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娇总裁的吃瘪日常》 001 早苗阿姨的面包店 “你的出现,是惊艳我百无聊赖生活的一束光,也是暗淡我浩瀚无垠宇宙的一枚原子。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幸运的,我以为我遇到了爱情。那时候的我,满眼是你,满心欢喜。”这段话,写在李尧棠和芾甘分开后的回忆录中。 像往常一样,李尧棠下班后去常去的那家店买明天早晨要吃的面包,这个面包不光她爱吃,何遇也说味道不错。 刚进店就看到了早苗阿姨在冲着自己笑。 “今天比往常晚了哦!”早苗阿姨边说边把早已经打包好的面包从货架底下拿出来。 李尧棠笑了笑,走到柜台前一边掏钱包一边跟早苗阿姨聊天。 “谢谢,今天学校有点事要处理,所以晚了点。今天店里的生意也很好哦!”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突然一堆女学生叽叽喳喳的闯了进来,看见李尧棠后一蜂窝地围上来,“李老师,你果然在这!” 李尧棠看着她们一堆人有点头疼,转身冲早苗阿姨带有歉意的笑笑,早苗阿姨表示司空见惯,冲着李尧棠笑了笑后一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李老师,你就再跟我们讲讲吧,我们都还没听够呢!徐志摩到底是爱林徽因还是陆小曼啊?最后结果到底怎么样啊?” “李老师,徐志摩算不算是渣男呀?” “还有,还有,李老师,徐志摩的那个原配呢?就那个林幼仪,她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啊?” 一大堆女学生围着李尧棠七嘴八舌的问东问西,李尧棠只觉得头皮发麻,今天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她已经拖堂了将近四十分钟了,可是学生们根本不放她走。好不容易熬到门卫室的大爷来教室撵人,李尧棠这才脱身,没想到她们这会居然又追她到面包店里来。果然女人八卦起来,能力是无穷无尽的。 就在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时候,李尧棠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正准备推门而入的人,看清对方的脸后,李尧棠钝了一下,然后慌乱的转身,那一刻,她的心乱了,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躲什么。 你无数次的入我梦,我无数次的幻想再一次见到你,可这一切突然在现实中发生的时候,我却发觉我甚至还没有准备好以何种姿态面对你。 “李老师,你怎么了?”周边的学生看着李老师不对劲的神色轻声询问。 努力镇定下来的李尧棠微笑着对学生说着没事,“同学们,不好意思,我今天还有事情要处理,得先回家了!你们放心,我们下周还会接着讲民国文学,还会讲到徐志摩,大家的问题我到时候会一一回答的,好吗?” 学生们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还是自觉的给李尧棠让出一条路。李尧棠冲着学生们笑了笑,然后故作镇定的走向门口。她内心太慌了,走的时候甚至忘了跟店里的早苗阿姨说声再见。 突然,脚踩高跟的李尧棠脚步有些不稳,再或许是心神恍惚了吧,李尧棠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所幸的是被旁边的人一把捞住了。 天知道那一刻李尧棠有多想哭,即使没有看到对方的脸,李尧棠也知道是他,他身上的味道,她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 站稳后的李尧棠看向他,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对方看到是她后,也愣怔了。她们的对视明明不过几秒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芾甘,再见面时,我们该如何寒暄。 —这些年,你还好吗? —你呢? —我结婚了。 —嗯,我听说了,恭喜啊。 —谢谢。 两个人的重逢,没有惊喜,没有喜出望外的浪漫,有的只是往事一幕幕划过眼前后留下物是人非的感叹。 走出面包店的李尧棠,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忍不住哭了。 而站在面包店门口的芾甘,看着李尧棠越走越远,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002 你是我的妻子 “我常常感谢地球是圆的,所以即使我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很久,也还是会遇到。谢谢你,芾甘。在某一天,你走出我的梦,让我所有的想念被成全。”这段话写在李尧棠的日常札记里,时间是与芾甘大山一别又再次相遇后。 回到家,李尧棠瘫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酒,窗外已是繁星点点。李尧棠似乎是醉了,手中的高脚杯突然滑落在地,红酒洒了出来,淌在白色的羊毛毯上,居然红的有些刺眼。李尧棠半天没动静,只是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再看她时,眼睛里已经有了雾气。 第一次遇见芾甘时,李尧棠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曾经的李尧棠,眉眼间满是抹不开的温柔笑意,眼中盛的是星河大海,那时候的她,漂亮、有朝气、有理想,还满腹憧憬着能和芾甘朝朝暮暮的爱情。可这些,在最后都变了。 李尧棠似乎是睡着了,家里的赵姨看到后拿了条毛毯准备给她盖上,她却忽地睁开眼睛,“夫人,您醒啦?” “嗯,也没睡着,这会几点了?”李尧棠问。 “九点了,先生刚才打电话回来说今晚不回来了,让您先吃饭,不必等他!” “知道了,你们先吃吧,我今天也没有什么胃口,先上楼休息了。” 李尧棠说完准备起身,起的有些急了,虚晃一下。酒量本来就不太好,刚才又喝了不少的酒,李尧棠突然觉得有些头疼,轻轻扶了下脑袋。 “夫人,为您准备些醒酒汤吧,等下您睡觉也舒服些。” “好,那就辛苦你了,赵姨。” 跟赵姨道了谢,李尧棠拖着沉重的身子上楼去了,站在原地的赵姨瞧着李尧棠的背影叹了口气,就准备醒酒汤去了。 躺在床上的李尧棠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她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一直出现芾甘,李尧棠出了一身的汗,睡衣都湿了,眼角还挂着泪痕。 何遇进来后,也不开灯,就坐在李尧棠的床边看着她的脸。他闻到了她身上酒精的味道,他也知道,只有想到那个人时她才会这样。他伸手摸了一下她头下的枕头,她又哭了,因为那个人。 他心里有一团火,他很想发泄,但他找不到理由,他不愿意承认是因为那个人,不痛快的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 赵姨轻轻推门而入,在开灯看到何遇后,有些意外,但接着便忍不住笑了,再怎么样,先生心里终究还是有夫人的。 “这是为夫人准备的醒酒汤。” “知道,先放下吧,我等会叫醒她喝。” “是,先生。”放下醒酒汤的赵姨准备离开。 “等一下,她喝酒,你怎么不拦着点,让她喝成这个样子?”何遇的语气里是有些恼的,赵姨从小看着他长大,自然清楚他这是发脾气了。 “我……”赵姨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但被打断了。 “算了,没事了,你去休息吧。”何遇突然有些觉得好笑了,自己这是在干嘛,在怪别人吗,她愿意作贱自己也没人能拦住,最好能喝死她,他受够了她这副要死不活满不在乎的样子。 赵姨离开后,何遇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先是叫了两声李尧棠,可李尧棠很不合时宜的在梦里喊了声芾甘。 她这一声简直就是平地一声雷直接把何遇给炸毛了,何遇起先还是想控制自己的,在窗户边走来走去不断地做着深呼吸,觉得自己犯不着跟一个醉酒的人置气,可后来真是越想越气,直接从窗台上掂起一个抱枕砸向躺在床上睡觉的李尧棠。 李尧棠是个有起床气的人,他一直都知道,他就是要吵醒她,他就是想跟她吵架。 果不其然,李尧棠被惊醒了,坐起身的李尧棠在看到何遇后,有些意外。 “你怎么回来了?”李尧棠说这话的时候声调不轻不重,只是语气里带着点询问,但还是把何遇给惹得炸毛了。 “我回我家,我想回就回,有什么问题吗?” 饶是李尧棠是个没心没肺的,也听出了何遇的语气里的不对劲,知道他这是又闹不高兴呢!李尧棠被吵醒这会肚子里也窝着火,但她不想跟他吵架。 “吃饭了吗?我去叫赵姨给你煮点面。”李尧棠尽量保持一个人妻应该有的体贴,好声好气的问何遇。 “李尧棠,你是我妻子,让别人给我煮面是什么道理?你就不能为我煮碗面吗?”何遇不讲理的那个混账劲又犯了。 李尧棠也想发脾气了,但她还是忍住了,她不想跟他吵架,一点都不想,跟他吵架只会两败俱伤,毫无意义。 “我不会做饭,你知道的。” “不会?我看你是不想吧!但凡你有这个心,满汉全席你都会做了!”何遇越说语气越有些过激了,他就是想发火了。 “何遇,我不想跟你吵架!你出去!”李尧棠真的生气了,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大半夜把她吵醒就算了,这会儿又跟她闹个什么劲。 何遇看到李尧棠蹙起了眉头,嘴唇也有些发白,努力克制自己冷静下来。 “你又没吃晚饭?妈妈说让你好好养身体,按时吃饭,你……”其实何遇说这些话是想关心李尧棠,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像是关心人。 “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话。”李尧棠并不领情,只觉得何遇聒噪。 何遇语塞,揉了揉自己的眉头,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的确有些失态了,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绪超门口走去了。临了关门的时候,何遇还是忍不住提醒李尧棠,“记得把醒酒汤喝了。” 听到门锁被扣上的声音,李尧棠长长的松了口气,她真的有些累了。 003 妈妈要回来了 在李尧棠摘抄本的尾页,记录着某位作家这样一句话:“你要记得大雨中那些为你撑伞的人,帮你挡住外来之物的人,黑暗中紧紧抱紧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彻夜聊天的人,坐车来看望你的人,说想念你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你生命中一点一滴的温暖,是这些温暖使你远离阴霾。”芾甘,给我温暖的人是你,让我离阴霾更近的人也是你。 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何遇坐在餐桌前翻看财经报纸,李尧棠在给何遇剥鸡蛋壳,两个人都没有开口提昨晚的事情,就好像昨晚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李尧棠把剥好的鸡蛋轻轻地放在餐盘里,然后端到何遇餐桌前放下,何遇只是扫了一眼李尧棠剥的鸡蛋,从始至终都没吃。 李尧棠也不管,她剥她的,他爱吃不吃。小口小口喝着豆浆,赵姨把温好的面包放上餐桌,李尧棠顺手拿起一块面包放嘴里咬。何遇趁翻看报纸的时候偷瞄了一眼李尧棠手里的面包,内心在猜想他们两个人昨天是不是已经见到了。 “夫人,今天早上太太打电话过来说,过两天她要过来北京。” 听到这句话,李尧棠明显的僵了一下,但很快便都恢复如常。这一切都被何遇看在眼里,李尧棠不习惯和长辈住在一起,他知道。 “好,我知道了。”李尧棠听完后,突然觉得嘴里嚼的面包竟然有些难以下咽,大概这就是味如嚼蜡吧。 何遇喝完杯子里的牛奶,站起身来准备上班去了。李尧棠也跟着起身,跟着何遇走到门口鞋柜,蹲下身给他换鞋。换鞋的空裆,何遇开口对李尧棠说,“九点半的时候老韩过来接你,给爸爸准备的东西也会一并送过来,东西都放在后备箱里,后备箱里的东西全是给爸爸的,别少拿了。” “知道了。”李尧棠根本不关心这个,心里一个劲嘀嘀咕咕何遇,就你会来事,可真会装好女婿。 李尧棠送何遇出了家门口,看着他乘车离开家后才回屋里。刚好电话铃响了,是何遇的妈妈打来的。 “妈妈好!”李尧棠声音弱弱糯糯的,何母特别喜欢。 电话那头的人讲话很温柔,也很热情,“棠棠啊,赵阿姨给你讲过了吧,妈妈过几天会过去北京的,到时候会去家里住几天,看看你和铁子。你们两个人最近挺好的吧,赵阿姨跟我讲,最近两天你都没有好好吃饭啊,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呀?这次妈妈回北京带你去六姨夫那里看看,检查检查身体好吗?” “谢谢妈妈关心,我和何遇挺好的,我身体也挺好的,让妈妈担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两个人过得好,妈妈才能放心,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何遇说你今天要回家对吧,等下路上注意安全啊!” “好的,妈妈,何遇安排了老韩等下来接我,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时间也不早了,你快去收拾收拾吧,之后妈妈再联系你。” “好。您到时候来北京提前通知我和何遇,我们去机场接您。” 听了李尧棠的话,那边的何母很开心的答应着。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李尧棠收起了电话。 接着又开始在心里恨恨的想:难怪昨天晚上说好了不回家又回来了,还带着一肚子火气,原来是被妈妈揪回来的,肯定是又被妈妈说教了!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又朝她发的哪门子脾气,他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李尧棠一边狠狠地咒骂何遇一边上楼去何遇房间,进去何遇的房间,看到胡乱洒落一地的衣服时,李尧棠叹气一声,然后弯腰一件一件把它们捡起来扔进洗衣机里,之后把窗帘拉开,把床被铺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李尧棠收拾的也差不多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李尧棠换了身衣服,准备去爸爸家。 004 这孩子有心了 李尧棠最喜欢的一句词出自《折桂令》:“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这句话用在李尧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初遇芾甘时还不懂感情,等到懂了的时候,芾甘已经不属于他了。 老韩开着车,七拐八拐的终于开进了胡同口,再往里门口站着两个警卫兵,示意不让再往里开了。李尧棠对老韩说停下吧,也没剩几步的路,她自己能走过去。 下车后的李尧棠去后备箱拿东西,门口的警卫兵看见是李尧棠后立马跑过来帮忙,李尧棠连忙伸手制止,让他们回去站岗,说自己拿的了。旁边的老韩说,还是留下一个吧,东西有点多。 李尧棠看清后备箱的东西后,有些尴尬的冲警卫兵笑了笑,心里又再恨恨地想:真会装好人,就会拿东西收买爸爸。 走在胡同里,一旁的警卫兵有些好奇的问,“李小姐,你又换新车了么?我俩刚才都没认出来,不好意思。” 李尧棠尴尬的笑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老韩已经被她打发回去了,每一次回家都会被他搞得很隆重,真有些受不了,但他本来的个性就是爱铺张爱讲究,李尧棠就这个问题也尝试过跟他沟通,但最后发现都是徒劳,也就不再白费口舌。 何遇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大问题,就是比较爱车,然后爱买车,换车的速度跟她换季买衣服的速度差不多。 刚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家里的小白一下子就扑在了李尧棠身上,李尧棠笑着让小白下来,小白听话的下来围着李尧棠转圈圈,尾巴翘的高高的,摇来摇去。跟来的警卫兵进屋放东西,沈培艺听到动静后赶紧迎了出来。 “棠棠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你看小白还是这么喜欢你,就黏你!” 李尧棠听了心里有一点难受,小白是她和芾甘一起养的狗。李尧棠有礼貌也很客气的向沈培艺问好。 “沈阿姨好!” “好,好,好,快进屋吧,刚才你爸爸还来电话问呢,问你到了没有。你爸爸最近可想你了,一天要念叨你好几回。你前两天说要过来,他心里惦记了好几天呢,待会见到你啊,他肯定得高兴坏了!” “应该早点来的,可是北京的路太堵了,让您跟爸爸担心了。爸爸最近身体怎么样啊,我早该过来看看的,可最近在忙毕业生的事情,又要准备学生的期末考试,一直脱不开身。” “你爸爸跟我知道的,知道你和何遇工作都忙,说到你爸爸的身体,你待会可要批评他,他呀,最近犯病有些勤了,前两天还上了趟军医院,还不肯让我打电话通知你。让他好好吃药倒还听话,就是你鲁叔叔说啊,最好可以在医院住一段观察观察……” 李尧棠听着沈阿姨的话,鼻头有些发酸,爸爸犯病住院了她居然都不知道,这些年,她跟爸爸的关系不好不坏,不远不近,可血缘这种东西,是你割舍不断的。 沈阿姨还在说着,就听到爸爸爽朗的笑声,“你啊你,又在背后偷偷地告我的状了,你啊,就会小题大做,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老鲁就是看不得我现如今生活滋润,想着把我关到那个破医院里去陪他呢,也就你信他的话!棠棠啊,你不用担心,爸爸身体好着呢!” “爸爸,鉴于你之前的说谎经历,我可不敢相信你说的话,我还是选择相信沈阿姨多一点,你呀,再不听鲁叔叔的话我可就要生气了,以后再也不来看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棠棠果然是长大了啊,都学会威胁爸爸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听就是了,以后都听你的!” 沈培艺看着父女二人说说笑笑的,又听到李季礼答应李尧棠以后会听话,这才放下心,满意的去厨房做饭去了。 父女二人围在客厅看何遇准备的烟酒,李季礼左愁愁右看看,眼睛里写满了满意。李尧棠看着父亲眼睛里流露出的满意,知道那是对何遇的赞许。围观了半天,李季礼让李尧棠拆开一盒烟,他烟瘾有些犯了,忍不住想要试试。 李尧棠虽然知道抽烟对父亲的身体不好,但知道父亲就好这口,根本管不住,只能依着他。 父亲躺在摇晃椅上,李尧棠拆开包装后递给父亲一支烟,父亲拿到后先是放在鼻翼下嗅了嗅,然后对着李尧棠笑了笑,让李尧棠点上,李尧棠乖乖的给父亲点烟,父亲抽了一口后,很是心满意足,笑得就像个孩子,“没错,还是何遇懂我啊!就是这个味!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尧棠坐在父亲身边,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和父亲,有时生疏的很,半晌,父亲张口,“棠棠啊,你现在长大了,有些事情爸爸不该管的,但是你和何遇结婚眼瞅着都快七年了,现在还没个孩子,我和你沈姨都等的有些着急了。” 爸爸这是话里有话,李尧棠听得出来。李尧棠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爸爸,“是不是我婆婆又给您打电话了?” “你婆婆前两天的确是打电话过来了,但是没跟我们说这事,就是关心你跟何遇的感情,虽然你婆婆远在上海,但何遇的事一大家子也都知道些,难免会传到你婆婆耳朵里。你别多心!” “爸爸,我跟何遇没有问题。至于孩子的事情,还是顺其自然吧。” “棠棠,爸爸也知道些事情,但何遇他是个生意人,事业做的又成功,出门在外肯定少不了应酬,有些事情你听听也就算了,不能往心里去。” “爸爸,您真的不用担心,我跟何遇真的没有问题。我们只是暂时还不想要孩子而已,我们都还没有准备好。” 李季礼还想接着往下说,都七年了还没准备好,这话说出去谁信,也就你遇上个好婆婆,是真心疼你。可这总不能一直不要孩子啊,再心疼你,你也是个儿媳妇,不是女儿。这些话,李季礼想说可是不能说,可聪明如李尧棠,她怎么会不懂其中的道理呢,她只是装不懂罢了。 李季礼长叹一声,也是无可奈何,老半天说了句,“这烟是何遇准备的吧,这孩子有心了。” 李尧棠假装没听到,也不搭腔。何遇一直都这样,他太会做人了,他生来就是个生意人,他把她身边每一个她在乎的人都讨好了,让她挑不出来一点毛病,同样也让其他人挑不出来一点毛病。 波澜不惊的吃完饭,李尧棠帮沈阿姨一块收拾碗筷,爸爸回卧室午休了,睡醒后还要去部队,只剩她跟沈阿姨坐在客厅,她有些不自在,尽管这是自己爸爸的家。直到现在,李尧棠还是没有办法和沈阿姨自然的相处,李尧棠不讨厌她,可是也做不到喜欢她,李尧棠努力过让自己变得喜欢沈阿姨,因为那样爸爸会很高兴,她真的已经很努力的去喜欢了,可她还是做不到。 坐在会议室的何遇一直在看手表,他在看时间,到点估摸着李尧棠已经差不多吃完饭的时候,他暂停了会议,回到办公室后,他打给了岳父大人。 —喂,爸爸,是我,小何。 —小何啊,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是打电话问问棠棠吃完饭没有啊? —刚吃完,有什么事吗? —爸爸,是这样的,我今天晚上有个聚会,想要带上棠棠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爸爸知道的,待会就让她回去,你放心吧! —爸爸,你问下棠棠是想自己回来,还是我派人去接她。 —行,我等下转告她,让她给你回话! —对不住爸爸了,棠棠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我就这么急着跟您要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着你们两口子感情这么好,爸爸高兴还不及呢!你忙工作吧,不用管她! —好,那我改天亲自上门拜访谢谢爸爸! 挂断电话的李季礼把事情告诉了李尧棠,李尧棠心里乐开了花,笑着跟爸爸还有沈阿姨说再见。这么多年来,李尧棠还能和何遇过得下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总是会出现在你需要的时候,比如现在。 果然,不出五分钟,电话就打来了。何遇看着来电显示,笑得有些开心,有些得意。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不用派人来接我。你今晚还回家吗?” “不跟我说声谢谢?我刚才可是帮了你这么大一忙!我今晚会晚点回去,而且今晚可能真的需要你出席!” “可能?那就是还有可能不需要?我还别的事,去不了!” “必须!” “什么聚会?” “商业?娱乐?文化?说不准。” “我真的不想去!” “下午四点多我派人去接你,先去店里买衣服鞋子,然后做妆发,最后七点半出席宴会!” 李尧棠有些生气了,他在使唤她,安排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李尧棠有些生气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何遇!” 何遇听到李尧棠动怒的声音竟有些出奇的开心,就像偷吃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何遇坐在办公桌上,心情大好的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一点三十一分,从现在开始,直到下午四点前是你的自由时间,或许你现在赶回家还能够洗个澡!你觉得呢,尧尧?” 李尧棠知道,这个人在拿她寻乐子,可他成功了。 “尧尧,我可是刚刚帮你解了围,你欠下我好大一个人情,我想你该不会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吧?你要是不想去的话,要不我再给爸爸回个电话让你再回去待两天!” 何遇在那边洋洋得意的说着,李尧棠压根就不搭他的话,直接挂了他的电话。 这边被挂电脑的人也不恼,何遇知道,李尧棠是个有恩必报的主儿,绝不亏欠人家半分,她今天晚上一定会陪他的。 005 你有一位好太太 李尧棠某一页札记上写着一段宫崎骏老先生的话:“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也没有不可能结束的沉沦。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没能走向圆满的结局,错的不是人,是世界是命运,但所有失去的都会迎来另一种方式的回归。”芾甘,失去你,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命运使然,所以我从未怪过你。 老韩按点来接李尧棠,赵姨开开心心的送李尧棠上车,嘴角咧的合不住,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等到李尧棠走后,赵姨慌忙打电话告知远在上海的太太,何遇的妈妈知道了表示非常开心,二人总算愿意公开出双入对了。何妈妈不知道的是,从始至终,不愿意的只有李尧棠。 在北京某一知名商店门口,何遇的车停了下来,里面的人看到了立马迎了上来。坐在沙发上等何遇的李尧棠看见了只觉得何遇很浮夸,她很不喜欢这样的何遇,走到哪里都是最张扬最耀眼的那一个,而她只喜欢安静,最好谁都不要看到她,更不要来打扰她。 何遇走近李尧棠,询问她衣服试的怎么样了,店里的经理说已经试过了好些款项了,挑出来几款等何遇做决定。 李尧棠面无表情的又去试衣间一套一套的换衣服给何遇看,其实每一套礼服穿在李尧棠身上都很惊艳,她的身材比例很好,身上没有一丝赘肉,但何遇每一套都表示不太满意。李尧棠心里知道,那是因为那些礼服相对来说都有些暴露了,他不喜欢她那样,同样,她也不喜欢那样,可她就是不说。 最后店里的经理实在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何遇今天究竟怎么了,往常他可没这么难伺候。最后还是何遇率先松口。 “我太太不适合穿这些相对暴露的衣服,你们可能需要重新挑选一些衣服过来。” 店里的经理听了大吃一惊,这好像是何遇第一次带太太来店里,这是他太太,难怪气质形象没得挑!经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李尧棠,李尧棠脸上带着些歉意对经理说道,“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经理忙说哪里哪里,心里想的却是这可是大客户,必须得伺候好了。最后何遇为李尧棠挑了一件黑色的礼服,吊带的,收腰,底下是蓬蓬裙,李尧棠穿在身上,就像一只高贵的黑天鹅。 在店里收拾完妆发以后,时间还有剩余,何遇并没有直接带着李尧棠去宴会,而是去了一家知名的珠宝店。何遇坐在沙发上,也是经理亲自出来接待的,经理拿出来的都是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钻戒,个头一个比一个大。 何遇让李尧棠挑自己喜欢的,李尧棠看完了所有的戒指摇了摇头,最后起身走到柜台前指了指玻璃柜台下的一枚戒指,很普通的一款戒指,但李尧棠戴在手上异常好看。 何遇看着李尧棠,觉得有些好笑,别的女孩子来这只要大的,只要贵的,只有她,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戒指。 可是店里的经理却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向李尧棠,那目光里是藏不住的欣赏。李尧棠看中的那枚戒指是斯玛奇先生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作品,没有之一,但销量一直不怎么样,懂得欣赏的人太少了。 等到何遇告诉经理李尧棠拇指尺码的时候,经理有些意会的笑了,“原来是何太太,难怪眼光这么好!” “你可别夸她了,她不懂这些东西!”何遇只当经理是在恭维他。 “不是,何太太不一样,跟你带来的那些女孩都不一样,那些女孩只懂克拉!何先生,你有一位好太太!”当然,这些话是在李尧棠不在场的时候说的。何遇看着经理一脸认真的表情,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奇了怪了,他身边所有人都在说他有位好太太,只有他自己知道,她的确什么都好,只是她不爱他…… 006 这位是我太太 李尧棠在芾甘离开后的日记里写过这样一段话:“总有一天,你会回头看看那些经历过的人和事,当时再大的事,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你甚至会觉得自己当时太小题大做,太幼稚,根本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也没有什么人是离不了的,可你也不得不承认,就是因为发生过的这些,才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果不其然,从车子驶进园林的那一刻起,何遇就成了众人的焦点,他很享受每一个人投来的艳羡的目光,只有李尧棠,内心拘束,惶恐,不安,甚至想要逃离这里。 何遇看了一眼车内有些局促的李尧棠,知道今天这样的确是很为难她,但他想这样做。何遇紧紧握住李尧棠的手,李尧棠低着头不语,老半天说了句我没事,二人这才下车。 下车后,李尧棠表现的也是落落大方,尽管她并不喜欢这种场合,但她知道,她是何家和李家的颜面。闪光灯后面的摄影师看到镜头里的女人时都忍不住发出惊叹,这个女人,身材气质都没得说,长相是温婉型的,却不是小家碧玉,而且大方知性,富有中国古典美,不像何遇之前身边的那些女人,脸上带着野心和攻击性。 何遇拉着李尧棠的手走在红毯上,何遇感觉到了李尧棠手心有些出汗,于是看了李尧棠一眼,用眼神示意她没关系放轻松,李尧棠也看何遇,两人的对视在外人看来格外深情。有个大胆的男摄影师问何遇这位女子是谁,何遇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手,笑着回答提问的人。 “这位是我太太。”回答完话的何遇又看李尧棠,李尧棠很配合的与何遇再次对视。众人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摄像头,拍下这一幕,这可是难得的画面啊! “何太太的气质也太好了吧,完全把那些明星模特比了下去!” “就是,之前还传何太太长得丑不能见人呢!” “我看何先生和何太太关系挺和睦的啊,怎么传闻二人感情不和?果然都是造谣!” 不去理会那些人的议论纷纷,走到没人的地方,李尧棠笑着打趣何遇,“你倒是挺会装乖,过两天妈妈回来,刚好可以看到今天的新闻!恭喜你啊,又少挨一顿骂!” 何遇听了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苦涩,两个人之间,总有隔阂,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互相利用对方。但何遇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何遇也不想承认自己更在乎对方。 “还要谢谢我的何太太,配合我演的一出好戏!” 不断的有人过来敬酒,李尧棠脸笑得都有些僵硬了,何遇看到疲于应付的李尧棠,让她去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一会,待会过去找她。 李尧棠很听话的开溜,走来走去终于发现了一个阳台。她起先看到阳台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人,因为阳台上飘动的窗帘刚好把人遮住了,等到她走近的时候,她发觉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人,只是一个背影,就可以让她就像被定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那个她爱了整个青春的人,就这样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那个人也发觉背后有人,扭头看的时候就看到了呆愣的李尧棠。 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芾甘很想上去抱抱李尧棠,就像从前那样,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棠棠,你怎么在这里?”芾甘有些不敢相信李尧棠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和何遇一起来的,你呢?”李尧棠有些生涩的开口回答芾甘。 芾甘听了眼神有些闪躲,他差点忘了,她现在是何太太,他还恍惚以为,他们还是过去的李尧棠和芾甘。 “我陪一个朋友过来。不过有些不习惯这种场合,我想你来阳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说到这,两个人相视一笑,看着彼此的笑容,时间仿佛一下子又被拉回到了过去。 两个人站在阳台上,说起了上次在面包店相遇。 “你那天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刚回国,想尝尝早苗阿姨的面包!那天,那些是你的学生吗?” “是的,我现在在c大任教。”c大是李尧棠和芾甘相爱的地方,那里承载了他们太多的回忆。 “你们之间相处的很不错,你现在教什么?文学?” “对,中外文文学。” 两个人看着天上的星星,虽然彼此离得很近很近,可李尧棠却发觉,两个人的心现在离得好远好远…… 沉默了片刻,芾甘突然说但,“早苗阿姨店里的面包,味道一点都没变。”上学那会,她就每天给李尧棠买面包,因为李尧棠喜欢。 “是啊,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李尧棠也心生无限感慨。 “你还是习惯每天都吃?”芾甘突然转头看李尧棠,李尧棠一点都没变,一如他们刚认识的模样,岁月好像对她格外温柔。 “嗯,习惯了。”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芾甘,我们之间,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这么多年的执念我是不是该放下了。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时候,何遇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007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我一直都觉得,最难过的瞬间一定不是你爱而不得的时候,而是你明白,你和这个人真的没有以后了,以后,他给过你的没给过你的,都要给另一个人了,而你,连眼红的资格都没有。” 夜深了,稍微有点起风,李尧棠微微颤抖了一下,芾甘看到后脱下外套给李尧棠披上……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何遇竟然觉得有些刺眼,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他的火气上来了…… 回去的路上,何遇把车开的特别快,李尧棠心里害怕但死活不说让他开慢点。两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肚子气。 “外套谁的?”何遇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李尧棠紧紧抿着的嘴唇有些发白了,把车的速度降了下来。 “你知道还问!”李尧棠也很生气,说话的语气有些冲,看都不看何遇一眼。 何遇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这会又有些往上窜,他俩这究竟算什么,别扭死了。 “为什么刚才不还给他?你完全可以避免我们现在的争吵!”何遇一个急刹车,车子停在了没人的路边。李尧棠受惯性的影响,身体猛地往前倾,很明显,李尧棠吓得不轻。 “何遇,你又发什么疯?!”李尧棠每次在特别生气的时候都会这样喊他,何遇知道一场争吵不可避免了,那个人,是两个人之间无法回避的存在。 “我在问你话!回答!”何遇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语气很是不友好。 “今天的晚宴是你让我来的,是你在试探我!”李尧棠转头看向何遇,眼神里有些说不明的东西。 何遇听到李尧棠的话后有一瞬间的滞愣,虽然很快,但还是被李尧棠看在眼里。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何遇语气有些弱了下来,仔细听,能听到些许受伤。 可是李尧棠根本没有不在意他,“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那天在面包店,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老韩了!你敢说你不知道?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怀疑我,你不是在试探我?你明明就知道今天晚上他会来,所以,你要求我来,是吗?” 李尧棠一口气说完一大堆话,她总是在忍,为了颜面,为了顾全李家,为了顾全何家。可唯独牵扯到芾甘时,她不能有丝毫的容忍。 该怎么形容此刻何遇的心情,他更多的是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好笑吧。 “衣服,我会派人还给他,你和他暂时不要再见面了。妈妈快回来了。”何遇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不知不觉间,他从习惯李尧棠的存在,已经慢慢从心底容纳了她,甚至听多了别人讲他们是夫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应该爱她。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先前开着的窗户,在看到李尧棠有些发抖时,何遇按了按钮将车窗升了上来。 回到家的两人各自回房去睡了,然而赵姨还是看出了二人之间的不对劲,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008 我装我的,你配合什么 在李尧棠的本子上,记着一个她特别喜欢的故事:有个卖婚纱的婆婆说,她卖了这么多年的婚纱,从未见会有哪个男孩子,在帘子拉开时发出“哇”的惊叹,后来她搞了这么多年才明白,大概是他们都没能留住年少时的爱人吧,有什么用呢?试婚纱的女孩子或许也曾在试衣间里流泪,她也没能嫁给十七岁的追风少年。 在大厅里最显眼的地方,放着李尧棠和何遇的婚纱照。照片有些奇怪,照片上的两个人都站得规规矩矩的,仔细看能看出两人之间隔着很大的一条缝,更奇怪的是,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更没有幸福可言。 这是李尧棠和何遇唯一的一张婚纱照,照片是在她们结婚的前一天跑到婚纱店拍的,在那之前,两个人陌生的很,直至现在,两个人也依旧陌生。 是何母执意要把照片摆出来,放在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她说二人这是相敬如宾,将来是能过一辈子的。 早晨吃饭的时候,李尧棠依旧在给何遇剥鸡蛋,这是她的本分,她从未忘记。何遇看着眼珠子死死盯着鸡蛋,剥个蛋壳都一脸认真的李尧棠,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对吧? “妈妈有说具体过来的时间吗?”李尧棠把剥好的鸡蛋“咕咚”一声放进盛豆浆的碗里,然后轻轻推到何遇的面前。 “我不喝豆浆,你知道的!”何遇看了一眼李尧棠推过来的碗,淡淡的开口。 “放心喝吧,豆子是我一个个捡的,豆浆也是我手磨的,不会有你讨厌的味道!”李尧棠咬着油条,边嚼边说话。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一个劲的嘀咕,学什么不好,非学着崇洋媚外,大早上还喝手磨咖啡,就会使唤人。 “你倒是挺会装乖媳妇的,妈妈知道了肯定又该高兴的合不拢嘴,一个劲夸你了吧!”何遇强忍着豆浆散发出来的味道,一口气把豆浆灌进肚子里。 “是啊!可我装我的,你配合什么啊!”李尧棠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何遇,用眼神质问何遇,你是不是一大早上又给自己找不痛快。 何遇被李尧棠的话噎住了,心想自己真是有病才配合你喝这么难喝的豆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何遇不喝的话,可能会被自己亲妈活跟在屁股后面训斥好几天。真不知道李尧棠何德何能,深得自己母亲的喜爱,就认定了她做何家的儿媳妇! “妈妈快回来了,你这俩天还是回家住吧!”吃完饭,李尧棠送何遇上车的时候这样对他说。何遇并没有理会李尧棠,而是直接上车走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心里有数。 难得清闲一天,本想着回屋睡个回笼觉的李尧棠突然想起来今天还要指导毕业生的毕业论文,就回房继续工作了。坐在电脑前的李尧棠忍不住叹气,又是伤神又费脑的一天,李尧棠觉得自己的近视又严重了。 吃晚饭的时候,李尧棠等了何遇很久,何遇也没有回来,打电话给他也是直接挂断。李尧棠心想着他不会回来了,吃完饭就回房睡下了。 大半夜的时候,李尧棠劳累了一天睡得正香。而此时的何遇却是满身的酒味,趴在自己家的密码锁上,输了半天密码都不对,他喝醉了。 门一直打不开,何遇有些恼了,一个破密码,天天换来换去的,这还是自己家么,气不过的何遇有些孩子气的使劲踹了几脚门。无奈的是,根本没有人来给他开门。何遇开始给李尧棠打电话,接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何遇快要气炸了,这还是自己的家吗? 其实李尧棠也不是故意不接电话,她睡前一直都是开静音模式的,这何遇是知道的。 何遇耍起酒疯来特别孩子气,这不,被困在门外半天,气不过的何遇把目光投到了院子里的花圃内。 花圃里的每一株花都是李尧棠的心头肉,平常李尧棠没事就爱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何遇老嘲笑李尧棠这是附庸风雅。 李尧棠却懒得跟何遇计较,只是在心里觉得何遇是个浑身散发铜臭味的商人,俗不可耐。 花圃里有一片紫竹兰,株株都凝结着李尧棠的心血,平常它们掉一片叶子,李尧棠都能心疼好几天。 抽疯的何遇晕晕乎乎的走到花圃旁,看着那些花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尧棠的脸,内心气的很,就把那些开的浓艳的花头一个一个给揪掉了,最后还不解气,搬起旁边的花盆一个接一个全摔了。 说来也巧,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李尧棠听到了窗外院子里的声音,以为家里遭贼了,慌慌忙忙的去叫醒赵姨,二人胆战心惊的出去一看居然是何遇……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李尧棠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和赵姨一起把何遇扶进了房间。 赵姨出去后,李尧棠开始帮何遇脱衣服,何遇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了一眼李尧棠后又晕乎过去了。李尧棠摸着何遇的身体有些发热,猜想他喝了不少酒,又在外面待了半天,估计是有些着凉了。怕何遇真的生病了,到时候妈妈回来了不好交代,李尧棠就想着用酒精帮何遇物理降温。 李尧棠翻箱倒柜半天都没找着家里的酒精在哪,又不好意思再去打扰赵姨,最后,李尧棠把目光看向了何遇的酒柜。拿过来拿过去,李尧棠找到一个特别小瓶的白酒,心想用这个正合适,打开以后用不完也可以马上喝了不会浪费,能用完最好。 这么想着,李尧棠开始为何遇擦酒降温,把酒倒在何遇的身体上然后慢慢涂抹开。因为李尧棠的这般照料,刚开始还哼哼唧唧的何遇这会通身舒服,睡死了过去。照顾完何遇,回到自己房间的李尧棠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睡醒的何遇睁开眼后,看到床头桌面上放的酒瓶子,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昨天虽然晕晕沉沉的,但还是有意识是李尧棠在用酒精给自己降温。 今天的何遇,心情有些复杂。 下楼吃饭的时候,李尧棠已经在了,赵姨招呼着何遇先喝鲜榨的果汁。 刚坐下的何遇就被李尧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何遇觉得有些不自在,他知道自己昨晚干了什么事。 “这会儿清醒了?”李尧棠一脸严肃的看着何遇,何遇自觉理亏,拿起报纸装模作样的翻看,事实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何遇还不自觉的咽了咽喉咙,有些怯意的偷瞄李尧棠,在看到李尧棠的表情时很不自然的回避。 “看的进去吗?报纸都拿反了!” “啊?”被戳破小心思的何遇手忙脚乱的颠倒手里的报纸,仔细一看才知道李尧棠是在诈自己,自己刚才根本就没拿反,这会儿才是真拿反了。觉得尴尬的何遇清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把报纸颠倒过来,又在装模作样的看报纸。 “说话,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李尧棠是生气的,但她还是最大程度的保持着冷静。 “我知道我昨天晚上做的不对,但是情有可原,我喝醉了对吧?而且,你为了报复我不是已经把我最珍贵的酒给用了吗!”何遇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硬气,而且说到那瓶酒的时候,心里还一阵心疼。 李尧棠想起昨天自己用的那瓶酒,小声问了句,“那瓶酒很贵吗?” 何遇明显被李尧棠说的话噎到了,他突然就想起来,李尧棠不懂酒。想到这些,何遇语塞,有些孩子气的小声嘀咕,“啥都不懂吧,还挺会挑贵的用!” 李尧棠听了以后,使劲瞪了一眼何遇,她就不该大发慈悲照顾他,就应该让他使劲难受着,最好能难受死他!但何遇爱酒并且爱好珍藏酒,她也是知道的。 仔细想想,何遇失去一瓶酒的感觉就跟她失去心爱的花的感觉是一样的,李尧棠瞬间觉得没那么生气了,就当是扯平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吃完饭李尧棠先去上班了,何遇走的时候看见赵姨和家里的其他人在收拾昨晚的狼藉,何遇知道,李尧棠这次肯定是真的生气了,但因为那瓶酒,出于愧疚的心理,她的怒气消失了一半。 坐上车的何遇对老韩说,“待会你去花卉市场买些花送过来,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吧?”这句话似问非问。 坐在前面开车的老韩听了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恐怕何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李尧棠,“知道的,何总,您放心吧,一定让夫人满意。” 何遇揉了揉有些发紧的太阳穴,昨晚的确醉的厉害了,这会还有点头疼。何遇坐在后车位上,突然想起来今天一早上的时间李尧棠都没有关心自己头疼不疼,也没有给自己准备提神醒脑的果汁醒酒汤,何遇郁闷了。 这一路上,何遇都不再言语,只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009 就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 我以前听说“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的时候是嗤之以鼻的。我以为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此爱翻山海,山海亦可平。也坚信“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海会归来”。后来我才知道,在跋山涉水时,在渡海越岭时,早就失散,再不复还。“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山海亦可平,难平是人心。” 这天李尧棠上课的时候,有个坐在第一排的小姑娘格外扎眼,不是说她长相打扮有多吸引人,而是一堂课上连连对李尧棠发问,提问题的角度又极其刁钻,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 课堂上,当李尧棠讲到徐志摩和林幼仪二人是包办婚姻,因此二人之间生活的并不幸福时,第一排那个小姑娘又一次举手提问,“李老师,您会同意父母包办婚姻吗?” 她的话音刚落,便惊起了满堂哗然,她这是在问老师吗?这个问题根本算不上问题,她问这个干嘛?李尧棠用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其实李尧棠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第一排这个小姑娘身上是带着的敌意,但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不过是个有个性的学生罢了。 坐在第一排的小姑娘看李尧棠并不回她的提问,又再次举手接着提问,“李老师,这堂课的目的是不是在告诉我们,面对爱情,我们要敢于追求,幸福是得靠自己争取的是不是?”李尧棠听到她的话,有些愣怔了,这是她从教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学生问这样的问题,底下的学生都在看着她等着她开口,她冲底下的学生们笑了笑,然后看着那名提问的女生回答到。 “是的,这正是我们这节课的意义。” 李尧棠的话还没说完,下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她向来不爱拖堂,于是宣布下课。 让她意外的是,人群散去,这位女学生还待在教室里,她并没有走。李尧棠看了她一眼,离开教室了,可这位女同学竟一路跟着她去了车库。 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有学生跟李尧棠打招呼。c大的学生都知道c大有“三美”,“三美”其实学生们私下里对c大三大美女老师的戏称,其中排在首位的便是李尧棠。c大的学生基本上都蹭过李尧棠的课,大多数人都是为了看李尧棠长什么样子才蹭课的,而不是对中外文文学感兴趣。 李尧棠本想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个女孩子,她约好了下课后和飒飒一起吃饭,这会已经快到点了,她不想耽误时间,但那个女孩子明显是有备而来。 “李老师,我想和您聊聊,能耽误您几分钟吗?”一直跟在李尧棠身后的女孩子突然叫住她。 李尧棠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她,这会李尧棠才仔细看清她,李尧棠有点近视,今天课堂上也没戴眼镜。 小姑娘长的瘦瘦高高的,明眸皓齿,很漂亮,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但耳朵上明晃晃的大耳环更扎眼! 李尧棠再一次感受到她身上的敌意,这个女孩子肯定不是一般的女学生,她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是她骨子里就有的东西。 李尧棠又看了一眼她的穿着,黑色吊带露腰小背心加高腰牛仔热裤,一双腿笔直又纤细,直到看到她脚上踩的镂空黑色细高跟,李尧棠才意识到她不是学生,准确来说应该不是c大的学生。c大校规明文规定不准女学生在校内穿高跟鞋,这条规定还曾遭到过校内部分女学生们的强烈抗议,在c大闹的沸沸扬扬,但最终还是没能改变些什么。 李尧棠并不讨厌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她跟飒飒有些像,张扬,傲慢,但却是底子里散发出来的自信。行事张扬,生性傲慢都不会惹人讨厌,惹人讨厌的是建立在无知基础上的张扬与傲慢。 李尧棠看着她慢慢的走近自己,用眼神询问她有什么事吗。 这个女孩子没说话,反而对着李尧棠笑了,她的笑带着几分冷淡,又有几分的漫不经心,李尧棠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感。 女孩子又向李尧棠走近了些,然后松松垮垮的站在李尧棠跟前,先是慢慢悠悠的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放在嘴边轻轻嘬了一口,之后吐出一个很漂亮的烟圈儿。她的表现并没有让李尧棠觉得诧异,反而更加肯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李尧棠闻不得烟味,轻轻朝后退了两步,随便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李尧棠退后的动作,女孩子也注意到了,她很随意地顺手把烟头狠狠得按在旁边的车上掐灭,这个动作有些惊到李尧棠了,她想出声阻止。 女孩子却轻轻一挑眉,然后对着李尧棠说,“李老师不用担心,这是我的车!”李尧棠有些不知道接什么,她明白眼前的女孩子是看到她不能闻烟味才掐灭了,只是做法她实在不敢恭维。 “李老师很赶时间吗?” “还好,我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同学,你有什么事吗?”李尧棠又低头看表。 “李老师看到学生抽烟都不管的吗?” 看到李尧棠眼中的了然,她反问李尧棠,“你已经猜到了?”李尧棠还是不说话,她有些气馁。 “好的,我坦白!我的确不是c大的学生,我是过来蹭课的,更准确的说,我其实是来看你的!”二人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只是李尧棠的目光太纯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淡淡浅浅的忧郁,而她的目光里却写满了探究。这一刻,女孩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输了…… “谢谢,很高兴你愿意过来听我的课,希望没让你失望。”李尧棠微笑着对她说。 “你都不好奇我是谁吗?为什么要专门过来看你?” “这很重要吗?” 女孩真的觉得自己输了,自己可能永远做不到像她这样,时刻保持着云淡风轻。 见对方半天不再说话,李尧棠转身准备离开。 “李老师,我是姬存希,你以后会知道我的!”在李尧棠大概走了五步远的时候,女孩子冲着李尧棠的背影大喊,但李尧棠并没有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她更着急去见飒飒。 但凡李尧棠多点心,都能想到她是谁,在京圈,又有几家姓姬的。 飒飒是大伯李季仁家的女儿,李尧棠和她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特别好。因为爸爸李季礼之前一直待在部队,李尧棠又没有妈妈,所以李尧尧从小是在大伯家的长大的,大伯一家人对李尧棠都特别好。 李尧棠好不容易在车库里找到自己车的时候,发现飒飒已经站在车旁了。飒飒还是那么惹人注目,总能让旁人一眼看到。 “姑奶奶,你可真慢,我都等你半天了!你不是不爱拖堂么?”飒飒一抬头看见李尧棠就开始嚷嚷。李尧棠嘴上说着对不起,脸上却是笑嘻嘻的,道歉的样子一点都不真诚。 二人驾车出了车库,李尧棠准备右拐出校门的时候,左边道上突然冲出一辆车来,李尧棠赶紧踩脚刹,两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学校的学生挺猖狂啊!在校园内还敢飙车!”飒飒有些骂骂咧咧,李尧棠看着那辆绝尘而去的车,她认出了那是刚才那个女孩子掐烟头按的车,但她并没有对飒飒提起刚才的事情。 “说话啊,吓傻了?!”见李尧棠半天不说话,飒飒担心的询问。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刚才开车的是学生?” “姑奶奶,你好歹也是堂堂何家的儿媳妇,抽空也多了解一下奢侈品好不好!我就奇了怪了,你老公那么爱买车,怎么你就对车无动于衷呢?!” 李尧棠语塞,飒飒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接着为李尧棠科普,“刚才过去那辆车是bba本季新推出的纪念款,全球就15辆,有钱都找不着地买,但没钱一定买不到!你们学校老师那点破工资,攒个几辈子都不够买个车壳的!”飒飒的嘴巴还在吧啦吧啦个不停,李尧棠的思绪却又飘远了。 看着李尧棠心不在焉的样子,飒飒开口提了句,“芾甘回来了,你知道吗?”本以为李尧棠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让飒飒意外了,李尧棠并没有表现的很意外,反而很习以为常。飒飒以为李尧棠是真的放下了,却不知是李尧棠已经见过芾甘两次了。 “棠棠,听说他这次回国是准备要结婚了。”这句话就像炸弹一般,瞬间在李尧棠心里炸开,他没告诉自己他要结婚了。飒飒看到李尧棠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松开,只剩下无措…… 李尧棠使劲压了压内心翻涌上来的的情绪,脸上做出毫不在意的表情,风轻云淡的说了句“是吗?这是好事啊,这下大家都可以放心了。”这样也好,这样挺好的,大家就再也不用担心她会和芾甘藕断丝连,死灰复燃了。 有时候我们明明难过的要死,内心早已经溃不成军,但我们却只能假装坚强,假装毫不在意,只能在没有人的时候放纵自己的情绪。 “棠棠,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吧……”这句话,飒飒说给李尧棠听,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010 我自己会穿 1.我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2.我醒了过来。 3.我开了门,看见你在门外。 4.你说想我了,之后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其实真正的顺序是1342。 芾甘,你知道么,我的梦里都是你。 和飒飒吃完饭回到家的那天,李尧棠满脑子想的都是飒飒说的那句话,这次回国他是准备要结婚了。李尧棠整个人看起来都是蔫的,说话也没什么力气。 晚饭的时候,何遇打电话说不回来了,李尧棠也没放在心上,只说知道了。 挂断电话的何遇立马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按照往常,李尧棠肯定会让他回家。眼下妈妈就要来了,她要维持两个人之间的假象,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出风言风语。 “今晚做的菜都是你最爱吃的,你快过来呀,快过来吃饭了!”何遇这会子还在心烦意乱,突然就听到饭桌旁的女子在喊他吃饭,女子说话的声音很甜,不像李尧棠说话软软糯糯的。 何遇定了定心神,走到饭桌前坐下,注视着女子把碗筷摆好,又看了看满桌子的饭菜,何遇心里头涌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这会儿竟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也不知道最近怎么回事,脑子里总是会莫名其妙冒出李尧棠那张脸,他这会心里又在想李尧棠了,在想李尧棠今天又怎么了。 何遇今晚过来,女子本来可高兴了,早早就开始忙活,准备了半天才搞出这一桌子何遇爱吃的菜。可眼下瞧着,何遇完全没有动筷的迹象,女子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她小心翼翼的问何遇,“不合胃口吗?” “不是,你别多想。”说着何遇就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还佯装出很好吃的样子,敷衍女子说很好吃,但吃了没几口就放下筷子了。何遇心里有事,女子知道。本来满心的期待,这会都烟消云散了。 草草地结束了晚餐,何遇冲了个澡先躺下了,女子洗完澡出来躺在何遇身边。何遇不说话,女子也不说话,两个人就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各怀心事。 女子轻声唤了声何遇。 “我今天有些累,是我自己的问题,跟你没关系,你别多想。”说话间何遇侧身把身边的人搂在怀里。 一个人爱不爱自己了,只有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女子知道,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已经不爱自己了,或许从未爱过。如今,他的怀抱已经是没有温度的了,跟自己说话时也是漫不经心,敷衍了事。 熄灯后的何遇翻身不下十次,看手机不下二十次,最后他还是起身穿衣准备回家一趟,他放心不下家里的李尧棠。 看着何遇穿戴整齐就要走,女子依靠在门框上一言不发。她本来又高又瘦,高挑的身材气场十足,可这会看着她靠在门框上的身影,竟让人觉得有些瘦弱,惹人心疼。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何遇来了又走了,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可最近这种情况发生的太频繁了,女子知道,他的心里有人了。 送何遇出门的时候,她忍了很久的话最终还是没忍住,“你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今天说好了陪我的。”说话时女人的眼眶中升起一层雾气,感觉眼泪下一秒就要流出来了,她却生生地把眼泪又憋了回去。 因为她太明白了,她若是无理取闹的话,只会把他推的越来越远。何遇只喜欢听话的女人,见好就收,进退有度,因为家里的李尧棠总是让他觉得头疼,却又无可奈何。 何遇并没有仔细去听女人说的话,最后还是开着车朝着回家的方向去了。回家的路上,何遇莫名地觉得烦躁,打开窗子,把车开得极快,风吹进来的时候,稍稍抚慰了何遇的躁动不安。他有预感,李尧棠今天这样反常,肯定和那个男人有关。 回到家的何遇,并没有急着下车。最近跟李尧棠说话时都带着火气,两个人最近吵的太频繁了,他不想再继续吵下去了。坐在车里使劲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最后还是觉得实在不行,又抽了根烟冷静了一下。 进屋上楼以后,何遇站在李尧棠的门前,手都放在门把手上了,却没有打开进去看看。这个点,李尧棠应该已经睡下了。 朝自己房间走了没几步,何遇又折回来,他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眼李尧棠。就在他低头准备转动把手的那一瞬间,何遇突然看到了自己白衬衫上,在胸口的位置粘着一个鲜艳的口红印,何遇不明所以的笑了。 最后,何遇还是没有打开李尧棠的房门,他转身潇洒地回自己屋去了。 进浴室洗澡的时候,何遇顺手把那件白衬衫丢进了洗衣机里,她应该不会看见吧。泡在浴缸里的何遇回想着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好笑,甚至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他和李尧棠的这桩婚姻,究竟还能维持多久。李尧棠,你可真会装,一天到晚在人前扮演好儿媳,好妻子,你不累得慌么,呵呵…… 假如何遇真的亲口问李尧棠这个问题,李尧棠一定会告诉何遇,自己真的很累。 浴池里的何遇脸上带着一丝嘲笑,在嘲笑谁呢,嘲笑李尧棠,还是在嘲笑自己?世人的脸上,有谁不是戴着面具在活着…… 早上起来吃饭的时候,李尧棠在下楼梯时看到了坐在餐桌旁的何遇,有些吃惊,他不是昨晚没回来吗? 何遇也抬头瞥了一眼李尧棠,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有些恼,怎么她天天就跟没事人一样啊,悠哉游哉的,自己天天操的哪门子闲心! 坐下吃饭的李尧棠根本不看何遇,她昨晚睡觉时又梦到芾甘了,一晚上都睡得极不安稳,脑子里这会还混沌不清呢,还好今天学校没有她的课! “咳咳。”坐下吃饭的李尧棠半天都不搭理何遇一句,只顾埋头吃自己的饭,何遇觉得有些挫败。装模作样的干咳了两声想要引起李尧棠的注意,奈何李尧棠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在一旁站着的赵姨可是把二人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看着李尧棠的无动于衷,赵姨都有些替李尧棠急得慌,却也只能是干着急。这孩子啥时候才能学会有点眼力劲儿啊! 何遇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有些下不来台,有些负气的起身,看到何遇站起来,李尧棠习惯性地也跟着起身,准备给何遇换鞋。 蹲在地上的李尧棠拿起一只皮鞋要给何遇换上,谁知何遇阴阳怪气的对李尧棠说,“用不着,我自己会穿!”说话时,何遇顺势就把脚躲开了,李尧棠的手扑了个空。 李尧棠无语,一大早上谁又招惹他了,一天天的大少爷脾气,动不动就发脾气,不高兴了就甩脸子,说话还难听,臭毛病一大堆,你爱穿不穿,跟我多稀罕伺候你似的! “既然你自己会穿,那你以后就都自己穿吧!”你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就许你一天到晚有脾气,耍脾气,别人就不能有脾气,甩脸子?李尧棠一边在心里恨恨的想,然后随手把手里拿着的鞋重重一摔,起身上楼回房间了! 看着李尧棠这般对自己,何遇冷哼一声,很是傲娇!一边负气的自己穿鞋,一边在心里潜台词:不就穿个鞋嘛,跟我自己不会穿似的,你以为我多喜欢你给我穿鞋呢,每次都硬往我脚上套,好心给你面子不挑你的错,你还觉得委屈了,然后也是重重的一摔门,走了。 站在一旁的赵姨看着两人闹脾气也不敢吭声儿,心里一个劲纳闷:这是又怎么了,怎么又闹脾气了?昨个也没见吵架啊,难道是自己睡着了后吵的,自己没听见?这太太马上就要回来了,这两口子咋还不对付,现在怎么连装都懒得装了? 回到自己房间的的李尧棠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李尧棠觉得自己这会儿气不顺,头疼的厉害,跟何遇生活在一起,自己肯定会折寿。 因为今天没课,李尧棠干脆就让同事帮自己请了假,决定今天不去学校了,留在家里正好收拾收拾。生气归生气,但毕竟妈妈马上就要来了,家里还得有个样子才行,不然让妈妈察觉到些什么就不好了。 来到何遇的房间,李尧棠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跟往常一样帮何遇把房间整理好后,来到洗衣机前。 李尧棠洗衣服前有个习惯,总会先掏掏每件衣服的口袋,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纸条或者卫生纸这种零碎东西什么的。所以李尧棠就很自然的拿起了洗衣桶里的那件白衬衫,也很自然的就看到了那件白衬衫上那鲜红的口红印。 看着上面粘着的口红印,李尧棠并没有觉得生气,只是嘀咕何遇路子还挺野,身边的女人也挺放得开。眼瞅着一两天内妈妈就要回来了,何遇还一点都不知道收敛,这个口红印要是被妈妈看到了,有他受的! 也难怪今天一大早跟吃了枪药一样,原来是因为昨天晚上被轰出来了呀,真是的,就会挑软柿子捏,不高兴了朝自己发什么脾气!李尧棠想着想着觉得有些生气,狠狠地把手里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衣桶里! 这边洗着衣服,李尧棠转身又去忙别的家务了,然后就在何遇室内的酒架上看到了那瓶自己给何遇擦身体用的那瓶酒,酒瓶里的酒已经空了,只剩下个空酒瓶放在那。想来这瓶酒一定很珍贵,何遇也一定是很喜欢,所以才会留着个空酒瓶不舍得扔吧! 这瓶酒这么珍贵,李尧棠心里道,还是找个机会再补他一瓶吧! 011 感情好,你们倒是生个孩子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何遇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回家了,李尧棠除了每天打电话炮轰何遇以外,也懒得再管他。今天刚过了午饭的点,何遇就打来电话。 “妈妈今天下午三点多的飞机,等下我会安排老韩去学校接你去机场。”接到电话时,李尧棠正在院子里打理自己种的花花草草。 “不用麻烦老韩过来接我,我今天请假了,没有去学校,我等下可以自己开车去机场接妈妈。”李尧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该来的还是来了。 “赵姨,妈妈等下就回来了,今天晚上的饭菜就麻烦你了!”李尧棠回到客厅对着在拖地的赵姨说。 “我知道的,夫人。太太爱吃什么我都知道的!”看得出来,听到妈妈要回来的消息,赵姨很高兴。赵姨本来一直是跟着何太太做事的,后来李尧棠跟何遇结婚了,李尧棠不会做饭,何太太就把赵姨留在北京照顾李尧棠和何遇的起居。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何太太是真心疼爱李尧棠。 “那就辛苦你了,赵姨。”说完后李尧棠看了一眼客厅里的落地钟,时间还早,她打算去泡个澡,最近她老是心神不宁,精神劲儿也不太好。 这边被挂了电话的何遇又再担心个不停,怎么回事?她今天怎么没有去学校?不是,她个路痴认识去机场的路吗?横七竖八何遇都放不下心。 “何董,等下三点钟还有个会议,会议时间大概有半个小时!”这边的视频会议刚结束,助理就通知他还有个会议。何遇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一点半,时间还来得及…… “通知各部门,会议提前,五分钟后开会!”助理抬头看了一眼何遇,虽然不懂为什么要提前会议,但她也没必要知道,转身去通知各部门员工了。 泡完澡吹好头发的李尧棠换好了衣服下楼梯,今天她还特意化了妆。在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何遇时,她愣怔了一下,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收拾好了?”何遇假装没有看到李尧棠眼中的询问,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间刚刚好。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他是专门赶回来的,没有为什么,他就是不想。李尧棠对待何遇的原则一向的就是你爱说不说,我绝对不会问。 开车的路上,“妈妈这两天可能会带你去六姨夫那里检查身体。我会帮你和学校请假,最近你就待在家吧,好好陪陪妈妈。” “检查的事妈妈提前告诉过我了,请假的事就算了,今年我带的有毕业班,最近学校挺忙的,请假不合适。” 何遇从一开始就不想让李尧棠去学校工作的,真搞不懂她,每天累死累活的挣那么点钱。而且她这个人又不会职场上那一套,老是干些出力不讨好的事。 “那你自己跟妈妈解释吧!”李尧棠心想,要你多管闲事了么,总是莫名其妙替自己请假,同事们都好奇她是啥背景,为啥每次请假都能批准!能不批准么,何遇是学校每年科研项目的最大投资人,学校院长见了也会客气三分!就这一点,李尧棠挺看不上何遇的,但她也知道这年头有钱的就是大爷。 何母从机场通道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是上前拉住李尧棠的手,眼睛里对李尧棠的喜欢藏都藏不住。在一旁搬行李的何遇看着自己格外亲热的妈妈,他有时候都特别想不明白,妈妈怎么就那么喜欢李尧棠,从头到尾都钟情于让李尧棠做他的媳妇。 “棠棠啊,妈妈这次来给你带了好多补品的,待会儿回去妈妈就让赵阿姨给你炖,妈妈看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呀?这次我回来,可要好好给你调养调养身子!还有你,铁子,棠棠都瘦成这样了,你也不说关心关心,太不懂的体贴枕边人了!”铁子是何遇的乳名,圈子里的人都这么叫他。 何遇听了语结。 “妈妈,不怪何遇,是我自己近来胃口不好,吃什么都吃不下。”李尧棠为何遇辩解。 何太听了一脸兴冲冲,“吃不下?”这句问话的意图太明显了,很明显何太想多了。 “妈,您一上来就问棠棠这么多话她哪吃得消,有啥事咱回家说!”何遇看出了李尧棠的窘迫,孩子这个问题是李尧棠身上的死结。 回去的路上,何太一直紧紧地攥着李尧棠的手。 “妈妈,你这次回来,我可能没有办法请假陪您。今年我带了毕业班,所以事情还挺多的!”李尧棠其实挺愧疚的,毕竟妈妈一个人从上海过来照顾他俩也是一番好意。 “没事,你们都年轻,都有自己的事业,妈妈都是理解的!还有这次说带你去六姨夫的医院检查,妈妈都跟你六姨约好了,咱周末的时候过去,不会耽误你事的!” 何太当然看出了李尧棠脸上的歉意,李尧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尧棠从没对外说过一句何遇的不好,单凭这一点,李尧棠就做得了何家的女主人! 吃过晚饭的时候,一家子坐在客厅沙发上东拉西扯,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说着说着何太就说起了这次回北京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你们温伯父前段时间住院了,我这次回来要代表你们父亲过去看看的。”说这些的时候,何太还是忍不住感伤了,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些生老病死的。 李尧棠听了转头看何遇,他怎么都没跟自己提起过,何遇用眼神跟李尧棠交流,何遇表示他也不知道。 “你们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这事也没几个人知道。其实这事说来也不光荣,温家那边也就没对外透露消息。不过今天我提起了,抽空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温家那边本来人丁就不多,这会子老爷子病倒了,床前也没个陪着的,唉,人老了。”说着说着,何太说不下去了,李尧棠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生老病死这种事情,只能顺其自然。 “药熬好了,夫人快趁热喝了吧!”还好赵姨的出现打破了这悲伤的气氛,只是苦了李尧棠。 看着赵姨端上来的黑不拉几的中药,李尧棠闻着那味都快吐了,但是看着妈妈和赵姨以及何遇那期待的眼神,李尧棠还是强忍着恶心喝下了。这让何太很满意。 夜深了的时候,妈妈让李尧棠早点回房休息,却留下了何遇,说要好好跟何遇说说话。 “妈,什么事啊?”何遇问自己的妈妈。 “你还有脸问我什么事?你做了什么事,自己不清楚吗?棠棠多好的女孩子啊,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外面什么女人都往你身上沾,你爸爸知道了都快被你气死了!” 何太上来就是对着何遇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虽然男人都爱沾花惹草的,但他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这样做,尽管她也清楚自己这样的说教毫无意义。 “哪的事啊!都没影的事,您别听风就是雨的,我跟棠棠感情好着呢!您跟爸爸别整天听这些风言风语的,多半都是唬人的!”何遇义正言辞的为自己辩解。 “你们感情好?你真当我们这些长辈们是傻子?整日哄骗我们呢?还有你那些破事,既然能传到我跟你爸爸耳朵里,肯定也会传到李家人的耳朵里!人家那是注重名声,顾全咱何家的面子,不外说、也不提罢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好歹呢!” 何太说起这个就来劲儿,只要一想到这个,何太就不好意思催棠棠要孩子,也不好意思在李家面前说什么,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她这个做母亲的再清楚不过了。 何遇选择沉默,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感情好,感情好你们倒是生个孩子出来啊!你们结婚眼瞅着都有七年了,你爸爸都等得有些着急了,冷不丁问我老二家怎么还没动静。上次更夸张,实在忍不住居然问我是不是你有什么问题!你让我怎么跟你爸爸说!”何太太越说越激动了。 何遇听了表示无奈,甚至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原来他们结婚都快七年了,这么说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快到了。今年送她个什么呢,好像送她什么她都不在意,仔细想来,他送她的那些首饰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戴过。 “铁子,你跟妈妈说实话,这么多年没孩子,是不是你的问题?”看着自己母亲一脸认真又严肃的问自己这种问题,何遇忍不住想笑。 “妈,您想什么呢!我跟棠棠就是想着顺其自然,不着急,我俩还年轻呢!” 说话间何遇往何太身上靠,显然何太并不吃这一套,听到何遇说的话,一把把何遇推开。何遇无奈的眨眨眼。 “你再跟妈妈透个底!你是不是真被外面那些花花草草绊住脚了?!”何母问得煞有介事。 何遇忍不住笑了。“妈,您天天想啥呢!您说的这是啥话,您儿子啥样外人不了解,您老还不清楚嘛!” “我儿子我再清楚不过了,你从我肠子里爬出来,那点弯弯肠子我能不清楚?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想啥,我也知道!出门身边都得有一两个红颜知己,那才叫有面子,是不是?” 何遇被自己妈妈逗的哈哈大笑,何母白了何遇一眼,“没个正形!” 012 你们应该已经结婚了吧 “我们都只是稍微悸动了一下,然后趋于平淡,各自生活。”分开后的日子里,李尧棠依旧无数次的因为芾甘而内心悸动。或许李尧棠是应该忘记芾甘的,过她自己平静的生活,可她做不到,她不想这样去做。爱芾甘,是她做过最勇敢的事情。 “太太,药熬好了!”何遇看着赵姨又端上来的一碗药,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妈妈。 “这是妈妈在上海找老中医帮你寻的药,对你身体肯定有好处,你快喝了!”何太非常热情的让自己的儿子喝药,何遇满脸拒绝。 “妈,您这是干嘛?我又没病喝什么药啊!”何遇根本不想喝,这药闻着就让人难以下咽。 “这可是补药,大补!你快喝了!听话!”实在敌不过母亲的热情和在一旁帮腔的赵姨,招架不住的何遇硬着头皮憋着气一口气喝光了,喝个药还出了一身汗。 怎么说呢,何遇喝完以后何太一脸满足,赵姨也跟着笑。只有何遇苦眉愁脸,这药真难喝,难怪李尧棠不喜欢喝。 想到这些的何遇突然有些心疼李尧棠,发誓以后再也不让她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以前总觉得这些都是补品,喝了也没什么坏处,所以从没阻拦过母亲让李尧棠喝药,但从今天开始,以后再也不会了。 “儿子,真乖!以后每天晚上都让赵姨给你熬一碗,你都要喝了!” “妈,跟您商量个事呗!这药我喝,以后就别让棠棠喝了,她是真不喜欢喝,但又怕您不高兴这才憋着一口气硬往肚子里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你慢慢走进我的生活里,走进我的生命里,我真愚蠢,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你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的。 这天李尧棠下课了以后,收到学校系统发来的通知,李尧棠参选的课题很成功,而且还因此被评比为学校年度最优秀的讲师。同事们纷纷起哄让李尧棠今晚请客。这是办公室里不成文的规定,尽管先前她们的聚会自己并没有去过,但同事之间相处的分寸感她是知道的,她笑着说好啊,事实上这并不是李尧棠第一次因为这种情况请大家吃饭。 “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听说很不错,但就是消费太贵了,棠棠,可以吗?”办公室里最新来的小姑娘眼神里带着期待问李尧棠。 “多贵啊?太贵就算了!棠棠意思一下就可以了!”李尧棠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办公室里的一位老教师就率先开口了,这位老教师是个直来直去比较务实的人,在办公室向来比较照顾李尧棠。 “咦!棠棠可不会觉得贵哦,看看咱们棠棠平时开的车,就知道棠棠肯定身价不菲!而且咱们棠棠长的这么漂亮,棠棠的老公肯定穷不了!” 关于何遇的事情,李尧棠从来都没有对这些人讲过半句,她觉得没什么可讲的,她就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何遇,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 但是大家明显都对李尧棠老公的身份充满了好奇,已经不止一次的向李尧棠打听她老公的身份。关于何遇的身份,她们进行了合理的猜想与假设,只得出来一条:那就是一定很有钱。 “是啊,棠棠,我们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过你老公呢!要不今天晚上吃饭叫上你老公吧,大家都想见见他!你不能总是藏着掖着啊!” 尽管同事们糖衣炮弹般对李尧棠一番打听,奈何就是撬不开李尧棠的嘴,什么也问不出来。外婆从小就说李尧棠,什么都好,就是嘴紧的很,她认准不开口的事,就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骨子里的脾气犟的很,这点,李尧棠随了自己的母亲! 七嘴八舌的讨论了半天后,大家多数想去那家日料店,李尧棠就云淡风轻的说了句那就去那家日料店吧,众人一阵叫好。 其实李尧棠已经很久没去吃过日式料理了,之前芾甘爱吃料理,吃生鱼片,李尧棠为了配合芾甘的口味,假装自己也很爱吃日料。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自从芾甘离开以后,李尧棠就再也没有吃过日式料理了,如果不是今天同事的提议,她大概永远不会都不会再去日料店。因为记忆这种东西,就像洪水猛兽般,一旦撕裂开一个小口,就再也缝补不上了。 生活就是这样吧,总是在不经意间轻轻地打开一扇记忆的窗口,你站在窗口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爬进了窗子里。何必呢,爬进窗子里的人注定都不会快乐,最后只能仓惶的再爬出来…… 因为李尧棠同意请大家吃日式料理,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变得神采奕奕的,其实有时候生活也挺简单的,人们也挺容易满足的。 “下班以后早点回来,六姨她们来家里了。” 开车去吃饭的路上,李尧棠收到何遇发来的短信,李尧棠暗叫一声坏事了,自己居然忘了妈妈还在了。 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同事们正在聊的热火朝天,李尧棠实在说不出改天再请吃饭这种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开车,一路上心里一直在想怎么跟何遇还有妈妈解释。 其实只有妈妈在的话还好解释,但妈妈的姐妹都来了,自己还出去吃饭,这怎么解释都是失了礼数。李尧棠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到地以后,李尧棠说了句让她们随便点,然后出来给何遇打电话。 “我这边和同事们一起出来吃饭了,实在是走不开,妈妈那边你先招呼着吧!晚点我回去了和妈妈解释。”李尧棠说这些话的时候可别扭了,她这是有事用着何遇了,是自己考虑不周了。 何遇听了心里忍不住好奇,她什么时候开始和同事们一块出去吃饭了,还挑了个这么不合适的时候,这不像李尧棠平时的作风。 “那你先去吃饭吧,这边我会跟妈妈说,你不用有心理负担,姨妈她们也就是闲着没事过来坐坐。”何遇这些话句句都是在为李尧棠着想,减轻李尧棠的心理压力,李尧棠知道的。 挂断了电话的何遇扭头就对妈妈解释,为李尧棠开脱,“妈,棠棠学校那边临时出了点状况,需要解决一下,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先吃饭吧!” 何遇说完,并没有长辈们说李尧棠不懂礼数,何遇松了口气。这被何母看在眼里,知道儿子没说实话,但也没点破。人家两口子过日子,她个做婆婆的不好事事都干涉。更何况李尧棠是个知礼数识大体的,她再清楚不过,想来的确是有事耽搁了。 这边长辈们落座,七嘴八舌的家长里短,闲话说个不停,何遇在一旁陪着笑。那边挂了电话,准备回包间吃饭的李尧棠一转身遇到了熟人。 “李尧棠?真是你啊!我搁这站着看了半天觉得眼熟不敢认,还真是你啊!哈哈哈,咱俩还真是有缘分,这么多年不见,今天居然在这碰着了!”面前的女孩子说话咋咋呼呼的,却不让人讨厌。 李尧棠看着眼前这个人,她认得她,也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宋嘉,上高中那会,她喜欢芾甘,追求芾甘时还闹得轰轰烈烈的,整个学校人尽皆知。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会芾甘正在偷偷摸摸的跟李尧棠谈恋爱,所以芾甘拒绝了她。不死心的她直到亲眼撞见芾甘亲吻李尧棠才终于死了心,至于后来,她就出国留学了,再也没有了音信。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们居然在这又见到了。 李尧棠笑了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对面的女孩子又接着开口问。 “怎么就你一个人啊?芾甘呢,没跟你一起吗?算起来,你们应该已经结婚了吧?!” 说话的女孩子笑靥如花,看得出来,她是真心觉得李尧棠和芾甘已经结婚了。想来他俩谈恋爱那会,也是真的就认定了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所以身边认识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俩以后一定会结婚。 听到对方的问话,李尧棠的心突然沉沦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又该说些什么。 芾甘,原来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们为什么就分开了呢? 突然,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子叫宋嘉的名字,宋嘉回头看了一眼喊她的男子,李尧棠也跟着去看。 “我男朋友,戴恩!怎么样,帅吧?不比你的芾甘差吧?!” 说话的女孩子语气里都是甜蜜,想来她一定是幸福的,遇到了那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曾经,曾经的李尧棠也是这样,说起芾甘,感觉全世界都是明亮的,她的芾甘会发光。 “找了个外国男朋友啊!挺不错的!很帅!眼光不错啊!”李尧棠由衷地赞美宋嘉的男朋友,也在心里由衷的祝福她们永远幸福。 宋嘉听了又是傻笑,笑得跟十八岁的女孩子一样纯真。 男子又在喊宋嘉了,宋嘉应了男子一声,说就来。末了跟李尧棠告别,那回头我们再联系啊,下次一起一起约饭,记得叫上芾甘啊! 看着宋嘉一路小跑着奔向自己的男朋友,李尧棠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原来去见自己喜欢的人,真的是用跑的。 芾甘,那些我一路小跑着奔向你怀抱的日子,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对吗? 013 没孩子也照样和和美美 北京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常百八十日都见不到的人,今天全赶上了。 回到包厢里的李尧棠刚坐下没一会,才跟同事们聊起来。就被门外的熟人喊了一声,李尧棠扭头去看,居然是金昭闻,李尧棠的眼睛里带着惊喜。 原来是出来上厕所的金昭闻,回包厢时路过李尧棠所在的包厢,就这么给认出李尧棠了。 李尧棠慌慌忙忙的站起来就往门口跑,脸上遮不住的笑意。 “昭闻哥哥,你也在这儿!”语气里满是喜出望外,李尧棠到了金昭闻面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搂的特别结实。金昭闻只是伸出胳膊浅浅的拢了一下李尧棠,手都没碰着李尧棠,只是满脸宠溺的看着李尧棠。 “对,跟朋友一块出来吃个饭!”金昭闻说话间瞟了一眼自己的包厢。原来他就在自己对面的包厢,难怪遇到了。 李尧棠伸头朝他们包厢里看了一眼,服务员在给他们布菜,正好没关门,这让李尧棠里里外外看了个精光。看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说话的神态,准都是政府的要员跑不了。 李尧棠回过头来,带着一副被我抓包逮到的表情看着金昭闻,金昭闻无奈的笑笑。在他眼里,李尧棠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你这张利嘴又想说什么啊?把你那好奇的眼神赶紧给我收回来,不该看的别看,小心被人剜了眼珠子!”金昭闻像个孩子一样吓唬李尧棠,神情语气跟他身上穿的那身西装格外不搭。 李尧棠撅嘴,表示不服。“有你在,他们谁敢剜我眼珠子啊!”金昭闻又笑。 言语间,李尧棠突然凑近金昭闻的耳朵,俩眼珠子还不时瞟过来瞟过去的,然后很小声的对他说,“昭闻哥哥,最近政府查的这么严,你怎么还顶风作案啊!小心被人举报!” “想什么呢你?这都是同事!”李尧棠听了又撅嘴,嘴上说着那好吧,小眼神却摆明了不相信。 “你这也是跟同事出来吃饭?” “对啊,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啊?” “你们同事吃饭,我进去算怎么回事?改天吧,改天我请你吃饭,你可别不来!” “你要是真进去了,我那帮女同事指不定一会怎么感谢我呢!进去坐坐吧,她们好几个没对象的呢,你挑挑?!” 金昭闻听了伸手刮了一下李尧棠的鼻尖,好不宠溺。 “你什么时候还有这本事了,副业改做媒婆了?!”金昭闻打趣李尧棠。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最后还是包厢里的人喊李尧棠进去吃饭,两人这才打住。 “那行,你先回去吃饭,回头咱俩有事电话联系!” 一说有事,李尧棠又转过身来,一把抓住金昭闻的衣服角。这动作跟小时候李尧棠有求于他时一模一样,金昭闻心里笑笑,嘴上问什么事。能让李尧棠开口求人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事。 “就是前两天我把何遇的一瓶酒给浪费了,那酒好像挺珍贵的,你能不能托托关系帮我再找到一瓶?” 听了李尧棠的话,金昭闻平静了很多年的心还是稍微波动了一下,本以为这么久过去了,早该不会再掀起波澜的心还是又一次泛起了涟漪。 但他的情绪隐藏的很好,至少没有让李尧棠有任何察觉。 “什么样的酒?你给我说下。” “就很小一瓶,不高,对了,我有拍照片,我给你看一下。”李尧棠翻出照片给金昭闻看。这瓶酒金昭闻认得,这酒就是从他父亲的拍卖会上流出去的。 其实这酒也就一般,贵就贵在这酒就出了两瓶,没了就是没了。当时竞拍的时候,金昭闻也在场,一瓶被何遇拿走了,另一瓶在姬绍冲手里,但姬绍冲手里那瓶还在不在他不清楚,得抽空问问。 “行,我知道了!回头我帮你找找,有消息了我通知你。” “好!那我先进去啦!”看着李尧棠回了包厢,金昭闻也扭头回去了。 “刚才跟你说话那个,是何老二家那个吧!”问话的人脸上带着醉意,似问非问。金昭闻并没有回话,桌子上的其他人也都没在意这茬,三言两语又回到了官场上。 “棠棠,那人谁啊?!”回到饭桌上,大龄女同事忍不住露出八卦的脸。 “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人!”李尧棠很是骄傲的说,也不知道李尧棠哪里来的底气,但她就是坚信,金昭闻是她可以信得过的人,金昭闻是这个世界上除亲人以外对她最好的人。 “长的挺帅的呀!结婚了吗?” “没!” “为啥呀?不应该啊!” 说起金昭闻至今未婚,李尧棠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身家长相放在哪都是数得着的,可就是至今未婚。李尧棠有时候都会怀疑金昭闻是不是隐婚了,但一细想又觉得不可能,那么大个家族,怎么藏都会露出点风声来。 金昭闻是官几代呢,李尧棠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也不知道,也没人认真地数过这个东西。反正他们家好像祖祖辈辈都是从政当官的,金昭闻生来就比别人过得顺当。 当然,金昭闻自己本身也很优秀,很为金家争气,在政界圈子里吃的香,混的风生水起,势头正猛。总而言之,金家在这个圈子里,是出了名的家风好,子弟里没有哪个作风不好落人口实的。说起这点来,就连李尧棠的爸爸也会竖起大拇指。 家里晚饭过后,七大姑八大姨围坐在沙发上,盘着腿磕着瓜子,哪里还有平常富太太的半点样子。 何遇在厨房切着水果,听着姨妈们讨论的那些事,忍不住笑出声来。端着果盘出来,看到姨妈们的坐姿,何遇忍不住调侃,“哟,这是真把这当自己家了,这一个个的,跟村口的老大妈一个样,都不端着了?!” 何母听了,白了何遇一眼,扭头跟自家姐妹说笑,“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怎么跟长辈们说话呢!故意给我脸上摸黑是不是,好让人家说我教子无方!” 众姨妈一阵哄笑,好事的四姨接话,“可不敢有人说你教子无方!再说了,儿子教得不好,不还有儿媳妇嘛,你看看棠棠,多听你的话!就这一点,温家那位可比不上你!” “打住,打住,打住啊!说自己家姐妹的闲话听听也就算了,休要提人家家里的闲事!被人听见了,反倒说我们背后嚼舌根!”一向不喜说人家闲话的二姨叫停。 “哪里的话,她家那点事早就传开了,哪是轮得到我们嚼舌根!说起来,咱才是最后才知道的。你们都不关心娱乐圈,暖暖可是跟我说了,温家那点事早被娱乐圈曝光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有啊,前几天温家那位还自己打电话给我家弟媳哭诉呢,这可是她自己往外说!”四姨嘟嘟囔囔的说了一大串,为自己辩驳。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温家最近到底发生啥事了啊?我这怎么什么消息都没收到!”一旁吃瓜的三姨忍不住好奇的问。 正说着,李尧棠回来了。 “棠棠回来了啊!这么晚才回来,工作挺辛苦的吧!”姨妈们都一致看向刚推门进来的李尧棠。 开门看到各位姨妈们的李尧棠,赶紧低头换鞋,小跑着过来沙发这边。 “姨妈们好,实在是不好意思,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家里,都没有好好招待!” “哪里的话!”姨妈们并不在意这些。 李尧棠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何遇,然后走向自己的婆婆,坐在了自己婆婆身边。何母顺手把李尧棠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悄声问了几句话。 “要说起来啊,还是要数咱们大姐命好,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还有这么个听话懂事的儿媳妇,省了多少气!” 何母听了哈哈哈大笑,何遇不言语,低头剥了个橘子递给李尧棠,李尧棠本来就不太好意思,这会接了何遇剥的橘子,更不好意思了。 “接着说啊,刚还没说完呢!温家到底啥事啊!”三姨又提刚才的话茬。 “就那事呗,温家的那个独孙,家文,正跟媳妇闹离婚呢,气得温家老爷子到现在还在医院病床上躺着呢!”四姨一口气说完,喝了口水。 “当初他俩结婚我就猜到会有今天,门不当户不对的,能过得好吗?这结婚才多久啊?也就一年吧!”三姨复议四姨的话。 “要不说呢,老话说死了的,结婚要讲究门当户对。再瞧瞧咱家铁子和棠棠,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没个孩子也照样过得和和美美的,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四姨有口无心,说了个这。 这话一落地,半天都没有人吭。尽管李尧棠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身边诸位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李尧棠干脆头硬到底,低着头一言不发,当没听见。 何遇尴尬的干咳了两声,起身问各位姨妈口渴不,然后给姨妈们的杯子里添水。不止何遇知道,在场的人都知道,孩子,是他们之间的死结。 四姨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自己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端起水杯喝水,然后用眼神瞟自己的大姐,也就是何母。何母示意她无碍,她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一块选个日子过去看看温老爷子吧,毕竟祖辈上都有来往,不能到咱这断了,人家该说咱不懂礼数了。你们说说自己都什么时候有时间。” 一下子,沙发这又热闹起来了。李尧棠抬头看自己的婆婆,何母轻声说了句没事,还问李尧棠困不困,说李尧棠要是困的话可以先回房间休息。 李尧棠摇了摇头,抽出被婆婆拉着的手,然后抱住了婆婆的胳膊,靠在婆婆的肩膀上。在何母身上,李尧棠有时候真的可以感受到母爱,那是她从小就缺失的。 014 我们就像陌生人 《人间失格》里有这样一句话:仅一夜之间,我的心判若两人。他自人山人海中来,原来只为给我一场空欢喜。你来时携风带雨,我无处可避;你走时乱了四季,我久病难医。 那天姨妈们聊天聊到大半夜才散场,李尧棠有意留各位姨妈们在家里过夜,还想着留下姨妈们多住几天,这样就可以多多陪陪何母,何母不至于一个人在家孤单。 众姨妈听了不言语,只扭头看自家大姐的眼色。何母一句她们都忙着呢,哪里有时间搁这里一直闲待,便把诸位姨妈都给请走了。 李尧棠和何遇出门送客的时候,何遇很自然的把手搭在李尧棠的肩膀上,就那样把李尧棠搂在怀里。出奇地,李尧棠察觉到了何遇的动作,但是她竟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很自然。 站在大院门口,目送着姨妈们一个个乘车离开,李尧棠和何遇也转身回屋去了。 车内,同坐在一辆车上的四姨妈好奇的问二姨妈,“你说今天都这么晚了,大姐为啥不让我们住家里啊?”天这么晚了,她们也都上了年纪,不想折腾也很正常。 “你是真缺心眼啊!这么多年了,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丝毫没长进!好歹是自家姐妹,懒得跟你计较!真要挑你的错,可有你受的!” “我不就今天提了一嘴铁子那口子还没生孩子那事儿嘛!这大姐都说没啥了!”四姨妈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还觉得委屈呢! “外人不知道他们两口子咋结婚的,你个做姨妈的也给忘了?今天你说那话,他们家没一个爱听的!”二姨妈听着像是在说教四姨妈,可语气里也是忧心忡忡。 “你是说棠棠还跟那位有来往?不应该呀,看大姐疼棠棠那样子,是打心眼里疼,可不像是装出来的!”四姨妈信誓旦旦的开口。 “有没有来往我不知道,反正两口子这么长时间还没孩子,肯定跟这事有关系!铁子在外面有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姐也知道,李家也知道。你说这种情况,像李家这种人家,怎么忍这么长时间,都不找大姐说道说道?” “那你的意思是说,是棠棠身体有问题,不能生孩子,李家这才装聋作哑??”四姨妈天真的开口问,二姨妈听完瞟了一眼四姨妈,心想果然跟这人说不明白,自己真是在白费口舌,索性不再理她。 “说完呀,到底怎么回事?”四姨妈不依不饶的问。 “你看吧,这两口子也只是看着恩爱,出问题也是早晚的事。大姐今晚不留咱,就是最好的证明。表面上说是怕吵着棠棠休息,实际上啊,也是怕咱看出个端倪来!” 二姨妈语重心长的说着,作为过来人,作为长辈,她不好说道这事情的是非对错,只是看的明白,跟自家姐妹说说罢了。 回到房间内的李尧棠坐在床上回复金昭闻的消息,何遇进来后看了一眼衣柜。李尧棠把他的衣服都拿过来了,包括领带和换洗的内裤。何遇顺带看了一眼旁边衣柜里李尧棠的衣服,只有黑白灰三个色系,这很李尧棠。何遇还没见过李尧棠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 “今天晚上难为你了。”何遇给自己倒水喝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嘴。 李尧棠抬头表示疑问,这是什么话,她不觉得啊。 “你不是最讨厌和长辈们相处么?就喜欢一个人待着?”何遇一副我很了然的神情对着李尧棠说。 你果然一点都不了解我,我是喜欢一个人待着,我是喜欢安静,但我一点都不讨厌自己的家里热闹一点啊,有人烟气儿的家才是真的家啊!家里那种安静到让人窒息的感觉,他一点都不懂,永远也不会懂,她根本就不喜欢! 看着李尧棠并不赞同的神情,何遇说了句,“真的搞不懂你,每天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说完何遇拿起睡衣走进了浴室。 李尧棠看着何遇进了浴室,仔细琢磨他刚才的话,不禁感叹,两个人在一起七年了,都还不清楚对方是怎样的人…… 等到何遇洗完澡出来,李尧棠进去洗澡。躺在李尧棠床上的何遇,突然意识到两人今天没有吵架,还给彼此打掩护来着,居然真有那么一点像夫妻。 站在淋浴下的李尧棠就那么傻傻的站着,被水浇着,她已经磨蹭了一个小时了,迟迟不肯出去。虽然他们已经结婚七年了,可是她还是不习惯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她只要一想到要和何遇躺在一起,就觉得浑身别扭。 本来在等李尧棠的何遇,等了半天都不见人出来,已经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了,实在困得不行了,何遇心一横睡死了过去。 浴室里的李尧棠又过了听到外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穿好衣服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睡死过去了的何遇翻了个身,李尧棠吓得立马待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跟做贼一样,李尧棠觉得自己浑身发热。 又站了半天,发现何遇没有反应,李尧棠这才快步走到床前躺了下去。好在这张床够大,即使何遇翻了个身,翻过来了李尧棠的这边,李尧棠和何遇之间的距离也还差很多。 躺下后的李尧棠听着自己的心跳,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之后李尧棠又朝床边挪了挪,离何遇更远了。 百无聊赖的李尧棠翻过身来,看着何遇的脸。就着月光,李尧棠能看清何遇的五官。何遇属于那种五官都特别硬朗的人,浓眉大眼,鼻子挺拔,嘴唇也厚。他的样子,跟芾甘完全是两种人,芾甘是温文尔雅,书生意气。 何遇比李尧棠大五岁,李尧棠今年30岁了,说明何遇都35了。35岁,他是应该当爸爸了,他的确到了该当爸爸的年纪。想到这些,李尧棠侧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月光。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李尧棠发现床上的位置已经空了,看了一眼时间,居然是北京时间10:30。李尧棠暗叫完蛋,今天早上前两节有她的课,这下全完了。 匆匆忙忙洗漱好,又慌里慌张的下楼,何母就坐在餐桌旁了,出奇的是,何遇也在,他今天没去公司,李尧棠在心里问自己。 “棠棠,醒了啊!”何母热情的跟李尧棠打招呼,这下把李尧棠臊的不行,婆婆还在,自己居然睡到这个点。 “妈妈早!”李尧棠艰难的开口回应。 “快过来,快过来!妈妈特别给你准备的生煎包,保证是正宗的上海口味,快过来尝尝。” 推脱不掉的热情,李尧棠坐下乖乖吃饭。 坐下后的李尧棠手里夹着包子,一口咬下去,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何遇。李尧棠在用眼神质问何遇,为什么不叫醒自己? 何遇只瞟了一眼李尧棠,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着李尧棠扔过来几个字,“好好吃你的饭吧,学校那边我帮你调过课了。” 李尧棠瞳孔放大,他又帮自己请假了! 事已至此,李尧棠恨恨的咀嚼嘴里的包子,她恨自己不争气,怎么就能睡过了呢!怎么也没班委打电话过来询问自己呢! “棠棠啊,尝尝妈妈做的这个皮蛋瘦肉粥,好喝一定要多喝点哦!”何母又热情的端上来一碗粥放在李尧棠面前。 李尧棠羞红了脸,“谢谢妈妈,辛苦妈妈了。”说完李尧棠端起碗就喝粥,粥还是热的。 “妈妈,你们不喝吗?”李尧棠以为大家都还没吃。 “我们吃过了,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多吃点!”何母说话间又为李尧棠夹起一个包子,就要往李尧棠嘴里喂。李尧棠都快羞死了,感觉自己跟个孩子一样,一旁的何遇看了直摇头,真是不懂自己的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好不容易结束了早饭,李尧棠回到房间收拾,还是准备要去学校。 拿起手机的时候,屏幕上面显示有两条未读信息。李尧棠点开,发现都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发来的。 第一条内容是:早上帮你打电话调课的人是谁啊?怎么会知道咱们办公室电话啊?是你的神秘老公么?电话我接的,声音好听哦! 李尧棠面无表情的看完第一条信息,心想何遇还算细心,知道自己睡醒后肯定还会去学校,所以只帮自己跟同事调了课。但是说到何遇声音好听,李尧棠可不敢恭维,何遇唱起歌来,那嗓音简直了,那才真的是人间哪的几回闻! 李尧棠又点开第二条未读的信息:哇,你今天上午没来,太可惜了,刚才有个人过来办公室找你,长相绝了!啊啊啊! 看完信息的李尧棠,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人是金昭闻,但一细想昨天都是跟金昭闻微信联系,要是真要来找自己,他肯定会先告诉自己一声的,所以是金昭闻的可能性不大。 突然间,一个人的名字快速闪过李尧棠的脑海里。 会是你吗?芾甘。 芾甘,李尧棠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突然间漏跳了几拍。原来有些人真的可以肆无忌惮,蛮横无理的在你心头居住着,霸占着。 这一刻,李尧棠拿起手机就往外跑,她等不及了,她迫切地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而且她有预感,这个人一定是芾甘,一定是芾甘,只能是芾甘。 跑出家门的时候,何遇喊了一声李尧棠,可是李尧棠并没有听见,也就没有回应。 015 李尧棠醉了 《人间失格》里有这样一句话:“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看着李尧棠匆匆忙忙的跑出家,何遇也没放在心上,起身去后花园里找自己的妈妈。 后花园里,何母坐在小凉亭里跟赵姨说说笑笑,看到何遇后出声喊了句何遇。待到何遇走到自己身边坐下,何母看着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对何遇夸奖李尧棠。 “你瞧瞧棠棠把家里的院子打理的多好,这么漂亮,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呢!” 何遇低头不语,心想她也就这点爱好了。 “跟你说话,你怎么都不理人啊!我这话可是在这点你呢,别跟我装听不见!”等了半天不见何遇开口,何母明显的不开心。 何遇呵了一声,自家母亲这是拿话点自己呢,说这些是搁这等着自己呢! “那天晚上话没说完,昨天晚上你姨妈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温家那个闹离婚呢!昨天晚上话都没说透!我今儿就跟你说清楚了,温家娶的那个可不是个善茬,过不下去也能理解。但棠棠这么好的女孩子,你要是给我弄没了,有你受的!” 所有人都觉得是何遇对不起李尧棠,是何遇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何遇心里的苦又有几个人知道呢!何遇端起水杯接着喝水。 温家娶的那个,叫姚静,是个娱乐圈的明星。当初两人在一起时搞得惊天动地的,温家都搬出要和温家文断绝关系了,也没阻止两个人在一起。两个人当初在一起那个势头,真的让人觉得真的可以生死契阔呢,可一转眼就要闹离婚了。一如两个人结婚那会,两人离个婚也是闹的沸沸扬扬,可把温家的老脸丢尽了,温家老爷就是因为这事才进的医院。 “你呀,回头劝劝家文,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哪能说结婚就结婚,说离婚就离婚!千万别意气用事!家文这孩子吧,别人的话死活不听,你说的话还肯听,好好劝劝,最好能让他听进去!” 何遇听了点点头,若有所思。 “昨天人多没说完,听你六姨说,那个姚静现在怀着孕呢,家文非让人家做了,人家不肯,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现在双方啊,闹的挺僵。” 听母亲这么一说,何遇也觉得家文这次做事太过火了,人家还怀着孕呢,怀的还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就离婚,连孩子都不要了。 知道母亲的一片好意,何遇应承着母亲,说自己回头就劝劝家文。 “棠棠呢?”半天,何母问何遇怎么不见棠棠。何遇回答她说李尧棠又回学校去了,何母松了口气。 “还是咱家棠棠好啊!你可知点足吧!” 唉,何遇在心里叹气,这话茬是过不去了,说来说去,这又绕回来了。 一路开快车回学校的李尧棠,等到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手汗。 自己是回来了,可是对方已经不知所踪了。 下了车的李尧棠突然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芾甘。不知所措的李尧棠站在地下车库站了半天,又坐回到了驾驶位上。茫然,无措,甚至想要流泪。 这种感觉深深的孤寂一瞬间包围了李尧棠,一股脑间,这感觉就像翻滚的浪潮把李尧棠吞没了。 这一刻的感觉,让李尧棠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一天,芾甘离开自己的那一天。 那天约好和芾甘一起去民政局偷偷领证的李尧棠,在民政局的门口,从早上六点坐到晚上十二点,等了一整天,芾甘都没来。 那天,李尧棠永远记得,永远不会忘记。那是十二月份,约好的那天是圣诞节,就在前一天他们还一起度过了平安夜,他们是那么快乐,李尧棠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那天的芾甘为什么没来。 那天的天气很冷,北京还下了大雪。坐在雪中的李尧棠从开始的满心欢喜到害怕担心芾甘出事,以及后来怎么也联系不上芾甘时的无助,直到最后收到芾甘发来的短信说他不会来了,李尧棠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最后的李尧棠坐在台阶上,看着芾甘发来的短信:对不起,棠棠。我没有办法履行和你在一起的承诺了,我走了,希望你以后都好。 泪水模糊了双眼,李尧棠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就放弃了我,芾甘? 从中午待到天黑,回到家的李尧棠一声不响去了地下酒窖,那是何遇的地盘,她向来都是不去的,可是现在,她想喝酒,她想大醉一场。 何母中午吃过饭就和在京的姐妹约了,已经早早的出去了,何遇还在家,并且这会也在酒窖里。 李尧棠下来以后明显的不轻车熟路,看了老大一会也不知道该喝哪个酒,喝了哪个酒会一醉方休。最后实在是走不动道了,一屁股坐在一个角落里,随手拎起一瓶酒起开就往嘴里灌。第一口,李尧棠就吧咂吧咂了小嘴,这酒真烈。接着又不管不顾的喝下去好多。 等到何遇出酒窖时,刚好路过李尧棠,那会子李尧棠已经醉的不醒人事了。 何遇走近一看,居然是李尧棠,心里吃了一惊,在心里无奈的呵了口气。 这会地窖里格外的安静,静的好像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酒瓶忽然“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何遇愣了一下,弯腰捡起。 地窖里的感应灯亮了,他看到衣衫不整的李尧棠缩在地窖角落里。 他知道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可她向来是早睡早起的人。所以就最恨他在深夜里喝醉了酒回家来歪缠。没想到她今天居然一个人喝成这样。 “怎么了?”他问。 “嗯……”她声音柔柔的。 何遇又愣了一下,她这到底是怎么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何遇的眉头皱了一下 地窖里的的灯光熄了,眼前暗了。 何遇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他又皱眉:“你喝了多少酒?” 他低身靠的更近些。 确定了,她喝了起码有三瓶酒。 李尧棠嘻嘻的笑着,又“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身子缩了一缩,两只手臂在半空中划拉了两下,好歹保持住了平衡,没超前栽过去。可也就是这个动作,暴露了她醉酒的程度。 何遇咬着牙? “以为你不在家,我就偷偷的喝了一杯……”自端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多。” 何遇没吱声? 醉成这样,一杯?一杯工业酒精呀? 黑影里,李尧棠看不清何遇的表情,她往前拱了拱身子,仰起头,轻声的说:“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吧,老婆喝一杯酒,你就生气……嗯?”说着话,她的手臂抬起来,勾住他的颈子。柔软的身体靠在他身上,像一株攀附松树的藤萝。 何遇一僵。 她这是在做什么? 何遇把她的手拉下来。 她不单是醉了,还醉的不轻。 “咦……真生气啦?”她又凑过来,一双手握住他的前襟,竟起身踮起脚来,竟对着他呵了一口气,“是不是有酒臭味?” 红酒那特有的香,混着她的体香,向何遇袭来。 何遇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手上稍稍用力,揪住她的手臂,固定在她身前,让她保持着那个姿势,然后说:“别闹,我扶你上去睡觉。” 酒让她的血液在燃烧,她浑身都是发热发烫的,地窖里温度不高。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她摇着头,“不要!我还要喝……” “喂!”他沉不住气了。 她好像被他吓了一跳,愣了一小会儿,仰着她圆润的小下巴,小声的对他说:“最多……我不亲你……” “李尧棠!”真是忍无可忍了。 “咹?” “是你惹我的。” “那又怎样?”她嗤嗤的笑着。 笑着笑着,李尧棠觉得眼前亮起来…… 他在微笑,在微笑。他有天底下最勾魂的笑眼、他有天底下最美的笑靥……他对着她笑的时候,似乎有一种魔力,会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极了暖融融的春风中的冰,随时都会化掉。先化成一汪水,再蒸发掉。 就像现在,他这样笑着,笑着说,“李尧棠,是你先惹我的……” 是,是我先惹你的,芾甘……我先惹你的,又怎样? 你要……怎样? 李尧棠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何遇头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李尧棠柔软的唇像是雨后玫瑰,含着芬芳,含着雨露,在他的唇齿间辗转。她的手臂勾住他的脖颈,像是一条溜滑的鱼,钻进他的怀里来。 他试图推开她,她却缠的他更紧。他的手扶在她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夏衣,他的掌心感受的到她身体的灼热。 李尧棠的手开始不老实。 她剥掉他的衬衫。 那有着深深的凉气的衬衫,让她觉得凉。 她笨拙的寻索着她想要的温暖。 会不会在深处,更深处? 何遇躲开她的唇,按住她的手。 他深深的吸气,试图调匀呼吸。可是很困难,他身体也开始发热发烫。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喝醉了,这里是地窖,他不能这样。 他轻轻的咳嗽了一下,地窖的灯忽然亮了。 他看清楚眼前的她——他有多久没有好好儿的看过她了? “尧尧……”他声音低哑。 “唔。”她回应他。有些慵懒,有些迷醉,有些性……感。 半晌,他就只是这么看着她。 灯又熄了。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像天上所有的星星,在这一刻,纷纷的在他的周围滑落。 016 你怎么了 “你的到来就像一场大雨热烈而急促,过后了无痕迹,却在我心里汇聚成海,苦涩又辽阔。” 第二天醒来的李尧棠只觉得浑身酸痛,努力回想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记忆卡在自己在地窖喝酒的画面,自己好像喝了很多,还有自己很难过,还有,自己好像喝醉后看见芾甘了…… 似乎是回想起了些什么,李尧棠猛地坐起身,李尧棠扭头去看,一眼便看到了床边桌子上面放的手表,那是何遇的。 那只表突然有些刺眼。 李尧棠拧眉,无尽的悔恨紧紧地包裹着她,李尧棠,你究竟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叹了口气的李尧棠很快便恢复了理智,起身下床打开床前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瓶子。 拧开瓶盖的李尧棠从瓶中倒出两粒药丸放在手心,正准备吃下去的时候,何遇从浴室出来了。 李尧棠的动作顿住了。 何遇看了一眼李尧棠的动作,便什么都明白了。结婚这么多年,原来她每次都会吃药。 就像呼啸的浪涌,来势汹汹,却又退去的很快。何遇现在的心情就像这样。 按耐住自己的情绪,何遇淡淡的开口。 “别吃了,今天周六,妈妈早跟六姨约好了的,今天去医院检查身体。” 说完,何遇便出去了。 留在原地的李尧棠看着手里的药,犹豫着要不要吃。 “应该不会吧,就一次,应该不会这么准吧。”李尧棠尽量说服自己,自己在心里还算着生理期,在安全期内,应该没有问题。 李尧棠最后把药放回了药瓶里,进浴室洗澡去了。 李尧棠不知道的是,在她洗澡的时候,何遇又折了回来,找到那瓶药,数了数里面的数量,一片不少,何遇笑了笑。 吃药,对她身体不好。 去医院检查的路上,李尧棠睡着了。 等到医院的时候,护士长小姐姐亲自出来接待,搞得李尧棠挺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啊,何先生,何太太。我们代院长本来说要亲自出来迎接你们的,但是今天病人太多了,他实在走不开!”小姑娘一脸的歉意,李尧棠陪着笑。 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 代院长,其实也就是六姨妈的丈夫,何遇的六姨夫,是一个英国男人。 唯一让李尧棠意外的是,一个外国人居然跑来中国学中医。 “你们先在这里坐会,上一个病人马上就好了。” 护士小姑娘领着李尧棠她们去到专门的房间等候,屋子里备的东西很齐全,有水有水果,还有吃的。 李尧棠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很像他们一家子的作风,特别爱铺张讲究。不出意外,这都是六姨安排好的。 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喊,李尧棠想上厕所。 “我先去趟卫生间,等下回来。” 何遇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李尧棠上完厕所出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背影从六姨夫的办公室出来,那个背影是那么的熟悉。 离的有些远,李尧棠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六姨夫替自己把脉的空隙,李尧棠多嘴问了句六姨夫。 “六姨夫,刚才出去那个人,是不是叫芾甘?” 六姨夫在专心为李尧棠把脉,听到李尧棠的话嗯了一声儿。 芾甘,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来医院? 李尧棠接着有意无意的开口询问,“他什么病啊?我看他不像有病啊!” 六姨夫睁眼看了一眼李尧棠,李尧棠心虚地别开了脸,好在六姨夫并不真的在意李尧棠问得这些问题。 “他是过来复诊的,你的脉象有些乱,经络不通,回去得好好调养调养!”六姨夫的中国话断句跟六姨妈一个样,一听就知道这中文是六姨妈教的。 复诊,你怎么了,芾甘? 李尧棠听完以后,思绪瞟了很远很远。 李尧棠拿着药单出去的时候,何遇都等急了,问李尧棠要不要紧,有没有事。 李尧棠只是摇头。 “妈妈刚刚打电话过来说,家文那口子就住这医院,让咱俩过去看看。” 李尧棠听了说了声好。 “那走吧!” “家同那两口子最近出了点事情,温老爷子气的现在还在医院病床上躺着,温伯父温伯母也被气的心脏病都犯了。家文这会儿陪在协和,我等下也会过去那边。你去看看姚静,女人家比较好说话。” 一路上,何遇跟李尧棠絮絮叨叨的交代着。 “温爷爷怎么样?还有温伯父温伯母?”李尧棠她问。温家文的父母有很严重的心脏病。 “还在icu。”何遇敛了眉。知道这次闹的比较大,但没想到竟会闹成这样。 “那我去看看她吧。你告诉我姚静的病房号码。” “c区510。” “我记住了。你去看温爷爷他们吧,有事我再打电话联系你。”李尧棠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闹个离婚,不至于闹成这样。 “棠棠。” “嗯?” “没事。” 李尧棠白了何遇一眼,觉得他有些无聊,催他走了。 李尧棠出了医院,去医院对面的花店买了一束香槟玫瑰。隐约记得姚静是爱这种花的。进了住院部,找地方找了很久。 李尧棠暗想,还是六姨妈安排的周到,真要不管不顾自己的,自己可能半天摸不着地方。 等到进了住院部c区,一楼护士站里的小护士们听说她找510的姚静,满脸的笑。热情的让李尧棠觉得有些不安。 李尧棠想,也许是她多心。特护病房的特别护士,总是热情招待病患和病患家属的。何况姚静还是家喻户晓的明星。 上五楼,出电梯,她只顾辨认区间,并没有特别留意迎面而来的那一群人。有白袍有便服,似乎正在讨论什么,气氛蛮严肃。她下意识的侧身避让,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名字。 “李尧棠!真是你呀!” 李尧棠站住。 “蒋力士?”她立即认出对方来。 蒋力士哈哈一笑,对随行的人挥了挥手,过来站在她面前两尺远的地方,满脸的笑。 “哇!我说呢,哪儿来的大美人!干嘛呢?”他同她是多年的同学和好友,讲话一贯的像“自己人”。 “少来啦……我过来看个朋友。你呢?”她看他刚才那阵仗,估摸着不会是一般的状况。 “啊”了一声,说:“我来看我爸。” “蒋伯伯怎么了?”李尧棠一惊。 “胃癌二期。已经手术了,很成功。”蒋力士眨眨眼,笑道:“别紧张,我爸悄悄的住院的,事先连我妈都打发到法国去看湘湘去了。谁都不让知道。” “这么大的事儿,你也瞒的太好了。”自端想起蒋伯伯那敦敦实实的身子,一向是很健康的,“怎么说病就病啊?” “哎呀,也有点儿年纪了,保不齐哪个零件儿出点儿问题。没事了,别担心。”蒋力士反倒开始安慰李尧棠。 李尧棠摇头,蒋力士就是这么着。她心里还是惴惴的。一半是因为蒋伯伯,一半也因为有些感同身受——家里都有长辈,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多想。 “你们家铁子呢?没跟你一块?”蒋力士问。 “没。他刚走,还有别的事。”忽然提到何遇,李尧棠有点儿不自在。 “得了吧!”蒋力士哈哈一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看谁。” 李尧棠皱了皱鼻子。在他面前,她倒是不需要太掩饰。 蒋力士见李尧棠一脸的“你又知道”的表情,眨眨眼,笑道:“别忘了我国安部的。” 看蒋力士嬉皮笑脸的,李尧棠瞪他。真难得老爸住院,儿子还这么轻松。 “得,不耽误你处理家事。改天约你和铁子吃饭。”蒋力士笑着。 他和自端同岁,比何遇要小,可从来不正经叫声“哥”,张口闭口的不是“何遇”就是“铁子”,听得李尧棠心惊肉跳,恨不得掐他。 蒋力士继续道:“哎,你得空说下你们家铁子啊,要不是知道他是一巨富,还以为他整天躲债呢,手机永远不在服务区,秘书永远说他在开会。找到你才算是找到组织了。回见啊……我给你打电话。” 李尧棠懵懵的点头。 蒋力士风卷残云一般走了。 李尧棠在走廊站了一会儿,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往里走了十几米,看到了金属牌牌上的“510”。她细细的瞧着门边卡片上的名字,确定写的是“姚静”二字,才抬手敲门。然后,握紧了那束香槟玫瑰。不知道为什么,等待开门的这一会儿工夫,她有点儿紧张。 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俊秀的男孩子。 “李老师?”那男孩子吃惊的看着她。 李尧棠被他叫的一愣,迅速的又看了一眼名牌,是姚静没错。 “请问是……姚静么?” “我是她弟弟,姚深。”姚深让开门口,请李尧棠进来。 李尧棠对姚深点头。 是的,再看一眼,这孩子眉眼间和姚静有几分相似。李尧棠微笑,道:“我是温家文的表嫂。你姐姐怎么样了?”她跟着姚深进了病房。 “医生说没危险。就是……手术出了点儿意外,失血多,需要留院观察。这会儿睡了。”姚深脸上有些发红。 李尧棠走到姚静的病床前。 一团如云的乌发撒在枕畔,衬的姚静的脸色雪白雪白的。两弯乌黑的柳叶眉、眉头紧锁,似乎锁定无穷心事。 李尧棠不禁心里一颤,她将花放在床头柜上。 “她睡了多久了?”她轻声问。 “大概一个小时。”姚深低声说,“李老师,您请坐。” 李尧棠道了谢,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她打量着姚深,问:“c大的学生?” “不是,s大的。这学期去听过您的课。”脸上仍有红晕,但已经镇定好多。 “哦。”难怪。 姚深看着这个腼腆的男孩子。觉得他和风风火火的姚静很不一样。 姚深给她倒了一杯水来。 “谢谢您来。” 他不过十九二十岁,礼貌而沉稳。真的和姚静不太一样。杨丹活泼外向,是个急性子。只是姐弟俩都生的极好。眉目如画。而弟弟又比姐姐多了三分书卷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点滴瓶子隔几秒冒出一个气泡,也是无声的。 017 大人的世界 余秋雨先生曾写下:假如你想要一件东西,你就先放它走,如果它能回来那就永远属于你,如果它不回来那就表示不属于你。(题记) 李尧棠和姚静不能算亲近。姚静和温家文结婚也不过一年。她比家同大上好几岁,又因为工作的关系,很被家文母亲挑剔。 家庭聚会,姚静常托词工作忙不能参加。她们俩是同岁,姚静还比她大几个月,见面一直叫她尧棠,显得亲热些,但是也很少有交集。 虽然有这层亲戚关系,却并没有深入的交往。李尧棠觉得,大概是两人性格并不是很合得来,又可能是生活的圈子太不一样,而且李尧棠是爱好清静,是连逛街都不爱逛的女人。 但姚静不是,李尧棠听自家姨妈和婆婆们说起过,姚静最爱购物,尤其喜爱奢侈品,衣柜里单hermes的包包就十几个…… 姨妈们说起这个来来,总是很看不上的样子。她自己也爱奢侈品,但是看不上hermes的浮华。李尧棠想,姨妈们和婆婆说的话,大概得打点儿折扣吧——很多婆婆,说起儿媳妇的时候都格外起劲。 李尧棠出神的想着,直到听见姚静叫她。李尧棠放下手里的杯子,将身子往病床边靠了靠,轻声问道:“你醒了?” 姚静望着李尧棠,脸上没什么表情。 李尧棠也望着她,“我来看看你。” 姚静转开眼睛,对着弟弟姚深说:“你先出去一下。” 姚深拿了件外套出去了。姚静却很久都没有开口。 李尧棠也默默的。 顺着眼角,滑下一滴泪,一会儿,又一滴…… 李尧棠将床头的纸巾盒拿过来,姚静胡乱的抓过来,双手捂住脸。 “他说……孩子不是他的。” 自端心里一坠。 “……我……绝不能生这个小畜生……”她哭的气断声噎,“我不能……” “姚静。”李尧棠按住她的肩膀,“别哭……会落下病根的。” 姚静哭的更加厉害。 渐渐的人埋进被子里去。像一只拼命的吐丝的蚕,牢牢的束缚住自己。 李尧棠有些害怕。不知不觉的,出了一身透汗。 “姚静……”李尧棠掀开被子。姚静苍白的脸上,发丝散乱的粘着,像极了缠着海藻的石头。李尧棠心跳停了一拍。 “我要离婚。”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先养好身体。” “你告诉他们家,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离婚。立刻,马上。一天,一分钟我都不想等。” 李尧棠替她掩好背角,静静的看着她,说:“姚静,我是来看你的。” 杨丹转过脸去,倔犟,然而嘴唇止不住颤抖,她说:“我没事。你请回吧。” 李尧棠尴尬的站了一会儿。 “我……再来看你吧。” “不要再来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跟他有关的任何人。”姚静将被子扯上来,掩住自己的面孔。 “保重。”李尧棠立了片刻,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手袋。 姚深守在病房门口。 李尧棠点点头。 姚深送她到电梯口,一直不说话。那眉宇间的一团忧郁,令李尧棠看的揪心。 “照顾好她。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自端打开手袋,拿出记事本,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撕下来给姚深。 “谢谢您。”姚深双手接过,攥在手心儿里,抿了唇。 李尧棠知道,这对姐弟,大概是不会麻烦她的了。 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究竟来做什么呢?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眼睁睁的看着姚静哭泣,看着又一个婚姻破碎掉。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电梯门开了,李尧棠走进去。 她注视着姚深。这男孩子,有着倔强而坚定的眼神,和一团浓浓重重的忧郁。 就在这一瞬间,像是有一道利箭,向她射过来。 眼前渐渐的模糊。她想起了某个人。 电梯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的。 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向下坠落。 那一团忧郁,实在是太熟悉,太熟悉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却不料,已经深入骨髓。 他也这么望着她,望着他的阿尧。一言不发。 他的阿尧,痴心的以为,这世上什么都会变,唯有他的心不会。什么时候也不会变。 可他还是转身走掉了。 不带她,不带关于她的一切,远远的走掉,走到没有她的地方去了。那么彻底。 到了地下车库的时候,李尧棠找不到自己的车了。停车场不大,可是李尧棠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车子。那辆小小的、白色的车子,平时是那么起眼,这会儿怎么也找不到…… 李尧棠慌里慌张的在地下车库里横冲直撞,头发散落下来,出了满头的大汗,有的头发沾在脸上。 李尧棠一脸的茫然和无措。 “我的车,找不到了。”李尧棠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听到李尧棠的哭腔,何遇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但他下一秒便忍不住笑了。 “你忘了,今天我们一起去医院的,你没有开车。” 李尧棠大梦初醒,羞得红了脸,急里慌忙收了电话。 何遇又打电话回来,让李尧棠待在原地等他,协和医院离六姨夫家的医院并不算远。 “在这儿呢。”何遇到了的时候,看了李尧棠半天,李尧棠都没注意到自己,何遇出声喊她。 上车后何遇嘲笑李尧棠忘性大,没脑子。李尧棠像是被噎住了一样,瞪着他。 李尧棠眼睛里突然有两泡泪,像是被堤坝拦住的洪水,似乎下一刻就会狂泻。 何遇想要笑,可是笑不出来。 她在发抖。 何遇递给李尧棠一瓶车上的水,玻璃瓶握在她的手心里,内心波涛汹涌。 “怎么了?” 她抬眼看他,看不太清楚。镜片上有雾气。她狼狈的吸着鼻子。 何遇把手帕递给她。 “去吃饭好不好?”他声音很轻。 李尧棠点点头。何遇发动车子。 找餐馆还费了点儿劲。他很少自己开车出来的。慢慢的开着,忍受着后面车子狂按喇叭。很有耐心。 渐渐的李尧棠觉得自己的四肢恢复了灵活。后背的肌肉放松下来,才感觉到酸痛。 她轻轻的舒展着身体。想到自己刚才的窘迫样子,看向何遇。他正在集中注意力力开车,无暇顾及其他。她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因为是周末,寻车位又寻了好久。 何遇小声的咕哝了句什么。 下车的时候他瞪了她一眼。好像车多人挤是她的错一样。 李尧棠乖乖的跟在他身后走进餐厅去。还好店里人不算太多。只等了一会儿,就有位子了。看来何遇常常过来吃饭,在临街的位子坐下后,经理亲自过来招呼。经理问要什么酒,是要新开的,还是存在这儿的,中间似有意似无意的还看了李尧棠好几眼。李尧棠装作欣赏路边的风景,转开了脸。 何遇和经理轻松谈笑,经理离开后,他掏出烟来。但是并没有点上,只是在手里把玩着。 李尧棠看上去又在神游太虚了。 “你是不是知道自己的侧面很好看?”他轻咳一声,道。 李尧棠回神。 “姚静状况很不好吗?” “看哪方面了。” 何遇沉默。 何遇看着李尧棠,餐桌上有盏水晶台灯,灯光温暖柔和。她的脸色看起来也没有刚才那么苍白。 去医院看过温家伯父伯母,他就有点担心李尧棠担心。后来接到她的电话,他更担心了。刚才又看到她在停车场看到的那一幕。她凌乱、慌张的,像是丢了魂魄一般。 她低头拿起手袋找手机出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今天在医院碰到邱力士了。” “哦?” “邱伯伯住院做手术了。胃癌二期。” “没听说。” “说是谁都没告诉。” “明儿我打电话问问情况。” “嗯。”李尧棠想起来,细心的提醒他,“别忘了告诉爸爸妈妈。” “那是,邱伯伯那儿,咱俩一起去!” “温伯父温伯母怎么样?”李尧棠开口询问。 “情况不太好,这事对他们老两口打击太大了,今儿劝了半天也没什么用。抽空你跟我再过去看看吧!” “好。”李尧棠答应着。 “今天妈妈跟六姨夫问你的情况了,得调养一段时间。问题不大。” “嗯。”这些话六姨夫已经亲自跟李尧棠说过了,李尧棠明显兴致缺缺。何遇抬头看了一眼李尧棠,也没多说什么。 “今天听大人们说起金昭闻了。” 昭闻哥哥,李尧棠内心狐疑,好端端的说昭闻哥哥做什么。 李尧棠好奇的看着何遇,等着他说下半句。 “金昭闻还没结婚?”何遇似问非问。 “嗯?”这一问,李尧棠茫然了,她困惑的看着何遇,似乎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何遇一副败给她的样子。 “先吃饭吧。” “哦。”李尧棠乖乖低头吃饭。 何遇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心里在想其他的事情。 其实在他们俩结婚之前,金家也多次向李家提亲。金昭闻喜欢李尧棠,这是他们圈子都知道的,只有李尧棠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只把金昭闻当哥哥看。金家二老也都极中意李尧棠,其程度不下他父母。 想到这些,何遇眼前吃饭的李尧棠笑了,这个世界,有时候就这么奇怪。 018 我做不了爸爸(1)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有些人,注定了只能是过客。 那天在餐厅吃过晚饭,两人回家,接到李尧棠奶奶打来的电话。 “鬼丫头!” “奶奶好!” “什么时候过来上海看看我这个老婆子啊?” “嗯……最多再过两个多月吧,放了暑假就回来的。” 说起这个,李尧棠就心虚。 “还要这么久啊!我这个老婆子可是想你了啊!” 李奶奶听了明显很失落。 李尧棠笑眯眯的,说我也想奶奶。 “棠棠就是乖。谁家娶到我们棠棠做媳妇,真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哦!” 李奶奶旁边的人听了笑着打趣,“可不是。说起你的宝贝棠棠来,那是天上有地上无,得意坏了。” 李尧棠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说话,她也很想念家里的老人,她很久没回去了。 “那个还要我来说的哟!何姑爷就是有福气,样子就是有福气的……哎哟,棠棠你快过来吧,奶奶给你备了好多你爱吃的。” “奶奶,您自己吃,不要放坏了。”李尧棠笑着,奶奶很多东西总是都给她留着,有时候东西放坏了她都不知道。 “奶奶不吃,老了吃不动了……你最近见过飒飒没?给她打电话都没人接。” “她忙死了。筹备新音乐会呢。整天排练。” “挂个什么艺术总监的名头,还挺当真事儿做。唉哟,联系不上她我是又担心又惦记,她一回来我就又头疼又无奈。这孩子总是没一刻消停。他们父女俩见面就吵架的,前些日子又不知道跟你大伯因为什么事吵起来了……吵的好凶。” “哦。” 李尧棠心里一动。家里对最近的事她都了解一些,但到什么程度了她不知道,也不敢随便说话。 “我听着,大约又是因为邱家的那个孩子。要我说,闹了这么多年,也就罢了。可你大伯就是怎么也不中意那孩子。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叹气,“我跟你大伯说,再好再好,也不是跟咱们长辈过日子,飒飒满意就好了嘛。你大伯也不松口。你说说,这让人干着急的。我别的不急,这一来二去的,飒飒也不小了啊,比你还大几岁呢。” “奶奶,您别担心,姐姐会处理好的。” “你们这些孩子,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还有你,” 老太太质问自端,“还没怀上?” “没。” “你对小铁好一点儿。都说小铁是个有福气的,那是不假;但你嫁到小铁,也算是有福气的。婆婆也好,公公也好,小铁也好。” 李尧棠只是笑。 “傻丫头……”老太太语气里尽是宠溺的喊着自己的小孙女儿。 挂断了电话,李尧棠出了房门,看到二楼的书房门虚掩着,透出灯光来,李尧棠歪着头看着书房看了好久,就那么顿着,过了会儿,她端着茶杯往那边去。轻轻的敲了敲门。橡木门厚重的很,敲上去指节微痛,声音却不大。 “进来。” 李尧棠伸手推门。房门慢慢的往里滑开,她看到何遇正站在架子,从书架上找书。 “你在干嘛呀,怎么没出去?” 何遇的手指继续在书背上跳跃,慢条斯理的说:“我没出去,你又失望了?” “怎么会?省的我绕全世界找你,背个河东狮的恶名。”李尧棠坐下来,将茶杯握在手里,有点烫。 “你就算是有一万个恶名,也没河东狮的份儿。” 李尧棠不说话了。 她微扬下巴,目光跟着何遇搜索书的指尖移动。 他究竟在找什么书?至于找那么半天?这个人看似有条理,可是自己的书摆的那叫一个乱。 自端环视四周。何遇的这间书房并不很大,比起楼上她自己的那间半开放式的书房简直算是袖珍。但是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也显得很有气势。只不过没有经过精心的整理,书架上塞满了书,地上、书桌上、窗台上也都堆着书。 李尧棠皱皱眉,忍下想要站起来帮他收拾的冲动。 她想起自己过来找他的目的,说:“家里有两张票音乐会的票。” “飒飒他们的?”他问。 “嗯。” “她一早给我送公司了。跟我拿票的人乌泱乌泱的。” “不是那样的。”她喝了口茶。 “特包?”何遇总算看了她一眼。 “嗯。”李尧棠说话有气无力的。 “哪儿来的?” “妈妈走的时候留下来的。一个人给了她四张,有两张点名给你。” 何母因为上海突然有事,急匆匆的走了,都没赶上李尧棠看完病。 “不想去?”他看她兴趣缺缺的样子。 “嗯。” “人想进特包都挤不进去。”何遇终于找到了他要的那本书。从架子上下来。 李尧棠窝在沙发里,盘腿坐着,这时候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书来,胡乱的翻着。何遇一把夺过来,瞪她,“别跟这儿捣乱!” 李尧棠扁了扁嘴,“谁稀罕呀。” “明儿又没课?” “嗯。”什么叫“又”没课?好像她闲人一个似的。 她拍拍手,“何遇。” 何遇已经坐在制图板前,耳朵上夹着一支绘图铅笔,“嗯”了一声,说:“有话快说,忙着呢。” 他一头浓密的头发,这时候乱糟糟的堆在头顶,雷公似的。衬衫和毛衣的袖子卷到手肘处。眼镜架在鼻梁上……她见惯了他一丝不苟的模样,只觉得这会儿他绘图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李尧棠不禁呆了一呆。 半晌过去,她才悄声问道:“你今年是不是赚了很多很多钱?” “我每年都赚了很多很多钱。”他懒得跟她解释那么多。 “那为什么今年能进特包?” “想知道?” “嗯。” “自个儿问去。” “何遇!” “我这会儿真的很忙!这个问题我们明儿早上再讨论。”何遇有些不耐烦。他头都没抬,继续翻着书。她倒也没接着问,一会儿,他说:“也许是因为……” 他抬起头来,沙发上已经没人了。 他连她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正如,她都不知道他的很多事情。 何遇抓了抓头发,有点儿烦躁。 “何遇……”李尧棠又折回来,站在书房的门口叫他。 “又怎么了?”他忍不住吼回去。 李尧棠像是被吓了一跳。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左手食指向下一点。 “家文来了。” 何遇皱眉。 “知道了。” 何遇丢下绘图笔,站起来甩开步子走了出来。 李尧棠跟在他身后下楼。 “人呢?”何遇站在客厅里,叉着腰。客厅空荡荡g的,讲话都有回音。 “刚刚还在这里。”她茫然。明明她上楼的时候,家文就坐在沙发上呀,“手里还……” 何遇瞪她一眼。 李尧棠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最近两个人的气场莫名换了。 “二哥!”季家文从厨房里钻出来,看到何遇,夸张的瞪着眼睛,“你果真在家啊……哇……年底给二嫂发红包是不是?”他摇摇晃晃过来,手里拎了两只酒杯。 “他自己带了酒来。”李尧棠小声说。 何遇一言不发的看着温家文跌进沙发里。 茶几上摆了两瓶马蒂厄,其中一瓶已经去了二分之一。 “坐!坐下嘛……”温家文拍着自己身边的位子,一边拧开酒瓶,往杯子里倒酒,“二哥,我就想跟你唠唠……跟别人唠,全他妈扯淡!没用,真的,没用!” 何遇回头对李尧棠说:“上去给温家那边打个电话,说家文今晚在这儿住下不回去了。” 自端答应。 “二嫂!别忙……我喝完就走……喝完就走……二……哥一年家也不在家住几天,我怎么好意思……” “温家文!” “有!” “哥,我没说错吧?”温家文笑嘻嘻的,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能说?那好,不说……不说!” 何遇的脸越来越黑。 “我不说,谁还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啊!”温家文倒在沙发上。 “……你们……恩爱夫妻……哈哈……” 温家文笑的厉害,“咳咳……恩爱夫妻!还不是二嫂给你面子!二哥……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那些出去玩的男人里,你是最大的傻瓜……偏偏运气真tmd好,好极了!这样的媳妇儿……偏偏……偏偏给你撞上了……” 佟铁河按住自己跳耸的太阳穴。 温家文弯着身子,脑门抵在靠垫上,抬手指着佟铁河,“大家都玩嘛,是不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是不是?都tmd不是什么好鸟,丫还好意思来说我……说我……我怎么了我……我就是去个夜店、泡个吧……我又没置办外宅、抱养明星……我就……就……”季家同的声音低下去,终于没声音了。 李尧棠走到何遇身后,轻声说:“打过电话了。” 何遇看她一眼,意思是知道了。 李尧棠见家文窝在沙发上,很不舒服的样子,说:“这样不行,扶他上去躺着吧?” 佟铁河吐出一口浊气,刚要走过去,忽然温家文坐了起来。 李尧棠和何遇都是一愣。 家文瞪着茶几上的酒瓶,一动也不动。 “家文……”李尧棠柔声叫着家同的名字,“你……” “我不甘心!” 温家文猛的抓起酒瓶往地上砸去,酒液混着玻璃渣,四处飞溅,那股辛辣的酒香,撞击在地上,迅速的向空气中散开来。 “我不甘心!”像是淤积了很久的恶气,一朝吐出来,那声音要震得空间震荡。 “温家文你!”何遇脸上青筋爆起,眼看着就要冲上去揍他,李尧棠见状忙拉住他的手臂。 “你别!” 019 我做不了爸爸(2) “当听说你要结婚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能够彼此祝愿。既然如此,那么,芾甘,祝你们幸福快乐,百年好合。” 温家文捶着自己的胸口,“我不甘心……” 李尧棠看着家文,“何遇,你让他说,听他说完。”何遇手臂上的肌肉绷的很紧,她牢牢的抓住不放。 这会子手心都出汗了。其实她也很紧张,不知道家同还会说出些什么样的话来,不知道他说出的话来会不会继续让她紧张、难堪,同时也让何遇难堪、紧张。 但是李尧棠的直觉告诉她,该让家文宣泄…… 她亲眼看到姚静的哭泣,那情形,不是不难受的;家文呢,他是男人,可是他也会难过。 他难过。她看的出来。她相信何遇也看的出来。 家文双手拢住自己的头发,低低的说:“那个女人!说孩子是我的……她居然敢说孩子是我的!” 何遇忍不住出声斥责:“她是你老婆!” “就因为她是我老婆!那才不可能!” 家文的一双眼睛,红的似乎要蹦出血来。像兽一样的眼神,刀子一般掷过来。 何遇与李尧棠都愣住了。 “我为什么要她去堕胎?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她去堕胎么?” 温家文阴冷的笑着,“为什么……因为我说,孩子,你尽管生。到时候,我亲手给你掐死那个小杂种!” “你tm说的这也叫人话!”佟铁河抬起脚来狠狠的踹过去,温家文闷哼一声,从沙发上滚下来,瘫倒在地毯上,“温家几时出了你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 “何遇,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踹?!”李尧棠大惊,她急忙跑过去蹲下看温家文,“家文,家文,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她伸手拉家文。 可醉了的人,像一具尸体那样沉重。 “何遇,你快来帮帮我!”她急了。 何遇没好气的走过来,俯身扯住温家文的衣领,径自将他扯直了身子。 李尧棠扳过温家文的脸,她呆了一呆:家文一脸的泪。 李尧棠跪坐在地毯上,扶着家文。 “文文?”她轻声叫着家同的乳名。 温家文望着她,他的眼泪汇成两条河,水流湍急,看的李尧棠心乱如麻。她抬手,给他拭着泪;但是来不及,那泪珠子仍滚滚的落下来。 “棠棠姐姐,棠棠姐姐……” 很多年了,他不曾这么叫她。 顿时,李尧棠的眼眶酸胀。 温家文抱住李尧棠,牢牢的抱着,“我……我……我有病……” 李尧棠身子一僵。何遇按住自己的额头。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爸爸!我做不了爸爸!棠棠姐姐,我做不了爸爸的!”温家文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的撕心裂肺。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家文的声音渐渐的低下去,先是变成了啜泣,到后来,连啜泣也听不到了。 李尧棠觉得自己的腿都麻了,可是不敢动。 何遇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尧棠,你让开。” 李尧棠回头看了一眼何遇。可温家文的拥抱像是铁箍。 何遇走过来,一弯腰扯过温家文的手臂,将他拎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这个小子已经醉的晕死过去一般。 何遇压着心头怒火,回身过来,搭着家同的手臂,将他背起,一直送到二楼的客房里去。何遇把温家文丢到床上,然后三下五除二把他扒的只剩下内衣裤。 李尧棠把被子拉开,替家文盖好。 家文满脸的泪痕。 “臭小子,像个什么样子!”何遇恶狠狠的瞪着家同。 李尧棠叹了口气,不说话,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过来。 何遇扭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眉头皱了一下。 李尧棠见他神色有异。 “别动。” 他伸过手来,小心的扶住她的下巴,将一颗玻璃碴拔掉。这一拔,血一下子冒了出来。何遇从她手里抽出毛巾来按在她的伤口上,把她拽到卫生间。 “我自己来。”李尧棠忙摆手。 何遇可不管这些,胡乱打开药箱,消毒水、棉球、止血绷轮番上阵。 李尧棠半仰着头,老半天仰的脖子酸,就问了句,“好了没……” “你闭嘴!” 吃了个闭门羹,李尧棠乖乖的收声,近来两人之间相处也不知怎么了,总感觉不一样了。 这个男人,今晚还是不要惹他的好。 “明天去医院看看吧。”他闷声道。他侧脸看着包扎的效果,满意的点点头。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李尧棠对着镜子摸下巴,有点儿疼,但是不严重,“你的手艺,我放心。” 何遇抹抹额头上的汗,被李尧棠从镜子里看到。 “该健身了,何先生!”李尧棠拍拍他的胸口,讥笑他。 “我每天都有健身。”他撇嘴。 “ml不算。” 李尧棠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李尧棠只觉得脚软,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她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因为她看得到他眼里越来越明显的笑意。 李尧棠在内心呐喊:老天啊,我这是怎么了……救我啊! “是不算。”可怕的是何遇还一本正经的回答她。 看着李尧棠越来越红的脸,何遇决定放她一马。“还不睡去?” 李尧棠逃也似的从何遇的胳肢窝下溜掉了,连晚安都没说,她觉得太丢人了。 看着李尧棠慌乱逃走,何遇笑了笑。又转头看着镜子中一身凌乱的自己,皱了皱眉头。 确实,好久没做运动了。 第二天的早上,李尧棠和温家文坐在餐桌的两侧,各拿一份报纸。 温家文偷偷的瞄着李尧棠。 “有什么话,说。”李尧棠也不看温家文。 温家文放下报纸,干咳两声,“那个,二嫂,昨天晚上……不好意思。” 李尧棠也放下报纸,眯着眼睛,道:“不好意思都那样了,好意思还了得?” “我……我,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温家文惴惴的,酒实在是喝的太多了,他现在脑子只剩下痛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李尧棠瞟了他一眼,“你说那么多,我还真得想想。” 温家文的脸顿时垮下来。 李尧棠压低声音悄声问道:“那你给我老实交代,何遇真的在故园养着一个?” 温家文一呆,失声叫道:“我说的是这个?!” “还有哪个?!” “没!没有!”温家文忙慌乱地摆手,“我胡说的!瞎说的,压根没这回事!” “温家文,老话儿说的好,酒后吐真言哪,你这话可是亦真亦假啊……” “二嫂,你饶了我吧……我该走了,时间不早了,得上班去了……”温家文抓起盘子里的三明治,急匆匆的跑掉了。 看着温家文落荒而逃的样子,李尧棠笑着,也不知这笑里有几分意思,接着又拿起了报纸。 正翻到娱乐版,两个熟悉的女人,占了一半的版面。一个是女明星低调出院,未见老公陪同,疑似婚变;一个是女指挥家的专访,高调示单身…… 李尧棠撇了撇嘴,又摸了摸下巴,觉得伤口还是有点儿疼。 飒飒的那场音乐会,李尧棠没去,何遇和大哥何川去了,留下李尧棠和大嫂刘舒在家看直播。 当电视镜头给到特包的时候,刘舒笑着对李尧棠说:“何遇今天穿的有些普通了啊。” 李尧棠抬头仔细看了看,然后点头。他那是费尽心思不抢风头。 “唉,你大哥上镜好显胖啊……铁子怎么又那么严肃?”刘舒笑着。 “他本来就很少笑。” 刘舒看了她一眼,道:“不笑就罢了,真笑起来反倒怪吓人的。” 李尧棠歪着脑袋仔细思考,想起来的确是这样。其实他在她面前很少笑的,应该没有笑过吧。 “这几年看着铁子是越来越像父亲了。你大哥还说呢,偶尔他在餐桌上一抬头,好像时光倒流三十年,会以为是父亲坐在他对面,害他心老怦怦乱跳。”刘舒嗤嗤的笑着,摇着手里的酒杯。褐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旋着,像丝绸一样。 “妈妈也说像。”李尧棠轻声附议。 “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眼神的力度,都真像。”刘舒突然感慨。 她看着李尧棠,抿了口酒。酒在舌尖逗留了几秒,咽下去,她享受的轻轻转了转颈子,“你们俩还那样?” 李尧棠扯了扯嘴角,然后低下了头,算是回答。这应该算是默认。 “我算是真服了你。就算是天衣无缝的避孕措施,也会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吧。” “……”李尧棠无语。 “我可是听妈妈说,咱家老爷子都开口问了。你知道的,咱家老爷子可是向来不管这些闲事的。” “……”李尧棠继续装死。 “老太太就更别说了,早就急了。只是在你跟前儿不好直说罢了。我料着老太太八成儿已经跟铁子提了。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老拖着可不是个办法。” “嗯。”李尧棠突然想起上回婆婆和姨妈们在一处聊天的事,说起了俩人没孩子,婆婆当时没说什么,但她也没有说四姨的不是。 “不喜欢孩子?” “……”李尧棠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知道。 “铁子可是喜欢孩子的。每回见了桐桐,亲都亲不够。” “嗯。” “他们兄弟俩都喜欢孩子。你大哥还说还想要一个,说桐桐自己一个人太孤单。” “你呢?有这个打算?”李尧棠好奇的问。 “我都三十四了!血压又高,心脏也不好,我疯了不成?”刘舒忙摆手,“桐桐一个我都顾不过来,再来一个,要我命呢。” “……”李尧棠心想也是,要个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棠棠,有心要孩子,就趁早。年纪大了身材也不好恢复。” “……”这算是什么要孩子的理由,李尧棠心里不赞同。 “哎?”看李尧棠的样子,刘舒挑眉。 “没想过。”李尧棠吧唧吧唧嘴。 刘舒张了张嘴巴,瞅着李尧棠,“棠棠,你老实跟我说,你该不会有别的心思吧?” 盯着电视屏幕的李尧棠,心忽然漏了一拍,若有所思。 “棠棠!” “……” 刘舒气的丢了一个靠垫过去,“你,闷死人了。” “老实看电视嘛,是你非要说话。” “呀!”刘舒恨的跟什么似的,对着李尧棠叫,真拿她没办法,气死个人了。 “啊?”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 李尧棠看着大嫂笑,“那叫什么问题啊。” 她还能存着什么别的心思,她还能有什么心思。她结婚了,听说他也要订婚了。 “那为什么不要孩子?” “……” “棠棠,我可告诉你啊,你不生,外面大把女人抢着给他生。” 李尧棠的目光移回电视屏幕。老实讲,她不在乎这些,她也知道何遇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比她更知道做事的分寸。 拿着指挥棒的飒飒,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那耀眼的黄色鬈发,贴在鬓上,有种诡异的美感。 “你有时候笨的吓人你知道吗?”刘舒晃着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男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刘舒看着表情淡然的李尧棠居然还笑了笑,气不打一处来。 “得,算我白操心。你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都不知道外面的女人有多厉害!这年头,稍微有点钱有点地位的男人,随便招招手,就有三五个贴上来你知道么?更何况!……” 刘舒冷哼一声,“更何况你家铁子这样有钱有地位的男人,在外面可吃香了!” 020 何遇一肚子气 听大嫂说完,李尧棠不吭声,拿起醒酒器,给大嫂添酒。浅浅的,给杯底注了酒。 李尧棠虽然没喝,但是闻着味道也知道是不错的东西。何遇出门前特意从酒窖里拿出来的。他的酒窖里都是珍品。 “我不能再喝了,话已经开始多了。”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仍是抿了一口。 “你本来话就多。”李尧棠有些孩子气。 刘舒呵呵一笑,“何川就老说,你能不能跟老二家的匀一匀。你姐真是越来越美了。”刘舒瞅着镜头里的自飒,忽而一笑。 李尧棠看着飒飒专注的指挥着乐队演奏,额头上有一层晶莹细密的汗珠,鬓角已经湿透了。这些日子飒飒把自己封闭在交响乐团的演奏大厅里,几乎和外界全无接触。 自端有些头疼。 何家兄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大哥过来接大嫂走,刘舒懒得动,说老二家家里这么舒服,干脆就不走了。大哥何川好说歹说才终于把她劝上了车。 “干嘛不留他们过夜啊?” 李尧棠跟着何遇进屋,看到何遇鞋也不换,准备直接进屋上楼,李尧棠跺着脚对何遇大喊,“换鞋!” 李尧棠一把揪住何遇的衣袖,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来。 何遇扭头瞥一眼那粉蓝粉蓝的颜色,和鞋面上粉蓝粉蓝的小熊,挣开拉扯拔腿就走。 “喂!”李尧棠有些生气,他老是这样。 “你再喂一个试试!”他猛的回身,李尧棠举着另一双鞋子,是嫩黄嫩黄的颜色,小鸭子图案。 被他一吼,她微微张着嘴巴没出声,只是指着手中的鞋子。他翻了个白眼,丢了两个字给她:“幼稚。” 他宁可光着脚。 李尧棠郁结,这是又怎么了,谁又招惹他了,跟吃枪药了一样。 回到房里,何遇在换衣服。整个晚上都给拘的不行,中场休息的时候本来想出去透口气、抽根烟,可是找他说话的人一个接一个,累死了。最后谁也免不了问一句“太太呢”?太太个鬼哟!太太才不肯跟他一处来遭这个富贵罪呢!太太正在家里沙发上喝着红酒、听着音乐、聊着八卦、滋润的脚底冒泡呢! 何遇想到这里就一肚子气。 什么?还要留何川夫妇住下?凭什么?凭什么他对着烦人、聒噪的老哥一晚上还不算,明儿一早还要对着更烦人、更聒噪的大嫂? 他才不要哩! 这是他家好不好?他是一家之主好不好? 还给他穿那么丑的鞋子! …… 想起来就烦! 瞧瞧拖鞋上那图案,还有颜色,那什么品味呀?! 烦死了! 何遇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听到房门响了一下,他躺着没动。等了一会儿,再没动静。他坐起来,想了一会儿,去开门。地上静静的摆着一双灰色的拖鞋,这回是小狗。何遇站了一会儿,终于把脚伸出来。 鞋子很软,也很舒服,那感觉像是她的声音。 何遇看着空荡荡的走廊,觉得脑子里也空荡荡的。他舒了口气。觉得有必要下去倒杯酒喝。 李尧棠刚刚睡着,枕边的手机叮叮咚咚的响。她迷迷糊糊的按掉,过了一会儿,又响。 “喂……”她揉了揉眼睛。 “请问是李尧棠小姐吗?” “我是。” “李知礼小姐喝醉了,能不能拜托您过来接她?” 隔了几秒钟,李尧棠才反应过来,她忙说:“好,我马上来,告诉我地址……”坐起来,电话丢在床上,“李知礼!”她搓着自己的头发,只觉得头皮发麻,要抓狂了。 慌里慌张的起来,胡乱的抓起身衣服来套在身上,急匆匆的下楼去。 “你要出去?” 听到这一声,李尧棠差点儿坐地上。身形僵在那里,抬头看见何遇。 他手里拿着一杯酒,正站在客厅里。看样子像是下来倒酒的。 见她没反应,他身子稍微前倾来打量仔细些:她正在换鞋,头发乱蓬蓬的,背包扔在脚下,眼神朦朦胧胧的,一脸迷糊样…… 她不会在梦游吧,她还有这毛病? “李尧棠?”担心的语气。 “飒飒喝多了,我得去接她。”她把地上那一堆东西呼啦啦拥在怀里,站起来准备往外走,样子很着急。 何遇懂了,皱眉,“在哪?” “北海。” “你等会。”何遇把杯子随手一丢,上楼去了。 李尧棠真庆幸佟铁河跟她一起来了。他熟门熟路的,很快就找到了那家酒吧。门口泊车的车童上来就叫“何先生”,何遇把车钥匙丢给他,径自往里去。 都半夜了,酒吧里人还是很多,有点儿嘈杂。李尧棠被扑面而来的灼热酒气和烟雾呛的咳嗽。她忍住掩口鼻的想法,跟在何遇身后。 一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顺道扫她几眼。她被看的心里有点儿发毛,这些人她都不认识,可眼神像钩子一样,随时能钩起人的衣襟儿来似的。 “见过飒飒没?”他问其中一个人。 那人指指里面。 何遇拍拍那人的肩,回头看了眼李尧棠,示意她跟上。 在这嘈杂混乱的环境里,她安静的让他觉得随时会丢了她。 忽然从包间里拐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个认出何遇,“何总!” 显然,何遇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已经冲过来握住他的手,满脸酒气的拍着何遇的肩膀。 “有日子没见了啊……有日子没见了……”他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何遇被他这样抓住了手,颇有些狼狈,但脸上还是笑着。 李尧棠是想笑的,难道见何遇这副模样,但觉得不合时宜便忍住了。 那人醉意朦胧的看何遇身后的李尧棠,然后向何遇靠过去,“咦!您今儿这妞儿的路数……不……不是您的菜吧?这妞儿瞧着就不行……我给您介……给您介绍,您等着……” 旁边有清醒的,见苗头不对,忙过来拉他,一边跟何遇道歉,一边招呼人过来赶紧架着这位。忙乱了好一会儿,才把醉汉拖走。 何遇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 李尧棠心想,呵,还装模作样的,果然是衣冠禽兽。她瞥一眼那包厢,一片狼藉。所谓的纸醉金迷,不过如此,忽然就有点儿恶心。 原来他每日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飒飒在最里面的包间。 何遇推开门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到包间中央的酒桌上一堆酒瓶。飒飒躺在沙发上。身上穿的还是演出时那套黑色的西装,领结都整整齐齐的。不知道的,只当她是睡着了。 李尧棠弯下身,拍了拍飒飒的脸。滚烫滚烫的,也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发烧了。 “姐!” 飒飒“嗯”了一声,眼都没睁,翻身继续睡。 何遇将李尧棠拉开一点,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飒飒身上,抱起飒飒就往外走… 身高超过一米七的飒飒,这会儿在何遇的怀里,像是一个轻巧的洋娃娃。 李尧棠忽然觉得何遇好帅。 何遇抱着飒飒一路出了酒吧,车童把车子驶过来,他将飒飒放在后座上。李尧棠看着后座上的飒飒,问道:“她的车怎么办?” 飒飒在宽敞的后座上继续呼呼大睡。还别说,何遇的这辆车,体型夸张是夸张,自然有值当称道的地方。 何遇白了李尧棠一眼,哼了一声,“丢那儿,谁稀罕她那辆破玛莎。” 李尧棠笑了笑。 何遇看着她,真是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 “送她去哪儿?”她问何遇,何遇不说话。 “……咱家?”她有点儿犹豫。看得出来他脸上的不满。 “我家里不要醉猫。”何遇没好气的说,他现在很烦。 “可……可大伯最讨厌她喝酒了。”而且这会儿还喝醉了。 何遇的嘴角一沉。 李尧棠知道他又懒得跟她啰嗦了,到这不又有求于他了嘛。 果然何遇一踩油门,车子嗖的一下便出去了。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个封闭式小区里。李尧棠知道这个是酒店式公寓,只是不晓得何遇在这里也有房子,她不知道的还真是多。 管家换来替他们开了房门。 何遇把飒飒放到床上就退出了房间,李尧棠在里面把一切都收拾妥当才出来,她看到何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没有开灯。 李尧棠打开灯,室内亮了,灯光是柔和的,让人感觉很好。她慢慢的走到他对面坐下。 “好舒服。”她靠在沙发上。 何遇没出声。 这间房子不大,两室两厅,大概两百四十平,收拾的很简单,而且洁净,一尘不染的。 “还以为你的外宅有多香艳呢。” 她开玩笑。大半夜的把他折腾出来,她觉得很抱歉。但是他不出声,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尽量让气氛轻松一些。可是看上去并不奏效。 何遇将烟掐灭。 那最后一缕烟升腾起来,微蓝的雾,朦胧了她的双眸。 无声无息的,她已经睡了过去。 何遇去房间里拿了一条毯子,给她盖上。 他的电话在不停的闪,已经凌晨三点半。他走到阳台上,终于接起来。 他离开的时候,关门的声音略略的大了一点儿,李尧棠睁开眼睛。 她裹了裹毛毯,缩向沙发的更深处…… 第二天,李尧棠是被李知礼不停叫嚣的电话吵醒的。 找到声音源的时候,对方已经收线。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立时呆住。 已经十一点! “糟糕!”李尧棠觉得自己近来越来越不可思议了,接二连三的睡死过去,急急忙忙的找自己的手机,才想起来昨晚出来的匆忙,根本没拿。 她慌着用公寓里的电话给同事拨打了手机,“老苏……”她这时候脑子都要不转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想着要不就告诉苏婷实话,是她睡过了头,让苏婷找个理由跟系主任请假? “尧棠?听说你感冒了……怎么样,要不要我过去看看你?”同事苏婷响亮的声音传过来。 “嗯,感冒……”李尧棠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又擅作主张给自己请假了。 “哦,你老公早上给我打电话说的好严重,吓我一跳,正琢磨着等会儿联络你呢。” “没事。”好严重?他这是在诅咒自己。 “那就好。主任也没说什么,就布置论文指导的事,快该论文查重了。你明儿能起来么,就过来送一下学生的论文……要不我来拿?” “我还是自个送吧,回学校也还有事!”李尧棠心虚。 又说了几句,李尧棠收线。 然后转身进去飒飒的房间,开始咆哮,“李知礼!你给我起来!” 说话间,李尧棠掀飒飒的被子,“李知礼!” 021 何遇又吃瘪了 叫醒飒飒以后,李尧棠歪着头,轻轻的靠在沙发扶手上,发呆了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电话响了。 她盯着手心里的电话,没接。电话断了以后突的又响起来。 李尧棠抓住电话的手似乎要把那两英寸的物体捏碎。 “棠棠,是我。” 李尧棠撑住头,全身的毛孔,再一次同时张开。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但是不,氧气还是不够用,她说不出话来。 “你若是不方便,我以后再打。” 忽然一阵的心酸,顶到鼻尖来。让她说不出话来。 电话的那一端,那个人,那个人……那个她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棠棠,你还在嘛?” “……” “棠棠,我打电话过来是……” 李尧棠挂断了电话,下一秒,将手里的手机狠狠的扔了出去。 电话砸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一下也仿佛砸在了她头上,她抱住头,整个人蜷在沙发上,低低的,发出一声呜咽。 何遇站在另一间房里,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半晌,没有动。 半小时后,他出门。 司机已经在门外等他了。 “钥匙已经交给陈阿姨了。”司机解释。 何遇点了点头,然后上了车,车子并没有急着开走。 何遇看到开门出来的李尧棠,大大的眼睛下有浅浅的阴影。只是看着她,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衣服已经皱巴了,她的身子在暖暖的晨光中竟显得单薄。 看着他上车,她对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他没有反应。 司机老韩看出来了,老板这会儿显然心情不佳,今日须得小心行事。 老韩回身对着李尧棠鞠了个90度的躬,听到李尧棠说了句“路上小心”,声音柔婉动听。他不禁微笑,麻溜的跑到前面去,坐到副驾驶位上。 上车老韩想要降下搁板,何遇说了句“不用”,老韩就开车走了。 起身后的飒飒端着咖啡,在沙发上坐下来,“说说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打她起身,李尧棠说的话没超过三句,脸更是白的吓人。 “他……给我打电话了。” 飒飒随口应了句:“谁啊?” 李尧棠抬起眼睛看着飒飒,喊了一声,“姐。” 触到李尧棠的眼神,飒飒禁不住心里一软,放下杯子,沉吟片刻,道:“我跟你说过了,他这次回来是要结婚的。” 李尧棠移开目光,胸口像堵着一团棉花,喘不过气来。 “棠棠。” 飒飒伸出手来,握住李尧棠的手,明明是夏天,可李尧棠的手却冰冷,就像她此刻的心一样。 飒飒的手指,轻轻的抚着李尧棠的手背。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我也是听二叔说的……他是回来休长假,然后,要结婚的。” 飒飒口中的二叔,就是李尧棠的爸爸。原来大家都知道他回来是要结婚了,可爸爸愣是一个字没跟自己提过,何必呢?大家都在避讳什么? “……” “他打电话给你,说什么事了吗?”飒飒试探着问。 见李尧棠没反应,她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接着问:“他是要见你?” 李尧棠摇了摇头。 “那么,是你想要见他?”李尧棠还是没有动。 “如果你想见他,总能找到他。”飒飒如此说着,语气里颇有不忍。李尧棠是她最爱的妹妹,她也希望李尧棠能够幸福。 “不。” 这一个“不”字,出口利落,干脆果断。 这倒让飒飒反而愣了一下。 眉尖陡然一蹙。 “丫的!这孙子到底想怎么样?当初可是他选择了一走了之!既然这样,好好儿的各过各的日子,做什么又来招惹你?”飒飒有些烦躁。因为芾甘,也因为自己。 李尧棠只管盯着眼前的杯碟,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天,飒飒清了清喉咙,说:“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还那么帅。” 芾甘长的很好看,好看的稍稍有一点儿女孩子气。芾甘很不喜欢别人这样说他,所以总是把头发剃的很短,衣服穿的很简单,甚至说话也总是很简洁。 然而对于李尧棠来说,他又岂止只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呢? 那曾是她的灵、她的魄,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生命中最绚烂的色彩…… 又曾是将这一切活生生的夺走的,那个人啊! 想到过去的日子,李尧棠的手微微的颤抖,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飒飒叹了口气,突然挥了挥手,从茶几上拿起那只漂亮的烟灰缸,对着李尧棠,像是要她看清楚,说:“棠棠,看着这个东西了吧?” 李尧棠点头。 “就像你跟他那一段儿感情,没错儿,很好,很美。可那毕竟是过去了!你若是忘不了,尽管当宝贝藏着。但是你要找个地方藏好。要知道,不管是水晶还是玻璃还是瓷器,凭它价值连城,阵亡了都一钱不值,而且收拾起来还很麻烦。” “……”李尧棠只听,不吭声。 “当初是他先放手的,棠棠,你不要忘记。凭它什么样的理由,隔了这么久,早就发酵了。”飒飒把烟灰缸丢在茶几上,花梨木的茶几发出一声沉沉的回应。 “而且,他是回来结婚的。棠棠,既然是回来结婚,那么,就意味着,他已经放下。他用了这么久的时间躲避你,你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忘记……你小心,前功尽弃。” “我知道。”冷不丁的李尧棠开口,语气里没有温度。她分不清自己现在对芾甘是什么感觉,是爱,是恨? “你知道?”飒飒笑了一下,伸手过来,捏了捏李尧棠的下巴,“你知道什么?他一个电话打来,你七魂丢了六魄,你还能知道什么?你知道?你知道你自己喝高了叫谁的名字?” 李尧棠咬着嘴唇,她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梦里从来都只有那个人,那个人,是她牵肠挂肚,梦回萦绕,最是割舍不下的人。 “芾甘。”飒飒笑着,摇头,“你从此别喝一滴酒,好吧?” 从此不喝一滴酒,那是不是……在黑夜里,那些过往,就都不会跑出来了? “你对他还存着什么念想?他也许只是想问你——有没有空过去观礼。” 李尧棠呼吸一滞。 飒飒拍了拍手,指着李尧棠,“你就这么一副样子,让谁瞧得下去?我还告诉你,李尧棠,别以为我刚刚那是胡说——他迟早得见你。就算你不想见,他也不想见,二叔也一定会让你们坐下来,一起吃你们家那顿团圆饭。与其到时候两厢里尴尬难堪,不如他先跟你通个声气——呵呵,芾甘,不过如此。” “我知道。”李尧棠说。这些,她心里都清楚,可她听不得,听不得任何人说一点芾甘的不好。 被飒飒这样揭着痛处数落,李尧棠不是不心痛的,只是这不是第一回,她早就听着没那么疼了。 这种残忍的痛感,让李尧棠真真实实的感受到自己是有情绪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痛,痛的好。李尧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你知道就好。我只怕你……算了,不说这个了。” 自飒拍拍手,“趁着这会咱俩在一块,去看看邓伯伯,听说邓力士他爸住院了。” “对,但他说知道的人不多。”李尧棠好奇飒飒怎么知道的,她可不混政界圈子。 “你们家铁子呗!那天在一块吃饭的时候,你家老公说起来的呗!还听说温家也出事了?!”飒飒哼了一声,“就知道这娱乐圈的女人都不简单。” 李尧棠不接话,但她还是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姚静跟家文那事,说不清。 真是没想到,去看邓伯伯的时候,医院里格外热闹。 何遇居然也在。 李尧棠心里嘀咕,还说两人一起来看邓伯伯呢,自己一个人就来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可真够可以的。 “邓伯伯好!”一进病房,齐刷刷的,屋子里的一堆人都站起来看李尧棠和飒飒。 有的没的,东拉西扯,实在是受不了这个。 “你们两口子可真有意思,还不一块来!刚才还问铁子呢,说棠棠怎么没来,话还没落地呢,你就出现了!”说完众人哈哈大笑。 李尧棠瞪何遇一眼,言而无信!要不是今个跟飒飒一起来了,得,自己又要落人口实了,大家族里,人情世故这一套,可少不得。 何遇吃瘪,自己是看她心情不好,这才一个人来了,哪能想到,两个人还撞日子了。这人,还不领情! 李尧棠只陪笑,大家也都知道李尧棠是个不爱玩笑的,也都不再打趣。 好不容易待了有半个钟头,李尧棠和飒飒还有何遇告辞离开。 “邓伯伯,您好好养身体,我们过两天再来看您!”众人起身送她们这一行人。 推门出去走了没多远,对面就迎来了另一波人。 真是巧了,都赶一块了。今天莫不是什么宜探病的黄道吉日? 李尧棠近视,没看清对面的人是谁,可对面的人早认出她了! “尧棠,知礼!” “昭闻哥哥!”听声音,李尧棠就知道是谁。 李尧棠这一声叫的有些亲热了,可比天天喊何遇喊得甜多了! 飒飒瞥了一旁的何遇,何遇的脸色有些难看。真是奇了怪了,何遇一米八七的个子,放在平时是个怎么也忽略不了的存在,可这会儿,跟个透明人一样,忒没存在感。 “昭闻哥哥,你也来看邓伯伯啊!” “对,你们这是准备走了?” “是啊!”听李尧棠的语气,就知道李尧棠这会内心欢快。 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何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李尧棠毫无察觉,只剩下飒飒在一旁吃瓜,看的内心窃笑,这两口子,可真别扭! 022 时间回到很久以前 “对了,上次你让我给你找的酒,我找到了,还说改天亲自给你送上门呢!” “找到了?这么快!”李尧棠不加掩饰的惊喜。 何遇恼。 半天了,两个人聊的热火朝天的,完全把自己当透明人。 还有,李知礼那是什么幸灾乐祸的表情。 最过分的是,她什么时候开始对酒感兴趣了?自己竟然不知道! 再说了,找酒找自己不是更方便吗?绕这么一大圈,麻烦个外人做什么? 何遇更恼。 金昭闻喜欢李尧棠,可李尧棠压根不觉得这回事,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回可得让你们家铁子好好谢谢我!” 何遇抬头一脸懵的看着金昭闻,李尧棠也扭头看了一眼何遇。 这般动作,金昭闻算是看明白了。 难怪! 但何遇还是很快就回过神来。 “咱俩也好久没有聚过了,改天一起吃饭,来家里坐坐。” 金昭闻并不把何遇的话放在心上,听了只是笑笑。他跟何遇走得并不近。他和李尧棠的二哥是朋友,所以和李尧棠格外的亲近。 小时候,李尧棠经常跟在她二哥屁股后面,跟着二哥他们一群野小子玩。那会儿,何遇、李知礼、邓力士、温家文也都还在国内上学,但他们并不在一起玩,后来他们几个就都出国了。本来两边兼顾的李尧棠,后来只能每天跟金昭闻他们在一起。 “得!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先去忙吧!我先去看看邓伯伯!” 一行人笑着说再见。 末了,李尧棠跟金昭闻道别,还抱了一下。 金昭闻悄声在李尧棠耳边说,明天我派人给你送学校去。李尧棠笑着说好,说谢谢昭闻哥哥。 何遇脸黑,但还是要保持风度。 回去的路上,飒飒跟李尧棠打趣。 “没想到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嫩俩还和小时候一样,关系这么好!真让人看了羡慕!” 李尧棠笑笑不说话,何遇也不说话。 “你看金昭闻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你一个人!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 “不是你小时候不跟人家玩嘛,让人家不要跟你说话!怎么这会儿又说人家不理你!”李尧棠替金昭闻说话,觉得自家姐姐不可理喻。 “诶,我说李尧棠,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到底谁是你亲人啊!” 飒飒气结,李尧棠撇撇嘴,在她心里,昭闻哥哥才不是外人。 看着李尧棠撇嘴,飒飒接着询问。 “金昭闻现在在官场上是不是混的挺开啊?说话官腔那么重!” 李尧棠抬头看自家姐姐,眼睛里带着刀子,质问飒飒,你有完没完! 人家那是在官场上风声水起,怎么能叫混?人家说话哪里有官腔了?! 李尧棠忿忿不平。 “金昭闻是不是还没结婚啊?!” 说起这个,何遇终于有了半点反应,抬头看李尧棠的反应。 “说起这个,我也纳闷,昭闻哥哥真是一点都不着急,金家也不催他!” 飒飒心里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旁人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就你不清楚,还巴巴地主动上前求人家办事。她家棠棠就这样,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可爱,大家都怜爱她。 车内安静了,都不再说话。 毒辣的的日光照在车前面的玻璃窗,车内明亮又让人觉得灼热。 李尧棠轻轻的咬着手指,目光定定的落在车窗外那一排塔松上,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正在泛着光。水晶帘一样。随着风,轻轻晃动。 路过何遇公司的时候,何遇下车了,再后来,飒飒也下车了,只剩下李尧棠一个人开车回家。 父亲打电话来让她和何遇回家吃饭。因为,芾甘回家了。 芾甘回家了…… 芾甘,那个家的一份子。而且,作为家里的一份子,芾甘第一次带未婚妻回家来。同样身为家里一份子的她,得回去应酬,得回去共享天伦。 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工人在擦钢琴,无意中触动琴键,发出“咚”的一声。 李尧棠回头…… 突然觉得今天仿佛是个冬天的早晨,响晴响晴的天气,酷冷酷冷的天,滴水成冰。 时间被拉回来到很久很久以前。 李尧棠早上醒来,躺在被窝里,看着撒金宣纸糊的天棚上,细致而精巧的剪纸图案,整幅的凤穿牡丹。白底,暗红色的图,凤凰的翎毛,比头发丝儿还细似的;来阵风,就会送来牡丹花香……那是李奶奶的杰作。 李尧棠心里觉得暖暖的。想着李奶奶那双已经长满老年斑的手,拿着剪刀,对着亮处,小心翼翼的剪着…… 李尧棠喜欢这些,从小就喜欢。 她掰着手指头算,李奶奶还有多久过生日,得给她送份礼物。 大伯母叫她起床,告诉她今天爸爸会回来。她撒娇,就不肯起来。伯母抚着她的面颊,轻轻的拍着她,要她乖。她笑。好像五六岁的时候,伯母会这样哄她。 大伯母特地嘱咐她要穿的稍稍正式一点。不要穿件棉袍子就出去了。李尧棠有点儿不解…… 她哪天是邋里邋遢的了?不说家里人多,保不齐转个弯就见得着外人;就是她这位虽慈祥但严格的大伯母,还真从来也没让她趿拉着拖鞋、散着头发就去给长辈晨昏定省。 后来想想,那天家里人看她的眼神确实都有些特别。可能是太开心了,顾不了那么多,因为她已经有很久不曾见过爸爸了。事实上,那几年父女俩一直聚少离多。当听到爸爸回京任职的消息,李尧棠莫名的开心。 中午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女人。 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可是李尧棠就是知道了。 无法形容李尧棠的感受。 她只是知道,并且隐隐约约的觉得,她应该长大了。 爸爸有了新的家人。 名义上也是她的。可是她从来也没觉得是这么回事。从来没有。 转过年来,她要考高中了。 想到有一件事情可以让她不再烦恼其他,她就松口气。 一向只有中上成绩的自端,成绩像坐了电梯一样直升,在那半年给了尖子生们很大的压力。直到很多年后,他们见了她,还笑她真人不露相。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的缘由?如果她不要给自己更多的空间思想,就必须找一件事做,全力以赴的做。 爸爸的新夫人贴心的把婚礼放在了放榜之后。低调的再婚宴,只有亲朋好友参加;顺便庆祝自端以状元的身份考上省重点高中。 都说是双喜临门,满堂生辉。 那一晚,李尧棠平静的接受着宾客的祝贺。他们到底是祝贺她考上大学,还是祝贺她有了个新妈妈? 她并不在意。 中途的时候,她悄悄的出来。 酒店是园林式的,顺着廊子往后面去,有一个不小的天井,中央是人造池塘,一塘莲花正开的灿然。 李尧棠本是出来透口气的,可坐下来,看那莲花,渐渐看的出了神。 依稀记得妈妈在的时候,还是一同住在祖父这边的。家中后花园里种的也有莲花。半埋在地下的黑色陶缸,洁白的莲花……夏日的傍晚,妈妈常常站在陶缸前,出神的看着莲花。妈妈一头卷发,头稍稍一低,那发卷儿就垂了下来,夕阳给那侧影镀上了一周橙黄色的边…… 在李尧棠小小的心里,那样的妈妈,是最美最美的。 忽然就有那么一天,妈妈走了。 某天,她伸出手去,掐了一支莲花。摇摇摆摆的,不管李奶奶在身后大呼小叫,跑去将那莲花拿给爸爸看。 她说爸爸、爸爸,妈妈的花……爸爸不理她。 她像个被丢弃的娃娃,一身的水渍。 还是大伯父伸出一双大手来,将她举起来,架在肩膀上,笑着说棠棠、棠,咱们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她咧开小嘴笑。 慈祥的大伯伯,肩膀好宽。 手不知何时松开了,那支莲花,掉在了青石砖地上。 没几日,莲花全都枯死了。花死了,陶缸就成了专门接雨水浇花糙的工具。 从那以后,家里再也没养过莲花。 她的记忆,也定格了。 …… 时间,时间真是个催人老的东西。 赵阿姨将毯子盖在李尧棠身上。李尧棠一动,才知道自己睡过去了。她揉了揉眼睛,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她坐起来,给何遇打了个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何遇已经在飞机上。他接起电话,告诉自端,飞机马上起飞了。明显的感觉到自端在那边一愣神,沉默片刻,他问:“有什么事?” “没。”她说。 他才不信她会没事给他胡乱拨电话,于是追问了一句。她才犹豫着说是爸爸要他们回家吃饭。 他心里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了一下,说:“我后天下午回来。我跟爸说,改后天晚上好不好?”空乘已经过来请他关掉电话,他示意马上就好。 “没关系。我自己去吧。”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你注意安全。” 电话无声无息的挂掉。何遇看着屏幕,直到背光熄了,他又要按回去,旁边的女人从他手心里将电话拿走,熟练的关掉。 “起飞了。”她娇声细语。 何遇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你坐后面去。” 女人愣了一下。只得将手中的电话放下,起身往后走。 何遇睁开眼,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023 一家人的团聚 李尧棠走进胡同巷子的家时,天已薄暮,晚霞绯红了漫天。 李季礼正站在院子廊子上活动筋骨,看到女儿从外面进来,竟然愣了一下——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李尧棠年轻时候的母亲……少女时代的前妻——可是再一瞧,又不是了。是李尧棠。他的女儿李尧棠。他有点儿好笑:这是老了嘛?他可从来不觉得自己要老了呀。 “棠棠?” “爸爸。”李尧棠微笑。 李季礼看到女儿,满心欢喜,哈哈一笑,问道:“怎么才来啊?以为你不来了呢!” 不来,大概她不该来的吧。 “塞车。” 李季礼给女儿开了门,“快点儿进去!今儿外面天可真热,你穿得是不是有点厚了,可别捂着了,到时候也难受。”李季礼看着穿了一层又一层的李尧棠,皱眉,“瞧着都热得慌。你这孩子,多学飒飒做潮人?” 李尧棠笑出来,问道:“阿姨呢?” “厨房呢……这不是你要来,从中午睡醒起来就忙。培艺!培艺!棠棠回来了!快出来看看!”李季礼忽然叫起来,李尧棠忙出声拦着他。 已经听到沈培艺在那边应了一声。 “我过去好了。”李尧棠把手袋放下,脱掉了外面的防晒衣。 李季礼笑着点头。 李尧棠脱了外衣,挂在衣架上,就往厨房这边过来。 沈培艺正在厨房忙活,听到李尧棠叫她,忙放下手里的刀,“棠棠来了啊?!”她拿起毛巾擦手。 “阿姨,我来了。”李尧棠进来厨房。 因为是老式的宅子,家里的厨房不很大,可收拾的很整洁,这会儿灶上有炖的,锅里有煮的,案子上还有正在切的。李尧棠逐一看过去,还真是琳琅满目。多数都是她喜欢吃的,或者,是阿姨以为她喜欢吃的。李尧棠就要去水池那里洗手。 “好好好,一会儿就有的吃了。”沈培艺正在调火,看到李尧棠要洗手,麻利的说:“你就别动手了,大夏天的,厨房里烟熏火燎的,热的很,去吧,去陪你爸爸坐会儿。”沈培艺说着推李尧棠出出去。 “我来帮帮您嘛。”李尧棠搓着手。 “我自个儿可以的。一会儿就好的,已经得了八成了。”沈培艺笑着,挥挥手。 “那我过去……”李尧棠还有些踌躇。 “去吧。”沈培艺笑着。 李尧棠也不再坚持,她也挺发怵跟阿姨在一起待着。 沈培艺看自端离开,才折回厨房里。 看到李尧棠回来,李季礼哈哈大笑,“你阿姨哪儿还能要你帮忙?不是越帮越忙?” “……” “来,坐下。”李季礼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李尧棠坐过来。李季礼给女儿倒了杯茶,“你冯叔叔淘来的普洱,我尝着还好。天热,你的胃又常常不舒服,喝点儿暖性的茶,不要总喝那绿茶。” “是。”李尧棠捧起杯子,感觉手里凉凉的,是杯子的凉意。她看着杯里的茶汤,颜色是好的;再抿一口,口感也是好的,于是就笑了,“冯叔叔真是行家。” “哎,对了,要说到普洱茶,他是行家;说到雪茄,小铁就通了。”李季礼笑呵呵的。身边这一老一少,把他的爱好伺候的妥妥帖帖,他自然是惬意的很、舒服的很。他瞧着女儿,心念忽然一动,便问道:“小铁去哪了?” “嗯……香港吧。”其实她没问他去哪里出差,但是两天就回来,也就那几个地方。 李季礼看她一眼,“现在去台北不用绕道香港了。” “……” “你也该看看新闻。至少也该看看财经新闻。” “嗯。” “小铁工作很忙,你要多体谅他,多关心他,多替他分担一些,尤其是不要让他为家里的事烦心。” “爸,我都知道。” “知道和做到还差一截儿呢。” “……”李尧棠低下头去,“他跟您说什么了?”他跟爸爸的关系很好,她是知道的。 “并没有。” “哦。” “只是,你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爸爸有些话总找不到机会说。”李季礼呷了口茶,“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前几天开会遇到你公公,他还夸你……”李季礼说到这里,听到外面有响动。 李尧棠抬头,只见正屋的门被推开,芾甘进来了。 看到李尧棠,芾甘脸上的笑凝了一下。 也只是一瞬,他笑着跟李季礼打招呼:“叔叔,我回来了。” 李季礼点头,笑眯眯的道:“得!这下人就齐全了!怎么就你一个?嘉嘉呢?” “她进门儿就被妈妈叫去厨房了。” “怎么能叫客人进厨房呢?”李季礼笑着。 “她算什么客人啊。”李尧棠抬眼看他,芾甘避开她的目光,说:“妈妈说可以吃饭了。” 李尧棠觉得眼前的芾甘很陌生,仿佛从来不认识一样。他们已经见过了,不止一次,他现在的表现让李尧棠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有一根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好!”李季礼叫李尧棠,“来,吃饭去。”他走在前面。 餐厅里已经摆了一桌子菜。沈培艺招呼他们入座,又叫着“嘉嘉,把汤端出来吧”。李尧棠便看到一个女孩子从厨房里端了一只汤盘出来,稳稳的放在饭桌中央。 “好香哦!今晚我们可有口福了。”她笑着摘下隔热手套。感觉到李尧棠的目光,她大方的对着李尧棠笑。 这一笑,梨涡浅浅。李尧棠有瞬时的怔忡,心想这女孩子,怎么有这么迷人的笑靥?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竟然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 李季礼笑着让大家都坐下,一边说:“棠棠,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嘉嘉,安志嘉,你哥哥的未婚妻;嘉嘉啊,这是我女儿,李尧棠,棠棠。你们认识一下,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李季礼笑呵呵的。 李尧棠心头一跳。看看父亲,看看芾甘,又看看沈阿姨,他们都在注视着她,好像在等她的反应。她抬手扶了扶镜框。 安志嘉点头,说:“是,李伯伯。我可是久仰棠棠的大名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她说着,目光也投向了李尧棠。 李尧棠微笑。想要说点儿什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于是只好伸出手去。安志嘉笑嘻嘻的,将隔热手套塞到芾甘手里,握住了自端的手。两个女子,相视而笑。 沈培艺招呼大家动筷子。 李尧棠拿起筷子来。手上有种异样的苏麻感,好像安志嘉的手仍在那里。她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左手去替右手赶跑那种异样。 沈培艺不停的给李尧棠夹菜,“多吃一点儿,季礼,你有没有觉得棠棠又瘦了?” 李季礼笑,“她本来就不胖。” 沈培艺舀了一碗汤给李尧棠,说:“这孩子,挑食倒是不挑,就是吃不多。” 李尧棠跟沈培艺说谢谢。眼前堆了一堆的菜,她瞧着已经有压力。 安志嘉在一边笑出来,端着手里的碗,道:“阿姨,我可要去盛第二碗了。” “才第二碗?还想你吃第三碗、第四碗呢。”沈培艺开心的笑着。 芾甘笑起来,“妈,咱家米存的够嘛?” 安志嘉瞪了他一眼,问:“其实,你是想说——你要重新估算结婚成本了,对不对?” “那倒没有,怎么说,你挣得也够买米的。”芾甘笑着。 安志嘉拿着筷子背儿狠敲芾甘手背两下,半是撒娇的对着沈培艺说:“哎呀,阿姨,这都怪您……” “怎么怪我?”沈培艺故作诧异。 “您做的菜太好吃了。而且啊,”安志嘉笑着,看一眼低头吃饭的芾甘,“您怎么能把芾甘生的这么帅?他这么帅,每次他欺负我,我都舍不得生气……” 芾甘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没料到安志嘉会在母亲和记叔叔面前,会说的这样直白。耳边是母亲响亮的笑,和安志嘉的娇嗔,他下意识的去看李尧棠。她正低头对付那一碗满满上尖的饭菜,看不到她的表情。 这一切,只让李尧棠觉得想逃离,她不该来的,她融不进去,这里,她是多余的。 饭后一家人聚在堂屋里喝茶。 安志嘉乖巧善言,将李季礼夫妇哄的十分开心。她叽叽呱呱的说这说那,不一会儿又问起了李尧棠当初婚礼是怎么筹备的。 “我都要忙死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婚庆公司是请了,说是都由他们去办,可是自己该操心的一样也少不了。” 李尧棠想了想,是呀,她结婚的时候是怎样的?被安志嘉这么一问,李尧棠竟一时无语。她又想了想,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季礼看到女儿一脸茫然,接过话来,笑道:“棠棠结婚的时候简单。两家一边一个婚礼筹备组,又找了个总长协调,开了几次会,什么都敲定了。根本没用婚庆公司。婚礼搞的也不大,就是两家的至亲好友一起聚了聚。咱们家不是张扬的人家,何家也低调。棠棠和小铁的婚礼,确实是简约的典范。” 沈培艺听李季礼这么一说,立即发表不同意见了:“哎哟,什么呀,何家说是低调,可是头日喜酒、二日喜宴,加起来,还不如搁一天省事儿呢。我就说咱家规矩大,何家竟然更讲究。哎哟,吃不消吃不消。你忘了?等到第三日咱们家回门宴,她大伯母一看见棠棠,头句话就是——这怎么嫁过去才一两日,我们棠棠就瘦了一圈儿!心疼的不得了……棠棠你还记得嘛?大伯母说那话?” 024 老说她病了,这次真病了 何遇每次请假都说李尧棠生病了,这次,李尧棠真的病了。 李尧棠点头。想到大伯母,李尧棠心里柔柔的,脸上就漾起一层温柔的笑意。 安志嘉和芾甘都看到。安志嘉轻轻的吁了口气。 沈培艺笑着,拍拍李尧棠的手臂,道:“那天家里忙的也够厉害,回头好容易逮着个空当,问你两句该问的话,结果我们话都没说完,你都眯瞪过去了……”沈培艺说的绘声绘色。 李家这一辈里,李尧棠是最早一个成婚的。虽然是女孩子,但是意义重大。所以婚礼虽尽量低调,隆重也隆重到了家。那忙忙叨叨的几日,被阿姨这一描述,听起来,竟然是那么的喜气洋洋。李尧棠去看沈阿姨,不料遇到芾甘的目光。她旋即低头,瞅到她手上的婚戒。 是枚素环。李尧棠的指尖,触摸着戒指。 沈培艺看到她的小动作,便笑了,说:“还有哦,婚礼上呀,瞧着小铁素日里那么镇定,竟然读错了誓词。然后伴郎——就温家的那个家文是不是?——又找不到戒子,手忙脚乱的,真是乐坏了。” 李季礼想起当日的情形,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家文那孩子,就是毛手毛脚的。” “可不是,难怪大家总也看不上他。这回还给家里添这么大一麻烦……”说到这里,沈培艺自觉失言,停了停,笑道:“芾甘、嘉嘉,你们可得嘱咐好伴郎啊。” 安志嘉一直睁大眼睛听着,听到这儿,道:“怎么办,我已经开始紧张了。” 芾甘微笑。 “婚礼在哪一天?”李尧棠问。她看着安志嘉。 “定在七月十八。请柬还没有印好,印好了给你送过去。”安志嘉笑着。李尧棠的面容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温柔而沉静,那种带着光晕的美丽,让人怦然心动。 李尧棠点点头,心里在盘算:还有不到一个月了。 “能来吗?你婆婆不是要你去上海?”李季礼问道。 “嗯。尽量来。”李尧棠对安志嘉微笑。 “什么时候过去?”沈培艺问。 “放假了就准备过去。” “我准备点儿礼物,你带过去啊。” “不……” “带着。” “好。”李尧棠答应着。沈阿姨一向周到,这些小事情上,也是不肯落下的。这是她精明的地方。 李尧棠并不违逆这样的善意表示。她知道,这是为了她,又不单是为了她。李尧棠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于是抬眼看着父亲。 李季礼知道这是女儿要走的意思了,便道:“小铁也不在家,就留下来吧。” 李尧棠不语。 “知道啦,不过说说。你是换个床单都要适应期。”李季礼无奈的说。 见李尧棠要走,安志嘉提出搭李尧棠的车回去,李尧棠有些意外。 果然沈培艺说让司机送,芾甘说他来送。只有李季礼主张李尧棠顺路带上承敏。理由是“又省油又省时”。 李尧棠看出父亲的意思,是想让她和安志嘉多亲近一些。于是她对安志嘉说:“要是不嫌我开车不靠谱,顺路的。”她住城西。安志嘉的父母住c大园区,也在城西。 “哎哟,还有比芾甘开车更不靠谱的?你知道嘛,他在东京开车带我上街,能在涩谷瞎转俩小时回不了领事馆。”安志嘉笑着说,斜睨了芾甘一眼,“芾甘啊,他单知道涩谷站和八公雕塑,绕着绕着,就绕到那里去了。” 芾甘被安志嘉笑的有些窘。 李尧棠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手袋,翻找着车钥匙,听到安志嘉的话,手上顿了一顿,钥匙牢牢的攥到手心里,握紧了。 这个细小的动作,钻进芾甘的眼睛里来。 沈培艺免不了跟上来嘱咐一番。直到李季礼笑着让她放人,她才挥挥手。李尧棠按了下车喇叭,开始倒车,将车子倒出巷子。 芾甘一直看着自端车子消失在巷口,怔怔的。沈培艺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大门,见芾甘兀自不动,开口催他赶紧回来,外面天凉了,看着是要下雨了。芾甘回头,母子俩对视,都没有说什么。 芾甘往厢房走着。想一想,今晚,从他进门,一直到她离开,她一句话都没和他讲过。 芾甘的脚步沉下来。 正屋里,母亲不知道说了什么,李叔叔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 芾甘在台阶上坐下来。摸了摸口袋,没有烟。想来一根。可是,又实在是不愿动,感觉有些累了…… 安志嘉在车子里抽了抽鼻子,问道:“新车吧?” “嗯。” “你先生的眼光吧?” “嗯?” “觉得女孩子不会主动选这款车。” “……” 安志嘉看着李尧棠,“你这么安静,这车跟你不搭调。” 李尧棠笑笑。何遇就是个喜欢把不搭调的东西搭在一处的人。 “芾甘常常说起你。”安志嘉忽然说。 李尧棠看她一眼,手紧紧攥了一下。 “常常……看樱花的时候会说,棠棠喜欢上野的樱花;看红叶的时候会说,棠棠喜欢京都的红叶;看到穿和服的女子会说,棠棠穿起和服很美……棠棠,你这个妹子,是长在芾甘心里的。” 棠棠,是长在芾甘心里的。只是,芾甘狠狠的把棠棠拔掉了。 李尧棠“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安志嘉并没有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仍笑着说:“他也不是话多的人。我要问,他反而不讲了。所以啊,棠棠,我对你很好奇的。”她亲昵的、自顾自的叫着她“棠棠”。 李尧棠又“嗯”了一声。 “你会来观礼吧?”安志嘉眨着眼睛,问自端。 “嗯。” 安志嘉好像很满意她的回答,很快活的笑了。 大约半小时之后,李尧棠把安志嘉载到p大家属区的一栋公寓前。 泊下车,自端确认了一下方位,道:“住在这儿的都是前辈。”这里是c大的老校区。不远处就是久负盛名的红楼与荷塘。能住在这里的,都是c大的元老或是名教授。她是知道的。 “嗯,我父母在法学院工作。”安志嘉笑着。 “安学德教授?” “是。”安志嘉笑,“你认识我父亲哦?” “大学的时候蹭过安教授的课,有很深的印象。” 安志嘉笑着看她,“我对你也有很深的印象。” “哦?” “c大之花,你很有名。”安志嘉呵呵的笑着,“我比你低两级。可我还上中学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你的大名。那时候我哥哥在法学院读书。” “……” “听说连法学院的学生都跟你的脚步听课,你说你多有名吧。” 李尧棠微笑。 “我回家了。改天请你上来坐。”安志嘉下了车。站在楼下看着李尧棠的车子开走。她默默的站了一会儿。 李尧棠,你是真的真的很有名。 李尧棠轻轻的打了个喷嚏。顺手抽出一张纸巾,擦着鼻子。紧接着又是一个喷嚏。 胸口好似被塞住了,紧绷绷的。有点儿呼吸困难。 李尧棠将车窗降下,午夜的寒风吹进来,让她的头脑立时清醒的厉害。 鼻子又热又酸,逼得泪腺充盈,李尧棠拼命的眨着眼睛。 她踩着油门,车速提起来。 周遭的灯像是流火,飞速的闪过。 赵阿姨站在自端房门外,轻轻的敲门。半晌没有回应。赵阿姨有点儿担心。一早何母来过电话找自端,她只是说棠棠还在休息。这会儿已经快十二点钟,怎么仍未起床?李尧棠向来生活规律,不会无缘无故起晚。 赵阿姨推开门。屋子里暗的很,她过了一阵才适应,只见窗帘密密实实的合着,几乎不见一丝光透进来。赵阿姨摸索着按开灯掣,走到卧室门口,又敲了敲门。停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有声音。 “夫人?你醒了嘛?”赵阿姨拉开卧室门,只见李尧棠伸出胳膊来,拉开了床头灯。 “赵阿姨……” 李尧棠嘶哑的声音唬了赵阿姨一跳,料想有些不好了,于是她紧着往前走了几步,到床前来。 “夫人?”她伸手摸李尧棠的额头,滚烫,“哟!这怎么话儿说的!”细一瞅,只见李尧棠脸上通红通红的,眉尖紧蹙,显然是很不舒服。 赵阿姨定了定神,先替李尧棠掖好了被子,转身出了卧室。到外间来取了电话拨给医生。然后返回来,将窗帘升起来一半,也不敢开窗通风,只将空气调节器打开换气。忽然又想起来,一路小跑下楼去取冰袋来给李尧棠覆在额头上。 李尧棠仍昏昏沉沉的睡着。 赵阿姨不禁自责。 昨晚李尧棠回来的时候她听那声音已经有不对,怎么就不早点儿上来看看呢!偏生何遇又不在家……虽说,唉,他在家也未必顶事儿,可是……她正琢磨着,听到楼下门铃响,赶忙下楼去。是医生到了。 四周是沙漠,天空红的似火,李尧棠艰难跋涉,觉得自己好似赤脚走在炭火上,浑身的热让喉咙里焦渴万分,于是拼命的挣扎着,要摆脱这困境,可身上的背囊就像是装了千斤重的巨石,压的她越来越喘不过气。忽然,天际出现了村庄的轮廓。红瓦绿树,青山环绕,碧水潺潺。 李尧棠的精神一振。 她笑着,恨不能插了双翅,往村庄的方向飞去。她几乎忘了自己正在沙漠中行进,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抬脚,双脚却像长在沙里似的。李尧棠低头看着被埋在沙子里的脚,沙子在她低头的瞬间流动起来。李尧棠立刻觉得头晕目眩。沙流由四面八方向她汇聚,令她越陷越深,狂风卷起黄沙,在她周围螺旋升腾,更使她呼吸困难。 一阵绝望袭来。 不,不要。她不要被埋在沙漠里……她不能这样被埋在沙漠里! 李尧棠哭喊起来。 救命呀,救命…… “夫人!夫人!!” 有人在叫她!那声音是多么的熟悉…… 025 还不是你咒的 李尧棠泪眼模糊,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可是怎么也辨不清;沙尘迷蒙了眼前,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她知道那是谁。除了他,再没有别人的。 她心里越发着急起来,挣扎着,向着他的方向。她张着嘴巴,想要大喊,告诉他,她在这里,她就在这里! “棠棠……棠棠……”那声音忽远忽近,仍看不到他的身影。 “芾甘……”李尧棠忍不住大哭起来,“芾甘,救我!救我……”她拼命的想要发声,可是喉咙沙哑,硬是出不了声。 她使劲的挥着手。 终于看到他了! 李尧棠狂喜。 “棠棠!”芾甘叫着她的名字,忽然,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很大力的拉住他,令他动弹不了。他一边试图挣脱那女子,一边回头望着李尧棠所在的方向。 李尧棠呆住。那是安志嘉。 “芾甘……”李尧棠喃喃的。此番此景,令她愈加绝望。 芾甘凄楚的望着李尧棠,他不能过来拉李尧棠一把。 他不能过来,不能过来救她。 他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她,看着她沉没,看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彼此。 李尧棠不禁痛哭起来,沙流更快的往她这边流淌,渐渐的,没过了她的胸口、脖子、嘴巴……她放弃了挣扎,绝望的想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没有了芾甘,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眼前终于一片黑暗。 “棠棠……棠棠……”又有人在叫她了。 李尧棠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怎么也睁不开。 是谁?是谁? 在她堕入黑暗的最后时刻,这是谁? 可她已经不能思想。 …… 何遇坐在李尧棠的床前,拿着湿毛巾给她擦着额头的汗。她不停的扭着头,紧紧抓住被子的手关节发白,似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在对抗着什么。何遇伸出手来,给李尧棠拂开额边湿漉漉的刘海。 她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何遇的动作停住。他凝视着李尧棠的面容。她是在说什么?声音沙哑,听的不真切。 “棠棠?”他轻声叫着她。 她似乎是听到了,渐渐的安静下来。 何遇握住她的手。她立刻抓住,牢牢的攥住他的手指,像是抓住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她并没有醒过来。但是呼吸渐渐的匀净。 何遇放了点儿心。 赵阿姨敲门进来,告诉何遇家里来电话了,要他接。 何遇看一眼熟睡的李尧棠,点点头出来。他下楼去接的电话。 何母是催李尧棠去上海的。何遇散漫的应着,只说李尧棠还没放暑假,等放假了过去,没提李尧棠生病着的事。何母很满意的放下电话。 他点燃了一支烟。 这趟出差行程安排的过于紧凑,三天下来,跑了很多地方,他有些疲惫。回来的途中,不知为何,添了些心烦,话都懒得说一句,只想回家来好好睡一觉。 没想到进门看到的是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的李尧棠,好像忽然间莫名的心烦都找到了原由。 赵阿姨说,大约是前天晚上着凉了。 何遇嘴角一沉,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 李尧棠翻了个身。 被窝里热乎乎的,好舒服。 她伸了伸脚,又伸了伸胳膊,虽然没有力气,可是很舒坦,好像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全都张开嘴巴在笑,额头上微有汗意。 她转了转脖子。 “活过来了?”何遇合上手里的书,从沙发上站起来。 李尧棠被他吓了一跳。 她看着他高大的身子移过来,有瞬间的怔忡——她眨着眼睛,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自己房里。 何遇走过来,弯下身,手放到她额头上。他的手很温暖,可李尧棠浑身一激灵,僵在那里。何遇好像也僵住了,却没有立刻收回手来,只是看着她。她轻轻的晃了晃头,何遇才意识到什么,把手移开了,脸上讪讪的。 “你……提早回来了?”她终于记起来,他出差去了,不是要三四天才回来的?怎么这么快? “你病了几天了。” 她愣了愣。只知道自己不舒服,昏昏沉沉的好像睡了很久,可是不知道已经过了这么久。 “……” “真是仙人啊。”他叹了句。 李尧棠扁了扁嘴,“我想喝水。” 何遇给她倒了水,李尧棠挣着坐起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口小口的喝水。 何遇默默的看着她,眼前竟不知何时出现了巴伐利亚那皑皑雪山、郁郁森林、潺潺溪流……溪边三三两两的鹿,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水温。 她就像森林里,在泉边饮水的小鹿。 他轻轻的咳了一下。 李尧棠抬起头来,一杯水已经喝光。 何遇接过空杯子,问她还要不要喝。她摇头。 “怎么会好端端的生病?”何遇问。 “还不是你整天给咒的。”李尧棠撇撇嘴。 何遇心想也是,接着说“妈妈打电话过来,想让你尽早过去上海。” 她没吭声,过了老大一会,回了个嗯。 “我会打电话给妈妈的。”她并没有觉得特别的不舒服,除了喉咙有点儿痛,身上倒是松快的很,好像只是睡了很久很久似的。她想了想,说:“别让妈着急。我跟她商量时间。” 何遇看着李尧棠,忽然想起那天母亲跟他讲的话来,心想母亲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呢,让李尧棠过去,那跟羊入虎口差不多。哎哟,头疼。这么想着,脸上就露出了几分难色。 李尧棠见他眉头一皱,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两点了,她忍不住“啊”了一声,竟然这么晚了! “快去睡吧。”她轻声道。有些抱歉的看着他。 “嗯。”何遇应着。 李尧棠等着他道晚安,然后自己好关灯睡觉。可是他没说。他站在床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薄薄的棉质衬衫,贴在他身上,将他上半身的线条勾勒的完美毕现。 她微微仰着头,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露出困惑的神色。 何遇没理她,径自进了浴室。 李尧棠从三楼下来,在楼梯上听到何遇在讲电话。她往何遇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门开着,但是看不到人。 何遇那种低沉而略带冷意的声音,像是电脑制作过的程式化输出模式。这应该是公务电话。这两天他常在家里,她也常听到他用这种口气打电话。有点儿习惯了。 李尧棠想了想,没过去打扰他。她本来是想叫他一起下去吃早点的。今天清早起床,她已经觉得肚子饿。自己也觉得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 老韩在餐厅里跟赵阿姨聊天。赵阿姨不知道在唠叨侄子什么,只见老韩笑嘻嘻的,嗯一声,啃一口苹果。 赵阿姨已经摆好了饭桌,听见响动,看到李尧棠来了,笑着打量她,道:“今儿瞧着气色就好呢。” 老韩显然是没料到李尧棠这么快就下来吃饭,他有些不好意思,来不及把苹果放下,只好那样子打招呼。 看着西装革履的他那尴尬的红透脸的样子,李尧棠莞尔。老韩跟何久了,平日里有样学样,多数时间就是那副永远不会出错的机器人的样子。这会儿倒让人觉得可爱些。 她让老韩坐下,等下一起吃。老韩却说他吃过了,过来有事情要“请示”她。 李尧棠听了,就知道怕不是“请示”,是有什么“安排”。 果然,她坐在那里听老韩一开口,眉头便一皱,说:“我倒时候自己安排。” 老韩一愣。 何先生可不是这么吩咐的。 这一向何先生交代了什么事,何太几乎完全照办,像这样提异议,他还没遇到过。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话就被截断了,没法往下说。看来他准备好的计划要一分为二的执行。这倒不难。难的是等下何先生一定又要骂他笨…… 李尧棠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说:“等下我来跟他说。” “什么事?”何遇下来,一边扣着西装钮子,一边问。他看一眼自端。比起前两天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还有点儿咳嗽。 “到时候去上海,我自己安排行程。” 何遇看老韩。 老韩半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不用这么麻烦。我可以可以安排。”李尧棠笑笑。 她又不是小孩,她不想这么麻烦。 何遇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老韩。” “是。” “夫人的行程自己安排。” “是。那……” “照飞。难道那些东西走公航不要钱的?”何遇抖了抖肩膀,看着李尧棠,说:“你的行程可以自行安排,给爸妈的礼物我来安排。” “嗯?” “在台北得了张黄花梨的大画桌。” “爸才不稀罕那玩意儿呢。”李尧棠这才明白合着行程安排并不是自个儿的“专机”呀。 何遇瞪她,“他不稀罕,有稀罕的呀。” “……” 见她没话了,他拿起旁边的公文包,拿起就往外走。 “不吃早点?”李尧棠问。 “约了人谈事情。”他略皱了皱眉。 李尧棠知道他喜欢清清静静的吃顿精细的早饭,会翻翻报纸,理理心绪。能让他改变这个习惯的人,想必是很重要。 她于是也不啰嗦。 “行程真的不用帮你安排?”他人已经走到门厅换鞋,抬起头来对送他出来的李尧棠问道。 “……” “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甭替我省钱。” 李尧棠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何遇现在眼睛里全是笑。 “话说回来,铁路运力这么紧张,你好意思占用有限的铁路资源?”他一本正经的,身后的老韩已经开始微笑。 “再啰嗦要迟到了。”李尧棠咬牙切齿的说。 何遇看了看表,这才出门上车。 车门一关,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家里的李尧棠嘀咕,不就有个破专机嘛,有什么好显摆的,我就不坐,我就喜欢坐火车! 坐在前排的老韩从后视镜里看着老板,平日里方正威严的脸部线条,少见的柔和。 老韩把隔板升上去,心悄悄的想着:“老板今儿心情挺好!” 026 芾甘来家里(1) 回忆里最伤人的,是过去的一幕幕一桢桢出现在你面前,你想要忘,却不能忘,忘不了。 大晚上的,李知礼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消息,突然就跑来李尧棠家里,风风火火的,美其名曰探病。 “你暑假真要去上海?”飒飒上来就问。 李尧棠笑笑不语。那还有假?太后懿旨,怎敢不遵?况且整年也不在一处,一起过个假期呢,李尧棠还是有点儿期待的。她喜欢家人在一起的温馨。 飒飒撇撇嘴,“难怪何伯母四处说你好。现今哪儿找你这么听话的儿媳妇去?” “哪有。” “有几个?远的不说,温家娶的那个姚静就是例子吧?”飒飒笑着,“这回折腾够可以的。温家几时出过这样的名儿,温家的那姨妈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吧?何母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好歹。” “嗯。”李尧棠应着。这阵子的大新闻就是温家文离婚,这件事情拎出来可够人瞧的。 “我说你偶尔也要闹点儿小别扭,不然他们家一直当你软柿子。尤其是那何遇,最会欺负你就是了。” 还好吧,李尧棠在心里默默的想,她有时候也会给何遇甩脸子发脾气呢。 一出了房门,外面闷热的热气包裹过来,李尧棠不由得一皱眉,只觉得浑身的肌肤都在发烫似的,“真热。” 飒飒伸手揽过她,“你说你都还没好利索,就到处乱跑。” 李尧棠呵呵笑着。 李尧棠看飒飒一眼,心里明白她这是在担心自己。有点儿无奈,也有点儿窝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到有事的时候,两姐妹就会凑到一起。 她的手,抚了抚李尧棠的肩膀,有个姐姐的样子。 大门外停着一辆橘色的lotus,车门边站的是个斯斯文文的男人。三十多度的高温,穿着整齐的礼服,恭候佳人。见她们出来,微笑。那笑从容而温柔,竟是纤尘不染的味道。李尧棠心下赞了句此人好气度。看看飒飒,她却丝毫没有介绍那人给她认识的意思。 飒飒嘱咐过李尧棠照顾好自己,不要再生病,跟李尧棠挥挥手告别。 男人扶飒飒上了车,回头对自端微笑着点了点头。 李尧棠微笑。 看着那车子翩然而去。 车子拐出胡同的一刹,男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纤细的身影还在。 “那是你妹妹?”他问。温和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今晚的飒飒和往日不同,典雅、华贵而慵懒。 听到他问,她笑了。 “怎么?”他又问。她笑的有点儿不同寻常。 “美人吧?” “嗯。”男人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是很特别的美人。” 是感觉很特别。站在美的妖冶夺目的李知礼身边,像《向日葵》旁边的《睡莲》。 飒飒笑,“有眼光。” 他轻声笑着,“府上和何家是姻亲,应该就是这位?” “知道的还不少。” “总要多了解一些,才好接近你不是?”他说的直接。 飒飒没话,只是撑起手臂,倚在车窗边上。 天色已暗。 这又将是怎样一个夜晚? 李尧棠在家吃过晚饭,就接到沈培艺的电话,告诉她安志嘉和芾甘已经在来的路上。她根本就忘记了沈培艺要她带东西的事情,不禁有些歉疚。 但是离她去上海还有些日子,现在就送过来,未必有些太早了。 倒是沈培艺在电话里听出她声音略有异常,问长问短,知道她生病,嘱咐了半天。 李尧棠觉得室内的空调有些冷,抓了条披肩围好。 她下楼来,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大门的方向。 从这个位置,其实看不到大门的。前庭植了水杉,错落有致,掩住了雕花大铁门。依稀看得到门前的灯光,可是也不分明。有车子进来,自会顺着卵石小路开到屋前的。 她略略的放了心。抬腕看看表,八点过五分。 李尧棠走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她大口的喝着。水很烫,喝下去,唇、舌、喉……直到胃,一路如火焰滚过,在胃里沉淀下来,烫的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是拼命的忍着。 手心里也是火。好像要把玻璃杯烫化的火团。 …… 芾甘开车刚进入林园,就有园区内的巡逻车跟了上来。芾甘很耐心,停下来给他们查验证件。听到装备精良的保安随身携带的步话机里传来的声音,看着酷似警车的巡逻车,芾甘有点儿小感慨。知道他们是去林园18号,园区的保安很客气,详细的告诉他怎么走。 一路上就没有再遇到盘查。 芾甘觉得这小区安静的好像荒郊野外。如果不是住宅里的灯火,和偶尔因车子经过而扑到铁门边的凶恶的看门狗,他都怀疑是否有人住在这里。 安志嘉少有的安静,看着那一所一所精美的欧式建筑,忽然小声的问:“芾甘,你妹这叫傍大款吧?” 芾甘笑笑,没说话。他知道安志嘉是在开玩笑。 很快就到了林园18号的门口。 “是这个了吧?”安志嘉看着眼前的雕花描金黑漆大铁门,由两边花岗岩的围墙衬着,显得极有气派,“唷唷……这可真够漂亮的哎。这么多树啊,看不到院儿里面呢……”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抓住了,絮絮的议论着庭园的外观。 芾甘看一眼东边花岗岩门柱上嵌着的铜牌,上面两个隶书大字:何宅。他没下车去,只按了按喇叭。大门便缓缓的打开了。门边站着一个警卫,车子经过,行了个礼。 芾甘点头,把车子慢慢开进去。宽阔的卵石路往前伸了大约二三十米,就有一个岔口。芾甘习惯性的往右拐。车子在林中穿行。密密的、高高的,植的是水杉。 “设计这庭园的人一定很喜欢水杉。”安志嘉道。 芾甘握住方向盘的手心在出汗。 设计这庭园的人,谁?何遇吗?他也喜欢水杉? 芾甘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是李尧棠最喜欢的树。她曾说过,这树像化石一样,穿越千古来到现代,不知道见证了多少世间悲欢。她还说,以后有地方,一定要种一片水杉林。要它们,和他们一起慢慢变老…… 芾甘的心一阵刺痛。 她如今,果真有了一片和她一同慢慢变老的水杉。 也有了一个和她一起慢慢变老的人,是嘛? 车子停在大屋前面阔朗的空地上。 但两个人都没有立即下车的意思。 安志嘉伸手抓住芾甘的胳膊,探头打量眼前的这栋房子,也许是在跟前的缘故,房子显得很是雄伟,单单楼上那窗子看起来就有两三米高的样子。 “芾甘……这得用多少花岗岩啊……这大屋真舍得用材料。” “他们管它叫‘何宫’。” “谁?你妹他们?” “不,何遇的哥们儿。” 安志嘉知道芾甘不是何遇的哥们儿。她微笑着摇了摇芾甘的胳膊,“咱下去参观一下。看到底是不是意大利运来的石头铺地,美国运来的红松搭架子,法国运来的天鹅绒做窗帘……” “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芾甘慢条斯理的说。 “啊?!”安志嘉睁大眼睛。 芾甘觉得好笑。 李尧棠在屋内听到车子的声响,手里的水杯“嘭”的一下沉下去,撞在台子上,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从餐厅出来,手指勾了一下鬓边的散发,拢在耳后;手腕抬起来,她愣了一下,左手腕上那枚表……她摸了一下,温润,又坚硬。 此时早接到门卫电话的赵阿姨已经去开门,李尧棠听到,于是将毛衫的袖子又往下扯了扯,袖口齐着掌心。脚底下加快了速度,往外边来了。 站在门口的安志嘉和芾甘仰头看门廊里挂着的两盏八角宫灯,安志嘉不知说了什么,芾甘正笑出来。 李尧棠看着芾甘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那个笑容,以前是属于她的。 安志嘉回过头来,对李尧棠摇着手,“这宫灯好漂亮!” 赵阿姨笑着说:“是棠棠从娘家带来的呢。” 芾甘看着灯下的李尧棠,恰好一片阴影投在她脸上,表情看不真切。越想看清楚,就越不真切。好似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她。明明知道那就是棠棠,偏偏抓不住、叫不应、看不清……所有的挣扎,最后都成了徒劳。 安志嘉拉着芾甘一起进屋来。李尧棠请他们坐。 安志嘉看起来很兴奋,坐在沙发上说:“棠棠,你家里挺凉快啊……阿姨说要让人送东西来,正好我们请柬也印出来了,想要送给你。我就央求芾甘,说我们过来得了。而且我还特想来看看你住的地方。呵呵,就这么突然闯了来,你不会不欢迎吧?” 安志嘉脸上红扑扑的,眼睛更是亮晶晶,十分有神彩。 李尧棠笑着,摇摇头。赵阿姨端了茶点上来。李尧棠招呼二人喝茶。 芾甘闻到那茶的香气,抬眼看李尧棠。李尧棠正为安志嘉递茶。安志嘉忙道谢。 “咦?六安瓜片!”安志嘉惊奇。 李尧棠点头。对安志嘉能一口道破茶名,并不意外——毕竟,是他的身边人。 正在倒茶的赵阿姨听到,微笑着说:“安小姐识得?如今很少见年轻的小姐们能这么快辨出来茶叶的名头。” 安志嘉摆手,“赵阿姨别笑我,换一种茶我就尝不出了。”安志嘉笑着,看向芾甘,“因为芾甘只喝这一种。跟他在一起久了,好熟悉这味道。” 原来如此。 赵阿姨含笑,给李尧棠也斟了茶。 李尧棠将茶杯拿在手里,低头闻一闻那茶香。 袅袅的水雾扶摇直上,温柔的扑到面上,暖暖的,淡淡的,稍稍一停,鼻尖唇畔,又有一点点凉意了。 芾甘拍拍安志嘉,温和的说:“喝茶吧。这是真正难得的好茶。” 027芾甘来家里(2) 芾甘拍了拍安志嘉,温和的说:“喝茶吧。这是真正难得的好茶。” 赵阿姨点头,“您真识货。年初南方雪灾,茶叶歉收。市面上的顶级瓜片都成倍的涨价,还千金难求。” “嗯,我让同事给我带,遍寻不到。”芾甘说。母亲是有托人给他捎过。母亲对他的这类嗜好,极愿意满足。他转手就送给上司了。心里,是不愿意让自己剩下的这点子心头好,也沾了些别的东西。 安志嘉笑,“你要的这茶原本就稀有。何况赶上这年份。” 李尧棠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儿奇怪――她知道今年不同往年,央供上品也少,但沈阿姨对芾甘那是何其上心,必然是替他准备好了的,他却说要自己去寻……于是说:“我这儿倒是有富裕,等下去拿……差不多就喝到新茶上市了。” 她家里还有一些,何遇某天回家,带回来一只纸袋,进门便丢在一边。她问是什么,他只说是茶叶。她打开来看,没想到是极好的六安瓜片。他甚少喝茶,家里的茶一向也都是她准备,所以觉得好意外。 她问起,他就说了几句。原来是有个开茶行的朋友,曾经得过他的恩惠,所以总找机会报答他。开茶行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茶。 何遇见她开心的什么似的,还说,不就两斤茶叶,至于嘛,赶明儿让那人再弄个百八十斤来……她白他一眼,心说这人真真是牛嚼牡丹。就这二斤,一个茶园也精选不出来好不好? 何遇还说,回头把那朋友的电话给你,你要什么,只管让他给你备上。李尧棠就笑了。她能要什么,又能要多少呢?只是那些日子,寻不到好瓜片的慌,在那一刻,消弭殆尽。她心头有一种快活,但是又要紧紧的摁住;这本是她隐秘的心思。 李尧棠抿了唇。 只见芾甘将茶杯端在手中,并不急着品茶。而是望着那碧色的杯,状如荷叶,薄如蝉翼,对着光线一看,叶脉竟都是清晰的;内里盛着的茶汤,更像是清晨叶底汪着的露珠;耳边是她的轻声细语――这都是极美极美的。 他抿口茶,顿觉齿颊留香。太享受了。 安志嘉看他的样子,笑道:“还是棠棠知道芾甘。” 李尧棠心里一跳。 安志嘉接着“哦”了一声,侧过身子,从手袋里取出一只黄色的信封,双手给李尧棠,郑重其事。李尧棠亦放下茶杯,双手接过。 “希望你们同来。”安志嘉真诚的说。 李尧棠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黄色的长方卡片,银色的字:请柬。打开,抬头是李尧棠女士、何遇先生。那字是清秀文雅的,让程式化的语句变得赏心悦目。 “恭喜你们。”她静静的合上请柬,又慢慢的装好,放在茶几上。大理石桌面触在手上,她丝毫不觉得凉。大约,她此时的身体温度并不比那高。 “谢谢。”安志嘉笑着。 屋子里的光线很足。水晶吊灯洒下的灯光从四面八方聚到承敏脸上,似乎在发出异样的光彩。李尧棠只觉得刺目。 芾甘慢慢的品着茶。 安志嘉说起了这大屋,跟李尧棠说想要参观一下。李尧棠刚要起身,安志嘉就说你们兄妹也好久没见了,坐着聊会儿吧,方便的话,我自己走走,或者麻烦赵阿姨带我去。 李尧棠踌躇片刻,见安志嘉坚持,也就由着她。她示意赵阿姨,赵阿姨点头。这工作她也做了很多次,轻车熟路。 李尧棠和芾甘目送二人走开。 “……这房子好大,有两千坪吧?”听到安志嘉问。 “三千坪,不含地下……园子的话,前后加起来大约八千坪……这边是偏厅……”赵阿姨的声音渐渐的远了,但仍听的到安志嘉银铃似的清脆话语。 对面而坐的李尧棠和芾甘沉默着,听着那铃声渐远。 许多年过去了,他们再一次面对面坐着,眼中只有彼此。只是,这么的近,又是这么的远。 “你这是……还记得我的茶。”芾甘打破了沉默。 李尧棠垂下眼,淡淡的说:“巧合而已。 只是巧合。 她不知道赵阿姨会泡这个。 家里那么多种茶,单单选了这个? 所以,只是巧合而已。 芾甘叹息。 巧合嘛?巧合的好。 他也是傻。他也是贪心。明明是希望她都遗忘,却压制不住那一点点的贪念……或许,她还能念着什么;哪怕就念着一点儿,就一点儿,念着他们当日的好。 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着她的手。 她细白的手托着那片小小的碧色的荷叶,似乎,那样优雅的瓷器,天生就该被那样的手托着。 曾经无数次的将那双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冬天,她总是很怕冷,当她恶作剧的把冰凉的手探进他的脖颈中,会惹的他大笑大叫;而他最爱做的事,是握住她的手,慢慢的,将她的手握暖,握热――再索一个甜蜜的吻…… 芾甘闭了闭眼睛。 他喉头颤抖,“……棠棠……” 李尧棠一动不动。 “棠棠……” 他此刻有千言万语,却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她静静的听着他用好听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她知道他一定有话跟她讲。 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 可是从哪儿说起呢? 芾甘,你要从哪儿说起呢?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一刻,决定松开我的手的? 李尧棠数着自己心跳的次数,这心跳像是战鼓一样……我的心,你也在期待着嘛? 真的期待吗? 她深深的喘了口气。 不,她不需要他说什么。至少,现在不。 手里的茶已然冷掉。她只是舍不得放下。但她牢牢的抓住,生怕自己一松手,有什么东西就会摔的粉碎。 “我祝你幸福。” 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芾甘。 芾甘清楚的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呐喊,由远及近,似乎有什么人在疯狂的喊着什么人的名字,他只知道那呐喊离他越来越近,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过了许久,他才知道,那是他心底的声音。 眼前的李尧棠,冷静的像是一尊雕塑。 似乎面对着他,心底再也没有一丝的波澜,也不再有一毫特殊的情感。 七年了,七年里,他在努力的,就是从她的生活里消失的无影无踪。让她看不到,让她摸不到,让她忘掉,让她过好……他成功了,她看起来好得很。 他本该安心。 可是…… “你们两个在打坐嘛?”安志嘉像是忽然跳出来,宛如一颗石子掷过去,打碎了湖面的平静,芾甘和李尧棠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目光一触,又迅速的移开。 安志嘉显然没有注意到气氛有什么不对劲,她很兴奋,过来依旧坐在芾甘身边,语气略带夸张的说:“哇,芾甘,你一定不知道!你妹夫地库里有莫奈的画哎……棠棠,你这位先生品味还不错哦,呵呵,枉我之前把他划归暴发户,猜他俗不可耐。” 芾甘尽力将心思迅速的回笼,听到安志嘉这么说,他勉强的笑了笑。 李尧棠倒是比他镇定自若的多。她给安志嘉重新斟了杯茶,道:“不,你没说错。他是暴发户,而且,有些地方,确实俗。” “真的呀?” “嗯。你该细看看地库里的那些画。”李尧棠皱眉。 安志嘉大笑,“举个例子?” “就比如你刚讲的那幅呀,有什么特别的好?都不如去拍一幅八大的草稿,不搞艺术的人也看得懂……”她的话里是略带埋怨的,可是听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语气里带着一丝丝的娇嗔,让人忍不住心里痒痒的。 芾甘怔怔的看着自端――说起她的他,她是这个样子的。 “你这是在说你老公我的坏话嘛?” 李尧棠回头,看到从外面进来的何遇,似是春风满面吹,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也恰到好处的感染到她,于是,她也笑了。 三人都站起来。 安志嘉笑着,打量何遇。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何家二少。以她略嫌苛刻的标准,这男人虽说也算帅气,但比起她这俊美的惟仁,差的不是一分两分。可是那相貌体态,分明又英挺不凡,自有那么一份脱俗的气度在。 “志嘉,芾甘的未婚妻。”李尧棠微笑着介绍。 “何遇。俗不可耐的暴发户兼李尧棠的结发丈夫。”何遇笑着说。 安志嘉同他握手,“幸会。” “请坐请坐……有应酬,回来晚了,也不知道你们会来。”何遇坐下来,自然的不能再自然似的,顺势拉过李尧棠的手,握在手心里,“棠棠哪,你该打电话给我嘛,芾甘可是第一次带志嘉过来……” 李尧棠看着何遇。他眼睛里闪烁着星光一样的清辉。 何遇没等她回答,转头笑着对安志嘉说:“志嘉呀,你都不知道芾甘有多过分,我这个做妹夫的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说起来,我们结婚时他就没来参加婚宴,这么多年了,就算是忙,总有两次回国来吧?从来也不肯来家坐坐,更别提一起吃顿饭了。我说芾甘,这知道的说你嫌棠棠厨艺差,不知道的只当你和我们生分呢。” 何遇这一席半真半假的话说出来,当真令芾甘语塞。 他跟何遇一向算不得熟,也不是能开玩笑的关系。忽然间这么熟络的调笑,让他有点儿吃不准该怎样应对。 他只好沉默。 何遇仍不饶他,“这回要不是有志嘉,你还不来吧?” 安志嘉看芾甘,眨眨眼,“瞧你这大舅子怎么做的,人家一肚子不乐意呢。” 芾甘牵了牵嘴角。 李尧棠看了眼何遇,他正满脸笑意的望着那对情侣。李尧棠怎么看都觉得他笑的大有深意。她的手被他扣在腿上。隔着裤子,手背仍能感受到他腿部的温度……那温度在聚集,手心就出了汗;渐渐的,发根也出汗了。 她受不了这热,想要抽出手来。 他觉察到,手握的更紧。 安志嘉笑着说:“那以后我们常来这里蹭饭好吧?把前些年欠的都补上。” 何遇爽朗的哈哈大笑,连连说好。 “看来芾甘跟我那活宝大哥一样,都是那种对妹夫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主儿!你们不知道,我带他去我们家,他被我哥修理的呀。” 芾甘尴尬。 安志嘉笑,忍住没有往下讲。她看看李尧棠,又笑:“其实呀,我哥听说今天我要来你家,直嚷嚷说要跟着一起来,要不是嫂子发飙,他真的会死乞白赖的跟着哦!” “这又是何方神圣?”何遇笑着问,有趣的瞅着安志嘉。 “你太太的大学同期。” “是吗?” “名律师安志恒。”李尧棠小声说。 “你记得?!”安志嘉叫起来。 芾甘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稳重。 安志嘉哪儿还顾得上矜持,她抚掌大乐:“我哥要是知道你还记得他的字号,回头不乐晕了才怪!” “他那么有名。”李尧棠微笑。安志嘉身上,有种快乐细菌,能够传染的。 “专替人翻案的刑事律师?”何遇问道。 李尧棠奇怪的看着他,他竟然也知道? “他时常让二叔头疼。”何遇解释。 安志嘉笑:“对,我哥号称‘鬼见愁’。” 几个人都笑起来。 “我哥说上学那会儿同宿舍的男生都是棠棠的拥趸,还轮流跟踪过你。每天回宿舍一大乐事便是交换情报。可惜那时候你‘行踪诡异’――我老哥原话――害他们时常跟丢目标。后来,又听说你在校外有男友,虽然从没见过,可他们伤心的呀。他说,棠棠站在未名湖边垂柳下的身影,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028 那只紫砂壶 “突然想坐火车了,一定要靠在窗边,这样便可以避开旁人奇怪的东张西望的眼神,一定要带上耳机,这样就听不到车厢里琐碎的声音。我知道火车要开向何方,也知道何时到达,很重要很幸福的一件事就是,在到达之前的那段时间我是自由的。尽管车厢里没有风,但看着窗外的我似乎触到了外面田野上的清风。”(摘自李尧棠某篇日记) 听完安志嘉的话,何遇故意咳嗽一下。 安志嘉看着他笑,继续道:“哈哈,听听,说的多文艺呀!哎哟,只说这个,真听不出他是无良且流氓的律师,对不对?偏生还特爱这么说。就为这儿,他常挨嫂子的揍,可屡教不改!棠棠,婚宴上你要小心哦,不要被我哥逮到,那他可就有机会倾诉了。你知道,律师的话一向多的不得了。”安志嘉笑呵呵的。 李尧棠看着何遇,轻声说:“芾甘和志嘉是过来送请柬的。阿姨还准备了好多东西,让带给爸爸妈妈。” “每回都要麻烦阿姨。”何遇忙说,“你们的婚礼我和棠棠一定去。” “嗯,观礼是其次,看住自己媳妇儿是正经。”安志嘉继续开玩笑。 “那个自然。另外,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说。”何遇笑道。 “好,先谢过。”安志嘉也笑。 芾甘看了看大厅一角的落地钟,已经十点多了,便拉着安志嘉告辞。何遇挽留。安志嘉笑着挽住芾甘的胳膊,道:“多谢款待,来日方长。告辞告辞。” 何遇这才不勉强,和李尧棠一起送他们出来。 芾甘告别的时候深深的看了李尧棠一眼。那一眼,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剜了李尧棠的心一下。李尧棠不由自主的抬手裹紧了披肩。何遇拢住她的肩膀,一边挥手。 安志嘉从后视镜里看着并立在门口的二人,叹了口气。 霸道的何遇和温文的李尧棠,看上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是看的久了,就会觉得,这对貌似不搭界的组合,满身的气韵,其实丝丝入扣的织缠在一起,再和谐不过了。 身边的芾甘依然是沉默的。 虽然他常常是这样的,但是今晚也未免太安静了些。 这么想着,安志嘉忽然意识到,今晚,似乎是她在唱独角戏。 不,还有一个人在插科打诨。何遇。 何遇看着芾甘的车子拐进了林荫道,拢在李尧棠肩头的手才放下来,揣进口袋里。一时二人都站着没有动。没有风,空气却愈见闷热,吸在口鼻中,像是带着炽热。 李尧棠仰头看着天空,被云遮住了,头顶的宫灯洒下暖暖的光。只是这光的暖意太微弱,李尧棠一瞬间竟觉得眼下是冬天,这夜色又太清寒,像是丢进深井中的一颗小小石子,投过来,瞬间便消弭。 何遇无声的转身走了,她静静的又站了一会儿。 回到屋内的时候,看到何遇正站在客厅里,他手中是那张请柬。李尧棠呆了一呆。她的表情没有逃过何遇的眼睛。他平静的看着她。 她走过来,从他手里抽出那张有着淡淡香气的卡片,紧紧的攥在手里。 顷刻间,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压抑了一个晚上的情绪几乎立即爆发出来。何遇的表情虽平静,看在她眼里,却是讽刺、是不屑一顾……是一副看了好戏的旁观者的臭德行。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才不在乎他会说什么、想什么。 对,不在乎。 她今晚受够了。 当“前男友”带着未婚妻,在她面前表现幸福无边;而她的老公,演的更好,表演的要比幸福无边还要上一层……她真的要被他们推到崩溃的边缘了。 何遇抿了唇,微微弯身,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外套。 “你还真是没有良心。我刚才可是在帮你。” 她无声的望着他。 没有什么?良心? 呵呵。 帮她?说的好听,难道不也是为了他自己的颜面吗? 李尧棠冷眼看一眼何遇。 “你不就是想让他觉得你过的幸福?嗯?” 他扫了一眼茶几。不用问,他也知道这是六安瓜片。太熟悉这个味道。因为,她只喝这一种茶。 他讥诮的笑了一笑。像是看穿了什么,又像是在嘲讽自己。 李尧棠的脸,涨的通红。 他冷冷的,懒懒的,似乎是从鼻孔里喷出来这话:“你呢,今晚好好休息。如果你不想旁人看到你一张肿脸,别哭。” 说完,他自顾自的上楼去了。 屋子里静极了。 她很想哭。 可是哭不出。真的哭不出。 只剩下心口的疼越来越厉害。 她死命的按住,但是没有用。 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她亲手缝好的伤口。却原来,那伤口从不曾愈合,只是在等待时机,给她添加更深的痛楚。 芾甘将车子停在一个静僻的小区里。 坐在后排的沈培艺说:“把东西送上去吧。” 芾甘没动,眼睛瞅着前方。太阳地里,有几个晒太阳的老人。 小区里的楼都是灰色的,楼前自行车棚上蒙了厚厚的尘土,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不远处的白杨树林,每棵都有合抱粗。听得到麻雀在叫,这叫声给静谧的小区添了几分夏日里的生机。 “芾甘?”沈培艺见他不动,忍不住催促。 “既然都到了楼下,一起上去吧。”芾甘慢慢的说。 眼前窄窄的、直直的小道,那灰白色的方砖,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光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就是白杨树的年轮在一圈一圈的增长。在这里玩弹弓、弹玻璃球、摔泥娃娃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 “见到我又要发火,只会让他生气罢了。”沈培艺踌躇。 芾甘把安全带解开,下车去,从后备箱里拿出几个塑胶袋。然后看了看车厢里的母亲,见她确实没有下来的意思,才转身往单元门的方向走。 沈培艺看着儿子慢慢的走着,衣服上的飘带随着他走路的节奏,在风中微微的颤动着。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们看到他,七嘴八舌的和他讲话。 芾甘耐心的一一应对。耽搁了好一会儿,芾甘才道别往楼上去。 沈培艺摇了摇头。她有些嫌恶的打量着这个破旧的院子。自行车棚、小煤屋、塌了半边的乒乓球台、碎成八瓣儿的方砖……还有梧桐林里恼人的蝉鸣,不分黑夜白昼的发出让人心烦的叫声,这一切都让她烦躁。 几十年了,不管这院落外面的世界在用什么样的速度日新月异,它只管用它自己的节奏踱着步子,从来都不会变化一点似的。 晒太阳的老人们往车子里看,窃窃私语。 沈培艺扭开了头。 那边芾甘已经站在了301的门口,他把塑胶袋都放到左手,右手去按门铃。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芾甘往后退了半步。来应门的是位满头银发的老者,手上拿着老花镜,开门后先“嗯哼”一声清喉咙,然后才抬眼看来人。 “是小芾哪?” “外公。”芾甘微笑着。 外公又“嗯哼嗯哼”两下,清了清喉咙,转过身去,往屋里挪着步子,“进来吧。” “哎!”芾甘留神看着外公缓慢移动的脚步。这脚步比自己上回见到他的时候,又迟缓了许多。芾甘不由得心里一阵难受。 外公说着让芾甘坐,自己走到里间去。芾甘把东西放在了走廊兼客厅内的方桌上,抻着头看看,外公在里间收拾一叠报纸。叠好了之后,把花镜放在上面。看样子准备等下再继续读报。芾甘见外公转身出来,急忙坐下来。 “外公,您身体还好?”他双手放在腿上,搓了两下。 外公经过他面前,斜了他一眼,往厨房去,抬手拉了一下灯绳,黑乎乎的厨房顿时亮了起来。芾甘见外公拿了一只茶杯出来,忙站起来,要接着杯子。外公一摆手,芾甘只好又坐下。 “嗯哼……把茶叶盒给我。”外公说。 芾甘把方桌上靠墙那边的一只白底蓝花的铁盒拿给外公。顺手把盒盖打开了。外公的手哆哆嗦嗦,从盒子一侧的扣环上拿下银匙。 芾甘看着外公的手,指甲有点儿长,但是很干净。芾甘的眼眶有点儿发酸。转头打量着房里,一如既往的整洁。对于一个已经八十六岁的独居老人来说,甚至有点儿过于整洁。 外公把茶叶放进了雪白的陶瓷茶壶里,芾甘伸手拿起桌上的热水瓶,说:“外公,我来吧。” 外公这才坐下来。 芾甘往茶壶里倒了八分满的水,盖上壶盖,将暖瓶放回原位。做完了这几个动作,芾甘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在嗞嗞的冒汗。 他看着外公,外公也看着他。 “嗯哼……”外公拿起自己的紫砂壶,抿了一口茶水。 “外公,我妈也……” “嗯哼……”外公打断他的话,“你那天打电话说,要带个女孩子来见我,是不是?” “是。” “人呢?” “临时有事没能一块儿来。” “嗯哼,嗯哼……是和你在一处的?” “是。是大使馆的翻译。” 外公点了点头。 芾甘忽然觉得外公那有些浑浊的眼睛,这时候澄明了许多。 “要结婚了啊?” “是。” “嗯哼。”外公的手指抚弄着紫砂壶盖上那只趴卧的狮子狗,若有所思。 芾甘看着那只紫砂壶。 那只紫砂壶……是李尧棠送给外公的。 “嗯哼……回来见过棠棠了?”外公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芾甘点头。 外公抚弄紫砂壶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弹了两下。 这两下似乎是弹在了惟仁的心上。 029 原是故人来 “喝茶。”外公说。 “嗯。” 芾甘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半杯。茉莉香片的味道馥郁芬芳。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这是外公喝惯的茶。这是外公的味道。 那茶汤带着热度滚下他的喉咙,带着特别的温暖。 芾甘紧紧的握着茶杯,似乎是想要握住些什么。 他爱喝茶,是随了外公。 从很小的时候,就是外公外婆带他。常常在外面疯玩着,回来就着外公的茶杯喝茶水,久而久之,习惯了、爱上了那个味道。 外公固执的只爱茉莉香片。并且只爱那一家店里的那一款。总是亲自上门购买。这件事,绝不假手他人。 芾甘知道母亲也给外公准备好茶,季叔叔那里常常会收到一些好茶,有的堪称稀世珍品,他自己不缺,知道老人喜欢,会交代底下人送来。有时候母亲也会特意去买。但是外公从来不收。送来了,不是叫拿回去,就是撂着。仍是喝自己的。母亲因此又伤心又生气。 外公和母亲之间,多年来的嫌隙越积越深。 芾甘本以为,外公越来越上年纪,会慢慢的想通一些事情,或许和母亲和解有望。但这次一见面,他就知道,根本没有好转。 两位都是极其倔强和固执的人。 芾甘喝着茶。 外公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沉默,好在沉默却并不显得尴尬。 屋子里太暖,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公和母亲这样水火不容了? 是从外婆去世的时候开始? 还是更早一点儿,从妈妈执意要和季叔叔结婚的时候? 他记不清了。 总之外公暴跳如雷,将母亲骂的狗血淋头,将母亲赶出门去,不许她再登自己的门,说就当没养过这样的女儿……这种事情,在那段时间里,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发生了很多回。 但或许更早。 早到他还很小,小的还能被外婆搂在怀里。 外婆温暖的手,会捂着他的小耳朵,低声的哄着他睡觉――哪里睡得着?外公的声音像打雷。母亲的哭声像暴雨。 “败坏门风……不择手段……” 这些四字成语,都是后来他一个一个扒着词典查出来的。 这是在形容谁? 芾甘轻轻的打了个颤儿。 他抬起眼来,看着微微合着双眼的外公。 “喝茶。”外公说。 “嗯。” 他抬起眼来,看着微微合着双眼的外公。 “芾甘,芾甘……你看外公又在打盹了……” 芾甘侧了一下脸,看着自己身边的方凳,那个穿着天蓝色裙子的少女,正托着腮,好奇又有趣的看着外公。她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流露出笑意。 芾甘忍不住微笑。 是的,外公又打盹了,棠棠。 外公一直在用你送给他的紫砂壶呢,棠棠。 “小芾啊。”外公突然开口。 “外公。” “嗯哼……棠棠过的好吗?” “外公……” “小芾,棠棠过的好,你就放下吧。” “……” “改天,把那姑娘带来,让外公看看。” “……是。” “嗯哼,外公这辈子,最后的心愿,就是看着你过上好日子。” “外公……” “听外公的。”外公把紫砂壶推开,站起来,挪了两步,“回去吧。” “……” “嗯哼,告诉你妈,嗯哼,别给我送东西送钱,我不缺,用不着她。” “外公……” “让她好自为之……嗯哼……”外公人已经进了卧室。 芾甘看着外公。 “回去吧。” “那……我改天再来。” “嗯哼……东西都拿走。我不要。”外公关上了卧室门。 “外公,这是我孝敬您的。” 没有回应。 芾甘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说了声“外公我走了”,走出了外公的家。 楼道里光线很暗。 还好楼梯扶手经过了改造,不然芾甘要担心外公下楼怎么办。 出了楼道,芾甘的眼睛都有点儿不适应外面的光线。他钻进车子。沈培艺正在闭目养神,见他上来,问道:“怎样?” 芾甘发动车子,“精神还好。” 沈培艺叹了口气。 “您真不上去看看?” 沈培艺犹豫了一下,说:“走吧。” 芾甘小心翼翼的将车子开出了小区。在老城区七转八转的巷子里行驶,颇费了番工夫。 母子俩一路上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到了家,芾甘停稳了车。 沈培艺拿起手袋,一边开了车门,一边说:“去休息一下吧,晚饭好了就叫你。你季叔今晚不回来吃饭……哦,你问问嘉嘉来不来?芾甘?”沈培艺从反光镜里看着儿子,芾甘的脸上,表情沉郁。她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没事。” “外公说什么了?” 芾甘沉默片刻,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妈。” “嗯?” “外公问起棠棠。” 沈培艺听了眉尖一蹙。 “外公说,让我放下。” 沈培艺将车门重新关好,“芾甘。” “妈。” “你外公什么都不知道。” “对。可是我们清楚。” “芾甘!” “妈,您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沈培艺说:“芾甘,你现在该关心的是志嘉。” “对,可这也不代表我不能关心棠棠。” “芾甘!” “你以为棠棠会原谅你?” 芾甘看着母亲。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子,猛地插进芾甘的心口,鲜血直流。 母子俩眼神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儿,芾甘先转开脸。 “她千万别原谅我。” 沈培艺被儿子的语气震到。她愣愣的瞅着儿子的后脑勺。 芾甘看着那朱漆大门。 “妈,如果能选,当初,我真的不该进这个门。” 那么,棠棠……我就不会遇到棠棠。 是不是? 何遇从会议室出来,首席秘书就跟他说,光华柳氏来过电话。 “什么事?” “只是留口讯请在方便的时候回电。” 何遇沉吟片刻,问起了别的事。经过秘书室,何遇吩咐副秘替他摇电话给光华柳氏办公室,自己走进办公室里坐下,不一会儿,电话接进来。 “您好,我是何遇。” “何总,能否赏光见面?”柳卿的声音非常的柔婉动听。开始令佟铁河有瞬时的怔忡,以为自己在跟妻子李尧棠通电话。只是听下去,这声音美则美矣,拨开浮色,却有自有一股子精明干练、铿锵有力在里面,未免让人暗生寒意。 何遇沉吟,“如果电话里实在不方便讲。”被李尧棠知道了,又是一段公案。 “面谈为宜。” 何遇抬腕看了看表,“喝杯咖啡如何?”快到下午茶的时间了。柳卿一贯英式港风的做派,他是知道的。 “可以。” “那么半小时后光华大厦对面的barcelona咖啡馆见。” “好。”对方收了线。 何遇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拿了外套,交代了秘书几句。秘书问要派司机吗?他说不用,我自己开车,然后就直接下班了。随后他搭乘电梯下去取车。 他的公司离光华大厦不远。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已经可以看到光华国际那酷似弥勒佛祖之手的办公楼。据说光华国际从选址到设计到装饰,都经过风水大师的指点,就连设计大厦的著名设计师,当初也曾参考风水师的建议,数易其稿。如今光华大厦已经算地标性的建筑,提起“弥勒手”,坊间百姓亦津津乐道。 以他专业的眼光来看,他倒不觉的这个楼群有多壮观,只是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就比如说,比起那边刚刚竣工不久的被市民称为“大裤衩”的广电大厦,设计上确实没有那么标新立异,但更耐看更有韵味。 何遇把车停好,往咖啡馆走的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是飒飒和姬存希。 两个女人上来分别给了他一个熊抱,存希还放肆的吊在他身上,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何遇跟她们原是嬉闹惯了的,可众目睽睽之下,也难免有点儿尴尬。 “你丫够能装的哈!”存希看到他表情不自在,推他一把,乜斜着一双狐媚的眼睛,“谁不知道何二少风流成性,身边美人一抓一把,这会子跟姐们儿装蒜?” 飒飒笑:“你甭跟他废话,一准儿这会儿约了哪个女的在这儿喝咖啡呢,怕咱俩坏他好事。” “哪儿呀!”何遇笑着。 飒飒哼了一声,“不是才怪――你小子!我妹还活着呢,你就公开泡妞儿,你当我们姐妹是死的呀?” 何遇笑着撇撇嘴:“真是奇了,棠棠都不管我,你操哪门子心哪?” 飒飒抬脚就是一下子,狠狠的踹在铁河迎风骨上,何遇疼的几乎蹦起来,存希哈哈大笑:“傻了吧?忘了飒飒才是你的正牌克星啊?你敢欺负她妹妹,小心小命儿。” “小心你的小命根儿!”飒飒甩了甩头发。风很大,她眯了眼睛。从包里拿出一副黑超来戴上,遮住了半张脸。 存希又爆出一阵大笑来。 “我们走。”飒飒不理铁河,自顾自的往自己的玛莎走去。 存希拍了拍铁河的肩膀,又亲了何遇一口,摆摆手也走了。 何遇看着飒飒的跑车绝尘而去,有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来这儿是干嘛。转身往咖啡馆走,小腿处疼的真切。他吸了口凉气。这个癫狂的李知礼――但看样子,会笑会闹,是那个正常的她了。 柳卿已经到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翻看一本彩色的记事本。她穿了一身米色的套装,十分的修身,衬出她依然姣好的身段,同色的珍珠首饰,令她愈加仪态万方。 何遇自问见过美人无数,但如此的迟暮美人,他只认得这一位。好似岁月不是她的敌人,而是上苍给她的珍贵礼物。只会令她的美貌镀上一层金边,闪闪发光。 柳卿抬起头,看到铁河。她将手中的记事本合上,示意他坐。 “喝点儿什么?”她问。 “黑咖。” “两杯。”柳卿对侍应生说。她打量着眼前的何遇。要说,这的确是很有架势的男人。她挑剔的看了又看,没有挑出十分明显的缺点,不禁有些悻悻然。 030 她要走,便放她走 何遇坦然自若的任她品评。 侍应生将咖啡端上来,鞠躬离开。 柳卿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说:“尧棠不喜欢喝咖啡。” 何遇点了点头,是不喜欢。她只爱喝茶。常常泡了茶,又只会对着发呆。看着那茶叶在水中慢慢的舒展开了,直到那茶汤渐渐的冷掉,一口都不喝。 “能不能安排我见见尧棠?”柳卿开门见山。 “她不想见您,您也知道。”何遇直截了当。 “所以才来找你。” 何遇笑了笑,“柳董,我也知道您并不满意我做您的女婿。” 柳卿哼了一声,“何止不满意你做我的女婿,对你这个人,我都不满意。有谁家的女婿会当着岳母大人的面,当街和女人贴面亲热?” 柳卿冷冷的看着佟铁河。铁河便知道刚才那一幕,她是尽数看在眼中了。想要分辩,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柳卿见他没话讲,越发肯定自己的观感。 虽然因为李尧棠的缘故,何遇从未正式执子婿礼,但从心理上,这就是自己的女婿,她理所当然的该出口教训便教训。 “这么不检点,看来传闻不假。”柳卿皱着眉。她在香港,时常能看到当地报纸对这位何家二少的报道。财经版的常客,也是八卦杂志的宠儿。 她想到这里,又说,“只是你这德行,尧棠如何忍得了你?又不是一时半日。我这个女儿还真是奇怪。” “说起来,我跟棠棠一起生活的时间,跟您做她母亲的时间差不多。” 柳卿怔了怔。 “我们都算不得了解她。”何遇道。 “我一直都希望尧棠能谅解我当初的选择。” 她有不得不放弃那段婚姻的理由,至今,她不曾后悔;然而以女儿的抚养权为代价,即使现在,哪怕她富可敌国,仍不能弥补这段遗憾。如果可以,她情愿拿现有的一切去换回一个贴心的女儿。 只是这些,眼前的这个小子怎么会懂?眼前的这个小子,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 “我想,您这次恐怕又要无功而返了。”何遇语气里不起一丝波澜。 他也许并不了解全部的李尧棠,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根本想都不必想,就知道李尧棠的态度。“棠棠的态度,我想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柳卿难掩失望。 她日日想要见到女儿,可完全被女儿冷漠的态度击碎,令她好久都情绪低落。曾经设想过的见到女儿之后要说的话,在面对女儿的一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束手无策。 “我始终是她妈妈。” “她未必肯承认。” “有一天她自己做了妈妈,也许就能够理解我。” 何遇心里一动,微笑道:“那一日山高水远。您可有耐心?” 柳卿亦微笑:“就算什么都没有,耐心总还是有的。” 这些年,她靠什么成功的?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耐心。 耐心的等待机会,等待机会进入家族企业,等待机会上位,等待机会掌权,等待机会扩张势力,等待机会扩大版图……往往是一着错,满盘皆落索。亏了有耐心,无数次再踏前一步便跌下悬崖、粉身碎骨,都让她力挽狂澜。 这一次,比任何事情都更需要耐心的时候,她想有;当然,她也不会一直等待。 何遇当然了解柳卿是什么样的人。抛开其他不谈,这个被香港媒体称为“魔女”的金融巨子同时也是实业家,确实有着非同小可的勇气和魄力。他是极为尊敬和欣赏的。不然,他也不会由着她一再的挑剔斥责。 他语气稍显松动,“棠棠放了暑假要去上海,大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柳卿点头,似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看了何遇一会儿,问道:“尧棠……跟你父母兄嫂相处的还好?” “棠棠是媳妇样本。” 柳卿又点头。半晌不语。她一直留心女儿的生活。何氏夫妇对李尧棠的喜爱,她是知道的。但从何遇口中证实,意义又有不同。 柳卿想到女儿,总是心疼的厉害。好好儿的一个女孩子,感情如此不顺。都说独生女会随妈妈,难道是真的? 柳卿无奈。有些时候,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难免推到宿命上去。 只是她该怎么做,才能再次接近她的女儿? 她真的不知道。 也许什么都不做最好。可她偏偏不能够,不能够违背自己做母亲的一颗心。 她喝了一大口咖啡。那苦涩的液体,已经凉了。 “别忘了,当年你答应过过我什么。” 芾甘回国的事,她也知道。 何遇没出声。 柳卿知道,他不会忘记的。这些年来,她每次见他,都不忘点醒他――点醒这个和她一样爱喝黑咖啡、一样脾气暴躁、一样倔强难缠的小子。 “任何时候,如果棠棠要走,就放了她。” 这是何遇关于他和李尧棠的婚姻,所做的莫名其妙的的承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答应柳卿。 也许,是她轻易的看穿他的心思? 总之他是答应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天? 何遇目送柳卿的车子离开,上了自己的车,拿出手机来,只有一个未接来电,一条短讯。都是李尧棠的。他打开短讯看看,她提醒他,她走之前在福膳坊订了鲍鱼粥,让他记得给爷爷送去。 她上午去医院看望过爷爷。本来他不让她去的,一来是感冒还没好利索,去了医院也未必见得到;二来,爷爷见了她,总是没有好脸色――她还是坚持去。他也就不拦着了。 她告诉他,爷爷这几天胃口不太好,让他抽空去看看。 她还记得他提过,爷爷很爱吃福膳坊的鲍鱼粥。 何遇看了看时间,琢磨着这会儿去取了粥,赶到医院时间正好。他从福膳坊出来,直接就奔医院了。 爷爷的病房在一栋小楼的二层。何遇一眼看到楼前停着一辆红旗,知道是二叔来了――别人也没他那么大的阵仗。他在楼下签了字,快走几步上楼去。看看手里的红漆食盒,心说福膳坊的东西就罢了,单冲这卖相,钱也花的值了……何遇心情好起来,上了楼往左一拐,就听到一声断喝,“我要回家!” 是何老爷子那中气十足、铿锵有力的声音。 何遇心想这定又是爷爷在医院呆闷了,正冲二叔发脾气呢。爷爷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差,不论谁赶点儿上,都少不了挨他一顿训斥。 从他父亲往下,提起老爷子的脾气来,没有一个不挠头的。偏生又都极孝顺,就算是老爷子不给好脸儿,也都乐呵呵的轮着来探望――就骂两句呗,权当给老爷子解闷儿了。 何遇想到这里就笑。父亲他们还好,不在京里;二叔可在跟前儿呢,隔三差五被提溜过来,时常劈头盖脸的就被训半晌,有时候根本都不知道老爷子究竟在发什么脾气。 何遇碰到过好几回,二叔给爷爷捏着腿,爷爷还脸上通红的口沫横飞。有时候骂的狠了,二叔就偷着叫人打电话给他,通常爷爷见了他,还能给个好脸色。 今儿赶得巧啊。何遇心念至此,定睛往病房里一瞅,不由得小小吃了一惊。合着今儿不但二叔在,三叔也在。医生和看护看见他,刚要和他打招呼,他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何遇站在廊上听了一会儿,已经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下午爷爷觉得身上松快些了,下楼去散散步,嫌麻烦,没让看护跟着。 老人家散步,向来是履着栏杆走的,因为心肺都不好,防着突然晕厥。结果还就真的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差点儿倒在地上。幸亏抓住了栏杆。不然这一下摔倒可就难说了。 医生看护忙了半天,老爷子倒是没事儿了,哪知赶上二叔和三叔两兄弟来看老爷子,一看这状况就不乐意了,二叔就说了看护几句。老爷子一听就火儿了,立马儿就说自己要回家,让二叔啥也别干了,专门在家伺候自己。 “你们把我扔在这儿,都是他们在照顾我,吃喝拉撒睡,你们哪一个动动手了?还敢瞪眼,你再瞪给我瞧瞧?” “父亲……”二叔懊悔不迭,“您消消气……是我不对,我不该,是我错了,我错了……” 何老爷子还是气呼呼的。 二叔委屈的说:“我那不是急了嘛……” “急什么?我又没死。” “父亲!” “这会儿我要真死了,你干嘛,还能枪毙人哪?”老爷子喘了口气,“我在这里闷得很,我要回家。” “父亲,今儿来就是想跟您商量,要接您回家的。可是您身体这状况,还是得听医生的,再在医院调养几天,好不好?” “你少废话。要回就今天回,不让回我就在这儿再也不走了!” “父亲……”三叔也在一边赔着笑,“您这……还是再住几天,好吗?” “好个屁啊好?”老爷子对着三儿子一瞪眼,“你也给我滚。你们这帮兔崽子,还什么过几天接我回家,那我自个儿的家,我爱什么时候回什么时候回!我看你们敢拦着我。滚滚滚,都给我滚!小李,小李!” 旁边一位医生忙答应。 “替我打电话给何汝成,叫马上他滚过来!” 听到老爷子让打电话给自己父亲,何遇笑着摇了摇头。 031 小孩子有一只也成啊 二叔立刻服软说:“父亲,您让大哥来干什么?”他头皮发麻。且不说老爷子一生气,真就能把大哥也提溜过来,他惹老爷子发这么大的火,他那脾气火爆的大哥一来,这事儿还有完啊? 可老爷子要蛮横不讲理起来,还真是没辙……他直使眼色给弟弟,让他帮忙。三叔就差没翻白眼了――抬眼瞧见李医生对着自己也递眼色呢,悄悄的转过头来看一眼,就瞅见了听墙根儿的何遇。何三叔跟瞧见活宝贝似的,摆手让何遇快点儿进来。 何遇瞧见二叔和三叔那样子,嘿嘿的笑出了声。 “谁啊?”和老爷子正骂着呢,听见这笑声,立即打住,转过脸,只见门口先伸进一只手来,托着一只红漆盒子。 “送外卖的。” 何二球一听这声音,竟然不由自主的做了个松肩膀的动作。何三叔对他点了点头。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还是绷着。 老爷子愣了一下,“小猴儿崽子,还不快滚进来!” 何遇脸上嘻嘻的笑着,双手捧着红漆盒子,往爷爷床边走过来。 “爷爷。”他过来,也不等着祖父叔父让他坐,就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凑到祖父跟前,笑眉笑眼的。 老爷子“哼”了一声。 “您又想我爸了?”何遇笑着,“不前些日子儿刚见了嘛?您不带这么着的啊,二叔三叔该说您偏心了啊。” 老爷子怒目瞪何遇。 两个叔叔一瞧,老爷子虽说还板着脸,明显的跟刚才骂自己时候那状态就不一样了。他看着侄子――这邪门儿的小子! 何遇见祖父不出声,又笑着问:“您又闹着又回家啦?” “我哪有闹!”老爷子反应极快,立即接话。语气虽然还强硬,可怎么听,竟都带着点儿耍赖撒娇的味道。 何遇忍着笑,“哦,那您就是想回家了。那就回!” 何遇此言一出,两位叔叔连着旁边的医生看护一齐的朝他瞪眼睛,可何遇谁也不看,只看爷爷。 “好吧?想回家,咱就回家――您不是早想看看我新买的那玩意儿?我今儿就是开那个来的。四门全景天窗,全手工打造,绝对的,一踩油门儿,嗡的一下,子弹出膛一样,那心脏,跟不是自己的似的……”何遇比划着。 老爷子眼睛一亮。 “我带您五环绕一圈儿,虽然起不来速度吧,不过兜兜风也是好的,您说呢?” “那到海边去呗?” “成啊爷爷!您说,大连还是青岛?咱这就走,回来都不带耽误您用夜宵的。”何老爷子听到这儿,抬手给了何遇一下子,“哼,臭小子,跟你那不长进的二叔一个德性,吹牛不带打草稿的。” “爷爷,吹牛打草稿,那不跟脱了裤子放屁一样?多此一举!”何遇笑呵呵的,“且说着呢,您先吃点儿东西,等下咱就出发。” 和老爷子抬了抬下巴,撇撇嘴,问道:“这啥粥?” 何遇笑道:“您最喜欢的。” 老爷子又撇撇嘴。 何遇问:“来点儿?” 何老爷子没回答,抬起头来,对着何家二兄弟俩挥了挥手。 二叔看着父亲,一时没动。 何遇就笑了,说:“二叔,三叔,放心吧,等下我送爷爷回去。” 二叔盯他一眼,对父亲说:“父亲,那……” 此时看护将食盒打开,正在给老爷子盛粥,老爷子好似全部心神都在那碗粥上似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何家兄弟俩又站了一会儿,只得先出去。何遇跟爷爷说了句“爷爷我送送叔叔”,也跟了出来,随手带上了病房门。门一阖上,二叔和三叔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何遇拍拍胸口,笑着对二叔说:“二叔,干嘛呀?您要用眼神枪毙我啊?” 一旁的三叔一听就乐了,说:“得了,二哥,老爷子肯吃东西就没事了。这儿交给小铁。不是还有事嘛,快走吧。” 二叔下死眼剜铁河,“臭小子,什么,这就回?!老爷子下午刚犯晕你知道不知道?” 何遇挠挠头。 “还有,你敢带着老爷子去兜风试试的。” “二叔,我那不是哄爷爷呢嘛。” 三叔也在一边说:“算了二哥,小铁知道轻重。咱老爷子的脾气,越呛声越来劲,拧巴劲儿过去就好了。” 二叔指着何遇,点了两下,想起自己确实还有事情,真不能不走了,就说:“说什么也得让老爷子在这儿稳定两天。” “没问题。”何遇笑着。送两位叔叔到楼下。 “过两天我过来接老爷子回家。”二叔说着,抬眼看了看楼上的病房的窗户。 何遇给他开了车门。二叔刚要抬脚上车,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何遇说:“你小子,最近留神一点儿 何遇点头。 二叔的车子先走了。这时候三叔的车子才过来,何遇就说:“难怪刚才没看见您的车,我还以为只有二叔来了。”何遇见三叔没有急着走的意思,又问:“三叔,我怎么听说您又要调动了?” 三叔笑眯眯的,“又有传闻啦?” 何遇笑。父亲兄弟四人,数三叔样子最和善,脾气性格像足了过世的奶奶。他瞅着就觉得可亲。 “嗯。而且是大调。” “自从我去了那边,每回进京,都有消息说我要调动。传了好几年啦,我不是还在?”三叔呵呵笑着,“传闻没关系,别是绯闻就好啦。” 何遇笑起来,上来搭着三叔的肩膀,也给三叔开了车门,请他上车,“您这就回那边?” “嗯。” “您多保重。” 何三叔看着侄子,点了点头,说:“好。你也快上去吧。” “哎。”何遇对着三叔挥挥手,又示意司机开车。 车子缓缓启动,又轻又稳。何三叔拨开右侧车窗的遮光帘,看了一眼院子里那辆跑车,想着刚才何遇哄老爷子说要去兜风的话,忽然就笑了,自言自语道:“这小子,难怪老爷子疼他。” 那边何遇三步并作两步走,很快的回到爷爷房里去。迎面遇到李医生,何遇停下来打招呼。 “辛苦。”何遇说。 李医生笑着点点头,说:“应该的。老爷子看到你跟三伏天儿吃冰块儿似的,心里那个熨帖就甭提了。有时间,多来看看他。” “那是。我听说这两天胃口不好?” 李医生看着何遇,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何遇心里一紧。他担心祖父有点儿什么不好。 “胃口算可以。就是,在这儿住久了,确实闷得慌。老爷子好静,这不假;可这儿不是静,是闷。”李医生悄悄的说。 何遇听出李医生言下之意,点点头,说:“我明白。” “老爷子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了。听他骂人那么大声,也就是骂两句,打都打不动了。”李医生摇头。虽然祖父直呼“小李”,这位李医生也是年近六旬的老大夫了。 “快进去吧,老爷子等着呢。” “行。”何遇跟李医生打了招呼,转身进病房。病房里静悄悄的,只剩了老爷子一个人。何遇看着爷爷拿着小勺子,一点一点的抿着粥,忽然之间,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了上来――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夏天跟爷爷去游泳回来,半路上见到卖西瓜的老汉,祖孙俩下车去,开两个西瓜,在路边吃完了再回家,撑的肚皮圆圆,回去,奶奶把晚饭备好了,还照样吃……奶奶去世的早,爷爷,太寂寞了。 何遇在爷爷身边坐下来,“味道还行?” 老爷子说:“还不是就那样,几十年不变。” 何遇微笑,“爷爷……” “有话就说。”何老爷子放下勺子。何遇站起来,去拧了条毛巾。他想要替爷爷擦,犹豫了一下,还是双手递上。老爷子细细的擦着嘴边。他一直是个爱干净的老人。 “要不,过两天,您搬去我那儿住好不好?” 老爷子似乎不意外,把手里的毛巾递还给铁河。 何遇接过来,看着祖父,等着他回答。 “你那儿有什么好?有小猫啊还是有小狗啊?”老爷子示意铁河调整一下床的高度。 何遇弯下身子,给调到合适的高度。老爷子舒服的靠上去,清了清喉咙,适才一番脾气发出来,喉咙很不舒服,胸口也有些闷。 何遇坐下来,拉过爷爷的手臂,给他按摩着,低声嘟囔:“谁要小猫小狗啊。” “没小猫小狗,小孩子有一只也成啊。”何遇的手宽大有力,按摩的很舒服,老爷子说话的语调不由自主的柔和下来。 何遇笑出来。 老爷子对着粥碗努了努嘴,说:“这是你的心思?” “不是。棠棠。” 老爷子点点头。 昨天李尧棠来探望,因为感冒没完全好,只是隔着玻璃行了礼。他也没多说话。隐约听到她在外面和看护说了一会儿话。后来看护进来给他送药。看护为他工作十几年了,讲话有时也随意些。就说“就这孙媳妇儿,跟孙女儿似的”。 孙女儿似的,那个孩子。 老爷子看了何遇一眼,“你刚才那是什么提议?看我没几日活头了,给我安排后事?” “爷爷。” 老爷子摆摆手,“这么多儿子、孙子,我偏住你那里?不成体统。” “讲究这个做什么。” “我爱清静。还是自个儿住的好。”老爷子深深的喘了口气,“可不爱呆在这里。” “您身体好了,自然就不住了。” “这种长寿,难捱。”老爷子摇头,“知道你们孝顺,爷爷很知足。” “还知足呢,您瞧您刚刚吼叔叔们吼的。” “我不吼他们?他们没个怕。尤其是你二叔,我眼瞅着越发不像样。霸王似的,哼,敢当着我面训人。” “爷爷,二叔也是担心您。” “担心我,他来伺候我。有一个算一个,只会动嘴皮子。” 何遇不敢多说了。 “刚才,你和你二叔三叔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半天,都说我什么了?” “哪儿有!”何遇笑了,“哪儿敢……” 032 跟妈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全世界都在等着我长大,我不能永远待在原地辜负所有人的期待,所以我只能拼命的向前走啊走,可是,我的心没有变,你一直待在我的心尖尖上,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何老爷子冷哼了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 何遇嘿嘿一笑,老爷子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何遇站起来替祖父揉肩膀。只听到祖父说:“年轻的时候,不要把利益看的太重。做点儿正经事。爷爷呢,还想多看几年好光景,看着你能成点儿事。” 何遇默默不语。 祖父也半晌没出声,何遇以为爷爷可能困了,他低头看看,发现老人正盯着那只红漆食盒,若有所思。 “爷爷,您在想什么?”他忍不住问。 “唔,”老爷子应了一声,“棠棠呢,是个好孩子。” 何遇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也就是她吧,能跟你这个混世魔王凑合过。你母亲这个眼光还是有的。” 老人家的语气很平静,像一条在夜里静静流淌的河。何遇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安静了。他坐下来,看着爷爷。祖孙俩就这样对望着,过了好一会儿,何遇听到爷爷问道:“我可以在这里再住两天。” 何遇想了想,点头。 “我有个条件。” 何遇看着祖父,怎么只一会儿的工夫,好像变成了讨价还价的小孩。 “你得来接我。” “这没问题。”何遇笑了。 “开着你那个……”老爷子的手,在何遇面前一划,说,“嗡的一下,心脏都不是自己的了――就那个。到时候,你给我来,‘嗡’,一下。” 何遇好像看到子弹在自己眼前飞舞了。 终于完成了学生的答辩,顺利送走了毕业生,李尧棠正式开始了暑假生活。在这不长不短的日子里,何母总是日日打来电话,无非就是想让李尧棠早点过去上海。 最后,李尧棠还是选择了坐何遇的专机飞到了上海,没有坐火车。想来若是坐火车,一路上不知道又要接多少电话询问自己的行程,想想就费劲,还怎么看沿途的风景。 何母笑眯眯的亲自来给李尧棠开了门。 “妈妈。”李尧棠笑着。 何母亲热的拉着她的手往里走,“你能来真好,还以为今儿我老太婆又要一个人过了。” 棠棠听着婆婆忽然用带着很浓的西北口音的腔调讲话,忍不住笑,接着问:“爸爸呢?” “出去开会几天了。” “大哥大嫂和跳跳什么时候回来?” “妥妥外公病了,你大哥和大嫂带着跳跳去香港,不知道这个暑假还回不回来。我同他们讲了,回不来也无妨。家里长辈病着,理当尽孝。” 李尧棠点头。 何母拉着李尧棠坐下来,“瞧瞧这脸白的,这小脸瘦的……”她温暖的手托着李尧棠的下巴,细细端详,皱眉,“我就说铁子没照顾好你,他还犟嘴。” “不怪他的。” “妈妈上次回北京,本来想着能过去待一段时间,给你调养调养身体,可后来突然有事,走得急匆匆的。” 何母的语气里不无遗憾与愧疚。 “我知道的,妈妈。”李尧棠淡淡的开口。 家里的刘阿姨端了茶点出来,微笑着看李尧棠。 何母笑道:“我家棠棠从来就善解人意,也从不说小铁的坏话。” “可不是。”刘阿姨笑着。 “吃点儿东西,上楼去歇着。晚上咱们吃面。”何母体贴的说。 “我不累的,妈妈。”李尧棠忙说。 “那陪我说会儿话吧。”何母挺高兴的,“等会儿我就出门了。街角哪家超市的苹果不错。我想再去逛逛,有些东西要买。” “那我陪您去。” “不用。我出门,你就歇着吧。” 刘阿姨又去端了一个盅子过来。李尧棠闻到了浓浓的药香。 “妈妈在吃中药?”她问。 刘阿姨将那只粉彩盅放在李尧棠面前,笑眯眯的看着她,说:“不是夫人的,是你的。” 何母笑道:“你这病还没完全好,上海这边湿气又重,怕你吃不消。就请保健医生配了几味中药,让刘阿姨给煎了,你吃上两日。” 李尧棠知道婆婆笃信中医,又精通药理,素日里也少不得吃些她吩咐的药膳汤剂,原是习以为常的。当下端起药盅将那黑褐色的汤喝下。沈阿姨递过来冰糖盅子,她摇摇头,只喝了口清水。 “不苦。”李尧棠微笑。 在李家也是如此,她算是草药堆里混大的,哪里怕这个了? 刘阿姨啧啧称赞。 何母满意的看着她笑,道:“还是我们棠棠乖,那几个叫他们喝点子补汤都像要了他们的命一般。小铁尤甚。其次是你大嫂。跳跳那个小魔怪也有样学样,敢对着奶奶用英文喊这是毒药。” 何母笑眯眯的摆着手,雍容华贵的姿态。她应该是何家最坚持中医药的了。其他人早中了西医的毒。也难怪,打提倡“开眼开世界”,何家就随了西学东渐的潮流。传统还是尊重的,但是医学上是信仰西医的。她可不以为然。得机会就要让孩子们试中医药。虽然屡屡受挫,还是乐此不疲。 李尧棠听着好笑。 “跳跳的英文比汉语流利多了,你爸爸不满意的很。要你大嫂注意汉语教育呢。说何家的孩子们汉学底子都是一等一的,大川小铁也都是扎扎实实的学了中文的,不许家里出假洋鬼子呢。” “跳跳到底是在加国长的。” 何母笑道:“这也罢了。爸爸生气的是你大嫂在家里也和跳跳讲英文。” 李尧棠点点头。刘舒自己都是洋鬼子做派,难免的。可何家到底还是地道的大家族,虽然洋派,但也很保留了些传统的。难怪公公会说那样一番话。 “爸爸说,以后老二家的孩子倒是不必担心这个。”何母笑眯眯的看着李尧棠。 李尧棠愣了一下,立即晓得婆婆指的是什么。这么明显的暗示,她怎么会听不明白?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含糊的笑着。何母见李尧棠不接这个茬口,有点儿失望。 “我说,棠棠哪。” “妈妈。” “过了年,你可就满三十了,铁河比你大四五岁,也不小了。” “……” “头几年,你们正是闯事业的时候,没精力想这个,妈妈理解。现如今,你们也大了,再者说,你们两个事业都上了轨道,感情又稳定,这个问题是不是就该提上日程了?” “……” “妈妈早就想问你,可又担心你有压力;跟小铁提呢,他就只管敷衍我。”何母含笑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李尧棠,李尧棠在她的注视下,脸上渐渐的泛了红。 孩子? 这一两年也许是年纪长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每次念头一闪过来,她很快就避开了。那好像是个再虚幻不过的影子。 原来大嫂真不是无缘无故的问她的。而是何家上下已经都在关注这个事情――何遇,他竟一点儿口风都没跟她漏。 是忘了?是根本没放在心上?还是在找合适的时间跟她谈? 李尧棠有些恼。 他只要提一嘴,她此刻就不会这么被动。 但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想提。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孩子。或者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他们俩的孩子……她脑中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一处翻滚,只是没个头绪。她抿了唇,脸上烧的越来越凶。 何母见李尧棠面红耳赤,只是不吱声,微笑着低声问道:“不好意思啦?” “……” “你这孩子,跟妈妈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依我说,你们也该不设防了。” 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们婆媳两个,李尧棠还是觉得又羞又窘。美丽高贵的何母,此刻只是个寻常的婆婆、况且还是个急着抱孙子的婆婆――李尧棠都没有想到,她还有这样一面。 “妈妈……”李尧棠咽了口唾沫,窘迫的绞着手指。 “就这么定了!乖!”何母笑着拍拍李尧棠的脸蛋儿,“得,我这就等着了。” 她也不待李尧棠回答,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个话。李尧棠心头乱如麻团,竟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幸好何母也只是跟她唠唠家常。一时有电话进来,柳阿姨请她去接,她才起身进房间去。李尧棠坐在沙发上,忽觉额头一层密密的汗。她抽了张纸巾,叠了两叠,按在额头上。 婆婆的话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只是下意识的不想这么快就回答婆婆。仓促间似乎任何的回答都是糊弄。她不想这样。 可是她是何家的媳妇,老人家企盼添个新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愿望;她是个女人,嫁人生子,是人伦,更是道理,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吗?似乎是没有。 那,何遇……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会这样想吗? 李尧棠想到何遇,眼前不禁浮现出他那冷峻的容颜和深邃犀利的眼神,那表情似乎在问她:你呢,你是怎么想的?你愿意给我生儿育女嘛?你愿意嘛? 李尧棠背后似滚过一个雷。 她不敢再往下想。莫名觉得身体烦躁。 房间里,何母放下电话,一脸喜色,她叫刘阿姨把准备好的中药取出来,吩咐明天开始一早一晚给李尧棠炖补汤。 那小体格儿,中看不中用,不补怎么行? 033 小铁很会欺负棠棠 晚饭过后,何母和长子一家还有小儿媳李尧棠一起在客厅里聊天。 刘舒父亲病情稳定后,何川夫妇还是赶回了上海。 电视里正在播新闻,何父何江流正在做重要的讲话。跳跳指着电视说爷爷为什么在电视机里啊? 听着她娇嫩的声音、并不标准的汉语,大家都笑起来。跳跳有点儿不好意思,在父亲腿上扭来扭去。一会儿跳下来,看到玻璃盒子里漂亮的糖果,嚷嚷着要吃。小小的手指,粉色花苞儿似的。 刘舒不让她吃。 李尧棠悄声问婆婆:“还不让吃糖?” “可不是。”何母笑着,“我们的小宝贝儿,长这么大,吃的糖都还不够一巴掌呢。” 刘舒有她自己的一套育儿理论,她专门制定了食谱,跳跳从小吃东西都是严格按照食谱来。刘舒是靠量杯和天枰把握女儿的胃。盐分摄入的很少,糖根本不许吃,带人工色素的食品,想都不要想。跳跳长的细瘦细瘦的,跟豆芽菜一样。 因为她的这番理论,不知道跟何母起过多少次冲突,慢慢的成了两个人斗嘴的乐趣。跳跳还是按照刘舒的方式在养,偶尔也会吃些奶奶坚持让吃的东西。比如说,盐津梅子。 李尧棠疑心婆婆催她生养,是因为做奶奶的心没得到满足的缘故…… 怎么又想到这上头来了…… 也难怪的,来了快一个周,婆婆变着花样给她吃补品,除了补品还有一日两次的中药。搞得大嫂刘舒今天一回来,发现她乖乖的进补,笑的跌手跌脚。 “小婶婶!小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呢?”跳跳钻进李尧棠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细声细气的问,那双圆嘟嘟的大眼,忽闪忽闪的,瞧的李尧棠忽然心慌气短,忙不迭的将跳跳搂紧,“i-miss–him-so-much!” “小叔叔啊……”李尧棠有心说很快就会来,可是对着这个四岁的孩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敢胡扯,“小叔叔没有说啊。” “……小婶婶,那你想不想小叔叔啊?”跳跳爬到李尧棠的腿上,让李尧棠搂着她。 “……” 李尧棠尴尬的发现,大家都在瞧着她,大嫂更是几乎要笑出来,对着李尧棠大声说:“大人不可以骗小孩子哦!” 李尧棠点点头,嗯,不骗,不回答就不会骗了。 跳跳身上有种甜甜的味道,闻起来,像蜜一样。李尧棠觉得自己的心要化成一滩水了。 “小婶婶……” “嗯?” “妈妈说,我很快会有小弟弟了……”李尧棠看大嫂。大嫂对她努了努嘴,示意女儿话还没说完。果然,跳跳眨着眼睛,对李尧棠说:“小婶婶……肚子里有小弟弟!” 李尧棠觉得自己的头发丝都要红了,可也忍不住笑出来,她看着跳跳,“跳跳很想要小弟弟嘛?” 跳跳煞有其事的想了想,“小妹妹也可以的。” 那可爱的模样,让李尧棠低下头来在她脸腮上亲了一下。跳跳得意的转过脸来,示意李尧棠再亲这边一下,李尧棠又在这边亲了一下。大家被跳跳逗的笑起来。 刘舒笑道:“你看,连跳跳都在盼着家里添个小孩子呢,你还不加油?” 李尧棠只管抱着跳跳,脸上微笑着,并不回答。 大嫂和婆婆对视,两人不约而同的说了句:“关键在小铁。” 这时门铃响了,家里的刘阿姨去开门,跳跳忽然尖叫着从李尧棠腿上跳下来,跟着跑到门厅去。 何母急忙说:“跳跳不要跑,小心摔了!” 一会儿就听到跳跳的笑声和叫声。何母愣了一下,“谁?” “妈!大哥,大嫂!” 这么宏亮的声音,不是何遇是谁? “唷!”刘舒第一个反应过来,抚掌大乐,道:“瞧我们刚还说到你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何遇把跳跳扛在肩膀上,走近了些,平日略嫌严肃的脸上,此时表情柔和,任跳跳揪住他的头发揉搓。 刘舒一边喊着女儿下来,一边笑着说何遇耳朵长脚头快。 何母听说何遇还没吃晚饭,忙和刘阿姨进厨房张罗晚饭去了。 一时何川把跳跳接过来,兄弟俩说了几句话,说话间,又有电话找何川。他讲着电话,走过去跟母亲摆手示意不要弄太多东西,他吃现成的就好。 李尧棠看着眼前忽然忙碌起来的一切,嘈杂……而且幸福。 她愣愣的瞅着何遇站在廊上打电话的背影。直到大嫂碰了碰她,她才反应过来,将何遇的行李箱拖到房间里去。 他们俩要住的房间不是很大,这栋小楼房是提供给高级公务人员的住宅,五十年代建筑了,统共三个卧室。住惯了大房,她都觉得这儿局促,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可一个温暖的家的感觉,不就该是有着到处堆着东西的拥挤感、到处磕磕碰碰的局促感的? 李尧棠胡思乱想着,一边收起他带来的行李。好在他带的东西也不多,只是两套随身换洗的衣服。看来没想要多住。前年他就是没住几天便飞欧洲公干了…… 听到楼下的笑闹声,李尧棠心慌慌的。来到这里以后,心就慌慌的。何遇这一来,她就更慌了。 …… 何遇和大哥何川在女人们都回房休息之后,仍坐在客厅里喝酒聊天。兄弟俩自小感情就很好,如今聚少离多,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何川酒量不如何遇,这会儿已经酒酣耳热,可何遇仍是神色如常。何川忽然拍着弟弟的肩膀,笑嘻嘻的说:“……喂……妈可是跟你媳妇儿说了……啊……” “什么?” “……那个……个……” “哪个?”何遇莫名其妙。 “就……你装……装蒜!” “什么呀!” “孩子。” 何遇愣了一下,“那个啊。” 他心神一滞。忽然想起前两天在爷爷那里,爷爷说的“没有小猫小狗,小孩子有一只也成”的话来。他笑了一下。 何川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得!我得……回房了,你也早点儿去歇着吧……不用,我自己回。” 何遇好笑的看着他,大哥都忘了,他们的卧室是对门的。 把大哥送到门口,看他进去,何遇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推开房门,意外的发现李尧棠还没睡,正倚在床头看书。 “吵到你了?” 她摇摇头。 他才想起来,她有择席的毛病。 何遇打量着房间,皱眉。这么小,又安了那么大一张床,越发显得空间不足,转个身都困难似的。早知道不答应住家里。他有些懊悔。 “我们换个地方?”他坐在床沿上,忽然说。 李尧棠皱眉,“好好儿的,你又想招爸的不痛快是吧?”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公公本来就对何遇奢侈的生活方式颇有微词,真要出去住,那还不得跟捅了马蜂窝似的?甭想安生了。统共住不了几晚,何苦来惹老人家不开心。 何遇不出声了。 “虽然挤点儿,可这才像一家人不是?”李尧棠把手里的书放在床头,整理着被子,见他不动,问道:“不去洗澡吗?” 何遇拿着睡衣出去了。 李尧棠想着何遇刚才的别扭样子,撅了撅嘴,果然是大少爷。若不是不洗澡就睡不着觉,才不肯进那个“公用”的浴室呢。 她又呆坐了一会儿,躺下了。 何遇洗好了回来,看到李尧棠已经关了她那侧的床头灯睡下了。他默默的擦干头发,钻进被窝里去。空调开着,有点儿声响;被子感觉有点儿潮;床垫太软,躺下去整个人跟塌了似的――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身边的那个人呼吸匀净,显然已经睡的沉了。何遇就更焦躁――真是,到底谁是择席的那个?! “喂,李尧棠!” “嗯……”她迷迷糊糊的。 “起来给我煮碗面!” 第二天起来,何父何江流回来了,一家子总算聚齐了。何母开心的很:何江流父子三人在客厅里喝茶聊天,小孙女跳跳坐在爷爷的膝上,一副爱娇的模样;两个媳妇有说有笑的和她一起忙着准备午饭――虽说都是添乱的主儿,有她们反而更忙叨,可是一家人这样团聚在一起,一年里也是难得的。 李尧棠看着自己沾满面粉的双手,闻着阵阵的食物香味,被一种久违了的家的气氛所包裹着。她感到安宁。 大嫂趁婆婆转身取调料的工夫,凑过来看李尧棠。 李尧棠抬手用袖口抹了一下下巴,“我脸上有东西?” 刘舒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嗯。” “哪儿?”李尧棠又擦一下左颊。 “你昨晚没睡好吧?” “嗯。”李尧棠答应着,继续揉着面团。她已经揉了半天了,可面团还是疙疙瘩瘩的。真是让人气馁。 刘舒乐了,“看你的黑眼圈就知道。” 李尧棠看到大嫂笑的样子,忙摆手,“不是,那个……何遇他……” 正在这时何遇嚷嚷着“李尧棠来倒水”,大嫂笑着让李尧棠快些出去。李尧棠只好从厨房拎了暖水瓶过来。 何遇抬头,看到穿着围裙的李尧棠,手上、脸上、身上都沾着面粉,这种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不禁多看了一眼。 李尧棠不理他,上来先给公公少添了点儿水。 何江流点着铁河,“小铁很会欺负棠棠。” 李尧棠微笑,慢声细语的,“爸爸说的是。” 何遇瞪了李尧棠一眼,说“哪有。” 034 早到的过节 看着何遇还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李尧棠瞪回去,心说都是你,大半夜的吵人起来给你煮面吃,害我睡不好就罢了,还被大嫂取笑。 被忽然这么瞪,何遇有点儿意外,抬手摸了摸额头。他忽然觉得李尧棠有点可爱。 李尧棠垂下眼帘,给他往茶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水。 何江流笑呵呵的看着这俩人“暗战”,等李尧棠走开后才说:“你素日里的嘴脸,你老子我不知道谁知道?远的不说,前几日回北京开会,就有人当面跟我抱怨说你软硬不吃。” “您听那些呢!旁人说话多是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何遇自然知道父亲指的是哪桩事,那日二叔也说他。于是他笑着,“我一不犯国法,二不违反行规,怎么做事我有我的原则。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去。” “凡事低调一点总不为过。”何父语重心长的说道。 “是。”何遇点头应承,他也知道父亲点醒他的用意。 “大川你也是。”何江流转头对大儿子说。 “又关我事?”何川做惊讶状。 “怎么不关你事?你们俩如今都算是树大招风。” 何遇笑,“爸,我可算不上啊!您说说大哥是应该的。四处兜售石油,那行动可就有人知道。”何川是外资石油公司首席代表。 何川对着何遇龇牙,有心说你个好事儿之徒。 何遇动不动就拿他说事儿。 何遇笑着跟父亲说:“您在这儿住的惯吗?” “我有什么住不惯的?”何江流瞪何遇一眼。小儿子心里想什么,他自然清楚。 何江流已经开始长寿眉了,这使他眉目更显威严。 “还不是想您和妈住的宽敞一点儿啊?我那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养着一堆人呢,总得派上用场才值吧。” “你还说!前阵子还听你母亲说,你竟然在法国和意大利安置酒庄啊葡萄园的。你四处置办些房产做什么?这一处那一处的,还不都闲着养苍蝇?不像话。” “保值。” “能保个屁值。经济一坏,最快贬值的就是房产。”何川开玩笑。 何遇有心反驳何川,可是在父亲面前他一向规矩,于是笑了笑。何川知道他装蒜的德性,也不揭穿他,另外扯起了话题。 这回说的是他的正事。何江流听着听着,将小孙女放下来,让她去找奶奶,他端坐在沙发上,仔细的听着大儿子的话。偶尔问一句,都是直中要害。 何遇默默的听着父亲和大哥的对话,拿起茶杯来――“啊哟!”他叫起来。茶杯几乎脱手。 何江流和何川莫名其妙的瞅着铁河。觉得他现在越发不稳重了,竟大惊小怪的。 何遇这一口滚水吞下去,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忍着,对着父亲和大哥摇摇头,“没事。” 可心里那个气啊――李尧棠,你要谋杀亲夫啊…… “小铁你什么时候回去?”何江流问何遇。 “我这正常回去开工就可以。这阵子公司不忙。”何遇说。舌头还是很疼,火烧火燎的。说话都有点卷舌了。 何川听了就说:“那正好,你可以陪爸妈多住几天,我和你大嫂后天就走。” 何遇知道大嫂的父亲病的不轻,点了点头。 “那个,妈妈让棠棠住到开学呢。”何川说。 何川嗯了一声,“那就住呗。” “妈和棠棠真合得来。难怪当初非跟李家要棠棠来做媳妇呢。”钢川笑着。 何川是知道的,母亲对刘舒并不是很满意,只是因为他喜欢,母亲尽最大的可能接受了刘舒。而棠棠却是母亲亲自照着她最理想的方式选定的。当然当年李家突遭变故,急需援手,也给了母亲一个绝佳的机会――这就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何遇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何江流看了小儿子一眼――那张脸酷肖自己的容貌,立时令他生出些感慨来――何遇到年就35岁了。多年商场政界摸爬滚打,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现在,就算他这个做父亲的,轻易也摸不准他的心思。此时大儿子提起旧事,小儿子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不出他心里有些什么感受。 何江流抿了口茶。何川的话,竟让他的心底泛起涟漪。 那时候小儿子留学回来创业,没几年,在商界就风生水起,渐渐的不常回家来住,在外面偶尔也会闹出些花边新闻来,他这个做父亲的并不干涉。谁还没年轻过呢?别太出格就是了。而且从心底里,他是很信任小儿子,也是很为小儿子骄傲的。 妻子想要娶李家女儿做媳妇的想法,最初他是反对的。 那些日子妻子的忙碌,就是为了李家的事。妻子做事,一向极有分寸;李季礼的事情,他也明白其中利害。只是,那个时候开口提亲,不是落井下石,也是趁火打劫。可是妻子有她的想法。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他最终也同意了。只是保留了一点意见:这事得何遇点头。 何遇果然不愿意。 还记得那个晚上,他开会开到深夜,回到家中,听到妻子和小儿子的争执。 儿子虽不激烈然而坚持的言辞,并没有浇灭妻子的热忱。她是何许人也,何江流太知道了妻子的做派了。 她想要的东西,就看她有多想得到了。早些时候,关于何川的婚事,她原也有盘算,可大儿子执意娶刘舒,令她的如意算盘扑了空。所以小儿子的婚事,她无论如何都要按照自己的意思来。这个意愿几乎是不可逆转的。 只是过程很是起了些波折的。最后从李家娶过来的,也不是最初的目标李知礼,而是李尧棠。直到很久以后,何江流才知道,妻子的目标,唯有李尧棠。 妻子为什么选定李尧棠作儿媳妇。他当然是知道些缘由。只是有些东西,他也是后来才慢慢品出来的。因为李尧棠,并不仅仅是“李尧棠”而已。 他们当然对李尧棠自然是很满意的;可是,小儿子呢?在他这个做父亲的人看来,何遇看着李尧棠的眼神,从不像大儿子看刘舒那样,是持久的热忱和依恋,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原始的激情和渴望。何遇的眼睛,如一泓深潭,不见底。 …… 吃过饺子后,何江流就又出门了,近来的工作十分繁忙,忙着慰问,忙着讲话,忙着访谈。 外面下着雨,很是潮湿阴冷。何遇看了看天色,跟父亲说要陪他一起去。何江流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高兴的。比起大儿子来,小儿子常常会有出其不意然而又让他觉得很贴心的行动。 何遇上了车,坐在父亲的身边。李尧棠追出来,给公公和丈夫送上两杯酸梅汤,说外面热。她就什么也没有遮挡的跑出来了,她平日可是最怕晒黑的,何遇不耐烦的接过她手递过来的酸梅汤,让她赶紧回去,似嫌她多事。车子开了出来,他看着手里的两杯酸梅汤,皱了皱眉头。 “小铁,你态度有问题。”何江流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个时候,只要说句谢谢,快点儿进屋去就可以了。” 何遇听了父亲的话,又皱眉头。 何江流不再说话。何遇也不再说话。 车子里沉闷而幽深,繁华的街景挤进深色的车窗来,也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儿。 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还没有下车,何遇便看到何川夫妇和母亲、李尧棠、刘阿姨等人在园子里烤肉。大嫂说说笑笑的,表现得像个小孩子,似乎是比跳跳还要幼稚,那笑声传过来,似银铃一般。 李尧棠则静静地坐在烤架旁,陪着母亲一起看火,静静的看着烤架上的肉的颜色变化,时不时翻动一下烤得东西。大嫂大笑着,喊李尧棠快来吃肉,她只是摆手,那么的抗拒……何遇牵了牵嘴角,她从不吃这些东西。 母亲先看到了他们,于是笑着招呼他和父过去,准备一起吃烤串。 何川嚷嚷着要喝啤酒,何遇过去和大哥一起去买啤酒。回来的时候却还拿着鞭炮。大家都愣了一下。 只见何川把一挂鞭炮吊在长长的竹竿上,然后高高挂起,再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来。何遇刚准备点芯子,大哥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说我来吧,还回头笑着说这个可是炸药版的鞭炮,忒响了,大家捂好耳朵――何遇挥了挥手,催他快点上,然后退到一边去。 何遇看着那拇指粗的炮仗,心里就有些紧张,她捂住耳朵。大嫂哈哈笑着让丈夫快点儿。李尧棠心怦怦的跳着…… 看何川在那边背对着大家摸索了一阵儿,忽然跳开,只见长长的引信兹兹的冒着火星儿,接着“嘭!咔!嘭!……”鞭炮响起来,果然像一颗颗的炸弹,发出巨大的响声。李尧棠觉得自己整个人简直要被震飞了,脚下的石板地都在震颤。不知道是被震的,还是错觉,她有点儿发抖。 忽然肩头一暖,何遇的双肘搭在她的肩上;她来不及回头,他的那双大手按在她捂住耳朵的手上――指尖是冰凉的,可手心却是热的。李尧棠的眼睛盯住炮仗,一颗一颗的被点燃、炸开,一团一团的火焰灼烧着,那声响冲破云霄…… 何江流有心说夜里搞这么大动静是要被投诉的,可却被一旁的妻子拦住,一家子难得这么高兴。往年过年的时候,一家子人都凑不齐,今天就权当过节了…… 035 可是我想要 夜深了,一大家子准备回屋休息,男人们都先进屋了,何母抱着睡着的跳跳也回屋了,院子里就剩李尧棠和大嫂在帮刘阿姨一块收拾满地的狼藉。 “何遇?……何遇……?” 回到屋里的李尧棠的看着何遇难受又别扭的睡姿,轻声唤他。 何遇趴在床上,整张脸都被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他这会儿一动都不想动。光裸的手臂露在毛毯外面。他含含糊糊的的应了一声,说了句,“嗯……别闹……让我再睡会儿”。 有人伸手过来替他扯了扯毛毯,肩头被盖住了。他舒服的向里缩一下。 屋子里果然安静了。 早上的时候,李尧棠先起来的,然后喊何遇。何遇听见李尧棠在喊自己,却张不开嘴应一声。李尧棠便先行下楼了。 渐渐的,何遇脑子清醒过来了。 他伸手摸索着,在枕边捞到一只表,看一眼,还不到七点。他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慢慢的适应着光线。感觉握在手里的表有点儿不对劲儿,他举到眼前——金色的女士表,褐色的腕带——是李尧棠的,而他的还在腕子上,昨晚根本没顾得摘下来。 何遇的思维凝滞片刻,盯住那淡金色的表盘,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表放回原处。 楼下跳跳咯咯咯的笑声不时的传来,何遇知道是时候起床了。果然不一会儿工夫,卧室的门锁咔哒一声响了。何遇闭上眼睛。 有人在接近他。 何遇尽量放缓呼吸…… 这味道,甜腻腻的…… 何遇感觉到床沿被压下去一块儿,一个温软的物体突然的压上了他胸口。 “何跳跳!”何遇猛的睁开眼睛,大叫起来。压在他胸口的那个“物体”愣了一秒钟,发出尖利的叫声,这叔侄俩在床上滚做一团,玩的不亦乐乎。 何遇挠跳跳的痒,跳跳又笑又叫,“小婶婶……”求援了。 “叫你皮!”何遇在侄女儿屁股上虚拍了一下。他下床,用他那双大手将侄女儿拎起来,两步跨过来把她丢到正站在门口看他们嬉闹的李尧棠怀里。 何遇裸着上身,李尧棠脸上有点儿窘,很快的说:“爸爸马上要出门,你快点儿出来吃早饭。” 何遇拿起床头衬衫套在身上,回头打量李尧棠——她难得的穿了裙子,还是喜庆的正红色,配着一挂石榴红的宝石链,显得妩媚生香。而跳跳在李尧棠的臂弯里,像一朵粉色的娇花。 何遇往外走,经过她们身侧,抬手拧了一下跳跳的小脸蛋儿。跳跳又叫起来。 李尧棠抱着跳跳跟在何遇身后,跟着进了洗漱间,将跳跳放在洗脸台上,替跳跳梳头发。那蝴蝶结刚才被何遇给弄松了。跳跳乖乖的让李尧棠梳头,靠着李尧棠,手里把玩着李尧棠胸前的宝石链。 何遇把脸浸入水里。 听到妈妈催他们吃饭,李尧棠忙应声。 “你快点儿吧。”李尧棠拿了毛巾在手里,忍不住催促。 “要不你替我洗?”何遇没好气的从她手里扯过毛巾。 她皱眉,“我不想跟你吵架。” 何遇擦干了脸上的水珠,听到这儿,哼了一声,不理她,拍拍手把跳跳接过来,顶在肩膀上,“下去吃饭喽!” “吃饭喽……”跳跳开心的跟着何遇叫。 李尧棠好笑的看着这一大一小,把何遇刚才用过的毛巾叠了两叠放回毛巾架上。 饭桌早就摆好。一家人坐下来,何遇从父母到哥嫂,分别问过好,这才拿起筷子来。 跳跳仍要何遇抱,何遇索性让跳跳坐在膝上,喂跳跳吃饭。 刘舒就笑着说不要太宠跳跳了,“以后要我们怎么带呢。” 何川笑着,“就纵她几日好了。”转脸又对李尧棠说,“我看哪,往后你一准儿省心。” “嗯?” “瞧小铁十足十的奶爸样子。” 全家人都笑起来。 李尧棠看着何遇细心的替跳跳擦着嘴角,忽然间心头冒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整整忙了一天,白天随着婆婆出门拜访友人,晚上在家中帮忙招呼上门的客人,李尧棠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一双腿酸酸胀胀的。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床边的藤椅上,翻看手机里的信息。屏幕画面忽然跳转,显示有电话进来,是芾甘。 李尧棠盯着屏幕,心跳空了一拍。 她按下接听键,“喂?” “棠棠。” “嗯。”李尧棠闭上眼睛,芾甘的脸清晰的浮在她眼前。说完了个嗯字,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边……是不是在下雨?” “芾甘?” “嗯?” “你感冒了?”她听出他声音的异样。 …… “嗯。” “我没事。谢谢你。” 听到他那鼻音浓重的声音,李尧棠觉得自己也呼吸困难了。他就是这样,一感冒就会犯鼻炎,厉害的时候,憋的他觉都睡不着,让他很难受——她的心温柔而酸楚的牵扯着,渐渐的感觉出疼痛……分明不关她的事了,可是总忍不住。忍不住不去关心。 何遇推门进来,看到李尧棠手里握住电话,呆呆的坐着,眼里晃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他把手表摘下来搁在床头柜上,拿了浴袍出去。 隐隐的能听到浴室里哗哗的水声隔了两道门传过来,李尧棠听着,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铺床。这时有人敲门。是刘阿姨给她来送汤。 李尧棠把一碗汤喝下去,大口的喝水,冲淡满嘴的草药味。 何遇回来,闻到药味,皱了皱眉,“妈妈还让你吃药?” 李尧棠不看他,“不是,是补汤。” 妈妈答应过自己不让李尧棠再喝这种东西的。何遇心里想着再提醒提醒妈妈。 “还不是一样。”何遇坐在床沿上,看着李尧棠,问道:“妈妈为什么让你用草药,你是知道的吧?”他语气平和,听不出波澜。 “知道。”她简单的回答。 她摘下头顶的卡子,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她晃了晃头。那长而蜷曲的发,在她背后流动着。 她不看何遇。只是盯着梳妆镜。 半晌,一动也不动。 何遇走到她身后,“既然知道,你怎么打算的?” 他声音很轻,钻进她耳朵里却像空谷中爆发的大吼,带着回音。 她仍盯着梳妆镜。 “不。” 短促,但清晰,而且坚定。也许,她的一生也就这样了。但孩子不可以,她不能拉无辜的性命下水。这样就够了。 “可是,我想要。” 李尧棠像被烫着一样,猛的转回身来。因为转的急了,她有些晕眩。她极力的稳住自己的身形。手不由自主的握牢了身前这挂宝石链。仿佛手心抓住一点儿什么,就会让她觉得有力量。由于过度用力,手心被宝石硌的生疼,可是她不在意。 何遇的脸上,仍是那样平静的表情。像是在说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话题。 可是他应该知道,她也知道,这个绝不是寻常的话题。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何遇,你究竟明不明白,你自己在说什么? 她的脑子有点儿转筋儿。 “你……” “我已经三十四岁了。”确切说是三十五。 他弯下腰来,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声说:“所以,作为我的太太,你还是需要再考虑一下。” 再考虑一下。 她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他这是下通牒,不是商议。 李尧棠心头一阵慌乱夹着一层恼火,搅得心肝脾肺顿时拧做一处,整个人都颠倒了一般。 李尧棠轻轻的摇着头,再靠近她一些。 李尧棠下意识的向后躲避,肩膀却被何遇的大手握住。李尧棠顿时寒毛直竖,她想挣开。 他的眸子闪着点点精光。此刻,他像是一只狐狸,看着自己的猎物。 “不。” 何遇眉尖一挑,“不?” 他暗暗咬牙关——不?不?! “对,不!”李尧棠抬手欲拂开他的手。她必须摆脱他的掌控,她必须和他谈一谈,她必须让他明白……她的念头都还没有转完,何遇已经顺势将她揽住,把她推倒在床上,他身子欺过来,李尧棠失声叫道:“何遇!” “嘘……”他空出一只手来,将手指比在她唇上,“小点儿声,你知道这房子隔音有多差。” “你放开我。”她压低声音。因为又气又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她粉白的脸红起来,呼吸也开始急促。 何遇不说话,可那眼中蹿起点点火焰。 李尧棠看到,不禁愣住。那不好的念头还没有闪过,何遇的脸已经离她只有寸远。他灼热的气息顿时将她裹的牢牢的,而他的亲吻紧接着上阵,令李尧棠脑中一片空白。 他攻城略地,她节节败退。 唇齿间有淡淡的咸腥,有微微的痛楚。像是针刺,又像是灼烧,那点点的痛楚渐渐的扩散,扩散到心里,扩散到四肢,扩散到全身。 何遇捧住她面颊的手,忽然感到湿热,他睁开眼睛,看到李尧棠脸上滚落的泪水。 他愣了一下。 抬起手来,轻柔的抚摸着她颤抖的唇。 “棠棠……”他声音低哑。 李尧棠的全身都在抖。她的双手抵在何遇胸前,牢牢的抓住他的胸襟,牢牢的,神经质一样,哽咽。 何遇喘着粗气,终于松开手。他颓然的躺下来,盯着天花板。胸口虽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血终于渐渐的冷了下来。他转过脸来,静静的看着她。 “我,就那么差劲吗?” 没有回应。 屋子里是死死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他从床上起身。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他打开卧室门。 他脚步声很重,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脚步声渐渐的远了,走廊、楼梯、门厅、大门……他回手关门,大门上的玻璃有些松动,关门时候力气稍重,玻璃发出颤音……颤音消逝, 整栋屋子也安静下来。 过了好久好久,李尧棠睁开眼睛。 灯灭了。 于是眼前是无边无尽的黑。 036 她永远这么安静 在上海待了两天的时间,何川夫妇便要回香港去了。这天一大早,李尧棠和何遇去机场送何川夫妇。 跳跳黏着她的小叔叔,不停的说这说那,哼哼唧唧,就是不肯松开捏着何遇衣袖的手。直到马上要登机了,何遇只好许诺过几天经过香港的时候去看她,她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手臂。 “小叔叔不许赖皮。” “嗯。”何遇爱溺的抚抚侄女的头发。 跳跳转头看李尧棠,仰着花瓣儿一样的小脸儿,“小婶婶也来。” 李尧棠捏了捏妥妥的小鼻子,“小婶婶答应跳跳,如果小婶婶去不了,一定给跳跳带礼物去……好不好?” 跳跳星星一样的眼睛,望着李尧棠。忽然张开胳膊,让李尧棠抱。李尧棠将跳跳搂在怀里,跳跳的小胳膊牢牢的箍着她的颈子。 李尧棠觉得这小小身体带给她的重量,像是全都压在了肺上,令她喘息有些困难。又不知道该怎么跟跳跳道别,才不会让这孩子难受……额头上竟然渗出汗来。 何川见状,将跳跳接过来,拍了她小屁股一下,笑道:“你这个小姑娘儿啊,磨人精!好了,咱们该进去了——跳跳,跟叔叔婶婶说再见。” 跳跳的嘴巴一扁,眼看就要哭,刘舒忙推何川,示意他快些进去。 何遇和大嫂拥抱下,低声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一定告诉我。” 刘舒了解的拍拍他手臂,然后过来拥抱李尧棠,在她耳边说:“哎,回去好好儿哄哄小铁。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别老吵架。” 李尧棠尴尬的笑了笑。刘舒微笑着摆手,跟在何川和跳跳身后,往里走去。 李尧棠对着跳跳摆手,小姑娘花蕾一样的秀美模样极是惹人怜爱。一直看着他们走进通道,李尧棠才放下手来。 转头看看身边的何遇,发现他正直直的望着前方,看的入神了——从今早回来,他就对她摆着一张臭脸好像生怕家里人不知道他们俩吵架了似的。 刚才来机场的路上,他也只管开车,弄的何川夫妇都尽量避免开口,气氛异常沉闷——但他这是看什么看的这样出神?何川一家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再说方向也不对。 李尧棠顺着佟铁河的目光看过去——从国内抵达的出口,正走出一位戴着黑超的女子。身材修长妖娆,豹皮纹的皮草上装,令她在人流之中顿时跳脱出来。 那女子脚步略作停顿,跟身边的人讲了几句话,那些人和她分开,推着行李车先走,她便朝这边走来。 李尧棠看一眼何遇,铁河的嘴角牵出一丝的微笑。 那女子走近了,摘下墨镜来说:“何总,好巧。”她微笑,那面上容光,令那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皆生”顿时成了现身说法。 何遇点头。 “这位是……”那女子望住李尧棠。 何遇微笑:“我太太。” “啊……何太太?”那女子几乎掩饰不住惊讶,然而立即明白过来似的,笑着伸手过来,自我介绍:“久仰何太美名。初次见面,我是简丹。” 她精光四射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此时流露出来的一派纯真和亲切,令李尧棠叹为观止。她已知此人是谁。那只伸过来的柔若无骨的小手将她的手握住,片刻即松开,力道恰到好处。 “你好。”李尧棠大方的微笑。被简丹握住的那只手,好像针扎过一样。 李尧棠暗叹:自己这才叫难以消受美人恩呢。 简丹笑着说:“何太,难怪何总就是不肯介绍您给我们认识,若换做我,也要将您这样的美人养在深闺。” “简小姐说笑了。”李尧棠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号称转遍了两岸三地富豪、豪门太太听到她名字都要劳命伤神的女子,这样近看起来,的确是个尤物。明明是谄媚的话,可是说起来这么自然、这么受用。 她看了何遇一眼。难为何遇在这样的美人面前还能保持常态,没有“嗷呜”一声化作某种兽类…… 李尧棠保持微笑着,问道:“简小姐有车来接吗?我们这就回市区,载方小姐一程?” 简丹显然是没有料到李尧棠会这么说,她也看何遇一眼,笑道:“谢谢、谢谢。一起来的还有一些工作人员呢,有车子来接我们的,现在怕是在等了。” “那么,不耽误你。”李尧棠挽起何遇的胳膊。 简丹笑着点头。那边经纪人已在催她,焦急的指着手表,可是看到她跟谁在一处,也不敢过来打扰。简丹示意自己知道了,跟何遇夫妇道别,才转身离开。 李尧棠微笑着看那离去的背影,“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了吧。气质还是好的。难怪男人们见了会喜欢,任她这个女子看了,都酥掉半边身子。这样想着,她松开握住何遇胳膊的手,两个人一起往外走,一前一后。直到车子开上机场公路,两人都未说话。 何遇一只手撑在车窗上,托着下巴,脸色冷峻。 李尧棠昨夜几乎没合眼,此时正困。只一会儿的工夫,她就睡了过去。 何遇看到,微微皱了下眉头。伸手把空调温度调高。他将车子停到临时停车区,慢慢的将座椅放平,给自端盖上自己的大衣。她向里缩了缩,没有醒。 忍住想要抽烟的冲动,他打了个哈欠,掏出手机来,调到静音。 何遇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自端。 因为睡眠不足,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更显得皮肤如上好的瓷器,洁净白皙。长长的、弯弯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阴影,随着她匀净的呼吸,一颤一颤的。那线条柔美的嘴,也只有在她熟睡的时候,才显得这样温柔…… 他冷冷的哼了一声。 …… “棠棠,你叫我一声姐夫,给你冰激凌吃。” 何遇好笑的逗乐李尧棠,他捧着一盒由酒店叫来的冰点,鬼头鬼脑的对李尧棠说。李尧棠只是看看何遇,又看看他手里的冰点。像任何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一样,李尧棠酷爱吃冰激凌,何况还是她最爱的草莓口味。 何遇笑着,“好棠棠,你就叫一声呗,我请你吃三天冰激凌,不,请你吃一个假期!” 李尧棠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出声。 冰激凌的诱惑很大。可他知道,李家的女孩子,从吃的到穿的都极为讲究,任何嗜好都是点到为止,像这样的食物从来都只准浅尝辄止。所以飒飒刚去英国读书的时候,拼命的吃巧克力和冰激凌,就是为了庆祝获得自由。肥到不能见人,再拼命的节食。 这是他们一同出国后第一次回来度假,他来李家做客,少不得要来逗逗这个小妹妹。他们一班男孩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逗李尧棠,尤其是喜欢逗她叫“姐夫”。 只是从未得逞过。 而何遇,最锲而不舍的玩这个无聊的游戏。手里的冰点都要化了,他还笑嘻嘻的看着李尧棠,问:“叫一声?就一声。凯宾斯基的哦……” 李尧棠眨了眨眼睛,小声的说:“打量谁稀罕呢。” 一群人听了哈哈大笑,刚从外面回来的飒飒听见他们的对话,冲过来揪住何遇的耳朵便打。在何遇不住声儿的讨饶、李知礼高八度音的京骂和他刚刚变声的喉咙里发出的金属碰撞般的笑声里,李尧棠默默的打开冰点盒子,分成一点取出来,静静的坐下来吃。待他们一群人闹够了,李尧棠一碟冰激凌都吃光了。 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有时候安静的像不存在。 这样的她,大家似乎都习惯了。 他在英国读书,功课渐渐的忙。再到后来,飒飒和别人谈起了恋爱,他们也不再总是一起行动。于是习惯了一个人去旅行。也认识了一些女朋友,只是都不长久,大抵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大家都那样。不需要负担彼此未来,这样的关系,他丝毫不会觉得有牵绊。他也很少回国来,同飒飒一起的儿时玩伴,多数时间都是电话电邮联络。 那一年春末回来,是因为祖父生了重病。何川和他分别被从国外召回。何川是长孙,他则是祖父最喜爱的孙子。那段时间他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好在老爷子生命力顽强,手术后奇迹般的好了起来。他在祖父病床前陪着,聊天读报,摆摆棋谱。大人们不在的时候,他也代为接待访客,行事张弛有度,进退得宜。祖父很是满意。 有一天下午,李季礼夫妇按约定来探望祖父。他在病房门口等着,没想到的是,跟在李伯伯和李伯母身后,李尧棠也来了。 十八岁的自端,出落的他都不敢认了。他有些发愣,几乎忘了往里请人。直到她小声的叫他“二哥”,他才回过神来,急忙请他们进去。 爷爷看到李尧棠非常的开心。他有四个儿子,七孙子,就是没有孙女,自来就喜欢女孩子。乖巧的李尧棠,又格外的招人爱些。 他才知道李尧棠都要上大学了。 本是女孩儿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年纪,他只觉得她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忧愁,似乎是有什么化不开的郁结。只是真要探究,她便惊觉,只一副微笑的样子,让人再也无从探询。 不久之后,她父亲再婚。婚宴上再看见她,仍是如常的沉静似水,温婉大方,但熟悉她的人稍加留意,会发现她变的更加的沉默了。笑容仍是甜美的,却让人看了心里发紧、发酸。她从不是让人操心的孩子…… 在他记忆里,她仍是个孩子:用嫩嫩的声音叫着他“二哥”的孩子;在一边安静的吃着冰激凌的孩子;跟在飒飒身后,穿着白色纱裙的孩子…… 037 你还真懂享受 那晚她一袭粉色小礼服,美的像个小公主。但粉色,他记得她不怎么穿粉色。众人夸这礼服好看,听到她说是阿姨送的。他就明白了。 向她父亲道喜的亲朋好友,总忘不了也给她道贺。她极有礼貌的一一回应。似乎完全不在意那些眼神里复杂的含义。就那么温和的接受着那些怜惜甚至是同情的眼神,然后统统消化掉。 他在一边瞧着都觉得累。忍不住想到飒飒。换做洒脱不羁的飒飒,才不会规规矩矩的坐在这里受这份罪。可是李尧棠就会。宴会上的气氛很喜庆,可是他却觉得闷。想要早点儿离席,父母却跟久未见面的朋友们相谈甚欢。他只好站起来出去暂时透口气。在雕梁画栋间慢慢的走着,他抬手解开西服扣子;没束领带,仍觉得憋闷。 酒店里养了一池好美的莲花。他驻足在廊上,掏出烟来,点上一支。低了头想心事。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到李尧棠坐在对面廊子上,正低头看池中莲花。 那粉色的身影,像足了池中粉色的莲花,正是莲花比人娇、人比莲花俏。他不禁看的有些发怔。他的位置正在角落里,李尧棠并未发现他。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她看到自己,忍不住往后退了退,隐在阴影里。池中假山甚高,恰好遮住他身形。 一支烟吸完。他没动,她也没动。 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声音很轻。 那声叹息,细微的像是一片树叶掉在湖面上,微不足道,可是也刺出一点点涟漪……他的心就这么被微微的刺了一下。 李尧棠的身后,多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大男孩。李尧棠站起来,轻轻的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裙子。看起来虽然是在整理衣服,其实,更像是掩饰心里的慌乱。 就在那一瞬间,虽然隔了很远,他都看得到那男孩子眼中闪烁的光芒。 许是那光芒太过刺目,也许是那光芒太过刺心,久久的,他并不能忘记。 回到英国,当新鲜事儿说给飒飒她们听,他们都笑,说自己老了,连棠棠都开始恋爱了。他却觉得恍惚,那分明是个小女孩,什么时候长大了,都要交男朋友了呢?可是真的。飒飒都在读皇家音乐学院的硕士课程,力士已经准备回国任职,他也马上拿到学位了。 他和力士是同一年回国的。力士去银行,他则开始涉足地产业。原本从建筑设计所入行的,参与了几个企划案之后,他开始对商品房产生兴趣。那几年,正是地产业开始红火的时候,年纪轻轻的他,靠着母亲给的第一桶金和一股子聪明劲儿,顺风顺水的大干起来,几年以后,他的公司就已经在业界站稳脚跟。赚钱很辛苦,也很刺激。渐渐地玩大,收获的只有更多。 他从来不是一味低头做事的人。能让自己开心的事,他乐于尝试。只不过,这样的时候,极少。力士常常叫了他一起出去疯。一点儿道德约束都没有。这样想想,他真的过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纸醉金迷的日子。 那一阵子透过力士的临时女友,认识了一个c大的女生。何遇也做了c大门前排队的豪华轿车群里的一个。 有一天傍晚,那女生从校门口出来的时候,似乎是遇到了同学,显得十分的兴奋,对着他招手。知道她这是在炫耀。虽然那时候“炫富”还没有成为一种流行元素,他也清楚某些信号代表的意思。他有心不理,想想还是从车里出来。再不肯失了风度的。 那女生的同学跟男友一起的,看样子也不太想过来打招呼,只是盛情难却。然而,他只一眼看过去,就愣住了。眼前这对十指紧扣的男孩女孩,赫然是李尧棠——那男孩子,几年间气质上略有变化,更加的文质彬彬。然而,即便是从男人的角度看来,那男孩子的面容也是英俊的可以。 “您好,我是李尧棠。”她微笑的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面的人。那眼里客气而疏离的笑意,让何遇忽然有些窘。她的左手仍牵在身边男孩的手心里,右手向他伸出来。 “您好。何遇。”他握住面前这只特意为他空出的小手。 眼前的这幅景象,被飒飒他们看到,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子——就是他自己,也有些啼笑皆非。 李尧棠身边的男孩子显然知道他是谁,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没出声。 女生则笑着挽住何遇的手臂,说了句“李尧棠是我们c大之花,他,国防大的校草——李尧棠的男朋友,芾甘。” 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芾甘。原来,他叫芾甘。 他偶尔会想起这个场景。 他记得自己开玩笑的问过她,李尧棠是c大之花,那么你呢?她笑,说我啊,我是塑料花…… 手机屏忽然的闪起来,打断了何遇的思绪。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通电话。简单那柔美的声音在耳中充盈着。难怪都说这个女人有些狐媚。真格儿是媚到了骨子里去。何遇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李尧棠仍是闭目不醒。 何遇嘴角一沉,原本低沉的声音忽然抬高些,笑道:“……在上海要呆几天?” “您想让我多呆几天?我倒是没问题,您可是珠玉在侧呀。” “只怕是你无法脱身。” “您可真会开玩笑……”那边咯咯笑着,婉转动听,黄莺出谷一般,“您可够坏的。何太可是瞧着了。” 何遇笑而不语。 那边接着说:“人家真是来工作的……” “当然,工作第一。”何遇笑着,“可工作再忙,也要休息的嘛。” “有您这句话就成。” “好。” “我再给您打电话。” 何遇“啪”的一声关掉电话。将车子启动,很快的拉高速度,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起来。 李尧棠睁开眼睛,静静的拥着铁河的大衣,看着车顶。 何遇车子开的很稳。 过了好一会儿,她将座位恢复原状。这才看看窗外,已经看得到熟悉的苏州河……等等!她转过头来,问道:“这不是回家的路吧?要去哪里?” “回家。” 李尧棠辨认出周遭的环境,知道他口中的家已在附近。她一阵紧张。因为睡觉而裹了一身的融融暖意,瞬间竟跑丢了大半。 何遇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车子拐进一条安静的林荫道。李尧棠知道这是一条私家车道。她虽然只来过一次,但是对这条路上亭亭如盖的法国梧桐印象深刻,反而对那幢美轮美奂的庄园式宅邸没有太清晰的概念。一直到何遇把车子都停在了楼前的停车坪上,她才知道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何遇下车来,替她开了车门。管家立即上来问,要不要把车开进车库。何遇说不用。他说完就上台阶。管家请太太往里走。李尧棠在听到何遇说不用开走车子的时候,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下——这意味着,他们不会在这里呆很久。 也许,他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和她谈一谈。这也正是她需要的。心念已定,她便跟在何遇身后上了台阶。 台阶好多,又高,像是国会前面的汉白玉石阶,老也爬不完似的,特为的营造那份威严感和尊贵感。她中间停下脚步喘气。都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精神体力严重缺失。此刻她最最需要的是一张床和一个枕头,好好儿的睡一觉。 可眼下更紧要的,是“对付”何遇。唉,还是飒飒说的对,何遇这只狐狸…… 自端想起昨晚何遇盯着自己的样子,不像狐狸,倒像是狼,龇着森森的牙——想到这里,她打起精神来。 等到进了门,走进大厅,迎面看到那更加高且多的楼梯,顿时让李尧棠想起斯嘉丽提着长长的裙摆怎么也跑不尽的那座…… 李尧棠走进去。鞋跟撞击在地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带着回音。 她望着那铺着红毯的楼梯发了一会儿愣。楼梯的顶端是个平台,平台向两边伸展,又是两段楼梯,各自通向东西两个方向,接到二楼去。 李尧棠仰头细看,从她这个角度,看到上面有四层,密密匝匝的橡木扶梯,像蛋糕上堆起的巧克力。圆形的穹顶是透明的玻璃,光线透过穹顶投进来,使得整个大厅采光充足。在她头顶的位置,约有十米高的水晶灯,自穹顶垂下,片片水晶折射着阳光,晶晶闪闪,呈好看的七彩,十分的美丽。比起“何宫”,这里更像是从欧洲拆了原封不动搬来的古堡。 何遇,你还真懂得享受。 李尧棠寻找着何遇的身影。进门以后就没看到他。偌大的大厅里,除了油画里的人物,就只有她自己的影子。连刚才还跟着她的管家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李尧棠慢慢的移动着脚步。 她只来过这里一回。还是上次公公调动到这里后不久,他们过来看望的时候。不料赶上何川一家三口带着两个保姆回来,正挤在父亲那里,他们两个在家根本没处住,何遇就带她来这里了。李尧棠说她宁可去住酒店,何遇不许。两个人几乎吵了起来。最后还是李尧棠妥协。 住下以后,她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根本没出来看看这栋屋。 038 还有事没做完 李尧棠仔细看着这栋房子屋内的陈设,她不得不承认,这屋还是很美的。 李尧棠抚摸着楼梯的扶手,木质温润,光滑细致,就像翡翠的触感。 “上来!” 李尧棠抬头就看到何遇在二楼扶梯处探出半边身子。只是一闪,就不见了。她于是踩着高高的楼梯往上走。她的靴跟很高,走这样高的木楼梯,还真是蛮吃力的。 何遇招呼了李尧棠,便走到二楼的内厅里去,那儿有个吧台。 刚刚分明看到她一脸的不乐意。他挑了下眉。这就不乐意了? 其实他知道为什么自端不想来这里。她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 她怕这是他的金屋。而她,并不是那一娇。 她有时候是很有些洁癖的。 “怎么忽然来这里?”李尧棠看着往酒杯里夹着冰块的何遇,说话间有些气喘。 冰块掉进玻璃杯里,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声响,空气里升起若有若无的白雾。他拔开酒瓶塞,将威士忌淋在冰块上,浅浅的一点。然后,酒杯拿在手里,轻轻的晃,让酒液和冰块撞击着。 李尧棠在他身边的高脚凳上坐下来,看着他的样子,皱了眉,说:“等下你还要开车。”这边的路况不比北京,她可摸不清回去的路。 “太小看我了,这点儿酒我会醉?”他嘴角微翘,戏谑的道。 “我看你已经醉了。”李尧棠平静的说,“回家去吧,妈妈还等着我们吃午饭。” “我跟她说了今天我们不回去。” 李尧棠盯住何遇手里的酒杯,那琥珀色的液体,浮着半透明的冰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她从他手里拿过杯子,将酒一饮而尽,辛辣而干爽的威士忌从喉间直落入胃里,一路似带着火苗,那热度自胃部向全身扩散开来,尤其是她的脸。 李尧棠顺手放在大理石台子上,说:“那好。你请便。我要找地方睡觉。” 李尧棠阴沉着脸。她不喜欢这样,她讨厌这样,他应该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过。 李尧棠拿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然后拍抚着胸口。吞下去的烈酒灼烧着她,令她有些心慌意乱。 今天不回去?那他要做什么去,难道她还猜不出?不就是拿她做幌子,去和大明星约会?哦,现在叫大明星,搁民国那会儿,叫戏子;什么社交名媛,都是交际花……她由着自己毒舌。 她暗责自己傻。 就在刚刚,还对他满怀歉意,还想和他谈?谈什么? 此时她说得出口,他未必有心思听。 他生气,气的是她不惟命是从。 她冷笑,指着楼梯的方向,“卧室在……在哪儿来着?”名义上这也是她的屋,可是她完全不熟悉这里的布局。就像她和他的关系,她总是找不到准确的位置。 何遇脸上越发的阴沉。他拍了拍手,几秒钟的工夫,管家出现。 “送太太去我们的卧室。”他特意将“我们”两个字咬的很清楚。 管家微微躬身,彬彬有礼的请李尧棠随他去。 李尧棠挽着自己的大衣,跟在管家身后。踩上走廊里那寸厚的地毯。她扶住楼梯扶栏,稳住心神。 一定是那酒太烈的缘故,让她觉得耳热心跳。管家的脚步很慢,充分的照顾女主人的步速。他们顺着圆形的围廊一直走,走进对面正中央的大厅,再向左转,推开两扇描金大门,里面是一间宽敞的起居室。管家请李尧棠进去,他说:“太太请。” 李尧棠环视着起居室里的摆设,说:“谢谢你。”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出去。” 李尧棠对着灰白头发的管家点点头。管家慢慢的退了出去,将门依旧阖上。 李尧棠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走到仿古的沙发前,坐下来。金色的基调让这间起居室有金碧辉煌的气派,却也给人堆簇拥挤的感觉,这让她的太阳穴好似受到了压迫,突突的跳,心也在突突的跳。 李尧棠闭上眼睛,放倒一只靠垫,人“咕咚”一下伏过去,面颊贴在靠垫上,织锦缎面子有着特有的凉意。没有潮湿的感觉,室内也很凉爽干燥。 李尧棠笑了笑。何遇这个人,到底还是不喜欢这个潮湿的城市。也是,在一年有三百多天非雨即阴的地方呆过十来年,谁不喜欢干燥……她深深的吸气。空气里有檀香味,真舒服啊…… 门被推开又关上,何遇看到李尧棠斜倚在沙发上。 “不是说要睡觉?” 李尧棠睁开眼睛,“你不是要出去?”晕乎乎的,这句话脱口问出。 “去哪?”何遇反问。 李尧棠坐直了。 她明明在车上听到他讲电话。 何遇走近两步,“何太太,偷听不是个好习惯。” 李尧棠立刻觉得窘,“是你自己讲那么大声,我不听到才怪。” 何遇嘴角牵了牵,似乎是想要笑,但是忍住没有笑。 “何太太,你吃醋啊?” 李尧棠几乎跳起来。这个神经病!她为什么要吃醋,莫名其妙! 何遇却接着说:“应该不会,何太太一向大度,怎么可能会吃醋呢……” 李尧棠紧咬牙关,心里真是恨。何遇此刻的表情,要多邪恶,有多邪恶。李尧棠在心里翻白眼! 吃醋? 吃你个大头鬼的醋! 她冷冷的哼了一声,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何遇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圈,又一圈。 “是嘛?你有话和我说?” “你坐下……”她刚开口,何遇抬起手来,将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唇上,阻止了她。 “等一下。” 她果然闭嘴。 他手指上有雪茄那独特的香味。令她一下错神。 “你要说什么,我大体也猜得到。” 她瞪大了眼睛。 “不过何太,且慢讲那么严肃的事……如果没记错,咱们昨晚似乎是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吧?” 李尧棠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好似血液全都涌到了头顶上。她嘴巴干涩,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遇的脸近在咫尺,她的心跳的很快,而且越来越快。 何遇弯下身子,一只手扶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捏住李尧棠精巧白皙的下巴,李尧棠盯住他那丰润的唇,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何遇微微一笑,低头吻上她的嘴唇。李尧棠像是被烫到,急忙向后避,他却托住她的颈子,将她拢在自己控制范围内,而他的唇舌则步步进逼…… 李尧棠的手撑在他的胸口,慢慢的,平伸的手掌变成紧握的状态,手心里是他柔软的羊绒衫,只是越握越紧,越握越热,似乎要把那一团柔软的热,捏出水来。 何遇喘着,强行将她抱起来,她轻巧的好似一片树叶,毫无重量。他踢开卧室门,将她丢进柔软的床里,李尧棠只觉得天旋地转,恍惚间看到火红的床帐落下来,那金丝绒的床帐,满目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脑中似闪过一道闪电,李尧棠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 何遇觉察到,眯了眼。他直起身子,抬手将上衣剥掉。 “你……”李尧棠望着跪在床上的何遇,那精壮的上身,像是精铜打造成的,闪着耀目的光芒,刺的她眼痛,刺的她头晕…… 李尧棠整个人都晕了。忽然间眼前一派模糊。而直到何遇的脸近在咫尺,她才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何遇强健的身躯压在她身上,让她完全动弹不得。他熟练的解开她的衣物,对她的身体展开袭击。 他的吻、他的手、他的肌肤、他的味道,像火种一样,点燃了她的身体。 她身体的某个部分在疼。疼的越来越厉害。她想要抗拒他,她的身体,她疼痛的身体,不能接受他……她知道自己不行,可是那疼渐渐的被一股股热浪吞没……那股难忍的疼痛和热浪带来的酥麻席卷着她的身体,一波一波交替着,让她疲惫不堪。 李尧棠的意识和身体开始分离。 她的手不知道抓住了什么,只是狠狠的抓住,恨不得将那东西抓死、抓牢、抓碎! 有一股气体顶住她的喉,令她呼吸困难,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的想要浮出水面,只为了那第一口新鲜的空气。可是那过程是那样的漫长,让她焦急、让她焦躁……她只好使劲儿的扭动着身子…… 何遇的手固定住李尧棠的脸,让她面对着自己,在她耳边,用他沙哑的声音说:“棠棠,叫我的名字!” “……” “棠棠!” 李尧棠狠狠的咬住他的肩膀,狠狠的,狠狠的……一股腥甜夹着火热的气体滚进她的喉咙,她终于逃出生天! 眼泪止不住的涌出来。她清楚的知道发生着什么,她内心抗拒,却又无能无力。默默的承受着,只想着快速结束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李尧棠的意识终于强撑不住了。 …… 他低头看看怀里的她,粉嘟嘟的脸上,是恬静的睡容。 她的脸贴着他的膊头,她的人在他的怀里,她的手搭在他的胸膛上……此时的她,像是攀在妈妈怀里的树袋熊宝宝,呼吸匀净而甜美,毫无防备。 清醒的时刻,她从来都不曾这样的靠近他。 威士忌是好东西,他微笑了一下。 忽然间她缩了缩身子,他忙闭上眼睛。 039 一如少年模样 听到身边的李尧棠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音,何遇才睁开眼。 一扭头的时候,何遇又看到了那只李尧棠平常戴在手腕上的表。这只表,她戴了很多年了。 想到这些,何遇一点也睡不着了。 何遇揉捏着眉心。 芾甘。 他一直说不出对这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讨厌,可也绝说不上喜欢。隐隐约约的,总觉得有哪儿不对盘。 其实芾甘也是从来没有真正属于他们这个圈子的。和他过心的朋友,只有李尧棠和飒飒的大哥,同其他人,至多是客客气气。 可是就这么个人,让李家的小公主李尧棠,恋的痴迷、狂热、义无反顾。让他们所有人都吃惊都感叹,都觉得不可思议。 正是他,让何遇头一次知道,李尧棠已经长大了;也正是他,让何遇知道,李尧棠是懂得爱的――就算她的恋爱,被绝大多数人激烈而且坚决的反对着。 在众口一词的反对声里丝毫都没有动摇的李尧棠,在芾甘无声无息的离开之后,所有的坚强和勇敢,轰然倒塌。 他亲眼目睹了那个过程。让人心疼又心悸。 所以同样是他,让何遇知道,一个男人,可以把一个女人由怎样的热烈,变成怎样的冷漠。 …… 第二天起来后,何遇突然决定回家。就直接给父母打了个电话,便自顾的走了。李尧棠觉得不合适,却拿何遇没办法,只好电话里和公公婆婆道着谦。 上车前何遇看了她一眼,不晓得她怎么忽然就笑起来。但是也没问。只是帮她开了车门。 李尧棠坚持自己买票回北京,她知道何遇今天会比较忙。但何遇死活不愿意,也不知道在别扭个什么劲儿。 坐在车上的何遇翻着老韩带来的文件,很安静。 李尧棠却有点儿不自在。一想到回北京的家,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心慌气短。 她看了何遇一眼。他似乎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集中精神,好像身边的她不存在一般。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雪白的衬衫,黄色带斜纹的领带,金色的袖扣,显得精干,没有宿醉之后的颓唐。 真皮座椅良好的包裹性让她舒服的有些过分,她忍不住换了个姿势。过了一会儿,又换一个。 难怪他不坐专机了,这车坐起来也不错。 就是交通有点儿拥挤。 一本厚厚的杂志被丢过来,落在她腿边。她抬眼,何遇没看她,继续看文件。她把杂志拿起来,随手翻着。 是一家杂志的港版。她习惯性的翻最后面。知道那几页都是近期各场party的报道。果然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还看到他们上回去酒会的照片―鲜红的红毯上,记者席前,何遇满面春风,她在他身边――李尧棠细瞧着,心想那会儿自己的眼睛怎么瞪那么大…… “回趟你家吧!” 冷不丁的何遇突然开口,李尧棠没转过弯儿来,“啊”了一声,觉得这个人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过半。 李季礼和沈培艺都是习惯早起的人,听到门外有车声,两个人竟一起出来。 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父亲和阿姨,走到院中的李尧棠有些发愣。 李季礼问问这,问问那,看到女儿和女婿气色很好,十分的愉快。沈培艺则更关心他们吃了早点没有。 李尧棠和何遇一一的答着二位的问题。 李季礼看了看时间,问道:“小铁该去上班了吧?”何遇微笑,说不急。 李季礼却催着他快走,“工作要紧。让棠棠留下来。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晚上有没有其他的安排?没有的话回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顿晚饭。”他很高兴。 昨天接到李尧棠打来的电话,知道她和何遇提早回来,搁下电话就嘱咐沈培艺今天做顿好的,和孩子们聚一聚、聊一聊。 何遇看了李尧棠一眼,笑道:“那好。” 李尧棠以为何遇这么长时间回来上班,照例要和公司高层聚餐的,倒没料到他这么痛快的答应父亲回来吃饭,反而愣住。这一愣之间何遇已经站起来告辞。李尧棠送他出来。 “真的没安排?”她小声问。 何遇看她一眼,刚要说话,忽然间从西厢房冲出一条黄白相间的狗,转眼间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何遇下意识的往前跨了一步,将李尧棠挡在身后――这是一只样子很精灵的日本柴犬。何遇给唬了一跳,皱起眉,和那柴犬大眼瞪小眼,而李尧棠已从他的掌握中挣脱。 “喂!”何遇叫。那狗往后退了一步,对着他“汪汪”两声。 “不要这么凶嘛……”李尧棠摆手。 何遇皱眉。 现在是哪一个比较凶? 李尧棠看着何遇露出不痛快的神情,轻声安慰他。 “没关系啦。”李尧棠弯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接近那只柴犬,一边柔声问道:“你好……你是谁家的狗狗啊?叫什么名字?” 好像那只狗能听得懂一样。柴犬竟然兴奋的摇着尾巴。李尧棠借机一手扣住柴犬的项圈,一手继续抚摸着它的背。柴犬温顺的坐了下来。 铁河惊奇的看着这一切。 “它叫酷奇。” 何遇和李尧棠同时抬头,西厢廊下,芾甘双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的说。 “酷奇?”李尧棠看着狗,试着叫了一声,狗狗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你叫酷奇啊。” 她轻轻的拍着酷奇的头,站了起来。酷奇跑回芾甘的身边去。干净漂亮的狗,和干净漂亮的主人,在一起显得是那么和谐、美好。 李尧棠几乎看呆了。 何遇客气的同芾甘打了招呼。抬腕看了看时间,赶着去上班了。 李尧棠竟忘了像往常一样送他到家门口。 何遇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默默的上了车。 园子里剩下一男一女一只狗,静静的站着。 李尧棠低头看酷奇,小声说:“它很漂亮。” 酷奇似乎是听得懂她说话,使劲儿的摇着尾巴,看看李尧棠,又看看自己的主人。李尧棠微笑。 “它知道你喜欢它。”芾甘弯腰拍拍酷奇的头。 “它很聪明吧?” “聪明的不得了。”芾甘微笑。像每个得意的狗主人一样。李尧棠忍不住笑。 “小白呢?”只看见酷奇,并没有看到小白,李尧棠出声询问。 “志嘉很喜欢小白,上次过来就把小白带回去养几天。” 李尧棠听完,愣滞了一下。 而他接着微笑着说,“酷奇也很乖的。不会惹麻烦。我同它讲不要吵到奶奶,它见了妈妈就会绕道走!” 李尧棠跟着笑了笑,说不出什么滋味,只好低下身拍拍酷奇的头。酷奇的下巴昂起来,湿湿的鼻子拱着李尧棠的手心,凉凉的、痒痒的。 “你要……确定要在北京呆很久吗?”如果不呆很久,怎么会连狗都带回来了。 “嗯。休长假。”他看着李尧棠。 李尧棠点头……是因为,结婚吗? 是因为结婚。 她没有问出口,他却好像读懂了她的心思。于是他点了点头。 “本来不想带它回来,可是,照顾的人说,co酷奇在我走后绝食。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它这么久。它可能……怕我不要它了。” 李尧棠低下头去,可你当初不止不要我,也丢下了小白…… 所以,酷奇,是你和安志嘉一起养的狗么? 看着酷奇,酷奇对她抬起了爪子。李尧棠直接蹲在地上,握住酷奇的爪,“那我们以后就可以常常见面了,是嘛?” 酷奇的爪子有点儿凉。 像它主人的手。 芾甘默默的望着李尧棠,她看向酷奇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而她说的话,到底是对酷奇,还是对他? 酷奇歪着头,对着李尧棠发出低低的呜咽,李尧棠揉揉它的额头,靠近耳朵的部位――她知道狗最喜欢被抚摸这个位置,这会让它们觉得舒服。 “你真的养了一只柴犬啊。”她仍是没有看他,声音低低的,她说。这更像是感叹,不,是叹息。 芾甘也蹲下来,酷奇逮住机会舔了他好几下。 李尧棠又笑了。 芾甘看到她的笑,不禁一呆。 似乎,他回来以后,都没有见过李尧棠在他面前这样笑过……而很久很久以前的他,是很习惯她无忧无虑的笑容的。 养酷奇,他并不是蓄意而为。只是有一天,下着大雨,他外出,在领事馆后巷的垃圾桶边,看到了淋得湿乎乎的一个小东西。傻傻的样子,都不知道避雨,全身的绒毛被雨水沾的一绺一绺的,在冷雨里瑟瑟发抖。 他立刻挪不动腿了。 也顾不得脏,脱下西装外套,把这个小东西裹在怀里,抱了回去。 一养就养了四年。 无数次的,他回想起那个场景,到底,是什么让他毫不犹豫的把它抱在了怀里? 是它的眼神。 茫然,又无措。小小的脑袋,并不能明白那凄风冷雨总是想来就来,只是挣扎着,想要寻一个温暖的地方……那一刻,他的心化成了一泓春水。 每当他看着酷奇,他会想,也许,上天待他还是不错的。因为,今生今世,他和李尧棠的约定,还有这么一样,他是做到了的。 和李尧棠在涩谷地铁站八公雕塑前的那张合影,他一直珍藏。那是他和李尧棠最后的一张合影。 “芾甘,我们以后也养一只柴犬吧?” “好。”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也养八公这样的柴犬。” “好……可是柴犬不漂亮。”他知道,李尧棠爱漂亮。 “不漂亮有什么关系,够忠诚就好。” “好……可是养狗好麻烦。” “没关系。”她干脆的说,“有你嘛。” “我?” “嗯,有你在就好了,我就放心了。”她笑着。 她有天底下最美的笑靥。 那双闪亮的眼睛,是天上最美的星。 那时候,他不是她的“芾甘哥哥”。他只是她的“芾甘”…… “酷奇都吃什么?”李尧棠问。 “啊?”芾甘看着李尧棠,眼神里有些慌乱,“你说什么?” 李尧棠看着他,此刻,在自己面前,他竟仍然像是那个青涩的少年,偶尔露出一丝丝的慌乱,多数时候,就是他不由自主的出神,没有专心听她讲话……李尧棠不由得呆了。 他们两个,就站在西厢的廊子下,这样呆呆的对视着,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 直到沈培艺站在上房门口喊他们――李季礼要出门办公了。 040 该给你选礼物了 何遇在办公室里,一上午都心不在焉。芾甘和他那只土狼一样的狗不停的在他眼前出现,一起出现的还有李尧棠看着狗狗的眼神。那喜悦和温柔的要溢出来的眼神,让他很不爽。一直搞不懂那些养狗的人,会一天到晚把他的狗儿子挂在嘴上。 电话响起来,是他的狐朋狗友,邓力士。 “铁子……” “他不在。”何遇按掉电话。 邓力士又打进来,“你又在发什么狗脾气?” “你少跟我提狗字!”他没好气的。转了下椅子,面朝窗外,金融街上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尽收眼底。阳光虽然很好,天空却称不上蔚蓝,而他的心情比这似是而非的天气好不到哪儿去。 “……我电话打的不是时候?” “……” “你……刚被狗咬了?” “……” “喂?” “干嘛?”何遇望着天上的一点云。 “我找你问个事儿。” “……” “棠棠和她妈妈关系缓和了?” “你在说什么?” “刚刚十点档财经新闻,访问泰和容董,足足五分钟,一半时间都在谈你们公司海外融资、下周股票上市交易的事情。” “是嘛。”何遇眉尖微蹙。 这件事不是秘密。但是李尧棠的母亲一向低调,他也不欲太过张扬,他们之间有这个默契,因此这个合作计划在国内鲜有见报。这个时侯,她接受主流媒体访谈,是什么用意? “这么说你不知道?我看新闻的时候还以为你们家这回彻底歌舞升平,我还……” 何遇不等对方说话,将通话截断。 他接通秘书室,“让欧阳倩来见我,马上。” 手机丢在办公桌上,他轻轻的揉按着自己的下巴。手上那点金光刺进眼睛里来,他移开手掌,是他的婚戒。简单而朴素的金戒指。 看着戒指,他竟出了神…… 想起那日天气很热,热的他根本不想出门。可是无论如何,婚纱不能不挑,婚戒不能不选。而且,必须是两个人一起。他往李家打电话,是大伯母接的,等着转给李尧棠的时候,有那么十几秒,他都想要挂掉电话。不如算了吧……可是她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忽然之间特想马上见就到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忽然想。 自从婚期定下来,他总是有些不安。他自认是很有定力的人。凡事做了决定,不会犹豫,也不会再慌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可是他偏偏就是不安。睡的也不踏实。即使借着工作忙到很晚,躺到床上去还是睡不着。 他都这样了,她却还能用那么镇定的一把声音和他应答,那么的从容不迫,让他感到好奇。 也许就是想要看看她究竟怎么个镇定从容的范儿。 她没让他过去接她。一向是这样的。不奇怪。就算是这个世上,女人们已经很习惯被宠爱被娇惯被伺候被捧得像公主,她也不是那一类的。 他坐在车子里等她。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分钟,他才看到从出租车里钻出来的她。炎炎烈日下,她雪白的肌肤被一袭黑裙衬得竟然那样的耀眼。 他跟她直接进了vip室。等着店员拿戒子出来给他们挑的工夫,他打量了她几眼:很平静,很镇定,很从容,真的。但是并不主动和他说话。他问一句,她就答一句。他不开口,她也就保持沉默。好像沉默是再自然也不过的。 戒指款式多的让人眼花缭乱。他有点儿头大。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女人比较在行。可是身边的这个女人显然意兴阑珊。他只好点了几款看的过去的,让她选。她都摇头。经理乖巧体贴的变换着风格和款式来推荐,她都不置可否。 他有些不耐烦。 经理以为她在嫌钻不够大,直解释说现成的对戒是这样的,如果李小姐不满意,可以选裸钻另镶嵌……可是时间上怕赶不及。 他看着李尧棠,问她的意思。 李尧棠对经理说,请你给我拿最普通的对戒来。我不要任何装饰。 经理和他都有些意外。 经理说好。 她最终挑了这样一对素环。 他看着她,忍不住提醒道,棠棠,这家店最出名的是钻石。 她的目光从戒指挪到他脸上。她一字一句的说:我就想要这一对。 他记得自己半晌没出声。然后把银行卡交给经理。 他后来想着没有如预期卖出一对天价钻戒,经理也许不会很失望。他一年在那里买下的首饰也很可观。可是他独特的未婚妻挑选的最普通的一对戒指,恐怕会成为最不寻常的事件,在某个小圈子里流传一段时间。 因为他们出去的时候,经理用很特别的眼光看着李尧棠,而不是刚刚进去的时候,那种职业的谦恭。 何先生,您的太太十分的特别。她懂得,对婚姻来说,钻石只是赘物。有,那是锦上添花;没有,也绝不磕惨。 这是很久以后,在某个场合再见面,他对何遇说的话。何遇无言以对。因为这样的话,他听过太多次了。 稍后试婚纱,她又让他惊讶。他不知道她身材是这么的好,试一件就是一个碰头彩。那礼服像是长在她身上一般,美的让人炫目。给他们挑衣服的店员兴奋的鼻子尖儿直冒汗。 李尧棠没那么兴奋,只选了款式最简单的那件。没有问他的意见。他也没有说。其实,那也恰好是他最中意的一件,将她娴雅高贵的气质衬托的无懈可击。 他想,对于李尧棠,他几乎是不了解的。可也是李尧棠,将要成为他的妻子…… 思绪被敲门声打断,是新闻部部长欧阳倩。 何遇没有照例请女士入座。欧阳倩嗅到了一丝不容寻常的气息。大boss一向待女下属礼数上相当周到。 “欧阳,我记得我吩咐过你,留意她的媒体动向。” “是。”她当然清楚老板口中的她是谁。 “那这次的businessnews会谈关于公司的海外融资,为什么没见汇报?” “是这样的,何先生,事先探到的采访大纲里,没有这一项。” “欧阳。” 欧阳倩触到老板清冷的眼神,心下一凛。 “对不起,何先生。” 何遇把办公桌上的笔记本转了个角度,指着一个大标题,对欧阳倩说。 “欧阳,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类似的新闻,在我去香港以前,我不想再看到。” “何先生……”欧阳倩明显愣了一下。 公司选择在香港融资,意图在香港进行布局,这对于日后公司品牌的宣传以及海外并购都会起到积极的作用,会提升海外公信力,也为下一步海外扩张做准备。以欧阳倩的想法,公司正是该借此时机大肆宣传,这对公司百利无害;况且最难得对方这么配合,这是别家公司求都求不到的机会……这是多好的时机!可是老板从一开始就给她下令,让她负责过滤相关新闻。 今天看到新闻的时候,她有一丝欣喜。为这漏网的采访。只是高兴了没一会儿,就被召唤过来——封锁新闻?这是要干什么?这事儿倒不是做不到,就算是她欧阳倩这三个字不好使,何先生的面子,媒体还是要给几分的。但是……太不划算了。 欧阳倩脑子里一瞬间已经转了几个念头,她在想自己该怎么开口,劝老板改变主意…… “去吧。”何遇伸手把笔记本合上。欧阳倩明白,这就是没的商量的意思。她只好答应着出去办事。 出了办公室,欧阳倩铁青的一张脸,让迎面而来的老韩小小的吃了一惊。 “挨骂了?”老韩小声问。 旁边的秘书长对他们摆手,说:“boss今天情绪不对。” 欧阳倩跺了跺脚,“唉。” “为了十点财经新闻找你?”老韩问。 欧阳倩看他,“正是。你怎么知道?” 秘书长问:“财经新闻怎么了?” “公司上新闻,爆料咱们海外融资的事。何先生不太愉快。”欧阳倩说,她看了一眼何遇紧闭的办公室门,“奇怪了,何先生这是怎么了……”神经格外敏感。她没说出来。 老韩和秘书长互相看了一眼。 老韩催欧阳快去做事吧。等欧阳走了,秘书长看着老韩,问:“看这样子,欧阳是不知道双方的关系吧?” “嗯。” “也是,她来才不到半年。”秘书长摇头,“没人提醒她呀?” 陈老韩了。欧阳是空降兵,新闻部的人就怕她不踩雷,别说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就是知道了,谁肯说呀? 秘书长了解的拍拍老韩的肩膀。 这时候,秘书长桌上的通话器响了,是何遇在找老韩。 老韩急忙去敲总裁室的门。 进了门,老韩站在那里。何遇没吩咐他,他也就不出声。 “老韩。” “是。” “替我做件事。” “是。” “去选一对对表。”何遇眼前浮现出那只素素的金表上的标记,对老韩说了个牌子,补了一句:“要最好的。” “要镌刻吗?” “要。” 何遇拿起笔来,抽了张便条纸,写下了“芾甘、安志嘉”两个名字。老韩接过便条,转身出去了。 何遇把笔放回原处。 该给你选结婚礼物了,芾甘。 041 她们订婚的时候 阴沉沉的,室内有些暗,李尧棠顺手开了餐厅的灯,然后坐下来,先从餐桌那一叠报纸上拿过来一份,随手翻着。 何遇是纸版书报的忠实拥趸。家里从国内到国外,从党报到军报,每天都有厚厚的一叠。就算是没时间看,他也喜欢在早上胡乱的翻一下大标题。 赵阿姨给她倒了果汁,看到她手里报纸,微笑了一下,说:“这么说,往后一段时间,你父亲该忙坏了吧?” 李尧棠笑了笑,点头。这些日子她心慌意乱,往常该注意的东西都没注意到。海军六十周年庆,八月里要阅兵的。父亲真的该忙坏了。难怪何遇那天晚上特意嘱咐她,没事不要给爸爸添乱。他这个女婿,做的比她这做女儿的还细心——可话又说回来,她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嘛? 家里的钟几乎在同一时间响了一下。这一声很有层次感,余音缭绕。 李尧棠抬眼看了一下壁钟,已经八点半,何遇也该下来吃早点了。这人不是放假放的松懈了吧?这时候客厅电话响了,赵阿姨刚要出去接,她示意自己去。 是婆婆。 李尧棠习惯性的拿着电话走到落地窗前去听,发现外面下雨了。 她听着婆婆在电话里轻声细语的嘱咐这个,嘱咐那个……如果雨滴蹦的进来,撞到她的心上,都会被暖热的。 这是暴雨呀。下的这样大。扑簌簌的,从灰色的天幕滚下来。周围安静的,仿佛一切都凝滞了,只有雪落的轨迹。 李尧棠回到餐桌上,何遇已经吃了半碗粥。听见她来,说了声“早”,眼睛没离开报纸。 李尧棠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报纸,问道:“你哪天去香港?” “周五。”他看了她一眼,“一起去?” “真要一起去,你就该难受了。”她继续翻着报纸。 何遇看她。 李尧棠慢条斯理的说:“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公事是公事,没必要麻烦你的新闻部封新闻。” “你怎么知道的?”他皱眉。 她淡淡的,“我自然有我的小道消息。” 佟铁河心里一噎,差点呛住。 “也不都是因为你。” “嗯。” “爸也说了,叫低调一点儿。”他想了想,“要不我不去香港了吧,反正也是照程序走。让其他人去也是样的。” “随你。”她低下头,继续看着报纸,“不过你要去的话,告诉我一声儿——答应了跳跳的。” 原来如此。这些小事,她倒是放在心上。想了想,他又问了一句:“真不介意?” 她皱眉,这人今天好啰嗦。 耐着性子,她说:“真的。横竖都是不相干的人。” 何遇听到这句话,没再出声,只是抿了唇。 …… “芾甘和志嘉的结婚礼物,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何遇这会端着一杯咖啡,坐下来在李尧棠的身边。李尧棠正坐在沙发上,托着下巴看电视剧。 李尧棠“嗯”了一声。 结婚……礼物……她没动。 早上两人饭桌上的对话,言犹在耳。虽然他事业上的事,她真的从来不过问。可他和她合作,她真的不生气? 才怪! 李尧棠有心不理他。 但何遇靠的很近。她闻得到咖啡的香气和他身上的清爽味道。 何遇看着屏幕上战火纷飞,皱了皱眉,“我以为你只看韩剧。” 李尧棠转过脸来,很认真的说:“我也看国产剧。”她大大的眼睛在明亮的镜片后眨啊眨的。 何遇笑了笑。 “不过这剧拍的很烂。”李尧棠好像是叹了口气。 “那你还看。” 于是她回答:“又没有事做。” 何遇看她,好像真的很无聊的样子。李尧棠手里抱着一只小狗靠垫,很舒服的拥在怀里,腿收起来,整个人倚在沙发里,放松的很。 何遇小口的啜着咖啡,“既然没有事做,出去旅行吧?你好像有阵子没出去旅行了。想去哪里,我让老韩替你安排。” 李尧棠眼睛望过来。他的手肘撑在膝上,身体前倾,勾勒出宽阔的后背上肌肉的形状——他有一副好像能背负起所有的肩膀。 他一定知道,她没心思想什么结婚礼物、更没那个意愿兴高采烈的去观礼吧,想到这里,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热。 她的目光转回电视剧上,可是精神怎么也集中不到那儿去。眼前交替出现着几个背影,重重叠叠的,最后,印成一个……李尧棠吸了吸鼻子,那时候,何遇的背,好像也没有如今这么厚实…… 那年的春天格外的热。记忆里似乎没有再经历过那么嘈杂和令人窒息的春天了。大伯父突然被免职,家里阴云笼罩。后来,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令她觉得异常憋闷,便跟家里说要去东山住几日。理由是要写毕业论文。大伯母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就让她去了。 在东山的日子,与世隔绝一般,她的作息晨昏颠倒。 她只是竭力的让自己不去思考。 然后有一天早上,她忽然被人叫醒了。是何遇来了。 就像是凭空掉下来的一个什么东西,他带着清晨的露珠的味道,还有青草香,出现在她的面前。开头并不出声,只是看着她。 她很镇定。因为知道他为什么而来。 这么久了,她仍能清楚的记起那个早晨,有些清冷的阳光,包裹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俊美的仿佛中世纪的骑士——多么的神奇!他们认识了二十多年,她从未认为他俊美;甚至在婚后很久,也并未觉得他俊美。只是在那一刻,她忽然脑海里有那么一个念头。而这个俊美的男人,就要和她订婚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镇定。 镇定的看着他,镇定的听他说话,镇定的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他也没有说多少话,重点是:棠棠,你是不是真的愿意? 他样子冷冷的,眼神冷冷的,语气也冷冷的。 她说是的。没有犹豫。对已经决定去做的事,她从不回头。李家女儿要嫁给何家儿子,已经是绝对无法挽回的事实。而她,除了那个人,再要嫁给谁,于她,已是无关紧要。何遇,他至少,是她认识的人。虽然,和他从来没有多少交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这个人,以这样一种连结,走完这辈子。 她只记得他定定的瞅着她,过了很久,他说,那好。那好我们结婚。 事情就这么定了。不久以后,举行了订婚仪式。婚礼定在5月。她安安静静的等待着做五月的新娘。可是因为非典的大爆发,差点儿就结不成婚了。整座城都笼罩在一团浓重的阴影里。而她被隔离在学校。那些日子,她除了睡就是吃。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一部手机。大伯母想让她回家,可是她拒绝了。 那样挺好。 她甚至自私的想过,其实不如就这样,和这座城市一同沉寂下去。 那天下午,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夕阳穿过窗子,铺在地板上。四周静寂的像是一座坟墓。这栋宿舍楼本来就位置偏僻,一出事,很多人都跑掉了。留下来的人很少很少。就像是躲在洞里的老鼠。靠着储备粮食生存的老鼠。多多少少都有些神经质,焦虑不安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她以为走到了自己的门口,忽然消失了。她的心脏忽然“砰砰”的剧烈的跳起来。 她从床上跳下来,抓起外衣套上,又轻又快的跑到宿舍门口,耳朵靠近门板,凝神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可是心跳越来越急。她按住胸口,平息了一下呼吸,突然打门。 外面果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何遇。 一点儿也不好玩的、板着脸的、似乎对这扇忽然打开的门和衣衫不甚整齐的她都感到很不满意的何遇。 她愣住…… 很久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问过自己,在那一刻,是否失望。答案是不。她并不曾真的期待门开了后,有什么样的奇迹。对她来说,奇迹只有一个,却早已知道,在她的生命中,那是永远的过去了。可是,失望却没有。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何遇,让她感到了自己还在人间。 “你……怎么来了?”她甚至忘了问好,只是呆呆的看着他,手足无措。 “我来带你回家。”他淡淡的说。然后,他站在走廊上,等着她在门内换衣服。 她急急忙忙的换上仔裤衬衫,根本来不及收拾一下自己这间小小的宿舍——到处都堆积着书籍,衣服,饼干、薯片和杯面摞在桌子上,还有散乱的丢在这里那里的碟片。唯一让她觉得还不错的是,虽然乱,但是并不至于脏。他是很爱整洁的人,她是知道的。但他进来,还是微微的皱了皱眉。 好像对她拒绝回家早有预料,他并没有坚持,只是说:“家里人都很担心你。”他坐下来。坐在她的椅子上,这一坐,顿时显出那个椅子的局促。就像她。配合着他,总有些局促。 “我没关系的。”她小声说。 他打量着室内,点点头,似乎是相信了她的话,“那么……” “好。”她立即站直了。 他看着她,“我还没说是什么。” 她的脸忽然热起来——她以为他要走了。 “我出去一下。”他站起来。 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天气热,他穿的仍是整齐,就有些受不了了这温度。随后他便出门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回来。带着他的助理老韩。老韩抱了两箱饮料,他则提了两大袋东西。老韩满头是汗,跟她打过招呼,放下饮料便出去了。 略站了站,也都是无话可说。 要走的时候,他拿起外套,看着她的眼睛,说:“婚礼……延期到7月里,你知道了?” 她点头。非常时期,尽量避免聚众。 “需要什么就跟我说。” 她站在门口,默默的点头。 “真的不回家?” 她又点头。 “ok,那我走了。” 他转过身去,她才开口。 “谢谢。” 他摆了摆手。 “进去吧。” 她摇摇头,让他先走。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那一端。她才回了宿舍。望着大堆的东西,忽然觉得心里很安宁。他甚至,连姨妈巾也替她买了。何遇细心起来,也能很细心。 042 从过去到现在 她没有问他是怎么闯过学校的封锁线的。在她心里,他一直是无所不能的。他想要去的地方,还没有去不了的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学校里到处流传着一些这样那样的传说,神奇的男孩子、神奇的女孩子,像是在战火纷飞的背景下想方设法想见。只是那些爱的痴迷的人,她和何遇都不属于。 晚上,她的同学过来跟她借“粮食”,跟她讲起了最新的笑话。说是有两个男人硬闯门禁,跟门卫打了起来。其中一个身手好棒,一个人撂倒几个保安,眨眼就不见踪影。全校上下都紧张坏了,拉网式的搜查,也不知道到底去哪儿了,竟然搜不到。谁知道后来他们大摇大摆的要从正门出去,被监控镜头捕捉到,门卫将人扣住,他们就一直闹着要见校长。 “你猜怎么着?”同学神神秘秘的说,“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亲自把人请进去的。谈了好一会儿。等到警车到了楼下,校长又很客气的送出来,一直送上警车。你说好玩不好玩?也不知道来见谁,搅的学校一下午鸡飞狗跳的……” 李尧棠心里一动。 同学抱着一大包吃的满意的走了。都没问问这些吃的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李尧棠发了好一会儿呆。心想何遇要是再这么来一回,她宁可回家去了。 只是他再没来过。好像从那天之后,他就变得非常的忙。很快的,非典过去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散去,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 七月里,李尧棠嫁给了何遇。 婚礼的过程她都有些记不清了。意识有些麻木和模糊。婚礼很低调,并没有太多人,也没有像很多婚礼那样,众多的人聚在一个大的让人眩晕的空间里,热闹喧哗,这很合她的心意。 她只记得自己挽着何遇的手臂,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进去出来,一一的给来宾敬酒。他们一直在微笑。她脸上的肌肉都僵了,还是在笑。最后的几桌都是何遇的发小儿。有些是专门从国外赶回来的。因为拖的时间比较长,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酒酣耳热,专等着新郎新娘到场了。那热浪滔天的气氛,让李尧棠忽然觉得周身燃起了火。那是一道道锐利的目光,刚刚打磨过的刀一样,切金断玉似的。两家联姻的内情,也许并不为人所知,但是李家出过事,那可是真正的人尽皆知。李尧棠知道自己必须咬着牙坚持下去,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闯过去。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何遇的手臂。 直到现在想起来,她都有些怕。像是闯过了一关。除了是“李家的女儿”,她真的是默默无名。而何遇,又太有名。太多的人瞪大眼睛在看,看他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些人谁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都等着他们俩敬酒,然后回敬。何遇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喝自己的,也替她喝。何遇的酒量是好的,可是她就不一样。以至于到后来,她就只记得自己是被何遇抱着上的车子,再以后的事,好像从生命里抹去了似的,完全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就是在火红的卧房里,身边有一个熟睡的男人。 从来没有这样醒来过。她只觉得自己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都还没有醒。睡的很沉。她慢慢的放松下来。静静的看着他的侧面——他的鬈发,在耳后形成一个漂亮的小卷儿,显得十分的俏皮——还从来没有机会这样近的看过他呢。 那么,就这样开始,要看一辈子了? …… 李尧棠忽然感慨。 他们,也有过这样缱绻温柔的时刻呀。何遇隔着玻璃窗往上房里一望,看到李尧棠和安志嘉正在头对着头研究一副花色奇怪的纸牌。芾甘微笑着坐在一边,和他的狗一起。 何遇心里一动。 酷奇忽然对着他的方向“呜”了一声,芾甘先是看了酷奇一眼,接着抬起了头。何遇敲敲玻璃窗,推门进来。 “回来了?”芾甘先跟他打招呼,刚刚脸上那柔和的笑意敛了一下。 安志嘉和李尧棠手里拿着牌并没放下。安志嘉笑眯眯的看他,用胳膊碰了碰李尧棠。 “你老公好帅,杀到我了。” 李尧棠微笑,抬眼看何遇,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衣服比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多了几道褶子,然后她对何遇说:“爸爸今晚有事不能回来吃饭了,特别交代跟你说声抱歉。” “哪儿至于呢。”何遇笑着坐下来。他刚坐定,酷奇忽然站起来,过来嗅着何遇的裤脚。何遇警惕的看着它,“……” “酷奇。”芾甘叫道,“过来,坐下。” 酷奇回头看芾甘,似乎很不情愿,但还是掉了个头,回到芾甘脚边。 李尧棠伸手抚了抚酷奇的头,说:“酷奇乖。” 安志嘉哈哈大笑,对何遇道:“酷奇好像不太喜欢你。” 何遇看着酷奇那双褐色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笑了一下,问:“在玩什么?” “花牌。”芾甘说着,看着这两个女孩子笑,“韩国人玩的花牌,不知道她们俩怎么会搞到这副牌的,已经玩了一下午了。” 安志嘉呵呵笑着,说:“你们要不要加入?比麻将好玩多了。” 李尧棠手上一把牌,笑着对安志嘉说,笑道:“玩麻将可不带何遇来。” “嗯?”何遇挑高眉尖。 “飒飒说的,何遇最好意思赢人家钱了。” 何遇撇撇嘴,“我也好意思输人家钱的。” 安志嘉眨着眼睛,笑道:“我听说你们企业界大佬们玩的都很大。” 何遇听了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尽可能的不和大佬玩。” “哎?” “我还是小弟。”何遇下头去,细看桌上的牌。真是“花”牌呀,每张牌上都是花的图案。 安志嘉扑哧一声,笑着看李尧棠,“那你有资格说那句话——我的老婆是大佬。” “在我们家,她的确是大佬。” 李尧棠看他。何遇觉察到她的目光,转过脸来,对她一笑。 安志嘉碰了碰芾甘,“咱们要不要也肉麻给他们看看?” 芾甘温和的笑着,摸着酷奇的头。然后看着李尧棠。 李尧棠不自觉的脸红了。 晚饭吃的挺热闹。有个很会搞气氛的安志嘉在,竟然把大家的情绪都调动起来。 席间沈培艺显然情绪非常的好,不住的说芾甘和安志嘉的婚礼。酒席、客人……一直聊到新娘捧花该留给谁。 李尧棠有些奇怪的想,沈培艺今晚的话特别多。 这么想着,胃就有些不舒服。看着一桌子的菜,无从下箸。 “哎哟,等你们婚礼举行过了,我可要好好儿的休息一下。”沈培艺笑着,“要说呢,其实也不算辛苦,可是这些天老睡不踏实,净惦记着这个事那个事的……跟你们讲个笑话,这睡不踏实,老是做梦,昨天晚上还梦到芾甘抱着一个小孩子,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荡秋千,我给棠棠爸爸说,他就说这梦做得,也太心急了!要梦也该先梦到小铁抱着小孩子……” 何遇“呵呵”的笑起来,道:“爸说的是。” 沈培艺笑道:“哎,你们别怪我老人家话多,你们也都到了年纪了。” 安志嘉听完红了脸,偷偷看一眼身边坐着的芾甘。 芾甘皱着眉,叫了声“妈”,沈培艺则笑道:“得了,不说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芾甘看着李尧棠,李尧棠正默默的低头喝着汤。安志嘉给他夹菜,他匆促的对她说声谢谢,目光仍是停在李尧棠那里。 李尧棠喝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温润的汤自喉间滑入胃中,熨着她有些发酸的胃。 她在盛第三碗的时候,何遇在她耳边说:“吃点儿别的,一桌子菜都是你爱吃的。” 一桌子菜,都是她爱吃的?她都没发现。正如她根本没留意到,其实今晚在座的人,话题在婚礼上,目光都在她身上…… 临走的时候,李尧棠看了眼院子里的葡萄架。此时葡萄架下空空如也。几株老葡萄藤,缠绕着架子,光秃秃的,显出这个季节特有的萧瑟和寂寞。原先,那里是有秋千的。冬天可以坐上去晒晒太阳,夏天可以坐上去乘凉……或者就只是想坐在上去,消磨一点点的时间。那个时侯,是有那么一双温暖的手,替她荡起秋千来。 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 李尧棠低下头,跟在何遇身后。一直到出门,一直到上车,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到任何一个人身上。 何遇最后还客气的问安志嘉要不要顺路送她。安志嘉还没应声,沈培艺就说,嘉嘉这几天都住家里的,不走。何遇笑着,也就上了车。 何遇把车子停在家门口。李尧棠从车窗里望了一眼。一楼的客厅里开着灯,透过落地窗子看到里面巨大的沙发,而大门前的灯柱上高悬的琉璃灯照着前庭的树,在黑暗的夜里,这股子明亮让她立刻觉得安心。 “到家了。”他说。 到家了。 李尧棠深吸一口气。是的。到家了。终于……回到自己的窝了。 何遇先下车去。 赵阿姨来开了门。 李尧棠和赵阿姨说话的工夫,何遇已经上楼去了。 赵阿姨看看时间,问李尧棠要不要吃夜宵? 李尧棠这才觉得自己胃里空空的。仔细一想,晚饭的时候,她其实只顾喝汤了,并没吃太多东西。但是她摇头说不用了,今天好累,等下洗洗就睡了。 她跟赵阿姨道了晚安,拿着手袋和外套往楼上去。 何遇二楼房间的灯亮着,门开了半扇。从楼梯口往那边看,什么也看不到,但能听到他的声音。李尧棠听到他将电话设成了免提,她辨得出老韩的声音,还有另个一个男声……他不知在说什么,语气很平和…… 李尧棠停了停脚步。 正在这时,何遇伸手关门,他看一眼外面,就看到了李尧棠。那一刹那,他刚要开口,她已经转身。 李尧棠转过身,逃也似的快步上楼。脚步走得急,心跳也急了起来。直到进了自己的房间,开了灯。晕黄的灯光笼罩下来,她看清房里熟悉的物事,才缓过一口气来。 她知道她是有些怕。 想起何遇跟安志嘉他们说“在我们家,她的确是大佬”的语气,她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沉了一下。何遇最近的表现,实在是…… 为了孩子吗?为了孩子。 又是孩子……李尧棠想到这里,无力的坐在了床沿上。 这一夜睡的都极不安稳。身体的某个地方在绞痛,令她辗转反侧,却只是不想醒来。迷迷糊糊的,直到天亮。 李尧棠抚着自己因为出汗而冰凉的额头,发现自己手腕上还戴着表。 她细细的瞧着这只腕表:很普通的素色表,没有华美的装饰,k金的表盘,只清晰的印着罗马字;深褐色的水牛皮表带,有最传统的水波纹装饰。用的久了,带扣那里有些磨损。她翻了个身。细巧的手指抚摸着表面。它是温暖的。 “……分分秒秒,岁岁年年……棠棠,我永在你身边……” 李尧棠的额头抵在手臂上。那温暖的坚硬印在她眉头。 她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他给她亲手戴上这只手表。 她知道他的心意。那是永远永远,要和她在一起。 永远。 她怎么能想到,上帝让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竟然是那么的短暂? 043 你中意的表 看到李尧棠默不作声的在一旁发呆,他清下喉咙,问道:“那个,礼物?” 忽然被浇了桶冰水似的,李尧棠“哦”了一声,礼物。还有不到十天,芾甘和安志嘉就要结婚了。 礼物,她似乎是很认真的在想着,可是,脑子里竟一片空白。她只是愣愣的望着何遇。何遇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琢磨着这会儿他们俩最需要的是房子。” “他们不住家里?” 何遇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爸倒是有那个意思,可芾甘不愿意。阿姨也不同意。”李尧棠有时候头脑简单起来,也简单的实在可以。 李尧棠明白过来。脸上不禁有些讪讪的。可不是,芾甘结婚,怎么能住在家里呢?他又不姓李。 何遇就当没看到她的不自在,接着说:“爸问过我手上有没有合适的公寓。志嘉结婚后马上要回日本。芾甘在休长假,所以暂时还住家里。芾甘想趁这段时间慢慢找房子。两个人都想申请调职回国的。” “嗯。”她应着。父亲竟同何遇商议这些,她是有些意外的。 何遇继续道:“我是想,爸既然开口了,不如就送他们一处。” “什么时候说的?” “有阵子了。” “都没听你提。” “我得预先盘点一下,省的被你知道咱家有多少财产。” 李尧棠皱了皱鼻子,“他们有公房的。” “但是家里总得给准备房子。爸和阿姨都是这个意思。若是你觉得不合适,再商量。” “他才不会要呢。”她说。她了解芾甘,住在他们送的房子里过日子?怎么可能! 何遇眉尖一挑。 “如果这样,你问问志嘉吧,看看她怎么想的。” 她眼睛转向电视屏幕。 芾甘要结婚了。尽管很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可还是…… 她还要去问问他的未婚妻……你们需不需要这样一份大礼?! 天底下,有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 可偏偏就有。偏偏她就遇到了。 电视屏幕上的战火纷飞像是移到了她的心里去。一道又一道的防御工体,被炮火炸的粉碎。 他们,真的让她无处躲藏。 何遇看着李尧棠的眼睛只管盯住电视屏幕,脸上的表情渐渐的凝了。 “棠棠?” “……” “你听清楚我刚才的话了嘛?” “听清楚了。” “你给我再重复一遍。”他拧着眉。 她不出声。 他看到她反而故意的紧紧抿住了唇,咬了咬牙。 李尧棠第二天就回四合院去了。就算是没有房子这件事,她也该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芾甘没在家,安志嘉在,正在比对来宾的名单。其实客人多数是女方家的,男方的客人,多是芾甘的同学同事,沈培艺家里没有什么亲戚。 李尧棠是悄悄的跟安志嘉说的。 安志嘉惊讶的看着李尧棠,微笑着。 “怎么样?”李尧棠见她只是笑,便问。 安志嘉难得的慢条斯理地说:“我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 安志嘉笑着,伸手过来,握住李尧棠的手。李尧棠的手微凉,安志嘉像是被冰到一般,那一瞬间,她想到了他的手,也是这般的微凉。 她的心脏瞬间猛缩。 安志嘉说:“棠棠,谢谢你,也谢谢何遇,替我们想的这么周到……”她顿了顿,“我跟芾甘,我们已经看好了一处公寓,订金都付了。因为这阵子忙,没顾得上去办手续。想等婚礼举行过之后,再把事情办妥。也是不希望家里操心的意思。” “这样……何遇选的这处,离部里很近,开车只要五分钟……以后,你们上班会很方便。”她看着安志嘉。 安志嘉笑着,说:“棠棠,房子我们怎么可以要?北京的房价直逼东京,这太贵重了。谢谢你们。但我们真的不能要。” “这只是一份礼物。”李尧棠言语上有些虚弱。 安志嘉笑起来,说:“是。可是,我跟芾甘早就沟通好了。我们不需要很大的房子,只要一个小小的家。” …… 我们的家,不需要很大,小小的一个就好……那是我们两个的家,就只属于我们两个…… 这是谁,也说过同样的话,在她的耳边? 安志嘉眨了眨眼睛,见李尧棠半晌没有出声,只愣愣的瞅着自己,她以为李尧棠不开心了,便悄悄的笑着说:“你送我们点儿别的好了。” 她点了点头,“你喜欢什么?” “你们送什么,我们都会很高兴的。”安志嘉笑着说,“谢谢你和何遇。” 安志嘉的笑容像是春花绽放,那是准新娘最柔美的笑颜。 “你们……什么时候注册?”李尧棠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都有些走调了。她的手,仍然被安志嘉攥在手中――奇怪,这么久了,她的手还是这么凉。 “哦,本来打算这两天就去。可是,”安志嘉笑着,“我想情人节那天去注册……” 李尧棠算了算日子,问道:“那是婚礼后了,而且是周六呢。” “嗯。现在可以周六去注册了。”安志嘉得意的笑着,她眼角有细密的笑纹,“这不是先上车后补票哦,我们是想,这一生,都应如这一日,甜蜜安乐。” …… 晚上,何遇回到家里,李尧棠便跟他说了白天的事。他只点了点头。 他脸上淡淡的。她则是懒懒的。 两个人闷闷的吃完了晚餐,各自回到房间里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李尧棠坐在书桌前翻书。快要开学了。她需要准备资料。她自己的功课也要忙,上个学期导师列出的书单,她才读了只有一半;论文该交初稿了,她还没有头绪……她想着,头疼。 真的是头疼。李尧棠闭上眼睛,揉着额角。脑瓜子像是被人在当球踢来踢去似的,疼的厉害。她拉开抽屉里找药。止痛药她总是放在手边。可是最方便的那个位置,却没找到。头疼的厉害,实在是想不起来到药底是吃光了呢还是压根儿没放在这里。浴室药箱里应该有,又不想动。 这时何遇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袋,看到李尧棠的样子,问道:“在找什么?”她眉头都要拧成一团了。 “止痛片。”她简单的说。然后她靠在椅子上,微微闭了闭眼,光线的刺激只会令头疼的格外严重。 何遇走过来,将纸袋放在桌上,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有些凉。他知道她有偏头痛,不时的发作。 李尧棠睁大眼睛看着他。这一瞬间,忘记了头疼。可是回过神来,只觉得头疼的更加剧烈。像有只铁锤在头顶猛砸一般。 何遇弯了弯腰,将她的椅子拉近自己,双手扶上她的肩膀。 “干嘛?” “放松一些……”他轻轻的按着她的肩,手掌下她的身体是那么的紧绷。他的手很有力气,将她按的牢牢的。她只好乖乖的坐在那里不动。 “闭上眼睛。”他轻声说。 虽然有疑问,她还是慢慢的闭上了眼睛。铁河的手轻轻的一推,让她靠在椅子里。抬手过来,拇指按住她的眉心,由内向外,轻轻的按摩。他手上的热度,不断的传递过来。像是一块烙铁,熨烫着她的前额。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渐渐的侵蚀了她的意识…… 何遇看着李尧棠拧着的眉心渐渐的松开,嘴角牵动一下,露出一丝笑意。 他细细的端详着她。 半晌,他轻轻的抚了抚她的面颊,那滑腻的肌肤像是要黏住他的手指。有些留恋,可还是放开。似乎是为了克制住再次去抚摸她的冲动,他的双手插到了裤袋里。 李尧棠睁开眼睛,何遇靠在书桌上,挡住了大半的光。 “……好多了……”她喃喃的,抬手抚着额。 他撇了撇嘴。 她忽然脸上有些热。刚才,她就那样差点儿睡了过去……可是,真的很舒服。想到这里,她抬眼看何遇。他怎么晓得按摩哪些穴位可以缓解头痛的? 何遇没有回应她探询的目光,只是对着桌子上自己拿来的那个纸袋努了努嘴,说:“芾甘和志嘉那里,我余外备了这个。你看看怎样,不合心意的话,拿去换。另外,礼金的数目你斟酌。” 她看着那只纸袋上的标志,立即明白了里面是什么。 似乎是不死心,她抬眼看何遇。那目光,竟有些可怜。 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何遇看在眼里。 他若无其事,“你不就中意这个牌子的表吗?” 李尧棠觉得头又开始疼。不但头疼,还有点儿恶心。她知道这是难受到极处的表现。强压着不适,硬挤出一丝的笑来。 “好。很好。” “你满意就好。” 默默的,两人都不再说话。 何遇终于站直了,无声的离开。 李尧棠软软的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书桌上的钟滴滴答答的走着,一下一下,像是马蹄印,颗颗都印在她的心上…… 他曾用一只表,许了她一生;而今她要用一份礼物,断了自己的念想。 其实真的不能算念想。 又能有什么念想了? 那么难、那么难的时候,她说芾甘,我不管,谁反对都没有用,我要嫁给你,我只要你。 他说好,棠棠,我们结婚。 她攥着身份证,攥着户口本,紧张又欣喜的站在民政局的走廊里,等着他。 过了约定的时间,他却没出现。手机没有人接听。她又不敢打回家去找他。因为,阿姨在家。 044 被撞见的不自在 她就那么傻傻的等着。不断的对自己说不要急,不要急,芾甘会来的,芾甘一定是有事耽搁了。 芾甘不会骗她。芾甘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他让她等,她就一直等。等到他来为止。 一直等到人家下班了,赶她出门,跟她说姑娘你明天再来吧。瞧她像瞧怪人一样。 她不在乎。 她一直等。等到天黑透了。等到身体都被冻僵了。 等到半夜了。 芾甘没来,大伯家的哥哥安仁来了。 她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抬眼看着她的哥哥。 眼泪就那么涌了出来。 那一刻,她知道什么叫做“绝望”。 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的哥哥,对她大发雷霆。对她说,李尧棠,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你们不能在一起。李尧棠你不要傻了,芾甘这会儿已经在飞机上了。他不会来了,你们之间完了。 她不能信。她不信他们就这么完了。 可是她真的不能不信,这是真的。 芾甘,消失了。 不,他没有消失。他这么多年,一直在那个地方。他只是,从她的生活里撤退了。留下她一个人。生生死死,都由她去了。 可是,她……却没办法恨他。 因为,虽然是他先逃走的,但是,她,也没有能够追上去。 她本该像她自己说的抛下一切,只要她的芾甘。 可是,她没能做到。 那么,时至今日,她,怎么还能存着什么念想? 拿起那礼品袋,李尧棠的手在颤抖。 她按住胸口。 这个地方,真疼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尧棠听到赵阿姨在楼下喊她。 李尧棠想起来,晚饭时是她说过,想要吃花生馅的汤圆。 下去的时候,赵阿姨正从汤锅里一颗一颗的将白白胖胖的汤圆舀出来,盛在碧色的碗里。李尧棠拿了小匙从糖罐里取两匙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已经煮好了的东西,不要浪费。听到脚步声,她回头,何遇一身外出的衣服,正在扣着衬衫的钮子。 李尧棠捏紧了手中的小匙。本来想问他要不要来碗汤圆,话到嘴边兜了个圈,没出口。 “我出去一下。”何遇说完,走到门厅里,换了鞋子。李尧棠默默的走出来,看着他。何遇抬头,看了李尧棠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李尧棠却已经回身。何遇站了一会儿,开门出去了。 李尧棠坐在高脚凳上,两只荷叶瓷碗并排搁在面前――袅袅的白汽浮上来,糊住了她的眼镜片,眼前朦胧了――听得到外面车子发动起来,在这样静的夜里,发动机的声音轻捷而有力,像是身体健康的人肺部的呼吸声;轮胎摩擦石子路的声音渐渐的远了……远了。并且,今夜不会再响起了。她知道的。 她坐直了。镜片上的水汽消失,眼前又亮了。 她在想,这车发动机的声音不熟,是那辆新买阿斯顿马丁吗?他最近很少自己开车出去,她也快忘了车库里还有这么个物事……也几乎要忘了,他的夜生活其实很精彩。 甜糯溜滑的汤圆在她的舌尖上散发着奇异的香。那团至极的香慢慢的梗在喉间,堵的她难以下咽。她倔强的一颗一颗往嘴巴里填,吃完了一碗,再吃另一碗…… …… 北京郊区某个住宅里。 简单在厨房里切着水果,耳朵竖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何遇突然来了,进门二话不说就往小吧台那里去,打开酒柜,拿出一瓶已经开封的shafer来就往酒杯里倒,一会儿工夫,大半瓶已经消灭――这哪儿是喝酒?这分明是在喝凉水。喝凉水灭火。 简单在他身后默默的立了一会儿,知道他此时心情很恶劣,劝自然是劝不得的,不如悄悄的退到一边去。就让他安静的呆一会儿吧。 何遇倒酒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 他本来没打算来这儿的。只是在家里憋闷的厉害,想出来兜兜风。开着车子兜了几圈,心里却越来越不舒服。一股子火儿在腹腔里乱窜,又无处发泄。憋的他难受。 他咽了一口酒下去。 最近,像这样一生气,甩手就走,他已经是第二回。 因为从前都不会这样。 他也有些慌。 他只知道近来自己对着李尧棠的时候,她游离的思想、空洞的眼神,越来越让他焦躁。 他知道,那是因为谁。 他清楚的记得年初一的晚上,两个人的争执。 他真的很受挫。 赌气出了门,站在街边,站了好一会儿。 但是她没有追出来,甚至都没有一个电话打给他。这不像她。从前,人前人后的,她总是尽量小心翼翼的待他,尤其在他的父母面前。 外面下着雨。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冷。 他招手叫了车子,说出地址。疲惫的靠在座椅上,心里翻腾的凶。 莫名其妙,又有些慌乱。 怎么会这样? 他竟然因为她的拒绝这样的……受伤?! 她又不是第一次拒绝他。从新婚第一天,到现在,他们两个始终不尴不尬的维持着夫妻关系。她几乎从来不主动。那敷衍和冷漠,让他索然,渐渐的只是偶尔同榻,都是没有快乐可言。他习惯了在别处寻找温暖。 可是,当她说出不想生孩子的话,他感受到了心底的波动。 虽然说,他也并没指望过她热切的盼着生个他们俩的宝宝。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不肯,他却有种说不出的沮丧感。 她不爱他,他是知道的。可他又不是因为爱她才结婚的。 她太明白自己的角色,也从来没有干涉过他的生活。就算他在外面胡闹,回到家里来胡缠,她也只是偶尔表示不满,转个身,仍是处处维护他的。 她有她必须维护的东西。对于他这个人,她却全不在意。 他以为他也不在意。 可是原来不是。 当看到她因为芾甘的电话而难受,当她因为芾甘而拒绝他,他知道自己不是无动于衷的。 她可以允许他身边有美女如云,他可容不得她同旧情人藕断丝连。 到了目的地,他从车子里下来,故里居九号的大门口,穿着灰色制服的管家已经在等候。夜深了,坐在阔朗的客厅里,他觉得异常孤独。 是的,他对建筑有执着的信念。他对房子有近乎痴迷的占有欲。他有很多很多的“屋”。 可是他很孤独。 那一刻,心头不禁生出一份恨意。那份恨意咬啮着他的心肺。 李尧棠…… 何遇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全都吞下去。 简单将水果轻轻的放在他面前,在他旁边坐下来。 她伸手按住他的杯,柔声细语:“别喝这么急。很容易醉的。”他情绪不对。情绪不对的时候,就算是酒量再好,浅浅一杯,也很容易醉。她不想看到他这样。 因为他醉了的时候,只想回一个地方去。而她,是拦不住的。 何遇拂开她的手,将酒瓶里剩下的酒都倒了出来,只是这回,没有猛猛的喝下去。 简单知道他已经平静很多。 “也不知是谁,整日里说我,单会牛嚼牡丹。你瞧瞧你……”简单温柔的笑着。 “简单。”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回给她一个微笑的,但是笑不出来,“我记得你之前跟我提过,想要移民对不对?想好去哪个国家了吗?” 芾甘看着隔了两个台子、临街坐着的那对男女。从他进门坐下,他已经看到他们――男人背对着他,他只能看清楚女人的样貌。是很清新俏丽的女子,一头短发,显得十分精干。不知道男人在说什么,她毫无顾忌的笑起来,那声音很响、很脆,在安静的只能偶尔听到刀叉碰到餐盘声音和低低交谈的餐厅里,这笑声显得既张扬又刺耳,可是她毫不在意。俄顷,她拿了餐巾,伸手过去,男人说了句什么,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又笑起来。她穿着黑色丝袜的纤秀的腿,在桌子下面贴上男人的腿…… “我们……要离开吗?”安志嘉低头拌着意粉。芾甘的脸色沉的像是马上就要打雷下雨。 “不。”他喝了口水。 安志嘉将一小挑儿意粉吃进嘴里,细细的嚼着,专注的看着芾甘。那似乎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的眼光,无端的令芾甘恼火。他放下刀叉,将餐巾一叠。 “我去一下。” 安志嘉点点头。 他只是想要透口气。 芾甘站在盥洗室巨大的镜子前,看着镜中一脸阴沉的自己。像是一个被挂在烈火上炙烤的玩偶,五脏六腑都有被燃烧殆尽的危险。危险在不停的逼近,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手扣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那冷钻进他的心里来。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尧棠,你这个骗子! 芾甘的拳头狠狠的砸在石台上。 …… 安志嘉的意粉都快吃光了,芾甘仍没有回来。她望着他空空的座位,心也空荡荡的。 拿起杯子来喝口水。 吃下去的东西都塞在了胃那儿似的,需要喝点儿水压一压。 一片阴影投了过来。 “志嘉。”何遇微笑着站在桌边。 安志嘉抬头,笑着点了点头。这笑容有点儿来的匆忙,显得很不自然。 她是没想到何遇会大方的过来跟她打招呼。 何遇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和她简单的聊了两句。 他只是停了一两分钟,转身走掉了。走之前,还看了一眼盥洗室的方向。很迅速,似乎是不经意的。 安志嘉看着他的背影。那女人在门边等他。两个女人的视线交叉,又都迅速的躲开对方。她分明看着那女人挽着何遇的手臂出了门。 045 临了生了变故 看着眼前的一幕,安志嘉有些发愣。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何遇这样的一面。她只知道他是疼爱、宠爱老婆的男人。却原来,和时下出来玩的男人们没什么两样。任是家中有株高贵典雅的牡丹,仍会摘花园里带刺的玫瑰。 安志嘉叹了口气。后悔来这家餐厅。芾甘本来想回家去吃午饭的,是她坚持来这里,赏赏湖景,吃吃东西,享受一下两个人独处的时光——最近,还是太忙了。芾甘脸上时有疲色,她瞧着心疼。 芾甘回来,并没有再说什么。大半的食物都已冷在盘中,他也再吃不下。 “我们去吃点别的。”安志嘉体贴的说。 “我累了,回去吧。”他说。 安志嘉没有反对。 结账的时候,才知道何遇已经将他们的账单一并付了。也并不意外。只是芾甘仍沉着脸,站起来往外走。安志嘉忙跟上。 车子里,安志嘉看着自己的小记事本,“芾甘……” 他没出声。 安志嘉又叫了一声,他才转头看她。 “今天是棠棠的生日。” 他当然知道今天是棠棠的生日。 他怎么会忘呢?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心绞痛。 他以为自己已经再不会痛。因为所有的痛都已经试过,所有的神经都已经麻痹……可是不。不。还是会痛。只要是她。 “我们要送什么礼物给她?”安志嘉自言自语,“她喜欢什么呢……” “你拿主意吧。”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安志嘉的电话在包里响了,她忙打开包,一看号码,她微微皱了一下眉,看了芾甘一眼,接通电话:“王主任您好!” 芾甘听着安志嘉在电话里说自己正在休假,对方又说了几句话,安志嘉就沉默了,最后,安志嘉只是说自己马上回部里报到。 收了线,安志嘉半晌没出声。只是握着电话,眼睛瞪着前方。 芾甘察觉出不对劲,问:“怎么了?谁来的电话?” 安志嘉摇了摇头,说:“只说有紧急任务。你送我过去吧。” 李尧棠抚着疼痛的胃,从早上到现在,她的胃一直在闹脾气,吃了药都没有用。一早起来照例先回四合院去吃了生日面,却只让她的胃疼的更厉害。回到家里她就躺下来。 昨晚不该傻乎乎的一个人吃掉两碗汤圆。 不该生气。明知道自己一生气就会胃疼…… 生气?! 李尧棠睁大眼睛。 她在生何遇的气?! 她猛的坐了起来。 甩了甩头发,盯着面前一堆的礼物。不知道该先拆哪一个好。 今天,她就三十岁了。 三十岁的生日。 她的心情很复杂。就算是糊里糊涂的过着日子,到了三十岁生日的这一天,都该清醒。 何遇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在做什么? 李尧棠拿起一只小小的盒子,在耳边晃了晃,听那声音。她的动作停下来,小盒子的尖角抵在腮上——那一天他好忙,安排了好多活动。她在婆家等了他一天,一直到很晚,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婆婆说小铁今天都没有吃到寿面呢。再打电话过去,终于接通了,是老韩,说他还在公司开会。她于是想着还是去接他回家的好。 那是她唯一的一次上他公司去。还是在那么晚的时候。直到她人已经在公司门口,仍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上去。哪知他的秘书一早在大厅等她,一路陪着她往39楼去。39楼是他的总裁行政楼层。一整层都只用玻璃隔断,她跟着秘书长往办公室里去,隔了好远,就看得到他站在会议室里,白衬衫卷了一截子在手肘处,双手卡在腰间,不知道在讲些什么。看到她,却明显的顿了一顿;也只是一瞬间,转开脸,又继续说。 她在他办公室里等了好久。都过了十一点,他才散会。他推门进来,看见她拘谨的坐在沙发上,皱了皱眉。 那时候的他对她,总是有些不耐烦的。可是那一刻,李尧棠觉得他见到她并不是那么不开心。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很快的穿上外套。她跟在他身后。高级职员们看到她,都难免打个招呼。似乎是都有些好奇。好奇她这位从来没有在公司露过面的何太。 她却一个不认识。他也不介绍。她只好一一微笑、点头。一直到进了电梯、上了车。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她来做什么。她竟愣住。想了一下,才说是接他下班、回家吃寿面。他撇撇嘴,说等回了家,生日也过了。她说那怎么办,生日怎么能不吃面?她有些着急。 在她的意识里,如果生日这天不吃面,跟没过一样。他却不着急。开着车子在午夜的街上飞驰。忽然间方向盘一打,车子“嘎”的一下泊在路边,她望出去,赫然是一家拉面馆。他说我们进去吃面。那语气,有些不耐,似是受不了她啰嗦才决定从了她的意思。 进了拉面馆,李尧棠才发现客人还不少。他们两个坐下来,就有小姑娘来招呼他们。他告诉师父来两碗韭叶子,要一整根一碗的。再来半斤牛肉,多浇点儿辣子。小姑娘脆生生的答应着走了。 李尧棠打量着店面,干净漂亮,虽然不大,但是很有气派。墙上有很多字画,她看了才知道这是间老字号。面很快上来。他大概早就饿了,看到面,说了声吃吧,就埋头吃起来。李尧棠给他碗里浇上醋。他抬眼看她。 牛肉面不加醋怎么好吃呢?她微笑。 他顿了一下,将牛肉夹到她碗里,又给自己夹一些。牛肉也是在汤里泡过的最好。他说。其实应该早上来吃面。 她问为什么? 早上吃牛肉面,是头锅牛肉汤嘛。他说。 那碗牛肉面吃的甘香。吃的额上冒汗。吃的胃里十分舒泰。 他说,其实牛肉面离了兰州的水土,再也不是那个好味道。可是今天觉得格外的好吃。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说我们回家吧。 她没想到,他三十岁的生日夜,是这么平静的度过的。居然比他任何一个活色生香的日子都还平静。静的只有他们俩。 …… 她柔捏着自己的眉心。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停的想到何遇。 她打开手里的小包装盒,是一只墨绿色的丝绒盒子,一条漂亮的脚链。是飒飒送的。李尧棠打开小卡片:“亲爱的,从此你就是我们三十岁堆儿里的人了,欢迎你!我爱你。” 李尧棠笑着吻了吻卡片上的名字。放在一边。一样一样的打开。并没有特别的惊喜。 她也并不失望。年年如此。 她拨了拨礼物,确认全都拆开了。 没有何遇的。 他连她的生日都忘了? 李尧棠皱了皱眉。他不会的。她的生日、结婚纪念日……这些日子就算是他忘了,老韩或者秘书长也会提醒他的。他会送她一样价值不菲的礼物,通常都是首饰;飒飒曾经挖苦她说可以存起来等老了开珠宝展。 她记得他在婚后她过第一个生日的时候,曾经送了她一块表。是订制的,表盘上有她的肖像。而25颗完美钻石,那是她的年龄。那表十分的精美别致,她只戴了两天就换回了旧表,不习惯手腕上有那么耀眼的东西,看到了,只觉得陌生,好像手腕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芾甘递过来纸巾,安志嘉接过来。 “真倒霉。”她带着哭腔,“怎么偏偏是我呀?” 她抬眼看着芾甘。一双眼睛红红的。 下午接到急令回部里去,通知她是因为马上有高层出访日本,使馆那边人手不够,命令她取消休假,回日本参与准备工作。 她一直哭一直说。 “……我这是休假呢……我这是要结婚呢,说好了的,这回用不着我……怎么就又挑上我呀,我……我们怎么办呀?”她抽噎着。 她紧锣密鼓的准备的婚礼,马上就要举行了。执行完任务再回来,哪儿还来得及? “芾甘……”她拿手帕擦着眼角,“你说句话呀?” 芾甘看着安志嘉,“听你的。” 安志嘉吸了吸鼻子。 芾甘拉过她的手。沾了泪,她的手湿黏黏的。 芾甘安慰的微笑着,“如果你不想推迟,我们就提前。” “不要!”安志嘉立刻摇头。 她不想这样匆促的结婚。她要和芾甘从容的走进礼堂。 她能和芾甘结婚……这是多不容易的事。 她不由得心头一阵酸楚。 本以为这次回来,会顺顺利利的成为芾甘的妻子,可临了还是出了变故。 她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只是说不出来。 芾甘摇着她的手,说:“工作重要。” “对我来说,你更重要。” 安志嘉的话一出口,芾甘呆了一呆。 安志嘉低下头,“早知道……就该先申请调职。” 没有说出口的话,其实是,她开始有些不安。 这不安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她只是隐隐的觉得,婚礼一日不举行,芾甘对她来说,就是飘忽不定的……万一,他像气球一样飘走了怎么办? 芾甘握紧了安志嘉的手,柔声说:“傻瓜。任务就是任务。再说,只是推迟而已……” 安志嘉截断他的话,“推迟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两个月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芾甘沉默片刻,“那么,你是在担心什么?” 安志嘉抿嘴。 “担心我吗?” 安志嘉转开脸,半晌才说:“就是担心你。” 芾甘扳过安志嘉的脸,看到安志嘉满眼的泪,他心里一阵难受。安志嘉极力的忍着泪,可是泪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滚滚的落下来。芾甘用手指替她拭着泪,泪水源源不断,很快他的手也湿了。 “傻丫头,你这是婚前恐惧症嘛?”他试图开个玩笑,可是这话一出,却惹得安志嘉哭的更加厉害,索性抱住他的脖子,在他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芾甘由着她哭。 过了好一会儿,安志嘉稍稍平静一些,但仍搂着芾甘。紧紧的搂着。像伤心的小女孩,抱着破烂熊一样,这样才觉得踏实有依靠。 芾甘抬手将她的手臂拉下来。看到安志嘉额头上都是汗珠子。 “哭也是个力气活啊。”芾甘叹了口气。 安志嘉听到,又“扑哧”一下笑出来。拿起帕子抹着额上的汗,有些不好意思。 芾甘起身,倒了热水给她,又拿了毛巾,浸到铜盆里的温水中,拧干了,过来递给安志嘉,让她擦一把脸。 安志嘉将毛巾打开,叠了两叠,覆在脸上。因为糊了一脸泪水而干燥疼痛的皮肤,被这温暖的湿润抚慰,顿时觉得舒服好些。 “嘉嘉。”她听到芾甘用很轻柔的声音在叫她。她不由得一阵心生荡漾。芾甘的声音里,有一种蛊惑的力量。 “嘉嘉,”芾甘慢慢的、慢慢的说,“这一次,我不会跑。” 安志嘉一把抓下毛巾,瞪着面前的芾甘,两个人都一动也不动,只是望着对方。 安志嘉眼前泛起片片粉色,那是四月里飞舞的樱花。 樱落如雪的时节,走在樱花大道上的他,是那么俊美,那么孤单,是她只要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幸福、就觉得甜蜜、就觉得坠入梦境的他……只要他出现,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她的眼里就只有一个芾甘。她不停的追着他的脚步,直到有一天,她鼓起勇气,握住他的手。而他,没有拒绝…… 安志嘉终于拥有了芾甘。 你不会跑…… 安志嘉轻轻的摇着头,一字一句的说:“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抓到你。今生今世,你是我的。” 她靠近芾甘,褐色的瞳仁闪着光,像宝石。她微抬下巴,迅速的吻住了芾甘…… 046 这是怎么了 厨房里,沈培艺正在择黄花菜。 李季礼下乡的时候喜欢上了黄花菜玉米糊糊,偶尔想来一碗。她每年都托人从乡下带,细心的保存好,以备不时之需。 安志嘉的哭声时断时续的,听着让她觉得揪心。 安志嘉下午过来,进门就哭了,说的推迟婚礼……这实在是个特别不好的消息。 自从年前和儿子经历了一番不愉快的谈话之后,她越发觉得儿子一日不结婚、一日不安宁。志嘉是个好女孩子,难得对芾甘又是全心全意。人品、性情、家世、学识都无可挑剔。芾甘就该选这样的女孩子为妻。 沈培艺叹了口气。真是夜长梦多。 这一回,她一定得提着这口气,看着芾甘,防着他行差踏错半步。绝不能再重蹈覆辙。她冒不起那个险了。 想当初,她是费了多大的劲,才能获得李家长辈的首肯,进了门的?在这个家里,她须得处处留神,处处在意,免得落人口实。许是她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如何适应自己的新角色上了,竟然没有留意到,儿子和李尧棠在偷偷的交往。 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清楚。儿子住校,很久才回家一次。去掉路上的时间,就只够吃顿饭,又要回去销假了。而李尧棠,根本是在极力避免回到这个家里来。她印象里,儿子和李尧棠在同一场合出现,一年里不会超过三回,而且根本不交谈的。儿子毕业后就做了驻外武官,去了东京,那么遥远……可有一天儿子说,他要娶李尧棠。 那一瞬间,她就失控了。 娶李尧棠?娶李尧棠?! 儿子,世上万般物事,妈妈都会为你争取,只除了这一样。 再痛,也要舍弃。 如果你不能,妈妈会帮你。 代价呢?代价就是儿子六年多来,再没有主动接近过她。仅有的几次回国,都是公务一完,马上离开。 也许不是不能谅解,只是,回到这个家来,最痛苦的,是要重新面对李尧棠吧。 沈培艺吸了一口气。 儿子眼睛里偶尔飘过的阴霾、看着李尧棠时那复杂的眼神,在她眼前晃过,令心里有隐隐的痛楚。 这些年,谁又好过了呢? 沈培艺听到外面有动静,知道是李季礼回家了,她忙把面前的黄花菜收拾好,拿毛巾擦了擦手,过来开门,果然李季礼已经到了上房门口。 那边厢芾甘和安志嘉也出来,远远的与李季礼打招呼。沈培艺对二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回房。李季礼进了屋,放下公文包,顾悦怡替他把上装脱了,挂在衣架上,扑打了两下浮尘,整理穗子。其实哪儿有什么灰,她只是心里烦乱。 李季礼坐下来,解开领口一颗钮子,喘了两口气,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在电话里恼成那样。”没头没脑的接了她的电话,只说让他晚上无论如何要早点儿回来。她极少在他工作的时候拨电话过来,他觉得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沈培艺给他倒了杯水,坐下来,跟他解释起来,声音很轻,但语速很快。末了,她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翻译官那么多,不信没嘉嘉不行。” 李季礼喝着水,听沈培艺讲完,问道:“孩子们什么意见?” “还没过来说。可安志嘉哭了一下午。”沈培艺看着李季礼。 李季礼点点头,说:“我会打电话问问。” 沈培艺仿佛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李季礼看着她的神色,说:“培艺,这影响不好吧?对嘉嘉好吗?” “有什么不好?!嘉嘉本来就在休假。” “部队战士探家,还有没到家就被部队召回的呢。” “她又不是军人。” “可道理是一样的。都是工作需要。” “那照你这么说,就看着孩子难过,不管啦?”沈培艺抬高了声浪。 “不是不管,而是这件事情,最好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嘉嘉是懂事的孩子,未必同意我们这么做。再说,”李季礼顿了顿,“培艺,我知道你的心思。” 沈培艺听了心里一阵犯堵,赌气的道:“你哪儿会知道我的心思。为了芾甘……我这心都操碎了。” 李季礼抬起手来,放在妻子的肩膀上,“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就是不够关心芾甘!” “培艺!” “我说错了吗?如果这事儿是棠棠……” 李季礼脸色已经不好看,“培艺,你不该这么说,更不该这么想。” 沈培艺泫然欲泣,扭开头。 “培艺,你要信任芾甘。更要信任棠棠。”李季礼重重的按了按妻子的肩膀,站起来。 话,已经不需要说的再多了。 沈培艺听到景和仰进书房去。丈夫刚才的一番话,丝毫没有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 信任芾甘、信任棠棠? 季礼啊,你难道没看到他们俩的眼睛? 那是能让我放心的两双眼睛嘛? 赵阿姨听到何遇的车子声,忙去替他开了门。何遇抬眼没见李尧棠,眼底有一丝的疑惑——是没在家,还是在生他的气?今天是她生日,照例,晚上是要一起在家里吃饭的。她爱清静,从不搞那些聚会什么的,这天除了回四合院吃面,大概就是在家里拆礼物盒子,然后就是等他回来。 他抬腕看表,已经七点多了。往里走,经过餐厅,闻得到一丝饭菜的香味,赵阿姨应该已经做好了晚饭。 “棠棠呢?”他终于问。 “在楼上。” 何遇在客厅里站立了片刻,上楼去了。 敲了敲门,没有反应。拧了拧门柄。上了锁。 他一边继续敲门,一边想备用钥匙都放在哪儿了。 真见鬼。 想进自己老婆的房间还这么麻烦。 他心里一阵懊恼,又有些不耐烦。 忍不住想发脾气。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敲门的手收回来。 门开了。屋内没有开灯,黑漆漆的。 廊上的灯光射进去,何遇看到李尧棠裹着一条毯子,饶是他们家这么暖的光线,仍看得出她脸色又青又白。 何遇愣了一下。赵阿姨只说她躲在房间里,可没说她躲在房间里不舒服。 “干嘛锁门?”他皱着眉。 李尧棠倚在门边,把门开了半扇,有气无力的,“顺手了。” 何遇进门,按开灯掣。 看到外间沙发和茶几上堆满了礼物。 “怎么了?”他沉声问。 何遇走到沙发上,坐下来。 “胃疼。” 他挑了下眉尖。 “吃药了嘛?”屋子里热的厉害,他额头冒汗。才发现自己进门连外套都没脱。于是解开扣子,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沙发扶手上。 李尧棠捂着胃部,摇摇头,“没事儿。忍忍就好了。” 没事儿? 何遇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圈,浑身发冷、额冒冷汗、脸色苍白、面颊凹陷……这是没事儿?跟痨病鬼似的。 他哼了一声。站起来往浴室去。 李尧棠胃疼的实在忍不了,索性躺在沙发上;躺着,胃里好像有石子在硌着,更疼,于是蜷起身子,让自己好受一点儿。 何遇干嘛去了? 她真是管不了了。爱干嘛干嘛吧。 何遇从浴室拎了药箱出来,坐在李尧棠旁边的沙发上,把药箱里的药一样一样的拿出来看。 这是什么女人啊? 当自己的胃是铜墙铁壁啊? 光止痛片就有五六种,还都是强效的。 剩下的多是感冒药。有几样还过期了。 他顺手把过期的药丢出来。 然后在药箱最后一个隔层,发现了一个圆形卡片状小药盒。 晃了晃,里面有哗啦哗啦的响声。打开看看,两个格子,一个盛着蓝色药片,一个盛着白色的小药片。 他嘴角一抿。 这种东西她有不奇怪。他之前扔过。 以前在外国的时候,他那些女朋友身上,常见这种私人物品。 他看了李尧棠一眼,见她眉尖紧蹙,闭目养神,顺手把药盒放进了裤袋里。 “是去医院,还是请张医生来一趟?”他问。 李尧棠呻吟一声,眼睛都没睁开,随口答道:“给我一片止痛药算了。” 何遇沉默。 恰在这时电话响了,何遇接起来,是母亲。关心一下李尧棠和何遇是怎么安排生日晚餐的。 何遇就说,还什么生日晚餐呢,棠棠胃疼的死去活来的。 李尧棠一听何遇这么说,“呼”的一下从沙发上起来,伸手就来夺何遇的电话。不料何遇早预备她这一手,躲过去,从沙发上站起来,在电话里继续跟母亲说着李尧棠的症状。李尧棠无奈的看着何遇,听到他挂电话之前说了那句“行,那我们等着了。” 她慌忙问:“等什么呀?” “哦,妈说她打电话,让六姨和六姨夫过来一下,给你针灸一下……” “何遇!”她真的要气晕了。这不是兴师动众嘛,这不是添乱嘛,这不是……她真的要晕了。 何遇想了想,说:“我下去给姨父打电话……让赵阿姨再做几个菜好不好?等下留姨父他们吃饭。”他也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出门前还嘱咐她,“你去床上躺着。像个病人的样子……” 李尧棠这一激动,只觉得头晕目眩。转眼间何遇人已经不见了。她这邪火也发不出来。想了想,把沙发上、茶几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少不得挣扎着下楼去,总不能真的躺在床上等长辈上门来吧? 何遇正在楼下和赵阿姨说话,看到她下来,不经意的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只让赵阿姨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047 又是生病的一天 姨妈和姨夫来的很快。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进门儿了。 何遇去开了门,姨夫恩科先进来的,后面是表妹琬琬,最后是六姨。 “姨父,姨妈,琬琬。”李尧棠站在何遇身后,跟他们一一的打招呼。 六姨妈有心调侃外甥几句,抬眼一看李尧棠脸色实在是很差,不禁“哟”的一声,过来拉住李尧棠的手,道:“手冰凉冰凉的……你还下来做什么?快快快,快上去躺下,让姨父给号号脉。快去。恩科,快。”六姨拉着李尧棠的手,一边走,一边催促丈夫。 六姨夫恩科拎着自己的出诊包,不紧不慢,笑眯眯的跟着上楼去。 琬琬拉了何遇一把,悄悄的说:“刚才大姨电话里急了,嘱咐千万别给棠棠姐乱吃药。” 何遇甩开她,说:“哎呀,知道了,小孩子一边儿去。” “哈!”琬琬叫起来,“哥,你没良心,我们都还没吃饭呢……” “乖啦,你去找赵阿姨,先垫巴垫巴,等下一块儿吃饭。”何遇抬手揉了揉琬琬的头发。他比琬琬大十多岁,总拿她当小孩子。感觉上跟两代人似的。 琬琬见表哥虽然还是在跟自己说话,可是眼睛已经往楼上瞅,笑了笑,当下也不多话,真的钻进厨房去跟赵阿姨要东西吃去了。 何遇上楼的时候,看到姨父正在给李尧棠号脉。六姨站在一边,见何遇进来,对他笑了笑。何遇见姨父样子轻松,料想这就没有大事。 “怎样?”他轻声问。 六姨夫听见,说:“照西医的说法,这就是生气、紧张、焦虑引起的植物神经功能紊乱……” “老虎。”六姨妈皱眉。 “就是肠胃神经官能症。”六姨夫说,他微笑着,转头对李尧棠说:“老毛病了吧?” 李尧棠点头。 “女孩子容易这样。”六姨夫笑笑,“不过我们家那两位有火就发的不会得。” “你能治不能治吧?”六姨妈抢白老公。 “咦……这话说的,还有我一根神针治不了的病?”六姨夫瞪眼,“你以为就你专家呀?就会开个颅!” 李尧棠忍不住笑出来。 “啰嗦。”六姨妈也笑了。 六姨夫让李尧棠躺床上去,自己打开随身带的针包。示意妻子过来帮一下忙。六姨妈看了何遇一眼,见何遇不动,笑了一下,过来先让李尧棠把外衣脱了。 “哪几个穴?”六姨妈问。 “中脘、足三里和内关。” 六姨妈待李尧棠躺好,替她将衣袖、裤腿挽上半截去,然后又掀起衣服来。 何遇皱皱眉,走到一边,将空调温度再调高一些。 六姨夫先将针扎在了中脘穴上,再分别刺腿部的足三里和手臂的内关穴。 然后,他回头叫何遇,“铁子啊。” “哎。” 六姨夫指着中脘穴上的银针,对他说:“你记住这个穴位,就是在胸骨下端和肚脐连线的中间位置。”六姨夫抬起手掌,“用手掌,按摩,可以缓解胃痛,平日也可以保健。这个穴位经常按摩,也能防止痛经。” “哦。”何遇应着。 六姨妈见何遇和李尧棠都有些不自在,笑道:“行啦,真啰嗦。” “哎,我这叫啰嗦嘛?我平时说,你们总不当回事。每天按摩几个穴位,病痛不生啊……”他比划着,然后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何遇说:“我扎针的地方,你记住了?” “哦。” “行了。”六姨夫笑眯眯的,“李尧棠觉得好点儿了没有?” 李尧棠点点头。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因为痛的麻木了,还是这几针下去真的起了作用,总之这会儿感觉不到胃了。 “看吧!这就是神奇的中医……”六姨夫恩科得意,“棠棠,以后不要吃西医给你开的那些药。姨父给你开几个方子,药疗不如食疗。” “嗯。”李尧棠忙答应,“谢谢姨父。” “还有,你也学学六姨,做河东狮,虽然有咽炎之虞,但郁结于内的病症,是再也不会生的。”说着看了六姨妈一眼。六姨妈瞪他一眼,倒也没反驳。 六姨夫收了针,嘱咐李尧棠休息一下。 何遇请姨父和姨妈一起下楼去吃饭。 恩科跟赵阿姨说煮点儿小米粥,加姜汁和红糖,喝一个周。赵阿姨仔细的听了,忙着去准备了。 琬琬在客厅里看电视,见父母和表哥都下来,欢呼着跑进餐厅去,嚷嚷着吃饭。 六姨妈戳着女儿的脑袋瓜,说:“你瞧瞧你有点儿样子没?” 六姨夫看见,说:“哎,又咋了?” “你就宠她吧。”六姨妈坐下来。 何遇看着六姨一家和睦的样子,不禁莞尔。 六姨妈笑道:“你妈妈刚才好紧张,十万火急的。” 何遇笑笑,然后看姨父,问道:“不很严重是嘛?” “不要紧。年轻人,还是气性大。看棠棠平时不声不响的,反倒容易生这样的小毛病。没关系,不要乱吃药。平时多吃温和的食物,养养胃。”六姨夫笑着说。 “那……” “我刚给她点了晕睡穴,她大概能睡好一会儿。”六姨夫开着玩笑,“起来以后让她喝碗粥。再休息一下就没事儿了。” 何遇这才放了心。 席间又聊起了别的话题。果然,到六姨一家离开,李尧棠都没有下楼来。 何遇琢磨着,有些不放心,轻手轻脚的上楼去她的卧室看看。床头的灯还亮着,她睡的安稳。何遇过去把灯关了。 姨父难道真的给点了晕睡穴? 这个穴位在哪儿,也没顾得问一问……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何遇发现李尧棠已经不在房里。屋子里显然也已经收拾过,很整洁。他很快的洗漱好,往楼下去,走到大厅里,听到厨房里有说话的声音,走近些,看到李尧棠正在帮忙摆桌子。见到他,说了声“早”。 他应了一声,坐下来。心想她今天的气色还不错。 李尧棠也坐下。 何遇低着头吃粥,说:“你打算一直这样看着我吃饭?” 李尧棠的手不自觉的搅着面前那碗姜汁红糖小米粥。听到何遇问话,她停下来。 “昨天……” 何遇拿起餐巾拭着嘴角。 “她来过了。” 何遇自然知道这个“她”是谁。 “嗯。”他看着李尧棠,等着她往下说。她没戴眼镜,黑眼圈很明显。 李尧棠推开碗。双手垂下来,交握着放在腿上。昨天的事,她一丝一毫都不愿想起来;可是,她想跟他交代。 “她……” “棠棠。”何遇静静的打断她,“我了解的。” “……” “别想那些了,晚上陪我见个朋友好不好?”他想了想,说。似乎是很难出口的话,他说完,探询的看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又说:“是在英国读书时候就认识的朋友。我叫上飒飒吧,咱们一起吃顿饭。” 李尧棠木木的脑子,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清泉,意识忽然清晰起来。他是极少带她出门的。她不爱那些应酬,也不是个对他的事业有帮助的太太,他都知道。 需要她一同去见的人,应该真的很重要。 她于是点了点头。 “晚上七点,我让老韩过来接你。” “……” 外面有声响,老韩进来,说车子已经备好。 何遇看着李尧棠,说:“我上班去了。” 李尧棠跟着他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慢走。”她轻声说。 何遇顿住,回过身来。 她正低着头,将他脱下的拖鞋收到鞋柜里去。 何遇伸手拉住李尧棠。 李尧棠以为他已经出门,不料他猛的拉住自己的手,仓促间只是怔怔的望着他,脸上瞬间泛起一阵轻红。 何遇将她的左手拉到自己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有些粗鲁的套到她的中指上。 是枚戒子。 “我走了。”他根本不等她说什么,很快的转身出门去了。大门“咔嚓”一声关上。李尧棠只觉得门外的光线迅速的在眼前一晃,刺了一下她的瞳仁,就消失了。她开门出去,车已经启动,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的驶出车道。 车子上,何遇打开笔记本,很快的浏览着网页。老韩将一杯咖啡递到他手边,他接过来,说:“等下打给秘书长,确认晚宴的时间。七点钟之前你过来接太太。” “是。” “简小姐那边替我送花过去。” “是。”没有多的话。带太太出门应酬,这可不多见。他忍不住看了老板一眼。老板的脸色倒没有什么特别。 何遇想着刚才李尧棠的样子。真是除了“惊”,没有“喜”。 昨天,他特意去挑的戒指。弄的经理如临大敌。除了当年选婚戒,他这个大客户还是头一次亲自登门。等选好了戒指,告诉经理调校的尺码,经理看着尺码就笑了。 他走的时候对经理说:我知道钻石只是赘物。可这赘物是女人的星星。 李尧棠这丫头,真的给了他一个被星星砸到的表情。 他揉了揉眉心…… 何遇的车子早开走了,李尧棠仍站在原地。 手指被戒子禁锢的新鲜感,像是指肚里也有颗心脏在狂跳,就要跳出来似的,紧促的、急切的;只是那道圈牢牢的守护着,不肯退让半步。 她紧紧的攥着手。 紧紧的。 忽然,她像下了什么决心,很快的转身回屋。 “棠棠,等下我出去买菜,你要……”赵阿姨见李尧棠回屋,急忙问道。可是李尧棠脚步未停,几乎是一路小跑上了楼。赵阿姨奇怪的看着李尧棠的消失在楼梯上,继续回身做事了。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听到棠棠在叫她。赵阿姨回头,李尧棠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 “要出去呀?”赵阿姨问。 李尧棠点头,说:“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赵阿姨答应着,看着李尧棠换鞋、出门。 很快的,车子驶出了院门。 048 往事不堪回首 赵阿姨答应着,看着李尧棠换鞋、出门。 很快的,车子驶出了院门。 李尧棠拿起电话来,拨通了号码:“我想见您。” 对面的人接到李尧棠的电话时,毫不意外。 她在电话里对李尧棠说了地址。然后她打电话给自己的秘书,取消今天的所有行程。 按计划,她是要在上午回公司主持会议,接着返回香港的。 但是现在,这些都可以搁一下,因为,这些都没有女儿的事来的重要。 家里的老佣人四喜站在她身后,轻声问道:“小姐,小小姐习惯喝什么?我去准备。” 白芷云想了想,说:“听何遇说,是不喝咖啡的。等下来了再问问她……”想到这里,她笑了一下。何遇还是挺有用处的。“对了四姐,有炖好的燕窝是不是?” 四姐点头。 “等下给棠棠上一碗燕窝。我听何遇说她身体不太好。” 白芷云皱眉,“她婆婆也就光嘴上说说心疼儿媳妇……哼……四姐,你看我这样穿行不行?” 四姐看着白芷云,一身家常的衣服,并没有特别的修饰,点点头。她的这位小姐啊,看着平日里镇定,遇到小小姐的事,那简直跟热锅上蚂蚁一样,方寸一乱,一点儿自信也没有了。 白芷云似乎是松了口气,忽然又拍了一下手,说:“哎,刚才应该叫司机去接她的,她找不到这里怎么办?” 四姐好笑,说:“不会啦。” “对哦,棠棠那么聪明。”白芷云也笑了,她又催四姐,“快去准备啦,一会儿人就该到了。” 四姐答应着去了。 白芷云站在客厅里,环视四周,确定有没有什么地方不稳妥,会不入李尧棠的眼。 墙上,有一幅油画,画上一位面目威严的老人,坐在红木高背椅上,双目炯炯,似乎在注视着她。 “父亲,等下棠棠就要来了。您唯一的外孙女尧棠。”白芷云伸出手来,抚摸着画框,“应该让您早一点儿见到她的……她很有母亲当年的风采。” 白芷云的眼睛湿润了。 想起自己的母亲…… 白芷云的母亲蒋佳淑,出身书香门第,家中独女,中学念的是教会学校,学贯中西。在她十六岁那年,蒋父将她许给了江南世家白氏长房大公子白寿祈。 未及完婚,已是1949。蒋父与白父在去留问题上壁垒分明,最终分道扬镳。白家临走前表示想把淑芬带走,否则便解除婚约;淑芬舍不得年迈的父母,忍痛与白寿祈分别。白祈信誓旦旦,日后一定要回来接淑芬。 三年后,蒋佳淑父母相继去世。身在台湾的白寿祈想尽办法,取道香港北上。蒋佳淑随白寿祈去香港。她本以为从此可与爱人长相厮守,不料在香港注册结婚后不久,得知白寿祈迫于父母压力,早已在台湾另娶。蒋佳淑一怒之下,毅然绝然回国。翌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女甫一出生即夭折,瘦弱的次女活了下来,蒋佳淑替她取名白芷云。 那样的年代,一个单身的女人,带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蒋佳淑受尽苦楚。机缘巧合之下,她被荐去李家做“家庭服务员”,只做了没几天,被政审,查出复杂的背景。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份工作又丢了,却被李学茂的妻子琴琴发现她不单识文断字,更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在琴琴的努力下,蒋佳淑成为她的英文秘书。就这样,蒋佳淑和她的女儿,有了一个安定的环境。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无论李学茂夫妇如何宦海浮沉,蒋佳淑一直陪伴左右,不离不弃。1967年,蒋佳淑在狱中结束了异常悲苦的一生。 那一年,白芷云未满十四岁。 孤女白芷云,抱着母亲的骨灰罐和唯一的遗物――写给白芷云和白寿祈的信笺――找到了琴琴,她的李妈妈。那时候,李家的人,连景学茂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到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吃了上顿没下顿,更要应付没完没了批斗。但是他们仍然接纳了她。 从那时起,白芷云就发誓,只要能活下去,一定要报答李家。更何况,李家有她最爱的季礼哥哥…… 后来,琴琴带着白芷云和一家老小,回到了原籍江西劳动改造。在劳动改造中,等待着李学茂的消息。 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但在白芷云的记忆里,并不全是悲苦。 白芷云白天跟着大人们下地劳作,晚上偷偷的跟李妈妈学习。就这样,慢慢的长大,从清秀瘦弱的少女,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漂亮的能让人眼前一亮――其实,她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美,而是,只要她心里的那个人,能觉得她好看,足够了。 后来,她随李妈妈回到北京。再后来,就是李季礼参军后,第一次回来探亲。她知道李妈妈会跟李季礼提他们的婚事……事情就这么定了。她满心欢喜。欢喜的甚至都没有发现,她的季礼哥哥,并没有和她一起欢喜…… 白芷云腿有些软。 这些回忆,让她太辛苦了。 每回忆一次,都让她觉得自己老去十年。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 棠棠怎么还没有到? 她叹了口气。 棠棠就要来了,来寻一个答案。 她也不知道,她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她只是太明白,那种被往事压的喘不过气来的感受。而如果不放下过去,无论如何,没有办法轻松的面对未来…… 她记得婚前到部队去看李季礼。以未婚妻的身份,到他在的舰队去,那种骄傲和快活,无法形容。知道他忙,她不敢打扰他。于是她在招待所里安顿下来,一连三天,她都没有见到他人影。实在是闷得厉害,她就出去走走。不知不觉的,已经走到了街上。天气很热,这个海滨城市特有的潮湿又让她不舒服。就在她打算回招待所的时候,这么巧,她看到了两个人。 直到很多年之后,她还会叹息。怎么会那么巧呢。而李季礼,他又怎么能那么帅,穿着便装,在街边,那么狼狈的时刻,还是那么的出挑――或许也不是他出挑,而是,他就是自己眼中的苹果。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有那样的表情。痛苦、不舍、悔恨、无奈、怜爱、疼惜……一个人的怎么能同时有这么多种的感情呢? 她不能理解。真不能理解。只是那一刻,她心疼的要麻痹了。 她想大声的喊,喊他的名字,告诉他,她人在这里呢,让他转头看一眼,看一眼就好了……可是她没能这样做。她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快走,走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知道部队是个多严酷的地方。一个出身不好的未婚妻,已经让政审变得特别麻烦;同时出现的两个女子,则会彻底的毁了他的前途……刚刚光明起来的前途。她不能这么不懂事,她不能成他的绊脚石。 她一刻不停的返回招待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到了火车站,告诉售票员,要最快的一班车,只要最快的一班,不管到哪里,必须先离开这里。她一秒都不能多呆……一直到火车开了,她才哭出来。 回到北京,李学茂和琴琴早急疯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李学茂狠狠的骂了她。她没打招呼就走了。李季礼四处找她,没有及时销假,被关了禁闭。她麻木的听着这一切――这一切,真的是因为她吗? 她想着那个身影,面容看不清楚,但是轮廓是明朗的,纤细而高挑,白色的短袖衫,黑色的长裤,有着两条长至腰际的辫子,黝黑亮泽……很美呢,真的很美。 后来大病一场,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 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解除婚约的消息。 她开始骗自己,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她任性,她猜忌,她错了…… 李季礼如期的休假,回来结婚。那是1975年的冬天。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有两天的路程,他走了一个多星期。 因为,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知道就算再给她一千一万次的机会,她仍会选择牢牢的抓住他。哪怕只有一线的希望,她都不会放过。 因为,她爱惨了他。就算,他爱的不是她。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等。 那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总相信,有时间有热情,就能争取到。可他就像一块石头,她用尽力气,最终,也没能将他捂热了。无休止的猜忌和互相折磨,让他们两个都精疲力竭。连李尧棠的出世,也没有能够带来丝毫的改变。 而当有一天,沈培艺站到她面前来,不需要开口,她已觉得自己花了半生砌起来的堡垒,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 她苦心经营,敌不过两情相悦。 敌不过的。 1982年,父亲终于找到了她。后来,更历尽周折,回国见她。彼时父亲已然病中,见到她,还未开口,已老泪纵横。 血缘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她从未见过父亲,却在那一刻,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温暖。 也许,是在世上孤独了太久的原因? 她把母亲临终前写给父亲的信转交给父亲。很多很多年,她一直保存着这封信。其实并不知道她会不会有机会见到父亲。但是她知道,其实母亲的心里,一直有父亲。一直都有。即使是恨,那也是因为当初爱的深切。那是一份只有他们才懂得的感情。 两年以后,父亲病的更重,急召她赴港。老人除她之外,别无后人。妻族众侄,如狼似虎;家族产业,多年心血,实不能旁落。 她的犹豫和挣扎,李季礼都看到。可是,他不开口留她。 她终于绝望,提出带女儿走。 他却坚决不肯。 不但他不肯,李家二老也不肯。 这太可怕了。没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替她说话。曾亲如父母的公婆,似乎一夜之间变了心肠。她深深的感到了势单力薄。 离婚争夺战,旷日持久,她等得起,父亲等不起。 于是,她忍痛舍弃了女儿的抚养权,换得了自由身,只身赴港。 离开的那一天,她抱着小小的女儿,哭了又哭,亲了又亲……直到女儿被李季礼从她怀里夺走,女儿哭喊“妈妈”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一直响着,响了25年。 25年来,她每天都工作超过14个小时。不是她爱工作,而是她太需要工作。只有在工作的时候,女儿的哭声才不会在耳边响起来…… 可是棠棠,这一切,让妈妈如何跟你解释清楚讲述明白? “小姐。”四姐轻声叫着白芷云,“小小姐已经到了。” 白芷云回神,“到哪儿了?” “到楼下了,已经通过话,现在想必在乘电梯。”四姐看到女主人表情一下子变得紧张,不由得叹息――想当年,她只身来港,势单力孤进入这个家,被老夫人和一班“表哥”欺负的时候,也从未露出半分畏惧和紧张,如今……四姐对白芷云鼓励的笑了笑。 白芷云深吸一口气,“好吧。” 无论如何,这一关总要过的,不是吗? 049 残忍的真相 门铃响了,四姐过去开门。 在门开的一刹那,四姐愣了一下――门外站着的这个娇俏的女子,活脱是小姐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张了张嘴,叫了声:“小小姐。” 李尧棠拎了一只果篮站在门外的地毡上,被眼前这位穿着白衣黑裤工人服的老太太叫的发愣,她含糊的应着,往老太太身后瞅,看到了白芷云,似乎松了一口气。 白芷云招呼李尧棠进来。四姐忙从李尧棠手里接过那只果篮,看了一眼,欢喜的对白芷云说:“小姐,是您最喜欢的石榴呢。” 白芷云心里一动,看着弯身换鞋子的李尧棠,对四姐点了点头,问李尧棠道:“来的路上顺利吗?” 李尧棠抬起头。有一瞬间的怔忡――她问的这么自然,好像自己是天天都会来似的。 白芷云没等她回答,又问:“你喝点儿什么?让四姐给你准备。” 李尧棠说:“请给我一杯温水。谢谢。” 四姐应着去了。 白芷云让李尧棠进去坐下。 李尧棠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公寓里装饰的低调而简朴的。并没有常见的那种奢华。让她觉得舒服。室内的光线很好,也很温暖。她的目光落在那巨幅肖像上。 “那是你外祖父。”白芷云低声说,“没有能够见到你,他一直深以为憾事。”父亲过世的时候,把名下的一部分财产遗赠给了外孙女,包括房产和古董。并且在白氏家族的信托基金里,特别给外孙女指定了份额。只是这些,在李尧棠成年之后,通通都放弃了。 李尧棠静静的看着画像,看了好一会儿。 四姐将燕窝和温水奉上。 “随意一点儿。”白芷云微笑着。 李尧棠从进了门,脸上的表情一直就绷得紧紧的。 白芷云起先也是有些紧张的。可是现在,李尧棠就在面前,她反而放松下来。 这是心里有了计较的那种淡定。 这是无论如何都想说出心里话的那种从容。 李尧棠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表面上是平静的,可是水杯里的微波荡漾出卖了她。 李尧棠低头。 手上那颗钻石发出耀眼的白光。灼痛了她的眼睛。 她闭了闭眼。 心跳的很急。心情也是急躁不安的。 以她一贯的慢条斯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不正常。 可是她控制不了。 来的路上,她还问自己,是不是非要知道母亲当年反对她和芾甘在一起的理由? 母亲并不是唯一一个反对的。 只是,别人可以用另外的途径向她施压,比如沈阿姨。沈阿姨只是清楚的向她表明了立场:坚决不同意。然后就有父亲开了口。而母亲,记忆里,那段时间,母亲根本见不到她的面。应付家里的反对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不在乎多这一股力量。 现在想想,她是怨母亲的。隐隐的,她曾意识到,在她和芾甘的问题上,间接的也是生母和继母的战争。 想起这些,李尧棠觉得胸口处剧烈的疼。 那样激烈的反对,她都没有怕。 她没有怕。是因为他也不怕。 是的,只要他们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她愿意和他一起走…… 可他退缩了。他先放手了。明知道,他一放手,她会跌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仍是放手了。 她们赢了。 是的,她们赢了。 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有一个人想要给她一个反对的理由。 她想知道。 也许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但她就是想知道。 她承认自己没有勇气面对芾甘那双眼睛,和眼睛里的欲言又止。她想她至少在这里,会撑得住一个答案。 于是,她来了。 “为什么?”李尧棠听到自己把这三个字问出了口。她抬起眼来,定定的望着白芷云。“请告诉我为什么。如您所说,二十五年来,您甚至没有一刻忘记过我,那么,您总应该是希望我幸福的吧?” “棠棠,没有人比妈妈更希望你获得幸福。” “那么为什么?既然我的幸福,只有跟那个人在一起。” 说出来,就好了吧。 能够说出来了。 李尧棠的右手握住左手。 手心碰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硌的她疼。这疼由手心处扩散开…… “你这个孩子……”白芷云被李尧棠脸上满布的痛楚镇住,心疼的、喃喃的道,“正因为这样,我,我们才必须阻止你和芾甘结婚,你知道吗?” 你们不能在一起……你们不合适……他是你继母的儿子,照道理也是你的哥哥……怎么能在一起呢?外人会怎么看你们、怎么看我们李家?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那一张张的面孔,奶奶爷爷,爸爸阿姨,大伯娘娘,都不停的跟她讲不要不要,分开分开……她要疯了,她真的要疯了。 李尧棠惨然一笑。 白芷云忍着心头的酸痛,望着女儿,“棠棠,真相是残忍的。我愿你一生都不知道。可是如果你因此而恨我,如果你因此而谁也不能爱,如果你因此一生都不幸福,那么,我应该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阻止,为什么芾甘会离开。” 李尧棠看着她,一瞬不瞬。 是的,这一刻,她等了很久。 白芷云一字一句:“棠棠,你听好了――芾甘,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李尧棠耳边响起来嗡嗡的声音。 白芷云的声音,在这嗡嗡声里,开始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他,是你父亲和沈培艺的儿子。他们在下乡时相恋。73年你父亲参军,离开陕西。75年冬天我们结婚。结婚以前,他曾回到陕南见过沈培艺。棠棠,芾甘生于76年的夏天。” 李尧棠几乎听得到自己牙关紧咬而发出的“咯咯”的声音。 “这是沈培艺亲口对我说的。从她和她的幌子丈夫离婚,回到北京后,她就不断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棠棠,个中的细节,妈妈不会跟你说。因为妈妈根本不愿意回忆。但是棠棠,不要以为十年前他们的结合是单纯的姻缘。他们的姻缘,三十多年来从未断过。我承认我有错,当初,我不该强求,但不代表他们做的全对。并不是所有的事情,冠以爱情的名义,就都是正确的。” 李尧棠摇着头。 这绝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 “你可以去问你父亲。你也可以去问沈培艺。你甚至可以去问芾甘。芾甘为什么会抛下你一走了之?因为是我找到了他。我告诉了他为什么他的妈妈死也不能同意你们俩在一起。” “我不相信!” 她不能相信。 三十多年……不,不会的。 那是她的父亲啊,和母亲离婚后,独自过了十几年的父亲啊;赵阿姨……赵阿姨,她认识的赵阿姨……怎么会?! 这是多么荒唐的事? 芾甘……是她的哥哥?她父亲的儿子?! 这不可能。 “骗人。”李尧棠摇着头,“你骗人。” “棠棠,妈妈不会骗你,更不会害你。” 像是有一根绳索勒住了李尧棠的喉,她瞪着白芷云,只是说不出话来。心脏处的麻痹渐渐的向身体四肢在扩散,已经不知道痛。 白芷云知道自己这番话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她看着李尧棠,叹了口气。 “棠棠,这些话,本不该等到今天才说。你父亲和沈培艺,”白芷云顿了顿,“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想的,他们能有勇气一爱四十年,却没有勇气对着自己的子女说出真相?而且还是一对被蒙在鼓里,吵着要结婚的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是什么样的危险?”白芷云几近咬牙切齿。 二十多年,她关心着女儿,看到她被保护的滴水不漏、安然无恙;可是也许就那么一错神的工夫,就漏掉了这样一个关键――千算万算,算不到两个孩子,会在沈培艺眼皮子底下闹恋爱。 她想起来,仍觉得胆寒。 “我给了芾甘一张机票。我对他说,你去问问顾悦怡,问问你是谁的儿子。问清楚了,是走是留,与我无干。” 白芷云的话,像是炸弹一样,在李尧棠耳边炸开。 那炮弹的碎片刺进她的身体里,体无完肤。 她整个人抖的像一片树叶。 芾甘的脸在她眼前晃着,微笑的他,皱眉的他,快乐的他,苦恼的他……重重叠叠,像一张网,向她罩过来,将她网在中央,不断的收紧,再收紧。紧的她喘不过气来…… 白芷云看着李尧棠。那脸色,和当年芾甘如出一辙。 她心脏猛的一缩。 如出一辙……都是让人心疼的孩子。 那么的伤心,那么的痛苦,却依然那么的隐忍。 她离去的时候,看着手中紧紧的攥着机票站在护城河边的芾甘,那一刻,她也像现在这般的心疼又心碎。 她知道自己残忍。 所有的这些,不该由两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 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她痛恨残忍的自己,也痛恨造成这一切的那两个人。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棠棠……” “怎么会与你无干……怎么会与你无干?”李尧棠喃喃的,她直直的盯住白芷云的眼睛,“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大口的喘着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白芷云叫道。 然后,屋子里是死死的寂静。 李尧棠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可是没有泪,也没有泪意。 此刻,阳光明媚,透过落地窗,阳光恣意的在空气中奔跑,毫无拘束。 李尧棠觉得自己整个人在这样的阳光里似乎都变作了透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真恨不得死掉。 恨不得死掉。 050 真是个睡美人 她不该来,更不该问。 只要不听,不看,不想……她就还是那个她。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她怎么办? 这让她,怎么过得去? 芾甘不是原来的芾甘,父亲不是原来的父亲……这些,似乎都已经不是她理解的样子。 她要怎么办? 她呆呆的,呆呆的望着白芷云,木雕泥塑一样。 母亲的发型……发型甚至都没有太大变化,发髻散开,应该会看到那漂亮的发卷儿吧……一直深深埋在记忆中的,漂亮的发卷儿,和她垂头看莲花的侧影。 过了好久好久,她说:“对不起。” 白芷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棠棠……” “对不起,我不该对您发脾气。”她转开脸。目光移向窗外。看得到西山,看得到山上的树。 她想起那个早晨,伴着西山清澈透明的空气和阳光,从山间石板路走上来的那个人……她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我,再问您几个问题,行吗?” 白芷云点头,不住的点头。 “第一个,”她深深的吸着气,“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据我所知,你父亲,沈培艺母子,我,现在,还有你。” 李尧棠点头。 “第二个,”她攥紧了拳,“当初大伯出事……” “是我。”白芷云擦着眼泪,“那个时侯,在风口浪尖上,没人愿意倘这个浑水。你父亲不方便出面,况且行动就有人知道;不到最后关头,又不能搬动老爷子这步棋。所以,在老太太的授意下,你大伯母请人给我带了口信。我和你外祖母,曾深受李家恩惠。于情于理,我必须出手。是的,是我从中斡旋。” 李尧棠又点头。 “第三个,”她的声音颤的厉害,几难发出声音,喉咙疼痛而干涩,“我和……” 李尧棠刚说出两个字,白芷云立即伸手过来,隔着茶几,一把握住女儿的手,很用力的握着,“棠棠,好了,知道这些就够了。足够了。” 她心疼的看着女儿。 她知道女儿想问什么,她知道。但是她不想让她问出口。因为女儿问了,她势必要回答。可是回答了,就又是一颗子弹飞过去,直中要害。 白芷云摇着头。 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聪明? 你知不知道,做人,愚笨一些是福气? 你又怎么能这么的傻气?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你爱的人,还有很多很多爱你的人?以不同的方式? 李尧棠轻轻的抽出手来。 然后,她看着白芷云,点了点头,“我该走了。” “棠棠。”白芷云怔住,“棠棠……” “对不起。”她咬了咬嘴唇,“对不起。打扰了。” “棠棠,别跟妈妈这么说话,你……”白芷云心慌了。 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棠棠你不哭吗?你不闹吗?你不需要妈妈的怀抱吗? 这是在妈妈家里,这是在妈妈面前…… 白芷云真的慌了。 “我该走了。”李尧棠站起来,“谢谢您的招待。”她说着,人已经迈开步子往外走,白芷云试图拉住她的的手,一把没有拽住,反而自己扑了个空,险些扑倒在茶几上。 “棠棠!”她叫着女儿的名字。 李尧棠头也不回,很快的开了门。 “四姐!快!快拦住她!”白芷云叫道。可古稀的四姐,哪里有那么快的身手?她反应过来,李尧棠已经出门了。白芷云迅速的追了出去。 恰见李尧棠进了电梯,白芷云大声叫着李尧棠,追过去时,电梯门已经关了。白芷云急的一跺脚,返回家中,拿起电话来打给大厦保安,要他们拦住一个穿黑色短袖的长发女子。 三分钟后,保安部回电话,说该女子在负二层出电梯,在停车场取车后开车闯过了护栏,他们没拦住。 白芷云心里暗暗叫苦。 白芷云长叹一声,然后,她果断的拿起电话来,拨通了一个号码。 四姐只听到小姐用镇定的声音在电话里说:“麻烦接005……您好……肖秘书是嘛?我白芷云……您好……开会呢?好,您转告他,我找他有急事。让他一有时间立刻给我回电。我等着。谢谢。” 白芷云深深的吸着气。脑子在飞快的转着。 她一遍又一遍的拨打着李尧棠的手机,总是在无人接听状态。 过了好半天,她又拨出一个电话,半晌才接通,白芷云的心脏几乎停了一拍,对方“喂”了一声之后,白芷云急忙道:“何遇,快打电话给棠棠,我需要确定她现在没事。” 那边何遇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这急促的声调,大异往常,于是很快的,他用另一支电话拨打了李尧棠的手机。 白芷云在电话里清清楚楚的听到电话接通,何遇在和李尧棠通了几句话之后收线。她悬在空中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一点儿。 何遇跟她说没事。李尧棠现在在回家的路上。然后说他要开会,匆匆忙忙的挂了电话。 白芷云几乎虚脱。 她攥着电话,扶着墙,慢慢的,整个人的身体在往下滑。 四姐惊叫着过来扶她。 她摆手。 就让她这么呆着。 这样呆着正好。 她太需要一点儿依靠。 过了好久,她抬眼,看着墙壁上父亲的画像。那威严的表情,像是在责怪她。 “父亲,我想,我还是急躁了些……但,总不可能瞒她一辈子,对不对?” 她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一直等,一直等。 李尧棠的车子冲出大厦,在停车场撞断了护栏,像火箭一样,迅速的驶出车道,很快的,上了公路,湮没在车流里。 何遇的电话打过来,她极力的忍着,让自己的声音抖的没有那么厉害。一共只有几句话,却仿佛过了好久。她把手机丢下,将车子停在了路边。 她下了车。 整个人伏在护城河边的栏杆上,拼命的呕吐起来。 其实什么也吐不出来,从早上到现在,她只吃了半碗粥、喝了几口水,到这会儿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可是她就是觉得内里翻江倒海。 既恶心,又头晕。 她抓着栏杆,感觉到身体不断的下坠。 耳边有个声音在不断的说,李尧棠,李尧棠你要撑住,你要撑住…… 她知道,撑不住了。 护城河里的水,平静的像是一面镜子。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李尧棠抱住自己就要裂开了的头,拼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尖叫。 “啊……” 她蜷成了一团。 来来往往的车子,浑浊的空气,指指点点的人……她顾不得那么多。 她现在还怕什么?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还有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着护城河。 像灰色的缎带,在阳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 呆呆的,她只是看着。 “这位女同志……”一个身着交警制服的男人站到了她身边,弯下腰,轻声的叫她。 李尧棠没有动。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忙嘛?那是你的车吧?这个地方不能停车的。” 李尧棠还是没有动。 周围已经聚了一些人。都在看着这个的女人。脚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另一只丢在马路沿上。发卡掉在地上,水晶花瓣儿也跌碎了。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整个人看上去疯疯癫癫、痴痴呆呆的。 交警皱着眉,走过去,捡起另一只拖鞋,放在她面前,自己也蹲下来。 “喂,这位女同志,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他见她没反应,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碰了一下她的上臂。 李尧棠终于抬起头来。 他摘下墨镜,看着眼前这张虽然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但仍美艳不可方物的脸,有一瞬间的怔忡。 然而不待他再度开口,她就那么在他面前软软的倒了下去。 “喂!” 这下糟了。 …… 医院急诊病房里,繁忙而略有些嘈杂。 门口的两个护士,看着最外面这张病床上的女子,窃窃私议。 “……是挺好看的……”其中一个说。 “那还用说?”另一个轻哧一声,“王医生刚才还说,这是他在急诊室三年里见到的最漂亮的病人,希望永远不要查到她的身份。” “还得给她注射大剂量的麻醉剂。” 两个人笑起来。 “那可就是睡美人了。” 玩笑归玩笑。 “真的查不到身份?” “送她来的警察说,她的车自动上锁了,所有的东西都锁在里面拿不出来,他们也不敢随便动。就先拖走了。” “查车牌号啊。” “查不到。” “啊?”眨眨眼,“查不到是什么意思嘛?” “李医生也问啦,警官说,他在警车上查车号,结果系统显示他没有权限看车主的资料。他就收手了。现在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呢。”声音低下去。 “这到底什么人啊?”好诡异。 “有点儿来头吧。起码车主有点儿来头。”撇撇嘴。真没白长这么好看。 “那……就在这儿打点滴?” “那要怎样?我们是公立医院急诊室,又不是专门伺候什么人的保健医生。”又撇撇嘴。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能出什么事儿?打完点滴醒过来就好了。”有些不耐烦了。急诊室的医生护士,病人被送进来的时候七零八落的都见多了,这样囫囵个儿的只是晕过去的没关系啦,会站着走出去的。她对同事抬了抬下巴,“干活啦……等下再过来看看她。”回头看看床上在输液的女子,脸比床单的颜色都白。睡着了,眉头都是锁着的。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十分钟以后,护士过来查房,发现门边床上的女子已经踪影全无。点滴注射器早拔了下来,正滴滴答答的,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药水。护士将针管拔下来,皱着眉,出门去,往医生办公室,汇报去了。 这不过又是一个讨不到医药费的个案吧。 急诊室,这种事多了去了。 051 时光回到过去 芾甘开车回家,把车子停在了胡同口,打算散散步,走回四合院的家。 他点燃了一支烟,慢慢的走着。 今天的天,到了晚上,居然冷的很。这几天北京的天气也不算好,阴晴不定的。他顿了顿脚步。 刚刚送安志嘉上飞机。嘉嘉临去前又忍不住哭了。 芾甘吸了口烟。 女人是不是婚前总有一个阶段情绪特别的不稳? 或者,不仅女人这样。 芾甘觉得自己这些天在对着志嘉的时候,胸口也闷闷的——就这样了嘛?要一生一世了,就是她了嘛?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是的。应该是她了。 可好像走进了一段漫长的黑暗的隧道,他不知道这样走过去,前面会是什么。但是他已经走进去了。 刚刚和好兄弟罗同钧通电话,同钧说,不就婚礼延期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说,这年头,大家都嚷嚷着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入土为安总比曝尸街头强吧?!哥们儿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绝对是这样的。 他呵呵的笑着。这是什么形容? 罗同钧沉默了一会儿,说,芾甘,哥们儿就是怕你想不开。芾甘,承志嘉是个好姑娘。惜取眼前人。 罗同钧是他的好朋友。加上远在加拿大的韦德,三个人念书的时候好的形影不离。他的事儿,从不瞒他们。后来毕业了,他和罗同钧驻外,韦德选了航天院,天南海北了。可感情还是好。不分青红皂白的那种好。 韦德有韦德的抱负。他和他们还不一样。 芾甘想起韦德来,那双深具李家特征的漂亮的眼睛立刻浮现在眼前。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在李家,唯一和他交心的同辈。也是唯一清楚的知道他和自端的情事,并且是唯一一个明确表示支持的人。他第一次和棠棠约会,把一周仅有的四个小时假,全用来对着李尧棠傻笑——这样的糗事,被韦德拿来笑了几年。他在重重压力下,决定和李尧棠“私奔”,韦德也支持。 可是后来呢? 芾甘站在垃圾桶旁边,狠狠的吸了两口烟,掐灭了,将烟蒂丢进垃圾桶去。 后来……韦德怕是真的恨透了他席芾甘。韦德只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说席芾甘,我们不再是兄弟。 芾甘又点燃了一支烟。索性站在那里吸完吧,因为,一旦勾起了往事,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停住不去想…… 那天,白阿姨走了以后,他一个人站在护城河边,手里握着那只装着机票的信封。那一刻,他觉得手里捏的不是信封,而是自己的命。 他明白过来,疯了一样跑回家去,他问母亲,是不是真的,白阿姨说的是不是真的?!您告诉我!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母亲点头。 是的,他的眼睛没问题,他的母亲是在点头。 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只记得那种冰冷和绝望的感觉。眼前黑了。他看不到一丝的光亮。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母亲将他的行李和护照放在他面前。对他说,芾甘,你走吧。忘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一切都会过去。 他看着母亲。 二十多年了,无论和母亲相隔多远,他只要想起母亲,就觉得母亲近在眼前。这是他亲爱的、亲爱的妈妈……是的。外公厌恶母亲,外婆抱怨母亲,还有人记恨母亲,到现在,更有人嫉妒母亲,可他作为儿子,从来都是站在母亲身后的。他信任她、爱她。因为是他的母亲。他知道她有多爱“那个人”。是的,那个人英俊、饱学,有魄力,有风度,那是人中龙,值得母亲爱,值得母亲等。可是,“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他真的难以接受。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他……成了什么? 母亲试着跟他解释些什么,可是他一刻也不能停。他不知道自己再多在那个家里呆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冲出了那个家门。漫无目的的在路上狂奔,一直到力气耗尽,他躺在马路牙上,像一条被抛在沙滩上的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冰冷的地面,没有他的心、他的血更冰冷。 最后,他走到了某个地方。 他不知道冥冥中是什么指引着他,走到了那里,看到了他的棠棠。 坐在台阶上的棠棠。将她的小脑袋瓜儿埋在双臂间,似乎要缩成了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他的心,疼,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撕扯、咬啮。 狠狠的握住自己的嘴巴,狠狠的,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可是眼睛里却止不住的涌出来眼泪。 一直流着泪,在寒风里,看着她。 他想他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天流光了吧,流光了吧,还有身体里的血。 这是他爱的人,他愿意为她付出生命。 他愿意。可是,再无意义。 他靠在合抱粗的大树上,掏出手机,给韦德打电话。 韦德在那边试图用很平静的口气问他怎么样了,一切顺利?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说,韦德,我想过了,我还是没有这个勇气,我现在……马上就要上飞机了。我今天晚上就回东京。 韦德在电话的那一端暴跳如雷:芾甘你这个王八蛋你在说什么?你tmd走了你让棠棠怎么办?你这个混账东西…… 韦德虽然脾气火爆,但是从来不爆粗口,那天显然是气疯了以至于失去了理智。 他多么想告诉韦德,他就算是死一万回,也不愿意放弃棠棠,他多么想。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只是说韦德,拜托你把棠棠带回家。 韦德叫着席芾甘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tmd那么爱棠棠,你怎么舍得?! 他舍得?他怎么会舍得?! 他的后脑勺,撞击着坚硬的树干。 他说韦德你快一点儿,棠棠一定还在民政局等我……外面很冷,你带件衣服给她…… 他把电话按掉,紧紧的握在手里。电话又叫起来,他拔掉电池,将电话扔在了地上。他不能,也根本不敢再接听任何一个电话。他知道他只能撑到这个地步了。 他躲在阴影里,看着他的棠棠。 她一动都没有动过。 他那么贪婪的看着她的身影,拼命的看着……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只能这样爱她了。躲在阴影里,爱她。被诅咒,也爱。 就这样的爱着她,躲着她……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只要,她不被这样的真相伤害。 他消失就好了。 他消失了,她会好起来。 就像母亲说的,一切会过去。 等一切过去,她会找到另一份爱,另一份幸福——他芾甘今生今世都给不了李尧棠的那种爱,和幸福。 二十分钟后,韦德来了。 他又吼又骂。 芾甘看到李尧棠哭了。 她哭得那么伤心。 他什么时候见到她这么哭过? 他什么时候让她这么哭过? 没有。 他痛恨自己。如果他没有跟着母亲走进李家的大门,如果他没有在莲池边看到她美丽的背影,如果他……如果他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上,棠棠,她不会受这样的苦。绝对不会。 是韦德把哭的神志不清的棠棠带走了。 走了,他们走了。 芾甘觉得,自己也好像走上了奈何桥,该去喝一碗孟婆汤了。 他环顾四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就在这个时侯,他听到汽车鸣笛。一辆车子向他缓缓驶来,近了,近了,近到眼前,停住了。芾甘看着那辆黑色的车子,和那车上熟悉的号码。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嗡”的一下。 前门打开,出来的是张秘书。他让芾甘上车。 芾甘觉得自己的腿都已经不好使了。 即使他从未怕过“那个人”。从来没有。那一刻,却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不知不觉的,芾甘已经站在垃圾桶边抽完了第三根烟。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经过。这真是个静谧的地方。 芾甘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儿疼。 也许是这几天抽了太多的烟。 他看着眼前这条熟悉的胡同——胡同不宽,两边都是古树。还没有冒出新芽。树枝在风中轻舞,像是黑夜里舞蹈的精灵,身姿曼妙,衣袂飘飘,似乎一不留神,就会勾去谁的魂魄……耳边有浪声,他凝神细听。其实听不到。尽管不远就是中海了。 想起中海,眼前似乎就是荡漾碧波。 小小的一只船里,只有他和她静静的坐着,眼睛里,只有对方。船桨不动,船也不动。周围宁静的,只有风吹过水面的声音,像孩童嘴边的柳哨声,轻轻的、微微的,捻起心头那一根两根的琴弦,嗡铮一声,又一声,让心随着那自然的音韵,悠悠的颤着。 多美……多么美,又多么短暂的时光。 他苦笑。 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芾甘继续往前走。下一个丁字路口,转进去,就是四合院了。不远了。 因为古树枝杈纷繁,路灯也有些古旧,胡同里的光线并不很好。 芾甘却很享受这种在半明半暗之间行走的感觉。 他听到有整齐的步伐和简洁的口令声,回头,在胡同的另一端,有巡逻的士兵。 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一团黑影,缩在马路牙子上。 他的心猛的一缩,顿时喉头发紧。 眼眶不知怎么的就热了,酸涩的、涨涨的。 “棠棠……” 052 你这个傻瓜 那团黑影一动不动。 芾甘跑过去,离那团黑影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黑色的上衣,灰色的阔脚裤,披散着头发,脚上只穿了拖鞋……是棠棠。不会错的。 可是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狼狈?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就像着火的房子里四处乱窜的火苗一样肆虐开来。 他的心砰砰砰的跳,那么急,那么快。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呼吸清浅下来,他轻声的叫道:“棠棠?”他慢慢的靠近她,她没有动,“棠棠?”他生怕吓到她。 棠棠,其实很胆小的。她总是装作镇定,就算是受到惊吓,也绝不尖利的喊叫,她只会吓得脸色发白,然后轻轻的“哦”一声。可她真的很胆小。他突然出现,不要吓到她才好。 他的手终于握住了她的胳膊。 可是,好像感觉不到她――是,是好像感觉不到她。 芾甘只觉得自己后背上、额头上“噌噌”的冒出了一层的汗。 她的脸,伏在手臂上。 就是这个姿势,芾甘咽了口唾沫…… 就是这个姿势,像一把刀子,直直的向他刺过来。他永远也忘不了,她就这样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等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他的指尖,触到了她的脸,竟冰冷冰冷的。 芾甘被这冰冷刺的一哆嗦。 “棠棠,是我。你怎么了?”他稍稍用力,让她抬起头来,“棠棠?”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 她看着他。 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顿时心乱如麻。 她怎么会坐在这里? 她怎么了?生病了?还是怎么了? 他目光焦灼的看着她,可是看不出究竟。 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想起那天中午,在餐厅看到的那个画面……那天是她的生日,何遇你这个混蛋! 一股怒气升腾起来,芾甘站起来,却很快又弯下腰,问道:“棠棠,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只是看着他。 芾甘心里锐痛。 他咬了咬牙,“你能走吗?”也不待她回答,他弯身,胳膊抄在她的腿弯和后背处,将她抱在了臂弯里。 站在路灯下,他看着她的脸,这么近,可是仍然不清晰。而且她怎么这么轻,轻的……没有存在感。 这种感觉让他害怕。 他想她是累坏了,她看上去疲倦的很。他于是迈开步子,很快的往前走去,走到了丁字路口,拐进了巷子里。门前没有车子,看样子都没有回来。芾甘按门铃,警卫室给他开了门。看清楚他怀里抱着的人,都吓了一跳。芾甘不理,穿过庭院,往上房走去。几乎是用踢的,他弄开了房门,沈培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受到惊吓,急忙回头。 “芾甘!你这……”沈培艺站起来,看到芾甘将怀里抱着的人放在沙发上,一下子愣住了,“棠棠?你们……你们这是……”她结舌,看看自端李尧棠,又看看芾甘,又看李尧棠……这是怎么一回事? 芾甘不说话,他关上房门,把沈培艺刚刚盖在膝盖上的袖毯拿起来,将李尧棠整个人都裹住,然后跟沈培艺说:“妈,您让厨房给弄点姜汤来好不好?她估计冻坏了。” 冻坏了?! 沈培艺满面狐疑。可是看李尧棠的样子,她忍下一肚子的问题,转身出了房门。她回头看了一眼:儿子站在屋子中央,低头看着一动不动的李尧棠,儿子那脸上,黑沉沉的……那阴郁的表情,说明他正在压抑着强大的怒火。她是了解的。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傍晚的时候,何遇的助理老韩来过两个电话找棠棠……难道,棠棠一直和芾甘在一起?儿子和志嘉推迟了婚礼,志嘉才刚走,儿子怎么和李尧棠又搅和在了一起?! 沈培艺眯了眼。 芾甘蹲下,他低下头,看着李尧棠的脚。 她的腿脚很怕冷的。 以前,冬天,在家里,她喜欢穿着雪地靴跑来跑去。 其实家里暖气总是很足,他甚至要穿短袖才行。可是她就得把脚部的保暖做的最好。 指尖触到她的脚,冷的像冰。 芾甘没有犹豫,他的大手伸出去,脱下她脚上的拖鞋,裹住了她纤细的、冻得已经僵硬的脚。 李尧棠像触了电一样,浑身一颤,她低低的叫唤了一声,听不清是什么,但是她挣脱了他……整个人向后倾去,一副要立即躲开他的样子。 芾甘的脸顿时烧起了两朵红云。 是他……逾距了嘛? 他抿了唇。再度伸出手去,牢牢的把那只脚捉在了手里,然后是另一只。他扯了毯子的一角,将她的双脚包裹好,移到沙发上。隔着毯子,他用力的给她搓着僵硬的腿……她究竟这个样子在外面呆了多久?怎么整个人像一块冰坨子? 他默默的做着这一切。 李尧棠像木偶一样。 他看着她。 渐渐的,她眼睛里起了雾。 那雾气氤氲,柔柔散开……让他的心湿润了。 他伸出手来,犹豫着、犹豫着,终于,还是给她拂开额前的刘海。 她瑟缩了一下。 芾甘眼睑颤动…… “棠棠。”他的手收回来,按在沙发沿上,磨砂皮面那特有的触感所带来的温暖,让他的手心慢慢的出了汗。他看着眼前的她,轻声的问:“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此时,他距离她是这么的近,近的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鼻端有他的味道,烟草香,和他惯用的香水,被他身体的热度,烘托出独有的、他的味道。 他竟然还在用那种香,他竟然还在用她给他定义的味道。虽然很淡很淡,但是她辨得出。 可是,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眼睛里的雾凝成了水滴,在眼眶里打着转。 “棠棠。”她的样子,看的他心里发紧。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和急迫,让他难受的厉害。他强压着想要把她抱在怀里安慰的冲动。只是叫着她的名字,希望能让她好过一点儿……可是棠棠,你到底怎么了? 这时候,沈培艺端着一碗姜汤进来。 “来来来,棠棠,喝点儿姜汤,暖暖身子。”她声色不动,托盘横在二人中间,芾甘不得不站了起来。但是,仍没有后退。沈培艺假装没有看到儿子的紧张,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抬手将姜汤碗递到棠棠面前,和颜悦色的道:“来。” 李尧棠默默的将那只缠枝莲斗彩小碗拿在了手里。有点儿烫手,她固执的握着。 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瞅着沈培艺,却一言不发。 沈培艺被李尧棠那黑沉沉的眸子瞅的一愣,虽然仍在笑着,可是脸上已经有了一丝不自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伸手过来,想要抚摸李尧棠的额头,不料就在她手要触到李尧棠的一刹那,李尧棠躲了一下。沈培艺的手尴尬的停在了那里,眉尖不易察觉的一蹙。 沈培艺心头一跳――棠棠也在抗拒母亲。心底的不安一圈圈的扩大。恰好沈培艺也看向芾甘,母子俩的目光交错,不约而同的心里都是一沉。 芾甘扶着母亲的肩,示意母亲挪一挪。沈培艺心里有些个不高兴,但是并不表现出来。她站起来,轻声的说:“我让厨房给你们做点儿吃的。”话说着,她又看李尧棠――微垂螓首,沉默不言,姿态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李尧棠并不喜欢她,沈培艺心里明镜儿似的。许多年了,她们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她们都知道,这样子相处,不过是因为李季礼。她们都只是不想他难做。李尧棠的教养,也确实让沈培艺说不出个不字来,可是今晚这样明显,还是让她心底暗暗吃惊。 沈培艺关上房门。 留儿子和李尧棠单独相处,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是她此时更不愿意守着那份尴尬。 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芾甘轻轻的叹了口气。 然后他说:“棠棠,把姜汤喝了。” 她紧紧的握住手里的碗。 热气渐渐的淡了,她捧起碗来,小口小口的喝着。 热乎乎的姜汁滚下喉,像带着火苗,一路暖下去。 碗底还留了浅浅的一点黄色的姜汁,汪在那里,掩着那浅浅的花纹。 她直勾勾的看着。 芾甘看到她唇上沾了姜汁,于是接过碗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塞到她的手心里,嘴里念叨着:“怎么还是这么着?” 李尧棠浑身一震。 手里的帕子,有织物经年日久后特别的绵软。她拿到眼前,是的,是这个……那时候,他和她一道,她喝水滴在裙上、吃蛋糕掉在衫上、吃冰激凌黏在下巴上……总是会留点儿尾巴给他收拾。他爱用帕子,每回弄脏了,他立刻回去洗,洗的干干净净的晾干,叠的方方正正的放在口袋里,预备下次再用。她知道了他的习惯,特地去买了一打手帕。拿回来,用丝线精心的在手帕的一角绣上两个字母:f.g.……他竟也一直用着。 字母都跳线了。 她还记得那针法。特特的去跟李婆婆学。怎么能绣的漂亮,把花体字母的飘逸感都绣出来,能衬得上那个帅帅的人……满心满意的欢喜,一针一线的,全烙在那里了。 芾甘见她半晌不动,只是呆呆的看着那手帕,心里顿时明白了。 他拿过来,抬起手来,轻轻的给她拭着嘴角。 其实,已经蒸发的差不多了。 他只是贪恋这片刻的亲昵,和温暖。 在他温暖的、充满着关切的目光里,李尧棠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怎么会这样? 他们,怎么就成了这样? 她嘴唇嚅动。 “你这个傻瓜……”她艰难的吐出了这几个字。 芾甘愣了。 053 爱有多沉默 傻瓜,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蒙在鼓里这么多年?为什么宁愿让我恨你?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你知不知道,我不愿意这样被你保护着,以你伤害自己的方式? 这样,会把我也变成一个傻瓜。 傻瓜……你这个大傻瓜。 她哀伤的眼神,看的芾甘不由自主的难过起来。 “棠棠……你究竟怎么了?” 他握住她的手,牢牢的握住。 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只是摇头,只是说不出。 她挣脱了他的掌握,他却倔强的再次握住。 手被他攥在手心里。 他微凉的手,此时也有了汗意。 这狠狠的禁锢,只会让她更加的悲伤…… 李尧棠拼命想要抑住那翻腾上来的痛楚和难过。眼前模糊的厉害,她只好努力的睁大眼睛看着芾甘。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总是喜欢这样睁大眼睛看他,总是想要把他的容貌,看的清清楚楚,印在心里。 他出色的五官,出色的样貌,没有一处不精致,没有一处不美丽。她曾经无数次的赞叹,曾经无数次的亲吻,曾经,无数次的,沉溺。 不,这精致的美丽的样子,不是李家的。绝不是。 李尧棠狠狠的喘着气。 不。她不信。 他怎么可能是李家的子孙,怎么可能是爸爸的儿子? 她只要看到这张脸,就根本不需要烦恼,根本不需要痛苦,根本不需要在这里……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芾甘也看着李尧棠。 她眨着眼睛,那长而翘的睫毛,像是两片羽毛,在慢慢的扑扇着,直扑到他的心里去……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沉醉在这双眼睛里;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然而伸出手去,是再也扑捉不到…… 何遇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到这样的情景,推开门的动作,迟滞了。 老韩站在不远处,看着老板平伸的手掌缓缓的垂下来,在身侧,握成了拳。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老板在那一刹那迟疑了。 此刻院子里出奇的安静。 老板看他。他不知道老板此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但老板的眼睛里,殊无笑意。 李季礼看到女婿正在廊下,朗声叫道:“小铁!” 何遇回头,见是岳父,笑着叫了声“爸爸”,接着看到从西边厨房出来的沈培艺,又叫了声“阿姨”。 沈培艺笑眯眯的对何遇点点头,指了指上房,说:“小铁你可来了……快进去吧。”然后她转头对着李季礼,问道:“怎么这么晚?” 李季礼说了句:“今天事情格外的多”。 何遇接着廊下的光,看到岳父脸上深深的倦意,说:“您这段时间可要注意身体。” 李季礼迈步子上来,就这么几步台阶,他好像走的有点儿吃力,长长的喘着气,摆手,道:“没事没事,再累的时候也有。”他一对眸子精光四射,打量了一下女婿。见女婿神色如常,不禁点了点头。然后,他伸手推开了门。 李尧棠和芾甘同时回头。 芾甘有一时的错愕,迅速的看了李尧棠一眼,然后站起来,叫了声“叔叔”。却没理跟在李季礼身后的何遇。何遇也没理他,他只是看着沙发上静静的坐着的李尧棠……那双手,刚刚就被席芾甘握在手里。 李季礼一阵“呵呵呵”的笑,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也暂时截断了汹涌的暗流。 开了一天的会,很累了。很想到家喝一杯参茶,好好的休息一下。可眼下的状况……他笑着,走过去,坐在李尧棠的身边。 他没忽略,进了门,李尧棠都没有出声问候。她只是用她黑沉沉的眸子,看着自己。脸色苍白的吓人。 父女俩对视着。 李尧棠微微抬起下巴,望着父亲。 从小就需仰望父亲——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显得整张脸既英俊又十分的有气势。头发还是那么浓密,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稀疏。因为总是戴着帽子,头发会被箍出一个圆圈,显得很有趣。每次看到,总是会替父亲整理一下——可是今天并没有。 这是她的父亲。没错。 李尧棠都能感受到自己心房的震颤。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凉。 当她在医院里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见到父亲。 她心里像是藏着一团火。她急切的想要把这把火掏出来。 她其实脑子里仍是一派混沌,没能力、也根本不想理个头绪,她只是想要见父亲。她要来四合院。 她要问问父亲,只问他一个问题:属于我们仨的那段时间,对您来说是不是全无意义?是不是? 可是,看到父亲,她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父亲脸上的疲色,鬓角的白发,目光中的探寻和疼惜……令李尧棠觉得自己的心肌猛烈的缩了两下。 她艰难的转眼,看看芾甘,还有何遇。 他们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李尧棠的手,抓住了毯子。 狠狠的捏着毯子。 心底像是被钻了一个洞,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的溜走……那究竟是什么? 李季礼抬手替女儿拢了拢头发,用宠溺的语气说:“瞧瞧你这头发乱的……记住啊,也就是放假,准你披头散发几日,等开学了,可不能这样就去学校。做老师要有做老师的样子。”他捏捏女儿的脸,像对待一个小女孩儿似的,“不过看你这乱七八糟的,你这是……”他故意的看了何遇一眼,然后低声跟李尧棠说:“是小铁欺负你了?” 李尧棠咬住了嘴唇。 李季礼拍了拍女儿的手,“那是因为……昨天你生日,爸爸没能抽空给你庆生,生气了啦?” “……” 李季礼看着女儿的眼睛。那原本水汪汪的、大大的眼睛,此刻像两颗红葡萄似的。他暗暗的心惊。他的大手将女儿的手握住,不由得就使上了力气。 李尧棠忽然的紧紧抱住父亲。 李季礼愣住了。 有很多年了,李尧棠都没有对他做过这么亲近的举动。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子热流冲进血管里来,他缓缓的抚摩着女儿的头发,很软,很滑……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抚摩女儿的头发了。 好像,真的有很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将女儿抱在怀里是多么温暖、多么幸福的一种感受;久到他都快忘了,他的女儿有一颗多么柔软的心——也许并没有忘记,他只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却并没有想到,是在这么一种状况下。 何遇和芾甘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沈培艺将手交握在胸前,看着眼前这一幕。 景李季礼多少有些狼狈。只好拍着女儿的背,轻声的安慰:“棠棠?没事的,没事的,嗯?” 李尧棠的脸埋在父亲的肩窝里。好久,一动不动。 父亲身上的味道,钻进她的鼻腔,钻进她的心底……带着烟草味,带着海浪的气息,带着,很久很有以前,他抱她在怀里,那种温暖;恍惚中,看到自己拎着那支粉白的莲花,摇摇摆摆、步履蹒跚,对着父亲说,“妈妈的花”;又看到清晨廊子下,父亲那舒心的微笑,那不是对着她,也不是对着妈妈,而是另一个人……于是眼前是一波儿接一波儿的黑暗。 她的手,抓住了父亲襟前的金穗,那带着丝丝坚硬的穗,被她揉成一团,扎着她的手心。疼,疼的厉害。可此刻,竟然没有泪水流出来。 “棠棠哪,”李季礼感到李尧棠的身体在发颤,他知道女儿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在忍耐。可是,他仍笑着,看向何遇,“小铁,瞧这样子,真是你给棠棠气受了?” 何遇笑,未作分辨。 李尧棠呵呵一笑,把李尧棠的胳膊拉下来,看着女儿,问道:“看来一定是了。怎样?要爸爸给你出气不?” 沈培艺看到这儿,笑着开口道:“好了好了,既然是小两口儿斗气,季礼,你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嘛。”她推了何遇一把,努了努嘴。 何遇配合的往前走了两步。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的说。手掌扶上她的背。 隔了衣服,李尧棠甚至都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灼热。她身子一颤。何遇对她笑,那笑容一如和煦春风。何遇手上稍一用力,让她往自己怀里靠了靠。下巴触到她的额,冰冷的汗意。他心底一凛。 李季礼和沈培艺不约而同的笑出来。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芾甘的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沈培艺当下说厨房里预备了夜宵,一起吃一点儿再走。 何遇却看着李尧棠,说:“阿姨,我们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沈培艺笑着,看了一眼李季礼,见他没有强留的意思,道:“那……也好。回去早点儿休息。看你们也都累了。”话是对何遇说的,却留心李尧棠的反应。 “其实爸爸最辛苦了。”听到沈培艺这么说,何遇笑着,“爸爸,我前儿得了一盒behike,回头让人给您送来。” 李季礼抬手解了领口的挂扣,听到何遇又给他搜罗来了宝贝,笑眯眯的站起来道:“哪儿来的?” 何遇笑,“反正不是偷的。” 李季礼哈哈笑着,点了点何遇,道:“幸亏你老子不好这口儿,不然非吃我醋不可。behike可金贵,我知道你也爱着呢,这样,咱爷儿俩一人一半?” 何遇笑着,“全归您。我准备戒烟。” 李季礼听到,眉梢眼底,都是欣慰的笑。 翁婿俩一人伸出一只拳头,碰了一下。 李尧棠看着,这一碰,像是碰出了火花,灼的她眼疼,心更疼。她咬咬牙,掀开毛毯,脚钻进地上的拖鞋里,站了起来。也许是起的太急,她头晕,身体不由自主的晃了两晃。站在她正前方的芾甘一个箭步跨过来,伸手将她扶稳。 054 再次出现的姬存希 “小心!”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芾甘牢牢的抓住李尧棠的手臂,给李尧棠支撑。根本管不了这是在哪儿,都是在谁跟前。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李尧棠。 何遇见状,干笑两声,也伸出手来,对着芾甘,说:“我来吧。” 芾甘没有动,也没理他,仍是看着李尧棠,“怎样?” 李尧棠低着头。两个男人的手。一个白皙修长,一个黝黑坚硬。 李尧棠咬着唇,空着的那只手,放到了何遇了的手上。何遇立刻握紧手掌。 芾甘注视着李尧棠,终于是松开了,他抿着唇,沉声道:“回去好好儿休息,有什么事,记得打给我。” 李尧棠没有应声。她的手被何遇反手扣住,有点儿疼。但是她忍着。她隐隐的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但是她并不担心。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在雨里,细雨落在脸上有些凉又有些舒服。 是啊,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永远是本真的呢?不会有了吧? “您留步。”她听到何遇这么说,“我们到家了打电话。” 她迅速的看了一眼站在上房门口的三个人——威严中带着几分慈祥的父亲,温柔中带着几分精明的沈阿姨,和……一直心事重重的他。只来得及看到他眼中那一瞬间真切的涌出的痛楚,李尧棠转过了身。 何遇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儿,牢牢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滑腻的好像随时要从他手心里溜走的鱼儿似的。细雨扑面而来,将他脸上的笑意渐渐的溶去…… 看着一同离去的李尧棠和何遇,李季礼不由得松了半口气。 他转身,瞥见芾甘仍注视着大门口的方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沈培艺的反应。 沈培艺推他回房去,说:“这天儿说变就变,只管站在这细雨里,看回头着凉!”顺手拍着芾甘,说,“芾甘,你也忙了一天了,早点儿回屋歇着。嘉嘉打电话来没有啊?来了电话让我说几句话……话说着这孩子也该安顿下了。记住啊,芾甘!” 芾甘含混的应了一声,说了句“叔叔晚安、妈晚安。” 沈培艺关上房门,从保温瓶里给李季礼倒出参汤来,让他趁热喝,然后看了看他的脸色,问道:“棠棠到底怎么了?” “……” “我看样子很不好,有点儿担心。” “没事。闹点儿小脾气。”李季礼没有看妻子,好像专注在参汤上,他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啜着。 闹点儿小脾气嘛?怕不是这么简单。 沈培艺心里惴惴的。棠棠,从来不是闹点儿小脾气就这么失态的孩子。今天,她看自己的眼神……心里不禁一寒。那双一向温柔沉静的眼,也会射出那么冰冷的光。棠棠……她摇了摇头,看着丈夫,“累了吧?” “唔。” “这就睡吧。” “你先睡。”李季礼心不在焉的说。沈培艺知道自己不能再多问。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李季礼想着李尧棠刚才的模样,还有下午白芷云在电话里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棠棠,你现在,必定是在心里怨爸爸了吧? 心口绞痛。 李季礼抬起手来,按住心脏的位置,眼前一阵发黑。他的手有点儿抖,急忙从口袋里摸出药瓶,打开来,倒出两粒,压在舌底。 …… 芾甘回到房间里,酷奇跑到他面前,欢快的摇着尾巴。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他费力的伸手,抚弄了酷奇两下。酷奇似乎感觉到主人的反常,歪了脑袋看他。酷奇那深褐色的眼珠,令芾甘心乱如麻。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浴室。 冰冷的水淋下来,他脑子渐渐的清醒。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李尧棠的脸,和脸上那种悲戚。 他双手扶住墙壁。 冷水淋在后背上,那一道道暗紫色的伤疤,像蚯蚓一样,在水痕里,扭曲着…… 何遇紧紧的握着李尧棠的手,步子越走越快。细雨纷飞,落在身上,多添了一层凉意。他只穿了件西装外套,在外面呆了这一会儿,身子早就被淋透。 李尧棠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被他捏的手痛,她也不吭声。 老韩拿着伞跟在身后,想要替他们撑着,可又觉得别扭,干脆就只是跟着。走出巷子,他快走两步,去开了车门。 何遇这才松开手,让李尧棠先上了车。 老韩坐上车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启动车子的同时,不动声色的按下按钮,隔音板升了上来。 车厢像一个密闭的盒子。无声无息的,只感觉得到车子在平稳的行驶。 何遇目光垂下去,看到李尧棠脚上的拖鞋,米白色的,已经蹭上了灰尘。他不禁眯了双眼。他转开脸,不看她。 想起不久前那次在停车场里,她的惊慌和凌乱。此时更甚。 他气闷。 她完全忘了今晚自己应该出现在哪里。 忘了。忘了他安排的,要和他一起见见朋友。其实见朋友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是不想她自己呆着胡思乱想生闷气,不想她再胃疼。 她呢?她都做什么去了?一直和芾甘在一起? 何遇心头一阵烦乱。 他今天开了一天会,赶到宴席的时候,李尧棠还没有到,他就等着;当老韩告诉他,没有接到李尧棠,他很意外。她答应了的,从不会失约;如果真有事,她该跟他说的——他觉得确实有哪儿不对劲儿,可一时想不出究竟。约定的时间到了,总不能丢着客人不管。他交代给老韩继续找人——那时他就想,四九城里,他老婆还能丢了不成? 一进门,就听到一声尖叫,“baby!”发出声音的那团火红裹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已经奔到他面前。 存希?他只来得及叫出她的名字,她整个人就扑到了他怀里,手臂绕上他的颈子,狠狠的拥抱他。 这么多年了,这烈火一般的性子始终没有变。他不由得动容。 抬眼看去,屋子里原本坐在沙发上的两男一女也都站了起来,正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一幕。 他微笑,用眼神和对方一一打招呼。 李知礼走过来,伸手扯姬存希的手臂,说这里有这么多人呢,他可是有家室的人。 姬存希转而挽住他的手臂,还故意使了点儿劲儿,嘟着嘴巴,对李知礼说要你多事!baby我们不理她。当初要不是她,我们俩早就生儿育女了。 李知礼瞪眼,说又关我什么事?是这个死男人不够喜欢你好不好? 他就笑了。 姬存希刚要说什么,忽然往他身后一瞅,问,你太太呢? 李知礼大笑,说,太太被你吓跑了。 姬存希对他眨眨眼。 他解释,临时有事不能来。 飒飒笑,问他,你不会根本没跟棠棠说吧? 你可以打电话给她。他镇定的说。他了解飒飒,她一定是要事先跟李尧棠沟通的——这会儿,谁找得到李尧棠? 果然,飒飒说,打了啊,她没接。 飒飒接下来说,存希,我妹不是没分寸的人,不能来,那一定是有特别重要的事。 存希看起来有点儿失望。她之前专门去学校见过李尧棠的,很想再见一次,当时说过会让她知道自己的。 他眼睛望向一直站在一边微笑的两位男士。其中一位面白身长、戴金边眼镜的,是宋子文,早前他已经见过;另一位身材比宋子文稍矮,黝黑健硕,相貌堂堂。他猜这位一定就是姬存希的未婚夫了。他只觉得那人有点儿眼熟。 姬存希拉着他过去,给他介绍。她说这是sy建筑设计的工程师,未英豪,我的未婚夫。 他伸手过去,握住未英豪的手,他笑着,说原来二位现在合作开夫妻店。英豪,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未英豪笑,何先生好记性。何先生的故园2号,我是主设计师之一。 未英豪的汉语有些生硬。 他就笑了,说,和飒飒一样叫铁子我好了。咱们很有缘。来,边吃边聊。子文,好久不见。他又招呼宋子文。 入座的时候,存希笑着说既然何太没来,她一定要挨着baby坐;飒飒也开玩笑说一定要替妹妹看住存希。其间两个女人免不了一番笑闹。他们则在一边纵容的看着她们笑。一时坐定了,又点菜。等上菜的工夫,大家坐着聊天。他这才知道存希和未英豪回来是在国内设立sy分所。他听了,觉得很好。在这个行业里做的越久,越觉得好建筑师难得。不由得就说羡慕二位。 存希开他玩笑,说当年被学妹们手拿获奖设计照片追着要签名的才子啊,怎么沦落到羡慕别人的份儿上了。 飒飒惊讶。直说真不知道何遇你也有过那般风光的时候。 他笑。说李知礼,我不是生下来就是奸商的。 谈笑间,他又摇摇头。确实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哪儿还有这样的灵气?只求建出来的房子结实又好看,不是楼歪歪、楼脆脆、楼蹦蹦、楼跳跳,别来个地质灾害就成了豆腐渣,也就是了。 这时候开始上菜。领班在一边轻声细语的报着菜名,侍应生麻利的上着菜,侍酒师也已经备好了酒。 存希和飒飒都对那道“清蒸东星斑”赞不绝口。 他转头对领班说想请这道菜的厨师来。领班答应着出去,老韩前后脚的进来。他一看到老韩,点了点头。 055 在107 老韩走过来,弯下身子,在他耳边如此这般的说着。他心里一惊。 人找不见了…… 何遇拿起餐巾来,轻轻的擦了一下鼻尖儿,遮住自己那自觉已经控制不了的表情。他不想让在座的人看出端倪。 恰在这时领班带着主厨进来。他亲手斟了一杯酒,请主厨和大家一起喝一杯。主厨很愉快。客人对厨师当面赞誉,是身为厨师的荣光;更何况,能和客人一起来一杯82年的barbarescld,这也并不是每天都有的机会。 其实那道东星斑,是李尧棠最爱吃的;至于barbarescld,是她唯一喝了一口还会喝第二口的葡萄酒……这些都摆在台面上,她却没来。说他不恼,那是骗人的。 他看看李知礼,又看看李尧棠,只觉得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她们,携着他的过去时光,坐在他的身边,让他觉得亲切,也本该让他觉得放松,但是并没有。 沈阿姨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看了号码,立即就接通了。站起来走到外面,听着沈阿姨在电话里说:刚刚芾甘带李尧棠回家来了,李尧棠很不舒服……后面的话,他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坐在那红木椅上,盯住面前的那盆玛瑙水仙,而且就想那么坐着,动都不要动。 后来还是回去坐下,神色如常的跟他们聊天。 姬存希悄悄的对他说真想再见见你太太呢。 他给她布菜,说改日吧,一定让你们见见。 姬存希看他,点头。 飒飒听到,笑着说甭费事了,我妹和我很像的,见到我就像见到她一样。 他笑笑。 他看到姬存希在微笑,还听到她说:这么一说,我对何太就更好奇了。 好奇吗?他吸了口气…… 何遇侧过脸,看着李尧棠——回来才几天,在上海养的稍稍圆润的面庞,竟然凹了下去。 他愣了愣。 进了门,他径自走进餐厅,先“咕咚咕咚”大口的喝下一杯水。感觉到她跟着自己进来,回头,碰上她的目光。他捏着手里的空杯子,晃了两晃,问道:“喝水吗?” 李尧棠摇摇头。 何遇将杯子放下。他还是觉得口渴。可站着没有动。 李尧棠看了他一会儿,默默的走过来。将他面前的杯子拿在手里。 何遇的目光跟着李尧棠的身影。她的长发散着,当她微微的低头,有两缕滑过她的肩头,像轻盈飘舞的丝绸……他靠在餐台边,就这样看着她。其实只有十几秒的工夫,他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帧一帧的,她的身影,在他面前慢慢移动——直到她双手将水杯送到他面前。 李尧棠看着一口一口喝着温水的他: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撑在大理石台上,身体斜靠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闲闲的,没有刚刚拽着自己上车时候那股子凶悍。让她回神的凶悍。她知道他在生气。他最讨厌做事没交代。她以为他会大大的发顿脾气。这么的冷静,她没想到。 其实她很想他发脾气。他发脾气,她就可以安之若素。他这样,她反而不知所措。 她轻咬嘴唇。 他看着她,头顶这么暖的光,暖不过来她脸上的光彩。 “上去休息吧。”他说。 他平静的继续喝他的水。 李尧棠站着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 何遇把杯子攥在手心里,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 何遇开始不停的踱步。 步幅又大,速度又快。 他是想吵架。好好儿的吵一架。可是做不到。竟然做不到。当他看到她迅速消瘦的脸,一肚子火竟然在蹿出胸腔的一瞬间,被区区两杯温水浇的熄了火。 他刹住身形。 目光落在面前这只水晶瓶上。空气里,有玫瑰花的香。他伸出手去,手指触到花瓣,微凉,而又带着一丝丝湿润,是娇嫩的花瓣那特有的滑腻,像她的肌肤。 他在琴凳上坐下来。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那,究竟是什么? 回到房间,李尧棠慢慢的解着外套的扣子。 只有两颗扣子。还是巴掌大的两个扣子。她为什么解不开? 李尧棠低头。 头一低,忽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她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才发现原来脸上早就是湿的了;她急急的冲进卫生间去——热腾腾的水注满洗脸池,那水汽升腾起来,模糊了镜子,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伸手出去,使劲儿的抹着镜子上的水雾,抹掉一层,又添一层,仍是看不清楚。她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来,扶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 恍惚中,他站在了她身后。 她转过身来,抱住了他。 今晚,就今晚,此刻,就此刻,哪怕只有一秒钟,请借我一点儿温暖。 我需要你的温暖。 我……太累了。 天花板和四壁是孔雀翎羽壁纸铺就的,从窗子里进来的光线渐强,随着光线照射角度的变化,孔雀翎羽那一层七彩光泽像淡淡的彩虹。 李尧棠的眼睛,盯住天花板。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睁开眼睛,心底的愿望,却是不要醒来最好。 何遇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他说,我走了。 她想撑起身体,可是头很沉,晕的厉害。 他伸手按住她,没让她起。他说我得马上去香港一趟。刘舒的父亲可能就是这几天了。 李尧棠按着额头,一点一点的回神。她问,需要我一起去吗? 何遇看着她,说,这会儿还用不着你。 李尧棠知道,刘家状况复杂。刘舒的父亲一旦过世,家里将立即是一番春秋战国的景象。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可是,何遇去…… 果然接着听何遇说,有些事,可能白阿姨出面更方便一点。 李尧棠听到他称呼“白阿姨”,心头一颤。半晌,她才说,这些,你看着办,不用跟我解释的。 她嗓音是清晨乍醒时分的那种沙哑,但是语气里,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冷冽。何遇听的出来。眸中莹光一闪,有心问问,可看看时间差不多,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只说好好儿休息,那边事儿一妥我就回来。 他急匆匆的走了。 李尧棠挣着起床,站到窗前,恰看到车子开走,阳光照在车顶,随着车子移动,反射的光耀人眼目。就那么一闪,车子消失在水杉林中。李尧棠呆呆的看着外面,在晨风中轻轻摇摆的树,像一个个孤独的人——即使站在人群中,却仍孤独的只能自己起舞的人。 她眼睛涩涩的。听到门响,急忙回身。 是赵阿姨上来送她的手袋,说车子刚刚送回来,停在车库了。 她仍有一丝恍惚。车子……车头撞上拦截杠,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快些逃离……怎么逃掉的?明知道根本逃不掉?她身子轻颤。 电话响了,她只管站着,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赵阿姨看她一眼,忙过去把电话接起来,待对方报上姓名,她说了句“请稍等”便对着李尧棠说:“棠棠,简秘书。” 棠棠听到,丢下手袋走过来,从赵阿姨手中接过听筒,“喂……” 赵阿姨回身出去,听到李尧棠沙哑低沉的声音,不禁回头看一眼,这一看之间,只见李尧棠脸色就变了,她顿了顿脚步。 “在哪里?”李尧棠声音急促,那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李尧棠接着又是一句,“在哪……107是嘛?我马上到。” 赵阿姨听到李尧棠说107,一怔,回身将门带上。 自端李尧棠将话筒“咔嚓”一下扣在电话机上。她紧紧的抿着唇,甩开披肩,钻进衣帽间,胡乱的揪出来几件衣服,开始往身上套。 手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 她停下来片刻,深深的吸了口气。眼前,竟是昨晚爸爸那深有倦意的眼睛。李尧棠的心猛痛了一下。 爸爸…… 她甩了甩头,打门,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冲去。 赵阿姨见她神色慌张,叫了声“棠棠?” 李尧棠换好鞋,在门口琉璃碗里找车钥匙,“我得马上去医院。” “我跟刘师傅说了,让他送你。”赵阿姨说。 李尧棠抬起头。 “小铁出门前交代的,这两天别让你开车。”赵阿姨过来,替李尧棠开了门。果然,门外空地上,车子已经在等。李尧棠匆忙的说了句“谢谢”,几乎是用跑着的,打开车门然后上去,“去107,快!” 刘师傅技术娴熟,在车流间穿插,已经开的很快。可是李尧棠不停的看着表,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有一种恐惧,紧紧的抓着她,令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快些,再快些…… 刘师傅将车子停在医院大楼前,李尧棠脚不沾地的往里走。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医生、护士、病人,像一团一团的云,在她周围飘来飘去,裹着消毒水的味道,令她觉得眩晕。 她攥着拳,心跳如雷。 “棠棠!” 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李尧棠猛的回头。正是刚刚给她打电话的人,父亲的秘书简历介。 “简叔叔。”看到简历介,李尧棠迎上去,“我爸爸……”她强自镇定,可是声线已在抖。 简历介看到李尧棠,愣了一愣,这简直不是他认识的棠棠了——脸色苍白,唇上更是血色全无,眼神虽然镇定,可是却没了素日的那份从容——他伸手过来,沉声道:“棠棠,别慌。” 056 我的父亲 她怎么能不慌?她慌的要死。 她紧紧的攥着拳,对着简历介摇头,又摇头,“爸爸在哪儿?”就连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她此时说出口,都觉得异常困难。不但这颗心脏不像是自己的,全身的血液也像是被冻住了,她觉得浑身发冷。 简历介伸手过来,扶着李尧棠的肩膀,他轻声的安慰几句,陪李尧棠往大厅外面去。李尧棠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此时病情暂时稳定,已经转到病房。 电梯里,沉闷异常。简历介看着李尧棠渐渐安定下心神,不由得点了点头。到了28楼,电梯门一开,李尧棠头一个走出去,几乎是凭着直觉,她向左转,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往前走。经过护士站,就有值班护士看到,追出来想要拦住她,抬眼见她身后跟着的简历介,便侧身让路。 李尧棠看到芾甘站在病房门口的时候,并不意外。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到她时,站直了。 “棠棠……”他叫她。 她似是未听到,脚步未停,径直走进了病房,沈培艺也在。她也没有停,直直的走到玻璃墙前,看着病房里――医生护士各有数名,但不是忙做一团,而是井然有序。她的眼睛,直盯着床上躺着的李季礼,手掌不禁抬起来,扶在玻璃墙上。李季礼是醒着的,也许是感应到了什么,他竟转过头来,对着李尧棠的方向,轻轻的抬了下手。 李尧棠望着父亲那只指尖夹着仪器的手,一时间心如刀割,几近哽咽,可对着父亲,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 李季礼费力的掀起氧气罩,对着女儿,做了个口型,“棠棠……” “爸爸,棠棠来了,棠棠在这里。”喃喃的,李尧棠点头,又点头。 医生看到李季礼的举动,不由得大为紧张,一边忙着给他重新戴上氧气罩,一边观察显示器上的数据。另有护士对着李尧棠猛摆手。 李尧棠抬手,掩住了鼻子。 沈培艺走到李尧棠身边,拍了拍李尧棠的背,“没事的,没事的。爸爸没事的。” 李尧棠没有出声。她不知道沈培艺这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她自己。此刻,她没有办法多做反应。 芾甘不知何时站到了她们俩的身后。三个人都默默的。 这时医生开门出来,李尧棠和沈培艺异口同声的问道:“怎么样?”李尧棠话出口的瞬间,没有忽略,身边的沈培艺,她比自己多称呼了一句“潘主任”。 潘主任扯下口罩,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暂时没有问题。我还是那句话,尽早动手术。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 沈培艺点头,“他总是不在意,总说太忙,忙过了再说。” 潘主任无奈,“已经不能不动手术了。” 李尧棠张了张口,咬住牙。她转开脸,看着病床上的父亲,然后她说:“那就动手术。”她回头,看着潘医生的眼睛,“我来劝他。” 四周都静下来。 潘主任点头,“尽快。” 病房门开了,护士探出半边身子,对着潘主任道:“首长说,想见……棠棠。” 棠棠看向潘主任。 潘主任沉吟片刻,道:“不要让他多说话。” 李尧棠不待他话音落下,从护士手中抽过防护服,迅速的穿在身上,跟着便进了病房。 沈培艺神情复杂的看着李尧棠走到李季礼的病床前,父女俩的手握在了一起。她轻声问道:“听说,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棠棠在哪儿’?” 潘主任却没有正面回答,他也看着病房内的情形,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拗得过子女的父母,我只希望能尽快替老总动手术。” 沈培艺轻叹,“辛苦您了。”她回头,示意芾甘送一下潘主任。 芾甘送走了潘主任回来后,见母亲仍一动不动的、静静的看着前面,那双眼睛,黑沉黑沉的,夜一样。他顺着那目光看过去,是李尧棠那纤细的背影。看到她将李叔叔的手握在手中,轻轻的,将面颊贴了上去……李叔叔抬起另一只手,宠溺的抚摸着李尧棠的头,有点儿费力,但是,脸上的笑,很欣慰。芾甘心里一阵酸楚。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低头,是母亲。 沈培艺没有看芾甘。她只是紧紧的握住芾甘的手。紧紧的握住。 病房里,李季礼望着女儿,默默的,在心里说:棠棠,今天,是你救了爸爸…… 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几十年的旧事,都在心头腾挪翻转,一样一样――有时他是看客,有时他是演员――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不适,胸口闷疼,有些头重脚轻。他知道这是老毛病了,最近工作一忙,更是这样,并没有太在意。及至到了办公室,还是没有好转,心里一个“不好”的念头上来,伸向电话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人就趴倒在办公桌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叫着“爸爸、爸爸”。 是他的棠棠? 是棠棠,奶声奶气的,捏着一朵粉白的莲花,向他走过来,“爸爸、爸爸,妈妈的花……” 他只是不理会。棠棠就扁了嘴,眼泪汪汪的;葡萄一样的眸子,像浸在水里一般。他的心揪疼。他想要把女儿抱在怀里的,但是那一刻,他不能。他知道有些事他是做错了,他不能看着这样干净的一对眸子。 “爸爸、爸爸……” 还是棠棠。 这一次,是在他怀里的棠棠。就那么看着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的棠棠;就那么痛的由内到外都在颤抖,却仍看着自己的白发,一句都没有问出来的棠棠……他天使一样的女儿。 “爸爸、爸爸……喝茶了!” 喝茶吗? 他艰难的睁开眼。 很努力的,想要将手伸向电话机,可是够不到,他只好将剩下的最后一分力气,拼命的使出去,桌子上那只紫砂壶应声落地。 眼前又黑了,最后一个念头闪过来:那只紫砂壶,是棠棠送的呢…… 芾甘从病房里出来,一眼就看到李尧棠。她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撑住下巴;红肿的眼睛,被苍白的脸色衬着,越发的触目惊心。此刻的她,虽然显得孤单,然而已经完全镇定下来。 李尧棠赶来的时候,脸上的慌乱,他看的心疼。他不曾真正看到过她慌了阵脚的样子。想着自己早上开着车子从四合院往医院赶,心底的那种感觉,他难受,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和她,如今,总是不知从何说起。 李叔叔身体不好,他也是这次回国之后才知道的。看到妈妈总是变着花样给他炖补品,每天检查他随身的药瓶,他心里惴惴的――在他心里,那是如山一样的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也变得衰弱。 李尧棠听到声响,抬眼,见是芾甘,便微微直了直身子。 芾甘倒了一杯水给自端,“去休息一下吧。”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累,满脸、满身,都是令他心疼的疲惫。他知道这两天,她一定是累坏了。 她摇了摇头。 芾甘坐下来,坐在李尧棠的对面。长时间的站立,让他的腿有些酸痛。 她手捧着白瓷杯子,并没有喝水,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像是想从那浅浅的水杯里,看出一些什么。也许,她只是找个地方放置她的目光。正如此刻,她身上,是他搁置自己目光最好的地方。 他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去她的家里,那时,她也是这么坐在自己对面。可那时的她,和此刻的她,判若两人。那个晚上,在他心头印着,至今清晰如昨――他记得她接过喜帖时候那种平静,平静的说“恭喜”;他记得她能看着他的眼睛,对着他说“我祝你幸福”;他记得她谈到何遇的时候,语气里那一层温柔和娇嗔;他也记得,那个何遇,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的宠爱而纵容……她,平静而幸福;她和他,甜蜜的都能让他时时有种窒息感。虽然过后,他隐隐的觉得,那画面,多少有些美的不真实,可他愿意相信,她真的是那样的幸福,幸福的已经忘记过往种种,这样,他才好过,他才安心,他才能继续往下走――往下走,有她的地方,他能去;没她的地方,他也能去。 当他在她生日这天,遇到何遇和他身边的女人。那一刻,突然袭来的痛苦,凌厉、清晰又绵长。让他无法抵挡。他知道,那痛苦,来自对她的疼惜,也来自对何遇的憎恶,更来自他对自己的恨……他给自己的心,筑起那般高墙,以为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可是只需一个瞬间,他便狼狈不堪。 骗不了自己了。终于,还是骗不了自己。 芾甘揉着自己的腿。 她终于是看了他一眼,看着他揉按着膝盖处――她留意到,他时常会有这样一个动作,可是,以前并没有。她抿了唇。以前。心头像是被鞭子抽过。她转开脸,透过玻璃墙,往病房里看去:父亲正在闭目养神,沈阿姨坐在窗前,低头削着苹果;削好了,切成小小的块儿,拿着叉子叉了,送到父亲的嘴边……父亲睁开眼,摇头。 印象里,父亲最不爱吃的水果就是苹果。可是沈阿姨总会哄着他吃一点,再吃一点……他会一边抱怨,一边笑。那时的父亲,笑的像个天真的少年。让她讶异,让她惊奇,原来,父亲也会有这样的笑……那却是不属于她的欢颜。 057 我后悔都来不及 李尧棠低下头喝了一口水,水已经冷了,咽下去,似是一路带着寒意。她忍不住一哆嗦。 芾甘看到,伸手过来,要拿走她的杯子。 她略略的一躲。 芾甘固执的握住杯子,眼睛看着她,“换一杯。” “不用。” 他不再出声。手上稍一用力,杯子已经在他手中。 她的胃一直不怎么好,应忌生冷,可她,总不在意,仍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芾甘心底升起一股子火。他将杯子重重的放在茶几上,声音大的让两个人都是一怔。就在这一瞬间,芾甘抓住了李尧棠的手腕,然后他说:“走吧。” 走?走到哪里去?她定定的看着他。 “你必须吃点东西。这样下去,叔叔没事,你会病的。” 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有点儿异常的严肃。她见过的。那时她为了准备考试熬通宵,搞到胃痉挛,他知道了,生气,也是这么板着脸;他很少和她恼,少有的几次,都是因为嫌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气恼归气恼,每次,都是他拖着她的手,就像现在这样,拖着她,带她先去喝一碗粥…… 李尧棠吸了吸鼻子。 “我不会病的。”她说,“即便是病了,也不归你管了,席芾甘。” 你从此,只需照顾好自己;而我,也会好好儿的照顾我自己,不让你担心,再也不让你担心。 芾甘没有动,李尧棠没有动。 彼此就这样对望着。 李尧棠从芾甘眼底看到的,是在不断聚集的忧伤。 静静的,静静的,她说,“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李尧棠的语气,令芾甘手上不禁用了力。 看得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也许还有一丝惊惧,她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她低头,掰开他的手指;他手指微凉――不用看,她知道他的脸色也已经凉下去了。 “今天,如果不是爸爸忽然晕倒,你……和阿姨,还会帮他瞒着我,对吗?”她声音柔柔的,像是能捏出水来,可仍使得芾甘的一颗心像是从半空“哐当”一下被丢落平地――她说的是这个,是这个……“在你们眼里,我就是那么经不得一点儿事?” 他沉默。 “总想着,什么事,能护着我,就护着我……可是,迟早的,我都得知道。”她又看向病房里,房里只留了床头一盏灯,光线温暖而柔和,因为是在医院,倒显得这温暖是特意营造出来的,让她觉得难过,“今日,如果爸爸真的有什么……我后悔都来不及。” 她直直的看着前方,目光坚定而从容。 当她把父亲的手握在手中,当她看到父亲费力的开口,就只为了在那个父女俩面对面的时刻,叫她的乳名……她终于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所有的一切,在她意识到,也许在忽然之间,她就与父亲天人永隔的时候,都已经不重要。全不重要了。 她知道自己昨晚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问。她看得到芾甘眼中的担忧,她看得到何遇眼中的探询,她更看得到父亲眼中的犹豫……不,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她自己。为她自己,能好过一些。这是自私吧,是自私。她知道的。这一回,她就自私了。她不问了。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 芾甘看着李尧棠清冷而倔强的眼神,沉声道:“棠棠,不告诉你,是因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口,李尧棠和芾甘回头,是简历介,进门便问:“棠棠,李总怎么样?休息了没?” 李尧棠站起来,摇头。她看着简历介手里的文件,和门外站着的几个人,心知父亲怕是有一会儿不能休息了。有心阻拦,但见简叔叔脸上的神色,已有几分焦急;再回头,只见父亲已经在对着简叔叔招手,沈培艺打开了顶灯,开门请简历介一行进去。 沈培艺细心的把百叶窗放下来,一出来,见李尧棠脸色凝重,轻声道:“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急事……”她接过芾甘递上来的水,顿了顿,看着李尧棠,“你爸爸说,明天就出院。这阵子太忙,耽误不得这个时间。” 李尧棠眉尖一蹙,“耽误时间?”她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里,已经聚集了冷意。沈培艺正在喝水的动作顿了顿,慢条斯理的,将水杯放下,抬眼看着李尧棠,见她冷冷的看着自己,心里就是一沉。 “他想,等四月里的事一过,马上就动手术。”她耐心的解释。 “您同意?” “你爸爸的脾气……” “阿姨,爸爸的脾气不是问题,爸爸的健康才是问题。”李尧棠打断了沈培艺的话。 “我知道,可是……”李尧棠的目光,如冷飕飕的凉风,她明白这问话里的不满和责备。 “您早知道,您也该告诉我。这是我爸,我不够关心他,是我的错,可是,您,和爸爸,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这么瞒着我。”千头万绪,一下子涌上心头,李尧棠心情就有些失控,她极力自持,并不管沈培艺脸色有多难看,今天,她就造次了。她吸了口气,“我反对。我坚决反对。” “棠棠,你冷静一点儿。”芾甘一直在看着李尧棠,他看到她紧紧攥着的拳,手指关节都泛了白。李尧棠的话,在他听来,句句都有所指,心里有种烧灼的痛感。 “我已经够冷静了。”李尧棠的目光,清粼粼的,从沈培艺的脸上,移到芾甘脸上,“我是他的女儿,我总该有反对他这么快出院、要求他留院治疗的权利吧?” 此话一出,芾甘几乎是完全呆住。 屋子里安静极了。 沈培艺看着李尧棠。从昨晚开始,这个孩子,在自己面前,像是换了个人。从抗拒、冷漠,到强硬、尖刻――仅仅是因为对她瞒了她父亲的病情吗?似乎是,又不全是。一连串的事件,让她来不及思考太多,可此时,却忽然的串了起来――儿子的紧张,李季礼的发病,李尧棠的反常……想到这里,她看一眼芾甘,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僵硬了。 李尧棠还要说什么,就听到病房里一声断喝“胡闹!”接着是李季礼铿锵有力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响动。 李尧棠脸色一变,两步跨过来,手扶在门柄上,想要进去,又犹豫着,正在进退之间,听到李季礼大声说“给我备车”!李尧棠再也忍不住,她拧开门柄,只见父亲已经下了地,一把拔掉输液管。 “爸爸!” “季礼!” 李尧棠和沈培艺同时出声。李季礼没有理他们,只对面前的简历介等人说:“通知召开紧急会议。我二十分钟之后就到。” 简介历脚后跟一磕,敬了个礼,带着人急匆匆的出去了。经过李尧棠的身边,他眼神略带歉意。然而脚步未停,风一样的刮了出去。 等到病房里就剩下自家人,李尧棠这才过来,按住父亲正在系着扣子的手,“爸!” 李尧棠脸上有种不健康的潮红,显然是盛怒之后的余波。他看看女儿,又看看沈培艺和芾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衣服。沈培艺默默取了他的军装,走过来。 “棠棠。”李季礼看着女儿的眼睛,“爸爸赶时间。” 父女俩,对视着。 爸爸赶时间……是她自小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了吧。赶时间,总是在赶时间……您怎么能一直这样,您总能赶在时间前面吗? 李尧棠吸着鼻子,胸口闷痛。她知道她阻止不了,可是她心疼。心疼这样生着病,还要“赶时间”的父亲。她抓着父亲的手,不愿松开。 李季礼反手把女儿的手攥在手心里,握了握,松开,从沈培艺手里接过军装,他用眼神示意他们出去,他要换衣服。 李尧棠忍了忍,终于忍住从心底泛上来的那股子难过。她扶着父亲,伺候他换好衣服。沈培艺站在一边,一样一样的递过来。她看着李尧棠麻利的替李季礼扣着纽扣、整理细碎,前后襟、袖口、领口,连胸前的名牌都擦拭了两下……和她每次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这是一个女儿,对她的父亲最细微的关心,最温柔的爱护。而季礼,他的脸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表情,可是,她知道――那温和的眼神――此刻,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说了。 李季礼抬手抚了抚女儿的脸,“你们都回家吧。医院有什么好呆的,都回去睡觉。等我回家吃夜宵,培艺,准备点儿好吃的。”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妻子说的。沈培艺给他一个笑容。他点了点头,看着芾甘,“芾甘,这里就交给你了。” “您放心。”芾甘开了门,“我送您下去。” 李季礼不再说话。沈培艺将他的鞋子摆在他面前,他换上鞋子,抬脚往外走。 李尧棠跟在父亲身后,在出病房的一刹那,她看到父亲挺直了后背。脸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丝疲倦和温情,在那一刻,一扫而光,此时的父亲,精神抖擞,病态全消。她看在眼里,心里却无比的酸楚。 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简历介打开了车门,李季礼没有停顿,径直上了车子。简历介对着李尧棠打了个手势,让李尧棠看车队后面的救护车。李尧棠略略安心些,看到沈培艺走过去,扶着车门,似乎是犹豫了片刻,她回过头来,说了句“我还是不放心,我跟着去吧,芾甘,棠棠,你们回家吧。”车门就那么关上了。很快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 李尧棠和芾甘并排站在医院大楼前的空地上。风,携着夜里的孤寂,呼啸而至。很久,两个人一动不动。 058 有些人情总要还的 “进去吧。”终于,他先开口。风冷,吹的他心生凉意,竟凉到了骨子里。 她没有动。 他站在她的身边,可是,昨夜面对她时,那种无力感又抓住了他。 “棠棠。”芾甘出声叫她。 她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 她回身,他跟上,亦步亦趋。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跟在她身后,走那一段短短的路――其实都不能算是路,只是从他的房间出来,走在红柱绿栏杆的廊子上――那么短的距离,都用不了一分钟,他却觉得,那好像是他这一生中曾经走过的,最漫长的路。她的脚步,一下,又一下,踩在青石地砖上,也踩在了他的心上…… 他靠在门边,腿上、背上的痛感越来越重――不知道是不是要变天了,还是刚刚在冷风里吹太久,或者,他就是需要有什么地方在疼痛,好把心底的那份爱转移出来。 他看着棠棠默默的拿起外套来,穿好。她来的匆忙,随身的东西什么都没带。被外面的冷气流刺激到了,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她下意识的摸自己的口袋,可是手帕和纸巾,竟然一样都没有,鼻尖儿凉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什么,她四下里看看。一条手帕递到眼前来。她没理。回身找着纸巾盒。他拉住她,把手帕摁在她的手心里,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不再是我的责任。可是,棠棠,那个人,他承担起来了嘛?” 他握着她的手腕。 她夺手。 他不让步。 她眼里有一丝慌乱。 电光石火之间,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将她的袖子移上去两寸,几乎是在看到她那截皓腕的同时,手松开了,从他的胸腔里,逸出了一声似是叹息,却有更像是嘶吼的声音――那只表……他给她的“生生世世”!她竟然还戴着!还戴着……可是,他曾留意过,以前几次见面,她腕子上都空空的! 李尧棠狠狠的推开了他,迅速的将手缩回来,掩住了手腕,也掩住了腕上的表。 芾甘眼睛已经红了。 就在下一刻,他伸出手臂,牢牢的,将她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棠棠。” 一连数日,李尧棠都住在四合院。白天,她留在父亲的办公室里间。父亲办公,她静静的翻她的书;空闲下来,她会和父亲聊两句。晚上,她仍睡在她原先的房间。多年不曾睡过那张床,竟然躺下去,一觉到天明。她想她是太累了。 大伯来看父亲,见这状况,开玩笑说棠棠怎么长着长着反而抽回去了,这不像三十,像十三了。 李尧棠笑着,“大伯您还记得我都三十了,连表示都没有……” 李尧棠的大伯大笑,点着她,“嗯,就知道你在这儿等着大伯呢。大伯不是刚回国吗?得!找一天,就棠棠和大伯两个,大伯给补过生日,如何?” 李尧棠从大伯的身后攀住他的颈子,亲昵的笑着,“不用……” “又不用了?”大伯扶着她的手臂,故作诧异。鼻端,是清新淡雅的香,让他觉得暖意融融。他看了眼弟弟,得意的扬了下眉――李尧棠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和他亲近许多。李季礼无声的笑了。 “本来就不用。”李尧棠笑着。 李季礼拍拍身边的座位,让李尧棠坐下,问道:“小铁呢?” 李尧棠想了想,“哦。” “哦?” “哦……今天还没来电话。”她说。这几天,他都是早上起床,就给她打个电话。知道他那边很忙,她没有告诉他父亲的状况。 这时,她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来,轻声说了句:“是何遇。” 李季礼哈哈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电话。 “喂?”她坐的这个位置,恰好阳光撒进来,日近正午,阳光正好,身上暖意融融,“嗯……嗯……什么?什么时候?” 李季礼兄弟看着李尧棠脸上那放松的表情渐渐被紧绷代替,不禁同时皱了皱眉。只听到李尧棠说:“……我……”她看了父亲一眼,语气里是犹豫。李季礼立时招手,她对着电话说了句“等下,爸爸有话跟你说。”李尧棠站起来,把手机交到父亲手上。然后听到父亲问了何遇几句话,最后说:“棠棠马上过去……对,应该这样的……让棠棠替我们致意吧……就这样,你也注意身体……再见。”他把手机交还给李尧棠。 李季礼问:“怎么?” “刘英郁刚刚过世了。”李季礼说,“棠棠婆婆头几天已经过去。” “棠棠,你婆婆都去了,你不能不去。” 李尧棠踌躇。 “去吧。”大伯也说,“应当去的。” 李尧棠知道。何遇在电话里说,刘舒这几天情绪失控,连跳跳都丢在一边,根本顾不得。想到这里她心里揪了一下……她看父亲。 李季礼明白她的意思,“你看了爸爸这几日,还没看腻?” “爸!” “只一两日就回来的。这两日,爸爸也要出去,你还能跟着爸爸出差不成?”李季礼笑着。 “阿姨可以跟您去开会,我为什么不能跟着爸爸去出差?”李尧棠想起那晚,心里仍是别扭,忍不住道。 李季礼听了,道:“瞧瞧,咱们棠棠要吃培艺的醋了。” “大伯!” “还在这儿说,抓紧时间动身,越早过去越好。”李季礼这次不是开玩笑的语气了。李尧棠看到,也不多说,站在那里,轻轻的一跺脚。 “爸,您当心身体;大伯,我走了。” 李季礼挥挥手。 李尧棠嘟了一下嘴巴,过来贴了一下他的面颊,又跟大伯挥挥手,急匆匆的走掉了。 听着她高跟鞋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渐渐的远了,兄弟俩同时舒了口气。 “何遇他们应付的了?”李季礼问了一句。 “有那边的大人们在,应该没有问题的。”李季仁语气淡淡的。他跟李尧棠说的是在香港过境,其实是专门空了一天时间,为的就是刘家的事。说是刘家的事,其实是何家的事。以他多年在那边积累的人脉,希望能在刘英郁去世之后,帮助刘舒和何川在刘英郁家族争取到最有利的地位。这也是他借机还何家的人情。他想到这里,松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样?” “这不是好好儿的?”李季礼微笑。 “我这把老骨头还经摔打着呢,你不准跑我前头去。” “好。” “棠棠看样子吓坏了。”李季仁叹息。 李季礼想到女儿的样子,没有出声。 或许,多亏了这一病。 …… 飞机停稳,李尧棠从舷窗望出去,停机坪上,一辆黑色的车子边,站着几个人。她细细的辨认着:不认识的那个应该是司机;老韩正仰头张望;何遇,他手里牵着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小女孩儿……李尧棠从位子上拿起黑色的长大衣,大衣口袋里,滑出了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她低头,是她的表。 她弯腰,将表攥在手心里。 似乎那个紧紧的拥抱还在……她甩了甩头,将表依旧塞进口袋。机舱门已经打开,她快步走出去。外面飘着细细的雨丝,空乘给她撑开伞,她拒绝了。沿着舷梯很快的走了下去。 “小婶婶!”跳跳已经挣开了何遇的手,往她的方向跑来。 李尧棠弯下身,将跳跳搂在怀里,然后,抱了起来。小姑娘发间那雪白的绒花刺着她的眼,让她几乎落泪。紧紧的抱着跳跳,这一瞬间,只来得及紧紧的抱着她…… 何遇走过来,把跳跳接到自己臂弯间。等到了车上,坐定,他看着她一张素面,和乌黑的眼眶,轻声的说了句:“路上辛苦了。这几天大概要见很多人,会很累的。” 她点头。 跳跳偎在她怀里,她搂跳跳,抚弄着跳跳的发顶,想着过年的时候,家里人聚在一处,听着钢川教跳跳念: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刘舒在一边笑的花枝乱颤。不知此时刘舒在怎么面对这丧父之痛? 何遇正望着车外,她靠过来的时候,何遇侧脸看了一眼,原来,她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他稍稍放低身子,让她靠的舒服些。跳跳在她怀里,她在他怀里……他想着:眼前,这是怎样的时刻? 葬礼结束后,李尧棠回学校开了会。开学前一周例行的工作会议,没有什么特别。会后领导同事寒暄一番,分头忙碌。李尧棠领了自己的课表。新学期她的工作量有些大,本科生的研究生的,本学院的外院的,本校区的,还有分校区的,看上去杂七杂八。 苏宁拎着自己那张,对她龇牙咧嘴。李尧棠知道她的意思。她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周六都有课!我真是要疯了……”苏宁一张嘴巴跟机关枪一样,“老杜说这学期两个老师在休产假,四个将要休产假,没人可用了,让硬着头皮上。我就说我也要休产假!” 李尧棠白了她一眼,“预支?”苏宁连个男性朋友都少有,管男人从来论“只”。休产假?故意气院长而已。 果然苏宁气哼哼的说:“你知道老杜怎么说?” “怎么说?” “有本事你明儿就休!” 李尧棠笑出来,问道:“载你到哪儿?” “给我搁中关园那儿得了。我去逛逛。你这就回家?”苏宁发了一通牢骚,似乎舒服了一点儿。 “不。我还有点儿事。” “嗯。”苏宁应着,“瞧着你可见胖了啊。” “有吗?”李尧棠摸摸脸。婆婆嘱咐赵阿姨天天给她煲汤,也许是有效果的。 “我瞅着是有点儿。长点儿肉好的。我就是干吃不长肉。但凡是件衣服我穿着就不好看。”苏宁绰号“火柴棒”,瘦的打晃,最恨人家说减肥。 059 事情的真相 晚上回到家,李尧棠进浴室前在纠结穿哪件睡衣,想的出了神。突然,靠在更衣间的门边的何遇出声,“你穿粉色的好看。” 她僵了一僵……那件粉色的……她何曾有过粉色的睡衣?她看了他一眼,心里泛上一阵苦涩。 眼前的这一屉,黑白灰紫居多,肉色的也有,都整整齐齐的码着,就是没有粉色。她手指触到最近的一件,抽出来,是黑色的蕾丝边的。 “嗯?”他看到。 “我没有粉色的。”她说着,便想出来。 他眉尖一挑,几步走过来,拉开最底下的一屉,手指一拨,竟从里面拎出一件丝质的睡袍,塞到她的手里,说:“穿这个,好不好?”语气里,竟有几分央求。 李尧棠抿了唇。 粉……樱粉。 丝绸贴着手心,有一种特别的暖和柔。 何遇微微的低下头来。 她的嘴唇今晚格外的红艳。她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此时,不单是嘴唇,连面颊上都有两酡淡淡的红晕。分明是没有喝酒,可却像是已然薄醺。让他想到,不久以前,那个她醉酒的夜晚,对他的……何遇嘴角一沉。他忍不住身子再放低一些,在她的唇边轻轻的啄了一下,“去洗澡吧。”丢下这么一句,他先转身了。 李尧棠看着自己手里的两条睡袍,咬了咬牙,将黑色的那条,塞了回去…… 何遇看到从浴室里出来的李尧棠,那一瞬间怔忡。 此时的她,像一朵绽放的樱花,娇柔而甜美。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的。真的美。 她的美到底有多少个面?又有多少面,是他所不知道的? 他看着她那一头金褐色的长发,像是绸缎,又像是绞索,一丝丝一扣扣的缠绕上来,缠绕到他的手脚、心脏处,那儿有点儿疼痛——可是痛的却如此的舒服。 李尧棠并不看何遇。 即使不看,她也知道此时他的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身上,所经之处,如火焰滚过,舔着她的肌肤,让她浑身的不自在。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她在浴缸里泡了那么久,是要洗净了自己,从内到外的洗净——她害怕这样的何遇,也害怕这样面对何遇的自己——何遇从不曾这样的情热,而她,也从不曾这样的,恐惧镜子中的那个娇美的身影。包裹在这样娇艳而又柔媚的色泽里的身躯,她有些害怕。 只是不知,是害怕自己的身体,还是身体里那奇怪的;又或者是,那想要去的方向? 李尧棠钻进被子里。 静静的,她一动不动。 何遇轻轻的挨近她,轻的像是一双准备把玩一只钧窑瓷器的手。 李尧棠觉得自己的身体,从脚底板起了战栗——她觉得冷,冷的厉害。于是她紧咬牙关,紧紧的咬住。 何遇轻轻的将她拥到自己怀里,讶异的发现,就在这个时候,她还是如此的冰冷。 而他的热,让她身上起了一层栗,越发抖起来。 何遇低下头,一点一点的下移,从她的额头、鼻梁、嘴唇、下巴……渐渐的到她的脖颈、肩膀……所经之处,如下了火种,慢慢的点燃了她心底的那片原野。她抓住了身下的床单。那棉像是身上的肌肤,想要抓却抓不住,她徒劳的攥着手,牢牢的。身体的冷,和心底的热,在冰火两重间,撞击着她的灵和魂。 他狠狠的亲着她。 像是要把身上的热和力全都转移给她一般。 想让她暖起来,想让她活起来。让她,因为他而暖起来、活起来。 …… “棠棠!” 李尧棠睁开眼睛。 那声音仿佛是在耳边。 她不由得心悸。 转眼看看,何遇正在沉睡。 夜这么的深,又这么的静。近在咫尺的他,呼吸声声可闻,匀净而沉稳。 李尧棠掀起被子。穿起那件被何遇揉的稀烂起皱的睡袍,下床去,裹了条毯子。 她在沙发上蜷起了腿。 眼前浮现的是芾甘那痛苦的表情,下午他所说的话,再次响起…… “……所有的人都在反对的时候,我没有怕。真的不怕。这世上,我只要有你,就够了。和你一起生活,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刻,我也想那样做。我知道什么都阻止不了我,阻止不了我们。可是那天,我一出巷口,就看到白阿姨在等我。她直截了当,让我离开你,让我立刻就走。她不是第一次来找我,但是之前,她没有给我任何一个足够令我后退的理由。那一天,她说了。 “她说的理由,我没办法完全信服。我回去问妈妈,是不是真的,究竟是不是?!我多希望她说不是,希望她说那都是胡说八道的!可妈妈说是的,白阿姨说的没错……棠棠,你知道我,我从不信神灵。可是在那一刻,我真的信,所有的恶灵都在诅咒我。我疯了一样,不信,可是又不能不信,那是我妈妈,她不会骗我……妈妈说,你要想毁了棠棠、毁了李家、毁了妈妈的生活,你就去跟棠棠说,说个痛快!可是你还有一丁点儿的良心,就不要在这个关头添乱。这是妈妈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的秘密,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 “当我看着你,一个人傻傻的在那里等我……我想过,只有几步,跨过去,走到你面前,告诉你我是谁、我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棠棠,我……不敢。我看着你,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胆。那一刻我怕的要死。我是什么?你呢,你又成了什么?我们,我们……我不行。” “我有多卑鄙,我有多胆怯,竟然,连一句话都没办法给你。我不但没有办法面对你,也没办法面对自己……我只好看着你离开,看着……从此以后,就只能远远的看着。就在你走后,我见到了李叔叔。他在那里等了多久、看到了多少,我不清楚。我的腿在发抖,整个人都在发抖。那不但是恐惧,还有愤怒。我不怕承认,我恨他。我宁愿他是彻底放弃了我妈妈、这辈子也都不再接受我妈妈;我宁愿他将我们都踩作脚底泥,那我就没有机会遇见你……可恨的是,竟然不是!竟然不是!” “可他也让我离开。他说芾甘,走吧。棠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她有事。从此,你们俩,各不相干。她会有她的生活;你也会有你的。我看着他。我说,您最好保证。棠棠,你一定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在我害了你之后,为了自己心安,竟然……竟然只会、竟然只能说这么一句话。” “棠棠,我懦弱的逃了。背着私生子的秘密。背着背叛者的骂名。背着我这一生都洗刷不掉的耻辱。棠棠……如果可以死去,我早已选择去死;可是我舍不得。就算是那样,我也舍不得。我舍不得离开这个人世。因为这个人世里有你。无数个夜晚,我的心、我的身体,都像被成千上万的虫子在啮咬,痛不欲生。 “我不记得我恍惚了多久。只知道那段日子,整个人像是在地狱里游荡。四周都是黑暗,让我无法呼吸。分明远处有一线光,却不能走过去,更不能抓住。然后有一天,忽然听到一个消息,你就要嫁给何遇。棠棠,那时正是樱花最灿烂的季节。我像幽魂一样,在漆黑的夜里,在在喧闹的樱树下,痛哭。我知道我没资格嫉妒,可我就是嫉妒何遇。我嫉妒的发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么快?我一次又一次的喊着,我多希望上天给我一个答案,还我一个公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变回以前的席芾甘,我只要我的棠棠! “……其实,那个时侯,手里是有两份头发的样本——妈妈的,和李叔叔的——就算是痴心妄想,却还想要挣扎一回。鉴定结果出来的那一天,我,像从地狱重返人间。我要回国。他们说芾甘你不能走。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因为sars,北京都封城了!就算你不要前途、你也不要命了?!我哪儿还顾得了什么前途什么命!我的前途我的命,都是棠棠;可棠棠,就要嫁给别人了!我说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北京。让我回去。” “……我还是没有能够赶回来。在去机场的路上,我乘坐的出租车发生车祸。十几辆车子,连环相撞。司机当场死亡。而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 “三个月……在三秒钟,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天翻地覆的时代,我竟然昏迷了足足三个月!sars过去了……李尧棠,嫁了别人了。这世上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埋葬在了那个混乱的春天里” “等我重新站起来,靠自己的腿走路,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期间,妈妈来过东京好几次。棠棠,她是抚育了我二十多年的人,恨她,我做不到。就算,她不是生我的妈妈,可她把我养大,给了我她所能给予的一切,我得感激。她握着我的手,不停的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没想到你会这样……” “对不起……就像你刚刚问我的那样,我问妈妈: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您骗了我,李季礼不是我的父亲,而您,也不是我的母亲?那一瞬我看到她眼中的痛楚。我不忍心。我知道我自己的伤有多重。可是别人呢,谁又没有伤?我知道那时候她骗我,有她的不得已。我考虑的是我和我的爱,而她考虑的也是。没有本质的不同。” “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我活下来了。我,告诉自己,席芾甘,就算这世界天翻地覆,就算是再难过、再难熬,有一样,席芾甘你终于可以不再觉得耻辱——那就是,可以,并且永远可以,爱李尧棠。爱她吧。无论在哪里,你都可以坦荡的面对自己的内心,不必觉得羞耻。” “棠棠,我曾无数次的想过,这辈子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或者直到,再看见我,已不会带给你任何的痛苦和折磨。他们一直告诉我,你过的很好……我也以为七年过去了,幸福的你,可以把我,只当做一个模糊的影子。于是我回来了。再回到你的生活里。我们,就是‘兄妹’,就做‘兄妹’,我用这样的方式,守护在你身边——你不需要我,最好;当你需要我,我就在这里。” “可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躲在阴影里的老鼠,每看到你一次,就像是偷到了一点延续生命的食物。我不断的提醒自己,我应该站的位置是在哪里。可是棠棠,我,哪怕一次,只有一次,也想站在你面前,能再堂堂正正的,”看着你的眼睛,跟你说几句话。 “没有我,你过的好,我会觉得安心。再痛苦,也安心。即使是有一天,你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我宁愿你终生都不知道——我也能够跟你坦白,这些年,我是怎么想的,我是怎么做的,我是怎么过来的。其实,我怎么样,并不重要,因为我只要你过的好。但是,棠棠,求你不要再表演幸福给我看了。我不是瞎子。我能看得出来。我能承受你的幸福不是我给予;我受不了的是,你的难过。不管是谁,不管是谁给你的难过。我都受不了。” “我今天……逾距了。可是我不后悔……如果到今天,你还是不幸福,那么,棠棠,就算被骂卑鄙也好,无耻也罢,刀山火海,我,愿意再走一次。” 李尧棠咬着牙。 她甚至听得清自己牙齿之间那咯咯的响声。 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就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方向,让她能够缓解一下心脏所承受的压力。 最后,她清醒过来,问了芾甘一个问题。 060 只要这样就好 她问:“爸爸……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芾甘犹豫了片刻。 她直直的看着他,说:“告诉我吧。” 他说:“他和妈妈结婚前。” 李尧棠听了,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爸爸知道,爸爸真的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她笑了。是真的在笑,笑的,竟然难以遏制,笑的浑身颤抖……这么久了,这么久了,竟然这么久了。竟然有这么久。 她的爸爸,她的爸爸! 这是怎样的“心病”呢,爸? 她真的弄不懂了。唯一知道的是,大概,这是什么样的手术,也医不好的心病了。 芾甘静静握住了她的手。她哭,她笑,她终于冷静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她。 …… 李尧棠无力的靠在沙发上。 这样的回忆,让她辛苦。 可她阻止不了。 被这样的辛苦折磨的日子,要多久才能过去? 她不知道。 她听到何遇翻了个身,动作有点儿大,随即被子下滑,他光裸的肩膀和露了出来。李尧棠看到,活动了一下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往床上来。她拉住被角往上扯,给他掩好,轻手轻脚的,她躺回了自己的位置,那个离他不远,也不近的距离。突然的,他长长的手臂横过来,压在她身上。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会把他弄醒。可他的手臂实在是重,像一条巨蟒,缠住了她,她要喘不过气来了。她侧过脸来。小心翼翼的,她的手抬起来,寻到他的脸颊,有点儿烫手,又有一股别样的酥麻。她眼眶发热了。 “何遇……”她喃喃的,轻柔的,叫着他的名字。 她终于不再动。 他挪了挪身子,让她完全的在自己怀里。 这样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 何遇大大的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身边的位子已经空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已经是早上了,窗帘没有拉开,卧室里还是很暗,卫生间的门关着,没有声响。他平躺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抓起床头的表,已经七点半。想起一早有个重要会议,他急忙跳起来。起的有点儿太快了,竟然差点儿歪倒。他稳住身形,几步跨出去,一下子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她正在洗脸台边。 “让开啦。”他嚷着,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顺手从架子上抓起一个漱口杯。 李尧棠往旁边让了让,站到里面的洗脸池边,把正在翻检的药箱也拉到身前,待看清他拿着的杯子,忙说:“那是我的。” 他突然闯入,让这个地方,忽然显得拥挤——其实不算挤,可是,从来没有在早晨,两个人并排着站在洗脸台边——她不适应。而且,他真的拿错了漱口杯。“黑色那个是你的。”她抬手指过去。 “嗯?”他迟疑的看着手里的白色的,缠着金色花纹的瓷杯,“我一直用这个啊。” 她张了张嘴,瞪着他。 “骗你的。”他把杯子递给她。 李尧棠刚要接过来,他很快的躲开。 “小气。不就用用你的杯子……” “……” 她一阵不舒服。 何遇知道她不爱让别人碰自己的杯子。 意料之中,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开始别扭。 忍着笑,他把杯子塞到她手里,牙刷在杯子里跳着舞,有很欢快的声响。他拿起自己的那套,一边挤着牙膏,一边从镜子里看她——眼泡有些浮肿,眼神有些犹疑,清早看起来,比昨晚显得要憔悴和疲惫许多,跟他状态完全相反——他轻轻的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刷牙。 李尧棠没有从药箱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些烦躁,索性推到一边去,拧开水喉,左右调节一下,温度适宜的水流注入她的洗脸池。她抽了毛巾,等着。 他的目光扫到她那边,看到了药箱。 他眉一挑,问了句:“你哪儿不舒服?” 她没听清,关上水喉,“嗯?” 他吐掉满口的泡沫,“我问你,哪儿不舒服?”他抬了抬下巴,对着药箱。 她“哦”了一声,说:“没什么。”低下头,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拍着。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上次他发现的哪个药瓶……他收起来了。她一定是在找那个。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刚刚还在的愉快心情一下子被赶跑了大半。 “甭找了,我早给扔了。”他说。 听到他的话,她动作停了下,随即将毛巾按到脸上,干燥的毛巾迅速的吸干脸上的水渍。 她一早起来,把药箱翻了个遍,不见那只很久不用的小药瓶——明明应该在那里的东西,不在。她心烦意乱,还惦记着等会儿出门一定记得先去买药——竟是他给扔了。还说的轻描淡写,理直气壮。 “我的私人物品,你扔之前,能不能问问我?” “问了你会让我扔?” “你!”她气结,眼前的这个男人,像个幼稚的孩子,为达目的,耍赖耍横……她觉得气闷,又觉得累。 何遇也狠狠的漱着口,漱的嘴唇都酸了。 私人物品……他看到那样的“私人物品”,本能的排斥。 “我该问问你,你也该跟我商量。”他说。 她从镜子里看着他。 她不愿跟他讨论这个,可是,也不愿回避。 “我一直是这样的。你该知道的。” 他沉默。 是,他该知道。他该知道她是怎么做防护措施的。虽然,他们很少在一起。而且,他也没有考虑很多。现在想想,这么久以来,他虽然没有特意的追求要个孩子,但是也不排斥,好像那该是很自然的事,跟随着婚姻而来的小婴儿……所以,就由着她去了;似乎也是有点儿期待,期待,有一天,她想要了……结果呢,不是她想,而是他先想了。这种状况,让他焦虑和急躁。 他抿了唇。 是的,太急于求成了。 他想了想,是该跟她说句“抱歉”,可话到嘴边,竟变成了:“那以后别用了吧。” 她低头,将乳液倒在手心,钱币大一点,两只手合在一起,慢慢的转动……她早已不是二十岁的时候粉嫩的花蕾的样子了。即便是她极少在意自己的外表,她也清楚的意识到这个问题:那就是乳液涂在脸上,吸收起来都要慢上许多;就算再好的化妆品,也抵抗不住肌体的衰老——她的手,按摩着额头、面颊、下巴…… “你说过,给我时间考虑。”她的声音有点儿异样。 在那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他是这么说的。 当时的他,满脸认真,眸子清亮,语气坚定。 和现在,不太一样。 可是她呢? 她的答案,却还是一样的。只是她的心情,比那时要更糟糕、更混乱、更不知所措。她甚至不知道这样的自己,还能够做好什么;这样的她…… 她的神色,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没有变。我希望你说的考虑,不是在敷衍我。” “何遇……”她看着何遇。 他话里透着一丝失望,她听的出。她的手,停在颈项间,一时竟怔了…… 何遇,我要怎么和你说? 我……要怎么和你解释? 我最近,都经历了些什么?我该怎么说,这一桩一桩我拼命想从脑海中抹去的不堪和?你会怎么看爸爸?你又会怎么看我?你会……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你和爸爸一样,很多事情,早就知道?那……你和我…… 她想到这里,心尖象被锉刀在磨。 何遇被她的神色弄的一愣……这个神色,最近,常常的在她脸上出现。可她总是在回避自己的目光;转个眼,她又变得安静和平静,仍是无风无浪的海一样的女人。他明白,她的情绪是不对。甚至昨晚,就在那样的缠绵之后,她还会从床上爬起来,靠在沙发上,发了好久好久的呆……她在想什么?想什么能想的那么入神? 她常常走神。他不是没见过。 即使是坐在他身边,她神游起来,也会让他觉得两人间距离无比的遥远……可这回,显然不寻常。 那么,这又是从哪天开始的? 从她生日那天。 他眯了眯眼。 “棠棠。”何遇喊她。 “……”她逼自己回神。 “时间到了,我得走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的样子,实在是很难看。再去睡一会儿。” 被他语气里的温和一烘,她鼻尖有些发酸。 “我给你拿换的衣服……”她胡乱的摸了下脸,转身就要出去。 “我下楼去换。” 他看她一眼,她下巴上,有一点儿乳液没有涂抹匀净。他抬起手来,拇指的指肚替她搓了一下。忽然想起季家同醉酒那晚,扎在她下巴上的玻璃碴,他凑近些,扶住她的颈子,果然,如他所料,看到一个浅浅的红痕——她是疤痕体质,很小的一点儿伤口,愈合的时间都要很长——“你怎么恍惚成这样?哪儿有女人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脸的?”他小声的说。一点儿都没留意到自己语气,带着埋怨,又带着责怪,还有几分疼惜。 他呼出的气息,是清新的薄荷香。 她的手垂在体侧,此时,又紧紧的攥了起来。 “以后留神些。嗯?”他说到这儿,看着她的眼,等着她的反应。 061 芾甘,你等我 脸上在发热,身上也热,额头、鼻尖都是汗珠子,也不知道是因为热的,还是被他吓的……她以手当扇,扇着风。回到自己屋里,坐在书桌前,心仍在怦怦跳……李尧棠,瞧你这点儿出息,那是何遇,何遇!她发着愣。 手机屏闪了一下,她拿起来,有一条新信息。 这么晚了,会是谁? 心念一闪,她按了“确定”键。 “棠棠,早安。” 是“芾甘”。 李尧棠看着手机屏,蓝色的屏幕上,短短的一句话。让她发愣。 仿佛很久以前,也是这么一个蓝色的、闪着莹莹的光的屏幕,每天晚上的“晚安”、清晨的“起床啦”,好像带着他的微笑,好像带着他的温暖……用一抹蓝光,照亮她的眼,照亮她的一整天。 她再看一眼,是“芾甘”。没错。 这个号码……他,一直留着这个号码。 她一直没有舍得删除的号码。 就用“芾甘”来标记的这个位置。 她以为,这个号码,再也不会复活了。就像是她的一部分肌体。 那么,他一定也知道的,她的号码,也从来没有变过。 堙她的手指,拂过手机屏。 轻轻的,她的拇指按动着电话键。 “早安。”她看了又看,才按了发送。短讯发送出去了。 手抚着嘴角的伤。那一层薄薄的油脂,已经被吸收的差不多了,只是那特别的味道还在。 …… 芾甘坐在床沿上,手里捏着电话,等着她的回复。 他以为她可能不会回自己信息。 可还是想问候一下。 酷奇在他脚边的地毡上趴着。 他弯下身,抚弄着酷奇。 手机忽然响了,他的脚不由自主的跺了一下,酷奇被主人冷不丁的动作惊起,从地毡上跳起来,歪着头看他。 他看着讯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微笑了。 外面有人敲门,芾甘听出是妈妈的声音,他拍了拍酷奇,让酷奇不要动,自己披上外衣来开门,顺手把卧室的门关了。 沈培艺端了一只红漆托盘站在门外。芾甘请她进来。沈培艺进了门,说:“刚煲好的。”她将托盘放下,盘子里一口盅,一只小碗。是雪蛤莲子红枣鸡汤。她盛出来一碗,递给芾甘,“趁热喝。” “妈,叔叔不在家,您就好好儿休息一下吧。”芾甘接过汤碗。 沈培艺笑着,“我整日又没什么事。他在不在家,我做的都是一样的。再说,”她细细的看着芾甘,“这些年,你都不在家里住,妈妈也没好好儿的照顾你。很快你也不归妈妈管了……就是周末回来吃顿饭,也是有限的。” 芾甘低下头。 沈培艺看着芾甘,他穿着睡衣,衣领很低,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颈下便有一条紫色的疤痕,让她心惊肉跳。她抬起手来,拂开芾甘额前的发。 芾甘没动。 “阴天的时候,疼嘛?”沈培艺嗓音有些异样。芾甘以前,都是很短的寸头,受伤后,头上好几条疤痕,头发短了,都遮不住。左额角处那里尤其明显,于是只好将头发留的稍长,好遮住伤疤。 “还好。”芾甘笑了笑。真的还好。这点儿疼算什么呢。 “你这孩子。”沈培艺的指尖穿过芾甘的额发,替他整理了一下。顿了顿,她问,“嘉嘉这几日没来电话?” 想到安志嘉,芾甘心里一滞。 “没有,大概是忙。” 沈培艺深深的看着芾甘。想要说什么,终究是忍住。她似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芾甘的手臂,“早点儿歇着吧。” 芾甘送她出去,看着她穿过走廊,往上房去了。芾甘看着母亲的背影。好像有很久不曾这样看着她的背影了。也不复以往,肩膀总是端的很平,脊背挺直,总是微微的抬着下巴,很是骄傲利索……有时候,正是怕落了人口实,总是要提着一口气,掐尖儿、好胜。不是不辛苦的。 芾甘看着母亲随手把院子里的灯关了,今晚月色很好,疏影横斜,极有意境。他在外面站了好久,一直到那寒意侵进了身体似的,才回房去。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是安志嘉。 芾甘看了看时间。北京和东京,时差一小时。她那边,已经过了午夜。惟仁听着承敏在电话里照旧清脆欢快的声音,说这说那,好像特别的开心——并不见得真的开心,只是,她不想冷了场——芾甘心里明白,就更不忍打断她。 “芾甘……”她的语气终于沉静了些。 “嗯。”他似乎看得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并不大,但是极有神彩。总是想要看透他的内心的一双眼睛。他从不回避她的眼神。 “野村医生今天给我打过电话。”她说。 “嗯。”芾甘应着。野村淳一郎,东大附属医院的脑外科医生,曾是他的主治医师。他复健的那两年,野村医生给了他很大鼓励。是医生,也是朋友。 “有什么事吗?”他问。 “只是问问你回国后的状况。”安志嘉沉吟片刻,“不早了,你早点儿睡吧,我明儿再打电话。” “嗯,你也是。不要太辛苦。”他嘱咐。 “芾甘……” “嗯。” “记得吃药。” 芾甘沉默片刻,才说:“好。” 安志嘉挂了电话。 芾甘把电话放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盒。上面贴着一个小小的日文标签。 李尧棠给何遇拿了杯子,从保温壶里倒了红枣茶,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见他坐在那里,只管盯了桌上的寿司看,就拿了一双筷子给他,整齐的摆在他的面前。 “吃一点儿?”她问。明知道他不爱吃,但总归要问一问的。 他喝了一口红枣茶——味道很浓,并不怎么甜,还是有点儿腻。这腻让他心烦,没有喝第二口,就换了清水,又觉得清水寡淡。 “你叫了外卖?”他问。看着她。心里希望她回答说是的。 就她是喜欢这些。京城里好一点儿的日餐馆,她怕是没有不光顾过的了——她,中餐西餐没一样会做的,倒是会握寿司——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他抿了唇。想到了席芾甘……还是不能轻松。尽管,那大概从此真的只是一个影子了;或者,只是一个习惯。这么想着,他未免有些出神。 李尧棠没察觉,她坐在他身边,微笑着。 她笑着。 楼上,李尧棠坐在沙发上,手心里握着电话,出神。不知道坐了多久,电话忽然响了。她一看,是四合院的电话号码。心猛的一跳。时间已经过了十点,这么晚,有什么事……她不由自主的按了一下胸口,接起电话来。是沈培艺。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沈培艺问她,这几天,见没见过芾甘。 李尧棠好一会儿没应声。 芾甘……自那日分手,她没见过芾甘。她看着眼前一点,茶几上那只水晶玻璃烟灰缸。恍惚间,是谁说过:棠棠,你和芾甘的那一段,就像这个,很美,很好,你要喜欢,尽管收藏,可是记住,你要藏好;一旦碎了,不但一钱不值,而且,收拾起来,很麻烦…… 她吸了口气,说没有,我没有见过他。 沈培艺好像很着急。她追问,你们有没有通过话?李尧棠,你有没有跟他联络?有没有? 没有。 李尧棠觉得有点儿好笑。很想说,阿姨,您找芾甘,怎么能找到我这里来,您最怕的,不正应该是他见我?她伸出手去,抚摸着烟灰缸,凉凉的,对着灯光,折射出七彩的光。 棠棠。沈培艺的声音里,忽然透出一股子无力。棠棠,能不能请你,联络一下芾甘?我已经,好几天找不到他了…… 心里像是有一只鼓,被什么东西在敲打。 李尧棠的手指,停在那里。 她没说话。 电话从她耳边移下来。她有点儿不确定。她又看了一眼,确实是四合院的号码。 好几天找不到他? 芾甘? 他不是这么没交代的人。 发生了什么事?沈培艺在电话里语焉不详,声音急切而不确定。这种状况,还真没遇到过。沈阿姨,心思、性情,多深沉的人哪,就连爸爸进医院,自己都慌不择路了,沈阿姨还是能那么镇定的应对。怎么会这么慌? 李尧棠不安了。 芾甘…… 她盯住自己的电话。 手指在电话本儿里翻着。芾甘的号码比较靠后。一个一个的翻页,越接近那个位置,她的心竟跳的越加的快。终于找到,她盯着那两个方块字。 电话就那么拨了出去。 单调的嘟嘟声。一声接一声。终于,换成了一个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她按掉,继续拨。反复拨打。都没有人接听。她皱眉。 “芾甘,看到短讯回个电话给我。”犹豫片刻,她又加上了几个字,“我等你电话。”才将短讯发送出去。 她靠在沙发靠垫上,有点儿悃。眼睛却还是盯着手机。 手机屏亮了。 她一把捞起来。 “芾甘。”她心跳加速。 “……” “芾甘?”她听不到他的回应,可是,他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有点儿沉重,有点儿绵长……她的心就揪了一下。“芾甘……你在哪儿?” “棠棠。” “嗯。”她应着。好半晌,她等着他说话。 “如果你在这里,多好。” 终于开口了,却说的是这么一句……他的声音这么近,又是这么的远。 “你,现在哪里?”她问。 又是长久的沉默。 她只是等着。 他说:“reitz。” reitz。 她脑海里出现reitz酒店那富丽堂皇的店标。 一瞬间,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说,“芾甘,你等我。” 062 你想去见他们的 李尧棠换好外出衣服,急匆匆的下楼去,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处,她停了一下,往何遇的书房去,走到门口,待要抬手敲门,却又顿住。正在犹豫间,门忽然的开了。 何遇看着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的李尧棠。又上下打量李尧棠的装扮。 “你要出去?”从她站在他的门前,他就已经听到,一直在等她敲门,可她既不进来,又不离开,他实在是受不了,一把拉开了房门。看到她要出去的打扮,意外。 “出去一下。” 就他“嗯”了一声,“已经快十一点了,什么事不能明天?” 她还没说话,他桌子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正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他对着李尧棠摆手示意,转身过去,接通就讲。李尧棠。一听,知道他是在和公司欧洲区总裁通电话。她抬腕子看了看时间,不再犹豫,转身下楼了。她发动起车子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何遇的书房窗子,没有拉窗帘,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这么晚还出门去,是她几乎没有过的事情,她心里,竟然有一点点放纵的快感,小小的兴奋,让她的手都有点儿发颤。 她不知道,她一离开,何遇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窗口。 他拿起手边的那支雪茄,轻轻的嗅着。 李尧棠的车子开的很快。 都不顾跟他说一声去哪,也不等和他交代清楚,就这么急匆匆的赶着出去? 他眼睛微微眯了。去吧,尽管去,最好回来你给我解释的清楚。 李尧棠很少开夜车,她尽量的小心。心还是有点儿怦怦的跳。像是逃课的小学生。她从小就乖,几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想到这里,咬了咬嘴唇。心里有一种冲动。她知道自己心里不知何时住了一个妖怪。她已经很用力的,铸了个铁笼来罩住它,可是,它慢慢在长大,她知道。这种放纵的冲动,会时不时的冒出来,最近尤其是这样的。 路上灯火通明,两边的大厦林立,夜里亮了灯,暖光和冷光交织,荧光棒一样,热闹和繁华,在眼前铺张开来,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她不怎么有机会欣赏这样的夜景,只觉得这流光溢彩,对她来说,陌生,但是,又有着某种诱惑。 这么美,她不能停下来欣赏。 前面,在某个地方,芾甘,在等着她吧。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突然的消失,让人寻不到……他是不是已经习惯了这样? 李尧棠一下车,立刻被一股凉意包围了,于是快走几步,进了酒店大堂。她没有打电话给芾甘,而是直接去了咖啡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里。芾甘,是不怎么喝酒的,如果他在reitz,一定是在那里,不是酒吧。她偶尔会和飒飒约在这里喝下午茶,飒飒喜欢这里的蛋糕。总是来,她也轻车熟路。 当她走进位于酒店二楼的咖啡厅的时候,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芾甘。 这个时间,咖啡厅里没有几个人。 衣着整齐的芾甘坐在沙发里,一动也不动。 那么孤单。 那孤单一下子把她击中。 她张了张口,很想叫一声“芾甘”,让他快些回神。然而她也只是微微的皱了皱眉。 见她站着,有侍应生过来轻声问候她,她指了指芾甘所在的方向,问:“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 侍应生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似的,对她点头,说:“那位客人在这儿坐了一天,喝了好多咖啡了。” 李尧棠吃惊。咖啡?好多?芾甘从来不喝咖啡。 “他喝了好多咖啡?”她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儿古怪。但是,芾甘……她又看向芾甘。 “至少八杯。”侍应生忙点头。她今天就只见了这一位古怪的客人——长的很好看的客人,她会多看一眼;但是,这位客人,这样一杯接一杯的咖啡续下来,不光是她,很多人都已经开始留意。 李尧棠心里一沉,接着问:“他吃过什么东西没?” “没有,只喝咖啡。” 八杯咖啡!还没吃东西!芾甘,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皱着眉,匆促间对侍应生笑了一下,轻声说:“给我两块枫糖蛋糕,两杯矿泉水。谢谢。”她站在前台,等着侍应生给她拿。等候的工夫,她就远远的看着芾甘——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一尊石像。她看着看着,心尖儿微微的疼。 从适应生手里接过托盘,她朝芾甘走去。站在他身边。 “请问,我可不可以坐下?” 芾甘转过脸,他的视线,慢慢上移,遇到她低垂的目光。 她把托盘放下,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去。伸手过来,把他面前已经冷掉的咖啡杯推到一边,又将蛋糕往他面前推了几寸,看着他的眼睛,说:“你都几岁了,还玩离家出走?要离家出走,至少也照顾好自己。回头若是病歪歪的回家去,多丢人。” 芾甘看着李尧棠,嘴角扯了扯。 分明是责怪他的话,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在他听来,是这么的温暖。就算是石化了的心,也会被浸润的生出新芽儿似的。 她在电话里说,芾甘,你等我。 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并没有十分的指望她真的能来。 幻想里,他每去一个地方,她好像都会在,都会跟他说:芾甘,我来了,芾甘,你也在呢……清醒过来,他知道那只是、只会是幻觉。只除了那一天,她真真切切的坐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他能细心的照顾她,能跟她分享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偷来的一样;就像现在。 他此刻真的想笑。给她一个很好的笑容。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每次见到她那样。 “笑不出来,就别勉强。”她喝了口清水。 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如果像沈阿姨说的,已经几天没有见到他,那么他,这几天,可睡好了、吃好了?她看在眼里,心里钝钝的疼。 就“阿姨很担心你。”她低声说。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拧了眉,“芾甘。” 他看她。 “你和阿姨,那么难过的关口,你都过来了。”心里那钝钝的疼在慢慢变的尖利,她尽量语气和缓平整。 那些痛苦纠缠的过往,她不愿忆及一丝一毫。那是伤痕,阴天下雨的日子,会疼;不小心触到,会硌。可那也是不能回避的东西。他清清楚楚的告诉她的,他不恨他们,他不能、也不愿恨,也不让她恨。她明白他是想让她痛的轻一些。她在努力,那么,他呢?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的棠棠,真善良。眼眶在发酸。他克制着,不让自己显出脆弱来。他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芾甘,我不是关心她。我只是关心你。”她听得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的跳,可即便是这样,她也要说出来,“阿姨,这些年,我从未见她遇到什么事慌乱过。可是芾甘,今晚她给我打电话。” 芾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要找你,找到了我这里。我就知道事情一定很严重。告诉我,你怎么了。” “棠棠……” “告诉我,你怎么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转开了脸,看向窗外。 他就这么着,已经坐了一天,就在这里,这个地方,看着人来人往,浮云一般。他也像那浮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她静静的等着他开口。 可是他不说。 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渐渐的生出一股子难过——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让人担心,是吧? “芾甘,你说话。如果不想说,你至少也得回家去。你知道,找不到你的人,是种什么感觉?” 那是在漆黑的夜里,摸不到脚下的路,觉得自己随时都要跌倒,随时都会坠崖,随时都会粉身碎骨。只因为找不到你,只好逼着自己往前走。在心里,相信往前走,再走一步,说不定就有一盏灯,说不定你就在那盏灯下。 芾甘,你不要再这样。 你别对我这样,也别对其他人这样。不管是谁,不管是阿姨,志嘉……她胸口一滞。细细密密的痛卷了过来。 “棠棠,那个,不是我的家。”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李尧棠摒住了呼吸。 “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芾甘……” “棠棠,”他转回脸来,“棠棠,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十四小时又二十四分钟。我抽了一盒烟,喝了十一杯咖啡。这里的侍应都换了两班,看着我的眼神已经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有毛病。你刚才,在那边站了好久……一定是和侍应生谈过了,所以你拿过来的是清水和蛋糕。你知道,我不喝咖啡的,一杯咖啡会让我一整晚睡不着觉。你还担心我没吃东西。棠棠,十一杯咖啡,足够我保持头脑清醒。所以,我知道我现在突然的心跳紊乱,大概是因为什么。” 他静静的看着她。 “你说,芾甘,你等我。你让我等你……” “芾甘。”她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是什么样的心慌,能令他如此混乱?“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放在桌子上。 “是,我从来没期待过的事情。”似乎是想了一想,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来,端详了一下,和先前那一张摆在一处,“还有一张呢。” 李尧棠疑惑的拿起来那两张卡片,英文的,看得出来是一男一女,头衔和职业都很普通,医生,和工程师。她看不出什么。 “这两张卡片,代表了我生理学上的父母。” 李尧棠捏住那两张卡片,真的呆住了,她低低的“啊”了一声。 “芾甘……” “棠棠。”他摇着头,“拜托你,别安慰我。” 他受不了。此时,他甚至不能看她的眼睛。如果她眼睛里是怜悯,他真的受不了。 当妈妈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回来找他的时候,那一刻,他以为妈妈在跟他开玩笑。可是不,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妈妈也不爱开玩笑。妈妈说,芾甘,要不要见他们,由你自己决定。他们,对你是犯了罪的,要不要宽恕,芾甘,这是你的权利。你要去,妈妈支持你;你不去,妈妈也理解你。只是无论如何,妈妈要你知道,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儿子。 永远都是吗? 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再一次的抛弃了? 也许,在很久以前,他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但是他不愿承认。因为如果那样,他在这个世上,就真的是个孤儿了。要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走,他有些怕。 他眼前有些发黑,他闭上眼睛。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握的很用力,想要拉他起来。她手劲儿其实挺大的。弹钢琴的手。以前,偶尔给他来个爆栗,他的额头会疼半晌。她这么牢牢的握住他的手,他觉得安定。他抬起眼来,看到她的眼睛,没有,没有怜悯,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关心。 李尧棠站在芾甘身边。他的头,齐着她的胸口。她很想这样抱抱他。可是她不能。拉住他的手,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吧。他抬起头来,她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去见他们的,对不对?” 063 芾甘晕倒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 她说:“芾甘,我懂。” 虽然,他们没有陪你走过童年、少年,但是,生你的人,你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会不懂。 就她曾那么恨她的妈妈,可是,偶尔看到报纸上她的照片,她还是会忍不住瞄一眼……原来,她是那样的人;瞄一眼,只瞄一眼,再把那影像,从脑海中抹去。 他跟她还不一样。她也知道。 可是,那些都不计较了,都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为什么要停下? “他们,住在这儿?”她问。无缘无故的,他不会来这里。 他点头。 李尧棠看着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说:“芾甘,十四个小时,一场战争都该结束了。” 她稍稍退远半步,看着芾甘。 衣着很整齐。其实,穿着制服的他,要更英俊,更帅气。但是,这样,很好。她觉得很好。芾甘,站在哪里,都是好样的。都应该是好样的。 “我们走吧。”她说,“我们去会会他们。” “棠棠。”他站起来,轻轻的,他拥抱了她一下。没有很用力,只是轻轻的,然后松开,“你在这里等我。” 她一只手还握着他的手呢,只是忽然之间,觉得他的手指抽搐了两下。她稍愣,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他很快的放开她,说:“我这就上去。”他转身,有点儿急。 “芾甘。”她叫住他,“我陪你上去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走过来,“我陪你上去。” 想陪在他身边。就只是想陪在他身边。 他没有再反对。 进了电梯,他伸手,按下了17楼的按钮。退后一步,他站在她身边。她离他很近。近的,他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清香。他的心跳的很急切。不禁抬手按摩一下心脏的位置。头也有些眩晕。他今天摄入了太多的咖啡因。 李尧棠以为他是在紧张,抬手拉了他的衣袖。 他低头。 这是一个极亲昵的小动作。 她会拉他的衣袖。偶尔,在她要跟他撒娇的时候。说芾甘这个,芾甘那个……他的心,便会在那一刻,化成一汪水,就随着她的眼神流动。 芾甘眼前,有点儿发黑。 电梯里的光线很足。李尧棠正抬眼看着他,目光暖如春水。可是,他眼前忽明忽暗,李尧棠的脸,忽远忽近。心里还是很明白。他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她好像说了句什么,他只是点头。 电梯在13层停了一下,进来一对男女。男的已是年近五旬,女的倒年轻。两个人进来后,不约而同的看了宛如璧人一般的李尧棠和芾甘。男人看到李尧棠,竟轻轻的“嗯”了一声;女人挽着男人的手,就稍稍的用了点儿力,目光自然落在李尧棠那只握住芾甘袖子的手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很明显的讥诮,然后,迅速的转开了脸。 李尧棠的注意力都在芾甘身上,起先并没有留神进来的这对男女。只是,那男人的目光太肆无忌惮,女人的目光又太凌厉,她想感觉不到都不行。 女人,是姚静。 李尧棠稍稍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她松开了芾甘的衣袖。 电梯在17层停下。 姚静和她身边的男人往旁边稍稍让了让。李尧棠和芾甘出了电梯,姚静冷哼出声。 “怎么,认识的人?”男人声音懒洋洋的。 “嗯。”她的心思有点儿游离。李尧棠,李尧棠……她在那个家的时候,唯一真的尊重她的人。虽然表面上也是淡淡的。李尧棠和何遇的状况,她隐约也知道一些,心里还同情她来着。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守着死寂死寂的大屋子,脸上永远是温柔和蔼,眼神里永远带着淡淡的忧郁和疏离。而她那个先生……哼。 “美人啊。” 姚静掐了一下男人的胳膊,“老色鬼。” 男人哈哈笑着,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是嘛?” 姚静黏在男人身畔,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比她本来就矮了一截,她还穿着高跟鞋,她得适应这高度。 “是啊……”她的声音黏腻,“那可是淑女呢。” “出来玩的淑女?”男人放在她腰上的手,已经开始不老实。 姚静一巴掌在他的手上,“猴急!怎么也改不了这死德性。” “这不就咱俩嘛。” 姚静想起刚刚李尧棠的手,握住那个英俊的男人的衣袖,在认出她的瞬间,松开,脸上倒是还真镇定……淑女,真是淑女,任何时候都镇定的紧。出来玩的淑女。 心里竟生出一丝痛快来。 她笑了。 男人看到她脸上瞬间绽放出的笑容,像是一朵邪魅的花…… 李尧棠的心怦怦的跳着。 电梯里意外的遭遇许久不见的姚静,令她的心神一下子被扰乱。衣袋里,电话在不停的震动,她没有理睬。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她那讥诮的眼神——许久不见了,她,看上去,还好;只是这样的不期而遇……李尧棠的手攥紧。 芾甘走在她身前,脚步很慢。 她看着他,真好似一步一个脚印,印在米色的地毯上。看一眼旁边的门牌号,1711……他们要去的,是1719号房间。单数排位,他们,还要经过三个房门。 惟仁芾甘的脚步慢了下来,停住了。 她心里一跳。 芾甘抬起手臂,一下子扶在了墙面上。手掌心触到墙面的提花织物,瞬间产生一股热。那热烧灼着他的手,他的手、他的手臂、他的半边身子,突然的开始痉挛……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要,不要在这里,不要在她面前……可是他控制不了了。 眼前完全黑了。 李尧棠眼睁睁的看着芾甘的身体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芾甘!”她惊呼。 他的身体,他的半边身体,在不停的抽搐。 她拼命的按着他的手臂,他的腿,可是不行,不行…… “来人!”她叫着,“来人!” 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了她惊恐的叫声。可是她的声音,像是被黑洞吞没。她只听得到自己在叫,但是没有人回应。 她抱住芾甘的身体,“芾甘……芾甘……” 他已经停止了抽搐,可是,他的身体像一个沙袋一样,任她怎么呼唤,只是没有半点反应。 走廊的那一端,人影一闪,已经有人在往这边看。 就慌乱之中,她挣扎着站起来,往1719房间跑去……医生!那里有医生!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样的医生!芾甘需要医生……她冲过去,一只手拍着门,一只手拼命的按着门铃。房间内,门铃的声音不停的响起来。 她看到已经有人靠近了芾甘。是酒店服务生。 快,快来开门! 门终于打开,她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是谁,一把拉住,“芾甘,快救芾甘!芾甘……”她的声线已经抖的不像样了,“芾甘晕倒了!” 对方一惊,待反应过来,也顾不得正穿着睡衣,立即往芾甘晕倒的方向冲过去,一边跑,还喊着:“快叫救护车!” 李尧棠猛省。 她从衣袋里拿出手机,那边已经有人大声说“已经叫过救护车了”。她将手机塞回口袋,跟着就过来,脚下生绊,差一点儿就摔倒,她急忙稳住身形。 1719房里出来的男子,正以跪姿在给芾甘检查。李尧棠在一边紧张的看着,一颗心跳的急切。她不敢离得太近,生怕妨碍。酒店医务人员已经赶到,那男子从医生手里拿过听诊器戴上,打开惟仁的衣领,听诊器在脖颈、胸口处迅速移动。 李尧棠一眼看到芾甘脖子下方、胸前蜿蜒的伤疤,她忍不住握住了嘴巴。一声惊叫几乎抑制不住,又硬是被她压了回去。 男子打开了医生的急救箱,从里面拿出一支针管,拔开,将芾甘的衣袖,消毒棉球在手臂上滚了两下,找准位置,一针扎了进去。 这一针像是扎在了李尧棠的心上,她不由自主的伸手过来,一把拉住了芾甘的手。眼看着针管里的液体注入了芾甘的体内。 那男子将用完的针管丢给医护,自己弯下身子,将听诊器放在惟仁胸口,他低声的唤道:“芾甘……芾甘……” 芾甘还是紧闭双眼。 忽然,李尧棠感觉到芾甘的手动了一下。 “芾甘。”李尧棠跟着就叫道。 那男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轻轻的拍着芾甘的脸,再次呼唤:“芾甘。” 芾甘微微的睁了下眼睛。 “芾甘!”李尧棠的手上用力。 芾甘的眼睛转向她,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李尧棠靠近他,“芾甘,什么?” “药……”他嘴唇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动不了。李尧棠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的,在他的口袋里翻找。他的衣服有这么多口袋,到底在哪一个!李尧棠的手微颤,一个一个的翻找,终于,在他外套的内侧口袋里,翻出了一个半透明的小盒子。 她拿在手里,“是这个?” 芾甘的眼睛合上了。 “芾甘!”她叫着。 从走廊那头过来好些人,抬着担架的,走在头里的是医生样的人。 身边有一个人把她给拉起来,“要快些送他去医院。孩子,放心,他暂时不会有危险。” 她手里攥着那药盒,眼看着医护将芾甘抬上了担架。她转过头来,对上那双眼睛。她呆了一呆——这分明是芾甘的眼睛…… ……………… 何遇站在院子里,慢慢的踱着步子,听筒里传来单调的铃音。 “嘟……嘟……” 她就是这么单调的、不爱装饰的人。 他呼了一口气。 第三个电话了。这是他打的第三个电话。还是没人听。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 手机不接,家里电话不通——他紧皱着眉头。 想着以前,母亲过来,她着急,打电话给他,要他晚上回家,他腻烦,不是不接,就是让陈北应付,万不得已接起来,也是没有好气……他吸了口凉气。 李尧棠,你这是跟我示威? 他咬牙。 “小铁!”何遇从上房出来,站在廊子下,对着他招手,“快,爷爷叫你呢。”她说完,统着手,“打电话给家?棠棠怎样?” 064 爷爷的爱情 “嗯,打个电话回去,可能睡的沉了,没接。” “你出来没跟棠棠说?”她问。李尧棠竟没跟着一起来。依她的的脾气,就算是有些个小不舒服,长辈这里,硬撑着,礼数还是要到的。 “嗯。”何遇应着。并没有看母亲的眼睛。 何母倒是笑了,拍了拍儿子的背,“知道疼媳妇儿就好。” 何遇含混的笑着。 “小铁。”何母看了眼卧室虚掩的房门,“最近,我怎么听着有些话不太像样。” 何遇看着母亲。 “您又听说什么了?”他无奈。 “还能是什么?你的桃色新闻罢了。”何母审视着何遇,“我是觉得,你断不至于真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不过,有的没的,还是要注意些。” 何遇皱眉。 “你懂得如何处理。”何母听到公公在卧房里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进去吧,爷爷等着呢。很晚了,让爷爷早点儿睡。” 何遇进了爷爷的房,看到爷爷在闭目养神,回身把门关好,手脚放轻。 “干嘛跟做贼似的!”何老爷子宏亮的声音一下子炸开,何遇回头,看到爷爷眼睛瞪的像铜铃似的,忍不住笑出来。 “爷爷,您想吓死我呀。这都几点了……”他把腕子抬给爷爷看。说着,就过来坐在了爷爷床边的椅子上。 “你不知道,人老了没别的,就仨毛病。”何老爷子把身上的被子整了整,拉到胸口处。 “哪仨?” “觉少,爱钱,怕死。” “好像……” 好像有点儿道理。 “不是好像,就是。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行军打仗,开会出访,几天几夜不睡是常的;有了空闲,睡个几天几夜也行!瞧瞧现在,十几分钟也是一觉。磨人。”何老爷子清了清喉咙。 何遇呵呵笑着,给爷爷倒了一杯水。 “不喝,喝水多了,老要上厕所,折腾。”何老爷子烦躁的推开那杯水。何遇只好给他放在了床头柜上。 他给爷爷捋着胳膊。爷爷就这么几句话,让他心里陡的发酸。 “爷爷,我看,您也不至于说老。” “嗯?” “虽说这仨标记您一个不少,可您还多一样儿呢。” “哪样?” “气大。” 老爷子伸手给何遇一下子,“小猴儿崽子,又批评我。” “人都说六十耳顺。没见您耳顺过。”何遇开着玩笑。 “要我耳顺?等我上八宝山吧。”老爷子翻了个白眼。 何遇笑。爷爷跟他说话,生生死死,真不忌讳。他习以为常。 “您也别老跟二叔发火。”何遇想着刚刚二叔又灰头土脸的,“二叔有二叔的不易。” “我理他那些。外面的事,我不管。我自己的身体,我总有权利做主吧?一有个头昏脑热,就让我去医院住。好不容易从那儿回来的,谁耐烦再进去!”提起二儿子,老爷子白白的寿眉又开始抖,“你甭帮着你二叔说话……你倒是挺领你二叔的情。” “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当初不是你二叔跟着起劲,你和尧棠的事儿成不了。当我不说,就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爱说。” 何遇沉默。 爷爷这些年,甚少提及此事。可家里人哪个不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爷爷不满意,都表现在对李尧棠的冷淡和挑剔上,谁心里都有数;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了这许久,不过,上回在医院,爷爷是松了口…… 他这么想着,给爷爷按摩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医院,我是不去住了。”老爷子咂咂嘴,看了何遇一眼,“不过。” 何遇看到爷爷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要是有重孙子抱呢,我就去。” “哪儿来的重孙子。”何遇脱口而出。看到爷爷脸上的笑,他顿了顿,“您是说……” “到时候,我亲手去抱我的重孙子回家。就是那个,‘嗡’的一下,咱就回来了!”老爷子笑着。 何遇哭笑不得,“爷爷,您还提那个。”他有心说,就载您五环兜了一圈儿,二叔差点儿没给我剥皮实操呢,我还敢!可是话到嘴边留一半,没说。 何老爷子又不是不知道,他撇撇嘴,说:“要是年轻几岁,我也想要一辆。” 何遇笑,“我跟您弄一个停院子里吧,没事儿,您坐上去晒晒太阳,过过瘾。” “你小子!”何老爷子作势又要打他。 何遇笑着躲闪,“爷,别打坏了,打坏了生不出高质量的重孙。” 老爷子瞪他,“上回,爷爷就跟你提过,你接茬儿,说是尧棠的问题,爷爷也没好再说。论理,爷爷不该为老不尊,开口说这个。不过,爷爷瞧着,这会子,你是有这个打算了?” 何遇看着爷爷,沉吟。李尧棠那清冷的眸子,忽然在眼前晃了一下。他一时没言语。 老爷子看着孙子的反应,说:“去年的时候,李家那老匹夫邀我一起喝酒。” 何遇有些吃惊。 他知道两位老人打他和李尧棠的婚宴之后,就没有再一起坐下来过。多少是有些心结;日常里,倒是李家奶奶支应着,大面儿上过得去。 “爷爷……” “呸,找我喝酒?正经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明知道医生不让我喝,这不是馋我呢?”何老爷子白眉又开始抖,“他喝,让我瞧着?我才不干哩。” “真喝了?” “嗯,金线芙蓉泉。”老爷子揉了揉鼻子,“老匹夫,存着好酒馋我。” 何遇张了张嘴。 “还说,一共就三坛子,一坛子我们俩解决;一坛子留给你;还有一坛子,”老爷子说到这儿,竟然笑了,“留着给你家的孩子满月席。”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半晌,何遇才问。 “大年初一。老匹夫拎着一坛子酒,健步如飞的进门来,撵都撵不走,硬是赖乎乎的吃完了午饭吃晚饭,半夜了才给他们家老大扛走了,据说,再不回去,他们家那只老胭脂虎要发威了。”老爷子呵呵笑着,灯光下,何遇看得出爷爷满面红光,“还是那么个样子,一辈子好酒。打扫战场,别人都先捡枪支弹药,他先冲军衔高的去,惦记着高级军官的酒壶……不知道挨了多少回训。” 何遇笑出来。 老爷子也笑着,摇了摇头,“他生平最得意的,第一个是酒量好,第二个是娶到了琴眠鹤。如今,依我看,还得加上一个。” “什么?”铁河问。 “给他的宝贝尧棠,找了个好人家。” 何遇笑出来,“爷爷……” “不说那么些,小铁,我们俩老小子,活着的日子按天儿数了,就这么点子愿望,盼着你们都好。” “是。” “可你也得给我争点儿气。”老爷子的手,扶在何遇的肩膀上。 “爷爷。” “就当初,你奶奶嫁给我的时候,我比你还惨。常想,我一个堂堂留洋博士,娶家里给订的小脚媳妇儿?不能够哇!我死拖着,不肯。后来扛不住了,回国来,要退婚;你太公,轻飘飘的给了我个白眼,说,你还退婚?你早被那女学生革了命了。我打听着去她的学校,我看着那青裙白衫,乌黑的发辫,抱着一叠子书,从学堂里,飘然而至。我的心啊,怦怦的跳,就只想着,唉,我咋才看见你呢?”何老爷子嘴角挂着微笑。回忆,让他的脸上,看上去,如年轻的小伙子那样,满满的,盈盈的,都是幸福。 何遇看到发怔。 “可是啊,她真是不想嫁我来的。一直到我都掀起了她的盖头,她瞧着我,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入洞房的之前,你太婆悄悄跟我说,尕娃,等她把耳环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你去,把你的帽子扣在上面,这样,这辈子,她就都听你的了。我就笑。我是留洋的哎,我能信这个?你太婆说,憨娃,她家一定也是这么教的,等你的帽子先脱下来,她把耳环放在你的帽子上,好教你,以后都听她的……” 铁河听着,已经入神了。 “这可真是不好办。我不脱帽子,她不摘耳环。我盯着她的耳环,她盯着我的帽子……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困的打盹,谁也不先走那第一步。我啊,后来实在是受不了,我就说,我先睡去,你也早点儿安歇。她没言语。我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她的梳妆台上——以后都听她的,也没什么要紧。我看着她的眼,我知道,这辈子,只要她是我的人,就行;家里的事,本来就是女人做主,我不争这个。那一晚,我去书房睡的。清早起来,怕人发现,我悄悄儿的跳窗子回我们的洞房,她都还没起呢……小铁,你知道嘛,我看见了什么?”老爷子微笑着看何遇。 何遇摇头。 “我的礼帽,摆在左边;她的耳环,摆在右边。”老爷子笑出来,“你奶奶,她是水家的小姐,从小是被《列女传》缠着,被牌坊压着,被四书五经泡着的。出去念几年洋学堂,跟着人家搞学运?我以为,她是凑热闹罢了。可是不,她真把平等搞到家里来了。那之后,无论是我去南京,还是重庆,一直到延安,她都陪着我走过来的。小铁,你奶奶,我以为,是这世上,最奇特的女子。遇上了,是我这一生的幸事。” 何遇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不知道是屋内的温度高,还是被爷爷的述说暖了心神。 “是我的幸事。可是,是不是她的?我不敢说。只是,这一生,我认了她,我不负她;她认了我,她没负我。一直到她走的那一天。小铁,你奶奶走的那一天,我没太难受……她活着的时候,我待她好;她走了,我没什么遗憾。我只当她早走几天,去那边等我了。但我没想到,让她一等这么些年,我还死皮赖脸的活着呢,活的都不耐烦了,还是活着,答应她了,得做到啊,得替她看着你们这些小猴崽子,都是她留给我的小猴崽子。” “爷爷……” “人哪,活一世,不易。这一世,遇到可心儿的人,也不易。小铁,爷爷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觉得,这都什么年月了,爷爷和奶奶是这么过的,你们断不能够。你们现在讲什么,讲爱情,讲感觉,讲过把瘾就死……屁,我一辈子没跟你奶奶说那能让她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我那是疼她,不劳烦她还得拿扫帚去扫地。” 何遇“扑哧”一下笑出来。 “你还别笑。你们现在,动不动就说什么,小三小四的,你当我们那会子没机会?进城换老婆的,有的是!都是炮火里冲过来的患难夫妻,说抛了就抛了,我看的还少?这都什么跟什么!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违背了个道理。”老爷子目光炯炯,看着何遇。 何遇脸上还在笑着,只是,他转开了目光。他听出了爷爷的弦外之音。 “小铁,棠棠爷爷那里,我护犊子,我说,你们尧棠,进门七年,都不肯给我们何家添个孙。我明白,我这叫混不讲理。到底怎么回事儿,没人比你和尧棠清楚。爷爷说,想抱重孙,那也就是一说;我一把孙子,不差你这一个。要怎么着,你想明白了再去做。实在不行,不要勉强。” 何遇的心“突突”的跳着。爷爷忽然跟他说这个,让他心惊。 何遇还没回过神来,只听爷爷接下来说:“憋的慌,去厕所。” 何遇忙站起来,“我背您过去吧。” 老爷子撇撇嘴,想想,真的坐起来,腿慢慢的挪下床,伸出手臂来。何遇转过身去,让爷爷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轻轻的把爷爷背起来——爷爷身型很高大的,可是,背起来,竟然这么的轻,好像空有一副骨架似的——他站在床前,有好一会儿,没动。 “小铁,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带你回西北吗?” “嗯。”何遇点头。 “你才五岁吧。爷爷带你去军马场,你喜欢的什么似的。凌晨三点,你吵着还要去看马。”何老爷子笑起来。 “嗯。”何遇又点头。 给他吵的实在没办法,爷爷起来,带着他去马厩。天蒙蒙亮,爷爷用背的,背着他,在一个又一个马厩里看着那些英俊的军马……那时候,爷爷的背,多宽厚多温暖。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何老爷子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笑意,“如今,换你背爷爷了。” 何遇扶住爷爷的腿,慢慢的往卫生间走。祖孙俩都没再说话。他站在卫生间外面,等着的工夫,抬眼看了看窗子,透过薄纱帘看着蒙蒙亮的天。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又一个天亮。 棠棠,你回家了没? 065 这个世界真小 李尧棠在医院,在芾甘的身边。 沈培艺看着坐在芾甘病床边的李尧棠。 她接到电话,赶来医院的时候,芾甘正在ct室检查。她一眼就看到了守候在那里的三个人,戴珊、江别鹤一脸的焦灼,看到她,急忙的迎上来,絮絮和和她说着刚才的状况;而李尧棠则站在ct室外,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门口,像是生怕错过了芾甘出来的那一刻。她听着戴珊的话,注意力却一直在李尧棠身上。 知道她来了,李尧棠只回头看了她一眼。 就只一眼。沈培艺从这一眼里,看到了太多的东西。她就知道,李尧棠,怕是什么都已经明白了。很奇怪,她竟忽然之间轻松了好些似的。 她默默的,和他们一起等候在检查的芾甘。检查的结果,还要隔一阵子才能出来,芾甘的状况也暂时的稳定了,她让戴珊和江别鹤先回。戴珊不肯。她了解戴珊的心情,可是,她也明白,眼下,对芾甘,还是不能操之过急。她没有料到芾甘的身体状况是这么的差,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她于是坚持。 江别鹤挽着戴珊的手臂,说咱们先不在这儿待着了,咱们先去别的地休息会,吃点东西。沈培艺的一颗心此时都在惟芾甘上,心里对戴珊也有些怨气――这是她养大的儿子,相依为命了很多年的儿子,如今,还是要回来跟她抢…… 她捏着眉心。 抬眼,看到李尧棠在做同一个动作。想必,心里也是焦灼痛苦的厉害。 像这样一起为一个人担心焦虑,在她们俩,除了李季礼,还有芾甘――沈培艺也明白,李季礼,恐怕此时是更加不为李尧棠谅解的人――因为他们,她和李尧棠如此的接近;也是因为他们,她和李尧棠如此的壁垒分明。 芾甘一直在沉睡。 病房里,安静极了。唯一在动的,就是输液管里隔一秒才会滴下的药液。 沈培艺翻检着茶几上芾甘的物品。钱包,手机。那只钱包已经有些破损了。他还在用。这个孩子,向来节俭。早先的生活,都艰苦。当她摆脱了那段令她窒息的婚姻,带着芾甘回来,跟父母挤在一起,待业、就业、进工厂,吃了不少苦。 芾甘从小体质就不好,常常生病。她的工资也低,想要给他补补,都难。可这孩子多懂事、多容易满足,从来不跟她提过分的要求;生病的时候,他难受,给他吃个糖水桃罐头,就特别的开心,再喂药,多难吃的药都一口吞下去。甚至跟她说:妈妈,我好想天天都生病,那样我就能天天不用去幼儿园、也能天天吃罐头了……她抱着他,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恨:为什么,她会过的这么的惨? 那天,她带着芾甘去儿童医院打针。她看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一幕:她心心念念的男人,陪着他的妻子,带着他们的女儿,在打预防针。那孩子很小,不到一岁,穿着粉色绸子的小棉袄,正哭的凶,应该是被针扎的痛了,他的妻子,急的满头汗,不停的哄着,只是不见孩子住声。他伸出手来,把孩子抱在怀里――他……他那么冷峻的一个人,也会抱着孩子,左亲右亲,疼的什么似的,一直到孩子破涕为笑,他脸上紧绷的表情才松了一些……而他那个娇美的妻子,在一边看着这父女俩,表情是那么的满足。多么美好的画面。多么美好,美好的能捏出汁水来似的。 她紧紧的抓住芾甘的小腿,抓的芾甘疼了,哼哼唧唧的,几乎就要哭出来,她都没察觉。她就只有一个念头:多么美好的画面……那本该是她的。他身边的位置,本该是她的。 她忘了自己来医院是干什么的。背上背着一个正在发烧的、需要打针的孩子,却默默的、远远的跟着他们一家三口。哦,不,不是,一家三口,身后还有拎包的保姆,随行的勤务员。 她记得自己那股咬牙切齿的劲儿。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仍然忘不掉。清晰的好像发生在昨天。甚至午夜梦回,她睁开眼睛,有无数次的,暗暗的夜里,她的回忆,缠绕在那个位置,怎么也过不去的位置。 她一直跟着他们走出了医院大楼,看着他们上了车。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安顿好了妻子和女儿,他扶着车门,就在他转身要上车的一刹那,他回了一下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她知道,就是这一眼,令她做出了一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决定。让她放了手的、死了的梦,又回来了。 漫长而又痛苦的一条路,尽头是他,是她想要的他,她知道一旦迈出第一步,她没有回头的可能,还是那么一脚踏了出去。 有时候,一刹那,就是一生。对了,错了?她不去想。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知道的很清楚。沟沟坎坎儿,她都能跨过去,只要,眼前是他。 沈培艺叹了口气,随手打开芾甘的钱夹子。 左边,有一张照片,芾甘和志嘉,背景是东京塔,还有灿烂的樱花。志嘉的笑容,比盛开的樱花还要美好,她身边的芾甘,安安静静的,和平常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或者比平常还要拘谨,因为拍照的那一瞬,志嘉忽然的贴近? 沈培艺细细端详。手指抚摸着照片。要是没有那紧急任务,志嘉,现在已经是她的儿媳妇了。不过,在她心里,是早认定志嘉是儿媳妇的了。那孩子,懂事,有教养,知进退。最重要的是,她爱芾甘。 还求什么?不管怎样,她都想促成这段姻缘。对芾甘,她心里是存着内疚的。正因为如此,她就更希望芾甘能幸福。她低头看了眼手表,已经凌晨四点。还有几个小时,志嘉就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沈培艺瞥了一眼低头沉思的李尧棠。 李尧棠……对芾甘来说,那该是过去了的风景。 她收回目光。 发现钱夹子里的照片有点儿歪,她稍稍整理。有点儿黏滞,她索性将照片抽出来。抽出来一张,下面竟然有一张小小的卡片。沈培艺将卡片也抽了出来,打开,原来也是照片。只是,经过精心的修剪,并且,被叠在了卡片里;不会磨损,也,不会轻易被发现。她拿的近了些,想要看的更清楚――满满的,都是笑容,芾甘在笑,李尧棠在笑,偎依在一处的年轻的两个孩子,笑的如同把全世界都拥在了怀里……那笑容如同火山喷发时涌出的岩浆,对着她的方向,涌了过来,携着风,带着热,卷着滚滚浓烟…… 她“啪”的一下合上了钱夹子。 许是她的动作声响大了,李尧棠回过头来。 她们,默默的对视着。 静悄悄的,时间在一秒一秒的过去。 病房门突然响了两下,沈培艺猛省。她看向门口,只一瞬,立即站了起来,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李尧棠——此时李尧棠也已经看清楚来人。慢慢的把芾甘的手放下,起身。 进来的竟然是何遇的六姨。她身后,是芾甘的生父,江别鹤。 显然六姨也没料到眼前的状况,她发了会儿怔,转头看了一眼江别鹤,江别鹤点了点头,“这是孩子的……”他有些尴尬,脸上不由自主的涨红。六姨妈伸手拦了一下他的手臂,转脸先跟沈培艺打了个招呼,称呼一声“嫂子”。 沈培艺这下真的是呆住了,她没想到,会有这般巧合。对方叫她,她有些机械的她应着,不知所措。 她继而转头对江别鹤说:“别鹤,你存心的还是怎么着?咱们是什么交情,你到这程度才和我说?这回要不是因为野村不放心,知道孩子回国,特意让孩子带着病例来找我,咱得什么时候才碰面?”她微微皱眉,语速很快,看着江别鹤老脸通红,也不忍心再说,倒跟着叹了口气,“你啊……我说这些年,你怎么一直……算了不说这些。还好这回孩子没事,要是有什么事,你死一万遍去吧。” 江别鹤说不出话。有什么好说的?他在孩子面前,是罪人了。六年前,芾甘出车祸,生死未卜的时候,沈培艺想办法通知他,他才赶到东京,那段难熬的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那之后,他又是怎么过的?他不能细想。此时只有庆幸,他虽不能亲手救芾甘,野村和梅梅,这两位他在美国念研究所的同学,都是神经外科的顶尖专家。 六姨妈知道眼下这里状况错综复杂,一时她是理不出个头绪来的,索性笑着说:“放心,孩子交给我。好吧?我的成绩,虽然比不过野村那家伙,可是比你是强多了吧?给你们家小家伙开个颅还是没问题的。” 江别鹤还好,沈培艺和李尧棠听到这话,原本已经很难看的脸色,变得更灰暗。 “好。”江别鹤点头,“谢谢你,梅梅。” “谢什么。就算没你,孩子也是我的病人,我应该的。”她笑着。 李尧棠看到她脚上还穿着拖鞋,应该是刚从手术室出来。她抿了唇。 六姨妈对着沈培艺说:“那,嫂子,我先走。” 沈培艺忙说“好”。 六姨妈眼睛转向李尧棠,笑着说:“棠棠,你来一下。”她伸出手来,李尧棠过来,她揽过李尧棠,两个人一起往病房外来。 李尧棠闻到她身上浓浓的消毒水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血腥,立时就觉得有点儿晕。 “最近胃有没有不舒服?” 李尧棠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好。” “六姨夫嘱咐的要记住。我看你脸色不好,一直陪在这里?”她看得到刚刚的情形,也看得到李尧棠脸上的担心……有点儿超过了。 “嗯。”李尧棠应着。声音不大,但是不胆怯。 “他没什么的。不要担心。” “谢谢您。”李尧棠说。 对方抬手在李尧棠肩膀上按住,说:“早点儿回去休息一下。昨晚你妈妈跟我说,你无缘无故的头晕,我看你身体最近也不太好,找个时间,过来做个全身检查,好不好?” 李尧棠望着六姨的眼睛。隔着镜片,六姨的眼神还是像伽马刀一样的犀利和精准。 这分明是关心和商议,她却觉得,六姨好像挪了一块巨石,一下子压在了她的胸口上。 她说:“好。谢谢您。” “回头我给你安排。” “做了七八个小时的手术,累死我了,我先去休息一下。” “您辛苦了。” “不辛苦。你也早点儿回吧。” 066 我干嘛要跟你说 她急匆匆的走了。她走路的脚步一向很快,她的大姐,总是骂她,走起路来像男人,说话嗓门大的像走街串巷的货郎……这会儿她可是得再快一点儿离开这个地方。 且不说沈培艺——她从来就没瞧得起过那个女人,看见一回倒一回胃口,死也不理解季礼哥怎么看上这么个女人,还愣是和芷云姐过不下去——她是不能再看着李尧棠的样子。 怎么能有这样的孩子? 眼里什么都有,嘴上什么都不说。 tmd真能憋死个人。像她那个爸爸。她那个爸爸,最能憋坏。 李尧棠看着六姨转身走掉,身影消失在电梯口。 走廊里空荡荡的,透过窗子,晨曦已至。 有人在叫她,声音是如此的温和。她回头。又看到了芾甘的眼睛。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能够发出声音。 她见着江别鹤,就知道,为什么,那个时侯,妈妈告诉她,芾甘是哥哥,她怎么也不肯信。芾甘,几乎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复制品。甚至——李尧棠微微抬头——甚至连身高都差不多。 儒雅清俊,温文有礼,有着他这个年纪才有的沧桑,也有着他这个年纪才有的沉稳气质,和锐利目光。 李尧棠看着,叹着:芾甘,老了以后,会是这样的……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整晚,她都没有想要哭的冲动,却在这一刻,眼睛潮了。 “孩子,”又叫了李尧棠一声。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合适,可他明白,眼前这个孩子,对芾甘很重要;芾甘,对她来说,应该也是很重要——否则,不会是她,在那么重要的时刻,陪在芾甘身边。“谢谢你。” 她摇了摇头。 “我该走了。” “不等他醒过来?”他有点儿意外,“药效应该快过了。他一会儿就会醒。” “我会再来看他。”李尧棠说。 江别鹤点头。 李尧棠看了看病房门口。然后,道了别离开。 何遇开着车子,回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六点钟。前面一辆出租车,黄绿相间,开的不紧不慢,像是进来欣赏风景似的。 他没超车,慢慢的把握着方向盘,跟在那出租车后面。 他不着急。 已经看到自己家的小径入口,他刚要转弯,发现前面的出租车抢先打了向左的转向灯。 他皱眉。 出租车停在了大门口。 门前阔朗,他有足够的空间看清楚车上下来的人。 李尧棠。 有那么一秒钟,何遇都感觉的到自己眼皮剧烈的跳了三下。 出租车掉头,离开的时候,司机还往他这边瞅了一眼,就是那种眼神,看到好一点儿的车子,特想蹩一下。平日里会觉得好玩儿,这会儿,他没那个心情。 他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那儿好像有两个小青蛙在蹦跶…… 李尧棠下了车。 站在大门前,向里望了一眼。 她还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站在这个位置,看一眼她住的地方。 透过黑色的大门,晨曦中的杉树林,看上去仿佛笼罩在一层薄纱中。 清早的空气是这么的清新,李尧棠深深的呼吸。 一夜未眠,可是,头脑却清醒的很。 她略略的回了一下头。她早看到了他的车子——此时,像一块灰色水晶一样在晨光中闪耀的车子,正朝她驶来,很慢,几乎听不到声响,幽灵一样——他也刚刚回来。 车门就在她身前打开,他并没有看她。 李尧棠上了车。 没有用力,车门就阖上,车厢里的空气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她的鼓膜一震,耳内产生一股压力。她抬手,按了一下耳朵。就这个空挡,前面大门敞开了,何遇一踩油门,那股力把她猛的向后一抛。 到了屋前,何遇将车子刹住,解开安全带便下了车。他很快的绕到车子右侧,一下子拉开了车门。 李尧棠抬头,看他。看样子是生气的,可也没忘了他的绅士派,来替她开车门。 何遇看着她脸上那最近常常出现的苍白和眼底的黑眼圈,心口一股怒气几乎抑制不住,他一手扶着车顶,“下车。” 就两个字,李尧棠已经感受到他的怒意。 她微微低头,下了车。何遇在她身后关了车门,她径直往前走,听到他叫了一声,“李尧棠。” 她没停,已经走到了门口,抬手按着密码。 “李尧棠!” 门锁“嘀”的一声响,她拉住了门柄。铜质的门柄,冰凉冰凉的。还来不及想其他,一只大手伸过来,一下子扶在了门上,阻止了她开门的动作。 她用力,他也用力。 两个人僵直的站在那里。 “你给我解释一下。一晚上,你都干嘛去了。”他站在她身侧。她穿了高跟鞋,才齐着他下颌,在他面前,她显得单薄娇小。可是她挺直的背,和纤秀高昂的脖颈,姿态,是说不出的倔强和孤勇。 “先进门再说。”她说。 她真平静。 她越平静,他就越急躁。手上的劲儿使出去,门“啪”的一下阖上。 她抬起手来,继续输密码。 何遇的大手,一把按在她的手上,“你先说。” 李尧棠抽手,抽不动。手底下的键盘也冰凉,按键硌着手心,他的手倒是热,可是按上去那么用力,像是恨不得把她的手指都揉碎了! 她扭过脸来,狠狠的瞪着他,“我干嘛要跟你说?” 她一夜未归,他就在家了? 她凌晨时分回家,他又是从哪里回来? 被她凶凶的眼神和语气搞的一愣,何遇随即手掌一握,把她的手拉下来。 “你说什么?”他沉声问。 她的唇在抖。不知道是因为早上的空气冷冽,还是因为激动,或者是气愤……他眸子一暗。 “你干嘛要跟我说?李尧棠,你一个女人,半夜出门去,不说去哪儿,不接电话,到最后,竟然连手机都关了……这些都罢了,你竟然一夜未归!我要你解释清楚,你还跟我发狠?” 他牢牢的攥着她的手。越说,心里越气,手上的力气不自觉的就重了。 “何遇!”她看着他阴郁的脸,因为生气,方方的脸上,泛起一层红,眼睛死死的盯住她,像是要把她盯死一样。 “你说话。”何遇声音更冷。 她越是不肯开口,他脑子里那些奇怪的念头就越发的跳耸起来。 在他眼皮子底下,就那么出了家门,还在外面过夜? 他只要想想就气的要命。 是,他那见鬼的自尊不让他四处张罗着半夜找媳妇儿。他也相信他的媳妇儿就算是再晚出门,也会回家来。可竟然让他失算,她不但没回,还理直气壮! 这让他怎么气的过!这股气顶在那里,不发出来太难受。 “你也是刚刚到家。”她扭开脸。 太阳渐渐的高了,光线越来越强,穿过树林投过来的光影,淡淡的。她觉得心底有个泉眼,在汩汩的冒着泉水,竟是苦涩的。 “你要不要跟我交代一下,你去哪儿了?” 何遇下巴一紧。 “何遇,你公平一点儿。”她趁他错神,用力甩开他的手。嫩白的手上,是血红的印子。手上疼,心里更疼。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就是疼,忽然间疼的厉害——有多少个夜晚,她不知道他流连在哪里,她不问;现在,他跟她要解释? 公平一点儿? 他咂摸着她话里的意思。 “你要哪种公平?”他的肺里在冒泡。每个泡都喷着火星子。“你要哪种公平?” 他扳过她的身子,一下子把她摁在了门上。他的目光,迅速的看向她的嘴唇、下巴、脖颈……他忍耐着想要扯开她衣服的冲动,那有点儿卑鄙的、让他在心里忽然狼狈起来的冲动,阴狠的、压制的、咬牙切齿的,他说:“李尧棠,你不准。” 不准? 不准什么? “李尧棠,你不准。” …… 她盯着他冒火星的眸子。心里一派清明。她知道他在猜忌,猜忌她也和他一样,流连那充满诱惑的夜色,和夜色里的琳琅满目。 他是男人啊,他是男人。 她的男人。这时候,像她的男人了。 对他来说,她是什么?她是他的领地,是他的私有物嘛?不准别人觊觎的私有财产?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他那些不回来的晚上,她在干什么,他又怎么会知道? 他生气、发火,她就不会了?还是他觉得,她就不该会生气和发火? 她的目光有些凝滞,停在他起伏的胸口,那压抑的怒气,都团在那里。在浅蓝色、细条纹的衬衫下,在如铁一样的胸肌下,在他熔炉一样的腔子里,好像随时都可能迸发出来。而他强烈的气息,也绵绵密密的包裹着她……是的,是他的气息,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质,完全是他的气息。 倒是她,她身上,都沾了些什么? 医院的味道,医院的味道……满满的,都是。 她呆了似的。 他的猜忌错了吗?似乎是错了。她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她眼前有什么在晃,有人影,那人影忽远忽近;她耳边有声响,那声响也忽远忽近……他没有猜忌错。没有。 这个意识让她清醒,也让她痛楚。 她于是微微仰头,轻声的说:“我是应该和你说清楚。” 应该说的,有些事。 李尧棠的手,贴在冰凉的门上。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她没有跟他讲。 难以启齿。 她想到这里,觉得痛。 何遇愣了一下,他看着李尧棠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溪流汇聚的清潭,慢慢的,凝聚了很多东西。不是刚才,单含着委屈,单含着薄怒。 他手下松了松,但是没有离开她的身子。 他说:“我去爷爷那里了。”看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他继续道,“爷爷有些不舒服,妈妈打电话过来,说要是你没什么关系,让我过去一趟。我去了,我一直在爷爷身边,守了他一宿。” 她抬起手来,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爷爷怎样?”她问。 他沉默片刻,“暂时没事。” 她一口气松下来。 两边的老人年事甚高,有好几年了,她都特别的害怕深夜和清晨响起的电话铃声。听到他们任何一个身体不舒服,都让她紧张。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转过来。说没事,到底怎么个没事法儿? 待要问,瞅着他一脸的阴冷。她抿了唇。 何遇则很快的开了门。 站久了,觉得外面可真冷。 他换上拖鞋,回头见她还愣着,皱眉。 “还不进来?” 李尧棠进门,屋子里的暖意扑面而至。没来得及换鞋,她就听到何遇在问:“说吧,你是干什么去了?” 迎着他雪片一样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的说:“你先坐下,我和你说。”她说着,要往客厅走。 她并没打算瞒着他。既然他想知道,她就告诉他。 “这边。”他往相反的方向去,是餐厅。 她停了停,跟着他过去。 何遇指着高脚凳,“坐。”他回身,从橱柜里拿出两只马克杯,先去饮水机那里倒了两杯水,放在台子上。又拉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看了看日期,打开来,倒进玻璃杯,放入微波炉。两分钟,热牛奶也放在了李尧棠的面前。 李尧棠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铁河。看着他手脚麻利的做着这些。 以前,总是她做这些,今天竟颠倒过来。 她伸手接过被子。有点儿烫手。她迅速的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抱了手臂,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她略避了避。 何遇眉尖一蹙。 “李尧棠,我在等着呢。” 067 爱情都是狗屁 他像一只喷火龙,鼻子里都能冒出火星来。 “我一直在医院。” 何遇喉头一动,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只是,她没看到。他的目光迅速的在她周身一转,还是没有看出异样。 李尧棠捧着杯子。 “芾甘病了。” 芾甘病了。 很简单的字句,她说出来,仿佛有千斤重。 何遇察出李尧棠的语气,是绵绵的,软软的,有点儿飘渺,可是,又有种坚定。 哦,芾甘,席芾甘。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席芾甘对李尧棠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心里的一个死结。缠的死死的,埋的深深的,她自己不去碰触,也不让别人碰触的那么一个死结。很多年了,她像一口冰窖,不管外表是如何的温婉动人,内里存的冰雪,能把人冰的四肢僵直、透不过气来。 是席芾甘,是他让这个原本柔婉安静的女人,原本有着温暖笑容的女人,变成了那个样子。 他想起来就觉得讨厌。 可是棠棠,现在,你知道,我也知道,席芾甘,他是你哥哥…… 何遇的心情,是有一点点紧张,也有一点点期待。 也许,她终于肯告诉他些什么。 “他怎么了?”他问,默默的望着李尧棠。 她的眼神里,有深深的忧虑,还有伤感。这不加掩饰的忧虑和伤感让他暗暗心惊。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就像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他。 “芾甘,以前遇过很严重的车祸,有后遗症,一直需要用药控制。他做的很好。可是,这几天,他遇到一点意外状况……”她喝了口水。对着他说这些,她嘴巴干。她也需要缓一口气,心里虽然打定了主意,可是,还是有些紧张。他的眼睛太黑,他的目光太敏锐――她想坦然、也应该能够坦然的面对他的敏锐目光,可是,心竟不受控制的发颤。她想这也许是习惯性的。她还是不能在他面前应对自如。这么久了……她竟然还是做不到。 何遇听着,暂时不出声。 遇到了意外状况,席芾甘遇到了意外状况。那么,这应该就是她深夜出门的原因。她出门时眼中的焦灼,和那很快的车速……席芾甘,任何时候,对她来说,都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 他稍稍变动了一下姿势。他觉得不舒服。就算是,席芾甘是她的哥哥,他仍觉得不舒服。 “这几天,他过的很不好。”她说到这里,一股酸涩涌了上来。她顿住。 何遇觉得,刚刚抓住自己心的那只手,在不停的搅动。 “他进了医院。我,一直陪着他。” 她,就只能这样,陪在他身边,一小会儿。 他曾经徘徊在生死边缘,他曾经受了无数的苦,他,还会继续受苦,可是,她,就只能陪他那么一小会儿,只有一小会儿……她有些哽咽。可是极力忍住了。她很难过。但,这是在何遇面前。 何遇的目光,落在李尧棠手指上。闪亮的钻,朴素的环。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明亮,她的手在发颤,那钻石和素环折射出的光芒,往四面八方来……他的心神,忽然间就如同这光芒,散乱起来。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可是究竟是哪里? 他握紧了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绷的,像是要冲破皮肤的束缚。 “棠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还算沉着,“就算他是你哥哥,也不准,再这样。” 她定住了。 他抬手,揉了一下鼻尖。 就这样说出来了。 李尧棠只觉得自己的头脑中忽然间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把手里的杯子推开,几乎是从高脚凳上跳下来的,她转身就往外走。 “棠棠!” 她走的很急。 何遇追了上来,拦住她的去路。 她看着他胸前的纽扣,“他不是我哥哥。” “他是你哥哥。”他眉心紧锁。 “他不是。”她毫不犹豫。 “棠棠!”他眼里有不忍,“我知道。他是。白阿姨告诉我了。” 她的腿有点儿发抖。从下往上。 他知道了。妈妈告诉他了。他全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她激灵灵的打了个战。她想得起来,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复杂。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可是他忍着,他忍着不问她,他忍着不和她讲。 李尧棠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在发抖。她控制不了。 她只想逃跑。 那些她拼命的想要掩埋的东西,他都知道……她真的想逃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呆在这里,不能站在他面前。 他会怎么看她,他会怎么看爸爸,他会怎么看她的家? 她担心的那些,全都成了现实。 从来没有过的,从来没有过的难堪,从来没有过的难过,甚至是,羞耻。 就算是,她要嫁给他的时候,她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么的不堪,她自己都不能面对。他却全都知道了……知道了,也不说出来,都存在心里,看着她挣扎,看着她逃避,看着…… 现在,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何遇……”她摇着头,“对不起。” 对不起,那些,我说不出口。对不起,我没办法面对。对不起,我是这样的…… 何遇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让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 这样,她可以不用看着自己的眼;这样,他也不用看着她的眼。 “棠棠。”他沉沉的,稳稳的,说,“棠棠,这不是你该道歉的。” 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颤抖。 他的心,跟着一起在抖。 “都已经过去了。我不在乎那些。那些,跟我没关系。以后,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有什么好在乎的,那些。 他只是担心她而已。 他知道她的难过。此时,恐怕她爸爸那里,是她最迈不过去的关卡。她那么爱他、尊敬他、仰慕他。过去的许多年,他是她的山,他是她的依靠。她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愿。可是她发现,他,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他知道棠棠,宁可这些秘密沉入海底。那么,就让这些秘密暂时沉没。 棠棠,在我面前,自尊心,就这么重要? 他轻轻的抚着她的头。 这颗小脑袋瓜儿里,到底都装着些什么?定期清理一下好不好?别这么辛苦。 “何遇……”她雾蒙蒙的眼睛,闪着泪光。 “嗯。”他应了一声。他的拇指,蹭着她的嘴角,那里,伤痕未消。他低头,轻轻的,想要印一个吻上去……她瑟缩了一下。他身子一僵,可也没收回势子,趁机将她搂紧一些。手臂上那紧绷的肌肉,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姿势和角度放松。 “何遇。”她的语气,像这清晨的空气一样透明,“芾甘,不是我哥哥。” 何遇闭上眼睛,有那么几秒钟,他一动都不动,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凝固了。鼻端满满的,都是她的味道。清甜的,蜜一样。他准确的找到了她的唇。只是轻轻的、轻轻的,碰了一下。她的唇瓣干裂,冰冷。冷的让他清醒,这个早晨,就在此刻,他最清醒。他睁开眼睛,看着她清凌凌的眸子,他不去探究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在她说出了这句话之后。 他只说:“李尧棠,席芾甘他是谁的儿子,我不管。但你是我太太,给我记住了。” 李尧棠随着下课的学生们,潮水一样,涌出了教学楼。她从衣袋里摸出了车钥匙,往自己车子那边走去。 李尧棠手里拎着笔记本包和手袋,放慢了脚步。想多感受一下这已经透出秋意的秋天的风。 操场上,树荫下,都是刚入校军训的新生。广播里正在放着一首歌:“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她想着,还真贴切,就是这么个时间,就是这么首歌。还真贴切。让她觉得放松。讲了一下午课,觉得累。最近真是累。上着课,她看着旁边的椅子,都好想坐下来讲课……课间,以前她都喜欢和学生们聊聊天,讨论一下问题。可是今天,她就坐在那儿,手里挽着一杯水,竟然差点儿睡过去,迷迷糊糊的,等到上课铃响了,她才惊醒。学生们很善意的没打扰她,倒让她觉得格外不好意思。 今天的课上也有一段是关于新月派诗人的。于是就提到徐志摩,自然也绕不开林徽因。满满的一堂学生,立时起了嗡嗡嗡的声响。她就叹了口气。这个环节,她也讲了几年,每到这里,绕不过去的,竟然就是林徽因和她的爱情。以前也是,课每到这里,苏老师都会笑她,说她会生生的把一堂好课,放纵成了学生们婚姻观、爱情观的自由辩论会。 她总是笑笑。可以的话,她总是愿意纵容学生们的自由辩论。 林徽因……多美的女子,皎洁的月一般。 之前小苏就说过,小棠,你那浪漫主义的情怀啊,不要拿去影响现在的小孩,他们不相信地久天长,他们不相信恒久忍耐,他们不相信爱情就只是爱情,爱情需要付出爱情不求回报……他们会觉得,林徽因身边的那些男人都是傻瓜。 她总是和小苏老师说,不会不会,真的不会,总是有可爱的小男生,可爱的小女生,愿意相信刹那的火花,成就一生的爱恋;也许一生的守候,都不会有结果。但是会有。总会有。 小苏老师笑的开怀,说好吧有的,就算有,也只会越来越少。 李尧棠承认,是的,越来越少。 苏老师说,拜托你就别引导你的学生们去浪漫了!你教民国文学史,也教民国爱情观?不适用了。这个社会这么险恶,信仰纯真爱情的人注定要受更多的伤害。还有啊,你喜欢他们相信一生的守候,你自己信嘛?会有那样的人,就只是为了爱一个人,可以那么近的看着她,或者他,不求拥有、不求占有?有那么纯粹的爱吗?你信? 她就笑啊,是啊,当然信,那不就有个例子嘛,林徽因身边的金教授啊。 对方呵呵笑着,说,那好像传说一样。仿佛是以讹传讹,那就是一个神话里的女子,后人也把她神化了。我真是不怎么信。那般样子的男人和女人,就算是有过,现在也绝种了,不会再出现了。所以,小棠,你还是不要在堂上鼓励学生们有幻想,尤其是那些小女生。男生嘛,倒是可以鼓励鼓励,因为现在的男人们,哼哼…… 她说,不是鼓励,是乐见他们自由的见解。 小苏老师就咬牙切齿的咒她,说李尧棠你这个活在无菌环境里的小女人,你真能活活的把人给气死。你就是没饿着,你就是没压力,所以你就是能整天风花雪月、无病呻吟,你等着吧,有一天你就会知道,什么爱情什么什么的,就你讲的那些,都是狗屁。 068 你许了什么愿 车祸之后,他的记忆力有些不好了。他开始有个习惯,随身带着小笔记本,好提醒自己,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可也真怪,跟棠棠有关的,他好像一点儿没忘,不需要标签,不需要提醒,时不时的,就会冒出来一点点…… 他看到棠棠了。 慢慢的,微微低着头,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唉,我的傻棠棠,抬头看着人啊,要撞到人了……果然撞到……她是怎么走路的,时常不是被人撞到,就是被球砸到。和她走在一起,他总是要看紧她。真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呢。 他叹了口气。她好像听到一样,竟然突然站住了,回过头来,对着他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他默默的站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看她,只是小小的一个人儿,因为是她,他看的清楚。 他慢慢的走回病房去。 安志嘉不在,但是茶几上,一个白色的花瓶,里面是那一大束雏菊。这花的的味道,只是清淡的香,接近于青草的芬芳。 隐藏在心底的,坚强的爱。 心还是钝钝的疼,但是,有暖暖的流。 一双手臂绕过他的腰,扣在了他的身前。紧紧的,他被拥抱住。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后背上……芾甘眼睛看着瓶子里的花,“志嘉。” “嗯。” “我有话跟你说。”他想,不能这样了。不能再这样。这样对她不好,对她不公平。 她的手臂收了一下,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你瘦多了,芾甘。” “志嘉。”他试图转身,可是她紧紧的勒住他。 “芾甘……”喃喃的,她说,“你别动,先听我说。” 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并不平稳。 “芾甘,我回来,不是为了那延期的婚礼,你知道吗?”她声音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听的清楚。 “当初,你告诉我,说这一次,你不会逃。可是芾甘,我知道,即便是你不会逃,你肯定想过要逃。结婚,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到最后,你还是会犹豫。我了解你,远比你知道的多。以前,我从来没有跟你说,那是因为,没到说的时候。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我知道是为了谁,但是,请不要让我说出来,那样,我会难过。其实我不怕难过,坦白了,反而更容易面对。不用再藏着,明明我们之间夹着一层,夹着厚厚的一层,我们却还愣是装作没有。你辛苦,我也辛苦。” 芾甘要转身,安志嘉不让,“就这样,让我说。其实,我也有点儿怕,我怕看着你的眼睛,我会没有勇气说完……芾甘,我和她不一样。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跟一块破败的抹布一样。你连鞋带都系不好。你记得吗?你一定不记得了。因为那段时间我去医院看过你好多次,你每次都已经忘了我,还茫然的看着我,我只好再介绍自己一遍:我是安志嘉,我是你的同事。我看着你一点儿一点儿好起来的。就像看着一个孩子,蹒跚学步。你第一次叫对我的名字,我的心跳的跟什么似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算是完了。完了就完了吧,也没什么,谁让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席芾甘呢。我得牢牢的抓住你……” “志嘉,你听我说。” “让你别说……别说……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婚宴,我跟阿姨说,不需要办延期,就取消吧。阿姨没同意。但是,当时我想的是,不需要这个了。等我回来,我就和你注册去,那些仪式啊什么的,都不要。现在最流行的就是裸婚,咱们就裸婚。我只要你。芾甘……我,其实一直是在等着你。等你真正的,把你的心完完全全的交给我。我回来了,要跟你说的是这个。不是别的。”安志嘉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在乎继续等下去。我已经申请了调职,应该很快……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不要躲着我,不要推开我。我会等到你心意定下来的那一天。” 芾甘终于拉开了安志嘉的手,他转过身来,也顾不得输液管缠在了手臂上,他抓着安志嘉的手臂,“志嘉,对不起。” “你别跟我说对不起!”安志嘉的眼里终于迸出了泪花,“你别跟我说对不起!要说对不起,你只对不起我一个嘛?你连你自己都对不起!席芾甘,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这么笨……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能得到什么?万一……你会什么都得不到的!芾甘!” 芾甘点头,“我知道。” 可是,我也不能,再这样拖着你。志嘉。这样对你不公平。 他抬手,手指在靠近她脸庞的地方,停住了。 他的眼神,完全的表露了他的心思。 安志嘉看着他,“好,席芾甘,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会等你。” “志嘉!” “你等她多久,我就等你多久。”安志嘉的眼神渐渐的冷下来,“可是芾甘,你,不要把自己弄的这么惨。我会心疼,我会难过。如果真觉得对不起我。你就勇敢一点儿。去争取你想要的。” 芾甘一瞬不瞬的看着承敏,这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用温暖开朗的笑容,带给他阳光的女子。她是这么的勇敢而坚强。她,远比他要勇敢而坚强。 “直接,不要等我,这对你不公平。”他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我,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从来都不是一个结果。” 坐在酒吧里的何遇,没多久就有人出来亲自招待。她就轻声说:“我特意叫人泡了柚子茶,你尝尝。”他不爱喝茶的,她自然清楚。他的肠胃,适应食物是中国化的;适应饮品是西洋化的。可这柚子茶…… “你尝尝,不哄你,很香。”她觉得自己的语气竟像是在哄小孩子吃东西,话说出口,觉得有点儿窘。于是将那茶杯往他跟前又推了几寸,说,“这是很新奇的玩意儿呢。是用上好的岩茶,塞进掏空的柚子壳里,再缝起来,整个柚子挂起来在屋梁上,风干制成……以后给你看看,那柚子壳既可以做茶罐,又像工艺品;茶喝起来会有柚子香,很好的。快尝尝……” 她声音轻柔,催促他。有点儿撒娇的意思。脸上觉得热乎乎的,抬手托了腮,掩饰自己这种情绪。 何遇倒没留意她的神色,看着那杯茶,竟想起另一把嗓音,也是柔柔的,问他,“何遇,这是哪里来的瓜片?” 哪里来的?肯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搜刮的呗——某天早上,他在吃早点,听见她和赵阿姨在闲话,说今年没有好瓜片呢。紧接着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他也没太往心里去。确实没有。他那么忙,哪儿顾得上什么瓜片果片的。不过知道她就爱那种。他好像还问过为什么呢,她回没回答,他也忘了——总归也不是很紧要的事。不外乎是个嗜好。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也巧,隔了没几天,就有个朋友,辗转着请他帮个忙,资金周转的问题。倒不是很大的事儿。他本来不是很想出手,但那人是开茶行的,他想了想,就说可以。问题是很快解决了。朋友很感激,不知道要怎么谢他。他就说,给我弄点儿好茶吧,那个我也不是很懂。有个什么六安瓜片对不对,照着最好的,给我来点儿——我要送个懂行的,别糊弄我啊,央供军供那些唬人的玩意儿就别了,那人见多了,再说那些也未必是最好的。大约是有点儿难度,那么个年份,朋友隔了几天才给他送来,一个劲儿的说不好意思,暂时是不能够更多了,晚点儿再寻摸。他说行了,这些尽够——她才能消耗多少茶呢。拿回家去,随手一丢。她的鼻子,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灵,狗鼻子似的,还是真的就是凑巧了,竟然立刻就给她发现了。她真是惊喜呢。还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太明显,脸上还绷着三分。他哪儿能看不出来?她真不善于掩饰的。什么都在她眼睛里。他就说既是喜欢,那也容易,回头再来百八十斤吧,她一脸的别扭——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在心里且说他没见识呢。 这都是小事。都是特别小的事。她会因为小事开心。 那天,芾甘和安志嘉去他们家那天,走的时候,她特别拿了一盒瓜片给惟仁。安志嘉在一边说这下可好了,芾甘没了这茶,这半年跟丢了魂儿似的——他才明白过来。 原来,她那茶杯里的岁月,也是那么的绵长而惆怅。 何遇闻到这柚子茶香气。比瓜片要清甜,混杂了柚子香和茶香,确实没有瓜片那么单纯。只是很独特,有特别的吸引力。 他拿起来,终于是尝了一口。 dona看着他慢慢的品着茶,微笑。手托着腮,静静的看着他,一直到有人叫她。是前台有人找。她看何遇,何遇点头示意知道了。dona这才起身,轻声说“我去去就来”。 铁河喝着茶,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了。 李尧棠离开医院了没有? 他本是要回家吃饭的。表弟家文打电话给他,说有事情要找他。他答应了。很久没和家文一起坐坐了。他跟棠棠说晚上不回去吃了,在电话里就听到她说要去医院,就知道她是要去看席芾甘。 心里就像被撒了一把石子,那些尖角都在磨着心瓣,不舒服,刺挠,膈应……这些感觉接踵而至。 他马上就想到让她去一趟官帽胡同。他原是想着,吃完了饭,自己过去的。可就是那么快,他就说出去了。也不过分吧,爷爷病着,她也该去看看;她竟然……原先,她一定不会还需要他提醒才去做这些。 “芾甘,他不是我哥哥。”她说的。 不是。不是好呀,不是才好。可,是不是,又有什么。 他一整天,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就是这件事。脸上没有好颜色了,他知道公司上上下下都有些畏惧他不说话时候的样子,索性提早下了班。来这儿坐坐,清净一下。 家同说来这的时候,他只是随口应了一句。想到了这里是dona的地方,有心跟家文说换一家,又觉得不必。也就来了。 dona……看看她的眼睛,他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问她移民的事,其实,并不是一定要让她走到哪里去。只是想让她知道,时至今日,他能给她的,已经不多。 069 时至今日是何日 车祸之后,他的记忆力有些不好了。他开始有个习惯,随身带着小笔记本,好提醒自己,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可也真怪,跟棠棠有关的,他好像一点儿没忘,不需要标签,不需要提醒,时不时的,就会冒出来一点点…… 他看到棠棠了。 慢慢的,微微低着头,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唉,我的傻棠棠,抬头看着人啊,要撞到人了……果然撞到……她是怎么走路的,时常不是被人撞到,就是被球砸到。和她走在一起,他总是要看紧她。真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呢。 他叹了口气。她好像听到一样,竟然突然站住了,回过头来,对着他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他默默的站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看她,只是小小的一个人儿,因为是她,他看的清楚。 他慢慢的走回病房去。 安志嘉不在,但是茶几上,一个白色的花瓶,里面是那一大束雏菊。这花的的味道,只是清淡的香,接近于青草的芬芳。 隐藏在心底的,坚强的爱。 心还是钝钝的疼,但是,有暖暖的流。 一双手臂绕过他的腰,扣在了他的身前。紧紧的,他被拥抱住。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后背上……芾甘眼睛看着瓶子里的花,“志嘉。” “嗯。” “我有话跟你说。”他想,不能这样了。不能再这样。这样对她不好,对她不公平。 她的手臂收了一下,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你瘦多了,芾甘。” “志嘉。”他试图转身,可是她紧紧的勒住他。 “芾甘……”喃喃的,她说,“你别动,先听我说。” 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并不平稳。 “芾甘,我回来,不是为了那延期的婚礼,你知道吗?”她声音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听的清楚。 “当初,你告诉我,说这一次,你不会逃。可是芾甘,我知道,即便是你不会逃,你肯定想过要逃。结婚,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到最后,你还是会犹豫。我了解你,远比你知道的多。以前,我从来没有跟你说,那是因为,没到说的时候。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我知道是为了谁,但是,请不要让我说出来,那样,我会难过。其实我不怕难过,坦白了,反而更容易面对。不用再藏着,明明我们之间夹着一层,夹着厚厚的一层,我们却还愣是装作没有。你辛苦,我也辛苦。” 芾甘要转身,安志嘉不让,“就这样,让我说。其实,我也有点儿怕,我怕看着你的眼睛,我会没有勇气说完……芾甘,我和她不一样。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跟一块破败的抹布一样。你连鞋带都系不好。你记得吗?你一定不记得了。因为那段时间我去医院看过你好多次,你每次都已经忘了我,还茫然的看着我,我只好再介绍自己一遍:我是安志嘉,我是你的同事。我看着你一点儿一点儿好起来的。就像看着一个孩子,蹒跚学步。你第一次叫对我的名字,我的心跳的跟什么似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算是完了。完了就完了吧,也没什么,谁让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席芾甘呢。我得牢牢的抓住你……” “志嘉,你听我说。” “让你别说……别说……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婚宴,我跟阿姨说,不需要办延期,就取消吧。阿姨没同意。但是,当时我想的是,不需要这个了。等我回来,我就和你注册去,那些仪式啊什么的,都不要。现在最流行的就是裸婚,咱们就裸婚。我只要你。芾甘……我,其实一直是在等着你。等你真正的,把你的心完完全全的交给我。我回来了,要跟你说的是这个。不是别的。”安志嘉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在乎继续等下去。我已经申请了调职,应该很快……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不要躲着我,不要推开我。我会等到你心意定下来的那一天。” 芾甘终于拉开了安志嘉的手,他转过身来,也顾不得输液管缠在了手臂上,他抓着安志嘉的手臂,“志嘉,对不起。” “你别跟我说对不起!”安志嘉的眼里终于迸出了泪花,“你别跟我说对不起!要说对不起,你只对不起我一个嘛?你连你自己都对不起!席芾甘,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这么笨……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能得到什么?万一……你会什么都得不到的!芾甘!” 芾甘点头,“我知道。” 可是,我也不能,再这样拖着你。志嘉。这样对你不公平。 他抬手,手指在靠近她脸庞的地方,停住了。 他的眼神,完全的表露了他的心思。 安志嘉看着他,“好,席芾甘,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会等你。” “志嘉!” “你等她多久,我就等你多久。”安志嘉的眼神渐渐的冷下来,“可是芾甘,你,不要把自己弄的这么惨。我会心疼,我会难过。如果真觉得对不起我。你就勇敢一点儿。去争取你想要的。” 芾甘一瞬不瞬的看着承敏,这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用温暖开朗的笑容,带给他阳光的女子。她是这么的勇敢而坚强。她,远比他要勇敢而坚强。 “直接,不要等我,这对你不公平。”他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我,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从来都不是一个结果。” 坐在酒吧里的何遇,没多久就有人出来亲自招待。她就轻声说:“我特意叫人泡了柚子茶,你尝尝。”他不爱喝茶的,她自然清楚。他的肠胃,适应食物是中国化的;适应饮品是西洋化的。可这柚子茶…… “你尝尝,不哄你,很香。”她觉得自己的语气竟像是在哄小孩子吃东西,话说出口,觉得有点儿窘。于是将那茶杯往他跟前又推了几寸,说,“这是很新奇的玩意儿呢。是用上好的岩茶,塞进掏空的柚子壳里,再缝起来,整个柚子挂起来在屋梁上,风干制成……以后给你看看,那柚子壳既可以做茶罐,又像工艺品;茶喝起来会有柚子香,很好的。快尝尝……” 她声音轻柔,催促他。有点儿撒娇的意思。脸上觉得热乎乎的,抬手托了腮,掩饰自己这种情绪。 何遇倒没留意她的神色,看着那杯茶,竟想起另一把嗓音,也是柔柔的,问他,“何遇,这是哪里来的瓜片?” 哪里来的?肯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搜刮的呗——某天早上,他在吃早点,听见她和赵阿姨在闲话,说今年没有好瓜片呢。紧接着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他也没太往心里去。确实没有。他那么忙,哪儿顾得上什么瓜片果片的。不过知道她就爱那种。他好像还问过为什么呢,她回没回答,他也忘了——总归也不是很紧要的事。不外乎是个嗜好。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也巧,隔了没几天,就有个朋友,辗转着请他帮个忙,资金周转的问题。倒不是很大的事儿。他本来不是很想出手,但那人是开茶行的,他想了想,就说可以。问题是很快解决了。朋友很感激,不知道要怎么谢他。他就说,给我弄点儿好茶吧,那个我也不是很懂。有个什么六安瓜片对不对,照着最好的,给我来点儿——我要送个懂行的,别糊弄我啊,央供军供那些唬人的玩意儿就别了,那人见多了,再说那些也未必是最好的。大约是有点儿难度,那么个年份,朋友隔了几天才给他送来,一个劲儿的说不好意思,暂时是不能够更多了,晚点儿再寻摸。他说行了,这些尽够——她才能消耗多少茶呢。拿回家去,随手一丢。她的鼻子,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灵,狗鼻子似的,还是真的就是凑巧了,竟然立刻就给她发现了。她真是惊喜呢。还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太明显,脸上还绷着三分。他哪儿能看不出来?她真不善于掩饰的。什么都在她眼睛里。他就说既是喜欢,那也容易,回头再来百八十斤吧,她一脸的别扭——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在心里且说他没见识呢。 这都是小事。都是特别小的事。她会因为小事开心。 那天,芾甘和安志嘉去他们家那天,走的时候,她特别拿了一盒瓜片给惟仁。安志嘉在一边说这下可好了,芾甘没了这茶,这半年跟丢了魂儿似的——他才明白过来。 原来,她那茶杯里的岁月,也是那么的绵长而惆怅。 何遇闻到这柚子茶香气。比瓜片要清甜,混杂了柚子香和茶香,确实没有瓜片那么单纯。只是很独特,有特别的吸引力。 他拿起来,终于是尝了一口。 dona看着他慢慢的品着茶,微笑。手托着腮,静静的看着他,一直到有人叫她。是前台有人找。她看何遇,何遇点头示意知道了。dona这才起身,轻声说“我去去就来”。 铁河喝着茶,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了。 李尧棠离开医院了没有? 他本是要回家吃饭的。表弟家文打电话给他,说有事情要找他。他答应了。很久没和家文一起坐坐了。他跟棠棠说晚上不回去吃了,在电话里就听到她说要去医院,就知道她是要去看席芾甘。 心里就像被撒了一把石子,那些尖角都在磨着心瓣,不舒服,刺挠,膈应……这些感觉接踵而至。 他马上就想到让她去一趟官帽胡同。他原是想着,吃完了饭,自己过去的。可就是那么快,他就说出去了。也不过分吧,爷爷病着,她也该去看看;她竟然……原先,她一定不会还需要他提醒才去做这些。 “芾甘,他不是我哥哥。”她说的。 不是。不是好呀,不是才好。可,是不是,又有什么。 他一整天,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就是这件事。脸上没有好颜色了,他知道公司上上下下都有些畏惧他不说话时候的样子,索性提早下了班。来这儿坐坐,清净一下。 家同说来这的时候,他只是随口应了一句。想到了这里是dona的地方,有心跟家文说换一家,又觉得不必。也就来了。 dona……看看她的眼睛,他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问她移民的事,其实,并不是一定要让她走到哪里去。只是想让她知道,时至今日,他能给她的,已经不多。 070 你跟志嘉说了分手 李尧棠带着福膳坊的鲍鱼五脏粥和水果去了爷爷住院的地。料着就是一大家子都在,果然,除了婆婆,二叔三叔四叔家里的人,虽然不齐,可都有人在,济济一堂。李尧棠进门,少不得一一的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怎么这么多人?一圈下来,她觉得额头上密密的出了汗。何家人多,总让她觉得聚在一处的时候,特别有压力。 何母看得出来,她待李尧棠打完招呼、众人嘘寒问暖完毕,她笑着,给李尧棠递了个眼色,便说:“棠棠进去瞧瞧爷爷,把粥盛给爷爷吧。爷爷听说晚上有好吃的,晚饭只吃了小半碗米饭。” 何母也不管众人嘁嘁喳喳在说什么,自管站起来,和李尧棠一起往爷爷房间那边去,悄声说:“都是来看爷爷,爷爷一个不让进去,只在门口打个招呼,然后就聚在这儿吃水果了……”她轻声笑着,“爷爷晚饭的时候还说了句――让小铁棠棠一起来吃晚饭嘛。” 李尧棠心里一动。 从她嫁过来,爷爷面上一直是淡淡的。从不说好,也从不说不好。就是淡淡的。她总尽量的做好自己的本分――和自己的爷爷是一样的――可是心里是明白的,爷爷不是太喜欢见到她。 她“哦”了一声,对婆婆微笑了一下。 “你晚饭吃的什么?”何母问道。 她愣了一下。 晚饭……她根本没吃呢。 瞧着她的样子,何母眉尖一蹙,抬手轻轻的拧了一下她的脸,“你呀!难怪今儿胃不舒服,明儿头晕……你这样,不生病才怪。你赵阿姨才能不在家几天,你就断顿了?” 李尧棠不好意思了。明明是责怪的话,从婆婆嘴里说出来,竟是这个味道。 “等下我下厨,给你做点儿吃的去。” “不麻烦,妈妈,我……我不饿得。”李尧棠急忙慌乱的说。 “麻烦什么。”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爷爷卧房门口,何母先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应声,她推门进去,笑着说:“父亲,棠棠看您来了。” 何老爷子正坐在床上看书。床头的灯颜色温暖,照下来,他雪白的发,清癯的面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见到李尧棠进来,将老花镜摘下来,顺手将书放在床边――那床很宽大,里面有一半的空间,摞着高高的全是书。李尧棠细看一眼,有些书是线装的,有些书是崭新的。 “爷爷,您好点儿了?”她过去,将粥放在床桌上。 老爷子点了点头,“没事的,甭听他们吓唬你……梅梅,你去让他们散了吧。” “父亲。”何母笑着,“才都刚来没一会儿。”她知道老爷子这是嫌弟媳侄子们烦了。这都罢了,今老二家的何问带了个女朋友来,老爷子一眼瞧见脸就沉了――老爷子跟前儿规矩大,尚没名分的女子,一向是不准带来给长辈瞧的――何问也是知道的,露了个脸,急匆匆的带着人走了。剩下的那些,就在上房里聊天。她瞅着也是有点儿心烦。 “吵。”老爷子不耐烦,“跟他们说,就说我说的,以后都甭来――要是爱来,等给我往海里丢骨灰的时候再来。” “父亲。”何母忙说,“这就去、这就去。棠棠,你给爷爷盛粥。”她转身出去了。 李尧棠说了声“爷爷我去洗洗手”,往卫生间那里去,洗好了手过来,把食盒打开,一样一样的拿出来,给爷爷盛了粥,双手奉上。老爷子接过来,就在这个时侯,突然的,李尧棠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一声,好响。这一老一少的姿势,就定在了那里,大约有三秒钟。 李尧棠觉得失礼,脸上开始发热,她忙后退了两步。 “坐下来,陪爷爷一起吃。” 李尧棠摇头。 “就自个儿吃,闷。”老爷子皱眉,将自己手里这碗递过来,“听话,不然爷爷也不吃了。” “那……我再盛。” “嗯。”老爷子低头,拿小瓷勺搅着碗里的粥,“棠棠啊。” “爷爷。”李尧棠盛了一碗粥,拿在手里。 “先坐下。” “是。”李尧棠依言,坐在床边的木圈椅上。粥碗温温的,味道很香。真是饿了。看到爷爷先开始吃,她才动了一勺。一口粥下肚,她才知道自己的胃空到了什么程度。难怪猪八戒吞下人参果之后,连味道都没品出来。 “棠棠啊,这阵子,少见你发表文章了。”何老爷子吃着粥道。 李尧棠心里一惊,抬头看着爷爷。她没想到,爷爷会看她的文章。 “爷爷,最近……是的。”没什么好分辨的。她最近的确是不够用心。 “嗯,你是做学术的,有观点要表达。不要学李老头的臭脾气,什么论而不述、论而不著。”何老爷子笑了,“爷爷倒是很爱看你的文章。不过有些观点,还需再商榷,这个,有空咱爷儿俩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是。”李尧棠应着。爷爷跟她说起这些,这些是从未有过的,她觉得格外的有感触。 慢慢的吃着粥,慢慢的品味着爷爷刚才说的话。好像也没说什么,可是……她抬起眼来。她向来觉得老人威严,这会儿,倒觉得很是亲切。她想起自己的爷爷来。忽然,想的慌。 这时候门一响,被推开了。她一回头,看见了何遇。 何遇早已除了领带,一脸笑意的走进来,看着爷爷,笑问:“爷爷,今儿感觉还好? 老爷子看见何遇,只“嗯”了一声,放下碗。李尧棠忙把毛巾递上去。他一边擦着嘴,一边瞅着何遇和李尧棠,听到何遇对李尧棠说“妈让你过去一下,给你做了面。” 李尧棠应着,没动,却看爷爷。 何老爷子点点头,说:“都出去吧。” 李尧棠把床桌上的食盒碗勺都收拾好,这才往外走。 何遇侧身让过她去,笑着跟爷爷说:“爷爷,要不要给您讲故事?“ 何老爷子没好气的瞪了孙子一眼,说让他赶紧滚蛋。何遇笑着,又跟爷爷说了一会儿话,才出门来。听到那边餐厅里,妈妈的笑声,他站了站。 他刚刚进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二婶他们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老爷子又轰人了。他就笑,一个一个的送上车去。二婶临走还开玩笑说,浑家里就铁子和铁子媳妇儿能入老爷子的眼。 剩下他和妈妈两个,妈妈就说小铁,你真是会欺负棠棠。 他一愣。 你就支使她干活吧,你这个混小子,棠棠晚饭还没吃呢,就赶过来给爷爷送粥,你真可以啊你。 妈妈说着就往厨房去。要给李尧棠做点儿汤汤水水的面食。他没急着进去,就在那里看妈妈忙乎。妈妈回头看他一眼,说,没见过做饭呀,还不进去跟爷爷打招呼。 他就说还真是没见过。 妈妈瞪他。说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棠棠不会做饭怎么了,现在不会做饭的女孩子多了去了。你们家缺煮饭婆? 他心想,那也不能连米饭和粥都不分吧。 妈妈说,棠棠那么聪明,学做饭,分分钟的事。 聪明?她聪明?他吸了口气。想想,做饭需要什么聪明不聪明,只要舌头没问题,都能做好了饭,只是,肯不肯的问题…… 何遇站在餐厅外,看妈妈坐在棠棠身边,瞅着棠棠吃面。他有点儿发怔:怎么妈妈瞅着棠棠的眼神是那样的?他感觉有点儿怪――不知道妈妈跟她说了什么,棠棠一边吃面,一边点头,侧着脸,微笑。走的时候,竟然还从厨房拎出了很大一个包裹――已经到了要搜刮妈妈厨房的地步。他要接过来,放到自己车上去,她没让,自己拎着。她跟妈妈告别,往她的小车走去。 “我开了车来。”她丢下一句给他。 他眉一皱,当着妈妈的面,不好抓了她上车。 何母看何遇掐了腰,只是瞪着棠棠,那眸子里,火花乱窜的,她竟然禁不住笑出声。也不管他们两个,先一步回了院中。 何遇上车,很快的追上了李尧棠的车子,紧紧的咬着。 李尧棠从后视镜里看着何遇那部拉风的车子,但是看不清他。灰色水晶一样的车子,折射着斑斓的光。他跟的很紧,她起速,他也起,她降速,他也降――好几次,都差点儿追尾,她惊出一身冷汗来,他又移开,那车子飘的好像风中的树叶,可是落点又很精准――李尧棠撑住头。 “李尧棠……你是我老婆,你给我记住了。” 他的气息好像就在她的周围。李尧棠不禁一个激灵。 芾甘在病房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沈培艺把病服从他手里抽出来,道:“这个不要了。再不进医院了。” 芾甘看着母亲,微笑了一下,说:“您还忌讳这个。” 沈培艺皱着眉,问:“志嘉呢,还没来?不来接你出院?”昨晚她来给儿子送饭,看到病房里有花,可是志嘉却不在,她敏感的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妈。”芾甘将病服重新叠好,收到袋子中,看着母亲,“志嘉,这段时间大概都不会过来了。” “什么意思?”沈培艺紧盯着芾甘,不想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发生什么事了?” “妈,我回去再跟您细说。”芾甘拿起了袋子,他要去办出院手续。 “等一下。”沈培艺握紧了手袋,“芾甘,你跟志嘉说什么了?”她是他的母亲,他的变化,她看的出来。从他回来,他看着李尧棠的眼神,再掩饰,她也知道那里面蕴含的意义。那是无论如何都抹不掉、推不脱、藏不了的感情。她在一边旁敲侧击,她在一边小心提防,筑起墙、围起网,可是都没拦住。 不是没预料到。在她找不到芾甘,不得不打出那个电话的时候,不是没有想到,如果只有棠棠能找到芾甘,那是什么样的状况。但是她打了。而且果然,出现在芾甘身边的是李尧棠。 沈培艺眼前晃着棠棠那冷漠的、充满着恨意的眼神。 她一阵头皮发麻。 一连串的设想从她心底漾了上来,没有一个是好的。 “你跟志嘉说了分手?”她沉声问道。 芾甘看着母亲,点了点头。 071 就这样离开了 沈培艺心中顿时怒火中烧,就如熔炉倒转,熔浆带着火,一下子倾了出来,她甚至眼前一阵发黑。她紧紧的攥着手袋,突然的,她举起手袋,狠狠的、狠狠的在芾甘胸口砸了两下! “你!”她声音有些颤抖,“你不准。” “妈,”芾甘握住母亲的手,“妈,志嘉是个好女孩子,我不能害了她。我已经,我其实已经,我不能这样对她,对她不公平……”一次又一次的,脆弱,借口,逃避,和伤心,只顾得自己,伤害了她们。他不能够这样。 沈培艺觉得好像全身都浸在了冰水里,可又心火暴燃,这让她浑身都要颤起来了。她极力的压制着心头的怒火和不安的感觉。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攥住芾甘的手,“儿子,不,不能是这样。”,”她深吸一口气,“先出院,回家去。回家去,妈妈要和你好好儿谈一谈。” 她不能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志嘉的离开,芾甘会到哪里去?她连想都不用想。 那是什么后果? 那是天下大乱――她没办法去面对那样的天下大乱,她只要想到李季礼……不单是李季礼,还有白芷云,还有很多很多人。这都是不能回避的现实。她自己是这样的,芾甘呢? 就算这些她都不怕。快三十年了,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所有的后果她都考虑到了。 可是芾甘?芾甘! 她心里有一种恐惧。看着芾甘,这种恐惧渐渐的侵蚀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深深的吸着气,怎么吸,也吸不够足够的氧……她抓着芾甘的手,看着这个她养育了三十多年的孩子,眼前一阵一阵飘过乌云。 “芾甘,”她喘着粗气,“先回家。” 她头脑尚且清醒。知道眼下,芾甘刚刚恢复的身体。她不能也不会在医院里就和他谈。时间不允许,环境不允许,她的情绪也不允许。她必须控制住自己。 “妈,”芾甘知道母亲现在花了多大的力气在平抑自己的怒气。“您怪我,我知道。可,我不能再继续那样下去。我不能欺骗志嘉,也不能欺骗大家,更不能欺骗自己。我的心,不是那样的。” 沈培艺面如死灰,半天松开手,她沉默良久,才说:“下去办出院手续。” 芾甘点点头。 沈培艺先转身,她看一眼病房门口,江别鹤和戴珊恰好过来,正抬手准备敲门。沈培艺脸上立即浮起一层笑意,亲热的叫道:“真巧,我们正好要去办手续呢,想着等下过去看看你……” 江别鹤看着眼前站着的芾甘,和自己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芾甘,高大、漂亮、温文尔雅。戴珊眼眶有些发热,好像几十年的岁月一下子都凝在眼前这孩子的脸上了。 桑珊忙抬手揉了一下眼睛。 桑珊伸手过来,握住沈培艺的手――她的手指,因为沾了泪水,有点儿潮,“培艺,谢谢你。” “不客气。”她有点儿严肃,“你们也看到,孩子很好很好的,你们也该放心了。以后的事,且说以后。只要孩子好好儿的,你们好好儿的,总有见面的时候。” “是。”戴珊的眼泪又上来了。 江别鹤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喉咙一阵酸涩,“芾甘……” 芾甘停了一下脚步,像是下了决心,朝着二人走近了几步。 这一刻,江别鹤,戴珊和沈培艺,都定定的瞅着他。 这一刻,沈培艺忽然想起了“步步生莲花”的形容。想必,此时,在戴珊和江别鹤的心里,芾甘的每一步,都生出了莲花,灿烂的灼人瞳。她默默的退了一步。 芾甘终于站在了他们离他们最近的地方。 他看着眼前的这两位。男人,和他有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那些皱纹和花白的发,让他们一个像泛黄的老照片,一个像色彩艳丽的数码照,对比鲜明,然而却有着可以重叠的印记。女人……他细细的看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个子矮矮的,小小的,瘦瘦的,皮肤有点儿黑,想必是经常要野外作业,晒的吧。她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此时眼睛里全是泪,全是泪啊,怎么能看得清自己? 他以为,这样的相见,一定是撕心裂肺的,一定是痛哭流涕的,一定是爱恨纠缠的……可是,他心里很平静、很安宁。 生你的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你一定想知道。 是的,棠棠,我想知道,很想知道。 原来,他们是这个样子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他轻轻的、轻轻的靠近了戴珊,他拥抱住了这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 好瘦弱。怎么这么瘦呢。是不是这三十多年,一直在想我? 他没有问。 听得到她的啜泣,这是极力压抑和控制,却仍然没有办法压抑和控制声音和情感。 她说,芾甘,对不起…… 他扶着她,抬眼看江别鹤。 他的记性不太好,但是,他知道自己是见过他的。像是个远远的影子,有时候,会一闪而过。有过感应,有过期待,有过的,一定有过。 江别鹤眼中热泪滚滚而落,他伸出手臂,将芾甘和戴珊都拥在怀里。 也许,这样的贴近彼此,今后,不会再有…… 沈培艺目睹着眼前的一切,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应该给他们彼此留些时间,便悄悄退了出去,去车上等芾甘。 怎么这么久,这么久? 芾甘…… 她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她被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她家屋后的窗下叫她,一声接一声,带着焦急,带着恐惧。她身边那个老实木讷的男人,推着她,让她快些清醒。她跳下炕,披衣起床。开了窗子,深夜,她没点油灯,外面月色很淡,但是看得清来人。她心里一紧,那人低声的说,怎么办,怎么办,戴珊把孩子生在了……她来不及等他说完,急急忙忙的赶了出去。男人推了小木头车子,跟着他们,到了村外的树林子里,戴珊和孩子,奄奄一息。 她吓坏了,可是脑子里还有些镇定。她把瘦弱的孩子抱在怀里,指挥着两个男人,快把戴珊抬到车子上去。 月亮都被云遮住了,漆黑的夜里,他们悄悄的回到了家。很奇怪,一路上,孩子都不曾哭。她低头看着,他也一动不动,她心里竟然有些怕,怕这孩子是没气了……她贴近他的小脸儿,能感受到他在呼吸。也许是太累了,挣扎着来到这个世上,那么辛苦,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回到家里,她忙着,烧热水,让男人们打下手,她在房里照顾戴珊。戴珊的胎盘并没有脱离身体,直到她用热水给她蒸,才顺利的脱离。她一身的汗,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情。 那么多危险,那么多冒险,这竟然成了最微不足道的。 返城的潮啊,汹涌澎湃,冲散了多少人?多少事? 她都快记不得了。 那块土地,他们生活了那么多年,爱吗?爱的,有很多的爱在那里,当然,也有很多的恨。只是爱恨交织,也比不过回城的心意。他们中的大部分,始终是要回到他们的故乡的,那个地方,叫做城市。 他们都走了。 芾甘,小小的芾甘,竟然成了累赘和包袱。 她看着芾甘,心想孩子啊,你竟然也是累赘和包袱。 来吧,让我背起你来吧。 那老实木讷的男人…… 他长的什么样子,她都要忘记了。 不是,不是忘记了,是根本不敢记起。她不敢的。 沈培艺扶着车窗,一瞬不瞬的盯着诊疗部大楼那巨大的玻璃门。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发抖。等得有些焦躁了。 直到芾甘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后。 他看到了自己,他的脚步没有再停,他过来了…… 沈培艺突然的打开了车门,几乎是跳了下来,她看着芾甘,芾甘走近了,走到她面前了。 她知道,从三十多年前,那个有着淡淡的月光的夜里,她把那个小婴儿抱在怀里的一刻起,她与他,将血脉相连。她离不开这个孩子。他是她生命里的支柱,在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他是她的依靠。不是这个瘦弱的孩子依靠她,而是她依靠这个孩子。 芾甘扶着母亲上了车,他跟司机说,回家吧,谢谢。 然后,他握着母亲的手,紧紧的握着,说:“妈,咱回去,好吧?”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在她跟自己开口,说他的亲生父母回来看他的时候,那眼神里,什么都包含了。 这是养大他的妈妈。永远都是妈妈。 他微笑。他会在她身边的。 “妈,我想,搬过去跟外公住。”他说。 带着酷奇,过去跟外公住。那是他长大的地方。那有他的老外公,需要照顾的老外公。眼下,是时候回去了,没有比现在更适宜的了。 “我跟外公商量过,外公同意了。” 沈培艺的眼前,真的一片黑了。 “一定要去吗?”沈培艺强装镇定,尽管心里再清楚不过儿子决定好的事必定是毋庸置疑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 芾甘没有离开她,可却也是离开了她,深深地无力感笼罩着她,吞噬着她。 072 关于你,永远记得 李尧棠到了学校,看看时间还早,琢磨着是去办公室呆着和老师们聊会儿天,谈谈天气谈谈待遇谈谈论文什么的,还是进教室,看着那空荡荡的教室,一点儿一点儿的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被塞满了,还是,就这么坐在车子里,安安静静的,听着广播里这对主持人那欢快的声音,消化一下今早的食物? 她觉得早上吃的东西,都堵在了胸膈膜处似的。 那晚从医院回家,她下了车,便跟何遇起了争执。她气他在路上开车吓她,他一脸的不以为然,也不多说,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沉沉的包袱,就进了门,把包袱扔在餐桌上,然后站在那里,就跟她说,周一开始,早餐你来做啊,我等着,周一一早我开会,还得早出门。 她有点儿傻眼。 做早饭? 她瞅着从婆家带回来的这些个食盒,里面都是些自制的小菜。她一样一样的放进冰箱里。唉,平时最多知道从冰箱里往外拿牛奶或者果汁,不知道怎么可以把冰箱整理的干净整齐。她对着冰箱都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准备早点……要命。 她上楼的时候,习惯性的把门上了锁。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听到钥匙响,果然,何遇一脸不满的进来。她正站在架子上整理书橱,被他眼风一扫,心里那个慌,急忙伸手扶住书橱。 他直接进了浴室,也没再跟她说话。一整晚,他睡的安稳,她却辗转难眠……这几个晚上,都是这样的。周末两天,两个人各忙各的。她备课,他占着她书房的沙发,上网、打电话…… 今天她不到六点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忙了一早,七点半的时候,他下来用早点。 她准备清粥、小菜,外加煎蛋和烤吐司――已经尽她所能了,是没有糊、而且还算完整的两只煎蛋,难看的、糊掉的那些,都被她丢在了垃圾桶里。 他坐下一看面前的碗,还是皱了眉。 太稠了。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是这么想的。 怎么能把米饭做成粥,把粥做成米饭……她自己也觉得懊恼。 他没说什么,只是随手翻翻报纸。走之前,忽然问她,“晚上几点去六胡同?” 她愣住。 他看到,好像是忍了忍,才说:“你别告诉我,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一时想不起来。 他说:“今天是大伯生日。你竟然会忘。你都在想什么?” 她“哦”了一声,差点儿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说的没错,她竟然会忘! 他说:“我问过了,老规矩,在家吃饭,照平时的饭点儿。我是问你,你要什么时间去,我今天会比较晚,最早也得七点才能到。” “我……下午就过去。我下午没课。”她忙说。心里一慌,都有点儿结巴了。 他没再说什么,出门之前,他说了句,“礼物我来准备吧。这个都会忘。”他换了鞋,头都没有回的往外走。摆摆手,不让她出来送。 这顿早饭,真是噎的可以…… 李尧棠拍着胸口。 能怪何遇跟她发脾气? 她竟然会忘了大伯的生日!真是昏了头…… 李尧棠想着,自己都想骂自己。 听到广播里的主持人们在讨论“胡子”,她眼前立即晃着何遇那张脸――好像张飞,黑脸膛,络腮胡子,匪气横生。她咽了口唾沫。 “咚咚”,有人敲车窗。 李尧棠一看,是小苏老师。 她把收音机关了,随手把包和书都拿好,下了车。 “哎,你今儿早啊。”苏老师笑着,鼻子皱了皱,“身上有油烟味。” “啊?”李尧棠抬起袖子,闻了闻,“哪儿有!” “真的!”小苏老师笑,“你不信啊?随便找个人来辨别一下。天,这味道,太明显了,你今儿早上在厨房泡了多久?” 李尧棠默默在心里算了算,大概得两个小时。可是……怎么会有油烟味!她已经洗了又洗。 小苏老师瞧着她笑,“你身上终于有了人间烟火味啊。” “什么呀。”李尧棠又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糟糕,可能是头发上沾的味道。 “没什么啦,哪个结了婚的女人不沾点儿油盐酱醋?也就是你吧,我得当新鲜事儿看。”小苏老师挽着她的手臂,“下回记得,油下锅以前,你就要把排油烟机打开……看着就是不用下厨做饭的那种人,你真是命好啊。” “喂!” “好好好,不说了,赶紧去上课吧。”小苏老师笑着,“继续你的民国文学史加梦幻爱情辅导课。” “我今天是公共课哎,大语。”又被她拿来说事儿,她应着。 “我也是。我讲到《孔雀东南飞》了。” “我还在《关雎》那里。” “那你更有的发挥了……进度慢了啊,不成,后面可能会很赶。” 两个人说笑着,走到教学楼前,陆陆续续有学生问早安。小苏老师的课在楼上,两个人在楼梯口分了手。李尧棠往自己教室那边去,进去之前,她电话响了。 是芾甘。 她站在走廊上,他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端应着电话。 “你上课吧。我也去上课。”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轻松。不是很明显,但是她也听的出来。“棠棠。” “嗯。” “今天周一啊,午餐有红烧肉。”他顿了顿,“要来吗?” “好。”她想起那天在医院里,她说的话,当时,他笑成那样……那笑,是在笑,可是,多么让人难过的笑容。她的心,被那笑温柔的扯着。 “我等下要去你们学校那边一趟,中午过去接你吧。”他说。 “嗯。”她答应着。他笑着说了中午见。她握着电话,看看时间,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可她的心神,就好像脱缰的野马,一下子冲了出去…… 下了课,李尧棠去找芾甘。 李尧棠上了车,把手里的包都拥在身前,“等了多久?”她看芾甘。 “刚到。”芾甘笑着,示意她系好安全带,给她把包包拿起来,放到后座上去,“好沉,干嘛抱着……你跑这么急做什么,我等一会儿也不怕的。” 她笑着,皱了皱鼻子。 他看着,发笑――这个俏皮的小表情,好多年没见到了。他忍着想要去捏她鼻子的冲动,说:“哎,我们要去吃肉啦!有没有很开心啊?!” 李尧棠抬手扇着风,奇怪啊,怎么会觉得这么热呢,好像一直在出汗――听到他说“我们去吃肉啦”,她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以前,他们想办法进校门的窘事来。 “我们,这回还要搬出什么理由来啊?” 她好像真的在想理由,去对付森严的门禁。 “哎,我的傻瓜棠棠。”他笑着,“这回不用,我们是大人了。”他开着玩笑。 她这才回过味来,“不早说。”他是老师啊。 “你哪儿给我机会说了,那么着急。”他笑。就一会儿的工夫,她显出了孩子气。他眼睛看着前方,心里颤颤的。不太敢总是看着她,又总是想看着她。 李尧棠心里小小的兴奋着。 只是,也许是因为刚刚车子里有点儿闷,也许是早上吃的早点还噎在那里,等到那盘盼望中的红烧肉闪着晶莹透亮的光泽摆在了她面前,她竟然没什么胃口。 她拿着筷子,看一眼盘子,看一眼芾甘,一时间,心里竟恼的很,怎么会这样! 她简直要对自己翻白眼了。 她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学校餐厅很大,他们是在教员就餐区用餐。两个便装的男女,在教员区就餐,即便是特意坐在了并不起眼的角落,也显得很个别。不停的有人和芾甘打招呼。难免的都要看李尧棠一眼。李尧棠倒是泰然自若,只是,她望着眼前的饭菜……依然没有胃口。 她听得到大厅里整齐的口令。就餐前学员们宏亮的歌声,整齐的步伐,落座时齐刷刷的军装摩擦的声响,像是一浪又一浪的潮……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那声音汇在一处,低低的,像海面上呜咽的风――李尧棠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有点儿沸腾起来了,好像小时候,暑假里去看爸爸,趴在舰队食堂窗子外面往里看,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会有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她,然后把她拎走,嘴里念叨着,“快去吃饭,快去吃饭……”然后带着她去吃小灶。 她拿着筷子的手背,蹭了一下眉尖。 那是简叔叔吧。简叔叔会管她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练字,什么时候该玩,什么时候该去休息了……爸爸不会,爸爸很少有空理她。爸爸总是那么忙。 “那个,只要看就能看饱了?”芾甘微笑着。他的棠棠,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呢? 李尧棠摇摇头,夹了一块肉,慢慢的咀嚼着,肉质松软,入口即化,肥而不腻,上等的…… “芾甘。” “嗯。” “你还记得,我以前总是能吃下好多的嘛?” 芾甘点头。他记得啊,他怎么会不记得。关于她的分分秒秒,点点滴滴,他都不会忘,他都记得,永远记得。 072 关于你,我永远记得 李尧棠到了学校,看看时间还早,琢磨着是去办公室呆着和老师们聊会儿天,谈谈天气谈谈待遇谈谈论文什么的,还是进教室,看着那空荡荡的教室,一点儿一点儿的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被塞满了,还是,就这么坐在车子里,安安静静的,听着广播里这对主持人那欢快的声音,消化一下今早的食物? 她觉得早上吃的东西,都堵在了胸膈膜处似的。 那晚从医院回家,她下了车,便跟何遇起了争执。她气他在路上开车吓她,他一脸的不以为然,也不多说,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沉沉的包袱,就进了门,把包袱扔在餐桌上,然后站在那里,就跟她说,周一开始,早餐你来做啊,我等着,周一一早我开会,还得早出门。 她有点儿傻眼。 做早饭? 她瞅着从婆家带回来的这些个食盒,里面都是些自制的小菜。她一样一样的放进冰箱里。唉,平时最多知道从冰箱里往外拿牛奶或者果汁,不知道怎么可以把冰箱整理的干净整齐。她对着冰箱都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准备早点……要命。 她上楼的时候,习惯性的把门上了锁。可是不一会儿,她就听到钥匙响,果然,何遇一脸不满的进来。她正站在架子上整理书橱,被他眼风一扫,心里那个慌,急忙伸手扶住书橱。 他直接进了浴室,也没再跟她说话。一整晚,他睡的安稳,她却辗转难眠……这几个晚上,都是这样的。周末两天,两个人各忙各的。她备课,他占着她书房的沙发,上网、打电话…… 今天她不到六点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忙了一早,七点半的时候,他下来用早点。 她准备清粥、小菜,外加煎蛋和烤吐司――已经尽她所能了,是没有糊、而且还算完整的两只煎蛋,难看的、糊掉的那些,都被她丢在了垃圾桶里。 他坐下一看面前的碗,还是皱了眉。 太稠了。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是这么想的。 怎么能把米饭做成粥,把粥做成米饭……她自己也觉得懊恼。 他没说什么,只是随手翻翻报纸。走之前,忽然问她,“晚上几点去六胡同?” 她愣住。 他看到,好像是忍了忍,才说:“你别告诉我,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一时想不起来。 他说:“今天是大伯生日。你竟然会忘。你都在想什么?” 她“哦”了一声,差点儿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说的没错,她竟然会忘! 他说:“我问过了,老规矩,在家吃饭,照平时的饭点儿。我是问你,你要什么时间去,我今天会比较晚,最早也得七点才能到。” “我……下午就过去。我下午没课。”她忙说。心里一慌,都有点儿结巴了。 他没再说什么,出门之前,他说了句,“礼物我来准备吧。这个都会忘。”他换了鞋,头都没有回的往外走。摆摆手,不让她出来送。 这顿早饭,真是噎的可以…… 李尧棠拍着胸口。 能怪何遇跟她发脾气? 她竟然会忘了大伯的生日!真是昏了头…… 李尧棠想着,自己都想骂自己。 听到广播里的主持人们在讨论“胡子”,她眼前立即晃着何遇那张脸――好像张飞,黑脸膛,络腮胡子,匪气横生。她咽了口唾沫。 “咚咚”,有人敲车窗。 李尧棠一看,是小苏老师。 她把收音机关了,随手把包和书都拿好,下了车。 “哎,你今儿早啊。”苏老师笑着,鼻子皱了皱,“身上有油烟味。” “啊?”李尧棠抬起袖子,闻了闻,“哪儿有!” “真的!”小苏老师笑,“你不信啊?随便找个人来辨别一下。天,这味道,太明显了,你今儿早上在厨房泡了多久?” 李尧棠默默在心里算了算,大概得两个小时。可是……怎么会有油烟味!她已经洗了又洗。 小苏老师瞧着她笑,“你身上终于有了人间烟火味啊。” “什么呀。”李尧棠又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糟糕,可能是头发上沾的味道。 “没什么啦,哪个结了婚的女人不沾点儿油盐酱醋?也就是你吧,我得当新鲜事儿看。”小苏老师挽着她的手臂,“下回记得,油下锅以前,你就要把排油烟机打开……看着就是不用下厨做饭的那种人,你真是命好啊。” “喂!” “好好好,不说了,赶紧去上课吧。”小苏老师笑着,“继续你的民国文学史加梦幻爱情辅导课。” “我今天是公共课哎,大语。”又被她拿来说事儿,她应着。 “我也是。我讲到《孔雀东南飞》了。” “我还在《关雎》那里。” “那你更有的发挥了……进度慢了啊,不成,后面可能会很赶。” 两个人说笑着,走到教学楼前,陆陆续续有学生问早安。小苏老师的课在楼上,两个人在楼梯口分了手。李尧棠往自己教室那边去,进去之前,她电话响了。 是芾甘。 她站在走廊上,他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端应着电话。 “你上课吧。我也去上课。”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轻松。不是很明显,但是她也听的出来。“棠棠。” “嗯。” “今天周一啊,午餐有红烧肉。”他顿了顿,“要来吗?” “好。”她想起那天在医院里,她说的话,当时,他笑成那样……那笑,是在笑,可是,多么让人难过的笑容。她的心,被那笑温柔的扯着。 “我等下要去你们学校那边一趟,中午过去接你吧。”他说。 “嗯。”她答应着。他笑着说了中午见。她握着电话,看看时间,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可她的心神,就好像脱缰的野马,一下子冲了出去…… 下了课,李尧棠去找芾甘。 李尧棠上了车,把手里的包都拥在身前,“等了多久?”她看芾甘。 “刚到。”芾甘笑着,示意她系好安全带,给她把包包拿起来,放到后座上去,“好沉,干嘛抱着……你跑这么急做什么,我等一会儿也不怕的。” 她笑着,皱了皱鼻子。 他看着,发笑――这个俏皮的小表情,好多年没见到了。他忍着想要去捏她鼻子的冲动,说:“哎,我们要去吃肉啦!有没有很开心啊?!” 李尧棠抬手扇着风,奇怪啊,怎么会觉得这么热呢,好像一直在出汗――听到他说“我们去吃肉啦”,她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以前,他们想办法进校门的窘事来。 “我们,这回还要搬出什么理由来啊?” 她好像真的在想理由,去对付森严的门禁。 “哎,我的傻瓜棠棠。”他笑着,“这回不用,我们是大人了。”他开着玩笑。 她这才回过味来,“不早说。”他是老师啊。 “你哪儿给我机会说了,那么着急。”他笑。就一会儿的工夫,她显出了孩子气。他眼睛看着前方,心里颤颤的。不太敢总是看着她,又总是想看着她。 李尧棠心里小小的兴奋着。 只是,也许是因为刚刚车子里有点儿闷,也许是早上吃的早点还噎在那里,等到那盘盼望中的红烧肉闪着晶莹透亮的光泽摆在了她面前,她竟然没什么胃口。 她拿着筷子,看一眼盘子,看一眼芾甘,一时间,心里竟恼的很,怎么会这样! 她简直要对自己翻白眼了。 她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学校餐厅很大,他们是在教员就餐区用餐。两个便装的男女,在教员区就餐,即便是特意坐在了并不起眼的角落,也显得很个别。不停的有人和芾甘打招呼。难免的都要看李尧棠一眼。李尧棠倒是泰然自若,只是,她望着眼前的饭菜……依然没有胃口。 她听得到大厅里整齐的口令。就餐前学员们宏亮的歌声,整齐的步伐,落座时齐刷刷的军装摩擦的声响,像是一浪又一浪的潮……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那声音汇在一处,低低的,像海面上呜咽的风――李尧棠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有点儿沸腾起来了,好像小时候,暑假里去看爸爸,趴在舰队食堂窗子外面往里看,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会有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她,然后把她拎走,嘴里念叨着,“快去吃饭,快去吃饭……”然后带着她去吃小灶。 她拿着筷子的手背,蹭了一下眉尖。 那是简叔叔吧。简叔叔会管她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练字,什么时候该玩,什么时候该去休息了……爸爸不会,爸爸很少有空理她。爸爸总是那么忙。 “那个,只要看就能看饱了?”芾甘微笑着。他的棠棠,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呢? 李尧棠摇摇头,夹了一块肉,慢慢的咀嚼着,肉质松软,入口即化,肥而不腻,上等的…… “芾甘。” “嗯。” “你还记得,我以前总是能吃下好多的嘛?” 芾甘点头。他记得啊,他怎么会不记得。关于她的分分秒秒,点点滴滴,他都不会忘,他都记得,永远记得。 073 你哪得来的 “我怎么现在,吃不下那么多了呢,多浪费。”她皱着眉。 芾甘笑呵呵的,“棠棠啊。” “啊?” 他看着她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笑,“20岁和30岁的胃,怎么能一样?” “唉……”她真的叹了口气,又吃了一块,“那也不该,这么逊的。” 他笑着,这下真的是忍不住了,抬手,很快的揉了一下她的额前刘海——大厨还是那个大厨,菜式还是那个菜式,可是,十年,大厨怕也见老了,抡勺子都会抡的累了,何况他们的味蕾? 只是那时光,深深的印在心里。 只有他们两个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 这亲昵而自然的动作,令李尧棠有瞬时的怔忡。 “棠棠,”芾甘慢吞吞的说,“你现在的样子,好像。” “像什么?”李尧棠认真的问。 “像酷奇。”芾甘忍着笑,看李尧棠脸上的表情变化,像看一朵花儿绽放的过程。 “酷奇才不像我,要像也是像你……好久没有看到酷奇了。”李尧棠搁下筷子。想起酷奇,想起那个家,想起很多事情。想起今晚还要见到的人里,还有沈培艺。她眼中有些许黯然。 “我带酷奇搬到外公那边住了。”芾甘说,“外公年纪大了,一个人住,我也不放心。以前,不在国内,就罢了。” 李尧棠想着沈家外公那份儿干净体面、刚强利落,低低的道:“很久没见过外公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在外公家里,陪老人下棋、聊天。沈家外公是很喜欢她的。 “嗯。”他微笑,“有机会的。” 飒飒的车子在巷口转弯时经过停在一边的一辆银色的越野车,她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女子从车上下来,她一眼认出来,那是李尧棠。她的车子掠过去,在巷口停下,往后一看,李尧棠手里拎着一个盒子,还有一堆的东西,站在车门边,和车里的人说着话。 飒飒的手,撑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手指。远远的,她看着李尧棠。等到那越野车开走了,李尧棠面朝那车离去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才过马路往这边来。她鸣笛。 李尧棠站住,看清楚是她,愣了一下,抬手拂了一下刘海。怀里抱着东西,这个动作,因此显得很不然。 “上车。”飒飒笑着。 李尧棠示意李知礼,飒飒弯身过来替她推开车门,她坐进车子,“回来这么早?”看下时间,四点不到。 “我自个儿爹爹的生日,就算是一年不回来,今儿也得早回来。”她启动车子。 “这次出去还顺利?”李尧棠问。李尧棠心里是有点儿不安的,不知道刚才飒飒看到了没有。 “嗯,就那样吧。”顿了顿,飒飒说,似乎是不想提。又看了李尧棠一眼,才说,“隔段时间就去一次,跟串门子似的。” 就“嗯,也是。”李尧棠看着前方,飒飒看过来的眼神,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车子拐进了大伯家的胡同里,门前已经停了好几辆车。李尧棠看看,没有大伯的车子。 “大伯没在家呀。”她低声道。 “听说下午有外事活动。我问过秘书了,说是晚饭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吃呢。瞧这架势,就是能回来吃,咱们也少不得等了。”飒飒说着,拿起自己的手袋,“走吧。哎,等下要是饿了,咱们先吃了这个。”她笑着,眼睛看着李尧棠手上的盒子——那是她父亲最喜欢吃的细点。 父亲很少吃外面的东西,只爱好这一样,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家里总是给父亲常备着;后来,就是李尧棠会记得。她心里生出一点感慨。父亲知道李尧棠的喜好,李尧棠也知道父亲的喜好。这些地方,她这个做女儿的,倒是做的不尽人意了。 李尧棠听说,笑着,“哎,我就这么点儿孝心啊,你先吃了,回头我坐蜡了。”她也没好意思说,她竟然会忘了大伯的生日。还好何遇想着——不知道他会给大伯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往年,这都是她来置办的。 飒飒大笑,“得了,你呀,都不用这些的,你只要对着我那爹爹笑一笑,他就心满意足了。”她先开了车门,一脚踏出去。一阵风吹过来,吹散了她那头金发,她迎着风,将乱发拂开。 李尧棠看着她,那帅帅的打扮,神采飞扬的,不禁情绪也变得好,嘴上应着,“嗯,那好,等下我只管对着大伯笑……” 李尧棠开了车门,颈上丝巾的流苏被安全带缠了一下,她低头去弄,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光闪闪的东西,她松开安全带,弯身去捡,是支钢笔。银色的,笔身镶满碎钻,笔帽上则是一颗巨钻,几乎和她手上这颗一样大小。她仿佛记得谁有这么一样东西,一时想不确切,就有点儿发怔……李尧棠在那边催她,说棠棠你磨蹭什么呢。她来不及细瞧,顺手将那支笔放在了车内的杯架里,拿着东西,很快的下了车。她看着飒飒,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颗闪耀的钻石……到底在哪儿见过的? 一边想着,一边跟在飒飒身后往里走。 家里很安静,李尧棠和飒飒进门见过了爷爷奶奶,便各自寻去处了。李尧棠窝在奶奶的房里,听奶奶和李阿婆闲聊,听着听着,竟在奶奶的炕头上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的,暖意融融中,听到有人在唤她乳名。 “棠棠,棠棠……” 是大伯母。 “棠棠。”大伯母温柔的手握住她的手,那暖意让李尧棠鼻尖儿发酸。 “娘娘……”她看着大伯母,轻轻的问,“您怎么老不来看我?”那么想念,可是偏偏不入梦来。 她想说娘娘,我有话跟您说。有好多好多话呢。她的喉咙有点儿塞,鼻子也塞,胸口更是像被什么压着,她有点儿喘不过气。只好用力的握住大伯母的手。 “乖,”大伯母笑着,伸手抚摸着她的脸,“棠棠,娘娘给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大伯母,见她坐在炕沿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巧的翡翠如意,她看着大伯母。 “给你的。”大伯母把翡翠如意塞到她手里,“拿好。” “娘娘……”那东西凉凉的,贴在手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她握紧了,“谢谢您。” 大伯母温柔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股忧伤。 “棠棠。” 李尧棠心里顿时一沉。 “棠棠,看着点儿飒飒……” 李尧棠张了张口,她伸出手来,想要抱住伯母,却只见伯母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她惊呼,“娘娘!娘娘……”她心里发急,差点儿跌下炕沿,“娘娘!” 她全身一颤,呼的一下坐了起来,睁开眼睛。 “棠棠!” 何遇的脸就在她眼前,她直勾勾的看着他,忽然的,往旁边瞅着,这是奶奶的房间,奶奶不在,阿婆也不在……她是做梦了吧。 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灯亮着,她竟然睡了这么久。她低头,一双手放在身上的羊毛被上,手里空空如也——她心里一阵酸楚。 这梦,好真实。 何遇在炕沿上坐下来,侧着身子,看她额上微有汗意,问道:“你做恶梦?”他过来找她,只见她睡的沉,便在一边等,想着事情,却不料她睡梦中惊叫,不停的叫“娘娘”。 她点头,又摇头。 不算恶梦。看到大伯母了。 何遇沉默了一会儿。他手里有两个小盒子,放到她手边,“看看。怎么样?” 李尧棠打开一个,是一对田黄石的印章。她看他一眼。他点了点头。大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书房里一抽屉,闲了会拿出来,在阳光底下摩挲赏玩。 “还有一个。你看这个如何,我原先没想要这个,可是一眼看见了,觉得好看……”他正说着,见她打开那黑色的丝绒盒子,脸色霎时一变,他没说下去。 李尧棠只觉得心咚的一跳: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翡翠如意。 她伸手拿起来,搁在手掌上,堪堪的,只比她的手掌长出一指。她托近了些细看:是,确实是。绝好的,老坑玻璃,晶莹剔透,翠色夺目。看雕工,倒不像现在的工艺……可是关键不在这里,不在这东西有多好。 她想起刚刚的梦境,觉得额头出汗,背上也出汗。 “这……”她盯着这好像带着灵性的翡翠如意。 “你看哪一样更好?还是两样都给大伯?”他的目光从印章上移到翡翠如意上。他心里,倒是希望李尧棠说把这个如意留着。可是她跟大伯,向来是什么都不计较,总把最好的都送了去的。 他没听见她回应,便又看她——咦,怎么瞅见这翡翠如意是这表情,跟见了什么似的,“棠棠?” 她还是没说话。那眼神,像是要把那翡翠如意看穿了似的。 “你喜欢这个?”他皱皱眉。 从来也没见她对这些小玩意玩儿上心啊,除了每年这个时侯,大约会去几个古玩店或者老玩家那里选样礼物送给她大伯。他瞧着,也都是撞大运的买卖,大概其的,是为着他跟那几位还算熟,所以给她的价钱上也不会太不地道。 她看他。 “你喜欢就留着吧。”他动手把田黄石印章收起来,“等下把这个送给大伯。大伯还没回来呢,可能晚饭得晚点儿了。” 她点头。把那翡翠如意攥在手里,由凉变暖,好像吸附在她手心上似的。她张开手,美玉横卧,在她白里透红的手掌上,有种异样的美。她看着,他也看着。几乎是同时,两个人发出一声叹息。 “你哪儿得来的?”她轻声问。这真是太神奇的一件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她此刻简直觉得自己的心尖儿都在微微的颤。 “这个啊?”他笑,“我原是托秦先生寻摸印章的。早上他答应了,不久他给我电话说得了,下午我就去他博物馆。正聊着,有人送来一个这,我瞧着倒是好。秦先生说,既是我爱,那就尽着我。我也没犹豫,就都拿着了。挺好看,瞧着心里就舒坦。 074 心彻底乱了 李尧棠收起那个玉如意,对着镜子梳着头发。 何遇默默的等在一边看着,等着她。 她从镜子里看到他,比起早上来,他这会儿样子闲闲的,气息也柔和的多。她呆了一呆。 “李尧棠,你快点儿来啦,我爹都回来了,准备开饭了,你还要三催四请啊?”是飒飒的声音,她拍着房门,“啪啪”两下,一把推开,“你们俩,快啦,都等着呢。再不来,我可要说出好话儿来了啊!”她笑嘻嘻的,看到李尧棠正在梳头,说着“真是临上轿现扎耳朵眼,还这不紧不慢的呢”,她就走过去,伸手夺过桃木梳来,用手挽住李尧棠的头发,几下子,给她挽成一把头,拿起李尧棠手里的水晶发夹,给她把头发固定住,“另一个呢?”她奇怪,看一眼梳妆台上,并没有。这水晶发夹本是成对的。 “丢了。”李尧棠说。她且心疼呢。很喜欢这对发夹,用的也顺手。那会子没了一只,她总觉得别扭。 “丢了?”飒飒听她一说,想了一下,说,“我那里有一对一样的嘛,等下我拿给你。我又不挽发,留着没用。” 李尧棠笑笑,说:“你留着吧,我不用……” “我得找找,肯定没扔。”她笑了笑,“找不着也没关系,那家店我还记得,下回再去维也纳我就去一趟,我给你选。多选几个,你这长头发打算留一辈子的啊,用得着。” 她回头,对着何遇招手,“走啦,都坐下了,就差你们俩。铁子也是,说来找你,也不见影儿了;我就早说来叫你,奶奶愣不让,说让棠棠睡一会儿……天,我爹,你大伯,一年就这一个生日,你忍忍,回家去再犯困,好吧?睡仙哪你?怎么觉那么多……”飒飒这一串子说出来,自己都忍不住笑。何遇走的快,人已经出去了,李尧棠和飒飒跟在后头,李尧棠走在最后面,看着前面的姐姐。 棠棠,看着点儿飒飒…… 姐。姐…… 李尧棠看着飒飒的背影。又想起刚才的梦。 房门在她身后慢慢的退开,“哐啷”一下,捧在门后的花架子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李尧棠心里一哆嗦。 接下来一整晚,李尧棠都心神不定。 寿宴摆在了家里的大餐厅。今天,除了公务在外的的李季礼,李家的人都到齐了。席面上其乐融融。 沈培艺也特地早早的赶过来,还亲自下厨去,做了两道拿手菜,给寿宴添了彩。她坐在李老太太身边,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偶尔和老太太,或者左手边的人说几句话,声音是低低的,语调也是慢条斯理的。 李尧棠并不看她,好像她是透明的。 这样一家人聚在一处,除了新年,就只有长辈们的生辰。 李尧棠从进来,就一直在笑着。她知道自己这会儿脸上的笑恐怕是不那么自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和乐的寿宴上,不会有人发现的。 她看着满面红光的大伯,看着须发皆白的祖父、慈眉善目的祖母,看着如胶似漆的大哥夫妇,看着柔媚骄纵的飒飒,还有沈培艺……每个人都在笑,笑的开怀,这是多么幸福的场景。 她却觉得心里躁动,恨不得抓住什么东西撕扯一下似的。没有办法排遣,没有办法。 她正坐在大伯的右手边,大伯不停的关照她吃这个、吃那个,好像过生日的是她。她笑着,跟大伯撒娇,说大伯,再这么吃下去,我真的要变小肥猪了。大伯笑容满面,说变小肥猪才好呢,反正都嫁出去了,没关系,是不是啊,小铁? 何遇说,大伯说的是,胖一点儿没什么不好。 何遇说着看李尧棠。他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李尧棠的异状。但只见她吃东西的样子,竟然有些硬塞的意思。想着她早上那副神情,不禁微微皱眉……她最近,的确是不对劲的厉害。 几次,他抬起眼来,看到沈培艺看向李尧棠的眼神。 有种别样的寒。只是转瞬即逝,想要探询,再无迹可寻。 隐隐的,他大约知道是为了什么。一时间,他只觉得这席上,酒也不是酒味,菜也不是菜味——到底有这么个人在,别说李尧棠难受,他也不舒服。只是,这是大伯的寿宴,又是一家人和乐的一处吃顿饭,有什么不痛快,也都得压下去——他倒是没什么,怎么都能忍耐,但瞧着她那个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那恰是他所不能了解的。 他喝了口茶水。 满室春意,一堂风光,这下面,究竟压了多少暗潮? 他抬手揉了一下鼻尖。 这会子不禁又想起岳父来。如果今晚他在场,场面不知道会如何? 他看一眼李尧棠。 会如何? 只怕是觥筹交错中,又添几分志得意满…… 沈培艺是吃完了饭就说还有事情,先行离开了。她走后,大家移到前厅去,喝茶聊天。大概十点多的时候,爷爷奶奶要休息,大家就陆陆续续的散了。 李尧棠和何遇也说差不多就该走了。 李尧棠见飒飒拿了电话在手里,不知道对方是谁,她只管喝斥。何遇听见,没有理会,只是走到车边,招呼李尧棠上车。李尧棠正看着飒飒——飒飒对他们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上了自己的车,一会儿的工夫,车子就开出了她的视线。 何遇催促李尧棠,过了一会儿,她才上车。 一路上,李尧棠沉默如常。她的手机在包里响,一会儿是电话,一会儿是短讯。她都不理睬。 实在是受不了那响动。何遇忍不住提醒她。 她干脆拿出来,调了静音。看都没有看上面的讯息。她知道自己心里是几股子情绪拧在了一起:不安、烦躁、焦虑、激动……她控制着自己,试图把这几股情绪抚平。 他看着,觉得身上有点儿热,抬手解开两粒衬衫钮子,还是热,索性关了空调。他今晚没有喝酒,也不知道这全身耸动的热潮究竟从哪里来的。也许,是积攒了太久的热度。 到了家,何遇把车子停稳,他转脸看过去:李尧棠手肘撑在车门边,指尖触着唇齿,她轻轻的咬着……仍是一副在努力的想什么事情的样子。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棠棠。” 她没反应。像一只被罩在玻璃罩里的瓷瓶一样。 “李尧棠。”他声音再大一点儿。 她侧了下脸。 就这车里空间狭小。没有开灯,屋前的灯光投进来,和仪表盘上蓝色的光混在一起,光线交错,令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怪怪的;而他目光深沉,看着她,有探究的意味……这令李尧棠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 不错,她是有些乱了心神。她在想着飒飒,她也在想着她自己,和芾甘……还有何遇。那些影子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她,又要怎么样? 李尧棠不由的抿了一下唇。 何遇看着她下意识的小动作,那小小的舌尖儿,润着红莹莹的唇,还有眼镜片后那双大眼睛。他不禁叹了口气。于是,他靠近了她,只在忽然之间,他便抬手取下了她的眼镜,随手扔到了一边。 他的忽然靠近,令她的手立即扶在了车门边,想要马上开门下车。可是他比她还要快,一下子按住了她的手。车门刚闪开一点儿缝隙,外面寒凉的空气钻进来一些,又在他手上合拢,那寒凉迅速融进了车内这有些燥热的气氛里,瞬间消弭。 没了眼镜,她眼前模糊,她下意识的眯了眼,只知道他身子欺过来,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很近很近,手扶在她的面颊上,他丰润的唇一下子印在了她的唇上,慢慢的,他啃咬着她的唇……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深入。 他的手滑到了她的背后,慢慢的,然而又是用力的,在她背上游走,她的背肌在他灼热的手下,开始放松下来……好像是在水面上,耳边是轻轻的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眼前是垂柳、是阳光、是白塔的倒影……是…… 他伸手将她脑后的发夹取下,手指插进她的发间,长长的发,松软滑腻,带着她的味道,将他吞没……他的气息开始粗重,车座已经放下,她的人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在变的柔软,渐渐的,她在回应他的亲吻,她的手扶在了他的膊头,有点儿怯怯的,有点儿依赖的……他惊讶于她的反应,心不禁跳的更急。 他忽然抬起身子,所有的动作都停在了那里。 “棠棠。”他嗓音沙哑而低沉。 她不应,只是胸口起伏,细密的贝齿,咬住了下唇。 “你看着我。”他的手,扣住了她的下巴。那柔腻的触感,让他心跳如雷。 她睁开眼睛,眼前是他,刚刚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在他看清楚他那对黑的如墨玉般的眸子时,忽然的消失了……那墨玉带着火焰,带着火焰的何遇,他的头顶、他们的头顶,是全景天窗,那方方的一块透明,有夜色,有星光 天……她闭上了眼睛……她这是在干什么?来不及多想一秒,他扣在她下巴上的手,已经稍稍的用力,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指的骨节,是那么的坚硬,让她怕,让她慌…… 他的亲吻再次袭来,这一次,没有那么温柔了,他用力的吮吸着她的唇,那么用力,疼,渐渐的,她更觉得呼吸困难……他发现,只给了她一点点空隙。她便想挣脱,可是他不给她机会,他扣住她的手腕,牢固的,将她抵在座椅上,原本是那么舒适的座椅,此时竟像是烙铁一样,烫的她浑身疼。可是再烫,也没有他的身体、他的唇齿更烫…… “不……”她困难的吐出这一个字,又被他封住了嘴巴。她淹没在他海一样的气息里,可是,头脑却越来越清醒……她的手指狠狠的掐着他的手臂,隔着他的外衣,狠狠的掐着,像是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那里。 她知道不行了。现在,不行。她心里,她心里……她是这样的,心乱如麻。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她的心不在他这里,她的人却在他怀里……她终于狠下心来,咬了他的唇。他吃痛,闷闷的哼了一声,可是,却没有丝毫要放弃的意思,深深的、深深的亲吻着她,一寸一寸的呼吸,一寸一寸的恬谧,都要夺走…… 不? 没有不。 他没有理会。他不能理会。 他不理会她心里的影子,可是,不能不理会她的痛楚,和那一丝丝的,绝望,带着绝望的挣扎……那是不想屈从于他,再一次屈从的挣扎。 她大口的喘着气,眼前亮了一些,她能够看到他的下巴、他的脖颈、他的喉结……在暗暗的光影中,他的颈上那一颗红豆般的朱砂痣,像一克拉的红宝石,闪着红光;他的眼睛甚至都是血红的……她的心在颤抖。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眼。 掐住他手臂的手,慢慢的滑了下来。 他看着她,他以为她终于要允了他。心里有种又甜又苦的味道,慢慢的浸了上来,他俯下身……就在他俯身的一刻,她的手,迅速的拉开了车门,羚羊也似的,从他身下挣脱。拢着自己的已经乱掉的衣服和心神,她狼狈不堪的往屋内跑去…… 狼狈不堪。 从来没有这样的,在他面前,如此的狼狈不堪。 他的车子,发出了一声尖啸,在她合上门的一刹那。 靠在门上。她觉得自己,此刻,惨不忍睹。 …… 李尧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多,慌慌张张的从床上跳起来,换过衣服——时间已经很赶,她不能迟到。 经过餐厅,发现何遇已经坐在那里了。 她看到他的背影,不禁脚下停一停。下意识的,她摸了一下手腕子,好像他那铁钳一样的大手,还在抓着她的腕子,后背上不禁又是一阵酥麻叠着一层紧张。 何遇没有回头。 075 寂寞里开出的花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点。 李尧棠看到后,愣了一下。 “过来吃饭。”他说。 是果汁和三明治。李尧棠瞧了一眼,没有落座,伸手过来拿那三明治,何遇迅速的伸出手去,盖住了盘子。她缩回手来。 “坐下。”他没看她。 她没出声。 “坐下吃,等下我送你上班。” 她要迟到了,他了解。可是不能不吃早点。空着肚子站一上午,那不是开玩笑的。 她终于坐下来,闷声不响的,将面前的食物都消灭掉。然后,她拿起外套和包就走。 他跟着她站起来。 “不用。”她已经走到了门口,等她换好了鞋。他经过她身边,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了一下,没甩开。 昨晚的情形,像是带着硬刺,撞的她头疼,撞的她心疼。 他并没有让步。拉着她的手,开了门,走出去,走到车边,把她塞进自己的车子里。 “我自己走。”她嘴巴一张一翕,脸上青青白白。 他没理。 车子开的很快,像是要飞起来一样。自端的手摁住了身下的真皮座椅。只是触到,又像是被烫了一下。 她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 他只管把车子开快,开的更快…… 当他把车子停在学校门口的时候,李尧棠的脸已经完全白了。一路上,她倔强的不肯跟他说一个字,他知道她是心里不舒服,他知道他飙车飚的她简直想吐,他知道她甚至是有些怕他。可是……他看着李尧棠开了车门下车,头也不回的往校门走去,像是逃跑一样的姿态……他心里呢? 就在他们即将最紧密的结合的时候,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时候,还有别人的存在。他那么的用力,仍然拽不回她的心、她的神。她醉时的放纵,他可以告诉自己尽量忽略;可她清醒时的迷茫、拒绝…… 他就一直躺在车上。让自己慢慢的冷下来。透过天窗,能看到暗沉的夜空。稀稀落落的,只有最亮的几颗星。四周的光线太强了吧,星星都藏起了光芒。 他想着,要是,她能,安安静静的,和他一起躺在这里,哪怕就是躺一会儿,他心里,也没这么难受吧。刚才,真不想清醒来着。要是糊涂一点儿,可以不用看清楚她的眼睛,多好。 一直到李尧棠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口的人流车流里,他才离开。 而李尧棠小跑着,想要快快的跑出铁河视野覆盖的范围。 “棠棠!” 她站住。 “你跑什么?累死我。”小苏老师追上她,竟是气喘吁吁的,“我叫了你半天,你就是不理。后面有鬼撵着你?” 李尧棠望着前面。 不是,不是身后有鬼,是她心里的鬼。 小苏老师告诉她,下午第一堂课在学院办公室有个会。 她答应着。 一直到她站在教室里,打开她的笔记本,她的心还是跳的不规律。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眼前这小小一块液晶屏,桌面上是一幅竹林的图片,翠色盈目,她看着,这是每日看惯了的图……桌面的上的图标不多,她习惯性的的浏览着,她的教案总是放在桌面上。 等待打开的工夫,她把手表摘下来,放在讲桌上,看一眼,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分钟。 时间还早。还早。 刚刚路上的狂飙,仍让她心悸……指尖挠了一下额角,转移一下那心悸的感觉。她把目光重又移到面前的屏幕上。 她抬手托了一下眼镜。 她抬眼。 一排又一排,一列又一列,男生,女生,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翻书的,聊天的,喝牛奶的,还有目光直直的看着她的…… 她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这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这些……学生们。 安静。 这能勒的人喘不过气来的安静,像绳索一样缠住了李尧棠。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的感觉。像无数个夜晚,她静静的坐在地毡上,所对着的,只有灯光下,自己的身影的时候,那么静,那么静;可眼前分明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却又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也是那么静,那么静…… 她的手,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腿,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她抬手将笔记本合上。好像把所有的,都合在了那里面。 上课铃声响了。 她拿起粉笔来,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题目:《孔雀东南飞》。一笔一划的,每下一笔,都郑重其事。笔尖有白色的尘,落下…… “孔雀东南飞,孔雀东南飞……为什么孔雀东南飞?”她喃喃的问。随意的,她不是想问个答案。每年,她都要讲这些东西,在陈旧和重复中,寻找着新鲜和趣味。 “因为,西北有高楼嘛。”他头都没有抬。也不知道是怎么听到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接上了话…… 粉笔“咔吧”一下断在那里,“飞”字的最后一个点,没有点上。 她狠狠的将那一点添上去,深吸一口气,她转身,打开麦克风。她轻声的对学生们说对不起,今天文档出了点儿问题,没有办法用幻灯片了,我全部板书吧,尽量的把字写大些,让你们看清楚…… 她的话没有讲完,下面竟然有学生开始鼓掌,渐渐的,那掌声汇成一片,她停住了。 李老师,我们喜欢你的板书。很美。 有个学生在后排大声的喊。 善意的轻笑。很单纯的笑。 远远的,她看着,然后,她微笑,点头。她说谢谢,我会做的更好。 我会做的更好。这是,我能做好的,不多的事情;这是,我能守住的,不多的地方……我会做的更好。其他的,我可以不在意。 李尧棠想着,她心里依旧该是安宁的。 甚至安志嘉打电话给她,想要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心里也是安宁的。 有种令她后来想起来都觉得奇怪的安宁。 她,对于志嘉,本该是心存愧疚的。 …… 安志嘉从包里拿出一个装帧精美的纸封,上面印着漂亮的汉字,她放在桌子上,往李尧棠这边推了推。 “那天在医院,跟你提过的,坂东玉三郎先生的演出剧照。”志嘉微笑着,“看演出那天,我是在工作啊,没心思去欣赏,可是我还是想办法去买了。你知道哦,我那是违反规定的,被逮住,要受处分的。”她俏皮的笑着。 李尧棠看着承敏的面容。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剪水双瞳,灵动活泼,嘴唇是薄薄的……据说这样的嘴唇,最是善言……志嘉全身都笼罩着一股子活力。就连走起路来,脚步、发梢,都甩着一点一点的热情。 不像她。 安志嘉抿了口茶,看一眼自端,“不打开来看看?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不过,不合心意也没办法了,我大概近期是不会回去了呢。倒是可以托别的同事回国的时候给你带——那要费些时日。” 李尧棠伸手拿起那纸封。打开,一幅一幅的拿在手里看。她看的很仔细。 只听安志嘉说着,“……我想着,自要是你愿意,别说飞过去看是轻而易举的,这剧照,要多少得不着啊,未必稀罕我送的。可,我跟你,也是难得的缘分;更难得的,是有个由头,能坐下来聊聊。跟你说两句话。” 安志嘉说的直白,李尧棠听的清楚。 李尧棠看着照片里,坂东那优雅精致的造型,细细端详,仿佛有点儿入神。 安志嘉托着茶杯,望着眼前的李尧棠。 大约是因为刚从学校下课就直接赴约了,她的打扮,应该是她工作时候的样子:一头金褐色的长发,挽在脑后,人显得很有精神,但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锐利的劲头。其实在她眼里,李尧棠散着头发的时候更美,是那么的婉约温柔,能淹没了人的柔和美……她心里叹了口气。 对着李尧棠,好像该说的话,总是说不出口。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她那会说话的眼睛,那些要说的、要做的、在想的、好的、坏的、欢喜的、生气的……这所有的一些,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团上,力气是要使出去的,可是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那一点点回声,在自己的心里。 她有多恨、多讨厌李尧棠啊。讨厌她占据着那个人的心,讨厌她占据着那个人的记忆,讨厌的恨不得把她捻成粉末……就是那个词,挫骨扬灰……安志嘉忽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大白天的,怎么会冒出这些只有在夜晚,对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冒出的念头? 她看李尧棠——她还在看剧照。那些昂贵的剧照,是真正的照片,有编号,便于收藏——她购买的时候,还在想,这些东西……有什么好? 安志嘉也讨厌那些剧照。讨厌那演出。工作日程一早排出来,她看清楚,就不喜欢。她不但要陪同翻译,还要细细的准备相关资料。她从来都不喜欢这些。咿咿呀呀的玩意儿,不痛快、压抑。就算是美,她也不欣赏这种美。 在翻资料准备的时候,她总忍不住会想到李尧棠。想到他们在一处聊天的时候,李尧棠提起坂东玉三郎,提起《牡丹亭》,她是不怎么懂的,可芾甘就滔滔不绝,沉默的芾甘,会因为李尧棠的一个话题,而变得话那么多——不是不知道,芾甘,他是会特别的空出时间去看坂东演出的;她不喜欢,不肯去,他就自己去……好的,好吧,那是他自己的内心,那是他独处的时间,那是她走不进去的角落,那是和李尧棠有关的世界——这些都没关系,只要他看到自己,会有由衷的笑容,只要他在自己面前,亲切而健康,真诚而坦荡,她就不在意那些。一生很短暂,她爱的,她想要抓住;一生又很漫长,她愿意等待,等待她觉得值得等、值得付出的那一个,等他心头的印记变成种子,深深的埋进记忆的深田,开出美丽的花……她和他有一天能够一起欣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