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求嫁》 第1章 【第一章】 天蓝似水,白云如絮,远山如黛,勾勒出敖国的丰饶山川。部分情节有省略,请谅解。 一列身穿军敖国军服的兵将,浩浩荡荡行走于前,护送着后方数辆红木雕如意蝠纹宝盖马车。 其中一辆挂有红彩流苏的宝盖马车里,端坐着一名身穿锦白滚狐毛交领右衽丝绸深衣,腰缠锦带并且镶有珠饰的貌美女子。 车厢里另一侧坐着两名年纪相仿,且同样梳着双丫髻的青衣小丫头,两人分别是银铃与金铃。 此际,两人正丧着张白净的脸蛋,好似身下乘的是囚车,前方是往断头台的路程。 事实上,她俩尾随主子——敖国郡主——起程前往褚国,而主子即将与身在褚国交质的卫国公子成婚,此去前景茫茫未明,亦无回头路。 马车的绣花锦帘外,传来护送敖国车队的将军邬松的声嗓。 「郡主,车队一会儿就要经过卫国的首都宝善城,入城时怕是会惊动郡主,卑职不得不禀报您一声。」 车厢里一路闭目养神的敖国郡主——佟若绫,这才缓缓睁开一双清澈似碧湖的眸子。 她先是睐了自己的随嫁侍女一眼,随后方转眸望向锦帘外的模糊人影。 「有劳邬将军一路护送,若遇卫国人阻拦,便前来通报一声,我必有对策。」 良久,方启嗓,嗓音嫋嫋,仿若莺啼,甚是悦耳。 帘外的邬松听着,不免有些分神,可一思及临行之前,敖王耳提面命让他千万提防,行经卫国之时,莫要让卫王与郡主碰着面。 原因无他,卫王与敖国郡主自幼便结识,卫国与敖国本就交好,两国之间频繁来往,年纪相仿的卫王与郡主,及长之后暗生情愫,两国当是美事一桩。 正当众人以为卫王湛长阳——接位后便会迎娶郡主,岂料,等来的却是卫王为巩固内政,在即位当日一同迎娶卫国大司马之女,这无疑是搧了敖国一个大大的巴掌。 曾经被五大诸侯国侍奉的宋王室,如今已然式微,当初最先称王的便是卫国。 当年卫国是宋惠王外孙的封地,湛氏自诩身上流有宋王室的血脉,又是五大诸侯国里最为强大的两大国之一,因此后代多以宋王室正统自居。 反观敖国,当年宋惠王的一位亲侄简氏颇受宠信,原本居住着佟氏大族的敖国,就这么被封给了宋惠王的侄子,为此,佟氏一族心怀懑恨。 作为敖国的最盛氏族,简氏来到封地后,为了早些熟悉敖国,以及便于管理,自然重用起最强盛的佟氏。 佟氏表面上效忠于简氏,实则在图谋除去简氏的好时机,而后简氏的几个儿子相继遭害死,简氏更被毒害,佟氏便取而代之,成了敖国的主要统领。 宋王室式微之后,五大诸侯国纷纷自立为王,卫国最先称王,紧接着是褚国,而后才是敖国,余下的则是蔺国与燕国。 五大诸侯国之中,要论谁最接近宋王室的血统,尚且轮不着卫国。 褚国可是宋惠王庶子的封地,当年这名庶子生性聪敏,颇受宋惠王疼宠,临终之前更将最为丰饶肥沃的褚国,封给了这名庶子,此后,褚国一跃成为五大诸侯国之首。 宋王室如今传至宋瑞王手里,五大诸侯国早已不再臣服于下,仅剩下一些老臣为维护正统,始终效忠于宋王室。 五大诸侯国交战不断,为了维护表面上的和平,众人有志一同,并未起而推翻宋王室,依然敬宋瑞王为帝。 即便如此,五大诸侯国私下仍是相互侵犯,觊觎着其他诸侯国的领地与物产。 为了互相牵制,五大诸侯国商议过后,便决定各自进行交质——意即各国派遣公子前往邻国为质子,以此互示友好。 敖国本是打着与卫国联姻的如意算盘,欲藉此与卫国结盟,一来能少去一个敌人,二来是由于敖国佟氏一直被视为弑君的叛徒,受到其他诸侯国的鄙夷不齿,若是能与作为宋王室后代血统的卫国结为亲家,便能提升其地位与声望。 无论如何,两国若能联姻,对敖国而言,自是益处良多……只可惜,这样的如意算盘终究是一场空。 「吁!」 车队一进入卫国首都的城门,随即便让迎面而来的卫国兵将拦下。 邬松坐于马背上,远远地便清楚看见卫国御书在士兵簇拥下,逐步迎来,他心底暗骂一声「坏了」,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的翻身下马。 御书这样的职官,是诸王身旁服事的文官,帮着诸王分忧解劳,素来是诸王身边最亲近的心腹……眼前简丰出现在此,想来是卫王特地派遣身旁亲信前来迎接。 「卫国御书简丰见过邬将军。」身穿青色官袍的简丰上前作揖一拜。 「敖国将军邬松见过御书。」邬松不敢怠慢,随即抱拳回礼。 第2章 简丰睐了一眼来自敖国浩浩荡荡的车队,目光落在悬有流苏的宝盖马车上,随后别有深意的望向邬松。 「邬将军一路护送郡主,实在劳苦,吾国王上已备好酒菜犒赏将军,亦以质子名义置办了郡主的妆奁,正等着郡主前去清点。」 简丰此话一出,邬松心中暗自一惊,忆起敖王的耳提面命,不由得面露几分犹豫。 邬松久不答声,氛围显得僵冷尴尬,正当此时,不远处车队飘来一句气定神闲的声嗓—— 「邬将军,既然卫王有此等情义,咱们怎能辜负呢?」 众人循从此等黄莺之嗓望去,只见流苏宝盖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玉手掀开,一身华服珠簪的女子露了面,众人无不为了女子的美貌而屏息。 传言敖国郡主肤若白霜,貌美如仙,身姿娉婷,此际一看,传言果真不假。 只是,谣传敖国郡主性情刁蛮刚烈,就连敖国君王——亦即郡主胞兄的命令也不肯顺从,寻常人自是更不可能轻恕。 流言其来有自,简丰不敢触怒眼前一身矜贵的敖国郡主,只得好声好气的恭迎。 「卫国御书简丰见过郡主。」简丰忙朝着宝盖马车那头作揖一拜。 佟若绫先前见过简丰几次,自然不陌生,她心下明了,简丰会拦下敖国出嫁车队,定是某人在作妖。 佟若绫扬动那一翦水灵眸子,沉着道:「有劳御书带路了。」 得此命令,邬松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认分的领着敖国出嫁车队,随简丰等人的带领下,直往卫国王城而去。 车厢里,银铃与金铃面色乍喜,冲着刚坐回绣花软垫上的佟若绫低嚷道:「郡主,卫王遣御书前来接尘,怕是为了阻拦您前去褚国。」 闻此言,佟若绫面色一派平静,甚至没有望向两名贴身丫鬟,兀自揣摸着手里那只镶有七彩异石、且雕有龙凤交舞样式的鎏金手环。 片刻后,方听闻佟若绫淡淡回道:「卫王既已背弃诺言,这般阻挠我又有何用?」 金铃与银铃深谙主子的硬脾气,连声劝道:「郡主,您可别因为一时与卫王置气,错失了这份天赐良缘……」 「天赐良缘?」 抚摸着鎏金玉环的纤指一顿,佟若绫红唇微扬,嗤声一笑,笑里自是透着浓浓的反讽意味。 见此景,银铃与金铃噤了声,不敢再多言。 佟若绫的性情向来说一是一,绝不容许旁人说二,倒也不是骄纵,而是她一旦作下决定,便不会轻易变动,心性甚是坚硬难折。 佟若绫抬手撩开锦帘一角,眺望着外边热闹的卫国首都,这并非是她头一次来此,过去卫国与敖国之间往来密切,当年敖国为了取信于卫国,她底下的两位庶弟被派往卫国成了质子,一个姨母更嫁予当年的卫文公为侧室。 这些年来,两国免不了举宴共庆,两国世子、公子与郡主自幼便时时打照面,可说是并不陌生…… 寻思间,马车已停下,锦帘外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男嗓—— 「宫城在前,不得行轿,有劳瑞懿郡主亲自下马车,让本王为郡主接尘。」 认出马车外的人正是卫王,佟若绫眸光微烁,面上纹丝不动,缓缓起身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青瓦红墙的卫国宫城就在不远处,恢宏漆朱纹祥龙图饰的长门外,两侧伫立着卫国将士,对比之下,敖国出嫁车队显得单薄许多,形势上自然示弱不少。 即便如此,当佟若绫离开马车,足履落定在青石板道上,她那一身矜贵气质,从容大度的神态,教人过目难忘。 发髻后的金簪步摇轻轻晃动,鬓间的两朵镶翡翠珠花簪,衬得玉容如月华,只见佟若绫乌发如云,肤若霜雪,明眸朱唇,顾盼之间尽显灵秀聪慧,神采更是透着一股难以屈折的傲气,一眼便知她并非是个好相与的女子。 这位来自敖国的瑞懿郡主,人如封号,「瑞」字取其祥瑞之意,「懿」字取自美好之意,俨然将她视作高贵美好的一个祥兆。 据悉,已逝的敖桓公视女如珍宝,甚是疼爱瑞懿郡主,连带地,后来继位的长子佟千霖亦十分宠爱胞妹,敖国人皆道瑞懿郡主才貌双全,唯其性情刚烈,稍有不顺心意,便愤而生怒。 关于佟若绫的性情,湛长阳自是再清楚不过。 他与她自幼熟悉彼此,一者是卫国世子,一者是敖国郡主,论身分地位,两人是再般配不过。 然而,身分地位并非是湛长阳所看重的。 他看重的自然是佟若绫的无双容貌,及她琴棋书画样样精擅的多才多谋。 这些年来,他与佟若绫常能在两国的宴席间相见,两人倾慕于彼此的才貌,而后藉由切磋学识的名义,开始鱼雁往返,日子一长,逐渐交心于彼此,把情意寄于诗文中,隐讳的表白心迹。 第3章 两人届适婚之龄时,湛长阳便向佟若绫许下诺言,待他继位之时,便会上告祖灵英烈与卫国臣民,迎娶她为卫国王后。 岂料,他继位之初,被形势所迫,为了巩固外戚亲信,不得不听从王太后的劝言,迎娶大司马之女董氏,背弃了迎娶佟若绫的诺言。 佟若绫不再回信,更无视卫国使臣代他传话,彻底与他断绝私下的联系,哪怕他请托敖王勉劝,她依然不为所动。 原以为待到日子一久,佟若绫的怒气便会削弱,却不想,半个月前,敖国使臣来报,转达敖王有意与卫国联姻的口信,他心中正欢喜之时,使臣竟又转述郡主的诺言—— 「我,敖国瑞懿郡主,愿与卫国公子军结为连理,为两国结下良缘善果,世世代代为盟,互相扶持,永不为敌。」 闻此言,湛长阳当下面色发青,吓得敖国使臣头也不敢抬,匆匆行过礼后便乘上马车离开卫国。 公子军是何人?公子军其名为湛常军,是为卫文公的么子,生母杨氏由于不受宠,竟与当时的卫国太宰有私情,卫文公发现后,一怒之下便将杨氏与太宰赐死,又将年仅七岁的湛常军送往当时最为强盛的褚国作质子。 当时年幼的湛常军,一夕之间失恃,又遭受卫文公的迁怒,当他前往褚国之时,身边只跟了个随行太监、十名寻常士兵护送,全然没有卫国公子该有的风光,可以想见卫文公对这个么子有多么忽视。 尽管湛常军不得父亲的心,可他名分上仍是卫国公子,世人敬称为公子军。 公子军生是卫国人,却是长于褚国,打他七岁去了褚国后,卫国对他不闻不问,偶会派遣使者捎上家书与银两,以此安抚按捺。 据传,卫文公薨逝时,褚王特别放行,让公子军回返卫国奔丧,是时,卫人皆道公子军身形拔长,风流倜傥,外貌俊丽之至,全然承袭了生母的美貌。 卫人遂又察觉,公子军外貌虽美,性情浮夸躁动,腹中无才,谈吐甚是粗鄙,更甚者,卫文公出殡之日,公子军竟随十岁侄儿离开王城打猎放风筝,此事在当时传至其他诸侯国,沦为众人笑柄。 此后,对于这位长年待在褚国当质子的公子军,卫人是越发的鄙夷轻视之。 为了不让褚国放弃公子军这个质子,继承王位的湛长阳只得佯装兄友弟恭,每年逢遇卫文公忌日,便会派遣外使前往褚国请命,请示褚王通融放行,让公子军回卫国祭奠。 若非公子军尚有用处,湛长阳早把这个陌生的么弟弃之不顾。 如今湛长阳心仪的瑞懿郡主,竟然欲下嫁么弟这个草包,这教他如何能忍得! 灿艳金阳之下,容貌英朗的湛长阳一袭玄色软绸袍服,朱色锦织腰带,更显出他身形拔长。 宋王室笃信阴阳五行之说,这般思维亦传至五大诸侯国,世人认定五行乃诸国德行,诸国各有对应的五行,如此称为德性相符。 卫国五行属水,是为水德,因此崇尚黑色,制定国色为玄黑。 敖国五行属金,是为金德,因此崇尚白色,制定国色为白色。 此时,身为卫王的湛长阳一袭玄黑袍服,作为敖国郡主的佟若绫则是一袭锦白丝绸深衣,两人相对而立,外貌如斯登对,宛若金童玉女。 湛长阳欲上前牵起佟若绫的手,佟若绫扬了扬细致如瓷的下巴,往后退了一步,众目睽睽之下,硬是躲开了湛长阳探来的大手。 见此景,湛长阳俊容一僵,面上的笑亦显得冷硬。 「多谢卫王的款待,此去褚国路途甚遥,能在卫国稍作歇息,敖国上下甚是感激。」 佟若绫低垂娇丽的眉眼,款款福了个身,尽管礼数作足,浑身上下却透着浓浓的疏离。 湛长阳见她这般生分,便收起笑容与大手,面上凝着明显可见的愠怒。 简丰连忙出声缓颊,做了个手势恭迎佟若绫,道:「郡主这边请。」 佟若绫不看湛长阳一眼,领着身后的金铃与银铃,兀自往前方的宫城步去。 湛长阳面上怒气未消,一旁的简丰低声劝道:「王上毁诺在先,怪不得郡主与您置气。」 「我倒是低估了,原来瑞懿郡主的脾气如此高傲。」湛长阳不悦的冷道。 简丰缓颊道:「郡主才貌双全,自幼让敖桓公捧为掌上明珠,自然有傲气,王上莫要放心上。」 湛长阳眉头紧攒,甚是不悦的抿紧薄唇,不置一词的拂了拂长袖,循着丰璟宫而去。 简丰摇首苦笑,心下忖道:卫王本是天之骄子,瑞懿郡主亦是人中龙凤,两人的身分虽然相衬,可脾气同样倔傲难驯,如今卫王毁诺,瑞懿郡主这般心性,怕是吞忍不下这口气,卫王想让她打消与公子军成亲的念头,恐怕是难了…… 第4章 虽是诸侯国,卫国的王宫却不马虎,雕梁画栋,凿砌精巧,处处展现了卫国擅长的土石工事。 以地理位置而言,卫国尤其盛产铜矿铁石,因此卫国的建筑工事格外发达,其他诸侯国时常与之贸易矿石与建筑石料。 而邻近的褚国则是擅长制造青铜铁器,加上地理位置亦产有青铜铁矿,因此五大诸侯国中,以褚国与卫国最为强盛,早年两国的战事频仍,后来为了平息干戈,便共商以交质的方式,维持诸侯国之间的和平。 恢宏的偏殿里,佟若绫安坐在红木太师椅里,一袭雪白绣花鸟大串枝纹饰深衣,发髻上的金簪步摇,将她姣好的面貌衬映如一弯月华,雪白无瑕,精致无双。 湛长阳端坐于殿上金椅,身姿端正,面貌清朗,眉宇之间清楚可见一抹骄傲。 佟若绫不着痕迹的端详起湛长阳,心下犹存几分忿然,两人鱼雁往返多年,湛长阳曾在信中许诺,愿以百尺仪仗迎娶她为卫国王后,最终他却另娶他人为妻,纵然卫国之势远在敖国之上,断不能这般欺负人。 方才佟若绫躲开了湛长阳的扶持,湛长阳心中犹然介怀,此时面色不免有些凝重,不若初见时那般亲善。 「郡主一路远行,甚是劳苦,如若不弃嫌,还请在卫国暂歇几日。」 「多谢卫王好意,我就怕耽搁了时辰,公子军仍在褚国等着我前去相聚。」 见佟若绫水眸灿亮,心意已决,湛长阳心下不禁有些发怒。 「我本以为郡主是因着一时置气,方会下嫁于公子军,如今我亲迎郡主,满怀诚意欲向郡主赔罪,郡主若是消了气,便同我说一声,公子军那头,我遣使臣前去捎个口信,他必定能谅解。」 佟若绫看得出来,湛长阳明显动了怒,想来是一再被她所拒,心高气傲的他必然受不住气。 佟若绫犹然一派无动于衷,扬起灵秀水眸,冷淡的道:「卫王可是误会了什么?我为何要生卫王的气?」 湛长阳唇一抿,不再隐忍的道:「我虽然毁诺在先,可郡主全然不听我的解释,擅自决定下嫁公子军,此举未免太过儿戏。」 佟若绫缓缓露出一抹笑,笑容足可倾城,道:「如此说来,卫王有意按照诺言,迎我回卫国当王后?」 闻此言,湛长阳面色微僵,改口道:「郡主有所不知,我甫继位不久,亟需巩固内政,迎娶大司马之女,乃是权宜之计,由不得我。」 「既是如此,卫王又何以阻止我下嫁公子军?」佟若绫含笑反问。 「我一直以为,郡主与我心有灵犀,这些年来鱼雁往返,交心于彼此,此乃不可多得的知己,我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知己被糟蹋?」 佟若绫敛起红唇上的笑,问道:「卫王的意思是欲娶我为媵妾?」 自宋王室传承而下的嫁娶典制,诸侯国的国君或世子只能有一位中宫,意即王后,之后迎娶的则为媵妾。 虽说是媵妾,但国君与世子迎娶的媵妾多是贵族女子,更甚者,往往会是其他诸侯国的郡主,抑或是国君的侄女等亲族,身分地位自然高于平民,日后亦有机会当上王后,其尊贵性自是不必多言。 湛长阳早已设想周全,只要能说服佟若绫,让她以媵妾身分嫁入卫国,如此一来,他既能稳住卫国内政,亦能抱得美人归,堪称两全其美。 见湛长阳面不改色,似是默认,佟若绫的红唇复又一扬,这一笑,当真只有国色天香能形容。 「卫王的如意算盘敲得可真响。」 佟若绫环顾大殿四周,望着出自蔺国的几案椅子,眸光尽是审视。 「众所周知,五大诸侯国中,褚国尚武,卫国尚工事,敖国尚牧,蔺国尚工艺,燕国尚农。此时,卫王所坐的红木椅,便是由敖国向蔺国买卖而来,后又辗转贸易至卫国,五大诸侯国碍于地形,各有所长,无可取代,这也是诸侯国之所以能相安无事多年的主要原因。」 湛长阳攒紧眉头,稍显不耐的道:「郡主何故提及这些事?」 佟若绫眸光一转,与湛长阳四目相接,字句清晰的道:「各国买卖往来,其来有自,出于利益权衡,诸国各自联姻或交质,只为了互相拉拢为盟友,敖国与卫国结为亲家,为的自然是两国能世代友好,我身为敖国的唯一郡主,纵然深谙此理,亦躲不开这般宿命,既是非嫁不可,那我宁可作正妻,也不愿为卫王的媵妾。」 湛长阳屡屡遭佟若绫所拒,怒火更盛,道:「我已同郡主解释,我迎娶大司马之女实乃权宜之计,我心中自是属意郡主为王后,只要郡主愿意以媵妾之身嫁入卫国,他日若时机成熟,我必定会推举郡主为王后。」 佟若绫却是不为所动的回道:「我的生母为敖国何夫人,她曾是蔺国郡主,却陪嫁入敖国,一世皆为夫人,虽受人敬仰,在敖国王后面前却始终只能低着头,她曾告诫我,宁为寻常人的正妻,亦不愿成为王上媵妾。」 第5章 湛长阳不悦的反唇相讥:「王后的位子只有一个,能否当上王后,还得天时地利人和,郡主眼中只看得上王后之位,会否太过眼高手低?」 佟若绫受此羞辱,不慌不怒,只是掩下双眸,端起一侧漆朱茶几上的茶碗,轻啜一口后又搁回案上。 只见一身雪白的佟若绫款款起身,双手作揖福身一拜,平静的道:「多谢卫王为我敖国车队接风,为了不耽误良辰,还是及早上路。」 语毕,佟若绫转身离去,只在湛长阳眼中留下一抹娉婷背影。 「——郡主!」 瞥见熟悉的雪白身影,等候在大殿门外的邬松与金铃、银铃随即迎上前。 佟若绫面色从容的行来,命令道:「邬将军,且起程吧!」 命令一落,邬松等人便知她心意已决,不敢再多言。 「且慢。」蓦地,佟若绫身后传来湛长阳的低喝。 佟若绫步履一定,转身相迎,不发一语的凝瞅着湛长阳。 湛长阳满面铁青,语气僵冷的道:「郡主当真思虑周全了?你此去褚国与公子军成亲,往后便得随他一起留在褚国,除非褚王放行,怕是至死方能回返敖国,即便如此,郡主也不在乎吗?」 佟若绫自当听出他这席话是软硬兼施,他这是在警告自己,若是执意下嫁公子军,日后公子军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会帮着求情,更不会更换质子,而她作为公子军的妻子,只怕亦得一并受罪。 佟若绫朱色唇角轻轻一扬,无所畏惧的道:「只要公子军敬重我,嫁夫随夫,此乃妇德,我亦甘愿从之。」 听罢,湛长阳的面色青红交错,抿紧了双唇,始终未置一词。 佟若绫盈盈一笑,合袖一拜,随即领着邬松等人转身离去。 不久,卫国传出一道消息,卫王不顾敖国瑞懿郡主相求,拒于门外,瑞懿郡主欲以下嫁公子军为要胁,不料要胁无果,愤而前去褚国嫁予公子军。 苍茫草原上,芦苇草随风摇曳,远山水色,绿黛清澈,天边云涌,宛若白龙穿梭其中,变幻无踪。 一名身穿金黄色绣花鸟图饰骑服的少年端坐于马背上,手里挥动着马鞭,驭着身下的骏马,在草原上恣意奔驰。 后方,另一名身穿玄黑色绣如意纹饰骑服的俊丽男子,同样驭着身下的黑色骏马,奔驰在后。 马蹄踩过半人高的翠绿芒草,前方是一片沙洲,沙洲的另一边遍长艳丽繁花,一株参天巨树矗立于此,弯弯曲曲的树枝上,停着一只浑身布满金色羽毛的红喙大鸟。 「吁!」 眼看沙洲在前,金服少年勒停了身下的马,那张洋溢着年轻光彩的俊俏面貌,在日晖照耀下,透出几分张狂的青涩。 玄衣男子很快便追上来,他扯动缰绳,将身下的马儿绕至金服少年身侧。 灿烂金阳下,两张各具特色的俊朗容貌,面朝沙洲而眺望,两双炯炯有神的眸光一同落在沙洲隔岸的巨树上。 金服少年——宋临渊扭头望向身侧的玄衣男子,嘻笑道:「咱们的打赌可还算数?」 玄衣男子——湛常军扬了扬朱润的嘴角,神态轻浮的回道:「自然算数。」 闻此言,宋临渊不假思索的跃下马背,直朝着沙洲步去。 见状,湛常军面上笑意更浓,同样跃下马背,尾随宋临渊的脚步,不怕死的朝沙洲而去。 幸而沙洲不深,水深仅至他们胸口,两人身上的骑服俱已浸湿,脸上亦沾满了飞溅的水珠,越往沙洲隔岸去,水便越深,两人为了一个打赌,却是谁也不肯退。 蓦地,远处草原上传来一阵杂沓马蹄声,紧接而来的是褚国少师的高声惊嚷。 「公子!公子!您可别伤着了自己——」 浑身湿透的宋临渊与湛常军身手矫健,早已涉过沙洲,来到另一端的草原上,两人争先恐后的欲往参天巨树上爬去,打远处望去,活似两只猴子在玩耍。 沙洲这一头的少师吕晟满脸无奈,频频叹气摇首,身后尾随而来的太监们更是面面相觑。 「这……这成何体统啊!」吕晟在马背上急得直嚷嚷。 沙洲那头,湛常军率先爬上枝头,却在伸手欲攫住那只金色大雁时,一个不慎往前一头栽落。 宋临渊吓得大喊:「公子军!」 只见湛常军一路自树枝间跌落而下,最终一屁股跌在草地上,张嘴直叫。 「疼、疼疼疼死我了!」 哗!金翅鸟受到惊吓,展动双翅飞起,在空中盘旋几圈后,落下几支金羽便飞往云中深处。 宋临渊忙抱着粗糙厚实的树干爬下来,着急地上前查看躺在草地上起不来的湛常军。 第6章 「疼死我了……我的背……」湛常军直挺挺的躺平,俊丽的眉眼全皱在一块儿,嘴里不停喳呼着。 宋临渊往他面上一探,慌张问道:「伤着哪里了?我去找人过来……」 刚起身,宋临渊的腿冷不防地遭人一扯,当场摔了一大跤,鼻青脸肿的,疼得龇牙咧嘴,他一撇首就见湛常军一脸灿笑的坐直身。 「你骗我?!」宋临渊恍然大悟的惊叫。 「怪你自个儿傻。」湛常军一脸笑咪咪的爬起身。 「都怪你,吓跑了金翅鸟……」宋临渊嘟囔着,起身追上湛常军。 两人顺手捡拾起草地上的枯枝充作长剑,互相交手起来,丝毫不顾浑身湿淋淋且沾染了泥尘。 蓦地,自沙洲隔岸传来常侍谒者的通报声—— 「报!敖国车队已入曼殊城,褚王已派遣大司空前往接风,特遣小的向公子军通传,让公子军尽快回返迦楼阁洗漱换衣,准备迎接瑞懿郡主。」 常侍谒者的通报声飘来,手持枯木打闹的湛常军与宋临渊,登时齐齐罢了手。 宋临渊年纪犹幼,情窦未开,未经男女情事,自然不清楚敖国的瑞懿郡主为何千里迢迢而来。 于是他一脸困惑的瞅向湛常军,问道:「瑞懿郡主所为而来?为何哥哥还让你回宫洗漱换衣?」 湛常军扔开手中的枯木,大手揉了揉后背,俊颜漫不经心的瞟去。 「是卫王给我招的亲事呢。瑞懿郡主此行便是前来与我成亲。」 宋临渊愣了下,这才想起,一天到晚与他在曼殊城里吃喝玩乐的湛常军,年纪已然不小了,确实也该娶妻了。 瞅见宋临渊的眼神有些古怪,湛常军凑近给了他一记肘拐子,像个孩子似的笑嚷:「你做什么呢?即便我娶了妻,我俩还是能玩在一块儿。」 宋临渊笑了,表情有些松了口气,道:「也对,你是质子,就算娶了妻还是得留在褚国。」 湛常军附和道:「是啊,所以我实在想不透卫王何必帮我招这门亲事,害得瑞懿郡主也得留在褚国。」 「——褚王有令,还请公子军莫要耽搁了时辰。」 沙洲另一头再次传来常侍谒者的催促声。 湛常军撇了撇朱润的薄唇,朝宋临渊招了招手,往波光粼粼的沙洲走去。 「走吧!我还得打起精神,等着应付那位敖国郡主呢。」 宋临渊孩子气的戏谑回道:「说不准这位瑞懿郡主也同我们一样,喜爱吃喝玩乐,这样一来你便不必太过气馁。」 湛常军一派轻浮的哼了声,「得了吧!天底下能找着几个同我俩一样的人?这个郡主想来同宝积郡主一般娇蛮,要不,便是知书达礼,出口成章,无趣得紧。」 褚国的宝积郡主便是宋临渊的胞姊,亦是褚王的胞妹,容貌甚美,性子却无比娇蛮任性。 一想起胞姊平素的性子,宋临渊不由得眼露几分同情,道:「如若真是这般,卫王为免太不厚道,竟然给你招了这样一个蛮妻。」 欲涉水入沙洲之前,湛常军耸肩一笑,神情吊儿郎当的回道:「我倒是无所谓,甭管她是否刁难,我只管吃喝玩乐,她若看不惯,也得忍着。」 宋临渊到底孩子心性,亦不明白男婚女嫁,只是一个劲儿的笑着附和。 两人一同涉水渡过沙洲,来到吕晟与常侍谒者面前依然嘻笑闹着,吕晟与常侍谒者互觑一眼,叹气摇首,连忙伺候着两人回返曼殊宫。 金碧辉煌的曼殊宫矗立在前,敖国的车队一入王城,便有褚国的中宫奉使前来接应,领着他们一行人入宫。 敖国的马车被阻挡在庄严的宫门外,即便身为敖国郡主,来到五大诸侯国中武力最强盛的褚国,依然得下马车,改而乘上褚国的车辇,被褚国的太监们一路摇摇晃晃地抬入位在王城北侧的迦楼阁。 如今的褚国,自认继承了宋王室的血脉,五行尚土,国色为金色,后来更以武力相逼,逼着卫国最厉害的工匠,前来褚国为其重新修葺王城。 褚人尚武,且好大喜功,加上盛产金铜铁矿,为了炫耀国力,当初修葺王城时,便以金箔镶砖,铺满整座王城外墙,自远处望去,便可看见一片灿金,仿若一条金龙俯卧。 佟若绫端坐在铺有锦垫的车辇上,眸光流转,端详起周遭的华美城景,心下不禁一阵惶然。 蓦地,那一日她与敖王——也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的争执议论,彷佛又历历在目。 栴檀阁里,一身锦白盘金绣福寿纹饰的敖王佟千霖,朝着坐在红木琴几后方的她破口痛斥—— 「我们敖国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你身为郡主,自然晓得,如若今日你不嫁给卫王,拒绝了这桩亲事,日后卫国与敖国心生嫌隙,这该如何是好?」 第7章 她一双纤纤玉手抚在琴弦上,玫红唇瓣勾起一笑,道:「卫王毁诺在先,怎能反过来怪我无情?再说,我与卫王谈不上有什么情分,就是经常书信往返,互相切磋诗书罢了。」 佟千霖苦口婆心的劝道:「若绫,眼下可不是让你耍性子的时候,你能嫁入卫国,这对你对敖国都好,如今唯一能与褚国相匹敌的诸侯国,就只有卫国,你能嫁给卫王作媵妾,这是你的福分,至于日后能不能当上王后,还得看你的造化。」 佟若绫扬起黛眉,秀眸透着些冷意,嘴角似笑非笑的道:「我说过,宁可嫁入寻常人家,也不愿当媵妾,我堂堂敖国郡主,怎能这般自甘堕落。」 佟千霖自是晓得,这个自幼被敖桓公捧在掌心上的妹妹,从小便养成了一身傲骨,且好胜心极强,许是如此,外人总说瑞懿郡主凶悍刁钻,是个不好相与的女子。 倘若真正识得佟若绫脾性的人当知,她性子确实倔傲不折,可她行事向来知所进退,明晓事理,懂得拿捏分寸。 再者,她禀性聪慧,自幼便精通六艺,加之太过好胜,敖国王室子弟几乎在她之下。 佟千霖曾经不下数次暗自庆幸过,幸得佟若绫是女儿身,假使她生作男儿身,怕是可能动摇他的王位。 原本以为能顺利把这个妹妹嫁往卫国,怎料人算不如天算…… 而佟千霖亦已预料到,妹妹必定会拒绝以媵妾身分嫁入卫国。 只是,眼下这个局势,宋王室式微,五大诸侯国蠢蠢欲动,特别是褚国与卫国,这两国是最有实力一统中原的诸侯国,而他们敖国邻近卫国,打从父辈起便交好,只要抓紧机会,与卫国结为亲家,至少能先得一有力庇护。 佟千霖明白这个妹妹逼不得,他只能软硬兼施,好言相劝,晓以大义。 「人们都说我们佟氏骨子里流着叛徒血脉,只因为我们先祖杀了开国敖王,人们便认定敖国王位是咱们佟氏抢来的,以至于其他诸侯国全瞧低了咱们佟氏,我们佟家人在那些宋氏后代诸王的眼中,就跟那些个阉人奴仆无异,唯有与宋王室后人联姻,生下流有宋王氏血脉的嫡子,咱们佟氏方有扬眉吐气的一日!」 听着佟千霖这般义正词严的勉劝,佟若绫心下顿生一阵无力的愤怒与悲哀。 生为敖桓公唯一的嫡女,尽管她的生母非是敖王后,可她自幼受尽疼宠,在外人眼里看来,她是敖国明珠,是尊贵无上的瑞懿郡主,除去敖王与敖王后,她几乎可说是万人之上。 然而,她虽是金枝玉叶,却也身不由己,打小从生母口中便得知她的婚嫁不由得自己作主,她势必会成为敖国的联姻筹码,被嫁往其他诸侯国。 她心中虽然有底,可仍想着兴许能抵抗这样的命运,于是她相中了才貌双全的卫王,盘算着只要能嫁给卫王,当上卫王后,如此一来,一石二鸟,皆大欢喜。 岂料,世事总不遂人愿,她布了这么多年的局,终究毁于一旦。 尽管她与卫王算得上青梅竹马,但两人多年来靠着书信往返,见着面的日子并不多,要说两人有多么深厚的情谊,未免太过牵强,可她能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湛长阳对她的倾慕,她本以为仗着这份恋慕,一切能水到渠成,不想,最终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佟若绫掩下两排羽毛似的长睫,望着那一根根琴弦,想着自己何尝不是其中一根弦,只能任由人摆布,否则孤弦难鸣。 佟千霖见她迟迟未答,复又焦灼的道:「过去无论哪个诸侯国挑起战端,敖国一直与卫国同一阵线,可以说敖国依附着卫国,你嫁入卫国,为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整个敖国啊!难道,你忍心看咱们佟氏与整个敖国灭亡吗?」 佟若绫眸光清亮,嘲讽的扬了扬嘴角,道:「把整个敖国的兴亡往我一个弱女子头上扣,死去的父亲若是听见哥哥这些话,不知该作何念想?」 佟千霖自然是把话说得托大了些,可若不是如此,他能说得动这个心性高傲的妹妹吗? 佟千霖正欲继续往下劝说,佟若绫却先他一步扬嗓道:「真要我嫁入卫国也不是不行。」 闻此言,佟千霖先是一怔,随后面色大喜。 佟若绫眸色清冽,一派平静的道:「我若真要嫁,那便是嫁给公子军,如此一来,敖国与卫国能顺利联姻,既称了哥哥的心意,亦能周全我不愿以媵妾之身嫁给卫王的念想。」 佟千霖闻之大愣,问道:「你说你要嫁给公子军?!」 公子军是何许人也?一个爹不疼也没有娘爱,自幼便让卫文公扔入褚国,从此不闻不问的质子,这样的人,甭说是一国郡主,即便是一般权臣之女,亦不会作夫婿人选。 佟若绫直挺挺地望着一脸震愣的兄长,盈盈一笑,斩钉截铁的许诺道:「若是非嫁卫人不可,那我宁可当公子军的夫人,也不愿为卫王的妾!」 第8章 第二章 褚国的宫城无疑是五大诸侯国中占地最为宽广,雕琢亦是最为豪奢者。 整座金澄澄的王城里,北翼这一带的城楼,矗立着数以百计的精巧楼阁,楼阁建的是褚人一贯喜爱的高塔样式,用的石料是打磨过的铜矿石,经过工匠的巧手修砌而成。 这些恢宏的高塔城楼,全是当年的褚昭王下令建造,这儿住着褚国贵族子弟,亦是作为质子的居所,以利于随时掌握质子的一举一动。 其中就属迦楼阁的占地最大,楼房的雕琢亦是最为奢靡,这儿便是卫国公子军的住所。 佟若绫下了车辇后,便在贴身丫鬟金铃与银铃的搀扶下,款款步入迦楼阁的厅堂。 「这几位是褚王分拨下来,说是往后便在迦楼阁伺候郡主的太监宫人。」 负责接应敖国车队的中宫奉使一脸笑咪咪,向佟若绫介绍起齐齐站在大堂里的那些个太监宫人。 佟若绫淡淡颔首,她一袭白衣白裙,矜贵有礼,优雅的举止仪态,自是寻常女子身上没有的。 那些褚国的太监宫人,全忍不住用着余光偷偷觑视,内心暗暗直呼糟蹋了这样一个绝世美人。 佟若绫自然无从晓得那些太监宫人所想,她在红楠木太师椅上落坐,先是环视庄严气派的厅堂一圈,随后望着悬挂于墙上的一幅鬼画符。 金铃与银铃也瞧见了那幅不知所云的画,不由得诧异的问道:「这画……画的都是些什么呀?」 见状,中宫奉使连忙出声禀告道:「这是公子军的画作,他说某日午后见天边彩霞甚美,便将其画下。」 彩霞?!那……哪里是什么彩霞,分明是一团乌漆么黑的墨印! 对于公子军的轻浮庸俗早有所闻,佟若绫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反而是分立两侧的金铃与银铃皱起了眉眼,露出极不苟同的面色。 佟若绫只是收回审视那幅画的眸光,问道:「公子军人在何处?」 这可考倒了中宫奉使,他面上的笑泛僵,尴尬不已。 「这……公子军他……」 蓦地,厅堂外的院子传来嘻笑声,而后是常侍谒者的劝告声。 厅堂内的一伙人正愣着,迎面便见两名容貌俊雅的男子走来,其中走在前头的那位男子身形瘦削修长,年岁要比身后的少年略长一些。 见着湛常军与宋临渊一身泥泞,发髻凌乱,更甚者,两人脸上还沾着细碎的草叶,中宫奉使面色丕变。 「公子军,您这是——」 湛常军眸光一转,正巧与太师椅上的佟若绫对个正着,他顺势停住脚步。 佟若绫的目光落在狼狈的湛常军身上,不由得一怔,心下不免有些惊诧。 她虽曾耳闻公子军此人轻浮纨裤,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是何等要紧的日子,湛常军本该在王城门外迎接敖国车队,他非但没有,甚至还姗姗来迟,且一身脏污泥泞,甚是失礼。 金铃与银铃脸色发白,挨近了主子,悄声道:「郡主,这公子军怎会穿得如此……」 佟若绫定下心神,遂又端详了湛常军数眼。 即便浑身狼狈,仍然觑看得出公子军的面貌白晳俊丽,莫怪乎卫人提及他时,总要顺带称赞一句仙童之貌,如今一见,传言确实不假。 「这位想必便是我的新娘子吧?」湛常军不客气的上下打量起佟若绫。 佟若绫秀眉微拧,沉静的面容缓缓浮现几许波动。 前来褚国之前,她便已有所准备,只是……饶是这般,她仍是没有设想到,公子军竟然轻浮至此,在如此重要的日子,他全然不当回事。 无视满厅堂的错愕注视,湛常军大踏步的来到佟若绫面前,目光越发肆无忌惮,且夹杂着一抹戏谑的笑望着她。 「我听说敖国的瑞懿郡主美是美,不过性子蛮悍,非是凡夫俗子能受得住。」 此话一出,金铃与银铃白着脸拥护自家主子,道:「咱们家郡主是金枝玉叶,怎容得您这般逾越无礼!」 湛常军一脸古怪的来回瞅着金铃与银铃,好笑道:「郡主这两位随嫁的丫鬟倒是伶牙俐齿,能言善道,日后咱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可有趣了。」 金铃与银铃不禁傻了傻,寻常同公子军这般身分的人,听见丫鬟这般说话,肯定是要大发雷霆的,不想,公子军居然还有心思说笑。 这……这未免也太过轻浮,丁点公子的仪态也没有。 金铃与银铃慌了,她们真没想过自家的主子何等高贵,竟然嫁给这样一个毫无规矩可言的公子。 佟若绫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款款起身,虽然矮了湛常军一颗头,但她娇容沉婉,水眸清澈有神,神态从容,倒是不见一丝刁蛮。 第9章 湛常军垂下深邃长眸,直勾勾的望着那张丽容,丝毫没有半点克制,那过于直接露骨的眼神,换作是寻常的贵族女子,早已面上火辣辣一片,然而他面前的这位敖国郡主却没有半点回避。 「敖国郡主见过公子军,给公子军请安。」 佟若绫微微福了个身,眸光却不曾动摇,直挺挺的迎视湛常军。 既然她为了周全自己的尊严与颜面,万不得已之下,选择嫁给了这位声名狼藉的公子,那么她自是有备而来。 湛常军探出手扶她纤瘦的肩,没半点正经的笑回:「郡主快快请起,我在这儿呢,素来是最平和近人的,郡主别跟我客气。」 佟若绫不由得转眸望向被湛常军弄脏的肩膀,秀眉间的拧痕更深了。 湛常军却是浑然未觉,大手搭在佟若绫的肩上,将手里的泥污全往她那袭雪白的深衣抹去,俊颜兀自笑得开怀。 「临渊,你快些过来瞅瞅我的新娘子。」 听见湛常军用看看戏一般的口吻,佟若绫心下虽是不喜,却也只能忍着,眼下她只能事事忍让,先让公子军信任她,往后方有得参详。 宋临渊一脸腼腆的走来,不敢看向佟若绫,朝着湛常军低声道:「你弄脏郡主的衣了。」 闻此言,湛常军这才讶呼一声,随即松开了手,却见佟若绫那一袭雪白精致的深衣已沾上了乌黑手印。 「哎呀,我把郡主的衣弄脏了,真是对不住了。」 湛常军一派大咧咧的道着歉,面上虽有些亏欠之色,声嗓听来却毫无愧意。 佟若绫心下难免介怀,毕竟她贵为郡主,往来多是懂得矜持规矩的贵族,纵然她对公子军的轻浮放浪早有底,却也甚难料想到他竟然轻浮至此。 她只能掩下双眸,藏起眼底的不快,嗓子温婉的回道:「往后我便与公子军同甘共苦,荣辱共享,衣衫脏了算不得什么。」 湛常军得了便宜还卖乖,笑道:「郡主可真是大器,与谣传的凶悍刁蛮可真不一样。」 甭说是那些懂得察言观色的太监宫人,即便是宋临渊亦觉着湛常军说出这样的话来十分失礼。 「湛兄,谣言不可尽信,依我看来,郡主进退有据,高贵有礼……」 未待宋临渊把话说完,湛常军一把扯过他的手,转头冲着佟若绫笑道:「郡主,这位是褚王的胞弟,公子渊,他与我情同兄弟,往后你可得好好招呼他。」 闻言,众人的面色俱是发青。 湛常军平素便是个轻浮无度的人,如今面对自己日后的妻子,他竟然让妻子好好招呼其他的男子,这实在是……荒唐之至! 原以为佟若绫会勃然大怒,不想,她只是转动水灵的眸光,凝睐了面貌青涩俊俏的宋临渊一眼,并递了抹礼貌浅笑过去。 「敖国郡主见过褚国的公子渊。」 她只睐上一眼,随即掩眸,不着痕迹的露出生疏有礼的距离,以免宋临渊作非分之想。 宋临渊对男女情事虽然懵懂,但他到底是贵族子弟,明白出阁女子与父兄丈夫以外的男子不得单独同室的礼俗,自当悟出了佟若绫的谨慎小心。 宋临渊连忙红着脸抽回了手,亟欲撇清的道:「湛兄向来爱说笑,郡主莫要当真,待你们成亲过后,未经郡主允可,我自是不敢擅自出入迦楼阁的。」 佟若绫听得出这个少年是通晓事理,且懂得拿捏分寸的贵族子弟,便扬眸再次朝他露出含有一丝感激意味的笑。 见着她这般倾城的笑,平素少与女子近身的宋临渊,不禁一脸赧然的别开了眼。 中宫奉使及时出声替宋临渊解围道:「时候不早了,褚王尚且在无上宫等着见公子军与郡主,公子军赶紧洗漱换下骑服吧。」 「那我便先行告辞了。」宋临渊红着脸匆匆辞别,转身便仓皇离去。 「临渊这是怎么了?」湛常军一脸茫然。 一旁的太监宫人全掩着嘴暗笑,金铃与银铃则是满脸不敢置信,她们的主子可是敖国的宝贝,怎会嫁给这样一个昏昧轻浮的男子? 佟若绫倒是一派安然自若,朝着湛常军温声道:「公子且去洗漱更衣吧,我在这儿候着。」 湛常军丝毫没与她客套的摆摆手,道:「嗯,你在这儿等着吧,自然会有人来招呼你。」 此话一落,厅堂里的一众太监宫人又是掩嘴偷笑,在他们看来,这个公子军平素只懂得吃喝玩乐,没有半点正经样儿,甚至连一个贵族子弟的范儿也没有,如今卫王给他招了这门亲事,如他这样的人,怎会懂得怜香惜玉,又怎会懂得敬重这位敖国来的郡主。 对于下人半嘲半谑的笑视若无睹,湛常军大踏步入内,在贴身太监与宫人的伺候下,洗漱更衣。 第10章 佟若绫又坐回方才的红楠木太师椅上,静静的巡视了褚王分拨下来的这些太监宫人。 她心下自是明晓,这些人全是褚王的眼线,她虽是一介女流,可五大诸侯国各怀野心,她来自敖国,又与卫国联姻结盟,褚王不得不防着她。 面对此番局面,佟若绫倒是不担心褚王,她反倒担心起湛常军……他确实如传言一般的轻浮无礼,甚至连卫敖两国联姻的事也不放在心上,似乎只当作是场儿戏,这样的人,能说之以理、动之以情吗? 思及此,佟若绫不由得蹙起秀眉,盘算起下一步。 无上宫的大堂里,鎏金梁柱,贴金的浮雕墙面,一切所见尽是奢华之至,怕是如今已然式微的宋王室也不及这般浮靡。 褚国当初是宋惠王赏赐给一位受宠庶子的封地,是五大诸侯国所有诸侯王之中,最接近宋王室血脉的诸侯王,多年后顺理成章的以承继宋王室而自居。 如今的褚王传至第三代,由正值年少的宋少桦继承王位,他虽然年岁稍轻,可论其心计与智谋,比之其他诸侯王却是毫不逊色。 此时,佟若绫与湛常军双双伫立于大堂上,合袖躬身行礼。 就在两人的正前方,一身淡黄色绣有花鸟福寿纹饰长袍的宋少桦,端坐在一只红楠木宝椅上,一手搭在宝椅的扶把上,一手随意的搁在腿上,神态透着几许慵懒的俯瞰他们两人。 「赐座。」宋少桦笑着下令。 堂上随侍的中宫奉使利索的搬来了两只木凳,湛常军自顾自的起身落坐,面上一派不耐与烦躁,似是十分不习惯这样正式繁缠的礼节。 没人搀扶,佟若绫一袭端庄的深衣颇沉,因此起身得十分缓慢,瞥及湛常军兀自落坐,她面上虽有些失望,仍是不着痕迹的藏起。 可以想见,湛常军平素自由惯了,没有太多责任心,更不懂得体恤身旁的人,往后她在褚国这里,怕是只能自立自强。 佟若绫在木凳上落坐,方坐定便听见身侧的湛常军压低嗓子问道:「郡主,你可饿了?一会儿咱们去瓦市吃面吧,那儿有个痛子卖的面,香得紧,肯定把你馋着。」 褚王在前,此时又是在大堂上,湛常军竟然聊起这些不庄重的话,他这是轻浮得毫无礼制了。 佟若绫稳住心思,捺着脾气的安抚道:「今日已经不早了,且我初来乍到,尚未熟悉褚国礼节,过几日再劳公子军领我前去瓦市吃面。」 湛常军自讨没趣的轻啧一声,别开俊脸,漫不经心的望向他处。 见他这般孩子心性,佟若绫不禁暗暗忖道:看来公子军除去性情轻浮之外,更是不把礼制放在眼底,莫怪乎当年他回卫国奔丧时,会在卫文公出殡当日出城打猎。 同公子军这样的人打交道应当不难,只要顺着他的意,把他哄得妥当,必然能引得他的喜爱,如此一来,日后方能好好坐下来一同商量。 思及此,佟若绫心下一定,明白自己眼前的处境只能多顺着湛常军,她既然将成为他的妻,两人便在同一条船上,福祸相依。 更甚者,在这个危机四伏的褚国王城里,除去湛常军之外,她还能相信谁? 「五大诸侯国中盛传,敖国的瑞懿郡主冰雪聪明,而且美貌过人,如今一见,传闻果真不假,郡主貌若天仙,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这些话自年纪尚轻的宋少桦口中吐出,总令人觉着有些轻浮冒犯,可佟若绫见宋少桦一脸正经,嘴角含着浅笑,便知他只是同自己客套寒暄罢了,并无他意。 「确实是挺美的,只是好像美不过宝积郡主。」 湛常军没由来的冒出这句话,令人措手不及,更令佟若绫面上绽露的笑容一瞬僵凝。 宋少桦似是已习惯了湛常军的性子,哈哈大笑的缓颊道:「公子军所言差矣。咱们的宝积郡主骄纵任性,怎比得上端庄贤淑的瑞懿郡主。」 佟若绫只得勉力维持着面上的笑,道:「褚王过奖了。我明白关于我的传言可多着,其中就属瑞懿郡主凶悍刁蛮这一则传言最广为人知。」 宋少桦听闻佟若绫主动提及此事,不由得眼露几分敬佩,看来这个敖国来的郡主还有点意思,并非如传言所说的那般刁蛮。 佟若绫撇眸笑睐身侧的湛常军,又道:「想来公子军得知要与我成亲的消息时,肯定是害怕极了,若是娶了个悍妻,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湛常军耸了耸宽拔的肩,一副无所谓的回道:「这亲事是兄长替我订下的,他让我娶谁,我便娶谁,反正无论娶妻与否,我还是照样吃喝玩乐,不碍事。」 佟若绫面上那抹秀丽的笑,终于微微僵住,不过她仍是自持的挪开眸光,未曾显露半点愠怒或不快。 第11章 见堂上氛围有些僵,宋少桦遂扬嗓笑道:「公子军可别这么说,这样对郡主大大失了礼。无论如何,郡主自敖国带着十里红妆一路千里迢迢来,只为与公子军成亲,能得此娇妻美眷,实乃公子军之福。」 湛常军扬起一抹吊儿郎当的笑,不以为然的道:「是福还是祸,这得成了亲才晓得,眼下未免言之过早。」 这话,丝毫不给佟若绫面子,即便是堂上随侍在侧的太监宫人,闻此言亦深感不妥。 只是,对于这个打小便遭卫文公送来褚国交质的公子军,褚人皆知他的为人,不外乎就是轻浮无礼,经常有出格之举,已逝的褚昭王曾经评论公子军此人的性子糜烂昏庸,不仅无法为褚国所用,日后更无法作为控制卫国的一颗棋。 若不是由于湛常军与公子渊打小玩在一块儿,两人情同兄弟,又毫无城府,再加上卫国不愿拿其他公子交质,褚昭王这才勉为其难的任由湛常军留在褚国。 湛常军年纪渐长,越发的不学无术,其他诸侯国的质子全瞧不起他,自然罕少与他来往,而他全然没有半点质子该有的自知之明,将褚国当作卫国一般,镇日无所事事,吃喝玩乐,见着褚王亦没有半点敬意,只想着邀褚王一块儿玩闹。 对此,宋少桦倒是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如湛常军这样昏昧放浪的质子,脑中毫无阴谋算计,直来直往,心底藏不住话,反而有利于牢牢掌控,更无须担忧他会谋反。 鉴于此,宋少桦对湛常军自然少了些戒备,亦不介怀他的种种出格举措,更是放任他经常领着年幼的胞弟四处玩乐。 只是,没料到湛常军对待瑞懿郡主亦这般无礼,想来他的心性犹然稚气,毫无男子气魄与担当,对于娶妻一事全然不当正经事。 思此,宋少桦对于眼前这位倾城倾国的瑞懿郡主,不由得心生几丝同情。 「郡主一路奔波,怕是已经累了,今儿个本来想替郡主接风洗尘,特地嘱咐宫人准备一场盛宴,可顾及郡主的身子,依本王来看,还是暂且缓个两日吧。」 「多谢褚王体恤。」佟若绫起身行礼。 宋少桦转向湛常军,叮嘱道:「往后郡主便是公子军的夫人,公子军可要好好善待郡主,多体贴她一些。」 听罢,湛常军非但没有半分自省,反而变本加厉的打趣回道:「怎么,莫非褚王是对郡主有意思?你觉着她嫁给我是可惜了?如若真是如此,那我写封家书回卫国,请求兄长撤了这桩婚事……」 「胡闹。」 这声低斥非是来自于堂上的宋少桦,而是一旁娉婷静立的佟若绫。 湛常军面露几分诧异的望着她,好片刻没有答声。 佟若绫侧过丽容,眸光略带一丝凌厉的凝瞅着他,道:「公子军你也非是五岁稚童,有些话当讲与不当讲,能在何时何地讲,你应当比五岁稚童还清楚。」 见此景,宋少桦眼底掠过一抹了然。 原来传言中所说的凶悍,便是眼前这副神态……如此一看,比之寻常的柔弱女子,眼下佟若绫当着众人的面训斥未来夫君,更甚者还出言讽刺一番,此等言行确实称得上是凶悍。 湛常军那张俊颜不见一丝赧然,反而自行找台阶下:「我就是说说笑嘛,何必如此认真。」 「公子军向来如此,说笑罢了,郡主莫要当真。」宋少桦出声缓颊。 佟若绫眸色冷然的转正,向堂上的宋少桦款款福身,随后便自行退出无上宫的大堂。 湛常军傻了,瞅了瞅宋少桦,又望了望已然走远的佟若绫,满脸摸不着头绪的茫然。 「我说错什么了?」末了,他一脸无辜的问起宋少桦。 宋少桦好笑的轻轻摇首,道:「想来郡主是受不住你三番两次的冒犯,你得赶紧回去哄哄她才行。」 湛常军越发无奈的回道:「这门亲事我也是不情不愿接下,都说敖国的瑞懿郡主不好相与,偏偏这么一个烫手山芋非得赖上我,你说我冤不冤?」 宋少桦只得好心劝告:「你在郡主面前可别再说这些话,天下没有一个女子喜爱听见夫君弃嫌自己,更何况是一个金枝玉叶的郡主。」 湛常军叹了口气,俊颜尽染不满,慵懒的起身抱拳,朝宋少桦行了个礼便退出无上宫。 一侧随侍而立的长史,上前躬身道:「王上,依微臣来看,瑞懿郡主实在过于高傲且目中无人,方才王上在此,她竟然还敢大声嚷嚷……」 宋少桦打断了长史:「到底是敖桓公捧在手上的明珠,脾气自然大些,况且要娶她的人是公子军,可不是我,高傲与否实在与我没有多大关系。」 「微臣就是怕……怕这个瑞懿郡主日后会给公子军出点子,万一公子军被她给煽动了……」 第12章 宋少桦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煽动?依公子军那样的秉性,纵然有上百个谋士在他身旁献策,他依然是一摊烂泥,褚昭王在世之时,便曾经说及三位质子中,唯有公子军最为无用,如他这般的人,哪怕给了他千军万马,他也只会带着兵马去吃喝玩乐。」 闻此言,长史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依从宋少桦的话附和道:「王上所言甚是,是微臣多虑了。」 宋少桦笑睐长史一眼,道:「本王知道你这是尽忠职守,方会怀疑起瑞懿郡主,你且放心,本王自然也不会傻得让一个敖人在褚国添乱,本王吩咐下去的那拨人便是帮着本王盯住迦楼阁,瑞懿郡主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会传入本王耳底。」 「王上英明睿智,实乃褚国之福。」长史合袖躬身。 宋少桦笑了笑,望向案上摊开的那卷羊皮地图,望着被五大诸侯国割据的中原大地,眼底浮动着炽热的掠夺。 他扬起大手,轻轻抚过粗糙的地图,嘴角上扬,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迦楼阁西院的厢层里,灯火通明,寝房内断断续续传来金铃与银铃的抱怨声。 「郡主,趁着您还未与公子军正式成亲,您还能回心转意,只要您去请求卫王下令,您便能离开褚国了。」 「是呀!郡主,您今日也看分明了,那个公子军就是个烂泥,烂泥扶不上墙,纵然生得俊美,可他的言行举措尽是粗鄙无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看得出是世族子弟……」 端坐在夔纹妆台前的佟若绫,看着贴身丫鬟动手拔去她发髻间的金簪步摇,而她面色从容,已无先前的怒意。 静静聆听着贴身丫鬟数落起湛常军,佟若绫始终没有答声。 最终还是金铃按捺不下,忍不住问道:「郡主难道都不生气吗?」 已散下一头乌云似长发的佟若绫,这才缓缓扬嗓:「气什么?」 「打从公子军见着郡主第一面起,便有意无意的一再折损郡主名誉,更轻浮的要您往后招呼其他男子,这分明是在欺负郡主。」 佟若绫望着镜中一脸忿然的金铃,悠然回道:「公子军年幼之时便来了褚国交质,他可以说是在褚国长大的,这些年来,他在这儿举目无亲,身边又多是监视他的褚人,自然没有合适的长辈予以管教,他会成了今日这般模样,倒也不奇怪。」 银铃不禁纳闷的追问道:「可是郡主在大堂上不也把公子军训斥了一顿?如此说来,郡主也受不住公子军的无礼,是不?」 「那是因为公子军口无遮拦,我不得已之下,方会当着褚王的面出言训斥,明儿个我自会向公子军赔礼。」 金铃与银铃闻言全瞪大了眼,道:「郡主何错之有?为何要向公子军赔礼?」 佟若绫站起娉婷纤瘦的身子,平举双臂,示意两人为她更衣。 见状,金铃与银铃连忙上前着手为她更衣。 佟若绫一边环视周遭,一边平静的道:「你们当知一个礼,我既然主动请嫁公子军,便是没有回头路。我知道自个儿的脾气倔,听不得劝,可我也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傻子,我本以为若能嫁给卫王,此生便能顺遂,后来我才知敖王是为了让我当内应,监视卫王的一举一动,方会努力游说我屈就以媵妾之身嫁给卫王。」 此话一落,金铃与银铃俱是一愣,良久无法接话。 佟若绫兀自换上锦白绣花鸟纹饰的寝袍,往铺着锦褥的红木榻走去。 「你俩已伺候我多年,又愿意随我出嫁,我也不瞒着你们。」 「当真委屈郡主了……」明白真相后的金铃与银铃,纷纷红了眼眶。 佟若绫笑了笑,道:「出身世族,自当有诸多无奈,唯今之计,只有下嫁公子军,方为我的处境解套,亦是唯一出路,何来委屈之说。」 说着,佟若绫复又叮嘱起两人:「往后咱们在褚国,靠的是公子军过去在褚国打下的人情面子,无论公子军待咱们如何无礼,他都是咱们唯一的依靠……」 厢房外,一名老太监手里打着灯,静静听着。 直至两名交班的侍卫步入西院,察觉了老太监的身影,讶异的出声问道:「徐公公怎么在这儿?」 发屋染白的徐公公转过身,迟缓的迈开步子,面上挂着慈蔼笑容。 「公子军让我捎吃的过来,免得饿着了郡主。」 说着,徐公公不忘抬了抬手中的一只漆篮。 「听说郡主的脾气大着,你莫不是吃了闭门羹?」侍卫与徐公公甚是熟稔的搭起话来。 徐公公笑答:「是啊,没想到郡主这么不给我这个老奴才面子,好歹我也在公子军身旁伺候了一辈子。」 第13章 「那公公手里的吃食……」另一名贪嘴的侍卫盯着漆篮。 徐公公顺水推舟的将漆篮递过去,道:「这里头是公子军让厨子做的枣泥饼,两位且拿去吃了吧。」 「多谢徐公公。」那两名侍卫不客气的接过漆篮,团园吞枣的吃了起来。 徐公公笑了笑,遂提步离去。 迦楼阁东院的书层里,湛常军歪着身子,盘起一只腿,坐在写字台后方的官帽椅上。 他一手提着画笔,一手撑着瘦削面颊,低垂美目,百无聊赖的描画着。 随后,书房外传来徐公公同守夜小太监交谈的声响。 房里的湛常军犹在随意涂抹着画纸,直至徐公公入内,来到写字台前,他依然没停下手边的动作。 徐公公自怀里捎出一只锦帕,往写字台上一搁,嘴里笑呵呵的道:「公子画得可是好,如此深具禅意,非是寻常人能轻易参透。」 湛常军探出撑着颊的那一手,俐落的收起锦帕,同时执画笔的那一手未曾有过一丝滞怠。 而后,他用着无比得意的笑嗓回道:「是啊,我这画的是禅意,自然没有多少人能参透。」 「公子一身好才艺,教人好生佩服。」徐公公不住的夸赞。 书房外的守夜侍卫互觑一眼,纷纷掩嘴窃笑。 曼殊宫里人尽皆知,当年这个陪同公子军前来褚国交质的徐公公,简直把公子军哄上天,开口闭口便是一顿褒扬,简直是将自家主子说成了活菩萨转世。 在曼殊宫的太监宫人们眼中看来,这个公子军便是让贴身伺候的徐公公给捧杀了,方会让公子军成了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裤子弟。 公子军到底是质子,虽然自幼长于褚国,又与褚国的公子渊情同兄弟,可在褚人眼里,公子军依然是卫人,仍得严密提防。 不过,与其他三国的质子相比,褚人对公子军的防备自然少了些。 听见书房里传来徐公公的夸赞,以及湛常军得意洋洋的自吹自擂,守夜的侍卫遂在门阶坐下,偷懒打起盹来。 书房里,湛常军已放下画笔,摊开手里的锦帕,端详起上头的墨迹。 徐公公犹在笑道:「公子与郡主的大婚在即,实在是喜事临门,明儿个公子且领郡主上妙莲寺参拜,祈谢菩萨给公子天大的福分,抱得美人归。」 读罢,湛常军将锦帕交还给徐公公,他美眸一挑,眼底闪烁着睿光,嘴里却依然用着吊儿郎当的语气。 「这自然是好,我还能顺道领郡主在瓦市晃上一晃,让她瞧瞧褚国有多么热闹。」 语毕,湛常军起身,双手负于腰后,朱润嘴角上扬,心底全是些鬼点子。 徐公公瞥见那张俊丽面庞上的一抹恶意,不由得出声叮嘱了两句:「郡主毕竟是姑娘家,又是初次来到褚国,对这儿人生地不熟,公子可得将郡主看牢了。」 湛常军淡淡别睐,细不可察的轻轻颔首,随后貌似不耐的对空摆了摆手。 「我明白,徐公公莫要担忧。夜深了,徐公公且退下休息吧。」 「老奴遵命。」 徐公公躬着身退出了东院的书房,留下湛常军独自一人伫立在翦花窗前,望着自窗隙间透入的月色,神色冷沉的寻思起来。 鎏金佛像,捻花微笑,盘坐于寺内,俯瞰人间百态。 香火冉冉,香客如潮,佟若绫虽是一身淡雅雪白深衣,发髻间只簪了支金钗步摇,可她绝世脱俗的美貌,仍是引来了上妙莲寺参拜的褚人驻足。 湛常军将手中的三炷清香往金炉里插去,便自顾自地往寺外走去。 「公子军,咱们郡主还没上香呢。」金铃连忙喊住了湛常军。 湛常军却是一脸不耐的回首,摆摆手回道:「这儿人多吵杂,一会儿咱们在佛寺门前碰头。」 金铃与银铃一脸荒唐的瞪大眼,佟若绫仍然耐心十足的伫立在佛像前,朝着佛祖虔诚敬拜。 褚国笃信佛教,因此褚国内佛寺林立,王城内就属这座由褚昭王下令建造的妙莲寺,香火最是鼎盛。 今早用过膳食后,湛常军便提议要带佟若绫上王城闲晃,佟若绫自然从善如流,在几名便衣侍卫的保护下,随他一同出了曼殊宫。 敖人也信佛,只是不若褚国这般虔诚,佛寺也不多,如今见着这般庄严宏大的妙莲寺,佟若绫自然想多逗留一会儿。 上好了香,领了寺里给的护身香囊,佟若绫领着金铃与银铃出了妙莲寺,却怎么也找不着湛常军的踪影。 「公子军莫不是故意把我们抛下?」 想起湛常军那一派轻浮模样,金铃与银铃很难不作如是联想。 第14章 佟若绫巡视周遭一圈,看见那几名随他们一同出宫的便衣侍卫亦在四下张望,想来他们也把湛常军跟丢了。 佟若绫别开丽颜,压低娇嗓嘱咐起金铃与银铃,「别嚷嚷,咱们从另一头走。」 闻言,金铃与银铃噤了声,并在佟若绫的眼神示意下,朝着位在妙莲寺东侧的一处瓦市走去。 踏入越发热闹的瓦市里,望着连绵不绝的店铺与摊贩,以及汹涌的人潮,金铃与银铃不禁有些发慌。 佟若绫却是一派泰然自若,无视旁人纷纷朝她露出惊艳目光,她身姿娉婷,款款徐行,好似身下是无人之境,安然自在。 「姑娘,来瞅瞅发簪吧。」 行经一处不起眼的小铺时,那名卖货郎扯开嗓子吆喝着,金铃与银铃到底年纪尚小,定性不足,又难得上这样热闹的瓦市,听见这声吆喝,自然而然地凑上前赏览起来。 佟若绫未曾察觉身后的金铃与银铃停下脚步,兀自往前走,行经一处挂满金铜面具的铺子时,不由得驻足睐去。 蓦然,一名脸上覆着鎏金面具的玄衣少年,双手负于腰后,缓缓自铺里走来。 佟若绫怔住,仔细端详起少年的衣着,随即辨认出少年的身分。 「公子军——」 娇脆的声嗓方扬,瘦削的少年忽尔大踏步朝她而来,并且一把握住她柔软的皓腕,拉着她便往瓦市深处小碎步奔去。 佟若绫尚且来不及深究,人已让玄衣少年拉着走,乌发间的步摇随之晃动,雪白裙摆亦微微翻飞而起。 玄衣少年将她带往瓦市尽头的一处空地上,一个戏班子正在那儿搭建棚子,两名稚童坐在方机上,手里摆弄着皮影戏偶,玩得正起劲儿。 玄衣少年松开了佟若绫的手,望着忙进忙出的戏班子,静默了一会儿,方扬嗓问道:「我听闻敖国郡主本是心系于卫王,为何求嫁于昏昧平庸的公子军?」 佟若绫怔忡片刻,脱口反问:「你是公子军?」 尽管眼前的少年衣着与身形皆与湛常军如出一辙,可光听他这一席冷静且带些讽刺意味的问话,便可知眼前的人绝不可能是湛常军。 但,这怎么可能? 佟若绫微眯起秀眸,心底疑窦渐生,反覆端详起玄衣少年,却是越瞧,越发觉着与湛常军并无二样。 仿佛能读透她心底的质疑,玄衣少年侧过身,鎏金面具下的眸光,好似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泉。 「怎么,你希望我是抑或不是他?」 尽管覆着鎏金面具,依然能看清少年深邃的眼眸,那般睿智深湛的眼神,怎样也不可能出现在湛常军身上…… 莫非眼前的玄衣少年,只是恰巧神似湛常军? 按捺下心底未解的困惑,佟若绫戒慎的盯着少年,问道:「你是谁?你为何知晓我的身分?又为何要把我带来这儿?」 岂料,玄衣少年面具下的脸庞扬开一抹笑,只是佟若绫自然瞧不清少年的笑。 少年缓缓朝佟若绫迈步走去,见此景,她后背一凉,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数步,一时退得太急,险些让裙摆绊倒自己。 玄衣少年出手拉了她一把,并将覆着面具的脸庞凑近她,嗓音温醇含笑的道:「如若我告诉你,我是公子军的孪生兄弟,你会如何?」 闻此言,佟若绫秀眸微地瞠圆,丽容却没有显露任何波折,犹然一派冷静。 玄衣少年不着痕迹的端详着她的反应,心底顿起几分赞扬。 看来,这位敖国的瑞懿郡主,远比他原先设想的要来得坚韧…… 第三章 人潮如织的瓦市里,金铃与银铃满身大汗的穿梭其中,寻觅起自家主子的雪白身影。瓦市外边,护送公子军与瑞懿郡主出曼殊宫的便衣侍卫,亦在寻觅两人的身影。 瓦市深处的空地上,戏班子已搭好了简陋的影棚,就等着日落天黑之时招来人潮。 空地一侧的白桦树荫下,佟若绫与玄衣少年相顾而立。 听罢少年的说词,佟若绫只是不置可否的嫣然一笑,道:「我不信。」 玄衣少年面具下的一双墨眉微挑,又道:「郡主为何不信?」 「你莫不是把我当作三岁稚童?」 佟若绫敛起绝美的笑容,冷若冰霜的凝视着那张鎏金面具。 「如若公子军真有孪生兄弟,此事早已传遍诸侯国,岂可能藏得住?」 「想来郡主与那些整日关在闺阁中的女子大不同。」 玄衣少年的声嗓饱含笑意,却教人听不出这话是褒抑或是贬。 佟若绫在心底反覆琢磨,遂扬嗓道:「你特地引开旁人,为的是与我私下谈话?你目的何在?」 第15章 「郡主可是已猜出我的身分?」 玄衣少年可没傻傻的往她话中陷阱跳,她这话问得蹊跷,分明是把他当作湛常军。 佟若绫红唇一扬,眸光湛湛的道:「公子军虽是轻浮昏庸,可他胜在皮相好看,体态好看,你若以为戴上个面具,我便认不得,那实在是小觑我了。」 玄衣少年面具下亦笑,松开了扶住佟若绫的大手,随后拿下了那只鎏金面具。 佟若绫面不改色,一派平静的望着显露真实面貌的玄衣少年—— 抑或,应当说是湛常军。 但眼前的湛常军好似脱胎换骨,眉眼之间凝着一束锐气,嘴角那弯笑,满是算计,凝视着她的目光甚是凌厉。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公子军。」佟若绫淡淡笑道。 湛常军把弄着手里的面具,含笑的深邃眸光直勾勾望着她。 「我本以为瑞懿郡主真如同传言那般凶悍刁蛮,若是如此,事情倒也好办,这样的女子自然好摆布……偏偏郡主并非如此。」 「公子军这是什么用意?」佟若绫挑动细心描绘过的黛眉,问道:「难道你宁可娶一个好摆布的妻子,也不愿娶一个能辅佐你的良妻?」 湛常军笑道:「都说红颜祸水,世间越美的女子,伴随而来的往往是灾厄,我若真想找一个能辅佐我的良妻,那么该女子必定是貌若无盐,品行贤良,方能入我的眼。」 这还是佟若绫生平初次听见有男子宁可娶无盐妻,也不愿娶个美人为妻。 惊诧之余,佟若绫暗暗反覆察看湛常军的神态,见他确实不似说笑,这才真正信了他这番话。 「如此说来,公子看重女子的品德,而非是看重女子的外貌,这确实是世间少有。」佟若绫心下竟然有些敬佩起这个男子。 湛常军又道:「我实在不懂,郡主与卫王是再般配不过,何以郡主要舍卫王而屈就于我?」 佟若绫淡淡言道:「若是我说,因为我不愿以媵妾之身嫁给卫王,你可会信我?」 湛常军轻攒眉头,问道:「就我所知,郡主与卫王是情投意合,又是青梅竹马,郡主真会因为这么点小事而拒嫁?」 佟若绫总算明白,说到底,湛常军是在怀疑她求嫁于他,是别有意图。 悟透这一点,佟若绫不由得失笑,道:「公子自幼被送往褚国交质,不被卫人所喜,可以说是毫无后盾,更无任何权势地位,你以为我求嫁于你,还能图谋些什么?」 湛常军敛起唇边的笑,一本正经的道:「郡主既然晓得在我身上图谋不到任何好处,何不趁着一切尚可挽回时,快些请求卫王打住这桩婚事。」 佟若绫寻思半晌,话锋忽尔一转,问道:「公子可是已有意中人?」 湛常军眉眼未动的矢言否认:「我至今尚无心仪的姑娘,亦不曾遇见能让我想与之厮守终生的女子。」 「那,除去没能貌若无盐,我身上可是哪一处不得公子喜爱?」 「全部。」 湛常军的语气答得干脆爽快,丝毫不给佟若绫留些颜面。 饶是佟若绫再如何冷静镇定,可她毕竟是敖国的金枝玉叶,又是貌美倾城,何曾遇过男子这般否定她的种种。 两抹掺杂了忿恼与羞愧的红晕,染遍了那张雪嫩的丽容,佟若绫神色亦难掩怒意的瞪大秀眸。 湛常军见她动了怒,随即不慌不乱的解释道:「其一,郡主生得国色天香,怕是寻常男子见了郡主都会起心思;其二,郡主性子刚烈,加上出身娇贵,怕是很难顺从夫君的意;其三,我与郡主并不匹配,日后想必是琴瑟难鸣;其四,郡主心系于卫王,下嫁于我只是一时负气……」 「不,你错了。」佟若绫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我之所以求嫁于卫人厌恶的公子军,为的就是彻底摆脱卫国与敖国,还有不受我兄长牵制,摆在我眼前的只剩下这条路。」 湛常军满是讽意的接话:「如此说来,我是郡主逼不得已才定的下下策。」 「正是。」佟若绫微笑回敬。 湛常军一脸了然的颔首,缓缓将手中的鎏金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看来我与郡主当真八字不合,彼此都视对方为下下策,这桩婚事实乃一桩祸事,可你想嫁,我却不想娶。」 听见湛常军用着半是挑衅、半是玩笑的声嗓说道,佟若绫不由得蹙紧黛眉。 「我能证明,公子方才列举的那些事,往后都不会发生。」 「我已领教过郡主的脾气,你连在褚王面前都敢削我的颜面,你如何能保证我所列举的那些事不会发生?」 佟若绫恍然大悟。 第16章 原来,湛常军全是在演戏,他藉由扮演轻浮昏昧的公子军,骗过了众人,甚至在大堂上,当着褚王的面,故意说那些轻佻的话,只为试验她的脾气。 明白一切前因后果,佟若绫心生不解的问道:「既然你信不过我,为何要让我知晓你的真面目?」 湛常军笑道:「聪明如郡主,怎会猜不出我的用意?我自是晓得,这么做是在拿我的性命冒险,可无论公子军如何轻浮无度的冒犯郡主,郡主仍是不愿打消与公子军成亲的念头,我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 佟若绫又问道:「难道公子就不怕我出卖你?」 湛常军缓步凑近,再次摘下鎏金面具,俊颜扬笑的问道:「郡主会出卖我吗?」 望入那双冰冷且布满杀意的黑眸,佟若绫心中一窒。 此下,她复又明白了一件事。湛常军能安排今日这场走失的戏,借此支开监视他的便衣侍卫,又能善用地形之便,让她与贴身丫鬟走散,好将她带来此处谈话…… 怔忡间,湛常军将面具翻了个面,覆上佟若绫的丽容,她僵住,欲探手拨开那只鎏金面具。 不远处正巧传来金铃与银铃的叫唤:「郡主!」 与此同时,为她戴上面具的湛常军,凑在她耳畔沉沉低语:「我俩一样是寄人篱下,可是我自幼长于褚国,我对这儿的了解必然胜过你,你若真出卖了我,我的人也不会放过你,相信郡主如斯聪慧,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性命说笑,是不?」 佟若绫长这么大,除去兄长逼她下嫁卫王之外,尚且不曾让人当面这般软硬兼施的威胁,她心下虽恼,却也真切明白,湛常军有这样的胆识,隐瞒真实面貌多年,足可想见他的心思之深沉…… 佟若绫心下一定,拿下面具,望向湛常军重新展露吊儿郎当的笑脸。 「公子放心,既然我已决定嫁予你为妻,自然是与你在同一条船上,我岂有自毁退路的理?」 湛常军已重新把轻浮的神态挂回脸上,他转开身,望着前方匆忙奔至的金铃与银铃,又睐了一眼不远处寻来的便衣侍卫,趁着这伙人尚未走近时,又回过身朝着她低语—— 「你并非是我属意的良妻,我只能奉劝你一句,要嫁与否,随你的意,我管不着,但公子军声名狼藉,又轻浮无礼,你若真想嫁给这样的男子,便得心中有底,日后我是绝不可能将你视作妻子看待。」 大婚当日,由于湛常军身分是质子,于礼不该在曼殊宫行婚礼,于是褚王迤人将迦楼阁结上红彩,又送上了无数厚礼,也算是给湛常军与佟若绫两人作足了面子。 平素与湛常军交好的褚国贵族,以及在褚国交质的质子们亦不免俗的前来祝贺,一时之间,迦楼阁的厅堂坐满了各怀心思的人,氛围显得有些古怪。 其中,敖国质子便是佟若绫的叔父,当年敖国与褚国协议时,敖桓公膝下尚无子,唯有感情甚笃的同胞兄弟,最终只得把当时年纪最小的胞弟送来褚国。 佟若绫打出生便不曾见过这位被送来褚国交质的叔父,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面,为此,她事先已备好敖国专有的羊羔裘蹩,以及当年敖桓公留下的遗物。 只是,这些东西还得留待大婚之礼结束后,等她掀了盖头方能当面送给叔父。 迦楼阁东院的主房里,处处可见红彩,佟若绫坐在外间的红木太师椅上,一侧茶几上搁着一漆红木盘,盘里摆着折得方正的红丝盖头,盖头边角全绣上了吉祥如意纹饰,金银线交错的针法,这是一等一的绣工方能绣出的繁复花样。 这只红盖头是兄长让敖国最厉害的绣娘,耗时三个多月方绣成,原先他以为她风光嫁往卫国,成为卫国的王后,不想,如今却是成了这般境地。 一旁伺候的金铃与银铃俱是面色发白,直瞅着今日妆点得艳丽无双的佟若绫。 「还是找不着人吗?」 佟若绫扬起眸光,睐向方才入内通报的常侍谒者。 只见那名常侍谒者躬着身,不停地拉起袖口拭去额上的冷汗。 「回郡主的话……小的询问过迦楼阁的奉使,说是公子渊要出宫去给公子军取贺礼,公子军听罢便随他一块儿出宫去,直至此时仍未回宫……」 「今日是何等的大日子,公子军怎能任意出宫?」金铃与银铃气得出声骂道。 常侍谒者的头压得更低了,冷汗涔涔,全然不知从何交代起。 唯有佟若绫自个儿心知肚明,湛常军本就不喜这桩婚事,他已对她撂下警告,她若执意要嫁,他自是只能接受,但他绝不会将她视为妻子善待。 这当真是她生平头一遭,亲耳听闻有男子宁娶无盐妻,也不愿拥有她这般绝世美貌的妻子。 第17章 想来湛常军自小便离开家乡,来到异乡,在敌人环伺下长大成人,他若没有足够坚韧的心志,岂能演足戏,骗过所有人。 他既已看透世事冷暖,亦明白他身为质子,仅仅只是卫国的一颗弃棋,无人在乎,于是他为求自保,只得装作轻浮昏昧的公子军,让褚人对他放低戒备,亦未把他放在眼底。 只是,他如此努力的装疯卖傻,除了让褚人对他不设防,图的还有什么? 这个为世人轻视不齿的公子军,其真正的本事与能耐,恐怕远远超乎她所能预料的。 光是难以捉摸公子军的行事作风,以及不知他几时又会藉由轻浮之举,掩盖他真正的意图,这些飘忽难测的事,她便十分清楚,此人绝无可能乖乖听她的话。 更甚者,湛常军对她怀有敌意,他似乎认定她别有图谋,方会弃卫王而求嫁于他……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原本确实有所谋。 她原以为公子军是个好摆布的傻子,如此一来,他若能事事听从她,日后兴许还有机会盘算着回敖国。 她本就是敖人,既然无缘成为卫国王后,那么她倒不如嫁给一个地位不如自己的男子,往后她便能掌握大局。 眼下看来,公子军是不可能受她摆布了,相反的,她得想法子与他化敌为友,让他能放下对她的成见,日后方能结盟,共商大事。 只是,她该如何赢得湛常军的信任? 心思底定,佟若绫忽尔站起身,吩咐起常侍谒者:「劳烦谒者帮忙通传褚王,我要出曼殊宫。」 常侍谒者傻了傻,问道:「郡主要出宫?!这……这怎么能行?!」 佟若绫斩钉截铁的道:「我知道公子军人在何处,只怕他出宫顾着玩乐,忘了今夜是大婚之礼,我若是不亲自前去寻他,他肯定彻夜不归。」 瑞懿郡主在大堂上公然训斥公子军一事,短短数日便已传遍曼殊宫上下,此时常侍谒者听罢,觉着确实有理。 「小的这就去禀报王上,还请郡主稍候片刻。」 待到常侍谒者离去,金铃与银铃一人一边拉住佟若绫,急得都快哭出来。 「郡主是在说笑吧?您今夜可是新娘子,盖头都没能盖上,您穿着这一袭红丝袍能上哪儿?」 佟若绫低垂水眸,端详自己身上那一袭盘金大红丝袍,描着艳红胭脂的唇瓣不由得扬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红袍与红盖头全是兄长帮她置办的,为的自然是将她送上卫国王后的位子。 如今这些物事在她看来,全成了一场笑话。 佟若绫伸手抚过裙上细致的金线纟昆边,不甚在乎的道:「这样一身招摇的红丝袍,对比我要嫁的人,似乎于礼不合,弄脏了便脏了吧,无妨。」 语毕,佟若绫转动簪满金钗花钿的蟒首,昂首阔步往门外走去。 无上宫偏殿里,蓦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坐在乌木长案后方的褚王,合上手边的书卷,望向跪于地上的常侍谒者。 豆「连自个儿的大婚之夜都能忘了,这个公子军可真是越来越离谱。」 豆「郡主说要亲自去宫外寻公子军……」 网「且让她去吧!」闻言,褚王哈哈大笑,「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居然如此想不开,只因为不愿当卫王的媵妾,就负气下嫁这个荒唐的公子军,可以想见,这两人根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实在是够闹腾了。」 见褚王作这般回覆,常侍谒者便跟着陪笑道:「就是!公子军荒唐,郡主居然也跟着瞎起哄,天下焉有新娘子在大婚之夜四处抛头露面的事。」 「看来瑞懿郡主一定悔不当初……哈!」褚王半嘲半谑的笑言。 「依王上来看,是否该派便衣侍卫跟着郡主?」 褚王笑着下令:「派几个人保护郡主便是,王城里出不了什么乱子。」 「小的这就去办。」常侍谒者合袖行礼,退出了偏殿。 入夜后的王城,是越发的热闹,足可见褚国的国力鼎盛,民富安平,百姓把日子过好之余,亦懂得如何寻乐。 妙莲寺一旁的瓦市,入夜之后,人潮不见稍缓,反而更显汹涌,排排挂的灯笼炽亮如白昼,照明了这方热闹天地。 佟若绫一身红袍,高高盘起的发髻又簪满鎏金花钿,行走于瓦市中,自然招来不少惊愕目光。 在她身后是两名贴身丫鬟,以及几名身穿青衣长袍的侍卫,众人当知佟若绫来历不小,遂纷纷退至两旁,让出一条通道来。 佟若绫依循着前几日的印象,来到瓦市后方的空地,只见搭建好的戏棚子上,皮影人偶演得正精彩,棚子底下摆满了整齐划一的矮凳,凳上已坐了满满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仰长了脖子看皮影戏。 第18章 佟若绫停下步履,巡视一圈,终是在某个角落找着某道英挺的人影。 再三确认过后,佟若绫抿紧红唇,毫不迟疑的提步上前,朝着那抹端坐在矮凳上的伟岸背影,冷冷提嗓—— 「公子可真是极好的雅兴,大婚之夜独自一人在这儿看戏,怎么没邀我这个新娘子一块儿?」 湛常军先是愣了下,随后别首睐去,迎上那张娇丽如牡丹的容颜。 他先是讶喊一声,俊脸满是惊诧的站直了高大身躯,道:「郡主怎会在此?」 佟若绫见湛常军演起戏来,心下并不意外,遂配合起他。 她故意绷紧丽容,眸光凝怒的瞪着他,斥道:「公子莫不是忘了,今夜是我俩的大婚之日?」 湛常军又是一脸愣,抬起大手拍了拍饱满的天庭,嘴里嚷道:「哎呀!我怎么给忘了!」 佟若绫心下直暗笑,笑他演得可真像回事,莫怪乎这么多年来,褚人全让他耍得团团转儿。 然而佟若绫面上仍是佯装愠怒,在旁人的侧目下,厉声质问起湛常军。 「你身上还穿着红袍,怎会忘了今夜是我俩的喜日?」 「我光看戏便什么都忘了。」湛常军两手一摊,语气充满无奈。 「公子渊呢?」佟若绫问道。 「我让他去前头给我买支糖葫芦——嗳,正说着呢,他来了!」 佟若绫顺着湛常军所指的方向望去,确实瞧见宋临渊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脚步匆匆的绕过人群而来。 「郡主,是我的错,我只是出宫取贺礼,公子军非得陪我来……」 一迎上佟若绫怒气满盈的娇颜,宋临渊慌张得红了脸,嘴上直道歉。 佟若绫看得出来,这个公子渊性子单纯,又是褚王的亲手足,自小颇受保护,城府不深,湛常军会与他走得这么近,应当是为了利用他,顺带的还能自保。 随后,湛常军一派重墙重义的粗声辩驳道:「与公子渊无关,是我非得要来看戏不可,他方顺着我的意。」 宋临渊生怕他俩会吵起来,连忙又抢着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是我不好,我不该出宫的……」 佟若绫冷眼望着这对哥儿们你一言我一语,全抢着替对方说话,她心下一阵冷笑,不由得佩服起湛常军。 这般看来,湛常军已经把宋临渊彻底收服了,两人称兄道弟的,饶是褚王对湛常军仍有提防,亦会看在宋临渊的份上,对他多几分包容。 佟若绫自当晓得,湛常军是故意随宋临渊出宫,借此让她这个新娘子在迦楼阁空等,亦让褚人看尽她的笑话。 佟若绫眸光流转,红唇一扬,不怒反笑的道:「你们俩都别争了。」 娇嗓一出,湛常军与宋临渊便默了声。 佟若绫望着前方棚子上的皮影戏,款款在矮凳上落坐,笑盈盈的道:「这戏如此精彩,我也该留下来—同瞅瞅。」 见此景,众人无不傻了眼。 「郡主,您这是……」宋临渊急得满身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郡主是说笑的吧?」金铃与银铃亦出声劝道。 佟若绫却一点也不似说笑,她仰起丽容,眸光直挺挺的望着前方棚子,神色一派悠然。 湛常军心下暗笑,不由得忖道:这个敖国郡主倒是挺沉得住气,想来那日在大堂上,他那些玩笑话当真惹恼了她,方会当着褚王的面破口训斥。 「湛兄,你倒是劝劝郡主呀!」宋临渊扯了扯湛常军的袖子,急慌慌的催促道。 湛常军只是耸了耸大红袍子下的宽肩,一脸无所谓的道:「郡主想看戏,咱们为何要拦着她?」 宋临渊低嚷:「今夜可是你们的大喜之日,怎能在这儿看戏呢!」 湛常军犹然一派吊儿郎当的笑道:「咱们看完戏再回宫里行礼也不迟呀!」 语毕,湛常军遂在佟若绫身旁的矮凳上落坐,津津有味的欣赏起皮影戏。 此景看傻了宋临渊等人,待到消息辗转传回曼殊宫里,留在迦楼阁等着新人回来行礼的贵族与质子们全傻了。 紧接着,消息传入无上宫里,褚王早把这桩婚事当作笑话看待,当下更是笑不可抑,便发了令下去,让迦楼阁里的贵族待至礼成方能走人。 于是一众人在迦楼阁里枯等至深夜,方等来了戏终人散的新娘子与新郎。 最教一众人甚感荒谬的,湛常军手里握着糖葫芦,另一手捏着油纸包裹起的馅饼,就这么兀自边走边吃,全然将瑞懿郡主抛在后方。 而瑞懿郡主一脸平静,不见半点怒色,反显得怡然自在,看得众人俱是一顿发傻。 第19章 由于夜已深,众人已见疲态,湛常军遂一脸体恤的宣示道:「大伙儿已来观过礼,今夜过后,我与郡主便是夫妻了。」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齐齐愣住,可一旁的瑞懿郡主却也没有劝阻的势儿,更甚者,她连盖头都尚未掩上,就这么伫立于厅堂上。 质子们只觉着眼前此景像极了闹剧,又不好说些什么,唯独敖国质子佟宇亦是佟若绫的叔父—— 脸色铁青的拉开嗓门训斥起来。 「公子军,你如此轻忽瑞懿郡主,把这桩婚事当成儿戏一般看待,你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见佟宇大动肝火的替侄女出气,湛常军也不意外,犹然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样儿。 「佟兄莫气,方才可是郡主自个儿留在瓦市看皮影戏,可不是我死拉活求的让郡主陪看戏,您若真要生气,那可是错怪了我。」 闻此言,佟宇面色越发难看的转向佟若绫,严厉地质问道:「公子军所言可是属实?」 佟若绫朝着叔父有礼一笑,道:「正是。稍早我出宫前去寻公子军,见那皮影戏十分精彩,便随公子军一块儿留在瓦市……」 「胡闹!」佟宇痛斥。 佟若绫默了声,低垂眉眼,一派温顺的模样,未曾出言顶撞叔父。 佟宇气得拂袖而去,其他人见状,纷纷尴尬的出声缓颊。 「佟兄的脾气素来如此,他最是一板一眼,恪守礼节……」 听见其他贵族子弟与质子们谈论起叔父的性情,佟若绫心下顿生几分愧赧。 敖桓公临终前,嘴里念念不忘的便是被送往褚国交质的幺弟,只可惜,王位传至兄长手中之后,敖国对这位为国牺牲的质子便逐渐淡忘,近年来亦罕少派迤外使前来褚国慰劳。 兄长的自私无情,在即位之后展露无疑,佟若绫方看清权力能把人彻底改头换面,换成了一个仿佛从来不曾熟识过的陌路人。 她屡屡试探兄长的心思,方知兄长早把她视作一颗棋,所有劝哄她的温言好语,全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前往卫国,成为潜伏在卫王身旁的奸细。 她虽是曾对卫王有意,但不可否认,她对王后之位的谋算,多过于对卫王的情意。 生于世族之家,去留嫁娶本就不由自己,她打小便明白这一点。 为了日后不受制于人,为了不重蹈媵妾出身的娘亲的覆辙,她努力盘算一切,只为了能顺顺当当的嫁给卫王,成为卫国王后。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她谋划好的一切全乱了套,至此,她已彻底看破,对兄长的自私寡情更是寒心,只想着远离敖国与卫国之间的斗争。 为了顾及大局,她非嫁卫人不可,迫于无奈,只得下嫁公子军。 怎料想得到,在世人看来,是她屈就这桩婚事,可在公子军看来,是她高攀了他,他压根儿没将她高贵的出身,以及绝世美貌当作宝,反之,他将她拥有的一切视作灾厄,避之唯恐不及。 待到众人逐一告辞离去,原先闹哄哄的厅堂顿时归于寂静。 佟若绫睐了一旁伺候的太监宫人,吩咐道:「大伙儿累了一夜,都下去歇息吧。」 湛常军兀自坐在铺着红色锦垫的太师椅上,吃着茶几上摆的如意糕与吉祥果,那一派不关他事的闲散神态,仿佛是前来祝贺看戏的宾客,教人甚难相信他便是今夜的新郎倡。 「你们俩先回东院拾掇。」佟若绫又扬嗓支开了金铃与银铃。 片刻过后,四处结上红彩,喜气洋洋的厅堂里只剩下今夜的两位新人。 湛常军兀自收拾着盘里残余的糕点,佟若绫丽颜上的笑容渐是敛去。 她缓步踱至湛常军的面前,盯着他孩子气的吃相,淡淡扬嗓道:「这儿没其他人在,你不必再演了。」 捏着一块如意糕的修长大手,闻声顿住,湛常军扬起那双含笑的深邃美目,望着彻夜将他看透的佟若绫。 他将如意糕搁回白瓷小碟里,改而提起茶盅,帮自己斟了一杯凉透的茶水,徐徐品啜了一口。 佟若绫款款在茶几另一侧的太师椅落坐,目光盈盈的直盯着湛常军那张俊丽的面庞。 若真要论,湛常军面貌之俊丽,高大挺拔的身形,是她至今见过最为出色的男子,即便是才貌双全的卫王,比之亦略逊一筹。 湛常军一改先前的轻浮神态,此时正眸光炯炯,眸中含着一缕嘲谑,直挺挺地迎上她审视的目光。 「我早已告诫过郡主,郡主执意不肯放弃,而我自然不会心甘情愿接受这桩婚事。」 短短一句话,便可知今夜之举,自然是湛常军刻意有心为之,目的是为了惹恼她。 第20章 听罢,佟若绫倒也不恼,只是浅浅一笑,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公子放下敌意?」 湛常军低掩一双深似海泉的墨眸,大手把弄着手里的青瓷茶碗,嘴角那弯笑满是玩味。 「我区区一个卫国质子,无权无势,更给不起郡主荣华冨贵,我岂敢对郡主有什么敌意。」 说着,他脑中忽而掠过方才在瓦市里,佟若绫挺直着背脊,安之若素的端坐于矮凳上,专心入神地欣赏着皮影戏的神态。 不得不说,她的容貌确实生得极美,肌肤似雪,乌发如云,红唇皓齿,美得好似一朵水灵灵的牡丹,娇艳之甚。 然而,越美的花儿越是含有剧毒,这条道理他自小便比谁清楚。 他的娘亲便是其一。 他的娘亲杨氏原先是卫国出名的美人,后归他的亲爹卫文公所有,谁能料想得到,杨氏本是卫国太宰的青梅竹马,为了谋夺王位,杨氏竟然主动提议由她入宫迷惑卫文公,日后若诞下世子,两人便可里应外合,扶持世子篡位。 只可惜,这样的如意算盘,终是在两人按捺不住,私下暗通曲款之时,遭卫文公发现两人的奸情后,彻底给粉碎了。 彼时,他年纪尚幼,由于才貌兼备,甚受卫文公的喜爱,娘亲杨氏与太宰的奸情被揭之后,他在短短数日内,尝遍了人情冷暖。 他先是失了娘亲,后又遭父亲鄙弃,在太监宫人的嘲讽中,得知娘亲与太宰的丑事后,他受尽众人的冷眼羞辱,只剩下自小伺候他的徐公公,一直在护着他,甚至主动随他一同来到褚国交质。 由于娘亲的不忠不义,让他深切体悟到,越美的女子,越是不甘于平凡,所怀抱的野心越是远超乎平凡女子。 娘亲杨氏的野心害惨了自己,亦牵连了无辜的他,他七岁便被送来褚国,此后,卫国对他的生死不闻不问,甚至未曾设想过让他回返卫国,就这么打算让他老死在褚国。 从湛常军英挺的侧颜,瞅出他心事重重的神情,佟若绫探出手接过他手里的茶碗。 这样一个轻巧的触碰,猛然惊动了深陷往日情景的湛常军。 湛常军下意识的反过手,一把攫住了那只纤巧柔灵,随后收拢五指。 佟若绫黛眉紧蹙,出声低喊:「你抓疼我了。」 清脆的娇嗓一出,湛常军这才醒过神,看清眼前景况,随即攒紧峻眉,松开了掌里的雪白柔荑。 可就在松手的那一刹,他手里的茶碗亦跟着跌落在地,眶啷一声,摔成一地碎瓷—— 这一摔,惊动了早已退下的太监宫人。 佟若绫绝美的眉眼一动,在太监宫人们朝门口涌来之时,立即探出手盈握住湛常军修长的大手。 她扬起一抹温婉甜笑,道:「看了一夜的影戏,方才又行了礼,公子怕是累了吧,我扶你回房歇息。」 湛常军先是微怔,察觉门外聚集了一票下人,他只好重新挂上轻浮神态,一脸笑嘻嘻的。 「瞧我玩了一宿,确实累了,连个茶碗都拿不稳,啧啧。」 说着,湛常军顺从这个势,佯装疲态的打了个呵欠,让佟若绫轻勾起他的手臂,搀扶着他一同出了厅堂,在众人松了口气的目光中,缓缓步入前往东院的松林小径。 第四章 东院的灯火炽炽大亮,结上红彩的新层里,甫踏入外间里,湛常军便一把甩开了佟若绫的手,丝毫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意。 虽知湛常军这一路不过是作戏给旁人看,可见他前后态度转变之大,佟若绫不由得有些愠怒。 湛常军兀自往太师椅上一坐,那张似白玉一般的俊颜,没有一丝笑意。 「郡主倒是聪明,知道如何随我作戏。」他似褒似贬的赞扬道。 佟若绫丽容冷凝,眸光亦染上几分怒意,道:「公子虽是不喜这桩婚事,可我极力示好,未曾为难过公子,你又何苦如此?」 听出她语气僵硬,湛常军美目扬兮,睐去,迎上那一翦秋水灵眸,自认铁石一般的心头,竟是隐隐动荡。 她确实生得极美,新娘红丝袍下的身段玲珑姣好,教人想入非非,只怕天底下少有男子能抗拒得了她的求嫁。 犹记得,那一日卫国外使递交了敖国的婚书,他心下是愕然大过于惊喜。 他从未想过,尊贵如敖国郡主,竟然会主动求嫁于他,而他作为一个毫无后盾可言的质子,他的处境可说是生死无人问,喜丧无人知。 湛常军眸光烁烁,凝瞅着佟若绫染上怒意的娇容,直爽的问道:「郡主说不曾为难过我,此话差矣,你罔顾我的意愿,逼我娶了你,这不正是在为难我?」 第21章 一再遭他如此弃嫌,饶是再能忍让的人,怕是都会气得七窍生烟。 佟若绫自当如此,只见她怒不可抑的驳斥道:「公子不愿娶,我又何尝愿意嫁来褚国?我只愿作寻常人的正妻,断不愿为王上的媵妾,更不愿沦为遭兄长利用的奸细,出于无奈,我只得嫁与你为妻,唯有如此方能保全自己,你有你的谋算,而我亦然。」 见她情绪如此激昂,湛常军竟是笑了,道:「原来,这才是郡主来此的真正原因。」 佟若绫闻言一怔,方醒悟,湛常军是故意惹怒她,诱使她口不择言,吐露求嫁于他的真正实情。 正欲扬嗓时,湛常军蓦然起身,一把握住她的皓腕,将她拥入怀里。 随后,他滚烫的薄唇贴上她的左颊,她浑身泛僵,芳心随之发悸。 尚未回过神,耳畔忽焉传来他微哑的气音 「外边有人,去房里谈。」 语落,湛常军双手将她半搂半抱,绕过绘上牡丹花开的大插屏,来到内边的寝房。 湛常军将她卸在榻上,她犹然浑身僵硬,眸光与他相对,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中,清楚觑见了警惕与防备。 瞬时,佟若绫彻底回过神,方晓得湛常军对她满怀戒备。 如此说来,他万不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思及此,佟若绫这才放松下来。 湛常军目光落在她精致无瑕的娇容上,却是竖长了双耳,聆听着静悄悄的外边。 片刻后,他方从她身上翻起,坐在榻沿,眉眼间的戒慎亦松懈不少。 佟若绫心下怔讶,亦跟着翻坐起身,压低嗓音问道:「方才外边……」 「肯定是褚王的探子。」他侧过俊颜,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 她沉默片刻,复又问道:「你习过武术?」 湛常军淡睐她一眼,始终没有答覆,但在佟若绫看来,已是默认。 方才无论她如何静心聆听,都不觉着外边有人,可他却能如此灵敏的察觉外边有探子,如此看来,他必定习过武术。 「你一来,迦楼阁的探子便多了,你可晓得,你的到来,为我引来多少的祸事?」 触见湛常军那一脸的冷嘲,佟若绫自知理亏,只是径自沉默不语。 「你一个敖国郡主,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无端委屈求嫁于我,甭说是褚王,就是我也不会相信天上会掉这么一块馅饼,而且还是指名给我的馅饼,要我来看,只会觉着这饼有毒。」 听出他藏在嘲讽中的试探,佟若绫气定神闲的淡淡回道:「你若信不过,我说再多也无益,既是如此,日后咱们便忍耐忍耐,同住一屋檐下,各自过活,互不过问。」 见她这般干脆,湛常军心中纵是仍有诸多疑窦,却也只能暂且按捺下来。 「出了迦楼阁,全是褚王的眼线与探子,我们两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褚王的眼与耳,你若是出了任何纟比漏,我怕……」 「湛常军,你究竟把自己当作什么了?」佟若绫忽尔反将他一军。 湛常军这才收口,挑了挑飞扬的峻眉,静待她把话说完。 佟若绫红润的唇瓣一扬,冷笑连连,道:「说穿了,我原先只是把你当作好摆布的傻子,论其身分地位,你万万高攀不起我,我之所以屈就下嫁,为的是不受制于人,我的兄长无法牵制我,而我的夫君亦不能。」 见她眸光清亮,神情坚定,不似撒谎,湛常军心底的猜忌稍稍冲淡。 「看来传言所说的,倒有几分真,瑞懿郡主性情确是凶悍,只不过,郡主的凶悍在于守己。」 「不错。」 甭管他这席话是真褒抑或暗讽,佟若绫却是一派坦荡,直言不讳。 「在此乱世之中,唯有守己,方得安生。」 湛常军面上无动于衷,心下却是深受震慑,只因她的思虑,竟然与他如斯相似。 佟若绫收回眸光,望向榻上,平静的问道:「既然清楚公子的难处,那么三日后咱俩佯装吵上一架,我便能搬回西院,将东院归还。」 「不成。」湛常军谨慎的予以反驳。「你到底是敖人,褚王与你亦不相熟,肯定怀有极重的戒心,除非找着合适时机,否则眼下我们不宜分房。」 佟若绫知他自幼长于褚国,对于褚王的性情自然掌握得一清二楚,他既然有此疑虑,一定有他的道理。 「既是如此,那往后咱们先行忍让,暂且共宿一室。」 「我自是无妨,就是委屈了郡主。」 佟若绫微蹙黛眉,睐了身侧笑得正灿的湛常军,不由得忆起方才他搂住自己的情景…… 第22章 双颊微微发热,她连忙起身下榻,来到妆台前,瞥见铜镜中的自己一脸娇态,心中不禁暗自一凛。 为了守己,她不畏千里跋涉来此,更不怕嫁给声名狼藉的质子,然而,她到底未曾与男子如此贴身相近,面对湛常军的碰触,她自是什感困窘。 见佟若绫背影透着不自在的僵硬,湛常军心中渐起其他困惑,可碍于眼下情势不宜问出口,他只能留待日后逐一解惑。 湛常军低声道:「夜深了,先歇下吧。」 佟若绫只得佯装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先绕至披挂外衣的屏风后方,褪去了腰带与大红外袍。 待她坐在妆台前,抬高藕白双臂,有些费力的拔去发髻上的金簪步摇时,湛常军见着此景,竟然起身下榻,来到她身后,为她拔去那些金簪步摇。 瞥及倒映于镜中的挺拔人影,佟若绫心口悄然一震,有些失了神…… 湛常军心思无他,只是顺手帮忙,他逐一拔去佟若绫发髻里的簪子花钿,心思似也随这样的举动松散起来。 「要我来看,这些簪子与花钿实在累赞,女子镇日把时光消磨在妆扮自己上,实在是要不得。」 「女子妆扮自己,自然是为了引来男子的注目,我倒不信,除去贫户女子,天下有哪个女子不喜妆扮自己?」 湛常军低掩下墨眸,大手正抽起一根凤簪,嘴上漫不经心的回道:「怎会没有?于我而言,不喜妆扮自己的女子,方是真正的美丽,镇日耗费心力在妆扮上的女子,大多俗不可耐,毫无内在可言。」 尽管明白他这些话并非冲着她来,纯粹是陈述他的喜好,然而听在她耳里,难免觉着刺耳。 佟若绫抿紧红唇,兀自起身,无视湛常军讶然的目光,朝外边扯嗓命令道:「来人,备水,伺候洗漱。」 闻言,湛常军只得放下手里的簪子,坐至一旁的绣敦,俊颜重新抹上轻浮神态。 他双臂交握于胸前,慵懒的睨着坐回妆台前的佟若绫,心下不禁忖道:她莫不是故意命人备水洗漱,借此让他没得松懈歇息。 看着佟若绫随嫁的两位小丫鬟捧来了盛满清水的银盆,湛常军嘴角浅浅一挑,眼底闪烁着促狭笑意。 「是该洗漱洗漱了,今夜可是我与郡主的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怎能耽搁呢。」 闻此言,正在洗漱的佟若绫不由得一愣,一旁伺候着的金铃与银铃俱是红了小脸。 洗去脸上的胭脂水粉,接过金铃递来的软绢,擦去残余的水滴,纵是卸尽妆容,佟若绫美貌未减半分,一翦水灵杏眸,秀挺鼻尖,衬上花苞初绽似的娇嫩红唇,当真美得慑人心魂。 湛常军见着佟若绫此时素净的美貌,当下暗自怔然,原来卸尽胭脂水粉后,她的美丽依然不减,反教人亲眼见识到她容貌的精巧无瑕。 佟若绫稳住心绪,侧过丽容吩咐起小脸通红的金铃与银铃:「你俩忙了一夜,该是累了,下去歇息吧。」 金铃与银铃不敢多逗留,捧起佟若绫用过的那只银盆便退出寝房。 佟若绫睐了满脸戏谑的湛常军一眼,道:「公子如此弃嫌我,还想着春宵一刻值千金?」 湛常军笑回:「郡主不也是如此?心底瞧不上我,为了守全自己,迫于无奈方与我凑合在一块儿。」 佟若绫沉静的端详他片刻,道:「如若公子愿意,我俩虽是当不成夫妻,却能一同共谋大事。」 湛常军不以为然一笑,道:「郡主未免太瞧得起我,我这样一个没有权势傍身的质子,如何能与郡主共谋大事?」 佟若绫复又追问:「你多年来在褚人面前苦心作戏,为的又是什么?你能有这样的胆识,只怕是另有你的盘算,如若你愿意,我俩能……」 湛常军打了个呵欠,从绣敦上站直挺拔身躯,褪去了大红色新郎袍,往屏风上一披,脱了鞋袜便兀自上榻。 见他刻意回避自己的提问,佟若绫当下便知湛常军压根儿没打算信任她。 佟若绫也不气馁,来到榻旁,望着刻意往榻里边睡去的湛常军,她只觉着好气又好笑,更甚者,还有些不甘心。 她自幼便知,她的容貌过人,身旁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见着她,无不赞叹她的美貌。 若不是她的性情倔硬,忌妒者便以凶悍刁蛮之说中伤她的名声,久而久之,与她不甚亲近的人,渐是信了这则传闻。 先前卫王不畏传言,长年与她鱼雁往返,她心下自是有几分欢喜,方会决心想嫁入卫国…… 望着此时躺在榻上安然入睡的湛常军,佟若绫心头顿时五味杂陈。 这便是她选择的夫君。 第23章 一个视她如祸水,极不情愿接受这桩婚事的卫国质子,她这个人人眼中的敖国明珠,到了他面前,怕是比糖葫芦还不值。 为了顾全大局,为了日后不受制于人,眼下她只能选择忍让,与湛常军心平气和的共处。 佟若绫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随即轻手轻脚的上了榻,平躺下来。 湛常军像是极不愿看见她似的,在她躺下的同时,便翻了个身,背身而对。 佟若绫只得安慰自己,至少湛常军不是个见色起意的人,她能保全自己的清白…… 只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保有清白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胡乱揣度着往后的日子,佟若绫的意识如被吹散的棉絮,逐渐沉沉睡去。 湛常军翻了个身,端详起已入睡的佟若绫,心下一片混沌。 他未曾预料过,瑞懿郡主竟是这般沉着聪慧的女子,除去那日在大堂上,他说了太多浑话,彻底惹怒了她,她几乎不曾随他的挑衅起舞。 不错,他屡屡以各种荒唐轻浮的言行挑衅她,为的就是逼她在盛怒之下自行吐实。 他始终信不过她的说词,能够嫁给卫王,哪怕是以媵妾之身下嫁,亦强过嫁给他这个质子,她这样的说词,实在太可疑。 如若她是受卫王煽动,前来褚国作内奸,且又以他的妻子作为掩护,那么他必定会遭受牵连,甚至可能遭兄长出卖,彻底牺牲。 打他清楚自己在褚国的处境后,他便明白,卫国他是回不去了,褚国更不是他能善终之地,他必须离开褚国,但必须走得毫无后顾之忧。 如今他还没能走成,眼下却又多了个妻子,还是来自敖国的郡主,这于他而言,简直是天降横祸。 最教他头疼的是,佟若绫曾是兄长恋慕的女子,根据卫国的探子回报,兄长与佟若绫分明是两情相悦,何以事到临头,佟若绫却又拒嫁兄长,转而下嫁于他,光是这样古怪的事,便甚难让他相信佟若绫的话。 端详着宛若白瓷一般巧夺天工的细致五官,湛常军心思微乱,不由得忖道:如她这样的女子,真会是兄长派来的奸细吗? 反覆琢磨着这几日来,他与佟若绫频繁交手的总总,他竟有些佩服起她的坚强。 原以为,如她这般高贵出身的女子,会是娇弱依附,却不想,她的性子竟如斯强悍,莫怪乎诸侯国间会流传着瑞懿郡主凶悍刁蛮的传言。 倘若真如她所言,她之所以选择嫁与他为妻,为的是守全自己,那么他又该拿她如何是好? 她绝非他心中的良配,更甚者,他视貌美女子如祸水,万万碰不得。 他要不起亦不愿娶她这般高贵貌美的郡主,偏偏事已至此…… 湛常军心中顿起烦乱,遂闭起双目,逼自己快些入睡。 梦里,他竟又回到戏棚下,与佟若绫比肩同坐,一起欣赏着皮影戏,笑语盈盈,身影交叠,甚是欢快。 按照寻常礼俗,女子出嫁翌日当该回门拜见父母,然而佟若绫人在褚国,双亲亦已辞世,自然无从回门。 天光大亮,佟若绫转醒后,便下榻洗漱妆扮,在金铃与银铃的伺候下,换上一袭绯红深衣。 梳发间,她听见金铃与银铃抱怨道:「天刚亮,便瞧见公子军换好骑服,去了长佑宫找公子渊,听徐公公说,两人已约好上山打猎……」 佟若绫掩下水眸,刚点上胭脂的红唇一扬,笑了。 见着她这弯笑,金铃不由得纳闷的问道:「郡主怎能笑得出来?新婚燕尔,公子军一早便抛下郡主,自个儿玩耍去,这算什么嘛!」 佟若绫不以为然的道:「公子军自有他的活法,我哪里拘得住他。」 银铃取来装满各式发簪花钿的乌木匣子,递上前供佟若绫挑拣。 佟若绫睐上一眼,探出雪白柔萎,正欲碰上一支金簪时,耳畔冷不防地响起湛常军昨夜说过的那些话。 迟疑半晌,那只柔荑避开了光彩夺目的金簪,改取了一支素雅的珠簪。 见状,银铃不禁诧异的道:「郡主怎么挑了个如此朴素的簪子?」 佟若绫没答话,将簪子交给金铃,让金铃为她插入高高缜起的如意髻里。 簪上之后,金铃又欲为她插上几个花钿,却被佟若绫扬嗓阻止。 「往后簪发尽量素净些,这儿不比敖国,咱们得低调一些。」 闻此言,金铃与银铃恍然大悟,便将乌木妆奁收起。 随后,佟若绫又命二人备妥自敖国捎来的礼品,往叔父所在的楼阁而去。 来到敖国质子所居的怀瑾阁里,里头一片安静,前院里只有两名老太监洒扫,厅堂里也不见宫人伺候,佟宇正自个儿沏茶。 第24章 「若绫给叔父请安。」 佟若绫款款行了个礼,示意金铃与银铃将礼品奉上。 佟宇神情有些冷淡的抬起眼,问道:「当年我来褚国时,你尚未出世,我们叔侄俩素未谋面,何须如此多礼。」 佟若绫见叔父无意与她茶叙,又想起昨夜在迦楼阁里,她让叔父失了面子,他肯定还在气头上。 佟若绫又朝着佟宇福了个身,情真意切的道:「叔父为了敖国牺牲自己,即便未曾谋面,若绫心底一直敬佩着叔父,父王临终前,嘴里念叨的全是叔父,而不是我们这些子孙。」 听见她这般动之以情的说词,佟宇沏着茶的双手一顿,不由得转正目光,仔细端详这个貌若天仙的侄女数眼。 只见她目光盈盈,神恬真挚,没有一丝扭捏造作,佟宇这才信了她。 「坐吧,喝杯茶再走。」 佟若绫浅浅一笑,起身坐到了茶几旁的官帽椅上,抬手接过了佟宇递来的茶碗。 「这些全是我从敖国捎来的,希望能多少慰藉叔父的思乡之情。」 闻此言,佟宇望向了金铃与银铃搁放在一旁半月桌上的礼物,胸中不由得一暖,对眼前仅见过两次面的侄女,更添了几分亲切感。 「难为你有这份心思了。」佟宇叹了口气。「我以为敖桓公离开后,敖国上下便已将我此人淡忘。」 「这怎么会呢?我们敖国上下可都记着叔父的恩惠,我们这些佟氏侄孙,亦日夜翘首盼着能与叔父团聚。」佟若绫温言安慰道。 佟宇自当晓得她这是在安慰自己,从她这些言行举措不难看出,佟若绫是个明白事理,且通晓世事的聪明人,实在令人想不透,她怎会下嫁公子军? 佟宇正欲提嗓询问,佟若绫却率先问道:「怀瑾阁里为何没有宫人伺候叔父?」 佟宇不以为意的回道:「身为质子,能得一方安身之地,已属难得,哪里还能要求这么多。」 「可是……迦楼阁少说也有二十来位太监宫人伺候,怎么叔父这儿如此冷清?」佟若绫不解的追问。 佟宇面色一沉,满是威严的训斥道:「别拿我跟那个目无尊长的公子军相提并论!」 佟若绫看得出这位叔父甚是厌斥湛常军,便顺势往下问道:「公子军可是做了什么事冒犯了叔父?」 佟宇皱起眉头,不悦的回道:「此人不学无术,轻浮无礼,身为敖国质子,却把自个儿当作褚人,一天到晚随公子渊与褚国的贵族子弟玩耍,你说,这都成什么样了?!他这分明是忘了自己的本!」 佟若绫这才晓得,原来叔父是看不惯公子军平日的做派,方会这般心生厌恶。 佟若绫明面上不好替湛常军解释,只得充装尴尬的笑了笑。 佟宇复又斥责道:「我一听闻你欲求嫁公子军时,便觉着你肯定是摔着脑袋了,否则怎会嫁给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纨裤子弟。」 佟若绫只得再搬出她那一套说词:「我不愿作卫王的媵妾,可为了与卫国交好,身为敖国郡主,我只能嫁给卫人……最终只能选择公子军。」 见着她一脸浓浓的无奈,佟宇的怒气稍霁,缓颊道:「若是如此,那也只能说是天意。只是,你嫁给这样一个草包,总是暴殄天物,甚是可惜。」 「天意如此,若绫也只能安然从之。」佟若绫一派从容的笑道。 叔侄俩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体己话,佟若绫才起身告辞。 然而,却在踏出怀瑾阁的大门时,与迎面而来的一名锦衣女子险些撞个正着。 女子身旁的丫鬟婆子随即高声喝斥:「哪个没长眼的?竟然敢冲撞我们的宝积郡主!」 佟若绫脚下一定,迎目望去,看见一名容貌稚嫩的妙龄少女,少女一身锦衣,发上插满金簪花钿,颈上亦佩戴着玛瑙串玉项链,从头至脚尽显华贵。 原来,眼前这位便是褚国的宝积郡主,据闻,褚昭王生前甚是疼宠这位女儿,甚至立下了遗诏,让继位的长子务必要善待胞妹,更将褚国南方的田地与行宫赏赐给了宝积郡主。 宝积郡主亦在打量佟若绫,见着那张倾城美貌,她当下便知佟若绫是敖国的瑞懿郡主。 佟若绫本以为宝积郡主会在她面前摆显,出乎意料之外,宝积郡主忽尔笑逐颜开,上前一把牵起了她的柔荑。 「这位想必便是敖国来的瑞懿郡主吧?」宝积郡主一脸灿笑,无比亲热的拉紧了佟若绫的双手。 佟若绫心下诧异,面上却冷静的扬开笑颜,道:「你应当是宝积郡主吧?」 宝积郡主一「宋恬笑道:「佟姊姊喊我一声妹妹,或是恬儿即可,莫要与我见外。」 第25章 佟若绫从善如流的道:「既然恬妹妹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好推却。」 宋恬笑盈盈的道:「听说佟姊姊昨夜大婚,改明儿个我便捎上大礼前去给姊姊请安。」 佟若绫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道:「这怎么成呢,我一个敖国郡主,怎能让褚国郡主请安,恬妹妹莫要折煞我。」 这话倒是不假,如今她已嫁作湛常军的妻子,无论如何,在褚国的形势与地位自然矮人一截。 宋恬连忙握紧佟若绫的手,亲昵的道:「姊姊才貌双全,满天下人皆知,我没有姊妹,难得与姊姊投缘,自然要与姊姊多多亲近了。」 佟若绫见她不似作假,看上去是真心有意同自己亲近,于是便与她聊了一会儿不着边际的客套话。 两人话别后,佟若绫尚未走远时,一转身便见宝积郡主领着贴身宫人进了怀瑾阁。 金铃与银铃惊诧的低呼:「宝积郡主怎会进了怀瑾阁?」 佟若绫望着宝积郡主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缓缓踱回了迦楼阁。 一进到厅堂里,便见徐公公正在分派差事,迦楼阁里的太监宫人们,个个专注认真的听着徐公公发话。 佟若绫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下有了底,看来这个徐公公方是能左右迦楼阁的人物。 「一会儿公子回来,得赶紧备水,伺候他洗漱……」 听见徐公公这般吩咐着太监,佟若绫顿时心生疑窦。 徐公公发落完毕,一个转身便撞见不知几时伫立在厅堂门口的佟若绫,那张发皱的老脸一愣,有抹心虚飞快掠过眼底。 佟若绫清楚地瞧见了他眼中的心虚,越发觉着这个徐公公肯定隐瞒了些什么。 于是她扬笑上前,主动向徐公公搭话:「昨夜大婚不见公公露面,公公可是为了筹划婚宴而不得空?」 徐公公面上聚笑,先是恭谨的行了个礼,道:「昨夜老奴忙着筹办婚宴,又随太监们一块儿出宫寻公子,而后方知公子已随郡主回返,老奴却已赶不及伺候公子与郡主大婚,实在无能,望郡主宽恕。」 徐公公是当年随湛常军一同前来交质的贴身太监,据闻,打从湛常军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徐公公便开始伺候着湛常军。 徐公公对湛常军而言,怕是比远在敖国的手足还要亲。 如今一看,徐公公笑容可掬,话里尽把责任推诿到自己身上,想来他深谙应对之道,能把上上下下的人哄得妥当。 「郡主昨晩陪着公子折腾,怕是累了,老奴已吩咐厨子,午膳准备了敖国菜色,好让郡主缓一缓离乡之苦。」 听着徐公公信口拈来便是一顿恭迎奉承,佟若绫心下越发觉着此人必定不简单。 「多谢徐公公,劳烦您老了。」她客气的颔首言谢。 「老奴尚有些事得出宫去办,就不叨扰郡主歇息了。」 说着,徐公公双手合袖躬身,离去前仍不忘对一众太监宫人耳提面命,让他们好生伺候着郡主,莫要怠慢了郡主。 那些太监宫人听话得很,忙不迭地点头领命,眼神间可见一抹尊敬。 佟若绫心下寻思,待至徐公公离开后,她招来一名太监问话。 「你们似乎很是敬畏徐公公?」 「那当然了!徐公公是真心待大伙儿好,他经常会让厨子做吃食慰劳大家,若有宫人生病了,徐公公更会帮着买药……」 听着小太监滔滔不绝的赞扬徐公公,佟若绫连忙出声打断:「好了,你且下去干活儿吧。」 小太监这才愣愣的停下嗓门,搔了搔后脑,福身退下。 佟若绫随即撇首命令金铃与银铃:「去把我的薄蹩取来。」 金铃与银铃虽是纳闷,仍是前去寝房的衣箱里取出了一件绛紫色滚白狐毛薄髦,回返厅堂后,便为佟若绫披上。 「郡主这是要上哪儿?」金铃与银铃不解的问道。 「我想出宫去瓦市走走,顺便买些胭脂水粉。」顿了下,佟若绫复又吩咐道:「金铃,你随我去,银铃留下来。」 语毕,佟若绫领着金铃便往外走,两人先是绕过了偌大的内廷,随后来到曼殊宫的南侧宫门。 蓦地,金铃指着宫门外不远处,讶喊一声:「那不是徐公公吗?」 佟若绫循目望去,心下了然,便吩咐道:「别瞎嚷嚷,随我来。」 金铃随即噤了声,她紧随着佟若绫出了宫门,并且一路尾随不远处的徐公公,步入了热闹的瓦市,穿过瓦市后,又绕过几条弯弯曲曲的巷弄。 最终她们主仆俩尾随徐公公来到一处酒楼,见着徐公公毫不犹豫的进了酒楼,金铃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扯住了佟若绫的薄氅。 第26章 「郡主,这可是龙蛇混杂之地,您如此娇贵,怎能来此……」 「你若害怕,便留在这儿候着。」 语落,佟若绫将薄氅的连帽戴上,将那张绝世美貌大半掩盖住,并提步入到酒楼。 她先在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大厅环视一圈,而后才在楼梯间发觉徐公公的身影,她不假思索的跟上。 酒楼的二楼全是以竹帘隔开的雅间,她一路循着徐公公的背影而去,看着徐公公进了廊道尽头的雅间。 佟若绫心下一定,往前走去,隔着竹帘往里望去—— 雅间里,一名容貌平庸的妙龄女子,正捧高手里的铜制酒觥,笑睐着身旁的湛常军,随后仰首一饮而尽。 佟若绫不由得讶然,眸光一转,又瞥见宋临渊醉倒在雅间的炕榻上。 怔忡间,忽焉又见徐公公掀开竹帘走出,正巧与她迎面碰上。 「郡一一郡主?!您怎么会在这儿——」 徐公公拉长了尾声,老脸发白的转身望向雅间里的湛常军。 大手握着酒觥的湛常军一笑,似也不意外,甚至还朝着佟若绫举高了酒觥。 「郡主来了正好,随我们一同饮酒作乐吧。」 那名容貌平庸的女子愣住,随即僵硬的站起身,不知所措的涨红了脸。 佟若绫冷眼望入雅间里,在徐公公与女子的愕瞪中,她一边掀起连帽,露出冷凝如霜的丽容,一边提步往里走去—— 第五章 佟若绫在雅间的炕榻上落坐,水灵的眸光一挑,直勾勾地望向对座的湛常军。 这一记毫无畏惧的眸光,竟是直望入湛常军的心底,他胸口一阵荡晃,刹那间忘了言语。 僵立的女子正欲离开,却不想,湛常军忽尔扬嗓:「芳儿,你留下。」 名唤芳儿的女子闻声停步,碍于佟若绫又不敢回返炕榻,就这么面色不安的僵在门口。 「徐公公,你回宫命人抬轿辇来,公子渊喝醉了,只能让人抬回去。」 湛常军这声吩咐一落,徐公公随即颔首领命离去。 雅间里一片死寂,只回荡着宋临渊规律的呼息声,佟若绫兀自帮自己斟了一杯酒,轻啜一口后,黛眉蹙起,便搁下了酒觥。 见此景,湛常军不由得笑道:「这样低劣的酒,怕是让郡主难以下喉。」 佟若绫水眸一扬,凝睇着那张俊丽笑颜,道:「原来公子百般推拒这桩婚事,便是为了这位红粉知己?」 语落,她缓缓别过秀颜,淡睨了杵立在竹帘前的芳儿一眼。 芳儿目光一闪,低垂脸蛋,回避着佟若绫审视的眸光。 湛常军毫不讳言的笑道:「我与芳儿结识多年,她在酒楼替人算命维生,她博学多闻,见多识广,我甘愿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佟若绫又望向醉倒在炕榻上的宋临渊,道:「那么,公子渊也同你一样,拜倒在这位姑娘的裙下?」 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湛常军竟也不怒,犹然满脸笑意的招来芳儿。 「芳儿,你且过来帮郡主算个命吧。」 芳儿顺从的返回湛常军身旁的空位上,望向佟若绫的双眼,闪烁着好奇光芒,以及一抹刺探。 佟若绫心头一拧,有丝高傲的别过眸光,摆明了不愿让芳儿为她算命。 氛围正僵持,芳儿却主动笑着开口:「久闻郡主拥有倾城美貌,如今有幸一窥郡主的美丽,芳儿当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佟若绫冷淡的睐去一眼,语气不愠不火的回道:「只可惜,公子军宁可要一个无盐妻,也不愿要一个美貌过人的郡主。」 她总算明白,何以湛常军会一再弃嫌她过人的美貌,原来他身旁早有属意的姑娘,且姑娘的种种条件皆合了他的心意。 佟若绫复又仔细端详起芳儿的容貌,确实平庸无奇,唯独眉眼间的那抹聪慧能让人多留意几眼。 「芳儿自知出身卑贱,不能与郡主同起同坐,亦无意与郡主争宠……」 「争宠?」蓦地,佟若绫笑着打断了芳儿。 芳儿一脸不安的凝瞅着佟若绫。 「你莫要多想,公子军身旁能有你这样的红粉知己,我自是乐观其成。」 芳儿诧异,「难道郡主不气芳儿?」 佟若绫嫣然失笑,「我有什么可气的?公子军在褚国举目无亲,日子又闷得慌,若是说身旁没有几个莺莺燕燕?那才是真的古怪呢!」 望着佟若绫这番大器的答覆,芳儿两眼发懵,似乎与她原先设想的情势全然迥异。 不出片刻,徐公公领着两名太监折返雅间,将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宋临渊搀扶出去。 第27章 过后,雅间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湛常军兀自品啜着手里的酒,靠坐在窗旁,就着半卷起的竹帘往外眺望,看着徐公公等人将宋临渊抬上了轿辇。 佟若绫笑道:「我不介意公子偶尔出来找芳儿解闷,可今日是我俩结为夫妻的头一日,公子也该遵循礼制,陪着我一同去拜见叔父。」 湛常军慵懒的转眸,满盈笑意的睨向那张秀颜,语气轻佻的道:「敖国质子对我这个敖国女婿颇是不满,我何必再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芳儿温婉劝道:「可他到底是公子的姻亲,于洁于礼,公子都该随郡主一块儿去拜会。」 佟若绫道:「你刻意让徐公公引我来此,不正是为了让我会一会你的红粉知己?」 闻此言,湛常军眼底掠过一丝惊诧,可随即便抹去,快得教人看不真切。 藏好心思,湛常军笑道:「是徐公公太过大意,方会引起郡主的疑心,我可没有想让郡主难堪的意思,郡主莫要误会了。」 佟若绫心下冷笑,分明是徐公公刻意引她来此,他还有脸把这事撇得一干二净,此人确实不简单。 「一不过,郡主的器量可真大,竟然毫不介怀我身旁有个红粉知己,我可真娶了一个大度的贤妻。」 听出他话中浓浓的调侃,佟若绫微微抿紧红唇,有丝不悦的凝睐着那张跋扈的俊颜。 佟若绫捺下满腔怒意,面上平静的朝着芳儿道:「有些话我想与公子军单独谈谈,能否劳烦姑娘暂且回避片刻?」 芳儿先是觑了身旁的湛常军一眼,见他未曾开口说话,便知趣的起身退出雅间。 待到雅间只剩下夫妻二人,佟若绫这才显露几分怒容。 「我不介怀你故意让我撞见你与其他女子亲近,我也不介怀你养外室,这应当是你想要的,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还反过来挖苦我,公子莫不是得寸进尺得太过分。」 湛常军峻眉挑高,嘴角上扬的反问:「我倒是觉着奇怪,郡主虽是迫于无奈才下嫁,可天底下有哪个女子,能笑着容许丈夫养外室?如此看来,郡主当真只把这桩亲事视为守己的退路。」 「公子不也将这桩婚事当作笑话一般看待?」佟若绫扬高黛眉,美得教人屏息的笑容里藏着讽意。湛常军心中一恼,放下酒觥起了身,来到她身旁,凑近那张绝艳的笑颜。 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佟若绫心口猛然一跳,竟有些魂不守舍。 湛常军在她的怔视下,目光炯炯的道:「我倒是好奇,郡主原本心系我兄长,如今为了守全自己,被迫只得嫁给一个你全然看不上眼的男子,你的心底可还想着我兄长?」 佟若绫抿紧红唇,一翦美眸冷冷的瞪着他,道:「既然我已嫁与你为妻,心底自然不会再搁下其他人,你若是怀疑我,大可让你的探子去查一查,我与卫王私下可还有往来。」 见她语气斩钉截铁,眸光湛湛,湛常军胸口忽尔一紧,竟然有些失了魂。 刹那间,两人四目相接,眼神尽透着浓浓猜忌,以及无从细究起的心神动荡。 湛常军滚烫的呼息一阵接一阵,扑洒在她白雷似的颊容上,饶是她再何等的镇定,犹是免不了心慌。一股子暧昧的氛围,如一张无形的网,朝他们笼罩而来。 他墨眸里好似滚动着某些意绪,她欲一探究竟,他却没由来的探出大手,轻捏住她精巧的下巴。佟若绫身子猛然一震,被他这般孟浪的举措吓着。 湛常军嘴角勾起一抹谑笑,低垂眼帘,眸光落在她的容颜上,似在掂量。 他似在戏弄她一般的沉嗓道:「如此说来,你已彻底放下对卫王的情意?那么,你能对你的夫君死心塌地吗?」 佟若绫瞬也不瞬的回望着他,答道:「我想,咱俩之间,似乎用不上死心塌地这四个字。」 她是敖国郡主,自幼养尊处优,必定心怀傲气,这般倔傲的神态,在湛常军看来,宛若一朵绽放的艳花,美得夺魂慑魄。 「如若我要你对我做到死心塌地,你可愿意?」他问得漫不经心,仿佛说笑。 明知湛常军是在戏耍她,可佟若绫听见他这席话,心口隐隐抽动一下。 两人眸光交缠,各有谋算,一时之间,暧昧萦绕左右,他们彼此竟有些忘了两人的夫妻关系,不过是—场戏…… 「公子,长秦现身了。」 竹帘外传来了芳儿的嗓音,雅间里的两人这才双双别开眼。 佟若绫一边稳住心绪,一边揣度着芳儿口中的那人是何来历。 湛常军似是猜出她的心思,大手按上了她单薄的肩,沉沉地压住。 「我是来寻一位游走于五大诸侯国之间的谋士,你可别给我添乱。」 第28章 语毕,湛常军收回手,转身步出了雅间,留下一脸怔愣的佟若绫。 酒楼大厅里,一名身形削瘦且穿着鹤红色袍子的年轻男子,独自一人静坐在角落边。 片刻后,店小二送上了一壶茶与一盘羊肉饼,他面色稍嫌苍白,先是斟了一杯热茶,品啜起来,而后方拾起一块饼,细细咀嚼。 佟若绫一路尾随湛常军与芳儿来到二楼廊台处,顺着他俩往楼下大厅望去的目光,她亦瞧见了那名身形削瘦的红袍男子。 「我先去请他上楼,公子与郡主在雅间稍待片刻。」 话落,芳儿已拾阶而下,来到大厅角落,与红袍男子搭话。 湛常军侧过俊颜,看向身旁的佟若绫,道:「那位是游走在诸侯国间的谋士,听说他足智多谋,能言善道,无数王公贵族皆想将他纳入门下。」 闻此言,佟若绫神色生疑的道:「可我过去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号。」 湛常军不以为然的道:「长秦一直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有幸得他献计相助的人不多,今日还是拜芳儿之赐,方能与他一见。」 佟若绫复又问道:「可是……你原本还带着公子渊,你这是打算让他知情?」 「公子渊的酒量差,三杯黄汤下肚便足以让他昏睡一日。」 「可是……」佟若绫总觉着他这样的作法不太妥,太过大意。 「褚王肯定派了探子跟着你,你这一来,倒是扰乱了我的大事。」 佟若绫一怔,随即反驳道:「若不是你让徐公公引我前来,我又怎会——」 湛常军眼底精芒闪烁,打断了她:「你且先回曼殊宫吧,一会儿我与长秦的谈话,你也不便在场,你离开后,探子自然会随你回去。」 真是如此吗?佟若绫心下自然不信,她看得出来,湛常军找上长秦是另有打算,更甚者,他似是有意让褚王的探子知情长秦来到褚国…… 无论湛常军在打算什么,这场局都没她的位子。 莫名地,看着正带领长秦拾阶而上的芳儿,佟若绫心口重重一拧。 她不由自主地侧身睐向湛常军,却见他一双墨眸含笑,兀自望着逐步行来的芳儿。 佟若绫黛眉一蹙,收回眸光,迈开步子的同时,又将连帽重新戴上,并与迎面走来的芳儿与长秦擦肩而过。 「公子——」 当她听见芳儿扬开娇甜的嗓子喊着湛常军,佟若绫顿觉心浮气躁,却又不知因何而起。 佟若绫一步出酒楼,久候多时的金铃即刻迎上来。 金铃忧心的追问道:「郡主,您没事吧?方才我看见徐公公将公子渊抬了出去……」 「咱们回宫再谈。」佟若绫眸光左右巡视,明白暗处必定有探子监视,只得先佯装若无其事的回返曼殊宫。 金铃只得闭上嘴,紧随佟若绫身侧,与她一同循来时路折返曼殊宫。 主仆俩正欲转入迦楼阁时,正巧遇见刚把宋临渊送回长佑宫的徐公公。 徐公公面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上前问安:「郡主可总算回来了,老奴听宫人说,方才宝积郡主来过,可惜郡主碰巧不在阁里。」 见徐公公全然不提在宫外的事,仿佛方才在酒楼的事全不曾发生,佟若绫不由得佩服起徐公公的沉着。 「金铃,你且先回去备膳,我有些话同徐公公说。」 佟若绫借口支开了金铃,趁着四下无人时,朝徐公公问道:「敢问徐公公,是否早已知情公子军与芳儿的事?」 徐公公面不改色的笑道:「咱们做奴才的,哪里能过问主子的事。」 佟若绫望着徐公公不露半点破绽的笑脸,心下一阵厌斥。 「听说徐公公打从公子军出世时便伺候左右,要论谁才是最关心公子军的人,想必非徐公公莫属,那位芳儿的来历不明,又为公子军引荐谋士,徐公公难道就不怕芳儿是哪儿派来的奸细?」 闻言,徐公公依然笑容满面的回道:「有劳郡主为咱家的公子忧心了,老奴辅佐公子多年,自是信得过公子识人的能力,芳儿虽是出身于市井,可她饱读诗书,又写得一手好字,更懂得卜卦算命,虽然容貌远远不及郡主,可颇得公子的欢心。」 听出徐公公话里暗藏的贬意,佟若绫眉心微微起了波折。 似是觉察出她面色不对劲,徐公公忽尔一顿,躬身道:「郡主且息怒,老奴不是在帮芳儿说话,而是公子喜欢什么人,老奴实在无从过问。」 佟若绫捺下险些脱口的斥责,面上只能佯装若无其事。 「公公放心,我明白公公的意思,您且下去歇息吧。」 第29章 徐公公再次合袖躬身,笑咪咪的退下。 望着徐公公渐远的背影,佟若绫心下暗自明白,这个徐公公绝非常人,他甚至敢拐弯抹角的讽刺她,可见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底。 思及湛常军与徐公公这对主仆,张口便是夸赞起芳儿,活似她多么比不上芳儿,佟若绫胸口直犯堵。 她步入迦楼阁,在厅堂的八仙桌上瞧见了一叠彩帛与乌木妆奁,她探手掀开外边雕着花鸟图腾的妆奁,里边装着工艺精湛的鎏金花钿与珍珠金簪。 银铃随即迎上来,喜孜孜的禀告:「郡主不在的时候,宝积郡主来过,还让人捎来了这些贺礼。」 佟若绫的心思又转回宝积郡主身上,她沉思片刻,柔荑缓缓将妆奁合上。 豆「把这些东西抬回房里,记得收妥,一样都不能漏下。」 豆「是。」银铃小心翼翼的接过妆奁与彩帛,送回了东院。 网佟若绫坐在太师椅上,反覆思索起离开怀瑾阁时,巧遇宝积郡主的情景。 她心下一片不安,只盼事情不是她所设想的那样才好…… 入夜之后,曼殊宫外墙的金箔在灯火映照下,金光粼粼得教人睁不开眼。 湛常军双手负于腰后,带着一身浓浓酒气,自南侧宫门的御道上一路摇摇晃晃地踱来。 「新婚头一天,你就夜不归宿,公子军,你这是太不给敖国郡主面子了。」 守门的侍卫与湛常军似是十分熟稔,说起话来亦没什么分寸,全用着同辈人的戏谑口吻。 湛常军脚下踉跄,险些摔了一跤,还是侍卫伸手扶了一把。 他笑嘻嘻的抬起俊脸,推开了侍卫的手,道:「暧,别扶我,我没醉呢!一会儿回去找我家媳妇喝酒去。」 侍卫被他的醉相逗得哈哈大笑,「你连路都走不稳了,还想找你媳妇喝酒?我看敖国郡主不把你赶出房门才怪!」 湛常军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随后摇摇晃晃的进了宫门,行经他身旁的宫人与太监,一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全都捏着鼻子躲开。 湛常军就这么一路踱回了迦楼阁,守门的侍卫上前来搀扶他,却全让他推操开来。 他嘴里嚷嚷道:「我自个儿能走,我没醉……」 见此景,那些闻声前来搀扶的太监宫人全摇摇头,兀自干活去,似是对眼前这一幕感到稀松平常,想来应是见惯了湛常军喝得醉醺醺的模样。 湛常军来到东院,见花厅里灯火通明,他随即收敛起醉态,踩着轻杳无声的脚步走向花厅。 他藏身于花厅左翼的花坛里,往菱花窗缝隙里边望去 花厅里,佟若绫端坐在太师椅上,两名贴身丫鬟分立左右,她正在同抱拳躬身的敖国将军谈话。 「一我能平安来到褚国,全是倚赖郭将军的一路护送,将军您辛苦了,我已命人备好粮草,以及要让将军捎回去的礼物,您可千万要记得捎上。」 邬松一脸感激的道:「多谢郡主体恤,卑职感激不尽。」 佟若绫微微一笑,道:「我后来才晓得,将军的媳妇上个月生了娃儿,由于这一路匆忙,没能给将军备礼,我这儿有个平安锁片,想托将军送给娃儿。」 郭松先是一愣,没料想到郡主竟然设想如此周全,这一路来他已见识到郡主的善解人意,与传言中的凶悍刁蛮甚有出入,此时郡主又这般以厚礼相赠,他心下实在激动,连忙又是抱紧双拳,不住道谢。 菱花窗外的湛常军见此景,不禁陷入沉思。 眼前这样体恤下人的佟若绫,以及在酒楼一派平静,甚至可说是聪明识大体的佟若绫,这些样貌全是先前他始料未及的。 在他原先的设想中,瑞懿郡主该是一个愚昧且刁蛮的庸俗女子,要不便是个城府极深且工于心计的女子。 岂料,传言并非属实,佟若绫性情虽是倔硬,却尚且不及凶悍,她的脾气不大,可若是触怒她的底线,无论身在何处,一旁有何人在场,她一概不管,照样开口斥责,许是如此,方为她招来刁蛮之说。 思及今日在酒楼时,佟若绫见着芳儿,依然有说有笑的模样,湛常军便知她对这桩婚事确实无心,纯粹是为了守全自己的下下策罢了。 思及此处,湛常军的胸口莫名一阵发堵。 「祝将军回返敖国的路途顺遂,见着了敖王,还请帮忙转达口讯,告诉敖王,公子军待我什好,无须挂念。」 花厅里又传出佟若绫含笑的声嗓,这话一出,甭说是窗外偷听的湛常军,就连受托转达口讯的郭松,亦面露几分不苟同。 「郡主,请容卑职多嘴一句……依卑职在褚国多日所听闻的,褚人对公子军的评断似乎……」 第30章 佟若绫笑了笑,道:「我明白郭将军的意思。不过,我既然已与公子军正式拜堂结为夫妻,便是出嫁从夫,没有第二句怨言。」 郭松心下直叹可惜,他们敖国这般如花似玉的郡主,就这么让卫国质子给糟蹋了,这根本是暴殄天物。 窗外的湛常军忽尔嘴角一挑,眸光促狭的起了坏心眼。 他迈开步子的同时,扯嗓大喊:「媳妇?我的媳妇呢?咱们新婚头一日,当该好生庆祝一番……」 瞥见湛常军跌跌撞撞的步来,花厅里除去佟若绫之外,其余人的脸色顿时全铁青得泛黑。 邬松正欲上前搀扶湛常军,却遭他一个抬手使劲挥开,而后高声嚷嚷起来。 「媳妇?我的媳妇呢?」 金铃与银铃面面相觑,却见佟若绫抿紧朱唇,款款起身,上前扶住了险些仆倒在地的湛常军。 「公子喝醉了,我扶你回房更衣吧。」她淡淡言道。 湛常军直往她身上靠去,双腿一阵发软,眼看就要跪了下去,还是佟若绫连忙将他紧抱,方免去一场难堪。 觑见邬松与两名丫鬟的脸色越发难看,湛常军心下满意的冷笑。 他不再阻拦佟若绫的搀扶,任由她将自己带往寝房。 寝房的门一密掩上,佟若绫便撒了手,任由湛常军高大身躯歪斜倒下。 幸亏湛常军及时稳住重心,否则早软倒在地。 佟若绫水眸一挑,睨着那一脸戏谑的湛常军,面上毫无一丝惊讶之色。 湛常军站直了身躯,笑道:「郡主如何得知我没真的醉?」 佟若绫不以为然的答道:「如若不是伪装,方才又怎会在花厅里冲着我喊媳妇?于公子而言,你根本不把我视作妻子。」 语落,佟若绫兀自转过身往里走,那娉婷袅袅的背影,一时之间竟教湛常军看怔了。 湛常军别开眼,抬起大手揉了揉胸口,揉去胸中的那抹浮躁。 他尾随佟若绫绕过大插屏,看着她在妆台前落坐,抬高双手解去发髻上的珠簪。 望着这一幕,他方发觉,今日的她,发髻上仅簪着一支素净的珠簪,这与她先前华贵的妆扮截然不同。 未曾多想,湛常军便扬嗓问道:「今儿个郡主怎会妆扮得如此素雅?」 刚抽起珠簪的雪白柔荑一顿,倒映于妆镜中的娇容似也掠过一丝不自在。 佟若绫飞快稳住浮动的心绪,若无其事的回道:「如今我身在褚国,又是嫁给质子,自然不宜过于华贵的妆扮。」 听罢,湛常军不由得赞许道:「你心思细腻,想得倒是挺周全。」 望着她握住珠簪的柔荑,几与细雪一般白晳,他胸中一动,眸光凝止。 佟若绫将珠簪搁回妆奁里,复又抬起手解下发髻,动作间,宽大的袖口滑落而下,显露出一双细嫩的藕臂。 撞见此景,湛常军喉头陡然一紧,他有些仓皇的背过身,生怕被她察觉他的异状,只得佯装解下腰带褪去外袍。 将袍子往衣屏上挂去,湛常军一转身便见佟若绫已披散着乌黑长发,起身欲褪去绯红丝绸深衣。 湛常军不敢多望,他兀自上了榻,正欲躺下时,佟若绫却递来了一条拧湿的锦帛。 「你身上全是酒味,擦把脸。」她温声叮咛道。 湛常军怔了下,伸手接过锦帛,擦拭过那张俊美的面庞,而后锦帛又让佟若绫搁回银盆里。 湛常军望着她这一连串举措,不禁问道:「你不必做这些,我们根本算不上是夫妻。」 正在洗净妆容的佟若绫顿了下,转眸睐他一眼,道:「不论怎么说,我俩都已成了亲,就算当不成夫妻,那么至少能相安无事的共处一室。」 「相安无事?」湛常军被她这样的说词逗乐了。「怎么,难不成你怕我对你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佟若绫双颊微微染红,神情有丝慌乱的解释道:「你心底只有芳儿,哪里会对我萌生那样的心思。」 湛常军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你既然不介意我与芳儿的事,那又何必把芳儿抬出来?我与芳儿是一回事,与你又是另一回事,此时芳儿不在,而你又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对你萌生何等心思,那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佟若绫一愣,黛眉紧蹙,将手里的锦帛搁回银盆里。 她眸光定定的道:「我确实不介意你养外室,但那是因为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被逼着迎娶我,而非心甘情愿,因此我自然不介意你有其他属意的女子。但,既然你心底已有人,便不该再对我萌生其余心思……」 湛常军忽尔起身下榻,来到她面前,一把扣住她的皓腕,无视她满面惊愕,将她拉至胸前,逼着她仰高丽容与他对视。 第31章 佟若绫被他这般粗率的举措骇住,心口直跳,灵秀的眸子微微瞠圆。 湛常军清楚自己吓着了她,便松开了她细软的皓腕。 他俊颜一敛,低掩的眸色甚是严峻的道:「我真想不到,原来郡主如此天真,难道你当真以为,天下有哪个男子会专情于一个女子?」 佟若绫抿紧了卸去胭脂的粉唇,眸光透着一股浓浓倔强,她无惧他面上的嘲讽,直挺挺的迎视着他。 「是,我确实是天真。」她毫不避讳的坦承道:「我天真得以为,凭我的容貌,天底下会有男子愿意为我专情一世,我原以为那人会是卫王,可我终究败给了自己的天真,显然如他那样的人,只有权势方能让他专一。」 听见她提及兄长,湛常军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他冷嗤一声,嘲笑道:「你这已不是天真,而是愚笨!」 她抿咬起下唇,面色抹上一丝难堪,染上怒意的眸光异常灿亮。 无视心中有抹异样情绪荡漾,他复又嘲笑道:「看来你压根儿不理解男子的心思,寻常男子都已是三妻四妾,更遑论是贵为一国王上的男子,即便我兄长当初没有娶大司马之女为后,日后他还是会再纳美人,哪怕你生得倾城倾国,再美的花都有看腻的一日。」 佟若绫明白他说的有理,遂别过僵白的丽颜,不与他继续争论。 「恐怕你对自己的美貌太过自负。」末了,湛常军不客气的补上这么一句。 佟若绫背过身去,不愿让他瞧见自己此刻的难堪,更懊悔方才不该一时口快,竟把自己的心思全盘托出。 「是呀,我确实对自己的美貌过于自负,因此,在见过公子属意的芳儿后,我便不担心公子会对我怀有其他心思……」 娇脆的声嗓未竟,湛常军忽然一把将她搂近,另一手挑起她精巧的下巴。 佟若绫霎时双颊绯红,好片刻方寻回嗓子:「你——这是做什么?」 湛常军朱润的嘴角一撇,露出平日那个教人见了想摇首的公子军痞样。 看着他那没个正经的神态,佟若绫心下便知,湛常军肯定又是在戏耍她。 这样的心思方起,却闻湛常军笑道:「我倒是觉着好奇,倘若我要享齐人之福,欲将郡主拿下,你会怎么样?」 佟若绫自然不会傻得当真,听罢,她嫣然一笑,这一笑,仿若万紫千红的繁花在眼前盛放开来,迷住了湛常军的眼与心。 对于湛常军的失神,佟若绫自是浑然未觉,她笑道:「公子自个儿不也说过,你视美貌如蛇蝎,你纵使欲享齐人之福,只怕也不会挑上我……」 「这可不一定。」湛常军嘴角一挑,打断了她。 那张倩笑的丽容怔住,随后便见他俯近了俊颜,欲吻未吻的悬在她面前。 佟若绫心口重重一跳,一时之间竟是僵在那儿,浑身无法动弹。 湛常军掩下深邃美目,灼热呼息全呼在她微张的双唇上,她能清晰闻见他身上的檀香气味。 褚人好薰衣,无论男女皆然,湛常军身上的檀香味儿,便是褚国最普遍的香料,多为男子用来薰衣。湛常军凝视着神色惶然的她,胸口没由来一紧,随即松开了她。 「我只是想提醒郡主,莫要小觑了男子的天性,哪天我若是一时兴起,对你起了兴致,你可有想过要如何应付?」 岂料,待佟若绫缓过神后,竟不疾不徐的答道:「早在我决定求嫁于你,心底便已做好了打算,无论公子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愿与他为夫妻。」 湛常军喉头一缩,有些不悦的追问道:「倘若我没让你晓得我的真面目,你真打算与那个轻浮昏庸的公子军当夫妻?」 佟若绫一派沉定的颔首。 湛常军抿紧薄唇,长吁一口气后,徐徐吐嗓:「我不信。」 对于他这声答覆,佟若绫也不意外,只是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湛常军的心早已被她这席话扰乱,他真没想过,她性子如此倔硬,竟然为了守全自己,宁可嫁与声名狼藉的公子军为妻……如此看来,她应当不可能是卫王派来的奸细。 「睡吧。」对她的猜忌一卸下,湛常军的心情没能松懈,反是越发沉重了。 他兀自往榻里一躺,双手枕在脑后,一双似辽莫黑夜的美目,直挺挺的盯着榻顶出神。 见湛常军态度丕变,佟若绫摸不着他的心思,只得脱去鞋袜上了榻。 佟若绫的长发在绣花枕上散了开来,湛常军的眸光被引了过去,睐着她仰躺的姣好侧颜,心思不禁纷乱如絮。 「郡主可曾设想过,若是公子军待你不好,你可会选择和离?」 第32章 闻言,佟若绫转眸迎上他熠熠的眸光,嘴角若有似无的扬起。 「纵使当真和离,我又能去哪儿?」她笑问,眉眼间透着一抹无奈的洒脱。 她此下的豁达神态,紧紧揪住了湛常军的心神。 「我若回返敖国,敖王势必会再想方设法为我寻一门亲事,这门亲事自然由不得我,敖王虽是我的同胞兄长,可如今他眼里只有权势,哪里还有半分亲情?」 如此说来,她当前的处境,竟是与他如此相似……莫怪乎她会为了守全自己而选择下嫁于他。 想起两人当前共同面临的处境,以及她泰然自若的洒脱与倔硬,一抹敬佩与欣赏在湛常军心底油然而生。 「想来公子军与我的处境最是相仿,当初我之所以会选择走这步棋,亦是想着两个处境相同的人,至少能坐下来共谋大事。」 听着她毫不掩藏地透露当初的盘算,湛常军的心思又是一软,凝视她的眸光更显得复杂难测。 见佟若绫合上双眸,逐渐睡去,规律的吐纳声飘落耳际,湛常军撑起上身,探出手抚上那张娇颜…… 蓦地,外边传来一道短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正欲碰触细嫩肌肤的大手。 湛常军敛起不该有的心思,俐落地越过佟若绫的身子下了榻,他顺手捞起衣屏上的外袍披上,赤裸双足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无声地步出寝房。 今晚正巧是无月之夜,昏暗的书房里,一道人影立于半敞的窗畔,就着外边庭院里的灯笼映染,显露出一张矍砾有神的苍老面庞,正是素来笑脸迎人的徐公公。 湛常军摸黑步入书房,望着窗前的人影,压低声嗓道:「为何要故意把郡主引至酒楼?」 徐公公神情肃然的回道:「老奴这是要让郡主明白,公子万不可能视她如妻,让她及早死心,省得招致更多麻烦。」 湛常军言之凿凿的道:「我已经试探过她数次,我可以保证,她绝不是卫王派来的奸细。」 徐公公见他急着替佟若绫洗清嫌疑,不由得改口问道:「公子这是被郡主迷了心窍不成?」 湛常军心中一紧,连忙撇清:「公公误会我了,我只是让公公明白,郡主求嫁于我,仅仅是为了不愿成为敖王的一颗棋,她不会坏了咱们的计画。」 徐公公不以为然的道:「公子莫要忘了,当年杨夫人是如何埋伏于卫文公身旁,又是如何因为一己之私,害惨了公子。况且,郡主出于敖国,她若是敖王派来的奸细,咱们防不胜防。」 湛常军自当晓得,徐公公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他,正因为他的处境堪虞,更得步步为营,压根儿没有走错一步的筹码。 徐公公的谨小慎微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来,在褚国当质子的日子,若没有徐公公的保护与献计,他怕是早已被褚昭王除去,好撤换另一个质子。 他遵照徐公公的教诲,装作轻浮无度的纨裤子弟,与宋临渊交好,好让褚人对他卸防,如此一来,他方能私下安排探子为他办事。 褚人只当徐公公是个老太监,却不知他武艺高超,且善于巧言,行事圆融,懂得收买人心,曼殊宫上下只把他视作和蔼可亲的老人,自然无人特别留心他平日的作为。 徐公公帮着他在宫外安排探子,又帮着他布局,只为了助他早日离开褚国,彻底放下质子的身分。 要想离开褚国,以他作为卫国质子的身分,谈何容易? 若无周全的计画,一旦他擅自离开褚国,便是私逃,褚国这边生怕他回返卫国后会泄漏褚国的秘密,势必会派出大内高手追杀他。 卫国那边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儿。 卫王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可两人并无兄弟情分,卫国上下更是不把他当回事,加之他有个不名誉的娘亲,即便他逃回卫国,卫国必定会为了维持两国和平而将他交给褚国。 可以说,他若是不想办法逃离褚国与卫国,他到死亦只能以质子身分受囚于褚国。 恐怕他唯有死后,方能落叶归根。 打从他七岁起,他便过上处处受制于人的日子,他的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着,他心底自是厌恶极了。 然而家乡于他,亦不再是家乡,卫人对他仅有鄙夷,兄长只视他为安抚褚国的一颗棋,随时可弃。 他,已成了一个无根之人,丝毫没有退路。 在他身旁,除去忠心耿耿的徐公公,以及能为他所用的芳儿,再无任何人能信任。 察觉到湛常军的失神,徐公公开口劝道:「哪怕郡主真不是奸细,可她的美貌,加上与卫王的旧情,只怕她会给咱们带来无尽的麻烦,更可能影响咱们多年来苦心盘算的计画。」 第33章 湛常军明白徐公公所言甚为有理,沉默片刻后,扬嗓附和道:「我明白公公的一番苦心,往后我会多防着郡主。」 想来,是因为大婚那一日,佟若绫出宫寻他,更陪着他胡闹的欣赏皮影戏,再加上他早让佟若绫清楚他真实的面貌,徐公公忧心他会对佟若绫萌生不该有的感情,方会故意引郡主撞见他与芳儿。 徐公公到底活得比他长,又经历过无数风浪,入宫前曾混迹江湖,后来因被仇家所伤,终生不能人道,方看破一切入宫成为太监。 他能稳当的活至今日,可说是全赖徐公公在旁辅佐保护,他不该为了佟若绫而忤逆如同至亲般的徐公公。 见湛常军已被自己说服,徐公公这才放了心,道:「不出数日,褚王必定会召见长秦,接下来的日子,咱们得更加谨言慎行。公子渊那边还得劳烦公子多留点心。」 湛常军颔首,温声道:「公公千万别这么说,公公是为了我这条命而奔走,我只须假扮好轻浮放荡的公子军,成日与宋临渊吃喝玩乐,哪里有劳心之处。」 徐公公合袖躬身,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奴跟随公子左右已有十来年,早已把公子当作自个儿的孩子看待,老奴余生的心愿便是看着公子脱离险境,能一展聪明才智,最终称霸中原。」 徐公公的这份心愿,湛常军岂会不知,这些年来,正是徐公公在旁安慰与支持着他,否则他哪里能撑到今日。 湛常军提醒道:「公公自个儿也要诸多留意,褚王的心思特别多,甚难防范,公公出入曼殊宫千万得当心探子跟踪。」 徐公公笑了,道:「有公子这份心,老奴自是死而无憾。」 徐公公无妻无儿,又是一路看着湛常军长大成人,自然而然将满心的寄托放在他身上。 这些年来,两人在褚国共同面对褚人的敌意,感情已非主仆,而是更似父子,湛常军虽是足智多谋,可他向来对徐公公的话深信不疑。 两人又叮咛了彼此几句,这才一前一后离开书房。 守门的侍卫全靠着梁柱打起盹来,一旁地上尚且搁着漆盘,盘里有道掺了迷药的驴打滚。 湛常军返回寝房,在榻旁落坐,就着即将燃尽的幽微油灯,端详着榻上沉沉入睡的佟若绫。 低掩的眸光幽邃似海, 这一宿,他竟是无眠直到天明…… 第六章 一股子花香弥漫于鼻尖,沉睡中的湛常军随即睁开了双眼,眸内的氤氨雾气随之退去。 他侧卧于榻上,面朝外侧,睁眼望去,看见一抹娉婷的雪白身影端坐在妆台前,她手心里捧着一只漆朱嵌玛瑙石圆盘,自里边轻轻一捻,将以牡丹玫瑰炼制而成的胭脂,点上双唇。 湛常军的黑眸湛湛,瞬也不瞬地盯着妆台前的人儿,看着她细心上好妆,接着执起白玉梳篦,梳理起那一头如上好丝绸的乌发。 妆台前的佟若绫,对于他的注视自是浑然未觉,她玉手纤纤,执起眉笔,蘸了蘸漆盒里的青黛,细细描绘起双眉。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湛常军这才想起,佟若绫来到褚国已近五个月余。 自从房里多了个女子,他几乎每早会被那胭脂水粉的气味惊醒,待到意识清醒过后,方记起自己多了个同榻而眠的妻子。 佟若绫搁下梳篦,撇首望向榻上,湛常军却在她睐来的前一刻,重新闭上眼,佯装依然熟睡。 佟若绫自然无从发觉起湛常军只是装睡,她起身来到外间,轻声喊来金铃,让金铃入内为她梳头。 金铃蹑手蹑脚的入内,为主子缜发的同时,眼角觑了觑榻上的湛常军。 透过铜镜的反射,佟若绫不禁好笑的轻声问道:「你作什么一直瞅着公子军?」 金铃心虚的收回视线,一边为佟若绫簪上珠花,一边压低嗓子回道:「郡主,外边的人都在传……」 佟若绫面上的笑容渐淡,眼底浮现一抹戒备,问道:「都传些什么?」 金铃面色局促,附在佟若绫耳畔,低语:「外边的人都在传公子军迷恋酒楼女子,视郡主如无物……更甚者,宫中的人都说公子军与郡主貌合神离,至今尚未圆房,还有一说……」 瞥见金铃的脸色涨红,支支吾吾,甚难启齿,佟若绫心下一沉。 她神色肃然的问道:「又说了什么?」 金铃这才一脸战战兢兢的吐露:「有些口无遮拦的好事者,竟然在宫中眶传,说郡主已非完璧之身……因为新婚夜那一日,负责整铺的宫人说榻上的锦帛未有落红……」 佟若绫心下一凛,这才忆起,按照礼俗,新婚夜的榻上,为了鉴照新娘子的清白,会铺上一块锦帛,新婚夜翌日,锦帛上的落红便是新娘子的声誉。 第34章 「荒唐!」佟若绫不由得忿然的斥道。 金铃立即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什么,端起一旁洗漱完毕的银盆,退出了寝房。 佟若绫兀自沉思出神,未曾发觉铜镜中多了道高大人影。 待她扬起眸光时,冷不防地与镜中的幽深黑眸对上,心口委时一跳,悄然乱了序。 湛常军散着发,俊颜似白玉,唇红齿白,即便尚未洗漱冠发,看上去仍是神采奕奕,俊美如谪仙。 他嘴角一扬,笑睐着镜中的她,道:「咱们俩同榻共眠了数月,却全然忘了这件事,莫怪乎外边的人会传得沸沸扬扬。」 佟若绫双颊不可抑制的染红,极力自持的问道:「方才金铃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寝房就这么点大,我能不听见吗?」湛常军双手负于腰后,赤着双足踱向衣屏,顺手扯下宫人备好的干净外袍,自行穿戴整齐。 佟若绫不着痕迹的望着他,见他穿戴好,遂扬嗓道:「我来帮公子冠发吧。」 闻此言,高大硕瘦的背影一怔,好片刻方转回身,俊颜透着一抹淡淡诧异的凝睐她。 佟若绫心下却有些忐忑,起身让出妆台前的绣墩,以此举措示意湛常军落坐。 望着她一脸平静,不似有什么暧昧,湛常军暗自稳住心绪,收起面上的诧异,泰然自若的走向她,随后往绣墩一坐。 望着倒映于铜镜中的两张美丽面庞,湛常军不自觉的想起旁人的私下议论 「但凭外貌,公子军与瑞懿郡主,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比肩而立,哎,宛若观音身旁的金童玉女下凡间。」 此时,铜镜中的这两张面容,确实十分相衬。 湛常军望着身后的佟若绫帮他梳起发,虽然谈不上顺手,却也没有他意料中的笨拙。 佟若绫有一双巧手,可他从来没见过她绣女红,她若得空便在耳房里习字作画,偶尔上他的书房翻找书册,四书五经,乃至于兵法书,她什么都没落下。 他询问过潜伏在卫国的探子,据探子回报,佟若绫虽是庶女,可由于容貌过人,加之灵秀聪慧,自幼便受尽敖桓公的疼宠,不仅为她聘了敖国最好的师傅,教授她琴棋书画,诗书礼射更是样样精通。 过去敖国曾有一说,说是瑞懿郡主对于政事略有涉猎,因此年轻的敖王会与胞妹共商大事,然而此一说无从查证起,只能视为传言。 如今看来,佟若绫确实对兵法与治政颇感兴趣,否则依她一介女流,怎会一再翻阅此类书册。 佟若绫帮着湛常军束好发髻,为他冠上白玉环,貌似不经意的扬了嗓。 「方才金铃说那些人在非议我的清白,难道公子没怀疑过?」 湛常军一顿,起身转向后方,望着手里紧捏梳篦的佟若绫,她低垂长睫,抿紧红唇,丽容明显不自在。 湛常军心下恍然。 原来,她竟是如此在意自己的声誉,更甚者,她十分介怀他的看法……只是,他当真不解,她为何介怀他的看法? 都说声誉等同于女子的第二条命,想来即便倔傲如佟若绫亦非例外。 湛常军寻思片刻,道:「如若郡主在意这些事,我倒有个主意。」 佟若绫不解的扬眸,微蹙黛眉反问:「公子有什么主意?」 想来湛常军是误解了她的用意,她本是想一探他对自己清白之躯的看法,她深怕他当真信了好事者的非议,以为她已把清白之躯给了卫王…… 莫名地,她不愿让他误会,可她又不好当面开口,毕竟这样的事岂容女子主动提起,纵然她向来百无禁忌,然而面对自己心仪的男子,她怎能丢这个脸? ……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发觉自己逐步被这个聪明多变的男子牵引。 面对他隐忍多年,为了安然活下来,不得不伪装成轻浮愚昧的公子军,又见他美色当前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明言只愿娶无盐妻,不愿娶一个红颜祸水,她不禁暗生敬佩之意。 这段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反教她越发看清他是个真真切切的君子。 这段时日里,两人夜里同睡一张榻,每当她在夜半时分转醒时,总会发觉湛常军将锦被让给了她,且他离她远远的,丝毫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尽管先前他曾经戏弄过她,借此警告她,莫要把他当作正人君子,然而她事后反覆琢磨,再加以观察他平素的言行举措,这才恍然大悟,其实他真正的用意是让她多点防备之心,莫要太过信任他。 体悟到湛常军这番善意,她非但没有防着他,反而越发信任起他来。 虽然知悉他心底有芳儿,亦清楚他对自己的美貌无动于衷,可她仍是不由自主对他心生仰慕。 第35章 这桩婚事于湛常军而言,无疑是一桩祸事,况且,他已把丑话说在前头,又对她怀有戒备与敌意,她自然不会傻到向他坦承这份仰慕。 湛常军自是无从发觉她的这份心思,兀自言道:「今夜我借酒装疯,在众人面前演出戏,把郡主带入寝房……明早,再让下人发觉染血的锦褥,如此一来,流言便能不攻自破。」 闻言,佟若绫不由得红了双颊,力持镇定的道:「公子的意思是……」 湛常军轻笑一声,道:「郡主且放心,我自然不会对郡主有任何逾矩之举,我会事先备好鸡血,待天明之前,将鸡血染上锦褥,下人们自然分不清人血与鸡血。」 佟若绫面色赧然的道:「我知道公子定有法子应对,没有胡思乱想,公子莫要误会。」 湛常军不以为意的笑道:「我就怕郡主误解了我的用意,那可就不妙了。」 见湛常军语毕欲转身离去,佟若绫心中一紧,莫名地扬嗓喊住那抹挺拔背影。 「公子!」 湛常军闻声停步,他方转过身,便见佟若绫走近,仰起那张细致无双的丽容,眸光淫淳的凝瞅着他。 迎上那双水灵的杏眸,湛常军胸口霎时一阵滚烫,这段日子来,每每与她对视之时,他总免不了对这个女子心生佩服。 在外人看来,她宁可求嫁他这个无权无势的质子,也不愿嫁给卫王为妾,这是极度愚蠢之举。 可在他这个长年忍受各种欺辱的人看来,他却是十分敬佩她的倔强,以及能屈能伸的处事之姿。 外人所说的凶悍刁蛮,其实全是对她的误解,经过这段时日的昼夜相处,他很清楚她是个谨守原则,知所进退的聪慧女子。 正因为她宁可守全自己,也不愿让自己陷入权力的泥淖,这与他的心思倒是有几分相似。 寻思间,伫立在湛常军面前的佟若绫,张了张红唇,柔媚的眉眼之间可见一抹局促。 「我想告诉公子,我与卫王过去凭借鱼雁往返,偶尔在诸侯国宴上碰面,我与他向来待之以礼,未曾有过超乎礼节之外的举措。」 见她神情坚定的解释起与卫王的关系,湛常军心下有些诧异,却又不免感到欢喜。 早在迎娶佟若绫之前,他便以为佟若绫与兄长已相恋多年,两人必定已有肌肤之亲,毕竟卫国与敖国素来交好,敖国的势力远不及卫国,为了讨好卫国,一直是极尽所能的奉上好处。 如今听见她亲口撇清与卫王的关系,明明这事与他无关,可他竟是没由来的深感喜悦。 湛常军眸光烁烁,道:「郡主为何向我解释这些?」 佟若绫不自在地掩下双睫,眨了眨,略显窘色的答道:「我只是觉着……生怕公子误会我与卫王有私情,不论怎么说,如今我已是公子的妻子,即便公子待我无心,出于夫妻之道,我仍是应该解释清楚。」 听见她抬出夫妻之道,湛常军故意挑了挑峻眉,刁钻的质疑道:「郡主口中的夫妻之道,指的是什么?」 佟若绫抿了抿红唇,窘赧的望向他处,道:「我明白公子不认我这个妻,可我——」 娇嗓未竟,湛常军忽尔一把握住她的皓腕,将她扯至自己怀里。 与此同时,外间传来金铃与银铃的交谈声,且越来越近…… 佟若绫靠在他伟诗的胸膛里,耳畔尽是他如雷鸣似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强悍有力。 绯红染上了白芙蓉般的颊,佟若绫却是立即意会过来,他这么做无非是在为今夜布局。 金铃与银铃一绕过大插屏,入到内寝里,便撞见自家主子与湛常军亲密相拥,两人先是一愣,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的退出去。 湛常军一手扣握住她的皓腕,一手按住她纤细的后背,那来自于他手心的灼热,似是渗透了薄料锦绸,教她感受到阵阵温热。 佟若绫的娇颜贴在他胸口,好片刻方听见他凑近耳旁,沉朗低语:「今夜这一计若想顺顺当当,恐怕还得有劳郡主无视我的种种放浪之举。」 闻言,佟若绫心底掠过一抹失落。 明知他是为了帮她,方会故意让金铃与银铃撞见他俩的亲密之举,可她仍是免不了对他心生一丝悸动。 见她迟迟未答,湛常军以为她是在生闷气,连忙松开了双手。 待两人站走身子,湛常军才发觉她颊边的霞霓,不由得一怔。 佟若绫生怕被他察觉自己的情愫,匆匆别开丽容,神色仓皇的道:「多谢公子愿意牺牲色相助我破除流言。」 语落,她绕过高大人影,红着脸往外间提步而去,留下正欲张嘴喊住她,却迟迟无法拉开嗓门的湛常军。 第36章 湛常军怔然的目送那抹袅袅背影,脑中浮现方才她一脸的娇羞媚态,胸中不由得发烫,握过她皓腕的大手亦滚烫难耐。 他收紧五指,复又将双手负于腰后,有股欲藏起受佟若绫动摇的欲盖弥影之意,甚是突兀。 所幸寝房里并无他人,这一幕若是让徐公公撞见,他对佟若绫的那份情愫,怕是昭然若揭,藏也藏不住。 湛常军在寝房里来回踱步,俊颜难得浮现一抹懊悔。 他真不该出这样的谡主意,佟若绫的清誉与他何关?他何必这般帮她?且万一这事让徐公公知情,老人家肯定又要不高兴了。 抑或,若是徐公公察觉他对佟若绫怀有情愫,难保他不会再使法子让佟若绫误会他……思及此处,素来与徐公公无所不谈的湛常军,竟是头一次心生犹豫。 外间陡然传来徐公公的笑嗓:「公子也该起了,宫人们已备妥早膳。」 湛常军一凛,随即抑下心思,俊颜戴上若无其事的面具,笑笑地迎了出去。 这一次,他帮着佟若绫的事,他已决定不与徐公公说……反正,徐公公若是真以为他酒后乱性,对佟若绫用强,应当不至于发怒,毕竟,他终究是个男子,出这样的祸事在所难免。 可若是让徐公公知情,他是为了帮佟若绫撇清传言,方会出此下策,依照徐公公的性子,肯定会生怒。 湛常军笑着迎上外间的徐公公,大手对空一挥,道:「今儿个心情好,我想随公子渊一同出宫玩乐,公公今日不必伺候了,我会让小李子随我出宫。」 徐公公自然不疑有他,笑笑的躬身领命退下。 徐公公年事已高,地位亦非同小可,湛常军经常打着徐公公身体不适的名义,让徐公公退下歇息,如此一来,众人便也不会发觉徐公公经常不见人影。 曼殊宫里的眼线与探子,只当徐公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阉人,又见他年事已高,自然不会放太多提防。 这些年来,外边的探子与芳儿,全是徐公公躲开褚王的眼线,暗中张罗,徐公公犹如他的左臂右膀,当真不可或缺。 望着徐公公离去的背影,湛常军心下竟有些内疚。 他不该瞒着徐公公……可徐公公对佟若绫的敌意什深,如若让他知悉此事,他就怕徐公公对佟若绫的成见会越发的深。 「公子?」 蓦地,立于寝房门口的佟若绫,娇颜扬着一抹盈盈浅笑,轻唤了他一声。 湛常军心口一震,扬目望去,灼灼眸光一时无法自那张倾城笑颜挪开。 「宫人们已经备妥早膳,就等着公子前来一同用膳。」 湛常军淡淡颔首,不由自主的迈开步子,朝着门口的娇美人儿走去。 这一刻,他已然彻底遗忘了对徐公公的歉疚,只余下想好好守住佟若绫的念想 直至来到佟若绫面前,湛常军这才因这抹心念而深深震慑。 佟若绫自是浑然未觉,她兀自微笑凝视,初雪般的肌肤几乎不见一丝瑕疵。 湛常军心跳微乱,脑海浮现无限遐思,却是只能不着痕迹地藏起。 他当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对佟若绫萌生异样心思,如若两人不是身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如若两人不是质子与郡主,如若两人不是出于守己才遇见彼此,兴许一切皆会不同…… 入夜后的曼殊宫,一如往常的熠熠闪耀,仿佛一头沉眠的金龙,随时要翻腾于云雾之中。 迦楼阁的花厅里,灯火炽亮如白昼,铺上柔软狐毛的太师椅上,一身雪白丝绸深衣的佟若绫手里捧着一册书卷,另只手撑着额角,低掩的美眸透着一抹慵懒媚态,漫不经心地阅览书上文字。 蓦地,院子里传来吵闹声,依稀可闻宫人与太监们此起彼落的劝阻。 佟若绫搁下手里的书册,扬目望去,看见湛常军挥开了太监的搀扶,步履凌乱且有丝虚浮的直朝这儿走来。 「走开……我不要你们扶,我要夫人来扶……」 湛常军一身浓浓酒气,俊颜亦满布潮红,他看上去神智已有些不清,嘴里含糊的嚷嚷有词,却也足以让旁人听清他嚷的都是些什么。 原先欲搀扶湛常军的太监们,一看见他跌跌撞撞的直冲花厅而去,便也不再追上前。 花厅内随侍的金铃与银铃见此景,不由得有些慌乱的望向主子。 这个公子军隔三差五便出宫喝得酩酊大醉,每次回宫后便经常大闹,宫人太监们被他酒后的种种醉态折腾得苦不堪言。 最可气的是,翌日醒来,公子军便会将昨夜的醉态忘得一干二净,做过什么亦一概不认,活脱脱就是个无赖。 第37章 「郡主,让太监们前来带公子回房歇息吧?」银铃贴心的建议道。 孰料,佟若绫却是掩上了书册,缓缓起身,迎向踏入花厅的湛常军。 金铃与银铃皆是一脸诧异的望着主子。 佟若绫一把扶住了脚步踉跄的湛常军,温声叮咛道:「公子且留心脚步,一会儿若是摔着了,那可就不好了。」 湛常军俊颜笑得乐呵,张嘴便是呛人的酒味儿,嚷道:「夫人,我今夜在棋坊赢了两个人,又在赌坊赢了两局,公子渊都没我厉害呢!」 金铃与银铃听罢,双双皱眉。这些事哪里值得拿来夸耀自个儿?!更遑论是他这般身分,居然还有脸嚷嚷,真真是丢人现眼! 佟若绫笑了笑,道:「公子当真厉害。」 闻此褒奖,湛常军乐得开怀,一把抱住佟若绫,当着金铃与银铃的面亲上了她的粉颊。 金铃与银铃当下俱是红了脸,齐刷刷别开了眼。 湛常军眼角眸光一觑,嘴角悄悄上扬,随即又张扬的嚷叫起来:「夫人,我美若天仙的夫人,今儿个这么好的日子,咱们赶紧把洞房圆了吧!」 「公子!」 金铃与银铃急得喊出声,不敢置信湛常军竟然把这样的事拿来大声嚷嚷。 佟若绫亦不由得面露几分赧然,边搀扶住湛常军边好言劝道:「公子喝醉了,我且扶你回房洗漱更衣吧。」 湛常军忽尔反手抓住佟若绫的柔萎,像个大孩子似的怪叫:「我不管!是你自个儿说过,让我给你日子缓一缓,你说等你忘了卫王,方能真正接受我,如今咱俩都已经成亲数月,难道这样还不够你忘了卫王?」 花厅外的太监宫人闻此言,纷纷不着痕迹的暗自惊诧。 原来这两人压根儿尚未圆房,莫怪乎新婚夜的锦褥不见瑞懿郡主的落红。 佟若绫探出另一手捂上湛常军口无遮拦的嘴,她双颊已见红晕,神色透着困窘,媚态中自有三分怒气。 「公子莫要再胡言乱语!」她低斥道,心下却有几分迷惘。 湛常军故意编派出这样的谎话来,只为了替她洗刷那些难堪的流言,他何故这般卖力的帮她呢?湛常军却一把抓下捂住嘴巴的柔荑,就着身上酒气冲天,态度蛮横的耍起赖来。 「我哪里胡言乱语了?」他不满的搂近她,薄唇凑上她白若初雪的颊。 纵然明白他这些全是在演给旁人看,佟若绫仍是不由自主的心口一跳。 她双颊绯红,娇软的身子由着他紧搂在怀,柔荑紧扯住他袖袂一角,难得一见的羞怯神态,与平素沉婉无惧的模样大相径庭,教人见之迷了双眼。 湛常军抑下胸口略微紊乱的心跳,逼自己莫要放太多心思在她身上,今夜他得演好这出戏,从此一劳永逸,彻底堵上那些好事者的嘴。 思绪底定,湛常军没由来的一把将佟若绫打横抱起,引来金铃与银铃的一阵惊呼。 佟若绫亦让他这突来此举吓了一跳,她丽容嫣红,眸光因错愕而发懵,呆傻的模样直教湛常军险些憋不住笑。 幸亏湛常军忍功了得,一派收放自如的继续演起戏。 「今夜不论夫人怎么说,我都要与夫人圆房,否则我的颜面往哪儿摆?」 像个讨不到糖的孩子大声宣示过后,湛常军抱紧怀里横卧的娇躯,脚步不稳的转往寝房而去。 金铃与银铃尾随在后,看得是心惊胆跳,好几回眼看湛常军就要摔跤,眼一眨他又稳住了脚步,实在是险象环生。 就在湛常军抱着主子踏入寝房大门的那一刻,两人复又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只因被湛常军紧抱在怀的主子,竟然抬高双手捧起他醉醺醺的俊颜,凑近了红唇…… 寝房的大门被湛常军后脚一踢,随即掩上,留下愣在门前的金铃与银铃。 「……方才我没看错吧?」银铃率先回过神,扯了扯金铃的袖子。 「没看错。」金铃红着脸答道。 「郡主怎会喜欢上公子军这样的纨裤子弟?」银铃仍是不信的瞪大眼。 「莫要瞎说了!这是郡主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丫鬟嚷嚷。」金铃斥责道,顺手拽过银铃往外走。 「金铃,难道你都不觉着奇怪吗?」银铃不死心的追问。 金铃边说边停顿片刻,而后冷静的回道:「郡主既然嫁给了公子军,往后便是公子军的夫人,能不喜欢他吗?再说了,虽说公子军行事轻浮放荡,可他长得一表人才,甚是俊美,这样一张谪仙似的脸,你若是天天见着,难道不会动心?」 「我们这样的俗人,自然会动心,可是郡主不一样,她冰雪聪明……」 第38章 金铃驳斥道:「傻瓜,再聪明的人,也可能日久生情呀!」 「可是……」 两人的争论声浪渐去渐远,身后的寝房亮起一盏微弱油灯,门檐上尚未撤下的大喜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摆动。 外边的太监宫人又争相走告起迦楼阁的闲话,好事者们的嘴巴一刻也不得闲…… 寝房内,半月桌上的油灯静静燃放,幽微光线染亮了内室里的景致。 湛常军抱着怀里的佟若绫停在榻前,她一双冰凉的雪白柔萎犹捧在他面颊上,而她点着胭脂的红唇,正凑近他的唇畔。 湛常军胸中一紧,竟是不敢望向怀里的人儿,心下暗暗诧异着,她怎会主动迎合这场她遭公子军强要的戏? 湛常军正欲将佟若绫往榻上一卸,却不想,她的红唇当真轻轻印上了他的嘴角。 雯时,似有一簇火苗,自她朱唇碰触过之处,蔓延窜烧开来。 湛常军面不改色的将她放在榻沿,唯独翻腾似海的眸色,泄漏了此际内心的激昂。 佟若绫坐在榻沿,仰起丽容含笑凝视着他,那样柔情似水的眸光,饶是天下任何一个男子见着,怕是无人把持得住。 瘦削的面颊微微抽动,湛常军一改方才的虚浮步伐,稳当的退了一大步。 「难为郡主这般配合了。」他恢复两人私下时的清冷神态。 佟若绫遂淡淡掩下一双星辰般的美眸,娇容透出毫不掩饰的失望。 她原以为……若是她主动迎合,他真会将错就错的要了她,如此一来,无论他是否愿意,两人都将成为有名有实的夫妻。 方才她倚在他怀里,隐约可闻见他身上的脂粉味儿,她不必想也知悉,定是芳儿在他身上留下的。 到底芳儿陪在他身旁已有数年,芳儿暗里为他做了多少事,而她除去为他招来麻烦,再无任何帮衬,她自然比不上芳儿,因此她明白自己实在忌妒不得。 况且,湛常军心底挂记的人是芳儿,而她不过是他名分上的妻子,又有什么好忌妒? 藏起眼底的那抹黯然,佟若绫沉静的答谢道:「多谢公子想出如此妙计相助……只是,其实我的清誉早已不重要,公子实在无须如此大费周折。」 湛常军微拧峻眉,道:「难道郡主不在乎旁人如何非议你的清白?」 佟若绫缓缓扬起清澈如泉的眸子,反问道:「公子在乎吗?」 湛常军一窒。 ……他在乎吗?他在乎又有何用?佟若绫与卫王相恋在先,两人本是一桩天赐良缘,若非卫王将叽固王位摆在前头,倔强如佟若绫,又怎会放弃嫁入卫国,转而求嫁他这个无权无势的质子。 她与卫王之间有怎生的纠葛,实在与他无关,他亦无从过问,毕竟打从初始,他便向她坦白自己压根儿不情愿接受这桩婚事,更直言她是个红颜祸水,想必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会欢喜听见自己的夫君直指她是个祸水。 佟若绫的心性与脾气,经过这段时日的次次交手,他自是懂得,她虽是识时务且能屈能伸,可她到底仍怀有世族之后的傲气,想必她对他已无一丝好感。 湛常军稳住心绪,一派平静的回道:「郡主与卫王之间的事,与我无关,郡主的清白与否,我并不在乎。」 柔荑悄然拧紧了裙摆,佟若绫面色却不见起伏,心底却是一阵几欲将她淹没的浓浓失望。 如此看来,湛常军是当真对她无动于衷……说来可笑,过去尚未知情湛常军的真面貌时,她自恃才貌双全,以为若要倚借美色拿下公子军,实在易如反掌。 如今她方明白,如湛常军这般看透世事的睿智之人,再怎生的倾城倾国都入不了他的眼。 想必那位芳儿定是聪慧非凡,方能得获湛常军的专一。 一抹苦涩涌上喉尖,佟若绫却只能逼自己扬起浅笑,道:「我明白了。一切就按公子所说的办。」 尽管能洞察她笑容底下的黯然,可湛常军不敢胡思乱想,在他看来,他与佟若绫仍是天差地远,两人根本不该兜在一块儿,更不该成为夫妻。 蓦地,门外传来小李子刻意压低的声嗓:「公子。」 湛常军闻声前去应门,待他再折返回来,大手里已多了个小瓷瓶。 佟若绫怔然的问道:「那是什么?」 湛常军提步来到榻前,将塞子拿开,道:「劳烦郡主起身,好让我把这鸡血洒上褥子。」 佟若绫双颊微红,随即起身让开,看着湛常军将瓷瓶里的鸡血洒上锦褥。 她好奇问道:「小李子也知道咱俩的事?」 湛常军收妥瓷瓶,转身道:「你不必担心他会走漏风声,小李子是我的人,他只听令于我,饶是徐公公也指使不了他。」 第39章 小李子的祖籍在卫国,家在卫褚两国的交界,当年由于卫褚两国交战,兵荒马乱之际,祖父母那辈为了苟活于战火之下,只得逃往当时胜算较大的褚国,隐姓埋名当起了褚人。 即便如此,小李子的父母仍是未曾忘本,他们时刻叮嘱着后代子孙,若有机会必得认祖归宗。 由于家贫,上有五个兄姊的小李子,只得入宫为阉人,筹得了一笔钱让兄姊过日子,因缘际会下,小李子被派往迦楼阁伺候湛常军,当湛常军得知小李子祖上本是卫人,便让徐公公暗中派探子调查,后来当真在卫国找着了小李子祖上的亲族,亦找着了小李子祖先的原籍,这才信了他的话,并将他收为己用。 佟若绫复又问道:「宫中戒备森严,小李子是从哪儿弄来的鸡血?」 湛常军答道:「是芳儿帮忙弄到手的,她再转交给小李子,如此一来,便无人晓得此事。」 听见芳儿的名字自他嘴里吐露,佟若绫心口一拧,便不说话了。 湛常军自是无从理解起她突来的沉默,只是在寝房一侧的半月桌前落坐,帮自己斟了杯凉茶醒醒酒意。 佟若绫立于榻旁,静静睐着他,忽尔问道:「今日公子是上酒楼找芳儿一块儿寻乐?」 捧着茶碗的大手一顿,湛常军扬目望去,不解她为何特地问起。 而后他放下茶碗,笑道:「郡主若是担心芳儿会说出去……」 佟若绫打断了他:「我只是想知道,公子有多信任芳儿?公子对芳儿当真是知无不言?」 湛常军英挺的眉宇间浮现淡淡川痕,道:「郡主何以这么问?」 佟若绫别过脸,望着榻上褥子的那摊鸡血,心下只觉着无奈与讽刺。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羡慕罢了。」 幽幽语毕,佟若绫提步走向外间,摸黑在外间的太师椅上落坐,心下一片寂寥。 她仰慕着自己的夫君,却也仅止于此,两人明明是夫妻,可心思却不在一块儿……湛常军的心底另有芳儿,压根儿对她没有半丝情意。 内寝里的湛常军满心困惑,对于佟若绫突来的低落深感不解,更不明白她所谓的羡慕从何而来。 她羡慕什么?又是在羡慕何人?……难道是羡慕芳儿? 芳儿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如若她知晓,芳儿是卫人,更是徐公公的侄女,让徐公公找来褚国当探子,由于仰慕他,因此对他言听计从,更甚于徐公公的命令。 巧合的是,今日在酒楼,他告知芳儿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嘱咐她弄来鸡血,并且得对徐公公守口如瓶后,芳儿一时竟沉默无语。 当他问起芳儿何以沉默,芳儿却是扯开一抹苦涩笑容,如是回道:「芳儿很是羡慕郡主呢。」 这两人竟然在同一日对他说了一样的话,却也没人解释清楚,她们究竟在羡慕些什么? 夜渐深,油灯燃尽,一片漆黑中,湛常军与佟若绫俱是无眠至天明…… 第七章 天光熹微时,湛常军便让粗使太监们抬了两大口洗浴的木桶,让自己与佟若绫沐身,这样的大费周章,众人自是明白昨夜发生了何事。 当金铃与银铃捧着银盆与澡豆进房时,瞧见佟若绫黑着眼眶,一脸难掩疲态,不由得暗暗红了脸。 湛常军率先沐身完,便让小李子伺候更衣,并且一脸容光焕发的离开迦楼阁,上长佑宫找宋临渊玩乐去。 太监们退下之后,金铃与银铃才伺候佟若绫沐身,两人本以为会在主子莹白的身躯上看见什么不该看的痕迹,不想,衣衫褪尽后,主子身上的肌肤不见一丝乌青或红痕。 银铃不由自主的脱口讶道:「想不到公子看似粗率无礼,对待郡主却是这般温柔……」 话音方落,金铃随即瞪去一眼,让银铃闭上多事的嘴。 见状,银铃这才惊觉失言,连忙噤声。 佟若绫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兀自捏着湿帛擦洗晶莹剔透的身子。 沐净身子之后,佟若绫换上一袭淡紫绣万寿菊锦绸深衣,缜了个如意髻,簪上了几朵鎏金花钿,绘上黛眉,胭脂点唇,眸光顾盼之间,尽显柔媚之态。 金铃与银铃虽是跟随佟若绫身旁多年,早已看尽主子千娇百媚仪态,可这是她俩头一次见着主子美得这般教人心魂俱迷。 金铃望着铜镜中的佟若绫,喃喃赞叹道:「郡主可真美……看来公子当真是福分不浅,方能得获郡主这样的天仙美人。」 佟若绫亦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眸波流转之间,含娇带媚,比之从前要来得更加美丽夺魂。 先前的她,美是美矣,可眉眼之间的刚强,让她美而不媚,如今她心底有了思慕的人,心绪越发柔软起来,心中所思自然流露于面上。 第40章 恐怕在旁人看来,会以为她的娇媚是出于湛常军的调教,外人又怎会知晓,湛常军从未碰过她一根毫发,而她不过是一相情愿的仰慕着他罢了。 思及此,佟若绫心中一沉,眸光亦跟着黯淡下来。 金铃与银铃未曾察觉主子的心思转变,伺候着主子前往花厅用膳。 由于湛常军素来喜爱在花厅用膳,迦楼阁的尚膳宫人自然养成习惯,总在花厅张罗膳食,佟若绫入境随俗,自然也跟着在花厅用膳。 来到花厅,八仙桌上已摆满简朴的早膳,说起来,这些诸侯国质子在宫中并无任何用处,褚王平日供养着这些质子,自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加上为了防止质子们铺张浪费,因此质子们的伙食向来简朴,远比不上褚王室贵族子弟的伙食。 湛常军便是打着嫌弃迦楼阁伙食不好,堂而皇之的上长佑宫蹭食去。 宋临渊是褚王的同胞兄弟,禀性虽是聪明,只是性子太过温软无能,更不懂得与人争,可说是与寻常骄纵跋扈的世族子弟截然不同,因此褚王颇护着这个胞弟。 加之褚昭王生前亦十分疼宠这个么子,临终前封了不少首都近郊的田地给宋临渊,据闻那些田地加总起来,足足有半个曼殊宫这么大,说来宋临渊是十分富有的,若他要招兵买马起而争夺王位,那可是大大有余裕,只是他性情单纯,不懂得炫耀争锋,褚王对他自是更加信任。 若不是湛常军幼时便懂得装疯卖傻,及长之后更成了众人眼中极度无能的放荡子,让生性多疑的褚王对他种种的荒唐与愚蠢甚是满意,方会同意让他与宋临渊密切来往。 佟若绫方在梨花木方机上坐定,正接过金铃递来的贴金银箸时,花厅外忽然传来徐公公的笑唤声。 「老奴给郡主请安。」 佟若绫扬目望去,看见徐公公在花厅外合袖躬身,他身后尚有一名小太监,手里端着一只红木漆盘,盘上搁着一碗热烟冉冉的黑色药汤。 「公公有礼了,赶紧请起。」 她甚是清楚湛常军对徐公公的倚重,尽管她能察觉出徐公公总是刻意疏远她,对她似是相当防备,可她晓得徐公公对湛常军是真心实意的忠诚,更是多年来在曼殊宫护着他的人,因此,连带地她对徐公公亦怀有敬畏之心。 徐公公面上挂着一贯的慈蔼笑容,领着身后的小太监步入花厅。 「老奴听闻昨夜公子喝醉,甚至对郡主做出不该有的冒犯之举,生怕公子会伤着了郡主的身子,便吩咐厨子熬了些补药。」 听见徐公公毫不避讳的在众人面前提及昨夜之事,佟若绫不由得双颊浮现淡淡赧红。 「多谢公公的体恤。」她匆匆道谢,不敢再多言。 徐公公往旁一站,示意着身后的小太监递上手里的红木漆盘。 红木漆盘搁上桌,黑漆漆的浓稠药汤甚是难闻,佟若绫轻蹙起黛眉,心下忽尔对这碗药汤起了疑窦。 徐公公一脸笑咪咪的道:「这么多年来,老奴一直盼着公子能快些娶妻生子,如此一来,老奴便能在有生之年伺候小公子,郡主若能快些怀上小公子,那真是再好不过的喜事了。」 尽管心下有些发虚,可听见徐公公这席话,佟若绫仍是欢喜不已,想来应是她太多心了,无论徐公公再如何防着她,如若徐公公真以为她与湛常军有了夫妻之实,势必会卸下防备,真心为她着想。 疑心一撤,佟若绫面上扬起盈盈浅笑,探出一双雪白柔灵,捧起盛在青瓷浅口碗里的药汤,缓缓凑近嘴边—— 曼殊宫临近后山之处有一片松林,那儿圈养着无数的珍奇异兽,以供褚国贵族子弟打猎,湛常军闲来无事便找上宋临渊一块儿入林打猎。 一只白额黑鹰展翅在松林上端盘旋,嘴里发出嘎哩叫声,惊动了藏匿于林间的鸟儿,霎时,百鸟群飞而起,情景甚为壮观。 一身玄色骑服的湛常军仰起俊颜,眯起那双深邃墨眸,同时拉动手中的弓箭,明明已是瞄准了那只黑鹰,却在放手之际故意偏了一下。 咻! 破风射出的羽箭自黑鹰身旁飞过,黑鹰一个振翅高飞,转入白云间,不见踪影。 见此景,宋临渊取笑道:「以湛兄的箭法,想来咱们今日又要无功而返。」 湛常军毫不害臊的反驳道:「哎,是那只鹰太不识相了,它若是再飞得偏一些,我便能射中它。」 宋临渊笑了笑,一把射出了手里的羽箭,片刻,一只白色大雁自参天的松林间坠下。 湛常军一脸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你行!你的箭术好,我实在比不上。」 宋临渊蹲下身前去查看他射下的猎物,与此同时,小李子自松林入口处气喘吁吁的奔来。 第41章 湛常军眸色微变,故意嚷嚷道:「今天我的运气当真太背了!不打猎了,我回去歇息了。」 宋临渊手里抓着受伤的大雁,闻此言也不意外,似是湛常军早前便有过此举,他已见怪不怪。 湛常军嚷完便揽着手上的长弓,大踏步迎上涨红了脸的小李子。 趁着与宋临渊相隔一段距离,又是背身相对,他面色一沉,压低嗓子问道:「发生何事?」 小李子顺了口气,机灵的先瞟了一眼湛常军身后不远处的宋临渊,确定他没往这儿看后,才压低了声开口。 「公子,我听灶房打下手的宫女说,今日一早徐公公亲自拿了一帖药去了灶房,命宫女熬煮成药汤,说是要让郡主补身的……可是,那宫女略谙药材,她一闻便知那不是补药,而是滋阳消火的凉药,这帖药的药性什强,寻常女子都是不会碰的,特别是有孕在身的女子,只消一口便会落胎……」 小李子的话声未竟,湛常军面色陡变,随即将身后背的箭袋与肩上的长弓往地上一掷,拔腿便往曼殊宫奔去。 刚把大雁以草绳绑妥的宋临渊,一抬眼便看见湛常军活似不要命的往宫中方向奔去,不由得错愕的松手站起身。 「发生了何事?公子军怎会如此匆忙?」宋临渊问起小李子。 小李子急中生智的编派谎言:「郡主一时不察,竟然将公子珍藏的墨宝扔了,奴才前来禀报一声,好让公子快些回去阻止郡主。」 众所周知,湛常军明明毫无才气,却甚爱上民间四处收购墨宝,然而他买入的墨宝多是一些鬼画符,教人看了咋舌无言,他自个儿倒是洋洋得意,活似得获了什么无上珍宝,此举亦令他招惹来不少笑话,而他却好似浑然未觉。 宋临渊不下数次劝过湛常军,让他莫要浪费银两在那些不值钱的墨宝上,可他始终不肯听劝。 听闻小李子此言,宋临渊不禁哑然失笑,「湛兄也真是的,他那些墨宝分明是让人骗了去,扔了也不足以为惜,瞧他匆忙至此,不知情的人见了,恐怕还要以为是迦楼阁走水。」 小李子只得频频陪笑,「就是!公子就是劝不动,老把那些鬼画符当宝……」 谈话间,湛常军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李子心下顿时一阵不安。 他伺候公子军已有数年,从来不曾见公子军这般失了仪态,况且,此时尚有公子渊在场,按照往常公子军的小心谨慎,是万万不可能在公子渊面前流露真实样貌。 小李子原先还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鲁莽的前来密报此事,如今这么一看,他明白自己没有做错……只是,徐公公此举会否引来公子军的不满,进而导致两人失和? 思及此,小李子是越发忧心忡忡了。 「小李子,你怎么丧着脸?」宋临渊发觉小李子的表情不对劲,不由得纳闷的问道。 小李子连忙摇了摇首,道:「奴才只是担心公子会与郡主闹脾气。」 宋临渊笑道:「你伺候公子军多年,自然晓得他的脾气,看来今天迦楼阁那头肯定是有得闹腾了。」 小李子挤出一抹苦笑,「是啊……」 唉,恐怕这一回,徐公公是做得太过了……由方才公子军如此焦灼的反应看来,公子军怕是已经喜欢上郡主,否则怎会想出昨夜那出戏,就只为了帮郡主堵住宫中好事者的嘴。 花厅这一头,众人一团和气,徐公公正满面笑意的看着佟若绫捧起药汤。 蓦地,远处传来一道低沉的喝斥—— 「停下!」 众人一愣,随即闻声望去,却见湛常军铁青着俊颜,风驰电掣的奔入花厅。 修长的身影在佟若绫面前停步,而后她方凑近嘴边的浅口瓷碗被他出手打掉。 眶啷!青花瓷碗被打落在地,连同那一碗热腾腾的乌黑药汤,齐刷刷的成了地上一摊污物。 众人俱是满面震惊,佟若绫亦愣在那儿,瞠圆的水眸瞬也不瞬地,直望着浑身散发出怒气的湛常军。 他的呼息尚未顺过来,夹杂着滔天的怒气而沉沉低喘,俊美的面庞忽青忽白,少见的严峻神态,看上去甚是骇人。 不曾见过向来吊儿郎当的公子军这般严肃认真,众人登时全看傻了眼,一时都快认不得眼前的男子是何人。 尽管心下震骇,可为了顾及湛常军多年来的伪装会遭众人识破,佟若绫连忙掩嘴起身,仓皇离开花厅。 她能从方才湛常军阴沉的眼神看得出来,他这是不愿让她喝下那碗药汤,至于原因为何,恐怕与徐公公脱不了关系…… 思及方才她险些就要饮下那碗药汤,佟若绫忽尔没由来的涌上一股恶寒。 第42章 临出花厅之时,她不由得稍稍停下步履,侧过身睐了一眼徐公公的背影。 适巧,徐公公亦转身相对,面上的笑容犹然那样和蔼,眼神却添了一丝恶狠狠的凌厉。 迎上徐公公那记眼神,佟若绫心下一震,立即意会过来,方才那碗药汤恐怕根本不是徐公公口中的补药…… 浑身寒毛直竖,佟若绫娇颜泛白,越来越后怕,不敢再往下深究,转过身便提步直往寝房走去。 见佟若绫领着贴身丫鬟离去,湛常军遂扬嗓命令起花厅里的宫人太监。 「徐公公留下,其余的人全退下吧。」 闻此命令,一旁杵立的宫人太监这才愣愣的行了礼,鱼贯退出花厅。 片刻之后,花厅里只余下湛常军与徐公公二人。 没有外人在,湛常军自是不必再演戏,只见他皱起峻眉,面上怒气犹盛,墨眸直挺挺瞪着徐公公。 「公公这是在做什么?郡主与我们无冤无仇,公公为何要下此重手?」 面对湛常军的怒目以对,徐公公面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徐公公一脸肃然的回望,答道:「老奴听宫人们说起,昨夜公子喝得酩酊大醉,逼着郡主就范,为免出了什么不该有的意外,老奴只好想出这样的法子……」 「荒唐!」湛常军怒斥,额上的青筋隐隐动。 饶是徐公公见多大风大浪,遇上天大的事儿皆能冷静面对,可眼下望着湛常军暴跳如雷的面貌,他不禁一愣,只因过去湛常军不曾用过这般容貌待他。 徐公公当下便明白一切,眼神转为阴晦的道:「公子方才不顾大局,当着这么多闲杂人等的面,显露你真实的样貌,这才是真正的荒唐。」 闻此教训,湛常军没有收敛,反而越发怒不可抑。 「这药——」 湛常军指着地上的那摊漆黑汁液,心底半是债怒半是震惊,他当真没料想到,徐公公竟然会抬出如此恶毒的法子对付佟若绫。 「女子若是碰了,怕是会伤了身子,往后便甚难怀胎,如此恶毒的药汤,公公怎能端给郡主喝?!」 徐公公毫无一丝悔意的道:「她是敖人,又与卫王有旧情,如若她怀上公子的孩儿,日后一切将变得棘手。」 湛常军神情狰狞的冷笑一声,道:「依我看,公公是怕我对郡主生情,方会出此恶毒对策,欲借此一劳永逸。」 徐公公面不改色的道:「公子若是真对郡主生情,那将会为公子招来灾厄,老奴自然得护着公子……」 「你所谓的护着我,便是让郡主一辈子都怀不上胎?」湛常军忿然的打断他。 徐公公不吭声了,一径的默认。 湛常军语气冷峻的道:「公公往后莫要再管我与郡主的事了。」 徐公公眉一皱,面色不悦的道:「公子的事,便是老奴的事,十几年来如此,公子怎能让我别管您与郡主的事?」 见徐公公这般执迷不悔,湛常军索性把心一横,将实情全盘托出。 「其实昨夜我并未喝醉。公公清楚我的酒量,我这身酒量全是公公一手锻链而起,怕是千杯都甚难喝醉。」 徐公公似是早有所料,面上不见一丝诧异。 毕竟,打从湛常军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便随侍在侧,普天之下,想必找不着比他更了解湛常军的人。 见此状,湛常军心下明了,徐公公肯定已揣度过他昨夜藉酒装疯的真正用意,只是,无论昨夜他与佟若绫是否圆了房,为了永绝后患,徐公公便想出今日这一计。 过去湛常军已习惯了徐公公的心狠手辣,只因人在敌营,若是不心狠手辣,怕是会落得屍骨无存的下场,心要够狠,手段要够凶残,方能成就大事——这道理全是徐公公教授与他的。 徐公公年少时闯荡江湖,靠的便是心狼手辣,方能杀出一条血路,他自是深谙此理。 况且,徐公公此生未曾对任何女子动过情,他深知一旦动情,便会受制于人的理,哪怕还未当上阉人时,亦清心寡欲,不随便与女子有牵扯。 如今徐公公见他对佟若绫动了情意,徐公公担忧他误了大局,肯定会想方设法的除掉佟若绫。 所谓的除掉,自然有多种「除」法,不见得是致于死地,如今日这一碗药汤,只消让佟若绫饮下,日后徐公公便不必忧心他与佟若绫若是有了肌肤之亲,佟若绫会怀上他的孩子,成为一大隐患。 「谋事者最忌讳被人抓住把柄,是以能做到毫无弱点与破绽,方能成就大事。」 犹记得徐公公曾是这般告诫过他。 然而,他终是没能守住自己的心思,竟然对不该动心起念的女子动了情。 第43章 寻思间,徐公公扬嗓道:「公子为了帮郡主撇清传言,如此大费周折的演了场戏,可公子却忘了,卫王派来的探子亦看在眼底,卫王若是尚未忘情郡主,想必会对公子心生怨恨。」 湛常军不以为然的道:「无论如何,郡主已与我拜堂成亲,我俩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卫王没有道理怨恨我。」 徐公公厉声道:「卫王是什么人,他生性好妒,且睚眦必报,与公子并无一丝手足之情,郡主只为了不当卫王的媵妾,便赌气下嫁于公子,卫王心底肯定怨妒难平,卫王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谁也说不准。」 湛常军自当晓得,徐公公这席话并非是吓唬他,卫王此人确实是器量狭小,且他性子骄矜自大,倘若他当真对佟若绫怀有情意,依他的个性,绝无可能就这么放下佟若绫。 卫王放了探子在曼殊宫,他又何尝没有买通丰璟宫的宫人太监当探子,这些年来他对于丰璟宫内发生的大小事,牢牢掌握于手,自是清楚卫王此人的性情。 换作是往常,湛常军必定对徐公公言听计从,然而这一次,他虽知徐公公的话有理,可他却不愿再听从了。 湛常军神色清冷的道:「无论卫王会对我做出何等的事来,我都会守住郡主。」 徐公公面色丕变,一把抓住了湛常军的手臂,暴瞪双目的恶声斥道。 「公子当真对郡主动了情?你能对任何女子动情,就是不能对敖国郡主动了情意!你这分明是自掘坟墓!」 湛常军眸光坚定的望着徐公公,沉朗的嗓子稍稍软下,「公公,打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天起,你便陪在我左右,你最是清楚我的性子,多少年来我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装疯卖傻,弄臭自己的声望,只为了让世人彻底遗忘公子军此人,如今我什么都不奢望,只求能让郡主安好的留在我身旁,难道这样卑微的想望,您也容不得吗?」 「当然容不得!」徐公公毫不留情的驳斥道:「我们主仆俩在褚国吞了多少苦头,寄人篱下,如履薄冰,这日子仿佛看不见个头,老奴为了能早日助公子脱离苦海,苦心安排了一切,而公子却为了一个女子自毁所有,你当真令老奴痛心疾首啊!」 湛常军心下自知有愧,却又不愿放弃佟若绫,只得下瓠一抽,别开俊颜,默不吭声。 徐公公见他如此,亦深谙他的性情,明白他若是不肯就范,即便天降九雷他宁死也不会松手,由此看来,他当真是恋上了佟若绫。 一生不曾对女子动情的徐公公,又怎会理解湛常军的这番心情,在他看来,湛常军这是为美色所惑,已丧失理智与聪明,无可救药。 徐公公心寒不已,松开了抓在湛常军臂上的手,不置一词的转身离去。 见徐公公的背影透着一抹沧桑,湛常军心中一紧,张口就喊:「公公!」 徐公公停步,却久久没有回身。 湛常军心中犯急,又道:「公公何以这般厌恶郡主?郡主虽与卫王有过一段旧情,可他们两人清清白白,并无任何失礼之举,况且郡主已言明心志,她愿随我一同共赴生死——」 徐公公略哑的嗓子打断了他,「老奴毕生见过无数女子信口开河,亦见过女子以情爱为刀剑,杀人于无形,看透女子的心计之深沉,自然信不过女子的承诺。万一,瑞懿郡主真是卫王派来的奸细,我们多年策划的一切便会毁于一旦。」 闻此言,湛常军总算彻底明白,无论他如何解释,生性谨慎多疑的徐公公都信不过佟若绫。 一来徐公公本就信不过女子,二来徐公公信不过敖人,若非芳儿是徐公公的外甥女,当初为了出宫方便好掩人耳目,徐公公不得不安排一个酒楼女子做外应,只怕徐公公亦不会轻易信任芳儿。 「公公这是铁了心不愿让我留下郡主了?」临了,湛常军苦笑问道。 此时,徐公公方徐缓转过身,神情深沉且失望的睐了他一眼。 「公子当然能把郡主留下,老奴不过是个奴才,怎能阻拦主子留不留一个女子?」 听着徐公公这般自我挖苦,湛常军胸口一紧,明白依徐公公的性情,怕是已彻底被惹恼,一时半刻不会原谅他。 徐公公转回身,摆了摆手,道:「且容老奴告退。」 湛常军抿紧薄唇,神色铁青的目送着徐公公离去。 寝房内,佟若绫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几案上的一盅茶已然凉透,亦如她此际的心情,俱是冰冷。 金铃与银铃犹在一旁喳呼不停,在她们看来,湛常军方才的鲁莽之举,像极了是在羞辱佟若绫,两人气愤难平,嘴上数落着这个荒唐的公子军。 「……徐公公这么一片好意,全让公子军给糟蹋了!」 第44章 「可不是嘛!徐公公特地命人熬了补药,为的还不是他们的主子?如若郡主怀了公子军的孩儿,那是他们的福分,这个公子军压根儿没把郡主放在心上……」 听着丫鬟忿忿不平的埋怨声浪,佟若绫的一颗心却紧系在湛常军身上。 方才他那般仓皇失措,打从她见到他的那一日起,她未曾见过他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莫非,徐公公在药汤里下了毒? 一股恶寒油然而生,佟若绫不由自主地攥紧一双柔萎,思及徐公公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越发的心寒。 如此看来,徐公公是绝无可能容许她与湛常军在一起,方会在误以为昨夜他们两人圆房后下此毒手。 想必湛常军会妥切的向徐公公解释一番…… 寻思间,小李子躬着身入内,禀报道:「郡主,公子去了书房,特地嘱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前去书房打扰。」 佟若绫心口一拧,焦灼的直起身,追问道:「公子与徐公公可是发生了何事?」 小李子神色复杂的觑了觑佟若绫,顾忌着金铃与银铃在场,他终是摇了摇首,以示自己一无所知。 佟若绫亦清楚有旁人在,小李子必定会守口如瓶,于是她只得暂且按捺下不安的心。 「我明白了,你且去书房好好伺候着公子,若是有什么动静,抑或公子有什么事,务必前来禀报一声,好让我前去照顾公子。」 小李子一听便知眼前的郡主是个明白人,他扬目睐了郡主忧心忡忡的娇容一眼,随即抱拳行礼。 「郡主莫要担忧,有奴才在,公子不会有事的。」 佟若绫轻轻颔首,目送着小李子离去,而后方坐回位子上,端起一旁凉透的白茶,轻啜一口润润咽喉。 金铃不敢置信的道:「方才公子那般失礼,郡主居然还护着他?!」 银铃附和的低嚷道:「就是呀!郡主太惯着公子了!」 佟若绫紧蹙黛眉,在这节骨眼上,她早已没有气力哄骗丫鬟。 「莫要再说了……我既然已与公子结为夫妇,便是同心齐力,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会让着他。」闻此言,金铃与银铃只得闭上嘴,不敢再多言。 佟若绫心下惴惴不安,湛常军与徐公公是宛若至亲一般的关系,如若为了她而发生冲突,她良心肯定过意不去。 可如若两人已把误会解释清楚,湛常军又怎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心念一动,佟若绫吩咐起金铃:「你去探一探徐公公,看他在做什么?」 金铃只当主子是关心徐公公,不疑有他,立即领命退下。 片刻过后,金铃折返回来,禀报道:「郡主,我方才前去徐公公所居的耳房时,一名小太监说徐公公去了无上宫谒见褚王。」 佟若绫心下一惊,娇颜瞬时刷白,复又吩咐道:「快!你且去无上宫打听,徐公公为何去谒见褚王,两人都谈了些什么?」 见主子这般焦灼,金铃亦吓坏了,她愣愣的点了点头,即刻朝无上宫的方向奔去。 佟若绫如坐针毡,一颗心七上八下,交捧在手里的茶瓷险些摔在地上。 银铃罕少见主子这般心神不宁,不禁担忧的关切道:「郡主可是病了?」 佟若绫淡淡摇首,放下茶瓷,逼自己冷静下来,眼前情势未明,她不该在心底瞎吓唬自个儿。 金铃这一去,竟是数个时辰不见踪影,待至晌午之时,宫人们前来请示佟若绫用午膳。 佟若绫不假思索的问道:「公子可用过午膳了?」 门外的宫人摇了摇首,面色不安的道:「回郡主的话,奴婢方才听说公子似是与徐公公吵了一架,两人不欢而散,公子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会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难道一碗药汤便能惹来如此大的麻烦? 冷不防地,耳畔又响起湛常军极其讽刺的那席话 「郡主貌美倾国,天下男子皆会拜倒在郡主的裙下,可郡主于我而言,只是会招致更多灾厄罢了。」 难道真让湛常军给说中了?他与徐公公当真为了她而起争执…… 佟若绫心底好似打翻了一地,心神俱乱,她站起身,一手稍提裙摆,发上的鎏金步摇随她小碎步奔走而晃动。 「郡主——」银铃惊诧的叫唤声自身后传来。 佟若绫却是一派不顾不管,浑然失了往日的从容优雅,神色仓皇的往书房奔去。 「一一郡主请留步。」 小李子寸步不离的守在书房门口,及时拦下了行色匆匆的佟若绫。 佟若绫缓下步履,低低喘息着,眸色尽染忧虑的问道:「小李子,你可听说了徐公公去谒见褚王的事?」 第45章 小李子面色微变,压低嗓子回道:「郡主莫要再提起此事,公子正为这事闷闷不乐呢。」 一颗心悬到了嗓尖,眼下佟若绫已顾不上其他,只想快些弄清楚形势。 「公子与徐公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徐公公为何无缘无故前去谒见褚王?」 小李子生怕她引来其他人,连忙出声按捺道:「郡主且冷静下来,徐公公只是前去请求褚王放行。」 「放行?」佟若绫一脸诧异。 蓦地,书房内传来熟悉的沉朗声嗓 「小李子,让郡主进来。」 闻此命令,小李子即刻退开身,让出了通道。 听出湛常军的嗓子微哑,佟若绫心头一拧,推开了书房的门,快步入内。 乌木长案上,摆着几壶热酒,湛常军端坐在官帽椅上,手里握着银制酒觥,缓缓凑近嘴边啜了一口。 佟若绫在长案前停步,看见湛常军那一脸的肃穆平静,不由得心下惊诧。 「公子,徐公公他……」 「郡主是怎么了?明知徐公公对你怀有敌意,他送来的药汤,你竟然也敢碰?」 湛常军俊颜看似一片平静,那双深沉不见底的墨眸,却是风起云涌,满布怒气。 佟若绫怔了下,回道:「徐公公说了一些话……我便信以为真。况且,如今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我想徐公公应当不至于对我做出什么事来。」 湛常军端起手中的银酒觥,一口饮尽,随后又帮自己斟了一杯。 佟若绫几步上前,探出柔黄一把按住了端着酒觥的大手。 「莫要再喝了,你昨夜喝了那么多酒,今日若是再喝,怕是会伤着身子。」 湛常军却拨开了那只柔萎,掩下冷峻的双目,道:「那药汤不是什么补药,而是一帖极寒的药方,有孕女子喝了便会落胎,寻常女子碰了便会难以怀上孩子。」 佟若绫一窒,回想起那一刻自己就要饮下,不由得浑身打起寒颤。 湛常军没有温声安慰,反而眸光凌厉的望着她,冷冷训斥起来。 「聪慧如你,怎会犯下这样粗心的错?我已经屡次警告过你,在这里你什么人都得防,就连我也得防,你偏偏不听。」 佟若绫红唇微微颤动,好片刻方寻回嗓子,颤抖的问道:「徐公公何以对我下此毒手?」 「徐公公生怕我俩真有点什么,为了杜绝后患,索性便从你身上下手。」 佟若绫先是不可遏止的发起怒来:「太荒唐了!他怎能对我做这样的事!」 湛常军峻眉一皱,放下酒觥,起身一把将她拉往书房内边。 绕过书房的大插屏,内间里搁着一张简朴的半月桌与小榻,以供湛常军习字作画疲累时用来小憩。 湛常军将她拉至内边谈话,便是以防门外有人偷听。 闻见他身上的浓浓酒气,佟若绫这才逐渐从盛怒中缓过神。 她想起方才他有多么紧迫的奔来,冒着多年来的伪装恐会毁于一旦的风险,当着众人的面,自她手里打翻了那碗药汤。 佟若绫顿时心中五味杂陈,未待湛常军出声,她已再次扬开嗓子。 「公子可是为了我,惹得徐公公不快?」 湛常军面色冷峻的凝瞪着她,好似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迟迟没有答覆。 佟若绫心下却已有了答案。 湛常军下瓠一抽,寒嗓道:「你莫要太看重自己,我只是看不过眼,觉着徐公公这次做得太过了一些。」 佟若绫却不这么想,她扬起精巧的下巴,眸色坚定的道:「若真是如此,公子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与徐公公不欢而散?」 湛常军抿紧薄唇,眼底的怒意越发浓重,他一把推开了她,欲离开内边。 岂料,佟若绫一把拉住了他的袖角,硬是不让他走。 「公子能否如实相告,徐公公为何前去谒见褚王?」 下一刻,湛常军一个愤怒的大动作拂袖,恶狠狠地甩开了捏在袖上的纤手。 只见他一个甩首,那张俊颜阴沉沉的,俊美的眉眼染上怒意的回道:「为了保住你,我与徐公公吵了一顿,他对我什是寒心,便不愿再随我留在褚国,他这是前去请求褚王放他回返卫国颐养晚年!」 听闻此言,佟若绫当下震愣,好片刻说不出话来。 第八章 湛常军不知是在生谁的气,俊颜布满阴霾,怒不可抑的道:「这下郡主可是什感满意了?」 佟若绫怔然反问:「……我?一碗药汤害得公子与徐公公决裂,我有什么好满意的?」 第46章 湛常军面色越发深沉,薄唇一抿,甩过俊颜,不发一语。 其实,他生的是自己的气,他气自己居然为了佟若绫,一再忤逆徐公公,更甚者不愿妥协,反而把徐公公气走。 他气自己如此不争气,多少年来的努力,一夕付诸于流水。 他气自己,恼自己,恨透了自己! 佟若绫缓缓绕至湛常军面前,水眸盈盈地凝瞅着那张盛怒的俊颜。 「公子能否告诉我,你与徐公公究竟谈了些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起了争执?」 听见她温软细语的问着,湛常军对自己的气恼是越发加剧。 他愤而把气撒往她身上,语气半是自我挖苦、半是嘲讽的斥道:「你若真想知道,那便要怪你,怪你为何迷惑了我的心神,怪你为何让我一再冲撞徐公公,只为了护你周全!」 佟若绫心口一震,水眸怔然的望着暴怒的湛常军。 湛常军在她迷蒙的目光中骇然回神,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把心底的话全吐露而出,当下愤恼不已。 湛常军僵硬的转开身,正欲离开内间,佟若绫猛然又是一个闪身,娇小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仰高丽容,眸光淳淫,尽透着期待,嗓音温软的道:「公子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可是当真?」 湛常军犹然一脸怒气腾腾,低声斥道:「让开!」 佟若绫不为所动,道:「公子若是不把话说清楚,我便不走。」 湛常军瞪着那一脸坚持的美丽娇容,道:「你可晓得,徐公公信不过你,只要你继续留在我身旁,便一日难以脱险,徐公公就怕我对你动情,方会先下手为强一」 佟若绫忽尔打断了他:「如此说来,公子是对我动了真情?」 湛常军胸口一窒,墨眸紧瞪着她,却是无可反驳。 见此景,一朵绝艳的笑花蓦然在佟若绫面上绽放开来。 她美眸盈盈似水,凝瞅着他,缓缓探出白晳纤手,抚上湛常军英挺的面容。 湛常军下额一紧,拨开了她的柔灵并一把攫住,恶狠狠地瞪视着那张艳若牡丹花开的笑靥。 他的心头鼓噪着,胸口灼烫难耐,思及不久前她险些喝下那碗药汤,他竟是尝受到此生未曾有过的惧怕。 他当真害怕她终其一生无法怀胎,如此一来……如此一来,她便生不了他的孩子。 可当他清醒回神,才发觉自己的思绪有多么荒谬——佟若绫怎可能生下他的孩子?! 他们两人仅仅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如若将来他离开褚国,必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她抛下,再者,她与卫王有着旧情,难保卫王不会兴起将她讨回去的念头。 无论从哪一点看来,他俩怕是这辈子都做不成真正的夫妻,又遑论是生下孩子! 思及此,湛常军胸中一阵缩紧,使劲甩开了佟若绫的纤手。 他神色严酷的道:「你莫要多想,我只是看不惯徐公公下此重手,我俩总有一曰会分道扬礁,你总会另嫁他人,届时若是不得生育,只怕对你会是什大的打击。」 佟若绫见他故作无情,便稍稍敛起笑,一语如箭,直射他心门—— 「公子既然不在乎我的生死,又何必在乎我不得生育?」 湛常军抿紧薄唇,心底涌现被她看穿的难堪。 可当他欲扬嗓驳斥时,佟若绫却凑近他,那双翦水明眸沉幽幽的望着他。 「公子可是对我动了真情?」 娇脆的嗓音,字句清晰,宛若珠玉落盘一般,震摇他的心神。 湛常军俊颜铁青,咬紧牙关,不置一词。 佟若绫却又凑近几分,散发着兰香的娇软身子,几欲贴上他的胸膛。 她直勾勾的望着他,双颊透着绯红,张启的红唇好似绽放的花苞,教他见着便浑身发臊。 「若是如此,我愿生死追随,毕生交付真心,再也不离开公子半步。」 听着她这席真切的表白,湛常军不由得为之大震,片刻无法回神。 佟若绫再次探出雪白柔灵,抚上他俊美的面庞,盈水的眸光染上一抹温柔的依恋。 清楚触及她眼中的恋慕,湛常军胸口灼灼发烫,眼底深藏的情意,再难自持,在这一刻毫不掩饰的流露而出。 佟若绫巧笑倩兮的道:「公子对我可有这份心意?」 雯时,湛常军陷入了天人交战。 徐公公离开在即,他怎能深陷在温柔乡里?他若是真接受了佟若绫的情意,他策划多年的大局又该如何收拾? 他若是真与佟若绫当成了夫妻,该拿什么来劝回徐公公?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