此来,只为传旨吗?”陈轸盯住他。 “回禀陈叔,”车卫国拱手应道,“卫国此来,一是听候陈叔早晚使唤,二是做点儿小本买卖,还请陈叔照看!” “贤侄打算做何买卖?” “乌金、青铜、皮革、巴盐,能够赚钱即可。” “贤侄是打算运往秦地吗?” “正是。” “呵呵呵,”陈轸笑道,“贤侄眼光精准,这些可都是赚钱的买卖哩。”略顿,“不过,就轸所知,巴盐尚可,青铜、皮革、乌金却是犯禁的!” “卫国晓得,”车卫国亦笑一声,“若是不犯禁,也就不好玩儿了。” “啧啧啧,”陈轸竖起拇指,“果然是车希贤的儿子!” “卫国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还请陈叔教我!”车卫国拱手。 “教字不敢,”陈轸还礼,“轸游手好闲,不懂生意。敢问贤侄,是想把买卖做大呢,还是做小?” “何为做小?” “做小是结交宗亲,譬如屈、景、昭三家。” “做大呢?” “结交王亲!” “卫国有心做大,敬请陈叔举荐!” “纪陵君,就是当今殿下的二弟!” “谢陈叔指点!” 之后数日,在陈轸的暗中协助下,车卫国在郢都闹市盘下一栋商号,又在郊野买下一处带有林地的仓库,经营起丝绸、皮毛等物,结交王公贵胄,设立起楚国雕台。 安顿好车卫国等,陈轸这才闭门琢磨秦公旨令,越琢磨越觉棘手。 列国纵亲使团入楚堪称楚国大事,而大事只决于一人,就是楚威王。尽管在楚多年,他对威王仍旧所知有限,因威王既不是魏王,也不是秦公,几乎不给他套近乎的机会。而就目前情势而言,苏秦合纵对楚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如何说服楚王,他实在寻不出合适理由。 陈轸闭门不出,冥思一天,未能筹出妙策,猛地想起白姬,使人急入章华台,寻到白姬,询问宫闱之事,得知楚王许久没有临幸她,也未临幸其他任何妃子,且其最后一次临幸是两月之前的事,她明显觉出楚王有心无力,行不动房事了。 陈轸心里一动,四处打问医家,探询回春之术,连访数日无果。 陈轸不无郁闷,正沿大街闲荡,见前面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近前审看,是一个穿着奇怪的异相汉子在卖仙丹。称奇的是,那人的屁股不是坐在地上,而是离地一尺有余,感觉是悬空浮坐,引得众人纷纷低头探看,有人还走近他的身边,趴地上验看。 那汉子并不理会,见人围得多了,便扯起嗓子叫卖:“丹药,丹药,灵妙丹药,吃一粒可祛小病,吃十粒可祛大病,若是吃上百粒,百病皆除??” 那汉子白眉长耳鹰鼻,面相奇特,身旁铺着一块丝帛,帛上摆着一只丹瓶,瓶旁放着一粒如红枣般大小的蜜丸。 那汉子不停叫卖,中气十足,声音富有乐感。 见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那汉子报起了家门:“列位看客,在下姓莫名耳,荆山人,生于庄王元年,少时得逢异人,随其迁居女几之山,习炼仙大法,得长生之体,今已三百零七岁,此番来郢,乃奉家师之命,择选有缘弟子??” 有个患牙病的挤到前面,指着腮帮子问道:“请问上仙,牙疼能否治愈?” “牙疼是小病,一粒足矣。” 那人喜道:“请问上仙,多少钱一粒?” “一块郢爰。” 郢爰是郢都的定制金币,只有官宦富贵人家才藏得起。那人长叹一声,扭头走去,周围看客无不摇头。 像他这般异人,郢人也似见得多了,有人笑道:“嘻嘻嘻,这位上仙,编谎也要编得圆些。瞧你这点年纪,大不过四十,却说自己三百零七岁,骗鬼哩!” 众人皆笑起来,不少人扭头走开。 那汉子皮肉不惊,只在嘴角哂出一笑,依旧大声叫卖。 陈轸眉心舒展,计上心来。 见看热闹的渐渐散走,陈轸踱到跟前,摸出一块爰金扔给他:“莫上仙,在下请一粒。” 那汉子瞄他一眼,接过爰金,从瓶中倒出一粒丹药,递给陈轸。 陈轸笑笑,指丹瓶道:“丹瓶里还有多少?” “八十粒。” “请问上仙,此药真的包医百病?” “这个,”那汉子略略一怔,将陈轸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要看什么病了。病症不同,用药自也有异。” “嗯,”陈轸点头,“此话在理。在下百病缠身,欲请上仙前往寒舍诊治,不知上仙肯屈尊否?” 那汉子拱手:“就依官人。” 昭氏府宅的庞大门楼上,原来的“左司马府”已被“令尹府”取代。 听闻陈轸光临,邢才迎出,见过礼后,小声叮嘱:“陈大人,近日老夫人病情加重,恐有不测,主公心情不好,在下特意提醒大人,见主公时,说话有个分寸。” 陈轸拱手:“谢了。” 邢才引陈轸至厅中坐下,自去禀报。不一会儿,昭阳进来,心情果是不好。 陈轸起身揖道:“陈轸见过令尹大人!” 昭阳摆手让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 陈轸拱手:“听闻老夫人玉体欠安,在下特来拜望。” “不瞒陈兄,”昭阳眼角湿润,声音哽咽,“家母因和氏璧一事受惊,病情加重,反复几次,这一回,怕是??顶不住了。王上使御医诊治,家母什么药也都试过了,根本无用,御医无法,只好用针。家母已是骨瘦如柴,早晚见她的身上扎满银针,在下??在下??”泣不成声,有顷,从袖中摸出丝绢,拭一把泪水。 “令尹大人,”陈轸见他拭完泪,方才说道,“在下此来,为的正是老夫人之病。” “哦?”昭阳身子趋前,盯住陈轸。 “老夫人之病,在下也是挂心。近日在下四处寻访,终于访到一位得道仙翁。在下将老夫人的病情详细讲过,仙翁交给在下一粒药丸,”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一粒丹药,“就是此丸,是否管用,大人或可请老夫人一试。” 昭阳接过丹药,细细察过,叫来两个婢女,吩咐她们将药丸捣碎,和上蜂蜜,喂老夫人服下。 约过半个时辰,婢女急来禀报,说老夫人满面红光,病情好转,已能翻身坐起。 昭阳惊喜,急忙过去察看,又过半个时辰,乐呵呵地复入厅中,向陈轸求问上仙何在。 “大人莫急,”陈轸笑道,“若是此药真正管用,老夫人之病,尽可包在陈轸身上。” 昭阳拱手谢过,由衷叹道:“唉,每逢在下遭遇大坎,总是陈兄出手相助,陈兄大恩,让在下??唉,不说了!” “呵呵呵,”陈轸还过一揖,“大人不说,方是正理。在下在楚数年,亏得大人照料,这才活得像个人样。大人于在下有此大恩,在下从未说过半句报答之语,只将点点滴滴刻在心里。在此世上,在下早无亲人,老夫人是大人母亲,也是在下母亲,在下此举,不过是为母尽孝而已。” 陈轸说出此语,堪称肝胆相照了。昭阳感动,当下喝叫摆出香案,与陈轸歃血为盟,结为八拜之交。昭阳年长为兄,陈轸为弟。 结拜完毕,下人摆出酒席,二人痛饮。 “来来来,”昭阳亲手倒酒,递给陈轸,“陈贤弟,大哥敬你!” 陈轸接过后放下,亦为昭阳倒满一爵,双手呈上。 二人举爵碰过,昭阳正欲饮下,陈轸摆手止道:“大哥且慢,轸弟有一言,不吐不快。” 昭阳放下爵,正襟说道:“贤弟请讲!” 陈轸亦放下爵,长叹一声,眼中泪出:“大哥,在下在魏蝇营狗苟十余年,别无他念,一心只想辅佐魏室,成就一生辉煌。岂料为件小事得罪庞涓,一家老小被他赶尽杀绝,在下也差一点被他凌迟处死。此仇此恨,在下早晚想起来,心如刀绞??” 昭阳眼珠暴起,“咚”一拳击在案上,将两只酒爵震飞,酒洒一地,怒道:“庞涓竖子,欺侮贤弟,就是欺侮大哥,可为家仇!袭我陉山,斩我将士数万,可为国恨!家仇国恨,昭阳若是不报,枉为丈人!” 陈轸捡起歪倒在地的酒爵,重新斟满,缓缓说道:“大哥可曾想过如何报仇?” “这有何难?”昭阳不假思索,“大哥这就奏明大王,兴师伐魏!” “唉,”陈轸摇头叹道,“大哥纵使想伐,大王亦必不肯。” “哦?”昭阳一怔,“大王为何不肯?” “因为三晋已经纵亲,不久前苏秦前往齐国游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齐必入纵。中原列国皆入纵亲,大王如何兴伐?再说,大王已经鲸吞吴、越,拓地数千里,如此功业,远超历代先王。大王眼下只想守成,早无进取之心,大哥纵想建功立业,使大楚称霸天下,扬名万代,也是难啊。” 昭阳冷静下来,沉吟有顷,点头:“嗯,贤弟所言甚是。依贤弟之见,该当如何?” 陈轸如此这般低语一番,昭阳频频点头,举爵:“好,就依贤弟所言!来,为成功伐魏,报仇雪耻,干!” “干!” 第075章| 破人殉昭阳易俗 斗陈轸苏秦擒楚 http://.biquxs.info/ 翌日晨起,昭阳将仙翁请至府中,视过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药。老夫人服毕,精神更见起色,已能说笑,甚至还能下地走动几步。 昭阳对仙翁的仙术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陈轸之计,载仙翁前往章华台。 威王年事虽高,仍在章华台里沉湎声色,甚至日御数女。尽管有御医滋补调养,威王却也力不从心,龙体越来越差,近日来常觉四肢倦怠,精神烦闷。 威王正自烦闷,内臣禀报昭阳求见。 威王宣召,二人见过君臣大礼,昭阳依例将朝中诸事扼要禀报。威王听一会儿,打声哈欠。 昭阳听得分明,顿住话头,趋身细审威王一会儿,不无关切道:“观我王气色,好似不如前些日臣过来时爽朗。” 这一句挠在痒痒上。 “唉,”威王长叹一声,“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阳改坐为跪,叩首:“臣失言,请大王降罪!” “唉,”威王复叹一声,“起来吧!老了就是老了,不干爱卿的事,降什么罪呢?” 昭阳依旧跪在地上,小声问道:“臣斗胆,敢问大王有何不爽之处?” “不瞒爱卿,”像所有老人一样,威王津津乐道地数点起自己的病情来,“胸闷,四肢倦怠,茶饭不思,两只耳朵里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时还腰酸背疼,唉,爱卿啊,寡人说老就老了,前几年没有一丝感觉,这辰光到处是病呀,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咦,说起这事来,寡人差点儿忘了,江君夫人玉体如何?” “谢我王垂爱,”昭阳再次顿首,“臣正欲禀报此事。家母前几日病重,眼见不支,两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见好,今日晨起,臣临行之前探望家母,见她容光焕发,似是年轻数岁。得知臣欲来章华觐见大王,家母特别托臣向王上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从苍梧山来的仙翁,号苍梧子。” “苍梧子?”威王思忖有顷,“传闻苍梧山在赤水之东,是舜帝升仙之处。” “正是。”昭阳禀道,“据臣考证,《海内南经》里明确记载:‘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 “嗯,”威王点头,“难怪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 “哦?”威王大喜,转对内臣,“快,有请苍梧子!” 内臣走出,有顷,引领那个号称苍梧子的中年男人疾步趋进。 在陈轸的精心打扮和演练下,中年男人已与街上所见判若两人,衣冠更是焕然一新,真的给人以仙风道骨、超然于世的感觉。苍梧子这个名号,也是陈轸为他起的。 苍梧子昂首立于厅中,见到威王,竟是不拜。 昭阳急道:“仙翁,快,叩见王上!” 苍梧子象征性地拱拱手,口中飘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老朽苍梧子见过楚王陛下!” “老朽?”威王一怔,将苍梧子上下打量几眼,“请问上仙,高寿几何?” “回禀王上,”苍梧子朗声说道,“及至昨日,老朽不多不少,刚刚届满三百零七岁,不敢妄称高寿。” “三百零七岁?”威王目瞪口呆,再次将他打量几眼,长吸一口气,“请问上仙,可是一直住在苍梧山?” “回禀大王,”苍梧子微微摇头,缓缓说道,“老朽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老朽伤悲欲绝,泣哭三日,声震旷野。哭声惊动一个异人,就是老朽先师。先师带老朽一路西行,至女几山,在山中习练修仙之法。我们师徒在女几山住满两个甲子,百二十春秋,先师飞升,乘风径去。老朽功力不逮,不能飞升,只好在地上循仙气追寻,一路追至苍梧之山,忽然不见先师之气,遂在山中结草而居。住满两个甲子又三十年,老朽忽做一梦,先师现身,要老朽前往郢都,接引几个有缘弟子,共赴仙道!” “哦?”威王惊问,“上仙可曾接引到弟子?” 苍梧子摇头:“老朽初至郢都,有缘弟子尚未遇到。” 威王急问:“寡人不才,可否有缘随上仙修习仙道?” 苍梧子审视威王,有顷,摇头:“欲习仙道,首修不死之身。观大王龙体,将来或可,眼下却是不行。” “不死之身?”威王大喜过望,“寡人如何方能修得不死之身?” “这倒不难,”苍梧子侃侃说道,“老朽可炼丹药,只要大王服下,即可不死。” 威王急问:“哦,此丹何时可成?” “七七可成。” “七七?” “就是四十九日。” 威王急急起身,趋前一步,揖道:“晚生熊商求请仙翁为晚生提炼此丹!” 苍梧子亦还一揖:“老朽可以提炼,不过,依老朽推算,大王尘缘未了,服下此药虽得不死,却也难成仙道。” “哦?”威王震惊,急问,“敢问仙翁,熊商有何尘缘未了?” “按照天道推演,大王尚有一桩大功未就,是以尘缘未了。” “大功?”威王怔了,“寡人伐越,难道不为大功?” “天降大王,当树二功,伐越可为一功,还有一功,尚需大王成就。” 威王亲手扶苍梧子坐于客位,自己落席,拱手问道:“请问仙翁,此功可成于何处?” 苍梧子拱手应道:“依老朽所推,大王此功,当成于北。” 威王垂头又思一阵,吩咐内臣:“仙翁远来,一路劳顿,你领仙翁先至后宫安歇,待寡人处理好朝务,再陪仙翁尽兴。” 苍梧子谢过,起身告退,与内臣一道走出。 威王目送二人走远,才将头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依你之见,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阳拱手应道,“陉山之辱,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闭目思忖,有顷,“听说三晋已入纵亲,我若伐魏,韩、赵皆来救援,如何是好?” “三晋一向不和,即使纵亲,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吴、越之众,兵精粮足,可起大军三十万,即使三晋合一,也有决胜把握,此其二也。三晋纵亲,与秦不利,去年臣已听闻秦欲伐韩宜阳。我若伐魏,可与秦结盟,使秦人兵伐宜阳。韩自顾无暇,无法救援。有秦在后,赵亦不敢妄动。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臣以为,可以伐魏。” “魏有庞涓,爱卿可有应对?” “大王放心,臣已探明,前番魏伐陉山,皆是孙膑之谋。今孙膑已成废人,庞涓不足惧也。” “庞涓以少胜多,五日之内连败齐、赵,爱卿不可小视!” “纵观黄池之战,田忌输在骄傲,输在大意,庞涓胜在哀兵,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奉阳君猝不及防不说,原也不是庞涓对手。今非昔比,与魏作战,魏是骄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胜。” 威王再次垂首,有顷,抬头又问:“若是伐魏,爱卿可有方略?” “可取襄陵。”昭阳胸有成竹,“魏以陉山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虚。襄陵卡在大梁与睢阳之间,前有睢水,后有岁水,是战略形胜之地。我可兵出苦县,长途奇袭襄陵,一举下之,卡断魏、宋联络,而后沿襄陵一线筑垒设防,西拒魏卒,东收宋地,蚕食泗下千里沃野。” 听完昭阳之谋,威王闭目有顷,点头道:“好吧,就依爱卿之计!发大兵二十万伐魏,爱卿为主将,屈爱卿、景爱卿为副将,景爱卿兼守南阳,引兵五万出方城,佯攻陉山,牵制庞涓。具体如何实施,爱卿可去拟旨!” “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阳得旨,频频召集诸将,征调三军、粮草、辎重等,忙活月余,总算部署妥当。陈轸也紧急修书,奏请秦公征伐宜阳,牵制韩、赵。苍梧子夜观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在一个月内全都行动起来,马蹄声声,磨刀霍霍。 事有凑巧。 就在昭阳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连吃下数十粒丸药后一直红光满面的江君夫人突然大叫数声,吐血而死。 昭阳哭绝于地,令尹府里一片哀声。 陈轸急至,哭得比昭阳还见悲切。昭阳伤悲有顷,毅然决定先国后家,咬破手指,写血书奏报威王,声称带丧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将昭阳驱车赶往中军辕门祭旗。 三军将士看在眼里,无不泣泪,士气激奋。卯时至,昭阳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飞车驰到,宣读威王诏书,旨令暂缓伐魏,先为江君夫人发丧。 就在此时,合纵车马辚辚而至,在郢都城外三十里处驻扎。 翌日,临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随同打前站的楼缓出城迎接,苏秦带着几个公子、公孙和田文等五个副使及贴身随从驾车驰入郢都东门,沿丽水右侧的驰道直入王城旁边的列国馆驿。 正行之间,前面人头攒动,接着是钟鼓齐鸣,哀乐声声,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避让于大街两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苏秦诸人也都纷纷避让。 哀乐声中,一百单八名麻服卫士开路,接着是三十二名乐手,或吹或敲,哀乐声声;再后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拥一辆驷马大车,车上站着一个白眉红发的神巫;神巫后面紧随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岁的童男童女,按年龄分为一十六对,皆双腿盘坐,分对坐于由麻服做成的平台上面,每对由两名麻服壮汉抬着;这些孩子未穿麻服,个个衣着光鲜,瞪着好奇的大眼左顾右盼,有的嘴里还吃着零食,觉得这一切甚是好玩,几个小一点的仍在指指点点,哧哧发笑。孩子们身后,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们的天真样子,道边观者不忍目睹,纷纷以袖拭泪。一个小女孩看得眼热,指着被抬的孩子冲着身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将女儿抱起,不无恐惧地扭过身子,完全不顾小女孩的哭闹,飞步闪入旁边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儿真的要被抬走一样。 靳尚冷冷地望着这队人流,面上毫无表情。 苏秦、公子卬、楼缓、公子章、田文皆知怎么回事,无不神情黯然,低下头去。几个人中,唯有公子哙不知所以,轻声询问身边的田文:“他们为何抬着那些孩子?” 田文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公子哙的好奇心愈加强烈,复问楼缓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别过脸去,无人睬他。公子哙不好再问,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身上。 不消一时,麻服队伍走远,众人也都散去。公子哙再也憋不下去,干脆趋至苏秦身边,轻声问道:“苏子,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秦轻叹一声,指着靳尚:“这是楚国之事,公子若想知晓,可问靳大夫。” 公子哙急忙转向靳尚,拱手揖道:“请问靳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公子,”靳尚回揖,“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要去侍候她的。” “什么?”公子哙惊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说,他们是人殉?” 靳尚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公子哙愣怔有顷,回过神来,怒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行人殉?”又转对飞刀邹,“邹兄,你且说说,这些孩子??他们??他们还都懵然无知呢!” 飞刀邹面孔扭曲,两眼死死地盯住渐行渐远的麻服队伍,有顷,转向靳尚,揖道:“请问靳大人,他们这就去殉葬吗?” 靳尚应道:“按照楚地习俗,出殡之后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后。神巫刚刚选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众,接后几日,孩子们还要学会礼仪,而后才能行殉。” 飞刀邹长出一口气,拱手谢过。 公子哙似也明白了飞刀邹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虽有月光,天上乌云却多,地上时明时暗。 人定时分,列国馆驿里,一道院门轻启,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出房门,正要飞身而去,身后飘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诸位留步!” 几条黑影听出是苏秦,顿住步子。 “你们这是去哪儿?”苏秦急上前几步,沉声问道。 公子哙嗫嚅道:“不??不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 苏秦几步跨到飞刀邹跟前,从他身上各处搜出数十把飞刀,又扫众人一眼,见他们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便冷冷一笑:“随便走走,带这些物事做什么?” 公子哙见隐瞒不住,只好实说:“回苏子的话,我们想去一趟令尹府。” “抢人吗?” “救人。那些孩子,他们不该死!” “哼!”苏秦的鼻孔里哼出一声,“就你们几人,想去大楚国的令尹府里救人,简直是闹笑话!堂堂燕室贵胄,手执利刃,半夜潜入楚国的令尹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如何收场不说,楚史也必记上一笔。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被发现,又如何救出那么多懵然无知的孩子?他们飞不能飞,走不能走,何况又有好吃好喝好穿,他们还未必肯走呢。” 众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些问题,尤其是公子哙,愣怔半晌,方才嗫嚅道:“可??苏子,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于非命吧?” “好吧,”苏秦顺口说道,“纵使你们能够救出他们,难道一切就可完结了?昭阳仍要葬母,神巫仍会再去寻人,你们不让他们死于非命,就会有另外三十二个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们呢,只好再救,他们呢,只好再寻。公子呀,楚国的陋习,积重难返哪!” 在场诸人皆听傻了,纷纷蹲于地上,谁也不再吱声。 楼缓听到声音,也走出来,站在苏秦身后。 苏秦长叹一声,转对楼缓:“楼兄,明日晨起,置办厚礼,下拜帖令尹府,就说五国合纵特使苏秦午后申时,偕同列国副使,前往府上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时,苏秦与五国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国俱备厚礼,抬礼箱的络绎走入,忙得邢才应接不暇。 五国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门吊孝,且五个副使中,除去楼缓,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贵胄,真也给足了昭阳面子。昭阳偕前来守灵的昭氏一族显要十数人迎出府门,见过礼,直接将苏秦等迎入老夫人的灵堂。 苏秦致完悼言,与众副使行施祭拜大礼。 祭拜礼毕,昭阳引苏秦诸人前去客堂,路过一处院落,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群孩子的说话声。 众人心里皆是一揪。 苏秦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朝院中瞄一眼,转对昭阳,随口问道:“令尹大人,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刚刚买来的。”昭阳应道。 “哦?”苏秦假作不知,“大人买来这么多孩子,可有何用?” “苏子有所不知,”昭阳压低声音解释,“他们皆是人殉,待过几日,就去侍奉先母。” 苏秦微微点头:“久闻大人事亲至孝,今日得见矣!在下能去望望他们吗?” 昭阳伸手礼让:“请!” 苏秦与众人走进院中,见两个巫女正在教孩子们习礼。 乍然看到这么多陌生人进来,孩子们皆是一惊,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巫女迎上,揖过礼,喝叫孩子们拜见诸位大人。 孩子们尽皆跪下,行叩礼。 苏秦心里一阵酸楚,转身走出。 走至客堂,众人分宾主坐定,婢女上茶后躬身退去。 昭阳举杯:“各位,请用茶!” 几人皆在想着那些孩子,没有人回应。 苏秦率先端起,吧咂几口,放下杯子,轻声叹道:“唉,在下幼时就听过昭奚恤大人的丰功伟绩,亦听闻江君夫人贤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游,此番来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丰采,聆听夫人教诲,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说罢,轻声啜泣,以袖抹泪。 昭阳见苏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动,拱手说道:“在下代先考、先妣谢苏子美言!先妣走得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母亲她??”话未完,便以袖掩面,哽咽起来。 苏秦陪他落一会儿眼泪,拱手揖道:“敢问大人,老夫人高寿几何?” “七十有一。” “啧啧啧,”苏秦连赞几声,“老夫人届满古稀,大人府中当是喜丧了!” 昭阳拱手:“再谢苏子吉言!” 苏秦还揖,转过话锋,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闻荆楚与中原风俗有异,今见大人为老夫人治丧,颇多感慨!” “哦?”昭阳心里一动,“敢问苏子有何感慨?” “昔年仲尼倡导慎终追远,生有所养,终有所葬,因而中原列国既重生前之养,亦重身后之葬,而你们荆人,似乎是更重生前,不重身后。” 闻听此言,昭阳蒙了,待反应过来,便拉长脸,冷冷说道:“苏子何出此言?” “敢问大人,老夫人生前,是何人侍奉?” “有许多下人,贴身的是婢女。” “再问大人,这些下人是大人还是童子?” “当然是大人了。童子哪会侍奉?” “这就是了。”苏秦缓缓说道,“老夫人生前,是大人侍奉,而老夫人身后,跟前却围着一群童子。这些童子少不更事,既不会说话哄老夫人高兴,也不会端茶扫地,做衣煮饭,服侍不好老夫人不说,反倒净给老人家添乱。再说,老人天性安静,童子却天性嬉闹,这一静一闹,老夫人何得安歇?仅此一事,在下认为,你们荆人只重生前,不重身后。” 其他几人这也明白了苏秦的用意,纷纷点头称是。 苏秦无疑是在列国面前公然说出昭阳事亲不孝,叫昭阳情何以堪?然而,苏秦所言句句在理,昭阳愣是寻不出破解,嗫嚅良久,方才接道:“苏子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荆人仙游,习惯上殉以童男童女,这是祖制,昭阳不敢有违。” “祖制为法,”苏秦顺口说道,“法为圣人所立。圣人立法,循于天道,合于情理,顺于民风,随于乡俗。风有一隅小风,亦有天下大风;俗有一方小俗,亦有天下大俗。圣人和风随俗,非和一隅之风,非随一方之俗,和的是天下大风,随的是天下大俗。天道有易,风俗有变,因而,圣世之法,绝不墨守成规。古之圣贤以乐为法,黄帝作《云门》,尧作《咸池》,舜作《大韶》,夏启作《大夏》,商汤作《大濩》,时代不同,乐舞不同,法亦自然相异。今世风已变,天下易俗,中原尽皆不行人殉,荆楚却殉以童子,在下是以感慨!” “这??”昭阳张口结舌。 “再说,”苏秦接道,“楚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据在下所知,楚国贵族行世袭,一朝封君,可享千世,致使楚国五零四散,国力大伤。悼王使吴子变法,损有余而补不足,世袭贵胄仅行三世,三世之后,若无功勋,即收其所袭,楚国亦由此大治。吴起虽死,此制却奉行至今。即使殉器,亦非一成不变。上古多殉以石器,中古多殉以陶器,近古多殉以铜器,近世多殉以铁器。殉器不同,说明世俗在变;世俗已变,葬习该当有异才是。” 苏秦所言有理有据。昭阳沉思有顷,微微点头,显然是听进去了。 “昭大人,”苏秦盯住昭阳,“在下听闻老夫人生前不但四德俱全,而且乐善好施,慈爱祥和,不曾加刃于一鸡,见蝼蚁而避之,不知可有此事?” 昭阳连连点头,啜泣:“先妣确实如此。” 苏秦趁热打铁:“在下以为,亲人仙去,重在追远。所谓追远,就是缅怀亲人,送终尽孝。天下大孝,莫过于想亲人之所想,为亲人之所为。今老夫人仙去,在下以为,大人若行大孝,当想老夫人之所想,为老夫人之所为。老夫人仁慈若是,大人却以活人殉之,老夫人九泉之下得知,必不肯受!” 苏秦将话说至此处,且又句句在理,字字砸在人殉的软肋,昭阳反驳不得,埋头良久,方才抬头:“若是不行人殉,在下又当如何表达对先母的悼念之情?” “大人听说齐人邹子否?” “邹子?”昭阳问道,“哪个邹子?” “就是邹衍,提出天地万物皆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依阴阳之理生克变化的那个人。” “听说过他。”昭阳点头,“听说此人还有海外九州之说。” “大人博学!”苏秦赞道,“就秦所知,此人当是今世得道之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炬,人长丈二,天生异相,广有神通,通晓阴阳两界,多次游历阴冥,还与鬼王义结金兰,成莫逆之交。苏秦有幸会过此人一面,听他详细讲过冥界情势,简直就跟阳世一般无二。据邹子所言,人生在世,生有阳寿,死有阴寿。积阳德者可增阳寿,积阴功者可增阴寿。车马仆役为阳世所用,器俑牺牲通行于阴世。牺牲以人,上拂阳德,下损阴功,有百害而无一利。正是由于邹子之言,中原列国葬习尽改,秦人殉以车马陶俑,三晋、燕、齐殉以牛羊牺牲。就老夫人而论,能得古稀阳寿,表明她生前阳德厚重。若大人殉以童子,在下窃以为,或会有损老夫人阴功,折去老夫人的阴寿。” 昭阳震惊:“此言当真?” “阴冥之事,”苏秦言道,“在下未得体验,是以无法断言。不过,依理推之,在下以为,邹子所言不无道理。古往圣人,自伏羲氏、黄帝至尧、舜、禹,不曾行过人祭。是以上古之人多长寿。人祭自夏始,至商流行,是以后世多短寿。今中原之人皆信邹子之言,废止人殉了。”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埋头沉思。 苏秦拱手祈请:“大人何不顺应时代变化,在荆楚之地率先易俗呢?” “这??”昭阳迟疑不决。 “此举或可一箭双雕呢!” “一箭双雕?”昭阳瞪大眼睛。 “大人试想,若是不行人殉,于老夫人,既得清静,又积阴功;于大人,既彰仁慈好生之名,又开移风易俗之先,必将在楚名垂青史,德行千秋!” “嗯,”昭阳心里一动,点头应道,“苏子所言甚是。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还容在下与族人商议!” “哦,是这样啊!”苏秦微微点头,看一眼诸人,不无理解地冲昭阳抱拳道,“看来,你们楚人是族大于国了。照理说,大人在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行不行人殉,亦为家事,即使是楚王亦鞭长莫及,无法管至此处,不想难处却在族内。” 苏秦显然用的是激将法,众副使心领神会,皆将诧异的目光盯向昭阳。 昭阳挂不住面子了,厉声叫道:“来人!” 邢才急跑进来,哈腰望着昭阳。 昭阳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送童男童女各回其家,每家赐一爰金!” 邢才大怔,急视昭阳,见他面孔刚毅,毫无回旋余地,遂点头应过,快步退出。 俄顷,苏秦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邢才的吩咐声和众家奴的跑步声。为安全起见,苏秦等又与昭阳聊些冥灵之事,估计那些孩子皆被送走,方才起身告辞。 返回途中,公子哙由衷叹服,抱拳揖道:“苏子,您可真是铁嘴铜舌,三言两语,于顷刻之间,竟然就从虎口里救出了三十二个孩子!” “唉,”苏秦长叹一声,“救童子易,救楚却是难哟!” 众人皆惊:“此是为何?” “积重难返!” 翌日晨起,楚宫宣见列国合纵特使,苏秦与五国副使入宫觐见太子槐。由于令尹府正在为江君夫人举丧,昭氏一门皆未上朝。自昭阳任令尹之后,属下各府多用昭氏一门,因而,昭氏一不上朝,朝堂空落许多。 苏秦等叩见礼毕,呈上中原五国的国书及求请合纵的约书。 太子槐看过约书,给苏秦等使臣一个浅笑:“诸位使臣,中原列国皆已纵亲,楚国自当入纵。然而,如此邦交大事,本宫不敢擅专,待与众臣议过,禀明父王,三日之后或有决断。诸位远道而来,正好趁这几日歇息一下,品味荆楚风情。”又转向靳尚,“靳爱卿,苏子及列国公子就由你款待,不可怠慢!” 靳尚叩道:“臣领旨!” 苏秦与众副使叩恩退下。 太子槐袖了约书,摆驾直趋章华台,向威王禀报纵亲之事。威王接过约书,粗粗扫过一眼,不及太子槐禀完,便不耐烦地摆手打断,责道:“此等小事,也来禀报!”“啪”的一声扔下约书,径自去了。 中原五国特使同时入朝,此事谓之小,何事谓之大? 太子槐愣怔有顷,瞥见内臣仍旧站在此处,似在等候送他出殿,遂移过眼去,看向内臣。 内臣捡起约书,趋前一步,小声奏道:“殿下有所不知,再过几日,苍梧仙翁的不死之丹就要出炉,王上心中只存此事,顾不上别的。殿下可先回郢,待仙丹炼出,再禀此事不迟。”言毕,双手捧上约书。 苍梧子之事太子槐早有所闻,此时被内臣点破,就不好再说什么,将约书纳入袖中,拱手别过内臣,怏怏走出。 回至宫中,太子槐闭口不提合纵之事。 苏秦诸人候过三日,仍然不见殿下宣召,亦不见靳尚露面。几位副使无心赏游,正自烦闷,隐约听到苏秦在弹琴,不约而同地来到苏秦院中。 见众人进来,苏秦顿住,拱手道:“坐坐坐!” 公子卬辟口叫道:“特使大人,这是在哪儿,你竟有闲心弹琴!” “请问公子,不让弹琴,你让在下做什么?”苏秦笑问。 “上殿寻他们去!”公子卬气呼呼地道,“熊槐亲口答应我们,三日后给个决断。今日已是第四日,非但音讯皆无,连靳尚那厮也不露头,这不是成心耍我们吗?” 所有目光盯向苏秦。 “我们是来结亲的,不是来结仇的。”苏秦微微摊开两手,做出无奈的样子,“人家不宣,我们若是厚着脸皮硬闯宫门,惹恼楚人,万一被他们轰出宫去,面子岂不丢大了?” 众人皆笑起来。 “可这??”公子卬应道,“一万多人马住在郊外,要吃要喝,我们带的那点儿金子,坐吃山空呀!” “呵呵呵,”苏秦笑道,“这个在下想过了,有办法!” “什么办法?”公子卬急问。 “待金子花光,三军将士并众位公子可各持打狗棒一根、提篮一只,沿街挨户讨饭吃!” 众人初时以为是玩笑,后见苏秦没有一丝玩笑之意,也都认真起来。 “好主意!”公子卬来劲了,“把马牵上,连草料一并讨,讨到章华台上,看他们楚国人面子何在?” “太好了!”公子哙附和,“在下还没讨过饭呢!” 众人皆笑,气氛松缓下来。 “苏子,你这儿弹琴,让我们做什么?”公子卬叫道。 “殿下不是让你们赏景吗?” “心里闷,看什么都不顺!” “那就坐下来听在下乱弹吧。”苏秦果真乱弹起来。 众人复笑。 “诸位公子,”苏秦住手,起身,做个苦脸,“听这笑声,在下的琴声是难以入耳了!诸位公子,大家想不想去听听真正的雅乐?那可是道道地地的楚风楚韵楚俗哟!” 众人皆是振奋,叫上车驾,随苏秦驰至一处宅院。 众人看向匾额,是左司马府。 苏秦递上名帖,左司马屈匄携长子屈丐迎出,一番客套之后,迎入厅中,分宾主坐定。 婢女端上茶水,众人品啜。 “苏子并诸位特使大驾光临,”屈匄拱手一周,“寒舍蓬荜生辉!在下一介武夫,见识浅薄,敬请诸位不吝赐教!” “司马大人客气了!”苏秦拱手还揖,“在下与几位公子初来楚地,一切新鲜,目不暇接。我等甚想领略楚地风采,可惜人地两生,不敢蛮行,每日只在馆中憋屈。在下好乐,听闻楚地歌舞异于中原,又闻司马大人亦有此好,遂冒昧登门,求请指教楚乐。几位公子听闻,皆欲同行。我等率性而来,颇为唐突,失礼之处,还望司马大人宽谅!” “谢苏子抬爱!”屈匄拱手谢过,浅浅一笑,“苏子有所不知,在下是粗人,只知舞枪弄棒,并不知乐。不过,诸位大人特意登门赏乐,在下亦难推诿。也是巧了,在下有个堂侄,新从家乡来,虽然稚嫩,却还知乐,亦善辞赋,在乡野算是一个才人。诸位大人皆是中原雅士,正可指点于他!”说完,转向屈丐,“丐儿,请平儿来!” 屈丐应声出门,有顷,引进一个年轻后生。 后生进门,纵使心里有所准备,陡然见到这么多人,仍是吃一大惊,先对屈匄揖道:“不肖侄见过伯父!”又转向苏秦诸人,逐个躬身揖过,声音极轻,略显木讷,“晚生屈原见过诸位大人。” 所有目光盯在这个名叫屈原的小伙子身上。 屈原面容清秀,细看起来,仍旧稚气未脱,尚未着冠,个头与公子章不相上下,看那又细又瘦的身条,似是仍在蹿长。 苏秦等将屈原上下打量一遍,面面相觑。在中原人眼里,未行冠礼之人,皆是孩子。似此乳臭未干之人,屈匄竟说他“知乐,善辞赋”,且公然向苏秦等中原高士推荐,实让众人吃惊。 见是孩子,苏秦并未起身,稍稍拱手,以长辈的口吻问道:“小伙子,多大了?” “回禀大人,”屈原揖道,“待桂花再开时,晚生可历一十六秋。” 听到这一妙答,众人皆笑起来。 “果是才子!”苏秦不敢怠慢,起身回揖,“洛阳苏秦见过屈子!” “晚生稚嫩,子不敢当!谢苏大人美言!”屈原再揖,“晚生久闻苏大人盛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呵呵呵呵!”屈匄笑得合不拢口,将在场诸位公子一一引见,屈原逐个见礼。 礼毕,屈匄话入正题:“平儿,苏大人与诸位公子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门,前来赏鉴荆楚俗乐。伯父不通音律,你来演奏一曲,请诸位大人指点!” “遵命!”屈原转向苏秦诸人长揖,“晚生可奏楚乐,亦可奏巴乐,请问诸位大人,欲听何乐?” 苏秦应道:“楚乐。” 屈原拱过手,大步走出。 不消一刻,外面络绎走进十几名乐手,搬来一堆乐器,有钟、鼓、磬、竽、瑟、琴、箫等。众人挪开席位,让出空场。众乐手摆好,纷纷看向屈原。 屈原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道:“晚生不才,就为诸位大人表演一曲晚生自创的《橘颂》。”说毕,健步走至一排编磬前面,屏息站定,拿起敲磬用的铜棒。 听他说出曲子是自己所谱,又见他亲手击磬,苏秦等俱是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屈原扬手敲磬,数声之后,众乐手跟奏,音声悦耳,激奋。 奏有一时,屈原出声,半吟半唱: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屈原连吟三遍,个别句子重复多次,终于在一声清脆的磬声中,音律戛然而止。 苏秦正襟危坐,闭目凝神,竟是听得呆了。 听到音乐止住,众人喝彩,苏秦方才回过神来,由衷叹道:“好一个‘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好辞藻啊!”起身走向屈原,将他又是一番打量,不无感慨地连连点头,“嗯,听到此乐此辞,你可以称子了!请问屈子,曲辞何来?” “回禀苏大人,”屈原亦站起来,回过一揖,“曲辞乃晚生三年前所作,成于家乡寒舍附近的橘园。” “三年前,屈子年仅十三,即能做出此等好辞,且又行比伯夷,可见屈子少年壮志,将来必有大成!” “谢大人褒奖!” “听司马大人说,屈子新从家乡来。敢问屈子,家乡何在?” “丹阳屈邑,乐平里。” “丹阳?”苏秦点头,“丹阳是楚国先祖封地,屈子所作,当是真正的楚风了!楚地东扩,丹阳之西,该是巴国了!” 屈原生父屈伯庸与屈匄出自同一个祖父屈宜臼,二人是隔代堂兄弟。屈宜臼反对吴起变法,在吴起伏王尸被害后,受株连而死,屈氏受到削弱,其子屈厘回到祖地丹阳,生子屈伯庸,屈伯庸生子屈原。屈原少有壮志,年十二时,屈伯庸病故,年十三时作《橘颂》,自述心志。此番屈原因巴国之事奔郢,投奔屈匄,也不全为巴、蜀,更在寻找机会,施展自己的鸿鹄之志。 此时遇到苏秦,又听他提到巴国,屈原自是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机缘,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晚生此来,为的正是巴、蜀之事。” 苏秦一怔:“巴、蜀何事?” “巴蜀出大事了,”屈原拧起秀眉,侃侃言道,“近年来,蜀国内讧,屡次交兵,苴侯不敌,向东联合巴国,向北结好秦国,欲与蜀王争雄。”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盯住他道,“小伙子,小邦图存,图存则须睦邻,苴人结好秦人,当是明智之举,你为何忧心忡忡呢?” “大人有所不知,”屈原回视苏秦,“苴人正举倾国之力,与巴人一道辟山开路,欲打通秦塞。另据巴人所言,秦人亦在终南山沿水脉架设栈道。由秦川至苴地,长约千五百里,睦邻有必要架设如此之长的栈道吗?” 众人皆是一震。 苏秦直盯屈原。小小年纪,竟然用词准确,条理清楚,且能透过表象看到更远的视野,实非寻常! 不过,苏秦眼下更感兴趣的显然不是屈原,而是巴蜀了,遂拧眉问道:“苴人既已击退蜀兵,这又辟山开路,总该有个因由吧?” “据巴人所说,秦公赠予苴人石牛五头,皆重千钧,苴人通塞,是要运回石牛。” “石牛?”公子卬来兴致了,探身问道,“苴人要石牛何用?” “回公子的话,”屈原转向公子卬,“巴、蜀贵金,据苴人所说,这些石牛皆能便金,一便一坨,苴国太子通国使秦睦邻,秦公赐予石牛,苴人欲运回来便金。” 听到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众人皆是愣了,待回过神来,无不哄笑。 苏秦陷入深思。 直觉告诉苏秦,屈原讲到的正是问题实质。石牛定是秦人图谋巴、蜀之计,且依他所断,行此计之人,必是张仪。再细一想,秦图巴、蜀,避实就虚,既可避开山东列国合纵之锋,又可蓄势养锐,以待后举,就眼下而论,无疑是切实可行的明智之策。且从客观上说,张仪此举,反过来也是在成全他的合纵大业。不过,以便金石牛来哄骗苴人,也亏张仪想得出!苴人竟然不疑,且还劳民伤财地开山辟路,引狼入室,真也是匪夷所思。 苏秦内中笃定,猛然想起屈原,有意试其才具,微微一笑,问道:“屈子可信此事?” “晚生不信,”屈原摇头,“晚生以为,秦人此举别有用心。” 苏秦盯牢屈原:“请问屈子,秦人是何用心?” “吞并巴、蜀。”屈原和盘托出自己对局势的理解,吐字清晰,几乎是一字一顿,目光里不含半点犹疑,与他十六岁的年龄甚不相符。 小小年纪竟有此等敏锐的大局眼光,苏秦大为震惊,久久凝视屈原,而后重重点头,踱回原处坐下,转对屈匄抱拳道:“屈子之见,司马大人意下如何?” “稚子之见,苏子就当是笑谈了。”屈匄抱拳应道。 “不不不,”苏秦连连摇头,不无赞赏地看向屈原,又转对屈匄,“司马大人,在下以为,屈子之见绝非笑谈。巴、蜀为楚国上水,秦若图楚,必灭巴、蜀。换言之,秦灭巴、蜀,必为图楚。别的不说,在下只请司马大人设想一事:由楚入巴、蜀,逆水行舟,难矣哉。由巴、蜀入楚,可就是顺流而下,千里飞舟啊!” 众人皆被苏秦的话震住了。 得到苏秦的肯定,屈原激动,朗声接道:“苏大人所言,正是屈原心中所想!” 屈匄打个寒噤,仔细一想,真也是这个理,遂拱手道:“果真如此,我当如何应对?” “合纵摒秦,使秦无暇两顾。” 屈匄闭目又思一时,抬头:“邦交事务,原本不归司马府管辖,不过,眼下昭氏举丧,事务又急,在下只好越俎代庖了。明日晨起,在下直接引见诸位觐见殿下,平儿也去,直接向殿下陈明利害。”略顿,“请问苏子,如此处置,妥否?” 苏秦拱手:“谢司马大人!” 翌日,左司马屈匄如约引领苏秦、诸公子、屈原等觐见殿下。屈匄让众人候在偏殿,自入正殿,将巴、蜀情势略述一遍。 太子槐果然震惊,宣见屈原。 太子槐针对巴、蜀情势,对屈原详加盘问,见他应答自如,出口成章,大是惊喜。 屈匄趁机美言,介绍侄子能辞善乐,才艺双全。太子深信不疑,问他是否愿留宫中随侍,做殿前文学侍从。屈原喜甚,目视伯父。眼下昭氏得宠,屈原若能常侍太子,俟大王百年之后,太子承继大统,屈原或将有所施展,有利于屈氏一门。屈匄此番引屈原觐见太子,本有此意,此时见问,即携屈原叩首谢恩。 太子槐大喜,传来靳尚,吩咐他妥善安置屈原。 目视靳尚、屈原退出,太子槐回头冲屈匄赞道:“屈门出此才俊,可喜可贺!” 屈匄叩道:“小侄能得殿下赏识,真是他的造化!” “屈爱卿,”太子槐转过话题,“巴、蜀之事,确非小可。前年张子在时,多次与本宫谈及巴、蜀,本宫也早有意图之,多次向父王提及,父王似是不急。今秦人觊觎,巴、蜀内争,情势刻不容缓了。如何应对,屈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殿下,”屈匄拱手应道,“如何应对,殿下可问苏秦。” “哦,”太子槐抬头盯住屈匄,“听爱卿之意,已经见过苏子了?” “殿下圣明!”屈匄应道,“臣见过苏子,且已带他入宫,已在偏殿候旨觐见。” 太子槐轻叹一声,点头:“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内臣宣召,苏秦趋进,叩首:“五国特使苏秦叩见殿下!” “苏子平身!”太子槐伸手礼让。 苏秦谢过,起身于客位坐下。 不待苏秦说话,太子槐先自一笑,不无抱歉地拱了拱手:“关于合纵一事,本宫原说三日之后给苏子一个明断的,可??苏子想也知道了,令尹正服大丧,本宫尚未廷议,因而未能奏报父王,在此致歉了。” “殿下不必客气!”苏秦还过一揖,“不过,依苏秦看来,殿下纵使廷议此事,令尹大人也必不肯。” 太子槐怔了下:“苏子何说此话?” “令尹大人万事俱备,一意伐魏,报陉山之仇,自然不肯准允纵亲了。” “苏子所言甚是。”太子槐点头应道,“数年前,魏人夺我陉山,斩我六万将士,朝野复仇心切,昭爱卿奏请伐魏,父王也已准奏,三军整装待发,如箭在弦,若是突然收弓,一时也难转过弯子。” “殿下,此箭若是发出,后果不堪设想啊!” “哦?”太子槐倾身问道,“请问苏子,有何后果?” “殿下还记得秦、魏河西大战吗?魏侯一心逞强,称王伐弱,与山东列国对峙。结果如何?弱卫之地尺寸未得,河西七百里却拱手送给秦人。这且不说,更有八万大魏武卒死于非命,数十万魏民成为秦人。殿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作为孟津之会的亲身参与者,公孙鞅谋魏的整个过程太子槐最是清楚,每每想起,仍是心有余悸,因而,苏秦一提此事,他就感同身受,点头叹道:“唉,山东列国皆纵,楚国本也无可选择。只是,唉,不瞒苏子,本宫其实早将纵亲之事禀过父王了,可这些日来,父王一心痴于不死之药,无意朝事啊。” “不死之药?”苏秦、屈匄皆是一怔。 太子槐遂将苍梧子诸事略述一遍,嗟叹再三。 苏秦思忖有顷,抱拳笑道:“大王若是只为不死之事,苏秦倒有成方。苏秦有意觐见大王,恳请殿下引见。” “太好了!”太子槐起身,“走,我们这就觐见!” 太子槐引领众人径奔章华台。 此日适逢不死之丹出炉,但出炉过程苍梧子不让任何人观看,包括威王。 楚威王心急如火燎,正在观波亭里来回踱步,内臣禀报殿下引领五国特使苏秦及列国副使上台觐见。 威王原本无心待客,但想到苏秦是五国特使,且又寻上门来,若再推托,传扬出去大是不妥。再说,仙丹不知何时才可出炉,自己在这里苦熬,也是难受,还不如与人说说话,权当解个闷儿。 这样一想,威王宣旨召见。 太子槐与苏秦诸人趋入,威王出迎。 见过虚礼,威王与众人返回亭中,分宾主坐定。 威王拱手:“久闻苏子大名,寡人如闻圣贤。今日苏子光临,可有教导寡人之处?” “大王客气了!”苏秦拱手回礼,“苏秦至楚已经有些时日,今欲辞归中原,特来向大王道别!” “哦?”楚威王先是一怔,继而笑出几声,“呵呵呵呵,诸位特使远途至此,不胜辛苦,为何不在荆楚多住些日子呢?” “唉,”苏秦长叹一声,“谢大王盛情!只是,苏秦实在住不起了!” 威王又是一怔,看一眼太子槐,见他也是一脸惶惑,转对苏秦:“苏子何说此话?” 苏秦朗声应道:“荆楚是上国贵地,食物如同宝玉一样,薪柴如同兰桂一样,大臣如同神龙一样,大王如同天帝一样。大王试想,苏秦及列国使臣一万余口,日日吃着宝玉,烧着兰桂,恭候神龙,盼望天帝,怎么住得起呢?” “呵呵呵呵,”楚威王干笑数声,不无抱歉地连连拱手,“听闻苏子能言,寡人今日领教了!”长叹一声,扫视诸位客人,半是解嘲,半是解释,“唉,寡人老了,早将国事托于太子与诸卿,诸位此来,为的是国事,寡人知道国重于私,因而就想在诸位理完国事之后,再行请教,是以怠慢诸位了!”又转对太子槐,“诸位特使及随行人员的一切日用,皆由国库调拨!” “儿臣遵旨!” 威王转向苏秦,拱手:“寡人恳请苏子宽留几日,一来观赏南国风情,二来也让寡人有机会讨教。” “谢大王款待。”苏秦拱手还礼,“大王既下旨令,苏秦只能从命了。” “呵呵呵。”威王笑起来,正欲问话,内臣进来,走近威王,小声禀道:“王上,仙丹出炉了!” “哦!”威王大喜,呼一下站起,又觉不妥,复坐下来,思忖有顷,转对内臣,“传请仙翁,捧仙丹来!” 见内臣退出,威王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转对苏秦诸人,笑得合不拢口:“呵呵呵呵,诸位真也来巧了,待会儿寡人请诸位观看一件稀世奇宝!” 不消一刻,内臣果然领着苍梧子健步而来。 苍梧子不无倨傲地跨进殿门,猛见亭中坐着众多客人,神情稍显慌乱,但迅即镇定,并不跪拜,只是稍稍拱手:“草民苍梧子参见大王!” 苏秦两道目光直视苍梧子,将他从上至下审视一番,见他目光闪躲,神情慌乱,根本不是得道之人,又见他两耳垂肩,两道白眉既长且密,极其奇特,略一思忖,有了底数。 “仙丹呢?”威王草草还礼,急不可待地盯住苍梧子。 苍梧子从袖中摸出一只宝瓶:“回禀大王,仙丹在此。” 内臣上前,双手接过宝瓶,呈给威王。 威王倒出仙丹,拿在手中细审有顷,啧啧赞叹几声,转对苏秦诸人:“诸位请看,这就是寡人方才所说的稀世奇宝—不死仙丹!” “不死仙丹?”苏秦微微一笑,望向威王,“世上真有此物,倒是奇了。” “大王可以服了!”苍梧子朗声说道,“日服一丸!” 内臣呈上清水,威王正欲服药,苏秦陡然抬手:“大王且慢!” 威王打了个怔,看向苏秦。 苏秦转过头,目光犀利地逼视苍梧子。 苍梧子的目光愈加躲闪。 苏秦忽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苍梧子跟前,陡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揭去他的白眉,厉声喝道:“你这刁民,胆子也够大了,竟敢闯进大王宫中撒野,行诈大王,明欺大楚无人吗?” 苍梧子猝不及防,面色煞白,急急捂住另一道眉,另一只手指向苏秦,语不成声:“你??你??你是何??何人?” 苏秦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出手,一把扯下他的右边长耳,亦掷于地。 众人视之,竟然是用胶漆之物做成的假耳。 苍梧子转身欲逃,公子卬早看明白,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将他掼倒在地。 苍梧子疼得“哎哟”连连,叩首于地,抖作一团。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也太突然,在场之人全看傻了。 威王呆若木鸡,良久方才醒过神来,手指苍梧子:“仙??仙翁??” 苍梧子矜持全失,叩首如捣蒜:“王??王上??” 威王缓缓转过头来,望向苏秦。 苏秦弯腰拾起地上的假耳和假眉,双手呈上。 内臣接过,一并呈给威王,摆在前面的几案上。 威王盯住假耳和假眉,面色渐渐紫涨,全身哆嗦,手指苍梧子,因极度的愤怒而声音震颤:“说,你是何人?为何行诈寡人?” “草??草民乃西??西陵人,本在街??街上卖??卖药,后??后来遇??遇到一位大??大人,教??教草民炼??炼不??不??不死之丹!” “哪位大人?” “草??草民不??不??不??” 威王震几:“可是带你而来的那位大人?” 苍梧子摇头。 威王松出一口气,再次震几:“快说,他是何人?” 苍梧子抖作一团,嗫嚅:“是陈??陈??陈大人!” “可是陈轸?”太子槐厉声问道。 “正??正是陈轸陈??陈大人!” 威王豁然明白,冷笑一声,朝外喝道:“来人!” 门外冲进两个武士,一人一边,将苍梧子牢牢扭住。 威王掷出手中丹丸,一字一顿:“将此粒丹丸让他服下,推出去,斩首!” 武士拾起丹丸,不由分说,塞进苍梧子口中,逼他吞下,拖起即走。 苍梧子屁滚尿流,拼死挣扎,连呼饶命。 威王盯他一眼,声音阴冷:“苍梧子,你既是得道仙人,这又服下不死丹药,还怕死吗?拖出去!” 武士斩讫,将苍梧子的头颅盛在一个托盘中,端上复命。 威王别过脸去,摆手:“悬挂出去,张贴榜文,凡欺君者,皆如此人!” 武士端上托盘,应声告退。 威王转过头,面现愧色,对众人连连抱拳:“惭愧,惭愧,若不是苏子,寡人险为奸人蒙蔽!” 苏秦抱拳:“蒙蔽大王的不是这个假仙,而是秦人!” “嗯,”威王郑重点头,“苏子所言极是。”转对太子槐,“槐儿,秦国客卿在郢一住数年,也该让他回去向主子复命去了。” “儿臣遵旨!” 威王缓缓扭头,转对苏秦及几位副使:“诸位,你们此来觐见寡人,必为合纵摒秦之事。此事不必再议,寡人准允了。”又转对太子槐,“合纵诸事,就依纵亲国惯例,具体事项,你办去吧!”说毕,复转对苏秦,“诸位客人,你们多聊聊,寡人累了!”遂缓缓起身,步步沉重地抬脚离去。 内臣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住他的胳膊。 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简单。 太子槐、苏秦及诸公子无不面面相觑,愣怔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叩首谢恩,目送威王与内臣摇摇晃晃地步下观波台。 翌日,太子在楚宫大朝,宣读楚威王诏命,晋封苏秦为楚国合纵特使,公子如(太子槐胞弟)为合纵副使,参与会同,与山东五国纵亲摒秦。 与此同时,在一大队楚国甲士的押送下,陈轸一行十几辆车马打着秦使旗号,辚辚滚出郢都北门,朝西北方向驰去。 葬江君夫人时,昭阳不顾族人反对放生童男童女,代之以车马陶俑。 昭阳是令尹,昭门是望族,此举无异是以行动宣示废止人殉祖制。人殉害人已久,郢人奔走相告,欢欣雀跃。三十二名童男童女的家人更是感恩戴德,举家为江君夫人披麻戴孝,如丧考妣,不下十家自愿到江君夫人墓前结庐,为老夫人守墓。 昭阳此举大得民心不说,且还歪打正着,意外博到楚威王的褒奖。葬母次日,太子槐与威王内臣登门,送来一块金匾,上题“厚德至淳”四字,打眼一看就知是楚王亲题。 邢才正与下人悬挂金匾,门人引一黑衣人走进。黑衣人径至邢才跟前,耳语有顷,又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双手呈上。 邢才震骇。 昭阳刚刚送走殿下和内臣,司败项雷到访。 昭阳乐滋滋地反身迎住,携其手回至客堂,安排茶点。项雷是为姑母守夜来的,一进来就换上麻衣,拔腿欲去灵堂。 昭阳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斜他一眼:“表弟何不小啜几口,再去不迟。” 项雷听出他话外有音,回身坐下,端起一杯,却不品啜,表情惶惑地望着他,试探道:“观表兄气色,似有好事?” “算是一件好事吧。” “敢问表兄是何好事?” 昭阳压抑不住兴奋,将殿下送匾之事扼要讲述一遍,末了笑道:“嗨,说起此事,真还得谢谢苏子。那日他来吊唁,张口要我移风易俗,放生童男童女。说实话,我是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不称心,可当时的情势由不得表兄,一则有碍于列国诸公子的面子,二则苏子的舌头着实厉害,表兄辩他不过,只得应允。万未料到,整场事儿下来,荆民感恩戴德不说,连大王也??”顿住话头,不无得意地又啜一口,嘴角浮出笑意。 “恭贺表兄!”项雷拱手道贺,“此事确实值得大贺,愚弟这就捎书给家父。这些日来,他左也烦闷,右也窝心,一直唠叨说,我们不为姑母行人殉,是不孝。若是家父知晓大王亲使殿下送匾夸孝,不知该作何想?” “嗯,”昭阳点头,“此事是得给老舅解释清楚,拜托表弟了。” 项雷起身,在旁边书案修好家书,召来随行仆从,吩咐他火速送回自己府上。 见他又坐回来,昭阳赞道:“表弟做事,雷厉风行哟!” 项雷笑笑,端杯啜一口,小品一会儿:“表兄方才提及苏秦,愚弟这也想起一事。方才愚弟赶过来时,路遇左徒,听他说,苏子昨日去章华台了。” “哦?”昭阳大吃一惊,故作镇静地端起茶杯,“他怎么去的?” “是殿下引他去的,同去的还有左司马屈匄等人。听左徒说,苏子真是异人,一到章华台就看穿了苍梧子的骗术。大王一怒之下,将苍梧子当场斩??” 项雷的“首”字尚未出口,昭阳手中的茶具就已“哐当”落地。 “表兄?”项雷不知所措。 昭阳急切道:“快,左徒还说什么?” “说是大王听从苏子,加入纵亲了。” 昭阳愣怔一时,朝外急叫:“来人!” 恰在此时,邢才跑至门口,跨门应道:“老奴在!” 邢才跪地就要见礼,昭阳摆手:“快,有请陈上卿!” 邢才却似没有听见,依旧跪下,叩首:“主公??” “耳朵聋了吗?快去,有请陈上卿!” “主公,”邢才见项雷在,稍作迟疑,“陈上卿走了!” “走了?”昭阳哪里肯信,“走哪儿了?” “回秦国!” 昭阳目瞪口呆:“回??回秦国?这么大的事,竟然不来辞别?” “主公??”邢才瞄一眼项雷,顿住话头。 项雷看出端倪,拱手:“表兄,辰光不早了,愚弟这要去陪姑母。”说罢,退出客堂,朝灵堂匆匆走去。 邢才趋前一步,悄道:“主公,是大王严旨,殿下使人押送陈大人出郢的,陈大人根本无法辞行。不过,陈大人临行之前,托下人送主公密函一封。”说着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上,“请主公审阅。” 昭阳接过密函,见依旧封得严实,拆开细阅有顷,将信函“啪”一声摔在地上,从牙缝里挤道:“这条贱狗!” 邢才心里一揪:“主公,陈??陈大人怎??怎么了?” “贱狗!”昭阳怒不可遏,震几喝道,“从今日始,你要叫他贱狗!” “敢问主公,贱狗怎么了?” 昭阳朝地下一指:“自己看!”见邢才弯腰去拾信函,内火再也憋不住,连弩般发作,“自此狗来使,本公视他为知己,结果呢?他处心积虑地怂恿本公伐魏,无非是想为他的秦国出力!本公处处听他,可究竟成过何事?屡屡害我不说,竟敢骗先母吃下仙丹,怪道先母??”意会到什么,“什么苍梧子?此狗明知此人是个假仙,却拿来故意坑我,我??我瞎了眼呀!母亲??母亲大人,是不孝子害了你啊,母亲大人??” 昭阳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号哭起来。 邢才边听他号哭边阅读信函。 待昭阳的声音低下去,邢才也已把信阅完了,眼珠子转过几转,见主子两手依旧抱在头上,兀自痛苦,小声禀道:“主公,小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细读此信,贱狗所言也有道理。大王险些误食仙丹,必怪罪主公。贱狗让主公将脏水泼他头上,也算有种。至于应对合纵,小人以为,贱狗主意或有可取之处。列国会同,谁主牛耳历来必争。贱狗建议将会同地点设在孟津??” “哼,此人用心险恶,故意让楚魏起争,好使秦人渔翁得利。”昭阳恨道,“这条贱狗,都到这辰光了,还想咬人!” “主公,贱狗咬人倒是不怕,关键得看他咬的究竟是谁。”邢才小声应道。 “哦?”昭阳听出话音,看过来。 “依老奴之见,主公可以将计就计,欲擒故纵,再听贱狗一次,促使纵亲国于孟津会同,力劝大王将执牛耳之事让给魏王,用六国,尤其是魏人之力,先灭秦国,然后??” 不及邢才说完,昭阳已然明白,一拳擂在几上:“好!”又想一会儿,“嗯,好个邢才,此计甚妙!待本公打到咸阳,逮住此狗,看不剥去他的狗皮,煮他的狗肉下酒。再割去他的心,祭奠先母!” 见主人连出毒语,全然不顾念陈轸助他挤走张仪、成就令尹之功。邢才忖知他仍然在气头上,便岔开话题:“主公,当务之急是??” 昭阳盯住邢才:“说!” “听贱狗的小黑狗说,大王昨日已经诏命公子如为楚国副使,与纵亲国商议会同。事不宜迟,主公须当机立断!” “笔墨伺候!” 邢才寻来笔墨、丝帛呈上,拱手哈腰候于一侧。 昭阳拟好一封书函,折叠之后交给邢才:“呈送副使大人!” “小人遵命!” 邢才转身就走,未到门口,昭阳又叫住他:“备车,本公这也走一趟章华台!” “诺!” 第076章| 入纵亲楚宫耍奸 合六国魏室生心 http://.biquxs.info/ 公子如是威王偏妃所生,生性恬淡,无意朝政,醉心于仙道方术。威王早年一力振作,怨其无志,贬他于湘水之西的大山深处。此贬倒是称了公子如的心,无怨无悔地在湘西一待十年。灭越之后,功成名就的威王年纪渐老,好起仙道来,猛然念及公子如的好处,颁旨将他召回。 此番入纵,威王钦点公子如为副使,一是出于对他的器重,二也是在支应苏秦。 公子如受命次日,苏秦送来请柬,邀他于翌日申时前往列国驿馆与五国使臣共商纵亲、会同诸事。公子如从未问过政治,更在山中闲散惯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回顾身边,竟无一个可以商议政务的才士。欲去章华台请旨,惧父王斥责。欲去东宫求问,又恐太子耻笑。公子如苦思一宵,束手无策,正自作难,邢才送来令尹昭阳密函,教他如此这般。 公子如一向看不惯昭阳,对其信中所言自是疑虑重重,思索良久,仍不得趣,遂在厅中踱步。 踱着踱着,公子如眼前一亮,驱车直奔郢都西郊。 郢都西郊的丽水河湾有一处沙石丘,丘上住着一个奇人,名唤郦敧。沙石丘状如乌龟,郦敧自号龟丘子,入则数年不下龟背,出则狂放不羁,招摇过市,郢人无不视其为怪,唯公子如视其为师友,待之甚恭。 公子如到时,衣衫褴褛的郦敧骑在龟背一棵大树的枝丫上,正在引吭高歌,歌曰: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郦敧兴致甚高,唱完复吟,吟完复唱,一遍又一遍,似是没个尽止。 公子如沿小径边走边听,行至近旁驻足,又听一时,踱至树下,击掌叫道:“先生好歌吟啊!” 郦敧这也看到公子如,一跃而下,拱手笑道:“何风吹来四公子?” “先生狂歌响彻云霄,行云遏止,晚生岂敢不来!”公子如回揖。 郦敧爽朗一笑,席地坐下,指对面草地:“公子请坐。” 公子如坐下,笑问:“方才所歌,可是先生新作?” “公子高抬了!在下草莽野人,何能作此妙歌?” “敢问此歌何来?” “乃宋人庄周所吟,野人闻之喜之而已。” “庄周?”公子如思索一会儿,摇头,“晚生未曾听说此人。” “你呀,”郦敧笑道,“听说过真人没?” “先生是说上古真人?” 郦敧甩动一头蓬发:“庄周可谓是今世真人也!” “天哪!”公子如圆睁两眼,紧盯郦敧,“真人现在何处,晚生可否一见?” 郦敧闭目,憋公子如一阵,开眼笑道:“真人是好见的吗?” “听先生话音,想是见过真人了?” “当然见过!”郦敧再次闭目,神态似入仙境,“两年前,真人南游潇湘,招摇过郢,路过此丘,野人有缘一会,得此妙歌。” 公子如惊道:“两年前真人南游潇湘,岂不就在晚生的家门口吗?” “呵呵呵,有缘不在千里,无缘照面难识!”郦敧又是一阵朗笑。 眼睁睁地与真人错失交臂,公子如嗟叹再三,懊丧不已。 郦敧盯他一会儿,扑哧笑道:“公子此来,不会是为求访真人的吧?” 公子如这也回到现实中,抱拳道:“先生所言甚是。晚生遇到难事,特来求教!” “是何难事?” “苏子合纵六国,会同天下。父王昨日诏命晚生为副使,辅助苏子参知列国纵亲。晚生心中战栗,惴惴不安。” “呵呵呵,”郦敧抖着肩儿一阵朗笑,“此等美差,他人求还求不上呢,公子何以惴惴不安?” 公子如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唉,记得先生告诫过晚生:‘人事难谋。所谋不成,则有人事之患。所谋成功,则有阴阳之患。谋成又可免患者,唯德才兼具者方能为之。’晚生德薄才浅,何能达此胜境?不谙此道而谋此政,叫晚生如何心安?不瞒先生,晚生一向清心寡欲,注重饮食,内中冷热也算均衡。昨日却是不同,晚生申时受命,子夜饮冰,在榻上辗转反侧,无眠达旦,可谓度日如年矣!” “哈哈哈哈,”郦敧手指公子如长笑数声,“大丈夫谋事,想做则做,不想做不做也就是了,何必拿野人的闲言碎语来做挡箭牌!” “先生莫责怪了,”公子如一脸无奈,“晚生这是进亦忧,退亦忧,冒昧相求,望得先生一语点拨!” 郦敧敛住笑:“公子既如是说,野人也就妄言了。”轻轻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望着公子如,“公子所求之事,可为人事。善谋人事者,莫过于鲁人仲尼。依仲尼所论,天下可有两大法戒,其一是命,其一是义。公子身为王之子,不可不事亲,此为命也。公子身为王之臣,不可不事上,此为义也。事亲之时,不择地求安,可达至孝;事君之时,不择事求安,可达至忠。无论是事亲还是事君,知其无可奈何而能泰然处之者,可达至德,可保无祸。公子身陷两难,已知无可奈何,只要做到泰然处之,即可臻于至德矣。” “晚生正是不能泰然处之,求先生教我!” “若想泰然处之,公子须知为使之道。” “请先生明言!” “依仲尼之论,为使之道在于立信传言。立信忌妄行,传言忌溢辞。溢辞而传则妄,妄则失信,失信则殃。” “何为溢辞?” “溢辞有二,一是溢美之词,二是溢恶之辞。使臣所传,多为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辞;君上怒,多出恶辞。善使者既不传美辞,亦不传恶辞。” “不传君上溢辞,又传何辞?” “传以常辞。” “何为常辞?” “去其矫,卸其饰,即为君上常辞。此其一也。” 公子如目询下文。 “其二是使臣不溢辞。” 公子如眼睛大睁:“哦?” 郦敧似是没有听到他的惊讶之声,顾自眯眼,侃侃而言:“使臣巧言花语,即为溢辞。善使者不斗巧,不劝成,此之谓也。以巧斗力者,始于阳,终于阴;以礼饮酒者,始于敬,终于乱;以溢辞传言者,始于谅,终于仇。是以善使者既不传溢辞,亦不以溢辞传言,否则必酿祸端,此所谓祸从口出。” “晚生记住了!”公子如恍然有悟,默念一会儿,追问,“先生所言虽妙,却是过于旷远,难解眼前急务。敢问先生,眼下之事可有应对良方?” “你且说说,眼前是何急务?” “苏子邀晚生前往馆驿商讨会同诸事,可晚生对合纵、会同一无所知,父王亦无明旨,晚生是以惶惑。不过,就在晚生出门之际,令尹使人送来密函一封,为晚生出谋划策。晚生吃不准此人用意,不敢擅断,特请先生指引!”公子如从袖中摸出昭阳密函,递给郦敧。 “孟津?”郦敧看过密函,眉头凝起,思忖一时,摇头笑道,“昭阳此谋,非正术也!” “非正术?”公子如一脸惘然,“这??能行吗?” “呵呵呵,”郦敧递回密函,“野人送公子一策,与列国使臣商讨会同诸事时,公子少说多听。至于昭阳所谋,公子照猫画虎,只管行去。” 不是正术,即为邪术。郦敧非但不反对,反要他照猫画虎,公子如不解,盯住他征询。郦敧神色祥和,微笑回视。 公子如见他目光笃定,点头允道:“先生既有此说,晚生照章行事就是。” “去吧!”郦敧翻身站起,走到大树前,作势欲爬上去。 公子如拦道:“先生且慢!” “公子还有何事?”郦敧没有睬他,顾自朝树上爬。 “敢问先生,庄真人现在何处?” 郦敧爬到树上,倚于树杈,回首一笑:“宋国蒙邑。” 公子如深揖:“谢先生指引!” 公子如一身轻松地回到郢都。 公子如刚进府邸,家臣报说纵亲馆驿已经来人催促数次。公子如细看滴漏,见已早过申时,也就顾不上洗漱,换好官服,驱车直奔馆驿,远远望见赵国副使楼缓候在门外,说是苏秦与诸位公子、公孙恭候多时了。 众人听到声响,俱迎出来。 见过礼,苏秦跨前一步,携公子如之手越过两进院子,走进一处清幽、雅致的厅堂。厅中不见一兵一卒,亦无仆从侍女,唯有花草果木点缀,整体布局祥和安泰,中间摆着七个茶几,围成一个大圆,每张几后各铺一块绒毯。 一切皆是公子如所喜欢的。 苏秦走进厅里,指席位道:“诸位,今日是纵亲会同,大家同主同次,随便坐!”话音落处,自己跨前几步,就近坐了。 众人扫视圆席,俱是一怔。 列国会同,礼仪尤重,主次之位更是马虎不得,座次如同行祭时执牛耳一样,与会者无不看重,稍有不慎,轻则邦交失和,重则兵戎相加。此番会谈,苏秦既是召集者,又是六国的共同主使,理当坐于主位。其他诸人皆为副使,当坐陪位。然而,即使陪位,也有上下远近之分。苏秦设此圆席,自行放弃主位,别开生面不说,无疑也是对位次之争的精妙化解。 此举虽小,却见了苏秦的气量与睿智。 六国副使恍过神来,尽皆叹服,各寻席位坐了。 侍者端上茶水,苏秦品啜一口,目光落在斜对面的楼缓身上,示意他主持仪式。列国副使或出身王室,或出身公门,唯有赵国副使楼缓身为人臣,是理想不过的主持人选。再说,赵是合纵发起国,苏秦要他主持,自也有报答赵侯之意。 楼缓讲完套话,从旁拿过几卷竹简,是六国纵亲纲要,每人传发一册,逐句宣读。纲要内容无外乎五通、三同、协力制秦之类,是大家早就熟知了的。楼缓在此宣读,无非是走个程序。 宣读完毕,楼缓邀请苏秦发言。 苏秦也不推辞,不紧不慢地述起天下大势、合纵缘起及其过程。几个副使中,唯公子如首次倾听苏秦纵论天下,畅议国计民生,任他多么不知政事,不谙民情,也听得血脉偾张,大有感悟。 接下来才是正题,商讨如何会同。 纲要等列国早已认可,无须争议,诸人关注的焦点只在会同的规格、盟辞、仪礼、时间、地点等具体事务上。燕国公子哙、韩国公子章、楚国公子如三人本性不争,齐国田文年纪虽轻,城府却深,赵国楼缓与苏秦早有默契,只有魏国的公子卬不计里表,事无巨细,皆要过问一番。 没费多少周折,大家就在会同规格、盟辞、仪礼、时日等方面达成一致,只在选址上起了争执。公子哙提议于洛阳会同,请周天子主盟,遭公子卬、田文合力讥讽。楼缓建言会同地点设于魏国的崤关渑池,正对函谷关,借此向秦展示六国纵亲声威,公子卬震几叫好,热切的目光瞄向田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田文却把目光转向公子如。 自进门后,公子如一直正襟危坐,二目微闭,像是仍在深山老林里坐定,而不是在开一个事关天下大局的列国特使级纵亲筹备大会。 在鬼谷里有过此等经验的苏秦微微一笑,目光也投过来。 众特使的目光跟着射来。 公子如显然感受到了,二目微启,因是首次在此等场合发言,声音稍稍打战,吐字却是清晰:“楚国建议,会同地点设于孟津。”言讫,再次闭目。 公子如不用“在下”而用“楚国”,众人无不感受到这两个字的分量。 几年前魏惠王号令天下于孟津朝王,今日,在自家地盘上的公子如既是实质上的东道主,又是纵亲六国中最大一国的副使,竟然重提孟津,显然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就是楚国有意让魏再做东道主,再执牛耳。在座诸人皆知公子如不善政务,不谙辞令,因而此言断不是信口而出,而是得到授意。 大家面面相觑。即使总要质问的公子卬,也是愣怔,没有即刻表态。 场上静寂,滴漏清晰可闻。 齐国田文却似看出玄机,半开玩笑地率先赞同:“呵呵呵,孟津的确是会同佳址,连会同台也省得再建,稍作修缮即可。” 公子卬这也反应过来,震几叫道:“魏国赞同!昔日八百诸侯会盟孟津,共讨商纣,今日六国英雄再会孟津,共讨暴秦,何其快哉!” 田文笑笑,半是揶揄:“还有魏王孟津朝王之事,大将军怎就忘了?” 众人皆笑起来。 见公子卬面色尴尬,公子章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魏兄将秦公比作商纣,岂不是高抬他了?” 众人又笑起来。 楼缓敛住笑,目光移向苏秦,意思是再明确不过的。苏秦将目光依次扫过众使,依旧微笑,没有说话。 楼缓微怔,小声叫道:“苏子?” 苏秦望向楼缓,朗声说道:“赵国副使,有话请讲!” 楼缓本想要苏秦表态,没想到苏秦反要他说,便嗫嚅道:“在下??”见众人目光纷纷射来,只好将牙关一咬,“在下以为,会同地点设在孟津不妥!” 公子卬变过脸色:“请问赵国使臣,有何不妥?” “武王会盟八百诸侯于孟津,旨在伐纣。魏侯会盟列国于孟津,旨在尊周。今日苏子倡导六国会同,意在结束纷争,共制暴秦。韩公子所言甚是,秦公既不能等同于商纣,也不能等同于周天子,因而不宜再将会同台设于孟津。” 公子卬探身道:“请问赵使,依你之言,会同地点设于何处合宜?” 楼缓语塞:“这??” “别不是设在贵国邯郸吧?”公子卬身子朝后一仰,放声长笑。 楼缓脸上涨红,目光再次移向苏秦。 苏秦轻咳一声,敛神说道:“诸位特使,我等在此商谈天下会同,是使命,更是职分。我等一言一行,无不关系天下大事,黎民安危,不可轻言戏辞,伤及和气!”目光扫向公子卬,然后依次扫过诸位使臣,见大家纷纷正襟敛神,再次出声,“六国会同,应以互相尊重、互相谅解为前提,凡事皆应求同存异,共商合议。关于会同地点,燕国特使提议设于洛阳,赵国特使提议设于渑池,楚国特使、魏国特使提议设于孟津,诸位谁有其他提议,尽可在此表述。” 众人尽皆摇头。 “既然没有其他提议,”苏秦以指轻叩几案,“我们就在上述三地选取一个。我们共是七人,超过四人同意者,方为定址。先说洛阳,同意者伸出二指,就像这样。”说着伸出二指,然后放下,目光扫过众人。 只有公子哙举手,依样伸出两个指头。 苏秦候一会儿:“其次是渑池,同意者举指。” 楼缓、公子章缓缓将手举起。 苏秦再道:“再次是孟津,同意者举指。” 公子卬、田文、公子如尽皆举指。 苏秦略作思忖,亦伸出二指。 公子哙见苏秦举手,亦改过来。公子章一见,也忙举手。唯有楼缓迟疑半晌,方将两个指头缓缓伸出。 “既然诸位尽皆同意,”苏秦收回手指,“会同地点就定于孟津,吉期为秋分日,卯时起礼,午时执牛耳。其他相关事宜,均以今日议定的为准,请诸位特使各自回奏君上,求同存异,共成合纵大业!” “敬受命!” 众人走后,楼缓凑到苏秦跟前:“苏子,您??真的认同孟津?” 苏秦眉头皱起,久久没有说话。 楼缓小声嘟哝:“您是特使,随便说个地点,有谁能说二话?” “唉,”苏秦长叹一声,“如果天下诸事在下都能定下,我等又何必四处奔波、合纵会同?既然是列国会同合纵,在下又怎能随便说个地点?” 楼缓急道:“方才,您若不举手指,他们也凑不够四人。” “纵亲六国,齐、楚、魏三家最具实力。三家俱荐孟津,在下若是不举手,你说定在何处?会盟地址定不下来,如何会同?我们总不能将精力一直耗在这桩事上吧。” “会同地址再放孟津,又不能去邀周天子,叫天下如何看待?再说,魏得惠子、庞子,势力复强,六国皆去孟津,魏王会不会??”楼缓打住话头。 “你说得是,在下忧心的正是此事。但事已至此,即使会同地点不在孟津,该发生的照旧会发生。” 楼缓默然。 公子如回到府中,沉思良久,起身径投太子府,将这日议定的合纵诸事细细禀过。 送走公子如,太子槐吩咐靳尚召请左司马屈匄、右司马景翠及屈丐、屈原等七八个得力近臣谋议。众人也都知道了合纵成功的事,群情振奋。 屈匄长子、一直镇守襄阳的裨将军屈丐按捺不住,率先说道:“殿下,天赐良机,末将请命伐秦,光复我商於失地!” “屈将军所言极是!”太子槐情绪高昂,“商於之耻一日不雪,本宫之心一日不宁!今日机缘已至,本宫召请诸位,只为商定一个万全之策。”目光逐一扫过众人,“诸位皆是本宫膀臂,也都熟知秦人,有何良策,就都说出来。”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各自说出伐秦方略,渐渐形成合议,就是趁列国合纵、秦人无力南顾之时,兵分三路:一路出宛城,由涅阳西进;一路出穰,沿湍水河谷北上;一路出均陵,沿丹水河谷北上。钳击淅、於,而后三路大军由东而西,直捣於中,夺取武关,进而扫平整个谷地。 几个年轻人热情洋溢地献计献策,唯有左司马屈匄闭目端坐,自始至终未出一言。 太子槐憋不住了,目光转向他:“老将军,您与秦人对阵多年,熟知商於,想必已有破敌良策,可否赐教本宫?” “回禀殿下,”屈匄应道,“商於谷地形势险恶,关隘众多,原本易守难攻。自商鞅始,已历四任郡守,无不谨小慎微,尤其是现任郡守孟邵,智勇兼具,是秦公亲选将才,膝下四子皆饱读兵书,精通武艺,各有万夫之勇。孟邵上任六年,借地势筑关设垒,层层布防,并将谷地之民施以秦法,劝农耕织,教民死战,是我真正的劲敌。臣以为,收复失地,万不可仓促图之!” 屈匄出言即长秦人志气,大出众人意外。 太子槐长吸一口气,紧盯屈匄:“以老爱卿之意,我当如何图之?” “兵不出奇,难有胜算!” “如何出奇?” 屈匄从袖中摸出一卷羊皮,铺开来,是一张军用形势草图,上面密密麻麻布满符号。 太子槐看有一时,抬头问道:“本宫愚昧,请老将军教我!” “臣不敢!”屈匄手指草图,详细解道,“殿下请看,从这儿到这儿,总长逾六百里,俗称商於谷地。这条黑线叫商於道,也叫商山道,西至蓝田,中经商州,东至淅、於,两侧皆是大山,峰高谷深,无路可通。我若以势压之,与秦逐城逐垒争夺,或可取胜,牺牲必大。以臣之见,我当借六国合纵、秦人无暇他顾之际,以方才所议三路为佯攻,主力悄出汉中,沿沔水北上,越少习山入丹水上源,直攻商城。商城若得,武关自破,於中、於东、淅等七邑,皆如瓮中之鳖,商於谷地不战可下!” 屈匄一番话说完,在座诸人皆是惊喜,屈原更是瞪大眼睛,不无钦敬地凝视这位久经沙场的堂伯。 显然,对于如何光复商於、报复前仇,屈匄早已成竹在胸。 “好方略!”太子槐思虑有顷,朝屈匄抱拳致敬,“屈将军不愧为我大楚柱国啊!” 屈匄叩首:“末将不才,愧对殿下褒奖!” “屈将军,快快请起!”太子槐离席,亲手将他拉起,扶他坐下,长叹一声,“唉,当年公孙鞅乘我与巴、越交战,袭占商於谷地,父王为此夜不成寐,励精图治,终使我大楚百废俱兴,如旭日劲升,翠笋破土,前年更得越地千里、人口百万,盛况空前。本宫有意借合纵之机光复失地,雪我前耻。屈将军,今日就指靠您了!” “殿下放心,”屈匄哽咽道,“末将即使肝脑涂地,也要击败秦人,光复失地,不负我王、殿下知遇之恩!” 太子槐压低声音,目光锐利:“诸位爱卿,今日所议,乃我绝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屈将军!” 屈匄抱拳:“末将在!” “精密筹划,确保此战万无一失,一举破秦!” “末将遵旨!” 太子槐转向景翠、屈丐及几位将军:“诸位将军,你等各自备战,协助老将军成此大功!本宫前去章华台,奏报父王!” 诸将振奋:“末将得令!” “还有你??”太子槐的目光缓缓落在屈原身上。 屈原抱拳:“屈原候旨!” “本宫观你言辞得当,举止从容,文章灿烂,有意委你一份重差。” 屈原朗声应道:“屈原赴汤蹈火,在所不惧!” “公子如一意修身,不善应酬。你可跟随左右,辅其支应列国事务,振我大楚威仪!” “平遵旨!” 太子槐转对靳尚:“备车!” 昭阳驱车直入章华宫,登上三休台求见威王,被侍卫拦下。 昭阳心急如焚,在偏殿候至翌日后晌,方得觐见。觐见地点仍在观波亭。楚威王喜欢在听臣子奏报时,能够听到云梦泽中的波涛。 一身重孝的昭阳跟在内臣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到亭下。刚刚踏上亭台,昭阳整个身子就“扑通”一声扑前,伏地重叩,大放悲声:“王上??” 听到这声悲号,威王怔了,盯住他。 昭阳哭得更加伤悲:“王上??” 因距离较远,威王看不真切,只将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孝服上,以为他是为母伤悲,眼圈儿也红了,轻叹一声,安抚他道:“江君夫人年过古稀,寿终正寝,当是善终,爱卿尚须节哀顺变才是!” 昭阳泣不成声:“王上,臣??臣??” “昭爱卿,”威王叹喟一声,“江君夫人一生积福行善,贤淑达理,富聚坤德,堪为楚女典范。仙游之后,又不行人殉,轻车简从,即使葬器,也是去奢就朴,堪为天下楷模。寡人闻之,不胜慨叹矣!” 昭阳将头磕得山响,再泣:“王上??”跪前几步,磕头如捣蒜,“王上,臣??又犯重罪,特此负荆,恳请王上责罚!” “哦?”威王细审,这才注意到昭阳反绑两手,背上插着三根荆条,打个惊愣,“昭爱卿,你??这是为的哪般?” “王上,”昭阳边泣边诉,“前些时,臣听信秦使陈轸,误信江湖浪人苍梧子,还将他荐给我王。若不是六国特使苏子慧眼识诈,臣差点酿下大错,罪不容赦啊!” “唉,”威王明白过来,喟然嗟叹,“若为这个,寡人是该罚你!不过,寡人听说江君夫人是在久吃那人的仙丹之后方才仙去。由此观之,爱卿并非蓄意谋害寡人,而是受到奸人蒙蔽,情有可原。” “王上,”昭阳再次叩头,“臣只念效忠,竟是良莠不分,害了先母不说,这??这又??”匆匆跪行至内臣跟前,摆好姿势,“抽出荆条,使劲抽,抽死我!” 内臣后退一步,目光瞄向威王。 “唉,也罢!”威王轻叹一声,“昭爱卿定要自请责罚,你就抽打三下,全他一个心意!” 内臣应过,从昭阳背上抽出三根荆条,解去绑缚,撩开孝服,扬起一根荆条,在其裸背上象征性地抽打一下,扔掉,又拿一根,再抽。 三根抽完,内臣弯腰扶他起来。 昭阳走到威王前面,正对威王跪下,叩首:“臣谢我王不杀之恩!” 威王指着左侧席位:“坐吧。” 昭阳谢过,起身在几前坐下,正要说话,远处传来脚步声,当值内臣禀报合纵副使公子如求见。 威王请入,公子如见过礼,见昭阳也在,遂在奏报六国特使议定的合纵会同事宜时,特别提到,他已遵从令尹大人吩咐,举荐孟津为合纵会同盟誓之地,六国纷起响应,已正式确定会同地点为孟津。 威王征询的目光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 “王上,”昭阳抱拳解释,“臣此来,一是向我王请罪,二也正是奏报此事。王上,在我大军行将伐魏之时,苏子却来倡导天下合纵,臣一时没想明白。近日臣为先母守孝,得暇冥思默想,竟是恍然有悟。” “爱卿有何感悟?” “臣以为,六国抛却前嫌,亲如一家,天下从此再无纷争,于我来说,利大于弊。” “爱卿说说,如何利大于弊?” “我可与魏、齐化敌为友,共同对付虎狼之秦。魏报河西之仇,我雪商於之耻,可谓是两全其美之事。” “那??齐人呢?” “王上,”昭阳诡秘一笑,“齐人在黄池被魏人打怕了,只要魏人要他征秦,想他不敢不征!”又压低声音,越发诡秘,“按照苏秦所言,六国合纵,意在制秦。魏、秦因河西血仇数十年,几年前秦人使诈,斩杀大魏武卒八万、夺占河西不说,又乘势攻取阴晋和函谷,尽得河、山天险,迫魏迁都大梁。近年魏国文得惠施,武得庞涓,东败齐于黄池,北却赵于朝歌,南夺我陉山,势力复振,早就寻思与秦人一决高下。今六国合纵,我大可联手齐人,成魏之美,助魏夺回河西。” 楚威王身体前倾:“嗯,有意思,说下去!” “待魏合六国灭掉暴秦,我可再与齐盟,趁齐报黄池之辱,我雪陉山之??” 想到郦敧的“非正术也”之言,公子如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昭阳也趁机打住,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两眼微闭,陷入沉思,许久,睁开眼睛,转对公子如:“如儿,近几日来,寡人依你所言,清心静坐,只是坐有两个时辰,仍然是心猿意马,攀东扯西,再后来,竟是心乱如麻,如坐针毡,浑身上下无一处舒服,这是怎么回事?” 见威王没有睬他,反而谈起修心之事,昭阳心里打结,又不能表露,只好跟着威王的目光,两眼怔怔地看向公子如。 “回禀父王,”公子如也吃不准威王之意,缓缓应道,“儿臣初修时也是心乱神飞,无法安坐,不到半个时辰就起来了。父王初修就是两个时辰,远胜儿臣矣!” “呵呵呵,”威王乐了,“照你此说,寡人心里就踏实了。如儿,关于修身悟真,你又有何感悟?” “回禀父王,”公子如拱手奏道,“儿臣在郢西访到一个奇人。” “说来听听!” “此人居于丽水河湾,号龟丘子,放浪形骸,处事洒脱。儿臣慕名而去,未曾见面,先闻一歌。儿臣驻足听之,甚有感触!” “是何歌谣?” 公子如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上:“儿臣唯恐错记,抄录于此,请父王审阅!” 内臣从公子如手中取过丝帛,呈给威王。 “呵呵呵,”威王看过,叫内臣转给昭阳:“昭爱卿,你也看看!” 昭阳细看一阵,皱起眉头:“大王?” “昭爱卿,有话直说!” “大王,”昭阳吃不准公子如是何用意,扫他一眼,试探道,“臣以为,此歌似是??味道不对,曲辞不敬,有妄议、诽谤朝政之嫌。” “爱卿说说,他是如何妄议、诽谤朝政的?”威王问道。 “今我王圣治,天下昌明,歌者却说‘何德之衰也’,又说圣人不出,‘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更是妄论!” “既然他是妄议朝政,以爱卿之见,该当如何处置此人?” “臣以为,当治其诽谤朝政之罪。” “哈哈哈哈!”威王手指昭阳,笑得前仰后合。 吃威王这一笑,昭阳迷瞪两眼,不知所措。公子如也是不解。 威王笑够了,转对公子如:“如儿,吟唱此曲之人,也就是你说的龟丘子,可叫郦敧?” 公子如怔了,不无惊奇地望着威王:“是的!父王认识他?” 威王没有回答,又笑几声,看一眼昭阳:“昭爱卿能武不能文,一心只念治兵,闲事管得少,此曲究竟何意,你这给他譬解一番!” 昭阳忙朝公子如抱一拳,自我解嘲:“王上责得是,臣是粗人,孤陋寡闻,请公子开示!” 公子如不解上意,又不好推托,只好说道:“我也是听来的,说不好,解不透。大体是说,道或行于未来,或行于过去,不行于当今。在这无道之世,有道之人当明哲保身,谨小慎微,不要执迷不悟,自己为自己画个圈,窝在圈里打转转。” “公子解得好!”昭阳转对威王,尴尬一笑,“王上,是臣粗糙,想得歪了。” 公子如仍在记挂心里的谜团:“请问父王,您是如何认识郦敧的?” “呵呵呵,”威王用手指轻敲几案,模样得意,“此人既是寡人子民,寡人焉有不识之理?还有,作此歌的不是郦敧,是接舆,而方才你所解释的有道之人,当是鲁人仲尼。不过,据寡人所知,这不是此歌原本。” 公子如、昭阳皆是一震,异口同声:“原歌如何?” 威王似是陷入遐思:“接舆是先祖昭王时人。据传,鲁人仲尼过游我境,接舆过其门,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以劝诫仲尼识时务,修真身,不要在是非圈里瞎折腾。若说接舆是昔日狂人,郦敧堪为今之狂人,只是??”盯住公子如,眉头微凝,“郦敧所歌与接舆所歌大是不同,尤其是‘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一句,将原意颠覆,颇让人浮想、感慨。寡人初闻时,也是吃惊,使人召请郦敧,欲问他个所以然,他却拒不赴召。寡人本欲亲去郊野访他,无奈冗务缠身,未能成行。如儿既已会他,有何见闻,不妨说来听听。” “回禀父王,”公子如应道,“儿臣见面,赞他作得好歌,郦敧却连连摇头,说此歌非他所作。儿臣问他何人所作,他反问儿臣见过真人否。儿臣回他,真人乃上古所有,今世何处去寻?郦敧笑儿臣孤陋寡闻,说作此歌者乃今世真人。儿臣忙问真人是谁,郦敧说,真人姓庄名周,已经得道。” “哦?”威王身子前倾,“这么说,此人已成仙了?” “这??”公子如略略一怔,“庄真人是否成仙,儿臣不知。”略顿,“儿臣听闻真人现居宋国蒙邑,甚想赶赴宋地一趟,求证实情,还望父王恩准!” “不可!”威王摆手拒绝。 “父王??”公子如再次恳求。 “如儿,”威王摇头,“列国合纵在即,你是楚国纵亲副使,岂可随便脱身?”低头思忖一会儿,转对内臣,“既有真人,也不可不访。你这就派两个可靠之人前往蒙邑,设法寻到庄真人,就说寡人请他再游郢地,诚意拜他为国师。” 内臣未及回应,守值内臣在亭下禀报:“启禀王上,殿下求见!” 威王扬手:“宣!” 太子槐趋步上亭,见礼后落座。 威王笑吟吟地望着他:“槐儿,观你神色亢奋,可有大事?” “回禀父王,”太子槐奏道,“六国纵亲既成,儿臣奏请向秦开战,雪我前耻,夺回商於六百里失地!” “槐儿,你且说说,如何开战?” 太子槐瞄一眼昭阳,欲言又止。 威王猜出他的顾虑,笑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槐和盘托出屈匄之谋:“商於谷地东西长约六百里,形势险要,如一条长蛇。六国纵亲,盟于孟津,吉期已定。儿臣以为,我可大张旗鼓,参与会盟。秦人必定全力以赴应对,我则趁其不备,由汉中悄出奇兵,越少习山,袭取武关、於中,将长蛇拦腰截断,然后据关守隘,东西合围,尽取商於!” “嗯!”威王依旧笑吟吟的,“是谁想出此谋的?” “左司马。” 见谋出于屈匄,昭阳暗吃一惊,目光急切地望向威王。 威王捋须,沉吟一时,转向昭阳:“屈将军此谋,昭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王上,”昭阳奏道,“臣以为,此谋甚好,我可一举夺得商於谷地,一雪前耻。只是??”故意顿住,扫太子槐一眼。 “只是什么?”威王问道。 昭阳稍作迟疑:“此谋虽好,却不利于实施。少习山南北两百里,高险奇绝,流水湍急,虫豹滋生,历来为魑魅魍魉所居,人迹罕至,大兵岂可翻越?再说,即使能够翻越,又如何运输辎重?人马辎重上不去,少数尖兵非但夹击不成秦人,反易遭受秦人夹击。做得好,可一战成功;做不好,反遭秦人耻笑。” “依爱卿之计,该当如何?” “眼下六国合纵,亲如一家,秦人纵是一块精铁,也会被碾成粉末。臣以为,我当致全力于纵亲,与列国一道,协力擒秦,由函谷大道马踏咸阳。咸阳是本,商於是末。只要咸阳在手,区区商於六百里谷地,哪里跑去?” “嗯,”威王轻轻点头,转对太子槐,“槐儿、如儿、昭爱卿,听旨!” 三人皆离席位,跪于地上。 威王目视公子如:“如儿,照会苏子及列国特使,就说六国合纵为一,协力摒秦,寡人此番亲去赴会!” “儿臣遵旨!” 威王转对昭阳:“昭爱卿!” “臣在!” “点三军八万,与寡人同往孟津,参与会同,壮纵亲声威!” 昭阳声音高亢:“臣领旨!” 威王的目光缓缓落在太子槐身上:“槐儿!” “儿臣在!” “坚守郢都,谨慎国事,不可轻举妄动!” “儿臣遵旨!” 楚威王亲率大军八万赴会的消息传出后,列国特使皆是振奋,纷纷修书,快马报奏各自君上。魏国特使公子卬更是大喜过望,一边快马报喜,一边辞别苏秦,马不停蹄地驰回大梁。 公子卬尚未赶至大梁,魏国臣民就已得知这一喜讯了。惠王迎至南门,挽着他的手同登王辇,将同来的庞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抛在身后。 回到宫中,惠王仔细听了公子卬绘声绘色的奏报,尤其是在听到苏秦当廷戳穿苍梧子的骗局时,对苏秦钦敬有加,拍案叫绝:“好苏子!”继而长笑几声,环顾左右,“你们可都听见了吧,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却栽在乡野村夫手里,哈哈哈,长生不老之术,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来是怕死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连这个也不懂,枉自聪明矣!” 诸臣皆笑起来。 “父王说得极是!”公子卬接道,“当时,楚王手中拿着仙丹,两眼盯着苍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啊!” “好啊,好啊!”惠王轻敲几案,“待他赴会时,寡人定要寻机向他讨教长生之术,看他如何说话!” 众臣又笑起来。 待笑声落下,惠王敛起笑,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诸位爱卿,熊商率军八万,亲赴孟津,我当如何应对,请诸位共议!” “王上,”庞涓开门见山,“臣以为,楚王此来,或是有诈。” “爱卿说说,他有何诈?” “楚王很少出访,前番孟津之会,他也托故不来。此番一反常态,率先表示赴会,不能不让人生疑。再说,既为纵亲而来,引军八万是何用意?” 众臣尽皆点头。 惠王眉头皱起来。 “还有。”庞涓进一步推断,“据臣所知,在纵亲特使赴郢之前,昭阳紧锣密鼓,调兵遣将,征大军二十余万,图谋伐我,欲报陉山之仇,臣也剑拔弩张,备战恭候。后因昭阳丧母,此事暂且搁置。因而,臣以为,楚人改变初衷,不计前嫌,动机不纯。” 惠王转向一直半闭着眼的惠施:“庞爱卿认为楚人有诈,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睁开两眼,抱拳:“回奏王上,臣以为,庞将军所言甚是,我该当有所提防!” “嗯,”惠王点头,吩咐朱威,“朱爱卿,待楚人来时,你可照会他们,只许带兵一万赴会,以防万一!” 朱威应道:“臣领旨!”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庞涓意料。此后没几日,齐使来朝,说齐威王赴会,出三军五万以壮合纵声威;紧接着,韩、赵两国使臣相继来聘,说韩侯、赵侯俱来赴会,各出大军三万;许是路远,燕使来得最晚,但聘辞最是感人,称燕公不顾老迈,亲率车骑三万,偕夫人一道赴会。 五国君主齐来,且俱带人马,庞涓有点看不明白,在大帐里关门谢客,苦思三日,于第四日赶至宫中,觐见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来,是儿臣错了。” “呵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错了,你这叫谨慎。列国纵亲,数十万大军齐集咱家门口,贤婿有所小心,当是常理,何错之有?” “谢父王宽言!” “贤婿啊,”惠王敛起笑,“寡人反复想过了,此番苏子倡导纵亲,列国群起响应,共诛暴秦,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错过良机。寡人正欲召你商议此事,你就来了,看来,我们父子心有灵犀啊!” “父王??” “贤婿呀,”惠王语气真诚,不无感叹,“寡人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了,可谓是几起几落,惊心动魄!在寡人所历中,最伤心之事,莫过于河西之失;最畅快之事,莫过于黄池之捷。河西之失,错在寡人一人;黄池之捷,胜在贤婿一人。” “父王??”庞涓哽咽了。 “贤婿呀,寡人这一生,有诸多追悔,也有诸多幸运。最追悔之事,莫过于错失公孙鞅,最幸运之事,莫过于得到贤婿。” “父王??”庞涓泣不成声了。 “唉,不说过去了,”惠王长叹一声,“眼下机会来矣,寡人能否一雪旧耻,重新夺回河西,就看贤婿的了!” “父王放心,儿臣一定竭尽全力,活擒秦公,夺回河西,为死难的八万将士复仇!” “好!”惠王以拳击案,“贤婿有此壮志,为父甚慰!”略顿一下,“不过,贤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堑,更有函谷险关,已成四塞,易守难攻啊!” “回禀父王,”庞涓侃侃说道,“儿臣听说,昔日吴子曾与先君武侯泛舟游于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赞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国之宝也!’吴子应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矣!’先君喟然叹道:‘善矣哉,吴子之言!’” 惠王动容,起身握住庞涓的手:“善矣哉,庞子之言!” 庞涓鼻子一酸,再度哽咽:“父王,如何攻秦,儿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国合一,真正出力,莫说秦有四塞之固,纵使它固若铁石,臣也能将之化为齑粉!” “贤婿有何良谋,可否告知为父?” “儿臣的谋划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关出蓝田,直捣咸阳。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韩、魏、齐三国联军,兵出崤关,西攻函谷,夺回函谷天险,由函谷道出阴晋,直捣咸阳。秦人屡次扬言伐宜阳取铁,韩人战战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齐人与秦虽然隔得远,但对泗上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许他在破秦之后主宰泗上诸邦,尤其是宋国,齐必竭力。北路由燕、赵兵出晋阳,沿汾水谷地西进,渡河水进攻河西。秦、赵有晋阳之隙,赵人也必竭力。燕人虽说与秦较远,但作为合纵发起国,燕国不能不尽力。因而,北路亦当是劲旅。” “贤婿此谋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庞涓似已猜出惠王顾虑,侃侃说道,“三路攻势均是儿臣疑兵之计,可为佯攻。而在实上,臣计划暗结精兵,待敌大军尽去应对三路攻击之时,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芦筏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势袭取阴晋,截断函谷秦军退路,而后沿河水北上,夺取临晋关,重搭浮桥,迎接大军渡河,全面袭占河西。待我夺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国联军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捣咸阳,踏平关中。” “好!”惠王听得血脉偾张,再次震几。 “王上,”庞涓跪下,情绪激昂,“上面这些,不过是臣的第一步。” “哦?” “灭秦之后,臣可借分秦之机,挑起齐、楚争执,或联齐灭楚,或联楚灭齐。只要齐、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两眼大睁,野心膨胀,血红的眼珠子久久凝视庞涓,许久,握紧拳头,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从胸腔迸出一个嘶哑的颤音:“好!” “父王,”庞涓压低声音,“军事贵密,万不可泄人。” 惠王郑重点头,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听不到:“好。” 终南山直通汉中郡南郑的山谷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运石抬木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秦国逾万丁役正在没日没夜地赶修栈道。右庶长张仪、国尉司马错在负责此项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视察工地。 望着眼前拔地而起的高山绝谷,张仪啧啧叹道:“好家伙,这山赶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马错目光惊愕,“猴望尖在哪儿?” 张仪遥指东北天空,笑道:“就在那儿,云海深处!”回头将山势又看一遍,指着用绳索吊在远处峭壁上打洞以架设栈道的丁役,转对李磊,“李大夫,这条栈道要修多长?” “回右庶长的话,单是这道绝谷,全长就是三十二里,需架设栈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势辟路。” “修至汉中呢?” “五百单八里,需架栈道一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绝谷?” “是的。此处还算小谷,在太白顶,山势远比此处凶险。” “乖乖,”张仪咂咂舌头,“张仪服了!”回望修好的栈道,凝眉眺望远方,有顷,“请问李大夫,估计何时可以修好?” “回右庶长的话,按照预期,当于后年秋末竣通。” “可有困难?” “有。”李磊迟疑一下,直言道,“工程远比预想的难,譬如说天气,根本无法确定,时好时坏,尤其是冬季,大雪封山,莫说是人,即使野猪也难出行。末将担心,万一出啥差错,末将受罚事小,误下国事,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再请君上加拨五千人,财力加倍,如何?” “谢右庶长!” 从栈道工地回到大帐,张仪、司马错的屁股还没坐稳,几骑如飞而至,其中一人是宫中侍卫,说是秦公急召。 张仪、司马错不及吃饭,随宫卫驰回咸阳。 行至蓝田,见前面锣鼓喧天,顺眼望去,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打的旗号是“陈”“秦”“使”等,蓝田县丞偕父老官员站在路口,夹道迎接。张仪询问馆驿吏员,得知是出使楚国的客卿陈轸凯旋。 司马错转对张仪:“走,迎迎他去。”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迎你去迎,甭扯在下!” 司马错笑道:“张兄不愿见他?” 张仪鄙夷地转过头去:“在下与他是老相识了。”吩咐驭手,头也不回地朝咸阳方向驰去。 司马错略略一怔,转过马头,紧跟于后。 二人赶到咸阳,尚未驰进南门,远望行人纷纷避向两旁,不一会儿,一行车马驰出城门,侍卫之后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辆竟是秦公车辇,驭手是公子华。一头华发、早已赋闲的老太傅嬴虔的驷马青铜轺车于后紧随。 张仪、司马错随众人避于道旁。 待车马驰近,公子疾扫到二人,报给内臣。内臣奏过,惠文公喝叫停车,速请二人觐见。 张仪、司马错趋至辇前,见礼毕,惠文公笑道:“二位爱卿回来得正好!”扬手朝前一指,“走,随寡人迎接一个大贵人去。”又转对公子华,“起驾!” 公子华扬鞭催马,车辇再动。张仪不知大贵人是谁,又不便多问,只得与司马错一道,加入迎宾队列。 大队车马郊迎十里,在驿站前停下。 秦公步下车辇,走到一处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罗列于后,按爵级站定。 见百官静穆,群臣无不随秦公翘首南望。 张仪沉不住气了,小声问司马错:“喂,大贵人究竟是谁,知道不?” 司马错小声应道:“不会是陈轸吧?” “怎么可能呢?”张仪扑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还能亲迎?” 话音落处,有人大叫:“快看,来喽!” 果然,远处烟尘滚滚,“陈”“秦”旗帜隐约可见。 张仪看得真切,惊得呆了。 待陈轸的车马走近,惠文公摆手:“奏乐!” 军乐手起奏,一时间,钟鼓交响,铙钹齐鸣,笳笛横吹,奏的是将军凯旋曲《破阵乐》,相传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远,陈轸跳下车马,跌跌撞撞地赶奔过来。 惠文公跨下土台,迎上前。 陈轸两膝一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口中说道:“爱卿,一路辛苦了!” 陈轸涕泪滂沱,口中出来的全是颤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将他硬扯起来:“爱卿啊,寡人正在上朝,听说你回来,这不,连朝也没下,就领百官迎来了!你看看,他们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齐贺:“恭迎陈上卿凯旋!” 陈轸面对百官,深深一躬,又转对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臣何德何能,敢劳君上大驾亲迎?” “呵呵呵,”惠文公还他一揖,“爱卿之功,可抵三军哪!”说罢,轻轻挽住他的手,“走,随寡人上车,我们君臣入宫畅谈。” 君臣二人在众臣的恭贺声中登上公辇,大队车马掉头,朝咸阳辚辚而去。 回到宫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记了张仪和司马错,只与陈轸在怡情殿里密谈。 张仪怅然若失,走下宫前台阶,正要打道回府,见公子华步出宫门,眼珠儿一转,扬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华走过来,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张兄!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说你进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一定带回稀罕物事了吧,快让在下开开眼界。” “没带什么。”张仪回以一揖,“就弄回来两坛老酒,说是有些年头了。” “嗨,”公子华笑道,“说起喝酒,在这咸阳,怕是没谁比得过在下。在下喝过的,你猜有多少年陈?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谁孝敬的?是你师弟庞涓府上的范厨。此人先祖是魏国酿酒师,那坛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张仪眼里现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陈酿,看来公子喝得少了!不瞒你说,在下带回的这两坛,少说当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华眼睛大睁,“一百五十年!哈哈哈哈,你净吹吧。在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还能瞒过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张仪敛住笑,认起真来,“可那家主人坚持说,是他爷爷的祖爷爷酿下的,你算算看,照他这么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华一把扯住张仪,“在下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驱车直奔张仪府上,张仪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来,张仪亲手斟过,端起敬道:“公子,请饮此酒。” 公子华轻啜一口,吧咂几下嘴皮子。 张仪盯住他:“如何?” “嘻嘻,”公子华放下爵,眉头微皱,盯住张仪,“张大人,酒的事儿我们暂先放下。你哄我来,想是有啥急事儿?” “呵呵呵,”张仪笑道,“在下请你来,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酿,不敢独享啊!” “那??”公子华指着酒爵,“张大人,我是照实说呢,还是说虚的?” “照实说。” “要照实说,此酒不过是一般陈酿,顶多也就三十年陈。” 张仪故作不信,举爵饮下,细品一会儿,做个鬼脸,苦笑:“唉,公子,在下实意请你,本想喝个佳酿,谁知这竟上当了。看来,村野之言不可信哪!”将两只空爵再次斟满,“也罢,喝酒在个心境,此酒虽是一般陈酿,却也算是酒中上品。我们兄弟将就一下,照旧喝个痛快。” “张兄所言极是!”公子华亦笑起来,“说实在的,三十年陈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陈酿,你敢请,在下还不敢喝呢,能闻个味儿就知足了。” “公子痛快!来,满饮此爵!” 二人频频举爵,不消半个时辰,俱至佳境,话题也由酒扯开来,越扯越宽泛,渐渐引到正题上。 张仪斜睨公子华一眼:“公子,在下实在弄不明白,天下谁人不知陈轸是小人,可君上??今日之事,在下就不说了。” 公子华笑应道:“张兄呀,满朝文武皆可发出此问,唯张兄不可。” “哦,此是为何?”张仪大睁两眼。 “呵呵呵,”公子华身子趋前,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要不是陈大人,张兄这阵儿只怕还在楚地呢!” 张仪吃一大惊,笑道:“公子说笑了,在下奔秦,与那厮何干?” “敢问张兄,你是因何离开楚国的?”公子华得了酒力,较起真来。 “受奸贼陷害。” “何人陷害?” “昭阳竖子!”张仪从牙缝里挤道。 “昭阳那厮为何害你?” “他想当楚国令尹,视在下为绊脚石。” “哈哈哈哈,”公子华手指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张兄聪明盖世,这辰光却又如此糊涂!我且问你,依昭阳那厮之才,可是张兄你的对手?” 张仪摇头。 “这就是了。”公子华又饮一爵,喷着酒气,“既然是一家人了,在下不妨将此旧事诉诸张兄,权博一笑耳。” 张仪不停斟酒,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华又饮数爵,豪气上涌,将陈轸在楚如何设计,如何以和氏璧陷害张仪,迫使张仪出逃奔赵,苏秦又如何用计迫他至秦一事,从头至尾细细道来。 公子华掌管黑雕台,陈轸在楚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出他的掌握,此时得了酒力,再无忌惮,讲得那叫个绘声绘色,惊心动魄。 张仪一直以为害他的是昭阳,此时明白原委,竟是呆若木鸡,愣怔许久,方才悟道:“好好好,好计谋!”又愣一阵,爆出一声长笑,举爵又赞,“当真是好计谋呀!怪道君上对此人这般器重,原来他是大功臣呢!来来来,华兄弟,为这个大功臣,干!” “干!” 送走公子华后,张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自己冒死说越,辛苦数百日,眼见就要实现大志,却被这厮毁于一旦,又想到自己因此而受的种种苦楚,张仪越想越是窝火。再进一步想到山东列国竟在短短一年之内,让苏秦捏为一团,沸沸扬扬地纵亲制秦,而秦公紧急召见他和司马错,为的也必是寻求应对,张仪越发睡不去。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张仪索性从榻上坐起,冥思对策。 翌日无朝。天刚闪亮,宫中来人召请。 张仪稍作洗漱,换过朝服,驾车直驱宫城。在宫门外面,张仪跳下轺车,刚要步上台阶,听到身后车马响,扭身一看,是陈轸。 张仪顿住步子,候在台阶上,眯眼审看陈轸。 许是昨晚与秦公谈得久了,陈轸回去得晚,这又起床过早,显得两眼惺忪,萎靡不振。 见张仪拦路,陈轸暗吃一惊,硬着头皮走上台阶,揖道:“在下见过张子!” “是见过了。”张仪亦打一揖,语带讥讽,“陈上卿,昨日好威风哟!” “是君上错爱。”陈轸尴尬一笑。 “陈上卿为国使楚,立下盖世奇功,君上何来错爱?” 听他提起楚国之事,陈轸笑得越发尴尬:“在下不才,惹张子见笑了。” “陈上卿由魏至秦,由秦至楚,上下腾挪,左右逢源,将天下三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此等本事,非天下大才莫能为也,这辰光怎么如此谦逊呢?” 陈轸正自发窘,大良造公孙衍、上大夫公子疾、国尉司马错、右更甘茂诸人赶到。陈轸趁机转身,与众人打过招呼,一道步入宫门。 赶至怡情殿,惠文公早在等候。 惠文公一身疲惫,面色苍白,看样子也是一宵未睡了。 见过礼,惠文公现出一笑,嗓子稍显沙哑,语气平淡,开门见山:“诸位爱卿,寡人今日召请诸位廷议,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应对山东合纵。”目光逐个扫过众臣,落在公子疾身上,“上大夫,你先说说情势。” 公子疾如惯常一样,先自咳嗽一声:“启奏君上,据臣探知,纵亲会盟地点已定,是魏地孟津,吉日是今年秋分。”说着将一捆竹简缓缓摆在几案上,“这是楚、赵、齐、魏、韩、燕六国参与纵亲的纵亲纲要副本,由苏秦起草。另据可靠探报,截至目前,楚发三军八万,主将昭阳,楚王亲自赴会;齐发三军五万,主将田忌,齐王亲自赴会;赵发三军三万,主将肥义,赵侯亲自赴会;韩发大军三万,主将公仲,韩侯亲自赴会;燕发三军两万,主将子之,燕公亲自赴会;魏发三军一十二万,主将庞涓,魏王亲自赴会。” “司马爱卿,”惠文公转向司马错,语气依旧平淡,似是在叙家常,“合纵军累加起来,共有多少兵马?” “回奏君上,共是三十三万。”司马错一字一顿。 “那么多呀?”惠文公的语气愈见随意,营造出的气氛愈见压抑,“我方呢?能战之士共有多少?” “三十四万!”司马错神色严肃,字字如锤,“其中含各城邑守备一十五万,丁役十万,除此二者,用于机动的仅有九万。” 惠文公敛起笑,二目微微闭合。 众臣面面相觑,气氛更见凝重。光阴就如一个两腿缚铅的老人,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在座君臣均如惠文公一样,各自闭眼,没有一人发话。 是的,三十三万大军齐集门口,锋芒一致对秦,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过了许久,惠文公微微睁眼,笑得有些苦涩:“诸位爱卿,说话呀!寡人召请你们,不是看你们拉长脸,而是要讨个主意!” 身为百官之长的大良造公孙衍挂不住脸了,率先说话:“回奏君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合纵军虽众,实不可怕!” “公孙爱卿,你且说说,三十三万大军,你因何不怕?” “臣以为,”公孙衍侃侃而谈,“理由有三。其一是,六国貌合神离,不能形成合力。想当年智氏胁迫魏、韩二氏合力分赵,结果,赵未分成,智氏却被三家分了。原因何在?在于韩、魏与智氏不一心,貌合神离。其二是,我有山河之固,四塞之险。河水天堑,可抵精兵十万,函谷雄关,又抵雄兵十万;至于六百里商於谷地,更是易守难攻。其三是,大敌当前,存亡系于一线,我军民上下迫于应战,已无退路,形成哀兵,必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鉴于上述三点,臣是以认为,合纵并不可怕,怕的是我们先自丧失意志,失去信心。” “说得好!”惠文公的目光依次扫过诸臣,“两军相逢,勇者胜!”思虑一会儿,再次抬头,“公孙爱卿所说,乃是大势分析,具体应对,寡人还想听听诸位。”转对司马错,“司马爱卿,兵来将挡,你如何部署,可有打算?” “回禀君上,”司马错应道,“列国若是犯我,必分三路:一是楚人,由宛、襄出兵,犯我商於谷地;二是纵军沿河水南侧西下,西出崤关,犯我函谷;三是纵军西渡河水,犯我河西。因而,臣以为,我当重点防御上述三处,加设关隘,多囤粮草,分兵抗拒,与强敌决战于国门。” “嗯,”惠文公点头,转向公子疾,“上大夫,你有何高论?” “回禀君上,”公子疾拱手,“臣以为,我可交好义渠、西戎诸国。如果能得诸戎助力,六国不足惧也。另外,我可加征丁役,再募兵勇十万,加固城墙、沟壑,万一敌兵突入,好做长久之计。” “甚好!”惠文公转对张仪,“张爱卿,你也说几句!” “回禀君上,”张仪缓缓说道,“臣前几日与司马将军去终南山中访查,亲见山势险峻,修栈道之难远出当初预料。为保证栈道如期畅通,臣应允李大夫,为他请旨加拨五千丁役,粮款供应亦增一倍,特此奏请君上恩准!” 举座皆惊。秦国已至生死存亡关头,重臣皆在商讨如何应对国难,张仪却来奏请此等琐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惠文公也是一怔,拧眉思忖许久,依旧不解其意,却又不好不表态,只得硬起头皮,支应道:“准爱卿所奏。”似是不死心,倾身又问,“栈道之事,当是远虑。眼前急务,爱卿可有应对?” 张仪微微一笑,顺口应道:“臣举二人,可敌千军。” “爱卿快说!”惠文公心头一亮。 张仪的眼角斜向陈轸,又扫公子疾一眼,晃晃脑袋,声音怪怪的:“第一人是陈上卿,可使楚。第二人是上大夫,可使燕。” 早在张仪乔迁新居、惠文公亲去燎灶时,二人就已论过如何应对合纵,张仪于此时举出二人,无非是旧事重提。不过,这原是君臣二人之事,他人不知。张仪话音落下,众臣无不吃惊,即使是公孙衍与司马错,也是愣怔。 刚从楚国逃命回来的陈轸原本心有余悸,眼前又浮出方才在宫门外的一幕,知张仪心存不善,故意害他,不由紧张起来:“君??君上??” 张仪之言,惠文公却是心领神会,不及陈轸支吾完毕,震几叫道:“好!”几乎是不加思考,转对陈轸,“陈爱卿,寡人还得劳你一趟,再行使楚。不过,你昨日刚回,大可歇息旬日,再行不迟!”又转对公子疾,“疾弟,你却拖延不得!这就准备,明日动身!” 惠文公于顷刻之间下达明旨,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陈轸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与公子疾一起拱手:“臣领旨!” 众臣散去,惠文公特别留下陈轸和公子疾,商议具体出使细节,旨意公子疾为明使,陈轸为阴使。公子疾明使保媒,嫁长女予燕国太子苏,陈轸暗使离间,再度回到楚地,密结昭阳,见机行事。 公子疾、陈轸领旨去后,惠文公独坐一时,接连发出几道旨意:使公孙衍举国动员,征丁二十万众;使公子华尽放黑雕,密布于晋阳、河东、洛阳、孟津、南阳、襄阳、崤关一线;使司马错加强西河、函谷和商於谷地的全线警戒;分派使臣赴义渠等国,携带厚礼,安抚西戎诸部。 第077章| 捧六印苏子会同 游虎牢四王谋秦 http://.biquxs.info/ 会同日渐近,离大周王城不足百里的河渡孟津再次成为天下焦点。 六月底,六国特使苏秦引领纵亲人马两万余人率先抵达。孟津离周室最近,但会盟纵国多已称王,各与周室分庭抗礼,苏秦无颜过周,就在河水北侧百里许的轵城扎下营帐。轵城原为韩地,文侯时吴起夺占,惠王为镇住韩人,特别在此辟有圃田,盖下行宫。 公子卬要苏秦入住行宫,苏秦笑辞,与楼缓等住在行宫东侧的允水岸边。公子卬忖出苏秦仍旧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强,与公子哙、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贵胄副使宫里住了。 苏秦在允水岸边搭建一个三丈见方的临时亭台,一有空闲,就独自走去,端坐台上,或睁眼凝视静静的允水,或闭目冥思默想,或处理列国事务。 到眼下为止,合纵的各项事务进展顺利。在楚王的带动下,列国君侯均以最高礼节、最大阵容参与纵亲,让苏秦受宠若惊。 纵亲六国中,除燕之外,五国皆来快报,楚王已经起驾。苏秦不敢耽搁,一安顿下来,就使楼缓引领一帮熟知仪礼的儒者赶赴孟津,依据周礼整修会同台,安排列国行辕。 大周天子治下六个顶级大国在大周天子的眼皮底下高规格会同合纵,共同应对大周天子治下另一个诸侯大国,整件事儿不能说是绝后,也算空前,根本没有成制可鉴。 更为棘手的是,六国中已有三国并王,礼制先失,身为周民的苏秦却无任何理由邀请大周天子主盟。而纵亲六国有三王一公二侯,苏秦思前想后,在礼仪、规制、主盟等细枝末节上,仍无万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礼数缺失,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这日后晌,楼缓从孟津返回,禀报会同台等设施筹建事项。苏秦思虑再三,吩咐他在仪礼规制上先按春秋时齐桓公九合诸侯时的定规准备。 楼缓应道:“楚、齐、魏皆为王国,若是待以诸侯之礼,只怕另生枝节。”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制,今人不说,我等必遭后人唾骂!” “苏子,你看这样如何?”楼缓灵机一动,“我们既不按王制,也不按侯制。在下是说,比王制降半格,比诸侯间寻常会盟升半格!” “嗯,此法可行。”苏秦沉思良久,应允,“这也有成例。楚早与周室并王,但在至周觐见时,行的却是臣礼,周室待楚,即以此制。不过,此事不宜张扬,我们只做不说。” “在下明白。” “还有盟辞。如何措辞,事关大局。” “在下以为,由您主笔最是合适。” “我这人,动嘴皮子可以,”苏秦苦笑一声,“捉笔弄墨实不在行。不过,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笔,或有惊喜。” “谁?” “屈原。” “就是公子如身边的那个年轻后生?” “正是。” “他怎么能成?”楼缓摇头,“才十几岁,还是颗小青枣呢,如此重任,吓也吓晕他了。” 苏秦笑道:“青枣有青枣的味儿。”转对守在门外的飞刀邹,“邹兄,去楚国使馆,有请屈子!” 屈原应邀而至。 得知是撰写盟辞,屈原惊诧之后,欣然受命。苏秦与他议至傍黑,将盟辞大要讲给他听。二人正在议论,飞刀邹禀报燕国副使公子哙求见。 “屈子,”苏秦盯住屈原,“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尽可放开来写,不要太长,也不要面面俱到,能写出合纵要义就成。先拟个草稿,大家再来切磋。在下还有公务,不多陪了。” “苏子放心,”屈原长揖,“平虽不才,必竭力而为。苏子留步,平告辞!” 苏秦送到台下,与他别过,携公子哙之手再上亭台,分宾主坐定。 公子哙笑道:“苏子请屈子来,是不是又想楚乐了?” 苏秦脸上现出苦笑,长叹一声:“唉,即使想听,也没那份闲心哪!”将一只水杯推过去,“没茶了,只能请公子用水。” 公子哙接过杯子,轻啜一口。 “公子此来可有要事?”苏秦也端过水杯,啜一口,表情疲累。 公子哙从袖中摸出信函,双手呈上。 苏秦接过,扫一眼,放在几案上,缓缓说道:“是不是燕国出兵的快报?” “呵呵呵,”公子哙笑应道,“是子之将军发来的,说我祖公不顾老迈,亲来赴会,子之将军引军三万护驾,已经上路了。” “哦。”苏秦心不在焉地应一声,转头望着暮色中的潭水。 “苏子,”公子哙身子微微前倾,“您猜猜看,何人陪爷爷来了?” 苏秦头依旧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苏秦一震,扭过头,直盯公子哙,眼中现出亮光,但这亮光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公子哙细审苏秦,见他满脸阴郁,细想这些日来,苏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纳闷,小声问道:“苏子,您有心事?” “是的。”苏秦点头。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苏秦从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子哙:“你且说说,我们为何合纵?” “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公子哙顺口应道。 这是苏秦挂在嘴边上的话,公子哙早已熟记于心了。 “此番会同,我们真的能够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吗?”苏秦盯住他。 “当然能。” “你为何有此信心?” “因为??在这天底下,没有苏子做不成的事儿。” 苏秦显然没有料到公子哙会如此应答,愣怔一下,扑哧笑道:“你真的这么想?” 公子哙郑重点头。 “谢公子信任!”苏秦从几案下缓缓摸出四封快报,一字儿摆在几案上,从左至右,是楚、齐、韩、赵、燕五个信函。 公子哙看一会儿,仍旧不解:“苏子?” “公子请看,”苏秦指着快报,“这些快报,报的无一不是军情。楚王亲来,引军八万;齐王亲来,引军五万;韩侯、赵侯亲来,各引军三万;还有你爷爷,引军两万;剩下大魏,在下这也得到消息,庞将军正在四处调兵遣将,磨刀霍霍。各路烟尘,都在朝着孟津滚哪!” 公子哙越发不解了:“这说明天下列国重视合纵呀!合纵旨在制秦,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 “是啊,”苏秦轻叹一声,重复,“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可??这么多兵马聚在一处,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会同,哪一家都是剑拔弩张!”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子哙不假思索,“依我看,干脆借此机缘,将暴秦灭掉。灭掉暴秦,一劳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吗?” “你呀,”苏秦连连摇头,苦笑一声,“看的只是表层。若是真的灭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难太平了!” 公子哙大怔。 翌日晨起,苏秦正在允水岸边散步,屈原造访,说是盟誓拟好了。 苏秦吃一大惊,接过他呈送的竹简,连看数遍,细细品味,不可置信地盯视他。 “苏子?”屈原的心忐忑直跳,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个奇才。”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更是个急才,仅此一夜,竟就写出这般誓约,实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原以为苏秦是在奚落自己,面红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后一宵未睡,方才拟出这份草稿,自觉不好,却又不好给他人审看,一大早就??就??就拿过来了。苏子若是觉得不妥,在下拿回去重写。” “为什么要重写呢?”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还求不到呢。” 屈原眼睛瞪大。 “不过,也并不是完璧无瑕。” “敬请苏子指正!” 苏秦指着中间两句:“请看这两句。” 屈原打眼一看,写的是:“肌肤润于锋镝,骸骨难入丘冢。” 苏秦接道:“六国纵亲,当整齐划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处却是六言,变化虽有,却失齐整。就好比两军作战,对方未冲,自己先乱阵脚,不妥。可否改作‘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好!”屈原脱口而出。 “还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腾’,可以改为‘鬼神震怒,民怨沸腾’。以‘震怒’对‘沸腾’,顺口不说,对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来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苏子改得是,在下叹服!” “该叹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苏秦呀。”苏秦由衷赞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气呵成,滴水不漏,朴实无华,外契天下大义,内含纵亲要旨,由首至尾,堪称是字字珠玑啊!” “谢苏子夸奖!”屈原腼腆地笑了。 最先到达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庞涓、惠施和朱威等,也都陪他来了,只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帮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苏秦,到轵后不顾旅途劳顿,使王辇接苏秦入行宫。俟苏秦抵达,惠王跣足迎出宫外,携苏秦之手,与他并肩入宫,促膝谈至深夜。 在惠王与苏秦谈心时,魏国三军逾十万众,包括庞涓的虎贲之师,分路开到河东,依庞涓指令屯扎于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国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后是齐王。因会同地点是在魏境,列国军队均需接受魏国指令。 在庞涓部署下,楚军七万屯扎于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仅带人马一万赶至孟津,住进早已搭好的楚国行辕。齐威王引兵五千,余众屯于宋、卫境内。再后是赵肃侯和韩昭侯,各带兵三千。燕人一则距离远,二则燕公老迈,只能日行五十里,来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逦赶到。 此番会同,魏惠王如同换了个人,再没有上次他在孟津诸侯朝王时的不可一世。作为东道主,他甚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殷勤,无论哪家君主赶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亲迎数里,把盏接风。 见六国君主均已光临,苏秦于秋分前一日,以六国特使身份,在会同台东侧不远处的一片山林里,设便宴招待。 这片山林位于河水北岸,鹤鸣山下。鹤鸣山顶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状似鸣鹤之首,因而得名。此处依山傍水,视野开阔,风景极佳,堪为风水宝地。 为示公允,苏秦如法炮制,将六个几案摆成圆圈,使所有几案没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没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赶到,先是一怔,继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选席次,围作圆圈坐了。苏秦虽是东道主,身份却是臣子,因而没给自己设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饭菜,他就接过,按年岁大小呈给每位君主,博得众口称颂。 席宴更是特别,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鱼肉腥荤,没有美酒佳酿,只有素菜、鲜果、稀粥和窝窝头,全是此地百姓吃的。虽是粗茶淡饭,却是宫墙之内不曾见到的,加之苏秦特请厨师精工细作,味道别具一格,众王侯无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连赞好吃。 见诸侯吃饱喝足了,苏秦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诸位君上,明日即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圆月缺一十二度,唯有二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鲁人仲尼撰史,名之曰‘春秋’。今六国纵亲,天下会同,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乐为念,抛却前嫌,不畏劳苦,长途远涉,会聚于此,求同存异,盟誓纵亲,天地为之动容。苏秦谨代天下百姓,向诸位君上致敬!”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礼。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齐站起,共同走到苏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别伸手,一人扯住苏秦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将他拉起。 众人簇拥苏秦走到圈内,韩昭侯亲自动手,将自己与紧挨的赵肃侯几案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招呼侍者抬来一张几案,魏惠王、楚威王将苏秦按坐在几案后面,这才各回席位。 苏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辞:“周人苏秦谢诸位君上抬爱!”微微一笑,直入主题,“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臣有一事启奏,还请诸君定夺!” 众位君上齐望苏秦。 “诸位君上,会盟诸事,主要参照旧时会同规制,其中仪礼、程式、规制、乐舞、仪仗、盟书等具体细节,臣与列国副使已具奏本奏报,诸位君上也分别降旨允准,因而,大体上可以确定。迄今为止,坎已掘就,牲已备好,会盟物器均已备齐,只待良辰吉时。臣所奏之事是??”苏秦顿住话头,挨个扫过诸位王侯,“按照旧制,诸侯会同,歃血盟誓,须有执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该由何人执牛耳,臣奏请诸位君上公议!” 自古迄今,执牛耳者即为盟主。苏秦提出此请,在座六君无不敛神,面面相觑之后,各自正襟危坐,闭合双目。 苏秦又扫众君主一圈,亦将眼皮微微闭合。 场面静寂,唯有河水的惊涛拍岸声和林中小鸟的唱和声隐约传来。 过有许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笑道:“呵呵呵,我说诸位,养啥神哩?不就是推举个执牛耳的人吗?依魏罃看来,有一个人最是合适!” 众人纷纷睁眼,目光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连晃几下肥硕的脑袋,手指苏秦,一字一顿:“他,周人苏秦!” 话音落处,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纷纷附和:“好好好,就由苏相国执此牛耳!” 没等两个威王表态,苏秦已是叩首于地:“诸位君上,万万不可!” 魏惠王诧异,圆睁两眼:“请问苏子,有何不可?” 苏秦再拜:“天下会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贵言重者莫能为也。苏秦出身草野,身贱言轻,何堪当此重任?苏秦再请诸位君上收回贵言,另推人选!” 魏惠王大是失望,身子朝后微微一仰:“依苏子之见,何人可执牛耳?” “此事关系纵亲大业,臣不敢建言,还请诸位君上共议!” 场上再现冷静。 韩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诸位共执牛耳,如何?” “成何体统?”楚威王发话,“苏子一直强调古时成制。按照成制,何时有过共执牛耳之说?” 韩昭侯遭此抢白,不无尴尬,嘴唇吧咂几下,半是讥讽道:“韩武说错了,该由楚王执此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长笑几声,“熊商世居蛮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执掌牛耳?不过,熊商倒想推举一人,请诸位公议!” 楚威王公然推托不说,反而推举他人,大出众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缓缓转向齐威王,朝他微微点头。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推举的是齐威王时,楚威王陡然转向魏惠王,指他笑道:“呵呵呵,熊商所举之人就是他,魏兄!” “田因齐也举魏兄!”齐威王的大手也指过来,朗声附和。 魏惠王万未料到两个老对手会共同推举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韩、赵、燕三君无不记挂当年魏罃在此朝王时的嚣张旧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齐竟然联袂推举,一时竟也语塞。 苏秦心里一凛,不由得打个寒战,睁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这才反应过来,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的声音比楚威王发出的还要响亮,笑毕方道:“我说熊兄,还有田兄,前番孟津之会,是魏罃不自量力,执了牛耳。魏罃何以敢执牛耳?因为两位仁兄大驾未至!此番两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再敢逞狂?”转向其他诸侯,“以魏罃之见,这只牛耳由熊兄执掌,诸位意下如何?” 不待众人接腔,楚威王连连摇头,拱手推辞:“魏兄不必过谦!前番孟津之会,熊商身体欠安,未能赴会,一直引以为憾。槐儿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询大会盛况,对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触。此番我等又在孟津会同,执此牛耳,自然是非魏兄莫属!” “是啊,”齐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齐也未到会,此番算是将功补过!魏兄不必推辞,田因齐实意推举,并无半点虚假。”扫向众公侯,语气诚恳,“也请诸位听因齐一言。因齐之所以推举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处中国,为天下中枢,当执牛耳。其二是,我等会同合纵,意在摒秦,魏西接强秦,抗秦首当其冲,因而魏兄当执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内实仓廪,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数合诸侯,堪为天下典范。及至魏兄,内善治国,外善治兵,足当此任!” 齐威王连说一二三,真真假假,听得魏惠王耳根发热,脸颊热烫,双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没此德望,不敢再执牛耳矣!” “苏子,”楚威王望向苏秦,“群龙不可无首!合纵是你倡导的,牛耳你又坚辞不执。熊商与田兄实意举荐魏王,他又不肯,你来说句公道话,由谁执掌合适,我等尽皆听命!” 众人齐望苏秦。 平心而论,六国纵亲,实力最强的是楚,称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执牛耳不说,这又力荐魏惠王,实出苏秦所料。见他此时将球推过来,苏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国纵亲,即为一家,自应不分主次,不论大小。因而,谁执牛耳皆可,不过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苏秦建议,执牛耳之礼,可由诸位君上轮流担当,每君轮值一年。” 如此大的难题,苏秦轻轻一句就化解了。六国君主一听,皆是振奋。尤其是韩、赵、燕三个小国公侯,见苏秦此言一如所摆圆席,丝毫没有蔑视他们邦小势弱,内中充满感动。 “诸位君上,”苏秦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至于此番会同,苏秦倒有一个建言。方才楚王建议由魏王执牛耳,苏秦窃以为在理,因为会同地点是在孟津,属魏国地界,魏是东道主,魏王理当执耳。至于下次盟会,待会盟之时,苏秦另行奏请诸位君上,他日复议如何?” 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尽皆点头,楚威王、齐威王轻轻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诸位兄长,苏子,既然大家都来抬爱,魏罃就不推辞了,明日权执牛耳,竭尽地主之谊!作为回报,魏罃承诺,诸位在魏的所有开销,包括明日会同一应开销,尽由魏库支出!” 五位君主尽皆抱拳:“谢魏兄!” “呵呵呵,诸位仁兄不必言谢!”魏惠王摆手笑道,“魏罃这是抛砖引玉。及至下次盟会,无论是哪位接替执耳,魏罃就又赚回来了!” 众人皆笑起来,场上气氛松活不少。 “诸位仁兄,”魏惠王又是一笑,“既然由魏罃执牛耳,罃就要多说一句。今日天下会同,皆仗苏子一人之功。合纵期间,苏子的身份是六国特使。如今纵亲已成,特使名分就不合时宜了。再说,六国纵亲之间,也应有个协调。魏罃提议,六国共设外相合纵司,由苏子兼任六国外相,专司纵亲事务,协调同异,可称纵约司长,大家意下如何?” 众君纷纷点头:“谨听魏兄吩咐!” “纵约司长有点儿别扭,干脆就叫纵约长!”赵肃侯提议。 众君再度附和。 苏秦连连拱手:“谢诸位仁君抬爱!” “如果六国拜相,”韩昭侯接道,“明日会盟当是最佳时辰。只是,拜相是要相印的。苏子已拜韩、赵二相,韩、赵的相印早已备下。余下燕、魏、齐、楚四国,敢问备下相印否?” “呵呵呵,韩兄呀,”魏惠王笑应道,“你和赵兄的相印拜得早喽。天下会同,六国共同拜相,印玺就得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苏子用起来也是不便。苏子若是爱金子,就会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气,就会偏重小的。待到加玺时,他只顾挑大嫌小,岂不把大事误了?” 魏惠王几句俏皮话说完,众人越发笑得欢了。即使苏秦,也只有抿着嘴儿乐。 “这可不行!”韩昭侯笑过,接上他的话,“贵贱有别,相印如何等同?” 六国会同,楚、魏、齐三家皆王,燕为公室,只有韩、赵仍是侯爵,在六国中地位最低。韩昭侯于此时发出此问,显然是有所用心。 见他提出这个,赵肃侯亦敛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时机地轻轻咳嗽一声,算作响应。 苏秦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沉声应道:“韩侯所言极是!”抱拳扫视一圈,“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礼自应变革。今六国会同,理应同尊,是以苏秦建议,趁此良机,六国不妨彼此相王,尽皆南面称孤!” “好好好!”为率先称王而苦头吃尽的魏惠王应声叫道,“魏罃赞同!韩、赵、魏本为一家,魏罃独自居上,真还睡不安稳呢!” 众人再次发出一阵哄笑。韩、赵、燕之君皆没推辞,齐、楚两个威王也不便反对,六国相王之事算是默认通过了。 见众人笑毕,赵肃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时又不及铸造,明日如何拜相?” “呵呵呵,这个不难!”魏惠王显然早已有备,“魏罃不才,倒是带来几个金匠,这就传令下去,让他们连夜加工,为诸位赶铸相印,待盟誓结束,我们共同拜相,如何?” 众人尽皆点头。 “不过,”魏惠王敛住笑,一本正经,“铸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垫了,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众人笑道:“自然,自然,这个自然。需要多少金子,魏兄说个数就是!” “魏罃不懂这个!”魏惠王缓缓晃动肥硕的脑袋,“待回到行辕,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辕门收金子去,届时诸位莫要不认账就是!” 笑声更加响亮。 “苏相国,”魏惠王转对苏秦,“今日你请客,又是纵约长,当是东道主。除去这些,是否还有他事?” “没有了!”苏秦敛住笑,拱手应道。 “要是没有别的事,魏罃提个建议。诸位都是雅人,此处偏幽雅致,亦无外人在场,更无御史在侧,我等何不各操管弦,敞开情怀,来个自娱自乐如何?” 众人皆是振奋,齐道:“谨听魏兄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无夸张地朝手心“呸呸”连吐两口,转对仆从:“拿琴来!” 诸君也都兴起,纷纷讨要自己擅长的乐器。不一时,河水北岸,鹤鸣山下,琴瑟应和,钟磬互鸣,管弦协奏,与附近林中的百鸟鸣啭、河水激荡交响一处,天地为之动容。 苏秦静静坐着,倾心听着,两行热泪缓缓流出。 此时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这几个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终于放下争执,坐在一起,共奏乐章了。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为一个良好开端。 翌日,东方微白,孟津方圆三十里内人欢马叫,一片喧闹。及至卯时,盛况空前的会同仪式终于在筹备数月的会同台上拉开序幕。 整个盟誓仪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无可争议地由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担当。 遵循古制,仪式为九,分别是:一、掘地为坎;二、执牛耳;三、载正书;四、读书;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载副书;八、杀牲;九、和牲埋正书。 会同台顶高九丈九尺,取九九大阳之数。台呈六边形,每边各六丈,方圆刚好三十六丈,合天罡之数。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边各一十九尺,周长七十二尺,合地煞之数。坎深八尺八寸,为大阴之数。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龛,置放各色宝玉,其中有璧、璜、瑗、环、块、佩各六,分别刻着六国姓氏。被执于坎中的是头棕红色牛犊,膘肥体壮,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时刚好一岁,届满周天之数。由于四肢受执,动弹不得,牛犊子瞪圆两眼,不无惊惧地紧盯坎上越来越多的华服锦冠,“哞”一声发出悲鸣。 旌旗猎猎,长号声声。 纵约长苏秦健步登坛,朗声唱宣:“吉时到,魏、楚、齐、韩、赵、燕六国纵亲会同暨盟誓睦邻仪式,正式开启!” 鼓乐奏起,长号再响。 接着,在苏秦的主持下,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内台阶,握牢牛犊左耳,紧随其后的司祭手持利刃,于眨眼间割下牛耳。 早有人执玉敦于侧,接于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 由于司祭下手极快,那牛犊子初时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在断耳的鲜血将要滴完时,才猛地甩头,悲壮地发出一声长“哞”。 待血滴完,司祭从魏惠王手中接过牛耳,扔于坎中,而后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缠绕麻丝,在玉敦上连拂几拂,扫却血中邪气,而后接过玉敦,跟在惠王身后,跨上坎沿。 上坎之后,司祭将玉敦呈给司盟苏秦。 苏秦朝一只玉砚内倒下少许牛血,早已恭候于侧的楼缓即以朱笔蘸血,在一块选好的白帛上书写屈原拟就的盟书。 约一刻钟之后,楼缓书毕,将盟书呈给苏秦。 苏秦一手执盟书,一手执玉敦,健步登上旁边一个铺有锦毯的土台,代会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读由楚国才俊屈原草就的盟辞,辞曰: 天运不通,道失德倾 周室式微,礼坏乐崩 君臣不协,奸盗丛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祸加天下,殃及苍生 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鬼神震怒,民怨沸腾 周人苏秦,倡导合纵 列国六君,纷起响应 于此秋分,孟津会盟 共起誓愿,昭示神明 凡我纵盟,互不加兵 同仇敌忾,患难与共 交相往来,力行五通 六邦无阻,道路不壅 共制暴秦,同惩元凶 皇天后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鉴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类,俾坠其命 苏秦宣读完毕,步下土台,趋至魏惠王面前,缓缓跪下,将玉敦捧至齐眉,朗声奏道:“请魏王歃血!” 魏惠王接过玉敦,举至唇边,轻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满是鲜血。继而是楚威王、齐威王、韩昭侯、赵肃侯和燕文公。各自轻啜一口,将下巴涂红。 看到年岁最长、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后,苏秦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些日来,尽管他一直倡导纵亲国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诸侯自己却是心中有数的。 歃血过后是昭示天地鬼神。苏秦挥手,六国君主依序退到一边,代表各自国家的六个大巫祝粉墨登场,在一阵巫乐中各施招数,载歌载舞,相互沟通天地神灵。 大巫祝舞毕,各自退去,来自各国的司盟上台,各持朱笔在龟片上抄录盟誓副本。抄毕,楼缓一一验明无误,司盟退去。 六君及苏秦再至坎边,目睹司祭杀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阶下坎,一刀割断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战栗不止的牛犊子气管,看得六位君主心惊胆战。随着气血缺失,牛犊子先是前腿缓缓跪下,继而全身瘫软。 司祭上坎,苏秦将手中盟书的正本,连同玉敦抛进坎中,恰巧落在牛头处。 魏惠王举铲,朝坎中抛下第一铲土。接着是众君主,各自铲土抛入坎中。见他们逐个铲毕,苏秦挥手,二十壮士不消一刻就将土坎填平,堆出一个方锥。 盟誓毕,行拜相仪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案上各摆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个金匠连夜赶制出来的,皆有拳头大小,由华贵的黄色锦缎包裹。 在六国军民的注目下,苏秦碎步趋至六君前面,缓缓跪地,逐一行过三拜九叩大礼,分别从列君手中接过相印。 当苏秦手捧六枚金印转身面向台下时,锣鼓声骤然响起,台上台下,旌旗招展,万头攒动,呼声雷鸣。 两行泪水无声地滚下苏秦的眼眶,落在脚下面的红地毯上。 拜完相后是例行的舞乐表演,节目是苏秦定的,共分六场,由六个盟誓国分摊,魏国排先,楚、齐、赵、韩、燕继之。 同前番孟津之会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国风民俗,没有兵革戈矛,没有枪刀剑戟,有的只是钟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现的无一不是天地和顺,五谷丰登,父慈母爱,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乐融融,气氛祥和。 表演结束已近黄昏。 苏秦安排完善后诸事,赶回营帐,路上,远远望到楚国行辕前人声鼎沸,甚是闹猛。使人问之,得知是韩、齐、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 苏秦心头一凛。楚王请客,仅邀齐、魏、韩三君,而撇开了合纵的发起人赵、燕二君,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回到营帐,苏秦正自揣度,有人送来请柬,说有老友邀他赴宴。 苏秦随来人赶到赵国行辕,方知所谓的老友竟是赵肃侯和燕文公。 宴席摆开,两位君主并坐主位,苏秦坐在客位,肥义、子之、楼缓、公子哙等作陪。酒肉上席,君臣尽欢,燕公、赵侯笑逐颜开,频频敬酒,祝贺苏秦纵成功遂。 酒过数巡,时近二更,苏秦担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说,遂以自己不胜酒力为由,提议散席。 余兴未尽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别过苏秦和肃侯,回至行辕,走进寝处。 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见燕公回来,姬雪迎上,脱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换上睡袍,脱袜洗脚。 “君上,”姬雪轻轻揉捏他的脚道,“观你气色,好像不高兴?难道苏子没来?” “唉,”文公摇头轻叹,“寡人没有什么,倒是苏子,好像另有心事。” “他??怎么了?”姬雪揉脚的手僵在那儿。 “今日苏子身挂六印,被推举为纵约长,位极人臣,当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见其喜色,反见其忧容,整个是心事重重。寡人问他,他说胸闷,许是酒喝多了。” “胸闷?是不是病了?” “看样子不像。赵侯欲召医家诊治,苏子婉拒,说是不打紧,反过来力敬我俩。” “是不是累了?” “也许吧。这些日来,在寡人眼里,世上最操劳的人莫过于他。今日更甚,六国合纵是天下盛事,半点儿差错也出不得,仅是这份心就够他操的。好在他年轻,能撑住。” “嗯。”姬雪点头,皱会儿眉,再次揉捏有顷,小声道,“君上,忙这一天,您也累了,早点安歇吧。”缓缓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为文公擦过脚,换上软鞋,与姬雪一道,将他搀到榻上,扶他躺下,盖上锦被。 文公的确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姬雪轻叹一声,与春梅走到外间,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唤来姬哙,征询苏秦缘何不喜反忧。 姬哙将那日在河边发生之事讲述一遍,末了禀道:“合纵虽是好事,六国却兴师动众,各引大军前来,苏子想是为此忧心。” “唉,”姬雪弄明白原委,轻叹一声,“君上本说不带兵的,后来听闻列国皆发大兵,一是担心让人瞧低了,二也是为苏子长脸,这才让子之引兵陪驾,不想竟为苏子添忧了。” “苏子忧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楚人和魏人。楚与秦有商於之仇,魏与秦有河西之耻。听说昨晚楚王撇下赵、燕,只邀齐、魏、韩三君饮宴,苏子怕是为这桩事儿闹心。” “楚王为何不邀赵、燕?”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听苏子说,他担心的正是他们趁此机会,拧成一股绳儿灭秦。” “哦?”姬雪惊叫出声,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苏子合纵,为的不也是抗秦吗?” “孙儿就此问过苏子,苏子说,合纵是制秦,不是灭秦。初时孙儿也是不解,连想数日,真还明白了。若是秦国真的被灭了,六国就会自乱,纵亲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连连点头,“还是苏子想得深远,六国真就那样,貌合心不合。”抬头一笑,“哙儿,没别的事了。再有新鲜事,莫忘讲来听听。此处四不靠邻,闷死了!” “孙儿遵旨。” 姬哙退出后,姬雪在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腾到小晌午,仍旧想不出办法去帮苏秦,不由得落下泪来。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这样子,真是折腾人!我这去把苏子叫来,你当面问问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见他一面。公主此来,为的不也是这个吗?” “这辰光他忙得团团转,成个陀螺了,如何见得上?再说,此事若让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闷想一会儿,接道,“干脆明求君上邀请苏子,就说??就说公主想家了,想求苏子捎个口信。” 显然又是一个馊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须经由苏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无形中勾连到近在咫尺的亲人。想到孤苦无依的父王,姬雪越发伤感,呜呜咽咽,耸起膀子哭得更来劲了。 春梅没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却被姬雪叫住:“梅儿。” 春梅住步。 “君上呢?看看他在哪儿。” 春梅嗯出一声,疾步走出,不一会儿踅回禀道:“君上与子之将军正在行辕议论国务,看样子似有急事。” 姬雪向帐外望去。 “公主,要不,我再看看去?” 不待春梅动身,外面传来脚步声。声音很急,但依然能够听出是文公。 姬雪怔了下,整顿衣襟,和春梅走到帐处迎候。 文公喘着粗气,几乎是闯进来。 姬雪上前欲搀扶,见状住脚,微微躬身:“君上?” 文公没有理她,顾自在帐中来回走动,依旧喘着粗气,脚步沉而有力,完全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走有一刻,文公的脚步慢下来,气也喘得匀些。 姬雪款款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扶他走到席位上,伺候他坐下。 文公看向春梅。 姬雪丢个眼色,春梅退下。 姬雪凝视文公,软声问道:“君上为何震怒?” 文公回视姬雪,咬牙:“你看这个!”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 姬雪拆看,惊道:“殿下欲纳秦妇?” 文公怒气再次上攻:“逆子误我!六国纵亲,旨在制秦。在此节骨眼上,逆子却来此函,要纳秦女为妇,这??这??真不知他意欲何为!” “君上息怒。”姬雪劝道,“殿下此举,想必另有委曲。” “什么委曲?”文公震几,“是秦人用计,欲使我等离心离德。逆子鼠目寸光,是非不分,如何能执国事?” “君上,”姬雪见他把话说得过重,缓下语气,“纵观此函,是秦人主动结亲,殿下也是举棋未定,这才奏请君上。君上若是觉得不妥,可旨令他暂不聘亲。” “夫人说得是。”文公苦笑一下,出了一口长气,“寡人已经下过旨了。” “君上明断。” “夫人,”文公望着姬雪,“你得收拾一下,我们这就起程!” “回去?” “唉,”文公长叹,“不回去,寡人放不下心哪!此子胸无远志,心术不端,又有秦人在侧,不定弄出什么事来。眼下纵亲初成,万不能因为燕国而坏了天下大事!” “要不要晓谕苏子?” “六国初纵,千头万绪都在等候苏子,燕国之事自有寡人料理,不能为苏子添乱。” 姬雪点头。 “唉,”文公复叹一声,“寡人老了,走一趟甚是不易。此番赴会,寡人本欲趁机偕夫人前往洛阳觐见天子,谁想又让逆子搅黄了!” 姬雪泣道:“君上有此心思,父王若知,也就知足了。” 公子哙将燕公回国之事禀报苏秦。 苏秦震惊,急问:“君上何时起程?” “明晨鸡鸣时分。” 苏秦凝视公子哙:“公子可知情由?” 公子哙摇头。 “子之将军呢?” “祖公吩咐,子之将军及燕国兵马,还有在下,均留于此,谨听苏子调遣。” 苏秦闭目思索。 天色暗下来。 飞刀邹走进帐中,点燃两盏铜灯。 苏秦睁眼,小声叫道:“邹兄!” 飞刀邹走过来,躬身:“主公?” “有请楼子。” 飞刀邹出帐,吩咐仆从去请楼缓,正要回帐,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闪过,没入树后。 飞刀邹心头一紧,悄悄绕过去,见那黑影躲在树后,正在伸头朝苏秦的大帐张望,遂近前逼住:“何人在此?” 那黑影吃了一惊,打个哆嗦,扭头。 是一个女子,看服饰是燕国宫女。 飞刀邹退后一步,放缓语气:“姑娘在此何干?” 是春梅。 春梅这也回过神来,拱手一揖,朝前面努嘴:“请问军尉,前面可是苏子大帐?” 飞刀邹审她一眼,再问:“你是何人?” 春梅反问:“你是何人?” “在下姓邹。” “是飞刀侠吗?”春梅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正是在下。咦,你怎么知道?” 春梅笑道:“您姓邹,身上无剑,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刀侠了。” “大名鼎鼎?”飞刀邹怔了。 春梅压低声音:“在我们宫里,无人不知大侠的威名。大家都在传你??”顿住话头。 “传??传我什么?”飞刀邹惊问。 “不告诉你。”春梅诡秘一笑,“小女子有急事求见苏子,烦请大侠通报!” 飞刀邹动也不动。 春梅急了:“快去呀!” “我??”飞刀邹嗫嚅,“我还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怎么通报呀?” 春梅凑近,低声:“小女子没姓,单叫春梅,是燕国夫人的侍女,苏子晓得她的。夫人托我捎信给苏子,有急事。” 飞刀邹敛起笑,悄声说道:“这辰光不行。主公正在与你家公子谈大事儿!” “是公子哙吗?” 飞刀邹点头。 “你真的是飞刀邹?”春梅盯住他的眼睛。 “这还有假,”飞刀邹摸出一柄飞刀,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试试?” 春梅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过去:“信你!这是夫人捎给苏子的,是要事,你这就呈送苏子,我在此处等候回信。” 飞刀邹接过锦囊,返回帐中,见公子哙正向苏秦作别。 待公子哙走远,飞刀邹方才禀报:“主公,有人捎来锦囊,说有要事!”说毕,呈上锦囊。 苏秦拆开,里面是片丝绢,上面绣着一幅图和一首诗。图中一妇背山面水,眺望远方。 诗曰: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尽管没有落款,苏秦也知此绣出自姬雪之手。他强压心跳,闭会儿眼,缓缓睁开,细审绣画。针脚密密麻麻,显然是她费下许多时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苏秦强忍泪水,在衣内掏弄一会儿,摸出一块早让汗水和体味熏得发黄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摆在这块丝绢旁边,凝视它们。 “主公。”飞刀邹小声说道。 苏秦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怔怔地望着一新一旧两块丝帕。 飞刀邹又候一时,再次禀道:“来人在候回音呢!” 苏秦回过神来:“是春梅吗?” 飞刀邹点头。 苏秦取过笔墨,思索有顷,在一块羊皮上题写一诗,是鲁人仲尼编选的卫国古风: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苏秦审视一阵,小心叠好,塞入信套,也未加封,直接递给飞刀邹:“交给春梅,就说??就说在下谢她了!” 飞刀邹刚刚出帐,楼缓就到了。 苏秦客套话没说,直奔主题:“方才公子哙来过,说是燕公明日凌晨起程回国。” 楼缓凝起眉头:“公子哙没说因由吗?” 苏秦摇头。 “在下听说燕国夫人此来,有意回洛觐见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 苏秦闭目思虑。 楼缓自语:“倒是奇怪。依燕公为人,断不会如此匆忙。再说,这也对他的身体不利。从燕国赶来,一路劳顿,燕公年岁大了,体力尚未恢复呢。” 苏秦陡然睁眼:“此番会盟,秦国可有动静?” “未见异动。西河防备未见加强,即使函谷关,也照旧通关往来,似是并不在意。” 苏秦再次闭目。 “苏子,”楼缓略顿一下,“倒是纵亲诸国有些热闹。” “哦?”苏秦睁眼。 “在下刚刚得知,楚王兴致勃发,使公子如照会韩侯,欲游虎牢,瞻仰穆王牢虎之所。齐、魏二王闻讯,响应偕游,韩侯亲陪。听说诸王也是明晨起帐。” “君上呢?” 因是与楼缓说话,这个“君上”显然指的是赵肃侯。 楼缓不假思索:“楚王未邀君上,寡君也未响应。” “知道了。”苏秦眉头凝起,许久,轻叹一声,“烦请楼子转奏君上,就说苏秦恳请他迟几日回去。” “谨听吩咐!” 飞刀邹来到大树边,春梅闪出。 “姑娘,这是主公的回函,你收好。”飞刀邹将封套递交春梅。 春梅双手接过,小心纳入袖中,朝飞刀邹揖过,转身欲走,飞刀邹叫道:“姑娘,主公还有一句话,是送给你的。” 春梅怔道:“送给我?” “主公说,告诉春梅,就说谢她了。” “你转告苏子,就说春梅也谢他了。” 飞刀邹笑了:“姑娘帮忙捎信,主公谢你,是客气,是礼貌。你反谢他,总该有个说辞吧?” 春梅想一会儿,盯住飞刀邹:“小女子是下人,是贱人,苏子是大人,是贵人。大人贵人先谢我这个下人贱人,我不该回谢他吗?” “这??”飞刀邹倒是无语了。 春梅嘻嘻一笑,转身又走。 没走几步,飞刀邹又叫道:“姑娘??” 春梅住脚。 飞刀邹近前几步:“在下??想打听一桩事情。” “哦,”春梅笑了,“大侠请说!” “宫中都在传??传我什么?” “传得多了!说大侠飞刀百步穿杨,是天下第一兵器;说大侠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说大侠口能喷火,目视千里;说大侠在蓟城守城时一气连发百刀,刀刀穿喉,叛军尸体堆在城墙下,垛成一座小山??” 飞刀邹脸色涨红:“净??净是瞎传!” 春梅盯视他,嫣然一笑:“今日一见,真就是瞎传!大侠跟我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飞刀邹回视:“姑娘一定失望了。” “不不不,”春梅摆手,“我是说,大侠的相貌!” “丑吗?” 春梅摇头:“原以为大侠是三头六臂、长相怪异的神人,没想到您跟平常人并无二样,还??还??” “还什么?” “还是个俊人呢!”春梅脸上一热,偷看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许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女人的赞美,飞刀邹心头震颤,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春梅完全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出孟津,沿河水南岸东行百余里,可见伊水。又行数十里,即至汜水。在汜水东岸,河水之南,就是诸王前来瞻仰的虎牢关。 虎牢关也叫汜水关,北濒河水,南依中岳嵩山,其间是大伾、浮戏、广武三山绵亘,山壑沟峁相间,地势险峻。一条古官道出关而西,可至洛阳,入函谷,沟通秦塞;出关而东,可过荥阳、中牟、衍,直驱大梁。鉴于其特殊位置,在灭郑之后,韩侯颁旨在此布关设卡,据险筑城。关卡仍叫虎牢,城则取名成皋。 楚威王一心“瞻仰”的地方,位于虎牢关西南侧的关虎屯,离关三里许。在成皋守令的引领下,楚、齐、魏、韩四君甩开随从,健步登上关虎屯东岗的岗顶,在一个类似馒头的小土丘前站下。 “启奏君上,前面就是穆天子牢虎之处!”成皋令指着土丘,朗声禀道。 韩昭侯轻轻摆手:“知道了,退下吧。” “臣遵旨!”成皋令躬身退下,在一箭地外守护。 时值秋日,天高云淡。 几位君上面丘而立,久久凝视面前的土丘。不见一株大树,只有齐腰深的荆棘和三五成簇的酸枣树满坡乱长,一不小心就有小刺扎上。坡上杂草丛生,茎叶多数黄了,在瑟瑟秋风中更见肃杀。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小片洼地里,有一间房子大小,像个鸟窝。显然,昔日穆王卫士高奔戎生擒的那只猛虎应该是被囚在那儿。盯一会儿,许是觉得仍未过瘾,魏惠王拨开荆棘,径走过去。 路过一棵酸枣树时,魏惠王外袍的裾角被酸枣枝挂住。魏惠王伸手去拨,恰又碰上一枚枣刺,刚好扎在中指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惠王天性幽默,许是有意制造悬念,回过头来,不无夸张地叫道:“此地设有机关,诸位仁兄快来救我!” “我说魏兄,”楚威王乐不可支,“你这是明知前有虎,偏往虎前行啊!” 齐威王、韩昭侯皆笑起来。 昭侯赶上几步,小心拨开枣枝。 惠王得脱,瞧一眼中指,见有血流出,遂放进嘴里深吮一口,呵呵笑着回应楚王:“熊兄有所不知,魏罃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吮一口,眼角扫向齐、楚二王,“来来来,两位仁兄,既然走到一处了,何不再进几步,一探究竟呢?” 楚威王看一眼齐威王,半笑不笑道:“魏兄欲得虎子,田兄可有兴趣?” 齐威王反问:“熊兄意下如何?” 楚威王微微皱眉:“虎子当然想得,可??”指着那棵酸枣树,“此为何物,如此厉害?” 齐威王看一眼韩昭侯:“韩兄,这是你家地盘,熊兄有问了!” 韩昭侯笑应道:“田兄说笑了,熊兄见多识广,何能不识此物?” 楚威王紧走几步,在酸枣树前细审一时,轻轻摇头:“此物怪异,说楂不楂,说枣不枣,熊商孤陋寡闻,当真识不出呢。” 韩昭侯笑道:“熊兄已经说出了,还说不识?” 楚威王道:“你是说,此物是枣?” 此时正值酸枣成熟时节,枣枝上挂着累累果实,皆如樱桃大小,有红有青,有大有小。 韩昭侯顺手摘下一颗,递给楚威王:“熊兄若是不信,可以品尝!” 楚威王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只不朝嘴里送。 魏惠王见了,顺手摘一颗,“噗”地塞入口中,嚼几下,笑道:“熊兄,看把你吓的。此枣也叫寿枣,中原山中皆是,皮多核大肉少味美,常食之,可补血养肝,延年增寿。” 楚威王顺手将枣子塞进袖中,退到齐威王身边。 “咦,熊兄为何藏之不食?”魏惠王不解。 “此物既为韩兄相赠,熊商如何舍得?熊商欲将此物带回荆楚,种于**,细细赏之,慢慢品之,享用子孙万代,方不负韩兄一番美意哟。”楚威王半笑不笑道。 韩昭侯何能听不出话音,针锋相对:“熊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哦?”楚威王的目光扫过来。 “熊兄可曾记得齐人晏婴使楚之事?” 听他提及那桩旧时公案,楚威王面上微微发烫,口中犟道:“晏婴使楚如何?” 韩昭侯眯起眼睛,似在背书:“晏婴使楚,吏缚二人过,谓楚王曰:‘此齐人也,坐盗。’楚王谓晏子:‘齐人固善盗乎?’晏子对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罢微微睁眼,嘴角绽出一笑,“熊兄欲将此山之枣植于荆楚,岂不是也存在水土之异呢?再说,此枣虽能补血养肝,却是刺多肉少,若是不留意??”瞧一眼魏惠王,“熊兄就会一如魏兄,以口吮血了!” “哈哈哈哈!”楚威王大笑数声,“韩兄好说辞啊!”遂将那枚酸枣掏出,随手扔在地上,“既然如此,韩兄这粒小枣,熊商不吃也罢。”朝土丘望一眼,“不过,熊商也有一句话,不知韩兄想不想听?” “熊兄请讲。” “据熊商所知,”楚威王看一眼土丘,“此处原为虢地。史伯曾言:‘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扭过头来,转望远景,南眺嵩岳,北望河水,“今日看来,此地果然雄险。虢叔因为仗势,此地为郑人所得。郑人因为仗险,此地复为韩兄所辖。今日临此,以古鉴今,感慨万千哪!” 此言等于在说韩国恃险而不修德,此地终不能长保。 韩昭侯心知肚明,欲反击,一时寻不到说辞,正自愠怒,齐威王笑应道:“哈哈哈哈,熊兄说得好哇。登临此地,因齐也想起一则旧事,叫‘假道伐虢’。尽管此虢非彼虢,可这故事实在有趣!” 假道伐虢,讲的是晋灭西虢国的旧事。西虢君不识时务,晋欲灭之,假道于虞。虞公贪晋人之赏,答应借道。借道灭虢之后,晋顺手牵羊,将虞一道灭了。楚王将他比作虢,齐王将他比作虞,无论是虢是虞,韩昭侯的老脸都无法挂住。 然而,此时此刻,昭侯是有火也不好明发。一则对方是客,他是东道主;二则齐、楚皆是大国,这又串通一气,而他势单力孤。 有火不好发,不发又憋得难受,韩昭侯里外尴尬。 “呵呵呵呵,”惠王看在眼里,替他解围,“诸位仁兄,听魏罃一句。虢也好,虞也好,都是旧事。枣也好,橘也好,都是果木。诸位仁兄是来游玩的,为过去那些旧事感哪门子伤呢?” “魏兄说得好!”楚威王见台阶即下,轻轻击掌。 “是啊,是啊!”齐威王随声附和。 几年前曾为争夺宋国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敌对君王竟在此时此刻一个鼻孔出气,目标皆是对韩,韩昭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魏惠王未朝别处想。 这些日来,他的心中一直装着庞涓三路伐秦、匡定天下的宏图大略。逢此良机,他岂肯错过,当下呵呵又笑几声,将话题扯到正事上:“今日秋高气爽,诸君聚此岗坡,当称风云际会,实属难得。为此,魏罃倡议于此岗共歌一曲,也好不虚此行。诸君意下如何?” 楚威王、齐威王双双附和:“好!” 魏惠王转向韩昭侯:“韩兄呢?” “好。”韩昭侯也似从恍惚中出来,木然应道。 “诸位仁兄,”魏惠王以退为进,“你们说说,此情此景,我等歌咏何曲为妙?” 众人皆道:“谨听魏兄吩咐!” “既如此说,”魏惠王轻咳一声,清下嗓子,“魏罃就斗胆倡言了。今六国纵亲,共讨虎狼之秦,我等共唱一曲伐秦歌如何?” “好!”齐威王双手击掌,“敢问魏兄,唱哪一首?” “就是越王勾践率列国将士伐秦的那首。” “魏兄错矣,”齐威王纠正,“那歌不叫伐秦歌,叫‘河梁歌’!” “呵呵呵,管它呢,”魏惠王笑应道,“反正就是伐秦的!来,大家齐唱,用军阵乐,魏罃这先起个头。”遂轻轻咳嗽一声,放开嗓门,“咚锵,咚锵,咚咚咚??锵??‘渡河梁兮??’” 在魏惠王的引领下,关虎屯的岗坡上响起四个在山东列国皆具威力的老男人参差不一的歌吟: 渡河梁兮渡河梁 举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 隆寒道路诚难当 陈兵未济秦师降 诸侯怖惧皆恐惶 声传海内威远邦 称霸穆桓齐楚庄 天下安宁寿考长 悲去归兮河无梁 歌声落定,楚威王见众人兴起,长叹一声:“唉,诸位仁兄,我等在此放歌虽说过瘾,却不如昔年越王挥戈千里,直捣河西来得酣畅!” “是啊,是啊,”齐威王的目光扭向魏惠王,“‘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此等气势,磅礴云天,声震寰宇啊!” 魏惠王热血沸腾,转过身子,遥望西方:“熊兄,田兄,还有韩兄,魏罃不才,承蒙诸位抬爱,暂居执耳之位。既在其位,当谋其政。方才魏罃提唱此歌,也绝不是为过口瘾。今日六家纵亲,齐会孟津,盟誓制秦,自非昔日勾践可比。我等何不趁此良机举兵伐秦,一鼓作气踏平秦川,永绝后患?” “好!”楚威王握紧拳头,“不瞒魏兄,熊商此来,候的就是魏兄这句话!秦人夺我商於,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六国不纵亲,熊商也要兴兵伐秦,一雪商於之耻!” 魏惠王转向齐威王:“熊兄意欲伐秦,田兄意下如何?” 齐威王拱手:“六国既已合纵,因齐谨听魏兄之命。” 魏惠王将头慢慢转向韩昭侯。 韩昭侯在心里打会儿小鼓,缓缓应道:“六国既已合纵,伐秦当是六国之事,只我等四人决定,恐为不妥。” “嗯,韩兄所言甚是。”魏惠王思忖一会儿,“听说老燕公已经回国去了,还剩一个赵兄,魏罃这就发帖,邀他三日之后来此小酌,与诸君共商大事如何?” “谨听魏兄安排!”众人齐应。 韩昭侯在虎牢关上莫名受辱,黑着脸回到成皋,在郡守府正堂上闷坐,白脸因极度暴怒而涨成红紫。 相国匡义、上将军公仲不知何故,小心伴坐。 见昭侯鼻孔里的气越喘越粗,匡义小声禀道:“敢问君上因何不快?” 韩昭侯朝几案上猛击一拳:“老匹夫,欺我太甚!” “可是魏王?” 韩昭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熊商!” 公仲两手摩擦几下,捏出两个拳头:“君上,末将的手心痒了,请君上下令。” 韩昭侯似是没有听见,喉咙眼里又出几字:“还有田因齐!” 见是两个大国,公仲、匡义互望一眼,再度回望昭侯。 空气冷凝。 不知过有多久,韩昭侯的喘气声渐渐平复,匡义正欲起奏,昭侯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公仲、匡义被他笑愣了。 “哼,”韩昭侯止住笑,冷冷说道,“两个老匹夫,此等伎俩,还想谋我?” 两位臣下越发蒙了,盯住他不约而同道:“君上?” 昭侯换过面孔,将虎牢关之事一五一十地细述一遍,末了说道:“齐之大患在楚、在魏,大欲在宋、在燕,与秦并无瓜葛,可此番伐秦,田因齐为何那般起劲?陉山之辱远甚于商於之耻,可熊商何以舍此求彼?你们说说,两只老狐狸安的这是哪门子心?” 见二人如堕五里雾中,昭侯不无得意地敲着几案:“瞧你们这个笨呀!寡人还是捅开说吧,二人怂恿伐秦,目标不在秦,在魏!” “君上是说,”匡义有点明白了,“齐、楚皆欲借秦人之力弱魏?” “哼!”韩昭侯二目放光,“两只老狐狸自以为聪明,可这点小聪明蒙蒙魏罃那个愣子眼可以,想蒙寡人,没门儿!” “君上,”公仲迟疑一下,小声,“末将以为,以六国之力,以庞涓之能,此番伐秦必定马到成功。假使获胜,魏人必得大利。” 韩昭侯朗声应道:“如果不出寡人所料,楚、齐必是只出人,不出力。即使功成,魏人冲锋在前,元气必伤,何来精力与楚、齐争锋?此番伐秦,于齐、楚而言,成也赢,不成也赢。哼,两只老狐狸算得精呢!” “君上圣明!”匡义由衷叹服,“我眼前之患不在楚、齐,而在秦人。秦自得函谷,数度窥我宜阳,我正可趁此良机去除此患,再与楚、齐计较。” “爱卿所言甚是。”昭侯冲他点头,转对公仲,“上将军,你觉得庞涓用兵如何?” “列国无人匹敌!” “爱卿说得是,寡人就赌此人了。齐人、楚人皆靠不住,结成伙儿坑蒙魏罃那个老愣子。好在纵亲已成,他们虽不出力,却也不好背后使坏。上将军听令!” “末将在!” “寡人给你加拨宜阳精兵五万,合兵八万,全力以赴,助庞涓成此奇功,让那两只老狐狸好好瞧瞧我们韩人的厉害!” “末将遵命!” 第078章| 痴君臣妄心执迷 败家子衣锦还乡 http://.biquxs.info/ 楚、齐二王主动表态伐秦,实让魏惠王惊喜。如此这般地折腾合纵,伐秦才是真章,才是魏惠王的心中所想。 傍黑时分,惠王急召庞涓、惠施、公子卬、朱威几位要臣,二目放光:“诸位爱卿,今日后晌,寡人与齐、楚、韩三家定下一桩大事,召请诸位爱卿来,是要商议如何将之落到实处。” 谁都明白大事指的是什么,无不精神振奋,只有惠施习惯性地闭上二目,似是睡去了。朱威斜他一眼,转向惠王。 惠王肥而壮硕的身子略朝后仰,将他的谜底抖开:“这桩大事就是伐秦!”扫众人一眼,憋足一口气,猛地呼出,身子倾前,拳头挥舞,声音激昂,“诸位爱卿,这一日,寡人等候数年了!寡人知道,你们也等候数年了,所有魏人无不等候数年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等不起了啊!” 庞涓、公子卬、朱威无不被他的激情感染。 公子卬朗声应道:“请父王下旨,攻打暴秦,儿臣愿打头阵!” 惠王的目光却转向庞涓:“庞爱卿,如何伐秦,寡人就看你的了!” 庞涓声音低沉,字字千钧:“臣万事俱备,只待我王旨令!” 魏惠王的手指习惯性地叩击几案:“此番伐秦,是六国共同出兵,爱卿要多方协调,多路出击,踏平秦川!” “臣遵旨!” 惠王转向朱威:“朱爱卿,六国伐秦,兵马云集,能否成功,就看你的粮草了!” “王上放心,”朱威回奏,“臣早已备足粮草,只待征调!”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爱卿这就动手,先将粮草分批运往安邑。” “臣遵旨!” 惠王的目光落在惠施身上,呵呵乐了:“惠爱卿,你怎么又打瞌睡了?这么大的事,你总不能一言不发吧!” 惠施似是没听见,仍在眯盹。 朱威拿肘子碰他,轻道:“相国,王上问您话呢!” 惠施两眼依旧未睁,半是自语,半是回答:“王上问错人了。” 惠王心头一动,身子前倾:“惠爱卿,你??此言何意?” 惠施微微睁眼:“内事问内相,外事问外相。兴兵征伐是外事,王上既拜了外相,就当问问外相才是。” “呵呵呵,爱卿说得是!”惠王笑过几声,转对朱威,“听说苏子仍在孟津,爱卿这就使人召他,就说寡人有请。” “臣遵旨!” 惠施的话余味缭绕。 出辕门后,朱威紧步追上他,小声问道:“相国,您方才好像话中有话。” 惠施斜他一眼,又朝前走去。 朱威又追几步:“暴秦难道不该伐吗?” 惠施顿步:“该说的我已说了。六国既已纵亲,暴秦该不该伐,你当去问六国共相,为何总是盯住我呢?”说完,转个身,扬长而去。 以惠施的气量和为人,当然不会是出于嫉妒。朱威越想越觉蹊跷,回到营帐,备好车马,亲自去请苏秦。 允水岸边,苏秦与赵肃侯静静地坐着,目光盯在水中的浮漂上。浮漂时不时地跳动,但谁也没有起钩。 君臣二人的心思显然不在钓钩上。 肃侯旁边摆着一封请帖,是魏惠王刚刚发来的。 肃侯的目光渐渐落在请帖上,伸手捡起它,面呈愠容,连喘几口粗气,苦笑一声:“苏子,你这看明白了吧?” 苏秦表情凝重,目光依旧盯在浮漂上。 肃侯抖几下请帖:“这辰光他才发来此物,邀寡人赴宴!几日前结伴去虎牢关时,他几个为何一声不吱?” “君上!”苏秦移过目光,转向肃侯。 “苏子,你不必劝了,寡人明日起程,回邯郸去!他几个想喝酒,就让他们喝去!他几个想赏游,就让他们赏去!什么纵亲?他几个根本没把寡人放在眼里!” “唉。”苏秦长叹一声。 “你为何而叹?” “如果不出臣料,魏王邀请君上赴宴,为的不是喝酒,而是伐秦。” “哦?”肃侯打个惊怔。 “近日来,楚、齐、魏三家各发大兵,磨刀霍霍,显然不单是为会盟。纵亲旨在摒秦,这也无疑是火上浇油,为他们出兵秦国送了由头。” “爱卿之意是,秦人不该伐?” “不是不该伐,是时机未到。” “请爱卿详解。” “秦人已经拥有四塞,众志合一,固若金汤。六国虽合,却是各怀心志,远未形成合力。以乌合之众击金汤之国,臣不见胜算。” 肃侯倒是不以为然,轻轻哼出一声:“照爱卿这么说,秦国是不可战胜了?” “君上,”苏秦沉声应道,“在谷中时,臣常听孙膑讲论兵法。孙膑说,孙武子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六国一合纵就伐兵攻城,不用其上而用其下,当是智竭。孙武子兵法又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六国新合,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当是蛮干。臣是以认为,六国若是伐秦,不战则已,战,胜负必判。” 肃侯倒吸一口凉气,倾身:“以苏子之见,该当如何?” “阻止伐秦,以待时日。” “如何阻止?” “君上可去赴宴,见机行事,向诸君陈明利害得失。以君上威望、德能,或有可能。” 肃侯沉思许久,摇头苦笑:“照爱卿所言,他几人此去虎牢关,必是商议伐秦。他们早将寡人抛在一边了,寡人何威何望?人家不睬咱,咱自己却凑上去噪舌,寡人何德何能?” 肃侯的话无懈可击。 苏秦垂下头去,目光回到浮漂上。 就在此时,楼缓走来,趋前禀道:“启奏君上,魏国上卿朱威求见!” “哦?”肃侯怔道,“他见寡人何事?” 楼缓迟疑一下:“回奏君上,朱上卿说是??有要事求见苏子。” 肃侯脸上一沉,缓缓起身,对苏秦道:“此人必是请你来的。你可告诉魏罃,就说寡人有疾,不能奉陪了,要他好自为之!”又转对楼缓,“传旨肥义将军,明日起驾,回邯郸!” 前往虎牢关途中,朱威、苏秦同乘一车。朱威约略讲了楚、齐、魏、韩四君在虎牢关放歌并定下伐秦之事。 显然,这是意料中事,苏秦未显丝毫惊诧,淡淡问道:“四位君上所唱何歌?” “《河梁歌》。” “《河梁歌》?”苏秦重复一句,眉头微微拧起。 “有何不妥吗?”朱威直盯苏秦。 “若是此歌,不可伐秦!”苏秦语气坚定。 朱威惊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 “此歌虽曰伐秦,却是征伐未捷。诸君未出师而唱此歌,不吉!” “征伐未捷?”朱威挠挠头皮,“怎么未捷?不是有‘陈兵未济秦师降’吗?秦师既降,说明征伐已捷了。” “朱兄有所不知,”苏秦略一思考,解释道,“此歌为越人所唱。当年越人破吴,气势大盛,越王北伐中原,败齐却晋,欲霸天下,又恐列国不服,遂以尊周为名,号令齐、晋、楚、秦四大家辅佐周室。秦厉公不从命,越王震怒,号令天下伐之。齐、晋、楚三国不敢不兴兵,但无一不作壁上观。越王无奈,只好率先挥师西进,驱吴、越之师西渡河水击秦。秦人惧,纳表请降,越师撤退,作此歌记之。” “这是不战而胜呀。”朱威依旧纳闷。 “越人的确不战而胜,”苏秦进一步解释,“然而,复原当年战事,越师劳师袭远,不服水土,粮草不继,加上遭遇严冬,病死者甚多,士气极其低落。幸亏秦师临阵未战,越人才得以全师而退。秦人若战,越师必败。” “秦人为何不战?” “一是慑于勾践威力,二是跟越人开战无利可图。越人一不为土,二不为财,三不为人,只不过图个虚名。即使打胜,秦人也得不到多少好处。再说,越人不惜死,皆是亡命之徒,秦人即使战胜,牺牲必大。” “既然如此,秦人何不早日请降呢?” “秦人不相信越人会长途远袭,是以逞强,结果惹恼勾践。看到越人真的来了,秦人觉得战不合算,不战尴尬。秦人最终降顺,无疑是个妥协选择,但也不失明智。渡过河水之后,越人水土不服,无力再战,见秦人服软,紧忙握手言和。纵观这次征战,从表面上看是秦人降顺,而在实际上,是越人败了。” “越人为何败了?” “空耗粮草,人马减员,白忙一场而一无所得,不败也是败了。”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或会重蹈当年覆辙?” 苏秦苦笑一声:“此歌最后一句怎么唱的?悲去归兮河无梁!” “这??”朱威颇多疑虑,“苏子别是过虑了。今不比昔,昔日越人长途袭远,以势逼迫,列国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作壁上观。今日六国纵亲,同仇敌忾,抛开齐、燕不说,韩、赵、楚三家皆与秦人有仇,想必不会渡河不战吧?” “也许吧。不过,在下以为,今日秦公非昔日秦公,今日楚、齐、韩,亦非昔日楚、齐、晋。若是不出在下所料,王上欲做勾践,后果难以收拾。朱兄不信,可以拭目以待。” 干出惊天动地之事的苏秦竟然如此看待六国伐秦,再联想惠施的暧昧态度,朱威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苏子,眼下怎么办?” “阻止伐秦,以俟时机。” “如何阻止?” “朱兄去约惠施,我去求见庞涓,王上或能听取他们二人。此番会盟,王上执牛耳,伐秦的钥匙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能明白时势,伐秦之势就可卸了。六国纵亲,制秦为上,伐秦为下。” “在下谨听苏子!” 由于燕公早回,赵肃侯未到,魏惠王宴客时,原定的五君宴只有齐、楚、魏、韩四君。此前一天,不甘屈居人下的昭侯不及回郑,就在成皋行宫诏告天下,南面称孤,正式与楚、齐、魏并王,因而,此番宴乐,堪称四国相王的盛会。 四王在魏国行辕内定下伐秦大策,共推庞涓为伐秦主将,列国主将副之。次日,楚威王、齐威王双双起驾还都,韩昭侯在成皋留住三日,也驾返郑城。 苏秦与朱威赶到虎牢关时,宴请已经结束,惠王也已离开虎牢关,在河水北岸的邢丘视察大魏三军,庞涓作陪。惠施自称不谙军情,先一步回大梁去了。 视察完三军,惠王随庞涓走进大帐。庞涓指着精密沙盘,向惠王详述了伐秦的宏图方略与具体部署,听得惠王心花怒放。 “父王,眼下儿臣万事俱备,只有一个拦阻。” 惠王急问:“是何拦阻?” “苏秦!” “咦,六国伐暴,他当高兴才是,何以会成拦阻?” “父王,”庞涓奏道,“儿臣素知苏秦。此人动嘴可以,征伐却不擅长。这且不说,此人天生一副妇人柔肠,见不得杀伐。父王可曾注意到,前番会盟,列国表演歌舞,台上所现无不是男耕女织,父慈子孝,天下可谓是歌舞升平,不见一丝刀兵。整场表演系此人一手筹划,由此可见此人心胸。再看纵亲纲要,是制秦,而不是伐秦。由是观之,此番伐秦有违此人心志,此人必将竭力拦阻。” “一介书生,能掀多大浪花?” “父王,此人是六国共相,又是纵约长,盛名远播。赵、燕又是纵亲发起国,唯此人马首是瞻。若是此人拦阻,燕、赵必不参与。六国内部不和,纵军未战先散,恐大不利!” “嗯,若是此说,倒也棘手。依贤婿之见,该如何处置为妙?” “儿臣有一计,或可支应。” “贤婿请讲。” 庞涓低语一阵,惠王乐道:“呵呵呵,此事果真,倒是天助我也!” 苏秦觐见时,惠王刚从军营回来,一身戎装未脱,兴致颇高。 “苏子免礼。”惠王指着对面的席位,“坐坐坐,寡人候你两日了!” 苏秦坐下,拱手揖道:“臣正在孟津处置善后事宜,接到王上口谕,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想到王上召臣,定有急务,臣未及沐浴更衣,即来觐见,唐突之处,还望王上见谅!” “苏子不必客气。”惠王将话题扯到赵肃侯身上,半笑不笑,“赵侯呢?哦,是寡人错了,这辰光该称他赵王才是。赵王呢,何以不见他来?六国纵亲,普天同庆,寡人设下薄宴,有意请他畅饮几杯,特使快马邀他,可左候右等,大厨连温几次酒,楚王、齐王,还有韩王,饿得肚皮咕咕响,直候两个时辰,一直未见他的踪影。” “回禀王上,”苏秦听出话音,替赵肃侯圆场,“赵侯龙体欠安,此番合纵是强撑着来的。燕公前脚刚走,赵侯也要告辞,臣担心他身体越发吃不消,设法强留他两日,陪他在允水河边散心。接到王上请柬时,赵侯已经拔营,使专人托臣向王上告罪。” “他告何罪?”惠王敛住笑,语带讥讽,“怕是寡人面子小,德望浅,请不动人家。人家是纵亲发起国,这辰光也称尊了,架势大哩!” “王上?”见他火气无缘由加大,苏秦心里一怔。 “好了,不说这个。”惠王摆手,“即使走人,好歹也得留个话吧。” “留话?”苏秦又是一怔。 惠王索性一口气说出情由:“苏子,你是纵约长,你来说说看,合纵虽说由你倡导,却是他赵语首先发起。今日天下纵亲成功,此人却鸣金退阵,叫寡人如何看他?即使寡人想得开,又叫天下人如何看他?” 苏秦长吸一口气,拧起眉头:“此话从何说起,臣子愚笨,请王上详解。” “苏子呀,你是非逼寡人把话说白不可!”惠王晃晃脑袋,庞大的身躯朝后挺挺,“寡人听说,赵军主将肥义和三万纵军皆已撤走。此人龙体不好,可以回去,他的三万纵军难道也都有病了?既然合纵,纵军一出国门,就归纵约了。寡人好歹是盟主,他的大军何时撤,如何撤,总该向寡人打声招呼吧!再说,列国纵军均未撤走,他赵国为何未战先撤?” “王上误解了,”苏秦见他近乎蛮不讲理了,苦笑一下,“臣这就陈明缘由。” “说吧!” “会盟之前,赵国纵军三万接到王上诏令,屯于赵境上党,只有三千护卫追随赵侯会盟。今日会盟结束,一则赵侯贵体欠安,二则太子尚幼,赵侯放心不下,匆匆回国,当是常情。随赵侯回去的只是三千护卫,纵亲三军并未撤离,仍旧留屯上党。再说,如此行动的并非赵氏一家。韩国纵军屯于宜阳,楚国纵军屯于方城,齐国纵军屯于卫境,均未参与会同。只有燕国纵军入魏,迄今屯于少水,这也是奉了王上的旨意呀。” “这??”惠王语塞,眨巴几下眼皮,才又想出辞来,“即使如此,他赵侯也该留个话,指明听令之人。眼下征伐在即,寡人若是调用他的纵军,该找何人传令?” “征伐在即?”苏秦佯作不知,一脸惑然。 “是这样,”魏惠王用指节轻敲几案,捅开窗户,“前日,寡人在虎牢关宴请楚、齐、韩三王,我等饮得高兴,约定趁此良机,征伐暴秦。寡人急召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自公孙鞅始,秦人一再负约,屡行不义,先骗寡人河西,再夺楚国商於,又出兵赵之晋阳,伐韩之宜阳,搅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宁,诸君不得安枕。今既纵亲,合该教训一下那个毛头小子,让他学点中原礼节。” “王上计划何时伐秦?” “指日可待!”惠王沉声应道,“不瞒苏子,寡人已经调拨三军,协调列国,筹划大军四十余万,三个月内踏平秦川!” “王上,”苏秦拱手,“臣以为,暴秦虽说该伐,但眼下征伐,时机未到。” “咦?”惠王直望过来,“以爱卿之见,何日方是时机?” “王上,”苏秦谏道,“臣听说,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方今之秦已是四塞之国,东有河水之阻,函谷、武关之险,仓促伐之,臣窃以为不可!”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手指苏秦,“你呀,是个动嘴皮子的,若论行兵布阵,征贼伐逆,可就稍逊一筹了。庞爱卿说得好,昔日吴起曾与先君游于河水,先君叹曰,美乎哉,山河之固。吴起对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前几日畅游虎牢,寡人与诸君想起史伯之言,无不望关兴叹。史伯说:‘虢叔恃势,郐仲恃险。’结果呢,虢、虞也好,郑也好,恃势的,恃险的,哪一个拥有虎牢?秦以暴戾治民,以欺诈行世,早已离德叛道,神人共怒,几道天险何能助他?” “王上??” “此事不必再言!”惠王摆手打断他,“纵约诸王既已定下,就非寡人所能独断。至于如何协调列国,苏子当以纵约长与六国共相名义会同列国副使,筹划可行方略,报奏寡人!” “臣??” 惠王再次摆手:“余下之事,改日再议。”转对毗人,“毗人,为寡人卸甲。唉,真是老了,才披挂这几个时辰,就受不住哩!” 从惠王的行辕里出来,苏秦整个蒙了。 显然,惠王耳目已障,头脑热涨,听不进寻常谏言,更看不到伐秦可能产生的恶果。惠施走了,能劝惠王恢复理性的,只有庞涓一人,而庞涓平生之志只在战场,这一仗他必也盼得久了,让他去劝惠王,等于是火上浇油。 然而,除此之外,苏秦真也无计可施。 思来想去,苏秦只有硬起头皮求见庞涓。 驰至魏军大帐,庞涓闻报迎出。 一见苏秦,庞涓就睁大两眼:“咦,苏兄,你没回去?” “回去?”苏秦一怔,“回哪儿去?” “回家呀。” “回家?”苏秦苦笑一声,“这辰光,哪还能顾上家呀!” “唉!”庞涓发出一声长叹,挽住苏秦的手,步入帐中。 二人落座,庞涓依旧表情怪异地盯住苏秦,有顷,缓缓摇头。 苏秦见他样子怪怪的,扑哧笑道:“庞兄,你这是怎么了,没有见过在下咋地?” 庞涓似也缓过神来,苦笑一声,再次摇头。 “庞兄?”苏秦莫名其妙了。 “人家都说我庞涓是条硬汉子,今见苏兄,庞某相形见绌了。”庞涓卖起关子。 “庞兄,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心胸虽大,却是舍不下小家。那年家父遭奸贼陈轸陷害,在下为救家父,几番置生死于不顾。后来,家父惨死于奸贼之手,在下遂与那奸贼势不两立,不可同日。虽说在下未曾手刃陈轸那厮,却也吓得他屁滚尿流,四处逃命,不敢再入魏境半步。至于他的两个鹰犬,也就是下手害死家父的戚光和丁三,一个也未逃脱,尽皆血祭家父了。” 苏秦仍旧摸不着头脑:“庞兄有话直说!” “苏兄可是东周轩里村人?”庞涓拐入正题。 苏秦点头。 “世伯,也就是令尊,可曾卧榻数年?” 苏秦点头。 “轩里离孟津不过百里,快马半日即至,这些日子,苏兄可曾抽空探望过世伯?” 苏秦摇头。 “世伯近况,苏兄可曾知晓?” 苏秦摇头。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时,在下听张兄讲起苏兄家事,甚是叹喟。此番会盟,在下想起是在苏兄家门口,本欲亲去探望世伯,无奈军务繁忙,只好差遣下人前往。半个时辰前,下人回来,说是??”故意顿住。 苏秦心底一颤,面色发灰,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眼盯住庞涓:“家父如何?” “世伯他??他??” 苏秦的心吊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庞涓。 “茶饭不思,昏迷数日,听说就在这几日了,家中已在打理后事。在下闻讯大急,正欲告诉苏兄,苏兄这就来了。” 苏秦闭上眼,紧咬牙关,强忍住泪水。 许久,苏秦缓缓睁眼,抬头望向庞涓,拱手:“庞兄厚义盛情,苏秦??记下了!” “苏兄,”庞涓拱手回礼,“说这些干啥!事不宜迟,在下这就使人召请军医,与苏兄走一遭,一则探望世伯,二则苏兄也算是衣锦还乡,趁此机缘,立祠设庙,光大宗祖!”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 “苏兄不回?”庞涓大是诧异,“在下啥都不顾了,这也陪你!” “庞兄,在下问你,是家事大还是国事大?”苏秦凝视庞涓。 “国事大。” “是国事大,还是天下事大?” “天下事大。” “方今天下,又以何事为大?” “列国纵亲。” “唉,”苏秦长叹一声,“列国刚刚纵亲,眼看又将毁于一旦,你叫在下如何顾念家父?” “毁于一旦?”倒是庞涓吃一大惊,“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奉诏觐见魏王,王上旨令在下协调列国,共伐暴秦。” “伐秦?”庞涓假作不知,“咦,此等大事,在下为何不知?” 庞涓显然是在故意装傻搪塞。 苏秦心里微凉,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在下力劝,魏王不听,只说已与楚、齐、韩三王议定此事了,不可更改。在下越想越觉得情势紧急,别无他法,此来是求助庞兄的。庞兄,眼下能劝魏王、挽救纵亲大业的,莫过于庞兄了!” “请问苏兄,即使是伐秦,有何不妥吗?” “伐秦并无不妥,眼下却非时机。” “请苏兄详解。” “在谷中时,先生曾言,欲成大事,须天、地、人三元皆和。纵亲初成,六国之气始通,而秦人之气固凝,我不占天时;秦为四塞之国,易守难攻,我不占地利;六国虽纵,但内争未除,偏见各执,军力参差,将帅互疑,协调艰难,军马错综,实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击守险恃势之敌,若再仓促行之,胜机何在?” 其实,苏秦说的只是外在,而楚、齐二君极力怂恿魏王伐秦的内在原因,他只是预感,且说不出口,尤其是对庞涓。合纵初成,如果和盘托出他的推断,无疑会在列国间平添猜忌,极有可能导致纵亲国失和,使前面的所有努力成为泡影。 这些理由自然不能说服庞涓,但他也不点破,顺口应道:“苏兄看得高远,在下佩服。伐秦之事,在下真还不知。不过,假定是真的,假定我王已与列国商定,事情真就难办了。在下只是魏臣,即使说服我王,也无法说服列国诸君啊。” “庞兄只需说服魏王即可,其他诸君,由在下努力。” “好吧,在下这就随苏兄劝谏王上。” 赶至惠王行辕,已是傍黑。 见是二人,惠王早已明白就里,面上却故作惊讶:“咦,寡人正欲召请二位,还没传旨呢,二位竟就来了!” “呵呵呵,”庞涓手指苏秦,接过话头,“王上的心思,苏子早就忖出了。方才臣正向苏子通报一桩急事,未及说完,苏子陡然打断臣,说是王上召请,催臣速来。臣不信,说王上既有召请,方才为何不说?苏子说,方才王上没有召请,是这辰光才召请的。臣惊问,王上这辰光召请,苏兄缘何知晓?苏子说,在谷中时,得先生传授通心术,是以知晓。你若不信,一去即知。臣将信将疑,随他前来,王上果真召请呢!” “哦?”惠王转望苏秦,“前番淳于子来访,寡人心中所想,无不被他言中。寡人再三问他何以知之,他只笑不说,向寡人卖关子。淳于子走后,寡人百思不得其解,庞爱卿不说,寡人还不知道这是通心术呢!” 苏秦拱手应道:“通心之术见于得道之人,臣不敢奢望。是庞将军取笑臣,王上不可当真。” “呵呵呵呵,”魏惠王长出一口气,“没有就好。果真如此,寡人啥都不敢想了!” 几人皆笑。 “庞爱卿,”魏惠王转向庞涓,“方才你说,你有急事通报苏子,是何急事,可否让寡人听听?” “回奏王上,”庞涓敛起笑,脸色沉郁,“苏兄家住洛阳,此番会盟,因事务繁忙,屡过家门而未入。臣想起此事,惦念苏兄家人,使下人探望,意外得知,苏兄尊父,也即臣的世伯,他??他老人家??”顿住不语。 “他怎么了?”惠王探身问道。 “听下人说,数年来,世伯一直卧病在床,近几日病情陡然加重,看那样子,怕是凶多吉少,危??危在旦夕矣!”庞涓以袖揉眼。 “哦,是这样呀!”魏惠王自语一声,有点夸张地摇头,长叹,“唉,都怪寡人,这些日来只顾天下大事,竟没过问纵约长的家事,这这这??寡人粗心哪!” 看到君臣二人如是演戏,苏秦心底透凉,轻出一叹,垂下头去。 魏惠王听得真切,扭头看着他:“苏爱卿。” 苏秦抬头:“臣在。” “令尊久病于榻,爱卿过家门却不能尽孝,过在寡人。仲尼曰:‘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眼前之务,万事皆小,唯令尊贵体为大。爱卿速去准备,明日起程,回乡省亲!” “王上??”苏秦心头一颤,跪地强求,刚刚张口,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卬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因是一身戎装,公子卬以军职身份单膝跪地,朗声奏道:“启奏父王,儿臣魏卬求战!” 几人皆是一怔,苏秦只好将挤到唇边的话生生吞回。 “求战?”魏惠王盯住他,“你求何战?” “伐秦!儿臣愿做马前走卒,率敢死之士,攻打头阵,誓夺河西!” 魏惠王看一会儿庞涓,看一会儿苏秦,又看一会儿公子卬,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 “父王?”公子卬被他笑得愣了。 “卬儿!”魏惠王止住笑,晃着脑袋,“你倒是来得正好!你不是想打头阵吗?寡人这就成全你!” “谢父王!” “魏卬听旨!” “儿臣在!” “明日晨起,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还乡省亲,为父尽孝。寡人封你为省亲专使,护卫苏相国前往洛阳省亲,随带寡人御医,为苏老先生诊治顽疾,不得有误!” 魏惠王陡然降下这道旨来,大出公子卬所料。呆怔一时,公子卬反应过来,急红眼道:“父王?” “还有,”惠王摆手止住他,“苏子是周室属民,贵为六国共相,此番也算衣锦还乡。原先的纵亲人马,除几位公子忙于合纵司外,其余人等,一个不可少,为苏子和列国长个面子,莫让周人瞧得低了!你还须多备金子,选好风水宝地,为苏子设立宗祠,修筑家庙。苏子倡导合纵,造福天下,苏门理当发扬光大!” “父王?”公子卬双膝跪地,叩得咚咚直响。 “你敢不听旨?”魏惠王陡然变声,虎起脸来。 公子卬泣泪叩首:“儿臣??领旨!” 苏秦第一个走出惠王行辕,步调极慢,步幅极小,好像脚跟上拖着两块石头。 接着走出的是公子卬,神情更是沮丧。听着暗夜里苏秦一下接一下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公子卬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仰天长叹一声,缓步走向自己营帐。 走有几步,公子卬越想越不死心,又拐回来,竖枪般站在辕门外面。 又候半个时辰,庞涓大步出帐。 “卬兄?”见到是他,庞涓吃一惊,“你怎么站在这儿?” 公子卬拱手:“恭候上将军!” “哦?” “上将军,”公子卬咬会儿嘴唇,“末??末将求请一事!” 庞涓怔了下,扑哧笑道:“什么末将不末将的?卬兄有话,吩咐就是!” “上将军,末将??”公子卬声音哽咽,“末将自幼酷爱战阵,读过几部兵书,习过几下枪棒,就自命不凡,目中无人,依仗父王不可一世,更在奸贼陈轸的蛊惑下,做出许多蠢事,尤其是丢失河西。上将军有所不知,那辰光,末??末将本不想活,是那奸贼不让末将死,末将??虽然苟活,却是生不如死啊!后来齐人伐我,末将几欲振作,却是功力不济,连战皆败,被国人骂作绣花枕头,三军不服,士气低落。末将仍旧不知高低,直到遇见上将军,末将方知如何带兵。再后又从苏子合纵,末将更觉才智疏浅。今日列国纵亲伐秦,天赐良机,末将??上将军,末将混到这般地步,功业已无用处。末将??末将只想手提长枪,跨越河梁,冲向河西,与秦人决一死战,为??河西捐??捐??”说及此,已泣不成言。 “卬兄!”庞涓大是感动,紧紧握住公子卬的手。 “为向河西的数万英灵有个交代,卬求上将军成全!卬一不争先锋,二不争副将,三不争功名,卬只求请一事,能作为大魏武卒的一员,第一个渡??渡??”公子卬情真意切,再度哽咽。 庞涓感慨万千,将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紧了:“卬兄之心,涓弟始知!唉,不瞒卬兄,前面这些年,涓弟之所以看重卬兄,是因为卬兄是涓弟内亲,是兄长。打今日始,卬兄在涓弟心中已不再是内亲,不再是卬兄,而是一名大魏战将!” “谢上将军!”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实际肤浅,是个粗人。今来求战,满指望父王能够成全,不想父王他??” “卬兄,请听涓弟一言!” “上将军请讲。” “卬兄是想单凭一时气盛,像那数万将士一样捐躯河西呢,还是想真正击垮秦人,夺回河西,马踏秦川,为那些死难将士复仇?” “这还用说,卬唯存一念:马踏秦川,为死难将士复仇!” “若此,卬兄就应奉行父王旨令,陪同苏子省亲!” “此话怎讲?” “六国伐秦,只有苏子持异议。眼下苏子是六国共相,燕、赵二君皆听他的,列国君上也都买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刚巧苏伯父生病,生命垂危,父王灵机一动,旨令他省亲尽孝,明为衣锦还乡,实乃调虎离山,免得他碍手碍脚,妨害大事。父王让卬兄陪同苏子,可谓是知人善任。一则卬兄风雅;二则卬兄经年来一直与苏子谋事,熟知他的套路;三则卬兄身贵位重,一旦有所安排,苏子即使不悦,也不好推阻。” “这??” “眼下伐秦,万事俱备,如何拖住苏子,实乃当务之急。卬兄能拖几日是几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卬兄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庞涓托大,若无后顾之忧,单我大魏三军伐秦,即使不能马踏秦川,收回河西当不在话下,何况今日六国纵亲,数十万大军压境,纵使秦人有护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难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点头应允:“既如此说,末将这就陪同苏子省亲,管叫他风风光光,无暇他顾!” “卬兄只管前去。至于卬兄所愿,无非是首当其冲、西渡河水为河西殉国将士复仇,涓弟自有安排。一如苏秦所言,伐秦是大事,仓促不得。待涓弟万事齐备,三军进发之时,涓弟必定请回卬兄,拜卬兄为渡河先锋,一遂夙愿,为我大魏一雪河西旧耻!” 公子卬感激涕零,双目放光,紧握庞涓之手:“末将谢上将军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轩里村一片阴暗,只在苏家院落里现出几缕灯光。 灯光从正堂里射出。 当堂,苏厉、苏代坐一席,三个妯娌另坐一席,谁也没有说话,表情无不严肃。娃子们不在,显然已经睡去。 坐有一时,苏厉抬起头,声音嘶哑:“看这样子,阿大怕是撑不了了。” 小喜儿抽泣起来。 两个妯娌一听,也都呜呜咽咽,掩口抹泪。许是担心吵醒娃子们,三个女人皆未出声,只是哽咽。 “哭个啥?”苏代目光斜向妻子,责道,“阿大这还没有咽气呢!” 三个女人止泣。 “二弟不在家,”苏厉缓缓接道,“家中就咱几个主事。作为兄长,我先说两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紧巴。可不拘咋说,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劳一生,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说一点,阿大的后事儿咋说也得像个样子。我粗略算过,若是置口柏棺,请个乐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说也得五两足金。我是兄长,出三金!”转向妻子,嗫嚅,“顺儿他妈,你看中不?” “家里连铜板也没几枚,哪儿偷三金去?”苏厉妻剜他一眼,出气声一下子粗了。 苏厉表情难堪,埋头。 “你是不是想学二弟,也卖地去?阿大这病是咋得的,你想让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苏厉妻不依不饶。 苏厉的头埋得更低。 场面尴尬。 许久,见苏代迟迟不说话,苏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你咋不说话哩?阿大这事儿,咱不能让大哥掏大头!” 苏代正欲说话,小喜儿默默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堂门。 望着她的背影,苏代面孔涨红,声音几乎是喃出来的:“大哥说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账。阿大的后事儿,说啥也不能让你多掏。无论花掉多少,咱兄弟俩均摊!” “这咋中哩,我??”苏厉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后面的话。 正在冷场,小喜儿复走进来,提着一个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缓缓说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没多少钱,就攒下这点儿,都在罐子里了,你们数数,无论多少,都给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厉妻来劲了,拉过罐子,掂一掂,伸手一探,惊叫:“天哪,妹子哪来恁多铜钱?来,嫂子数数看!” 苏厉妻将罐子呼啦一声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除去二百多枚布币,还滚出来几粒枣儿大小的金豆子。 众人的眼珠儿全都直了。 这些钱,少说也值五两足金! 苏厉妻缓过神来,转向小喜儿:“妹子呀,你??你是咋攒来的?” 小喜儿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卖布攒一些,我阿大过世时留给我一些。大嫂,我能出的就是这点儿,差多差少,哥、嫂、弟、妹,你们补齐吧。” “这咋中呢?”苏厉急了,“二妹子,这都用去了,你的日子咋过?” “谢大哥关心,”小喜儿苦涩一笑,“妹子一张口,两只手,不拘咋过,都是个过。” 翌日早晨,日头升起,苏虎突然醒来,张开大口,不住地吧咂嘴皮子。 守在榻边的苏姚氏听见吧咂声,递过水碗,喂他几口。 苏虎不无艰难地喃出两个字:“秦儿??” 苏姚氏紧忙跑到外面,大叫:“厉儿、代儿,快,快来,你们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听到喊声,全跑进来,齐刷刷地跪在榻前。 苏虎睁开眼,口中出来的依然是两个字,不停重复:“秦儿,秦儿??” 苏厉看一眼苏代,不知如何回答。 苏代眼珠儿一转,跪到榻前:“阿大,二哥这就回来了。我二哥在外面当了大官,这辰光在朝洛阳赶呢,说要赶回来看您!” 苏虎咧嘴笑了,眼珠儿转向小喜儿。 苏代急叫:“二嫂,过来!” 小喜儿跪到榻前,小声叫道:“大??” 苏虎伸出一只能动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块山羊皮地契,塞给小喜儿:“秦儿早??早晚回??回来,把这??这个给??给他??” 小喜儿接过地契,泣不成声:“大??” 苏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喜儿,苏??苏家对??对不住你,大??大??大对不住你!” 小喜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大??” 外面传来脚步声,阿黑朝外狂吠。 天顺儿跑到外面,不一时又拐进来,冲苏厉大叫:“阿大,找你的!” 苏厉应声出去,不消一会儿,快步走回堂间,不无激动地在苏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张地契:“阿大,大喜事儿!方才里正府上的郝管家来了,郝管家把二弟几年前典给里正家的十五亩地原样归还,这是地契!” “刘??刘大人为啥归??归还?”苏虎昏黄的老眼扫向地契。 “郝管家说,刘大人昨天过世了,大人临终前拿出这张地契,要郝管家务必归还咱家!” 苏虎挣扎几下,欲坐起来,被苏姚氏按住。 苏虎喘会儿气:“既??既然典??典给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还??人??人家!” “大,我说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说是刘大人的遗命,他不敢有违!” 苏虎闭会儿眼,复又睁开:“为??为啥?” “大,”苏代解释道,“这两年,刘家败了。刘大人的儿子交上一个浪荡朋友,说是河南邑的,那人骗他到韩国郑城,引他入赌场,把他的万贯家产赌没了,刘大人怕是让这个败家子气没的!” 苏虎喘会儿气,目光望向苏厉:“厉??厉儿,人??人??都有迷??迷的时??时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刘??刘少爷醒??醒了,还??还人家!” 苏厉点头:“厉儿遵命!” 苏虎摆手:“去??吧,大??大累??了??” 苏厉吩咐众人出去。 苏代走到院里,妻子跟过来,扯下他的衣裳,小声问道:“喂,二哥啥时候回来?” 苏代瞪她一眼:“净问些稀奇话,二哥啥时候回来,我咋知道?” “你方才不是说,二哥在列国当大官,这会儿正往家赶哩!” “我骗大哩,你也当真?白痴!”苏代盯她一眼。 “嗯,”苏厉妻正巧过来,接道,“我就估摸你小子是骗人。要是真的,你这张漏斗嘴还能不透出一丝风?” “嫂子说得是。”苏代给她个鬼脸。 “他大,”苏代妻接道,“可我咋听说,二哥是真的当大官了!” “听谁说的?”苏代白她一眼。 “我在河边洗衣,听路人说的。他们都说,列国在孟津会盟,选出一个纵约长,那人真正不得了,姓苏名秦,就是咱洛阳人。我心里打一横,那人别不是二哥吧?” “嘿嘿,”苏厉妻笑起来,“妹子真是好耳朵,就是心太实诚了。会盟这都过去十来天了,如果真是咱家二弟,都到家门口了,他能不回来显摆显摆?即使他不念想二妹子,总不会连他的大也不要吧?” “嫂子说得是!”苏代叹服,向妻白去一眼,“就你,听风就是雨,猪脑!” 苏代妻嗫嚅道:“我??我??我不过是想让二哥早日回来,二嫂她??太可怜了!” 一墙之隔的小院子里,正要给阿黑喂食的小喜儿把他们的对话听个着实。想到苏秦的临别之语,想到老喜儿辞世后自己在这世上真就是身只影单了,小喜儿悲从中来,两眼落在紧盯她手中食物的阿黑身上,两腿一软,扑通跪地,狗食洒满一地,紧紧搂住阿黑,哑起嗓音,哭了个悲伤欲绝。 与此同时,身在孟津的苏秦真的也是急了。 苏秦知道,庞涓绝对不会拿这桩事儿圆谎,也没必要这么做。 父亲病危一定是真的。 想到父亲,苏秦心中一阵绞痛。是的,他愧对父亲。父亲因他心碎,因他患病,这要离世了,他就在家门口,竟然没能回去蹦个脚尖。 这辰光,他恨不能插翅飞回。 但他不能,因为远比父亲紧急的是天下。 苏秦不得不佩服庞涓的心计。显然,庞涓挖空心思探访轩里,不是真在关心他,而是寻求一切可能的机会将他支开。合纵旨在息争,纵亲初成即起战端,这是苏秦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然而,盟主旨令他回乡尽孝,他左思右想,真还寻不出违抗此旨的理由。 翌日晨起,他召来楼缓,约略分析了眼前情势,将列国诸事尽托于他,要他密切关注动态,一有情况就向他密报。 安排好纵亲列国的相关事项已是后晌。 苏秦正欲起程,公子卬赶到,揖道:“苏子甭急。方才父王召见在下,再三叮嘱,说苏子此番省亲,非比寻常,为防不测,特别加派卫护三千,警戒十里。另外,省亲诸事,父王旨令在下一力操办。苏子若有任何闪失,就拿在下是问。在下战战兢兢,特别拟出几款规约,请苏子过目!”说毕,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呈给苏秦。 苏秦展开竹简,粗粗一看,款款皆是监管,尤其是第一款,苏秦日常事务,无论大小,都由公子卬安排。 见自己实际上已成囚犯,苏秦苦笑一声:“谢王上关照。王上多虑了,在下是回乡省亲,又不是以身涉险,哪儿会有不测?” “王上特旨,”公子卬早已备下应对,“六国合纵成功,皆是苏子之功。秦人对苏子必怀嫉恨,或生加害之心。苏子是纵约长,苏子安危,事关列国纵亲大局,丝毫不可马虎!” “家父病危,在下欲早一日赶回探望。” “父王对令尊之病甚是关切,已使御医先一步赶去。有御医在,令尊一时三刻不会有事,苏子尽可宽心。” 公子卬处处把话堵死,苏秦知道没有退路,便拱手道:“在下恭听公子安排!” “请问苏子,此番省亲,是否觐见周王?” “谨听公子。” “既如此说,卬就冒昧代劳了。身为周民,苏子省亲不可不见周君。今非昔比,天下并王,周虽为王国,却是小邦,苏子身为纵约长、六国共相,已经不是寻常卿士。小邦寡君对列国纵约长、六国共相如何见礼,卬也是为难。周室擅长礼仪,听说眼下周室主事的是颜太师,卬这就草拟一道拜帖,投递他的门下,看他作何区处。” “谨听公子。” 一辆驷马大车疾驰在王城大街上。 大车驰至宫城正门,一个三十来岁的瘦高个跳下车子,快步踏上宫前台阶。 此人即周室新太师颜率,已故颜太师的长子。老太师过世,显王依制诏命其子继任太师。 偌大的王宫空空荡荡。周室落寞,若非大朝,宫中几乎无人,连宦臣也不见几个,清一色是上年岁的。颜率熟知显王习性,谁也没问,直奔御书房。 周显王果然在。 内臣迎出,引他觐见。 “太师请坐!”见过礼,显王嘴角努一下旁边席位,淡淡说道。 “王上,”颜率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臣特来奏报一桩喜讯!” “嗬,”周显王嘴角绽出一丝苦笑,“寡人好多年没有听到喜讯了!” “前番列国纵亲,于孟津会盟摒秦,推举苏秦为纵约长,共拜苏秦为相。臣方才接到拜帖,说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近日回乡省亲,要觐见王上。魏国特使魏室公子魏卬陪同,这是公子卬呈给臣的拜帖,请王上御览!”颜率从袖中摸出拜帖,双手呈上。 “拜帖是给你的,与寡人何干?”周显王摆手推回,眼睛微微闭上。 颜率收回拜帖,稍显尴尬,因为拜帖的确不该给天子看,是自己高兴过头了。 “苏秦?”周显王喃喃念叨一句,似是想起什么,半是自语,半是询问,“可是几年前在云梦山修艺的那个苏秦?” “正是!”颜率应道,“据臣访查,此人世居洛阳,轩里村人,世为王室隶农,少有壮志,言行异于常人,尝为村邻所笑,冠后赶赴云梦山,与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同师修学于野人鬼谷子,出山之后,先赴秦求仕,后合纵六国,建此显赫功业。” “哦,真还成事了。”周显王的声调依旧淡淡的,“依爱卿之见,寡人该作何招待?” “王上,”颜率倾身奏道,“苏子才华盖世,一呼而天下从,咸服列国,身兼六相,非寻常臣子可比。听送帖人说,苏子吩咐,此番他是作为天子属民觐见的,”又压低声音,“苏子身为周人,功业卓著,此番回乡,特意觐见王上,别有深意,于我周室或有大用。依臣之见,王上当待以厚礼,郊迎十里,彰显其功。” “唉,”周显王长叹一声,“周室已成这样,大用小用,又有何用?不过,这个苏秦倒是别致,寡人甚想会他一面。是大礼还是小礼,是郊迎还是恭候,都由爱卿定吧。” “依臣之意,王上最好郊迎。”颜率迟疑一下,“不过,若是郊迎,当出仪仗。仪仗虽在,可经久未用,早已散乱不整了。” “缺损何物,爱卿置办就是。” “臣遵旨。可是这钱??” “需用几何?” “足金百两。” 于周室来说,百两金子显然是个大数字,周显王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凝起眉头,有顷,眉头松开:“两位公叔已有多年未上贡了,这倒是个因由。你可求见他们,就说寡人口谕,东周、西周各出足金五十两,迎候苏子省亲。” “臣遵旨!” 在公子卬的精心部署下,探亲人马络绎十数里,浩浩荡荡地开赴周都王城。 颜率引人赶赴巩邑(东周公食邑),与东周公一道迎至城东洛水。彼此见过礼,颜率传旨,说天子已经起驾前往洛阳城东十里方亭,躬身郊迎苏子。苏秦叩过王恩,传令车马加快步伐,以免天子久等。 为迎送四方宾客,洛阳王城在王城东、西主门之外每隔十里设台立亭。亭台共有三道,各建于空旷之处,皆呈方形,离王城最近的称十里方亭。十里方亭长宽各三丈,可容百人,即使下雨,也不影响迎送。 天子郊迎是周室大礼,多至十里方亭,来宾非圣即贤,至少也当是凯旋的功臣。周室式微,既无重大宾客,也少功臣归门,天子久未郊迎了。 此番六国共相省亲,周天子摆出天子仪仗躬迎,附近各邑百姓无不惊动,纷纷扶老携幼,赶来观看这场热闹。 这场热闹真也够看的。站在邙山顶上远眺,宽阔的官道上,一方是威武雄壮、气势磅礴、绵延近二十里的纵亲车马,一方是五彩缤纷的天子仪仗及天子治下服色各异的苍头百姓,从洛阳东门至十里方亭,男女老幼分立官道两侧,万头攒动。 探亲人马渐趋渐近十里方亭,远远望到天子王辇的华盖。 队伍慢下来。 距一箭地,探亲车马停下,分列两边,苏秦、公子卬两车驶出,天子仪仗队起礼,迎宾雅乐奏起。接着是烦琐的大周郊迎、觐见仪式,包括赐御酒、赏胙肉等,前后持续小半个时辰,继而是苏秦登上王辇,与天子同归王城。 探亲车马分作两队,一队百余车,打头的是公子卬,由颜太师和两位周公作陪,紧紧跟在王辇后面,大队车马则由韩国公子章引领,屯于伊水岸边。 回到王城,显王上朝,升入正殿。 苏秦、公子卬行过觐见大礼,苏秦击掌,二十多个礼箱被人络绎抬入。 苏秦叩毕,从袖中摸出礼单,朗声唱道:“大周天子陛下,六国纵亲,会于孟津,因事务在身,六君未能觐见陛下,无不引以为憾,共托臣并纵司特使魏卬向陛下请罪。此为六君所献,请陛下验看!” 此时六国已经相王,苏秦未提六王,只提六君,又用觐见一词,显然是在维护周室面子。内臣心知肚明,接过礼单,遂依往常惯例,立于一侧唱宣:“楚贡龙珠二十,白璧十双,丝绢五十匹;齐贡??” 内臣句句不离“贡”字,并在此字后面有意拖音。文武百官无不面呈喜色,豪情满怀,唯有显王如万箭穿心,皱起眉头,不及内臣唱完,便吃力地摆手:“不必唱了,也不必验了,都抬下去。”又转对苏秦和公子卬,挤出一笑,“劳烦诸位公侯费心!二位请起!” 礼箱抬下。 苏秦、公子卬谢过,起身落座。 显王扫一眼颜太师、两位周公和百官:“诸位爱卿,时辰不早了,散朝!”又转对苏秦,“寡人在御书房备有薄茗,苏子可有雅兴?” “臣荣幸之至!” 显王率先起身,睬也不睬公子卬,径自走向旁门。苏秦朝公子卬拱拱手,跟在内臣身后,也走出去。 公子卬正自尴尬,颜太师近前一步,朝他并两位周公揖道:“在下早备薄酒一席,欲请魏公子和两位大公府中畅饮,望魏公子和两位大公赏脸。” 公子卬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四人步出正殿,驱车径投颜太师府中。 御书房中,显王与苏秦分宾主坐定。 早有宫女摆好茶具,显王端起一杯:“苏子,请!” 苏秦没有举杯,而是起身离席,跪地叩道:“罪民苏秦有不赦之罪,乞请陛下责罚。” “咦,苏子何罪之有?”显王有些不解。 “陛下,”苏秦再叩,“罪民有大不敬罪三,一是身为大周子民,未为大周尽力,有不忠之罪;二是合纵列国,共制一秦,却未及时面奏陛下,有僭越之罪;三是约六君会盟于孟津,却未能说服六君觐见陛下,有犯上之罪。罪民有此三罪,罪罪不赦,乞请陛下降罚!” “唉,”显王长叹一声,放下茶杯,“苏子请起。天下无忠,何来不忠?天下无上,何来僭越?列国诸君早视寡人如草芥,寡人何能迁过于苏子?” “陛下??”苏秦泣下。 显王起身,扶苏秦坐于席位,回至自己席位坐下,再次举杯:“寡人邀你来,不是谈合纵的,也不是谈天下的,是请你品茗的。苏子,请!” 苏秦以袖子拭去泪水,亦举杯道:“陛下,请!” 二人各啜一口,显王放下杯:“寡人另有一事欲问苏子。” “苏秦知无不言。” “苏子合纵列国,寡人已有不少风闻。寡人甚想知道,苏子前往燕国时,可曾见到燕国夫人?” 苏秦点头:“见到了。” “雪儿她??一切可好?”显王身子微倾,不无焦急。 天子不问天下大事,只关心女儿安危,倒令苏秦感慨万千,眼中湿润,颤声应道:“燕国夫人一切皆好!” 显王越发焦急:“苏子,请说真话!你是在哪儿见到雪儿的?” “回禀陛下,”苏秦以袖拭去泪水,“没有燕国夫人,就没有苏秦今日。” “此话怎讲?” 苏秦遂将自己在燕国的遭遇细述一遍,说他如何在燕国落难,如何遇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帮他引见燕公,又如何助他合纵等,听得显王心驰神往,唏嘘再三。 “陛下,此番会盟,燕国夫人也随燕公来了。” “哦?”显王又惊又喜,“雪儿来了?你可见到她了?” 苏秦摇头:“臣只是听说她来了。听说燕国夫人甚念陛下,此番会盟,燕公特偕夫人同行,本欲在会盟之后与夫人一道觐见陛下,不想却??” “哦?”显王心头一凛。 “燕公突然接到太子急报,与夫人一道匆匆回国去了。” “燕国可有大事?” “据臣所知,是秦使赴燕问聘,欲嫁秦室公主予燕国太子。” “哦!”显王长出一口气,举杯,“来,苏子,请茶!” “谢陛下!”苏秦举杯,品啜。 显王放下杯子,换个话题:“寡人深居此宫,不知宫外风情。听闻苏子是轩里村人,就在寡人眼皮底下。可否说说你的家人,让寡人开开眼界?” “谢陛下关切!”苏秦起身跪地,叩首,“臣出身贱微,世代为大周隶农。三世之前,臣先祖苏文一心农桑,耕作得法,加之风调雨顺,连续八年丰收,被里正举荐,得以觐见天子安王。天子安王龙颜大喜,嘉勉先祖,特赐匾额,赐良田一井,除隶农籍。传至家父苏虎,家父感念天子浩荡龙恩,毕生力事农桑,奢望再得陛下嘉勉,无奈天不作美,虽终年积劳,夙愿难偿,家父也因此积劳成疾,久卧病榻。家父寄望臣力事农桑,重振祖业,臣却志不在此,有负家父厚托。臣??”言及此,连连顿首,涕泣,“臣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实乃不忠不孝之徒啊!”说毕,大放悲声。 周显王何曾听得属下臣民这等忠义故事,大是感动,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陛下??”苏秦泣不成声。 “苏子请起。”显王恍过神来,亲手扶起苏秦,转对内臣,“拟旨,轩里子民苏氏一门历代耕作,尽忠持家,育子苏秦,堪为人中英杰,以一人之力,成就六国纵亲,功追日月。赏苏门良田五井,封苏虎为稻人,举家晋男爵,钦此!” “臣遵旨!” 因是六国共相,身份显赫,又有公子卬不离左右,苏秦无法脱身。 一直拖到翌日卯时,苏秦方才别过周天子,与公子卬一道离开王城,到伊水岸边会齐探亲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往轩里。省亲长龙前后摆动,官道上马蹄声声,车轮辚辚,烟尘滚滚,六国彩旗随风招摇。 王城距轩里毛三十里路,但因走的是官道,多绕了二十里,又在伊水渡口耽搁不少辰光,到轩里时已是后晌。 远近村邑再次震动,看热闹的人群就如赶集市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伊水东岸,将轩里村围了个水泄不通。 对于这桩洛阳人无不知晓的重大事件,苏氏一门却被蒙在鼓里。昨日洛阳倾城迎接苏秦之事,虽然有人通报,甚至有村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到六国丞相就是苏秦,但苏家人仍旧将信将疑,尤其是苏秦的嫂子,压根儿不信。 许是魏惠王忘了承诺,并未如公子卬所言派遣御医为苏虎诊病。苏虎病情持续恶化,这日凌晨说起胡话来,一口一个秦儿,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只见张口,不见出声,鼻孔里更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连苏姚氏递水,他也喝不下了。 苏厉知道老人要走了。 为让老人走个团圆,将近午时,苏厉与苏代将家人全叫进来,吩咐他们谁也不许出门,齐齐跪在正寝榻前。 正堂摆着一口全新的柏棺,桐漆油光可鉴。 安顿好苏虎,苏厉把他的头微微抬起,嘱妻掀开门帘,好让苏虎能够看到棺材。 苏代走过去,将棺木敲得梆梆作响,大声道:“大,这是一口柏棺,是二嫂为大买的!” 苏虎眼角盈出泪,目光转到小喜儿身上,嘴巴微微蠕动。 “大??”小喜儿跪前几步,将头伏在苏虎身上。 苏虎嘴巴又动几动,依旧不见声音。他想抬那只能动的手,却抬不动。苏姚氏看到,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小喜儿脸上。 苏虎的手指吃力地又动一下,看样子想为小喜儿擦泪。 正在此时,村里一阵骚乱,村人们纷纷涌向村外。 不一会儿,苏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大呼小叫着跑进来:“苏老哥,苏老哥,快,有大事喽!” 听声音就知是麻姑儿。 苏代看向苏厉。 苏厉努嘴,苏代迎出。苏厉妻、苏代妻互望一眼,跟着跑出。天顺儿几个娃子也想出去,刚刚站起,听到苏厉发出重重的鼻音,忙又跪下。 阿黑的头伏在小喜儿的脚边,一动不动。 “嘘!”苏代怕她惊到苏虎,打个手势,压低声音,“麻姑儿,啥事儿?” “天哪,昨天周天子郊迎的那个六国丞相,真就是咱家的二少爷哩!”麻姑儿压抑不住一脸兴奋,“快,快点儿告诉老哥儿,还有小喜儿!” “麻姑儿,你说的当真?那人真的是二哥?”苏代且惊且喜,半信半疑。 “麻姑儿啥时候跟你说过假话了!”麻姑儿瞪他一眼,“车马都过伊水了,整个伊里翻了天,方圆十里全去迎接,只你一家傻愣在这屋子里!” 苏厉妻正朝头发上插簪子,闻听此言,目瞪口呆,手中簪子“啪”一声落地。 苏代妻急回屋里,跪在地上,兴奋地说:“大哥,快??快对阿大说,二哥真的回来了!二哥做了大官,是六国丞相,车马正过伊水,一会儿就到家了,是麻姑儿说的!” 苏厉不无狐疑地盯住她,正要说话,麻姑儿走进,见是这个阵势,生生把口边的话咽回,快步走到苏虎跟前,将手抚在他脸上,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苏老哥儿,是我,你大妹子,看你来了!大妹子告诉你一件喜事儿,是特大喜事儿,你那个二小子回来了!真没看出来,他这番有大出息哩,是六国宰相、纵约长,听人说,他胸前挂着六块大金印,六个国君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滴溜溜地转。昨儿他就回来了,周天子听说他回来,起驾郊迎十里,摆出五彩阵仗,全洛阳的人都去看热闹了。周天子迎到二少爷,将他让进王辇里,请进王宫里!我的老哥儿呀,这下你的心里可算是美气了!” 所有目光都在注视苏虎。 苏姚氏没吱声,小喜儿自然认为麻姑儿知道公公挂念苏秦,想让他临终之前得个安慰,嘤嘤咛咛,哭得越发伤心。 苏虎合上眼皮,嗓子眼里咕噜一声,谁也不晓得他说的什么。 从表情上看,苏虎显然不信。 麻姑儿急了,正要变个法儿解释,门外一阵马蹄声急,几名宫骑先一步赶到,在司农的引领下,停在门外。 为首一人是大周王室内宰。 内宰走进院里,拿出圣旨,朗声唱宣:“大周天子有旨,大周子民苏虎听旨!” 直到此时,众人方才相信这一切皆是真的,却又不晓得如何接旨,尽皆怔了,包括麻姑儿,无不傻愣一阵,而后如同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跪在院子里。 内宰扫一眼,又见堂中棺木,已明就里,朗声宣读:“轩里子民苏虎听旨:苏氏一门历代耕作,尽忠持家,育子苏秦,堪为天下英杰,以一人之力,促成六国纵亲,功追日月。赏苏门良田五井,封苏虎为稻人,举家晋男爵,钦此!” 众人谁也没答话,面面相觑。 司农叫道:“咦,你等发啥愣呀?还不接旨谢恩!”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将头叩得山响。 司农又道:“你们当中,哪位主事?” 苏厉叩道:“草民苏??苏厉叩??叩首!” “呵呵呵,”司农走过来,将他扯起,“苏大人,陛下明旨晋爵,从今日始,你一家人不再是草民了!”说着从内宰手中接过圣旨,又从自己袖中摸出一张地契,“这是天子诏书,你们可以悬于明堂,光耀子孙。这是五井良田的地契,你也一并收好!六国丞相苏大人顷刻就到,快点儿出村迎接去吧!” 苏厉颤抖双手,接过圣旨和地契,愣怔有顷,转身回屋,不无激动地跪在苏虎榻前,颤声:“大,是??是真的,是真的呀,二弟他??他成事了,天子降旨,晋大为稻人,赐良田五井!大,从今天开始,大就跟司农大人一样,是朝里的大夫了!” 苏虎动也不动,眼睛闭合,眼角挂着笑,脸上淌着泪。 “大,快看,这是圣旨,这是五井地的地契!” 苏虎依旧不动。 苏厉又要再叫,苏姚氏嗓音沙哑:“甭叫了,他听不见了!” 小喜儿伸手挡挡苏虎鼻孔,声音凄厉:“大??大??” 苏厉大惊,细审苏虎,已经绝气。 “大,大??”苏厉两手松开,圣旨和地契掉在苏姚氏脚下。 苏姚氏缓缓弯腰,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圣旨和地契,轻轻盖在苏虎脸上。 院中空无一人。 野外的喧嚣声越来越近,众人尽去村外,恭迎六国丞相苏大人去了。 苏秦是在阿黑的疯狂一扑里回到轩里村的。 一踏上伊水河岸,苏秦的车马就被纷至沓来的人群包围。 与昨日周天子郊迎时的隆重阵势相比,今日气氛更为热烈,也更为疯狂,因为这辰光没有仪式,只有亲情,且夹道迎接的多是看着他长大的远近乡邻。 苏秦跳下大车,与公子卬并肩走在省亲队伍的最前面。苏秦两手起拱,一路走,一路打揖,脸上挂着如雕刻出来的笑。 四面八方赶来的大周乡民从轩里村一直排到伊水边,围拢在一条宽不足五尺的乡村土路两侧。所有人都很亢奋,所有眼睛都盯住苏秦。近处的人争相挤到路边,以看清六国共相的风采。远处的人一边等待,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 “啧啧啧,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这等排场呀!” “天哪,赶上天子出巡了!” “天子哪有这等风光?听说连朝也不上了!昨天那个阵势,你们看过没?” “谁说是当今天子?我说的是穆天子!你小子,听说过穆天子吗?穆天子出巡时,那阵仗,那威势,连老虎也要下跪呢!” “好好好,不与你争了!知道不,我和苏大人打小就熟,还一起玩过尿泥哩。那时候,他一直不说话,就跟哑巴一样,你知道为啥吗?因为他是个结巴!” “啧啧啧,没想到一个结巴能有这般风光!” “就你那眼珠子,圣人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不是吹的,我早就知道苏大人能成大事!” “净吹!” “谁吹谁不是人!那年在王城大街上,有个白眉老头替苏大人算命,说苏大人将来贵至卿相,没人肯信,只有我信!” “你凭啥信?” “就凭他是个结巴!” “嘘,快闭口,苏大人过来了!” ?? 在这众头攒动、人声鼎沸的喧嚣声中,苏秦木然地笑着,机械地走着,头皮阵阵发麻,丝毫感受不出衣锦还乡的冲动与热望。 几年之前,在这同一片土地上,他说秦归来的场景,如同梦境一般在他眼前浮现,一场场,一幕幕,驱之不走,挥之不去。倒是他身侧的公子卬被这浩大的场面感染了,一脸兴奋,频频扬手,好像回到故乡的是他似的。 就在苏秦全身麻木时,一道黑影蓦然冲出人群,如利箭一般冲进由人海辟出的、几尺宽的甬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苏秦。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公子卬更是呆若木鸡,脸色吓白了,因那黑影跑得实在太快,过程也太突然,甚至连跟在苏秦身后的飞刀邹也不及反应。 是阿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秦。 “阿黑!”苏秦又惊又喜,轻叫一声,弯下腰去。 阿黑嘤嘤咛咛,在他身上乱拱乱舔。 苏秦紧紧搂住它,将脸贴在它的头上,热泪盈眶,两手不住地顺毛捋动:“阿黑,阿黑??” 人们再次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人一狗。 一番亲热之后,阿黑挣脱,一口叼住苏秦的宽袖子,呜呜叫着,拼命朝前拽。 看到它的焦急状,苏秦心里一紧,再也不顾迎接队伍与出行礼仪,撩开大步,紧跟于后。 所有人被这条黑狗搞蒙了。没有人再欢呼,苏秦也没再向任何人打揖,只是本能地加快步伐,越走越快,紧紧跟定阿黑。 阿黑越跑越快,苏秦跟着飞跑。 一人一狗一路狂奔到家,还没跨进院门,堂间就传出小喜儿和大哥苏厉的悲哭声。 苏秦扑到堂门口,陡然住步。 苏秦手扶门框,两腿似有千钧重,两脚如被钉在地上。 阿黑蹲在他的脚下,时不时地拱一下他的腿。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方才回过神来,朝前一扑,两膝打弯,扑通跪地,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个低沉、变化的颤音:“大—” 第079章| 将六军庞涓得志 拒怨妇苏秦铁心 http://.biquxs.info/ 眨眼之间,苏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苏代、苏厉妻、苏代妻及一群娃子这也明白过来,跪在当堂号啕大哭。尤其是苏厉妻,夸张的声音吓得阿黑夹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里。前来闹喜的人,包括陪同苏秦的周室大夫、纵亲司属众,皆被这场变故弄得不知所措。 院里院外,黑压压的净是人,但全都傻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公子卬,面上现悲,心里却喜,朗声吩咐众随从:“快,传乐手,奏哀乐!” 省亲乐团紧赶过来,乐音由喜转悲,呜呜咽咽的哀乐响彻轩里,顷刻间将苏家老小的哭声淹没。 哀乐声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起治丧来。由于苏虎已经晋爵稻人,爵级虽然不高,却也是个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转,吩咐以大夫规格为苏虎操办丧服礼器。 接下来数日,公子卬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吆五喝六,为苏家老爷子的后事奔忙。 周室没落多年,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使士大夫之家遇到大丧,也远不及过去的礼数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丧葬事务的职丧所剩无几,多已赋闲。公子卬打听到西周国河南邑有个资深职丧,遂召请他来,吩咐他严格按照大周规制治丧。 大周规制着重繁文缛节,灵堂设置、丧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礼仪等皆有讲究,甚至何时哭、如何哭、哭声大小也有循依。公子卬一改平日不爱看书的旧习,使人寻来鲁人孔丘整编过的《仪礼》仔细研究,生怕职丧等人不尽职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个伊里人声鼎沸,轩里村内外无处不晃动身着孝服的身影,哀乐阵阵,悲哭声声,吊唁车马更是不绝于途,苏家兄弟如几尊木偶般接受职丧等礼官的摆布。 一夜富且贵,苏氏一门显然难以适应,尤其是苏厉妻和苏代妻妯娌二人。 丧事进入第七日,过后晌时,在灵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苏厉妻有点内急,拿肘子轻轻碰触苏代妻,嘴角朝外面的茅房努了下。 苏代妻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俩上完茅房,苏厉妻却不急着返回,东瞅瞅,西看看,最后朝小喜儿的小院子一努嘴。几日来,所有的贵重礼品都在那儿。 小喜儿的院子不大,里外好几间,院门外侧各站一名执戈兵士,见二人来,横戈拦住。妯娌俩正欲走开,正在清点、登记礼品的军尉刚巧走出,认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职见过二位夫人!” 苏厉妻哑起嗓子,小声问道:“能进去看看吗?” 军尉伸手礼让:“二位夫人,请!” 妯娌俩随军尉走进院中,刚刚踏入屋门,人就整个儿傻了。丝绸、器皿等各色礼品琳琅满目,稀奇古怪,堆满好几个房间。靠墙处放着三只大红箱子,没盖,里面摆着金银珠宝,箱前蹲着三人,两人仍在清点,一人登记。 妯娌俩在梦中也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宝贝,呆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苏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轻轻扯下苏厉妻的衣袖。 妯娌俩走出小院,站在大椿树下。 “嫂子,恁多财宝,不会都是咱家的吧?”苏代妻小声问道。 苏厉妻没应声,顾自喘会儿粗气,猛地意识到什么,惊道:“妹子,咋不见相爷呢?” “相爷?”苏代妻怔了,“哪个相爷?” 苏厉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贵人!” “你是说二哥呀,”苏代妻笑了,“方才好像是魏公子邀他去帐子里,说是议事呢。” “议啥事?” “我咋知道哩?”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这辰光才半晌,下灶干啥?”苏代妻不解道。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干啥?”苏厉妻不由分说,扯起她的胳膊拐进灶房,烧出一锅热腾腾的酒酿杂烩汤。 苏厉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只黑色托盘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儿?” “相爷大帐,敬相爷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这个,听说好多人都在忙着为他烧饭哩!” “那是他们烧的。一桩归一桩。那年冬天,相爷饿肚子回来,本想喝口热汤,我这瞎眼的却没给他烧,失礼了。这辰光得补上,不然,嫂子往后咋见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苏厉妻摇头,“那两口子就像是锅里的油和水,一烧火就炸锅。再说,那桩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无关。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苏代妻退后几步。 “唉,”苏厉妻落下泪来,“妹子不去也罢。谁欠的账,该谁还,谁让嫂子有眼无珠哩!” 苏厉妻端过托盘,径直走到村北麦场上。 去秋一场大雨将苏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苏秦怀念那处地方,在原址扎下大帐,除去为父守灵,吃住都在帐里。 苏秦正与公子卬议论杂事,听闻嫂子求见,急叫飞刀邹传见。 苏厉妻端着托盘,走进帐门,双膝弯下,一直跪到苏秦跟前,举案齐眉。 苏秦震惊:“嫂子,你这??这是咋哩?” 苏厉妻声音柔和,拿腔作调:“北风起,天气渐凉,奴婢为相爷炖碗热汤,暖暖身子。” 公子卬诧异,目光一会儿落在苏厉妻身上,一会儿转向苏秦。 “奴婢恳求相爷,请用热汤!”苏厉妻再次出声。 苏秦苦笑一声,叹道:“嫂子大礼,秦实不敢当。” “求相爷了!”苏厉妻声音哽咽,“求相爷用汤!” 苏秦只好站起,双手接过托盘,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厉妻腾出两手,俯首于地,叩道:“奴婢谢相爷不罪之恩!这汤是奴婢亲手烧的,请相爷享用!” 苏秦扫一眼案上的热汤:“嫂子可为当年不炊之事?” 苏厉妻再叩:“是奴婢有眼无珠,不识相爷。相爷若是不饮此汤,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记此事,也从未为此责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却又为何?” “相爷金多权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请相爷喝汤!”苏厉妻再叩。 公子卬不知前因后果,急了:“苏子,快点儿喝吧,总不能让大嫂一直磕头吧!” 苏秦端起汤碗,轻啜一口,见已不太热了,便咕咕一气饮完,抹抹嘴道:“谢大嫂热汤!” 苏厉妻将空碗放在托盘上,叩头谢恩,兴高采烈地出帐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苏秦眉头皱起,长长叹出一声。 “苏子,你叔嫂俩摆的这是哪门子迷阵,在下越看越糊涂哩。”公子卬急不可待道。 苏秦遂将当年说秦失败、落魄归家的旧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世态有炎凉,人情逐势利;贫贱亲情远,富贵鬼魅依!” 公子卬唏嘘一阵,叹喟道:“苏子今得富贵,亲人亦当受益。我观近日有些礼金,苏子可否拿出些许赈济乡邻呢?” “谨听公子!”苏秦拱手应过,转对飞刀邹,“众乡邻世代饱受无田之苦,你可筹备财物,连同列国诸君赏赐,一并用于购置田产。轩里村人,凡无地者,每户半井。附近伊里三村,凡无地者,每户十亩。剩余财物,留少许备用,余皆用以赈济,使大周贫民老有所养,幼有所抚,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痛快!”公子卬朗声接道,“在下捐金三十两,聊表心意。” “谢公子慷慨!”苏秦抱拳。 “还有,”公子卬回礼,“在下临行时,纵约者赐金一百两,特旨在下为苏子起祠立府,在下这也正想与苏子商议此事。” 尽管早有预知,苏秦仍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打个寒战。显然,魏惠王此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里,撇开他伐秦。 “除此之外,苏子还有何求?”公子卬倾身问道。 “谢纵约者大恩!”苏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是有一求。” “苏子请讲!” “劳烦公子一并为琴师修座小庙。” “琴师?可是苏子在稷下提及的那个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于何处?”公子卬的兴致上来了。 “待葬过先父,在下即引你去。” 就在苏秦衣锦还乡之际,纵亲各国的伐秦大戏也在紧锣密鼓地张罗。 大戏的主角是庞涓。 经过缜密考虑,庞涓将伐秦大本营,也即中军大帐设在渑池。渑池位于崤塞,是伐秦的前沿阵地。 陉山战后,魏国再无大规模战事,得到数年休养生息,庞涓也得到充裕时间筹备伐秦。然而,诚如苏秦所言,秦有四塞之固,又在惠文公治下如日中天,庞涓熟知敌情,并无完胜把握。就在此时,苏秦合纵成功,给了庞涓一个意外惊喜,使他一无后顾之忧,二得六国之力,认定自己稳操胜券了。 即便如此,庞涓仍旧不是一个鲁莽的人。直觉告诉他,战场上没有百胜将军,任何一点儿疏忽,都足以致命。他不惧死,他惧的是后人在青史上如何记载他的败仗。自出鬼谷以来,他与周边大国齐、赵、楚皆有交手,战必胜,攻必克,但对韩国和秦国,依旧陌生。 韩与赵、魏同为三晋,但力不如赵,势不如齐、楚,因而庞涓并没放在心上。 秦人却是不同。 庞涓闭门谢客,将近年来收集到的所有秦人卷册尽数取出,摆满中军大帐。庞涓一册接一册地翻阅,时不时地陷入苦思,反复摆弄他设计了不止千百遍的这局伐秦大棋,细到推敲每一步的起子与落子。 一连折腾三日,庞涓终于合上卷册,开胃饱餐一顿,实实地睡了一个大觉,美美地洗了一个冷水澡,升帐落下他的第一枚棋子:连发五道请柬,召请昭阳、田婴、肥义、公仲、子之五国纵亲军的主将,外加自己助手、大魏三军副将张猛,到他的中军大帐共品佳酿。 五员主将中,唯独赵军主将肥义没来。 代替肥义的是副将李义夫。 李义夫膀大腰圆,浓眉环眼,一脸络腮胡子,外看是个莽夫,内中却细,能谋善战,历任上党郡的郡守,与韩三战,与魏两战,三胜一平一负,算是赵国的一员悍将了。说实在话,比起肥义,庞涓对他更有好感。 然而,该来的没来,再联想到赵肃侯的不辞而别,庞涓心里仍是一沉。 见过礼,庞涓双目利剑般直逼李义夫,半笑不笑道:“敢问李将军,肥义将军别是生病了吧?” 李义夫吃惊地盯住他:“咦,末将尚未禀报,将军怎么就知道了呢?” “呵呵呵呵,”看到李义夫的惊讶表情,庞涓心里稍稍释然,目光也柔和一些,“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肥将军所患一定不是寻常疾病。” “神了!”李义夫越发惊愕。 “哈哈哈哈,”齐国主将田婴大笑几声,“李将军,实话对你说吧,庞将军是鬼谷神人,能前算八百,后算八百呢!” 众人皆笑起来。 “嘿嘿嘿,”昭阳从鼻孔里哂笑数声,半是揭谜,半是逞能,“是呀是呀,肥将军这铁打的身子,寻常疾病何能伤害到他呢?李将军,说出谜底吧,肥将军究竟患了什么病?” “旬日之前,肥将军从马背上摔下,伤到骨头了。” “哦?”众人无不惊异,“养蜂的让蜂蜇了!李将军快说,肥将军是如何摔伤的?” “北地胡人献来一匹宝马,颜色血红,说是可以日行千里。肥将军不信,那胡人当场骑上,绕场疾驰,果是奔走如飞。肥将军喜甚,牵过马,学那胡人翻身骑上,不想那马既欺生,性子又烈,嗵地将肥将军掼倒在地,狠踩一脚。肥将军防不胜防,只听咔嚓一声,小腿骨断了,这辰光正在帐里打着绑腿将养呢。” 众将无不爱马,纷纷询问,李义夫只得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将那千里宝马讲得神气活现,听得众将如临其境,唏嘘不已,纷纷议论起胡马来。 见话题越扯越远,庞涓重重咳嗽一声,指着一边的酒席笑道:“诸位将军再不入座,美味佳肴可就凉了。” 座次早已排好,诸将依序入席。 庞涓自不客套,在主位坐定,举爵道:“诸位将军远道而来,光临魏营,在下不胜感激,聊备薄酒陋席,敬请诸位将军品尝。诸位慢饮,在下先干为敬!” 庞涓一口气饮完,众将也都饮下。 酒过数巡,庞涓切入正题:“诸位将军,秦人肆虐,为祸列国多年。今列国纵亲,诸位君王共聚孟津,一笑泯灭过去恩怨,盟誓伐秦。如何伐之,诸位君王旨令我等筹谋。蒙列位君王抬爱,在下暂尸主将之位,无奈孤陋寡闻,见少识浅,特邀诸位将军共议,求请诸位不吝赐教,各献妙策,共成此功。” 众将面面相觑。 “庞将军,”与庞涓打过几次交道的田婴率先笑道,“您是主将,想必早有伐秦妙策,我等谨听吩咐!” 众将附和。 “涓谢诸位将军抬爱!”庞涓拱手一圈,“既然诸位金口难开,在下就先说几句,算是抛砖引玉了。”说着缓缓起身,“诸位将军,请随我来。” 众将起身,随庞涓走至大帐左侧,环列于一块数丈见方的大木架边,架上罩一块巨大的草绿色绸缎幕布。 众将正自猜测,庞涓示意,早就候在一边的参军按动机关。 一阵响动过后,草绿色幕布徐徐拉开,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形象逼真、做工精细、比例适度的军用沙盘,东至洛阳,西至关中,北至少梁,南至商於谷地,包括河东河西,山川地势、城邑村落、关防壁垒尽在盘中,河水呈“l”字状割开群山,形成天堑,河水南侧的函谷古道更如一条蚯蚓,在高山深谷间蜿蜒迂折。 看到如此巧夺天工的精细之作,列国诸将无不震骇。他们使用的形势图多是手工绘制,比例失调不说,标示也欠精准。此盘所示,却是清清楚楚,一览无余。仅此一点,他们就输庞涓一筹。 看到众人惊诧,庞涓暗自得意。这是他动用军中逾千斥候四处侦探,指点逾百能工巧匠耗时经年、精工制出的杰作,原计划用以教练三军诸将,不想这竟派上威服列国的用场。 “诸位将军,秦为四塞之国,都有何塞呢?诸位请看。”庞涓拿起参军递过来的黑漆木杆,指着沙盘,“一塞,河水。此为河水,自北而南,由壶口山南至少梁,再南至临晋关,再南至阴晋,由此东拐,滔滔七百里。河水以西尽为秦人所有,山河相连,北为义渠,是秦人友邻,我等势力鞭长莫及,堪为一塞;自阴晋以东至函谷关,有函谷道约二百里,两侧山势峻险,旁无他途,更有函谷雄关为秦人所据,堪为二塞;自华山以南,高山连绵,直至六百里商於谷地可通秦塞,今为秦人所有,堪称三塞;自商於谷地以南,有褒汉谷地数百里,可经终南山入秦,而褒汉诸邑半为秦人夺占,更有终南山奇险,堪称四塞。秦据四塞,可抵百万雄兵!” 这些是常识,作为南征北战的将军,大家都是晓得的。然而,秦之四塞,多是作为辞令和地图标注,或仅存留在想象中,如今被庞涓如此这般做成沙盘,栩栩如生地再现在众人眼前,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撼。远在山东、与秦人少有接触的田婴,手心捏出一把虚汗。 “上述仅为地利。”庞涓话锋一转,“自商鞅变法之后,秦人国势日强,关中人口兴旺,户籍大幅增加。据在下所知,秦人总数已不低于四百五十万众,可征之丁不下百万。此为人和。” 众将面面相觑。 六国合力伐秦,力量对比一面倒,庞涓却在此地处心积虑地夸大秦人之利,谁也忖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诸位将军,”庞涓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字字铿锵,“秦人占据地利与人和,所缺的只有一项,就是天时。是天要亡秦!天要亡秦,秦不得不亡!今六国纵亲,六军云集,群雄蚁至,更有诸位将军身历百战,秦人即使占据天堑,拥有四塞,我等铁蹄照旧将其踏成肉饼,碾作肉末。” “庞主将,”昭阳嘴角撇出一丝冷笑,“还是痛快点,说说你要如何把秦人踏成肉饼吧!” “昭将军莫急,”庞涓根本没有把这个手下败将看在眼里,瞄他一眼,淡淡一笑,“制敌首要知敌,是不?”略略一顿,扫视众将,“秦虽有地利,兼具人和,却也有其软肋,在下归总为五不利。”见诸将目光皆射过来,稍稍提高声音,“一不利,秦先有河西之战,后有商於之战,虽皆取胜,国力却伤,致使其之后伐赵晋阳失利,伐韩宜阳未果,不敢再动刀兵;二不利,秦室易主,宫廷内争,商鞅遭诛,新法受挫,尤其在河西、商於等地未服民心,百姓抗争不断,流民纷纷回返河东;三不利,关中连旱三年,五谷减半,个别城邑出现饥荒,迫使秦宫开仓赈灾;四不利,西戎诸部不稳,义渠时有骚扰,秦宫虽有安抚,但难以服心;五不利,秦失商鞅,国无大才,虽得公孙衍,却也不足为惧。至于司马错,不过是一介匹夫,有勇无谋之徒。” “庞将军所言甚是。”田婴拱手附和。 “再看秦国战力,”庞涓再次指向沙盘,“秦虽有数十万可征之夫,却多为苍头,不堪一击,具战力的不过三十万众。除去各邑守卒和镇守西戎、义渠边关诸部,秦可用于抗我铁蹄的不足十二万众。我有纵军逾四十万,战车数千乘,无不是铁甲之士,身历百战,在下是以认为,此番伐秦,只要谋略得当,部署出奇,我当稳操胜券。” “庞主将,不要绕了,亮出你的宏图大略吧!”昭阳急了。 “在下以为,”庞涓淡淡一笑,“纵亲军可兵分三路,左路为楚,出襄、宛,直取商於,破武关入秦;右路为赵、燕,过汾水谷地,由义渠辖地西渡河水,自北向南攻伐河西,在下已说服义渠,约好借道;中路为韩、齐、魏三国联军,兵分两路,一路直取函谷关,一路直取蒲阪关。三路大军同时攻击,秦必左支右绌,首尾失顾。” 平心而论,庞涓分头进击之谋既合理,又能部分避开六国军队兵种不一、战力不齐、将帅难以协调等诸多弱项,不失为上上之策。 众将正自思忖,昭阳冷笑一声:“此谋虽好,制秦却是不济。” “哦?”庞涓缓缓转向昭阳,“昭将军可有良谋?” “请问主将,如果击敌,是掌有力,还是拳有力?”昭阳以问作答,同时伸出两手,一手作掌,一手作拳。 “请将军直言。” “我六国纵亲,为的是形成合力,以势压敌。势宜合不宜分。正如将军方才所言,秦有四塞之固,我若兵力分散,一塞亦不可破。我若兵合一处,任它铜墙铁壁,也可碾为粉末。” 昭阳说出此话,多是出于私心。若按庞涓谋划,由楚单取商於谷地,就与屈匄所谋异曲同工。更要紧的是,对商於谷地,昭阳所知甚少。如果由楚单取商於,就等于他须将伐秦的主导权拱手让给屈氏,从而错失灭秦独功。陈轸讲的是,只要合纵军攻克函谷,夺占咸阳,商於自也不攻自破,唾手可得。那时,功劳簿上,根本就不会有他屈氏。 庞涓眉头紧皱,目光扫向田婴和公仲。 “嗯,”田婴附和昭阳,“昭将军所言成理,在下赞同。” 公仲曾在申不害麾下与昭阳交过手,对他本无顾忌,这又奉了昭侯旨意,实帮庞涓,更不把昭阳看在眼里,瞥他一眼,朝庞涓拱手,朗声叫道:“在下赞成庞将军分兵合击方略。” 庞涓冲他点点头,转望子之与李义夫:“昭将军主张合兵一处,主攻函谷,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二人一齐拱手:“谨听主将之命。” 庞涓还过礼,转对昭阳微微拱手,语气缓和:“昭将军,在下以为,函谷路险道狭,秦人更在关前夹道筑垒,易守难攻,既不利我军兵力展开,又难以用势。恕在下直言,敬请昭将军三思。” 昭阳亦拱下手,回他一个微笑:“将军善于野战,未必善于攻坚。不瞒将军,在下帐前有巧匠一人,可制云车。此车高约数丈,四周装甲,下安数轮,可自由推移。每车能容十人,上有箭孔,一旦升起,凭它什么壁垒,一如平地。只要突破此关,虽有关后两百里峡谷,却是敌我共之,我兵强粮足,遇关攻关,遇垒破垒,有何惧哉?” 见他执意如此,庞涓双眉渐渐拧起,思忖多时,点头应道:“也好。昭将军既有攻坚利器,在下同意兵合一处,在函谷关前与秦决战。”又转问众将,“诸位可有异议?” 公仲的嘴巴动了动,见其他人皆没作声,也合上了。 “既无异意,众将听令!”庞涓敛神凝气,朗声行使主将职权。 “谨听大将军吩咐!”众将异口同声。 “一个月后,各将本部兵马开赴崤塞,会师伐秦!” 众将得令散去。 庞涓留下昭阳、田婴,就陉山、黄池旧事分别道歉,当场承诺,说魏王有旨,只要伐秦功成,对楚,魏归还陉山,对齐,魏绝不插手宋事。 宋国是齐国之痒,陉山是楚国之痛。听到庞涓这般承诺,二人无不欢喜。尤其是昭阳,原本对庞涓有些成见,这辰光前怨尽释,相拥言欢。临别时,庞涓再三叮嘱他赶制云车,昭阳满口应承,兴冲冲地乘车归去。 送完客,张猛转对庞涓,急道:“庞将军,昭阳此谋当为下下之策,将军不驳反纳,实令末将不解。” “呵呵呵,”庞涓盯住他笑道,“你真这么想?” “这么想的不止末将一人。” “还有何人?” “公仲将军。公仲将军临别时,再三要末将代为转达。公仲将军说,列国之兵宜分不宜合。我若四下出击,一可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二可分散秦人防御。如此之多的兵力合在一处,六军等于一军,合纵不如不合!” “唉,”庞涓长叹一声,“与我一心者,唯有公仲将军啊!” “可将军却??” “张将军,此谋既不可,也未必不可。” “这??” 庞涓将张猛引到沙盘前面,指沙盘道:“将军请看,从渑池到陕,再到曲沃,长百余里,除去数十里崤塞,余皆坡缓谷阔,利于列国军队屯扎。反观秦人,从函谷关至阴晋,道狭谷窄,不利大军运动,后援不足。我六军齐集于此,更有楚国云车攻坚,秦必震惊,也必死守函谷。谷狭人多,后备必不足。此时,将军可引奇兵,从此处,”指向阴晋之北的河水,“就是封陵,秘密渡河,袭占阴晋。” 张猛沉思有顷,竖拇指赞道:“将军奇谋!若我渡河成功,莫说是袭占阴晋,即使斩断此处,两侧筑垒,亦可断其函谷道的往来交通,使函谷守军陷入前有大军、后无退路之绝境。” “不不不,”庞涓果决应道,“一定要袭占阴晋!只有袭占阴晋,才算完全拿下函谷道。只要拿下函谷道,千里秦川就将无险可守。依秦人之力,如何拒我六国联军?” “将军所言甚是。不过,末将仍有一个担心。” “请讲。” “公孙衍足智多谋,尤其熟悉河西。末将当年与他有过交道,深知此人。将军所谋,公孙衍必会防范。再说,河水难渡,此计的紧要处在奇,在密,只要秦人稍有防范,我渡河之人就会陷入绝地。” “公孙衍的确有些能耐。”庞涓看会儿沙盘,淡淡一笑,“然而,他虽有能耐,却也是老套了。在下多次琢磨那场大战,公孙衍所为,不过是些取胜的俗套而已。那时,魏强秦弱,即使这些俗套,也足可保住河西不失。可惜我王晕头了,连这些俗套也听不进,致使白白丢了河西。” “将军说得是,”张猛叹服,“想起那场大战,我就憋气。” “不过,此人也不可不防。为保险起见,我可于此处,就是汾阴一线,设疑兵一处,沿河水扎营结筏,大张旗鼓,或可迷惑秦人。” “如此甚好。” “公孙衍虽不足虑,另有一人,却让在下忧心。” “何人?” “孙膑!” “他??不是疯了吗?听说是投河死了。” “那厮没有投河,是让秦人劫走了。” “将军是说,他在秦国?”张猛吃一大惊。 “是的。”庞涓郑重点头,“公子华乔装戎狄商人,隐居大梁多时,趁我不备,将他窃走。在下闻讯后追至边关,不意公子华偷梁换柱,图谋得逞。” “末将在秦多少有些耳目,未曾听闻孙膑至秦之事。” “是的。在下也曾使人探访,迄今没有查出。鬼谷数年,在下深知此人,诡计多端,表里不一,如果真到秦国,不到关键辰光他是不会显山露水的。” “将军可有对策?” “哼!”庞涓耸耸肩,冷笑一声,“想他一个疯子,能奈我何?再说,即使那厮不疯,我俩单兵独斗,在下也未必怕他,何况眼下是六伐一,任他再有能耐,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将军说得是。”张猛嘿嘿笑了。 一如鬼谷子三年前所断,几十年如一日竭力劳心,随巢子那曾经壮实的躯体终于支撑不住。从鬼谷返回尧山之后不久,随巢子正行路间,头顶一阵晕眩,摔倒在地。 一如鬼谷子所言,将随巢子撂倒的正是他体内的一颗囊肿。 随巢子摔倒时,宋趼不在,身边也无一个墨者。所幸随巢子有大修为,醒过来后,迅即爬到一棵树下,靠树坐起,闭目养神。 随巢子的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唉,你呀,左也虑,右也虑,近也虑,远也虑,虑来虑去,大不利于养生啊!观你印堂发暗,囊肿或已入身矣!” 在鬼谷子提醒之前,甚至在与宋趼从河西赴鬼谷求问之前,随巢子已经知道了这个囊肿。它就长在他的腹部,时不时地引发酸胀与疼痛。他可以感受到它,他可以触摸到它,他可以觉出它每天都在成长,但他无能为力。 随巢子知道,他需要的是休息,是放下,可??天下这团乱麻,他放不下。对于这个囊肿,他只能选择无视。 他要将之藏起来。 他必须将之藏起来。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进入冥思。 只有冥思才能让他忘掉囊肿。 随巢子在大树下面坐了整整两天两夜,于第三日凌晨才站起来,捡根树枝做杖,一步一步地挪回大营。 自此之后,随巢子不再外出了,也外出不了了。那个囊肿每天都要发作,每时每刻都在疯长,随巢子每走一步都很困难。 随巢子开出药方,吩咐宋趼采药熬制,膏敷于外,汤服于内。 然而,一切都已太迟。 及至苏秦合纵成功的这个秋天,生命于他就如一盏枯灯在谷风里摇曳,随时都可能熄灭。 随巢子却不说,也不让宋趼对任何人说。 随巢子默默地承受着囊肿的折磨。 众墨者也都不说,但谁都有眼睛,谁都看得出来。 从四面八方赶回墨家大营禀报事务的人越来越多。随巢子可以觉出,他们不是来禀报事务,只是想见他一面。 随巢子落泪了。 这日迎黑,众墨者知道,诀别的时刻正在临近。所有墨者无不静静地守在他身边,更多的墨者昼夜兼程,正从四面八方向这儿赶来。 灯光亮起来。 草厅里气氛**,随巢子斜倚在木榻上,面色蜡黄。榻前放着药碗,碗中是黑乎乎的半碗药汁,早已凉了。 在他前面,胡非子、告子坐在一块稍稍破旧的草席上,面色静穆。二人之后,是宋趼、屈将子等一百多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第五代的墨者,各按辈级席坐。 草厅门口,不断有墨者趋进。 同先来者一样,他们一入草厅,就不声不响地席坐在所属辈级应该席坐的位置,秩序井然。 弥留中的随巢子强撑着坐起。 望着纷至沓来的新老墨者,随巢子脸上浮出笑意,两道目光不无慈爱地扫视大厅,在每一个墨者身上均作停留,似是要把他们刻在心底。 “诸位不辞劳苦,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望随巢,”随巢子略显吃力地拱起两手,“随巢??”轻咳两声,“致谢了!” 听到随巢子说话,所有墨者改坐为跪,叩首,齐道:“墨家子弟参见巨子,祝愿巨子贵体早日康复!” 随巢子摆手,苦笑:“行将就木之躯,还说什么贵不贵呀!诸位尊者,诸位墨者,坐起来吧,甭讲这些虚礼了!” “敬从命!”众墨者改跪为坐,拱手。 “随巢要走了,”随巢子再次看一圈众墨者,“随巢别无牵挂,只想唠叨三桩事情:一是随巢私事,二是墨道家事,三是天下公事!” 众墨者晓得巨子开始托付大事,无不敛神正襟,凝视随巢子。 草厅一片沉寂。 “这第一桩,”随巢子淡淡一笑,“随巢思念诸位,临行前贪心再见诸位一面,再看诸位一眼。诸位既来,老朽这个愿,也就了了。下面是第二桩。” 众墨者一齐拱手,泪水盈眶。 随巢子接道:“自先师始创墨道,墨派已经立世百年。行墨道者由初起之寥寥数人,到眼前数以千计,遍满列国,可谓是前赴后继,代出楷模。时至今日,墨道行于天下,妇孺皆知,可与杨子之学分庭,黄老之学并举,孔孟之学犹不及也,事业方兴未艾。随巢不才,承蒙先巨子孟胜抬爱,承蒙诸位墨者拥戴,尸巨子之位近三十年,其间虽无建树,却也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近年老朽智竭力枯,不堪奔波,不宜再尸此位。本欲早选贤良,承擎墨道旌旗,无奈天不遂愿,拖延至今。今日风和日丽,气氛祥和,各路墨者云集,老朽不敢再误天机,就此举荐新巨子,由新巨子引领诸贤,继续墨道大业。经与诸老商议,老朽举荐的新巨子是??”目光剑一般射向告子,“告不害!” 没有墨者惊讶。 告子名不害,齐国即墨人,三岁那年父母双亡,被墨子收留,照理说当与随巢子、胡非子等墨家诸老是一辈,但因他年少许多,自虚一辈,执弟子礼事随巢子、胡非子等尊者。墨家第一代大弟子多已过世,仍然健在的诸老中,相里子、相夫子、邓陵子均与随巢子一样步入耄耋,因道远路遥未能赶来。胡非子虽然在座,却也年老体弱,病魔缠身,不堪重任。唯有告子身健资深,更得墨道根本。由他来做新一代巨子,既是意料中事,亦为众望所归。 告子诚惶诚恐,跪地泣道:“巨子,弟子??” 随巢子抬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来,请坐此处。” 告子跪前几步,坐在榻前的主席位上。 众人见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内,尽皆改坐为跪,齐叩:“参见巨子!” 墨门不似儒门,没有更多的繁文缛节,一齐跪拜,就算是承认新巨子了。 告子还过礼,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将他拉起,拱手:“胡师叔,弟子??弟子岂敢受师叔大礼?” 胡非子一脸严肃,拱手:“墨者胡非参见巨子,谨听巨子差遣!” 告子饱含热泪,将胡非子扶坐,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随巢子榻前的主席位上,面向随巢子跪下。 随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颤动:“不害,从今日始,老朽将天下这个烂摊子卸给你了。” “巨子,”告子紧握随巢子,声音哽咽,泪水盈眶,“弟子德浅力薄,深恐有负巨子重托!” 随巢子吃力地摆手:“甭说这个了。”扬手向众人,“诸位墨者,随巢再说第三桩,天下公事。”咳嗽两声,转望告子,“你是新巨子了,这一桩,由你主持。”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辞,抹去泪水,退后两步,朝随巢子连拜三拜,改跪为坐,细细禀道,“禀报巨子,就眼前来说,天下大事当在函谷。六国纵军近四十万云集关外,势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倾国之力应战。这场大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了!” 山外局势就如山雨欲来,这是谁都清楚的。虽然如此,在告子缓缓道出时,厅中气氛仍显压抑,就似有块千钧之石压在众墨者心头。 告子仍嫌不够,略顿一下,不无忧心地追加一句:“纵军如果开战,七国总兵力或逾七十万,天下或将生灵涂炭,血流漂杵。”说着仰头望向随巢子,“我们该当如何应对,弟子祈请巨子点拨。” 随巢子吃力地给他个笑,缓缓闭目,喃声叫道:“宋趼,来??” 宋趼趋过来,轻叫:“巨子!” “扶??扶我??躺下。” 宋趼扶随巢子躺下,在他头下垫块木枕,在榻边跪伏。 看到随巢子的双眼完全闭合,告子明白,整副担子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自己肩上,不由得心中一颤,转头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钩,一动未动,犹如一尊雕塑。 告子闭目稳会儿心神,再度睁开,转对众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诸位墨者,承蒙巨子错爱,承蒙诸位抬爱,不害暂尸巨子之位。从即时起,不害誓与诸位贤达一道,竭诚尽力,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众墨者尽皆起立盟誓:“我等誓愿追随巨子,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诸位贤达,天下烽烟再起,大战一触即发,不害才疏,望诸位教我应对妙方。” 众墨者七嘴八舌,畅所欲言。讨论约有一炷香时间,告子见众人并未议出切实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碍随巢子休息,便提请明日再议。 众墨者纷纷散去,厅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将子、宋趼和告子。屈将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趼多年来一直跟从随巢子,二人皆是众墨者中次一辈的核心人物。 经过前番折腾,随巢子似是耗尽精力,面色蜡黄,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一手按在肝部,一手握住宋趼,显然是在忍受什么。 胡非子趋前,伸手搭在随巢子脉上,叫道:“随巢兄!” 随巢子微微睁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胡非兄??” 告子、屈将子和宋趼三人尽皆跪下,泣道:“巨子??” 随巢子微微一叹,不再言语。 静坐有顷,待神色有所恢复,随巢子看向满脸络腮胡子的屈将子:“屈将,邹生可有音讯?” 屈将子拱手:“禀报巨子,邹生一直跟随苏子,不曾有过片刻远离。” “他的功夫可有长进?” “大有长进,尤其是一手飞刀,已经出神入化了!” “好呀。”随巢子脸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实无杂,是块好料。他的武功在墨者中也为上乘,这又精进许多,实是可喜。你转告他,苏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又转问告子,“孙膑可有音讯?” “回禀巨子,”告子应道,“孙子已经获救。苏子安排淳于子将他营救至齐,隐身于上将军田忌府中。” 随巢子嘘出一口气:“在齐国就好。他一日不离开大梁,随巢一日放心不下呀。” 宋趼插言道:“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闭目应道。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苏秦、孙膑也就够了,缘何又去容留庞涓和张仪?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庞涓,天下不乱才怪!” “鬼谷先生之棋下得深远,岂是尔等目力所能看见?” “弟子敢问远在何处?”宋趼不依不饶。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语,随巢子长叹一声:“唉,远得为师也看不真切啊!”转对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战乱非但未得丝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来,老朽体衰,在此幽谷苟延残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于天下,非墨道之过。道家老子曾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天下已经失道,愈演愈乱,愈乱亦愈需我墨道。至于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对症。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先生不辞劳苦,仅用区区数年即育出苏秦、孙膑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国,实令老朽汗颜。对于方今乱象,苏秦应之以列国合纵,堪称妙方!”说到这儿,逐一扫瞄四人,“尔等务必全力以赴,协助苏秦,促使天下纵亲。” “我等记下了!”四人齐道。 “眼前战事,非苏子不可化解。我观列国,虽然合纵,却各怀异志,与苏子并不同道。合纵旨在摒秦、制秦,秦人也必不甘,或会加害于苏子。苏子任重道远,不能没个防备。”随巢子看向屈将子,“屈将,诸墨者中,论侠义武功,无人及你。你可全力以赴,保护苏子,辅佐苏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将子拱手:“弟子遵命!” “诸位贤达,”随巢子环视几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无论苏子成功与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须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须经由天下达才。齐国稷下会聚天下饱学之士,这样的达才或可觅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选达才,扬我墨道。”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门人新老交接后,随巢子又撑三日,于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静静守护下溘然长辞。 在先巨子辞世的次日,位于洛阳轩里伊水东岸的琴庙也告落成。 与公子卬大兴土木营建的苏家府院、墓园、家庙相比,琴庙土墙草顶,没有围墙,远看像是山间隐庐,低矮、孤独而简陋。不是公子卬舍不得花钱,是苏秦坚持这样,说琴师并不需要高屋广厦,能有个遮风挡雨的草舍也就够了。 落成仪式上,周显王躬身祭奠,在正堂亲手挂起王后遗像,让她正对琴师的泥塑。 挂好遗像,显王看向宫正。 宫正令两个宫人抬进一只琴台并一只琴盒,将琴台摆在泥塑前,将琴盒放到显王跟前。显王亲手从盒中取出一把金丝闪亮的七弦琴,摆在琴台上。 琴台与琴皆由金丝楠木精雕而成,工艺精湛。琴头刻着“知音汕汕”八字,取意自《诗》中“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之句,琴台上刻着俞伯牙、钟子期的知音浮雕。琴师两手抚琴,似弹非弹,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中,王后双目迷离,如痴如醉,二人构成一幅知音和合的场景。 宫正摆好,叩首,泣诉道:“淇子,这只琴台,还有这把楠琴,是老奴奉陛下旨令,取娘娘棺椁上的金丝楠木余料,请宫中乐师特别为您定制的,‘知音汕汕’是陛下亲手用御剑一剑一剑刻上去的,您老好好弹吧,娘娘在用心倾听呢!只要听到您的琴声,娘娘就不伤心了,娘娘就把一切不快忘光了。” 听着宫正的诉说,周显王孩子似的哭了。 苏秦跟着哭了。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哭得最投入、声音最响亮的却不是苏秦,而是公子卬。许是感动于琴师的凄惨人生,许是联想到苏秦、庞涓诸人年纪轻轻就已建下盖世奇功,而自己行将不惑依旧碌碌无成,许是忆起因自己的无能而白白丢失的河西和因此而丧生的八万将士,公子卬越哭越伤感,到后来竟是涕泪滂沱。 这浩大的哭声于显王却是刺耳。 俟其哭声略降低些,显王缓缓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块羊皮上挥毫写出“天下第一琴”五字,然后起驾回宫。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制作一块金丝楠木匾额,金底黑字,悬于琴庙门楣。 门框两侧是苏秦贡献的一副楹联,上联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风”,下联是“文武二弦协唱高山流水”,与显王的横批“天下第一琴”珠联一体。 待工匠把刻写楹联的木板全部钉好,公子卬退后几步,眯起眼看一会儿,赞道:“文武二弦,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间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宫、商、角、徵、羽,为古琴初始五弦,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为尘世雅曲,明月清风为高天清韵。此七弦合鸣,天上人间无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绝联呢!” 苏秦凝视楹联,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真没想到,论起音律,公子倒是雅致呢。” “苏子高抬了。”公子卬知是揶揄,仍旧呵呵笑出几声,顾自接道,“传说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为,天地之音过于缥缈,过于旷远,没有人间之律实在、柔温。呵呵呵,《诗》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斜看苏秦一眼,“咦,说到这里,在下倒是想起一事,正要求问苏子呢。” “公子请讲。” “《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苏子离家多年,好不容易归门,当与嫂夫人琴瑟相和才是,在下却观苏子日日守在帐中,让嫂夫人独守空房。” 苏秦低头不语。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大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确太土,配不上苏子!”又笑数声,“不过,话说回来,女人还是始配的好。就说在下吧,此生也算风流,阅历女人无数,可真正知疼知爱知冷暖的,仍旧是始配夫人。嫂夫人虽说土气,但依在下观之,贤淑恭柔皆具。苏子这般冷落她,也是不该呀!” 苏秦不好再说什么,轻叹一声,走进庙中,在琴师泥塑前面跪下,缓缓闭目。 黄昏,轩里村依旧喧嚣。数不清的匠人与兵士仍在顶着夜色赶活儿,为新贵苏府起房造屋。新府选在村北,占地半井,东至苏家桑林,西至伊水岸边,前后一共六进院落,余为园林。这在周室,除去王宫和东西二位周公的宫室,规模当是最大的了。 小喜儿显然不适应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贵,依旧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 从早上忙到天黑,小喜儿实在累了,喂好阿黑,关好院门,正要进房睡觉,却听到叩门声。 见是苏厉妻,小喜儿勉强挤出一笑:“大嫂!” “妹子呀,”苏厉妻反手掩上门,将她扯进屋里,急切说道,“你咋能不听劝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箩筐,你只是按兵不动,真是急死人!” 小喜儿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好妹子呀,”苏厉妻压低声音,“刚才听娃子他大说,二弟,哦,不,是相爷,相爷他依旧单身,身边并无女人,连仆女也没一个,全是男爷们儿。一个大男人家,身边没女人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没有花花肠子。相爷这人是怪,可不拘他咋怪,身边没个女人不成。这个坑本来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让别人占去!” 小喜儿的嘴唇咬得更紧了。 “妹子呀,不拘咋说,你得再试一次。要是相爷执意不肯,咱就认了。可依嫂子推算,相爷这次回来,跟以往不一样。” 小喜儿微微抬头,盯住她。 “以往他回来,因为不得志,没脸见人,心里窝火,对妹子自是不待见。此番不一样,他是六国相爷,光宗耀祖,威风八面,可谓是春风得意,脊梁骨挺得笔直,在村里见谁都要打招呼。在家里更不一样,莫说是待娘和你哥、苏代他们,即使对待嫂子我,他也是礼数齐全。以前嫂子有眼无珠,那么屈待他,他一点儿也不记仇,何况是对妹子你呢?依嫂子看来,你没有啥对不住他的,是他对不住你。他扎下架子不来寻你,定是大男人家脸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你得听嫂子的话,他死要面子,咱就得主动点,寻个机缘拱他怀里,看他硬着心肠把妹子推开!” “这??”小喜儿嘴巴大张,喃声,“能成吗?” “成与不成,不试一下咋能知道?再说,相爷官儿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说也是他的正宫娘娘,实在不中你就闹腾起来,看他咋个收场?” 小喜儿的嘴唇再次咬起,有顷,抬头望向苏厉妻:“他身边人多,怕??见不上!” “唉,妹子呀,连阿黑也没有你实诚。你要由头,咋也能寻它个一箩筐去。来,妹子,嫂子授你一计!”苏厉妻凑过头,附耳低语。 小喜儿迟疑许久,喃出一字:“嗯。” 人定时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渐趋沉静。 苏秦三步并作两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飞刀邹紧随其后。 离家门尚有数十步远,阿黑嗅到苏秦的味道,“嗖”一声从院门里面蹿出,嘤嘤咛咛地扑他身上。 苏秦顾不上睬它,大步冲进院子,直奔中堂,边跑边叫:“娘,娘—” 中堂亮着灯,堂上摆着苏虎的灵位。 苏姚氏正襟危坐于草席上,神色沉定。 苏秦几步跨进堂门,在苏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的额头上,见并未发烧,亦不见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轻问:“娘,听说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闷!”苏姚氏指指心窝。 “啥时候开始闷的?”苏秦急了。 “有些年头了。”苏姚氏缓缓应道。 “咋没听你说起过哩?”苏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邹兄!” 飞刀邹快步进来,立在堂门外面:“主公有何吩咐?” “速请医师!” 飞刀邹应一声,转身欲走,苏姚氏拦道:“等等!” 飞刀邹顿住步子,望向苏秦。 “娘,心口闷是大病,不看不行啊!”苏秦劝道。 苏姚氏送给飞刀邹一个笑脸,轻轻摇头:“小伙子,大娘这病不打紧的,不劳烦医生了,大娘这想跟秦儿唠唠嗑儿!” 观苏姚氏面色淡定,语气沉稳,真还不是有病的样子,飞刀邹有些不解,转看苏秦,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便识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门外面守护。 “秦儿,来,”苏姚氏指着自己身边的席位,“坐娘这儿。” 苏秦在苏姚氏跟前坐下,凝视她。 苏姚氏老了,额头的皱纹加深了,加多了。这些年来,尤其是苏秦出走、苏虎病倒之后,苏姚氏心力交瘁,原先只白大半的头发现在全白了。 苏秦泪水流出,将头伏在苏姚氏膝头:“娘,您这心里??究底是??咋个闷的?” “娘这心里闷,不是因为病。” “是为啥?” “唉,”苏姚氏长叹一声,“秦儿,娘打听过了,你身边并无女人。你已经三十多了,老大不小了,身边没个女人,咋能成哩?再说小喜儿,自嫁进咱这个穷家里,一晃就是十来年,天天守着空房,大半夜里娘睡不着,总是听到她哭。她是蒙着被子哭的,可娘听得见。娘心疼啊。男人家终日在外,事情多,有个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闷在家里,要是再没个念想,每寸光阴都是个熬啊。你这番回来,想必也是住不长久。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娘有些急了,娘想问问你,秦儿呀,究竟你是咋个想的?” “娘??”苏秦改成跪状,垂下头去。 “秦儿,”苏姚氏轻轻抚摸苏秦的头,“你说句实话,是小喜儿配不上你呢,还是你的心里另有女人?” 苏秦垂首不语,泪水模糊。 “秦儿,你不说,娘心里明白。可你也得反过来想想。小喜儿哪儿都好,是个好媳妇儿,甭说在咱家里,即使在村里,众乡邻没人说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脚,可这不是她的错。不拘咋说,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过门来的。过去你没个进取,咋耍性子,众人不会说啥。今儿你当上大官了,要是再与从前一样,叫别人咋个看待这事儿呢?”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一个字也不吐口。 “唉,”苏姚氏复叹一声,“秦儿,你不想说也就算了。你阿大没了,这事儿得听娘的,于情于理,你都要跟喜儿和好。喜儿!” 东间苏姚氏的房中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布帘子掀开,小喜儿两手捂面,半是哽咽地跛出角门,在苏秦身边跪下:“娘—” 小喜儿陡然露面,着实让苏秦吃一大惊。 愣有一会儿,苏秦才朝一边挪挪,责怪她道:“你??为啥也在这儿?” 小喜儿将头埋在臂弯里,泣道:“奴??奴家??” 堂间死一般地静。 苏秦渐复常态,坐直身子,对小喜儿正色说道:“朱小喜儿,诚如娘方才所说,你贤惠,勤劳,有孝心,是苏家的好媳妇儿,我认你!” “相??相公??”小喜儿喜极而泣,颤声。 “家中一切,属于我的那一份,归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年岁大了,你须替我尽孝。再就是阿黑,”苏秦伸手拍拍卧在一边舔他脚面的阿黑,“一如既往归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小喜儿怔在那儿,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泪水滚出。 “还有,”苏秦语气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会与你圆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甘心情愿嫁入苏门,那就做个苏家的好儿媳吧。不是我对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选择!”又转对苏姚氏,“娘,入更了,早点歇吧。若是没有别的事儿,秦儿走了!”话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听着脚步声一下接一下地响出院门,渐去渐远,四周复归宁静,小喜儿就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一头扑进苏姚氏的怀中,凄厉长号:“娘—” 从家里出来后,苏秦脸黑着,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帐。 将到帐门时,飞刀邹远远望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蹲在帐门外面,喝道:“什么人?” 二人站起。 是苏厉与苏代。 苏秦扫二人一眼,黑着脸进帐。兄弟二人站起,默不作声地跟进去。 苏秦在几案前坐下,指左右席位,招呼他们入席。苏厉不敢坐席,寻个地儿蹲下。苏代本想入席,见大哥不坐,也自蹲下来。苏秦轻叹一声,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公子卬带着一个军医匆匆走来。 公子卬让军医候在帐外,边进帐边叫:“苏子,老夫人玉体如何?” 苏秦看过去,见他面上焦急,二目却在放光,知他唯恐此处不乱,不由得苦笑一声,指对面席位:“是公子呀,请坐!” 公子卬盯他一会儿,在席上缓缓坐下:“观你面色,令堂她??没事了?” “娘??娘咋哩?”苏厉、苏代脸色皆变,急切问道。 苏秦摆手,苦笑道:“没啥子,不过是想跟我说说话。” 苏厉、苏代各舒一口长气。 “哦?”公子卬怔了一下,笑道,“呵呵呵,没事儿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听说老夫人有恙,二话没说,叫上疾医就赶过来了!”又朝帐外,“没事了,你回去吧!” 疾医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苏秦冲公子卬抱拳:“家母之事,劳公子费心了!” “瞧你说的!”公子卬应过礼,朝苏厉、苏代各拱一拱,“二位兄弟,你们说说,老夫人一生操劳,总算盼来好光景,正要多享几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个长短?” “不说这个了。”苏秦截住话头,“公子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苏子请讲!” “合纵初成,百事待举,在下却因家事缠身,误下大事,心实不安。今家父已葬,此处并无大事了,在下这想??” 公子卬摆手截住话头:“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苏子怎能离开呢?再说,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已经晓谕列国,要为老先生大办一场。那时,列国皆来吊唁,唯独苏子不在,如何能成?” 苏秦长叹一声:“唉??” “呵呵呵,”公子卬换作笑脸,“我说苏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累也不累?在下这就讲给你一桩喜事,开开心。今儿后晌,西周公差人来,说是献紫檀九根。知他为何献紫檀吗?我们这儿起房盖屋,闹出如许动静,周室上下无不惊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气不过,探出他的院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细,两丈长短,心里乐了,使参将上门,向他索买。老家伙不识相,死活不卖,说那几根紫檀是他特从楚国买来,预备来年翻修宫室呢。在下震怒,捎话给他,说纵亲逾万人马月余来一直驻在东周境内,有失公允,不日将去他的西周略驻一些时日,让他酌情安排。老家伙慌了,使人来报,说是愿意奉送几根木头,一文不收,算作贺礼。呵呵呵,起宫造殿,紫檀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说也值十两足金,仅此一项,我们就可省去百金哪。” 苏秦震惊:“这如何能成?”忙扭身吩咐苏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宫谒见西周君,就说咱家谢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请他不必送来。记住,要好言相谢,不可再生枝节!” 苏代点头应过,嗫嚅道:“二哥??” 苏秦这也想起他们这来,想是有事,问道:“啥事儿?” “我??我??”苏代吭哧一会儿,低下头去。 想到公子卬在场,不便谈家事,苏秦扬手道:“三弟,要是没啥要紧事,就明日再说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种??种地了!” “不种地,你想干啥?” “听说二哥是在云梦山中跟着鬼谷子学到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讨个人情。” 苏秦扑哧笑道:“这个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苏代急了,“我就跟着二哥学!” 苏秦没接他的腔,目光移向苏厉:“大哥,您也有啥事儿吧?” 苏厉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几日瞒着我在东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对。” “咋不对了?”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沟渠多,适合种稻。稻贵麦贱,你嫂子相中的也是这个。可你嫂子没想到的是,地势西高东低,东周之水大多是从洛水上游截坝引来的。这几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坝,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泄洪,那些好稻田也就搁置了。要不是这层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凭啥贱卖?你嫂子不懂,一见便宜,二话没说就买下了,置完地才听我说起这个,后悔得直抹眼泪,要我来求求你,说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讨个人情,让他按时放水,我们情愿多付他水钱。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太可惜了。” 苏秦想了一会儿,转对苏代:“三弟,你方才说是有心跟着我学,这辰光就想学吗?” 苏代急切应道:“想想想,我做梦都想!” “我从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学,指靠嘴皮子吃饭,你要是想学,只能学这个。” “二哥让我学啥,我就学啥。” “好吧。不过,你想学,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这块料。明儿觐见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这桩事儿顺道办了,我就收你。” “这??”苏代打个惊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东周君,咋能肯听我的话?” “这要看你是啥说辞。” “二哥,”苏代挠会儿头皮,“我该咋说才是?” “见面后,你先恭维西周公,说他是德厚之人。”苏秦闭起眼睛,像是在给蒙学童上课,“他必问你此言何来,你就说,听人说东西二周不和,东周君薄情寡义,但君上却以德报怨,屡次施恩于东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纳闷,说他从没想过给东周施恩,你就说,你不给东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会奇你所言,你就说,不给东周下水,是富东周之民。数百年来东周之民只会种稻,不会种植其他谷物。君上不下水,东周之民无法种稻,只好改种麦粟桑麻,学会多种营生,就无须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会向你问计,说他与东周公势不两立,如何才能不利于东周,你就说,一到种稻时节就给东周下水,东周之民一见有水,必复种稻,君上那时扬言收水,东周之民谁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辞讲完,众皆称妙。大家说笑一阵,苏厉、苏代各怀欢喜而去。公子卬见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辞。 苏秦送出帐外,正欲回身,遥见数人打灯笼朝这儿走来。 为首之人竟是楼缓。 这些日来,公子卬左右不离身,用尽琐事将他死死缠住不说,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换了,只留飞刀邹随身护佑。苏秦失去耳目,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见楼缓来,苏秦喜不待言,执其手入帐,迫不及待道:“快说,局势如何了?” “唉,”楼缓轻叹一声,“纵亲军不日即攻函谷,纵亲列国只有赵军未至。庞涓以纵军主将名义数度催征,君上颇是为难。发兵,有违心愿,不发兵,又恐影响纵亲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问苏子,何去何从由苏子定夺!” 苏秦的眉头锁在一起。 “事急矣。庞涓已经移帐陕城,正在调兵遣将,齐、楚、韩诸军皆已拔营,庞涓令其旬日之内赶赴虎牢,沿河水西进,与先行一步的魏、燕纵军在渑池会师,进击函谷。” “合纵司还有何人?” “没有人了。” “田文、公子章、公子如他们几个呢?” “齐军主将是田婴,田文助他父亲去了。公子章被韩侯召回,公子如随楚王回郢,公子哙也于几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紧事儿。唉,前一阵子热热闹闹,您这前脚一走,后脚人就全散了。” 苏秦啜口茶水,轻叹一声,摇头苦笑。 “苏子,”楼缓目光犹疑,“在下求问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吗?” “楼兄之见如何?” “在下以为,自秦孝公用鞅以来,秦人图强,三晋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国无不怨秦,秦已失道于天下。苏子倡导合纵,旨在制秦,故而天下响应。今天下既合,列国诸君皆曰伐秦,纵亲诸军气势也盛,伐秦或为良机。苏子不进却退,不喜反忧,在下也是不解。敢问苏子忧在何处?” “伐秦失败。”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不能取胜?” “战场上变数极多,即使是孙武子也不敢未战而定胜负。” “既无定数,苏子当应喜忧参半才是。可观苏子忧容,显然是凶多吉少。” “无论是吉是凶,在下皆难高兴,是以忧虑。” “在下越发不解了。若是伐秦取胜,苏子忧在何处?” “如果取胜,六国或会灭掉秦国。不同于越国的是,秦国物产丰富,地势险要,国民富强,六国必因分秦不公而生争执。那时,非但纵亲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战,从而丧失合纵初衷。如果失败,结局在下就不必说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纵亲国既胜不起,也败不起呀!” 楼缓这也觉出事态严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苏子之计,该当如何是好?” “唉,”苏秦长叹一声,“魏王急于复仇,庞涓急于建功,硬把纵亲大业朝火坑里拖。在下力孤,这又让公子卬死活缠住,哪儿也去不得。你来得正好,替我支应一下。” “苏子欲去何处?” “求见庞涓。” 第080章| 起贪念逆子弑父 斥乱伦太后行殉 http://.biquxs.info/ 苏秦仅带飞刀邹,换上便装,躲过公子卬的眼线,趁夜色悄悄离开轩里,往投魏军大营。过崤塞时,满眼尽是魏军押运辎重的车马,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因是山路,车马又多,他们一路上又躲又让,紧赶慢赶,于第三日后晌方才赶到。 二人径至庞涓大帐。 苏秦递上拜帖,庞涓避而不见,推说在外视察军务。苏秦连候两日,庞涓仍不肯见。飞刀邹欲闯,苏秦拦住他,吩咐原途返回,直接去大梁面见魏王。将至汜水关时,一车紧追而来,打头一人远远叫道:“邹兄,邹兄—” 飞刀邹勒住马头,回首一望,惊道:“袁兄?” 来人正是袁豹。 袁豹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拱手禀道:“主公,总算寻到您了!” 苏秦急问:“袁兄,发生什么事了?” 袁豹指着身后一人:“他叫邵通,是在下旧时部属,这辰光仍在宫中当值,承继在下职衔,奉夫人密旨,有急书呈献主公!” 邵通叩道:“末将邵通叩见相国大人!”叩毕解开外衣,撕开夹层,从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夫人密函,请相国大人启看。” 苏秦拆开密函,现出一块丝绢,刚一打开,一股寒意直透脑门,令他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几乎站立不住。 是血书。 是姬雪的血。 是姬雪一笔一画写出的血书。 书中什么也没解释,只有三字:“速来,雪!” 苏秦合上血书,微微闭目,僵立在那儿。 不知过有多久,见苏秦仍旧一动不动,飞刀邹急了:“主公?” 苏秦从发呆中醒来,盯住邵通:“邵将军,发生什么事了?夫人是怎么交给你这封信的?” 邵通禀道:“君上返宫当夜,在御书房薨天。殿下继位,南面称孤,宫中戒严。末将值更时,梅姑娘密召末将。末将拜过夫人,夫人取出一书,亲手缝于末将衣内,吩咐末将微服出城,到邯郸寻访袁将军,将此密函呈送相国大人。末将深恐误下夫人大事,召来两位挚友昼夜兼程,赶至邯郸,又与袁将军赶到洛阳,追至此处。” 听到文公薨天,苏秦脸色遽变,尽力稳住心神,沉声问道:“君上好端端的,如何就薨天了?” “末将不知。末将听说君上回来那晚,连夜在明光宫召见朝臣与太子,次晨始知君上薨天。殿下即位,诏令蓟城戒严,举国治丧。” “夫人召见你时,神色如何?” “神色如常。夫人的声音不急不缓,缝密函时,一针一线,不见慌乱。只是在末将临出门时,夫人稍显忧郁,再三叮咛末将,要末将务必亲手呈交大人,越快越好。” 苏秦闭上眼睛。 “大人,”邵通略顿一下,“末将不敢妄猜,只是觉得蹊跷。君上回宫后,一直由末将护送。君上下辇时,末将上前搀扶,君上甩手,是自己下车的。末将观他精气神,虽说疲惫,却也没有大碍。万没想到,当夜就薨天了!” “你是说,君上他??”苏秦顿住,眉头冷凝。 “末将不敢!”邵通打个寒噤。 苏秦扫一眼血书,问道:“除此之外,蓟宫还有何事?” “秦使约婚,殿下允准,已使专人赴秦迎娶。听宫中传言,殿下有意立秦国公主为夫人!” 苏秦心里一颤,拿血书的手微微抖动,回转身,吃力地爬上轺车。 “主公?”飞刀邹翻身上车,扭头朝后厢道。 苏秦嘴唇里迸出二字:“蓟城!” 蓟城甘棠宫里,一身孝服的姬雪跪在老燕公的灵位前,如一尊雕塑。 燕公的灵堂设在燕宫正殿,但姬雪不肯去。燕易王,也即三天前南面称孤的太子苏,于即位次日封她为太后,拗不过她,破例恩准她在甘棠宫设祭。 堂前摆着小半碗参汤,是老燕公临终前喝过的。老燕公回宫当夜在明光宫召见太子,凌晨未回。姬雪一宵未睡,天亮时吩咐春梅前去探看,见老燕公孤零一人薨在御座上,面前龙案上摆的是这半碗参汤。春梅是有心人,先将参汤藏起,方才呼叫,后又趁乱将其纳入袖中,带回甘棠宫。 老燕公薨因蹊跷,姬雪认定是太子苏弑父。此前,老燕公不止一次与她商议废掉太子苏,直接传位孙儿子哙,姬雪担心燕国陷入内乱,几番劝谏,要他再等等看。想是此事传至太子苏耳中,终使他下此狠手。姬雪断定,在老燕公与她赶往孟津、殿下监朝这段时间里,太子苏把该准备的全都备妥了。不然的话,依他的个性,绝对不敢公然违拂旨意,乾纲独断,直接允准秦人婚约。 现在看来,是自己过于天真了。老燕公是正确的,太子苏是小人,当不得大任,更不能把燕国托付给他。老燕公含冤而去,能够向燕人揭示真相的只有她了。她必须站出来,一慰老燕公冤魂,二偿老燕公夙愿,三救燕国于危难。 然而,木已成舟,太子苏全面掌握内外局势,宫中朝中皆是他的人。自己不过一个弱女子,若是没有足够证据,若是没有合适时机,她断然不能轻举妄动。 证据就是这碗参汤。 姬雪正在望着参汤出神,春梅匆匆进来,小声禀道:“公主,我回来了!” 姬雪急切地望着她:“梅儿,快说!” 春梅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神情略显沮丧:“回禀公主,天刚放亮,我悄至后花园,扮作送奶女从后门溜到街上,暗寻几个医家,他们又嗅又审,皆说是参汤,里面并未掺毒。” 姬雪惊呆了。 “公主,”春梅将瓶中参汤慢慢倒入碗中,“看来,这碗参汤有鬼。” 姬雪抬头看她。 “奴婢以为,这是殿下故意留给我们的。殿下知道公主定会使奴婢去寻君上,预先摆放这碗参汤,真正的证物定是让他取走了。” 姬雪面色惨白。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看来,她低估了他,也高估了他。低估了他的狡诈,高估了他的良心。 “公主,肯定是殿下害了君上。君上身体再不济,那晚是亲自走到前殿的。再说,君上早晚外出,老内臣总是形影不离,可那天早上,君上却是孤零零一人,老内臣与两个随身太监迄今不见踪影,必也是被他害了!” 姬雪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公主,怎么办?殿下他??” 话音落处,宫正进来,急急禀道:“禀太后,王上驾到!” 姬雪还没传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身着孝服的燕易王大步跨进,后面跟着他的内臣及几个太监。 易王在姬雪跟前站定,微微打揖:“寡人拜见太后!” 姬雪斜他一眼,目光冷冰。 易王的目光扫向文公灵位,落在那只碗上。 看一会儿,易王伸手端起,阴阳怪气道:“太后真是细心人,此汤是先君最后喝的,摆在此处倒是合宜。只是,”移近鼻子,嗅几下,做恶心状,“此汤已经走味,这辰光怕是不合先君胃口了。” 姬雪的目光越发冷冰。 “太后,”易王哂笑一声,“寡人此来,是特向您请安的,您这表情却不大友善哟!” 姬雪的声音像是从冰川里挤出:“你说完没?” “没有。”易王慢吞吞地在主位上坐下,手指内臣,“寡人与太后议事,你们也配听吗?出去!” 宫正、内臣、众太监及几个宫女退出,只有春梅一动不动,冷眼盯住他。 “哦,你想抗旨?”易王提高声音。 姬雪吩咐:“梅儿,出去吧!” 春梅又盯易王一眼,退向门外。 守在门口的内臣顺手关上宫门。 “嘿嘿嘿,”易王干笑几声,“寡人叫您这么多年母后,这辰光却不知如何称呼您了。继续喊您母后吧,一来您不是寡人生母,二来您年少寡人十五载,与寡人长女同庚,叫寡人如何张口?” 姬雪目光冷凝。 “哦,对了,”易王阴起脸,又笑几声,“寡人已经封您为太后,该叫太后才是。何为太后?太者,大也,这后嘛,寡人就不解释了。” “姬苏,想说什么,你就直说!” “寡人不想说什么,只想议定你我之间今后的称谓。寡人有个提议,你不妨听听。在人前,也就是在朝堂,寡人敬你为太后。而在人后,也就是在此处,在这甘棠宫里,寡人叫你雪儿!” “你??”姬雪全身发颤,眼中冒出火来,“你再说一遍!” “嘻嘻,”易王缓缓站起,脸上浮出奸笑,“金口不说二遍!” 燕易王缓缓欺前。 姬雪反应过来,怒不可遏,连退数步。 俟退至灵堂,姬雪再无可退,猛然转身,顺手掂起案上一只正在燃香的铜炉,从牙缝里挤道:“你这畜生!” 燕易王打个惊怔,朝后急退数步,见姬雪眼睛冒火,移动步子,似要逼过来,便边退边结巴:“你??敢??” 姬雪顿住步子,侧身指向老燕公的牌位,厉声喝道:“畜生,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先君就在这儿,先君的眼珠子盯着你呢!” 易王气结:“你??你敢骂??” 姬雪一字一顿:“畜生,弑君篡上,亵渎先君在天之灵,你配被骂吗?本宫正告你,若是再生非分之念,”将香炉猛地砸向砖地,“我与你,流血五步!” “好,好,好!”易王脸色铁青,咬紧牙关,“你敢威胁寡人?”气冲冲地走向宫门,在门口扔回一句,“你这野驹子听好,在燕国,在蓟城,在这宫城之内,是寡人说了算!寡人欲做之事,天也拦不住!寡人叫你雪儿,你就必须是雪儿!”说罢冷笑几声,扬长而去。 从甘棠宫吃一瓢冷水回来,易王恨恨地一屁股坐进龙椅里,半晌没有说话。 这些日来,易王心想事遂,连下几步大棋,步步皆成。在太傅、御史、大司马等心腹重臣的助力下,他趁子之、文公及朝中诸臣皆赴孟津会盟良机,借口边关防务,先将褚敏与几个“不听话”的重臣以各种理由调离蓟城,发往外郡,提用一批亲信,将朝中大权牢牢掌控,继而乾纲独断,与秦联姻,滴水不漏地夺到大位。 虽说如愿以偿,易王心里仍不踏实。他必须再弈一步大棋:乘胜威服“冷美人”姬雪。 没想到,出师不捷,铩羽而归。 见易王震怒,新上任的内臣,也就是侍奉他多年的原东宫内宰纪九儿,小心翼翼地候立于侧,候至他的出气声稍稍匀些,不失时机地献出一个媚笑。 易王冲他发作:“哎,你说,女人为何这般可恨?” “大王是说??太后?”纪九儿知作不知。 “还能有谁?”易王甩他一眼。 “呵呵呵,”纪九儿搓几搓手,“宫中有佳丽三千,色艺俱佳者比比皆是,大王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何必去为太后烦心?” “你这狗才,”易王骂道,“寡人心思,别人不知,你也不知?你这狗才说说,佳丽三千,有哪个能及此女万一?” “呵呵呵,”纪九儿却不以为然,“要说这个,老奴倒不觉得。太后美是美,但人太冷,就像蜡梅花,远看光鲜,近看就如裹层蜡,摸起来更是冰手。再说,年岁不饶人,太后毕竟二十大几,眼见就奔三十了。老奴无知,却也知道女人越嫩越好用。秦国公主年方二七,还是个蕾芽儿,听说也是绝代佳人,论貌论质想必不会弱于太后。” “倒是让你这狗才说中了,”易王郁气稍泄,阴阴笑道,“是的,此女再美,无非是个女人。论及床笫之欢,寡人倒也不缺她这个。不过,你看到的只是一层表皮!” “老奴愚痴,请大王开塞!” 易王轻敲几案,面上现出些许得意:“其一,寡人也算阅女无数,最知何种女人难得。大凡女人,只要唯唯诺诺,便无一丝趣味。此女事事有主见,从不唯唯诺诺,断非寻常女子可比。寡人有她在侧,胜得贤相矣。其二,此女在燕颇得人心,尤其是在武阳乱中,临危不乱,举止得体,莫说是朝野,即使是寡人也对她敬畏三分。寡人新立,诸臣生异心者不在少数,尤其是子之、褚敏等权臣,对寡人素抱成见。寡人若得此女鼎持,他们必无话说。还有其三,此女跟苏秦同为周人,有恩于苏。苏秦合纵,名动列国。寡人得此女即得苏秦,得苏秦即得天下矣!” 纪九儿大是叹服,恭维道:“大王一举数得,真乃神谋啊!” “唉,”易王长叹一声,“只是此女是头野驹子,太难驯服了!” “老奴不这么看。老奴自幼进宫,对宫中女人略知一二。大凡女人,无不是冷在外,热在内。太后嫁给先君,是妙龄女配风烛翁,早就熬坏了。大王看上太后,许她承欢,太后自是欢喜。表面强撑,无非是做样子给人看的。” “嗯嗯嗯,你说得是,”易王连连点头,“寡人的确也是可怜她,见她聪颖,又有几分资质,这又年纪轻轻守寡,方才许她恩泽,赐她承欢,照规矩她该谢恩才是。可??你也都瞧见了,她如此不识抬举,叫寡人如何是好?” “老奴有一计,保管大王夙愿得偿!” “快说!” “男人吃软不吃硬,女人吃硬不吃软。越对她软,她就越摆架子。” “你是说??” “大王,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以老奴观之,太后性虽刚烈,却无死志。人无死志,何不以死迫之?” “她是太后,寡人总不能无端把刀架她脖子上吧。” “呵呵呵,那倒不必。太后不肯就范,想是不舍先君。老奴的意思是,既然太后不舍先君,先君薨天,独太后苟活于世,也是无趣。大王何不??” 易王忖思一阵,赞道:“嗯,妙计。你这就去,传旨此女,要么顺从寡人心意,在甘棠宫享尽人生富贵,要么寡人准其所请,挑选吉日良辰,遂她追随先君之愿!” 纪九儿去后不久即回,报说太后愿从先君。 “你这狗才,”易王大悔,责骂道,“这下把棋弈死了,叫寡人如何是好?” “大王勿忧,”纪九儿沉声应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这金枝玉叶。太后必是深信大王爱她,这才用强。大王何不憋她一憋,看她撑到几时?” “也好,”易王点头允道,“你酌情去办。记住,一定要掌握分寸。寡人不要她死,只要她活!” 君臣正在议说,当值太监来报,说大司马秦祺、御史毛宁求见。 两位重臣不召而至,必有要事。 易王宣见,急问:“二位爱卿,发生何事了?” 毛宁从袖中摸出一封国书,双手呈上。 易王瞥一眼封口的齐王印玺,心头一凛:“田因齐想干什么?” “回禀大王,”毛宁奏道,“齐王欲吃河水鲜鲤,遂带三军五万,战车千乘,由上将军田忌护驾,前往饶安田猎!”略略一顿,“齐、赵隔河水相望,齐拥半槽河段不下三百里,齐王若吃鲤鱼,该到平原、高唐诸邑才是,为何偏要赶往饶安?饶安北距河水百里,臣以为,齐王此来,意不在鲤!” 易王转向秦祺。 秦祺也从袖里摸出边关急报:“大王,严冬将至,北疆胡人开始活动,近日闻我大丧,越发猖獗。我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诸郡皆有急报,我长城外侧发现胡人有较大规模集结,我边民被杀,牲畜遭抢,具体数量不详!” “这??”易王额角早出冷汗,“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秦祺应道,“我有长城在,胡人暂不足惧,可惧者是齐人。我河间地广百里,尽皆富饶,齐人垂涎已久,或会趁我大丧、子之将军不在之际,图我河间。我三军精锐多在孟津,河间一线未筑城垣,除河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易王似是想起什么,恨道:“明白了,寡人明白了,一定是那恶女人干的!” 秦祺、毛宁互看一眼,没再说话。 易王所言的恶女人是正宫姬田氏,也即田因齐的次女、公子哙的生母。易王即大位,封太后而不封王后,众臣莫不惊讶,几番劝谏册立姬田氏,皆遭否决。后来众臣渐渐明白,此位早被大王承诺给尚未聘娶的秦国公主了。齐王此番震怒田猎,想必是田夫人搬来的援兵,压他封后。 然而,这些毕竟是王室内事,作为外臣,二人不便多说。 易王生会儿闷气,转对秦祺:“兵来将挡。爱卿是大司马,可有御敌之计?” 秦祺拱手:“回禀大王,能敌田忌者,唯有子之将军。” “这??”易王皱下眉头,不耐烦地摆手,看向纪九儿,“取虎符,调子之将军。旨令子之及三万纵军撤军回国,进驻河间,沿河水协防!”又转向秦祺,“大司马亲去传旨,要他尽速撤军。寡人这边与秦结亲,那边他却加兵征伐,岂不是成为天下笑柄吗?” “臣遵旨!” 公子哙一车直驰东宫。 姬苏虽然承继大统,但其夫人姬田氏,也即公子哙的生母,仍在东宫暂住。东宫是熟门熟路,子哙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宫,拜见母亲姬田氏。 自子哙出使列国,迄今已逾两年,母子重逢,悲喜自不待言,相拥而泣。 哭有一时,公子哙止住泪水,仰头问道:“母后,先祖公的灵堂设于何处,孩儿这就守灵去!” “哙儿,”田夫人抹去泪水,声音缓缓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先祖公是因何薨天吗?” 公子哙大是惶惑,怔怔地盯住母亲,许久,点头。 “是被人谋杀的!” “谁?”公子哙声音发颤,几乎是脱口而出。 “就是你的那个父王。弑父,弑君!” 公子哙如五雷轰顶,两眼呆滞,不可置信地盯住母亲,许久,迸出一声干号:“不??这不可能!” “用的是这个。”田夫人缓缓拉开一道抽屉,摸出一只小瓶,“与寻常香料没有两样,它叫迷香,也叫断魂香,出自高夷巫师,是由六种剧毒动物和六种剧毒植物的毒液,外加六种不同香精,经过六十日、六十道精密工序密配而成。为得到它,你的父王不惜血本。还有,此香无须点燃,只需轻轻拧开这只小塞子,就会冒出一股奇香。只要嗅到奇香,任谁也抗不过三息。” 田夫人的语气不急不缓,似在陈述一桩寻常往事。 公子哙听得毛骨悚然,全身战栗:“母??母后??” “不要叫我母后,我不是母后。还有你,也不可能成为太子,因为你的父王已经承诺秦人,欲立一个尚未过门的女子为后,再立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为太子!” 公子哙目光呆滞,显然仍旧没从方才的震骇中回过神来。 “哙儿!”田夫人提高声音。 “母??母亲??”公子哙打个惊怔,目光征询。 “你还想知道何事?” “母亲,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公子哙小声问道。 “你想问的是这香吗?”田夫人似是看透他的疑团,淡淡应道,“没有别的,是母亲自幼好奇,尤其是对你父王。凡他举手投足,母亲都感兴趣。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逃过母亲的眼睛!” 公子哙呆呆地盯住母亲,似是不认识她。 “不说这个了。”田夫人转过话题,“我们娘俩还有大事要做呢!”盯住公子哙的眼睛,“哙儿,这次母亲可是全都豁出去了,只为你一人!” “为我?” “是的,”田夫人点头,“你祖公看不上你父王,有心把燕国交付于你。是你父王得知此事,舍不得那个位子,提前下手了。” “这不可能!”公子哙急道。 “可能与不可能,我不想多讲,你可去问你的小祖母,她应该知情。”田夫人的目光缓缓落在瓶子上,“哙儿,不说这些了。我想说的是,你父王是如何待你祖公的,母亲也将如何待他!” 公子哙惊出一身冷汗,扑通跪地,死死抱住田夫人的腿,泣道:“母亲,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母亲??” “哙儿!”田夫人的声音陡然严厉。 “母亲,”公子哙猛地起身,退后两步,忽地拔出宝剑,直盯住她,声泪俱下,“母亲,您??您一定要这么做,哙儿这就??死在您跟前!” “哙儿!”田夫人震惊,“快,快把剑放下!” “您答应我!” “我??” 公子哙举起宝剑,横在脖颈上:“母亲,您甭逼我!” “我??答应你。” “瓶子给我!” “哙儿??” “给我!” 田夫人颤手递过瓶子。 公子哙接过,飞步跑到宫外,打开塞子,用力扔进荷花池中,又反身回来,在田夫人跟前跪下,哽咽道:“母亲,父亲错了,我们不能再错。哙儿不要王位,哙儿不要做太子,哙儿什么都不要,只要母亲平平安安,只要燕国平平安安,只要天下平平安安,母亲??” “哙儿,傻呀,傻呀,你??怎么这么傻呀!”田夫人搂住公子哙,泣不成声。 翌日晨起,公子哙别过母亲,径至明光宫拜见易王。 公子哙未召而回,易王暗吃一惊:“咦,你不是在洛阳吗?怎就回来了?” “儿臣得知祖公薨天,连夜赶回。” “你祖公薨天之事,寡人尚未讣告列国,你远在中原,何以知情?是不是你母亲召你回来的?”易王盯住他,目光阴冷。 “是母亲召儿臣回来的。”公子哙如实回道。 “几时回的?” “昨晚。” “昨晚回来,为何不来觐见?” “??” “是不是会你母亲去了?” “是。” 易王冷笑一声:“寡人正告你,从今日始,不许再见那个恶女人!” 公子哙默然,泪水流出。 易王从几案上摸出齐国檄书,“啪”地摆在几案上:“寡人知你不服。看看这个!” 公子哙似是没有听见,木然叩地。 易王拿起檄文,在几案上敲得啪啪作响:“你不想看也罢,寡人这就明白告诉你。你的母亲,身为寡人命妇,却吃里爬外,出卖寡人,在内不守职分,扰乱后宫,在外招引齐寇,毁我疆土,堪称国贼。你若依旧认寡人为父,这就离她远点!” 公子哙泣不成声:“父??亲??” 听到这声悲泣,易王似也觉得过了,长叹一声,放缓语气:“哙儿,起来吧。父王也是气极,这才骂她几声,出口恶气。无论如何,她也是你母亲。只是??唉,她这人实在可恶。你祖公薨天,寡人新承,举国皆在治丧,她却不顾一切,立逼寡人封她为后。寡人不封,她就恼羞成怒,向齐人搬兵。齐人是谁?齐人是我燕国大敌,梦中也想占我大燕沃土。再说,不是寡人不封她,是??”略略一顿,“她也不端盆清水照照,就她那点儿德行,配当国后,配母仪天下吗?” “父王,”公子哙听不下去了,转过话题,“齐人出兵之事,儿臣去退!” “不用了。”易王语气复冷,“兵来将挡,寡人自有御敌之策,你歇息去吧。” “儿臣??” “好了,你告退吧。既然回来,这就好好待着,莫给寡人惹是生非!” “儿臣??告退。” 公子哙再拜,怏怏退出。 北风瑟瑟,天空灰蒙。 甘棠宫外,几只乌鸦在几株落光叶子的大树上相互追逐,“呱呱”的叫声不时传入宫内,压迫着一根根紧张的神经。 姬雪坐在毛毯上,纹丝不动。春梅跪在她身后,拿梳子细心地梳理她松散开去的乌发。十几个宫女、六个太监神情紧张地候立于侧,二十余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跪伏于地的老宫正。除春梅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的动作之外,空气凝滞。 姬雪摆手,春梅止住。 “他还说些什么?”姬雪望向宫正。 “内宰还说,”宫正微微打战,“大王旨意,若是太后执意不化,甘棠宫所有生命皆须陪殉,蝼蚁也不得免。” 尽管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在场人还是听到了,震骇了。 “你怎么想?”姬雪淡淡问道。 “老奴愿从夫人,随夫人侍奉先君!”宫正叩伏于地。 姬雪点头,抬眼扫向众人:“你们呢?” 扑通扑通一阵响动,众宫女、太监尽皆跪下。 无人应声。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姬雪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没有一人起来。 相反,他们几乎异口同声:“我们愿从夫人,侍奉先君!” “你们可都想清楚了?” “回禀夫人,想清楚了!” “本宫谢谢你们。”姬雪闭上眼去,任两行泪水缓缓流出,许久,轻轻扬手,“外面去吧,本宫这想安静一会儿。” 众人起身,络绎退出。 姬雪问春梅道:“梅儿,邵将军出宫,这有多少日了?” “二十八日。” 姬雪转向宫正:“宫中还有何事?” “听说大公子回来了。” “知道了,去吧。” 宫正退出。 姬雪吩咐春梅:“召子哙来。莫让他人看见。” 黄昏时分,春梅与宫人打扮的公子哙打后花园的一道偏门溜进甘棠宫,直入内室。 “祖夫人??”公子哙哭拜于地。 迫在眉睫的局势容不得她去叙旧。 “哙儿,”姬雪开门见山,“燕国又有大难了。你回来得正好,祖夫人问你,此番从中原返回,路上共走几日?” “孙儿昼夜兼程,共走一十二日。” “如此说来,”姬雪眼里闪出亮光,“苏子不日就该到了!” “苏子能来,太好了!”公子哙脸上现出喜色。 “他会来的。哙儿,本宫这要问你一事,你需如实回答。” 公子哙点头。 姬雪逼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想执掌燕柄吗?” “祖??祖夫人,我??我??我??”公子哙未料此问,惊慌失措,语不成句。 “哙儿,你只回答,想还是不想。” “这??这??如何能成?” “能成!”姬雪一字一顿,“因为那个殿下不配坐在你先祖公的大位上。” 想到母亲此前所言,公子哙脸上一阵发烫。 易王毕竟是公子哙的生父,姬雪似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和盘托出底情:“哙儿,这不是本宫之意,是你先祖公的遗愿。你先祖公早已有意将燕国隔代托付于你,让你随苏子出使列国,也是在刻意历练你。这两年你不在朝中,先祖公也有其他顾忌,未能顾及此事。会盟回来,你先祖公真正铁心了,正欲下旨召你回来,禅位于你,可惜迟了一步。” 姬雪无疑坐实了田氏所言,公子哙的心咚咚直跳。 “哙儿,”姬雪似是看透他的内心,“殿下是何德行,该见的你都看见了,该听的你也都听见了,本宫不想多说。本宫想说的是,你执掌燕柄,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母亲,更不是为祖夫人,而是为燕国!” 公子哙咬会儿嘴唇,抬头望向姬雪:“谢先祖公、祖夫人器重。可木已成舟,宫内宫外皆在父王手里,这??” “我们还有机会。你先祖公离奇薨天,随身侍从至今下落不明,朝野皆疑,殿下一手遮天是暂时的。只要苏子、子之将军回朝,我们就有可恃之势。殿下既已封本宫为太后,本宫就要好好利用这个名分,上朝要求前去太庙,查验先君薨因。一旦本宫闹起来,必会惊动朝野,殿下想捂也捂不住。只要查出真相,一切就会大白于天下!” 听到“薨因”二字,公子哙眼前浮出母亲所讲的迷香。看到祖夫人如此吃力地去查明真相,公子哙心里一阵酸楚,正欲脱口说出那只被他扔进水中的小瓶子,内中却泛起一阵剧痛,嘴唇动了几动,硬是把蹿到喉口的话强咽下去。 姬雪却不曾留意他的细微变化,抬头问道:“见过你的母夫人吗?” “见过了。”公子哙喃声应道。 “你可与她商议,她会帮你的。” “她被父王软禁了。” “哦?”姬雪吃一惊,“为什么?” “说她出卖燕国,引齐兵犯境。” 姬雪凝神冥思,许久,断然说道:“哙儿,你不能待在这儿。事不宜迟,你须马上出宫,到子之将军那儿。” “孙儿遵旨。” 纪九儿将甘棠宫上下皆愿行殉一事细细禀报易王,末了叹道:“唉,都是老奴无能,把这局棋真给走死了。” “再想想,看有别的法子没?”易王不死心道,“她总该有个弱处吧?” “在燕地,太后外无亲人,内无子女,宫里只她一人,除去贴身近侍,一无挂牵。” “这可如何是好?” “大王,”纪九儿凑近一步,“太后怕是铁心了,不会回心转意的。老奴方才得报,昨夜太后密使下人前往东宫联络,哙公子扮作宫人,去过甘棠宫了!” “哦?”易王大惊,“他去甘棠宫做什么?” “老奴不知。甘棠宫防范甚严,水泼不进哪!” 易王的嘴唇紧紧咬起。 “老奴担心,假使太后与田妃拧成一股绳,怕就??”纪九儿顿住话头。 “怕就什么?”易王逼视过来。 “怕就会对大王不利!大王知道,先君??” 纪九儿话未说完,当值太监匆匆走进,跪地叩道:“禀大王,南门尉来报,昨夜子时,大公子手持宫中令牌,叫开城门,驰出城门了!” 易王倒吸一口凉气。 文公意欲隔代传位公子哙一事,姬雪自是知情。昨夜她密召公子哙,公子哙这又连夜出城,为的也必是此事。天哪,如果他手中持有先君密旨,寻到子之,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易王面色蜡黄,冷汗沁出。 是的,他低估这个女人了。她殉死是假,作对是真。她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一直在质疑先君薨因,寻机复仇,而自己竟然对她痴心不改!再就是田妃,那女人表面温顺,内中阴毒。此番向齐搬兵,事先未露一丝口风。细细想来,她嫁入燕宫二十年,对他可谓了如指掌,而他似乎一直未能琢磨透她。有她们二人在侧,叫他如何安宁? 易王越想越是后怕,面孔渐渐扭曲,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哼,几条小泥鳅还想搅潭?”转对当值太监,“子哙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奔子之,二是奔齐。传旨廷尉,多派人手沿途拦截,生擒他回来!” 当值太监应旨而退。 “纪九儿!” “臣在!” “田妃不守妇道,负君卖燕,招引敌寇,罪不容赦。秦国新人旬日即至,此妇不宜再留宫中。这就去,赐她白绫一根,令她自裁。至于太后,寡人可以宽限她三日。她若继续执迷不悟,定要殉死,寡人只能成全。太后是为先君殉情,必须经由太庙。你可旨令太庙令,让巫祝为太后尽礼。” “臣领旨!”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一日一换马,三日一更车,旬日之间即抵燕境。 赶至武阳已近黄昏。 武阳位于易水河畔,正对赵国、中山国,是燕国西南门户重镇。天色尚未黑定,护城河上吊桥已起,十几个守卫正在合力关门。 袁豹、邵通费尽周折,方才说服守卫前往守丞府禀报。 守丞是原蓟城令褚敏。 听闻是苏秦,褚敏亲自迎至城门,共至府衙。见府中上下人等尽皆衣孝,苏秦哽咽道:“褚将军,此处可有先君灵位?” “先君高陵就在此城西南隅,离此处不远,是先君生前选中的,徒工正在修筑,再过三月即可完工。高陵东侧是先君离宫,北依大丘,南望易水,早些年,每到夏日,先君最喜在此消凉!” “高陵未就,城中可有祭拜之处?” “离宫内的太庙设有先君灵位。” 苏秦随褚敏赶往太庙,奉行祭拜大礼。 礼毕,二人回至厅堂,褚敏支开杂人,久视苏秦,陡然发问:“此番回燕,苏子可为先君夫人?” 褚敏这般开门见山,倒让苏秦吃惊不小,也不知如何应对,盯他一会儿,点头道:“是,也不完全是。” “事急矣,能救太后的只有苏子您了!” 苏秦的目光直盯褚敏:“怎么回事?” 褚敏将蓟城近日发生之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万想不到殿下会这样。不瞒苏子,许是殿下嫌在下碍事,先君前晌摆驾孟津,后晌殿下就以武阳重邑之名把在下调离蓟城。先君回返时路过此处,在下劝谏先君,让他暂住离宫,宣殿下及文武百官武阳觐见。先君不听,一意回蓟。” “离开武阳时,君上龙体如何?”苏秦问道。 “虽是疲累,但??据在下所察,并不至于??”褚敏顿住话头,轻叹一声,“再说,有夫人片刻不离,在下就没往别处想。不想君上此去,竟成永诀!” “夫人为何身殉?” “在下说不清楚。不过,依在下所知,夫人心系燕国。今燕国发生此等大事,前途未卜,以夫人性情,断不会就此从殉。想是夫人为势所逼,不得已才行此策。在下??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苏子,你来得正是时候!” “新君可有旨意?” 褚敏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这是在下刚刚收到的谕旨,苏子请看!” 苏秦接过谕旨,浏览一遍,对褚敏道:“在下这就入宫。烦请将军备车二十乘,裁缝二人,各色旗布三十匹,士卒三百,鼓乐三十!” “末将遵命!” 田妃死得不甘心。当纪九儿逼她钻进白绫子绾成的套子时,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哙儿误我!” 田妃之死使甘棠宫的气氛愈加压抑。 这日午时,也即纪九儿所谓的良辰吉时,甘棠宫里水汽弥漫,芳香四溢。太监、宫女等二十余人,无不穿戴齐整,分男女跪伏于一张帷幕两侧。 帷幕里是一只硕大的浴桶,桶里漂浮着各种各样的花瓣儿。一名宫女撩开帷幕,一丝不挂的姬雪跨出浴桶,两名侍浴宫女为她裹上浴巾,扶她走进更衣室。 春梅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她。 “梅儿!”姬雪更完衣,朝她叫道。 春梅仍如木偶般站立。 姬雪淡淡笑道:“该上妆了!” 春梅的泪水夺眶而出,扑到她身上,泣道:“公主??” “瞧你,孩子似的。”姬雪又出一笑,“来,为姐姐上妆!” 春梅点头,随她走到梳妆台前。 姬雪对镜坐下,春梅擦完一道粉,顿住手,小声问道:“公主,你说,苏??苏大人会不会没有收到信?” 姬雪盯她一会儿,起身踱至寝处,抱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缎,现出那柄木剑。姬雪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上面是不久前苏秦所题的一首小诗。姬雪看会儿小诗,将木剑缓缓捧至腮边。 时光凝住。 “公主??”春梅欲言又止。 姬雪缓缓放下木剑,抚摸一会儿,抬头,目光坚定,一字一顿:“他会来的!” 春梅郑重点头。 姬雪抱剑移步至梳妆台前,正要落座,外面一阵喧哗,宫正跌跌撞撞地扑进来,扑通叩地,涕泪交流:“夫人??” 姬雪扫他一眼:“时辰到了吗?” 宫正泣不成声。 姬雪转过头去。 一阵脚步声响,纪九儿步入宫门,朗声禀道:“启禀太后,大王有旨,吉时已至,请娘娘奉行大礼!”不及姬雪应声,又转头唱宣,“有请大巫祝!” 巫乐响起,大巫祝一行十数人在巫乐声中络绎走进。 姬雪冷冷扫他们一眼,大声对春梅道:“梅儿,上妆!”待春梅近前,声音放低,“拖住他们。” 春梅心里却是忐忑,小声问道:“要是他??来不了呢?” “那就拖到明天!” 春梅点头,心沉气定,开始缓缓上妆。 巫乐响过一阵又一阵,几个巫女跳起巫舞。 大巫祝口中念念有词,呢呢喃喃,不知在嘟哝什么。 春梅不紧不慢地上妆。 喧闹好一会儿,巫祝摆手,巫乐顿住。 巫祝看一眼纪九儿,见他点头,便朗声叫道:“吉时已到,为太后奉行大礼!” 一巫女端着一只乌盘走进,盘中是一只装有剧毒的小瓶子。 姬雪面色平静,一动不动。 春梅依旧在为她上妆。 大巫祝不解地看一眼纪九儿。 纪九儿趋前几步,刚要张口说话,春梅冷冷地横他一眼,声音威严:“没看到太后在为先君上妆吗?退下!” 春梅这话儿无可挑剔。太后是去服侍先君的,自然要为先君上妆。 纪九儿眼皮翻了翻,朝巫祝摆手。 众巫退后几步,巫乐再起。 春梅追前几步,动作夸张地拿过一道珠帘,吩咐两个太监当殿挂起,冲纪九儿喝道:“吵死人了,宫外闹去,太后这想安静一会儿!” 纪九儿面色涨红,但易王交代不可失礼,他只好忍下,吩咐众人退到宫外,停下巫乐。 又过半个时辰,纪九儿耐不住了,对巫祝道:“太后的妆想必上好了,奏乐!” 巫乐再度响起,众巫女随乐起舞。 纪九儿正欲引众走进宫门,一个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径朝宫门跑去,边跑边叫:“梅姐—” 纪九儿大喝:“把她拿下!” 几人冲上去,一把扭住宫女。 宫女豁出去了,一边挣扎,一边冲宫门大喊:“苏大人回朝了,苏大人回朝了,梅姐,快告诉太后,苏大人回朝了!” 在场之人无不震骇。 纪九儿脸色白了。 苏秦不期而至,最惊骇的莫过于易王:“再说一遍!” 在前殿当值的御史毛宁奏道:“大王,确实是六国共相苏秦,打六国旌旗,有车马二十乘,军士三百,一路鼓乐,其麾下袁将军先行奏报,人就在前殿。整个燕国全都惊动了,奔走相告,蓟城百姓听说六国共相苏子回朝,无不欢欣雀跃,扶老携幼地前往南门口迎候。” “苏子?南门?六国旌旗?”易王喃喃重复。 “这辰光怕是过南门了!” 易王总算从惊愕中醒来,在宫中连走几个来回,顿步急叫:“快,摆驾出迎!”猛又想起什么,转对身边太监,“传旨纪九儿,太后大礼停下!” 易王匆匆换上王服,召集宫中当值臣子迎出宫门。 宫前大街早已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众百姓扶老携幼,在大街两侧恭迎苏子。 远处,苏秦一行车驾正从南面招摇而来。 苏秦车驾渐近。 见围观者越聚越多,易王眉头一动,弯腰脱下王靴,光脚迎上。 这叫跣足出迎,是列国诸侯礼宾的大礼。众臣看见,无不弯腰脱鞋,光脚丫子跟在易王后面。 早已舍车步行的苏秦看得清楚,也忙踢掉鞋子。 两群人越走越近。 相距十步,苏秦弯膝跪地,朗声叩道:“臣苏秦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易王紧步近前,扶起他,执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怪半嗔道,“爱卿啊,寡人早就存下一念,但凡爱卿回朝,寡人必当郊迎三十里。可??爱卿你这,说回就回,一点儿也不给寡人机会,成心让寡人夙愿成空哪!” “臣匆忙,未能及时奏报,请君上治罪!” “呵呵呵呵,”易王迭声笑道,“爱卿贵为六国共相,小邦之君安敢治六国共相之罪?” “君上有此言,臣愈加惶恐矣。” 苏秦弯腰又要请罪,易王一把扯住,笑道:“来来来,不说这个了。此地风寒,爱卿快随寡人回宫,咱们君臣得好好聊聊!” 易王执苏秦手回至宫中,客套几句,切入主题:“六国初纵,万事待举,苏子不期而归,甚出寡人意料。敢问苏子,何事如此紧迫?” “回禀君上,”苏秦沉气应道,“若无燕国,臣无今日。听闻先君不堪旅途劳顿,龙体有恙,臣寝食难安,即行起程前来探望。臣紧赶慢赶,不想??”眼中盈泪,“依旧迟了!” 苏秦提到燕文公,易王再无话说,眼中挤出几滴泪,哽咽:“唉,此番会盟,公父御驾躬行,寡人忧心他的身体,屡次劝谏,说是愿代公父前去,公父只是不允。果然,公父他??”泣不成声,掏手绢擦拭。 “唉,”苏秦长叹一声,“臣最忧心的也是先君龙体。盟誓之时,臣观察先君,见他龙体尚好,吃饭也无大碍。盟誓刚毕,先君突然起驾回燕,臣甚觉蹊跷,询问殿下哙公子,殿下也不知所以然。臣心里打鼓,想饯行也来不及。不想先君这一走,竟??竟成永诀!”哽咽几声,抬头望向易王,“敢问君上,先君回程如此匆忙,国中可有大事?” 易王又拭几把眼泪,止住哽咽:“其实,国中并无大事,许是公父觉出异常,不愿客薨他乡,这才紧急起驾回返。寡人听闻公父回来,特使御医迎至武阳。听御医说,公父那时已经不行了。御医劝他在武阳暂歇几日,将养龙体,公父只是不允,坚持赶回蓟宫。结果,公父回宫当日,就??就??” 易王再次拭泪。 “臣欲去祭拜先君,跟先君唠叨几句,请君上恩准。” “好好好,寡人同去!”易王转对已从甘棠宫返回的纪九儿,“摆驾太庙!” 君臣二人赶至太庙,依序行过祭礼。 苏秦凝视一会儿文公灵位,转对易王:“听闻君上已封先君夫人为太后,敢问太后玉体可好?” “唉,”易王长叹一声,“公父薨天,母后伤心欲绝,一连数日茶饭不思,滴水未沾,一心追??追随公父??” “哦?”苏秦佯作惊讶,“君上可否允准?” “母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深得燕人拥戴,寡人何能允准?”易王再出一声长叹,“只是??母后意决,寡人苦谏,母后不从。作为晚辈,寡人拗不过母后,欲允准,实非心愿。欲不允,则是不孝。不瞒苏子,寡人左右为难,正为此事烦恼!” 听到姬雪尚未行殉,苏秦长出一口气,闭目默祷几句,朝燕文公灵位连拜数拜,又转对易王拱手:“君上不予允准,足见君上厚德,实为燕国幸事,百姓幸事,君上幸事!” “寡人幸事?”易王不解,紧盯苏秦。 苏秦意味隽永:“君上,天下风俗已变,人殉早被视为荒蛮陋习,遍遭摒弃,即使南蛮荆楚,亦视之为耻。前时楚门望族昭氏丧亲,其子昭阳身为令尹,率先破除陋习,放走为母行殉的童男童女三十二人,代之以陶俑,赢得荆楚万民拥戴。太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今日亲行人殉,天下必将引颈而观之。君上倘若允准,叫天下何以看待燕人?叫燕人何以看待君上?君上又何以垂圣名于青史?是以臣贺喜君上,贺喜燕国!” “苏子所言甚是,只是,”这番言辞使易王倒吸一口凉气,“太后她执意行殉,寡人实也无奈。” “诚如君上所言,夫人挚爱先君。先君薨天,夫人伤心过度,执意行殉在所难免。据臣所知,夫人贤淑知礼,想必不会偏执于先君之私而忘君国大义。臣颇通心术,或可劝谏夫人改变初衷。” “如此甚好,”易王转对纪九儿,“速去禀明太后,就说一炷香后,寡人与六国共相苏子恭请太后圣安!” 御驾幸临,但没有一人如往常一样出宫跪迎。 走进甘棠宫,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甚至可以说,这股肃杀之气较几个时辰前巫人前来奉行大礼时更浓更重了。所有宫人站在宫厅两旁,尽皆衣素,各踩一只矮凳,各捧一根白绫,白绫的上方悬在头顶的横木上,而那根横木显然也是刚刚架起来的。 此情此景,任谁看见,都会汗毛倒竖。 在两行宫人的尽头悬挂一道珠帘,珠帘后面端坐着冷若冰霜的姬雪,穿着她出嫁时的新娘装,一身珠光宝气。她的身后,立着同样冰冷的春梅,头顶也悬一根白绫,脚踩一只矮凳。姬雪前面的几案上摆着一只银制托盘,盘上立着一只淡灰色的瓷瓶,显然,那里面是她将要饮下的毒药。 这个庞大阵势使所有来访者猝不及防。 已进宫门的易王倒退几步,跌坐于地。 纪九儿赶前,急急将他扶起。 易王手指宫中,问纪九儿道:“快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纪九儿初时也是惊愣,但旋即明白过来,又急又气,却又不好当着苏秦的面说破,只好嗫嚅:“老??老奴不知。” 易王跌跌撞撞地抢到珠帘前面,叩首:“母后,这??这是何故?” “听说良辰到了,”姬雪冷冷应道,“本宫这要奉行大礼,追随先君。大王此来,是要亲自为本宫送行的吗?” “这??”易王慌不能言,不住叩首。 “谢大王了。”姬雪冷冷扫他一眼,转对春梅,“梅儿,拿瓶子来,本宫该去侍奉先君了!” 春梅神清气爽地应了一声“哎”,放下白绫,跳下矮凳,转到前面,从银盘里拿出小瓶,正待拧开,易王扬手大叫:“母后不可,母后万万不可啊!” “哦?”姬雪冷冷地看着他,“大王还有何旨?” “母后??”易王涕泪交流,“儿臣不孝,儿臣恳请母后,莫??莫再行殉了!” 姬雪再度“哦”出一声,冷冷一笑:“本宫侍奉先君是大王钦定的,吉日良辰也是大王钦选的,大王身居九五之尊,难道也要出尔反尔吗?” 易王语塞,只是不住叩首。 “大王龙体金贵,莫将头皮磕破了!”姬雪见他将地板叩得山响,冷冷说道。 “是??是儿臣戏言,儿臣知错了。儿臣叩请母后,莫??莫再行殉了!”易王语无伦次。 姬雪敛神正色,语带讥讽:“大王位尊,可以戏言,本宫却不可以。燕人重信守诺,本宫既已嫁给燕人,自当奉行王旨,身殉先君。梅儿,还等什么?” 春梅拧开瓶子,取出药丸。 易王急了,冲纪九儿大叫:“纪九儿!” 纪九儿一个箭步撩开珠帘,伸**夺药丸。 一身功夫的春梅冷笑一声闪身躲开,怒目喝道:“大胆狗奴,敢在太后身前撒野!”飞起一脚将纪九儿踢翻在地,复一脚踢出帘外,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连一声“哎哟”也不敢叫出。 闹到这一步,易王是真的没招了。 眼见春梅把药丸递给太后,太后拿在手中,审过两眼,微启朱唇就要吞下,易王身后传出一声轻咳。 易王回身,见苏秦不知何时跪在那儿,如获救星,急道:“苏子,快,快说话呀!” “臣苏秦恭请太后圣安!”苏秦出声。 姬雪的身子颤动一下,迅即凝住。 宫中静寂如死。 “大周子民苏秦参见公主,叩请公主万安!”苏秦换过语气,不称太后,改叫公主。 听苏秦提到旧时称呼,音声恳切,姬雪果然动容,身子抽搐几下,顺势泣道:“苏子,此来也是要为本宫送行的吗?”拿绢儿抹一把泪,“好,好啊。本宫临行之际,还能再见娘家人一面,于愿足矣。只是,苏子既来,本宫就要求托一事,无论何时苏子回归洛阳,就替本宫向父王叩安,说不孝女姬雪忠孝不能两全,尽忠不尽孝了!”说毕双手掩面,哽咽不已。 “太后错矣,”苏秦重又改回称谓,声音也是沙哑,“苏秦此来,非为太后送行。” “既非送行,苏子此来何事?” “劝谏太后以天下苍生为念,听从大王,莫要行殉了!” 姬雪收住哽咽,语气复冷:“苏子,你还有何话?” “苏秦还有一言,恳请太后垂听。” “请讲。” “太后若是执意身殉,虽然快意,却有五不妥。” “是何五不妥?” “天道怜悯,圣人不行陋习。人殉违逆天道,堪称陋习,太后若是行殉,有违天道,是谓一不妥。先君乃好生之仁君,见雏鸟落单必顾怜之,太后若是行殉,有拂先君圣德,是谓二不妥。列国皆弃人殉,代之以陶俑冥器,太后母仪天下,若是躬身行殉,叫万民何以去从,是谓三不妥。大王新立,万事待举,仁政方行,太后若是行殉,即陷大王于不仁不义,是谓四不妥。燕人居于北荒,灾难不断,生活维艰。今先君薨天,新王立足未稳,民心待抚,社稷待安。太后德行垂范万民,今若行殉,叫大王何以面对万千燕人?是谓五不妥。有此五不妥,臣是以恳请太后三思!” 苏秦话音落地,易王这也得了说辞,旋即接道:“苏子所言极是呀,母后,儿臣恳请母后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燕国百姓为念,莫再行殉了!” “唉,”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姬雪长叹一声,“既然苏子说到这里,本宫可以不以身行殉。不过,本宫也有一请。” “母后只管讲来,莫说一请,即使十请,儿臣也都允准!”易王急切应道。 “自明日起,本宫离开甘棠宫,修身怡性。宫中诸事,不得再扰本宫。” 姬雪说出此言,莫说是易王,即使苏秦也是一惊。 “敢问母后移驾何处?”易王急道。 “为先君守陵。”姬雪一字一顿。 苏秦松下一口气,深为姬雪此谋折服。先君陵墓远在武阳,姬雪若想摆脱易王,获取自由,离开蓟城无疑是最好抉择。 姬雪要为先王守陵,这又是易王万没料到的。 “这??”易王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纪九儿,好像纪九儿才是他的上主。 不及纪九儿出声,姬雪的话锋也插过来:“哦?” “儿??儿臣??” “本宫既许先君,当是先君之人。先君既去,妾身又不可殉,为先君守陵难道大王也不允准吗?”姬雪语气冰冷。 “不??不是此意。”易王的眼珠儿急转几下,“正如苏子所言,母后贤淑仁德,母仪天下,蓟宫离不开母后,燕国更是离不开母后。” “好一个离不开!”姬雪冷冷一笑,“先君薨天,本宫身为太后,已是明日黄花。待大王新人入宫,自有母仪天下之人。至于燕国,本宫是去为先君守陵,难道先君高陵不是在燕国吗?” 易王语塞,加之前面允准在先,只得说道:“既是母后所请,儿臣不敢不许。”转对纪九儿,“传旨武阳令,整修离宫,迎太后鸾驾入住。离宫一应供奉,比照甘棠宫。” “臣遵旨!” 离开甘棠宫后,苏秦陪同易王回到明光宫。易王一路闷闷不乐,苏秦小心翼翼地陪他又坐半个时辰,亦无合适话题,遂将孟津纵亲会盟诸事对易王略述一遍。一则是旧事,二则心里窝事,易王硬着头皮听一会儿,连打几声哈欠。 苏秦瞧出苗头,拱手请辞,易王客套几句,吩咐纪九儿送客。 送走苏秦,纪九儿快步返回,见易王仍在发闷,小声禀道:“今日诸事,老奴觉得蹊跷!” 易王的目光转向他,没说话,但显然想听。 “太后真想身殉,午时早该走了。老奴与巫祝几番催她,她又是沐浴,又是梳妆,又是熏香,拖拖拉拉,根本没有身殉之意。老奴起初以为她是恋生,还想劝她回心转意呢,谁知她是故意拖延,在等人。” “你是说,她知道苏子要来?”易王睁大眼睛。 “老奴以为,她不仅知道苏子要来,且苏子之来,定是与她有关。大王试想,六国纵军皆在函谷关伐秦,苏子身兼六相,何等忙碌,为何竟置万务于不顾,千里迢迢,赶赴燕地?” “先君于苏子有知遇之恩,得知先君薨天,苏子前来吊唁也是常情。” “先君薨天,大王并未诏告列国,苏子何以知情?再说,细算起来,自先君薨天至今,并没多少时日,苏子即使得报,也不会这么快就赶到了。如果不出老奴所料,必是太后召他。” 易王长吸一口气,陷入深思,许久,抬头,“嗯”出一声:“是有些蹊跷。当初苏子初见太后时,听太后语气,我就觉出他们此前相识,苏子可能是投奔她来的。后来,苏子见用于先君,必也是太后之力。” “今日之事更甚。”纪九儿接道,“太后得知大王与苏子前去问安,故意摆出那副架势,这是在要挟大王应其所请。” “你指的是她为先君守陵?” “守陵是假,谋逆是真。” “谋逆?” “太后早就疑心先君薨因,只是她一则没有确切证据,二则人在蓟城,即使查明,也无所施展,这才受制于王。太后若去武阳,情势就会不同,等于是鱼跃大海,虎入山林,近有褚敏,远有苏秦,若再加上拥兵在外的子之??”纪九儿打住话头。 易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这且不说,”纪九儿趁热打铁,“如果老奴没有看错的话,太后与苏相国之间未必没有某种说不清的关联。” “哦?”易王惊愕。 “方才在甘棠宫里,老奴注意到,苏子开口说话时,太后全身都在颤抖,连声音也变了。” 易王细细回味,点头:“嗯,是有点儿。算你狗才眼毒!”继而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下贱女人,难怪不肯顺从寡人,敢情是??”喘会儿粗气,望向纪九儿,“事已至此,依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无毒不丈夫,不如趁早把她??”纪九儿做了个杀人动作。 “馊主意!”易王骂他一句,陷入沉思。 约过一刻工夫,易王冷不丁笑出声来。 “大王?” “果有此等美事,寡人岂有不成全之理?”易王越想越美,哈哈大笑起来。 纪九儿纳闷了。 易王敛住笑,语气既冷且阴:“先君薨天,寡人身为太子,继位正大光明,看哪个胆敢谋逆?至于太后与六国共相,嘿嘿,要是真有那档子事儿,寡人求还求不到呢!” “大王是说??”纪九儿这也明白过来,会意一笑。 “你明白就好。”易王低声吩咐,“此为一等机密,你可在侍卫中安排人手,盯牢太后。” 纪九儿朗声应道:“老奴领旨!” 文公赏赐苏秦的官邸仍在。苏秦回府时,袁豹正与仆从打扫庭除。 “主公,太后没事了吧?”袁豹迎上急问。 “暂无大碍。”苏秦见他忙得一身是汗,苦笑一声,叹道,“你呀,真是个勤快人。” “怎么,主公要走?”袁豹怔道。 “此地能久住吗?”苏秦又是一声苦笑,从袖里掏出一封密函,“还得劳烦袁兄。眼下大事在函谷,你速去渑池,务将此函呈递庞将军。你可告诉庞将军,在下过几日即到!” 袁豹将信纳入夹袄密囊,转身就去备马。 “再急也不在此一时,”苏秦笑对袁豹道,“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晨再走不迟。” 翌日晨起,袁豹刚走,飞刀邹匆匆进来,递给苏秦一块丝帛,说是春梅捎来的。 苏秦拆开,上有四字,一看就知是姬雪所写:“会于武阳。” “太后何时离宫?”苏秦问道。 “听春梅说,午时起驾。” (第八卷完) http://.biquxs.info/ 《鬼谷子的局.卷八》(第八卷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鬼谷子的局.卷八》爱笔楼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biqux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