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月》 第一章 和宋臣辽(上)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射杀中山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 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 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吴军。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这一首《老将行》,原是唐代诗人王维写给汉代名将李广的,其中描写李广用计杀出匈奴骑兵阵营,回到汉朝军队的艰险历程。当年飞将军百战匈奴,却落得个“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尴尬境地。如果不是司马迁偏爱,这位尽忠职守的名将恐怕就要贻笑青史了。 但李广的威名却留在了河套平原,此后历经数代更迭,各部族提起飞将军,难免总会心生敬意。 此时正值秋冬更替,贺兰山脚下,一支百人骑兵小队正策马南行。 为首一人骑着雪花马,那马四蹄翻腾神骏之极。马上的人身穿大氅,腰系丝绦,头箍锦带,左耳畔插着三根雕翎。再看面部,这人方额大脸,虬髯浓密,双目炯炯有神。 这首《老将行》,便是他刚才吟唱的。 虬髯大汉的身后跟着一员武将,身披铠甲,一手提缰,另一手按着腰刀,目光如电四下里扫视着。 随行一百名武士,个个膀大腰圆,斜挎硬弓,看上去都是千里挑一的勇士。 武将打马快行了几步,赶上为首的虬髯大汉道:“王上,过去前边的嵬名谷,就到了宋朝陕州境内,那陕州知州寇准,当年与先王还有过一面之缘,咱们要不要去拜会?” 虬髯大汉摇了摇头:“父王一再叮嘱,要韬光养晦、和宋臣辽。这次秘密出行,不要惊扰宋朝地方官员,过境后咱们换上汉人的普通装束,一路低调行事。” 想了想又道:“你叫手下将士千万不可太过招摇,这次去东京汴梁,是给那皇帝赵恒请和的,路上别生事端。” 武将在马上抱拳领命,回过头去传话。 就在这当口,队伍已经来到嵬名谷口。 宽敞的大路被两侧山崖挤成了羊场小道,众人只能排成一列,依次进入。 嵬名谷是穿越白马川前往北宋边境的一条捷径,自古以来,西戎各少数民族常把这处天险作为兵家要道。 谷中最宽的道路,也只能并排通过三匹马。两侧山崖如同刀削斧凿,绝壁峭立,终日不见阳光,往往是地上的落叶还没腐烂,又积上一层。日复一日,这里瘴气横行,越往里走,越发阴森恐怖。 队伍好不容易走到一处宽阔地,为首虬髯大汉示意等等落在后面的人,他举起马鞭虚空一击,“啪”地一声脆响,回音传出很远。 声音未落,忽然一阵阴风扑面,风中透出一股浓烈的腥臭气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胯下的战马已经吓得狂嘶乱吼,有的马匹高高扬起前蹄,险些把人掀翻到地上。 雪花马神骏异常,非寻常战马可比,但即便如此,也有些受惊,轻声嘶鸣着,鼻孔一张一合,略显慌乱。马上的虬髯大汉也已察觉到异样,大喝一声:“镇静!勒住马匹,做好警戒。” 这一百名武士久经沙场,听到号令,立刻踩住马镫,勒住缰绳,三人一排列好队伍,摘下硬弓,搭起雕翎箭,显得训练有素。 那名武将已将朴刀横握在手,纵马向前。就在这时,风中忽然传出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一头猛兽从阴影中窜了出来。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这猛兽说是老虎,却又不像,看上去比寻常老虎足足大了一倍,一身浅棕色皮毛,花纹里布满了斑点。 最瘆人的是,两支粗壮的獠牙伸出嘴外,犹如两把长长的匕首。 “山黄!是山黄!” 人群中有人惊呼,有的马匹吓得掉头逃窜,任凭嘴角被勒出鲜血。 趁着队伍里这一阵小小的骚乱,山黄兽接连几个纵跃迅速逼近眼前。那武将暴喝一声:“放箭”,数十只羽箭齐刷刷射了过去。可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射出的箭竟全被这畜生躲开。 几个闪避之后,山黄猛地抬起前掌,将一匹马的肚子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马肠混着血浆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马上的武士应变不慢,不等战马栽倒,抽出腰刀就向山黄的脑袋砍去。谁知那山黄转头一个纵跃,又撞向另外一侧,将一匹黄彪大马撞得横飞出去,连同马上的武士一起撞在山崖上,瞬间一人一马脑浆迸裂而死,众人面上变色,不敢相信这畜生如此强悍有力。 山黄像幽灵一样倏然来去,借着山谷狭隘的地势左冲右突,人们箭射、刀劈总是慢了一步,转瞬间已有七八匹马和四名武士惨死。 一百多人竟然奈何不了一头畜生,那武将不禁有些恼火,大喊道:“不要慌,列阵……” 山黄听到声音,迅速窜到他的马前,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了马的脖子。战马吃痛,悲鸣一声疯狂蹦跳甩头,但无奈两根长长的獠牙像刀锋一样插在肉里,再加上山黄身躯粗重,眼看那武将就要连人带马被扑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雪花马上虬髯大汉一探手,从得胜钩摘下一把长刀,手腕一抖,裹在刀头的皮鞘顺势脱落,众人只看到寒光划过,山黄兽连着武将的战马,一起被劈成了两段,霎时间死尸栽倒。 那武将爬起身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末将该死,没能保护王上,真真该死之极!” “刘将军请起,事发仓促,不怪你,你没伤到吧?” “回王上,得蒙及时相救,末将毫发无损。” “嗯,那就好。” 说着,虬髯大汉跳下马,在靴子底部擦了擦刀身,回头冷冷地说道:“把刚才掉头逃窜的战马统统杀了,我党项人从不留逃兵,马儿也一样!” 他话音刚落,已有数十名武士抽出腰刀,手起刀落。瞬间有三十多个马头落地,鲜血喷射得到处都是,嵬名谷内充满了血腥之气。 这虬髯大汉正是夏州西平王李继迁之子,李德明。 李继迁一生屡败屡战,从不妥协,带领党项各部族与吐蕃、回鹘以及宋朝经历了大小百馀战,才为西夏打下了西到沙洲,东到灵州的辽阔疆土,他本人也被宋真宗封为西平王。 公元1004年,李继迁在与吐蕃六谷部的一场大战中,被潘罗支暗算,重伤不治。临死前,特意叮嘱儿子李德明,一定要和宋臣辽,也就是向宋朝请和,向契丹辽国俯首称臣,为西夏的壮大争取有利时机。 继承父亲遗志的李德明得到了宋真宗的承认,世袭父亲王位。 服丧三年后,为表达心意,李德明带领大将刘仁勖以及一百名武士,从灵州出发,一路南下,去东京汴梁觐见宋朝皇帝,止战求和。不曾想在这嵬名谷内,竟然遇到了罕见的猛兽山黄。 李德明走到山黄的尸体旁边仔细查看,见这两颗獠牙粗壮得像小孩手臂,从牙根到牙尖能有三尺多长,如同两把利刃。 “这獠牙再厉害,也敌不过王上的匽月三停刀。王上,您要是喜欢,我就把这两颗獠牙卸下来。” 说着,武将刘仁勖拔出靴子里的短刀,去割那两颗硕大的獠牙。 “有劳刘将军。” 李德明随口答应着,用手抓起一只山黄的脚爪:这脚掌足足比自己的手掌还大了数倍,指甲藏在肉垫中,伸出来能有三寸多长,这要抓在人身上,不可想象。怪不得那匹马只挨了一下,就肚破肠流。 再一看山黄的腰胯之间,这是一头雄兽。 “山黄本来是远古巨兽,早已绝迹很久,我也只从巫君堂大厮乩那里听说过,怎么会出现在这嵬名谷里?”说着,李德明望向山谷深处,前方昏暗难辨,瘴气漂浮,阴森瘆人。 “王上,我听大厮乩曾说,最近贺兰山黑云叠嶂,似乎有什么不祥之兆?” 一边说,刘仁勖一边将挖出的两颗獠牙擦去血迹,捧在手上,递给李德明:“不如等回来时,去问问赏羽大人。” 李德明拿起山黄獠牙放入兽皮袋里:“大巫师说过,山黄雌雄同居,雄兽出现,雌兽或许就在附近,我看这里不宜久留,赶紧上路吧,没有马的人,两人并骑,尽快出谷”。 此后一路,倒也太平无事。一行人沿着官道向南,过延安府、河中府,这一日,来到了东京汴梁城。 这座历经多个王朝的古城,在宋朝治下已达鼎盛时期。众人从万胜门进入内城,沿途打听着驿站所在地址,沿着汴梁城最繁华的东十字大街、西角楼大街随走随看。 北宋初年,汴梁城的瓦肆勾栏已相当繁华,满城大大小小的园子五十多座,什么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日夜灯火通明,可容纳上千人同时听戏看杂耍,什么傀儡戏,影戏,宫调,小说,舞旋,叫果子声此起彼伏。而在食肆街巷,玉楼包子,曹婆肉饼,状元楼,清风楼,潘楼酒庄飘出的酒肉香气无不吸引着各式各样的食客。 李德明心中感叹,中原地区物华天宝,百姓富足,哪像我党项人,世代居住在荒漠苦寒之地,只靠打猎放牧为生。尤其是近年连续征战,西夏人口锐减,百姓疾苦,确实应该休养生息了。 看来和宋臣辽,正是眼下最适合西夏的战略主张。 他原本想找到鸿胪寺驿馆,可走着走着,赏不尽东京汴梁的繁华,脚下也就放慢了速度。手下武士更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众人走走看看,沉浸其中。 李德明正走着,忽听身后一阵喧哗吵闹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随队的一名武士和包子铺老板争执起来。只听包子铺老板大声道:“我找不开你的钱,这包子不卖你了,你赔我包子。” 那武士名叫野力多吉,口中正吃着半个包子,手上拿着一锭银子,非要塞给包子铺老板:“你们这么大的铺子,连一两银子都找不开,是何道理?包子我吃了,难不成还要吐还给你?” “哎?你这糙哥莽汉,看着憨头憨脑,想不到如此蛮横无理,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么?这是什么地方?东京汴梁,天子脚下,你敢在这撒野?” “快点找钱,啰嗦个屁,再啰嗦,老子……”野力多吉说着攥起沙包大的拳头作势欲打,被李德明赶上来一把抓住:“你干什么!” “王……那个……老爷,我饿了,刚才他招呼我尝尝他家的包子,我就拿起来咬了一口,挺好吃,我就想买他几个包子充饥,可他找不开零钱……” “来之前我怎么跟你们说的?” 李德明声色俱厉呵斥住野力多吉,转身向包子铺老板抱拳拱手:“老板,我这有些散碎银两,你看够么?” 说着,从怀中拿出几钱碎银,递了过去。那包子铺老板眼神一闪,立即赔笑:“够了够了,够买几笼屉呢。”说着就要伸手去接银子。 不料李德明手一松,碎银子纷纷掉了下去,这些碎银子本就细小零碎,掉在地上很难寻找,眼看就要落地,那包子铺老板啊哟一声,笨拙地往前一躬身,一把抄住了所有碎银,收势不住,往前踉跄了好几步,这才稳住身子,转回头笑道:“还好还好,谢谢这位大爷,我这几笼屉包子,你都拿去吧。” 李德明微微一笑,示意野力多吉去拿包子。抬眼又往屋顶看了看,一个黑影倏地不见了踪迹。 刘仁勖凑过来小声道:“王上,屋顶一直有人跟着咱们。” “我知道,这包子铺老板不是开封府的捕头,便是皇城司好手,此地不宜久留,告诉手下人,没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是!” 第一章 和宋臣辽(下) 又走了大半天时间,一行人这才来到都亭西驿。 这都亭西驿就相当于宋朝设立的边境少数民族办事处,专门接待西夏、吐蕃、回鹘、大理等部族的供奉使节。 刘仁勖正要上前敲门表明来意,被李德明一挥手拦住:“刘将军,一会儿你只报自己的名字,别说我也来了。” “王上的意思是……” “明日见到宋朝小皇帝,我想听听他和他的大臣们下一步如何对待西夏党项,如果知道我在场,恐怕有些话他们不会当着我的面说。” “明白。”刘仁勖领命前去递交文书。李德明和众武士依次进入驿馆休息。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内侍官来请:皇帝今日早朝,要在紫宸殿接见刘仁勖将军。 李德明换上随从的衣服,众人收拾停当,早早出发,途径相国寺、景灵宫、宣德门,来到了紫宸殿前。 内侍太监将一行人领到大殿前,报上觐见者刘仁勖名号,殿内有人高喊:“着夏州特使左都押衙刘仁勖觐见,其余人等殿外听宣。” 有殿前都指挥使过来解下众人兵器,交给守卫禁军保管。刘仁勖整理衣衫,快走两步拾阶而上,李德明手捧文书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入紫宸殿。 刚一进殿,李德明一抬头,就和皇帝赵恒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在李德明看来,这皇帝虽然年轻,却一脸的英气,听说他为了继承皇位除掉大太监王继恩,废掉副丞相李昌龄,手腕倒是十分高明。此外,他重用寇准,连续击败契丹人,逼着辽国签下澶渊之盟,也是个很会用人的皇帝。 在赵恒看来,这个党项族侍卫气度雍容,神情倨傲,不像寻常武士。 此时刘仁勖已按宋朝礼节下跪参拜,李德明却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忘了行礼。 “大胆!见吾皇万岁为何不跪?” 李德明回头,见一员武将模样的大臣怒目圆睁,左脚向前跨出一步,似乎马上就要拉开架势过来摁倒自己。 这人名叫曹玮,宋朝四大名将之一,曹氏父子一直征战边关,不少少数民族部落都认识。刘仁勖连忙回头对李德明使眼色,那意思是:王上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要装扮成随从的,到了这儿你也得跪下行礼。 李德明微微一笑,缓缓单膝跪倒,浅浅一揖,算是行过了礼数。一旁的曹玮正要发怒,皇帝赵恒一摆手:“曹将军,这西戎地处蛮荒,党项人不懂我大宋礼数,算了吧。刘将军,起来说话。” 刘仁勖谢礼,站起身把李德明吩咐他的话说了,请求向宋朝请和称臣。赵恒点点头,却不说话。这时,文臣班列中走出一人:“陛下,臣有本上奏!” 说话的是参知政事王钦若。 “王爱卿,你有何事?” “陛下,西夏党项各族这些年日益壮大,那赵继迁东奔西走大小百馀战,打下了不小的疆土,虽然赵继迁已死,但微臣听说他的儿子赵德明野心比他父亲还大,如今虎踞灵州,觊觎我大宋边境庆州、兰州等地,不得不防啊。” 武将曹玮也随声附和:“不错,我太宗皇帝几次三番信任赵继迁,给了他多少岁币和布匹,还恩准他改姓赵,但这个人翻脸如同翻书一样快,前面刚收了咱们的岁币,后面就招兵买马袭扰边境,如此失信小人,怎能取信于人?陛下不如给臣十万精兵,待臣去收复了这蛮夷之地。” “陛下,一旦收复河西之地,打通回鹘、吐蕃各部,恢复贸易往来,对我大宋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这两人一阻挠,大殿上群臣连连点头称是,你一言我一语,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人家遣使来求和,毕竟是来示弱,当着使节的面谈论征讨对方,未免有些尴尬,但王钦若和曹玮所说也确实是实情。 正在这时,殿外有人来报,吐蕃六谷部首领潘罗支求见。 潘罗支这三个字就像炸雷一样在李德明耳边轰然作响。潘罗支别人不熟,他可太熟悉了,如果不是此人设计陷害,自己的父亲就不会重伤不治。杀父仇人近在眼前,他两个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小赵兄弟,我来看你啦,哈哈哈哈。”伴随着一阵嘎嘎怪笑,一个硕大的身影进入大殿。这人身穿虎皮大氅,光腿穿一双豹皮靴,赤裸着两条粗壮的膀子,块状肌肉层次分明。再看脸上,双目深邃,鼻梁高而窄,下颌宽大,乱蓬蓬的胡子堆在胸前,头发扎成几十条小辫儿晃来晃去。 就见他大剌剌往那一站,向上一拱手:“小赵兄弟,可想我了没有?哈哈哈哈” 文武群臣都想:你不行君臣之礼也就罢了,居然敢叫皇帝“小赵兄弟”,这番邦糙汉有几个脑袋够砍? 哪知道赵恒见到潘罗支却十分高兴:“潘疯子,你在这没上没下的,就不怕朕叫人打你板子么?”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小赵兄弟再怎么说也是皇帝,是皇帝就该让天下人朝拜。给皇帝磕几个头,不吃亏。” 说着,潘罗支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众人一看,地上的青砖竟被他用头顶裂了,就连曹玮见了,都不禁一愣,心想这莽汉好大的力道。 “好好好,够了够了,你起身说话吧。”说着,赵恒突然转为吐蕃语,那潘罗支心领神会,也以吐蕃语回应。 李德明略懂一点,听起来两人似乎提到了延安府和定州府,他心中一动,这似乎是自己南下的路线。再仔细听时,赵恒和潘罗支已经转换了话题,说起了汴梁的繁华,又说了一阵,二人相视一笑转为宋朝官话。 李德明心想,这皇帝和潘罗支私交倒是不错。 “陛下,我听说今天来给你磕头的,还有党项的蛮子,他们在哪?” 其实李德明和刘仁勖就站在一旁,身上穿着党项人传统服饰,潘罗支和党项人交手多次,不会不知,可他故意提高了声音这么问,显然没把李德明他们放在眼里。 “你旁边这二位,就是从西夏党项部落来的特使,这位就是左都押衙刘仁勖将军,那个……应该是他的随从吧。” 说着,赵恒向李德明扫了一眼。 “刘仁勖?哈哈哈哈,我当是赵德明那小子会派谁来呢,闹了半天是本王的手下败将。当年他主子都在本王手下丢了性命,他算个什么东西?” “你……”刘仁勖气得向前跨出一步,却被李德明暗暗拉住了衣角。 虽然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但李德明瞬间看明了形势,这毕竟是宋朝皇宫,一旦闹翻恐难脱身,况且从小皇帝与潘罗支的对话来看,宋朝与吐蕃的关系,显然比西夏亲近得多,在这里纠缠得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 “怎么,刘将军不服,想在这给本王露几手吗?”潘罗支斜着眼,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赵恒并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双方的举动。李德明心想,这小皇帝似乎有意挑起西夏和吐蕃之间的争端。刚才自己对他不敬,这招敲山震虎高明得很啊。 两个人站在那里十分尴尬,大殿上空气都要凝固,这时文臣中有一老臣出班上奏。 “陛下,臣以为吐蕃、回鹘、党项三族虽然历年征战,但也只是我大宋兄弟手足之争,不像那契丹辽国怀有虎狼之心。陛下可以广施天恩,让这三兄弟世代交好,共通河西商贸,建榷场,通贸易,与我大宋合力抗辽,还请陛下深思。” 说话的是当朝臣相王旦,在当时,王旦不但是三朝元老,更是肱骨之臣,以他的威望,赵恒也要礼让三分。 毕竟是老臣相,这番建议不但消减了大殿上的尴尬气氛,还给赵恒打了圆场:只要这三个族群不闹腾,咱们四家人联合起来,实力可比辽国大多了。 “老潘,你看,臣相高瞻远瞩,一心为了你好啊。” 赵恒不置可否,却先问潘罗支意见。 潘罗支看起来是个粗人,实际上却狡猾得很。一听赵恒把球踢了过来,眼珠一转,已有了主意。 “陛下,世代通好不难,只是咱家不知道刘将军做不做得了主啊。” 刘仁勖偷瞄李德明一眼,见他不置可否,面无表情,赶忙转身深施一礼:“陛下,小将一定将陛下和王臣相的美意代为转达,力荐西平王,与大宋世代交好。” 这话意思很明确,我可以和你大宋交好,但那两个部落,难说!尤其这吐蕃六谷部,与我党项人仇深似海,做兄弟,更难说! 赵恒缓缓点了点头:“如果你党项人与吐蕃、回鹘各部世代交好,朕更高兴。” 潘罗支甩了甩满头小辫儿,哈哈一笑:“陛下,刘将军只字不提与咱家和平相处,看来这兄弟做不做得成,还得两说。面子我可给了,要和,咱家欢迎之至,要打,咱家也不怕他。” “武威郡王宅心仁厚,必能促成三部族永世交好,老臣相信,西平王定能知悉吾皇良苦用心。”臣相王旦说着拱手一揖,退回文臣班列。 “本王借老臣相吉言,但愿那赵德明识相,别辜负了大家的好意……”说着,潘罗支转身向赵恒一拱手:“小赵兄弟,这次我来,可给你带了一份难得一见的大礼。” “哦?老潘的礼物,朕倒是很期待。”赵恒毕竟年轻气盛,一听潘罗支要献礼,难掩好奇心,也想故意把李德明他们晾在一边。 “来啊,把它牵上来。”潘罗支提高嗓音冲着殿外大喝一声,就听见殿外铁索叮当乱响,十个膀大腰圆的吐蕃武士推着一个大铁笼子进入大殿,笼中一头庞然大物低吼不断。 “啊?这是什么?” “山黄!这是山黄……” 群臣中有见过《山海经》绘本的,已经认出这头巨兽,正是一头壮年山黄。只不过这山黄戴着铁嘴套,在笼子里转来转去,双眼赤红,不断打量着周边环境。 赵恒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想凑近了观看,但殿前禁军连忙护在他身前。 “老潘,你这是山黄兽吗?” “不错,这正是山黄。” “朕听说,山黄兽绝迹已久,怎么会突然出现?你又从哪里逮到?” “咱家也正奇怪,这次来的路上,在祁连山一带巧遇这畜生,说起来捉它可费了不少麻烦,死了我十几个手下才撂翻了它。” 说着,潘罗支用手一拍铁笼,那山黄被激怒,“嗷”的一声大吼,众人只觉得耳朵里像是响了一道闷雷,有些文臣甚至掩住了双耳,吓得两股战战。 忽然,铁笼中的山黄似乎闻到了什么,它昂着头仔细嗅着空气中的味道,辨认着方向,接着,两道凶光盯住了李德明腰袢的皮囊。 李德明猛然想起,在贺兰山嵬名谷杀死的那头山黄的獠牙,就在这个皮囊里。这畜生一定是闻到了同伴的味道。党项巫师提起过,山黄都是雌雄同居,自己杀死的那头是雄性,这头看上去似乎是雌兽,莫非它们是一对? 他正沉思着,笼子里那头山黄像发了狂一样猛拍铁笼栏杆,它立起身比牦牛还要高大,几掌拍下去,有的铁栏杆已微微变形。 “快,快把这畜生弄出去。” 潘罗支也没想到山黄进了大殿后突然发狂,赶忙指挥手下抬走铁笼。 一名武士刚到近前,恰巧一根栏杆断开,山黄的前爪伸出笼外,只一下,那武士就被抓破了胸膛,鲜血喷洒,内脏流出。 闻到血腥味的山黄更加暴躁,后腿蹬地,前掌继续猛拍铁笼,眼看就要破笼而出。大殿上有的文臣已经吓瘫在地上,禁卫军手持兵器不敢靠前,几十个殿前武士就要保护皇帝从侧门离开。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李德明一把抢过一名禁卫军的腰刀,和身扑向铁笼。 这时山黄又拍断一根栏杆,正把脑袋探出铁笼,眼看再挣扎几下就要脱身而出,李德明眼疾手快,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劈下,牛头般大小的山黄脑袋瞬间掉落地上,骨碌碌滚到了潘罗支脚下,腔子里的血喷出几丈远。 第二章 迁都之争 农历新年将至,西夏灵州城内早已家家张灯结彩,杀牛宰羊筹备新年,这里街巷虽不如汴梁城热闹,却也有不少店铺张罗着买卖,穿着皮袄皮靴驾着车马的贵族,粗布衣衫的平民这时都走上街头,采办年货。 灵州城被李氏父子定为王城也才不到十年,但已初显繁华景象。 因为长年迁徙不定,李氏父子并没有建造宫殿,西平王居住的地方,只是一座巨大的帐篷。这也是为了告诫后辈子孙,战争随时来临,做好准备舍弃一切去迎敌。 寒冬腊月,大帐四周早已白雪皑皑,一个女子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她身穿小袄,肩上搭着一块裘皮方巾,头挽发髻,面似秋水,一双明亮的眸子偶尔闪过焦急的神色。 每当有护卫经过,她都会叫住卫兵问“有王上的消息吗”。旁边不时有侍女劝说,但女子就是不肯进账取暖。 眼看日头西斜,这一天就要过去,忽然间大帐不远处一片欢呼之声,女子本来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听到人马欢腾,跌跌撞撞就向声音来处狂奔。 只跑出数百米,就看到一匹雪花大马四蹄飞扬迎面飞驰而来。马上一名虬髯大汉见到女子后立刻甩镫下马,边跑边喊:“小羊,小羊,我回来了!” 女子飞奔过去,扑进大汉的怀里,喜极而泣:“王上,这一去三个多月,可让人家担心死了”。 大汉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我的小羊挂念着我,这不,我们日夜兼程,他们的马都跑死了好几匹,就怕你担心。” 这女子正是西平王王妃,卫慕双羊。那虬髯大汉,自然就是她的丈夫,大夏国西平王李德明。 不久前,李德明率领大将刘仁勖等人前往东京汴梁,面见皇帝赵恒,止战请和。 这一路略有坎坷,先是在贺兰山嵬名谷遭遇一头山黄巨兽,不少随从武士战死,到了东京汴梁,面见皇帝时,无巧不巧和杀父仇人、吐蕃首领潘罗支同殿称臣,这让化妆成随从的李德明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不过,吐蕃六谷部与宋朝暗中联手等种种迹象,李德明却看了个明明白白。好在潘罗支弄巧成拙,献上一头山黄巨兽却险些酿成大祸,关键时刻李德明杀伐决断,力斩脱笼而出的山黄兽,为西夏党项族赢得不少好感。 最终,皇帝赵恒赐岁币白银万两,茶叶、布绢六万余,另外允许在保安军设立榷场,通商贸易。 “王上,看你这么开心,一定是有好消息告诉我们。”卫慕氏从李德明怀里抬起头,期盼地看着自己丈夫。 李德明微笑点头,在妻子的樱桃朱唇上轻轻一吻:“小羊,咱们大夏国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是吗?我要听我要听,王上,你快讲给我听。” “好好好,我的小羊就是个急性子。我给你说啊,这一路南下,我们先是在贺兰山嵬名谷……” 说着,李德明把自己这一路上的经历一一道来,听到紧张的时刻,卫慕氏紧紧抓住丈夫的手,手心里沁满了冷汗。 边走边说,二人进了大帐,李德明接过侍女递来的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酒一饮而尽,用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还是我大夏国的奶茶酒好喝,对了,小羊,咱们的昊儿呢?” “回王上,元昊已经开始背三字经啦,张浦先生在教他呢。” “嗯,让他学好汉人的文化,知己知彼,才能做到百战百胜!” 说着,李德明一招手叫来随从:“击重鼓,我有要事商议”接着冲身旁的卫慕氏轻柔一笑:“小羊,你先去准备酒肉,等我升完帐,马上就去看你们娘俩。” “就知道你的军国大事。”卫慕氏依依不舍地走了。 她前脚刚走,大帐外就响起隆隆擂鼓声。 西夏升帐有三种擂鼓方式,羊皮小鼓响,中品司和下品司要立刻赶到,一般商议的都是兵器、战马的分配问题; 牛皮重鼓响,所有上品司和带牌特使必须马上赶到大帐听命,说明西平王有军国大事相商。 两种鼓交替擂响,那就是要行军打仗了。此时牛皮重鼓声响起,李德明打开漏壶,细沙缓缓流下,一通鼓还没敲完,沙子才流下一半,已经有二十多人先后拍马赶到。李德明军纪朝纲严明,只要升帐鼓声响起,漏壶细沙流完之前,相关人等必须赶到,否则军法从事。 这些人或有文人打扮,或有武将装束,都是李德明重用的臣子。 眼看人已到齐,李德明坐在王座,环顾四周道:“各位,这次我去宋朝,收获不少。宋朝的皇帝接受了我们的请和,答应每年赐给我们岁币和茶叶布匹。” 群臣一听,全都大声叫好。西夏苦寒之地,农耕文明还不发达,这些岁币对生活并不富裕的部族来说,非常珍贵。 “但是,凡事有好有坏,我在宋朝皇帝的宫殿里,遇到了潘罗支。”李德明话音刚落,众人都是“啊?”的一声,这潘罗支害死西夏首领李继迁,每个党项人恨不得生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才好。 于是,李德明将这一路上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众人听得唏嘘不已,都说王上果决英明,是大夏国之福。 这时群臣中闪出一人,看穿着,像是党项人,但头上却挽着宋人的发髻,看面容,也不似党项人那般宽额大脸、下颌饱满,而是弯月长眉,鼻梁扁平,大耳外翻,两道长长的八字胡须,看上去自带几分严肃,他冲着李德明深深一揖。 “王上,依臣看,这潘罗支一定是故意为之,恐怕宋朝和吐蕃六谷各部落之间已经结成秦晋之好了。” 说话的人是中书省特使张浦。张浦是李继迁最为信任的汉人,多谋善断,很会用兵。 当年李继迁派他去宋朝求和,被宋太宗扣押做人质,逼迫李继迁接受更多条件,李继迁不肯。可是这张浦受尽折磨,却最终想方设法逃回西夏,令李氏父子感动不已。 李德明时代,张浦已是众臣之首,掌管上品司中书院,同时赐给他敕燃银牌。无论何人,见到符牌就相当于见到西平王本人。 “不错,张特使料事如神。我在大殿上故意不行大礼,那小皇帝处处与我们为难,其实已经识破我身份。” “王上,宋朝皇帝恐怕并不只是识破你身份这么简单,臣斗胆猜测,这次王上的行踪,其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哈哈哈,张特使果然猜中。你们看……” 说着,李德明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帛卷轴,手腕一抖,众人只看到“诏书”两字:“来,张特使,你给大家读一读吧。” 张浦躬身接过诏书,看了几眼,正准备宣读,李德明一摆手:“开头那些自吹自擂的话就不用念了,捡重要的读。” “谨遵王命!” 张浦清了清嗓子,念道:“西平王,你以为这一路南下为何畅通无阻?其实你一过白马川,朕就收到了关于你的消息。不过你约束下属,低调行事,朕心甚悦,不想与你为难。你扮成随从上殿不跪,朕宽宏大量,也不和你计较。你好气度,和杀父仇人同处大殿,还能顾全大局。你好手段,临危不乱斩杀山黄,给朕留了面子,朕已经有点欣赏你了。但愿你言行合一,别再袭扰我边境要塞。朕敬你是个汉子,赐你岁币茶帛,望你世代称臣,共抗辽国。否则,朕手握百万雄兵,与吐蕃、回鹘同时夹击,你党项人再能征善战,又能抵抗到几时?话不多说,你好自为之。” 张浦读完,众人面面相觑,心说这大宋皇帝倒是个干脆利落的人,说话一点不绕弯子,难怪那潘罗支叫他“小赵兄弟”,他也不生气。此人年纪不大,却能不拘小节,心胸豁达,远见卓识,倒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 “各位都是本王的心腹之臣,你们怎么看?”李德明看了看群臣,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王上,臣以为应该先杀潘罗支,为先王报仇血恨。”说话的是卫慕双羊的弟弟卫慕山喜,借着妹妹王妃的身份,卫慕家族在党项人中颇具威望。 李德明“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小皇帝说要和吐蕃回鹘一起搞咱们,这可不得不防啊,我看咱们不但要打吐蕃,还得干掉甘州回鹘,这河西之地本该就是咱们的。”说话之人名叫野利天都,是党项族人中颇具威望的野利家族首领。 李德明微微一笑,不发一言。 众人有说继续打野谷袭扰边境的,有说联合回鹘共同对付吐蕃的,各抒己见争论不休。张浦看着那张诏书,沉思不语。李德明问:“张特使,依你看,我夏国该如何应对?” 人们齐刷刷将目光汇聚到了张浦一人的身上。 “王上,这宋朝、吐蕃和回鹘,都不是难事,河西走廊战略要地早晚是大夏国囊中之物,等时机成熟,王上还要称帝建国!牢牢卡住西去的交通要道。只不过,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 “哦?什么前提?” “迁都怀远!” 这话一出口,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一起望向李德明。 迁都可是大事,眼下灵州城刚刚有点起色,弃之而去未免可惜。 这时,角落里一个盘膝坐在地上、身穿绿袍的长发老者忽然颤巍巍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晃着一头灰白的长发,满脸的皱纹紧紧锁在了一起,嘶哑着嗓音道:“大王,迁都万万不可。” 众人知道,这是巫君堂大厮乩赏羽洽满。 党项人非常重视巫师,重大节庆或行军打仗前,都会请巫师进行占卜。李德明时期,在西夏特设“巫君堂”,诚邀各部落巫师,占卜祭祀。这赏羽洽满,就是巫君堂大厮乩,西夏最有威望的巫师。 “哦?请赏羽尊者明示。” 说着李德明站了起来,以示敬重。 “大王啊,这灵州是先王拿命拼下来的,我夏国五州,哪个州不是浸满了先王的汗水和鲜血?这灵州做为首府之地,暗藏龙脉。大王如果迁都,龙脉势必连根拔起,祖宗基业定受影响,这是其一。其二,迁走龙脉,这贺兰山中妖邪鬼魅没了震慑,他们必将四散逃出,到时候首先深受其害的,就是我大夏国子民。大王此行遇到远古巨兽山黄,只是一个先兆,龙脉不稳,鬼魅作祟,社稷堪忧啊。” “这……” 对于巫师的意见,李德明一向很看重。赏羽洽满如此强烈反对迁都,让他一时间也没了计较。假如真像他说的,迁都导致龙脉不稳,那岂不是把祖宗的基业都毁在了自己的手中? “王上,臣有话说。”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大帐的另一个角落里,一名黑袍老者缓缓走上前,这人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一双水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下颌又尖又长,满头卷发,正是新晋的王室萨满巫师格桑伟伟。 西夏巫师分为两派,各部落巫师被称为厮乩,属巫君堂管辖。而王室内也有巫师,主要负责夜观天象、占星解梦,赐福祭祖。由于王室巫师又是阿尔泰地区通古斯族的萨满教分支,因此也格外受到西夏贵族的推崇。 格桑伟伟斜了赏羽洽满一眼,大声道:“我这几天夜观天象,客星虽然很亮,却不如主星耀眼,北方七宿,闪耀异常。那怀远地区上空,似乎有龙飞翔,这是大大的吉祥之兆。依臣之见,就该把握千载难逢的良机,早做迁都准备。” “你看怀远有龙飞翔?哈,我怎么看着贺兰山一带黑云弥漫,妖气渐起呢?”赏羽洽满说着连连摇头,对萨满巫师的话十分不屑。巫君堂与萨满教一直不和,当着众人的面,两个人又针锋相对起来。 “如果像赏羽大人所说,难道我们就放弃那祥瑞之地,苦守在灵州吗?” “可是,一旦龙脉震动,妖魔鬼怪出世,第一个遭受劫难的,不也是我党项人吗?” 顿了顿,赏羽洽满又道:“不知格桑大人置我党项子民安危于不顾,力主迁都到底是何用意?” “我若说是天意,赏羽大人未必能信,但你巫君堂摆弄民间巫术,又怎知这天象之奥妙?” “这么说,格桑大人认为我巫君堂不如你萨满教高贵咯?” “我只是据实说来,赏羽大人不要血口喷人……” 两个巫师言辞激烈,互不相让,李德明又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只能用眼神向张浦求助。 张浦一笑,走到赏羽洽满和格桑伟伟之间,各深施一礼,以示尊敬,接着朗声说道:“王上,两位尊者,夏国五州的确是先王以命相拼得来的,哪个州都很重要。 但今天宋朝皇帝的这个诏书说得再明白不过,一旦他们和吐蕃六谷部、回鹘勾连起来,将对我们形成三面夹击之势。 灵州地处战略要冲,的确是对宋朝作战防守的天然屏障,只可惜太靠近边境,没有战略纵深。一旦三面夹击,我主力部队很容易被困。而怀远距离宋朝边境较远,东、南两个方向有九曲黄河天险,西有贺兰山做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此其一。 其二,灵州苦寒之地,土壤贫瘠,长年打野谷征战不休,百姓都被征用当兵,哪有时间生产劳作?加上城中存粮不多,如果与宋军交锋,陷入拉锯战,我们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可是怀远就不一样了,那里紧邻黄河,土地肥沃,适合农耕。非战时可让部队军垦,打仗时集结军队方便快速。至于说龙脉迁移……” 张浦说着,向赏羽洽满再施一礼:“我倒是有个两全之策,就怕……” “但说无妨。”李德明连连点头,示意张浦说下去。 “王上可将现存部分精锐部队和巫君堂留在灵州,先将百姓陆续迁往怀远,一则保留龙脉之气,二则有赏羽大人的弟子和我大夏国精良铁骑共同驻守,相信什么妖魔鬼怪,也不在话下了。” 赏羽洽满一听,有些焦急起来:“事到如今,此话不得不说了。好教王上知悉,自贺兰山神开辟我五州之地,每九百九十九年就有一次灵界轮回,期间必然发生重大变故,灵门大开,可通古通今、通未来世界,到时候妖邪鬼魅穿越灵门而来,一旦失守极有可能造成时空颠倒,引发重大骚乱,到时候,可就不是人力能够挽回了。” “灵界轮回?”李德明一怔:“老尊者,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这个秘密老奴已经守了一辈子,这是老奴师父的师父一代代人口口相传,命弟子誓死守住灵门,保我党项人不受牵连。眼下距离这一次灵界轮回只有十几年时间,老奴想,这轮回之日,必然发生大事,想想看,还有什么事,比迁都更大呢?没办法,老奴今天不得不提。” “是么?巫君堂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却迟迟没有向王上禀报?偏偏要在这关键时刻,阻挠迁都这等大事?” 格桑伟伟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周围众人,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做出一副十分无奈的样子。 “你……” 赏羽洽满直气得浑身发抖:“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老夫拼着冒犯天颜的危险,这才告知王上这个秘密,怎么到了你的嘴里,话便说得如此难听!” “王上,老臣以为,真正的天机,是我大夏国必成一方霸业。迁都就是早定龙穴,一旦建起王城,大夏国五州安定,国运昌隆,这可是千秋万载的大事。哪能被一个子虚乌有的灵界轮回阻挠进程?” 赏羽洽满怒道:“好,既然你不信灵界轮回,老夫今天便悖逆天道,给大家看一看,灵界轮回、灵门开启是什么样子。王上,请恩准老奴现场做法,演示灵界轮回。” 李德明心中也早已怀疑这灵界轮回到底是真是假,此刻见巫君堂大巫师要当众演示,点头道:“那就有劳老尊者了。” 赏羽洽满对着李德明深施一礼,接着冲帐外喊道:“来人,巫君堂弟子何在!” 话音刚落,八名巫君堂弟子应声进入大帐。 赏羽洽满命八名弟子按照乾宫、坎宫、艮宫、震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等八个方位站定,自己则来到中宫位置,将手中拐杖立起,口中念念有词,灰白的头发不停地抖动,忽然他手中出现一面铜镜,一道金光朝着乾宫方向的弟子射去。 那名弟子张开两手,怀中也出现一个闪闪发光的铜镜,将这道金光又折射向坎宫方位。 站在坎宫的弟子依法炮制,折射向艮宫。 八名弟子依次连通,最后,兑宫的弟子将那道金光又折射回赏羽洽满,九面铜镜同时飞起到半空,形成一整块巨大的镜面。 众人仰头看去,只见镜面中渐渐显现出图像。 “瞧,那是贺兰山吧?” “没错,这边可是腾格里沙漠?” “快看,是柔狼山、还有杀牛岭……” “啊……那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宋朝的城镇!” “吐蕃、这是吐蕃的草原” “大理,是大理赞陀寺……” 大帐内众臣指着镜面中依次出现的地点,有的去过,有的没去过,片刻间倒也认得七七八八。 忽然镜面中强烈的白光一闪,出现一道椭圆形的拱门,乍一看,像是天空开了一道天眼。众人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不敢直视。 过了片刻,只听镜面中轰隆隆雷声翻滚,电光一道接着一道,拱门中怒吼咆哮声一阵阵传来,接着大批野兽蜂拥而出。 “啊哟,那就是山黄吧?好大的块头,好长的獠牙!” “那是什么?啊……一条巨蟒。” “快看!是梼杌,梼杌可是上古四大凶兽……” “哎哟,这水中的妖怪在吃人……” 镜面中的画面极速变幻着,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瞪大双眼,生怕错过每一个画面,漏掉某个关键信息。 突然,帐外传来阵阵滚雷,就像是有千万人在上空擂响战鼓,雷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远比镜面中的雷声来得猛烈。赏羽洽满和八名巫君堂弟子额头见汗,袍袖抖动,似乎在咬牙苦苦支撑。 猛然间一道闪电穿透帐顶,正打在镜面上,赏羽洽满等九个人纷纷摔倒在地,九面铜镜被击成碎片,镜中的图像也消失不见。 “老尊者,你怎么样?” 李德明快步走到赏羽洽满身旁将他扶起。 “王上,提前透露天机,悖逆天道,有损阳寿,老奴已经尽力了。” “是我的不对,老尊者年事已高,本王不该让你再冒这个险。” “王上别这么说,是老奴自愿而为。迁都与否,是王上的霸业所系。其中的利害,老奴职责所在,却也不敢相瞒,今日说话直白,还请王上体谅。” 群臣都被刚才的景象震慑,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只有格桑伟伟独自站在一旁,面露冷笑,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值一哂。 李德明扶着赏羽洽满坐好,自己在大帐中来回踱步,沉思不语。 格桑伟伟所说的“怀远有龙飞翔”让野心勃勃的李德明心痒难搔,加上张浦的这一番战略分析,他已有七分心动。 赏羽洽满是各部落首推的大巫师,灵界轮回虽然大家都是头回听说,但从刚才的演示来看,如果迁都真的动了龙脉,万一有不测风云导致灾祸发生,又该如何是好? “事关重大,这件事各位再容我仔细考虑一下。” 第三章 如巴冬玛 夜色正浓,李德明挑起帐帘走出王帐,此时正值隆冬,寒气逼人。满天星斗闪耀,北斗七星挂在正东方向的夜幕中,贪狼星熠熠发光,显得十分夺目,但那斗柄的破军星却又不甘示弱,时暗时明,遥相呼应。李德明深吸一口气,辨明了方向,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王室萨满教营房走去。 还没走到,就见黑暗中影绰绰立着一个人,一双眸子发出两道蓝光,正是格桑伟伟。远远见到李德明,他将手中的权杖放下,单膝跪地就要行礼。西平王快走两步上前扶住:“格桑大人免礼,你怎么半夜守在这里?” “王上,老臣知道您要来,特地恭候在此。” “哦?” “恕老臣斗胆猜上一猜,今天的朝会,对于迁都一事,王上已有七分心动,却又有三分犹豫。” “你与赏羽老尊者都是本王颇为倚重的老臣,本王不想看到你们起了争执。意见不和,原本可以沟通化解。” “愿尊西平王教诲,天气寒冷,请王上帐内说话。” 格桑伟伟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朝着萨满教会的方向走去。进了教会大帐,李德明就是一愣。整个大帐内摆了一座硕大的沙盘,几乎将大帐塞了个满满当当。 沙盘上依次划分着西夏、回鹘、吐蕃、大理、契丹以及宋朝的国土范围,分别用六种颜色加以区分。每一块国土都制作十分精致,甚至连沙漠、山川、森林、河流都加以勾勒,看上去栩栩如生。 李德明站在沙盘前,当今天下的版图一目了然,不禁暗暗点头:这萨满教果然有过人之处。 格桑伟伟口中念念有词,将双手向沙盘猛地一挥。那些沙漠、山川、河流竟然像是活了一样,仔细看,似乎还有小人儿在往来活动。 “王上请看,这便是西夏五州之地。” 格桑伟伟用手在西夏版图上方轻轻一抹,沙盘上出现了成群结队的党项人,有的在深山中打猎砍柴,有的在黄河沿岸耕种放牧,生活倒也悠哉。突然,从甘州方向杀来一支军队,冲入党项部族中,霎时间党项人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李德明大惊失色道:“这是何故?” “这便是潘罗支带领的吐蕃六谷部,王上莫非忘了,先王继迁公的遭遇?” 李德明胸口起伏,大声道:“父王之死,本王绝不会忘,党项人与那吐蕃六谷部仇深似海。” 格桑伟伟道:“不错,这便是先王生前最后一战。正所谓我不犯人,人却犯我。这笔账,咱们给他记下了。” 接着,他又将手伸向契丹版图轻轻一挥,只见漫山遍野的重装骑兵向着贺兰山方向奔来,一路烧杀抢掠,西夏军民浴血奋战,无奈敌众我寡,党项人十者战死七八。 李德明颤声道:“父亲和我向辽国世代称臣,为何契丹人会进犯我夏国领土?” “王上,这世上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臣属关系,只有永远的利害相权。早晚有一日,西夏的强大会引起契丹人的警惕。但更要命的,是我们腹背受敌……” 说着,他又在宋朝版图上一挥,只见宋夏接壤处三川口一带,又是刀兵四起,战乱丛生。战争之后,宋朝关闭边境,切断商贸往来,党项人生活更加艰苦。 这时,从大理方向赶来大批的马队,投入到东京汴梁一带,这些战马又源源不断被运送到宋夏边疆,宋朝的防御更是一层叠着一层。随后,整个沙盘都活了过来,各方势力几乎将西夏重重包围起来。 李德明直看得冷汗不断:“请问格桑大人,这难道就是我大夏国今后的处境?” 格桑伟伟点了点头,幽蓝的眼睛死死盯住李德明道:“王上,党项人虽然能征惯战,但如此腹背受敌,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力挽狂澜?” 李德明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如此说来,迁都势在必行,否则,失了战略要冲地位,将来后患无穷。” 格桑伟伟单膝跪倒,双手抱拳:“王上明鉴!只有顺应天时,再占住有利地势,笼络人心,才能在今后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为大事者,必不能拘泥于小节,王上是拓跋皇族的后人,此后必能成就一方霸业。” 李德明点点头道:“辛苦格桑大人了,本王已有计较。” 两个人又寒暄几句,李德明出了教会大帐,又往巫君堂的方向走去。因为还有一件事在他心中萦绕不散:迁都到底会不会引发灾难?所谓灵界轮回、灵门开启,又该如何应对? 以往巫君堂总是灯火通明,大厮乩赏羽洽满会亲自点拨座下弟子传诵咒语,习练巫术,但今天,整个巫君堂营房一片寂静,只有大厅里点着微弱的烛火。李德明放轻了脚步走到门前,故意咳嗽了一声。里面传来赏羽洽满苍老的声音:“王上,老奴正在做法,请恕老奴不能远迎之罪。” 李德明一笑,迈步走进大厅,看到眼前的景象又是一愣:大厅里数十名巫师席地而坐,两只手搭在旁边的人肩上,围成一圈。人从正中坐着赏羽洽满,一头灰白长发几乎垂在地上。借着烛光瞧过去,老巫师面色苍白,似乎皱纹更加深了。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木盒,众人摇摆着身体,对着木盒轻声呢喃,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咒语。 李德明觉得自己似乎来的不是时候,略有尴尬地问道:“老尊者,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你们?” “不不,王上,老奴知道王上今晚要来,刚才特此占卜一卦,请看。”说着,赏羽洽满拿开了木盒的盖子,微弱的烛光下,木盒里一只乌龟探出了头,它的背上,还盘着一条白色的蛇,那蛇双目通红,黑色的信子吞吐不定,夜晚看起来格外瘆人。 “啊,老尊者,这难道就是龟蛇意通玄武吗?”李德明看着眼前的景象,按捺不住好奇。 “王上,这便是我西夏王族祖传宝物,玄武宝盒。刚才老奴托它们去见了斯胡家菩,询问了一些关于灵界轮回的事。” 听到这里,李德明不由得心中一凛,这正是他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斯胡家菩就是西夏语中的贺兰山神。 “老尊者,本王愿闻其详。” “王上,老奴斗胆请教,先王给你取的党项名字是什么?” “如巴冬玛。” “你可知道这名字的寓意?” “猱人第一,先父是让我不要忘记党项人的复兴大业。” “这只是其一啊王上。”赏羽洽满目光闪烁,仰起头,仿佛想起了很久远的的事。 “当年,贺兰山山神曾化作一名骑手,寻找自己的继承者。当来到凉州之地,他见到了当地的一个神女,两人情投意合,共生下七个男孩。生到第七个的时候,天上忽然出现了一颗吉祥之星,霞光万道,不论白天黑夜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中原的星象师看到后,火速报给宋朝的皇帝,他说,这种星象预示着西边将出现一位新的天子,而且已经降临人世。宋朝太宗皇帝闻讯大惊,立刻派出大将曹彬率军到凉州一带寻找,只要是两岁以内的男孩全部捉来杀掉。那孩子的母亲因为生育之后没了神力,情急之中把小孩塞进一个木盒,并在盒子里装了一蛇一龟,藏到了荒野的草丛中。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天上立刻飞来许多重明鸟,把这男孩团团保护起来,又有正在哺乳的白泽瑞兽从远方赶到,跪下来喂男孩乳汁。就这样,这个小孩逃过了皇帝的追杀,被党项首领李继迁收养长大。如今,他已做了西平王。” 李德明听到这里“啊”的一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老尊者,你是说,是说本王是……” “不错,王上,你是贺兰山神的儿子,这如巴冬玛的名字,就是你的母亲为你所取。是要你记住,将来无论你带领党项人建立多大的成就,保护贺兰山下的子民,一生都不能忘记。” “老尊者所言极是,保护我贺兰山,就是保护我党项子民,本王万万不敢忘。”说着,李德明把眼光投向了赏羽洽满面前那个木盒:“莫非这就是我当年藏身的那个木盒?” “是的王上,当时神女放进一龟一蛇,就是要它们禀告贺兰山神,要他保护自己的儿子,因为他们共生七个孩子,唯独这一个将来会长成为一代明主。” “那……其他六个人呢?” “吐蕃六谷的潘罗支,他的弟弟厮铎督,甘州回鹘可汗夜落纥,青唐吐蕃欺南陵温,大理赞陀寺梵通法师,大理正治帝段素真,他们与王上及后人或友或敌,这些都是后话了。” “怪不得有些人和我党项人征战不休,原来有这样一段孽缘,我该如何应对?还望老尊者明示。” “王上,今天老奴听到迁都的建议,知道王上其实心意已决,张浦大人所说确实有理,老奴刚才用玄武宝盒占卜,也已得知天意。” “哦?天意如何?” “天意难违!王上,西夏必然成为一方帝国。但凡事有利有弊,迁都之后,龙脉连根拔起,那九百九十九年的灵界轮回势必到来,贺兰山妖邪鬼魅也将倾巢而出,你和王子元昊,必须找到九名通灵使者,集合九灵之力,封住灵门,保我贺兰山子民度过劫难。” “通灵使者?那会是谁?现在可知道他们的消息?” “王上,今晚老奴集合巫君堂所有巫师的力量,就是要施法让我们的魂魄先行一步,去探寻那灵界轮回中的每一步的凶险,这次施法需要九天时间,请王上为我们派兵驻守。” “这个没有问题,本王马上调集精锐前来保护……” “不忙不忙,王上,还有两只神兽,请王上一定细心呵护,他们就相当于你的再生父母,是护佑我西夏王朝的神兽,日后必有大用。” 说着,赏羽洽满一声呼哨,大厅外忽然传来一声划破夜空的鸣叫,李德明走出大厅,只见天空落下一只大鸟。这鸟通体火红,尾翼金黄,双翅展开能有四丈开外,落地时卷起漫天雪花。这大鸟的每一侧都长着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好像一只红彤彤的凤凰。 紧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跃过围墙跳进院中,发出“嘶昂嘶昂”的叫声,这野兽身体好像狮子,头顶上却长有双角,四个脚爪十分粗壮,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甩来甩去,见到李德明,一个纵跃来到他面前,用头轻轻擦着他的肩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显得十分亲昵。 “王上,这就是你命中相随的重明鸟和白泽兽。这重明鸟日飞万里,能搏击猛兽,吓退妖邪。那白泽兽能认得出千百种鬼怪,通万物之情。不过这头白泽年龄还小,没修炼到那个地步,但和重明鸟一起保护王上,已是绰绰有余。将来完成灵门封闭,这两只神兽责任巨大。老奴暂别九天,王上请多保重。” 李德明抚摸着白泽的头,回身再看大厅时,忽然一阵狂风卷起,厅门哐当一声关闭,把巫师们关在了大厅里。李德明还想再说什么,就听大厅内嗡嗡念咒的声音突然大作,想来应该是赏羽洽满等人已开始施法。他不愿惊动太多人,冲着重明鸟和白泽摆了摆手,两只神兽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各自去了。走出大院,李德明招手示意卫兵加强警戒,随后径直向自己的寖帐走去。 卫慕双羊已把备好的酒菜热了两次,都不见李德明回来。眼看儿子李元昊捧着小脸坐在桌前双目沉沉,几次险些歪倒,却努力又把眼睁开,心里十分不忍:“昊儿,你先睡吧,明天一早就能见到父王了。” 那李元昊虽然只有三岁,却生得冰雪聪颖:“我不,我怕明天一早父王又要早早去升帐,他白天那么忙,我只有晚上才能见到父王。” “是谁这么惦记着我啊?” 李元昊话音刚落,大帐外就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父王……”李元昊听到声音立刻扑向帐帘,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闪而入,正是李德明踏雪归来。他一把抱起李元昊高高抛了起来,逗得儿子咯咯直笑。一旁的卫慕双羊连忙过来替他脱下大氅,招呼着爷俩入席。 “父王,你还没有给我说你这次去宋朝路上遇到的故事,母后说你可厉害了,杀了两头怪兽呢。”李元昊一边吃着母亲递到嘴边的羊肉,一边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父亲。 “来,这就是我这次出门带给昊儿的礼物。”说着,李德明从腰间的皮囊中摸出了一对长长的尖牙,这正是第一头被他斩杀的山黄兽獠牙,李德明给两颗獠牙的根部都钻了小孔,用皮绳穿了,做成了两个吊坠。 李元昊接过两颗獠牙,极为好奇地抚摸着:“父王,这就是怪兽的牙齿吗?” “嗯,这是山黄兽的獠牙,极其坚固,牙尖锋利无比,你刘仁勖伯伯的战马,就是被这对獠牙咬死的。” “啊,父王能杀死这么厉害的怪兽,那父王比它更厉害十倍、百倍。”李元昊说着,露出了倾慕的神色。 “送给你,喜欢么?” “喜欢!”李元昊一头扎进李德明的怀中,撒了一会儿娇,又把头抬了起来:“父王,我只要一个,另一个给你,我们一人戴一个好不好。”说着,把另一枚獠牙递在父亲的手中。 卫慕双羊欣喜地摸摸儿子的脑袋,刚想夸他懂事,忽听帐外一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似乎隔着很远,又似乎就在耳边,笑得人心中十分惶恐。卫慕双羊只吓得脸色都变了,颤声问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深更半夜敢来王帐撒野!” 李德明应变不惊,十分沉着,一手按住腰间的宝剑,一手示意妻子看好元昊,缓缓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冲帐外朗声说道:“何方高人拜访,西平王李德明有失远迎,失礼了。” 那人忽然止住了笑声,瞬间帐内帐外死一般寂静。卫慕双羊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外套裹住李元昊,似乎生怕他被人夺走。可李元昊却一点也不害怕,一只小手紧紧握着父亲送给他的那颗獠牙,像握着一把利刃,警惕地盯着帐帘处。 忽然,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灰影从帐外扑面而来,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分辨。李德明应变奇速,手中宝剑寒光一闪刺向灰影,谁知这一剑刺出,竟然就像刺进了空气,那灰影不闪不避,眨眼间立在三人之间。李德明握剑的手不及回撤,另一手抄起李元昊递给自己的山黄獠牙直插对方咽喉,这一下也是变招奇快,连那个灰影都忍不住“咦”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他袍袖一裹,缠住李德明的手臂向后一扯,李德明收势不住,整个人被带着摔了出去。 但他毕生骁勇果敢,平生百余战,杀敌无数,党项人身体中天生流淌着战士的血液,电光火石之间,李德明用宝剑一点地面,借这一甩的力道,身体在半空划了个半圆,顺势回转,另一手的獠牙匕首跟着向前刺出,直奔那灰影的后脑而去。 眼看就要刺到灰影,却不料那灰影一晃,瞬间了没踪迹,李德明这一刺收势不住,就要伤到妻子和儿子,他身在半空,再想收住力道已无从借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突然感觉自己的双脚被人死死地拽住,递出去的獠牙匕首,在娘俩面前不到一寸的地方生生停住。霎时间,大帐内静得似乎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哈哈哈哈,西平王,你要杀了我不成?” 李德明回身撤剑,挡在妻子和儿子身前。他一生从未见过身手如此之快之人,知道今天遇到了硬手,悄悄把另一手背在身后,示意妻子带儿子先走,自己设法挡住对方。 借着烛火,三人这才看清那个灰影,原来是个灰袍的道人,只见他手持一把拂尘,斜背宝剑,面如满月,方脸阔口,颌下黑色长髯飘洒胸前,生得仙风道骨。 道士哈哈一笑,对着李德明一拱手:“方外野人袁恕人见过西平王,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李德明心中一惊,袁恕人的名字他听过,据传是袁天师的后人,能知天文地理,能知未来之事,可他只是听说,不想今天遇到了真人。当下浅浅作揖,拱了拱手:“不知道长今天光临本王大帐,有何贵干?” 袁恕人仰天打了个哈哈:“西平王看来并不欢迎贫道啊,也难怪,贫道来得唐突冒昧,叨扰了大王与家人团圆,在这里先行道歉了。” 李德明摆了摆手:“道长不必过谦,袁氏天师威名远扬,本王早已听说,只是道长一向在中原居住,怎么突然光临我大夏国灵州王帐?刚才若不是道长神力惊人,以我这粗手粗脚的功夫,万一伤到了仙长,岂不抱恨平生?” “诶……”,袁恕人笑着一摆手:“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贫道这次来,是想跟大王借一个人。” “哦?不知道长要借谁?只要本王能办到,一定成全。来,咱们坐下喝两杯,慢慢说如何?” “繁文褥节就免了吧,多谢大王美意。贫道斗胆,想借小王子十五年时光,不知道大王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口,李德明夫妇脸色齐变,万没料到对方竟然冲着李元昊而来,元昊是小王子,倾注了李德明夫妇全部的寄托和希望,岂能随随便便拱手借人。 李德明这时已经颇为不快,重重哼了一声道:“看在袁天师的面上,道长就算要借我大夏国一座城池,本王也不是那心胸狭隘之辈,只要对我党项子民无害,本王都可做主。但元昊是我的亲生骨肉,今后还肩负着复兴大业,别说借你十五年,就算一个时辰,片刻也不行,道长请自便,恕不远送。” 说着,李德明一脸不悦,把手一伸,再也不看袁恕人一眼。 “唉……都说西平王为人豪爽,不拘小节,贫道这才冒昧前来。只可惜,迁都之日龙脉连根拔起,妖邪四出,到那时你拓跋皇族中,连个力挽大局的人都没有,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袁恕人连说三个可惜,一甩拂尘,就要转身离开。李德明原本对他的无理要求十分恼火,一听他说“迁都之日龙脉连根拔起”,心中一凛,张口而出道:“且慢!道长如何得知那灵界轮回之事?” “嘿嘿……我是干吗的?那风中早已弥漫妖邪鬼魅之气,闻着味儿,贫道找到了这里。”说着,袁恕人一指李德明手中的那颗山黄兽獠牙:“大王以为,这山黄兽从何而来?” “本王听老巫师说,这山黄的出现只是个先兆。” “不错,山黄只是开始,贫道已勘察过贺兰山嵬名谷,在大王杀死这头畜生之前,已有几十户党项族人被它杀害。山中生灵正遭遇涂炭,虽然大王这次杀了山黄,但过不了多久,那穷奇、毕方、相柳、梼杌等怪兽一旦通过灵门来到世上,你的大夏国将成一片炼狱之地,党项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到那时再无回天之术,大王可想过这一节。” 李德明听完这话不由得心里暗暗吃惊,袁天师能知未来之事,如今他的后人就站在自己眼前,说着即将到来的灾难,这让李德明多少了信了个十之八九。但对方的要求又太过无理,竟然要借走元昊十五年。自己的亲生骨肉,怎可随便借给他人? “本王相信,道长所言句句是为我大夏国着想,只是……只是昊儿……” “哈哈哈,西平王不必担心,贫道就住在贺兰山脚下的踏云庵。元昊小王子跟着我吃住在那里,十五年时间,贫道教他点武功法术,不求通天彻地,但求危急关头,能救党项子民于水火。大王夫妇若是想念,每过五年可来探望一次。” “这……”李德明和妻子对望一眼,心想这道人不容分说就给安排妥当,也不知他是敌是友,还没完全取得自己的信任,就要带元昊离开,而且这一走就是十五年,这谁受得了? “道长,此事还容我与贱内再商议商议如何?” 袁恕人眯着眼,摇头晃脑掐着手指,忽然向大帐门口一指:“现身!” 大帐外忽然一阵烟雾升腾,烟雾过后,一头独角犀牛喷着粗气,磨着四蹄摇头摆尾冲入大帐,来到袁恕人身后。 “西平王,事关重大,当断则断……”话音刚落,袁恕人拂尘一卷,隔着两丈远,李元昊竟然从母亲的怀中飞了出去。 “父王……”李元昊飘在空中,拼命挣扎,无奈他才只有三岁,力气太小,挣不脱对方的法术。 “昊儿……”李德明大喊一声,正要伸手去抓住元昊,忽然眼前灰影一闪,袁恕人抱起元昊,早已坐在了犀牛背上,那独角犀一声嘶吼,撒开四蹄冲出大帐,等李德明夫妇冲到帐外,袁恕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四章 深谷之战 袁恕人跨上独角犀牛,把李元昊夹在腋下,一阵风似地冲出大帐,那独角犀身高腿长,迈开大步瞬间就消失在夜色中,李德明夫妇再想追赶,却哪里追得上。李德明心思一动,仰天打了个呼哨,不一会儿,黑暗中一声长鸣划破夜空,重明鸟从天而落,紧接着白泽兽也尾随而至。李德明手指袁恕人消失的方向:“快,快把小王子追回来。” 两头灵兽心领神会,转身风驰电掣而去。卫慕双羊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大王,我舍不得昊儿,昊儿能回来吗?” “夫人放心,一定不能让昊儿有事。” 独角犀正在全力狂奔,忽然一阵狂风迎面而来,一头火红的大鸟从天而降,伸出利爪朝着犀牛的双眼抓来,袁恕人应变奇快,右手从背后抽出天罡剑对空一指,一道剑气凌厉刺出,眼看就要伤到重明鸟。这时整个独角犀忽然向旁边一个趔趄,险些摔了出去,那道剑气也就偏了方向。袁恕人定睛一看,就见一头白毛怪兽一边跑一边撞向独角犀,虽说这怪兽比犀牛小了一号,但撞击力道却很大。 “好厉害的畜生!昊儿,你爹娘不放心贫道,连重明鸟和白泽兽都派来了,哈哈哈……好吧,今天便让你见识贫道的手段。”袁恕人说着,左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昭昭其有,冥冥其无,诸神卫护,天风消衍,起!”就见平地忽然刮起一阵龙卷风,连同满地的白雪盘旋升空,将重明鸟和白泽兽一起卷入风中,向着灵州城方向返回去了。 “你、你这妖道,你使什么破法术,快放我下来,不然……不然”李元昊一边喊叫,一边挣扎。 “不然怎样?” “不然等我父王追来,定会把你屁股打开花。” “哈哈哈哈,你父王纵然武艺高强,也是些行军打仗的杀人技法。我要教你的,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御灵之术,刚才那一阵风,难道你不想学吗?” “我……我……呸,谁稀罕学你的臭法术,快放我下来!” “等你将来学有所成,纵横天下,两世为人之时,谢我都来不及,走罢。”说着,袁恕人催动独角犀,向着贺兰山方向一路奔去。 李德明焦急地在大帐前踱步,忽然听见狂风怒吼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条白色的龙卷风轰然而至,还没等回过神来,重明鸟和白泽兽从风中掉落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那风随之也就散了,所幸地面有厚厚的积雪,两头灵兽都未受伤,只是起身抖落积雪,显得有些落魄。 卫慕双羊见丈夫的两头灵兽都败下阵来,想到三岁的儿子此去不知祸福吉凶,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李德明抚摸着两头灵兽,查看有没有受伤,随后摆摆手,重明鸟和白泽兽各自去了。 “夫人放心,我这就带上精兵卫队到贺兰山一带寻找,一定要把昊儿接回来。”话虽这么说,但李德明心里实在没有把握。这个姓袁的道士无论武功还是法术,都远在自己之上,连灵兽都奈何他不得,更何况自己带的这些凡夫俗勇。但亲生骨肉遭人挟持,又岂能不救? 想到这,李德明连夜点起一支百人骑兵小队,策马直奔贺兰山而去。 小王子被人掳走,王帐四周营房乱作一团,灵州城大门紧闭,盘查更严。正值新春佳节,人们远远看到王帐灯火微弱,完全不像从前那样张灯结彩鞭炮齐鸣,纷纷议论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年初五这天,破五鞭炮响过一轮,大街小巷渐渐安静下来,夜色深沉,一条黑影朝着巫君堂营房直奔过去。不大工夫,这黑影绕过守卫,越过围墙,悄悄潜入院内,来到大厅门前。大厅内众巫师正在念咒施法,大门紧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人的到来。 黑影缓缓蹲下身,从腰间的一个皮囊里拿出一条银光闪闪的小蛇,顺着门缝塞了进去。那蛇扭动几下,钻入门内。 没过多久,大厅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什么人如此歹毒!” 厅门“哐”一声被打开,赏羽洽满手持拐杖站在门前,月光下,一头灰白的长发遮住了脸,随风乱舞。他的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条银闪闪的死蛇。 “师父……您没事吧?”几名弟子抢步上前,却被赏羽洽满伸手拦住。 “不要靠近我,我身上有毒!” 这时,院外的守卫听到动静,也纷纷赶了过来,将黑影团团围住。那人一身黑衣,遮住了面部,看不出模样。眼见无处躲藏,他一阵怪笑索性站起身来:“中了噬灵螣蛇的毒还能跟常人一样行动自如,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你老大人算一个。” 赏羽洽满袍袖微微抖动:“这世上养螣蛇的,恐怕就只有天瘴门了吧,敢问来的是贺帮主还是胡帮主?” “嘿嘿,区区贱名能被巫君堂堂主提及,也算我胡斤斤三生有幸了。”那黑影两手抱在胸前,丁字步而立,全然没把周围这些人放在眼里。 “胡帮主远道而来,我巫君堂岂有不远迎之理?为何这般偷偷摸摸,又放这天下奇毒的螣蛇暗中咬人?不知是何道理!”说着,赏羽洽满将手中的死蛇扔给了胡斤斤。 “杀了他” “姓胡的,快拿解药……” 得知堂主被毒蛇咬伤,巫君堂众弟子气愤至极,纷纷拔出兵刃准备冲上去拼命。 “慢!”赏羽洽满拦住众弟子:“胡掌门,你来不会只为了要我这把老骨头的命吧?” 胡斤斤冷笑道:“天瘴门做事,向来先兵后礼。这天底下没有白来的便宜,我若有求于你,总须有备而来。” “哦?不知胡帮主所为何来?” “听说,有一个龟蛇宝盒在老大人手上,胡某人倾慕已久,想借来瞅瞅。” 赏羽洽满心中一惊,这玄武宝盒内藏重要机密,这姓胡的如何得知?他心里吃惊,面上不动声色:“我道什么事能惊动天瘴门胡帮主,这原本就是个普通的盒子,是我党项巫师用来占卜算命的,不算什么稀奇之物。” “嘿嘿,老大人,不用跟我绕圈子,这螣蛇之毒,一时噬骨,二时攻心,三时全身溃烂而死,你现在体内早已奇痒难挨了吧?用不了三个时辰,毒性发作,神仙也难救你。” 赏羽洽满这时早已全身骨骼麻痒难忍,他深吸一口气,让真气在体内运转,护住心脉:“倘若我不给呢?” “胡某人的毒物可不是凭你施点巫术就能解的,老大人三思啊……” 眼看双方越说越僵,巫君堂这边众弟子就要动手,忽听墙外一声咳嗽,一个年迈的声音道:“天瘴门这些个猫三狗四的勾当,老夫就瞧不在眼里。”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白须老者已经站在胡斤斤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胡斤斤吃了一惊,一个纵跃向后退出一丈开外,刚站定,发现这老者仍然站在面前,紧盯着自己。连着几个纵跃,对方就像鬼影一样贴着自己,胡斤斤一声大喝,左掌推出,一团黑雾喷散开来。那老者知道厉害,脚尖点地飘出一丈开外。 旁边的几个卫兵没能幸免,有被黑雾沾上的,浑身抽搐了几下,便倒在地上,面上肌肉片刻间消失不见,只剩下阴森森一个骷髅头骨。有认得的人惊呼:“小心,是天蛊……” 这天蛊是天瘴门的独门暗器,和螣蛇一样,也是天下致毒之物。胡斤斤饲养的这些蛊虫,须以剧毒为药引,且经常喂食活人。否则蛊虫饥饿难忍,就会反噬养蛊之人。 那老者大喝一声“好歹毒的东西”,从怀中取出一个金丝口袋,冲着黑雾凌空一兜,尽数收入囊中,接着默念口决,喊了一声“着”,金丝口袋内忽然烈焰升腾,天蛊虫被尽数烧死。 “啊,你……你是风胡子?” 接连七日,李德明带着百人骑兵小队在贺兰山一带反复搜寻,四处打听,附近居民都称没听说过踏云庵这个道观。 这天,李德明漫无目的策马由缰,无巧不巧来到了嵬名谷的谷口。想起几个月前刚从这里抄捷径去往宋朝止战求和,为了斩杀一头山黄,还折损了不少武士和马匹,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嵬名谷中有什么线索? 他自幼跟随父亲南征北战,久经沙场,做事一向果断,当下不假思索,策马冲进谷中,其余武士依次排开,鱼贯而入。 嵬名谷早已被大雪覆盖,积雪几乎没过马腿,众人在雪地中行进速度放缓,阴冷灰暗的山谷中时不时传来几声夜枭啼鸣,听上去阴森恐怖。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就到了上次斩杀山黄的豁口处,早先地上的痕迹早已被雪掩盖,李德明勒住雪花马,举目四望。 忽然,峭壁上几颗歪脖松树的积雪策策落下,紧接着,远处传来策马吆喝的声音。李德明右手在空中一举,示意部队停住,百名武士训练有素,三骑并列,弯弓搭箭,静候号令。 影影绰绰之间,前方山谷中浩浩荡荡走来一队人马,几乎都是黑色战甲着身,一眼望去,黑压压地看不到尽头。对方也发现了李德明的队伍,为首一人远远勒住了战马,身后骑兵也都停了下来。 僵持了片刻,李德明朗声说道:“敢问贵客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去?” 山谷中原本寂静,回声来回激荡良久才散去。就听对方为首之人说道:“大辽国乌古部节度使萧图玉在此,对面何人?” 李德明一愣,辽国萧图玉的名字他很早就听说过,此人总领辽国西北路军事,能征惯战,治军极严,手段残忍,座下八千契丹重骑兵铁林军号称挡者披靡,父亲李继迁曾跟他说过,宁碰三个潘罗支,不碰一个萧图玉。怎么这萧图玉会出现在自己的封地上,而且还带了这么多骑兵? “原来是萧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李德明在此谢罪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西平王,来得匆忙,失礼失礼。”虽然说得客气,但萧图玉的话声中带着一种轻慢。 “不知道萧将军此行有何贵干?可有两国来往通关文牒?” “两国?哈哈哈哈,西平王,你忘了党项人要向我契丹辽国世代称臣吗?我们来自己的属国上走动走动,需要什么通关文牒?对不对啊……”萧图玉此话一出,身后的骑兵武士全都哄然大笑。 李德明脸色一变,自从接任父亲的王位以来,即便是辽国皇帝耶律隆绪对自己也一直礼敬有加,至于南院大王和北院大王,平时书信往来也都以兄弟相称,这萧图玉只是萧太后外戚,怎敢说话如此无礼?想到这,不禁气往上冲:“萧将军请了,贺兰山是党项人世代生长的土地,西夏虽小,却也懂得尊奉各国礼节,从不敢有任何造次。不过,倘若有人置礼法于不顾,在我西夏土地上任意妄为,李德明身份纵然卑微,但受托于先祖,必将誓死庇护我党项子民。萧将军乃上邦友邻重臣,想必也能体恤本王这番苦心吧?” “哼,听西平王的意思,谁要是不打招呼就来,你还要动手不成?一个小小的臣国,教训你们还要提前打招呼,真是笑话!”萧图玉话一出口,身后的骑兵纷纷拉下铁面罩,手持长枪,摆好了进攻的姿态。 “萧将军何出此言?自我父王继迁公起,西夏党项部族就和辽国立下世代交好的盟约,西夏虽是苦寒之地,但每年的岁供从不曾少过一头羊,一两银。德明愚钝,不知萧将军所说的教训,从何说起?” “也好,言至于此,大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本想在这边境上打打牙祭,抢点物资,给你点教训,没想到你们自己送上门来。李德明,不要以为你去摇尾乞怜,宋朝小皇帝施舍你一点吃喝用度,你就能当个双面奴才了。我大辽国与宋朝世代征战,想在我们之间两头卖好,你这点小伎俩恐怕道行还太浅。我契丹人最恨两面三刀之辈,今日就替吾皇万岁教训你这三姓家奴。”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德明终于明白,自己出行宋朝引发辽国不满,他们这是兴师问罪来了,看来今日之事,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他看了看萧图玉身后,重装铠甲的铁林军一眼望不到尽头。嵬名谷地形狭长,即便是此处开阔,最多也只能容纳几十人混战。看对方军容,少说也在千人以上,而自己身后,只有这百人小队,双方数量对比悬殊,说不定此战凶多吉少。但他生来不惧任何对手,越是敌强我弱,越是激发斗志。 “好,萧将军快人快语,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你我不必客气,李德明奉陪到底。”说完,从得胜钩上摘下匽月三停刀,向前一纵雪花马,率先冲了上去,其他武士也都拔出朴刀,纵马跟随。 萧图玉不慌不忙,等李德明等人进入射程,向身后一招手,一丛箭簇齐刷刷射来,瞬间多名党项武士连人带马栽倒雪中。 李德明抡开长刀拨打弓箭,胯下雪花马丝毫不慢,转眼间已冲到敌方阵前,率先一招横扫千军,大刀由左向右横斩过去。萧图玉拿起镔铁长枪相迎,“当”的一声重响,两件重兵刃相碰,溅起火星无数。紧接着,二人兜转马头,再度交手,一刀一枪,厮杀在一起。 这时,李德明带来的百人骑兵队,已有二十多人死在对方弓箭下,剩下冲锋快的,和李德明一起被萧图玉的铁林军团团围住。这铁林军的重装铠甲着实厉害,刀砍不坏,枪刺不透,被拦在外围的党项武士干着急,眼睁睁看着李德明被围,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一盏茶功夫,李德明的武士越来越少,还剩下三十几人勉强支撑,可是铁林军却个个装备完整,越聚越多,再这样下去,李德明不被杀死,也会被累死,他心中一凉:唉,莫不是我李德明会葬身于此? 心中斗志稍减,手上跟着也慢了下来,一个没留神,被萧图玉一枪刺中左肩,鲜血迸射,一条臂膀顿时抬不起来。他右手拖刀,继续死战,眼看着萧图玉那张得意狰狞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忽然山谷上空一个人哈哈大笑,只震得山崖松树上的积雪纷纷落下。 起初两方武士厮杀在一起,没人在意,但这笑声连绵不绝,加上山谷回音激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就听那人一口气笑完,接着说道:“蠢材啊蠢材,朴刀可以步战,偏偏要骑在马上任人宰割……” 可这档口李德明等人谁也顾不上细想,在对方步步紧逼下,只剩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保命都来不及。 就听那人又道:“笨蛋啊笨蛋,马腿上有护甲吗?” 萧图玉眼看就要得手,忽然有人在半空大喊大叫,而且一语戳中铁林军死穴,不由得大怒:“哪个混帐东西,活得不耐烦了么……”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破空而至,直奔萧图玉面门,这白光来得好快,不等他闪躲,“叮”的一声,将他的头盔打得飞了出去,回头看时,头盔上插着一支明晃晃的短刀。只听那人笑道:“你这个混账东西,竟敢骂你爷爷!” “何……何方高人?你我两不相干,别来坏我好事!”萧图玉头盔被击落,惊魂未定,说话倒是客气了几分。 “高人谈不上,收拾你足够了……西平王,还愣着干吗?下来砍马腿啊!” 一句话猛然点醒李德明:对啊,铁林军铠甲再厚重,马腿毫无防范,我怎么只顾着和他硬碰硬了?想到这,连忙甩蹬离鞍藏身马腹之下,冲其他武士大喊:“下马,砍马腿!” 这些武士都是党项人中千挑万选的精兵,只是吃亏在装备不如对手,要论单兵作战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听到号令,全都跳下马挥动朴刀斩向铁林军的马腿。就听见咔嚓、哎哟之声不绝于耳,人马惨叫连成一片。 片刻间铁林军折损了几十骑人马,萧图玉连喊:“后退,后退,快放箭……” 却不料半空中那人也跟着大喊:“近身,近身,鱼鳞阵。” 这鱼鳞阵法的要点,就是步战士兵紧挨在一起,彼此用盾牌做掩护靠近敌方,再寻找机会用利刃从盾牌缝隙中刺出,在战场上敌强我弱时,即可自保,又能杀敌,是步兵常用的阵法。那人喊完,不等李德明号令,二十多个党项武士立刻凑到一起,竖起盾牌,护着李德明向前逼近。 这二十多人摆成鱼鳞阵后,战力大增,过不多时铁林军又有几十匹战马被砍断马腿。骑兵护甲沉重,没了战马,到了地面上反而身手笨拙,手中长枪不便施展,几个回合就被李德明等人乱刀砍死。再加上嵬名谷地势狭窄,前排骑兵一死,后排接着开始出现慌乱,有人掉转马头就要后撤,一时间,铁林军来回碰撞踩踏,军阵大乱。 李德明等人乘胜追击,砍死上百人,加上对方慌乱中自相踩踏而死的,铁林军这一仗损失数百人,萧图玉被几个亲兵护着,狼狈逃窜出谷。一直追到谷口的另一端,李德明才示意众人停止追击。等回到刚才的主战场,地上到处都是敌我双方的人马死尸,雪地上撒满鲜血,此时天色将晚,更透着血腥和恐怖。 李德明望空拜谢,抱拳道:“西平王李德明,在这里叩谢恩公,不知道恩公能否现身,受我等一拜。” “山野草民何足挂齿,西平王折煞我了……”话音刚落,一条白色身影从高处跃下,听声音,正是刚才说话那人。 众人辨认半天,并不识得此人,见他身长体阔,面容俊朗,剑眉入鬓,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的年纪,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李德明上前就要拜倒施礼,被那人连忙拦住:“王爷快别如此,举手之劳,何当如此大礼,刚才言语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恩公说得哪里话来,要不是恩公相助,今日这嵬名谷就是我李德明葬身之地了。” “王爷自有齐天洪福,在下只是在一旁出声提醒而已,今日得见王爷真人,实乃三生有幸。” “恩公别笑话我了,刚才我听恩公似乎对步战军法颇有心得,敢问恩公高姓大名?师承何方高人?” “敝人姓高,名战恩,先曾祖高仙芝。” 高仙芝这三个字一出口,在场众人全都“哦……”了一声。 在西北少数民族地区,提到高仙芝这个名字,几乎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高仙芝是唐朝大将,高句丽人,20岁受封大将军。一生戎马,能征善战,帮助唐玄宗李隆基平定安西地区石国作乱,击退大食国(古阿拉伯帝国)的进攻,两次率军翻越帕米尔高原,深入大食国七百多里,杀得对方丢盔弃甲,一时传为美谈。又因为善于领兵在各种地形作战,被后人称为山地战之王。高仙芝生前纵横西部边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可惜安史之乱时期,为勤王护驾败走潼关,被奸人陷害,枉死刀下。 李德明听说眼前这个叫高战恩的人竟然是高仙芝后人,心中立时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一把抓住高战恩双手:“原来是羽林大将军之后,怪不得今日从旁点拨我等,句句实用。我党项人先租拓跋思恭曾帮助朝廷击败黄巢叛乱,这才被封为夏国公,赐姓李,说起来,咱们两家人祖上同朝为官,也算有渊源了。” 高战恩连连施礼:“惭愧惭愧,在下现如今一介草民,不敢高攀王爷。先曾祖枉死刀下,高家一门势微,渐渐淡出朝野,到了我这一辈,只是个游侠,学了些保命的本事,平日里四处闯荡,饥一顿饱一顿,实在是愧对先曾祖。” “哦?这么说,你现在只身一人,无处可去?” “回王爷,在下四海为家,浪荡惯了,倒也自由自在。今日无巧不巧,刚好经过此处,看到王爷遇险,忍不住出声提醒了几句。” “你这几句,可真是救了我们的性命,高贤弟若不嫌弃,咱们就在这里结为兄弟如何?” “不不不,这如何使得,王爷是金枝玉叶,天选之人,高某早已沦为凡夫俗子,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哎,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名将之后,我也是托先祖的福,咱们之间不必如此。” 两个人一来二去推让半天,高战恩还想推辞,但李德明十分坚决。就在这幽暗山谷之中,两人撮土为香,八拜结义。李德明比高战恩大了五岁,自称大哥。 说话间天色已黑,众人点起火把以刀为铲,掩埋了死者,陆续走出山谷。路上高战恩问起为何来到嵬名谷,李德明就把袁恕人如何带走儿子李元昊的事说了,高战恩听完笑了:“王爷不必担心……” “哎,这里没有外人,贤弟再叫王爷,就显得生疏了。” “是是,大哥。小弟在外闯荡久了,知道这个袁恕人的能耐。他确是袁天师后人,法力武功非一般了得,此人行踪飘忽不定,但只要出手相助,必有原因。” 李德明也不隐瞒,将迁都带来的灵界轮回一事也坦诚相告:“迁都,则龙脉震动,灵门开启,妖邪鬼魅为祸人间。可要是不迁都,刚才你也看到,灵州城距离边界实在太近,一旦发生战事,恐怕祸不单行啊。” 高战恩听完沉思道:“小弟在中原时也曾听说各地出现了一些远古异兽,为祸不小。州府官员着实头疼,四处派兵绞杀,但异兽却层出不穷。此事已在中原一带传遍,还有说得更邪门的,说什么这些异兽是从西夏神秘之门穿越而来,门那边宝物无限,天下财富尽藏其中。” “如此说来,果有此事,而且已传遍中原?我西夏小国,如何挡得住天下贪婪之人,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 “大哥莫慌,这天下武功,分为技击杀人和御灵之术,像我等行军打仗之人,自幼学的都是技击杀人之术,战场杀敌,靠的是刀兵相接,力强者胜。但若按大哥的描述来看,那袁恕人应该熟知御灵术,小王子跟着他,定能学有所成,将来必是西夏之福。” “唉,话虽这么说,可贱内……哦,就是你嫂嫂十分放心不下,若是能找到这踏云庵,看一眼昊儿,我们也不至于担心至此。” “大哥有所不知,袁恕人是江湖之人,又精通御灵术,他的藏身之处,除非内行人,外人是看不见的,可能大哥从面前经过,也不会发现。” “原来如此……但愿昊儿此去得蒙高人传授,早日成才。不过,今日能与贤弟相认,已是天大幸事,走走走,快和我回灵州城,咱们痛饮一场。” 两人边聊边行,隐约间一点火光渐渐由远处而来。 “报……” 一名党项巫师骑着快马飞奔过来,还没到李德明近前,从马上摔了下来,一边爬一边喊道:“启禀王上,赏羽老大人被毒蛇咬伤,命在旦夕……”说着,一口气接不上来,昏死过去。 李德明大吃一惊,赶忙下马:“快,快拿水袋给他……” 众人扶起巫师,又是喂水,又是掐人中,好半天他才缓缓睁开眼:“王上,快……快回城,晚了……恐怕就见不到赏羽大人了。” 第五章 风起雁门 上 自出城寻找元昊,到今天已是第七天,距离赏羽洽满所说的闭关九日还差两天,怎么会突生变节?李德明内心隐隐觉得不安,回身对高战恩道:“贤弟,我有要事先走一步,你和他们随后入城。”说完翻身上马。雪花马通灵性,似乎知道主人有急事,撒开四蹄朝着灵州城方向狂奔,不一会儿消失在夜色中。 巫君堂前,早已乱作一团,张浦、卫慕山喜、野利天都等人得知消息,纷纷赶到,众人急得团团转,却不知如何是好。大堂内,赏羽洽满面色乌黑坐在一块兽皮上,灰白的头发已被汗水打湿,在他身后,一名白须老者双掌隔空对着他的背心,面色通红,两个人头顶升起一团水雾,凝成柱状,久久不散。 这时门外有人报:“西平王驾到……” 赏羽洽满缓缓睁开双眼,无力地冲白须老者摆摆手:“老风,这噬灵螣蛇是天下奇毒,我此时中毒已深,你就别再浪费真气了。” 白须老者还想继续催动真气,却发现赏羽洽满体内气息倒转,似乎将自己输入的真气送还了回来,忙道:“万万不可……” “老风,留着你的力气,今后要仰仗你的地方还多……” 话没说完,李德明已经大踏步冲进大厅:“老尊者,你怎么了?本王来迟了!”说着就要伸手相扶,赏羽洽满连连摆手:“来人,快拦住西平王……王上,我身上有毒,不可靠我太近。” 过来几个弟子,将李德明拦住,隔出一丈开外。 “王上,此乃天意。我欲将后世之事提前告知,奈何泄漏天机,必遭天谴,也是我命中定数吧……” “是谁伤了你,本王定将他碎尸万段……我让你们这九天保护巫君堂,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来人,全都给我拖出去斩了!” 盛怒之下,李德明双眼通红,就打算把巫君堂外的护卫队全部斩首,被赏羽洽满连忙拦住:“王上万万不可为此大开杀戒,这事不怪他们。” 说着,把天瘴门帮主胡斤斤为了窃取玄武宝盒、暗中放螣蛇咬伤自己的事说了,随后一指身后的白须老者道:“王上,这是我多年的至交故友,风火堂堂主,江湖人称风胡子,就是他赶走了胡斤斤,帮着老奴保护了玄武宝盒。” 李德明连忙抱拳拱手:“多谢风老先生。” 风胡子点点头:“为赏羽大人疗伤,起身不便,请恕在下无礼。” “哪里哪里,请问风老先生,老尊者伤势如何?” “唉,螣蛇之毒,天下罕有,只因每条蛇喂养的毒药不同,各自的解药也不同,只有养蛇之人才能配得出这独门解药……” “啊?这,老尊者他……” 赏羽洽满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王上,乘着老奴还有口气在,有些事,务须立刻告知王上,早做打算。” “不不,还是先为老大人疗伤要紧,来人,去请最好的医生来……” 赏羽洽满摇摇手:“王上,别为难他们了,时间紧迫,请王上清退其他人等,老奴有要紧话说。” 李德明又劝,赏羽洽满坚辞不肯,无奈,只好挥了挥手,示意张浦等人和巫君堂其他弟子退出大厅。 “王上,今后我大夏国是……是祸是福,全……系在九个人身上,但老奴意外受伤,命不久矣,只能算到一人,今后寻找九位通灵使者,便须着落在此人身上……”赏羽洽满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声若蚊蝇,几不可闻。 天禧四年深秋,山西雁门关外,万山丛岭莽莽苍苍。正是秋高气爽时节,东起平型关,西至偏头关,勾注山脊之上,长城蜿蜒曲折,四下里密密匝匝的山林如同铺就一条长长的金黄玉带,令这天下九塞之首的雁门,更具雄关壮美之色。 北宋初年,历经杨继业、杨延昭两代名将驻防,雁门关已成为宋辽两国激战厮杀最为惨烈之地。早年杨继业任代州刺史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曾数次以少胜多,大败辽军,人称“杨无敌”。到了杨延昭时期,更被辽军认为是六郎星宿下凡,故称杨六郎。两代杨门将领打下了几十年的太平日子,让雁门关在短时间内,成为宋辽西夏经贸往来的重要隘口。虽然关城城墙高有五丈,但东、西、北三面都开了城门,门洞用砖石砌成,青石板铺路,门额位置上均镶嵌了石匾。东门门匾镌刻着“天险”二字,门上建“雁门楼”,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四周设回廊。西门门匾上刻“地利”二字,北门门额上书刻“雁门关”三字,两侧镶嵌对联“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 因为地处南来北往要冲,这里车马行人昼夜不息。九月初一这天,一进铁里门,关内已是一片繁华热闹景象,牵着骆驼的西域商人,裘皮大氅的契丹豪客,衣衫华丽的中原富贾,穿梭往来,还有各色商铺酒楼,沿街叫卖的小贩,路边杂耍的艺人,真是看不尽的热闹,赏不尽的繁华。 边贸街上最大的客栈,叫做“乐来楼”,此时正值晌午,往来宾客络绎不绝,二楼三楼的包房内,划拳猜酒声此起彼伏。一楼大堂也早早坐满了宾客。当中一张大桌,坐了五个人正在高谈阔论。其中三个穿青色长袍的中原男子面朝南坐着,年龄在三十岁上下,都留着短须,腰间横跨宝剑,看样子是行走江湖的门派中人。和他们相对而坐的,是两个穿黑色短衫的男子,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面露拘谨,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另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身材微胖,两撇八字胡,正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穿青色长袍坐在左首的男子冲店小二招招手道:“店家,给这位邢爷满上。” 他口中的邢爷,正是那两撇八字胡的男子,燕云邢门的大师兄。燕云十六州自后晋石敬瑭割地求荣后,就一直被辽国占据,到了北宋初年,改名为南京,是契丹人兵马重镇。此时民间夺回燕云失地的呼声一直很高,这燕云邢门在当地暗中联络中原义士,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邢门弟子,都以燕云十六州的地名排辈,大师兄叫邢幽国,取幽州的“幽”字,旁边的年轻人是最小一个师弟,名叫邢蔚杰,取蔚州的“蔚”字。 正晌午时,大堂内座无虚席,店小二便引荐二人与那三名青袍男子坐在一处。双方互通名号,原来对方是山东青州人氏,人称“青州三杰”,大哥叫裴人龙,老二裴人虎,三弟裴人豹。寒暄了几句,五个人拼了一桌,点了些酒菜,边吃边聊,问起这次来雁门关的目的,竟都是为同一件事而来。 裴人龙道:“邢世兄,我听说九月初九那天,西平王李德明要在灵州城内搞一个轰轰烈烈的迁都开拔仪式,整个王城都要迁去怀远,到时候那灵门真的会开启吗?” 听到“灵门”二字,大厅里十几张桌子,倒有七八个食客看了过来。 “嘘……”邢幽国将一根胖胖的手指竖在唇边,转头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天下英雄此刻齐聚这雁门边塞,就是等九月初九这天,西夏王城迁都,灵门开启时刻。那灵门开启,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你们知道吗?” 裴人龙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在下确实不知,请邢世兄明示。” 邢幽国再次压低声音道:“听说这灵门有求必应,那一头有数不尽的宝藏,这次西夏召开曜灵大会,就是要等待灵门开启一刻。” 裴人虎道:“哦?开启之后呢?我等便能穿过灵门去另一个世界?” 邢幽国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谁知道这一关是否凶险,说不定,还会搭上性命。” 坐在右首的裴人豹笑了:“区区一道门,还能要了人的性命,岂不是笑谈?” 邢幽国刚要开口,却听大门外传来一个银玲般清脆的声音:“丢了性命事小,折了名节事大。”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搀着一个孕妇走进大堂,那少女鹅蛋脸上挂着两个浅浅的酒窝,薄施粉黛,冲天挽了个发揝,其余的长发编成了小辫儿,上身穿象牙白色短衫,下身着淡蓝色罗裙,一双银白色薄底快靴,右手拿着一副银灿灿的软鞭。她搀扶的孕妇看身段已将临盆,虽然身子笨重,倒是很有几分姿色。 见到两人,裴人豹面色一变,忙低下头吃菜,不再搭话。邢幽国却好奇道:“姑娘此话怎讲?过不了灵门的,还会折损名节?” 那少女看了裴人豹一眼,微微一笑,却不答话。此时大堂上陆续空出一些小桌,她扶着孕妇走到附近一张小桌旁坐下,冲店小二招了招手:“小二,我们饿啦,给我来几个菜,荤素搭配,两张小饼,再来一壶好茶,消消乏,银子拿去,不用找啦。”说着,拿出几钱银子,店小二接过来千恩万谢地去了。 邢幽国还想再问,对面的裴人龙摆了摆手,示意此处人多,怕言多语失。五个人一时无话,自顾自地埋头吃菜喝酒。 过不多时,就听门口有人默诵佛号:“阿弥陀佛,大和尚腹中饥饿,能否讨碗饭吃?”众人看时,见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和尚,这和尚得有五十来岁,长得环眼豹头,酒糟鼻,乱蓬蓬的大胡子上还挂着些草屑,身上的袈裟破破烂烂,大大小小十多块补丁,洗得倒是很干净。他右手端着一个钵盂,左手拄着一根硕大的禅杖正要迈步进门。 晌午头酒楼生意正好,店小二这一阵忙得不可开交,见有和尚来化缘,没好气地道:“走走走,这会儿没空,你别打扰了其他人……”说着上前就要去推那和尚出门,谁知两手推出,眼前的和尚却已不见,他用力无处着落,往前一个踉跄。邢幽国等人看得明白,就在两人即将接触时,那和尚身形一闪,已躲到店小二身后,步法之快十分罕见。 店小二愣了一下,四下里一打量,发现那和尚进了大堂,已站在自己身后,他回身又去抓那和尚的僧袍,一边嘴里说道:“哎,谁让你进来的……” 哪知道又抓了个空,那和尚不知去了哪里。就听左侧有人道:“阿弥陀佛,打扰各位了,大和尚只想讨碗水喝,讨块饼吃,各位施主发发善心吧。”原来,他已经绕开店小二,到一旁食客的桌上求布施去了。 店小二心头火起,抄起门口的扫帚就要上前喊打,却听大堂角落中一人说道:“大和尚若不嫌弃,来和我坐一桌吧……小二,麻烦给加副碗筷,再准备一份素斋饭,算我的。” 众人看过去,一个胖胖的中年汉子坐在角落的一张大桌上,腰间挂着双刀,正捧着一个硕大的酱肘大口撕咬。店小二看了看那和尚,“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去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乐善好施,佛菩萨保佑,必有好报。”那和尚也不客气,径直走过去坐在中年汉子的桌旁,自己端起茶壶茶碗,连喝三碗,看来渴得厉害。 中年汉子笑道:“都说传功不传步,传步打师父。天下武功,步法最难,大和尚是空门中人,却能将道家一鱼太冲的步法用得如此圆转如意,恐怕这天底下,只有十灵先生中的莽一法师独一份了吧?” 第五章 风起雁门 下 “一鱼太冲”步法脱胎于太极图,是宋初白云先生所创,构成阴阳两级的环形图案,像两条首尾相顾的鱼儿,前进后退随心所欲,后又生出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等多种变化。这莽一和尚明明是佛门弟子,施展的却是道家功夫,在场的人都没注意,不想被这中年汉子看破。 莽一和尚的出现,引起了大堂一阵不小的骚动。众人只知他是佛门弟子,却不知他出家的玄中寺是天下三大戒坛之一,曾邀约道家大师宣讲道法。宋朝时期,玄中寺成为律宗道场,宣讲净土佛学,东瀛佛门弟子称之为“净土宗祖庭”,后世汉传佛教中的那句“阿弥陀佛”便始于此。莽一和尚未入空门之前,曾随到访的道人研习过“一鱼太冲步法”,因此,世人只知莽一是个和尚,却不知他释道兼修。 被人说中,莽一和尚呵呵笑了,起身施礼道:“名利乃身外之物,十灵先生是个虚名,莽一和尚是个虚名,功夫派别也是虚名,贫僧早年有幸和几位道家高人结缘,学了点皮毛,不曾想这点微末的伎俩,让施主见笑了。” 邢蔚杰压低声音问道:“莽一法师?莫不是江湖上十灵先生中排名第一的莽一和尚么?” 邢幽国点点头道:“我说什么话来?此刻雁门关早已卧虎藏龙,说不定九月初九的曜灵大会上,就是一番恶斗。” 几个人咬着耳朵小声嘀咕,却见那中年汉子起身道:“久仰法师大名,不想今日得见,能同桌共饮,实属三生有幸。” 莽一和尚合十道:“施主言重了,莽一多谢布施,求教施主尊名。” 那中年汉子哈哈一笑道:“区区贱名何足挂齿,不劳法师动问……法师快请坐。” 莽一和尚道:“我看小友腰悬双刀,刀鞘古朴,上有篆体锟铻二字。他山之石,其利断玉,这锟铻双刀取材于伊水之西的昆吾山上,用赤铜混合钢砂铸成,天底下识得这等利刃的,也就只有风老先生了。小友带着锟铻宝刀,想必是风火堂的高足吧。” 中年汉子深施一礼道:“法师好眼力,一语道出在下师承。晚生诸葛冷心,师承风胡子,师兄弟中排行第三。只因生来肥肥胖胖,江湖朋友给取了个诨号,都叫我肥爷。” 二人这番对话,大堂里不少人都已听到,一时间嗡嗡议论声不绝于耳:“风胡子好些年没在江湖走动了吧?”“可不是吗,听说去了西夏?”“那他的弟子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是不是也为了灵门的事?”“不知道啊,嘘……听他们怎么说……” 就听莽一和尚接着道:“请问风老先生近来好么?雁荡山一别,贫僧甚是想念。” “有劳法师挂念,恩师在西夏巫君堂处理些琐事,已经十多年没有踏足中原了。” “能让风老先生十多年不走动江湖的,恐怕不是什么琐事吧?” 肥爷收敛神色,压低声音道:“是。想必法师已有耳闻,就是关于那灵门开启之事。” 莽一和尚心领神会,也放低了声音:“这灵门九百九十九年轮回一次,每逢灵门开启,必有大事发生。贫僧听闻这次的缘由,是西平王李德明执意迁都所致?” “回法师,其实这些年江湖上早有传闻,我老师也是想助老友一臂之力。不料赶到时,赏羽大人已身中剧毒,临终前恳求恩师帮忙寻找关闭灵门之人。我这次出来,就为此事。” “这就是了。此前江湖传言,灵门开启,有求必应,倘若真能如此,倒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好事,不知赏羽大人为何执意要将它关闭?这关闭灵门之人,又是何方高人?” “这……晚生此行只为完成恩师所托,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大堂上人多耳杂,全都伸长了脖子想要探听关于灵门的消息,但两个人声音几若蚊蝇,众人也只听了个只言片语。青州三杰互相使了个眼色,裴人龙起身抱拳道:“邢世兄,账我们已结,今日幸会,毕生难忘。我兄弟三人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再叨扰了,青山不改,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转身就要走,却听附近桌上那少女忽然开口道:“怎么,做了亏心事,这就要溜之大吉么?” 她声音虽然不高,却句句传到了几个人耳朵里。青州三杰只做不知,迈步继续往外走,忽然一道银光迎面劈来,裴人龙等向后一躲,那少女已经手持银鞭拦在了门口。 裴人龙手按剑柄道:“姑娘,咱们素不相识,你这是何意?” “你们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们,今日要想出这大门,先问问本姑娘手里的鞭子答不答应。” 同坐一桌的邢幽国看得纳闷,问道:“这位姑娘,你和裴家兄弟有过节么?” 那少女笑道:“你问问裴三爷,可认识这位苦主?”说着,一指坐在身边的孕妇。 裴人豹脸上变色,但他强自镇定道:“在下青州人氏,今日初到雁门,在坐的很多英雄豪杰都不认识。” 那少女哂笑道:“裴三爷好大的忘性,风流一时抛下这孤儿寡母,却在这里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也配和天下英雄豪杰相提并论?” “你胡说八道……”话没说完,裴人豹忽然发难,连人带剑劈了过去,这招“马踏飞云”藏着四个后手,剑身晃动,将对方闪避的方向全都封死。 “想灭口吗?”那少女娇吒一声,提起软鞭轻轻一纵,眼前的桌子被劈成了两半,茶碗等器具“哗啦啦”散了一地。裴人豹不等她身形落下,踏上一步,一招“白驹过隙”宝剑改劈为刺,目标竟是旁边的孕妇。 “好不要脸!”那少女大怒,半空中将手里的软鞭一抖,鞭梢直取裴人豹太阳穴,后发先至。 这时裴人龙和裴人虎提剑从两侧攻了上来,想逼她回鞭自救,哪知道少女左手一挥,又抽出一条软鞭,挡住了二人的攻势。双鞭飞舞,青州三杰顿时险象环生。 软鞭自古就有“收回一团,放出一片,纵打一线,横打一扇”的打法,极难防御。这少女的双鞭像是通了灵性一样,眼看哪里,鞭梢就攻向哪里,到后来,两条软鞭已化成大大小小一个个的圆圈套过去,层出不穷地围住三人,逼得他们背靠背聚在一处,左支右挡,狼狈不堪。周围几桌食客担心被波及,也都远远站了开去。双方又斗了几招,只听当啷当啷声响,三柄长剑被软鞭打落在地。 三个壮年男子竟然败在一个少女手下,裴人豹面如死灰:“罢了,今日算我兄弟学艺不精,死不足惜。敢问姑娘何方高人?” “今日好让你这负心薄幸之人死个明白,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双夕夕就是我。我问你,去年这个时候,谁在蓟州梁员外家指天发誓,要取梁小姐为妻?又是谁明明已有家室,却骗得人家身怀六甲?” 裴人豹面色惨白低头不语,一旁那孕妇垂泪道:“你……为何不辞而别?要不是这位姑娘相救,我……我现在早已两世为人了。” 青州三杰此时颜面扫地,打又打不过,走也走不了,行止不端的丑事被曝于众目睽睽之下,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大堂上众人也都停了碗筷议论纷纷,有的说裴人豹薄情寡义,有的却说男人在外三妻四妾很正常,还有的说这梁小姐不守妇道在先。众口铄金,可见一斑。 沉默半晌,裴人豹低声道:“莹莹,是我负了你,我对不住你。你……你忘了我吧,今日之事,有死而已……”说着右手一翻,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就要往心口扎去。那孕妇原本坐在旁边泪流满面,此时眼见裴人豹要自杀,失声道:“你别这样……” 忽然灰影一闪,裴人豹手中匕首不知去向。就听门外有个男人的声音道:“娘子,这里面在打架,乱得很。”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们打架关咱们屁事,你心虚什么?好哇……” 接着就听见“啪”地一声脆响,那男人颤声道:“你……你为什么又打我?” “我问你,他爱死不死,你夺他匕首干什么?你是不是和这个大肚婆娘有鬼?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和你有关,是不是?好啊你,我……我不活啦……”那女子越说越伤心,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大伙儿心想,这二人当真莫名其妙,一个没来由地夺刀,一个没来由地吃醋,谁娶了这样的女人,可有苦头吃了。却不料那女子在门外说道:“哼,我知道你们都在想,谁娶了我这样的女人,可有苦头吃了对不对,你们这些臭男人都该杀,第一个该杀的,就是这个大肚婆娘。” 话到人到,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团红影扑向那姓梁的孕妇,接着一团黄影迎了上去,一阵“乒乒乓乓”爆豆般的兵刃碰撞,两个人同时“嘿”了一声,各自退开三步。众人这才看清,大堂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四十多岁的年纪,瓜子脸,柳叶眉,两个嘴角各有一颗黑痣,颇有几分刻薄之相,手上拿着一对明晃晃的鸳鸯钺。和她交手的,却是莽一和尚。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位女施主有孕在身,又遭人诱骗,本已命舛,施主何故痛下杀手?” “大和尚多管闲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这个女人是谁,怎么这么厉害对不对?嘿嘿,你内心夸我,我很高兴。但我相公刚才夺了那人的刀,就是救了大肚婆,他救了大肚婆,就是对我有二心,我要杀了大肚婆,让他死了这个心。” 众人一听,心说这算什么逻辑,这不是在胡搅蛮缠么? 莽一和尚道:“罪过罪过,女施主心肠如此狠毒,世间罕有,贫僧可不能坐视不管了。” “哈,你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在想,我是不是十里夫人?十里夫人吹牛说要杀遍天下负心薄幸男子,就算远隔千里,也必赶尽杀绝。就连她这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学了几手三脚猫的鞭法,也敢出来替天行道。”说着,一瞥双夕夕。 双夕夕软鞭一抖,怒道:“你这刁妇,敢骂我师父,活得不耐烦了么?” “你瞧,我当然不是十里夫人,她怎配和我相提并论?小丫头,你是不是在想:此人是谁,竟然知道我师父?她是不是也知道我偷了师父的通灵鞭溜出来啦?嘿嘿,你放心,我偏不告诉你我是谁,我林妙女的名头,你这等无名小辈怎配知道?” 大堂上多是江湖中人,听到“十里夫人”的名号,都是一凛。十里夫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这少女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脾气上首先就得了几分真传。可听到那女子自称林妙女,惊讶之情更甚:此人绰号“醋人婆”,人如其名,和“拗相公”任子夫并称“雁门双魈”,这对夫妇武功奇高,但脾气古怪,亦正亦邪,江湖上早已绝迹多年,想不到今天在这里遇见。 莽一和尚点了点头:“我道是谁?原来是雁门双雄,任夫人绝技名不虚传,贫僧佩服。外面那位施主,想必就是任施主了吧?” 林妙女道:“呸,你个贼秃驴坏得很,明明心里称呼我们雁门双魈,嘴上却假惺惺地说什么雁门双雄,你欺负我兵刃短是不是?来来来,咱们比比拳脚功夫,看掌……” 这人说打就打,将一对鸳鸯钺往腰间一别,掌影飘飘而至。莽一和尚不敢大意,将禅杖放在一旁,双掌相迎,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莽一和尚退了两步,稳住身形。林妙女倒退五步直到门口。她不等站稳,揉身再上,四掌相交,这次只是“啵”地一声轻响,莽一和尚侧身退了半步,林妙女却接连跌出七八步退到门外,被一人从身后扶住。 那人道:“娘子,你吸一口气,试试可有受伤?”众人这才注意到,一个身穿灰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单掌托住林妙女,正关切地瞧着她。此人皮肤黝黑,一张长脸上表情愁苦,众人心想,看来这位就是拗相公任子夫了,就这样貌,实在想不出他娘子的醋意从何而来。 林妙女怒道:“谁要你管,看了半天热闹还不出手,想等我死了再娶个小老婆么?” 任子夫却不在意,一双眼只是盯着林妙女道:“莽一法师的金风禅杖名不虚传,金灵掌也非同一般,刚才又用一鱼太冲步法借力打力伤了你,我可没把握一招半式就杀了他。但他打伤我娘子,我就要和他拼命,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你说好不好。” 说到最后一句“你说好不好”,一张长脸上,愁苦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柔情蜜意。林妙女脸上一红,娇嗔道:“什么死不死的,我不许你这么咒自己,你有这份心意就好。我问你,刚才那人要自杀,你为什么夺了他的刀子不让他死?” “娘子你想,咱们是来这里吃饭,他死不要紧,弄得这大堂上鲜血迸溅,岂不扫了娘子吃饭的兴致?” “那你不会不让他鲜血迸溅么?” “娘子说的是。” “是”字才出口,一旁的裴人豹闷哼了一下,软软倒在了地上。裴人龙、裴人虎大惊,上前看时,三弟已经气绝身亡,全身上下竟看不出丝毫伤痕。 任子夫双眼始终不离林妙女,柔声道:“娘子,你看这样可好?” “好,好,你早这样,我就不生你的气啦。” 他二人一问一答之间,远在几丈开外的裴人豹就被击毙,众人无不骇然。裴人龙、裴人虎兄弟此时双眼通血,大吼一声就要冲上来拼命。 莽一和尚惊呼道:“小心……”,却为时已晚,两兄弟也是闷哼一声,倒地不起,和裴人豹一样,气绝身亡。不远处双夕夕和那孕妇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来。 林妙女笑道:“相公,刚才他们心里嘲笑我胡搅蛮缠,你一会儿就替我杀了他们罢。” 众人听了全都心中一震,有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想些什么,这醋人婆竟然全都知道,能知道别人心中所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功夫。 任子夫抬头看了看四周的人,愁眉苦脸道:“现在你们知道了?我娘子兰心蕙质,读心诀天下无双,任你们谁想什么,她都一清二楚。莽一法师,今天委屈你了,第一个受死吧。”说完,两侧太阳穴深深陷了进去,宽宽大大的袍袖就像吃饱了风的风帆高高鼓起,整个人似乎膨胀了好几倍。 莽一和尚知道厉害,深吸一口气,劲力布满全身。 众人全都屏气凝神,只等双方雷霆一击,却听门外有人咯咯笑道:“雁门双魈好大的口气,这天底下还有你们瞧在眼里的人么?镇魂钉未必就是天下第一等暗器!” 第六章 灵门初开 上 众人原本凝神关注,不知拗相公和莽一和尚的对决,会是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景象。却不料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任子夫微微皱眉道:“是她……” 林妙女冷哼了一声:“说曹操曹操到,怎么?你怕了么,还是心中有鬼?” 双夕夕听到这个声音,更是全身一震,小脸煞白。 就听那女子笑道:“林姐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小心眼的毛病倒是一点没变,我和任大哥能有什么不清不楚之事?人家才不和你抢男人呢……” 这句话初听是说,细听倒像是吟。宋朝官话大多是平水韵,普通百姓多说洛阳语,分上平、下平、上声、下声、去声和入声六种,但这女子说话,却又加了意境和风格,按五音发声,使宫羽相变,轻重互节。浅吟中带着几分羞涩,几分慵懒,又有几分娇嗔。尤其最后“男人”两个字,更是妖娆妩媚,众人只听得骨软筋酥,说不出的心痒难搔。有年轻男子气血旺盛的,此时竟已面红耳赤,站起身往门外张望,都想看看到底是个怎样千娇百媚的女子。 那女子却偏偏不露面,只在门外轻声细语。 任子夫鼓起的袍袖渐渐回落,压低声音道:“久闻十里夫人的摄魂音靡靡盈耳,能勾人心魄,夺人性命,为何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句话说得下气怡声,不卑不亢,却又铿然顿挫,针锋相对。一硬一软两种声音碰撞,正是两种极深的内力比拼,普通人哪受得了。大堂上店掌柜和小二最先中招,两眼发直,面带诡笑,身不由己往门口走去。这时角落里一条人影抢了上来,将布团塞到二人的耳朵里,伸手在肩上一拍,两个人软软瘫坐在地上。 救人的,正是肥爷。 十里夫人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摄魂音勾得住天下男人的心,却打动不了你分毫。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一句说得黯然神伤,难掩悲苦,众人顿时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苦闷。 又听她道:“奴家新学了一首《长相思》,唱给你听可好?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当真是喉啭一声响传九陌,义者闻之血涌,愁者为之肠断。 李白的《长相思》,曾得乐圣李龟年谱曲,流行一时。唐代歌姬中,许和子、霍小玉、裴兴奴都曾传唱一时。在众多版本中,又以霍小玉为最。因情郎李益科举提名,富贵相忘,霍小玉最终相思成疾而死,她的歌曲,大多凄美苦楚,后世很少有人模仿。再后来历经五代十国战乱,这《长相思》已无人传唱。 十里夫人的《长相思》哀伤中又带有一丝刚烈,始终在宫、商之间徘徊,再以摄魂音唱出,又是另一番滋味。大堂上定力不足的,渐渐乱了心智。 任子夫道:“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既如此,任某得罪了。”说完气沉丹田,嘬唇为啸,啸声以内力催出,按照六阳六阴律吕,在黄钟、太簇之间与对方缠斗。十里夫人不敢大意,声音一转,到了羽调,任子夫的啸声也升到无射、应钟之间。 这就好比一个人在唱歌,五音回转,却少了配乐,而另一个人配以六律,像是击打礼乐,扶正音品。 两股声音合在一处,如同山呼海啸,一浪接着一浪拍打过来,只震得众人耳膜生疼,心跳气喘。功力浅的,只能用手捂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就连林妙女也不敢大意,盘膝坐倒,运功相抗。 双夕夕虽然常听师父修习摄魂音,但此时也已抵受不住,盘膝坐下,运功抵抗,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和她同来的孕妇梁碧莹本就伤心欲绝,这时只觉得心头苦涩难言,仿佛歌中句句在唱自己的不幸,听着听着,身体竟然不受控制,捡起地上的茶壶碎片,就要往手腕割去。 双夕夕急道:“喂,梁小姐,你万万不可……”一张嘴,泄了真气,顿时外界音障像潮水一样灌入脑中,说不出的难受。她见肥爷正忙着将衣服撕成布条,逐个给人塞住耳朵,拼出一丝力气叫道:“胖子,快救她”。 肥爷此时也已头晕眼花,听到双夕夕叫喊,抬眼一看梁碧莹正要割腕自尽,一个箭步冲上去打落她手中的瓷片,一手用布团塞住她的耳朵,另一手抵住她的背心,传输真气过去。 临盆之人,气血虚浮,心神最易烦躁。梁碧莹被摄魂音所伤,愈发不能自制,到后来竟然发疯一样捶打自己的腹部,一边哭喊道:“孽种,孽种,你害我全家身败名裂,要你何用……” 不一会儿,她双腿之间渗出血来。肥爷此时也已满头大汗,抵住她背心的手抖个不停,想要制止,无奈自己也动弹不得。 其实十里夫人和任子夫心中也在暗暗叫苦,两个人全力以赴已到焦灼阶段,谁先收手,轻则受伤,重则心智错乱而死。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听有人道:“阿弥陀佛,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世间本已苦多,施主因缘记恨,又何必苛责他人五蕴炽盛,伤人性命……” 却是莽一和尚出声,一道柔和厚重的音墙,缓缓传出,与任子夫的啸声、十里夫人的歌声撞在一起,三股声音消于无形。 大堂上众人全都长长出了口气,只感到全身近乎虚脱,有的人从桌椅滑落到地上,竟然站不起身来。 静了一会儿,十里夫人笑道:“孽缘易生心魔,我只是助她早日解脱罢了。此后人生七苦,与她再无关系,一了百了岂不更好?大和尚又何必计较。” 莽一和尚合十道:“善哉善哉。贪嗔痴三毒,痴毒最重。施主要她戒贪断嗔,自己却痴于妄念,是爱别离,也是怨憎会,更是求不得。你伤别人,也伤自己,又是何苦? 十里夫人幽然道:“这世上的苦,又何止求不得,有的人得来容易却不珍惜,有的人明知是苦却深陷其中,又怨得了谁?” 莽一和尚走到梁碧莹身旁,一搭脉搏,从怀中拿出一枚丹药送入她口中,又看了看一旁满头大汗的肥爷道:“小友可有受伤?” 肥爷睁开眼,缓缓道:“多谢法师出手,我还好。都说十里夫人的摄魂音声传十里仍可相闻,今日当真凶险。只是这梁小姐……唉,惭愧,在下本领微不足道,没能护她周全。” 莽一和尚道:“我已给她服下止损丹,孩子胎心仍在,保命无碍。只是她今后心智失常,恐怕……唉!” 两个人正说着,门外十里夫人娇柔妩媚之声又起,这次是冲着林妙女去的:“林姐姐,大和尚说我爱别离,怨憎会,全都求不得,你瞧,他当面说我,我不恼他。但谁要背后说我,我总要记她一笔。以后话要说在当面,别在我徒弟面前指桑骂槐……” 话音刚落,就听“叮”地一声,任子夫拿着一个瓷盘挡在林妙女面前,一根细如发丝的钢针穿透盘子边缘,露出蓝盈盈的针头。只要再偏半寸,这针就要扎在林妙女的咽喉上。饶是她一向跋扈,却也吓得脸上变色。 任子夫怒喝一声冲出门去。众人只听门外“砰砰”几下交手的声音,接着归于平静。不一会儿又是一阵兵刃碰撞的声音,夹杂着“叮叮”声响,复又归于平静。 就听十里夫人咯咯笑道:“分合钩果然厉害,能挡得住我这离心针的,拗相公算一个咯。好男人难找,功夫好又疼老婆的男人更难找,就此别过啦……夕夕,还不快走,等着人家一会儿欺负你么?”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已在几十丈开外。 双夕夕咬牙站起身,回头冲肥爷道:“胖子,梁小姐拜托你啦。”提起双鞭踉跄着奔出门外。 任子夫回到林妙女身边,一搭她的脉,眉头紧皱道:“你就是心中不定,爱胡思乱想,着了她的道。现在曲泽穴是不是酸麻?” 林妙女缓缓点头:“这妖妇摄魂音好生厉害。” 任子夫道:“嘿,她也好不到哪去。”说着抱起林妙女,对莽一和尚道:“今天我不杀你……”想了想又道:“我现在也杀不了你,后会有期。”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九月初九这天,西夏灵州城已是一番忙碌景象。大部分居民都希望跟随西平王迁都去怀远,家家收拾打包,套装车马。大街上来往的行人谈论的,都是迁都一事。 一大早,就有军队开拔出城。城外校场的外围,密密匝匝放置了木质拒马,都是由硕大粗壮的圆木交叉制成,圆木顶端已被削尖,露出二尺多长的钢钉。每隔三丈,便有一个箭塔,每个塔楼上有十名弓弩手警界。 靠近城门的地方,搭起了一座高台,摆放着很多桌椅,想是为曜灵大会准备。卯时刚过,江湖豪客陆续来到校场周围的空地上,有认识的,互道久仰,不认识的,四下打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 这些人都是得知西夏曜灵大会的消息,前来观看迁都仪式的。但更重要的目的,都是来打探灵门开启的消息,不一会儿功夫,便聚了近千人。 辰时一过,炮声响过一轮,城门吊桥缓缓放下,一队人马鱼贯而出。为首一人裘皮大氅,头插雕翎,胯下雪花马,气宇轩昂。他身后跟着一位将军,相貌俊朗,剑眉入鬓,目光炯炯,整个人英气勃勃。 这两人正是西夏西平王李德明和他的结义兄弟高战恩,此时,高战恩已位列翊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统管步卒训练,扈从车驾。 在他们身后,跟着中书院首辅张浦,上品司卫慕山喜、野利天都等大臣。再往后,是身着绿色长袍的巫君堂众弟子,党项各部落贵族首领。众人来到高台旁下马,由卫兵引领,登台排序而坐。李德明冲着高战恩点了点头,示意开始。 辰时三刻,高战恩走到台边,从怀中拿出一面红旗,高举过顶。高台两边九面牛皮大鼓一起擂响,台下众人听到鼓声,都停止了交谈,纷纷靠拢过来。高战恩收起红旗,鼓声止歇,台下人头攒动,雅雀无声。 他冲台下一抱拳,高声道:“众位英雄请了。九月初九日,自古重阳佳节,但今天对我西夏各族,另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近年怀远方向,天空祥云四起,有龙盘旋飞舞,北方七宿,闪耀异常,此乃吉祥之兆。早先巫君堂赏羽洽满大人以玄武宝盒占卜,通灵贺兰山神,方知天意,是要我西夏各族团结一心,共同迁往丰饶水美之地怀远。赏羽大人为此不惜舍弃性命,为我西夏预卜祸福,此等壮举,感人肺腑。天意难违,岂可辜负?经过十余年的准备,西平王决定,于今日开拔,迁都怀远。” 校场两旁的士兵纷纷举起长矛,连喊三声“西平王威武”。 众人都想,迁都是否天意还不是你西平王说了算,大伙儿关心的,是灵门开启一事。既然定于今日迁都,待会儿就要看看,这灵门如何开启,在哪开启,灵门的另一边又有些什么蹊跷。 只听高战恩续道:“这些年外界一直流传,灵界轮回九百九十九年一次,自此灵门开启。更有甚者,说什么灵门开启,有求必应,天下财富,尽藏于此。今日西夏王庭在此举办这曜灵大会,就是给天下英雄一个说法。” 忽听台下一人高声问道:“说了半天,这灵门到底什么时候开启?又在何处开启?”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见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微胖身材,留着两撇八字胡。有认识的,知道这人是燕云邢门的大师兄邢幽国。燕云邢家在中原武林小有名气,听邢幽国这么问,倒有一半的人随声附和。 高战恩笑道:“今日西平王广邀天下英雄,自然是要给大家一个交代。那灵界轮回,灵门开启都是天意,开启之日,就是今天。” 人丛中一阵交头接耳,就听又有人问道:“既如此,西平王何不另寻良辰吉日迁都,为何偏偏非要赶在这一天。” 高战恩笑道:“这位仁兄说的是,此事西平王也曾考虑过,可是这日期是巫君堂前任堂主,赏羽洽满大人不惜舍弃性命,求知天意,才推知九月初九这天,天意难违,自当遵从。” “阿弥陀佛,巫君堂赏羽大人德高望重,神力通天,他的话别人不信,贫僧还是信的。”说话的,正是莽一和尚。 却听人从中有人笑道:“莽一法师方外之人,想不到也对这灵门之事颇感兴趣,是动了凡心,还是生了杂念?”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非异人作恶,异人受苦报;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谓众生从无始以来,展转生死于三界六道之中,没有脱出之期。既是轮回,六道轮回是轮回,灵界轮回又何尝不是轮回。”说完,莽一和尚闭目合十,不再答话。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忽听人群中有人喊道:“快看,天上的云……”众人抬头看时,就见一团团乌云像是被风吹着,从四面八方快速朝着贺兰山方向聚集,贺兰山主峰马蹄岭上空,出现一个巨大的云团漩涡,隐隐传来雷电交鸣之声。 第六章 灵门初开 中 高战恩回头看了看李德明,见他微微点头,知道时辰已到,伸手从怀中拿出红、黄、蓝、黑、绿五只彩旗,先是将红色彩旗高举过顶,有膀大腰圆的力士拿起大锤擂响牛皮重鼓。一通鼓响过后,高战恩挥动黄旗,擂鼓的军士改用小锤细密敲打起来,不一会儿,一支步军赶着几百辆马车来到校场前沿,每辆马车上都有一个巨大的皮囊,几乎有三人高,皮囊像是充满气的皮球,高高鼓起。每个皮囊前端,都有一根长长的软管,旁边站着一名士兵,手持火把候命。 天象异常,每个人都心生戒备,均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门开启?不一会儿,整个天空渐渐阴沉下来,风起云动,雷声滚滚。 一声尖锐的鸣叫划破天空,像是雕鸣,但更加雄壮绵长,巨大的阴影从看台上空划过,几个盘旋掀起一阵狂风,落在看台上。原来是一头火红色的大鸟落在李德明身边,这鸟的每一侧都生着两只眼睛,宽大的利喙能有三尺长短。 接着,一阵“嘶昂嘶昂”的叫声传来,一头白色的野兽蹿上高台,这野兽身体好像狮子,四肢粗壮有力,头顶上长有双角,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甩来甩去,走近李德明时与他挨挨擦擦,显得十分亲热。正是赏羽洽满送给西平王的重明鸟和白泽兽,这些年两头瑞兽始终跟在李德明的身边。 马蹄岭上空传来喀嚓一声巨响,振聋发聩,似乎天空被劈开一般。众人依稀看到白光一闪,一个圆点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几乎让人无法睁开双眼。亮光稍弱,远处隐约之间出现一团黑雾,一阵疾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 起初,似乎有鸟群的鸣叫声传来,仔细倾听却又不像,这声音来得十分古怪,远远听起来“沙沙”作响,到后来夹杂着“喳喳”哀鸣,再近点变成“吱吱”尖叫。 随着这团黑雾越来越大,那声音也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有人指着远处天空喊道:“蝙蝠,是蝙蝠……”。 话音刚落,密密麻麻的蝙蝠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为首的数十头蝙蝠已经飞到校场外围,人们这才看清,那蝙蝠体型硕大,双翅展开竟有两丈多宽,红眼獠牙,一双利爪竟比人的手掌还大,数万只蝙蝠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朝人群方向压了下来。有眼尖的失声叫道:“不好,是虎头蝠,快抄家伙……” 虎头蝠已消失多年,早在两汉时期曾有虎头蝠吃人的记录,一只成年虎头蝠足以咬死并吃掉一个成年人。这种邪兽为何在这个时候成群结队出现,谁也猜想不透。只有李德明想起了当年赏羽洽满的那句忠告,如今,预言成真。 慌乱中众人抽出兵器,手握暗器,准备迎战。虎头蝠来得好快,当先几头已经俯冲而下。高战恩正要挥动黄旗,忽然人群中高高跳起一人,接着半空中寒光一闪,一只虎头蝠被人削去翅膀,摔落在地上。众人看时,出手之人是燕云邢门的邢幽国,别看他矮矮胖胖五短身材,出手竟然十分灵活。 被削去双翅的虎头蝠依然猛恶,两只脚爪蹬在地上,“吱吱”尖叫着冲向人群。几名燕云邢门的弟子离得近,抽出兵刃来三下五除二将那畜生剁成肉泥,围观之人全都大声叫好。 邢幽国见大伙捧场,有心多露几手。纵起身形,将一柄长刀耍得如同水银泄地,“坐望幽云”、“北出瀛武”、“定军澶渊”、“再伐蔚朔”……燕云十六手施展开来,只见漫天刀影,最先俯冲下来的虎头蝠纷纷被斩落。 众人齐声喝彩,有年轻的江湖子弟跃跃欲试,也想讨个彩头,纷纷跳起半空挥刀斩杀,但虎头蝠源源不断涌来,越聚越多,几名后生时机把握不准,跃在空中招式还没展开,就被数百头蝙蝠围住撕咬抓扯,片刻间几人被空中分尸,血水喷溅得到处都是。 眼见校场上空盘旋的蝙蝠遮天蔽日,邢幽国等人脸上纷纷变色,哪敢再跃起逞强。现场千余名江湖人物各自握紧了兵刃,手心里全是冷汗。 盘旋飞舞了一阵,数百头虎头蝠突然发起攻势,其余蝙蝠见状,紧随其后,冲着人群猛冲下来。高战恩将黄旗向前一指,手持火把的军士抓过皮囊前端的软管,逐个拔掉喷嘴对准火把,就听“噗”的一阵响,那喷嘴竟然喷出火来。看到火起,又有一些军士过来,用木锤挤压皮囊,霎时间喷嘴中的火焰喷出几十丈远,数百个皮囊陆续喷出火焰,连成一整片火墙,烧向虎头蝠。 原来,西夏河套地区遍布沼泽,盛产沼气。这些年高战恩受命勘察各处地形山貌,无意中发现这些沼泽中存有大量气体,可燃性很高。于是派人用兽皮制成巨大的皮囊,采集沼气。后来又请木工院能工巧匠反复研制,造出了现在这个喷火装置。原本想用在未来的战场上,不成想今日收到奇效。 虎头蝠身上长有绒毛,双翅布满油脂,遇火就着。漫天的虎头蝠瞬间变成一个个火团,挣扎几下掉在地上,很快被烧成焦炭,空气中恶臭刺鼻,令人作呕。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皮囊中沼气烧完,虎头蝠也被尽数烧死,有些侥幸逃脱的,也逃不过军士的弓弩。 众人长出一口气,正议论纷纷,贺兰山方向又是一声巨响,多数人心中咯噔一下,心想难不成还有怪物出现? 正想着,远处一阵飓风卷起黄沙朝着灵州城袭来。 “快看,是沙暴……” “这么大的沙暴,要不要进城避一避?” “避什么避?你没看西平王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人们回首望向高台,见李德明端坐着,似乎胸有成竹。再看那片黄沙,好像一道风墙,初时离得远,看似缓缓移动,只一盏茶功夫,就已到校场外围的旷野上。众人只觉得大地都在颤动,风中竟然夹杂着猛兽的嘶吼,吼声震天动地。校场上拉车的战马直吓得惊声嘶鸣,四蹄乱蹬,要不是有军士拼命拉扯缰绳,马群受到惊吓,难免四散奔逃。 “啊哟,有大虫……”人群外围有人大喊:“大家小心,是大虫,上千头大虫!” 也有人喊:“不对,不是大虫,花纹不对……” 终于有人认了出来:“山黄,是山黄……”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风墙之下,漫山遍野的猛兽现出身形,个个都比猛虎大出一倍有余,通体金黄,短尾长牙,尤其是两颗獠牙伸出嘴外,像是两把利刃。上千头山黄齐声嘶吼,高台上的鼓声竟也被淹没。 来赴会的江湖豪客大多生性无拘无束,没受过军事训练,一到危急关头各自为战,此时更是乱作一团,有人想逃离校场,有人要拽出兵刃迎战,来回推搡,拥挤踩踏,叫骂声不绝于耳。 有人高喊:“哪位仁兄前去立个威打个样,先杀了前面几头恶畜?” 接着人随声附和道:“对,别让人家把中原武林看得扁了……” 吵嚷片刻,却没有一个人上前。 众人看着漫天滚滚烟尘,均想这些山黄不知有几百几千头,此时冲上前去,岂不是白白送死?正吵嚷着,忽然有个高大的身影飞跃而出,跳过拒马阵,舞动着巨大的禅杖冲向山黄兽群。 “啊哟,还真有人去啊?” “那不是莽一法师吗?” “莽一法师不愧十灵先生第一人!” “法师小心啊……” 所有人都踮起脚尖望过去,只见莽一和尚挥开金风禅杖,“砰砰”数声,将离得最近的几头山黄打翻在地,接着纵身扑上,大喝一声单掌拍在山黄头顶,这一掌几乎有开碑裂石之力,将那恶兽打得七窍流血,动弹不得。如此依法炮制,转眼间三四头山黄被杀。 众人大声叫好,更有人道:“莽一法师金风禅杖、金灵掌天下无双,今日身先士卒,正是咱们中原武人的表率。” “不错,大伙儿还等什么?并肩上啊……” 说着,就有人绕过拒马阵冲向前去,几十个血气方刚的壮汉挥动兵刃冲入兽群。此时成百上千头山黄已经赶到,不一会儿功夫将莽一和尚等人围在当中。 这些人虽然都是江湖豪客,若论单打独斗,个个力大招沉,一两头恶兽自然不在话下。但面对成百上千的山黄,时间久了,难免力有不逮。不多时,就有人被扑到在地,只几下就被抓得开膛破腹。闻到血腥气的山黄更加疯狂,源源不断涌上,几十人瞬间被扑倒啃食干净,没多久便只剩莽一和尚等五人苦苦支撑。 “这可怎么办?莽一大师快回来……” “糟了,他们被困住,如何回得来?” “快想办法……谁还愿前往?” “话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去?” “格老子的,我去干甚?给那些畜生塞牙缝都不够!” 校场上众人一片慌乱,眼看莽一和尚等人就要葬身恶兽之口。高战恩拿起蓝旗在空中晃动,接着两队弓弩手冲出拒马阵连连放箭,兽群闪避,让出一个豁口,莽一和尚奋起神力抡开金风禅杖,率领其余四人杀出重围。 等他们回到校场内,众人再看时,只见五人身上均有大小不等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是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足见山黄脚爪锋利。 见莽一等人脱险,高战恩再次挥动蓝旗,高台两侧上百名力士齐声呐喊,推着一面巨型战鼓来到台上,九个身高过丈的壮汉赤膊上身,抡起西瓜大小的木锤开始敲击这面大鼓。九个人落锤一致,鼓声振聋发聩,“咚咚咚”地传了出去。校场四周的箭塔上,弓弩手搭起一张张巨型弓弩,放置箭匣,每只箭匣内有五十支乌金铁脊箭,每支箭的箭头呈三棱形,散发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是喂了毒。 这是高战恩命神臂堂打造的神臂弓,可连发五十支利箭,一只箭匣用完,再换另一只,只要箭匣有箭,就能连续发射。 隆隆的鼓声让人们稍稍稳住了心神,众人都回头看着台上的高战恩,看他如何发号施令。 此时大批山黄巨兽已经扑到拒马阵前,高战恩将蓝旗向前一指,几十座箭塔上的军士拉满硬弓,启动机关,一松手,箭匣中的乌金铁脊箭呼哨而出。就见一丛丛箭雨飞速离弦,直奔山黄。霎时间百十头山黄中箭,有的几乎被射成了刺猬,当场毙命。还有的中了几箭踉跄挣扎的,挨不过箭头上剧毒发作,苟延残喘倒地不起。 几十轮箭匣换完,上千头山黄被尽数射死,还有个别漏网的,也没能越过拒马屏障,有的自己撞上钢钉,被活活钉在拒马刺上,四爪抽搐,哀嚎不断。众人想起刚才一幕,只觉得两股战战,浑身被冷汗浸透。每个人都瞪大了双眼,神情凝重,手握兵刃,一言不发。 第六章 灵门初开 下 贺兰山马蹄岭上空,巨大的乌云漩涡久久不散,雷电交鸣声不断传来。猛然间又是白光一闪,众人心想:还有完没完,这次又是什么妖魔鬼怪? 这次漫山遍野攻过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毒蛇。有蟒蛇、五步蛇、响尾蛇、火赤链、眼镜王蛇,混杂在一起,鳞光闪烁,像是铺成了彩色的毯子。蛇群未到,阵阵阴风吹来,众人不禁浑身发毛,这次再也无人自告奋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回头看高战恩时,却见他嘴角上扬,挂着一丝微笑,不知这次他又有什么应对之策。 对付蜿蜒爬行的毒蛇,箭塔和拒马都失去了作用,沼气皮囊也已消耗殆尽,眼看毒蛇越来越近,人群中又开始骚动,任凭武功再高,面对漫山遍野的毒蛇,难免心中打鼓。 “谁带了雄黄,大家分一点……” “别推我,我最怕蛇……” “点火把,蛇怕火……” “这四周光秃秃的,上哪找火把?” “有没有丐帮的朋友?叫花子捉蛇最是在行。”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嘬唇为哨,人群中果真冲出十多个人,衣衫破旧,蓬头垢面,一手持布口袋,一手拿着竹棒,冲向蛇群。 有人喊道:“快看,真有丐帮的人。” “是执戟郎官秦牧野秦帮主么?” “看着不像,好像都是些年轻的五六袋弟子。” 丐帮众人冲到毒蛇阵前,每个人口中咀嚼着什么,将布口袋对准毒蛇,用竹棒敲打地面,齐声唱到:“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清贫自守,达观通脱,受天正性,志高行洁……” 说来也怪,有些毒蛇原本高高昂起头来,作势欲扑,听到丐帮人所唱,竟然乖巧地钻入布袋之中。 在场众人无不惊叹,丐帮降蛇果然有自己的不二法门。 很快十几个布口袋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蛇。 可是,毒蛇实在太多,布口袋再大又能装得下多少?眼看大批毒蛇涌来,丐帮等人不住后退,一时间也没了办法。猛然间马蹄铃上空轰隆一声巨响,几十条眼镜王蛇昂起上身,齐齐喷射出毒液,几名丐帮弟子猝不及防,被毒液喷溅到眼中,赶忙放下手中的布袋和竹棒要去擦拭,就在这个档口,又有数十条巨蟒蜿蜒窜出,将人牢牢卷住,只听得“咔咔”脆响,几名丐帮弟子全身骨骼被压碎,口喷鲜血而死。 其余丐帮弟子也有被毒蛇咬伤的,慌忙从口中吐出一团嚼烂之物,还没敷在伤口上,又被多条毒蛇缠绕,腿上、胳膊上、后背上被咬得伤痕累累,不一会儿毒性发作,躺在地上不停抽搐,接着被蛇群扑上来疯狂撕咬。 蛇群见了血腥,更加骚动起来,“嘶嘶”声不绝于耳,眼看就要冲进校场,众人直吓得面色惨白,一个劲后退,心想丐帮弟子都拿这毒蛇阵没有办法,今日难不成大伙儿要葬身蛇腹? 正慌乱间,高战恩举起黑旗,向前一指,校场两旁冲出两支五百人的步军队伍。这些人穿着黑色藤甲,全身上下只露出双眼。其中左侧这支队伍的军士脚上穿着沉重的铁鞋,别看行走速度不快,每一步踩下去,地面的脚印上都会出现密密麻麻的小孔,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鞋底嵌有钢钉。 再看右侧这支队伍,每两个人抬着一根粗大的圆木,圆木上密密匝匝镶嵌着钢钉倒刺,圆木两端拴着铁链。这是高战恩命铁甲堂打造的千孔鞋和滚钉桶,专门对付毒虫蛇蝎。 这一千名军士来到校场外围,分成两列,一字排开。毒蛇一到,穿钢钉鞋的军士扑上去就是一通猛踩,手持滚钉桶的军士两两结合,抡起铁链,将滚钉桶砸向毒蛇。毒蛇再毒,终归是血肉之躯,咬不透藤甲便无法伤人。被钢钉来回扎在身上,片刻间皮开肉绽成了烂泥。只一顿饭功夫,上万条毒蛇被斩杀殆尽。 众人虽然行走江湖打打杀杀惯了,却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个个看得瞠目结舌:万没料到灵门开启,竟然涌出如此多的妖邪鬼魅,今天到场的江湖人士,任凭你武功再高,能力再强,面对滔天猛兽,又有几人能幸免?又想,不知道是谁放出谣言,说什么灵门开启有数不尽的财富宝藏,实际上哪有什么宝藏,若非我等亲眼所见,天下人不知还要被欺骗多久。 想到这里,众人全都看向高台上的西平王,却见李德明眼望贺兰山方向,若有所思。功夫不大,他拿起一个木盒,打开来仔细端详,又走到重明鸟身旁,耳语了几句。那重明鸟似乎听懂人言,昂首鸣叫,挥动双翼腾空而起,朝着贺兰山方向飞去。 高战恩这时拿出绿色旗子,连连挥动。高台四周巫君堂弟子纷纷登台围坐在一起,赏羽洽满去世后,巫君堂由他的大弟子赏羽宝兰接管,此刻开始带人做法。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蹄岭上空乌云渐渐散去,那道白光也渐渐弱了下来,只留一点微光闪烁,其他地方渐渐放晴,不一会儿天空蔚蓝如洗。众人一时难以自控,欢呼雀跃。 李德明缓缓走到台前,冲着众人一拱手道:“西平王李德明见过各位英雄,能在今日和大家齐聚一堂,共享我西夏迁都盛举,实乃三生有幸。得蒙天下英雄垂爱,李德明诚惶诚恐,在此谢过了。” 人群中有人道:“西平王客气啦,若不是西夏早有防备,我等今天哪有命在。” 李德明深施一礼,接着道:“今日一战,我西夏党项各族筹备了十三年之久,前有巫君堂赏羽洽满老尊者舍身忘死,今有我义弟高战恩日夜厉兵秣马,上下一心,才有今天这场险胜。众位英雄有目共睹,那灵门的确是今年今日开启,灵门开启也确如赏羽老尊者生前预言,妖邪鬼魅四起,为祸人间。我们今天绞杀的,只是少数。” 台下一片哗然,有人问道:“这还只是少数?依西平王所言,未来难道还有灾难发生?” 李德明道:“不错,按照赏羽老尊者生前推算,这灵门共计开启九次,每一次都有恶兽出没,为祸人间。”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众人都想,灵门只开启了一次,就已如此凶险,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恶兽流窜出来,世间不知会有多少人遭受厄运? 李德明续道:“不过,若想关闭灵门,则必须找到九位通灵使者,这九人天赋异禀,命中注定担此重任。” 台下有人问:“那九人是谁?西平王可否知道?” 李德明微微摇头道:“赏羽老尊者竭尽所能,也只推算到其中一人。” “九者只知其一?其他人却上哪里寻找?” “这不说么,倘若其中一两个不幸伤了,又或者死了,这灵门还怎么关闭?” “关不了灵门,难道就任由天下大乱不成?” “别瞎猜了,说不定西平王心里有数,只是不愿告诉我等。” “嗯嗯,这也说不定。敢问西平王,现已知道的那人,到底是谁?” 李德明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各位不用猜了,已知这人,李德明定当竭尽全力护其周全,至于其余八人到底是谁,德明确实不知。不过,或许另有线索也未可知。” 眼见众人眼神中依然充满疑惑,李德明朗声道:“倘若未来能得贺兰山神庇佑,保我党项各族世代相传,那寻找通灵使者的重任,李德明万死不辞。不过,今后还要仰仗各位英雄齐心戮力,除恶务尽。我西夏子民在此立下誓言,定当拼尽全力,找到九位天选之人,关闭灵门,保天下太平!” 台下有人高声叫好,也有人摇头不信,大伙儿众说纷纭,却始终没个定论。李德明吩咐下去,大摆宴席,招待天下英雄。吃饱喝足,部队开拔,朝着怀远方向行进。 傍晚时分,大队车马来到一片荒漠,眼看天色擦黑,李德明示意就地安营扎寨,传令张浦、高战恩等人到大帐议事。功夫不大,众人到齐。李德明问道:“人呢?” 高战恩道:“启禀王上,已安排在行军营帐,有专人看管。” “带上来吧。” “是。”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押着一个青年男子走进大帐,这人二十出头的样子,浓眉大眼,倒是生得十分俊朗,只是瘦骨嶙峋,身型单薄。他一头短发,剃得只剩下一些发岔,身上没穿衣服,披着一条行军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九月深秋,西夏地区夜间气温极低,这男子不穿衣服,只披着一条薄毯,直冻得瑟瑟发抖。 “是他么?”李德明诧异地打量着青年男子。 高战恩道:“回王上,重明鸟带回的就是他。” 李德明心中又是担心,又是期盼,围着男子走了几圈,问道:“你可记得自己如何来到这里?” 那男子挠了挠头道:“我本来是在送快递的路上,忽然不知怎么回事眼前一黑晕过去了,醒来后发现身边全是各种……各种野兽,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摔到了一片雪地中,稀里糊涂的衣服也没了……” “后来呢?” “后来就看到满山遍野都是野兽往一个方向跑,可吓死我了,就这么趴着一直不敢动……可惜,最后还是被一只红色的大鸟发现了,哇,那大鸟真的好猛,抓着我就飞过来了,就像做梦一样……等下,你……你们怎么都穿成这个样子?这是剧组吗?” 大帐内所有人都听了个似懂非懂,什么是快递?什么又是剧组?这男子颠三倒四在说些什么? 张浦走到李德明身旁悄声说道:“王上,要不要请风老先生来认一认?”李德明点头道:“也好,赏羽大人临终前,只有我和风老先生在场……来人,有请风老先生。” 工夫不大,就听大帐外有人喊道:“在哪里?在哪里?来了么?来了么?”一个白须老者快步冲进大帐,后面跟着一个胖胖的中年汉子,正是风胡子和他的徒弟肥爷。 李德明指着青年男子道:“风老先生,今日从灵门跌落的,就是他。” 风胡子围着男子转了几圈,一言不发,眉头越皱越紧。李德明问道:“风老先生,你怎么看?” 风胡子压低声音道:“王上,请恕老风冒昧,赏羽大人临终前遗言,可曾提到过一个名字?” 李德明恍然道:“啊,对了,老尊者确实提到,今后我西夏是福是祸,全系在一个人身上。” 风胡子道:“王上可还记得那个名字?” 李德明道:“记得,叫伍拾玖。” “咦?你怎么知道我叫伍拾玖?” 第七章 诡异的梦 上 伍拾玖最近做梦,总是梦到一个灰白头发的老者,穿着一身深绿色的长袍,额头上箍着发带,鬓角插着两根雁翎,拄着拐杖,颤巍巍朝他走过来,走到眼前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这个梦就醒了。 因为白天忙着送快递,东奔西走,晚上九点左右就困得双眼迷离,所以伍拾玖最近的作息几乎是朝五晚九,回到家顾不得洗漱,倒头就睡。以前偶尔也做梦,大多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醒来就忘。 最近这个梦着实有点奇怪:就算有梦反复重演,也都是记忆极为深刻的经历或留痕,又或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像这样没头没脑地重复一个梦境,实在有点诡异。一天两天倒还好,天天晚上如此,就让人压力山大了。为此他还专门查了周公解梦,见上面写着:梦见老人,主年寿永工,财帛丰盈。 干快递成天挣个块儿八毛,财帛丰盈是谈不上了,也就勉强算个骨感。 又有说法这是近期运气太差,需要转运。 想想也有道理,自己高考一考就是四年,本来是冲着211名校去的,最终却只考了个二本学院,在二本学院中,又学了个被称为无用之用的历史学。毕业后更是自带招黑体质,找工作四处碰壁,最终当了个快递员。从此风里来雨里去,去早了等人,去晚了被催,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还有说法认为,梦到白发老者,是收到了死亡威胁。 这就有点玄学的味道了,伍拾玖自幼遭遇过的惊险何止一次:两岁时跑到马路中间捡玩具,大货车从头顶上呼啸而过,他恰巧就在四轮之间,毫发无损;五岁时幼儿园大火,他当时在水房躲避午睡,逃过一劫;十五岁时在河边玩水,被浪冲走,飘出几个县域的距离,又被神奇地冲回到岸上。算命的说他“八字奇门盘”,经此三劫难,运宫在午,白虎星已撤,且有印星相护,此生必将成就一番大事。 既然这样,人生漫长,还是活久见吧。 最后一个说法让他的心痛了一下:永失我爱。 大四即将毕业那年,伍拾玖深爱过的女生离开了。 说深爱,当然有点一厢情愿。 女生名叫纳兰春妮,二人相识在一场校园飞花令诗词大赛上,几番较量,最终伍拾玖败下阵来,自此对这个女生魂牵梦萦,苦追不舍。 伍拾玖在校园里算是小有才气,写得一手好文章,学生会组织能力也强。一次校园篮球赛,有人来问他,该写什么标语给本系球队打气?伍拾玖稍加考虑道:“历史的车轮压倒一切”。于是,这个逢赛必输的球队却总能在宣传气势上压倒一切院系,弄得大家无言以对。 纳兰春妮属于扫眉过人、才逾苏小的古典美,清丽婉约,追求者众。若不是一次体育游泳课上抽筋溺水被伍拾玖救起,这个心高气傲的女生是绝对不会考虑伍拾玖的。她觉得这男生能不顾性命来救自己,骨子里倒是有点西北人的豪爽和勇敢,又见他小有才情,为人处事胸怀尚可,值得交往。自此,两个人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对诗,一起逛街,感情朦胧若即若离。 但是,在大四上半学期某个冲动的春夜里,当伍拾玖情难自控地以为自己可以拥吻纳兰春妮时,被婉言谢绝了。 她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伍拾玖挠了挠头:“找个工作吧,不然呢?” 她又问:“如果我出国了呢?” 伍拾玖愣住:“出国干吗?出国学历史吗?” “当然不了,学历史将来能有什么发展?去研究室吗?去读研么?还是去挖坟呢?” “你……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要考它?”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想靠这个吃饭,我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有很多种可能。” “然……然后呢?” “出国深造啊,我要去学法律,或者金融管理。未来社会,是为高端知性人群准备的。” “……那我们怎么办?” “你会和我一起出国吗?” 出国?伍拾玖心头一片茫然,且不说家庭条件达不到,即便是这段感情中,在对方的冷静和理智面前,他更像是一个浪漫的傻子,没心没肺地陶醉在自以为是的幸福里,而且一直不愿醒来。 所以,他问出了下面这句好笑又卑微的话: “你……愿意为了我留下来吗?” 纳兰春妮笑了,这种笑容,伍拾玖常看到她投给围在身边的体育生们。眼前这个让他苦追三年的女生忽然变得陌生而遥远。 他的心一疼。 “拾玖,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听你讲了那么多野史和有趣的事,和你一起背诗词歌赋,我真的很开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能当饭吃吗?它们能为你带来什么?地位、金钱、权力?你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规划吗?” “……” “不过,即便我出国了,咱们也还是好朋友啊,你说是不是。” 大学四年,多数人都逃不过最终的分手,伍拾玖的这段感情经历,也就此画上句号。 那天晚上,伍拾玖的手机不断提示内存已满。他把她的照片和视频一个一个地删掉,用了一整晚。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失去爱情的滋味,当然,这只是他以为的爱情。 大学毕业之前,噩耗接踵而来。因为患有抑郁症,母亲自杀未遂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接到通知的那天是他期末考试,顾不上申请假期,伍拾玖匆忙赶回老家银川。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父亲这之前竟然不知下落,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成了一个迷。 因为没有请假,考试没有成绩,伍拾玖被学校留级,毕业时间推迟了一年。没有人安慰,没有人帮助,他就像在一座孤岛中挣扎。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每每擦肩而过,都是小心翼翼地打着招呼,生怕哪句话搭讪不对,刺痛了他。 大学毕业后,他果真掉入了纳兰春妮的预言里,递交了几百份简历如同泥牛入海。档案里“留级”两个字,几乎把他的人生推到了边缘。伍拾玖觉得,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吧,还能糟糕到哪去呢? 糟糕的事说来就来。 应聘了快递员的伍拾玖,每天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快递交接过程中,就难免遇到曾经的同学或熟人,直到有一天,遇到了纳兰春妮。 “拾玖?你怎么在做这个?”纳兰春妮一身职业女装,语气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怜悯。 “我……这是签名取件,麻烦您在这里签名……” “哦,这是我的通知书,下个月我要去伦敦上学了。” “恭喜你,一路顺风。” 对于伍拾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扎心莫过于恭喜前任。 因此,在那个古怪的梦境出现之前,伍拾玖已经活成了一个提线木偶。每天把自己装在套子里,机械地只是接单送货、送货接单。直到梦中那个老人接二连三地出现,才又唤起了他的好奇心:为什么会反复梦到同一个陌生人?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逐一排查,搜遍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十分笃定地告诉自己: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也就罢了,大半夜的,总在梦里被人瞪视,实在是心中发毛。久而久之,每天的睡眠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怎么又双叒叕该睡觉了! 2019年秋天的某个夜晚,梦中那位老人终于说话了。 “你是伍拾玖?” 要不是在梦中,伍拾玖的下巴都要惊掉了:“谢天谢地你可算说话了,你要吓死我啊每天晚上这么盯着我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那老人嘿嘿一乐却不回答:“嘿,我就想看看,到底为何是你被选中。” 伍拾玖大惑不解:“被选中?被谁选中?选中干吗?” 那老人道:“灵界轮回九百九十九年一次,能被选中的通灵使者,自然是千万里挑一。你该倍感荣幸。” “什么乱七八糟的……大爷,不,老爷爷,我求求你了行不?看在我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的份儿上,饶了我吧,我只求睡个囫囵觉。我每天送快递块儿八毛地挣,真心不易,您老放过我好不好?要不您告诉我埋在哪儿,我逢年过节一定去给您烧纸。” “那倒不必,老朽死了很多年啦,骨灰也让弟子们洒在了贺兰山里。这些年魂灵漂泊不散,只为了寻找你们这些通灵使者。” “什么是通灵使者?感觉好像牛头马面一样,我这是马上要死了吗?” “年纪轻轻这么颓废。不过好在你此身已了无牵挂,倒是个上好的人选。老夫看你颇有几分灵性,是个可造之材。如果要你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你愿不愿意?” “您听我说,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快递员,要说拯救,最多拯救那些网购剁手族,好家伙还天下苍生……我自己还水深火热呢,您老别开玩笑了。” “嘿嘿,真到了那时,恐怕也由不得你。明晚开始,老夫便传授你御灵之术。天意难违,年轻人,做好准备吧……” 伍拾玖醒了,突然发现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再一看手机,公司的派送电话已打了几十个:“啊哟!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转念又回想昨晚的这个梦,只觉得每一幕,每一句话都能清晰记得:那老人说灵界轮回九百九十九年一次,正在寻找通灵使者,他说自己就是这个所谓的通灵使者?还有,他的穿着,头上箍着发带,鬓角斜插雁翎……啊对了,他说死后骨灰被弟子洒在了贺兰山? 伍拾玖激灵打个冷战,赶紧爬起来到书橱寻找《中国历史》,但自己常看的都是唐宋元明时期,他顾不上穿好衣服,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翻来找去,终找到了一本《西夏历史》,便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一时间忘了工作,也忘了饥渴,不知不觉这一天竟然过去了。 在宗教和服饰等章节,他看到了大厮乩的穿着打扮,心想是了,梦中那个老者应该是个西夏巫师。想到这,伍拾玖不由得呆呆出神:西夏巫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梦里?难道因为自己是宁夏人?又或者自己是某个名人之后? 不对!小时候从没听祖辈提起过,至于他所说的灵界轮回又是怎么回事?这书本中为何没有丝毫记载?就这样迷迷糊糊之间,又睡了过去。 第七章 诡异的梦 下 “嘿嘿,年轻人,这么迫不及待想见到老夫么?”刚一入睡,那老者便颤巍巍走来。 伍拾玖肚子里有千百个问号,却不知从何问起。只听那老者又道:“既然你已知我身份,就不妨告诉你吧:我本名赏羽洽满,是西夏巫君堂前任堂主。” “啊……我就说嘛,赏姓是西夏大姓,你又是大厮乩?你可是西夏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可你说你死了很多年?唔,我想想……现在是2019年,你死了可有一千年了。” “昨晚我跟你提到过,这是贺兰山神定下的劫数,每隔九百九十九年都会发生灵界轮回,届时灵门开启,可通古通今,妖邪鬼魅四出,以此考验天下生灵,挨过去,天下太平,挨不过,秩序重组,生灵涂炭。” “听不懂,您老说得再明白点行么?” 于是,赏羽洽满将西平王李德明迁都,龙脉震动,不可避免地触发灵界轮回、灵门即将开启等事一一告知伍拾玖,说完,掀开自己的袍袖,露出腿上的一块深褐色伤痕道:“老夫原本打算以通灵法术预知灵门开启后的种种劫数,不料被天瘴门的胡帮主放出螣蛇咬伤,毒发身亡。老夫透露天机,命当如此,只可惜寻找通灵使者的重任尚未完成,死不瞑目。” “西平王迁都我知道,那是公元1020年,到今年确实已有九百九十九年时间,可为什么任何事都没发生?史书里也没记载?” “史书?嘿嘿,那都是骗骗你们这些书呆子的。灵门开启还有半月时间,到了重阳节那天,你就知道了。” “啊……会发生巨大的灾难么?” “当今世界暂时不会,但九百九十九年前的世界,却将面临劫难。灵门如不尽早关闭,这两个世界都会遭受重创。” “您老的意思,我是那什么使者,我要去救他们?” “除了你,别无他人。” “别啊,我就是一送快递的,除了生物课上杀过一只青蛙,其他时间连只鸡都没杀过,我有什么本事拯救古代人民,搞穿越么?我……啊哟,你干吗?” 伍拾玖还没说完,就见赏羽洽满十指如钩紧紧攥住自己的两个手腕,喝了一声“去!”一股猛烈的力道灌注全身,他只觉得五脏六腑的气血上下翻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接着两道热辣辣的气流先是汇聚到了小腹,像打翻了热水瓶一样,鼓胀难当。正难受得要死要活,忽然两道气流一条向上,一条向下,开始通身游走,每过一处穴位,便“突”地一跳,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难受,整个人几乎要爆裂开来。又过一会儿,两道气流来到胸口,交汇融合,变成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小腹之间,如同温顺的小猫,软绵绵,暖洋洋的一团,好像睡着了。但只要心思一动,两道气流就会立即随着思维飞转,意念到哪里,它们就到哪里,说不尽的如意圆转。 再次醒来,天色又已大亮,手机上的未接电话已成“99+”。伍拾玖愣了一会儿,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伸手在腿上掐了一下,只疼得心肝脾肺肾揪到了一起,脸上五官都错了位,差一点喊出声来:怎么自己轻轻一用力,竟把腿都掐紫了? 他想下床去洗漱,一挺身,只听咔嚓一声,那床板不吃力,竟然断成了两截。拿起水杯喝水,轻轻一捏,水杯裂成碎片。伍拾玖怔怔站在原地: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力大无穷? 接下来一整天的忙碌,伍拾玖只感到浑身精力充沛,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稍稍一使劲,体内便气息流动,充满活力。只是积压了两天的快件,少不了被主管和客户抱怨,好在他耐受力好,也不在意。 转眼又到夜里,伍拾玖迫不及待地躺下只等入睡,满心期待赏羽洽满又会带来惊喜。正朦胧间,似乎听到有个女子在唱歌,歌声空洞而遥远,哀伤而凄凉,不像是当今流行歌曲,倒有几分古曲的味道。又听一会儿,心中莫名地悲从中来,他近年来各种不顺一直压在心底无处倾吐,被这一曲唱得心酸不已,如同苦闷已久的人遇到知音,几分熟悉,几分亲切,听到后来竟然怔怔流下泪来。 “唱歌之人,你今后遇到,切记要小心。” 伍拾玖听得入了迷,全没察觉到赏羽洽满已经出现:“老人家,她是谁?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凄美的声音?” “你将要去的那个江湖,流传这样四句谒语:十里巫君天瘴风,百岁问疾脚阳春;四度雁门算瘟鬼,不知伶仃一故人。这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里面提到的人,都是你将来会遇到的顶尖高手,这些人中,有的是敌,有的是友。越往后,功夫越高。有的人,会是你一生的劲敌。我所在的世界,江湖险恶,步步是局,人心鬼蜮,防不胜防。你刚才听到的歌曲,就是其中一人所唱,江湖人称十里夫人,她有三样绝技,摄魂音,通灵鞭,离心针,倘若今后遇见,最好远远避开。万不得已非要交手,最需留神的,便是她的摄魂音。” “我刚才听到的,就是摄魂音?” “正是!此刻你与灵门已有心念感应,九百九十九年前的人或事,你多少会感知到一些。此人摄魂音能勾人心魄,乱人心智,甚至夺人性命,声传十里仍可相闻。你之所以在梦境中听到她的歌声,是因为十里夫人正在到处找你。” “找我?她找我干什么?” “都以为穿越灵门,会有数之不尽的宝藏,江湖中人,说到底,无非就是求生死、求欢愉、求财帛。抓到了你这个通灵使者,就可以让你带着他们穿越灵门,满足他们的欲望。又或者通过你找到其他八名通灵使者,为其所用。当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那些人并不知道,除非是通灵使者本人,否则冒然穿越灵门,一切都将化为齑粉。” “原来是这样……可我听这歌声,似乎带着某种哀伤,又像是一种相思之情,不像是欲望……” “你涉世未深,心思单纯,原本难有杂念。但你情窦已开,初尝男女情事,听到这样的歌声,难免心有感念。”顿了一顿,赏羽洽满又道:“十里夫人倾慕之人,野心之大,天下少有,只不过那人近些年对男欢女爱冷了心意。十里夫人身陷孽缘纠缠,这些年做了不少有违侠义道之事,为江湖人诟病。她找你,自然是要利用你为其所用。唉,这世上堪不破的,贪嗔痴三毒,原本就以痴毒最甚。” 说完,二人沉默半晌,各怀心事,都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赏羽洽满道:“昨日传你的,只是运气法门,时隔近千年,你们时代的人早已不知气走经脉的妙处。你进了灵门,到了九百九十九年前,行走江湖,身上没点基础,恐怕寸步难行。” “我说自己怎么会忽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感觉身上精力充沛,使不完的劲儿。” “这只是皮毛,要想找到志同道合之人一起关闭灵门,这点微末的本事……嘿嘿。” “啊?这才是皮毛?那要练到什么程度?” “这天底下功夫、武学的道理别无二致,或为强身健体,或为技击杀人。咱们行走江湖的,你不杀人,却要提防被人所杀。因此武学到达至高境界,便须修习御灵之术。我昨晚传你的,只是基础中的基础,打开奇经八脉,才好继续修为。” 伍拾玖好奇道:“御灵之术又是什么?比气功还要厉害么?” “任何武学,总有瓶颈,学到巅峰又能怎样?终究是人力有限。但御灵之术则不然,它可以将天地万物的灵息挪为己用。灵术原本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却又相克。自来就有培土生金、金水相生、滋水涵木、补木生火、益火补土的用法。自两汉时期逐渐运用成熟,传了下来。 到了宋朝初年,有东瀛武士来中土切磋技艺,此人生得极其矮小,起初,他登门比武总被人当作孩童,饱受讥讽嗤笑。但一出手,便技惊四座。此人不但将五种灵术任意结合转换,还自创出一种新的御灵之术,叫做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中土江湖人士那时并不知道,这是唐密传入东瀛后,由当地高手研习而成。一时间,败在他手下的名人不计其数,江湖上更是谈之色变。 后来,这东瀛武士打听到中土有位隐居的高人,手段不凡,便找到他比试。双方印证之下,才知唐密传入东瀛时,有人手误,将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抄写成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一个是前行,一个是在前,这一动一静,却有着千差万别的变化。正是这一处小小的错误,让中原那位高手抓住机会,将对方制服,这才保住中原武人的颜面。 大伙儿便商量着,要推举此人为天下会盟的盟主,但他却坚辞不受。再后来,不知为何忽然隐居深山幽谷,闭门谢客。不过在退隐之前,他又研究出了一套九灵诀心法,也就是:金、木、水、火、土、风、云、雷、电九种灵术。近年来江湖出现的十灵先生,只是将单一灵术运用颇为得手,便能崭露头角。” “十灵先生是一个人么?” “嘿,小娃儿问题真多。十灵先生是十个人,按照排名先后,分别是:莽一和尚、李猫儿、鬼三婆、万四法师、丑五侯、六尘行者、莫柒子、八叔八叔、宇文九骨、十里夫人。” “啊,想不到这十里夫人,竟位列十灵先生。” “嗯……若以单一灵术而论,这些人已是个中好手。但九种灵力,未必便是毫无关联。若以每两种相生相克的灵术共同使用,则威力又进一层。比如:水云诀、风雷决、土木决等等。” 伍拾玖只觉得似乎打开了一扇大门,看到了从所未见的新世界,神往不已:“若是将三种以上的灵术任意结合使用,岂不是要天下无敌了?” “胃口不小!天下无敌谈不上,驱动灵力,必须以扎实强悍的内力为基础,否则伤人不成反而伤己。你现在内力基础平平,还不到修炼灵术之时。但江湖上也有悟性较高的人能练成这种绝技。比如人称三绝手的,一个是鬼帝阴无阳,一个是瘟君黑月明,还有一个是算博士闻了一。” “我想起来了,是那句四度雁门算瘟鬼中的人物吗?” “不错,这三人可将三种灵术结合使用,算是了不起的人物。但在一个人面前,这点伎俩,便是班门弄斧了。” “我知道了,是那位击败东瀛武士的高手。” “正是。江湖上为了争夺那点虚名虚利,成天打打杀杀,比起那伶仃故人,还差着远呢。这位高手自称故人柳自在,只因厌倦世事,退隐后一直深居伶仃崖上,这些年更是无人知道他的踪迹。” “伶仃崖……故人柳自在……”伍拾玖喃喃道:“听这名字,感觉就是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 “此人独来独往惯了,深居浅出,不理世事。我有位老友曾有幸获他点拨一二,如今已是独步天下了。” “是谁?我会碰到他么?” “以后他就是你的师父,江湖人称风胡子,你会拜在他的门下。等你将来去寻找其他八位通灵使者时,还会遇到更多奇人轶事。到那时另有四句谒语,你务必铭记于心:未缪先死何堪问,岐关屠尽几万魂。莫道涯高昆仑远,妙香国里塑真身。这其中牵涉到的人物,更需谨慎小心。” 连着半个月,伍拾玖白天忙着送快递,夜晚在梦中记口诀,修习基本功。因为有赏羽洽满悉心指点,进步倒也飞快。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位老人却变得越来越虚弱。 一转眼,九九重阳节。 这一晚,赏羽洽满声音越来越虚弱,盯着伍拾玖背诵了口诀,引导体内真气流转,见他运用起来日臻成熟,缓缓道:“拾玖,你我共处一梦,时间也已不短。明天灵门就会开启,你会穿门而出,跌入一个陌生天地。应对第一轮妖邪鬼魅,老夫已叮嘱西平王,做好万全之策。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了。你要答应老夫,无论身处何地,一定记住自己的使命。要克服一切难处,找到同道中人,关闭灵门,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但是,你也要小心第九位通灵使者……” 说到后来,声音几不可闻。伍拾玖急道:“小心谁?老人家你振作一些,不要留下我自己一个人。” 赏羽洽满面露倦容,强笑道:“老夫透露天机太多,即将魂飞魄散。你我此后即便是梦中也不会再见,我所知道的,都已告知,但凭我一己之力,所知还是有限。只盼你做好准备,九百九十九年前的世界,远非你想像的那样简单。此后的事,多半要靠你自己。” 说着,突然声色俱厉,提高了声音猛喝道:“切记切记,你只为完成使命,万万不可不干扰历史进程,它是它,你是你……” 话未说完,赏羽洽满化作一团烟雾,消失不见。 “喂,老人家,你别走,快回来……” 伍拾玖从梦中惊醒,只觉得满脸是泪。这个在梦中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老人,亦师亦友,已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此时母亲神志失常,父亲消失不见,无意中竟将赏羽洽满当作至亲之人,只觉得人生二十余年,从未有人陪他说过这么多话,教他这么多才学。想到从此以后,哪怕是梦中也无法再见,心中一阵酸楚。想着想着,翻来覆去再难入睡。 天亮了,从前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第八章 驭尸还魂 上 杀牛岭,地处北宋与西夏交界处,东有葫芦河川,西有柔狼山脉,地势险峻,西夏在此设有西寿保泰军司,与北宋的西安州隔山相望,自古便是两国交战之地。但最近几年,山上连年出现怪火,除此之外,又有瘟疫盛行,患者大多浑身水泡,通体流脓。山脚百姓搬的搬,逃的逃,方圆百里几乎没有人烟。 此时恰逢盛夏,正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杀牛岭一带本就是一片荒漠,一望无际的荒滩上,几棵歪脖沙枣树在烈日炎炎下显得更加干枯萧杀,地上的乱石被晒得滚烫。 山脚下一片小树林中,有一家名为“五十里”的小酒肆。正晌午时分,酷暑难耐,店家把桌椅都搬到了屋外,此时院中人马欢腾,几十个江湖豪客光了膀子,坐在门前的大桌旁,吵闹着吃肉喝酒。就听一个大汉叫道:“小二,酒呢?要了半天,怎么还不上酒?” 小酒肆是一对老夫妻打理,十来岁的儿子帮着招呼客人。听到有人催促,忙小跑着迎上去道:“有劳各位久候,小店里存的酒都给客官端上来啦,今日送酒食的商队迟迟未到,各位多多担待。” 原来,杀牛岭地处偏僻,小店之所以开在此处,只为过路的行脚商人提供便利,平时进货,也全凭附近商队补给运送。算起来今天应该是补货的日子,不知为何驼队始终不到,再加上小店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存的酒食便有些供应不及。 那大汉一拍桌子,只震得桌上杯盘碗盏都跳了起来,怒道:“瓜皮娃子,又不是不给你钱,叫你打点酒来,这般推三阻四。”说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推,那十来岁的少年哪能受得起这种力道,一个趔趄坐倒在地。酒桌上众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小二狼狈地爬起身跑进酒肆去了。 这时,远处传来阵阵驼铃,炙烤的地平线另一端,出现一队骆驼,走得近了,众人才发现,几十头骆驼竟然无人牵引。 随着驼铃越来越响,驼队走到了酒肆的篱笆院外,几十头骆驼停了下来,伸头吃着高处的树叶。小二从店内探出头来,见到驼队欢呼了一声:“商队到了,爹,娘,快来卸货……啊呀,那不是王大鼻子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仔细看去,一个白衣男子趴在驼峰之间,一动不动。再看其他骆驼,还有十几个人也是这样趴在驼背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刚才要酒的大汉迈开大步走到近前道:“哎?这不是平凉府沈万金的商队么?”说着就要伸手去抓驼背上的人。 “彭老四,别动那人……”忽然有人大喊一声,但到底是晚了一步,彭老四已经抓着那人背心扯下驼背,回头看了一眼道:“老大,看这装扮,好像是王大鼻子,不过已经死了……啊,这是什么东西,粘糊糊的。” 他甩了甩手,这才看清王大鼻子裸露的皮肤上竟然起满了水泡,有的水泡被他抓破,脓水流了出来,散发着一股脓臭的味道。 被称作老大的,是一个身高过丈的彪形大汉,手提一根硕大的狼牙棒,大踏步来到近前道:“快拿水来,给他冲洗干净。” 几个人提着水袋过来给彭老四冲洗,有人问:“老大,这王大鼻子是得了什么病么?” “这叫水豹子,想不到咱们平凉彪骑营在这里碰上硬点子了。” 原来,这几十号人马多是平凉人士,因啸聚山林,在边关打野谷,烧杀抢掠,有个江湖诨号“平凉彪骑营”。为首被叫作老大的,正是平凉彪骑营的首领,名叫程金彪。 程金彪见每隔几头骆驼,背上便驮着一具死尸,对其他人道:“把骆驼赶远一点,不要让它们靠近。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再动驼背上的死尸。” 彭老四好奇道:“老大,你刚才说碰上硬点子?” “你看王大鼻子除了浑身水泡,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说着,用狼牙棒小心翼翼地挑着死尸翻转过来,众人全都“啊”了一声。原来,这王大鼻子整张脸被人削去了,一颗脑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这是谁干的?” 程金彪并不答话,对其他人道:“大家赶紧找东西把口鼻遮起来。” 夏日炎炎,众人只觉得背上一阵阵冷汗,有人从衣襟上撕下布条,绑在口鼻处。平凉彪骑营虽然打家劫舍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但见到这种残忍的手法多少也有点心中发毛。 彭老四想到自己刚才抓了满把的脓水,不由得心生惧意,勉强笑道:“不知道这瘟疫会不会传染?” 程金彪道:“水豹子说是瘟疫,其实是一种奇毒。中者三天内浑身长满水泡,通体流脓而死,等人死后,才便于放毒之人吸食人髓,然后驭尸还魂……你现在手上可有什么异样?” 彭老四这时早已觉得手上奇痒难忍,听程金彪这么一说,顿觉毛骨悚然,低头看自己的手,确是隐隐泛起一些细小的红疹,用手搔了几下,更是痒得钻心,似乎五脏六腑全都痒了起来。直吓得面如土色,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程金彪看了看四周道:“如果猜得没错,这王大鼻子不但被人割去了脸皮,还被人切掉了两个小指。”说着用狼牙棒一挑死尸的胳膊,果然两只手的小指都没了。 “老六,你去看看骆驼上的死尸,是不是每个人都没了小指,切忌不要用手去碰。” 老六名叫冯铬彪,抽出弯刀小心翼翼靠近骆驼,用刀尖挑起几具死尸的双手看了看,回头叫道:“老大,确实少了小指。 程金彪恨恨道:“小指主手少阴心经,将人的小指切掉,再撒上水豹子,沿少冲、神门等穴道,顺着经络和血液进入心脉,又从心脉而出散布全身,毒性发作更快。待人完全死得透了,再通过阴阳之力驾驭死尸,原本是那人最歹毒的手段。” 这番话说得每个人都心惊肉跳。冯铬彪道:“老大,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功夫?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没等程金彪开口,就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没想到西安五鼠还剩一只没有死,又搞了个什么骠骑营。嘿嘿,这么多鲜活人髓,倒是够吸一阵了。” 众人闻听纷纷抽出兵刃,四处寻找声音从何而来。这时,一头骆驼上的死尸突然缓缓地直起了身,从驼背上一跃而下,几乎是脚不沾地飘了过来。这死尸看打扮原本是个行脚商人,不知为何竟然活了过来,只是被削去了面皮,鲜血淋漓,双眼上翻,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看着格外瘆人。 冯铬彪离得最近,横过弯刀拦腰便是一刀,那死尸往后一跃躲开,接着又往前扑。冯铬彪大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将一把刀舞得滴水不漏,那死尸便围在他身边或前进或倒退,如果不是浑身流脓,双眼上翻,简直就是个武林高手。 这时,驼背上的其余几具死尸也都活了过来,直挺挺扑向众人。程金彪喝道:“大家小心,千万不要被他们碰到……” 话没说完,就见眼前王大鼻子的死尸直挺挺站了起来,双手一伸冲着自己扑了过来。他应变不慢,手中狼牙棒照着对方脑袋砸了过去,哪知眼看就要砸中,竟被对方轻飘飘躲了过去。他不等招式用老,一招老树盘根向着死尸的脚下扫去。那死尸向上一纵又躲了开去,但程金彪正是要他跃起空中这一点机会,单手一扬,十枚钢镖爆射而出,噗噗噗尽数打在死尸身上。但那死尸毫无知觉,张着两只手仍向前扑,程金彪眼看对方一张血淋淋的面孔,张着嘴嗬嗬大叫,头发散乱披在身上,浑身流脓,不禁从心底升起一丝寒意。 他偷眼再看其他兄弟,有的正在与死尸纠缠,苦苦支撑,彭老四抵挡不住,被放倒在地,那死尸趴在他身上,又抓又咬,彭老四惨叫连连。 又斗了几个回合,有五具死尸围到了程金彪的身旁,看身形,有两个是女子,还有三个似乎是小孩。程金彪舞动狼牙棒,不敢让他们近身。但狼牙棒份量沉重,最是消耗体力,程金彪虽然身强力壮,额头也已出汗,招式中渐渐露出破绽,动作稍一迟滞,没留神被一个身形娇小的死尸扑到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程金彪不等那死尸松口,奋起一掌拍在他的头上,只打得脑浆迸裂。但就是这么一停的工夫,其余四具死尸扑到了身上,程金彪顿觉腿上、胳膊上、背上阵阵疼痛,心想完了,这条命就要交待在这里。 忽然半空中传来一声呼哨,几个盘旋的黑影闪电般飞了过来,众人还没看清,就见那些死尸纷纷脑袋落地,身子栽倒一旁。还有趴在地上撕咬的,也被削去了脑袋,脓血撒得到处都是。人们这才看清,那些个黑影原来是几枚回旋镖,只是飞旋速度太快,那些死尸猝不及防被削掉了头颅。 这几下兔起鹘落,当真出乎人们的预料。程金彪长出一口气,望空拜倒:“不知道哪位前辈出手相助,平凉彪骑营感谢救命之恩。”说话时,一双手还在策策发抖。 先前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老风头,为何这种时候来坏我好事?” 半空中竟无人答话,过一会儿,那声音又道:“出来!风胡子,敢暗中捣鬼,却不敢见人么?” “捣鬼这个词用得好啊,有人装神弄鬼,就得有人捣鬼。” 风胡子已经十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但人人都知道是个七老八十的老人,这人的声音,分明是个年轻的男子。 先前那阴恻恻的声音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到几时?” 那年轻男子突然提高了声音喊道:“不要吓我,吓我我也不怕,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恐惧,坚持才是胜利!加油奥利给!” 在场众人全都听得面面相觑,心说这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到底在说什么? 又听他道:“君不见,杀牛岭,近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阴先生,你最近在这一带干的事可歹毒得很呐,这些商人哪儿得罪了你?要杀了他们练功。” “给我下来!” 伴随着一声暴喝,就见一头骆驼的鞍桥下面,冷不丁窜出一个黑衣人,直扑小树林中的一棵胡杨树,身法之快世所罕见。众人这才看清胡杨树枝杈间,半蹲着一个穿着黄杉的瘦弱年轻人。 “哎哟,阴无阳又要杀人啦……”那年轻男子发一声喊,像个猿猴一样往身旁一棵树跳了过去,身形敏捷。黑衣人一扑不中,半空中扭动身形,紧随而至。眼见就要抓到年轻男子的背心,冷不丁又有一条灰影扑了过来,两道寒光一闪,直取黑衣人的后心。 “嘿,锟铻双刀……”黑衣人身在半空应变奇快,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回手一剑,“当”地一声格开了背后的双刀,火星四溅,但就是这么一顿的工夫,三个身影全都落到地上。 第八章 驭尸还魂 下 大热的天,这人穿一身黑也就罢了,竟然还用黑布遮面,露出一双三角眼,目光凶悍,两只手骨瘦如柴,黑黢黢的指甲长出老长,只是全都没了小指。 若不是光天化日,还以为见到了活鬼。 那灰衣人身形微胖,手持一长一短两把钢刀,笑嘻嘻地冲年轻男子道:“师弟,不可无礼,快来见过阴无阳先生。” 年轻男子瘦高个,一头短发剃得只剩下发岔,看上去倒像个头发没刮干净的行脚僧人,生得浓眉大眼,脸上带着几分稚气,学模学样地冲黑衣人一拱手。 “这位就是号称三绝手鬼帝的阴无阳先生啊?失敬失敬,我叫伍拾玖,我老师是风胡子。”说着一指灰衣男子道:“他是我师兄肥爷……对了,他本名叫诸葛冷心,但他白白胖胖的,我们都叫他肥爷。” 阴无阳冷哼一声道:“风胡子这老不死的呢,叫他来见我。” 肥爷连使眼色,伍拾玖只是一股脑地实话实说。 “我师父没来,他说西平王收到线报,杀牛岭一带怪火瘟疫盛行,叫我和师兄来查看,怪火还没搞明白呢,却遇上阴先生在这装神弄鬼……话说您老这一招真是邪门儿,怎么能让死人动弹的?” 阴无阳冷笑道:“你若感兴趣,要不要也试试?” 伍拾玖连连摆手:“啊哟,那可算了。我们那个时代有个说法叫赶尸,好像是湘西一带的不传之秘,说得可神了,在僵尸的额头上贴张符,一摇铃,僵尸就蹦蹦跳跳跟着走……后来香港那边还拍了电影叫什么《僵尸先生》,我不太喜欢恐怖片,所以一直没看过,阴先生刚才这一手,倒很像僵尸先生。” 众人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阴无阳好歹也是三绝手之一的鬼帝,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这年轻人难不成是活腻了? 伍拾玖却丝毫不觉得,滔滔不绝只管说,肥爷在一旁听得连连摇头,低声道:“又开始了……” 这时,程金彪带着一票弟兄走了过来,对伍拾玖深施一礼。 “感谢恩公相救,大恩大德程某铭刻肺腑,今后恩公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就是,平凉彪骑营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伍拾玖忙摇手道:“快别谢我,你应该谢我师兄,是他用回旋镖救了你们。那是他的绝活儿,师父还没教过我呢。” 程金彪冲身后兄弟一摆手,众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求恩公再开恩,解了我兄弟身上的毒吧。” 这人虽然带着一票人马杀人越货,对自己兄弟倒是极为仗义。 平凉彪骑营这一跪,可把伍拾玖闹了个大红脸,他哪经历过这种场面,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家平身……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快点起来,我……那个……师兄,你说咋办?” 肥爷叹口气,走过去扶起程金彪道:“程当家的请起,阴先生的毒委实厉害,我等晚辈所知有限,有心无力,我这里有些师父炼制的凝神丹,可保受伤之人七日无恙。只是这七日之后……”说着,眼睛眨了眨,冲阴无阳怒了努嘴。 程金彪面露失望之色,眼看几个兄弟浑身抓挠,有的已抓破了皮肤,鲜血直流。 “阴先生,我这条命五年前就该是你的,程某命大,偷生五年已无憾事,今日与先生做个了结,还望以我一命,抵我兄弟的性命,请先生高抬贵手吧。” 说着走到阴无阳面前跪倒,匍匐在地,再也不起。 阴无阳看也不看,仰天冷笑道:“你西安五虎好手段,当年乘我不在,杀我弟子,烧我茅舍,多少典籍藏书被你们付之一炬。你打野谷也就罢了,杀人越货到老子头上。这五年来,老子把你们一个个剥了脸皮,切了手指,灌了水豹子,做成活死人,唯独差了你一个。你以为这两年发迹了,躲在平凉凑了这些酒囊饭袋的废物,就能躲得过这笔账么?” 程金彪跪在地上,身子发抖,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罢了,看你四体粗壮,倒是个活死人的好材料,比你老婆娃儿好用多了。” 阴无阳这话一出口,程金彪先是一愣,接着一跃而起,两眼通红。 “程某之过,我一人承担便是,你把我家人怎样了?” “许你杀我弟子,不许我杀你家人么?刚才围着你的五个死尸,就是你的老婆娃儿,可惜他们比你还废物,没撑多少时候,浪费我不少阴阳之力。” “你……” 程金彪睚眦目裂,狂吼一声,抄起狼牙棒一招二郎担山朝着阴无阳便砸了过去。 他这狼牙棒手柄是木质,锤头和倒刺却是纯钢打造,足有二百斤份量,这一击又是以命相拼,少说也有千斤之力。 阴无阳喝道:“来得好!”身形不动,双掌凌空拍出,只听“啵”地一声,狼牙棒竟然碎成一块块掉在地上。 程金彪收势不住向前栽倒,磕破了鼻子,血流满面。但他此时已是怒火攻心,亲生骨肉就死在自己掌下,如此虐心之事,任谁也无法承受。他爬起身张着两手还想冲上去拼命,一挣之下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下半身不知何时被埋进了土里。 伍拾玖惊讶道:“呀,这是金木土决,阴先生的三绝手确实厉害。” “小娃儿跟着老风头长了不少见识。这两年不见他走动江湖,没听说他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我来到这里时间也不长,去年重阳节稀里糊涂过了一道门掉进了这个世界,后来又拜了风先生为师,我也是为了完成赏羽老人交给我的任务,关闭了灵门我就……” 他啰啰嗦嗦正说个没完,忽然觉得右手手腕一紧,已被阴无阳牢牢攥住,长长的指甲嵌入肉中,阳池穴受制,半边身子顿时酸麻。他想甩手挣脱,只觉得真气游走到右手腕处,便被挡回。 这是他第一次与人交手,哪知一招被制,动弹不得。这才想起梦中赏羽洽满叮嘱他的,江湖险恶,不可不防。 “你就是那个通灵使者?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子找你好久了。” 说着,阴无阳接连几个纵跃跳出圈子,直奔山林而去。伍拾玖像个提线布偶一样被人拖拽着,眼前景象快速倒退,一眨眼就已冲出百米开外。 恍惚间似乎听见肥爷大喊“阴先生留步……”,再往后,耳边就只剩呼呼风响。 突然,一个柔媚的声音说道:“阴先生急匆匆地,这是要去哪里?” 他左脚踝上一紧,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往后用力拉扯,和阴无阳一前一后两股力道,几乎要把他撕成两半,情急之下大叫:“喂喂喂,你们慢点……” 正僵持不下,忽然听到阴无阳闷哼一声,接着怒道:“贱妇,恁地歹毒。”想是中了什么人的暗算,手上劲力一松,伍拾玖乘机挣脱了右手。 只听那个柔媚的声音道:“夕夕,你先走,这老鬼我来对付。” 伍拾玖刚想站起身,左脚被人猛地一拽,再次摔倒在地,随后便是一路狂奔,后脑勺磕在荒滩的石块上,撞得生疼,急得直喊:“停停停,散架了散架了……” 这一喊倒也管用,那人手一抖,缠在脚踝上的东西松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上又被什么东西捆了几圈。 那人索性将他扛在肩上,提气狂奔。 慌乱间伍拾玖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他头朝下垂着,只看到一双银白色的靴子快速迈动,似乎是个女子。 这人扛着一个大活人,脚下丝毫不慢,呼吸平稳,步履如风,不一会儿就钻入杀牛岭深山中。 也不知跑出多远,这人脚步慢了下来,四周已是一片昏暗,高大的落叶乔木遮天蔽日,空气中倒是多了几分清凉,想是已经来到了山谷密林之中。 伍拾玖被重重地扔在一棵大树旁,头晕眼花,好半天才看清,扛着自己飞奔的,竟然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见她一身白衣,一张鹅蛋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冲天挽了个发揝,其余的长发都编成了小辫,披在肩上,右手提着一条银灿灿的软鞭。 低头一瞧,捆在自己身上的也是一条银色的软鞭,与少女手中的一样。 “那个……咳,请问小姐姐是谁?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那少女并不答话,从身边拿起一个水袋,喝了几口水,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也不看他。 伍拾玖这才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里几乎冒出火来。 “小姐姐,能不能给我喝口水?” 少女迟疑了一下,拿着水袋走过来,捏开伍拾玖的嘴,将水凌空直灌下去。这一下灌得太猛,没喝几口伍拾玖便被呛住,连连咳嗽。那少女也不理他,又继续灌了一阵,这才合上塞子,走到一旁坐下。 伍拾玖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你这小姐姐太暴力了,哪有这样给人喝水的,又不是填鸭。”说着看看身上,衣服前襟都被水浸透,摇了摇头道:“浪费浪费,地球上淡水资源一共才只有0.3%,太不节约用水了。” 少女冷冷地道:“再说疯话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伍拾玖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此时密林中十分安静,偶尔几声布谷鸟鸣,更衬得山谷幽暗宁谧。 和肥爷出来闯荡江湖还不到半个月时间,先后两次受制于人,现在又被一个妙龄少女挟持,伍拾玖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不由得又张了张嘴道:“你……” 只听“铮”的一声,那少女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狠狠插在土里,伍拾玖赶忙闭上嘴。 一时无话,少女盘膝而坐闭目养神。乘着这个工夫,伍拾玖暗运内力,两膀使劲一挣,哪知捆在身上的软鞭竟然纹丝不动。 他自从被赏羽洽满点拨,修习内力以来,日夜练习不断,此时也算小有所成,这一挣之下,少说也有几百斤的力道,普通绳索早就断了,但这软鞭为何丝毫反应都没有?仔细打量软鞭,见它差不多麻绳粗细,看上去银光灿灿,似乎是金属质地,心中将赏羽洽满教他的金灵决默念一遍,冲着软鞭小声道:“开!” 软鞭纹丝不动。 不对,难不成口诀背错了?让我想想,九灵决是金、木、水、火、土、风、云、雷、电九种灵力,每一种都有自己对应的口诀和念力,再辅以内力,可以将这九种物质任意使用。这软鞭看起来是金属材质,按理说这金灵决就该有用。 他心中默念口诀,又试了几次,软鞭依旧纹丝不动。 忽听那少女道:“通灵鞭非金非银非铁非铜,是从茨山寒泉的厥英和亮石中提取,坚不可摧,可比欧冶子太阿、工布,能通主人心意。凭你这点微末的本事,就不用白费力气了。” 这是伍拾玖第一次听到少女说这么多的话,只觉得银铃一般好听。 不怕你张口说话,就怕你装冷扮酷。见少女主动开口,伍拾玖肚子里那点野史算是派上了用场。 “你说的茨山其实就是始祖山,是中岳嵩山的附属山脉。欧冶子那就更厉害了,那是中国古代铸剑的鼻祖,龙泉宝剑创始人,但他铸剑的地方在浙江龙泉剑池湖一带,没听说在……” 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脖子上一凉,那少女的短刀架了过来,几乎切入肌肤之中。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么?” “别,小姐姐,有话好说,你刀放的地方有迷走神经,切断了就麻烦了。” 那少女盯着他看了半天,冷冷地道:“要不是师父说你有用,我现在就杀了你,图个清净。” “你师父真是个好人……” “给我闭嘴!” “啊哟……” 一记脆响,伍拾玖顿觉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眼前金星乱冒,却是挨了那少女一巴掌。 第九章 百岁问疾 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伍拾玖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到身后的密林中传来几下喘息声,细微而绵长,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他这时经过当世两大高手调教,每日习练内力,听力已经超出常人,这几下喘息声虽轻,却没逃过他的耳朵。又过了一会儿,喘息声更近了,时断时续,像是故意在隐蔽自己的行踪。 伍拾玖一回头,隐约看到密林深处有绿光一闪而过。再看身旁那少女,兀自盘膝打坐,像是睡着了一样。 “喂……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了。” 伍拾玖试探着压低声音,少女眼皮也不抬,低声道:“知道了,别说话。”手里的通灵鞭像蛇一般盘桓起来,鞭梢悄悄昂起了头,似乎是在警戒。 伍拾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这鞭子真能直通主人心意,原来这姑娘没说大话。 喘息声又近了一些,很明显是冲着二人来的,伍拾玖有点着急起来。 “喂,你快给我解开,两个人联手胜算大一些……” 却见那少女猛地娇吒一声,将通灵鞭舞成一个圆圈,直冲了出去。 还没等她冲到近前,一股烈焰喷射而来,瞬间形成一个火球,将少女吞没。 伍拾玖大吃一惊,站起来叫道:“喂喂,你怎么样啊?”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身上的另一条通灵鞭已被那少女抽走。她将双鞭舞成大大小小的圆圈笼罩在身周,朝着火球再次直扑过去。 两条通灵鞭上下翻飞,密不透风,将那团火隔绝开来,也就一眨眼的工夫,火团熄灭。 等少女收了通灵鞭,伍拾玖这才看清,喷火的是一头大鸟,足有两人多高,脖颈细长,身躯庞大,却只有一条腿。 大鸟通体蓝色,点缀着一些红色斑点,绿莹莹的双眼闪着凶光。 最骇人的,是那张三尺多长的喙部,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一张口,便有一股烈焰喷出。 “我去……这是毕方,小姐姐小心。” 伍拾玖记得赏羽洽满讲过,灵门开启,妖邪鬼魅乘隙而出,这其中,就有毕方、山黄等远古恶兽。至于这些恶兽的形态,他也只是听说,没想到今日亲眼得见。 少女双手各持一条软鞭,鞭梢昂起护在身前,只等毕方再次喷火。哪知它昂起头啁啁连叫几声,声音尖锐刺耳,划破天空,不一会儿,半空中又落下一头毕方,比先前那头更大,双翅拍打着卷起厚厚的落叶尘土。 两头毕方伏低了身子,一左一右准备夹击少女。 伍拾玖身上没带兵刃,临时扣了两枚石子在手中,心想这少女还有通灵鞭保护,万一两头恶兽冲着自己喷起火来,岂不成了人肉烧烤。 他来到这个世界也才半年多,一直跟随风胡子学艺,虽然武艺和内力不断增长,却全然没有临敌实战经验。刚才与阴无阳一个照面就落入敌手,几乎任人宰割,现在又面对两头远古恶兽,心里早已是七上八下。 这时左首身形稍小的毕方尖叫一声,张开长喙,眼见烈焰就要喷出,忽然从树上飞下一枚拳头大小的松塔,正好塞进毕方的口中。这怪鸟一口火喷也不是,咽也不是,急得直甩脑袋。 另一头毕方抬眼向树上望去,凶光毕现,尖叫着挥动双翅直飞上去。 伍拾玖抬头,就见高大的松树上,一个白色身影迎着毕方垂直而落,二者在空中相遇,那白衣人一手抓住了毕方的长喙,半空中打了个盘旋,骑在毕方身上,另一只手死死扼住细长的脖颈。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毕方长长的脖子竟然被那人掰成了两截,硕大的身躯轰然落地,扬起一阵落叶。 白衣人不等身形落地,手中多出一把长剑,银光一闪,另一头毕方的脑袋已被斩落,骨碌碌滚出好远,蓝色的血液喷溅得到处都是。 这一下扔松塔、空中恶斗,斩杀毕方也只一眨眼的时间,饶是伍拾玖目力过人,也只看了个大概。 等那人身形落地他才看清,竟然是个白衣老者。 说他老,却又觉得哪里不对。这人一半头发、胡须、眉毛是白色,另一半却是黑色;一半脸堆满了皱纹,另一半脸却是个小孩儿模样,半老半童。 若不是亲眼所见,伍拾玖真难以相信天底下还有这种相貌。 “晚辈伍拾玖,多谢老……不不,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他本想称对方老前辈,又觉得不妥。 那白衣老者哈哈大笑道:“年轻人不必客气,老头子老则老矣,不碍事不碍事。” 伍拾玖听他声音忽而苍老,忽而稚嫩,一时惊愕不知说什么好,磕磕巴巴道:“晚辈、晚辈冒昧了,老……你别见怪。” “嘿嘿,我最近正在调制一种新药,想给别人试试,人家都不敢,只好我这老不死的亲自尝尝,结果弄成了现在这样。唔,看来还是药量不够……可又怕吃得多了,老头子就该回娘胎里啦,哈哈哈……啊哟,这毕方刚死,内脏还热乎,别浪费别浪费……” 说着走到一头毕方身前,撸起衣袖,单掌为刀,直接插入肚腹,在里面来回搅动,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冷不丁大叫一声,吓伍拾玖一跳。 “你怎么了?要不要帮忙?” 老者从毕方体内掏出一团东西,一只手被染成了蓝色。 “快瞧快瞧,这是什么?” 伍拾玖凑近了,闻到恶臭熏天,几欲作呕,见那老者捏着一枚沙包大的肉囊,颤巍巍,蓝汪汪,似乎还在蠕动。 “这是什么?” 老者不答,诡异地盯着他嘿嘿直乐,看得伍拾玖有些发毛。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老者出手如电,一把捏开伍拾玖的嘴,将肉囊塞了进去,又在他天突穴上一点,那肉囊便不自主地滑入肚中。 伍拾玖万没料到他会将这个腥臭的东西塞进自己嘴里,弯了腰使劲用手抠住喉咙,想把吞下去的东西再呕出来,可干呕半天,肉囊早已滑入肠胃,哪还呕得出来。 “前辈……你……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 白衣老者只是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怎么样怎么样?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伍拾玖只觉得满口腥味,说不出的恶心难受,一阵反胃之后,忽然五脏六腑燥热起来,就好像有人在里面架了个火炉,这火炉越烧越热,似乎所有的内脏都膨胀起来,要把肚腹撑破,眼看就要从口中喷出火来,他张了张嘴想喊,却又喊不出声,趔趄着走了几步摔倒在地,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那少女此前只是在一旁看着,并不发话,这时眼见伍拾玖痛不欲生,将手中的鞭子一挥:“喂,老头儿,你别弄死了他。” 白衣老者笑着看了看她,却不答话,转身奔向另一头毕方尸身,依法炮制,从肚腹中又取出一个肉囊,看了看满地打滚的伍拾玖,又看了看少女。 那少女吃了一惊,不知这怪老头又在打什么主意,两条通灵鞭悄然昂起,护在身前。 “丫头,这可是千载难求的好东西啊,他吃的那颗是雄鸟的,你这颗是雌鸟的,你要不要也试试?” 少女大骇,知道他武功高出自己太多,足尖一点地,向后纵跃出一丈开外。 她快,老者更快,“唰”地一闪,人已躲过两条灵鞭,站在眼前。 少女不及挥鞭自救,抬左腿一招穿心脚直踢出去,被老者轻巧躲过,她右腿接着连环旋风踢,不料被老者用手在双腿上轻轻一拍,顿觉半身酸软,摔倒在地,承山穴已被对方封住。 老者笑道:“你们这些娃儿不识得好东西,脚阳春还能害了你们不成?张嘴……”说着一手捏着少女的下颌,就要将硕大的肉囊塞进去。 伍拾玖这时五脏俱焚痛苦不堪,眼见少女也要被喂进肉囊,不禁怒火中烧,大声道:“死老头,有本事冲我来啊,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老者一愣,喃喃道:“也对啊,毕方火囊雌雄同服,说不定威力更甚……”说着放开少女,身形一晃来到伍拾玖身旁:“通灵使者体质自然异于常人,这份福气,原本就该你来消受。” 伍拾玖心想这就尴尬了,自己是通灵使者的身份怎么搞得人尽皆知?随便来个陌生人都打自己的主意,先是那个半人半鬼的阴无阳,现在又是这不老不小的死老头,连那少女的师父似乎也对自己别有所图,看来赏羽洽满说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步步惊险,一点都没错,今天这一劫看来在所难逃。 他心里一时气愤,没等那老者把肉囊塞进嘴里,抢着一把抓过吞了进去,嘴里愤愤道:“好啊,都想找通灵使者,来啊,有什么招数都往我身上招呼啊……” 说来也怪,第二个肉囊进肚,就像喝进了一大碗凉水,顺着即将着火的脉络迅速蔓延开来,身体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顿时消减大半,一冷一热相互交汇,片刻间脏腑温润,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他愣愣地看着那老者:“怪了,不烧了。” “哈哈哈哈,成了成了,老头子没有猜错,这毕方的火囊果然需要雌雄同服,年轻人,恭喜你啊。” 伍拾玖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脑袋道:“什么火囊?什么雌雄同服?老……前辈你到底是谁?” 没等老者回答,不远处有人道:“他就是天下第一名医,百岁问疾脚阳春。” 第九章 百岁问疾 下 说话之人,正是肥爷,诸葛冷心。 原来,阴无阳速度太快,以肥爷的轻功,实在难以追上。但追出一段距离,远远看到几个人与阴无阳动手,其中一人竟然扛着伍拾玖钻入山林。 这次出来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保护师弟,第一次与人打交道这个傻师弟就被人劫走,回去如何交代? 因此,他沿着踪迹一路寻找,刚赶到这里,就看到伍拾玖吞下第二个肉囊,不由得大吃一惊,以为他被逼服毒,便要动手相救。好在那老者说明原委,这才放下心来。待听他自称“脚阳春”,这才想起一个人来。 伍拾玖见肥爷到来,心中大喜道:“师兄你可算来了,你说他是谁?” 肥爷不及答话,走到老者面前深深一揖道:“见过金老前辈,晚生诸葛冷心,多谢老前辈出手相助。” 那老者正是江湖第一名医,人称“脚阳春”金问疾。见肥爷认出了自己,笑道:“小胖子忒客气,我和你师父有过一面之缘,小风这人不错,通灵使者能拜在他的门下,倒也让人放心。” 伍拾玖心想这老头好大口气,师父胡子都一大把了,七老八十的年纪竟然被叫做“小风”?难不成他有百岁高龄?就听肥爷道:“金老前辈百岁高龄,出手如此不凡,便是我师父也难望项背。” 金问疾一摆手:“客套话就免了吧,这娃儿老头子看着对眼,可惜年轻识浅,刚才用灵决的法子也不对。九灵决各有各的诀窍,他虽经人点拨,却只知背诵口诀,不知如何运用。加上机缘造化也少,这样下去进展太慢。” 伍拾玖连连点头,心说这老人可谓句句点到要害。 又听金问疾道:“听说这杀牛岭一带常起怪火,我就琢磨着有异兽,不想今日果然遇见。这毕方能喷火,全凭体内长有火囊,这可是修炼火灵诀的开窍之物,雌雄同体服下,可助你功力精进。你此刻调整气息到手少阳三焦经,自肩贞穴起,经天泉、曲泽再至劳宫穴,结合火灵要诀,发力试一试。” 伍拾玖依法运功,缓缓抬起一只手臂,默念火灵诀,心中存想气息游走之法,只觉得体内一股炽热的气流贯穿臂膀,冷不丁掌心中一股火焰喷射而出。 这股火焰又细又直,正巧喷在一棵树上,立时将树皮引燃。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赶忙甩手,说来也怪,只要心念不动,那火也就没了,低手看手掌时,还与往常一样。 金问疾一挥袍袖,一股劲风而过,将树上的火扑灭,笑道:“此后你只需用功不辍,定会收放自如。” 伍拾玖几乎惊讶得合不拢嘴,看着自己一双手掌呆呆出神。肥爷照着他屁股上就是一脚:“傻小子,还不谢过金老前辈。” “是是,多谢金老前辈……” “少来这套,你我二人有缘,我乐意帮就帮,不乐意帮皇帝老子也不管。” 说着一转身,金问疾看着那少女道:“不曾想在这里遇到十里夫人的高足,你劫持这年轻人,想必是你师父的意思吧?” 那少女双腿失了知觉倒在一旁,紧咬着嘴唇并不说话。 肥爷道:“双姑娘,一别数月,想不到又在此处相遇。” 原来,这少女正是十里夫人的徒弟双夕夕,当年曾与肥爷在雁门关的“乐来楼”有过一面之缘。她自小无父无母,由师父一手养大,学了师父的武艺,也学了师父的脾性,最看不得天下负心薄义的男子。 为了给蕲州府梁员外家的大小姐梁碧莹讨个说法,双夕夕带着身怀六甲的梁小姐去寻负心人裴人豹的晦气,不想在乐来楼巧遇自己的师父与雁门双魈比拼内力,梁碧莹被摄魂音震伤。临走,双夕夕曾托付肥爷照看梁小姐,如今匆匆数月,两人竟在这荒山野岭相逢。 “胖子,我问你,梁家大小姐可好?” 肥爷道:“托姑娘的福,梁小姐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只可惜被你师父十里夫人的摄魂音震伤心脉,心智失常,恐难恢复了。” 双夕夕默然半晌,红了眼圈,道:“怪我,做事太鲁莽啦。待此间事情一了,我就去梁府谢罪。” 却听半空中有人轻声叹道:“负心之人原本该死,可天下的事,单丝不线,孤掌难鸣,那梁碧莹未见得就是体面妇道人家,你小小年纪,哪来的多愁伤感,妇人之仁?” 声音柔媚如丝,轻声细语,却字字钻心,娓娓而走。伍拾玖心头一震,这声音似曾相识:是了,自己在梦境中学艺时,曾听到过,当时赏羽洽满说,这便是摄魂音,看来是十里夫人到了。 金问疾喝道:“靡靡之音未必便能夺人心魄,海棠多,你再施这些不三不四的伎俩,老头子不客气了!”声音如鼓瑟击缶,铿锵律动,只震得在场的人心头砰砰直跳。 伍拾玖心想,原来这十里夫人名叫海棠多,当真是人如其名,海棠又名“断肠花”,原本就是离愁苦恋之意,这十里夫人想必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子。 被金问疾一声断喝,十里夫人“咯咯”一笑,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才道:“不敢在金老爷子面前卖弄,只不过听说百岁脚阳春悬壶济世,世外高人,久不在江湖走动,想不到也动了凡心。”这次说话声音如常,想是不敢在金问疾面前放肆,但言语之中却又充满挑衅。 “你不必鬼鬼祟祟言语相激,出来说话罢!”金问疾朝着一棵高大的柏树凌空一拂,一股凌厉的袖风顺着树干急速上扬,如同刀削斧凿,枝枝叉叉全被削下,眼看就要削到树冠,一个紫色身影盘旋而下,裙摆在半空鼓足了风,犹如一朵盛开的海棠迎风而落,煞是好看。 待那人站稳身形,伍拾玖才看清,落下的是一个中年美妇。这妇人的容貌实在惊艳,所有的五官都似乎长在了最恰当的部位,眉心之间隐隐有颗红痣,神色间说不尽的娇柔甜美,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却又几分忧郁,几分苦楚。她看了伍拾玖一眼,抿嘴一笑,伍拾玖立刻面红耳赤,不敢再看第二眼。 十里夫人款款走到近前,微微施礼道:“久闻伍公子大名,今日有缘得见,人如其名,气度不凡。” 她这一笑妖媚入骨,三分施礼,倒有七分撩拨,伍拾玖被她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只觉得一张大红脸无处搁放,磕磕巴巴道:“我……梦到过你……”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齐齐看了过来。 伍拾玖大急,连连摆手道:“啊哟,我这笨嘴……你们听我解释,我当时睡着觉,听见你给我唱歌……不不,大家别误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个单身狗,那天晚上那个谁还没来,就听见……” “好啦,不要说啦。”十里夫人柔声道:“那首歌便是唱给你听,好听么?好听有机会再给你唱,好么?”说着莞尔一笑,款步走开。伍拾玖话说了一半就被打住,直急得抓耳挠腮。 十里夫人走到金问疾面前,敛衽行礼道:“金老爷子好,承蒙老爷子救了我家九骨,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金问疾看也不看她,冷笑道:“你夫妇二人这些年在江湖上风光得很呐,以摄魂音为饵,授人以柄,再以此控制三山五岳的匪盗,暗中招兵买马,野心不小,这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但愿老头子不是东郭先生!” 十里夫人道:“瞧您说的,鱼儿贪吃,却来怪打渔之人。我一个妇道人家,野心从何谈起,金老爷子说笑了。” 金问疾道:“你刚才和鬼帝以命相拼,不惜以离心针伤人,和那老鬼结下梁子,就为了抢夺这通灵使者?” “金老爷子说笑了,奴家心急了些,不比老爷子好心,教了这年轻人许多功夫,惭愧了。” “哈哈哈哈,你不用含沙射影,我老头子爱教谁便教谁,谁也管不着。好心谈不上,只不过这几十年承蒙江湖朋友错爱,混了个脚阳春的诨号,谁让老头子爱管闲事呢。有人做梦都想着抓住这通灵使者,穿越灵门,以求满足一己私欲,这野心还不够大么?” 说到最后一句,忽然抬高了声音,震得树叶沙沙作响。伍拾玖和肥爷都是一愣,不知他所指何人。就在这时,远处一棵参天大树的树枝一颤,一条身影往远处去了。 十里夫人被说得神色间略显尴尬,转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双夕夕道:“劣徒冥顽,还望老爷子高抬贵手,放我们去吧。” 见金问疾不置可否,走到双夕夕近前,在她腿上连拍两下道:“起来吧,没得在这里丢人。” 哪知双夕夕挣扎半天却站不起身,一张俏脸急得通红:“师父,我……我还是动不了。” “没用的东西!”十里夫人眉头微蹙,转而一笑,冲金问疾嗔道:“老爷子,您就别为难我啦……” 金问疾凌空一挥袍袖,双夕夕两腿顿时有了知觉,揉了揉双腿,缓缓站起身,垂手而立,不敢说话。十里夫人行礼道:“多谢金老爷子……” 经过伍拾玖身旁时,眼睛却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暗藏深意,似乎在说:这次饶过你,下回却未必了。 待她们走远,伍拾玖悄悄问肥爷道:“刚才藏在树梢那人是谁?” 肥爷道:“我也不知道,若不是金老前辈说破,我们都不知道树上藏着一个人。这人屏气的功夫好厉害。” 金问疾叹道:“那是她男人,年前徒手捉相柳,想获取蛇毒,不想托大,反被相柳所伤,正巧被我遇见,施援手救了性命。”顿了一顿,对伍拾玖道:“小子,你可真是众望所归。希望赏羽这老家伙没看错人,老头子能帮你的不多,但愿你真如他所说,合九灵之力,关闭灵门。这天下能少些妖邪鬼魅,更少些厮杀争夺。” 伍拾玖赶忙施礼道:“谢谢老前辈。” 肥爷也道:“多谢金老前辈相助,我们师兄弟这就回去复命,不知道前辈可否愿意同行,家师倒是常常提起您老人家。” “算了吧,老头子不愿搀和皇家之事,人各有志,来日方长。阴无阳那老小子在这装神弄鬼散播瘟疫,伤了不少人,我去看看。” 伍拾玖和肥爷还想再挽留,只见白影一闪,金问疾早已不知去向。二人唏嘘一番,都觉得这位百岁老人光明磊落却又菩萨心肠,能有缘拜见,实属幸事。 第十章 世子元昊 上 兴州,就是原来的怀远,今天的银川市。自李德明迁都之后,开始大兴土木。 几年时间,这里便“城高十仞”,方圆数里。整个兴州城分为内三城,外三城,内城宫殿、鼓楼、钟楼林立,外城宝塔、寺院密集。 西夏崇尚佛教,先后建成戒坛寺、高台寺、承天寺等知名寺庙。四周的城墙上多个瞭望塔楼伫立,每座都高达数丈,几十里之外清晰可见。 经过西平王和群臣苦心经营,此时的兴州府楼台殿阁高耸,街巷阡陌纵横,人群往来如织,又有宋朝汉人、回鹘客商、契丹大贾、吐蕃贵族等在此进行商贸交易活动,整个兴州城内一片繁华景象,与北宋东京汴梁遥相呼应,素有西兴州、东汴梁之称。 兴州王城以灵宣大道为轴心,划为东西两片。这一日正是夏末秋初,秋老虎发威之时,炙热的灵宣大道上远远传来马蹄声响,有人高喊:“王驾车马,百姓避让。” 一列车队缓缓而来,前有信番、龙旗开道,在指南车指引下,一座朱漆红色象辂由六匹枣红大马拉着,徐徐前行。象辂四壁装有象牙雕饰,顶部有相风铜鸟,左右两边插着红色大旗,迎风猎猎,俨然是天子仪仗。 象辂后方,一个年轻男子骑着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紧紧跟随,那马四蹄雪白,神骏之极。马上的男子面颊瘦长,一道连心眉飞挑上扬,鼻梁高耸,颧骨突出,双眼炯炯有神四下扫视,面色冷峻,不怒自威,身后一名道士眯着眼捋着胡须策马跟随。 车队一路直行,进入皇宫内院,有人挑起车帘,一个年过半百的虬髯老者走了出来。这人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佩方心曲领。看服饰,也是北宋天子形制。虽然年过半百,须发已白,但依然英气勃勃,正是西平王李德明。 跟在象辂后面的年轻男子快走两步,随李德明进入大殿。 文武百官此时早已分列两旁,李德明居中坐了,环顾四周,朗声道:“众位爱卿,今日是我大夏国极为重要的一天,我要宣布一件大事。来人,宣诏。” 旁边走过一人,手捧诏书,正是翊卫司殿前都指挥使高战恩。此时张浦、卫慕山喜、野利天都等老臣已纷纷去世,卫慕家族、野利家族等显贵们依然受宠,没藏氏因联姻野利家族,近几年迅速崛起。但论兵马指挥、车驾扈从,高战恩仍然深得李德明信任。因此宣读诏书等重大事宜,一般都由他来完成。 高战恩手捧诏书,朗声宣读:“吾儿元昊,外出游学,历经寒暑已十五载,今学有所成归来,已禀明宋朝天子,赐姓赵,特立为西平王世子。” 众臣全都“啊”了一声,这些年只听说小王子被袁天师后人掳走学艺,不知觉已有十五年之久,想不到今天终于学成归来。当下齐齐跪倒高声道:“世子归来,国之幸事。恭喜西平王,贺喜西平王。” 李德明心情大好,起身道:“众位爱卿请起。各位多年尽心尽力,助我李氏父子东奔西走、南征北战,闯下这大夏国一片基业,德明甚是感激。自今日起,世子元昊将与本王共同理政,还望众爱卿多多相助。 “王上放心,见世子就如见到西平王,谁要是不服,老子第一个把他脑袋拧下来。”说话之人粗声粗气,膀阔腰圆,众人一看,此人名叫野利玉齐,是野利家族第一猛将。这些年跟着西平王征战吐蕃、甘州回鹘,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在军中颇有威望。 “世子归来,是咱们大夏国之福,西平王何必过谦。我等定当拥护世子,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说话的,是近来新晋大族没藏家族的没藏讹庞,年纪轻轻,已经官居三司正使,主管财物调配,也是李德明身边的红人。 随后,又有野利容仁,赏羽宝兰等一众人纷纷表明心意。这时人群中闪出一人奏道:“方今我西夏在西平王治下愈发繁荣,国力强盛。这些年咱们增疆拓土,人口日增,已可与宋朝分庭抗礼,这都是西平王的功劳。现如今宋朝皇帝赵祯年幼,刘氏垂帘听政,朝政散漫,正是天赐良机。依我等拙见,王上何不早日称帝,建立西夏帝国,如此便可立元昊为太子,皇帝立储,谁也说不出个鸟来,大伙儿说对不对啊?”李德明看过去,说话的是枢密使嵬名朗宇,他这番话,其实暗合李德明心意。经过这些年的治理,西夏确实日渐强盛,李德明又仿照唐宋行政体制,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官员制度,整个西夏的发展有条不紊,只差一个称帝建国。 嵬名朗宇说完,大殿上众臣齐声喝彩,都道:“请王上早日登基称帝,建立西夏帝国!” 李德明连连摆手,笑道:“众爱卿心意本王已领,但先父继迁公宾天之前,曾反复叮嘱,要我等和宋臣辽,韬光养晦。德明老矣,时日无多,未来之事,还是交由世子和众爱卿共同完成吧。” 众臣又再请愿,李德明坚辞不允,只好暂时作罢。李德明冲高战恩一挥手道:“宣世子李元昊上殿。” 高战恩高声道:“西平王有旨,宣世子李元昊上殿。”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矮小的年轻人快步上殿,跪倒在李德明身前道:“元昊叩谢父王垂恩,儿臣定当誓死效力,保我党项人千秋万代,永世昌隆。” 正是刚才跟在象辂车后的那个年轻男子。 原来,十五年前李元昊被袁天罡后人袁恕人掳走,一直在贺兰山踏云庵历练修行。袁恕人是修道之人,善用灵术遮掩行踪,这些年始终无人知道踏云庵所在。每隔五年,李德明夫妇才能得以指引,探望李元昊一次,眼看着他每次都大有长进,不但本领日增,见识和胆魄也都颇具王者气度,不由得心中欢喜。 此时十五年期满,李德明亲自迎回儿子,当着群臣的面立为世子,并执意邀请袁恕人留在身边继续教诲,几个人这才一起回到兴州城内。 众臣又再行礼,见过西平王世子。一番寒暄后,李德明正要宣布大摆宴席,却听见到大殿外接连几声响雷,天空忽然黑了下来,就好像有人用一块黑布遮住了太阳,大殿上瞬间漆黑一片。接着一道刺眼的光芒猛然一亮,亮光穿入大殿,映得每个人脸色煞白。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不多久,殿外开始传来喧哗声,有人在喊些什么,但距离太远听不太真。李德明和殿上众人纷纷走到大殿门口,只见远处宫墙外,一个白色长圆形的物体不断发着强光,刺得人双眼生疼。 “灵门,那是灵门!快,保护王上和世子……”高战恩一挥手,大殿两侧涌上百名黑衣黑甲的武士,手持长刀,一字排开护住李德明和李元昊等人。 “报……”有皇城武士飞奔而至。 “启禀西平王,灵宣大道上天象怪异,好像空中开了一道天眼,百姓四散奔逃,城中一片大乱,请王上定夺。” “再探再报!” “是!” 皇城武士飞奔着去了,李德明快步走到王座一侧的木几旁,捧起一个硕大的木质盒子,刚一打开,一只乌龟和一条白蛇探出头来,直指发光的方向。 “不错,依照玄武宝盒所指,的确是灵门又启,这次灵门选择在皇宫附近开启,恐有大事发生。”李德明说着,冲高战恩一摆手道:“点起精兵强将,火速赶往灵门开启之处。” 高战恩拿起挂在腰间的号角,一长两短吹了三次,皇宫内五名武将策马驰来,这些武将黑盔黑甲,黑色面罩,手持长槊,就连马匹也都穿戴了厚厚的铠甲,一看就是重骑兵装束。 五名武将来到西平王等人面前逐一行礼,接着从怀中摸出哨箭,点燃引信向空中射出。那哨箭喷着火舌发出尖锐刺耳的哨声直升半空,砰然爆响。 片刻之间,皇宫外马蹄声隆隆而至,李德明撤掉身上的朝服,不及披挂铠甲,翻身跨上武士牵来的雪花马,当先冲向城门。在他身后,李元昊、袁恕人、高战恩、野利玉齐等人纷纷上马跟随。 此时城外,早已有一千多人的重装骑兵列队等候。 自从嵬名谷内与萧图玉的铁林军一战,李德明深感重骑兵的重要,近些年一直着手让高战恩、嵬名朗宇等人打造西夏重骑兵铁鹞子,如今已小有所成。 党项人自幼便苦练骑射本领,那五名武将更是万一挑一的领军人物,他们每人带领二百余骑,依照五行阵法可分可合,自由机动,相互照应,彼此之间默契日增。 这些铁鹞子平时以首领响箭为号,片刻之间就能集结出征,当真是兵贵神速。 很快,众人便来到发光之处。 果如探子描述,这灵门好似半空中开了一道天眼,长圆形,中间黑洞洞地看不太清,边缘发出强烈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高战恩拿出一面黑色的旗子,高举过顶,千余名铁鹞骑兵将这灵门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人手持盾牌和长槊,严阵以待。 等了一会儿,那灵门只是发光,却并无其他异象。 高战恩道:“来人,上前刺探虚实。”五队铁鹞子各出一名骑手策马冲向灵门。可五个人刚到近前,忽然一阵热浪袭来,灵门周围温度陡然增高数十倍,强光暴涨,众人只觉得胸闷气短,汗流浃背。高战恩知道不妙,再想命人撤回为时已晚,五名接近灵门的骑手连人带马化为齑粉,散落一地。 第十章 世子元昊 下 在场众人无不骇然,原来普通人接近灵门,竟然会化作齑粉,当真是尸骨无存。高战恩连连挥动黑旗,急令所有铁鹞子退后,不可离得太近。 李德明忽然想起一个人,问道:“战恩,风先生现在何处?不知是否可以帮忙。” “回王上,风先生半月前刚带领弟子前往白马镇军司,据说那里之前也发生过灵门开启,有恶兽出现。此去路途遥远,恐怕现在还在路上。” “哦……那个通灵使者在么?” “在,伍拾玖现在承天寺居住。” “快请!” 有军士快马加鞭直奔承天寺。 就在这时,灵门忽然喀嗤嗤一阵异响,好像上了锈的门栓被人推开,紧跟着半空中有猛兽嘶吼的声音传来,众人全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刃,顾不上强光刺眼,死死盯住灵门。 白光之中,一头巨兽摇头摆尾纵跃而出,这巨兽能有两头牛大小,长着老虎的身子,四肢粗壮,獠牙利爪,背脊上一排冲天硬刺,一直延伸到尾巴,两肋生出一对翅膀,展开能有两丈多长,吼一声,只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战马更是惊得连连倒退。 “这是什么怪兽?” 李德明横刀在手,正要策马上前观察,忽然一条身影越过自己,直扑那巨兽。等他看清时,才发现那人竟然是儿子李元昊。 “使不得,昊儿快回来!” 高战恩等人万没想到世子竟然如此冲动,再想拦截,已来不及。李元昊几个纵跃来到那巨兽面前,从背后抽出两把钢刀,将刀柄对接在一起,那刀瞬间长出五尺,刀刃上竟然升腾起火焰。 原来,这把刀是袁恕人为他觅得,有个名字叫“双头火炎龙”,双刀分开时与寻常武器无异。但刀柄末端装有机关,将两个刀柄对接在一起,这刀又会伸长,且刀身自然生出火焰,端的是厉害无比。 李元昊身形虽然矮小,却似乎天生神力,这双刀合在一起少说也有上百斤的份量,被他抡开后圆转自如,刀头火焰随风吞吐,煞是威猛。 那怪兽在李元昊紧逼之下缓缓倒退,忽然迎风打了个响鼻,伸出黑色的舌头舔了舔嘴,蓦地一闪,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怪兽已经咬住一名铁鹞子骑兵的脑袋,“咔嚓”一声,将那人的头咬了下来。 铁鹞子骑兵装束经过锤炼打造,即便战死,却始终端坐,不会坠马倒地。因此,没了头的铁鹞子死尸依然端坐马上,只是腔子里的鲜血喷出几尺高,看得人心惊胆战。 “昊儿小心,这是远古恶兽穷奇,生性属风,行动迅捷,要提防它突然发难。”出声提醒的,是李元昊的师父袁恕人。 “徒儿明白。” 李元昊舞动双头火炎龙,身形一晃,连砍八刀,这套“破风刀法”,前招刚猛无比,后手暗藏杀招,将对方的后路也都封死。 双头火炎龙来势凶猛,穷奇不敢正面缨其锋,双翅猛地张开,刮起一阵狂风,庞大的身躯竟然飞了起来。李元昊被这股狂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赶忙变攻为守,将长刀舞得水泄不通,先求自保。 穷奇飞在半空,张着四爪到处观望,正巧看到人丛当中李德明没穿盔甲,咆哮一声,吐了口中的铁鹞子头盔,冲着李德明的方向直扑过去。 李德明面无惧色,将匽月三停刀挽了个刀花,刀头向上,眼看就要交手,忽然半空中传来尖锐的鸣叫声,一头火红的大鸟在空中猛扑穷奇。 众人看时,正是护卫李德明的重明鸟,接着又传来“嘶昂嘶昂”的吼声,一头白泽兽穿过人群跳到李德明马前,两头神兽这时赶来,正是要保护自己的主人。 当年赏羽洽满将两头神兽赠予李德明时,就曾说过,重明鸟生性刚烈,能搏击猛兽,此时重明鸟正当盛年,双翅展开能有四丈开外,比那穷奇还略大一些,两头巨兽在空中嘶咬成一团,吼声震天动地,被抓脱的毛发纷纷跌落。 这边战况未分输赢,那边灵门又是喀嗤嗤一阵异响,一头更大的穷奇穿越灵门而来,只不过这头穷奇双翅短小,身子粗大,看似不能飞翔。 众人看看天上那头穷奇,再看看眼前这头,均想这一定是雌雄双兽。来的这头,或许便是雌兽。雌兽攻击性更强,一出灵门,逢人就咬,不多时已有数十名铁鹞子被咬掉了脑袋,死尸僵立在马上,鲜血喷得到处都是,顷刻间队伍就被冲散。 但铁鹞子训练有素,只要黑旗高举不倒,被冲散的队伍很快又重组阵型。高战恩将黑旗向着穷奇雌兽一指,最前排的铁鹞子发一声喊,挽着神臂弩上前,对准雌兽发射箭弩。 这神臂弩由西夏神臂堂打造,与箭塔上射杀山黄的巨型弓弩相比,更加小巧,方便携带。箭匣内藏二十支短箭,可连续发射,射程达百丈远,每人随身装配五支箭匣,用完一支随时更换。如此连番几轮攻击下来,顷刻间那雌兽身上扎满短箭,活像个刺猬。 然而,穷奇毕竟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非一般野兽可比,生来皮糙肉厚,筋骨粗壮,虽然中箭颇多,却不能伤其性命。 几轮神臂弩射完,穷奇弓起身子用力一抖,身上的短箭倒有大半脱落。高战恩黑旗一举,第二拨神臂弩就要发射。突然有人大喝一声“我来”,身形一晃冲上前去,却是李元昊。 只听他口中念道:“昭昭其有,冥冥其无,诸神卫护,巽下艮上,起!”话音刚落,他手中的双头火炎龙忽然火焰暴涨。 原来,李元昊在一旁观战,想起刚才袁恕人提醒过,穷奇生性属风,风又属木,最是怕火,他便想试一试这火灵诀。 自从跟随师父学艺,李元昊十五岁那年开始接触九灵决,他悟性极高,加上之前学习用气法门根基较好,如今于金、木、水、火、土、风、云、雷、电等九种灵力的运用已算得上得心应手,这次回到父王身边,便想一展身手,一来立功,二来服众,因此连番抢在铁鹞子之前动手。 这一招果然凑效,他手中的双头火炎龙在火灵诀的加持之下,刀头火焰暴涨,舞动起来就像一条火龙,逼得穷奇雌兽阵阵怒吼,连连后退,眼看就已退到灵门之前。 李德明、高战恩等人急得大叫:“小心,别再往前!” 李元昊眼看得手,早已顾不得许多,抡圆了双头火炎龙,直扑过去。哪知那穷奇转头一个纵跃,竟然窜入灵门,紧接着,空中那头穷奇雄兽也掉头窜入,李元昊收势不住,竟然也跌进了灵门。那灵门忽然强光一闪,凭空消失了。 李德明只惊得目瞪口呆:“昊儿……昊儿去了哪里?” 在场众人也都惊愕失色,不知所措。 袁恕人一只手来回地掐算,眉头渐渐拧到了一起。 兴州府西南一隅,有座承天寺,寺院中又分五佛殿、韦陀殿、卧佛殿,另有一座八角十一层的阁楼式宝塔。宝塔各层檐角挂有风铃,微风拂过,叮当作响,更衬得寺院中肃穆庄严。 此时天色将暗,鸟啾蛙鸣,韦陀殿西厢房内刚刚点起灯火,伍拾玖正坐在灯下读书。风胡子给他的《一心决》读了快一年时间,进度缓慢。 古文诘屈聱牙,艰涩难懂,他手头也没有字典,更没度娘可查,每天练完功后,便是这噩梦般的读书时间。今天读到“乾以之高,坤以之卑,云以之行,雨以之施,胞胎元一,范铸两仪。”这几句时,更是满头雾水,不知所云。暗恨自己文言文修为太差,枯坐良久,只识文字,不知其意。 忽然房顶上“嗒”地一声轻响,伍拾玖知道有夜行人来访,自从服用了毕方火囊,他的听力更佳。虽然来者轻功不弱,几乎无声无息,但终归有迹可循。听起来那人喘息细密,步幅略小,显然是个女子。伍拾玖故意装作不知,反而摇头晃脑地读出声来。 “吐纳大始,鼓冶亿类,梁上君子,你是何人?回旋四七,匠成草昧,说明来意,诚不我欺,增之不溢,挹之不匮。不然我就,抓你下来……” 他故意把“梁上君子你是何人,说明来意诚不我欺,不然我就抓你下来”夹杂在《一心决》中,不留心的,还以为他在诵读什么拳经口诀。 就听屋外那人道:“当日就该割了你这爱胡说八道的舌头。” “嗨,我以为阁下听不出来呢,既然这样,那你……”伍拾玖絮絮叨叨话刚说一半,就见一条银闪闪的软鞭破窗而入直奔面门,他一偏头,鞭梢“啪”地一下打灭了案头的蜡烛,屋内一黑,紧跟着又一道破空之声急速而至,黑暗中伍拾玖听风辨位,脚下错步闪了过去。 两击不中,一个蒙面黑衣人踢开窗户闯了进来,伍拾玖不等对方站稳身形,抬手便是一掌,掌心外翻,催动火灵诀,一股烈焰“噗”地喷射而出。 亏得那人身形小巧,向一侧就地翻滚,这才躲过。但身后的窗棂却被引燃,连带着她半边衣服也被烧焦,面罩跌落,露出一张俏丽的脸。 伍拾玖映着火光一瞧,竟然是杀牛岭遇见的那个少女,双夕夕。 “怎么又是你啊?” 双夕夕也不搭话,右手通灵鞭一抖,化成一个圆圈,将自己围住。伍拾玖见过她以此招数对付毕方喷火,倒是个自保的法子,当下笑道:“这回你还要把我捆起来吗?”右掌前推,又想发招,哪知双夕夕左手一抖,另一条通灵鞭直奔案头的《一心决》。 伍拾玖万没料到她要抢书,心想师父曾经叮嘱他要爱惜《一心决》,不能让它落入外人之手,连忙身形晃动,抢上一步就要去拿书。 他临敌经验太少,不知是计,待把书抢在手中,双夕夕另一条软鞭已到背后,那灵鞭如同活了一般,唰唰几圈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双夕夕再往回一带,顺势点了他的几处大穴,扛在肩上,纵身跃出厢房。 这就太尴尬了,刚取笑了别人,接着就中招,人怎么能以同样的方式跌倒两次? 这姑娘真是我的克星! 眼看着屋舍院落迅速倒退,耳边呼呼风响,闻着双夕夕淡淡的体香,脑袋倒垂着,伍拾玖一脸苦笑。 第十一章 一枚蛇胆 上 兴州城以西,不出百里便是腾格里沙漠。远远望去,一座座新月形沙丘连成片,满目苍茫。沙漠边缘,又有湖盆、山地、丘陵交错,山地大多被流沙掩没,只剩些孤峰残石,沿着山地再往西走,头道山、二道山、三道山、四道山等小山包依次向内延伸,每座山包脚下,都残存着大小不一的湖盆,临近湖盆,植被便茂盛起来,一块块草甸一直长到水中。 这些草甸看似平坦,实则暗藏沼泽,行人至此取水,若不留心,常会陷入泥沼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最终淤泥没顶,人便会窒息而死。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商旅过客陷在此处,丢了性命。 眼下,双夕夕便陷在此处。 因为怕有追兵,她扛着伍拾玖出了兴州城往西狂奔一夜,天蒙蒙亮时,着实累了,见前方一处湖盆水质清澈,本想过来取水歇脚,不想还没到湖边,双脚齐齐陷入沼泽,当真是拔了右脚,陷了左脚,越是用力越难脱身。 取水前,伍拾玖被远远扔在草甸上,由于平躺受力面积大,反而没有陷入泥潭,只是身上被通灵鞭捆绑,穴道被封,不能动也不能喊。他眼睁睁瞧着双夕夕越陷越深,心道:你若没有捆我,这时便是我救你了。 就这么僵持片刻,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一时尴尬。双夕夕见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中恼怒,恨恨道:“你……你笑什么!” 她哪知道伍拾玖此刻正满脑子金花四溅:能在这一千年前的古代荒漠里,和一个妙龄少女困在一片沼泽地,也算得上传奇人生了。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得裂开嘴笑了起来,若不是穴道被封,恐怕这会儿都能笑出声来。 双夕夕怒道:“你再笑,信不信我用鞭子抽你!”说着挥鞭就是一击,无奈鞭梢离着伍拾玖还有一丈多远。此时淤泥已没过她的腰腹,环顾左右,四周光秃秃一片,连个借力之处都没有,只急得一张俏脸通红。 “你封了我的穴道,却来明知故问,这姑娘好不讲理。”伍拾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竟然说出了声。原来,双夕夕功力毕竟不深,此刻时辰已过,被封的穴道自然解开。 “喂,你把这鞭子给我解开,我好救你啊。” “呸,谁要你救。你这疯子,说话疯疯癫癫,好不正经,真后悔当初没有割了你的舌头。”双夕夕边说边挣扎,片刻间淤泥便没到胸口,一时无计可施,急的眼泪掉了下来。 伍拾玖道:“双姑娘,你别再动了,再动只会陷得更深。现在唯一能救你的就是我,你快告诉我这鞭子该怎么解开?” 双夕夕咬着嘴唇沉思半晌,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低声道:“你滚过来。” “我去……到这时候你还有心思骂人?” “你不滚过来,我怎么给你解开通灵鞭?” 伍拾玖心想也对,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不然自己早晚也会陷入淤泥中。当下辨认了双夕夕的方向,原地蠕动了几下,翻滚着身体挨了过去。 双夕夕刚才急得直落泪,这时见他满头满脸都是泥污,却又撅着屁股像个青虫一样在泥地里蠕动着靠近,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一笑两个酒窝现了出来,如同挂了露水的荷花一般,伍拾玖身子一顿,不由得瞧得痴了。 “别说,你这姨母笑显得整个人都和蔼可亲了。” 双夕夕将俏脸一板,冷冷地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好,我滚……其实你这人笑起来挺好看的,偏偏整天绷着一张脸。我给你说,人一高兴大脑就会分泌一种叫内啡肽的物质,所以你就该经常想想开心的事……哎哎你干吗?” 他嘴上絮絮叨叨,滚动起来更是磨磨蹭蹭,双夕夕眼见鞭长能及,不等他挨到眼前,抬手就是一鞭,将他脖子圈住往回一拽。 伍拾玖脸朝下被拖拽着,嘴里不知啃进了多少淤泥,哇哇叫道:“你这小姐姐太粗暴了,现在是我来救你,就不能温柔点,你这样将来怎么嫁人……哎哟” 也不知是哪句话不对,双夕夕不等解开通灵鞭,甩手就是一记耳光。这一用力,她整个人陷得更深,淤泥已到脖颈处。 伍拾玖见她情势危急,顾不上还嘴,忙道:“快解开我……” 双夕夕抓住软鞭手柄用力一抖,捆住伍拾玖的这条通灵鞭终于解开。便是这次用力,人又陷入几分,淤泥已没到下颌,眼看就要没过嘴巴,吓得她哪还敢张嘴说话,眼泪不断流了下来。 “等着我啊,坚持住!”伍拾玖一边宽慰,一边拿了两条长鞭向平地爬去。这沼泽虽然吃人,但只要不站立,便不会身陷泥中,伍拾玖看准了旁边斜坡上一丛灌木,手脚并用爬了过去。 “你……你别走,不要丢下我……”双夕夕一张嘴,泥浆涌入口鼻,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 忽然,远处湖面上出现一道波纹,这波纹来得好快,眨眼间就来到岸边,还没等双夕夕看清,一条硕大的身影立了起来。 竟然是一条巨型蟒蛇,这巨蟒通体黝黑,身体比人还粗,每个鳞片都有手掌大小,头呈长三角形。 巨蟒出水后蜿蜒蠕动着来到双夕夕面前,一双眼如同灯笼,瞳孔眯成一条线,泛着红光,紫色的信子一吞一吐,发出“嘶嘶”声响。 双夕夕这一惊非同小可,若在平地上,她手持双鞭,可战可退,倒也不怕。可此时自己即刻便要被泥沼吞没,偏偏又来一条巨蟒,手里的双鞭刚被伍拾玖拿走,眼看就要葬身蛇腹。 巨蟒缓缓张开大口,正要吞噬双夕夕,猛然一道烈焰喷射过来,正打在身上,却是伍拾玖来到平地上,看到双夕夕危急,百忙中不假思索,催动火焰掌发起攻击。 怪的是,这烈焰遇到巨蟒,却像是火遇到了水,“嗤嗤”地灭了。 伍拾玖低头看了看手掌,大惑不解,自从金问疾给他服了毕方火囊,加上日夜勤习火灵诀,他的火焰掌已有了五六成的火候,一般被击中的物体,不是被点燃,就是被烧焦。可这巨蟒却好像与他相克,火焰掌竟无半分作用。 便是这么一顿,那巨蟒发觉有人袭击自己,将嘴一张,一股黑水喷了出来。伍拾玖奋起全力,迎面又是一掌,火焰掌的烈焰与黑水相遇,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恶臭。那黑水有的散在地上,冒出阵阵白烟,周围的草甸立刻变成焦黄色,看来是剧毒无比。 一击不中,伍拾玖一咬牙再次猛提一口真气,催动火灵诀,双掌一齐发出,这一击已是他目前全部功力凝聚,两股烈焰去势又猛又急。 谁知那巨蟒迎风一晃,从颈部竟然又生出一个头来,两个脑袋一起张嘴,两股黑水爆射而出,迎着烈焰在空中再次相遇,砰的一声巨响。伍拾玖身子一晃,只感觉呼吸急促,嗓子眼发甜,嘴里流出了黏黏的液体,用手一擦,竟然是血。 “我去,我竟然被一条蛇打到吐血……” 他怔怔看着手上的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什么火焰掌、一心决、其他学过的拳脚功夫全都忘诸脑后。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那巨蟒闪电般冲到近前,还没等伍拾玖做出反应,几个盘旋将他缠绕了起来,两颗硕大的脑袋一晃,又合成了一个,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对长长的尖牙,尖牙上还连着拔丝状的粘液,发出阵阵腥臭,想要把伍拾玖吞进口中。 完了! 没想到自己的使命竟然要被一条蛇终结,一瞥眼看到双夕夕也已口鼻朝天,大口喘气,眼看着就要被淤泥没顶,伍拾玖被巨蟒越缠越紧,只觉得全身骨骼要被压碎,五脏六腑都要被挤爆,心中一急,“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正喷在那巨蟒的身上。 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这一口鲜血落在巨蟒的皮肤上,竟然冒出阵阵白烟,混合着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再看那血,就像是强酸一样烧开蛇皮,一路灼烧下去,片刻间深可见骨,伍拾玖感觉身体一松,掉在地上。 巨蟒此时已顾不上吃人,只疼得满地翻滚。 连金问疾也没有想到,雌雄毕方的火囊一经服下,便与伍拾玖的骨血合为一体,这火囊是天下至刚至阳之物,以气驭之,可练就火焰掌,以血驭之,足可滴血穿石。那蟒蛇再厉害,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哪经得起伍拾玖这一口至阳之血,片刻间就被灼烧得皮开肉绽。 巧的是,这一大口血正喷在巨蟒的要害之处,一路渗透进去,逐渐到达心脉,不多时便连着心脏一起灼烧了。 巨蟒吃痛,疯狂地扭动身体,发出阵阵怪叫,没过多久只剩抽搐,再过一会儿,死了个彻底。 巨蟒一死,伍拾玖赶忙将双鞭连在一起,丢给双夕夕,将她救起。两个人惊魂未定,浑身泥污坐在小山坡上喘气。伍拾玖这才觉出刚才这番缠斗受了伤,赶忙盘膝坐倒运功。 安静了片刻,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忽然有声音从地底下传来,就听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老大,这后生好厉害,咱们的宝贝让他弄死了。” 另一个声音道:“能独力杀死相柳的,这天底下恐怕找不出几个,没听说年轻后辈里出了什么能人啊。” 又一个声音道:“咱们跟了这畜生几个月,没想到让一个后辈弄死了,传出去让江湖之人笑话。” 第一个声音道:“贼他娘,那咱们宰了这后生,天底下还有谁知道此事?” 这时,第四个声音出现,一字一顿道:“女娃子别杀。” 第一个声音道:“老三,你这毛病就是改不了。” 几个声音吵吵嚷嚷,好像蒙在鼓里说话,瓮声瓮气。伍拾玖缓缓睁开眼,见四周并没有第三人,又侧耳听了听,确实是从山坡的沙土之下发出了声音。 他好奇心起,趴在地上将耳朵伏在地面,只听见地底下沙沙作响,似乎有人在挖土刨洞。 伍拾玖拍了拍地面道:“谁?谁在说话?” 双夕夕脸上变色,小声道:“傻子,快走。” 第十一章 一枚蛇胆 中 她抓住伍拾玖刚要走,两人身旁的坡地忽然鼓了起来,接着“轰”地一声地面裂开,滚出四个肉球。肉球破土而出站了起来,将两个人围在了中间,原来是四个赤身裸体的胖大老者。双夕夕连忙双手捂脸急道:“你们……你们快把衣服穿上!” 这四个老者全是秃头,长相怪异,为首一个,长着一双蒲扇大小的手掌,比平常人的手大出两倍还不止,一双蓝色的眼睛,面目冷峻;第二个看上去没有脖子,一颗硕大的脑袋好像直接安在腔子上,满脸滚刀肉,酒糟鼻,两个眼角耷拉着,丑陋无比;第三人瘦胳膊瘦腿儿,却长着一双大脚,那脚足有寻常人好几倍大,只是满面愁容,多看一眼仿佛能让人心情悲苦;第四人乍一看好像长着两个脑袋,仔细看才发现,原来脖子旁边生着一个双拳大小的肉瘤,想是肉瘤太重,拉拽着半张脸向下歪斜。肉瘤上稀稀疏疏生着几根毛发,看上去又恶心又瘆人。 四人在土中刨了几下,挖出四个包袱,找出衣服穿在身上,想是钻在土里穿衣不便。 伍拾玖只惊得张开嘴半天合不拢:“你们是谁?怎么会呆在地下?” 没脖子的老者道:“看你小娃子会点儿功夫,竟然不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四不善人?” 双夕夕手持双鞭,鞭梢悄悄昂起护在身前道:“晚辈打扰四位前辈在此清修,我们只是过路,这就走啦。” 长着肉瘤的老者伸手拦住去路:“嘿嘿,通灵鞭!女娃子年龄不大,兵刃却很老道。既然你相好的不知道咱家名号,那咱家可得好好介绍介绍。” 双夕夕满脸通红道:“呸,你莫再胡说八道,不然本姑娘不客气了。” 那老者也不理她,一指那手掌宽大的老者道:“这是我们老大,江湖人称救不活。”再一指那没脖子的老者道:“这是我二哥,人送绰号掐不死。”又一指那大脚老者道:“那是我三哥,有个诨号叫言不说。”最后指了指自己:“我,排行老四,承蒙天下英雄抬爱,大家都叫我毛不拔。我们就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四不善人。” 伍拾玖差点乐了,心说怎么还有这样的诨号:救不活、掐不死、言不说、毛不拔,还自称四不善人,忍着笑道:“原来是四位善人,在下伍拾玖,见过前辈。” 毛不拔道:“不对不对,我们是四不善人,不是四位善人。善人这种恶名,趁早别用在我们身上。” 说话间,毛不拔走到巨蟒前看了看蛇头,摇头道:“唉,来晚一步,死得透了。” 救不活一直没有说话,这时走过去查看死蛇伤口,半晌抬起头盯着伍拾玖道:“一口血烧死相柳,你服过毕方火囊?” 伍拾玖被他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盯得浑身发毛,磕磕巴巴道:“是……是雌雄两个。” 救不活扔了死蛇,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半天,又用鼻子凑近闻了闻,就像是一头野兽在嗅猎物。他身上汗臭味混着泥土腥味,说不出的难闻,伍拾玖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掐不死走到巨蟒前,一伸手插入死蛇脖颈,再一使劲,拽出一个小号的蛇头来。 伍拾玖大奇,原来那巨蟒的脖颈处左右两边各长着四个气孔,像是鱼腮上下排列。掐不死出手如风,连拽了八次,竟然拽出八个蛇头,只不过全都死了,他连声道:“贼他娘,可惜!可惜!” 毛不拔也连连跺脚:“这可好,再上哪找这稀罕物去……” 四人中,言不说排行第三,最是惜字如金,这时忽然蹦出两个字:“蛇胆。” 掐不死一拍脑袋道:“对啊,老大,快挖蛇胆,这家伙九个脑袋,是不是该有九个蛇胆?” 说着,四个人一起凑到死蛇旁,七手八脚地剥蛇皮剖蛇肉。 趁这个空隙,双夕夕拽住伍拾玖的脖领,飞身就想离开,谁知脚步刚迈出,突然眼前一花,却是那言不说拦在了面前。 “得罪了”,双夕夕扬起通灵鞭兜头便是一击,那老者不躲不闪,右臂微微一动,双夕夕拿鞭的手上太渊穴一麻,整条手臂顿时失去知觉。她知道对方厉害,另一手一抖,将通灵鞭舞成一个圆圈,将自己罩住。 言不说身形一晃,忽然消失不见。伍拾玖在旁边看得清楚,这人向下蜷缩已经钻入土里,心中暗叫不好,想喊“小心脚下”但为时已晚,双夕夕脚下一软,整个人迅速陷入土中。 伍拾玖伸手去抓,无奈对方速度太快,这一把只抓住了软鞭,言不说和双夕夕均已深入地下不见踪迹。 他一呆:这是什么邪门功夫,难不成是土遁? 再看另外三个老者,已将一条巨蟒撕成了碎片,救不活捧着一枚拳头大小、黑色的肉丸迎着阳光仔细观瞧。 掐不死道:“老大,这便是相柳的蛇胆了?找来找去原来就这么一个。” 毛不拔道:“一枚蛇胆,咱们四个人怎么分?” 掐不死道:“老四,不如配上你的千机龙胆酒,咱们分着喝了,岂不更好!” 毛不拔道:“放屁放屁,你们便整天惦记我的千机龙胆酒,为了配这个酒我跑了几千里路,也没见你们出半分力气。” 掐不死道:“你这人就是小气,老三呢?怎么又钻土里去了?”说着走到双夕夕陷落的地方,拍了拍地面道:“老三,出来说正事,女娃子先放到一边。” 连拍了几次,见地面之下始终无人回应,掐不死道:“老三,我可要揍你出来啦?” 说着抬起右掌,一提气,那手掌立刻变得血红,青筋暴起,似乎要滴下血来。 只听“嘿”地一声,血红的手掌劈到地面上,砰然巨响,竟然砸出个丈许宽一人多深的大坑,尘土飞扬。毛不拔道:“恭喜二哥,这血沙掌的功夫又精进了不少。” 伍拾玖心中一凛,心想这人掌力好强。 扬尘散尽,大坑底部双夕夕口吐鲜血双目紧闭,言不说却站在坑边上,对着掐不死怒目而视。 “你瞪我作甚?正事要紧,就找到一个蛇胆,老大问咱们怎么分……哎呀对不住,我这一掌用了六成力,女娃儿怕是被劈死了。” 伍拾玖大惊,跑下坑去一搭双夕夕脉搏,已是时有时无,再看脸上,面色乌黑,嘴角不停地渗出血来,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与这少女两次相遇,虽然每次都被她绑了软鞭挟持,但总觉得她心地不坏,或许是为了十里夫人的命令,才会与自己为难。伍拾玖生性善良,总不愿将人往坏处想,此刻见掐不死不由分说下如此重手,心中愤怒一时难以抑制,不由得怒道:“她与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掐不死冷笑道:“四不善人愿意杀谁就杀谁,有仇怎样?没仇如何?只要我们高兴,都能杀!” “你……” 眼看双夕夕伤势太重,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伍拾玖无心争辩,当下小心翼翼将她扶起,双掌抵住背心的风门穴,运转体内真气,依照风胡子教他的《一心决》疗伤篇,缓缓将一股阳气传输过去。 风门穴是足太阳经和督脉交汇之大穴,他的真气得自赏羽洽满传授,又有毕方火囊加持,撇开拳脚功夫不论,单是这一股内力已不可小觑,虽然刚才缠斗巨蟒受了点伤,但他身具天下至阳至刚的内力,此时源源不断输送过去,双夕夕很快有了反应,轻轻“嗯”了一声,睁开双眼道:“我……我是死了吗?” 伍拾玖见她有了知觉,心中稍感宽慰,一边传真气给她,一边道:“放心,你得活到一百岁,咱们活久见。” “你这疯子,又说疯话……我、我怕是不行啦,你快走吧。他们四个、四个人很厉害,我师父都……” 她想说我师父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哪知一口气提不起来,话说一半便没了气力。 伍拾玖道:“你别说话,用心引导真气。”接着全神贯注帮她疗伤。 双夕夕感觉到背心一股暖洋洋的气流不断进入体内,顺着督脉一路寻找散落在各处经脉的真气,找到一处就将它引入丹田,真是说不出的受用。 四不善人正吵吵嚷嚷要分那枚相柳蛇胆,你一言我一语没个定论,却见这年轻人只片刻工夫就将一个垂死的少女救活,都有些出乎预料。掐不死道:“老大,我看要不这样,把蛇胆喂给这丫头,然后咱们再把她分着吃了,如此公平合理,谁也不吃亏。” 毛不拔道:“这丫头半死不活,给她吃岂不浪费!依我看,不如给这后生吃了,然后咱们再吃他。” 救不活沉思半晌,皱眉道:“这后生服过毕方火囊,且是雌雄同体。相柳水性,若给他服,恐怕水火不容,不过……” 掐不死道:“不过怎样?” 救不活嘿嘿一笑:“这后生服下相柳蛇胆,或许能与毕方火囊调和,血液中便不再有强腐蚀性,咱们再去吃他,说不定会有奇效。” 毛不拔道:“啊哟,如此最好,那还等什么?” 救不活道:“可万一无法调和,我们吃了这年轻人,岂不是要被他的血液灼烧而死?” 掐不死道:“说来说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如何是好?” 伍拾玖只听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升到头顶:这四个人竟然商量着让我先吃那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然后再把我吃掉?他一走神,真气不纯,双夕夕的头又垂了下来,当下不敢大意,收敛心神,加紧传输真气过去。 正在这时,双夕夕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又喷出几口黑血,脸色略有好转。 言不说盯着她一字一字道:“可吃。” 毛不拔道:“怎么说?” 掐不死一拍大腿道:“老三的意思是,我们把蛇胆给女娃子,然后等她治好了伤,再把她吃了,对不对?” 言不说缓缓点头,几个人长出一口气,好像终于解决了一个千古难题,顿时眉开眼笑。 伍拾玖却越听越气,忍不住道:“喂,你们把人伤成这个样子,还要吃她?天底下怎么还有你们这样的恶人!” 毛不拔哈哈大笑起来,只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伍拾玖怒道:“有什么好笑?我哪里说得不对!” 毛不拔道:“我笑你这后生憨直,恶人这种美名,别人想要还要不来。你自己死在眼前还有心救别人,这种事四不善人可做不来,我们只等你救活了她,再把她吃掉。” 掐不死道:“贼他娘,你知道我们在这个山坡底下守了几日几夜?那土里能吃的蚂蚁虫子都被我们吃没了,好容易等到它出水,却被你弄死。不过也好,乘着蛇胆还新鲜,就着细皮嫩肉的姑娘,倒也美味。老大,你说对不对?” 救不活笑道:“如此甚好,几天没吃肉了,今天尝个鲜。”一边说,一边拿着蛇胆走了过来,捏开双夕夕的嘴,就要将那蛇胆喂入她口中。 第十一章 一枚蛇胆 下 伍拾玖叫道:“坏了坏了。” 救不活一愣道:“怎么?” 伍拾玖脑筋飞快运转着:“这样不妥,大大不妥!白白浪费一个宝物。” 四人齐道:“怎么说?” 伍拾玖道:“你们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一个将死之人,要想治好伤,一时半会儿可没那么容易,尤其是掐老前辈的血……血什么掌……” 掐不死急得抓耳挠腮,连声提醒道:“血沙掌!” “对对,血沙掌那么厉害,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马上治好她的伤?” “嘿嘿,小娃子这话一点不假,老子的血沙掌,沾上非死即伤,哪有那么随随便便就能治好?” 伍拾玖道:“对嘛!她的伤治不好,气血就不通,你们非要现在就喂给她蛇胆,万一堵在肠胃之中不消化不吸收,吃到最后,又只剩下一枚蛇胆,再怎么分?” 四不善人连连点头,均想这话倒也在理。 毛不拔道:“可如果不这样,这枚蛇胆放得久了就不新鲜,等它腐了臭了,再吃还有个屁用?” 伍拾玖道:“问题来了,蛇胆千载难逢,当然要趁新鲜服用。可如果你们四个人分成四份,蛇胆的功效岂不是也大打折扣?说不定吃了之后跟没吃一样。” 四个人仔细一想,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互相看了看,又点了点头。 伍拾玖接着道:“既然这样,不如把蛇胆给一个人吃,反正你们兄弟亲如一人,谁吃都一样。” 掐不死、言不说、毛不拔互相看了看,不置可否,救不活两眼上翻,重重哼了一声。 伍拾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忙道:“依我看,你们当中,应该属老大救不活的武功最厉害,其他三人因为功力不如他,所以才不得不称他一声老大,对不对?” 他猜得没错,这话一语点中四人痛处。 四不善人只因恶习相投,这才走到了一起,但暗地里谁都不服谁。四个人最终以年龄大小排名,这才分出个一二三四来。 掐不死怒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外号叫什么?” 伍拾玖道:“你叫掐不死啊。” 掐不死道:“那不就得了,谁都别想来弄死老子,你说老子厉不厉害!”他说这话时故意提高了声调,似乎生怕其他三人听不清楚。 毛不拔道:“你只不过是脖子粗短,人家才给你取了这么个绰号,真要动起手来,能弄死你的人没有一堆,也有一打。” 掐不死大怒,连连暴吼道:“谁,谁能弄死老子,你说出来,老子这就宰了他?” 毛不拔耸耸肩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前些年在巴蜀之地,你为了和那人争胜负……” 掐不死道:“贼你娘,我就知道你又要提这事,老四我警告你,再胡说八道我把你的瘤子拧下来。” 救不活拦住话头道:“二弟,莫让这无名无姓的后生挑拨了兄弟之间的情分,传出去让江湖人笑话。” 掐不死道:“我看他说得对,这蛇胆要不就一个人吃,要不就大家都别吃。” 言不说冷不丁插嘴道:“不行!” 掐不死怒道:“说到这个你倒是吱声了?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怎么办吧?难不成把蛇胆给我吃,然后你们再来吃我?” 他这话一说完,现场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掐不死跺脚道:“好哇,你们就在等着有人说出这话对不对?我偏不吃,我偏不吃!” 毛不拔道:“这么说,二哥主动放弃了。” 掐不死一愣:“我放你个大头鬼,我是说你们休想来吃我。” 见几个人吵成一团,伍拾玖打岔道:“说来说去,这蛇胆吃了到底有什么功效?值得你们费这么大力气。” 毛不拔道:“你听说天下灵门开启的事情么?” 伍拾玖点了点头,心说果然又和这个有关。 毛不拔道:“那就是了,灵门开启,跑出来很多稀奇古怪的恶兽。这相柳是远古凶蚺,它的蛇胆自然远非普通蛇类能比,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东西,就像你吃的毕方火囊,既可助长功力,又能帮助修习驭灵之术,天下人人求之不得。前不久我兄弟四人去胭脂山采药,正巧撞上这畜生要吃一个人,嘿嘿,那人倒也有点本事,来来回回斗了几十个回合,最后还是被毒液所伤,自己跑了。这厮便掉转头来想把我们哥儿四个全吃了。” 掐不死道:“嘿,亏你还记得我们是哥儿四个……” 毛不拔也不理他,继续道:“以我们四人的功力,自然不可能被一个畜生给吃了。但这厮竟然生着九个脑袋,一会儿这边冒出来一个,一会儿那边又冒出来一个,他奶奶的,这些小脑袋还能彼此呼应,实在难搞。所以到头来它没吃了我们,我们也拿它没什么办法。这一路打打杀杀,追追赶赶,到了沙漠之中,这厮一头钻进湖盆再不出来,我们四人便钻在这坡地之下守候。剩下的事,你也知道了。” 伍拾玖道:“原来是这样!既然这宝物如此珍贵,给谁服用确实是个问题。我这里倒是有个不错的法子,不知道行不行。” 四人齐声道:“什么法子?” 伍拾玖笑道:“四位前辈武功盖世,天底下能超过你们的,几乎没有……” 掐不死打断他道:“贼你娘!什么叫几乎没有?应该是压根没有!” 伍拾玖连忙点头:“对对,压根没有!但既然四位前辈已经是天下前四了,那到底谁是天下第一呢?依我看,你们四人不妨比试一下,谁最厉害,谁便是天下第一,这蛇胆就该由他服用。这样一来,四不善人就能独步武林,称霸天下。” 掐不死道:“嘿,此计甚好,不管是谁服了蛇胆,将来都是四不善人称霸武林,大哥三弟四弟,你们说对不对?” 救不活冷冷地道:“看来这蛇胆二弟吃定咯?” 掐不死一愣:“我可没说这话。不过……咱们四人之中,应该是我的功力比大伙儿高那么一点点吧?” 言不说道:“未必!” 毛不拔道:“论脸皮厚度,二哥自然天下第一。” 掐不死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来来来,今天看看是你的千机龙胆手高明,还是我的血沙掌厉害。” 说话间,一双手掌顷刻间变成血红色。毛不拔不慌不忙掏出一个酒葫芦,拔开塞子小酌一口,连忙又揣入怀中。说来也怪,这一口酒下去,脖子上的肉瘤竟然渐渐变小,到最后完全缩了进去,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掐不死变色道:“好四弟,要跟二哥来真的么?” 毛不拔嘿嘿一笑:“若是轻漫了二哥,倒是我的不是了……接招。”脚下跌跌撞撞,身影歪歪斜斜攻了过去。 掐不死大喝一声,两只血红的手掌带起一阵疾风拍到,却被那毛不拔脚下一滑躲开,连扑几次,对方始终不肯接手。 掐不死道:“贼你娘,打架就有点打架的样子好不好!”说着一掌劈过去,用上了十成力,一股气浪排山倒海般扑到,夹着哔哔啵啵的爆裂之声。 毛不拔见这一掌覆盖范围着实太大,避无可避,也是大喝一声,双掌相迎。四掌相接,震得四周飞沙走石,劲风刮得伍拾玖脸上生疼,两人身子都是一晃。 毛不拔道:“二哥,以命相拼吗?” 掐不死道:“不然怎样?再来……” 两个人一来一往斗在一处,因为忌惮血沙掌厉害,毛不拔依旧腾挪躲闪为主,气得掐不死暴吼连连。伍拾玖见毛不拔脚步踉跄,脱口而出道:“这不是成龙的醉拳么?” 双夕夕轻声道:“那是千机龙胆手,他喝的那酒叫千机龙胆酒,是用上千种海螺的苦胆配上草药熬成,只需一小口,便如同酩酊大醉一般,可瞬间提升功力,将身体状态调整到最佳。只是酒劲一过,又恢复如常。” 原来,这毛不拔为人既阴毒,又吝啬。他多年前受伤被一位江湖隐士搭救,疗伤期间无意中发现那隐士自制的酒有疗伤止痛、瞬间提升内力的功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偷偷下毒毒死了隐士,自己拿了配酒的方子,寻来各种珍贵配料,配了这“千机龙胆酒”出来。因为配制不易,他从不肯轻易将这药酒与人分享,自此便落下一个毛不拔的诨号。 借着酒劲催发内力,毛不拔看似每一招都摇摇晃晃,却每次都能在险象环生中化险为夷,堪堪避开对方的凌厉攻势,又能出其不意攻出一两招,令对方不得不防,也难怪伍拾玖看成了“醉拳”。任凭掐不死如何歇斯底里,毛不拔始终不再正面接招。 两个人斗得正酣,那边言不说身形一晃,站在救不活面前,紧紧盯住他手中的蛇胆。 救不活冷冷道:“三弟,你想怎样?” 言不说道:“试试……” 突然身子一矮,单脚杵地,另一条腿像是陀螺一般横扫过去,正是他赖以成名的三十六路地蹚脚。因为他的脚掌远远大于常人,这地蹚脚施展开来,带起阵阵尘土,专攻人的下盘。 救不活将蛇胆放入怀中道:“既如此,就陪三弟玩玩。” 说着抡开蒲扇大的手掌,揉身而上。 他的功夫,与言不说等人又自不同。但见掌、拳、肘、肩、膝、腿、胯等部位均可参与过招,共有劈、打、拿、勾、摔、摆、锤七种技法,看上去似乎毫无规律可言,但每一招都根据对方来袭应运而生,植根于自身技法,却又能随机变通。 考验的,是人的应变能力。 若以功夫而论,地蹚脚专攻下盘,在拆招时难免占了些便宜。但遇上救不活,却又另当别论。 伍拾玖看着看着忽然道:“这不就是散打么?” 双夕夕低声道:“这是他的成名功夫,叫七星散手,无迹可寻却又有形有质,最是难缠。四不善人中,当以这救不活的功夫第一。” 她声音虽轻,却被掐不死听了个清清楚楚,怒道:“女娃子胡说八道,这天底下还有比血沙掌更俊的功夫么?” 伍拾玖忙道:“当然没有了,什么七星散手,千机龙胆手,还有那个什么什么脚,都不如掐前辈的血沙掌厉害,我此刻恨不能在这立一个沙雕,上面就写:掐不死天下第一!” 掐不死哪知道他是用2019年的现代语言骂他,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这小娃娃嘴甜,我倒有些不想杀你了。” 毛不拔道:“二哥便是这么摇摆不定,吃口马屁就说香。” 掐不死冷笑道:“你若拍我的马屁,我也说香!” 两个人一边斗嘴,手上不停,又斗了几十招难分胜负。掐不死道:“老四,你躲来躲去还比个屁!这样打下去,再斗个十天半月也没结果。” 毛不拔道:“那怎么比?” 掐不死道:“有种就来比内力!” 毛不拔道:“你有你的血沙掌,我有我的千机龙胆手,大家都是凭功夫,为何非要斗蛮力。” 掐不死怒道:“你说我是蛮力?那你是什么?投机取巧么?” 双掌一晃,又斗在一处。四个人捉对厮杀,出手当真如暴风骤雨一般,看得伍拾玖眼花缭乱,只觉得来到这个世界后,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打斗。若是把这些人放在现代拳台上,十个泰森也不是对手。 谁也没注意,远处天空出现一片黑色的积云,那云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渐渐地好像压在地面上一样,缓缓涌了过来。 双夕夕接受了伍拾玖的疗伤内力后,精神稍有好转,旁观者最易分神,她抬眼看到远处的黑云,脸色一变,低声对伍拾玖道:“快想办法脱身,黑风暴要来了。” 伍拾玖奇道:“黑风暴是什么?” “嘘……先脱身……” “好……可是你能行吗?” “总比被他们吃掉强,快走,别让他们发现。” 趁着四人酣斗,伍拾玖将双夕夕悄悄地负在背上,借着大坑掩护,缓缓向坡地旁的灌木丛挪动。这时天边那片黑云越来越近,隐隐传来闷雷之声,黑云中又有数道闪电偶尔划过,发出夺目的白光。黑云下面,竟是一座又一座庞大的沙丘,在风暴的卷席之下,平地被拔起,飞在空中,直扑过来。 四不善人此时也已注意到天象异常,双双住手罢斗,瞧着越来越近的黑云,掐不死道:“贼他娘,马上就要赢了,又来个什么玩意儿。” 救不活道:“是沙漠风暴往这边来了,大家先避一避。” 毛不拔道:“那咱们四人可不能走散,蛇胆还在大哥手里。” 救不活蓝眼向上一翻道:“你还怕我独自吞了不成?” 毛不拔不置可否,只道:“大哥,咱们一起钻进地底,别走散就好。等这鸟风暴过去,再出来商量如何?” 掐不死道:“放屁,要是这些个沙丘都落在咱们头顶上,那要挖到猴年马月才能出来?不如现在先定下来蛇胆到底归谁。” 毛不拔道:“还没分出胜负,怎么定?” 三个人又是一番吵嚷,却听言不说忽然“咦”了一声。 “人呢?” 四人回头看时,这才发现伍拾玖和双夕夕已经不见。 第十二章 洞中奇遇 上 黑风暴,就是沙漠强沙尘暴,只有瞬时风力超过十级以上,才能形成黑云压境、沙丘平移、能见度为零的超大风暴。 四不善人明显低估了这场黑风暴的威力,虽然这些天见过不少沙尘暴,但能搬起整座沙丘的黑风暴,他们还没遇到过。 几个人钻入土中才一丈多深,那风暴已经刮到,地面上雷声滚滚,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暴风如同洪荒猛兽张了大嘴,将他们藏身的土坡连根拔起,卷入空中。 四不善人功夫再高,终归比不了自然神力,待他们反应过来,再想跑哪还来得及,那土坡在空中被强风一摧,转眼间化为尘土粉末,四个人被刮在风中七晕八素,嘴里、眼里、鼻子里、耳朵里全都灌满了沙粒。 伍拾玖背着双夕夕,躲开了四不善人的注意后,运起内力撒开腿跑向最近的一座山峰。俗话说看山跑死马,那山看着好像在眼前,却不知为何越跑越远,可身后的黑风暴却越来越近,一声声炸雷就像在耳边炸响。 他跑得心急,被几块大石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双夕夕伏在背上轻声道:“你将真气提出丹田,灌入膻中,再沿任脉转至百会,再向下倒灌入涌泉,提一次气,便向上纵跃一次试试。” 伍拾玖道:“将真气提出丹田?可师父说,轻功最重要的是意守丹田之气……” 双夕夕打断他道:“傻子,你只管依法去做,不然你跑这么慢,你我都要被沙丘埋啦。” 伍拾玖边跑边依照双夕夕的方法运转气息,哪知就一下,身子像安了弹簧一样飞了出去,他本身内力就强,这一下飞得实在太高,身在半空,脚下突然没了着落。 他心中慌乱,眼看就要摔到地面,双夕夕道:“别怕,再来第二次。” 就在双脚落地的瞬间,伍拾玖依法再次提气,身子便又像踩着弹簧弹了起来,如此反复几次,渐渐熟练。再到后来发现,每次提气在体内运转时间越长,身体滞空时间也就越长,到了最后,便如同在空中飞翔一般。不由得高兴地大叫:“双姑娘,我们在飞啊!” 连着喊了几句,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回过头看时,才发现双夕夕趴在肩上,嘴角渗出血来。原来这一阵伍拾玖没有输内力过去,她坚持了片刻,又昏死过去。 “双姑娘,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坚持住……”他嘴上说着,脚下愈发快了,不多时那山峰已在眼前。 这小山看似不高,却也郁郁葱葱长了些沙漠绿植,山壁如同刀削斧凿一般,几乎与地面垂直,伍拾玖抬头看去,发现半山腰有一个山洞,离着地面少说也有几十丈高。 他用两条通灵鞭将自己和双夕夕牢牢捆在一起,依照她教的轻功运气之法猛地向上一跃,纵起几丈高,但离着洞口还是很远,眼看有些干枯的藤蔓贴着山壁生长,伍拾玖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根,双脚在山崖上一借力,身子又向上窜出数丈,接连这么几下,人已到洞口边缘,这时黑风暴也已刮到,一股强风混着沙土拍打在两人身上,眼前瞬间漆黑一片。伍拾玖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跌入洞中。 外面飞沙走石狂风咆哮,这洞中却清凉干燥,伍拾玖爬起身放下双夕夕,赶忙双掌抵在她的背心上,将体内真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大概一盏茶工夫,双夕夕轻轻叹了一声道:“唉,我可是死了?这阴间鬼哭狼嚎的,好吓人。” 伍拾玖道:“别怕,是洞外风暴的声音,你瞧……” 借着微光,依稀可以看出洞外黑风暴过境,只不过那风暴再猛,终究搬不动这岩石山峰,两个人听着狂风怒吼,想起刚才九死一生,都沉默不语。 忽然“嗒”地一响,一个圆滚滚的物件飞了进来,骨碌碌滚动着,正落在伍拾玖面前,他拿起一看,不由得大喜道:“是那颗相柳的蛇胆,它怎么会在这里?” 双夕夕小声道:“想是那四个老家伙被风刮起,手里的蛇胆便脱落了吧。” 伍拾玖道:“这四个家伙争来抢去,却没想到最终谁也没有得到。”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双姑娘,这蛇胆既然是千载难逢的宝物,是不是也可以疗伤?你要不要试试?” 双夕夕道:“我才不要,这东西臭死了,快把它拿远……”嘴里说着,一口气不继,头慢慢垂了下去,像是又睡着了。 伍拾玖连忙催动内力,双夕夕“啊”了一声,缓缓抬起头道:“我……我是不是睡着了?唉,我心口好痛,怕是好不了了。你不用浪费真气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伍拾玖道:“你别再说话了,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我两次为难你,绑你,打你,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赏羽老人说,天底下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人与人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恶,你绑我肯定也有不得已的理由吧。”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喔,那你呢?” “我……见死不救,不是男人。这个理由够不够霸道?” “又在说疯话了……” 说着双夕夕头一歪,没了知觉,只是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伍拾玖大惊:“双姑娘,你别睡,快醒醒!”说着连忙探她鼻息,似乎是呼吸已经停止,再搭脉搏,一点脉象也没了。 他忽然想起以前快递公司统一培训过人工心肺复苏,自己在假人上依法炮制,最后还拿了毕业证书,于是手忙脚乱地给双夕夕做起了心脏按压,又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接着再传输内力过去,直忙得满头大汗,双夕夕却没有丝毫反应,整个身体正在慢慢变冷。 伍拾玖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紧,一拳砸在洞穴壁上,直打得碎石屑乱飞。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一个生命的离开,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救不活她,不由得深深自责。 这时余光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复又熄灭。起初还以为是洞中萤火虫,但那微光接着又亮一下,在这黑漆漆的山洞中格外显眼,仔细看时,却是那枚蛇胆,正发出微弱的绿光。 对啊,我怎么把它给忘了?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只要能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想到这,伍拾玖赶忙扶起双夕夕,一手掰开她的嘴,一手拿过蛇胆,用力捏破,一股绿莹莹的液体流入双夕夕口中,那相柳巨蟒腥臭无比,蛇胆的胆汁闻上去倒是有一股薄荷般清凉的味道。 待所有胆汁流干,伍拾玖掀起衣角给她擦了擦嘴,确定胆汁都已咽入腹中。半晌,双夕夕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伍拾玖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心想连这旷世宝物都救不了她,难道这一次她命当该绝?想着想着,不禁鼻子一酸,忍不住泪湿了眼眶。 他把双夕夕的头枕在自己怀中,两手环抱着,背靠石壁,看着洞口狂风呼啸,飞沙掠过,慢慢地意识模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沉,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去医院看望母亲,没想到母亲精神竟然大好,病床旁边坐着失踪已久的父亲,二人抬头看到伍拾玖都道:“拾玖,你去哪了?这么久没见到你?” 他想说:“我去了九百多年前的古代世界。”但张了张嘴却又忍住,心想这个理由怎么可能有人相信?但若不实话实说,却又该如何解释自己忽然消失? 父母见他张着嘴却不说话,又气又急:“说话呀,你这孩子,你怎么了?”忽然间,医院的病房不见了,父母也都不见了,整个空间一转,一道发着强烈白光的椭圆形拱门出现在面前。 “不要,我不要再进去了,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 一声大喊,伍拾玖醒了过来,这才发现是一个梦。 “梦到你的父母了?” 这句微弱的问候把伍拾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双夕夕枕在自己怀中,一双大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你活过来了?哈哈哈太好了,我救活你了我救活你了……” 也不知为什么,看到双夕夕醒转过来,伍拾玖只觉得抑制不住地兴奋,不禁想手舞足蹈,哪知他这一动,双夕夕眉头一紧,咬着下唇露出痛苦的表情。 “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你还痛吗?” “你还是把那颗臭烘烘的蛇胆给我吃了是不是?” “对对,我刚才以为你……那个……所以我想干脆……” “以为我死了,所以干脆死马当活马医是不是?” “不是不是,刚才你忽然心跳和脉搏都没了,我一时着急,还给你做了人工……,你别误会,我是说……” “唉,你不用说啦,你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不是这颗蛇胆,我这次肯定是死了。” 伍拾玖心想,我给她做人工呼吸这事儿还是别说了,这姑娘性子这么刚烈,我要说了,还不得被我气死过去。 当下扶起双夕夕,双掌抵住她的背心,继续传输内力过去,这一次,对方体内的真气竟然有了回应,不再需要伍拾玖刻意用内力去牵引,能自己顺着脉络逐个通开穴道,只不过她体力刚刚恢复,体内真气仍是虚弱至极,只能循循善诱。 输了片刻真气,伍拾玖觉得累了,两个人就盘膝坐倒自行运功,如此反复多次,双夕夕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再过一会儿,她腹中竟然咕噜噜响了一声,在安静的山洞中听上去异常清晰,伍拾玖没忍住,噗嗤乐了。 “你是不是饿了?” 双夕夕面色通红,点了点头。 洞外已是深夜,风暴早已过去,一阵凉风袭来,说不出的舒爽适宜。伍拾玖起身来到洞口,原本这山洞离着地面有几十丈高,此时洞外竟然就是平坦的沙地,借着月光一看,一座超大的沙丘将这座山埋住了一半还多。 “你在这等我,我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 说完,伍拾玖离开山洞向外走去。四周只是黄沙一片,却哪里去找什么吃的?他想了想,抓住山崖的枯藤借力向上纵跃,几下便来到山顶,狂风过后,山顶的植物倒伏一片,但沙尘之下,还有不少橙黄色的沙棘果,伍拾玖用衣服兜着捡了不少,返回洞中和双夕夕分着吃了。那沙棘果不但汁水丰富,能饱腹,还有活血散淤的功效,双夕夕吃后,再运功调理,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两个人在洞中待了一天一夜,只是运功疗伤,伍拾玖年轻好动,见双夕夕不再需要自己传输内力,有时便去外面采摘野果、寻找水源。次日傍晚,他捧着沙棘果回洞,不留神撒出一些果子,那山洞地势倾斜,果子骨碌碌沿着地面滚进深处。 伍拾玖跟在后面捡拾,越走眼前越黑,到后来几乎漆黑一团,他在地上边摸边走,又捡到两个果子,就打算返回,谁知猛地直起身来,脑袋却结结实实撞在洞顶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只听“嘎嘎嘎”几声响动,似乎是打开了一道门的声音。 第十二章 洞中奇遇 中 山洞内原本安静,这声响十分清晰,伍拾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将劲力布满全身,生怕又有什么东西窜出来。可谁知这一声响动后,山洞又恢复宁静。 双夕夕听到响声扶着石壁缓缓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段枯藤。 “点燃它。” 她虽重伤未愈,此刻却已能自己行走。伍拾玖从怀中掏出火折点燃枯藤,洞内豁然一亮。两个人这才看清,此处已是这山洞的尽头,挨着山洞末端隐约有一个身影端坐着。 “什么人?” 伍拾玖连忙扔了野果挡在双夕夕面前,却见那人不声不响,只是端坐不动。伍拾玖大着胆子将火把凑近了些,发现紧挨着石壁有一张石床,旁边还有一个石几,上面垒着些石锅石碗,想是有人曾在此住过一段时间。 石床上坐着一个人,穿着灰布麻衣,高高挽着发髻,一副道人的装扮。再仔细一看,此人早已死去多时,只剩下骷髅骨架。 “可能是个麻衣道人,在这里羽化了吧。”双夕夕说着,四下打量着石壁道:“刚才那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 “在这里了!”伍拾玖火把一晃,发现那道人背后的石壁上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里面黑漆漆地看不清楚。 “小心有机关。”双夕夕拉着伍拾玖后退几步,静了片刻,洞内并无任何异样。伍拾玖忽然想起刚才脑袋撞到了洞顶一块凸起物,抬头一看,果然洞顶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只不过这岩石似乎长年被人抚摩,没了棱角,十分光滑。 “我刚才就是碰到了这块石头。”伍拾玖说着,又伸手摸了摸那块岩石,只觉得冰冷坚硬,除了有些光滑,与其他岩石无异。他又用手掰了掰,那石头竟然能够前后滑动,这时只听那道士身后的石洞“嘎嘎嘎”声响,一道石门缓缓划过,将洞口封死,形成一块完整的石壁,看不出任何痕迹。 “原来这就是机关。”伍拾玖说着,又掰了掰石块,那石门又再缓缓打开。双夕夕道:“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我去看看。”伍拾玖拿着火把走到道士近前,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口中喃喃道:“老前辈对不住,我先把你往旁边挪一挪,借过一下,不要怪我……” 他口中念念有词,偏着头不敢与那骷髅对视,将道士的遗骨挪到一旁,却发现遗骨身下还有一个蒲团,因为时光久远,蒲团上落满灰尘,结了不少蛛网,他将蒲团拿开,露出一个石刻的如意来,笑道:“这位道长设置的机关好多,不知道这个又是干什么用的?”说着就想用手去拿,谁知那如意却紧贴在石板上纹丝不动,他又试着一拧,只听石门里面“沙沙”声响,不知又触发了什么机关。 双夕夕道:“小心里面……”话没说完,劲风扑面,一只手忽然从石门里伸了出来,直抓伍拾玖咽喉。 伍拾玖将头一偏,那只手变抓为啄,横扫过来点向他脖颈旁的翳风穴,这一下变招好快,伍拾玖赶忙将头一缩,向后躺倒,即便他反应神速,却也摔得狼狈不堪。那手啄了个空,倏地收了回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两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伍拾玖火把跌落在石床上也顾不得捡,爬起身拽着双夕夕退出几丈开外,站在山洞中惊魂未定。 双夕夕从怀中掏出护身的短刀递给伍拾玖道:“拿着防身。”见他迟疑着不接,举了举手中的双鞭:“我有通灵鞭。”顿了顿又道:“要不要再试试?” 年轻人终究耐不住好奇心,两个人又慢慢凑上前去。那枯藤富含油脂,一时半会儿不会熄灭,伍拾玖借着火光,大着胆子用手捏住蒲团下的如意,又是轻轻一拧。 只听石门里“沙沙”作响,一阵劲风扑面,那只手再次伸了出来,抓向伍拾玖咽喉。这一次伍拾玖心中已有准备,左手短刀直削对方手腕,哪知对方仍是之前的招数,一抓不中,变抓为啄横扫过来,速度之快,实属罕见。对方一变招,伍拾玖左手的短刀便扑了个空,当下向后一退,运起火灵诀,右掌发力,一股赤焰眼看就要打在那只手臂上,哪知对方速度更快,还是倏地收了回去。 两个人站在石门前面面相觑,都知道这只手收回之前其实暗藏后招,如果按照刚才几下交手,对方继续攻击,自己已经没有了招架的能力,要不是伍拾玖还有火焰掌这种硬碰硬的办法,单论招式,他已输了。 静了片刻,伍拾玖朗声道:“前辈,我们只是路过这里,这位双姑娘受伤了,借前辈宝地疗伤,多有打扰,还请原谅。” 石门里没有任何回应。伍拾玖又说了一遍,石门只是张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洞,无声无息。 双夕夕道:“你刚才将如意向哪一边拧了?” 伍拾玖想了想道:“我记得是向左。” “要不要试试向右拧?” “哎?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伍拾玖说着小心翼翼上前,捏住石如意,向右轻轻一拧。还没等他退后,又是一股劲风扑面,那只手再次伸了出来,这次却是化掌为刃,指尖冲着伍拾玖的膻中穴而来。 伍拾玖不及细想,向左一侧身,右手便去切对方手腕,谁知那手又再变招,肘部一沉,上臂抬起,拇指和食指呈锁扣状,直取伍拾玖咽喉。这一下来得好快,又是避无可避,伍拾玖只能再向后仰倒,姿势当真是狼狈万分。 那手一击不中,倏地收回。 双夕夕拍手道:“我看清了,是一双石头做的手。”她在一旁观战,借着火光,这一次瞧得仔细,石门里伸出的,正是一双石头做成的手。只不过这双石手暗藏机关,显然是熟悉机括的能工巧匠制作而成。 伍拾玖怔了半晌道:“如果这两只手同时出招……” 双夕夕笑道:“那你这会儿还有命在么?” 两个人将刚才那两只手的招式结合起来推演了一遍,只觉得无论从哪个方位躲避,对方两只手都会彼此呼应,相互增援,而且还暗藏厉害的杀招。 伍拾玖抱着脑袋坐在地上,苦思冥想破解之法,越想越觉得石手的招式妙不可言,潜藏千变万化。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他想了几个应对之法,起身又去拧那如意,哪知这次一阵劲风扑面,伸出来的却是一只脚,那脚先是直踢面门,待伍拾玖向后避过,竟然向外伸长了几尺,划了个古怪的弧线,直奔小腹,伍拾玖百忙之中小腹一收,前胸便不自觉前倾,那脚忽然抬起踢他胸口,这一脚真是避无可避,“当”地一下正踹在伍拾玖右胸上,将他踢出一丈开外。 若不是他有真气护体,换了一般的对手,这一脚几乎就被踢死。即便这样,伍拾玖也按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双夕夕赶忙过来扶着他坐起身背靠石壁,问道:“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没事没事,刚才还是两只手,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了脚,这道士的机关好狡猾。” 伍拾玖调整气息起身再战,这次将如意向反方向一拧,果然又伸出另一只脚来,划出的招式和前一只脚的招式互为增补,暗藏多种变化和后招,每一次都将伍拾玖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再到后来,双夕夕想了个法子,用通灵鞭的鞭梢去拨那石头如意,每拨一次,那石脚便出现一次,使完招式,自行收回。 又过了一个时辰,再次拨动如意时,却又发生了变化,一边是左手和右腿结合,一边是右手和左腿结合,招式更是妙到毫颠,只看得两人咂舌不下,幸亏是双夕夕想出了这个法子,否则伍拾玖不知要被放翻在地多少次。 如此反复触动机关,两个人远远坐着,一边吃果子,一边看着石门里的石胳膊石腿反复出现,看一会儿,琢磨一会儿,不知不觉洞外已从黑夜转为白天。 双夕夕道:“已经换了十一个招式,马上就要十二个时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新的招式出来。”说着一抖通灵鞭,那鞭梢像是活了一样,缓缓伸到石如意前轻轻一拨。 就听石门里面咯吱吱一阵响,忽然传来锐器破空之声。 伍拾玖叫道:“快趴下……”抢上一步抱住双夕夕就地卧倒,将她护在自己身下,只听耳边“嗖嗖嗖”响个不停,数十枚圆滚滚的石子打在山洞石壁上碎成粉末。 伍拾玖趴在地上,看着怀中的双夕夕惊魂未定,想是后怕不已,一双妙目却盯着自己,呼气如兰,心中不禁一动,痴痴看着忘了起身。 双夕夕被瞧得满脸通红,赶忙将他推开,气氛一时尴尬,她坐起身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对视一眼,都道:“你没事吧?”又同声道:“我没事。”两个人连番异口同声,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伍拾玖无意中转头,发现那张石床从中一分为二,裂开了一道宽大的缝隙。 “快看,那是什么?”伍拾玖抢步上前,只见石床裂开的地方露出一个地洞,里面有个皮革的包裹,正想伸手去拿,双夕夕拦住他道:“小心另有机关。”说着,用通灵鞭卷了包裹,提出地洞。 第十二章 洞中奇遇 下 这次倒不再有什么机关暗器,伍拾玖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封书信和一本书,他打开书信读了起来。 “伏念山野生居昊地,长自汉南,成童以习业儒林,壮岁而褊游洞府,性同猥乌,心若土灰,不晓仁义之浅深,安识行藏之去就。败荷作服,脱摔为冠,体有青毛,足无草履,有意慕羲轩之道,无心诵管乐之篇,《南华》、《道德》频看,黄阁玉堂绝念,数行紫诏,徒烦彩凤衔来,一片闲心,已被白云留住。” 伍拾玖古文修为不佳,只读了个似懂非懂,却见双夕夕若有所思,问她:“你听懂了吗?” 双夕夕道:“这位前辈无心贪恋世间欲望,看淡世事,敝履荣华,潜心修道,如同白云野鹤一般,好生令人羡慕。” 伍拾玖道:“原来这样。”又接着读道:“吾毕生所学尽集于此,后人若得机缘,躲过先天十二式,便是白云先生门中之人。吾受尔三拜,考较机缘,复予汝玄经一部,盼汝习得此经,抱朴世情,洗心物外,养太素浩然之气,应上界少微之星,怀经纶之长策,不谒王侯;蕴将相之奇才,未朝天子。” 落款处,写着“白云先生”四个字。 双夕夕道:“原来那些石手石脚的招式,叫先天十二式,是这位前辈白云先生所创。” 伍拾玖收起书信,再看那本书,见上面用篆体写着四个字。他不识繁写篆体,拿起书问双夕夕:“这上面写着什么?” “抱玄心经……啊,这便是抱玄心经!”双夕夕看着书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抱玄心经?很有名么?” “师父说,这是一本武林奇书,但其中到底写了些什么,都只是些传说,从未有人见过。” 伍拾玖将书本翻开,见前几页密密麻麻的都是些蝇头小楷,再翻几页,却是一些图谱。起初画的,都是些八卦、太极等图形,配着详细的注解,再往后翻,图谱中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小人儿,有打拳的,有盘膝运功的,还有人体经脉穴位图。看来是入门心法,专为修习内力而著。 再往后,书中开始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动物,旁边都写着注释。伍拾玖慢慢翻看着,忽然心中一动,见那书页上画着一只独腿的大鸟,看模样和自己在杀牛岭遇见的那两头毕方火鸟一样,旁边有行小字写着:“雌雄双体,内蕴火囊,乃天下至阳至刚之物,同时服下,以气御之,可成赤焰,以血御之,可穿石也。”再往后,便是一些运气的法门,与金问疾所教的方法又有不同。 翻过几页,书页上出现一条九头大蛇,伍拾玖不禁“啊”了一声,双夕夕问道:“看到什么了?” “这书上提到了咱们遇到的那条蟒蛇,你瞧,这上面说,它的蛇胆是疗伤圣物,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如果依照上面的方法练习,可以增长功力……正巧适合你。”伍拾玖说着,将书递给双夕夕,却见她面色犹豫,不肯接过手。 “怎么了?你不想看看么?” “你……这么珍贵的武学秘籍,你就这样交给了我?” “这有什么?武学秘籍又怎样,学会了能天下无敌么?可是天下无敌了又怎样?人就会一辈子过得开开心心么?”伍拾玖一边说,一边将书塞进双夕夕手中,道:“这上面有你疗伤的方法,我古文底子不好,看不懂,反正也要请教你。”说着转身对白云先生拜了又拜,将石床复位,又找来一些碎石块和枯藤枝丫,将遗骨平放,小心翼翼地掩埋了。 双夕夕瞧着他忙碌的背影怔怔出神,竟忘了翻看书本。 此后一段时间,二人在洞中反复研习书中奥义,遇到不解之处,伍拾玖就向双夕夕请教,两人相互印证揣摩其中深意,不知不觉半月有余。双夕夕依照书中疗伤之法,伤势迅速好转,到后来不但全然无碍,功力还增长了不少。 伍拾玖则将那石手石脚演示的先天十二式连起来不断推演,只觉得这套拳法圆转如意,变化万千,看似十二式,却能根据实际需要演变出二十四式、三十六式、四十八式……且往往从最出其不意处攻击对方。到后来练得熟了,愈发觉得奥妙无穷,练到最后一式,双掌不由自主地拍出,两股烈焰喷射而出,将洞内照得透亮。倘若手中扣着暗器,这一下暴击,当真是最具威力的杀招。 花了月余时间,二人才将这书中图文注解全都看完,对于伍拾玖来说,还有太多内容需要时间去消化。 待翻看到最后一页时,见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写道:“太平兴国八年,东瀛僧人奝然携弟子成算、祚壹、嘉因人等访玄中寺,三弟子嘉因哲一欲求印证武学,挫中原武人无算。” 伍拾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赏羽洽满老人曾给我说过,当时有个东瀛武士来中土印证武学,打败了很多高手,莫非就是这个嘉因哲一?” 双夕夕摇头道:“这个我倒是没听说过。” 伍拾玖道:“据说江湖各路高手都败下阵来,后来大伙儿请一个名叫柳自在的人出山,这才挽回了中原武林的颜面。” 双夕夕道:“是说伶仃故人柳自在么?这个人我倒是听师父说过。可是那人不是久居巴蜀之地么?” 二人接着往下看,就见书中写道:“太宗尝引为恨事,数度差人来问。然吾不谒王侯之意日增,道遵黄老,早无胜负之心。唯命弟子自在往之,败之。” 伍拾玖恍然道:“原来那位伶仃故人柳自在是白云先生的弟子,当时的皇帝赵光义……” 双夕夕忙道:“要说太宗皇帝。” 伍拾玖一怔:“什么?” 双夕夕道:“今后不论行走江湖,还是与人交往,切不可如此不避讳,不可直呼皇帝的名字。” 伍拾玖道:“啊,对对,我忘了这是在九百多年前的古人世界……是当时的太宗皇帝来请白云先生出山,但白云先生淡泊名利,所以让弟子柳自在去玄中寺击败了嘉因哲一。” 双夕夕笑道:“白云先生那封信中说,后人若得机缘,躲过先天十二式,便是他老人家门中之人。你现在不就是他的关门弟子了么?” 伍拾玖不好意思地笑了:“明明我们一起……” 见双夕夕脸上一红,忙道:“再说我一个送快递的,哪够格给这位大咖当徒弟啊……” 双夕夕道:“我发现你这人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疯话,听也听不懂,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伍拾玖道:“这就是我们那个世界说的话。” “你们那个世界?你们哪个世界?”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世?” “不知道,只是师父总说要请你帮她一个重要的忙,所以,所以……” “所以你几次三番来抓我对不对?” 伍拾玖当下就将自己如何莫名其妙地成为通灵使者,如何梦中学艺,又如何跌落这个世界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双夕夕听得张了嘴半天合不拢:“这么说……你来自九百九十九年之后的世界?”伍拾玖点点头笑道:“是不是不敢相信?我也不敢相信,总觉得像做梦一样。” 双夕夕打开抱玄心经,翻到绘图部分,指着其中一个椭圆形的拱门道:“这是不是你说的灵门?” 这一部分内容因为都是些奇文怪图,伍拾玖初时并没有仔细看,这时才发现,白云先生早已画出灵门的模样。绘本下方,又有一行小字:“每九百九十九年开启一次,算来时日无多。天之道,有好生之德,闭灵门者,救苍生于水火,或有九灵现世。” 伍拾玖翻看书本,见后面只写了五行相生相克的灵力修炼之法,并非九灵之力。想起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赏羽洽满曾说过,战胜东瀛武士之后,那位伶仃故人柳自在曾将五种灵力修为方法扩展为九种,才有了后世广为流传的九灵诀,想必那时白云先生已不在人世了。 明白了这一层涵义,心中又是一番唏嘘感叹。 这一晚两人再次印证了内功心法,熄了火把,正要各自休息,却听到洞外沙地上沙沙作响,似乎有人正向这边走来。双夕夕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伍拾玖噤声,就听一个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夕夕去了这么久,也没抓来那个通灵使者,这四周也都找遍了,到底去了哪里?” 另一人道:“你便是只想着那个通灵使者,想着你的千秋大业,旁人的安危都与你无关么?” 听这人的声音,正是十里夫人。 伍拾玖偷偷瞄了双夕夕一眼,却见她身子不住地发抖,暗想,不知她此时会不会忽然现身把自己交给十里夫人? 哪知双夕夕反手蒙住他的口鼻,生怕被师父察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喘息之声,示意他向山洞深处后退。伍拾玖只觉得一只绵软的小手抚在脸上,淡淡幽香袭来,心里七上八下,和双夕夕连连后退,越藏越深。 果然,那两人发现山洞入口,径直走了过来。那男子道:“我当然也担心夕夕的安危,不过,她若能抓到那个通灵使者更好。我心中很多疑问,也想就此解开。” 十里夫人道:“九哥,能与你重逢,我已心满意足,我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贫贱高低,只要咱们在一起就好。这次找到夕夕,咱们便找个僻静的山水去处,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不好么?” 男子道:“阿多,我知道你为我吃了不少苦,是我欠你良多。你若信我,定会让你们苦尽甘来。眼下还不是寄情山水的时候,盼你理解我,支持我。我保证,待我完成复国大业,咱们就去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洞口,却并不进来,只是肩并肩坐了歇息。借着洞外的月光,伍拾玖凝目看去,见十里夫人将头倚靠在男人的肩上,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唱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虽然不是摄魂音,但歌声婉转轻啼,飘飘然袅袅娜娜,让人听了心潮起伏,仿佛诉尽相思之苦,又仿佛依偎在情人怀中,只盼永生永世这样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歌声小了,渐渐不闻,十里夫人道:“九哥,你别怪我,我只是近来没有夕夕的消息,心中总是猜疑不定。她年纪还小,初涉江湖,我怕她……” 男子道:“我怎会怪你,我和你一样,也很担心夕夕。阿多,你说找到她后,要不要将真相告诉她?” 十里夫人沉吟一会儿才道:“还是再过些日子吧,你我刚刚久别重逢,她对你还有些陌生,再让她适应些时日。” 男子“嗯”了一声,握住十里夫人的手,不再说话。 伍拾玖觉得身边的双夕夕似乎身子一颤,不知是被哪句话触动,心有感念。黑暗中看不清她的样子,只听十里夫人又轻唱起来,依然是那首《诗经》中的“绸缪”。 这时,远处兴州城方向上空,一道亮光划过。那男子道:“你瞧,想是老军师那边有什么消息,说不定就和夕夕有关,咱们快去吧。” 说着拉住十里夫人的手,并肩离去。 他们刚走,伍拾玖就要起身,被双夕夕一把拽住按倒在地。黑暗中只听“嗤嗤”风声响动,似乎有极其微小的金属物体打在山壁上,“叮叮”跌落一地。 洞外那男子道:“走吧,你便是处处小心,这荒凉沙漠中哪来的人?” 随后脚步声响,二人渐渐去得远了。 一直等了半个时辰,伍拾玖大气都不敢出,直到耳边双夕夕轻声道:“没事了,师父走了……”这才长出一口气。 两人小心翼翼绕开射落在洞中的离心针,来到洞口,见沙地上两行浅浅的脚印朝着兴州城方向延伸而去。 “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你师父?” 伍拾玖看着双夕夕,见她望着那两行脚印怔怔出神,半天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师父遇到那个男人后变了,好像有很多事都避开我,以前她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从不敢违拗,可是现在……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那男人是谁?为什么一直在找我?” 双夕夕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好多事我都不知道。” 说着抬头看向天边的一轮满月,口中喃喃道:“这西疆的月亮好大,好圆,好亮,却为何照不透人的心思。” 第十三章 蓟州救人 上 蓟州原属燕云十六州,自后晋石敬堂割地求荣后,燕云之地就一直在契丹辽国管辖之下。蓟州属地虽不大,但地处南来北往要冲,城镇也算繁华。 因为经商的人众多,蓟州大户人家不少,梁富平员外就是其中一个。梁府六进四合大院,屋舍林立,大院形如城堡,双面临街,山墙压顶,重门夹巷,迂回曲折。 这一日傍晚天色擦黑,第五进合院中,西厢房传来婴儿啼哭之声,接着有女子的声音斥道:“哭哭哭,只知道哭,你娘疯了,你找她以后也是个疯子。” 又听屋外有人喊道:“不得了啦,小姐又要投井,快来人快来人……” 院子里陆续出现一些家丁奴仆,七手八脚抬着一个妇人,一个员外模样的中年男子铁青着脸进了院子,另一个像是他的夫人,一边指使着家丁将那妇人手脚捆了,一边跺脚道:“老爷,这可怎么是好,碧莹一个妇道人家,未婚生子也就罢了,现在人又这般疯疯癫癫,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找人看着,难免总有疏漏,况且这孩子不吃奶,这可怎么办?” 那员外模样的人正是梁碧莹的父亲梁富平,只听他道:“不然怎样?她现在失心疯,喂不了孩子。找了几个奶妈都试过了,这孩子也不知怎的,就是不肯吃奶。我能有什么办法!” 梁夫人又道:“碧莹还未出阁就先生子,这街坊四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前几天我去庙里烧香,几个老姐妹都躲着我走,连街口孙屠户那样的粗鄙之人,都敢以此来调侃,老梁家三代家业,到了咱们手中竟然让人看了笑话,真是……唉……” 梁富平板着脸冲下人道:“你们都听好了,出了门小姐的事谁也不许多嘴,否则家法伺候!不打得你们骨断筋折才怪。” 下人们应了,各自去忙碌。梁夫人又抱怨了一通,看着家丁奴仆将那妇人抬到屋内床上,将手脚捆住了,又将屋门掩上,这才退出大院。只不过那西厢房内婴儿哭声一阵一阵,想是孩子腹中饥饿,又没有奶吃,到最后只哭得有气无力,也没人去管。 又过了一阵,院中逐渐安静下来,只听那妇人躺在床上哼起了小曲儿,依稀唱的是“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正是李白的《长相思》。 屋顶上,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呆立良久,那矮一点的掩面而泣,哭得肩膀抖动。 两个人正是双夕夕和伍拾玖。 自从山洞中得了《抱玄心经》,研习月余,双夕夕的伤势完全恢复。经此一难,她对伍拾玖的好感倒是增进不少,再捉他回去复命,心中却总是游移不定。但她心中却一直惦记着梁碧莹的伤势,当时在蓟州郊外救了正要上吊自尽的梁小姐,听了她的遭遇,见她身怀六甲痛苦不堪,双夕夕年少气盛,自作主张带着她去找裴人豹兴师问罪,却不想在雁门关的乐来楼上,师父以摄魂音与任子夫比拼内力,震伤梁碧莹心脉。 因此,她对梁碧莹总是深感歉疚,出了山洞,就想来蓟州梁府探望。伍拾玖左右无事,就一起跟了过来。路上听双夕夕讲这些武林传闻,只是咂舌,心想这千年之前的江湖恩怨,果然是非难断。这姑娘跟着师父耳濡目染,痛恨负心男子,对人情世故充满怨憎,戾气过甚,与年龄实在不符。 于是这一路上就讲些笑话给她听,他那些21世纪的网络段子张口就来,双夕夕一个宋朝女子,哪听过这些,常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不知不觉间,二人的情分又生了些亲昵好感。 原本来到这梁府之前,双夕夕的心情已经大好,可当二人伏在屋顶见到梁碧莹母子现状,双夕夕又不禁伤感自责,落下泪来。 眼看四下无人,二人轻轻跳入院中。推开屋门,双夕夕来到床前拍了拍梁碧莹:“梁小姐,你可还认得我?” 此时伍拾玖站在门口望风,梁碧莹看过去,忽然道:“相公,是你么相公?我想得你好苦!你怎么就狠心抛下我和孩儿,你去了哪里?” 双夕夕知道她错把伍拾玖当成了裴人豹,又见她根本认不出自己,神色迷茫,脸上还挂着泪痕,不禁心中黯然神伤。 这时西厢房里婴儿啼哭之声断断续续传来,双夕夕轻手轻脚来到窗前,捅破窗纸向里张望。见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男婴,张着嘴只是哭,嗓音已经暗哑,旁边一个婆子托着腮打盹儿,只做不闻。 双夕夕看得火往上撞,就要推门进去,伍拾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住,接着纵身跃上屋顶。双夕夕甩开他的手道:“你拦着我干什么?” “你先消消气,你这样冒然去,就算用武力威慑,一时半会儿他们怕你,可你走了以后呢?梁小姐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咱们又不可能一直守着这对母子。” 双夕夕急道:“那怎么办?事情因我而起,如今闹成这样,我怎么能撒手不管!” “咱们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帮不到她,不如先回客栈,这件事还需要想个稳妥的办法。” 两个人来到客栈,各自回到房间。伍拾玖盘膝用功,却听隔壁屋内双夕夕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知道她想从《抱玄心经》中寻找有无治疗心脉受损的章节。这本书虽然算得上是千古奇书,却也并非万能。 书中对运转十二经络不乏详细记述,包括手三阴经中的手少阴心经和手厥阴心包经运气之法,都有调养治疗心疾的作用。可是梁家小姐心智失常,让她现学是不可能了。如果用外力引导,除非有百年不遇的奇药做为引子,或有一丝希望。 可是,去哪里找这些奇药呢? 其实,即便是现代社会,精神疾患也一直是让人头疼的一种疾病,尤其因为外力刺激导致的心智失常,更是难治。 伍拾玖听着隔壁屋内翻了一会儿书,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墙壁上传来“咚咚”的敲打声,双夕夕在那边问道:“伍公子,你睡了吗?” “没有,什么事?” “我可是出现了幻听么?从梁小姐家出来,我这心里总是想着她母子,耳朵里好像总有那孩子啼哭的声音。” 伍拾玖睁开眼,侧耳听了听:“刚才听你翻书,倒没注意,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小孩的哭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出了房门,站在走廊中侧耳倾听。果然,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阵婴儿的哭声,与梁碧莹孩子的哭声十分相似。 “那么小的孩子,哭声怎么会传这么远?” “我去看看……”话音未落,双夕夕身形飘动,几个纵跃来到街上。伍拾玖紧随其后,二人寻着声音而去。耳听着那哭声越来越近,转过前面几座民房,竟然就是梁府。那哭声正是从院内传出,只是声音虽不响亮,却能声传数里,显然不是小小婴儿能发出的。 双夕夕轻轻一跃上了屋顶,来到梁碧莹居住的院落,就见院内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发出婴儿一样的哭声。 “什么人?”双夕夕抖动通灵鞭直扑过去,却见那黑影张开双翅冲天而起,竟然是一头巨型大鸟。双夕夕软鞭一抖,卷住了大鸟的一只利爪,正想往回拽,却不料那大鸟力大无比,鼓动双翅,连带着她一起升到了空中,一转头,朝西飞去。 伍拾玖一瞥眼间,发现西厢房房门大开,小床上婴儿已经不见,那婆子倒在地上,一张脸被啄得血肉模糊,肚腹也被剖开,内脏不翼而飞。就在这时,梁府家丁也都听到了动静,纷纷赶了过来,有人喊“哎呀,奶妈死了。”又有人喊“小姐没事,孩子不见了,快去叫老爷夫人。” 伍拾玖心中牵挂双夕夕安危,不敢逗留,施展轻功朝着大鸟飞走的方向追了下去。他的轻功快,那大鸟毕竟飞在天上,速度更快。追到后来伍拾玖已被落下很远,好在他服了毕方火囊之后目力极佳,即便离得远了,黑暗中还能看到大鸟的身影。就这样一路追下去,那大鸟飞到一座山峰上空,消失不见。 这山并不高,山路也不算陡峭,伍拾玖加快脚程,大约小半个时辰来到山顶。一轮满月照在山顶上,视线稍稍好了些,山顶的另一端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山坳,左侧有一整片峭壁,垂直于地面。 “双姑娘……双夕夕……”伍拾玖将手拢在嘴边大喊,远处一阵阵回音传来,四周黑漆漆的,却哪有人影?他又喊了几声,心中着急,声音都已发颤,手心里全是冷汗。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树丛一阵抖动,矮小的树木纷纷向两旁倒伏,接着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伍拾玖一凛,左掌划圆,右掌为刀守住门户,正是先天十二式中的招式。黑暗中,一头硕大的怪鸟走了出来。这大鸟说是雕类猛禽,却又不像,因为两条腿如同虎豹一般粗壮,生着浓密的绒毛,利爪如钩。长长的喙部呈弯钩状,一张一合发出婴儿般的哭声,若非亲眼所见,几乎不敢相信这庞然大物竟能发出婴儿般的哭声。 大雕的头上长着一对茸角,看着好像鹿角的模样,只是颜色艳丽多姿,映着月光闪闪发亮,整个身体站起后比伍拾玖还高了半个身位。 自从跌入灵门来到这个世界后,伍拾玖已见过不少恶兽,最近又熟读《抱玄心经》,对于那些穿越灵门的奇珍异兽了解不少,却从未见过这类猛禽。此时山顶旷野之中,一人一雕对峙,他心中不免有些打鼓。 那大雕昂首叫了两声,忽然扇动双翅卷起一阵狂风,伸出长喙就向他啄来,风中隐隐传出雷声。伍拾玖左掌虚晃,借力拨开伸来的长喙,右掌猛击在它头上,这一下无论时机、角度、力道全都拿捏到位,将那大雕打得向后翻了个跟头。 这大雕也没想到,平日里捕猎,猎物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今天竟然遭遇如此强烈的反抗。一啄不中,头上的茸角猛地一闪,一道惊雷劈了下来,震得伍拾玖耳膜嗡嗡作响,趁着这个机会,它伸出利爪再次袭来。 便在此刻,那大雕身后嗤嗤两声探出两条软鞭,将它双翅捆了个结结实实,一人手持双鞭跃在雕背上,任凭它疯狂甩动身体,只是不松手。那雕越是挣扎,鞭子收得越紧,到最后深深勒进肉里,疼得它伏在地上“呱呱”大叫,黑夜中声音传出老远。 “双姑娘!你没事吧?” 出手之人,正是双夕夕。她起初被这头大雕带到了半空,原本想用暗器,可那雕不停地抖动脚爪,她几次险些脱手从半空摔落。等到了山顶这片空地,那雕飞得低了些,乘这机会双夕夕松了软鞭,落在地上。她轻功绝佳,倒没受伤。不多久,就听见伍拾玖大声喊她的名字,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我没事,这扁毛畜生好厉害。你瞧,那便是它的巢穴,孩子可能就在巢中。” 伍拾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月光下,依稀可见那片峭壁顶部,一棵粗大的歪脖松树横出山崖,上面枝枝叉叉地搭着一个巨大的鸟巢。 正说着,伏在地上的大雕哀鸣了几声,接着,巢穴中也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似乎是在彼此回应。伍拾玖抬头看时,暗暗吃惊,只见另一头大雕从巢穴中飞出,向这边扑来,想是双雕雌雄一对,一头有难,另一头赶来相救。 说时迟那时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大雕已冲到面前,头上的茸角亮光一闪,风中立刻传来滚滚雷声。伍拾玖右手一记火焰掌拍出,那雕见烈焰来势凶猛,不敢正面交锋,身形一闪从两人面前斜飞了出去。 伍拾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雕翎,借势翻身骑在它背上,两只手死死抓住头上的一双茸角。那雕身上负重,一振翅笔直向上飞去,在空中疯狂盘旋想把人甩出去。伍拾玖被甩得头晕眼花,知道生死就在一线,任凭对方如何疯狂扭摆,只是不松手。 说来也怪,这双茸角似乎是命门所在,握得越紧,那雕越是吃痛狂叫。再挨片刻,挣扎的幅度明显小了,到最后竟似浑身没了力气,双翅散开,重重摔在地上。伍拾玖生怕它又翻身作恶,只是死死握住两只尖角,用双膝顶住后颈。又过了一会儿,那大雕口中不断哀鸣,奄奄一息。 此时月上中天,一阵凉风吹过,两个人才发觉身上的夜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这一场恶战确实费了不少力气。双夕夕怕这两头怪鸟恢复力气又要行凶,拔出短刀就想结果了它们。 谁知刀才举起,却听黑夜中有人说道:“一个通灵鞭,一个火焰掌,两个大活人欺负两头畜生,好不要脸。” “是谁!” 第十三章 蓟州救人 中 黑暗中,伍拾玖隐约看到白影一晃而过,辨认不出容貌,当下不及细想纵身追了过去。那人似乎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伍拾玖靠近,忽然转身就是一掌。这一掌如同打了一记闷雷,滚滚而来,绵绵然博博然极具压迫感。 伍拾玖只觉得气息一窒,胸闷不已。 但他近来长进不少,应变奇速,展开先天十二式,身形一转,恰恰避开对方掌风,顺势飞起一脚先踢对方面门。 那人“咦”了一声,侧身躲过,伍拾玖这一脚接着划了一个古怪的弧度,直踢对方小腹,那人又是“咦”的一声,略收小腹,堪堪避过,但胸口却略有前倾,伍拾玖这一脚就已踢到胸口,那人“啊哟”一声,使了个铁板桥向后一躺。 这三脚正是山洞石门里那石脚的功夫,其实还藏有更厉害的杀招,伍拾玖早已将这些招式反复揣摩。此时见对方向后一躺,心中暗暗佩服,心想当时自己正是被这第三脚踢中胸口飞了出去,这人却能想出这样的招式,虽然狼狈,却正好躲过这一脚。当下不假思索,一脚顺势向下踩落,眼看就要踏在那人身上。 那人再无可避,百忙中撤了铁板桥就地一滚,向一旁闪开,虽然最终躲开了这连环脚,却也狼狈不堪。 “慢着,你这是什么功夫?”那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示意住手。 伍拾玖借着月光,见那人一身白袍,面如冠玉,三绺长须飘洒胸前,虽然刚才着地一滚显得有些狼狈,但这时凝神而立,倒是很有些宗师风范,心中不敢大意,抱拳道:“我叫伍拾玖,学了些笨手笨脚的防身功夫,请教前辈是……” “伍拾玖……唔……伍拾玖,没听说过江湖上最近出了这么厉害的后辈,你这功夫是谁教的?” 伍拾玖本想说先天十二式是从一个山洞中学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便道:“我是误打误撞,胡乱学了些本事,让前辈笑话了。” 江湖中人再狂妄,提及师承也不敢说“胡乱学了些本事”,那人听伍拾玖这么说,以为对方狂妄自大不把自己瞧在眼里,心中不免有气。 “嘿嘿,胡乱学了些本事就能逼得人手忙脚乱,倒是我学艺不精了。” 伍拾玖倒也实在,见他不信,又强调了一遍:“不瞒前辈,这些招式确实是我误打误撞学来的……” “罢了,你不愿说那是你的事。只是你二人将我的雕儿打成这样,总得有个交代。” 双夕夕道:“原来是你养的恶畜,这两头畜生害人性命、叼食婴儿,生性如此残忍,本就该杀。” 那人诧异道:“我的雕儿从不伤人,更别提害人性命,又怎会叼食婴儿?” 双夕夕冷笑道:“还在狡辩,我们眼睁睁瞧见它啄死梁府下人,一路跟着它到了这里,现在死尸就在梁府,你敢去对质么?” 那人被她一番抢白,正不知如何回应,双夕夕又道:“你说这大雕是你所养,既然是豢养的禽畜,又怎会在这野外筑巢,又怎会伤及无辜性命?” 那人道:“此鸟名为雷鸮,确系猛禽。是我十多年前在这山中偶然所得一对幼鸟,因为听它叫声好像婴儿,甚是稀奇,我便带回去养到现在。前阵子不知为何冲破铁网逃了出来,我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到,寻思着落叶归根,很有可能到了这里。果不其然……” 伍拾玖道:“雷鸮?是说它扇动翅膀时隐隐发出雷声么?” 那人正要回答,却听树丛中有人高颂佛号:“阿弥陀佛,雷鸮生性属雷科,是修炼雷灵决不可多得的宝物。”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和尚拄着禅杖走了出来,向那人合十道:“莫先生奔雷手名不虚传,贫僧亲眼得见,实慰平生。” 伍拾玖见那和尚又高又壮,一部乱蓬蓬的大胡子飘在胸前,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灰布袈裟,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很有点行脚僧人的样子。他一出现,那人连忙施礼道:“法师何时来的?莫某竟丝毫不觉,惭愧惭愧。” 那和尚呵呵一笑,还礼道:“贫僧半夜叨扰,原是我冒昧了。”说着走到双夕夕面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乐来楼一别,不知女施主尊师安好?” 双夕夕笑了:“原来是莽一法师,我和师父已经数月不见啦。” 这僧人正是莽一和尚,双夕夕当年在乐来楼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哦,这么说女施主只身来到蓟州,是为了那位梁小姐么?” 双夕夕被他说中心事,眼圈一红:“不瞒法师,梁小姐的病因我而起,我心中实在是……实在是……” 莽一和尚点了点头:“女施主慈悲心肠,与尊师性格却又大不相同了。”接着转头看了看伍拾玖:“小施主能误打误撞学得先天十二式,这机缘巧合可非一般人能比了。” 伍拾玖记得赏羽洽满曾给他说过,天下十灵先生中,莽一和尚排在第一位,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外遇见,又听他一语道破自己武学来历,心里暗暗吃惊:“法师好眼力,你也知道这先天十二式?” “嘿嘿,贫僧幼时曾得白云先生门人指点,管中窥豹,受益良多。今日见小施主竟然会这先天十二式,猜想白云先生后继有人,实感欣慰。” 那自称姓莫的白衣人道:“原来是白云先生的高足,莫柒子败给白云先生的后人,倒也不算丢脸。” 伍拾玖睁大了眼睛道:“你就是十灵先生中的奔雷手莫柒子啊?失敬失敬,其实我也不算是白云先生的弟子,我只是在一个山洞中……” 刚说到这,双夕夕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打断道:“他当时助我疗伤,无意中发现白云先生留下的一套拳法。” 伍拾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她为何要隐瞒自己发现《抱玄心经》一事,只好含糊道:“啊,那个……也是巧合吧,我就照着练了一段时间……” 莽一和尚和莫柒子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莽一和尚道:“机缘是福,施主好好珍惜吧。既然这场误会已解,看在贫僧的薄面上,三位各自退让一步如何?” 莫柒子冲双夕夕道:“那就请这位姑娘撤了通灵鞭吧。” 双夕夕急道:“你这雷鸮伤人性命,梁小姐的孩子也被叼去了,到现在还不知死活。这种恶畜,留着也是为害世间……” 莫柒子不悦道:“它们毕竟是畜生,不通人性,既然法师都说大家各退一步,你却这般不依不饶。不如你划下道来,莫某接着就是了。” 双夕夕怒道:“好啊,怕你不成?” 两人互不相让,眼看又要说僵,莽一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莫吵,你们看这是什么?”说着从背上解下包袱,轻轻打开。几个人借着月光一看,包袱里面睡着一个婴儿,正是梁碧莹的孩子。 双夕夕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热乎乎的,看上去睡得正酣,不由得喜出望外:“多谢法师,原来是你救了这孩子。” 莽一和尚道:“雷鸮声如婴儿,这孩子夜间啼哭不止,定是哭声吸引了它们。但畜生毕竟兽性未除,伤了下人性命,又将这孩子当作食物带回了巢穴。贫僧便乘着你们打斗时,去那山崖上救了这孩子。” 双夕夕听得咋舌不下:“原来是法师暗中相助。” “贫僧有事路过此处,与二位前后脚相遇。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性命,原是应该。只是那梁府下人惨遭啄食未及阻拦,不免遗憾。” 说着又来到莫柒子面前,深施一礼。莫柒子赶忙还礼:“法师这是为何?快别如此!” “既然今日机缘巧合大家遇到一起,贫僧便厚着老脸求先生帮个小忙。” “法师请讲,莫某只要能力所及,一定尽力。” “若我没有猜错,这雷鸮双角和鹿茸一样,割了还能再长吧?” “法师猜得不错,确实如此。” “这双角除了能增长先生雷灵决之力,还能入药治疗心疾,不知贫僧说得对不对?” 说到这,伍拾玖和双夕夕终于明白,原来莽一和尚是想求药,去医治梁碧莹的心病。双夕夕更是睁大了眼睛,难掩急切的神态。 “雷鸮声如儿啼,只因这畜生心思单纯,一生成双成对从不分离。莫某曾有幸得见脚阳春金问疾老先生,听他说起,这畜生的一双茸角可入药,对心疾尤其有效,去年还曾割了些送给他。” 莽一和尚看了双夕夕一眼道:“既如此,贫僧斗胆,想求赠一星半点。难得这位女施主菩萨心肠,一心补过,不知莫先生是否愿意帮忙。”接着,又将梁碧莹心脉受伤的前因后果说了,莫柒子忙道:“这点小忙不足挂齿,莫某乐意效劳,也算为这两头孽障赎罪吧。” 说完走到两头雷鸮身旁,从怀中摸出短刀,就要割下茸角。莽一和尚道:“两头雷鸮各取四小段即可。” 那雷鸮见主人手持利刃走近,十分紧张,一边挣扎,一边张着嘴哀嚎。 莫柒子喝道:“叫什么!瞧你们做的好事,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已是万幸,再敢出来为非作歹,一刀一个绝不再留!” 说着从四根茸角上各切下一小段来,掏出帕子来包好交给莽一和尚,又给两头雷鸮包扎了断口处。 双夕夕上前撤了通灵鞭,那头雷鸮没了束缚,张了张翅膀抬头高声鸣叫,显得十分兴奋。莫柒子翻身跨到一头背上,冲几个人一抱拳道:“今日得遇各位,三生有幸,咱们后会有期,莫某告辞了。”一拍那雷鸮的头,一人双雕冲天飞起,不多时便去得远了。 莽一和尚解下包袱,将那孩子递到双夕夕手中:“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二位小友了。” 接着,将雷鸮的茸角如何入药使用的方法说了,三个人又寒暄几句,互道珍重,各自下山。 梁府上下折腾了一夜,梁富平和夫人都精疲力尽,只等着天亮就要去报官,听下人来报,说有人救了梁小姐的孩子回来,赶忙带人迎了出来。老两口见孩子没事,一颗心稍稍安定,问起原因,伍拾玖只道孩子被野兽叼走,恰巧遇上,追了回来。 双夕夕又解释说,自己是梁碧莹的好友,特意寻来些药物,想为她医治心疾。 梁富平原本在蓟州一带开了大小十多家药铺,自己就是学医出身,知道这心疾最是难治。自从女儿回到家,各种方子试过不少,却难见成效,看双夕夕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坚称能给梁碧莹治病,心中不免将信将疑。但两人既然一番好意找上门来,心想不妨一试,有点希望,聊胜于无。 忽忽数日,双夕夕按照莽一和尚交待的办法熬药,给梁碧莹服下,雷鸮的茸角果然药效奇特,二人又按照玄经所注疗伤之法以内力疏导,梁碧莹的精神竟然逐渐好转,过了十几日,竟能认出父母,又过几日,连双夕夕都记起来了。 梁富平夫妇见女儿一天好过一天,心中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女儿逐渐恢复正常,孩子倒是不用奶妈喂了。忧的是,女儿就算全好了,街坊四邻闲言碎语不断,一个弱女子,在外面总是抬不起头来。 双夕夕看在眼里,心里愈发不忍,不知该想个什么法子帮帮梁碧莹。这世上最是人言可畏,古往今来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的人和事数不胜数。人心难测,谁也不是一路良人相伴,自己和伍拾玖走了,梁碧莹又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她这几日除了陪着梁碧莹看孩子解闷,便想找伍拾玖商量个法子,帮梁碧莹挽回形象。可说来也怪,这几日伍拾玖每天早出晚归,连个照面也不打。这天傍晚用过晚饭,双夕夕正陪着梁碧莹闲聊,就听屋外伍拾玖问道:“双姑娘,梁小姐,你们睡了么?” 双夕夕俏脸一板道:“睡了,正睡得香呢。”梁碧莹笑道:“不但睡得香,还说了梦话。”伍拾玖在门外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二位,我有个想法,说不定可以帮到梁小姐,你们想听么?” 双夕夕一个箭步跳到院中:“什么想法?你打算怎样?” 伍拾玖见梁碧莹款步走出屋外,笑道:“不如我们叫着梁小姐一起去闯荡江湖……哎哟,疼疼疼……”话没说完胳膊上挨了双夕夕重重一拳。 “这法子要是有用还要你说么?我们都走了留下梁员外和夫人怎么办?”双夕夕气得脸通红,举拳又要打,被梁碧莹劝住:“夕夕妹子,你别生伍公子的气,你们已经帮我治好心疾,保住了这个孩子,碧莹此生此世已难报答,这就够了。余生我便陪着爹娘,永远不出梁府大门也就是了。至于那些闲言碎语,他们爱说,便由他们说去吧。” 双夕夕眼圈一红,急道:“那怎么行,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中不好过……” 伍拾玖见她又要落泪,忙道:“不开玩笑了,这次说真的,我有一个办法,就是得大家互相配合。” 双夕夕道:“什么办法?只要能帮到碧莹姐姐,要我做什么都行。” 伍拾玖笑道:“就是不知道这蓟州的官府说话管不管用?” 梁碧莹道:“看哪个官府了,如果是契丹人管制的军州官府,当地的刺史也要礼让几分的。” 双夕夕奇道:“官府?官府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伍拾玖道:“你们如果相信我,咱们就这么办……”说着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计划详细说了,双夕夕和梁碧莹互相看了一眼,将信将疑道:“这……能行吗?” “这事儿你们先别告诉梁员外和夫人,只要按我说的做,保证能行。” 第十三章 蓟州救人 下 辽国地方州府,仍沿用唐宋官制,但又在每个州府设置“投下军州”,往往由外戚或有战功的将领升任。这蓟州府的军州姓萧,叫萧八喜,也算是当朝萧太后八竿子打得着的一门亲戚。 萧八喜爱财如命,每月向农商户征收繁重的苛捐杂税。眼下刚娶了第八房小妾,小老婆就要过生日,为了讨她喜欢,萧八喜专门托人打造了一身金丝凤服,需用到不少金银珠宝,造价不菲。这一阵萧八喜更是横征暴敛,蓟州农商户为此赋税又增,叫苦不迭。 这天早上用过早饭,萧八喜正要去州府升堂,前脚才出宅子,后脚就有下人气喘吁吁追出来拦住轿子,急急忙忙道:“启禀大人,大娘娘请大人速速回府,有急事相商。” 萧八喜不耐烦地挑起轿帘道:“什么事不能等我办完公事再说?” “大人,小娘娘有恙,上吐下泻,昏迷不醒,怕是、怕是……” “什么?吃早饭时不是好端端的么?快,快抬我回去……”这萧八喜一听小老婆抱恙,惊得三尸神暴跳,恨不能肋插双翅赶回府中。等进了家门,就见大娘娘坐在卧房内面色铁青,那小老婆身穿金丝凤服,却双目浮肿,满口白沫倒在床上,一张粉脸早已涨成了紫青色。 “啊哟,我的小心肝儿,你这是怎么了?早上梳妆打扮不是还好好的吗?”萧八喜趴在床头连呼带喊,却听小老婆呢喃道:“红的,蓝的,黄的,绿的,好多小人儿飞来飞去,老爷您瞧,大夫人是不是长得像个大马猴一样?老爷,你的脸怎么也拉得这么长?” 萧八喜大惊:“这是中了什么邪?快,还不快去请郎中来。” 大夫人道:“已经来过好几拨了,都说看不好,这不又去找了。” 话音刚落,就听屋外下人三步并两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禀、禀老爷,四周都找遍了,都说不会治。刚才遇到个自称伍半仙的,听说了小娘娘的症状,说是能治。” 众人看向门口,就见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相貌俊雅的小随从走了进来,正是伍拾玖和双夕夕扮成了郎中的模样。 萧八喜上下打量半天,似乎难以相信如此年轻的两个人就是所谓的“半仙”,犹豫道:“敢问二位来到蓟州城多久了,为何本官从未听人提起过?” 伍拾玖道:“劳烦老爷动问,我二人云游四方,今日恰巧路过贵府,见屋舍上方一层黑气笼罩,猜想府中定然出了大事,冒昧前来询问。” 萧八喜眼珠一转:“既然如此,便要请教二人,我这府上出了什么大事?又从哪来的黑气?” 伍拾玖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假胡子:“如果猜得不错,贵府中小夫人有恙,且很棘手。” “哦?你倒说说看,我家小娘子有什么不妥?” “小夫人此刻应是面目浮肿,出现了幻觉,能看到我等凡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小人儿……” 话还没说完,萧八喜再也绷不住,上前拉住伍拾玖的手道:“对对对,果如神医所说,我家小娘子方才说空中有五颜六色的小人儿,又说我这脸……咳,你快救救她,救好了本官大大有赏!” 伍拾玖装模作样地走到床前,搭了搭脉,又仔细瞧了瞧面色,眉头拧到了一起。萧八喜紧张到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问:“请教伍神医,这病……” “小娘子这病,实在古怪。按说小娘子本当风华绝代,阳寿正长。不知为何惊动了过路的黑山神,如今这黑山神附在小娘子身上却不肯走……” 黑山神在契丹一族中,主管人的生死和魂灵,最受契丹人敬重,每年冬至都要隆重祭拜。伍拾玖摇头晃脑说得有模有样,那萧八喜只听得嘴巴张得老大,脸上阴一阵阳一阵,一旁的双夕夕看在眼里,险些没绷住乐了。 “咳咳……”伍拾玖掩口干咳几声,瞪了双夕夕一眼,冲萧八喜继续道:“不才想请教老爷名讳?” 萧八喜忙道:“鄙姓箫,名八喜。” “嗯,敢问箫老爷这小娘子,是第几房妻妾?” “第八房。” “这就是了,箫老爷名字中有个八喜,而小娘子又是老爷第八房妻妾,想是老爷阳气过盛,而小娘子身子阴虚孱弱,被老爷的八喜冲了阳气,阳气一弱,自然容易被黑山神附体。” “啊哟……八喜、八房……我却把这事儿给忘了,怎么会如此凑巧!似此又该怎样?” “我这里有一粒丹药,可保她一时无恙,但如果想请走黑山神,保小娘娘长乐安康,我倒有一人推荐。” “哦?神医快说,不管是谁,老夫就是亲自为他抬轿也愿意。” 看着萧八喜一副急赤白脸的样子,一旁的大夫人一脸的不高兴:“倘若是老身病了,不知道有没有这份福气。” 被她这一句抢白,萧八喜自知口没遮拦,讨了个没趣。 两口子各怀心事,屋内气氛尴尬了片刻,那小娘娘又是一阵发作,吭哧嗨哟地喘气,满口胡言乱语,什么大夫人人老色衰嫉妒自己了,二夫人五夫人合起伙来为难自己了,老爷如何床帏之中没个正形了……越往下说越没正经。萧八喜跺脚道:“哎哟我的神医呐,这到底该怎么办呐?你……你就别卖关子了。” 伍拾玖故作神秘冲萧八喜招了招手,趴在他耳朵上小声说了几句,萧八喜脸色大变:“这怎么能行?我听说她自己就是个疯子,而且这人名声不好,怎么能治病?” 伍拾玖笑道:“梁家小姐当初和你家娘子得的是一个病,但她有家传祖方,经过这大半年的调养,人已经好了。所以,治这个病她若不行,谁行?” 萧八喜两眼瞪得溜圆,半天仍不敢相信。 伍拾玖道:“这样吧,萧老爷,你可以现在差人去请梁家小姐,到了这里,能治不能治,一试便知。” 辰时刚过,一个家丁小跑着冲进梁府大堂,磕磕巴巴道:“老爷、老爷,军州的萧老爷想请您和梁小姐一去过去一趟,车马就候在门外。” 梁富平做药材生意,缴税尤其要多,但平时上下打点,平衡地方刺史和军州的关系,也算当地的“头下户”,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纳税大户。此时忽然听到蓟州府军州大人来请,而且还要自己带着女儿一起,不由得满心惶恐。 燕云地区百姓在契丹人管制下苦不堪言,官府动辄就给编织罪名,强征重税。 梁富平以为女儿的事要被官府治罪,哆哆嗦嗦带着梁碧莹来到萧八喜府上,一进门倒头就拜,磕头如同捣蒜,一个劲地求老爷开恩。 萧八喜赶忙上前扶起:“梁员外不必多礼。我……咳,我家小娘子偶感心疾,这个……行事有些……有些失常。听闻……听闻这位伍半仙推荐,梁小姐能驱鬼去病,有起死回生之术,本官特意来请,还望梁小姐不吝援手,救救我家娘子吧。” 这话把梁富平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我这女儿的疯病还是伍公子他们治好的,她怎能给别人治病?这伍公子和双姑娘什么时候又成了半仙?他们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他心里这么想,当着军州大人的面又不便直说,只是推辞道:“犬女如何有这能耐,还请大人明察。”一边说一边磕头。 一旁的伍拾玖见梁碧莹站着不动,连使眼色。梁碧莹会意,缓步走到那小娘子床前,先是把了把脉,接着又单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对萧八喜行礼道:“萧老爷,民妇斗胆猜测,小夫人莫不是被老爷的名讳冲了喜,又惹上黑山神附体,这才出现幻视幻听的症状?” 萧八喜一听,连连点头:“是是是,梁小姐神断,刚才这位伍半仙也是这么说。” 梁碧莹道:“若治此病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只是怕熏着老爷和夫人。” 萧八喜忙道:“不碍事不碍事,梁小姐只管行医用药,只要能医好了我家小娘子,什么都能接受。” 梁碧莹点了点头,又和伍拾玖双夕夕对视一眼,三人心领神会,取出帕子来绑在口鼻处。 “劳烦婆婆去取一碗鲜蒜,一碗生姜全都捣成泥,再取个汤勺来。” 两个婆子答应着去了,梁富平眼见女儿又是掐诀念咒,又是把脉开方,现在又以帕巾遮面,不禁满腹狐疑,搞不懂女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倘若一会儿治不好病,梁府上下老老少少可还有好日子过? 他在那胡思乱想心神不定,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不一会儿,下人端来一碗蒜泥,一碗姜碎,梁碧莹又从怀里取出个小瓶倒了些丹药出来,与蒜泥姜末和在一起,搅拌均匀,一勺一勺给那小娘娘喂了下去。 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只听被窝里“叮当”一阵屁响,过不多时一股恶臭散发了出来,在场众人全都捂住鼻子,终于知道三人为何提前捂住口鼻。 不一会儿满屋臭味,大夫人有些挨不住,道:“老身气闷,去外面等。”掩着鼻子小跑了出去。 又挨了一会儿,那小娘娘只是一个劲地放屁,又响又臭,萧八喜也忍不住,干呕了几次,涨红了脸道:“本官……本官……”话没说完,一捂嘴也跑了出去。屋内只剩伍拾玖、双夕夕、梁碧莹、梁员外和两个下人。 再挨片刻,两个下人一步一步挪向门口:“仙长有事叫我等便是,我们就在门口……”说着也撒腿跑了出去。 双夕夕皱眉道:“梁员外,也请你去外面等罢,你家小姐要做法了,旁人不便在此。” 梁富平正被熏得三魂出窍,胃里几乎是翻江倒海,但迫于军州大人淫威,哪敢出去。这时听双夕夕这么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扭头就往外跑。大概他行医卖药这么多年,还没从见过这种医治方法。 此时屋内就只剩伍拾玖、双夕夕和梁碧莹。伍拾玖冲梁碧莹一点头:“可以开始了。” 梁碧莹清了清嗓门大声道:“天有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惊,若有凶神鬼来临,地头恶煞走不停,天清清,地灵灵,何神不讨,何鬼不惊。祖师在此,还不速速退请!” 她每说一句,伍拾玖便催动一次火焰掌,将屋子照得透亮。旁人在屋外看着,只见房间里忽明忽暗,火光闪烁,都以为是梁小姐在里面做法驱魔,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等梁碧莹念完,双夕夕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强忍恶臭,在那小娘娘腹部天枢穴和神阙穴上一点。她自从服了相柳蛇胆,又根据属性修炼水灵诀,自有一股阴柔之力,这份力道透了进去,半天,那小娘娘腹中叽里咕噜又是一阵响动。 伍拾玖笑道:“再不跑,咱们也要被臭死啦。”掉头就往外走,三人刚出了屋,就听见屋内小娘娘一泻千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可怜重金打造的金丝凤服,这下也成了粪兜子。 梁碧莹忍住了笑,对等在屋外的萧八喜敛衽行礼道:“恭喜萧老爷,黑山神已被请走,小娘娘体内余毒正被清出,调养些日子就没事了。” 萧八喜大喜过望,连忙冲进屋想去看看心爱的小妾,却忘了那排毒的味道实在顶人,刚进屋就“哎哟”一声,踉踉跄跄冲了出来,对两个婆子招手道:“快,快去服侍小娘子盥洗。” 两个下人咬牙切齿用手帕捂住口鼻进屋服侍,心里自是将萧八喜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当晚,萧八喜大设家宴,款待梁富平父女。梁碧莹婉拒了,说孩子还小,要回家照顾,伍拾玖和双夕夕也找了个理由推辞了。梁富平经营药铺,正需要打点官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哪能放过,就留了下来。 回程路上,梁碧莹小声问伍拾玖和双夕夕:“你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那小娘娘出现幻觉?” 伍拾玖笑道:“梁小姐可知道有种蘑菇叫见人青吗?” 梁碧莹出身药剂世家,自然知道见人青是一种有毒的菌菇,恍然道:“啊?原来你偷偷给那小娘子服了见人青?” “是啊,我以前听过,这种蘑菇被人一碰,就会变成灰青色。吃了之后,会麻痹人的中枢神经,产生幻觉。” 双夕夕笑道:“别说,你这歪门邪道懂得倒是不少。” 伍拾玖道:“嘿,在我们那个时代,这叫做科学。我听说这萧八喜官声很差,到处扒皮,却特别宠爱这个小老婆,为了给她过寿,盘剥当地农商户。我就想了这个办法,一来教训教训这贪官,二来还能帮到梁小姐。昨晚我偷偷进了他家的厨房,在他小老婆的夜宵中加了一点见人青的粉末进去。” 双夕夕打断他道:“加了一点?你看那小娘子的样子,何止一点!再多一些,恐怕就要把那位萧老爷的丑事全说出来啦。” 梁碧莹笑道:“是了,见人青需得用大蒜生姜解毒,你让我再配点连翘、莱菔子、灵仙等排气,最后加上夕夕妹子那两指穴位按摩排毒。伍公子这个法子好是好,不过就要委屈那小娘子连着臭几天啦。” 说完,三人哈哈大笑。 果然,那小娘子醒后,又连排了几天的毒,她又是吃蒜又是不停放屁,萧大老爷更是几天不敢近身,征税的事也被忘在了脑后。 经过这件事,左邻右舍都对梁碧莹刮目相看,萧八喜更是请来当地书法名家挥毫泼墨,写了“杏林妙手”四个大字,又着人打造成一副金字牌匾送来。坊间也都传言说梁家小姐妙手通神,药到病除。军州和刺史家中有人患病,也来请她上门医治。好在梁碧莹自幼就跟父亲学习问诊开药,一些头疼脑热的常见病,倒也难不住她。梁府的生意,有了女儿的这块金字招牌,日渐兴隆起来。 盘桓几日,伍拾玖和双夕夕要走,梁员外坚决不肯,再三挽留。 这天二人正在院内相互印证功夫,有下人来报:“伍公子,门外有位复姓诸葛的男子,说是你的师兄,有非常紧急的事要见你。” 第十四章 古刹巨变 上 自从兴州城一战,世子元昊跌入灵门消失不见,西平王李德明每日食不甘味,常常梦中惊醒。虽然派出多路哨探四处打听消息,却始终没有元昊的下落。他又请巫君堂做法占卜,请皇室萨满主教夜观天象,都说主星闪亮,当是王室后继有人,血脉兴旺之象。 可元昊跌入灵门后毫无消息,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玄武宝盒中,一龟一蛇时有探出头来指向某个方向,李德明心知定是灵门又在各处开启,不知放了多少妖魔恶兽出来为患人间。与此同时,西夏各地军司也都奏报有百姓被恶兽侵扰,求援的文书不断递到西平王案头。 偏又在此时,通灵使者离奇消失,关闭灵门一事更变得扑朔迷离。无奈,李德明只好再请风胡子派出弟子,四处打探伍拾玖的消息。 没能保护好伍拾玖,肥爷挨了风胡子好一顿训斥。不过他江湖上交游甚广,没过多久,就打听到十灵先生中的奔雷手莫柒子曾与伍拾玖有过一面之缘,得知伍拾玖曾在蓟州出现,便赶了过去,果然打听到伍拾玖和双夕夕正在梁府。 肥爷飞鸽传书告知风胡子关于伍拾玖的下落,风胡子回信,要他们不用回兴州城,即刻启程赶往长安终南山观音龙象寺。伍拾玖听说师父有任务交待,不敢耽搁,虽有心邀双夕夕同往,却又不知以什么理由。 双夕夕见肥爷总是避着自己与伍拾玖耳语,显是有重要的事不便自己参与。她性子一向要强,此时心知伍拾玖去意已决,他不开口,自己又何必讨这个没趣。随后将那《抱玄心经》悄悄留在伍拾玖房中,不辞而别。 她这一走,伍拾玖心中不免怅然:两个人一起结伴同行三个多月,默契日增,此后不能一起闯荡江湖,竟然有些不舍。但师父催得紧,哪容得他这时儿女情长。只好跟着肥爷日夜兼程,奔赴长安。 北宋年间,京兆府下辖十三县,其中包括长安、咸阳等大县。那长安又是六朝古都,自唐朝之后,虽经动荡与战乱,但人口稠密,物产丰饶,自古就有山河四塞之称。宋朝时期,陆路运输的需求较大,长安因不适合开漕运,而逐渐淡出人们视野,政治中心慢慢转移到了“四京”。 不过六朝古都自有不可取代之处,这里古风古貌,楼台殿宇、寺庙众多,也吸引着天下文人墨客和江湖人士驻足。 长安以南六十余里,终南山下有一座百年古刹,因供奉观音佛像而闻名,相传当年魏征上天执法,斩龙十八段,龙头落下化成龙首村,龙尾化成丈八村,龙身落在一口神泉的东西两侧,化身十八条山沟,有龙护观音之说,因此,这古刹也被称为观音龙象寺。 这一日,伍拾玖和肥爷便来到了终南山下。已是深秋时节,观音龙象寺偌大一座山门悄然矗立,门前古树参天,落叶缤纷,似乎有一段时间无人打扫。两扇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牌匾上结着蛛网,萧杀肃穆。 伍拾玖道:“师兄,这寺庙香火好像不旺啊,你确定师父是要咱们来这里吗?” 肥爷摸出书信展开,信的右上角写着“长安终南山观音龙象寺”,正中写着两个大字“帝树”,再无其他信息。 “师父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先递上拜帖吧。”说着,肥爷拿出拜帖,上前敲门。谁知刚拍了两下,那庞大的山门竟然“轰”地一声向里倒了下去,扬起一阵浓密的烟尘,呛得二人直往后退。 等烟尘散去,两个人这才看清,寺院内静悄悄地,空无一人。肥爷缓缓从腰间抽出锟铻双刀,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偌大一座寺庙,来客拍了两下山门,两扇大门竟然应声而倒,半天也无人出来,显得这座古刹更加神秘诡异。 忽然通往大殿的路上一团黑影从天井飞过,发出“呱呱”的叫声,伍拾玖抬头看时,却是一群乌鸦受了惊吓,从屋顶呼啦啦飞起一片。有几只落在地上,蹦蹦跳跳离得近了,才振翅飞走。伍拾玖眼尖,一眼看出那乌鸦嘴上挂着血肉,不知从哪里吃了生肉,个头硕大,目光凶狠,丝毫不怕生人。 “师兄,我怎么觉得这庙里阴森森的?你瞧那乌鸦的嘴上还挂着带血的生肉,这里是吃素的地方,它们从哪里吃的肉?” 伍拾玖正说着,忽然头顶一阵疾风吹来,体内真气立时生出感应,他头也不抬,一掌拍向空中,火焰喷出,只听一只乌鸦“啊啊”惨叫,被烧成了一个火球,掉在地上。与此同时,肥爷挥动锟铻双刀,也将一只袭来的乌鸦斩为两段,其他乌鸦见状,不敢靠近,都远远地落在树上。 “这乌鸦好厉害,竟然敢袭击我们。” “这是食人鸦,也是从灵门中出来的异兽,贪食腐烂血肉,能从百里之外闻到血肉腥气,奇怪,这种恶兽怎么会出现在寺庙里?” 说着,肥爷抬高了嗓音,朗声道:“风火堂诸葛冷心、伍拾玖奉恩师风胡子之命前来拜会,请问庙里可有人吗?” 回音远远地传了出去,余声袅袅,却无人应答。两个人仗着胆子来到大殿门前,此时大殿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看不太清。肥爷上前轻轻拍了拍门,那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团绿豆蝇嗡嗡地冲出殿门,接着浓重的血腥味传了出来,里面的景象让二人当场惊呆。 就见满地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个僧人,有穿灰布僧袍的,也有穿淡黄色袈裟的,全都血迹斑斑,每个人身上至少两三道致命伤口,有的喉头被划破,有的心口被利器刺入,有的胳膊或腿被人砍掉,散落在地上。大殿中佛像也被推到,一片狼藉。 肥爷走到几个僧人的尸体前,掏出帕子掩住口鼻,仔细察看。 这些尸体血迹已呈黑红色,伤口糜烂,有的甚至生出了蛆虫。有的人伤口是被利器割破,有的是被钝器击碎头骨,有的是中了有毒的暗器,浑身发紫,还有的身上没有伤口,脸色却铁青,显然是被人用重手法击毙。 纵观整个大殿,香案佛像等物七零八落,遇难者全是僧人,然而死者所受的伤又各自不同,想是经历一场恶战,双方人数都不少。 “拾玖,咱们再到云水寮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僧人。” 肥爷毕竟江湖经验丰富,虽然初见满地僧人尸体,难免吃惊,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此时如果忽然有人来访,你我二人恐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最好是找到幸存的僧侣问个明白。咱们两个倒也罢了,连累了师父,那可真的万死莫赎了。” 云水寮是僧人的住处,过了大殿,又穿过几间偏殿,就到了禅房一带。 这一路又见几名僧人暴尸在路上,都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有几只食人鸦正在啄食死尸,两个人越往里走心越往下沉。 云水寮大部分房门敞开着,里面三三两两躺着一些僧人的尸体,有的已被食人鸦啄得只剩骨架,整个禅房充满恐怖诡异的气息。 走到最里面一间禅房,房门虚掩,推开后空无一人。两人走进去,见禅房空间虽大,摆设却很简朴,一张卧榻,一张书桌,书桌上放着茶具和几本经书。 肥爷忽然朗声道:“拾玖,这里没人,咱们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看看。” 伍拾玖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没头没脑地提高了嗓门,转头一看,见他一边说,一边向自己使眼色,用手指了指桌上一个茶碗。 原来,那茶碗的水还冒着热气,想是刚才曾有人在这里逗留过。 伍拾玖提一口真气,暗暗提防,一边也故意提高了声音道:“好啊,咱们再去后院看看吧。” 肥爷轻手轻脚走到卧榻旁,仔细观察,轻轻掀开被褥,果然,下面藏着一个小小的拉环。二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肥爷将那拉环猛地向上一提,一块木板被提了起来,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来。 两个人正要向里张望,忽然伸出一把巨大的扫帚,直击二人面部。 这一下来得十分突然,幸好两人早有提防,各自侧身避开了这一击,接着向门外退去。就听那地洞中一声大喝,一个胖大的和尚手持扫帚冲了出来,一直冲到门外,他将那扫帚横握了,硕大的身躯挡在门口大声道:“我看哪个瓜皮贼子敢来送死!” 这和尚生得十分高大魁梧,一张黝黑的大脸,瞪着铜铃般的一双大眼,肉头鼻子几乎占到大脸盘的三分之一,两片大嘴唇上下翻动,头顶的戒疤每个都有拇指盖大小,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拿着一把生铁浇铸的扫帚,站在门口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看上去面色发紫,似乎中了毒。 肥爷看到那和尚手中的铁扫帚,心中已猜到八九分,忙退开几步,抱拳拱手:“敢问高僧可是敝珍法师?” 那和尚一愣,气喘吁吁地问:“是又怎样,你们这些瓜皮狗贼,休想伤我师父,看哪个敢上前半步,洒家定与他拼命。” 肥爷忙道:“法师误会了,在下风火堂诸葛冷心,这是我师弟伍拾玖,我们奉老师风胡子之命前来拜访,今日初到宝寺,不料发现大殿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就想到这禅房附近找找,看万四法师是否平安无事?” 敝珍和尚正要答话,就听禅房内有个苍老的声音道:“原来是风先生高足到了,老衲有失远迎,还望两位施主莫怪。”说着,一个身着白色僧衣的老僧走出门来。旁边的敝珍和尚忙问:“师父,你怎么出来了?”那老和尚摇摇头,一字一顿道:“万法皆空,因果不坏,这都是定数。” 肥爷赶忙深施一礼:“晚辈诸葛冷心,见过万四法师。” 伍拾玖见那万四法师面颊削瘦,两道长长的白眉垂下,看样子已是八十多岁的年纪,花白的胡须上沾染了不少鲜血,不知什么人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伤成这样。 他心中不忍,走上前用手搀住万四法师道:“是谁打伤了法师?伤在哪里?”说着将一股至阳至刚的内力缓缓传了过去。 万四法师一愣,转头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十分诧异:“小施主这内力,源自白云先生抱玄一派,却又有毕方火囊的纯阳之性,恕老衲眼拙,请教施主高姓大名。” “我叫伍拾玖。” “伍拾玖……伍拾玖……你是风老先生的弟子,想必你就是……嗯嗯,是了是了……甚好甚好。” 说着轻轻甩脱伍拾玖的手又道:“伍施主好意,老衲心领了,行将作古之人,就别再浪费施主的真气了。” 万四法师说完这番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坐倒,盘膝打坐,调息了很久。敝珍和尚在一旁急得搓手跺脚,却又不敢伸手相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肥爷道:“敢问法师,寺中这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们来的时候,前殿佛堂中全是僧人遗体。” 万四法师无力地笑笑:“是我写信给你师父,让他遣人来我寺中取走一件重要物事……那些人只不过比你们早到了一步而已。” 正说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肥爷大惊,忙道:“法师先别说了,我扶你去禅房里休息。”那敝珍和尚扔了铁扫帚,跪倒在地一个劲地只是磕头,满面是泪。 万四法师摇了摇头:“一切都是定数使然,前有因,后有果,因果轮回,终有此劫。佛家四劫,尤以坏劫为甚,世人终逃不过此劫。住劫终了,人寿八万四千岁已尽,正该是我辈奋力阻止地狱有情界崩坏之时。二位可随敝珍到后院帝王之树下,取出那物事,此后种种因缘际会,还望诸位把握良机,尽力而为。” 随后,万四法师不再说话,只是盘膝打坐,脸上挂着一丝慈祥的微笑。等了片刻,仍是不言不语,肥爷上前一搭脉搏,心中黯然。 “法师……法师圆寂了。” 第十四章 古刹巨变 中 敝珍和尚见师父圆寂,匍匐在地,放声大哭。 伍拾玖记起赏羽洽满曾给他说过,万四法师水灵决造诣已臻化境,又兼佛法精深,是当代难得一见的高僧,不想今日初见,却成永别。 三个人哀伤了一阵,肥爷对敝珍和尚道:“法师已经圆寂,大师还请节哀顺变。” 又过了一会儿,敝珍和尚冲着万四法师真身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抹了抹眼泪道:“师父生前交待过,要给你们取那物事,你们且随我来。” 说着头也不回,将铁扫帚扛在肩上,大踏步向后院走去。伍拾玖和肥爷对望一眼,也都跟了上去。三个人穿过云水寮,又过了几进殿宇,来到一个空旷的院子里。 院中一棵参天大树迎风摇曳,枝头挂满金黄色的树叶,一阵风吹过,黄叶片片飘落,煞是好看。 敝珍和尚走到大树前恭恭敬敬合十行礼,指着树根的一处地面冲伍拾玖和肥爷道:“这棵公孙树,是唐玄宗李世民亲手栽种。师父说,后来有人在树下埋藏了一个秘密,事关重大。洒家此时身中剧毒,劳烦二位挖开此处,取出来吧。” 伍拾玖走到树下,俯身在树根部位刨开泥土,不多时挖出一个油布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个黑木匣子,木质紧实,造型古朴,看上去年代久远。敝珍和尚道:“师父说,一定要将此物交到风老先生的门人手中。今后通灵使者关闭灵门结束劫难,需要集合九灵之力,至于如何寻找九位通灵使者,线索便在其中,你们自行参悟吧。” 肥爷道:“还未请教大师,寺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怎会有如此多的僧人惨遭毒手?连万四法师也……” 这一下问到了伤心之处,敝珍和尚再也难以自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肥爷和伍拾玖对视一眼,均想,他接连遭遇巨变,一时难以自控,却也情有可原。 哭了好一阵,敝珍和尚才止住哭声,擦了擦泪,口宣佛号,收敛心神,这才道:“五天之前,忽然来了一群人,自称是许国的王子和大臣,要来拜谒师父。” 肥爷奇道:“许国王子?” 敝珍和尚道:“他们是这么说的,洒家也没多问,就去禀告师父。师父便和他们在大殿相谈。那许国王子说道,方今天下灵门四处开启,正是重组天下秩序的最佳时机,说什么世道轮回四重劫难,成劫、住劫已过,坏劫、空劫欲起,该当顺应天道轮回,乘这个时机推翻四海八荒王权,给世人重生的希望。” 伍拾玖听得似懂非懂,肥爷却道:“全是无稽之谈,不过,此人野心倒是不小。” 敝珍和尚道:“师父听他讲佛家四劫,起身合十道:若依施主所言,秩序重启,必定天下杀戮四起,最遭殃的,莫过于黎民百姓。如此渡劫,非我佛门慈悲为怀的本意。” 伍拾玖心想,这万四法师真是慈悲心肠,来的这群人肯定不是善类,必定是抱着某种目的而来,和他们讲这些道理,恐怕对方根本听不进去。 果然,就听敝珍和尚道:“哪知这些人根本听不进师父所说,聊了几句见话不投机,便说出此行的目的,竟是让师父交出这个黑木匣子,说其中藏着一个天大的机密。师父自然不肯,那些人就要动手逼迫。本来师父的云尘指和水灵密咒已经独步武林,但那些人一拥而上,有几个硬手功夫着实了得。师父被他们缠住了脱不开身,本寺上下除了师父和我,其他僧人都不会武功。那些人穷凶极恶,手段残忍,转眼间寺中僧侣死伤大半。师父心痛众弟子惨死,一时分神,被三人同时击中,受了极重的内伤。后来,后来……” 说到这里,敝珍和尚再次泣不成声,肥爷和伍拾玖想着当时惨烈的场景,也都默然。想是他拼死保护万四法师冲出重围,躲了起来,其他僧众却未能幸免于难。 平复了一下情绪,敝珍和尚又道:“我全寺僧众豁出性命保全的,便是这木匣里珍藏的地狱变相图手绘本。” 肥爷道:“这地狱变相图,说的可是吴道子的那幅作品?” 敝珍和尚道:“阿弥陀佛,施主博学多闻,说得不错,地狱变相图正是吴道子所画。” 肥爷道:“我记得那地狱变相图是画在长安城赵景公寺的墙壁之上,从未听说此图还有手绘本。” 伍拾玖道:“是说唐朝画圣吴道子吗?我记得历史课本中曾提到过这个人,他的书画成就很高,但这地狱变相图却从没听说过。” 肥爷道:“当年赵景公寺住持玄纵大师曾邀吴道子前往作画,但那吴道子贪杯误事,玄纵大师久候他不到,以为对方有事在身,便请另一位年轻的皇城画师皇甫轸代为作画。那吴道子醉中得知大怒,一时冲动买凶杀了皇甫轸。清醒后懊恼不已,满腔自责悔恨无处发泄,这才来到赵景公寺请罪,画出了这天下最奇特的画作。” 敝珍和尚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此画笔力劲怒,变化阴诡,画出了下地狱之人遭受惩罚时惊恐不堪的样貌,个个面目狰狞。吴道子不画地狱之恐怖,却又能以此产生比恶鬼更恐怖的震慑力量,所以画作刚一问世,长安城中百姓便前来围观。但凡看过此画之人,都开始反思自己所做过的罪孽,甚至市井屠夫都不愿再去杀生。” 伍拾玖道:“一幅画竟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确实厉害。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请教大师,来找万四法师的那些人,要这画的手绘本干什么?” 敝珍和尚苦笑道:“这便是其中的奥秘了,据说吴道子画在墙上的,只是警醒世人的画作。若要救天下人于水火,还需破解之法。于是,他又另行起草画了一幅手绘本。吴道子意通神鬼,预知来世凶险,将救世线索全都藏在了这幅手绘本中。几百年来,观音龙象寺数代住持一直守护着这个秘密。正如赏羽洽满尊者毕生守护灵门的秘密,又如尊师为了一诺之约去完成朋友心愿。贫僧的恩师,毕生便守着这幅绘本,只等最适合的那个人出现。在此之前,无论是谁都休想拿去。方才他说要将这绘本交给你们,想必知道谁才是最适合的那个人吧。” 肥爷看了看伍拾玖道:“我师弟就是通灵使者之一,师父说,他来自九百九十九年之后的世界,是第一个穿越灵门之人。” 敝珍和尚合十道:“原来师父所说的人,便是伍施主。” 伍拾玖挠了挠头道:“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虽然大家都说我任重道远,责任重大,但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关闭灵门,又上哪去找其他的通灵使者,我自己也都一脸懵。” 敝珍和尚道:“想必这手绘本便是关键了。那些人想抢夺这绘本,或许也是知道些什么。” 伍拾玖道:“冒昧地问一句大师,那些凶手都有什么特征?” 敝珍和尚恨恨道:“这些人全都戴着斗笠,面纱遮脸,身着褐色长袍,每个人的胸襟前,都绣着‘许’字,洒家只恨见少识浅,委实不知来者何人。加上那个自称许国王子的,算起来有不少硬手,功夫了得。” 肥爷道:“以万四法师的功力而论,水灵密咒独步天下,如果他老人家运起水灵决,调取周围观音神泉之水,又或是河川之水,水淹来犯之人,未尝不能以逸待劳击退强敌。” 伍拾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抱玄心经》中提到,水灵决练到最后,只要周围有水源,都能调动为自己所用。若能调动江河湖海的水源,甚至能形成巨大的水浪冲击对手。听肥爷这么说,想必万四法师的水灵决已练到这种境界。 敝珍和尚道:“若真如此,却哪有那些人命在。师父常说,一滴水中尚有八万四千条性命,何况寺中包括僧侣和来客这么多人。他老人家慈悲为怀,一向反对以神功伤人。” 肥爷叹道:“法师慈悲为怀,强盗更加有恃无恐了,只可惜了这满寺院的僧侣……” 正说着,敝珍和尚身子一晃,摔倒在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二位拿了绘本快走吧,我此刻毒性发作,怕是挨不了多久了。” 伍拾玖正要上前相扶,敝珍和尚一摆手:“别过来,这是螣蛇之毒,最是厉害,沾者立时毙命。” “螣蛇毒?”肥爷吃惊道:“来犯者可是天瘴门的人?” 话音刚落,却听半空中有人喋喋怪笑道:“死秃驴,好话说尽不识抬举,非要刀兵相见,你早点拿出来,不就免受这皮肉之苦么?” 说着,一条褐色身影从树上跃下,直扑伍拾玖,就要抢那木匣。敝珍和尚叫道:“小心,他就是用毒伤我之人。” 伍拾玖左脚后撤,右脚划圆顺势抬起接连三脚,与踢莫柒子那三脚一般无异,正是先天十二式中的妙招。那人不及躲闪,被一脚踢在胸口,重重摔了出去。伍拾玖此时火灵诀功力已非同小可,心中恼他伤了敝珍和尚,这一脚用上了七成力。那人摔出后口喷鲜血,挣扎着想起身,却又摔倒,躺在地上大口喘息。 这时又听屋顶有人道:“一招制敌,小朋友果然有点门道。” 伍拾玖顺着声音看去,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阵劲风扑面,还没看清来敌,对方双拳已到,当下不及细想,一手抱着木匣,不躲不闪,另一手直抓对方面门。这一抓以逸待劳,逼得对方不得不侧身回手自救,这时伍拾玖变抓为啄,第二招已至,直奔对方耳后翳风穴。那人大惊,百忙中急向后退,伍拾玖踏上一脚正卡住对方身位,用抱着木匣的肘部猛击过去,正撞在那人胁肋穴上,只听喀嗤嗤一阵轻响,那人左侧肋骨全部折断,只痛得“啊哟”一声倒在地上。 伍拾玖这才看清,两个人都是一身褐色长袍,头戴斗笠,面纱遮住了脸,看不清样貌。衣襟上绣着一个斗大的“许”字,正是敝珍和尚描述的那群人。 他这两次交手,都是一两招便将对方击成重伤,敝珍和尚固然看得惊讶不已,肥爷更是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好,一别数月而已,这个小师弟的功夫竟然如此突飞猛进,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伍拾玖知道赏羽洽满是被天瘴门的螣蛇之毒所害,听说第一个来袭者就是放毒蛇咬伤敝珍和尚的人,当下快步走到那人跟前道:“螣蛇的解药拿来。” 那人被他踹断胸前一排肋骨,疼得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捂住胸口呻吟,肥爷道:“螣蛇是用不同的毒物喂养而成,每条蛇的毒性都不一样,解药也不一样,这人放毒伤人,身上必有解药。” 伍拾玖一搜,先是摸出了一个皮囊,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大概手指粗细,柔若无骨,肥爷道:“小心,那可能就是他养的螣蛇。” 伍拾玖将那皮囊狠狠摔在地上踩了几脚:“这阴毒的东西,留着也是祸害,趁早踩死了吧。”可怜那人精心喂养多年的螣蛇,就这么被人几下踩成了肉泥。 伍拾玖又去那人怀中查找,果然摸出了十多个小瓷瓶,却不知哪个是螣蛇之毒的解药,问道:“喂,哪种能解螣蛇之毒?” 就听后院门外有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道:“紫色药瓶里装的,便是螣蛇之毒的解药了。” 伍拾玖寻声望去,那人并未露面,低头看时,这一堆小瓷瓶中果然有个紫色的药瓶,打开后一缕淡淡的药草清香扑鼻而来。 那声音又道:“一次三粒,内服即可。只不过解毒需要两个时辰,恐怕你们也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哈哈哈哈……” 第十四章 古刹巨变 下 话音刚落,就见后院走进一群人,当先一人身材矮小,未戴斗笠,看上去十分瘦弱,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两撇八字胡稀稀疏疏挂在唇边,身后跟着数十人,看着装打扮与前两人一样。 敝珍和尚见到这群人,怒目而视道:“就是这群瓜皮贼子,杀伤我寺中几十口人性命。咦?你们那所谓的许国王子哪里去了?” 那身材矮小的人哈哈大笑:“料理你们几个无能之辈,何须王子亲自动手。万四这老家伙,早点说出这绘本的下落,也不至于被黑月明打成重伤,至于你,嘿嘿,这螣蛇的滋味儿可还好受?” 敝珍和尚重重哼了一声:“洒家生平最恨的,就是用毒伤人的下三滥小人,天瘴门自你胡斤斤以下,个个阴险恶毒,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必遭报应。” 肥爷诧异道:“原来阁下就是天瘴门胡帮主,是了,瘟君黑月明和你们原本就是一丘之貉。” 那人正是胡斤斤,当年曾以螣蛇暗中咬伤赏羽洽满,最终导致他不治身亡。伍拾玖听说这人便是天瘴门帮主胡斤斤,厌恶之情剧增。在他心中,已将赏羽洽满当作亲人长辈一般,此时见到杀害赏羽老人的凶手,一股怒火烧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胡斤斤,瞧你这名字取得,一个大男人如此斤斤计较,娘炮兮兮,真是人如其名!”伍拾玖心中恼恨此人,嘴上说话也不客气。 胡斤斤本就心眼极小,听这年轻后生出言不逊,一张脸气得铁青,突然身形一闪,双掌齐至拍到伍拾玖面前,掌风里隐隐透出一股腥臭之味。 这一下来得虽快,但伍拾玖却看得清清楚楚,当下不紧不慢侧身移步,堪堪避过这一击。他一手抱着木匣,另一手突然单掌为刃直插对方膻中穴。这一招拿捏到位,胆大至极,后发而先至。 胡斤斤抢先发难,以为对方小小年纪,能在自己手下走过几个回合?他原本功力不弱,这一手百毒掌便留了几分气力,哪知对方闪避回击的时机和角度把握得如此到位,心中一惊,变招去抓对方手臂。 伍拾玖肘部一沉,小臂上扬,拇指和食指呈锁喉状直奔对方咽喉,正是先天十二式中的招式。胡斤斤忙向后退,谁知他退一步,对方就上前紧逼一步,一只手妙招不断涌出,自己竟然招招受制。想用百毒掌放毒伤人,偏偏伍拾玖每一招都不跟他交手触碰,却逼得他不得不回手自救。 再拆七八招,胡斤斤只觉得对方妙招源源不断,总是从出其不意的地方攻来,自己越发手忙脚乱。其实他如果不去闪避,而是倚仗百毒掌强行交手,说不定伍拾玖还有几分忌惮,他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但胡斤斤这人一向谨慎阴毒,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反而处处束手束脚。 再斗下去,眼看自己一张老脸就要在众多弟子面前丢尽,突然他暴喝一声,向后一跃退出几丈远,两只袍袖向前一抖,两团黑雾喷了出来。伍拾玖一愣,刚要上前抢攻,却听肥爷大喊:“拾玖小心,那是天蛊,沾着立时毙命!” 两团黑雾瞬间合成一团,像是活了一样,迅速扑了过来。这天蛊是胡斤斤专门饲养调教,早先他在偷袭巫君堂时就曾用过,被风胡子以千丝口袋破解。 这些年,胡斤斤又养了不少天蛊,与人交手时,常常以内力逼出,让蛊虫扑向宿主。这些蛊虫只要附着在活人身上,便能顷刻间将人啃食成一副骨架。养天蛊的人必须时常放出蛊虫啃食活物,否则蛊虫饥饿,就会反噬主人。 伍拾玖见那黑雾好大一团,转眼间就飘到眼前,当下运起火灵诀一掌拍出,正是先天十二式中的最后一招,一团火焰爆射而出。 他修习《抱玄心经》这几个月来,内力逐渐增长,先天十二式最后一击需要极为深厚的内力支撑,伍拾玖有毕方火囊助力,这掌拍出,就见一个大火球直扑天蛊,转瞬间将蛊虫烧了个干干净净,烧焦的虫子尸体掉在地上,密密麻麻一片。 胡斤斤身子一晃,面色惨白道:“你……你这是什么招数?” 伍拾玖道:“别管什么招数,总之就是能打败你的招数。” 胡斤斤自忖不是对手,恨恨道:“好,这笔账今日天瘴门记下了,我们走。”说着转身就走,其余一些人过来,就要扶起两个受伤的门人。 伍拾玖道:“想走,哪有那么容易……”抢上一步一掌拍出,胡斤斤只觉得一股热辣辣的劲风扑面,压迫得自己呼吸不畅,哪敢正面交锋,将袍袖往地上一甩,忽然一阵浓烟窜起。伍拾玖担心他又放毒出来,连忙退后数丈,待浓烟散开,偌大一群人竟然不知去向。 “怪了,人呢?这算哪门子功夫?火影忍者吗?” 伍拾玖自言自语,跳上屋顶四下打量,居然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下来吧,那是土灵决,借着寺中的地下暗道逃遁了。” 肥爷见伍拾玖满头雾水东张西望,有点好笑:“一般的寺庙中都有地下暗道,这厮修的是土灵决,想是借了这个便利跑了。” “啊,对了!四不善人那四个老家伙也擅长这个法子,看来恶人都是一丘之貉。” 伍拾玖说着,赶忙将紫色药瓶掷给敝珍和尚,看他倒出三枚丹药服下,盘膝坐倒,闭目运功调理。胡斤斤刚才托大,说了解毒之法,以为局面尽在自己掌握,谁知被一个年轻后生单手击败,这一次输了个颜面扫地。 肥爷走过来拍了拍伍拾玖的肩膀道:“拾玖,你一招重创天瘴门的门人,单手挫败胡斤斤,火焰掌破了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天蛊之毒,传出去,这下可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 伍拾玖挠了挠头道:“扬不扬名的无所谓,我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劫难,关闭灵门,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肥爷见他毫无名利之心,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便问:“你总说你们那个世界如何如何,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今后将要发生的事?” “这个……来之前赏羽老人曾特意叮嘱过我,后世的事,就让后世的人去完成,该属于历史的,就让历史去创造吧,别让它偏了轨迹。” “明白,我不问便是。” “师兄,乘着敝珍大师疗伤解毒的空,我们先把死难的僧人埋了?” “也是,先去把万四法师的真身安葬了吧。” 二人说着来到禅房,将万四法师的尸身抬到佛塔林中,又去找来工具,准备安葬事宜。正忙碌着,忽然一个厚重苍老的声音从前院传来:“阿弥陀佛,少林寺灵丘携师弟灵武、灵学前来拜会,请问有人么?” 肥爷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满院的僧人尸体还未处理,敝珍和尚运功疗伤正是紧要关头,少林寺方丈怎会这个时间来到寺中? 他心念电闪,拉住伍拾玖道:“拾玖,不如咱们先去后院守着敝珍大师,以免少林寺僧人来到发生误会。现在除了敝珍大师,再无人能给你我二人作证,在他还未解完毒之前,一切便宜从事。” 伍拾玖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个法子可行,他捡起木匣子,纵身一跃,和肥爷直奔敝珍和尚所在的后院而去。哪知才走出不远,前方黄色的身影一闪,接着四周好像压下来一堵无形的气墙,让人气息凝窒,肥爷只觉得体内真气不纯,被那道气墙围住了,进退半步也十分艰难,只听有人道:“留下罢!” 伍拾玖此时也觉得周身上下十分不自在,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笼罩了,封闭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似乎体内真气也跟着产生了反应,几乎不受自己控制。他深吸一口气,依照《抱玄心经》中的运气之法,左手抱圆,将剩余的真气灌入右掌,分别向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各劈一掌。 这四掌看起来简单,实则既有玄经中的功夫,又有先天十二式的巧力,又加上了火灵诀的内劲,四掌劈过,那道无形的气墙这才消散。 二人脱困,长出了一口气,稳住心神,仔细看时,见三个年老的和尚身穿黄色袈裟拦在身前,身后是十多个灰色僧袍的僧人,个个手持戒棍,单掌合十,看他们的表情,似乎都有些惊讶。 “阿弥陀佛。”当先一名老僧施礼道:“小施主好生厉害,竟然冲出了灵武师弟的神掌八打。只是如此好的身手,却用来行凶作恶,实在可惜。” 肥爷好半天才调整了气息,心想少林七十二绝技神掌八打果然非同凡响,见那为首的老僧方头大耳,鼻宽口阔,两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猜测便是少林寺灵丘方丈,赶忙施礼道:“诸葛冷心、伍拾玖拜见少林方丈灵丘大师,此中恐有误会,请容晚辈解释。” 灵丘方丈身后一名身穿淡黄色袈裟的长眉僧人冷笑道:“误会?我来问你,如有误会说明白便是,你们刚才为何要跑?你这小师弟本事不小,居然冲出灵武师兄的神掌八打,贫僧就来领教领教他的高招。” 说着左手拇指压住中指高举过顶,右手也是同样姿势横在胸前,正是少林第一指法,一指禅功。 伍拾玖连连摆手道:“我刚才只是觉得气闷,胡乱出招的,大师别……” “别”字刚出口,只听“嗤”地一声,一道凌厉的气流弹射过来。 第十五章 画里乾坤 上 伍拾玖心中一惊,对方隔着几丈远,手指轻轻一弹,真气竟能激射而至,听破风之声,当真锐利无比。当下不敢大意,右掌运起火灵诀,掌心一股烈焰笔直射出,与那道气流半空相撞,“嘣”地一声闷响,两股力道消于无形。那老僧身形不动,伍拾玖却连退五六步,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 即便如此,那老僧也是脸色一变:“你服过毕方火囊?” 伍拾玖胸腹之间一阵翻腾,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师先别忙动手,你听我们解释……” 正在这时,一名灰袍僧人赶来,对灵丘方丈耳语了几句。灵丘道:“阿弥陀佛,万幸敝珍大师仍在,就请二位去后院当面对质,谁是谁非,一问便知。” 肥爷道:“敝珍大师被天瘴门螣蛇所伤,正是我师弟刚才抢了解药给他,这会儿仍在运功疗伤,恐怕……恐怕还不能……” 灵丘方丈道:“到底怎么回事,老衲以为敝珍大师自有说法。两位施主如不愿去,说不得,老衲便要用点手段,请你们去了。”说着,淡黄色的袈裟忽然鼓足了风,双掌一合,气浪滚滚,四周沙尘骤起。 肥爷失声道:“不好,是大力金刚掌……” 话音未落,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伍拾玖刚才与那长眉老僧比拼内力,便觉出自己远远不如,对方内力纯正博大,远超自己想像。这灵丘方丈的大力金刚掌虽不如一指禅功那般凌厉,却沉稳厚重,如同惊涛拍岸,一重接着一重。 伍拾玖不敢大意,放下木匣,运起先天十二式最后一式,调动全身真气凝聚在双掌,猛地拍出。哪知火焰掌的烈焰喷出,竟被对方掌风吹得歪歪斜斜,自己的掌力只向前冲出几尺,就被挡住,接着连同对方掌力一起重重压了回来。相当于伍拾玖自己的力量和对方的力量一起打在身上,这要拍得实了,哪还有命在。 千钧一发之际,伍拾玖双眼一闭,心道:罢了,听天由命吧。正打算将这一掌硬生生接下来,忽然,后背上一股柔和的力量注入体内,这股真气中正冲和,张弛有度,迅速与自己的真气合为一体,迎着灵丘方丈的掌力而去,三股力量碰在一起,“砰”地一声。 灵丘方丈身形一晃,退了半步,正要拿桩站稳,忽然发觉对方这股力道似乎意犹未尽,又是一浪袭来,“嘿”地一声,再退出半步,这才站住身形。 伍拾玖回头望去,见身后站着一名青衫老者,身形瘦挑,腰系玉带,头上戴着平式幞头,薄纱遮面,两道灰白色的剑眉斜飞入鬓,背负双手,两个眸子目光灼灼,正看着自己。 “你是……刚才帮我的人吗?”伍拾玖回想起来,确是有人传给自己内力,而且与自己的内力似乎有些相似。只是这人何时出现在身后,竟全然不知。 那老者道:“白云先生门下,竟有你这等资质愚鲁的弟子。好好的先天十二式,被你用成这样,十足蠢材。” 伍拾玖正要说话,却听灵丘方丈道:“阿弥陀佛,不知何方高人出手,能否赐下姓名。” 那老者两眼一翻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没得辱没了少林方丈慧听。只不过方丈一把年纪,却以大压小,不知是何道理。” 灵丘方丈道:“观音龙象寺此番遭人杀戮,众多僧侣殒命,行凶者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这满院之中只剩了敝珍法师和这两位施主,线索自然着落在他们身上。老衲斗胆,这就要请两位施主去后院与敝珍大师对质,少林寺同为佛门弟子,既然遇上同门惨案,就不能不管,还望施主明辨事理。” 那老者冷笑道:“方丈说得如此振振有词,我只问你一句,你们哪个人亲眼见到此间僧侣是他二人所杀?” “这……老衲和两位师弟赶到佛塔林中时,这二人正要离开,万四法师的遗体就在一旁,胸前还有血渍。这年轻人功力精湛,招式绝妙,到底是不是他们所为?虽非老衲等人亲眼所见,却也不得不怀疑!” 那老者摇了摇头道:“既然不是亲眼见到,就不能说是他们所为。方丈何等身份,对一个年轻后生起手就是大力金刚掌,倘若真的误伤好人,这个罪过却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他这话一出,灵丘方丈和灵武、灵学等人均是一愣,都觉得对方所说却也并非没有道理,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解。 那老者不再搭理灵丘方丈,冲伍拾玖道:“少林方丈说你招式绝妙,妙在哪里?你展示给我看看。” 说着忽然伸出一手抓向伍拾玖面部,正是山洞之中伍拾玖遭遇石手的第一招。这些招式他早已练熟,知道自己只要一躲,对方第二式就会变抓为啄,击打自己耳后翳风穴。当下不假思索,侧身移步闪过,算准了对方第二式袭来方向,正要伸手格挡,谁知眼前那老者忽然身形一转,从不可思议的方位转到了他的身后,抬手就是一掌,正拍在自己后脑勺上,“啪”地一声,直打得他两眼金星乱冒。 “似此愚鲁之人,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还要去关什么灵门,拯救天下苍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没得叫人笑掉了牙齿。” 伍拾玖瞧得真切,那人的招式分明也是先天十二式,却似乎比自己高明得多,不知他那一转身是如何到了自己身后,原本多了几分钦佩,可听他如此挖苦自己,又不免心中有气。 “好,我就看看你有多高明。”说着,伍拾玖右脚横踢,直奔那人面门,正是那石门中的招式,这连环踢助他挫败不少对手,心中对这一招的把握尤其大些。哪知对方不闪不避,小臂上扬,拇指食指呈锁喉状划了一道奇怪的弧线,正扣在自己小腿的后承山穴上,顿时一条腿酸麻肿胀,“哎哟”一声摔倒在地,瞬间半边身子全麻了。 “蠢材!你心中拘泥于招数,只知一板一眼地按照套路出招。先天十二式妙绝天下,寻常人没见过也就罢了,上来一两招还能唬人。倘若遇到高手,多看你几遍,于你招式便了然于胸,等对手生出应对之法,你这些招数便不新鲜了。比如这招洞烛机先……” 那老者说着,左手抱圆,右手忽然凌空一抓道:“对方若要躲避,你便雁默先烹。” 这一招式还没使老,忽然变掌为刃向前直击。才到一半,这一式又变成虚招,接着抬腿便是一脚:“这样你才能疾足先得”。 伍拾玖看他出招方位,正是连环三踢中的第三脚。才踢一半,那老者左手忽然沉肘,小臂上扬拇指和食指呈锁喉状递出,口中道:“这一招呵壁问天可虚可实。”接着右手变抓为啄直击过去,又回到了第一招“洞烛机先”。 这几下圆转如意,一气呵成,招式之间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便将四招中的十多种变化融合到了一起,随心所欲地结合,每一招都从意想不到的方位递出。 伍拾玖只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自己的先天十二式与之相比,简直是学前班水平。 那老者一边出招,一边接着道:“还有钧天广乐、先声后实、乌有先生、天粟马角、敢勇当先、未知先觉、开天见日、后海先河。” 后面的招数,也都是任意组合,飘忽不定,难辨虚实。 “先天十二式,每一式自成一个体系,可攻可守,看起来似乎各自为战,又不尽然。说起来只有十二式,但从一到十二,若以两两组合,便能生出千万种变化,倘若三两组合呢?三三组合?三四组合呢?如果你放下心中的套路,随意挥洒,对方怎知你下一招要使什么?他看到的每一招,都是全新的组合,就算真的遇上绝世高手,几万招拆完,你没有累死,他也累死了。” 这几句话就像一道晴天霹雳,震得伍拾玖的心砰砰狂跳,似乎一道灵光闪过,窥探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老者续道:“天下武学,无非是在模仿老师。师父怎么教,徒弟便怎么练,明明是人练武术,却成了武术练人。如果十人一样,还练个屁,徒耗时间而已。只有十人十样,方显真意。”顿了顿又道:“有些人自称闭关几年,参悟出了武学至理,一出山恨不能立刻名震天下,哼,欺世盗名罢了。如果明天就要上沙场战阵,你却闭关不出,那你练这些劳什子东西又有何用?练武是为了有用,大到保家卫国战场杀敌,小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最终的目的,却又为了什么?” 见伍拾玖摇了摇头,那老者道:“道理很浅显,只不过大家都不愿这么想。武字怎么写?止戈为武!学来学去只是为了好勇斗狠,扬名立万,不是初心意,终止争斗才显境界。倘若你心中先存了争强好胜之心,出手难免心急,气不定,神不闲,总会露出破绽,失了武学的本意,总有失手的那一刻。” 说着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方今天下,怕是只有他老人家才能真正体会到武学的这层涵义吧。”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少林寺等僧众全都听得连连点头,灵丘方丈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今日听施主所言,茅塞顿开,获益匪浅。老衲和师弟先前起了胜负之心,惭愧之至。” 这时一名灰袍僧人从后院一路小跑而来,对灵丘施礼道:“方丈,敝珍大师运功疗毒已毕,正要来这里面见方丈。” 第十五章 画里乾坤 中 众人看时,只见敝珍和尚提着铁扫帚踉跄着奔来,虽然脚步略显虚浮,但面色已有改善。待走到灵丘等人近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痛哭道:“方丈大师,观音龙象寺遭受百年不遇重创,寺中上下被歹徒贼人杀害,我师父、我师父也……”说着,泣不成声。 灵丘等人赶忙上前搀扶起敝珍和尚,等他情绪稍稍平复些,详细问起事发经过。敝珍和尚又将有人自称许国王子前来抢夺绘本不成,杀光寺中僧众,伍拾玖和肥爷如何出手相救一事说了,灵丘叹道:“果如那位施主所说,老衲错怪了这二位小施主。”说着走到伍拾玖和肥爷的面前,深施一礼:“老衲错怪伍施主和诸葛施主,深感惭愧。” 伍拾玖和肥爷赶忙还礼,都说不碍事,真相已明,误会解开,当务之急是先将寺中遇难的僧众妥善掩埋才是。 伍拾玖转身想去寻找刚才那位那老者,四下到处看了,却没有发现那人的身影。少林寺僧众忙着安葬遇难僧侣,也都没人注意。灵丘方丈走到伍拾玖面前低声道:“那位施主已经走了,他与你身出同门,日后必能再见。” 伍拾玖点了点头,心想那老者既然会先天十二式,说不定和白云先生颇有渊源。虽然被他教训了半天,但心里却生出惺惺之情。 灵丘方丈又道:“老衲碰巧路过这里,原本想来拜会万四法师,不想遇上这场劫难,与施主二人生了些误会,惭愧不已。此间事务便由少林僧众料理,二位施主还有重任在身,这就请便吧。他日施主若有事相求,只要不违背律法和伦常侠义道,少林寺上下,愿听施主差遣,以表老衲歉仄之心。” 说着,从袍袖中取出一枚青铜打制的书签,交到伍拾玖手上:“凭此书签,少林寺上下均可奉命行事。” 伍拾玖见那书签上刻着十八罗汉,姿态各异,知道是极为重要的信物,连忙推辞,但少林寺方丈递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推让半天无奈只能接过书签收好:“方丈大师太客气了,既然误会解开,大家就都是朋友,改天您有空去我们风火堂,好酒好肉……” 话没说完,被肥爷飞起一脚踹在屁股上:“这疯子又满口胡说八道了,大师是持戒高僧,什么好酒好肉!还不快赔不是。” 伍拾玖吐了吐舌头,闹了个大红脸,忙要解释,灵丘方丈呵呵一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听说小施主来自九百年后的世界,想必那时之人飞扬跳脱,心性达观吧。”旋即又正色道:“既然万四法师说,这木匣里的秘密事关天下苍生,还望施主鼎力而为,若是需要少林寺帮忙,尽管吩咐便是。” 几个人又客气了几句,伍拾玖和肥爷拜别敝珍和尚和少林寺众僧,出了寺门,直奔赵景公寺而去。 长安寺庙众多,城内常乐坊一带,更是庙宇遍布,每家寺院都以邀请著名画家作画来吸引香客,香火旺的,便能请得起吴道子这种大家。菩提寺的《礼骨仙人图》、光宅寺的《变形三魔女》都是传世佳作。 赵景公寺是当时宁王出资兴建,皇家佛堂自然香火旺盛。当年吴道子的一幅《地狱变相图》壁画更是一生巅峰之作,由于太过逼真,宁王看了吓得大病一场,但赵景公寺却因此名声大噪,往来香客络绎不绝,人们烧香礼佛广施财帛,为了不使自己死后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唐朝覆灭,长安城历经战火、朝代更迭,到了北宋时期,赵景公寺早已破败不堪。就连门前的两个石狮子,也被削去了半个脑袋,山门更是朱漆脱落,斑驳残败。 暮色渐沉,肥爷和伍拾玖来到寺庙墙外,都换了夜行衣。白天来叩门,里面始终无人应答,二人便决定夜探赵景公寺。 寺院围墙不高,二人四下里看了看,飞身跃过围墙落入院中。偌大一座寺院,四周静悄悄的,也没有灯火,地上的落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两个人沿着围廊向里走,黑暗中只见四周墙皮脱落,有的墙壁倒塌了一半,还有烧灼过的痕迹,显然这座百年古寺没能幸免于战火,不知那《地狱变相图》如今是否还保存完整。 又向里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前面的院子里传来了一点微光,照得前方通透了一些。肥爷缓缓抽出双刀放慢了脚步,再走几步,隐隐可以听到似乎有人号哭惨叫,只不过声音空洞虚无,不像是从庙里发出的,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两个人停了脚步,站在黑暗中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忽然伍拾玖感到手中的木匣振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起初他没注意,直到那木匣振动到第三下,伍拾玖这才察觉到不对。 “师兄……”伍拾玖拽住肥爷,在他耳旁小声道:“这木匣子好像在动?”肥爷伸手一摸,那木匣在伍拾玖的手中果然在不停地抖动。 “怪了,可曾是有老鼠或小虫爬了进去?” “不可能吧,咱们从观音龙象寺出来,一路来到这里,我还没顾上打开过呢。” 一阵夜风吹过,惨叫哭号的声音隐隐传来,再加上这木匣子莫名其妙的振动,两个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这时前方的院子里传来光亮,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想不到几十年后,竟然还有贵客来访,善哉善哉。” 随着那束光照了过来,伍拾玖只觉得怀中木匣振幅更大,待听到有人说话,两个人都是一愣,原来这破败的寺庙中,还住着人。肥爷见行踪暴露,正要答话,猛然发现身旁的一片黑暗中,两道绿油油的光射了过来,伴随着细微的喘息声传来,接着就听到一阵山石敲击的“铿铿”声,一阵疾风扑面。 肥爷将手中双刀一碰,溅出几个火花,虽然亮光一闪而逝,但两人全都看清,扑过来的好像是一头花豹,个头硕大,四肢粗壮,身后隐约拖着多条尾巴。肥爷不及多想,挥动双刀就向那头豹子斩去,哪知黑暗中两刀竟然全部劈空,那头豹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伍拾玖和肥爷背靠背警惕着四周,肥爷将双刀再次摩擦,黑暗中一点亮光闪起,吓得他陡然一惊,原来,那花豹硕大的脑袋就在自己面前,他赶忙举刀反手上撩,却又劈空。 这时伍拾玖已从怀中取出火折,迎风一晃点着了,两人这才看清四周的环境。却见那花豹蹲在不远的地方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尾巴缓缓地摇曳着,两人粗略一数,这豹子竟然生着五条尾巴。 这时,先前那人道:“石生,莫要胡闹,吓着贵客。” 说来也怪,那豹子听到有人说话,站起身来,循着声音而去,走出两步还不忘回头看看伍拾玖和肥爷。 只听那人道:“贵客莫慌,这畜生跟了我许多年,不伤人,只是爱与人玩闹。”顿了顿又道:“二位远道而来,不妨到大殿一叙。” 肥爷和伍拾玖大着胆子走进院门,见一个老僧人穿着灰色僧袍,提着灯笼站在一座大殿门前,这老僧看上去年事已高,稀稀疏疏的白须飘洒胸前,一张脸上布满皱纹,眼窝深陷,面颊瘦削,颧骨高高凸起。那花豹走过去,围在他身边挨挨擦擦,显得十分亲昵。只是一张嘴,却发出石块相击的“铿铿”之声,听上去颇为奇怪。 见二人来到近前,那老僧转身入内,肥爷和伍拾玖跟着进入大殿,就觉得一股阴风扑面,刚才听到的那一阵似有似无的惨叫哭号之声更加清晰。两个人全都怔住,不敢再往里走。 大殿内供着一座佛祖金身造像,左右各有力士天王环伺,那老僧见二人怔在当地,淡淡一笑道:“世人都道赵景公寺闹鬼,其实只是心中有鬼,不敢看这人世间的炼狱的图像罢了。” 肥爷抱拳拱手道:“风火堂诸葛冷心、伍拾玖深夜冒然前来,多有打扰。我们白天曾想拜会,奈何敲门无人应答。” 那老僧道:“赵景公寺早已闭门谢客,因此就算白天偶有香客来问,老僧也都只做不知。每天,只有这石生陪着贫僧度日。”说着,摸了摸那花豹的脑袋:“此物几年前来到寺中,盘桓数日不去,不知为何与我十分亲近,只因它叫声好像山石击打的声音,贫僧给它取名石生。” 伍拾玖道:“石生,这个名字倒是挺萌的。我能摸摸它么?” “石生性情温和,生性属土,老实稳重,施主和它亲近便是。” 伍拾玖俯下身摸摸那花豹的头,只觉得着手绵软,它也只是乖巧地低着头,任凭人抚摸。 肥爷胳膊肘捣了伍拾玖一下,示意他不要贪玩,一边道:“还没请教高僧法号?” “贫僧不默,是这寺中第二十一任住持。” “见过不默大师,我们只是想前来观看那吴道子先生的《地狱变相图》,请恕在下二人冒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难得世上还有人记得这幅传奇壁画,几百年来,长安城数度战火,若非寺中僧人拼死保护,这幅画恐怕早就被人摧毁,不复存在了。二位既然想看,便请随我来。”说着,不默法师提着灯笼走出大殿,来到院墙边。 第十五章 画里乾坤 下 借着灯光,可以看出那高墙上遮着很长的一块油布,不默法师轻轻撤去油布,墙壁上的画便一点点露了出来。 最先一幅是阿弥陀佛和诸圣众接引往生极乐世界,画中佛像和人物惟妙惟肖,看起来安详宁和。那些人一生奉持不变,具足信、愿、行,于临终时,有诸佛接引,功成圆满。 再往后,有的人勤修十善,也能往生天道。还有的人秉持五戒,往生人道。在这之后,便是造作十恶,魂归地府。此时夜叉鬼王受业力感召,大摇大摆而来,到时即便大梦初醒,也悔之晚矣,生前种种业障,死后一一清算。 随着油布一点点被揭去,开始出现秦广殿阎王审判,孽镜台罪业随身,楚江王活大地狱、宋帝王黑绳大地狱、五官王合大地狱等等,共计八重地狱,一一在众人面前展开。什么拔舌狱、饿鬼狱、脓血狱应有尽有。 画中下地狱之人或遭受拔舌烹煮之苦,或遭受鞭杖加身之苦,又或是腰斩剥皮之苦,当真是万般皆不去,唯有业随身,种种刑苦,永无间断。 每个饱受刑罚的魂灵,身旁都有若干夜叉或恶鬼手持利器,表情狰狞,怒目圆睁。那些魂灵面容扭曲,惊恐万状,受尽煎熬。倘若生前犯下种种罪行,下了地狱,就要承受相应的酷刑惩罚。 伍拾玖和肥爷之前听到的惨叫嚎哭之声便是从这些画中传出,嚎哭声遥远而空洞,又好似就在眼前,两个人只看得冷汗涔涔而下,但觉画中人物太过逼真,盯着一幅画看得久了,似乎画中的魂灵正伸着手向自己求助,又或是恶鬼将要从壁画中脱身而出,直扑过来。 待走到脓血地狱的壁画前,不默法师道:“相传当时长安城中几个屠户结伴来看此画,初时还大声喧哗戏谑,不以为然。等看到这脓血地狱时,呆立良久无言以对,回去后都改了行当,不在屠宰行里做了。” 伍拾玖和肥爷凑近了看那脓血地狱的壁画,只见六七个夜叉和恶鬼口喷烈火,手持钢叉,将一个个魂灵挑起,扔进脓血池中。无数魂灵浸泡在脓血中挣扎哀嚎,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弑杀生灵神鬼怒,脓血溶蚀不了生。 伍拾玖想起敝珍大师所说“但凡看过此画之人,都开始反思自己所做过的罪孽,甚至市井屠夫都不愿再去杀生。”心想吴道子这幅画在当时影响之大,可见一斑。 不默法师接着道:“吴先生晚年误杀他人,心中悔恨,一夜之间画成这幅旷世奇作。他深谙佛法之中因果轮回,加上心有感悟,才将这世间种种罪恶和惩罚画得如此栩栩如生。以此警示后人,多积善果,不累恶因。” 一边解释着各幅画的涵义,三个人就走到了倒数第二幅壁画前。不默法师道:“只是贫僧有一事不明,这一幅是鬼王挥手将众魂灵招入轮回之门,想必就是他身后这个椭圆形的拱门,却为何这门上有一个锁孔?”说着,双眼紧紧盯着二人。 伍拾玖和肥爷边听他介绍,边凑近了观看,见那道轮回之门的正中,果然有一个锁孔。就在此时,伍拾玖怀中的木匣连连振动,几乎要脱手而出。他赶忙掰开锁扣打开木匣,忽然“嗖”地一声,一枚粗大的铜钥匙飞了出来,正巧插在那锁孔之上。 “阿弥陀佛,贫僧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不默法师放下灯笼,双手合十对着壁画深深施了一礼,走上前去,轻轻转动那枚铜钥匙,只听沙沙声响,最后两幅画的墙壁忽然陷了进去,又向左右两侧缓缓移动,一面隐藏的墙壁慢慢显现出来。 “施主,原来你就是那位通灵使者,敝寺上下苦等你三百多年,一代又一代住持传到今天,天可怜见,终于让贫僧等到了。”不默法师说着一指伍拾玖怀中的木匣道:“如我猜得不错,这里面可还有一幅手绘本?” 借着灯光,伍拾玖看那木匣,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羊皮卷,拿出展开时又是一幅画作,画风与《地狱变相图》完全相同,想是出自同一人手笔。只不过画中的内容似乎只是完整画作的一部分,三人再看那面刚出现的墙壁时,发现上面的壁画恰好缺了一块。 伍拾玖将手绘本放在壁画缺失的部位,说来也怪,这绘本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自己粘在了墙上,与整幅壁画融为一体。紧接着,壁画动了起来,开始不断变换内容。 先是一座雪山之巅上,一道轮回之门开启,数以万计的异兽奔涌而出,朝着一座城池扑去。接着有一名将军指挥着士兵以各种方式击杀异兽。与此同时,那道门中摔出一个男子,赤身露体,瘦高身材,一头短发,表情茫然。 不默法师看了看伍拾玖:“阿弥陀佛,想必这人便是伍施主了。” 壁画中竟然出现了自己,伍拾玖也看得瞠目结舌,画中的景色、人物像活了一样跳动起来。 第二次开启,是在闹市之中,两头恶兽冲了出来,被大批军士围住,缠斗片刻,两头恶兽消失不见,隐约似有一人冲入门中。 接着画风一转,这道门开始到处开启,有时开在荒山野岭,有时开在湖畔峡谷,每开启一次,就有凶神恶煞般的怪兽出现,百姓四散奔逃。有的怪兽喷出火焰,所到之处,一片火海,丛林、屋舍尽数被焚毁;有的怪兽吃人,半夜潜入住户家中,叼食活人;还有的喷射毒液,污染水源,有人去饮水时,中毒身亡,那恶兽便将中毒之人吞入腹中。这其中,毕方、相柳等恶兽依次出现。三个人看得心惊胆战,不知不觉间,后背衣服都被汗水淋湿。 又看了一会儿,三人发现,那道门像是在画一个线路图,所到之处既有西夏吐蕃的领土,也有宋朝地域,更有大理等地,每次开启之后,都备注着一个人的名字。前后又开启了七次,算起来,除了第一次和第二次灵门开启,有七人被明确标注了名字。 “啊,我明白了!”伍拾玖恍然大悟:“这就是灵门,我是第一个穿越灵门来到这里的人……” 话音刚落,那道灵门忽然又回到了第一次开启的地方,一轮西疆明月高高挂在天空,画面中陆续出现九个人,将灵门团团围住。这九人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只见金、木、水、火、土、风、云、雷、电九种灵术齐施,直奔灵门而去,那门越来越小,越来越窄,眼看就要被关闭。 忽然,九人之中有一人退了出来,画风再一转,那人身形暴涨,变得与《地狱变相图》中的鬼王一模一样。其他八人纷纷倒地,乘此机会那灵门陡然增大,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将面前的生灵全都吸了进去。 这时,壁画中出现三个字:“第九灵。” 三人面面相觑,原来关闭灵门的关键人物并非第一个穿越而来的伍拾玖,而是其中某一个通灵使者,这人是谁?为何后来变成鬼王一般模样,壁画中再无答案。 这时“嗒”地一响,羊皮卷落在地上,那堵墙上的壁画逐渐褪色。又过了一会儿,所有墙壁上的壁画开始消退,最终变成一堵又一堵白墙,整幅《地狱变相图》消失不见。 伍拾玖捡起羊皮卷,展开看时,这手绘本变成了一幅地图,标注着每次灵门开启的地点,另有七个通灵使者的名字,想来这就是寻找其余七人的线索图。 “阿弥陀佛,伍施主,贫僧的任务终于完成。接下来寻找画中其他通灵使者的重任,就交给你了。只不过,画中警示切切牢记。” 伍拾玖猛然想起,在自己跌入灵门、赏羽洽满魂飞魄散之前,曾特意叮嘱他要小心第九个通灵使者,直到今天,才知其中深意。 只是这人到底是谁,为何会在紧要关头生出变节?他现在实在猜想不透。 不默法师道:“二位施主,贫僧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二位能否答应?” “大师请讲,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帮忙。” “施主带着石生走吧,此物想必也是灵兽,但它性情温和,且又护主,贫僧暮年,就不再多留它了。” “可是,有它陪伴,大师也不会觉得寂寞。” 伍拾玖还想推辞,却见灯光下不默法师端立不动,嘴角含笑,合十入定。伍拾玖连着呼唤几声,不默法师不再应答。一阵风吹来,他整个人渐渐化作一片烟尘,随风消散,那灯笼落在地上,火苗仍在不住地跳动。 肥爷叹了口气:“不默大师圆寂了。” 黑暗中,两个人悄立良久,心下黯然。石生见主人忽然消失不见,在院中到处寻找了一阵,眼见无望,巴巴地瞧着伍拾玖和肥爷,发出轻微的“铿铿”之声。 此时,一弯新月已上中天,月影斑驳洒在墙头,寺庙中寂静无声。有过路的更夫敲打梆锣,一长四短:“笃------咣、咣、咣、咣……寒潮将至,小心门窗……”声音一路渐远,此后再无声息。 伍拾玖,此去万水千山,你准备好了吗? 第十六章 深涧凶蚺 上 自景德三年起,宋真宗以“先祖帝业发起之地”为名,将宋州升为应天府,自此成为北宋“四京”之一,也是当时政治、经济、军事重镇。 到了大中祥符七年,应天府再升为“南京”(今河南商丘),建三圣殿、行宫等,下辖五府十二州八十一县。南京因开凿运河与洪泽湖相连,运河沿岸形成人口稠密,商铺林立的繁华片区,总户数达五万户,人口突破十五万。南京城外,又建两座水陆大桥,这里夜夜灯火通明,伎乐声传出数里。 出了南京,走运河水路向东,大约七百余里就到了洪泽湖。北宋初年,洪泽湖还只是多个小湖泊组成的湖群,有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万家湖等。其中,破釜涧又因道教先祖老子曾在此修行而闻名于世。古往今来不少道家弟子都来这里游历,见芦浦山下碧波万顷,山清水秀,湖产丰富,恬淡的生活颇让人流连忘返。 这一天正是农历新年初五,五九节气,湖面封冻已开,正是下湖捕捞的好时节。可避风港内,大小船只却都抛锚歇业,无人出船,岸边住户大多房门紧闭,来往行人稀少,一片凋零景象。破釜涧一带最大的酒家,要数“洪喜楼”,三层木质阁楼,内设雅座二十余间,一楼大厅散座也有三四十个,新年刚过,这里本该高朋满座,热闹喧哗才对,但今天不知为何,临近傍晚,食客也只三三两两,早没了往日繁华。 大厅东南角上,聚了十多个等候渡船的客商,一个个耷拉了脑袋,围着一个小火炉唉声叹气。 一个胖胖的中年客商操着一口淮阳话道:“乖来,照这样下去,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行船?家里就快揭不开锅哩。” 另一个挑夫模样的年轻人道:“这水里扒豁子还在,哪个恁大胆子敢去开船?” 又一人道:“那东西来了这大半年,眼见着满湖的鲜鱼活虾没人敢捞,官府为了防那东西随着运河去应天府,专门切断了水路,眼下这破釜涧死水一滩,日子真是难熬。” 一个矮矮胖胖的老者道:“前几日除夕夜,湖面刚解冻,鲍记渔行的老鲍乘着天黑下湖去打渔,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死尸漂到岸边,肚腹被豁开,吃得只剩个皮囊,人泡得没法认,官府来了也只看了看,还不是一样没法子。” 先前那挑夫道:“非但如此,有的人被那扒豁子整个吞了,最后吐出来只剩一副骨架,你们说吓不吓人。” 那老者道:“还不是因为年前突然开了那道门,当时天空异象,很多人争先恐后去看,谁知那扒豁子从门中爬出,接二连三便吃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唉,冤孽啊,大好的年景却为何妖魔鬼怪横行,不知是何道理!” 众人唏嘘感叹着,都抱怨破釜涧湖中近来出了一些不知名的怪物,力大无穷,掀翻渔船,啃食渔夫,不少渔民遭了毒手。可说到底,见过那东西长什么样的人,却少之又少。 大厅西南角上,一个略胖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年轻人正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桌上还有些吃剩的残羹冷炙,半壶烧酒。小二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想拍醒其中一人,哪知二人虽然鼾声此起彼伏,待有人走近,却都醒了。那中年汉子问:“店家可是来找我们?” 小二讪笑道:“二位客官已经在这一天了,若是左右无事,能不能把酒菜钱先结了,小的也好给掌柜的一个交代。” “啊,我竟忘了,也是,该结该结。”中年汉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纹银,在手上颠了颠,约摸着有四五钱的份量,递给小二:“多余的赏你了。” 那小二见他出手阔绰,心中大喜,接过银子欢天喜地去了。中年汉子拍了拍身旁的年轻人:“师弟,师弟?别睡了,这一天眼看就要过去了。” 年轻人抬头看了看窗外夕阳,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卷,打开仔细看了看,道:“按照上面写的日期,第三人应该是正月初五露面,就在这破釜涧一带,叫宇文夕。按理说没错啊,怎么一天都快过去了,还没出现?” 那中年汉子道:“这名字听上去好像是女子,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酒楼外有人大声呼喊:“快退后退后,来了来了。” 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向门外张望,就见破釜涧湖面一道水波纹快速向岸边而来,那道波纹七拐八拐进入避风港后消失不见,水面一阵激烈地晃动,渔船来回摇摆。岸边的人赶忙往回跑,有人跑得急了,还摔了一跤,爬起来再想跑,忽然水中一道黑影扑了上来,将那人压倒在地。 从水中扑上岸的,是一条巨大的黑鱼,只不过这黑鱼比一个成年人还大,满口尖牙,四个腹鳍的部位竟然长着四只利爪,每个利爪又生着四根尖趾,趾间有蹼,发出“哧哧”的叫声。 被扑倒那人吓得哇哇大叫,手刨脚蹬想站起身来,却被那怪鱼死死压住了。眼看怪鱼张口满口尖牙就要咬下去,半空中一个盘旋的黑影闪电般飞了过来,只一下,就将那怪鱼的脑袋削了下去,一股黑血喷出,鱼的尸身歪倒在一旁。那黑影打了个旋儿,飞回酒楼之中。 原来是大厅西南角上那中年汉子用一枚回旋镖杀了怪鱼,救了那人一命。只不过这一下出手实在太快,在场众人几乎都没留意。 那人死里逃生,四下望了望,不知何人出手相救,更不知该谢谁,只是跪在地上朝着四面八方磕头,口里念叨着“谢谢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谢谢大慈大悲的佛祖救命之恩”。 还没等他磕完头起身,猛然间从水中又窜出一条更大的怪鱼,这鱼比先前那条大了一倍还多,才蹦到岸上便一口将那人吞入口中,摆尾转身跃入湖水中消失不见。 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吓得不敢出声。 “我去救人!” 就听有人一声断喝,接着飞身奔出酒楼,一个箭步跨到湖边抽出双刀跃入水中,正是刚才用回旋镖出手救人的中年汉子。与此同时,和他同来的年轻人也来到岸边。 只见水面一阵阵翻腾,像开了锅一样,一会儿那怪鱼硕大的尾巴甩出水面,击打出的水浪能有二层楼高,一会儿那中年汉子探出头深吸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如此反复几次,那怪鱼翻腾的幅度明显减弱,又过了一会儿,水面渐渐恢复平静。紧接着一股黑水泛了上来,咕嘟嘟一串气泡涌出,那条黑鱼翻着肚皮漂上水面,肚腹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众人全都离得远远的,目不转睛盯着水面,生怕那怪鱼再次翻身作恶。 再过一会儿,那中年汉子拖着一个满身黑水的人浮出水面,正是刚才被怪鱼吞入腹中之人。眼见那人被救了回来,岸上围观的百姓全都爆出雷鸣般的喝彩。中年汉子扶着那人上了岸,此时倒春寒时节,气温仍低,那人从水中上来,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有家人抢上前扶住了,见他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只是多了些粘乎乎的液体,赶紧给擦拭干净了,又裹了衣服,对那中年汉子千恩万谢。 这胖胖的中年汉子正是肥爷诸葛冷心,同行的年轻人便是伍拾玖。 两个人从长安赵景公寺出来,反复看了《地狱变相图》的绘本,发现第二次灵门已在西夏兴州城内开启过一次,第二位通灵使者竟然就是西平王世子李元昊。但肥爷知道,李元昊当天一马当先苦斗灵门中窜出的巨兽穷奇,最终跌入灵门消失不见,到现在还没消息。这第二位通灵使者怎么就会是他呢? 两个人百思不得其解,伍拾玖建议,先略过此节,继续寻找第三位通灵使者。见那绘本上标注着,第三位通灵使者出现在洪泽湖破釜涧一带,名叫宇文夕,二人决定,先到这里守候。谁知天色将晚,却遇上这湖中怪鱼伤人,肥爷精通水性,跃入湖中将那怪鱼斩杀了,破开肚腹,将被吞那人救回岸上。 这时围观人群中有人道:“这湖中何时又新添了这种怪鱼?” “是啊,怎么原来都没见过?” “还好是被两位英雄除了,不然真是一灾未平,一灾又起。” 伍拾玖听了忙问:“之前伤人的难道不是这种鱼么?” 好几个人纷纷摇头,都道:“之前吃人的是一条巨大无比的水蟒,比这种怪鱼大得多。” 伍拾玖又详细询问了那条水蟒的形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对肥爷道:“听他们描述,那水蟒好像是一条相柳。” 说话间,人们慢慢散了。肥爷小声道:“相柳?你不是说在兴州城外的沙漠中,已杀死过一条相柳么?” “没错,我以为这么古怪的巨兽,全天下可能也就一条吧。谁知这也分雌雄公母?”伍拾玖说着,想起《抱玄心经》中似乎并无相柳雌雄双体的记载。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相柳并非雌雄双体,而是雌雄同体,可以自行转化性别、自行产卵。” 第十六章 深涧凶蚺 中 两人同时回头,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金老前辈!” 来人正是百岁脚阳春金问疾。 伍拾玖见他这回头发几乎全成了黑色,偏生胡子却又花白一片飘洒胸前,看上去依然是老不老少不少的样子,不由得笑了:“恭喜金老前辈,您的返老还童之术即将大功告成了,这回不用重返娘胎了吧?” 肥爷忙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老前辈面前别这么没大没小。” 金问疾哈哈大笑:“无妨无妨!小娃子这话很投我脾气,老头子这药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还缺点最宝贵的药引子。” 伍拾玖好奇道:“啥药引子这么重要?” 金问疾道:“这药引子难找得很,便是相柳的蛇卵,没了它,老头子下一副药熬制出来之前,我可真要滚回娘胎啦。” 肥爷道:“原来老前辈也是为了这水怪而来。” 金问疾道:“嘿嘿,我也是刚到这里,那相柳聪明得很,一点风水草动,就藏在水里不出来。你们今天斩杀的这两个家伙,名叫蠃鱼,算是异兽水族之中较为凶悍的怪物,它俩就是相柳的跟班,只要它们出动了,那相柳必然就在附近。” 肥爷看了看四周道:“莫非那巨蟒……” 话没说完,却被金问疾拍了一下后脑勺:“晚上冷,还不快点去把衣服换了,湿漉漉的裹在身上,也不嫌难受。” 肥爷不好意思地笑了:“前辈不说我都忘了,这就去换。”说着一溜小跑着去酒楼换衣服。金问疾对伍拾玖道:“我问你,十里夫人的那个小徒弟是不是已经服过一枚相柳蛇胆?” 伍拾玖一愣:“前辈你怎么知道?” “嘿嘿,我前一阵在途中遇到那小妮子,功力长进着实了得。老头子便暗中观察,发现她的真气中水性越来越足,跟人过招之时,四周的水源都能起感应。是个练水灵诀的好材料,可惜只服了一枚蛇胆,这巨蟒的蛇胆单服一枚,毕竟还有毒性,须服下另一枚对冲调和。否则时间一长,恐为毒性所伤。” 伍拾玖听金问疾说起双夕夕此刻身上有毒,一颗心不由得砰砰乱跳:“老前辈,你是说双姑娘么?她、她现在怎么样?可有毒性发作了么?” “怎么?想人家了是不是?哈哈哈哈,小娃子的心思不用问也能猜得到,其实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对不对?” 伍拾玖被问了个大红脸,忙道:“不不不,不是那样的老前辈……”当下将如何遇到第一条相柳巨蟒,又遇到四不善人,双夕夕被打成重伤,两个人又如何在洞中疗伤,误打误撞给她服了相柳蛇胆一事说了,接着道:“我以为她服了那枚蛇胆就无大碍了,哪知道还有这么一说。要不是……要不是老师交待的任务紧急,我就……” “你就一直陪着她去找另一枚蛇胆是么?嘿嘿,你们寻找通灵使者是刻不容缓的大事,你不邀她同往,却也情有可原。” 此时天色已暗,就听不远处有人幽幽叹道:“既然这样,便不耽误伍公子的大事了。” 这一声叹息虽轻,听在伍拾玖耳中,却如同响雷一般。夜色中只见一袭白色身影飘然而过,风中传来一阵淡淡幽香,伍拾玖曾与双夕夕朝夕相处数月之久,对这香气再熟悉不过。 他身形一晃,直追那条身影而去:“双姑娘?是你么双姑娘?” 此时肥爷正换好了衣服走出酒楼,却发现只有金问疾自己站在那里,忙问:“前辈,我师弟呢?” 金问疾捻着胡须笑道:“年轻人啊……” 从不辞而别的第一天起,双夕夕就后悔了。不知为何脑中总是想起伍拾玖的样子。初时她还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越到后来越是难以控制。想他不惜功力为自己疗伤,想他将绝世武功心法与自己分享,想他一路上说笑话逗自己开心,想他和自己一起医治梁碧莹,又一起作弄军州老爷萧八喜……虽只短短几个月时间,两个人却有着生死过命的交集。眼下自己独自一人,该如何回去向师父复命,心中完全没了主意。偏偏这个闯进自己心中的家伙,是师父强令她去抓到手的重要人物。她自幼便跟着十里夫人,只听师父提起自己无父无母,一心将十里夫人当成了亲人一般,从不敢违抗师命,偏偏这一次,让她陷入矛盾之中。 心中越是控制,身体越是诚实,不由自主地,双夕夕折返路程,一路打听着伍拾玖和肥爷的下落,跟了过来。就算师父将来怪罪,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个少女独闯江湖,少不了遇到些流氓无赖,好在以她的功夫而论,那些糙哥莽汉自然不在话下。在运河乘舟而下时,遇到河匪打劫渔船,双夕夕本就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当场出手打死几人,剩下的见她出手不凡,全都钻入水中逃脱。她不知这些河匪都是水龙帮中的人物,当时漕运盛行,水龙帮便在运河上做着打家劫舍的买卖,专抢过往船只,恶名远播,已是江湖首屈一指的黑道帮派。 双夕夕虽然逞一时之快,但毕竟江湖经验不足,被人暗中在酒菜里下了迷魂药。幸得金问疾恰巧路过,这才将她救了。问起她此行目的,双夕夕只说师命难违,其余便是顾左右言他。 早在杀牛岭收服异兽毕方时,金问疾就曾见她绑了伍拾玖,知道是十里夫人命她所为。但时隔几个月,这女娃儿还说“师命难违”,这其中难免引人猜疑,金问疾活了一百多岁,于这儿女情长一看便知,见这姑娘说起伍拾玖时神态忸怩,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下也不细问,一老一少为伴,一路南下。 金问疾在江湖上威名远播,不少帮派的领头人物或多或少都受过百岁问疾的恩泽,因此这一路倒也没再发生意外。两人来到破釜涧时,无巧不巧正遇到肥爷和伍拾玖斩杀蠃鱼。 女孩家毕竟面皮薄些,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却又怕见到他,待躲在暗处听到金问疾问伍拾玖是不是喜欢自己,感觉呼吸都要停止。可那傻子却连连矢口否认,心中一时又空落落的,转身就想离开。 月光掩映之下,双夕夕直奔到一处湖边码头才慢了下来,顺着一条栈道款步而行。伍拾玖追到她身后,见背影娉婷,却又不失轻盈灵动,正是自己心中牵挂的那个白衣少女,忍不住叫道:“等一下,双姑娘……” “伍公子心系天下苍生,来找我一个无名小女子做什么?” 伍拾玖想说,这些日子我经常想起你,话到嘴边,突然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张口便道:“跑了这半天,你饿不饿?” 双夕夕噗嗤一声乐了:“饿了又怎样?这里可没有什么沙棘果。”说完又觉得不妥,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好在夜色已深,倒也看不出来。 伍拾玖挠了挠头,嘿嘿一乐,两个人沿着木栈道朝湖心走去,栈道尽头是一座小凉亭,两人来到亭中,一阵寒风吹过,颇有凉意。悄立良久,伍拾玖道:“双姑娘,金老前辈说,你只服过一枚相柳蛇胆,恐怕会有些毒性,你自己有感觉么?” 双夕夕幽幽叹了口气:“我这条命本就是师父捡来的,今后死一次和死两次,又有什么分别?” 伍拾玖急道:“不不,双姑娘,你千万别说这么说,你千万不能有事?” 双夕夕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有没有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只管去完成你的大事吧。” 伍拾玖道:“有关系有关系,是我为了救你给你服下的蛇胆,我不知道这蛇胆必须服用两枚,我……唉……我这可不是害了你么。” “原来伍公子是担心我死了会受到牵连,那么我今日就对伍公子承诺,承蒙公子相救,双夕夕捡回一条命已是不胜感激,今后是死是活与伍公子再无关系,你看这样可好。” 她初时见伍拾玖关心自己安危,心中颇为感动,后来听他说出那番话来,不由得有些失望,自己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与他相遇,一见面,却净是些不冷不热的话,一颗心当真是五味杂陈。 伍拾玖张了张嘴,好想说“你万一有事,我怎么办?”可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还是想办法帮你解毒吧,金老前辈在这里,我们问问他,或许有什么办法?” 双夕夕别过头去,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再说话,两行清泪缓缓而落。夜色中伍拾玖只道是她感怀自己的伤势,不愿说话。 两个年轻人,明明怀着一般的心思,却又碍于各自的颜面,将那相思之情深埋于心,只是不肯吐露给对方。此时一弯明月渐起,挂在天边,皎皎濯濯,时而被乌云遮了,从云端探出一个尖角,像极了欲语还休的样子。 二人各怀心事,沉默良久。蓦地那木栈道似乎晃了一下,接着又晃了一下。伍拾玖最先警觉,发现水中一道波纹迅速滑了过去,接着又返回来,围着木栈道来回盘旋。 “双姑娘,水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伍拾玖正要过去查看,却见双夕夕盯着湖水,像是定住了一般。他凑近了一看,心中耸然一惊。原来那水面之下,隐隐有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正盯着他们。 双夕夕轻声道:“你先慢慢后退,然后用最快的速度上岸。” “不行!我走了你怎么办?” “快走,这便是另一条相柳,和咱们在沙漠见到的那条一样……” 话没说完,就见一颗硕大的蛇头缓缓浮出水面,紫色的信子吞吐不定,渐渐地,上半截身子露出水面,借着月光看去,手掌大小的鳞片闪闪发亮。这条巨蟒远比他们在沙漠中遇到的那条大得多,单只一颗脑袋就足有两人粗细,脖颈两侧各长着四个粗大的气孔,发出“嘶嘶”的声音。 第十六章 深涧凶蚺 下 两个人正全神戒备,却听身后“喀嗤嗤”一阵响,通往岸边的木栈道被那巨蟒用尾部拍碎,只剩脚下这小小的湖心凉亭可以容身。双夕夕手一抖,两条通灵鞭的鞭梢悄悄昂起,一触即发。 巨蟒的鼻翼一开一合,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接着缓缓移动身躯凑到双夕夕身前仔细闻着,原本长圆形的瞳孔骤然收成一条线。说来也怪,它一靠近,两条通灵鞭竟然瘫软在地,如同两条俯首帖耳的小蛇。 通灵鞭原本能感知主人心意,谁知在巨蟒面前,居然变得如此顺从,大出双夕夕意料。她想运气贯入双鞭,哪知一提气,体内真气竟不听使唤,整个身体更像是被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忽然,一股火焰激射而来,那巨蟒眼神一转,瞳孔猛地放大呈圆形,嘴一张,四颗长长的毒牙露了出来,一口黑水喷去,与那道火焰空中相遇,瞬间化为烟气,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焦臭味。却是伍拾玖见双夕夕危险,运起火焰掌想要先发制敌。 被人偷袭,那巨蟒勃然大怒,将身子高高竖起,蛇头绕过双夕夕,直扑她身后的伍拾玖。 这一击速度何等之快,伍拾玖几乎来不及眨眼,血盆大口已在眼前。他心念电闪,错步侧身躲过毒牙,左掌为刃,直切蛇身,右掌奋起全身力气,猛拍蛇头,正是先天十二式的“呵壁问天”和“洞烛机先”二式合而为一,这两下均用上了十成功力,重重击打在巨蟒身上。 此时的伍拾玖,早已不是沙漠中笨手笨脚蛮斗巨蟒的懵懂青年,加上《抱玄心经》中的内功心法和先天十二式借力打力之妙,这两掌当真有开山裂石之力。虽然相柳皮糙肉厚,身上又覆盖着厚厚的鳞甲,挨了这两掌,还是被打出几丈开外落入水中,溅起层层巨浪。 伍拾玖见一击成功,赶忙抢步到双夕夕身前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躲?”不等她回答,左臂挽住她的腰肢将她抱在怀里,辨明方向,一提气向湖岸跃去。这一跃几乎有十几丈远,可惜与岸边仍有至少十丈的距离,一口气用尽,两人就要落入水中。百忙中伍拾玖腾出另一手猛拍湖面,“砰”地一声,直打得水花飞溅,借助反弹的力道,再次向前跃出。 眼看就要落在岸边,那巨蟒猛然冲出水面拦住去路,张大了嘴发出“嘶嘶”的叫声,接着迎风一晃,脖颈两侧的八个气孔全部张开,陡然间伸出了八个蛇头,每一个都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长长的毒牙,夜色中看起来格外瘆人。 伍拾玖身在空中无从借力,眼看两个人就要被巨蟒吞入口中,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中传来岩石敲击的响声,一条身影飞扑在巨蟒身上,奋力撕咬。那巨蟒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扭动身子想要摆脱,但被死死咬住了,疼得摇头甩尾。 机会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伍拾玖半空中抬腿就是一招“疾足先得”三连踢重重踢在蛇头上,借着这股力道带着双夕夕飞身纵跃,又是十余丈远,稳稳落在岸边。再看看双夕夕时,一双妙目怔怔地瞧着自己,二人才相遇片刻,却又经历一次生死患难逃过一劫,不由得四目相对,心意相通。 伍拾玖第一次和双夕夕距离这么近,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黑暗中双夕夕明亮的眸子里都是自己的倒影,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一颗心砰砰狂跳,不由得心猿意马,忍不住缓缓向她唇上吻了过去。 双夕夕依偎在伍拾玖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只觉得浑身酥软,闭上眼就要迎上去一吻,双唇眼看就要触碰在一起,忽然听伍拾玖叫道:“啊哟,不好,是石生!”她身子一歪,险些站立不稳,真不知有多扫兴。这才想起,湖中还有两头异兽在缠斗。 原本紧张的一颗心,猛地松弛下来,却不知为何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原来,关键时刻搏击巨蟒保护主人的,正是这些日子始终跟在伍拾玖身边的五尾花豹石生。 在赵景公寺,不默法师圆寂之前,曾将石生托付于伍拾玖。这花豹十分通人性,从不在人群闹市中与主人为伍,只有到了晚上,才会溜到主人的房间里守夜,次日一早便悄悄离开。这一路上,伍拾玖和肥爷走在荒野时,常会召唤石生一起赶路,但只要到了城镇或村庄,石生都会知趣地隐匿行踪,免得惊扰百姓。 这晚石生去主人的客栈转了几圈,发现伍拾玖他们并未回去,便一路闻着气息追了过来,正巧碰到主人遇险。 若论属性,相柳属水,石生正与它相克。虽然巨蟒身躯庞大,但石生却正咬在它脖颈死穴处,让它无法反抗。蓦地,那巨蟒收了八个蛇头,就要钻入水中。倘若真到了水底,石生未必是它的对手。 伍拾玖冲到岸边连连高喊:“石生,快回来!” 石生倒也听话,听到主人召唤,一个纵跃回到岸上,嘴上还叼着几枚手掌大小的鳞片,想是刚才与巨蟒相搏撕咬下来的。 那巨蟒吃痛,加上被石生咬伤,一头钻入水中,划出长长的波纹,朝着湖心方向游去。石生站在水边,不断冲着湖面发出“铿铿”的叫声。 这时肥爷和金问疾也闻声赶来,听说刚才一幕,金问疾沉吟道:“小妮子服过一枚相柳蛇胆,所以那畜生把你当成了同类。”顿了顿又道:“这相柳又名九头蚺,生性狡猾,且雌雄同体,可根据需要自行转化。得想个法子将它除了,不然等它生下蛇卵,孵出小蛇,那可真是为害人间了。” 伍拾玖看了看双夕夕:“刚才那蟒蛇离着你那么近,你怎么不躲不闪?” 双夕夕道:“说起来很奇怪,它只要一靠近我,我身上不知为何就没了力气,甚至真气都提不起来。” 金问疾道:“你服过一枚蛇胆,体内毒性与它起了感应,当真危险之极。若非小娃子出手相救,这次就真要葬身蛇腹了。” 双夕夕看了伍拾玖一眼,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谁要他救,我这条命,还给他就是了。” 金问疾笑道:“罢了,儿女情长先往后放放。你体内尚有余毒,迟早会发作,必须再服一枚蛇胆对冲调和。今后若再遇到那畜生,不是你吃了它,便是它吃了你。” 伍拾玖吐了吐舌头:“原来你命中注定是一条美女蛇……哎疼疼疼……” 话没说完,胳膊上被双夕夕狠狠掐了一把。 当下四个人沿着湖岸搜寻而上,石生在前面引路,寻找相柳巨蟒留下的蛛丝马迹。到了破釜涧西北角上,岸边的草丛不知为何变成了焦黄色,草叶上还挂着黑色的液体,金问疾俯身仔细查看:“这相柳毒性好生厉害,所过之处,草木焦黄。不过它被石生咬伤,恐怕要找个地方藏身养伤。” 四人远远看去,只见相柳经过的地方,草丛中被烧灼出一道焦黄的小路,弯弯曲曲,绵延数里。肥爷道:“坏了,倘若这畜生遇到寻常百姓……” 金问疾道:“咱们须得加快脚步,免得它再伤及无辜。” 大伙儿继续向前,就见那道焦黄的痕迹或在草丛中,或在平地上,时而又钻入山林,但始终不断。沿途有几户人家房屋倒塌,圈养的禽畜也都消失不见,想是被那巨蟒突袭,来不及逃命就被吞入腹中。伍拾玖恨恨道:“这畜生爬行速度真快,我们总是晚到一步。” 四人全都加快脚步,到后来,那巨蟒经过的痕迹便只在密林中蜿蜒前行,算下来,何止逃出百里。四人愈发不解,不知它究竟要去哪里。 这一路奔行,四个人初时还都齐头并进,过了百余里,各自脚程渐分高下。伍拾玖经过这几年历练,加上年轻健硕,功力渐增,跑在最前面。金问疾虽然年过百岁,气血渐衰,但内力精湛,气息绵长,又懂得体能分配,和双夕夕并排而行。肥爷身子肥胖了些,跑出百里已开始气喘,好在石生通人性,不紧不慢地陪着,倒也没有落下太远。 跑出四百余里,前方出现一座大山,山脚界碑上赫然写着“砀山”两个大字,伍拾玖收住脚步,不一会儿其余三人也都跟了上来。 金问疾笑道:“原来到了刘邦斩白蛇起义的地方,这畜生莫非知道自己命绝于此么?” 伍拾玖忽然想起,史书中曾有记载:刘邦押送农奴劳工去骊山修秦始皇陵的途中,路过砀山,劳工借着山势四处逃窜,仅有几十人愿意跟随。按秦律,如到达终点人数不整,包括刘邦在内,全都难逃一死。于是这位秦国的小小亭长心生一计,宣称自己梦中斩杀白蛇,乃是天意,就此宣布起义,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便由此发端。这巨蟒窜入砀山,不知是巧合还是暗合某种深意? 肥爷气喘吁吁道:“看痕迹,这畜生往山顶去了,咱们……咱们一鼓作气……” 双夕夕笑道:“你啊,平时少吃几口,晚上多练半个时辰,也不至于这样。” 肥爷气哼哼道:“我绰号叫什么?” 双夕夕吐了吐舌头:“我倒把这个忘了,这位肥爷请先行一步,免得一会儿被落下太远。” 几个人谈笑间,各自施展轻功往山上奔去。这下肥爷更惨,走两步歇一歇,到最后满头大汗浑身湿透。石生见他走得缓慢,也自行觅食去了。 快到山顶处,那焦黄色的痕迹忽然消失不见,尽头有一座巨大的土丘,长满荒草,看样子好像人为堆砌而成。 几个人围着土丘转了一圈,发现南向的草丛中有一块石碑,石碑年代久远,上面密密麻麻刻着些小字,依稀能分辨出正当中刻有两个大字“隐王”,其余的字体模糊不清,难以辨认。那相柳的爬行轨迹绕过石碑,钻入后面一个巨大的洞中。 伍拾玖从地上捡起一根松枝,摸出火折点燃了刚要进去,被金问疾拦住。 “先别急,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伍拾玖看了看那石碑:“不知道,难不成是一座古墓?” 金问疾道:“隐王墓,就是陈胜之墓。” 伍拾玖恍然:“啊,我知道了,前辈说的是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吧。” “不错,汉高祖虽然斩蛇起义反抗暴秦,但陈胜却是第一个揭竿而起的人,正所谓陈胜虽死,其所置遗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陈胜虽然最终失败被叛徒所杀,但在他的影响下天下各处陆续有响应者起兵反抗。汉高祖称帝之后,追封陈胜为隐王,派专人为他守墓。《史记》曾将他归为世家,并立传写道:陈胜葬砀,谥为隐王。此处是砀山,这石碑上写着隐王,此地十有八九便是陈胜之墓。” 肥爷道:“江湖上摸金校尉曾有言:宁挖十皇陵,不碰隐王墓。自古民间对这位起义领袖十分尊崇,尤其他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是投了很多江湖豪杰的脾性。” 金问疾拍了拍石碑叹道:“想不到隐王之墓竟破败如斯,成了蛇窝。那魏武帝曾派发丘中郎将挖遍砀山汉王陵,以筹军资,不知这隐王墓有没有遭他黑手洗劫。” 伍拾玖道:“在我生活的时代,有人专门喜欢写些摸金校尉盗墓的故事,很多人爱看。”见三人颇为惊讶地看着他,忙道:“可能……可能人们对神秘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吧。” 金问疾摇头道:“原来千百年之后的人们,喜好与我们如此不同。” 伍拾玖还想解释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双夕夕见气氛稍显尴尬,便道:“先不说那些了,想想怎么把那巨蟒赶出来吧?这么守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可耗不过它。” 话音刚落,天上突然落下一张大网,兜头向四人盖了下来。 第十七章 隐王大墓 上 四个人武功不弱,各自退出数丈开外,大网扑了个空。但这机关似乎经过缜密计算,料定逃脱之人下一步去向。四人刚站定身形,忽然脚下一软,就要陷落下去。伍拾玖、双夕夕和金问疾三人应变奇快,稍觉不对立即腾身跃起,肥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哎哟一声陷入一个深坑之中,没了动静。 三个人在空中瞧得明白,刚才他们落脚的地方,看着与平地无异,实则内设挡板,底下有人操控,待人落下,坑道两旁的人一起出手,落下之人只能束手就擒。 三人身形正往下落,从四面八方传来锐器破空之声,数十支雕翎箭一齐射来。双夕夕通灵鞭一抖,将三人一起护住,雕翎箭被逐一挡落。脚刚沾地,不知又触发了什么机关,忽然脚踝上多了三个绳圈,接着双脚一紧,三人被齐齐倒挂了起来。 金问疾身手敏捷,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寒光一闪,绳索立刻被削断。这一番兔起鹘落,若是换成普通人,恐怕早已丢了性命。 金问疾站定身形喝道:“什么人在此设置机关暗中伤人?偷偷摸摸算什么英雄好汉!”就听有人冷笑道:“你们连隐王墓都不放过,暗地里发死人财,就是英雄好汉了?” 伍拾玖听声辨位,见十几丈外有一块大石,石块后露出青色衣衫一角,纵身一跃来到那人藏身之处,抬手就是一掌:“给我出来说话……” 那人没想到隔了这么远,对方竟能一跃而至,已是吃惊,突然觉得一股热辣辣的掌风后发先至,只觉得呼吸都已不畅,心中惊讶之情更甚。好在伍拾玖无意伤他,这一掌只是虚招,那人着地一滚,堪堪躲开,但身上沾满了落叶和泥土,十分狼狈。 伍拾玖定睛一看,见是一个虬髯大汉,浓眉大眼,身形粗壮,刚一站定身形,便嘬唇为啸,就见远处树上、岩石背后纷纷有人现身,都是青衣短打,薄底快靴,用头巾裹成结式幞头,个个手持硬弓,弯弓搭箭对准了三人。粗略一数,竟有百人之众。虬髯大汉一击掌,几个人押着一个胖子走了过来。伍拾玖差点笑出声来,被押着的人正是肥爷,只是被人五花大绑,双刀也被缴了,满头满脸都是泥土,嘴里塞着一块破布,气哼哼地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想是他陷入坑中没来得及跃起,就被人七手八脚摁住,绑了起来。 虬髯大汉用双刀架在肥爷的脖子上道:“三位武功不弱,说不得,只好请你们自己动手把手脚绑了,不然你们这位朋友顷刻间就有血光之灾。” 肥爷怒目圆睁瞪视那人,口中“唔唔唔”不知说些什么。连双夕夕都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肥爷见她这当口还有心笑话自己,气得又是瞪眼又是跺脚。 刚才与那大汉交手,伍拾玖已察觉对方只是身子骨粗壮,懂些武艺招式,但内力平平。此时虽然被百余人包围,心中却也不怕。他看了看金问疾,见他只是眯着眼微笑,不发一言,心想,擒贼先擒王,不如给这些人立个威。当下身形一晃,伸手就往那大汉胸口拍去,这一下将真气贯于右臂,运起火灵诀,掌心“噗”地一下喷出一团火焰。 眼看烈焰滚滚而来,再不躲恐怕眉毛胡子都要被烧着,那大汉撤了双刀忙往后退,谁知眼前一花,接着两手手腕一麻,伍拾玖已站在自己面前,手中双刀不知怎么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一时间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你……你这是什么妖法!” 伍拾玖笑了:“你若不服,咱们再来?”说着将双刀交还给他,往后退了几步。 肥爷见他又把锟铻双刀还给对手,急得唔唔直叫,若不是被几个彪形大汉按住了,恨不能跳起身来。 大汉接过双刀也不说话,挽了个刀花,揉身再上,“力劈华山”直取伍拾玖。肥爷用刀,在一旁看得明白,见他刀法只是战场杀敌之术,招式并不精巧,只是狠辣果决,力大招沉而已。伍拾玖不急于还手,在刀锋中身形游走,两把刀虽被舞得虎虎生风,却连伍拾玖衣服一角也碰不到。大汉心生焦躁,大吼一声,双刀直上直下硬劈硬砍起来。伍拾玖待他一招用老,新招未发力之际,突然踏上一步,两手在他阳池穴上轻轻一拍,正是先天十二式的“未知先觉”。阳池穴属手少阳三焦经,位于手腕背部横纹中,连接肌腱韧带,正是生发阳气,沟通表里的重要穴道。被伍拾玖这么一拍,那人两条臂膀酸麻胀痛,双刀再次把持不住,脱手而出,又被伍拾玖接住,架在脖子上。 伍拾玖笑道:“要不要再比?” 那大汉愤愤道:“妖法也好,武功也罢,输了就是输了,我丁大用岂是反复无常的小儿?这个人,你们领回去吧。” 说着向押解肥爷的几个人一摆手,示意放人。双夕夕走过去忍着笑拔出肥爷口中的破布,还没解开绳索,肥爷就大喊大叫出来:“拾玖你这小子,夺回来的双刀干么又给他!还有你,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笑……” 双夕夕板起脸道:“再咋呼,就把破布给你塞回嘴里。” 这招倒也管用,肥爷立刻闭了嘴,只是气得呼呼直喘。 金问疾道:“你姓丁?” 丁大用道:“在下丁大用,我们在场的这些人,十有八九都姓丁。” 金问疾道:“嗯,是了,如果老头子没猜错,你们是当年汉高祖派驻守护隐王陵的护陵人之后。” 丁大用道:“正是,当年高祖派了三十户丁役在此守护隐王陵墓,那便是在下等人的先曾祖。历经一千两百余年世代相传,到了在下这一辈,已是五十五代传人。” 肥爷愤愤道:“怪不得,你们这机关埋伏可够阴险的。” 丁大用道:“在下等人虽然藉藉无名,但世代守护于此。先祖之命不敢有违,若有人敢打隐王陵的主意,丁某不才,便是豁出性命不要,誓与他拼死一搏!”最后这几句更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周围百余人全都齐声高喊“豁出性命,拼死一搏!” 伍拾玖见丁大用认输放人利落干脆,佩服他光明磊落是条汉子,待见众人慷慨激昂振臂齐呼,心中暗赞:这些人择一事终一生,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千百年来世世代代共同守护一个心愿,冥冥之志方显风骨节操。自己所生活的当代社会,有谁能像他们这样为了一个目标勠力同心,如果少一些薄志弱行,少一些尔虞我诈,少一些功利之心,还有什么困难不能逾越? 他正呆呆出神,却听金问疾道:“各位壮士贲育弗夺,一片碧血丹心日月可鉴,令人敬佩。只是这其中恐怕有些误会,我等四人并非前来盗墓。”说着自我介绍了,又将巨蟒钻入隐王墓的种种情由说了,丁大用这才恍然:“原来你们也是为了那条巨蟒而来。” 双夕夕道:“怎么?你们也知道那巨蟒钻进了墓中?” “这隐王墓四周都布有机关埋伏和暗哨,那畜生经过时触发了一些机关,惊动暗哨,在下这才带着众兄弟赶来,不想却与四位在此相遇。” 伍拾玖道:“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师兄,你也别生气……”见肥爷没好气白他一眼,忍住笑道:“只是这巨蟒生性残暴,我们追来的路上见它吞食了不少无辜百姓,现在它呆在墓室里不出来,该想个什么办法才好?” 金问疾也道:“实不相瞒各位,这恶兽必须铲除,否则等它孵化出小蛇流窜人间,到那时可真是后患无穷了。” 双夕夕道:“不如在墓穴口点了火,用烟熏它出来?” 丁大用摇了摇头:“隐王墓内设计复杂,烟熏未必就能逼它出来。且墓中还有不少壁画和随葬之物,熏黑了内室墙壁,不易复原。”顿了顿又道:“四位看身手,都是武林高人,在下有个法子,不知四位意下如何?” 金问疾道:“愿闻其详。” 丁大用道:“此计并不复杂,只是有些凶险。” 汉代王陵,推崇“事死如事生”的礼制,认为人死了神灵还在,墓室中往往按照死者生前饮食起居的标准建造。刘邦尊陈胜为隐王,所修陵寝中,前庭、照壁墙、寝殿、便殿、回廊等一应俱全。因设有丁役看守,墓门并未完全封死。丁大用拿出一张牛皮摊开,众人见那皮质泛黄,边角磨损,想是历经数十代守墓人交接所致。 丁大用指着地图一角:“从墓门进入甬道,大约走三十丈,左右各有两间耳室,堆放着高祖皇帝封赏隐王的物品。南北耳室虽长,但却狭窄,蟒蛇一般都会将身子盘起,我听哨探说,那巨蟒身子粗大,前所未见,如此推断,这畜生定不会呆在耳室中。” 说着又向前指:“这里是中室,此处空间宽大,四周墙上机关众多,若无人带路,踩到致命消息处,牵动所有机关,整个中室陷落,连同隐王墓一起坍塌殆尽。” 双夕夕吐了吐舌头:“若没有你们指引,我们自己贸然闯进去,还真不好说后果如何。” 伍拾玖道:“确实,那时候不管你武功多高,都跟着隐王一起被埋在地下了。” 丁大用道:“这就是曹贼虽然挖遍砀山梁孝王陵墓群,却始终不敢来动隐王大墓的原因了。”接着一指地图的另一端:“再往后,就是后室,这里放着棺床。当年到底要不要搭建黄肠题凑,负责修建陵寝的大臣曾争论不休,最终高祖皇帝力排众议,尊陈胜为张楚帝业开创之人,准建黄肠题凑。” 伍拾玖道:“黄肠题凑据说是很多盗墓贼的无解之局,有了它,应该能让不少贼子知难而退。” 丁大用皱眉道:“后室搭建黄肠题凑,会占用很大空间,那巨蟒应该不会挤在这里。再往后便是回廊了,回廊比耳室还要狭窄,沿后室外围一圈,也不适合巨蟒久居。” 接着一指中室和后室之间:“这里是渗井,用于分流墓穴中的地下水。砀山雨水较多,地下水活跃,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渗井下面极有可能已经冲刷出一大片水潭,这么看来,这畜生最有可能呆的地方,便是这渗井之下的水潭。若想到达此处,必须经过机关重重的中室。千百年来,我们只是奉命守墓,谁也没进过墓室,因此心中实在是没底。” 伍拾玖四人面面相觑,均想墓中漆黑一片且不说,还有各种机关埋伏,此战着实凶险。但目前来看,也只好全力一搏了。 第十七章 隐王大墓 中 当下丁大用带着十个硬手,每人都穿戴好盔甲护具,手持盾牌利刃,斜挎硬弓。又有人带了一张铁网,网上挂了不少倒刺,用来捕捉巨蟒。一切收拾停当,丁大用手持火把当前引路,伍拾玖金问疾等人紧随其后,众人鱼贯而入。 一进墓门便是甬道,大约可并排经过四人。只见墙上、顶上、地面上画着无数双眼睛,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那些眼睛仿佛都在盯着自己,不由得让人后背发凉。 再往前走,甬道尽头果然分出两条狭长的暗室,里面影绰绰地堆放着一些物品,都是些盆盆罐罐的生活用品,落满灰尘和蛛网,看上去年代久远。众人心想,这大概就是南北耳室了。 丁大用并不停留,手持火把继续前行。又走出几十丈远,他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从怀中摸出一枚火光弹,用火把点着了,沿着地面向前滚动。才滚出不到一丈距离,忽然从一旁的石壁中伸出一柄巨大的石锤,砰的一声,将那火光弹砸成粉末,火星四射。 众人全都一惊,看来前方便是中室,此处果然机关了得。 丁大用此刻也已额头见汗,因为这墓室他们从未进来过,接下来还有什么埋伏,他也没有十足把握。此时随行的人拿出八个钢锥,依照八卦形制,在乾、坤、坎、离、震、巽、兑、艮八个方位砸入石壁中,接着又在八个钢锥之间缠绕着什么。 伍拾玖不解,刚想发问,却听金问疾道:“这想必就是守墓人八方橛了。” 丁大用道:“正是,如果将八个铁锥之间系上五行丝,就能连成一张网。” 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块扔过去,就见火光四溅,那石块被切成了几块掉在地上。 丁大用道:“这五行丝用金、银、铜、铁、锡五种金属锻造而成,坚韧无比,肉眼几乎很难发现,是丁家老祖宗留下来的。倘若墓穴中有异物出逃,这八方橛和五行丝便可拦截。” 伍拾玖道:“万一我们要撤退,岂不是也被大卸八块啊?” 丁大用道:“各位放心,我们在东南角的艮卦方位留下一人多宽的出口。大家看……”他用手里的钢刀轻轻一碰,系在八方橛之间的五行丝骤然一亮,一张八卦图显现了出来,只不过在艮卦方位留着一个较大的缺口,足够一人穿过。 伍拾玖和双夕夕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想这些人不愧守了一千多年的墓,确实有过人之处。 丁大用又指挥着几个人在中室出口将那张巨大的铁网铺在地上,设成机关,以防巨蟒受惊逃窜而出。 一切安排妥当,他又拿出一枚火光弹,点燃后奋力向前扔去,火光弹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在地上。忽然从旁边的墙壁中伸出一把大刀直劈而下,“当”地一声砍在地面,火星迸溅。 火光弹落下的位置,正好处于中室的西侧。 丁大用道:“众位请看,这中室的地面按照八卦八门的方位设计排列,我刚才之所以将火光弹扔到西面,就是想试探一下那里的机关。” 金问疾道:“西方兑位,五行属金,是惊门,怪不得会有大刀落下。” 肥爷叹道:“设计隐王墓之人想必精通五行八卦和奇门遁甲之术,若是一般盗贼贸然闯进,不知要在这中室里死多少回了。” 丁大用指着右侧的一处入口道:“这里是乾位,也是开门,乾卦是八卦之首,我们从这里进。只要能进入艮宫生门,找到关闭机关的关键所在,便能成功。所以大家一定要跟好我,千万不可自行乱走。”说着,小心翼翼用一只脚踏上乾位,试了试力度,见无丝毫反应,大起胆子踏上另一只脚,确认此处安全,这才沿着乾位一步一步走去。 众人沿着他踩过的足印,亦步亦趋试探着前行。才走出十几丈远,墓室内忽然“轰隆隆”一阵摩擦碰撞声,整个地面旋转了起来。 丁大用脸上变色,叫道:“不好,墓室中八门方位变幻,我们进死门了!” 伍拾玖等人看看脚下,不由得一身冷汗。原来整个地面是活动的,想是有人踏入后触发了重力感应,脚下的巨型八门图发生位移,堪堪将众人挪到了死门的方位。 死门位居中西南的坤宫方向,属土,主万物生死,但这次位移,死门进入离宫,乃大凶之兆。 伍拾玖担心双夕夕安全,四处观望想找到她的方位,却听她一声尖叫:“啊……这是什么东西!”原来一只荧光色的虫子爬上了她的脚面,女孩家最是怕这些小虫,忍不住连连跺脚将虫子踩死。 丁大用道:“别踩死它……”话没说完,就听四周“沙沙”一阵响动,成百上千的荧光色虫子从各处墙角缝隙里爬了出来。每只虫子足有半个手掌大小,通体发着荧光,有人高声叫起来“是蝎子,会发光的蝎子!” 双夕夕、肥爷等人纷纷亮出兵刃,连踢带打,爬到近前的蝎子虽然被击打出去,但很快又有大批的荧光蝎爬了过来。 丁大用喊道:“用火把,用火把……”说着将火把朝前一递,果然,蝎子怕火,立刻远远避开。 但几枚小小的火把却如何阻挡得了上千只蝎子?不一会儿,墙面上,墓室顶上也都爬满了蝎子。有的蝎子从顶上掉下来,恰好落在一人的脖子上,立起尾针狠狠地蛰了一下。那人“啊哟”大叫一声,抓起蝎子扔到地上,刚想用脚去踩,却觉得一阵钻心的刺痛直达心脏,直疼得捂住胸口,豆大的汗粒滴了下来,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手中的火把甩出老远。 这时群蝎蜂拥而上,趴在那人身上开始吸血,片刻间就将他吸食得只剩了一堆皮包骨。 双夕夕一把拉住伍拾玖拽在身边,冲其他人叫道:“大家向我靠拢……”说着甩开两条通灵鞭,舞动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将众人保护在中间。荧光蝎冲上来上一批,就被通灵鞭挡开。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双夕夕内力再长,也有用完的时候。 伍拾玖道:“丁大哥,你说这蝎子怕火?” “是,蝎子怕风,也怕火。” “我知道了。” “你……你要干什么?”双夕夕声音发颤,生怕他做出什么冲动之举。 伍拾玖一笑,提一口真气,内力贯注双臂,喝一声:“开!”一招“先声后实”,从双鞭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双夕夕的双鞭几乎舞动得滴水不透,他竟然能从缝隙中全身而出,先天十二式之妙,让在场众人无不惊讶。 荧光蝎见有人钻出圈子,纷纷围了上来。伍拾玖力贯双臂,运起火灵诀,一招开天见日,双掌抡开,只见数团火焰向着蝎群烧去。 毕方火囊的阳刚之气何等灼热,再加上伍拾玖不断修习《抱玄心经》,此时的火焰掌早已非同小可,他内力绵长,火焰不断喷出,霎时间将一半的蝎子烧死。这些荧光蝎原本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墓穴中,终日不见阳光,此时被火焰掌一番炙烤,早已耐受不住,其余的蝎子掉头逃窜,不一会儿跑了个干干净净。 众人这才长出一口气,肥爷手扶墙壁道:“这墓中古怪真是不少……” 丁大用大惊:“别碰墙壁……” “壁”字刚一出口,墙上突然出现一个小孔,猛地刺出一支铁戈,矛头擦着肥爷鼻尖而过,当真是凶险到了极点,再偏一寸,肥爷哪有命在?那长戈一击不中迅速缩回墙壁。接着数十支长戈从墙壁中刺出,一屋子人左躲右闪,被打了个手忙脚乱。丁大用随行的人中,有三人被刺中,所幸不是致命之处,但也鲜血长流不止。 这一轮攻击后,整个中室地面再次旋转起来,众人被甩向东侧。丁大用叫道:“小心,这次到了伤门。” 伤门原居东方震宫,五行属木。但这次伤门进入坎宫,生旺大凶。 一阵阴风吹来,众人的火把依次熄灭。 没等大伙拿出火折,就听隆隆声响,接着几个人“嗯”、“嘿”连连闷哼,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到,远远飞出摔在地上。 伍拾玖刚叫了一声“双姑娘……”,黑暗中一股劲风扑面,有什么东西猛扑过来,他不暇思索,一招呵壁问天伸掌拍出,但觉着手处质地粗糙,似乎是一根滚圆的木头,撞击力道极其猛烈。 伍拾玖运起先天十二式,侧步转身借力化力卸掉冲击力道,将圆木轻轻放在地上,只听耳边“啊哟”之声不绝于耳,想是多人未及闪避被圆木撞伤,不由得心中大急:“双姑娘……金老前辈、师兄,你们在哪……”他生怕双夕夕受伤,声音发颤,几乎不能自已。 忽然,耳边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我跟着你呢,别担心。” 黑暗中伍拾玖一伸手,正巧握住了双夕夕的一只手掌,只觉得柔滑细腻,一颗心稍稍安定了些。 蓦地,一阵金属交鸣,擦出几星火花,借着微弱的火光,伍拾玖迅速扫视一圈,发现丁大用趴在地面上,肥爷双刀摩擦,发出微弱火星,和金问疾背靠背警戒。其他几个人却没这么幸运,被圆木撞翻在地,口喷鲜血,不知道是死是活。 这时仍有圆木不断射出,有的圆木撞在对面墙壁上,不知又引发什么机关,整个中室里锐器破空之声、风声、撞击声、重物落地声“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伍拾玖听风辨位,拉着双夕夕一步步躲闪着,黑暗中丁大用高声叫喊:“死、惊、伤三门全被触发,中室快要陷落啦!大家卧倒、卧倒!” 伍拾玖拉着双夕夕连忙一起卧倒在地,隐约觉得支撑身体的左手手指滑进了几个弯弯曲曲的凹槽之中,他拔出手指再一摸,似乎摸到了一个字,起初也没在意,但字的一笔一划深深刻入地面的石板中,摸来摸去好像是个“很”字去掉双人旁。他猛然想起,这不就是八卦中的“艮”么? “丁大哥?” “伍公子,我在这里,你怎样了?” “我摸到地面刻着一个艮字。” “啊……那是艮宫,是生门。” 伍拾玖一听,惊喜不已:“我该怎么做才能救大家?” “你再摸摸附近地面,可有方孔之类的凹陷之处。” 黑暗中,伍拾玖伸出双手到处摸索,好在此处位于生门,那些机关暗器一时半会儿伤不到他。偶然间,就在“艮”字旁边一尺的地方,伍拾玖摸到了一个方孔,大约一寸见方,不由得欣喜若狂:“丁大哥,我找到了,有一个方孔……” “大家想办法亮火折,快点亮火折……” 黑暗中陆续亮起五朵细小的火光,墓室中活着的人,只剩了伍拾玖、双夕夕、肥爷、金问疾和丁大用。 丁大用手指北侧方位:“那里!” 第十七章 隐王大墓 下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隐隐约约似乎有一柄长戈立在地上。 “那就是陈胜当年起义用的长戈,北侧是休门,位居坎宫,怎么想办法拿到它。” “我去……”伍拾玖纵身一跃,扑向那杆长戈。哪知身在半空,突然石壁中一柄巨大的石锤兜头砸下,伍拾玖无处借力,只能举起双掌硬接这一锤,眼看就要被砸到地上,两条长鞭伸了过来,卷住石锤向一侧用力拉扯,却是双夕夕见伍拾玖危急,奋不顾身扑上去营救。 便是这么一顿的工夫,伍拾玖以最快的速度落地、拔出长戈、纵身回到艮宫方位。 “用长戈的矛头插进方孔,按逆时方向拧……”丁大用此时已是声嘶力竭。 伍拾玖不假思索,按照他说的法子奋力将长戈的矛头插入方孔中,向左旋转。 只听“咔咔咔”一阵猛响,整个地面停止旋转,砸出的石锤、刺出的长戈纷纷停住不动,整个中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机关埋伏终于停了。 几个人点亮火把,丁大用走过来看那杆长戈,见是纯铜质地,虽然历经千年生了不少铜锈,但上面刻着的篆体金文依旧清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正是陈胜建立张楚政权之前所说名言。丁大用当即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泣不成声。 此战虽然损失惨重,但中室这一关终于过了。几个人安慰丁大用一番,起身继续前行。过了中室,地面上出现一个大坑,底下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丁大用摸出一枚火光弹点燃,扔进深坑,众人这才看清,这是中室尽头一个渗井,用于分流墓穴中的地下水。果然就像丁大用预测的那样,一千多年来有水不断渗入,在坑底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潭,水潭四周有一些岩石,因为长年被水流冲刷,显得十分光滑。火光弹掉落在岩石缝隙中并未熄灭,映衬得一潭水绿油油的,深不见底。 伍拾玖见双夕夕忽然间面色惨白,脸上渗出了汗珠,忙问:“你怎么了?” 双夕夕道:“我体内真气乱窜,忽然不受控制。如果猜得不错,那畜生就在这里。” 肥爷道:“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处岩石岸边,有一堆白色的椭圆形物体。金问疾道:“这便是我要找的药引子了。” 原来,那些白色椭圆形的物体,正是相柳的蛇卵,每一个看上去都有成人的脑袋大小。伍拾玖惊讶道:“乖乖,这家伙果然雌雄同体,自己会变性,下了这么多蛇卵,这些蛋可不能留着为祸人间。” 说话间几个人跳入坑底,金问疾等人去查看蛇卵,丁大用从怀中摸出几枚震天雷。宋朝时期,火药已经运用于军事战争,武林中更不乏制作火药爆炸物的高手或帮派,这震天雷便是其中一种爆破专用的火药武器。 丁大用点燃两枚震天雷,待引信快要烧完,猛地扔进水潭之中,众人赶忙蹲下身,只听砰然巨响,潭水被炸起一丈多高。 双夕夕忽然抓住伍拾玖的胳膊,呼吸愈发急促:“它……它不在水里……” “不在水里?那它……”话没说完,伍拾玖感觉脑后一股凉风吹来,接着一股腥气,心念电闪:不好,巨蟒就在身后。 那相柳巨蟒正在二人身后,黑暗中一张血盆大口已完全张开,眼看就要把他们吞入口中。 伍拾玖搂着双夕夕的腰拼命向前一跃,另一手运起十成功力,催动火灵诀向后猛拍一掌,借着一正一反两股力道,带着双夕夕窜出几丈远。 巨蟒此时正在岸上守着蛇卵孵化,见有人来,便躲在了暗处,伺机而动。双夕夕曾服过一枚相柳蛇胆,血液中立时生了感应。巨蟒正打算从背后偷袭吞下二人,却被伍拾玖一掌打在脑袋上,猛然记起几天前曾在破釜涧水中被人以同样手法重击,一时忌惮,不敢追赶。瞥眼间却见金问疾肥爷等人正在逐个敲碎蛇卵,不由得大怒,昂起身子将头一晃,气孔中伸出八个脑袋,一齐露出獠牙扑了过去。 丁大用将怀里所剩的六枚震天雷逐个点燃,看准时机一一扔进蛇嘴里。他手法和时机掌握得极准,砰砰砰六声巨响,那巨蟒的六个脑袋被炸碎,肉末飞溅,只疼得满地翻滚。 肥爷趁此机会抢上一步,举起双刀砍去,锟铻双刀何等锋利,寒光一闪,一颗蛇头落地。金问疾抽出长剑,出手如电,只一削,又砍掉一个脑袋。转眼间,九头蚺的八个附首全被破坏,扭身爬出渗井洞口,就想往墓穴外逃窜。 几个人跃出井口追上去,却见巨蟒的上半截身子挂在空中一动不动,走近一看,原来它先是触发了铁网机关,勉强拖着窜出一段距离,又被八方橛上的五行丝拦住。九头蚺再凶悍,毕竟是血肉之身,一颗脑袋被五行丝切成了数瓣。 回想刚才一场恶战,大伙儿仍然心有余悸。丁大用带来的十个兄弟竟无一人幸存,不由得声泪俱下,这些人都是守墓人之后,却不料最终惨死墓中。众人想帮着将尸身抬出去掩埋,丁大用坚决不肯,他们一生只为守护隐王大墓,死后埋进墓中,倒也魂归所愿。 随后,众人帮着将中室机关复位,金问疾剖开蛇腹,取出蛇胆给双夕夕服下,自己又去包了一枚蛇卵,将其余的捣碎破坏殆尽,一行人这才离开隐王墓。 走出墓门,东方刚见鱼肚白。草木还挂着白霜,有几只画眉婉转啼鸣,林中白雾氤氲,空气清新,众人狠狠吸了一口,顿觉身心舒畅。 丁大用嘬唇为啸,呼唤其余兄弟,半天未见有人回应,正疑惑间,却听不远处有个声音丝丝袅袅传了过来:“夕夕,我叫你去请伍公子,却为何半年过去杳无音讯?” 双夕夕脸上瞬间变色,变得惊恐、慌张、不安起来。那声音又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有了良人,便忘了我交代你去做的事么?”声音柔媚如丝,靡靡盈耳。 金问疾喝道:“海棠多,出来说话!”这一声如同裂帛,打破了黎明的寂静,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哟,我道是谁,原来又是金老爷子。诶?九哥,你说怪不怪,咱们每次千辛万苦找到通灵使者,却为何每次金老爷子也在?是巧合么?” 金问疾笑道:“我道十里夫人为何说话如此夹枪带棒,原来是你男人也到了,行了,别在这遮遮掩掩,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四周树顶上纷纷跃下几十个人,伍拾玖“哦”了一声,认出这些人服饰与观音龙象寺中所见的那些人一模一样,都是褐色长袍,胸前绣着一个斗大的“许”字。当先一名男子身高九尺,面如朗月,双目炯炯有神,鼻梁高挺,一部短须精剪过了,显得十分干练。他右首站着的,正是十里夫人海棠多,左首站着的,是一名黑衣老者,面色铁青,一双扫帚眉垂下眼角,撇着嘴,一副清高傲慢的样子。 十里夫人走上前几步,笑道:“伍公子,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见。多谢你这段时间对小徒的照顾。”说着瞥了双夕夕一眼:“怎么,还要我请你过来么?” 双夕夕见到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听她召唤,立刻乖乖地走了过去。 “这就对了嘛,既然你和伍公子在一起,我便当做你完成了任务吧。” 伍拾玖知道她们是师徒关系,心里虽不舍双夕夕就此离开,却也没什么办法。只是这些人身穿“许国”服饰,显然和杀害观音龙象寺万四法师等僧侣有关,这件事却不得不问个明白。 “喂,我问你,几个月前,你们是不是去过观音龙象寺?” 当先那面如朗月的男子冷冷看了伍拾玖一眼:“是又怎样?” “万四法师和其他僧侣……” “是我们杀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先曾祖大许国天寿昭烈皇帝,宇文化及,我是他老人家第十七代传人,宇文九骨。” “你是破野头的后人啊?”伍拾玖专业便是历史,知道宇文化及本姓破野头,鲜卑人。只不过他的父亲曾是宇文家族的仆人,自己改了姓名叫宇文述,后人便以宇文氏自居。这宇文化及阴险狡诈,杀死隋炀帝杨广,自立为帝,只可惜没几天就被农民起义领袖窦建德砍了脑袋。 宇文九骨平生最恨别人提及先租的姓氏,破野头的称呼实在难听,且只是个鲜卑奴隶的常用名,传出去极为不雅。没想到伍拾玖竟然张口就来,不由得怒从心头起,面露杀气:“不要以为你与金老前辈在一起,我便不敢将你怎样。” 伍拾玖双掌一拍:“是吗!我倒要看看你能将我怎样。”说着纵身一跃,一招“先声后实”,左手虚晃,右掌劈向宇文九骨左肩。眼看两人就要交手,左边那名黑衣老者身形一动,避过虚招,单掌中宫直进,拍向伍拾玖胸口。 突然金问疾叫道:“小娃子小心三只手……” 伍拾玖不明白“三只手”是什么意思,只是本能地移身错步,一招“洞烛机先”直取对方面门,仍是抢攻招式。那老者“嘿”了一声,双掌架住来势,却未防伍拾玖下一招变为“呵壁问天”,险些被扣住咽喉。 饶是他身经百战,却也被这番抢攻闹了个手忙脚乱。眼看这年轻人一招快似一招,招招绝妙步步紧逼,先前轻敌之心渐渐收起,凝神提气应对。 一旦认真起来,老者手上招式突变,一时间开合大气,却又见微知著,正所谓无欲观妙,有欲观窍,看上去颇有名门正派的风范,场面上局势立即发生转变,与伍拾玖渐渐平分秋色。二人打起精神,以攻对攻,转瞬间拆了几十招,一旁众人看得眼花缭乱。 又斗了十余招,伍拾玖一招“天粟马角”,掌影飘飘而至,那老者双掌堪堪挡住,只听一个声音闷声闷气道:“打了这半天,连个小娃娃都赢不了,我都快要闷死了。” 那老者道:“你老实待着就是,再有几招我就能拿下这小娃子。” 那声音道:“不行不行,我忍不了啦!” 伍拾玖听着一愣,不知另一个声音从何处发出,眼见那老者双拳分上下而来,两掌一分正要使“雁默先烹”以守为攻,突然老者前胸的衣服中又伸出一双手掌拍来。 这一掌着实出人意料,又快又疾,重重拍在伍拾玖胸口上,“砰”地一声打了个结结实实。 伍拾玖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翻了个儿一样,一股热气从丹田涌了上来,嗓子眼发甜,向后连连倒退十几步,被肥爷赶上来扶住,他赶忙调整气息,将一口血生生压了下去。 就听有人“啊”了一声,却是双夕夕满脸关切看着自己。伍拾玖眼冒金星,几乎站立不稳,耳中嗡嗡直响。 恍惚之间听到金问疾怒喝“黑月明,你又用这下三滥的手段伤人……” 接着听十里夫人叫道:“夕夕,不准去!你现在已是许国公主,将来吐蕃六谷部大首领潘罗支的王妃。” 又听宇文九骨喝道:“宇文夕,你听到没有!来人,将他们统统拿下……” 宇文夕?那不是第三个通灵使者么?怎么会是…… 想着想着,伍拾玖意识模糊,昏了过去。 第十八章 嘉因哲一 上 “醒了醒了,谢地谢天,你总是算做醒了……” 模糊间,伍拾玖听到一个孩童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看了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和尚扶着自己,正端着一碗药汁。那僧人看身形就像个十来岁的孩子,却满脸皱纹,一双眸子精光闪闪。 他想挣扎着起身,不料胸口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直钻五脏六腑,试着调动气息,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真气散在各处,东一块西一块不听使唤。 “你……你是谁?我这是在哪?” 那僧人嘿嘿一乐:“白云先生的徒弟也会被人打成如此伤重。” 伍拾玖听他口音生硬,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还想再问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忽然口中一苦,原来是被灌进了汤药,只喝了几口,便又晕了过去。 睡梦中,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四周烈焰升腾拦住去路。他举目四望,忽然看到纳兰春妮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春妮,你怎么在这里?” 可任凭伍拾玖怎么发问,纳兰春妮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他。忽然一阵风吹过,四周烈焰化为汪洋,一条小船飘摇而至,船上一个白衣少女背对着自己。 “夕夕?是你么夕夕?” 任凭伍拾玖如何叫喊,那少女只是背着身子一言不发。又一阵风吹过,一道强光在天空撕开一个口子,有毕方、相柳、蠃鱼等怪兽蜂拥而出,片刻间周围一片哭叫哀嚎之声。 “别,别这样……谁来帮帮我……师兄?金老前辈?师父……” 也不知过了多久,伍拾玖再次醒了过来,身子摇摇晃晃,四周一片水声,像是睡在一条船上,他赶忙起身,这一次却能自行坐起,只是胸口仍然隐隐作痛。 四下一打量,自己果然是在一条小船的船舱里,掀开舱帘,见有个船家正在船尾摇桨,水声潺潺。见他出来,向他点头微笑示意。 伍拾玖刚要询问,却听岸上有人喊道:“别让他跑了,直娘贼,偷了我们帮主三条不老参,倒要看看这次往哪跑。” 忽然船头微微一颤,似乎有人跳了上来。伍拾玖钻出船舱一看,正是先前喂自己汤药的僧人,这人身材矮小,站起身才到自己的胸口,腰间却挂着一把长刀,几乎超过他的身高。 小船离着岸边有几十丈远,他竟能一跃而至,单是这份轻功已非一般高手可比。岸上那些人个个五大三粗,都穿着黄杉黑裤,似乎同属一个帮派,大概是轻功不济,隔着老远连骂带喊。 冷不丁一支羽箭射来,那僧人一伸手,稳稳握住箭身,仔细看了看,见那箭头上隐隐泛着蓝光,摇摇头道:“小贼毛用毒箭伤人,不是好人,还你们。” 说着一甩手,那箭划出一道尖锐的哨声,噗地一下插在射箭之人的肩头。 按照现在的计量换算,小船距离岸边起码在百米以上,对方能用硬弓将箭射到这么远的距离,这份蛮力已是惊人。那僧人空手接箭,随手一甩,力道竟远超弓弦弹射之力,吓得岸边众人纷纷后撤不敢再放箭,只是连声叫骂。 “你醒了?乖咚个隆,你睡了很久知不知道?” 那僧人见伍拾玖钻出船舱,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扔了过来,伍拾玖接住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棵已经成了人型的老参,看上去竟然眉眼口鼻一应俱全,就连手指和脚趾都清晰可见,几乎就是个微缩的人偶。 “这些天你吃的就是这个,它宝贝得很,是水龙帮的什么什么之宝,可以起生回死……不对,那句话怎么说?” “是起死回生吧?”伍拾玖见他每说一句话都要想好半天,猜想此人不是中原人士。 “对对对,起死回生!宋人的话绕来绕去麻烦得厉害,老是咬嚼字文。” 伍拾玖正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却见那僧人左手持刀,右手掐诀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说完纵身跃入水中,水底寒光一闪,接着浮出水面哈哈大笑:“小贼毛想从水里偷袭,不是我的对手,武功不好,很不好。” 说着纵身跃出水面,轻轻落在船上,身上竟没沾到一点水渍。水里十几个人吓得远远游开,不敢再靠近。 伍拾玖亲眼见到他钻入水中,又在水底与人格斗,跃出水面身上居然不湿,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才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僧人哈哈一笑:“你们白云先生的徒弟也能够,问我干劳什子。” 他走到伍拾玖身边,拿过木盒取出人参:“咬烂它吞进肚里面去,疗伤得很。”接着不容分说,就把人参塞进伍拾玖的嘴里。 那老参辛辣中带有几分香甜,才嚼了几下,一股暖流从丹田缓缓升起。伍拾玖不敢大意,赶忙坐倒盘膝运气。这药材果然神奇,像穿针引线一般,引导着丹田的这股热气周身游走,寻找失散在全身各个角落的真气,找到一处就将它融为一体。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这股暖流越积越大,顺着奇经八脉运转了几个周天,慢慢回到丹田之中。伍拾玖睁开眼,顿时觉得神清气朗,胸口那股堵塞的疼痛感轻了许多。 “敢问大师,到底是何方前辈高人,为什么出手救我?” “这个怎讲啊……”那僧人搔了搔头,露出为难的神色:“要说好多好多的话,我怕不好讲……” 他四下看了看,见船尾有一口小灶,伸手取了几根烧焦的木炭出来,脱下灰白色外套平铺在甲板上,一笔一划地画了起来。 先是画了两个人小人,似乎在比武,他指了指伍拾玖道:“这个是你,那个是老头,你们……打架……对不对?” 伍拾玖回想起失去知觉之前,确实是与一名黑衣老者过招,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记得金老前辈叫他黑月明,想必就是三绝手之一的瘟君吧。” 那僧人接着作画,看上去画了一个女子,被一群人拉着,他看了看伍拾玖,嘿嘿一乐:“这个是你的女人,对不对?嘿嘿,她很关心你,但是他们不让她关心你,把她抓走了……” 伍拾玖心中咯噔一下:“抓走了?她被抓去了哪里?” 谁知那僧人连连摇头:“我没说完,不要把我打断。” 接着他又画了两个人,似乎也在比武,其中一人个子矮小,腰悬长刀,画的正是自己,而另一人,却是黑月明。 “这个人很坏,身上有个小人。我……”说着指了指画中带刀的人,又指了指伍拾玖道:“给你报仇,揍他!” 伍拾玖一愣:“这个人身上长着三只手,可没那么容易对付吧?” “不对不对,你说得不对,他身上有小人,一个很小的人,藏在这里。”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伍拾玖终于明白,他所说的小人,可能就是黑月明身上藏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与人对决时,突然发难伤人。只不过黑月明功力之深,当世被列入三绝手,这矮矮的僧人却将“揍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也不知是不是在说大话。 见伍拾玖听懂了,那僧人接着作画,这次画的,却是两帮人混战,而他自己,去扶躺在地上的伍拾玖。 “我,救你。因为你的功夫是白云先生那个……那个的。我只服一个人,就是白云先生,后来遇到柳自在,我们一见……那个,故人,他也是白云先生那个……哎,讲不好啦,反正因为白云先生,我要救你。” 伍拾玖心想,原来这人对白云先生十分敬佩,见我使用先天十二式,爱屋及乌吧。 “多谢前辈相救,只是我那些朋友哪去了?希望前辈能告知。” “我只救了你,他们去了哪里,不知道。” 伍拾玖心想这人表达能力有限,再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虽然想去寻找肥爷他们,但伤势未愈,有心无力。 说了这半天话,那僧人已是面红耳赤,想是不停地动脑思索如何表达,他中文说得不是很好,只能连比带画,伍拾玖倒也看得明白,忽然想起一事,连忙从怀中掏出《抱玄心经》,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那个名字。 “嘉因哲一?你是不是叫嘉因哲一?” 那僧人原本笑呵呵地看着伍拾玖,忽然瞪大了眼睛道:“对对,我是嘉因哲一,你怎么知道?” “白云先生的这本书中提到过你,说你和奝然大师从东瀛来到宋朝玄中寺交流佛法,你喜欢武学,打败过很多人。” 嘉因哲一两眼放光,显得兴奋异常:“对对对,你知道,你知道就是白云先生知道。”他搓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双腿一蹬,像个小肉丸子一样“嗖”地弹射而出。 此时河面上一片平流雾缓缓而来,漫过岸边的青山,顺着水面爬升再下泄,宛如仙境,嘉因哲一单手抓着长刀的刀柄,两脚踩在刀背上,另一手猛拍水面,那刀就像是一艘吃饱了风的小艇,劈波斩浪急速前行,将贴着水面的平流雾分割成一个太极的图样,这才收了长刀跃上船头,开心得就像个孩子。 “喂,你瞧我画得像不像白云先生的太极图?” “像,确实很像。” “哈哈哈……白云先生知道我啊,我好高兴!” 船家见这小个子和尚像是肋生双翅一般飞来飞去,惊讶得忘了摇桨。伍拾玖心中暗暗钦佩,此人当年能挫败中原武林一众英雄豪杰,确有过人之处。 其实,《抱玄心经》一书中,白云先生最后只写了一行小字“太平兴国八年,东瀛僧人奝然携弟子成算、祚壹、嘉因人等访玄中寺,三弟子嘉因哲一欲求印证武学,挫中原武人无算。”略微提了嘉因哲一的名字,他便如此兴奋,由此可见,白云先生在他心中份量之重。 第十八章 嘉因哲一 中 小船悠悠,逆流而上,顺着运河一路前行。这几日伍拾玖就在小船上休养,嘉因哲一虽然身材矮小,看面容其实已很苍老,只是依然一副顽童的习性,不是蹦到岸上采摘野果,便是钻入水底去摸鱼。 又过了几日,小船驶入应天府境内,河两岸的店铺人家渐渐多了起来,运河中大型货船来往如梭,嘉因哲一有时便呆呆地坐在船头,看着眼前的繁华景象,不时发出感叹:“唉,比我的家乡繁华好多好多。” 这天晚上,小船靠在岸边码头,伍拾玖和嘉因哲一在船舱内和衣而卧,正睡着,忽听岸上有几声夜枭啼鸣,此起彼伏,接着有夜行人飞驰而过。伍拾玖此时功力恢复大半,最先醒来,就听有人小声道:“有个挂洒火的白条猪肉,是份腿儿,今晚溜这路,青了?” 这是江湖黑话,意思是有个穿着扮相不错的文人,看上去像是有点钱财的样子,今晚要走这条路线,杀还是不杀? 伍拾玖不如肥爷江湖经验丰富,只听得一头雾水,但心想深更半夜在这搞些见不得人的名堂,多半不是什么好人。 就听另一人道:“可是海翅子?”(可是做官的吗?) “咱们吃瓢子钱的,管那作甚,一概青了便是。”(咱们做水贼的,管那些干什么,一概杀了便是。) “好,对盘遇上,并肩子。”(好,一会儿遇上了,大伙儿一起上。) 伍拾玖回头看了看嘉因哲一,见他呼吸均匀,睡得正香,便悄悄起身,施展轻功到了岸上。隐隐约约见几个人黑衣人凑在一起嘀咕,心想就是这几个人了,跟上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工夫不大,远处传来一阵马蹄车轮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似乎有什么急事,车夫不断地挥动鞭子,那马四蹄腾空,跑得不慢。 渐渐地,马车来到几个夜行人的藏身之处,就听哧溜溜一声哨响,五个蒙面黑衣人突然窜出,那马受惊,前蹄高高翘起,险些将车夫掀下马车。 “什么人?深更半夜拦住奔马,不要命了么?” 劫匪中为首一人道:“大半夜走我们的盘子,识相的交出身上钱财,饶你们一命,牙崩半个不字,把你们身上的肉一条条割了,扔进河里喂鱼。” 那车夫怒道:“方今太平盛世,哪来的强人剪径?南京晏留守派来的车马也敢拦截!” 几个劫匪同时哈哈大笑,一人道:“就是晏留守自己来了,我水龙帮也不放在眼里,何况你个小小的车夫,弟兄们,并肩招呼。”说完一个呼哨,几人举刀就要上去砍杀。 伍拾玖在手中扣了几枚石子,正要出手,忽听车厢内有人高声道:“怎么水龙帮三教九流腌臜泼才都招进帮里,丑五侯这些年愈发不长进了。” 听声音,车厢内说话的人很年轻,却敢直呼水龙帮帮主的诨号,几个蒙面黑衣人都是一愣。伍拾玖心想,这人口气不小,好像对水龙帮知根知底,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为首的劫匪忙拦住其他人,拱了拱手道:“不知是道上哪位朋友,还请当面说话。” 车厢布帘掀起,一个年轻俊秀的书生走了出来,马灯之下,只见那书生头戴逍遥巾,身穿白色长袍,腰扎玉带,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看上去温文尔雅,冲几个黑衣人一拱手道:“应天府楼小楼,去接一位书院贵客,深夜疾行叨扰各位,见谅则个。” “你是应天府第一神捕楼小楼?” “不敢!” “嘿嘿,你不报姓名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你是楼小楼,这笔账就得算一算了。” “哦?你们要找我算什么账?” “这几个月帮中兄弟折在你手中不少,你说算什么账?” 楼小楼哈哈一笑:“水龙帮这几年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干了不少丧尽天良之事。楼某只抓有罪之人,职责所在,不敢错放一个该死之鬼。” 为首的劫匪怒道:“你今日落单,还敢嘴硬,教你知道我开膛手毛人鬼的手段。”说着右手单刀挽了个刀花,一招青龙摆尾横劈过去。楼小楼身形微侧,正好避开,毛人鬼左手一晃,多出一把短柄剔骨刀自下往上一撩。这一招来得十分突然,楼小楼举起折扇格挡,只听“铮”地一声,溅出几星火花,原来那折扇是纯钢打制。即便如此,他袍袖上也被刀尖划出一条口子,足见对方出刀之快。 这毛人鬼是水龙帮的一名香主,只因左手剔骨刀隐蔽性强,刀速又快,精通短兵相接之道,很多江湖好手栽倒在他手下,有的甚至被开膛破腹,惨死刀下,因此得了个开膛手的诨号。 毛人鬼右手单刀长驱直入,大开大阖,剔骨刀在左手中旋转变换,冷不丁偷袭暗算,一上来占了点便宜。 但几招过后,楼小楼于对方招数和打法了然于胸,一柄精钢折扇上下翻飞。忽然他身形向前一冲,天空似乎打了个闪。毛人鬼单刀举在半空,硬生生停住,两个眼珠凸了起来,几乎鼓出眼眶,嘴里发出“苛苛”的声音,扔了两把刀掐住脖子跪倒在地,不住地剧烈咳嗽。 其他劫匪无不惊讶,都没看清毛人鬼是如何被打倒在地。 伍拾玖在一旁看得明白,楼小楼不知为何突然间动作快如闪电,以极快的速度用折扇点中对方下颌的廉泉穴。 廉泉穴是任脉和阴维脉交汇之处,中者舌根急缩,甚至失语,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被点了哑穴”。只不过他点穴手法怪异,毛人鬼像是被人抽走了功力软软瘫成一团。 “怎么?你们还要再来试试么?” 楼小楼背着双手,目光如电,在其余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我今日奉晏知府之命,有要事在身,给你们点教训,否则就是丑五侯来了,我也一样不客气。让开!” 说着,转身上了马车,那四个劫匪哪敢阻拦,任凭马车疾驰而去。等蹄声走远,这才去看跪在地上的毛人鬼,只见他喉结被击碎,一张嘴瘪了下去,竟然死了。 “快,快去禀报帮主,毛香主折了。”几个人抬着死尸,匆匆忙忙去了。 伍拾玖见不用自己出手,待那些人走远,就想回船上继续睡觉。忽然身后有人轻声叹道:“好多年不来,出了这许多高手。” 把伍拾玖吓一跳,一回头,见嘉因哲一捧着脸坐在路边一块歇脚石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自语。 “前辈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都没察觉……” 嘉因哲一并不回答,只是怔怔地出神:“刚才那个年轻人竟然会闪灵诀,是五六成的样子啊。” 伍拾玖记起,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赏羽洽满曾说过,武学到了巅峰,终究人力有限,但却能借助御灵之术,将天地万物的灵息挪为己用。灵术原本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却又相克。后来嘉因哲一来中土比拼武学之后,柳自在又将御灵术扩充为金、木、水、火、土、风、云、雷、电九种。伍拾玖自己练的,是火灵诀,双夕夕练成的是水灵诀,莽一和尚是金灵诀,莫柒子是雷灵诀等等各自不同,但闪灵诀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前辈,什么是闪灵诀?” “呃……怎么给你讲好呢……” 嘉因哲一说着慢吞吞起身,伍拾玖只觉得眼前似乎电光一闪,嘉因哲一的两个手指已经抵在自己的廉泉穴上,手法、身形与楼小楼一模一样,只是速度更快。以伍拾玖的功力,竟未来得及做出丝毫反应。 “好厉害!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嘉因哲一伸了伸懒腰道:“回去睡吧,半夜被你们吵醒,还困得很。”说完身形一闪,跃上小船睡觉去了。 伍拾玖跟着回到小船,一时睡意全无,独自坐在船尾回想着楼小楼的闪灵诀,思忖应对的招式。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听见蹄声嘚嘚,由远而近,又有人夜间赶路而来。 他年轻好动,好奇心强,便施展轻功再次上岸,藏身一棵大树上。不多时,月光下就见一个中年书生骑着骡子,前面有个小书童牵着缰绳缓缓走来,那书童困得连打哈欠,一个劲抱怨。 “先生啊……晏知府书信中不是说得明白,安排了专门的车马来接我们?可是我们为何非要夜行?岂不是错过了晏知府一番好意?我听说这一带水贼横行,万一……” 中年书生抬高了声音道:“咄,你这乌鸦嘴。哪有什么万一,我就是个教书的先生,又不是高官富贾,贼人找我们作甚?” “我是说万一……咱们就算天亮之前赶到书院,还不是要休整一下,难不成接着就去上课么?” “你啊,便是懒惰!古人寒窗苦读,宁可凿壁偷光,也不愿稍有怠惰。咱们早到一天,便能早一天授课,也免得同书挂念。” 两个人边说边行,渐渐来到伍拾玖藏身之处。 这时一支响箭射在半空,怦地一声炸出朵朵烟花,想是周围有人以此为号调集人手。那书生不懂江湖行规,抬起头喃喃道:“正月十五已过,怎么还有人深更半夜燃放烟花?” 再一看,远处一群人手持火把蜂拥而至,有个粗豪的声音道:“敢问前面可是应天府楼捕头么?” 第十八章 嘉因哲一 下 小书童赶忙上前答话:“不是不是,我家先生只是过路的,因有急事在身,这才连夜赶路,惊扰了各位,还望原谅则个。” “刚才敝帮毛香主死于非命,不知与二位有没有关系?” 说话间,一个五短身材的壮汉带着一群人拦住去路。伍拾玖见那壮汉一双眯缝眼,肉头鼻,两个门牙之间好大的缝隙,一部乱蓬蓬的络腮胡子,看上去面容奇丑,只是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显得内外兼修。 黑夜中忽然遇到强人拦路,中年书生倒也不慌,从容下了骡子,朗声道:“各位好汉请了,在下谋了个应天府书院教席的闲职,因急着去赴任,深更半夜路过宝地,还望各位好汉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罢。” 壮汉问身旁一人道:“你说楼小楼去接一位贵客?” “启禀帮主,正是。” “是他吗?” “回帮主,姓楼的说要接一位书院的贵客,此人又口口声声说要去应天府书院,不知是不是巧合。” 伍拾玖认出那人正是被楼小楼吓跑的水龙帮帮众,听他喊壮汉“帮主”,心想,莫不是他就是水龙帮帮主“丑五侯”?记得赏羽老人说过,十灵先生中,这丑五侯也算一号人物。 果然就听那壮汉道:“我丑五侯尊师重道,从不为难教书先生。” 中年书生拱手道:“多谢多谢……” 丑五侯将手一摆:“哎,你先别忙谢,有些话还需讲在当面。应天府的楼捕头刚才说要去接一个书院的贵客,结果却打死了我一个手下,这笔帐却不得不算。说不得,只好请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倘若楼捕头要找的人不是先生,我们自然会放了你。” 小书童急道:“我家先生可是南京留守晏大人特邀来的,你们……你们就不怕官府怪罪么?” 丑五侯哈哈大笑:“就是晏同书自己来了,我丑五侯要带走的人,他也休想拦住。”说着一摆手,几个人就要上来抓那书生。 小书童护主心切,张开双臂拦住众人:“你们不许碰我家先生……” 一名水龙帮帮众抽出鬼头刀,寒光一闪,小书童的一绺头发被削了下来,吓得面色惨白,上下牙咯咯直响,只是依旧张开双臂,寸步不让。一群人哄然大笑,有人高喊:“先卸了他一条胳膊,再卸他一条腿,看他还敢逞强不。”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啊、啊”两声惨叫,一条胳膊和一条大腿飞过人丛,落在地上。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众人眼睛齐刷刷望向小书童,却见他完好无恙站在原地,只是吓得浑身筛糠一般,不停地抖动。 “什么人?” 丑五侯一个箭步扑向一旁的树丛,接着砰砰砰砰四下交手之声,又连连退了回来,面色铁青道:“尊驾偷了我三颗不老参,又在这里偷袭暗算,到底意欲何为?” 伍拾玖居高临下,看到草丛中藏身之人,正是嘉因哲一。只是他什么时候再次上岸,何时动手砍伤水龙帮帮众,自己竟没注意。就在刚才,丑五侯连出四拳都被他以攻代守轻描淡写化解。 “我看看你的土灵诀好不好。” 嘉因哲一说着,双手一合,蓦地路旁那块歇脚石平地飞起。这歇脚石少说也有四五百斤沉,竟然像自己生了双翅一样飞向丑五侯,在场众人无不吃惊。 丑五侯大喝一声,伸出两掌硬生生接住飞来大石,双脚向后倒退了几步,深深陷入泥土中,伍拾玖见他满头青筋暴起,想是正拼尽全力。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嘉因哲一已站到大石前,单手轻轻一拍,再看丑五侯,整个身子像是一枚铁钉被砸入土中,只剩上半身露出地面,脑袋上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 陡然间就听一声暴喝“开”,那块大石“哗啦”碎成了拳头大小的石块,散落一地。丑五侯从泥土中跳了出来,冲着嘉因哲一挥拳就打。哪知这一拳过去打了个空,后背上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嘉因哲一正笑呵呵地站在他身后。 丑五侯转身飞起一脚,对方又已不见,忽然觉得有人在左耳旁吹气,余光一扫,正是嘉因哲一。伍拾玖看得明白,这两次移步转身,步法之妙,速度之快,前所未见。 打到这个份上,丑五侯心知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一头的热汗也变成了冷汗。 嘉因哲一捡起地上一个碎石块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土,土灵诀不是这么用的。”说话间,手上的碎石块一震,划为粉末,一阵风吹来随风飘散。 丑五侯瞧得目瞪口呆,正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嘉因哲一出手如电,点中他大腿内侧“冲门穴”,还没等他倒下,又在他身上隐白、大都、太白、公孙、三阴交、阴陵泉、商丘等42处大穴一一点过。 这些穴位,都属足太阴脾经,丑五侯体内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血液几乎无法流通,一张丑脸涨成紫色。 他张了张嘴刚要叫骂,却被嘉因哲一捏开大嘴,顺手从路边摘下一棵草棍儿,在他舌头底下的“连舌本、散舌下”连戳两下,疼得丑五侯闭也不是,张也不是,话也说不出,只是抱着下巴在地上“唔唔”打滚。 其他人见帮主几招就被这矮小的和尚制服,都觉得不可思议,有的人连喊“帮主中了妖法,兄弟们上啊,杀了这妖僧……”正要上前解救,哪知举起刀才迈出几步,忽然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几十个人像木偶一样定在原地,却是嘉因哲一嫌他们碍事,随手抓起一把草叶扔出,逐一点中各人穴道。 伍拾玖心道:难怪这人当年力挫中原武林,单凭这一手飞花摘叶的打穴功夫,当今天下能有几个人做到?虽然《抱玄心经》中也有类似的功夫,但他目前只是练习了火灵诀和先天十二式,那些极为高深的功夫因为文字艰涩难懂,还没关注过。 丑五侯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儿,慢慢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从“连舌本、散舌下”等穴位,一直到脚尖“隐白”等穴位,气血逐渐通畅,淤堵酸麻的感觉渐去,一股新增的力量渐生。 嘉因哲一道:“你的足太阴脾没打通,吃了异兽灵丸又不开窍,土灵诀不能用蛮力,不妥,大大不妥。常以此往,会受很重内伤。” 他拿起一块碎石放在丑五侯掌心:“现在用土灵诀。” 丑五侯将信将疑,依照平时运功法门,运起土灵诀,那石块竟然也是一震,接着划为粉末,顺着指缝滑落,不由得震惊不已。 嘉因哲一道:“土生万物,对应足太阴脾经,是气血生化的……的……的祖宗。”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宋人的话不好,你凑合听。” 丑五侯这时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哪有心思笑话别人。嘉因哲一接着又把土居五行正中,与人体脏腑经脉的关系磕磕巴巴地讲了一遍,丑五侯听得连连点头。 “刚才失手冒犯前辈,罪该万死,不知前辈高姓大名,还望赐下。若不嫌弃,请收肖望北为徒。” 肖望北这三个字一出口,树上的伍拾玖心头就是一震:肖望北?肖望北正是《地狱变相图》手绘本线索中备注的第五位通灵使者,没想到便是眼前这位水龙帮帮主丑五侯。 嘉因哲一笑笑,指着伍拾玖藏身之处道:“你还是帮他吧。”说着抬头冲着伍拾玖藏身之处挤了挤眼:“不好意思呵,我看了你的线路图,上面有这个人的名字。” 伍拾玖好不尴尬,再不现身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忙从树上纵身跃下,来到丑五侯面前拱手道:“风火堂弟子伍拾玖,拜见肖帮主。” 肖望北回礼道:“我道是谁藏在树上,听着气息绵长又不事张扬,还以为碰上了厉害的对头。原来是观音龙象寺大败天瘴门的伍少侠,久仰久仰。” 伍拾玖一愣:“啊?你也知道这事?” “伍少侠是方今天下第一位通灵使者,已得白云先生真传,三招两式击退天瘴门帮主,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啦。” 伍拾玖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我这三脚猫的功夫,竟然还有人夸我。这位嘉因哲一老师是从东瀛来的高僧,他才是大神级人物。” 肖望北再次拜倒:“原来是东瀛来的高僧,今日点拨恩同再造,请收肖某为徒。” 嘉因哲一扶起肖望北道:“你以后要做好人、做好事我就很开心了,你们都是通灵人,将来还有大事情,我是闲鹤野云,到处走走玩玩。” 肖望北见他婉拒自己,还想再恳求,嘉因哲一摆了摆手道:“你们聊吧,我要去玩了。这世上还有没有什么高手可以打架,快告诉我啊?” 伍拾玖见他年龄这么大了,还是一副顽童的脾性,知道他说走就走,留也留不住。想想当今世上还能有什么人与他一战? 蓦地想起一个地方。 “有了有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有很多高手。” 嘉因哲一立刻两眼放光:“是谁是谁,快说给我。” 伍拾玖道:“天下武学,都推少林寺为正宗,灵丘方丈一身绝世武功,大力金刚掌冠绝天下,达摩堂、般若堂里更是高手如云,而且和前辈一样,都是佛门弟子,前辈……前辈……我还没说完呢……” 不等伍拾玖说完,嘉因哲一身形一晃,消失在黑夜中。 肖望北问起伍拾玖如何与嘉因哲一遇上,伍拾玖倒也不隐瞒,将自己寻找通灵使者的经历,以及这次被黑月明打伤的情由一一说了,最后不好意思道:“这几天偷偷吃了肖帮主三颗不老参,心里实在是惭愧,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肖望北哈哈大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这种草药虽然珍贵,但终究是身外之物,今日得此奇遇,已是三生有幸,区区几颗人参算得了什么。” 伍拾玖心想,看来这丑五侯倒是个豪爽之人,不知将来合力关闭灵门,愿不愿出力。当下拿出绘本,将他第五位通灵使者的身份说了。 肖望北道:“那是肖某莫大的荣幸了,全天下一共九灵,我便占了一个,伍少侠尽管放心,将来但有差遣,托人捎个信来,肖某出人出力,在所不惜。” 伍拾玖大喜,连连称谢。肖望北又拉着他,非要请到水龙帮一聚。 他们在这边又是动手又是说得热闹,那中年书生却置若罔闻,只是背着手抬头看着月色呆呆出神,倒是小书童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十分好奇,脸上表情跟着不断变化,十分投入。众人正准备离开,这才想起还有他二人在一旁。 伍拾玖道:“肖帮主,不如让这位先生先走吧。” 肖望北看了看二人,摆了摆手道:“嘉因哲一老师既然叮嘱说今后要做好人做好事,打从今日起,肖某在绿林道上便去了恶名,一心向善就是。二位,请吧。” 小书童欣喜若狂,连忙一揖到地:“帮主宽宏大量,不胜感激!” 中年书生不卑不亢,微施一礼,淡淡地道:“既如此,谢过了。”接着不慌不忙跨上骡子,扬鞭要走。 水龙帮帮众见他始终从容不迫,神情倨傲,有的人心中愤愤不平:“一个穷酸书生,什么了不起……” “就是,要不是帮主宽宏大量,此刻哪有他的命在?” “还说什么去应天府书院教书,瞧那样子,八成是落魄书生在那里自抬身价吧。” 那书生微微一笑,只做不知,两腿一夹骡子,径自去了。 第十九章 宁鸣而死 上 一住月余。 伍拾玖知道水龙帮在这一带活动频繁,耳目众多,就托肖望北打听肥爷他们的下落。闲暇时间,肖望北怕他郁闷,陪着逛遍了应天府大小街巷,吃遍各处酒楼。 北宋时期以糯米发酵的低度米酒为主,也有黄酒、果酒、药酒。到了宋仁宗年间,每年光是酒水的税收,就占了全国三分之一。应天府最有名的酒,是桂香和北库。想喝到正宗好酒,便须到运河码头附近的会仙楼。 这天左右无事,伍拾玖自己出门闲逛,前些天喝了一次桂香,唇齿留香一直难忘。他依稀记得路线,自己随看随行,来到了会仙楼。 一进酒楼,酒保、茶博士、烫酒的婆子、帮着取送钱物的闲汉、抱着琵琶的歌女往来穿梭。包房内有酒客大声喧哗行令,大堂上小二忙不迭地端酒上菜,好不热闹。 伍拾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要了些茶水点心,又打了几角桂香酒,自斟自饮起来。一边饮酒,一边留意大堂上的食客。一瞥眼,见一个中年书生独自坐在窗前,桌上备着笔墨纸砚,旁边放着几张写满字的宣纸。他喝一口酒,写几个字,又觉得不好,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中,写写停停,总不满意。 伍拾玖认出,正是那晚赶夜路的中年书生,只是这次小书童却不在身边。伍拾玖见他凝神写字的样子,想起了小时候伏案批改作业的吴老师。那时父母下班晚,放学后吴老师就带他回家吃饭,写作业。后来小学毕业,他就再也没见过。 人生每个阶段都会有难忘的经历和难忘的人,他们深埋在记忆中,总会在某个时刻,因为遇到某个相似的人或场景,不经意间打开记忆的盒子,跳出一些久远却熟稔的片段,让人置身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此时此刻,阳光洒进窗户,仿佛将那书生的轮廓镀上金色的光芒,伍拾玖瞧着瞧着,不由得痴了。 这时,四个年轻的食客说笑着走了进来,坐在隔壁桌上,吵着要歌女、热汤的婆子来伺候,将伍拾玖从记忆中拽了出来。 就听一人道:“文进兄是吕相门生,这次开科取士,主考官再怎么说也得看在吕相的面子上,给文进兄一个功名吧?” 那被称为“文进兄”的,名叫李文进,正准备进京赶考,此刻面露得意之色,大剌剌地在主位坐了,笑道:“当今天下,刘太后把弄朝堂,全凭吕相左右周旋,才有这太平盛世。他老人家势单力孤,我们这些末学后辈,自该为吕相分忧才是。” 另一人道:“文进兄高中皇榜自不必说,将来谋个一官半职,可别忘了在座的各位乡邻发小。” 李文进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有吕相在,便有我李文进的好处。有我李文进的好处,还能亏了各位好友吗?哈哈哈……” 这时茶点小吃已上齐,婆子烫了几壶桂香上来,又有歌女在旁拨弄琴弦,几个人吵吵嚷嚷高声喧哗起来。 忽然有人大声道:“当今内外官署一万七千多人,宗室之外,旁支、异姓、门客都能封荫做官,冗兵、冗官、冗费空耗国家根本,还有人削尖了脑袋想办法吃空饷、占山头、结交朋党,真是国之不幸,民之不幸,天下之不幸。” 李文进等人一愣,觉得这番话格外刺耳,转头一瞧,说话的正是旁边桌上的中年书生,不由得心中有气。 “照这位先生的意思,科考不做官,却又做什么?当今宰相吕夷简大人为国殚精竭虑,我等门生弟子坐视不理,不去分忧解难,这天下就好治理了?” 中年书生头也不回,继续大声道:“开科取士,有能者居之。倘若上至天子,下至宰相公卿,都本着为国选才,为民选官的本意,自然是好事,自然有好官。有些人靠着攀附权贵,一心只想着功名利禄,实则尸位素餐碌碌无为,就算当了官,也是庸官、冗官,搞不好,还会成为百姓唾骂的狗官!” 几个人“嚯”地站了起来,指着那书生道:“你口中不干不净地骂谁?” “谁将来做了庸官、冗官、狗官,我便骂谁!” 李文进气得浑身哆嗦,指着那书生道:“好好好,你叫什么名字,我倒想知道,你这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是何方高人。” 那书生站起身,冲几个人浅浅一揖,朗声道:“在下范希文,在应天府书院谋个教席的差事,满口仁义道德谈不上,但执教为国,不敢误人子弟,一点小小的忧国忧民之心还是有的。” 范希文三个字一出口,酒楼大堂上倒是有一半的人“哦”了一声,伍拾玖心头一震,心想,好巧,竟然在这里遇到历史名人范仲淹。 中年书生正是北宋大家范仲淹(字希文),晏殊在应天府任职时,力邀他主持应天府书院,天下学校,由此而兴,应天府书院因此出了很多人才。此时的范仲淹早已名满天下,就连皇帝赵祯都钟爱他的文章和才华。 李文进等人一听范仲淹自报名号,顿时矮了半截,只觉得说话都没了底气,在这位国学大儒面前,自己那点墨水,还是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于是匆匆结了酒钱,悻悻然去了。 这时门口有人一溜小跑进来,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的信。” 伍拾玖一瞧,正是那个小书童,手里举着一封信,气喘吁吁跑到范仲淹桌旁,端起一碗茶水一饮而尽。 “慢点慢点,你看你冒冒失失,什么信不能等我回去再看?” “是先生好友梅尧臣的信,你忘了吗?上次他写了一封信来,叫《啄木》,你没回他,这不又写了一封来?晏知府说,梅先生大小也是个县令,又是你们的好友……咦?这蜜饯好吃么?”小书童说着,拿起小盘里的点心塞进嘴里,满足地点点头道:“会仙楼的点心真好吃,先生你可真会挑地方做文章,这里闹哄哄的,你写得下去吗?” 范仲淹看着他口中塞满点心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心中不静,就是坐在无人的旷野之中,也是一样心烦意乱。” “我不信先生在这种地方还能心如止水,不然,怎么写坏了这许多张纸?你瞧这满地的纸团……”小书童说着一个个去拣,范仲淹拿他没办法,摇了摇头,坐下打开了那封信。 读了头几句,他面上还有一丝微笑,越读下去,脸色越凝重。 “这个梅尧臣……我正在回他的书信,写到一半便写不下去,心中总是顾念着老友情分,可他明哲保身也就罢了,还劝我也像他一样。你看这句:凤不时而鸣,乌哑哑兮,招唾骂於邑闾。又说:胡不若凤之时鸣,人不怪兮不惊。哼,他是讥讽我明明不是凤凰,却偏偏呱呱地像个乌鸦一般吵嚷,招人唾骂……” 范仲淹越说越是气懑,待读到信的结尾处,忍无可忍,一拍桌案站起身道:“我便是宁可大声告诉世人,哪怕被误解而死,也不愿沉默偷生……大丈夫立于天地,正该如此!” 接着拿起毛笔,蘸饱墨汁,在写了一半的文章后面写下八个字,写完后长长出了口气,仿佛一舒胸中烦闷。 小书童凑过去,一字一顿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先生又出名句了,这八个字可算是先生的写照了,只是……” “只是什么?” “就这么回复梅先生,是不是有点唐突了?他也是为了你好,让你少说话,不要得罪人。” 范仲淹一笑:“若他梅尧臣是诤友,这点胸怀总该有的。” 事实上,范仲淹后来数次被贬,都与这八个字有关。只因他生性耿直,宁折不弯,得罪不少权贵,包括收到回信的梅尧臣,也因这篇《灵乌赋》记恨余生。但也正基于此,才使得他在油腻的官场中出淤泥不染,成就了勇往直前的人生底色,正所谓,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师于来者。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八个字让伍拾玖肃然起敬。小时候上语文课读文言文,他最头疼的便是这些“之乎者也矣焉哉”,没想到有一天,身临其境感受名人金句,竟是如此豪气干云,醍醐灌顶。 “好一个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都说希文先生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一人说着,从二楼雅座走出,踱步来到范仲淹桌前,深施一礼:“在下宇文九骨,仰慕先生已久,不想今日在此得见,幸何如之。” 伍拾玖见到宇文九骨,这些天来心中的猜疑、压抑、焦急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恨不能立刻抓住他好好问问,把双夕夕带去了哪里?又为何成了宇文夕?见他径直走向范仲淹,心中隐隐觉得此人定不怀好意,站起身抢上一步道:“宇文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范仲淹回了礼,刚要答话,却见有人快步走了过来,仔细一看,是那晚替自己说情的年轻人,心中先存了几分好感。 宇文九骨原本在酒楼吃饭喝酒,听到下面有人慷慨陈词,居然是当代鸿儒范仲淹,心中已有拉拢结交的念头,谁知刚一现身,却被伍拾玖打断,心中十分不悦。 “是你小子,怎么?捡了一条性命,一时还没死透,又要来自找没趣不成?” 伍拾玖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把双姑娘怎么样了?” 宇文九骨两眼一翻,冷笑道:“纠正一下,她现在叫做宇文夕,我的女儿,我让她做什么,是我的家事,与你何干?” 就听二楼雅座一个人嘎嘎怪笑:“宇文贤弟,你快告诉他,你的掌上千金已是我的王妃啦,哈哈哈哈。” 第十九章 宁鸣而死 中 伍拾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虎皮大氅的老人,身形魁梧,咚咚咚地走下楼梯,来到众人面前。这人头发胡须都已半白,一脑袋小辫晃来晃去,神情倨傲:“你就是那个什么通灵鸟人?有人说你穿过灵门而不死,从九百多年之后而来?” 伍拾玖并不答话,只是看着宇文九骨道:“宇文先生,双姑娘现在何处?” “嘿,你这小鬼,本王问你话,听到没有?”那老人见伍拾玖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不由得怒目圆睁,就要动手。 宇文九骨道:“这位是吐蕃六谷部武威郡王潘罗支,小子,他问你话呢?” 吐蕃六谷部首领潘罗支曾与宋真宗私交甚好,如今真宗过世,刘太后掌权,这潘罗支隔三差五就来送点贡品,讨要岁币。大宋与吐蕃六谷部之间,关系更为密切。这次进贡之后,潘罗支一时兴起,来到应天府游玩,不知怎么结识了宇文九骨等人。 伍拾玖哪管这些,一双眼只是死死盯住宇文九骨:“我只是想问双姑娘现在何处?你可以选择告诉我,也可以选择不告诉我。告诉我最好,不说我就自己去找。” 潘罗支见这年轻人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怒不可遏,拔出一柄又长又宽的弯刀,兜头就向伍拾玖砍去。这酒楼上人来人往,他不顾人多眼杂,抬手就要杀人。 一旁的范仲淹大喝道:“住手!” 潘罗支一愣,但见这书生大义凛然,不怒自威,这一刀竟没砍下去。 “就算是武威郡王,在我大宋土地上,也该遵循大宋律法。天子犯法,尚与民同罪,何况番邦外员。郡王身居高位,世受皇恩,这点道理难道不懂么?况且这码头周围,应天府官差日夜值守,郡王在闹市行凶,官府焉能坐视不管?就算是当今太后来了,恐怕也抬不过一个理字!” 被范仲淹一番抢白,潘罗支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眼看四周人都向这边看来,他虽不怕官府,但毕竟一张老脸还是要的,冲宇文九骨道:“这些文人真是麻烦,今日酒不尽兴,这破地方苍蝇蚊子太多,改日再聚。”说着,带着几个随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宇文九骨想宽慰几句,又碍于范仲淹在此,见潘罗支离开酒楼,就想追上去。哪知眼前人影一闪,伍拾玖拦住去路。 “宇文先生……” “给我闪开!” 宇文九骨抬手便是一拳,直击伍拾玖右肩。伍拾玖早有防备,左手抱圆带过,右手直抓对方面门,宇文九骨侧步斜身躲过,刚要还手,伍拾玖变抓为啄,直奔自己耳后翳风穴。 宇文九骨又向后避让一步,哪知伍拾玖左手沉肘,小臂上扬,拇指食指呈锁扣状直取自己咽喉,这几下变化实在太快,再往后退,便是范仲淹和那小书童,眼见伍拾玖攻势凌厉,当下也顾不上体面,反手抓住范仲淹向前推去。 先天十二式的精妙之处便在于招招抢攻,步步先机,一旦对方陷入闪避或格挡,后招便源源不断而来,一环套一环,不让对手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范仲淹只是一介书生,丝毫不会武功,被宇文九骨这一推,踉踉跄跄险些摔倒,伍拾玖轻轻稳住他,闪身扑向宇文九骨,心道:从过招就能看出,此人只要于自己有利,就会不择手段。刚才还一副谄媚嘴脸要结交当代鸿儒,现在就拿别人当挡箭牌,双夕夕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爹?又想,这人自称宇文化及后人,宇文化及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谋反篡位,疯狂敛财,兵败被杀时,他那两个儿子也被农民起义军砍了脑袋,不知宇文九骨这身份从哪得来,莫非只是欺世盗名? 他心中想着,手下却丝毫不慢,一招快似一招,十几个回合下来,宇文九骨步伐散乱,左支右挡,竟有些招架不住。 忽然,脑后一阵阴风刮来,伍拾玖只觉得胸口气息都为之一滞,这股力量十分熟悉,蓦地脑中闪出一个人来。 黑月明? 他不及细想,一招“乌有先生”,身子向下一矮,左肘同时向后撞出,带动身体向左一转,不等招式用老,又变招“疾足先得”三脚连环踢出。这招“乌有先生”专为防止身后偷袭,再结合“疾足先得”,正是厉害的杀招,让偷袭之人防了上盘,难防下盘。 谁知身后那人竟似多出一双手,连着数掌,挡住了伍拾玖的进攻。 正是瘟君黑月明。 这次伍拾玖看得清楚,见他怀中露出一个脑袋,那人面容苍白,稀稀疏疏的头发冲天扎起,一张脸瘦瘦尖尖,但皮肤紧致,看模样倒有几分俊朗,一双手柔弱无骨,偎缩在黑月明胸前的衣服中。 伍拾玖忽然想起嘉因哲一说过,黑月明身上“藏着一个小人”,原来就是他怀中这个怪人。他正观察打量,那怪人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十分刺耳:“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还没死?是我的掌力不够沉么?还是这人有不死之身!” 说来也怪,黑月明原本阴沉着脸,听见这怪人说话,脸上立刻露出温柔的神情:“之华,上次你已把他打成重伤,只是遇到了那个小和尚难缠得很,没有机会置他于死地。” 那怪人忽然一脸惊恐地四处观望:“小和尚?小和尚来了么?我不要见到那个小和尚!” 黑月明柔声道:“小和尚不在这里,之华别怕,有师兄保护你,谁也不能欺负你。” 那怪人听了,脸色稍稍缓和道:“有师兄在,阳之华便什么都不怕。” 说着紧紧搂住黑月明的脖子,依偎在他胸前,一脸满足的样子。伍拾玖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心想原来这二人是师兄弟的关系,这怪人像个侏儒一样长在师兄身上,却叫“阳之华”,天底下还有这样奇怪的组合。 黑月明拍着那怪人的肩膀道:“之华,今天就弥补你的遗憾,咱们一起杀了他好么?” 阳之华抬起头,满眼都是柔情地瞧着黑月明,轻声道:“好啊。” 话音刚落,突然手臂暴涨,猛地伸出抓向伍拾玖咽喉。 伍拾玖大吃一惊,虽然他吃过一次亏,一直在暗暗提防,但怎么也没想到相隔起码一丈远的距离,对方手臂突然暴涨,眨眼就伸到面前。本能地一招“呵壁问天”,左手一档,揉身而上,右手单掌为刃直切对方前胸。 还没到近前,黑月明双臂也是一阵咯咯爆响,长出数尺,向伍拾玖攻来。一时间,变成三人对战的局面。只是黑月明师兄弟二人手臂伸缩自如,忽长忽短,让人卒不及防。一个没注意,伍拾玖胳膊被阳之华的长指甲划过,鲜血直流。 又斗了一会儿,伍拾玖渐渐收敛心神,先天十二式的威力慢慢显现出来,内力催动之下,十二式自由挥洒、任意结合,再加上毕方火囊与火灵诀的助力,掌风所到之处,热辣辣地让黑月明二人不敢靠近。阳之华缩在黑月明怀中,脸上渐渐露出惊恐的表情,一个劲道:“火,师兄,火……” 黑月明被他叫得心神不宁,瞥眼看到范仲淹站在不远处正凝神观战,顺手抄起旁边桌上一个茶碗向他扔去。这一掷力道好大,茶碗破空而去,范仲淹哪来得及闪躲,眼看就要砸在脑门上,这要砸中,哪还有命在?伍拾玖闪身错步一招“未知先觉”单手接住,将茶碗稳稳端在手中,一滴水也没溅出。 阳之华叫了一声:“好!”两手一齐暴涨,拿起两根筷子甩手向范仲淹射去,又被伍拾玖一一挡了。黑月明乘此机会招招进逼,一时间把伍拾玖闹了个手忙脚乱。 “范先生,你快走,这里危险……”伍拾玖此刻一边防着阳之华偷袭范仲淹,一边与黑月明交手,局面再次急转直下。 却听宇文九骨笑道:“范先生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大家。” 伍拾玖偷眼一瞧,暗暗叫苦,果然见宇文九骨两只手搭在范仲淹和小书童的肩上,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猛然间,阳之华揣手入怀,不知摸出什么东西来,双手向前一挥,数十根黑针爆射而出。伍拾玖心道不好,自己可以闪身躲避,身后的范仲淹和小书童怎么办?先天十二式中虽然有破暗器的招式,但也需要借助兵刃,自己手无寸铁,该如何是好? 转念一想,就算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他们伤了范先生。当下两手抱圆,将全身真气汇聚两掌,正是先天十二式最后一招“后海先河”。他想以强硬的内力对冲细如毛发的钢针,当真是险中求生,拼死一搏了。 哪知这一招还未发出,冷不丁屋内似乎打了一道闪,一柄折扇飞了过来,将那些黑针尽数打落在地。就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黑伯伯年纪越长,越会以多为胜,以大欺小,打不赢江湖后辈,什么偷袭的手段都用上了。” 来的正是应天府第一神捕,楼小楼。 阳之华原本偎在黑月明怀中,见到楼小楼时,竟然全身发颤,一双眼死死盯住对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像是见到失散已久的故人,张了张嘴,只说了一个“你……”便哽咽住。 黑月明冷哼一声:“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楼小楼笑道:“黑伯伯在应天府的地盘上与人争斗,晚辈不才,却是这应天府的捕头,职责所在,还是要管上一管的。” 这时酒楼单间雅座、一楼大堂的食客听到有人打斗,都探出头来观瞧,四周已经围满了人,早已有人去报了官。 黑月明四下看了看,见有官差已将出口封锁,低头道:“之华,你说怎么办?” 阳之华不知为何忽然眼泪汪汪,直勾勾地盯住楼小楼道:“你……你的师父呢?” “师父忙,这点小事儿,就不劳烦他老人家了。” 阳之华垂首不语,把头钻进了黑月明的衣襟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头来,抬头看了看黑月明,柔声道:“师兄,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黑月明道:“咱们不如走罢。” “等一下,师兄。” 阳之华忽然从黑月明的怀中蹦了出来,站在地上。众人这才看清,他不是个侏儒,只是身材瘦小,像个没发育好的孩子。在他心口,连着一根长长的软管,另一头连在黑月明的心脏处,他往前走了几步,黑月明便须快步跟上,生怕拽断了那根管子。 阳之华快走几步来到楼小楼面前,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嗫嚅道:“我……我能摸摸你的脸么?” 楼小楼愣住。 阳之华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怎么会伤害你呢?”说着又往前凑了几步。 黑月明面露不悦:“之华,你干什么?快点回来!” “师兄,你别怪我,我就想……就想摸摸他的脸……” 楼小楼一摆折扇道:“且住,你再上前一步,楼某可要得罪了!” 第十九章 宁鸣而死 下 在场众人全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不知这矮小的怪人到底要做什么。忽听人群中有人说话:“你们的恩怨,二十年前就已尘归尘、土归土。你又何必念兹在兹,折磨自己呢?” 说话间,一个背着竹篓的老者挤出人群,缓缓走近。伍拾玖见这老者中等身材,须发皆白,一张国字脸方方正正,头戴破斗笠,挽着裤腿和袖口,像是个草编匠人。只是声若洪钟,显得中气充沛。 阳之华见到这人,眼泪再也止不住,嘴角一歪,眼角一斜,像个女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都觉得这怪人一举一动实在不可思议。 黑月明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过来,抱起阳之华,小心翼翼放入衣服前襟当中,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像哄孩子一样不住地劝慰道:“不哭不哭,咱们这就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后就只有师兄陪着你,可好?” 谁也没注意到,酒楼大堂上突然聚起一片水雾,说象水雾,却又如同絮状棉花。 “是云,是云?这屋里怎么会有云彩?”有人抓了一把,那云朵立刻散开,又慢慢聚拢。再看黑月明时,似乎身在云雾之中变得模糊起来,随着云雾越聚越多,他的身影也越变越淡。 楼小楼小心翼翼走上前去用手一推,黑月明的身影化作一团水雾消散。伍拾玖忙回头寻找宇文九骨,发现他也已消失不见。 “不用找了,那是云灵诀,他们已经走远了。”那老者说着,来到范仲淹面前,深施一礼:“江湖野人见过范先生,今日绿林草莽啸聚此间,倒让先生受惊了。” 范仲淹连忙还礼,正要客气几句,身旁的小书童拽着他的胳膊连声催促:“快走吧先生,不然一会儿又打起来,咱们又走不了啦。” 楼小楼也施礼道:“方才路过书院,晏知府已经等待先生多时了。” 范仲淹一拍脑门:“哎呀,我忘了今日约了他,快走快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对伍拾玖施了一礼道:“多谢小友。”与伍拾玖相视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范仲淹一走,看热闹的人也都渐渐散了。楼小楼走到老者身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弟子拜见恩师。” 伍拾玖心道:原来这老人是楼小楼的师父,嘉因哲一说,楼小楼的闪灵诀已有五六成的火候,想必他的师父更加厉害。 那老者扶起楼小楼,见伍拾玖呆立在一旁,招呼道:“通灵使者可有兴趣一起坐坐?” 伍拾玖心中一凛,心想原来这老者也知道我的身份和来历,忙道:“我的桌子就在那边,茶点酒水还没撤,前辈要是不嫌弃,就请到我那边坐吧。” 三个人依次落座,楼小楼问:“少侠尊姓大名?” “我叫伍拾玖,是风火堂座下弟子。” 楼小楼拱手道:“原来是风老先生高足。”指着身旁的老者道:“这位是我师父,江湖人称算博士,闻了一便是。” 伍拾玖吃了一惊,赶忙起身离座,再施一礼道:“原来是三绝手的算博士闻先生。” 闻了一摆摆手道:“快坐快坐,虚名而已。我听说,少侠和阴无阳也交过手,只是我看你这一身功夫却不像传自风胡子?” “晚辈贪玩,老师的功夫只学了些皮毛而已。后来因缘巧合,学了些其他的拳脚招式。” 闻了一笑道:“能学到白云先生的功夫,可不止因缘巧合这么简单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寒暄了一阵,楼小楼却在一旁呆呆出神。伍拾玖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他正在回想刚才奇怪的一幕。 果然,闻了一也察觉到楼小楼的变化:“小楼,还在想刚才的事么?” “师父,我总觉得怪怪的,见到他那样看着我,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因为你本就是他的孩子。” 这话一出口,楼小楼和伍拾玖当场怔住。 闻了一倒了杯酒,一饮而下,缓缓道:“你已经二十二岁,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你的父母,是百年不遇的一对苦侣。你的父亲叫楼今安,哦,说本名你可能不知道,现在江湖上都称他六尘行者。” 楼小楼和伍拾玖几乎同时“啊”了一声。十灵先生名震江湖,六尘行者排名其中,想不到竟然就是楼小楼的父亲。 闻了一继续道:“你的母亲,便是阳之华了。” 知道了父亲是谁,楼小楼已然隐约觉得不对劲,虽然不敢去想,但这话从师父口中说出,依然象半空打了一道霹雳。 伍拾玖看看楼小楼,又看看闻了一,只觉得人家师徒在聊私事,自己坐在这里好不尴尬,正想借故起身离开,闻了一道:“我之所以当着伍少侠之面说起这些,只因你虽然身世坎坷,却也重任在肩。”说着对伍拾玖道:“你一定在到处寻找九个通灵使者,现在,你眼前便坐着一位。” 伍拾玖一口水差点呛住,赶忙从怀里掏出绘本,展开仔细查阅,但是从头到尾也没有“楼小楼”这个名字。 闻了一笑道:“别找了,他母亲给他取的名字,叫阳梓牧。” “有,有有有,阳梓牧是第四位灵者,原来就是楼兄。”伍拾玖连连点头,这些天来接连找到第四、第五位通灵使者,算是莫大的安慰了。 楼小楼此刻却完全陷入痛苦之中,平时潇洒自信的神态烟消云散,只是抱着脑袋连连摇头,喃喃道:“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闻了一道:“我知道这件事任谁都无法接受,但这就是事实。你母亲身世之奇特,古今罕有。她这前半生是女子,后半生却转为男子,只因那旷世难遇的阴阳转换体质。” “阴阳转换体质?师父,你是说……你是说他是……” “不错,你母亲是双身人。” 伍拾玖忽然想起,以前上生物课时,老师曾说过,这世上存在一种双性人,只因同时具备雌雄染色体,在发育和成长过程中,拥有男女两性的共同体征。闻了一说阳之华“前半生是女子,后半生却转为男子”可能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另一半染色体开始显出性别特征。 伍拾玖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楼小楼却没有,被闻了一一番话震惊到张大了嘴,眼眶中泪水打转,大声道:“不,不可能,我不信……”接着屋内亮起一道强光,他的身影已经冲出酒楼门外。 伍拾玖想起身去追,见闻了一端着酒杯不动,张了张嘴想说句话缓解一下气氛,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心想,这一万点暴击任谁都无法承受,何况这位少年成名的应天府第一神捕。 闻了一又喝了几杯酒,才道:“先让他平复一下吧。这点坎坷身世,比起关闭灵门的重任又算得了什么。他自小聪明伶俐,成名又早,没经过什么挫折,成长途中,总得有些磕磕绊绊。” 停了一会儿,又道:“有些事,伍少侠知道也无妨,毕竟你们今后需同心戮力关闭灵门。小楼的父母,以及黑月明原本师出昆仑派。黑月明主修木灵诀、云灵诀和水灵诀,因为天资聪颖,进步神速,深得师父喜爱。当今世上,能同时兼修三种灵力以上的,嘿嘿,或许便只有三绝手了。” 伍拾玖道:“怪不得他们俩手臂能突然暴涨,这就是木灵诀了。” 闻了一点点头,续道:“假以时日,昆仑掌门之位非黑月明莫属。阳之华是那一辈弟子中最小的师妹,那时她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小楼的父亲和黑月明几乎同时爱上了这个小师妹,到后来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不得已,当时的昆仑掌门妙衡真人奚古涯将三人同时逐出师门。论武功,楼今安远不如黑月明,但若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另有一番修为。正是这些气质,深深吸引了阳之华的少女之心。 最终,阳之华选择嫁给楼今安,婚后育有一子,便是楼小楼。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到小楼两岁那年,阳之华的男子特征逐渐显现。楼今安察觉后无法接受,痛苦不堪,舍下他们母子,出家为僧。 阳之华伤心欲绝,几次三番要寻短见,都被黑月明救下,最后一次,她自断心脉,决意一死。然而黑月明却不肯放弃,他知道我懂些医术,就带着阳之华来求我,执意要将自己的一颗心交换给阳之华。到了那时,我才知黑月明的心意,他是真心实意地爱着阳之华,不论她是男是女,也不论她是否已婚生子,他爱着的,只是那一颗心。” 伍拾玖只听得手心里全是汗,他之前被黑月明二人打伤,险些丢了性命,心中难免有些愤愤。当听到两个人的这份感情时,却又深受触动,心想,可能这世间最伟大的爱情,并不一定是长相厮守,也并不一定是海誓山盟,而是将心比心地爱着对方的灵魂,爱着那颗举世无双的真心。 “前辈,我刚才看到他们两个人心脏的部位,有一根管子连着,是不是你给他们动了手术?” “正是。那次着实凶险,阳之华心脉已断,全仗黑月明不断输给她真气维系体内血液流转。我便大着胆子,用一根管子将他二人的心脉连了起来。此举虽然救活了阳之华,但从那以后,他二人便相当于共用黑月明的一颗心脏。也正是从那时起,黑月明的气血、精神、功力,被阳之华分走一半。但他说,能与相爱之人共用一颗心,死而无憾。自此他二人行走江湖,与人过招时,阳之华经常躲在黑月明怀中偷施暗算,冷不防伸出手击打对方,他只是觉得这样好玩,时间久了,却让黑月明背上了瘟君的名号。” 伍拾玖心想,我就差点被他俩要了命。如此看来,每一个通灵使者的背后,都有坎坷的身世和离奇的遭遇,能过灵门之人,果然非同一般。 闻了一道:“后来,阳之华已无法养育孩子,就将小楼交由我抚养,因对楼今安心死,便给孩子取名阳梓牧,暗喻他将来或能独具真心,掌握自己的人生。至于楼小楼这个名字,是我给他取的。” 两个人谈谈说说,不知觉间日暮西沉,火红的彤云烧到了半边天际,残阳胜血,酒楼内食客来来往往,却哪知这个角落里,正说着一个离奇的故事。 第二十章 铁马古道 上 与闻了一正聊着,一个取送钱物的闲汉走了过来,冲着伍拾玖一揖道:“伍公子请了,刚才有人托我传个便笺给你。” 伍拾玖见他手中拿着一张字条,摸出几个铜钱打赏了,接过来展开看时,见上面写着一行字:“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字迹娟秀,出自女子之手。 伍拾玖脑袋嗡的一下,认出这便是双夕夕的字体。他忙问那闲汉:“写字条的人呢?” “回公子,那位姑娘随着刚才几位爷走了,临走前嘱咐小人,一定要将字条交给公子。现在怕是……” 伍拾玖不等他说完,冲闻了一抱拳道:“前辈,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账已结过,晚辈失礼了。” 闻了一挥挥手,示意他快去。伍拾玖拔腿就往酒楼外跑,出了门,只见街道两旁华灯初上,人声嘈杂,却上哪里去找? 他又返回去找到那闲汉问:“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闲汉挠了挠头,想了半天道:“像是往西门的方向去了,好像有个什么王爷,说要回逻娑完婚……”还没说完,只觉得眼前一花,伍拾玖已消失不见。 逻娑,就是今天的拉萨,也叫“逻些(音:拉萨)”。自五代十国起,吐蕃内部各王族野心膨胀自立门户,由此王室分裂,战争四起。加上奴隶平民大暴动,吐蕃王朝土崩瓦解。北宋初期,大首领潘罗支率领六个山谷部落,在凉州(今甘肃武威)建立吐蕃六谷部,与西夏李继迁、李德明父子不断争抢势力范围。为了牵制西夏,北宋暗中与吐蕃六谷部交好,潘罗支有了宋朝的支持,势力也在不断扩张。 这次潘罗支迎娶双夕夕,将地点选在逻娑,一是为了告慰先灵,二是为了拉拢各个王族势力。一行人包括宇文九骨、十里夫人、黑月明二人、胡斤斤等人,每人三骑星夜兼程直奔逻娑。 伍拾玖追到城郊西关,城门早已关闭,守城军士来往巡逻,看守甚严。他乘人不注意,绕到西墙无人处,施展轻功几个纵跃上了墙头,此时乌云遮月,放眼望去,城外黑漆漆的,分不清山林道路。伍拾玖哪有时间犹豫,躲开城头守卫的士兵,摸黑跳了下去。 脚一落地,辨明了方位,伍拾玖开始提气狂奔,一时间耳畔生风,黑夜中两旁山林迅速倒退。但他速度再快,又怎能追得上潘罗支等人的宝马良驹?人力终归不如骏马,跑到四更天,伍拾玖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湿透。 正跑着,就听身后马蹄声响,一支马队直奔过来,至少有五六骑。伍拾玖心想,只能对不住了,先截住一匹马借用,等救了双夕夕,回来再还给人家。打定主意,便闪在道旁等马队经过。霎时间前面几匹马飞奔而过,最后一匹马就要通过时,伍拾玖忽然跃出,直扑马上之人。 他本以为月黑风高,借着夜色掩护,将那人拽下马来就是。谁知右手眼看就要碰到对方,马上那人忽然回身就是一拳,这一拳带起阵风扑面,势头强劲。 伍拾玖在空中听声辨位,左手搭住那人手臂用力下压,接着一招“疾足先得”借力踩在马背上,刚想继续伸右手抓那人衣领,那马突然原地撒起了泼,将后蹄高高甩起,连着四五下,想把伍拾玖甩下马背。 与此同时马上那人变换招数,忽然藏身马镫之下,从另一侧探出身子,一掌劈向伍拾玖两条小腿,武功竟然不弱。伍拾玖双脚跃起,变招“天粟马角”,身在半空,一双手掌幻化出多个方位向下拍击,其中一掌正与那人手掌相交,砰的一声将那人击落在地面上。 眼看一击得手,伍拾玖跨上马匹双脚一夹马腹,那马儿“嘶溜溜”一声扬起前蹄原地打起了转,就是不肯前行。伍拾玖一手勒住缰绳,稳稳坐在马鞍上,另一手用力拍打马的后臀,谁知那马儿只是来回挣扎蹦跳,性子之烈,实属少见。 黑暗中就听一人道:“下来吧,没有我的指令,豹龙驹不会前行半步。”原来那人被击落在地上并未受伤,二人双掌一接触,他已知伍拾玖无心伤人,只是抢马。 若不是夜色深沉,伍拾玖的一张大红脸几乎无处可藏。现在骑在马背上,就像小时候去游乐场坐过山车一样,被左右上下横甩,只能拼命抱住马的脖子,两脚死死夹住马腹。 豹龙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只是原地乱蹦,一心想把背上的陌生人甩下去。又挨了片刻,伍拾玖觉得五脏六肺都快散了架,只好甩镫离鞍跳下马来,说来也怪,他刚离开马鞍,那马立刻停止了跳跃,小跑着到主人身旁,把脸凑过去挨挨擦擦,显得十分亲热。 黑暗中伍拾玖抱拳道:“风火堂弟子伍拾玖,有急事在身,没来得及准备坐骑,只好暂借好心人马匹用用,没想到……嘿嘿,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那人咦了一声道:“请问是通灵使者伍少侠吗?” “啊?你也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笑道:“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现在谁不知道伍少侠。当今天下灵门四开,恶兽频繁出没,都指望着少侠尽快找齐通灵使者,关了那道门。” 伍拾玖道:“不敢不敢,这可太抬举我了。还没请教你是……” “在下白千驹,因为我会相马,江湖上有个小绰号,都叫我玉面子良。” 平时赶路途中,肥爷会讲些江湖规矩和人物,白千驹的名头,伍拾玖倒是听说过。 “原来是白兄!我刚才实在是失礼了。” “不碍事,你我不打不相识,刚才交手,伍少侠的招式之妙令在下大开眼界,通灵使者名不虚传,佩服。”白千驹说着,嘬唇唿哨一声,不多时,就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先前跑过去的几匹骏马顺原路找了回来,伍拾玖这才发现,原来马背上并没有人,只是刚才经过时速度太快,黑暗中没有看清。 此时东方泛起鱼肚白,迎着晨曦跑回来一共五匹骏马,个个颈毛飘洒,四蹄修长,身高体阔。白千驹牵过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伍拾玖见那马儿四蹄雪白,神骏非凡,不由得心生羡慕。 “伍少侠,这马是自己从关外跑来的,有个名头叫乌云踏雪。我在边境收马,无意中看到,驯服它可花了不少时间。眼下宝马配英雄,你先拿去用吧。” 伍拾玖虽然心中急着要去追赶双夕夕他们,但萍水相逢人家白白赠送一匹千里良驹,心中还是有点过意不去,忙道:“别别,无功不受禄,白兄这份大礼我可消受不起。” 白千驹笑道:“伍少侠的事,就是咱们天下人的事,又不是不让你还,你有急事先拿去用,我的扶翼马场就在这附近,如果伍少侠将来有空,记得路过我的马场时,来坐下喝杯酒,白某自然不胜欢喜。” 正说着,那乌云踏雪马忽然嘶鸣一声,打了几个响鼻,甩了甩脑袋,四蹄来回踩踏着。白千驹也用相同的声音回应,一人一马像是在交流一般。伍拾玖诧异道:“白兄难道懂这马在说什么?” “嘿嘿,老祖宗赏饭吃,自家祖传之秘。它刚才说很喜欢你,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之间有缘,难得这家伙不挑人,平时我们都很少骑它。”说着,白千驹把缰绳递到伍拾玖手中:“伍少侠不妨骑上去试试?” “呃……会不会也像你那匹豹龙驹一样……”伍拾玖想起刚才那匹烈马,心中竟有点打怵。 “豹龙驹一生只认一个主人,性子尤其刚烈。这乌云踏雪又不同,它很挑主人,没缘分的,休想靠近它半步。既然你俩有缘,你就和它多亲近些。” 伍拾玖大喜,慢慢走近马儿,先是摸了摸它的脸颊,那乌云踏雪昂首躲开,打了个响鼻,神情极为傲慢。 “呵,故意装高冷是不是?”伍拾玖抓住马鞍,猛地翻身上马,稳稳踩住马镫,两手持缰,刚想喊一声“驾”,谁知这马忽然人立而起,两个前蹄在空中乱蹬,嘶吼咆哮。 白千驹大声道:“伍少侠别怕,它想给新主人立威,你一定不能在气势上输了。” 伍拾玖这才明白,原来这宝马良驹都有自己的个性和脾气,豹龙驹一生只跟从一个主人,这乌云踏雪却择良主而侍,倘若驯服不了它,此后便休想驾驭。想到这,不由得豪气渐生: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奈何不了你一匹马儿。当下两腿夹紧马腹,任凭乌云踏雪马如何嘶吼蹦跳,他只是双手紧紧握住缰绳。 白千驹在一旁大声鼓励:“好,就是这样,身子再伏低一点,两个膝盖用力收紧,对,千万别松劲……” 僵持了半个时辰,伍拾玖始终端坐马身上,双腿越来越用力,他这一身的内力,只需使出一半的力道,乌云踏雪马便有些抵受不住,两肋吃痛,渐渐平静了下来,四蹄不断地刨着地面,摇头摆尾,轻声嘶鸣。 “成了!”白千驹哈哈大笑:“你瞧,它这个样子就是服了你,伍少侠,它是你的了。” “多谢白兄,它有名字吗?” “我们平时都叫它大黑,你这样叫它便是,它听得懂。伍少侠,你可以试试它的脚力。” 伍拾玖此时正想试试这马的速度,双腿一夹,两手还没抖动缰绳,大黑就像离弦之箭,迈开四蹄冲了出去,白千驹跨上豹龙驹紧随其后,两人六马风驰电掣一般狂奔而去。 一开始,豹龙驹与大黑并肩疾驰,奔出十几里后,大黑逐渐超前半个身位,再跑一会儿,竟然拉开了两三个身位。伍拾玖初得宝马,不好意思跑得太快,渐渐收拢缰绳慢了下来,此时天光大亮,身后的白千驹和其余马儿赶了上来。那白千驹面容俊朗,眉清目秀,果然不负“玉面子良”的雅号。豹龙驹生得四肢粗壮,身上白色与褐色花纹相间,骨骼宽大,肌肉发达,与大黑流线型体态又不相同,再看其余四匹马,也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 伍拾玖放慢了速度,在马上冲白千驹抱拳道:“白兄,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咱们行走江湖的,投的是脾气和性情,刚才白某说了,宝马配英雄,伍少侠功力卓绝却不骄不躁,正对了在下的脾气。否则,就算皇帝来了,老子也不伺候。哈哈哈,咱们就别这么多繁文缛节了,去罢。”说着探身过来在大黑后臀上重重一拍,大黑心知肚明,再次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白兄,等我回来……”最后两个字“还马”还没说完,白千驹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四周景物飞一般倒退着,伍拾玖一人一马,朝西飞驰而去。 第二十章 铁马古道 中 狂奔出近百里,伍拾玖见大黑喘息均匀,步履稳健,速度越来越快,不由得暗暗佩服白千驹的眼光,若论赶时间,还得是这匹乌云踏雪才行。 跑着跑着,忽然看到前方树枝上似乎挂着一件白色的物体,到了近前伸手摘下仔细一看,却是一枚白色的珠花簪子,正是双夕夕平时用的发饰。伍拾玖一颗心砰砰直跳,难道是夕夕暗中给我提示? 又跑出百余里,大道旁的草丛中出现一块手帕,伍拾玖捡起来看时,知道是双夕夕平时所用,那帕子还散发着淡淡幽香。难道是她为了提示自己,不断将身上可用之物偷偷扔在半路上? 一边猜想着,伍拾玖愈发坚定信心。一路追下去,此后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双夕夕丢下的小物件。遇到岔路口时,附近的树木或是草丛里,也必有人为刻画的痕迹。只是相隔的距离越来越长,想必是身上可丢弃之物越来越少。 匆匆数日,伍拾玖纵马赶路,已追出千余里,这一路向西,过颖昌府,唐州、金州等地,沿京西南路,这一天来到了兴元府,也就是今天的汉中。 兴元府属峡西路,北靠秦岭,南依大巴山脉,终年温和湿润,是中国南北气候分水岭,又有汉江、嘉陵江等庞大水系横穿而过,独特的地理风貌形成多处绝壁天险,是去往逻娑的必由之路。 李白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穿越兴元府,这古往今来的天堑之路褒斜谷道,也就是诗中所指的“蜀道”。伍拾玖策马来到兴元府大钟寺,打听了路线,才知道眼前五百里栈道,均无坦途,策马奔驰是别想了,有些道路马匹能否通过都很难说。 褒斜谷道修建于大禹治水时期,刘邦兴兵时,曾派大将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长驱直入汉中平原,率先夺取长安,平定三秦。 如今这古栈道虽已过千年,但历朝历代统治者均十分重视与巴蜀之地的商贸通邮,不遗余力地修补栈道,虽然种种艰难险阻,但至少通行无碍。 伍拾玖牵着大黑进入褒斜谷道,沿途极少有人经过,速度却也快不起来,古栈道狭窄处仅容一脚站立,伍拾玖一人一马走得十分吃力,但心里越是着急,脚下越是不敢大意。有的山壁鬼斧神工垂直上下,常年浸润在水雾中,潮湿滑腻,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没有,一个不留神,就会连人带马摔下山崖,跌入下方奔腾怒吼的红岩河水中。 每到一处驿站,他心中都长舒一口气:又挨过了一关。 就这样走走停停,过王家塄、嘴头、桃川、白云、芝田等驿站,出太白县,褒斜谷道又分成褒水和斜水两条水道。在通往褒水的水道口,伍拾玖发现了一块白色衣角,他拿起来仔细端详良久,见那衣角断口处平整,显然是用利器割破。 难道是双夕夕没有可抛物件,迫不得已,将衣服一角割了下来,扔在路旁给自己提示?他拿着那衣角正犹豫,道口几个船家围了上来,看样子都是本地人,一个个皮肤黝黑,精瘦干练,见有人来到,纷纷上前敛客。 伍拾玖指着褒水水道问:“从这里出古栈道,需要多久?” 几个船家一听,都变了脸色,一人道:“公子莫不是想不开么?好好的斜水谷道不走,却为何要走那死水滩?” 伍拾玖不明其中道理,问道:“这两处河道看起来都很平缓,怎么那边却叫死水滩?” 有船家道:“公子外地人有所不知,褒斜谷道出太白一分为二,斜水宽敞平坦,往来客商都从这里走,那褒水只是眼前这一段平缓,到了前方山谷狭窄处,弯道暗礁众多,水流猛恶,谷道迂回,磕着碰着,我们这小船非散架不可,就是水性再好的人,掉下去也得粉身碎骨,我们这里有句话叫:宁走十次斜谷,不看一眼褒水,就是这个道理。” 伍拾玖心道:看双夕夕所留提示,确实指向褒水谷道,潘罗支等人为何舍近求远,放着平坦的水路不走,却要走这险恶隘口? 想到这,环伺一周问道:“你们可曾见过一群人是从褒水乘船走的?”接着将潘罗支等人的样貌描述一番。 不等众船家答话,就听岸边有人大声道:“有!确实有一群人是从褒水走的。” 众船家见那人发话,全都闭口不言,各自回小船去了。伍拾玖寻声望去,见一个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站在一条船上,双手叉腰冲他连连点头,看服饰穿戴与本地人无异,只是肤色样貌却有很大差别,不似本地人那般黝黑精瘦,多少有些白净,肚大腰圆。 他这条船看上去很新,刚涂了漆,起码容得下十多人,一人一马站上去足够宽敞。伍拾玖忙道:“船家,你什么时候看到他们?” 那大汉道:“就在半日之前,这些人豪爽得很,出手阔绰,为首一人是吐蕃的王爷,其他人都是中原豪客,有两个女子,颇有姿色,嘿嘿,洒家记得很清楚。” 伍拾玖还想再问,那大汉道:“客官早做打算,一会儿洒家就要收船回去了。”说着,收了摇橹就要上岸。伍拾玖赶忙拦住:“好好好,就是你这条船吧。”一边给了银两,一边牵着大黑上船。 “得嘞,客官坐稳了,洒家这就开船。”那大汉抡开双膀,将船划向褒水谷道。这褒水入口处水流舒缓,船行十几里,倒也相安无事。又行出几里,水流逐渐湍急,水面上大大小小的漩涡一个接一个,想是水底暗流复杂、暗礁众多。那大汉忽然道:“公子这马儿可神骏得很呐,只可惜在这褒斜谷道没了用武之地。” 伍拾玖道:“出了这五百里栈道,前方可有骑行的大道?” 大汉笑了:“公子想得远了,若能得上天眷顾,先过了前面的审死关吧。” 伍拾玖诧异道:“审死关是个什么地方?很难走吗?” 大汉向前一努嘴道:“喏,到了……”说完转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消失不见。 伍拾玖刚想说“你干什么去”,忽听前方水声骤起,河道中间出现一块巨大的礁石,将激流一分为二,溅起几丈高的水花。船上没人掌舵,木船旋转漂移直冲过去,眼看就要碰上巨石。大黑见情势危急,连连蹦跳嘶吼。伍拾玖来不及多想,从船舱里抄起一柄船桨,在巨石上猛地一撑,这一下使上了八成力,那船逆着水流向后退出几丈远。可等到这一撑力道用尽,船被急流带着再次冲向巨石,伍拾玖又依法炮制,将船向后猛撑。 谁知再撑几下,忽然“咔嚓”一声,木浆断为两截。眼看这船就要撞在巨石上粉身碎骨,伍拾玖奋起全身力气,一招“后海先河”双掌猛拍那巨石,只听“砰”地一响,木船向巨石一侧划去,被激流带着,打着盘旋卷入轰鸣的水浪中。 危急时刻伍拾玖使个千斤坠,两脚牢牢站在船板上,前方放眼望去,像这样的巨型礁石不在少数,整个河面怒涛汹涌,水花迸溅,白茫茫一片。这艘木船就像一片残败的落叶,被激流裹挟着,随时会被吞噬。 伍拾玖将全身真气贯注双臂,靠一双肉掌左支右撑,遇到水中暗礁巨石,便用先天十二式中的招式以力相抵。十二式中,“开天见日”和“后海先河”最是猛烈,也最耗费真气,片刻工夫,伍拾玖内力已经消耗大半,前方却依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滔天巨浪。 面对自然神力,人力再强,终归有用完的时候,更何况这咆哮了亿万年的河谷激流?伍拾玖坚持到后来,只觉得浑身酸麻,胳膊都快抬不起来。 此时木船中一半是水,船身咯吱作响,又过一道急弯,只听咔嚓一声响,船身撞在山崖上完全散架,大黑一声长鸣,跳入水中,挣扎着被巨浪卷走。伍拾玖眼疾手快,抱住一块散落的船板,刚想翻身上去,忽然一个浪头打来,嘴里猛呛一口水,整个人沉入水底,手中的船板也不知去向。 说来也怪,水面上巨浪翻腾,水下却相对平静,伍拾玖屏住一口气,让身子渐渐沉到水底,等双眼逐渐适应了,这才看清,水下净是些大大小小犬牙交错的怪石,急流冲过这些怪石暗礁,难免就在水面形成漩涡和水浪。他用手扒着怪石向前游走,一口气憋不住时,便快速浮到水面透气,接着再使个千斤坠让身体下沉。 就这样也不知游了多久,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消失,最后一次浮出水面换气时,伍拾玖已感到手脚不听使唤。再沉入水底,只觉得天旋地转,鼻子里、眼睛里、嘴里开始进水,他脑中嗡的一声,最后一个念头是:这真的是夕夕指给我的道路吗? 随后,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拾玖,那个世界太危险了,挨不下去就回来吧。” “妈?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 “傻孩子,你在妈妈的怀里,而妈妈,在你的梦里。” “妈,我想你了,我真的好想你。你在那边还好吗?有人照顾你吗?” “妈知道你想我,妈现在还好,你大可放心。不过拾玖,你已经帮了那么多人,这就够了,不要勉强自己。妈不要你做拯救世界的英雄,只想你继续做那个快乐单纯的伍拾玖。” “可是……可是我答应过一个西夏的老人,答应他……” “答应他拯救九百九十九年前的世界是吗?拾玖,你觉得自己真的能力挽狂澜吗?” “……不知道,可是既然答应了别人,就该从一而终。” “那也要分什么事、什么人!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妈不想看到你时刻被人算计、时刻活在危险中,不想你有那么大压力,我们过普通人的生活,不也挺好吗?” “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考大学考了那么多年,学了历史去送快递,说出去可能街坊四邻都会笑话。可是……可是如果你这辈子能有一段时光,回忆起来热血沸腾,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可这段回忆,将来说给谁听?又有谁会相信?这种摸不到抓不着的幸福是你想要的吗?” “幸不幸福,我自己知道就好,不需要说给谁听,不需要谁相信,经历过就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 “嗯,不后悔!” “这倔孩子,跟你爸一个德性!行了,擦擦脸上的水,快起来吧……” 第二十章 铁马古道 下 “啊……” 一声大叫,伍拾玖猛然坐了起来,感觉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擦拭过,粘乎乎的,原来是大黑正在舔自己的脸,再环顾四周,见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浅滩,想是他失去知觉后,被水流裹挟,冲到了岸边。 大黑见他醒来,欢快地用前蹄刨着地面沙土,半跪了下来,示意主人上马。伍拾玖用手拽着缰绳一使劲,顿感浑身酸痛,刚才在激流中内力几乎耗尽,这时竟无半分力气。连着试了几次,才勉强爬上马背。好在大黑知人善意,故意放慢了脚步,伍拾玖伏在马背上运功调养,一人一马,沿着山道缓缓前行。 审死关已过,褒斜谷道合二为一,栈道也不再险峻,山崖一侧水面开阔,水流平缓,远远望去,山谷层峦叠嶂,郁郁葱葱,景色怡人。 往前走出十几里,伍拾玖正闭目养神,忽然传来兵刃碰撞之声,隐隐听到有人呼喝大喊,似乎正在交手过招。他坐起身子,就见不远处河道中央立着一块参天巨石,如同一把大伞上宽下窄,到了水面以下只剩石柱支撑,像是水面上开出了一朵石蘑菇。蘑菇顶上有大片宽阔的平地,站着一群人,正在观看两人交手。 没等仔细观察交手之人的招式,伍拾玖就被人群中那个白衣少女牢牢吸引住目光。 是她吗? 连日来苦苦找寻,日思夜想,挥之不去的人,此时此刻,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 双夕夕。 与此同时,双夕夕正巧回过头来,两个人隔空四目相对,全都屏住了呼吸。 “哟,我道是谁,这不是伍少侠么?多日不见,怎么如此狼狈!”说话的,正是双夕夕身边的十里夫人。 这时,一旁的宇文九骨也注意到伍拾玖,面露诧异的神色,那表情仿佛是在说“这小子还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 伍拾玖强打精神振作起来,朗声道:“这么巧,大家又遇上了。”说着翻身下马,将残存的真气贯注双腿,腾身一跃,站到了石蘑菇顶上。 “大家别来无恙啊,见到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蒙不蒙圈?” 宇文九骨和十里夫人见他轻飘飘一跃而上,知道他功力过人,不敢轻敌。只有伍拾玖心里明白,刚才九死一生后,内力几乎耗尽,这一跃已是勉力而为。 宇文九骨道:“伍少侠,死水滩的滋味好受么?” “托您的福,惊险刺激,好玩得很。伍某断头推荐,你们也都去玩玩。” 十里夫人笑道:“九哥知道你对我家夕夕情真意切,在褒水口留了点线索,故意考验考验你。想不到伍少侠果然是天选之人,好福气,好运气。” 原来,这一路上双夕夕悄悄在沿途留下线索,最后竟被发觉。到了太白县时,宇文九骨故意留下假线索,指向凶险无比的褒水谷道,自己一行人却从斜水道口走了。没想到伍拾玖居然挨过了天险,一路追了上来。 伍拾玖见双夕夕紧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冲口而出道:“你体内的余毒怎么样了?” 哪知双夕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口型动了动,看上去依稀说的是“我没事了”。十里夫人道:“夕夕,你用唇语,他也能看得懂才是啊。” 双夕夕脸色一变,不敢再张口。伍拾玖心道,这些人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她武功不弱,怎么会受人挟持?又为何连话都不敢说了?一时间,心里涌上一堆问号,只想马上带她离开这里,摆脱这些人的束缚。 潘罗支此时见伍拾玖追上来,已是满脸不悦,见他上来后根本不把自己等人放在眼里,心头火起:“小鬼,夕夕早晚是我的妃子,她怎么样与你有什么关系。来人,将这小鬼宰了,省得阴魂不散啰嗦个没完。” 几个膀大腰圆的吐蕃力士直冲伍拾玖走了过来,看身形脚步虚浮笨重,只是有些蛮力。 伍拾玖扫视一圈,见对方人群中除了潘罗支,还有胡斤斤等几十人,蘑菇顶中央位置,黑月明手持一根黑色的大棍,正与一个少年交手,那少年双手握着一把长长的利刃,说是剑,却又像刀,招数精妙,与黑月明缠斗在一起,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 伍拾玖哪有心思观战,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少不了会是一场恶战。潘罗支、宇文九骨和胡斤斤不足为惧,黑月明被人缠住了,暂时脱不开身,眼下最麻烦的是十里夫人,该怎么想个法子用最快的速度制住他们? 他心中不停地将先天十二式的招数进行排列组合,想找出最快也最实用的办法。眼看几名吐蕃力士走到身前,蒲扇般的大手朝自己抓来,心中已有计较,身形一闪,躲开来袭,一招“钧天广乐”,两手迅捷无比地在几个吐蕃力士的志室穴上猛地一拍。他此时功力还没恢复,只能运用巧劲先制住对方穴道。这志室穴在第二腰椎棘突下方,是足太阳膀胱经的大穴,也是人们常说的笑穴之一,被点中的人往往会大笑不止,直到全身脱力。 几个吐蕃力士被点中笑穴,突然腰眼深处奇痒难忍,抓不到挠不着,几张粗糙的大脸憋成了酱紫色,嘴一张,嘿嘿、呵呵、哈哈地大笑起来,有的人实在忍耐不住,翻身躺倒在地,一边打滚儿一边狂笑。 借这个机会,伍拾玖变招“敢勇当先”一个纵跃奔潘罗支而去,宇文九骨知道他的用意,忙道:“王爷小心……” 潘罗支久经战阵,身手倒也敏捷,拔出腰刀猛砍,伍拾玖侧身躲过,变招“未知先觉”左手拿住对方手腕阳池穴,右手“雁默先烹”,拇指和食指呈锁扣状锁住潘罗支咽喉。这几下干净利落,拿捏得分毫不差,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潘罗支已落入他的掌控。 “别过来,再往前半步,就让这老鬼变成真鬼。”伍拾玖手上一用劲,潘罗支疼得“啊”了一声。这招果然凑效,眼看这吐蕃王爷受制,在场众人除了黑月明之外,全都停了下来。 宇文九骨道:“你要是敢伤了武威郡王,今天就让你碎尸万段。” 伍拾玖道:“你们先放了双姑娘,不然这位王爷恐怕现在就要吃点苦头。”说着左手在潘罗支阳池穴上一用力,只疼得他满脸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十里夫人笑道:“夕夕是我的女儿,为什么说让我们放了她?你问问她,肯和你走吗?” “我正要问你,你到底是她的师父还是她的……她的……” “夕夕,你告诉她,我是不是你的母亲?” 空气几乎凝固,数日来的焦虑、疑惑萦绕在伍拾玖心头久久不散,似乎就在这一刻,便要揭开谜底。伍拾玖注视着双夕夕,只等她回答。 双夕夕转过头看了看十里夫人,又看了看伍拾玖,眼中含泪,缓缓点了点头。 伍拾玖愣住。 只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远处山崖上忽然飞来一物,直奔黑月明,去势又快又急。不等那物体飞到,黑月明前襟中伸出一只手接住,原来是一枚松塔。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蘑菇石旁边的山壁上探出一棵崖柏,一个老妇人坐在枝头随风摇曳着。那树枝也就有小臂粗细,她竟然盘膝坐在上面,这份轻功已然了得。 被她这枚松塔一搅,黑月明收了木棍跳出圈子,冲树枝上的老妇人道:“鬼三婆,这是什么意思?说好了一对一,之华不也始终没有出手么?” 被称为鬼三婆的妇人道:“昆仑派的功夫打来打去就那么几下,没什么必要再比了,孙儿,你瞧扣着番邦老鬼的那个人没有?” 与黑月明交手过招的那名少年听鬼三婆呼唤,转头看了看伍拾玖道:“奶奶,你是说这个人么?” 鬼三婆道:“不错,这娃儿年纪不大,却是白云先生一派的功夫,嘿嘿,先天十二式,那可高明得很了,去和他比试比试,你打败了他,看那人怎么说!” 少年双手持刀,缓缓走到伍拾玖和潘罗支面前道:“你先放开他,我奶奶要我和你比试,亮兵刃吧。” 伍拾玖哪有心思和他比试功夫,眼前形势急转直下,这少年一停手,对方又多出个黑月明来,当真是让人头疼。 “小兄弟,我现在有极其重要的事情,你等我办完了事再和你过招好不好?” 少年根本不听解释,只是死死盯住伍拾玖道:“奶奶说让我找谁比试,我就找谁比试。你不亮兵刃,我也不能占你便宜,我就把出招的方位和招式说给你听。” 伍拾玖心说这孩子怎么如此缠夹不清,瞧他刚才与黑月明过招,招式的确精妙,身形步法速度都不弱于一流高手,怎么脑子却糊里糊涂。 只听那少年续道:“我这一套刀法叫做玄夜刀,第一招,我会双手持刀柄向前,刀刃向上,刀身架在右肩向你快速冲步,等到近前时刀刃向前劈,如果你格挡,我会闪身错步到你身后,再劈你后脑,你记住了吗?”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好笑,心想你都将招式告诉了别人,还有什么可比的,这不是去送死么?只有黑月明表情凝重,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伍拾玖实在不愿在这少年身上耽误时间,冲十里夫人道:“夫人,不管你是不是夕夕的母亲,她现在已是通灵使者,要与我们其他八个人一起关闭灵门,责任重大,请看在……” 话才说了一半,忽然劲风扑面,少年双手持刀猛劈过来,这一刀速度之快力量之大让伍拾玖吃了一惊,如果不躲不闪,自己和潘罗支会被劈成两半。 他心念电闪,抓着潘罗支向左侧身,哪知少年似乎料准他要躲闪的方位,横刀右转,速度比他还要快。不等伍拾玖站稳身形,举刀直劈他后脑。 伍拾玖终究慢了半步,那刀堪堪停在自己后脑上空,收势不发。刀风凌厉,切断了数缕头发,一簇簇掉落在地上。 包括双夕夕在内,众人全都惊呆了。 阳之华打了个寒噤,抬头看看黑月明道:“师兄,你可有破解之法……” 黑月明缓缓摇头道:“刚才他未出此招,便是出了,恐怕咱们也会躲得很狼狈。” 那少年缓缓收刀,对伍拾玖一字一字道:“你心中不静,还要挟持这个番邦蛮子,所以慢了。不如放开他全心全意和我比试,未必会输。” 这是伍拾玖学会先天十二式以来,第一次输给别人。挟持潘罗支为人质是一方面,另外,他体内真气尚未恢复,心中又记挂着双夕夕,一心分为三用,竟然一招被制。 潘罗支听那少年称自己是“番邦蛮子”,顾不上被扣为人质,气得哇哇大叫:“你奶奶的,你个不知尊卑的小杂种,咱家是吐蕃六谷部武威郡王,你敢出口不逊,一会儿叫你碎尸……”最后“万段”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寒光一闪,脸上微凉,接着有粘乎乎的液体流淌下来。 再看那少年时,已收刀入鞘,潘罗支的左脸上被划了一个弯弯的月牙形伤口,鲜血立刻涌出,吓得他不敢再出声。 “你放开他就是,只要你肯与我比试,我保证他一会儿还在你的掌控之中。”那少年说完,缓缓抽出长刀,再次摆出玄夜刀起手式,死死盯着伍拾玖。 在场众人全都屏住呼吸,不知接下来会是怎样的雷霆一击。 第二十一章 伶仃故人 上 眼看少年执意要和自己比试,伍拾玖不得已,只能缓缓松手。潘罗支挣脱了束缚,跌跌撞撞跑向人群,被几个侍卫保护起来。 少年道:“你的兵刃呢?” 伍拾玖耸了耸肩:“我没有兵刃。” “好,我不能占你的便宜,还是将招数提前告诉你。接下来我挥刀斩你下盘,你若纵跃,我便顺势绕到你身后斩你后脑。” 伍拾玖脑中过电一般思考着对策,缓缓道:“我准备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空中银光一闪,少年手中长刀直奔下盘而来,伍拾玖跃起半空,一招“疾足先得”,借力转身。少年长刀自上而下劈来,伍拾玖左手“呵壁问天”,右手“先声后实”,双掌一拍,恰好夹住长刀。这一招妙到极处,却也险到极处,倘若有毫厘偏差,两条胳膊必然被削掉一条。 少年大声赞道:“厉害!接下来我要转动刀身,改劈为撩,你小心了。” 伍拾玖一招得手,本想再使“未知先觉”,运内力夺刀,哪知体内真气一转,竟然空空荡荡,暗叫不好。眼看少年刀身一转,伍拾玖赶忙撒开双手急向后撤,那长刀划了个月牙形,反撩上来,将他胸口划出一条长长的伤痕,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人群中就听有人“啊”地惊叫一声,充满了关切之意。十里夫人笑道:“伍少侠若是一味容让,我家夕夕可要担心死了。”伍拾玖偷眼望去,见双夕夕满脸焦急神色,两只小手紧紧攥在胸前。心想,原来她是关心我的,也不枉我这一路风吹雨淋日夜兼程来救她,今天就是死在这里,我也认了。 他刚一分神,那少年又提醒道:“下一招虚招是刺,实招是劈,小心了。”双手持刀直刺,当真是快如闪电,伍拾玖收敛心神,一招“洞烛机先”侧身滑步,右掌前探去切对方手腕,少年横刀斜劈正巧拦住他的进攻路线,两个人拆招换式,每一招都使半分,一触即分。但每次出招前,那少年都出声提醒,不肯占伍拾玖手无寸铁的便宜。 又斗片刻,那少年忽然收刀退开几步道:“你的招式很精妙,可你为何没有内力?” 伍拾玖暗暗叫苦,心说这少年可真是全天下最实诚的人,现在好了,在场所有人全都知道我内力没有恢复,一会儿还怎么救夕夕? 就听十里夫人道:“我说伍少侠今日为何这般谦让,原来如此。不过你没了内力,居然也敢来闯龙潭虎穴,将生死置之度外,对夕夕倒是一片真心。”说到真心二字,偷眼瞧了瞧身旁的宇文九骨。 宇文九骨面沉似水,只做不闻。 伍拾玖也不理她,对那少年道:“小兄弟,你以诚相待,不乘人之危,我很感激。只不过我刚才从褒水险滩捡了条命回来,内力消耗太多,今天这场比试,我认输就是了。” 少年惊讶道:“你从褒水险滩而来?那可真是奇迹了!好好的斜水谷道为何不走?” “因为有人设下圈套故意误导,想要我的命。” “这人是谁?怎会如此恶毒?” “是呵,我也觉得这人心肠恶毒,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两个人一问一答,旁边的宇文九骨更是面色铁青。此时崖柏上的鬼三婆突然喝道:“知吾,怎地如此婆婆妈妈?既然他不是你对手,杀了便是,啰嗦个屁!” 那少年道:“奶奶,这个人的功夫其实比孙儿高明,只是他刚经过褒水险滩,内力消耗太多,我不能乘人之危。” 鬼三婆喝道:“他的功夫比你高明?真是笑话!我问你,你每天挥刀多少次?” 少年道:“奶奶要求孙儿每日挥刀一万次,孙儿从不敢懈怠。” 鬼三婆道:“很好!我再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的后人?” “孙儿名叫裴知吾,先曾祖是裴旻。” “大声告诉他们,裴旻是谁?” “先唐剑圣,官拜左金吾大将军!” 说到这里,在场众人全都“哦”的一声,心想,怪不得这少年刀法如此传神,原来是唐朝剑圣裴旻的后人。唐朝自开元以来,诗仙李白,草书圣手张旭,剑圣裴旻被后人称为唐代三绝。裴旻曾大败奚人和吐蕃,被封左金吾大将军,深得唐高宗喜爱。一手“飞剑入鞘”绝技更是神乎其神。这少年是裴旻的后人,用的虽是唐代陌刀,招式却是剑法。 伍拾玖心中更是一凛:裴知吾?那不是绘本线索中第六位通灵使者么?想不到就是眼前这个少年。只是按照绘本记载,裴知吾本应该在冀州大名府一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听鬼三婆续道:“那么我来问你,你的师父是谁?” 裴知吾道:“这……” 鬼三婆怒道:“什么这那的,再问你一遍!你的师父是谁?” “伶……伶仃故人。” “大声点,我听不到!” 裴知吾使出全身力气喊道:“伶仃故人柳自在。”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全都一惊,心想这少年是剑圣后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拜了天下第一高手为师,单是身上背的这些光环,就足以让人生畏。 鬼三婆道:“很好!你现在就去把这些酒囊饭袋全都杀了。” “是!” 话音刚落,突然寒光一闪,地上那几个笑到精疲力尽的吐蕃力士脑袋飞了出去,腔子里的血喷出老远。蓦地里又是寒光一闪,人群中几名侍卫倒地不起。 众人发一声喊,纷纷亮出兵刃,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响,又有十几人身首异处。裴知吾这次出手如同鬼魅一般,很多人只是觉得眼前一花,刀刃已从脖子上划过,意识还在,脑袋却已分家。 霎时间,这石蘑菇顶上,就只剩下宇文九骨、十里夫人、双夕夕、潘罗支、黑月明、胡斤斤和伍拾玖等人,鲜血染红地面,看着格外瘆人。 鬼三婆在崖柏上哈哈大笑道:“好,很好!这才是剑圣后人,当今天下第一高手的徒弟,快,快去把他们都杀了……” 话音刚落,只觉得身后微风拂过,衣领被人揪住,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还没等她做出反应,竟然被人像扔皮球一般重重扔在蘑菇顶上,正摔在裴知吾面前。 伍拾玖记得,这鬼三婆是十灵先生中的人物,江湖上名头很响。此前她一直坐在颤巍巍的树枝上,单是这份轻功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刚才还叫嚷着要杀了在场所有人,这会儿竟然被人当作玩物一般扔来扔去,无法反抗。 “你敢伤我奶奶……”刀光一闪,裴知吾朝着空中一条青色人影猛劈过去。 刀快,那人影更快,脚下一转,到了裴知吾身后端立不动,当真是气凝如渊。 裴知吾一击不中,察觉到身后有人,也不转身,挽了个刀花,刀尖向后疾刺。那人影一闪,又站到了裴知吾面前,无声无息如同幽灵一般。裴知吾刚想变招,手中一空,长刀已被对方夺走,接着“唰”地一下插入腰间的刀鞘中。 众人这才看清,来人是个青袍老者,幞头小帽,薄纱遮面,两道灰白色剑眉斜飞入鬓。伍拾玖认出,正是观音龙象寺出手相救的那位老人,脱口而出道:“是你啊前辈。” 那老者冷哼一声:“白云先生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也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训斥伍拾玖反倒有种亲切感,挠了挠头道:“我只是机缘巧合学了点白云先生的皮毛,都是野路子……” 鬼三婆被人从崖柏上揪了下来,重重摔在众人面前,本已颜面扫地,此时不怒反笑:“哈哈哈哈,柳自在,你终于肯现身了!” 她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颇感意外,眼前这位青袍老者,竟然便是“伶仃故人”柳自在。 就听柳自在道:“第一,我不收徒弟,第二,剑圣当年也不滥杀无辜。” 鬼三婆道:“十里巫君天瘴风,百岁问疾脚阳春;四度雁门算瘟鬼,不知伶仃一故人。江湖上那些人名头再响,却也抵不过你一个伶仃故人。剑圣后人拜在你的门下,不算给你丢人吧?你不收他为徒,我祖孙俩便拦在你这住处,杀光来往之人,这笔账要算也算在你柳自在的头上。”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鬼三婆拦在这里,不让过往客商通行,是要逼着柳自在收孙儿为徒。 伶仃故人隐居蜀地后闭门谢客,常有江湖名流前来拜访,大多扫兴而归。即便如此,每年想来拜师学艺的人依然有增无减。能得天下第一高手指点一二,终生受用无穷。但像鬼三婆祖孙这般穷凶极恶拜师学艺的,实属罕见。 柳自在淡淡道:“玄夜刀未必就是什么厉害的招数。”说着捡起地上一根干枯的枝条,在手中颠了颠,冲裴知吾道:“拔刀,不用提前告知招数。” 裴知吾看看鬼三婆,见她点了点头,右手缓缓握住刀鞘,拇指微弹,空中银光一闪,长刀激射而出,接着双手握住刀柄顺势向前猛劈。他每日挥刀一万次,几乎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挥刀练习,十几年来从不间断,这一刀的速度,当真快如闪电。即便是黑月明这样的高手,刚才交手也未占到丝毫便宜。 谁知裴知吾这一刀去势不到一半,就觉得脖子上一阵刺痛,柳自在的枝条已经抵在咽喉上,这一刀竟砍不下去。其他人都没看明白柳自在如何一招制敌,只有伍拾玖知道,那是先天十二式中的“先声后实”,只是速度实在太快。 裴知吾一脸错愕,似乎不相信自己会一招受制。 “再来。”柳自在退开几步,手持枝条凝立不动。 裴知吾大喝一声,双手持刀横劈下盘,正是刚才攻击伍拾玖的招式,他料定对方必然纵跃闪避,这一招埋下了四五个后手。哪知柳自在身形随着刀转,不等裴知吾这一招使老,人已站在对方身后,轻轻在他后脑勺上拍了拍。 这一招身法之快,在场众人无不吃惊,像潘罗支这种不懂内家功夫的,还以为看到了什么妖法。其他人均想,若是换了自己,这一掌拍实了,怕是连命都没了。 伍拾玖想起,在观音龙象寺第一次遇到柳自在时,他便是这样转到自己身后,在后脑勺上拍了一掌,当时置身其中不得其解,此时置身事外,还是看了个一知半解,心中敬佩之情又增。 裴知吾双手握刀怔怔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突然一声长啸,转过身疯狂舞动长刀,一招快似一招。 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漫天刀影,心知裴知吾年少气盛,连输两招,已然恼羞成怒,此刻竟以命相拼。再看柳自在,依旧从容不迫,背负双手在刀光中穿梭来去,进退自如。伍拾玖见他脚下移动,似乎每一步都踏在不可思议的方位上,恰恰避开长刀,心中一动:难道这是什么高明的步法? 斗了片刻,裴知吾刀法又换。这一次大开大阖,猛劈猛砍,刀风中隐隐有金属裂帛之声,似乎加入了御灵之术。听声音,应是修炼过金灵诀。再看柳自在,依旧背负着双手来回游走,忽然对伍拾玖道:“小子,看好了。” 说着扔了枝条,双掌一错,一招“洞烛机先”强攻而上,右手直取裴知吾面门,他这一抢攻,裴知吾的长刀不及递出,连忙将刀身竖起,刀刃向外,原本也是极高明的防御招数。谁知柳自在忽然变招,双手一拍夹住刀身,正是伍拾玖刚才夺刀的那一招,不等对方转动刀身,“噗噗噗”三声轻响,裴知吾的前胸、小腹、大腿上留下三个脚印,手中一空,长刀已被夺走。 柳自在将刀向空中一抛,众人抬头看时,那刀钻入云霄,直飞出几十丈高,接着寒光倾泻,刀尖向下呼啸而落。柳自在探手摘下裴知吾腰间的刀鞘,迎着刀光一掷,半空“呛啷啷”有若龙吟,长刀正插入刀鞘中,一上一下两股力道抵消,那刀缓缓落下,被柳自在接在手中。 正是当年剑圣裴旻赖以成名的“飞剑入鞘”绝技。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柳自在说着将刀递了过去,裴知吾面如死灰,默默接过。他年少成名,勤学苦练,就为证明自己是剑圣传人,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拜不拜这个师父并不重要,能和天下第一高手印证武学才是目的,倘若侥幸赢得一招半式,从今后便能扬名立万。哪知真正交手,却是天壤之别。 “圣人之后,又有亚圣、四贤,从未听说孔夫子教出一群逞强好胜的弟子。裴旻当年驻守边境,力战胡夷,保边疆不失,才有剑圣美誉。倘若后人为了好勇斗狠,乱杀无辜,将来是名扬千古还是遭人唾骂,你可有想过?” 柳自在说完,鬼三婆强笑一声,垂首不语。 “至于你……”柳自在目光在伍拾玖脸上冷冷扫过:“你随我来。” 话音才落,伍拾玖天突穴上一麻,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伶仃故人 中 再次醒来,四周一片轰隆隆的水声。伍拾玖坐起身四下打量,见自己置身于一间草堂内,草堂布置得十分简单,却干净整洁。正面墙上左右各有一幅字:“大学之道止于至善”,一笔一划跳脱飞扬,力透筋骨。 起身来到屋外,是一大片空地,左首开出一块菜田,种着些时蔬,右首的空地上划着一个巨大的九宫格,每个格子上刻着弯弯曲曲的符号,不知何意。 再往前走,竟是万丈深渊,原来这草堂建在绝壁的一块空地上,下面就是奔腾的红岩河水。崖边有座小亭子,古色古香,上有牌匾,写着“观心阁”三个大字。 “屋里有些粗茶淡饭,饿了可以先吃点。” 伍拾玖一回头,见柳自在背着双手站在身后,薄纱遮面,目光灼灼。 “前辈,我这是在哪里?” “伶仃崖。” “啊,这就是伶仃崖,那……”伍拾玖想问双夕夕去了哪里,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柳自盯着他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若有半句假话……” 说着,左手一抬,山壁上一块巴掌大小的岩石竟凭空脱落,直飞过来,没等飞到眼前,忽然在空中一振,化成粉末,随风飘散。 类似的手法,嘉因哲一也曾用过。 伍拾玖吐了吐舌头,道:“好家伙,这是土灵诀吗?”见柳自在不答,又道:“前辈是想问我先天十二式从哪里学来的?” “本门武学不传外人,这先天十二式,到底是谁教你的?”说到这里,柳自在声色俱厉,目光中杀气浮现。 “啊哟,你别生气,我真的只是误打误撞学到的先天十二式,我看到前辈之前在观音龙象寺演示,就知道你也是白云先生的传人了,只是不知道你就是柳先生。” 随后,伍拾玖便将自己跌落灵门,如何遭遇四不善人,如何为双夕夕疗伤误入腾格里沙漠一座荒山的山洞,又如何偶遇白云先生遗骸,无意触发机关,学了先天十二式等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柳自在听完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不等伍拾玖回答,一招“洞烛机先”攻了过来,两个人同使先天十二式,以攻对攻,以快打快,转瞬间拆了七八十招。若论武学造诣,再来十个伍拾玖也不是对手,但对方似乎在有意引导,观察他的招数。 又拆几十招,柳自在身形一晃,脚下方位游走变换,展闪腾挪,伍拾玖渐感吃力,每一招递出都像是慢了一拍,越往下比,越没信心,一个没注意,被对方一招“雁默先烹”扣住咽喉。 “前辈这下该相信了吧?我这真的是野路子,后来领悟的这些,还是观音龙象寺中跟你学的。” 柳自在盯着他,一字一字问道:“师父的遗骸,真的在那山洞之中?” “晚辈不敢说谎,不信……不信你可以带我追上刚才那个女孩子,她也……” “那少女随他们去了。” “哦……那我也……” “你现在不是他们对手,追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伍拾玖默然。以他现在的功力,与黑月明一对一尚无胜算,更何况对方还有十里夫人、宇文九骨、胡斤斤这些高手,如果对方一拥而上,自己确实是白白送死。但他心中牵挂双夕夕,却又放心不下。 “他们是往西去了吗?” 柳自在不答,望着天空呆呆出神,过了很久才道:“师父晚年不让我跟随,说要将平生所学整理成册,想不到最终化形于深山之中。” 伍拾玖从怀中拿出《抱玄心经》递了过去:“前辈,这是白云先生留下的《抱玄心经》和那封书信,我想这应该由你们门派中人保管,今天就还给你吧。” 柳自在见他裹了好几层油布,包得十分仔细,心中感念,两手托着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良久才合上书本,喃喃道:“我之所学,不及师父的万一。” 伍拾玖心想,你已经是天下第一了,还不及师父的万一,那白云先生该是怎样的神仙段位? 沉默了一会儿,柳自在道:“不管你如何学得先天十二式,师父说你已是白云先生门下弟子,那便是我的师弟了。这些年我倒是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好在你不是用本门功夫为非作歹,不然我早就废了你。” 伍拾玖吐了吐舌头,听他称自己为师弟,一种莫名的温暖涌上心头。自从来到九百九十九年前的这个世界,他不是四处奔忙寻找线索,就是杀怪救人,似乎每天醒来都欠这个世界一个交代。风胡子虽然是他的师父,但终日忙碌,除了给过他一本入门的《一心诀》,几乎没有教过他什么功夫,师徒之间,甚至连交流都很少。说起来,肥爷算是他的师兄,更多的却是伙伴关系。 只有眼前这位老人,一举一动,总带给他莫名的亲切感。 柳自在接着道:“你既然已是本门中人,有些事,便要说与你知道。”说着,缓缓摘下面纱。 这是伍拾玖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实面容,虽然上了年纪,但面目清秀,花白长须修剪得十分齐整,自有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想必年轻时也是英气俊朗的男子。只不过,从左耳到右下颌处,有一条淡红色的伤疤极为醒目,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 “啊……前辈,你这……” “还叫我前辈?” “师……师兄,你这道伤疤……” “说起来,这是本门耻辱,也是师父生前一大恨事。别看我是你的师兄,可在我之上,还有两位师兄……嗯,论辈分,权且称那人一声师兄吧。我这道伤疤,便是拜那人所赐。” 伍拾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伤得了伶仃故人。 柳自在道:“师父当年一共收了我们三人为徒,大师兄听风步惊鸿,二师兄谒问路道诚,三师弟便是我,故人柳自在。” “听风、谒问、故人,惊鸿、道诚、自在,师父给弟子取的名字,倒真是有一股道家风范,无欲无求。” 柳自在一笑:“师父他老人家心性豁达,看破世事,甚至拒绝了当时太宗皇帝的邀请,只因他深谙黄老之学,性情恬淡,与世无争。但我这位大师兄却不然,他总说,学了一身本领,就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为此,他数次与师父争吵,最终反出了师门。” “那他现在去了哪里?” “此人后来投靠契丹,拜入萨满教中,精研巫术,接着又被萧太后尊为王室巫师,多次参与宋辽战争,献计献策。当年岐沟关之战,萧太后携耶律隆绪御驾亲征,采用步惊鸿的计策,大破宋军,斩首数万。从那以后,契丹人都叫他万人屠。哼,我大宋出了这种奸佞之辈,怎能不败?”说到这里,柳自在胸口起伏,情绪竟有些激动。 伍拾玖心想,怪不得他刚才问我的时候声色俱厉,怕是将我当成了步惊鸿的弟子?又想,北宋积弱,与周边少数民族战争大多以失败告终,是因为偃武修文导致自身政治、军事制度不平衡,再加上冗官、冗兵、冗费所致,并非个别人从中作梗。这一点,范仲淹先生倒是看得十分透彻,师兄武学造诣虽高,但在这些家国纷争的观念上,将宋辽战争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师门叛徒,眼界却有些小了。 想是这么想,但他牢记赏羽洽满叮嘱,从不在这个世界透露半点未来历史相关的信息,听柳自在这么说,不置可否。 柳自在接着道:“后来师父派二师兄和我去劫杀步惊鸿,不料被他设计陷害,二师兄惨死乱军中,我脸上被他砍了一刀,险些丧命。但他也好不到哪去,被我重伤手太阴肺经。从那以后,不知所踪。” 伍拾玖听他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寥寥数语,却不知怎样一番惊心动魄。心想他虽然自称伶仃故人,躲在这伶仃崖上不问世事,但也曾忧心天下,嫉恶如仇,当年一定也是个性情中人。 此时天色已暗,说着话,伍拾玖的两个眼皮渐沉,连日来风餐露宿,今天又在褒水险滩耗尽了力气,这会儿实在有些支撑不住。柳自在道:“你体力还没恢复,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我传你本门功夫。” 草堂内一张床,一张躺椅,伍拾玖说什么也不肯占用床位,便裹了薄毯,在躺椅上睡了。这一觉睡得好沉,连梦都没做一个,呼呼直到天明。 次日用过早饭,柳自在引着伍拾玖来到九宫格外围道:“本门武学博大精深,但都脱不开三种功夫,先天十二式和心经的内功心法你已学过,只是不够精深,原因便是没有学这步法。今天便教你本门第三种功夫,九宫飞步。” 说着双脚踏入正中间的格子。 他人一进入九宫格,地面忽然动了起来,左侧的格子向下凹陷,从里面伸出一杆长枪,斜着刺向柳自在。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把伍拾玖吓了一跳,万没想到这么一块平平无奇的九宫格,下面会暗藏机关。 柳自在左掌一记“呵壁问天”,挡住刺来的长枪,同时左脚斜向前半步,踏中左上角的格子道:“九宫飞步,讲究急进骤退,左交右躲。”便是这么一顿,那长枪倏地收回,刚才站立过的中央格子凹陷下去,从里面伸出一把长刀,兜头劈了过来。 他口中不停,边说边走,踏上右上角的格子道:“二四为肩,阴抱阳冲。”一招“雁默先烹”一掌拍在刀身上,那刀迅速收回。接着左上角的格子陷了下去,伸出一根铁棍,冲着柳自在站立的方位横扫过去。 “六八为足,天生四隅。”他一边说,一边退后两格踏在右下角的方位,那铁棍一扫不中,立即收回。这时二肩位的格子凹陷下去,伸出一把金瓜小锤猛地砸了过来。 “看好了。”柳自在身形一晃,站到左下角的方位,抬腿“疾足先得”,迎着小锤踢了过去,脚法凌厉,身姿潇洒飘逸,煞是好看。 伍拾玖在一旁却看得手心冒汗,原来每个格子下面都暗藏兵刃,九个格子根本没有安全的站位,若想不被兵刃伤到,就须不停在九宫格中游走。更难的是,还要配合先天十二式进行反击。 随后,柳自在又将“左三右七,戴九履一”等步法一一走完,跳出圈子,那九宫格自动恢复成原样。他看了看伍拾玖:“记住了几成?” “六七成吧。” “那好,你走走看。” 伍拾玖将刚才看到的步法顺序默念一遍,向前一纵身,站到了中央方位。哪知脚刚落地,中间的格子凹陷下去,一杆长枪探了出来,直扎他的脚心。 “啊哟我去……”伍拾玖哪知这底下的机关竟然随机变换,就连藏在其中的兵器也悄然互换,但先天十二式带来的应激反应更快,他身体悬空,一招“天粟马角”,转瞬间凌空虚拍数掌,借势一个侧翻,滚落到九宫格外,虽然堪堪脱险,却是狼狈无比。 “照葫芦画瓢,那是蠢材学武。你想依照我刚才的顺序邯郸学步,却忘了本门武学要义。” “啊,对了,我记得师兄以前说过,本门武功最忌拘泥于套路,招式可以随意挥洒,步法也该如此。” “还有呢?” “你还说天下武学,无非是在模仿老师。师父怎么教,徒弟便怎么练,明明是人练武术,却成了武术练人。如果十人一样,还练个……咳,徒耗时间而已。只有十人十样,方显真意。” 柳自在笑道:“你倒是记性很好。我便将这九宫飞步的要诀传授给你。这九宫格,是八卦中的九宫图,东、南、西、北,分别是震、离、兑、坎,这是四正;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分别是巽、坤、乾、艮,这是四隅,中间是中宫。这套步法,原本是始坎、次坤、次震、次巽,到中宫,再从中宫至乾、次兑、次艮、次离,一周毕矣,这是顺穿。如果从离位返回坎位,便是逆穿。但师父他老人家又在九宫格之外,画了一幅图。” 他走到小凉亭下,伸手在一根柱子上一拍,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沙沙”声响,在九宫格的外围,又出现一张太极图。 “天下万物,都脱不开这张图。你只需牢牢记住总诀:急进骤退、左交右躲、戴九履一、阴抱阳冲。不必拘泥于九个格子谁先谁后,谁顺谁逆,这套步法八卦含于九宫,九宫身处太极,太极包罗万象,怎么圆转如意怎么来。你可以一鱼太冲,也可以两仪阴阳,又或者三才交替、四象循环,再或者五行梅花、六方错合、七星斗移,直到八卦正隅、九苦回甘……” 一边说着,柳自在跳入九宫格中,随意游走,越走越快。地面的机关开动,每一件兵刃探出攻击时,都慢了一步,被他巧妙躲了过去。到了后来,几乎脚不沾地,只剩一团青影闪动。 如果普通人此刻在旁观看,不需片刻就会头晕目眩。伍拾玖屏住呼吸,认真揣摩,越看越觉得其中千变万化,奥妙无穷。他心中记住了总诀和要旨,又学过先天十二式,看着看着,体内真气竟也跟着起了反应。 他哪知道,这套步法正在将他所学穿针引线串联起来,理解得越深,便愈发解锁自身潜能。起初只是看柳自在的身形步法,渐渐地,伍拾玖的眼光开始超前一步,不等他迈动身形,已能提前判断落脚方位,到后来竟能提前预判两步、三步。 第二十一章 伶仃故人 下 忽忽数日,伍拾玖像着魔一般不断练习这套步法,越练越是痴迷,只觉得体内真气随着步法快速流转,几乎要喷薄而出。有时柳自在也跳入图中与他过招,一开始伍拾玖不是脑袋上吃巴掌,就是屁股上挨脚印,到了后来体内真气生出感应,毕方火囊的功效显现出来,连柳自在也不敢拖大,渐渐需要动用内力相搏。 再练数日,柳自在道:“你原本因缘际会,养成了火灵诀的修炼体质。如今本门三种武学你都已学会,可以试试九灵诀中的其他御灵之术。” 伍拾玖一呆:“我修的是火灵诀,与我相克的水灵诀也能修炼吗?” 柳自在道:“当初我将五行灵术扩展到九灵诀,正是基于这九宫飞步。九种灵力,就像封闭在九个格子里,互不干涉,但此刻你已融会贯通,加上内力骤增,有了这份根基,单论每一种灵力都能任你挥洒。” 伍拾玖将信将疑,见菜田旁有个水缸,犹豫着走了过去,心中默念水灵诀,调动体内真气。他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赏羽洽满已逼着他将九种灵诀倒背如流,此刻催动灵诀,也只是唤醒记忆。哪知水灵诀刚一催动,那水缸里的水像活了一样,盘旋升起,在空中凝成一个水柱,将伍拾玖吓了一跳,他念力一松,分了心神,那水柱立刻散落下去,回到水缸中。 柳自在道:“你再集中念力试试,心中想着要让它做什么,看它会怎样。” 伍拾玖集中精神,再次催动水灵诀,水缸中的水再次凝成水柱升到空中,一会儿幻化成圆形,一会儿又呈正方形,时而变成一把剑的模样,时而变成一把刀,但不管变成什么形状,只是漂浮在空中,没有一滴洒落。 伍拾玖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这九灵诀竟如此神奇。又试了一会儿,那水幻化成一个少女的样子,看身形,不是双夕夕又是谁? 柳自在叹了口气,轻声道:“原来情之一字,天下人都堪不破。” “师兄,你说什么?” 伍拾玖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触动了柳自在的心事。他对九灵诀毕竟运用不熟,一分心,体内修炼最为纯熟的火灵诀本能生出抵抗之力,空中那团水忽然间热汽生腾,不受控制,兜头向他浇落。他想后退闪避,不知为何身体竟然不听使唤,眼看那水已成沸水,就要将他烫伤,柳自在抢上一步抓住他往后一扯,那股水又自行回到水缸中,只不过,已经变成了一缸开水。 柳自在道:“你刚才心中有了杂念,水火相克,水来扑火是其本性。运用九灵诀不能强行违背五行之道,也不能超出自身承受能力。人的内力再强,也不可能搬动一座山,阻断大江大河,更不可能让相克之物融为一体。九灵诀,只是借助天地万物的灵息为我所用,承载这份力量的,是你的身体。” “明白了,就是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没错!更不要妄想将九种灵诀同时使用,凡好大喜功,贪多冒进者,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昆仑派掌门妙衡真人奚古涯,是近年来不世出的武学奇才,生前以极为霸道的内力同时驾驭六种灵力,最终难以解决灵力在体内相生相克的矛盾,经脉寸断,走火入魔而死。” 伍拾玖道:“原来是这样。我记得黑月明就是昆仑派的,这奚古涯是他的师父么?” “嗯,黑月明已是昆仑派弃徒。此人同时驾驭三种灵力,已是极限,旁人不知,其实凶险无比,不过比起他师父的修为,还差了太远。即便如此,也在江湖上混了个三绝手的诨号,真真好笑之至。” 伍拾玖心想,原来同时使用多种灵力并非什么好事,这又和赏羽老人最初教我的大不相同了,大概这就是“贪多嚼不烂,术业有专攻”的意思。 柳自在又道:“吴道子的绘本并非空穴来风,那线索中为何提示你要寻找另外八位通灵使者?你能力再大,也不是三头六臂,只有每人专注于自己的一种灵力,并将它发挥到极致,如此集合九灵之力,才有希望共同关闭灵门。” 明白了这个道理,又是数日勤学苦练,伍拾玖逐一尝试九种灵力,渐渐心思澄明,每驾驭一种灵力,便排除一切私心杂念。自此内力和九灵诀愈发融合贯通,修为精进。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如果按照潘罗支等人脚力,此时已进入吐蕃境内。他心中牵挂双夕夕,正琢磨着如何向柳自在道别,却发现这一天师兄出门后久久不归。眼看日上三竿,直急得他在崖边来回踱步。忽然听到悬崖下方有马的嘶鸣声,探身向下一看,却是柳自在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来到了悬崖下方的一处浅滩上,那马正是大黑。 自从伍拾玖被带到伶仃崖观心阁,大黑就窜入附近山中四处游走,好在这匹千里良驹记挂主人,时不时回到走散的地方寻找,这天正巧被柳自在遇到。 伍拾玖施展轻功下了悬崖,来到浅滩,大黑直高兴得摇头摆尾,凑过来不断在他脸上又舔又蹭,亲热得不行。 柳自在道:“这乌云踏雪马你从何处得来?” 伍拾玖将白千驹关外贩马巧遇大黑,又临时借给自己的经过说了,柳自在沉吟道:“此马又名乌骓,是帝王坐骑。当年霸王项羽骑的就是乌骓马,这马必定另有主人,今后倘若遇到,你定要小心,切不可只顾着贪恋良马。” 伍拾玖道:“我也觉得这匹马非比寻常,原来还有这么显贵的身份,今后若是遇到它真正的主人,我就还给他。” 柳自在点了点头,又道:“算起来你已经来了一个多月,本门武学你也学得差不多了,日后多加勤勉,必有所成。我再给你一件兵刃,将来或有大用。”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的宝剑递了过去。 伍拾玖接了过来,见那剑鞘古朴陈旧,有的地方甚至起了皮。剑柄上更是黑黢黢的,似乎沾满了泥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倒像是一件破败的兵刃。 “师兄,这……这是一把剑吗?” “怎么?你看它残破,瞧不起它么?”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它像个古董……” 柳自在笑道:“这回你倒是说对了,这是师父成名前用的兵刃,有个名字叫剑川血刃。” “剑川血刃?”伍拾玖疑惑着拔出剑来,见那剑刃上有不少豁口,剑身锈迹斑斑、坑坑洼洼,如同一条废铁,只不过两侧剑身的中间各有一条很深的凹槽,乌黑锃亮,显得材质非凡。 柳自在道:“剑柄的护手上有一处凸起,你按一下试试。” 伍拾玖右手持剑,拇指沿着护手试探,果然摸到一个凸起,他用力一按,突然掌心一阵钻心的刺痛,“啊哟”叫了一声,就要撒手扔了。 哪知这剑就像长在手上一样,怎么甩也甩不脱,接着剑身的两道凹槽之内同时注入鲜血,那剑突然寒芒暴涨,银光四射,剑气逼人。 柳自在道:“你服过比方火囊,鲜血有极强的腐蚀性,足可滴血穿石。这剑名叫剑川血刃,平时只是一柄破败的兵刃,一旦触发机关,剑柄上倒刺刺破血肉,便与你的血脉相连,成为削金断玉的利刃。你此刻运起火灵诀,它的威力,与你赤手空拳又有不同。” 伍拾玖此刻右手刺痛感渐渐消失,眼看剑川血刃的剑气越来越盛,当下运起火灵诀,一招“呵壁问天”朝着河对岸的山崖上轻轻一指,一道烈焰激射而去,轰隆一声,那山崖上被砸出一个大坑,山石滚滚脱落。 “我去……这也太神奇了,简直就是rpg(火箭筒)啊?”伍拾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语无伦次,现代古代词汇一起蹦了出来。 柳自在道:“这便是它为何叫做剑川血刃,师父三十岁之前用它行走江湖,从未失手。但你切记,此剑杀伤力太大,最耗骨血,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触发机关。因为你就是内力再强,身体再壮,终归也是一副皮囊包裹下的血肉之躯,总有耗尽的时候。平时拿它当作兵刃足够,此剑虽残破陈旧,别的兵刃却也休想伤到它。” “明白了。”伍拾玖在护手的凸起处又按了一下,凹槽中的血液渐渐淡了,接着右手一痛,倒刺收回,剑川血刃又恢复破败的模样,再看掌心,还留着一个血点。 此时日头西斜,夕阳洒在红岩河面上,波光粼粼,柳自在指了指河对岸山崖上一个洞穴道:“你的第六位通灵使者就在洞中,既然他不肯走,我就在这里替你看着他吧。” 伍拾玖一愣:“你是说裴知吾?” 柳自在道:“他和鬼三婆就在那洞中居住,据鬼三婆讲,这少年去年时在大名府曾遇到一次灵门开启。” 伍拾玖恍然道:“怪不得吴道子的手绘线索图中,将他列为第六位通灵使者。” “相传灵门开启,必有异兽出没,这少年遇到的,是梼杌。” “梼杌?” “那也是上古异兽,生得人面虎身,是四凶兽之一。梼杌出现后,当地百姓惨遭屠戮,地方军队也拿它没办法,这怪兽不除,灵门就会一直处于开启状态,少不了窜出一些其他的妖邪鬼魅。” 伍拾玖想起自己第一次跌落灵门时,虎头蝠、山黄、毒蛇等妖兽都是成群结队窜出,更何况其他灵门开启。 柳自在续道:“于是当地就有人想起了这位剑圣的后人,地方官亲自登门拜访,鬼三婆这才带着孙子前去帮忙。一番恶斗,梼杌被诛杀,当地人自是欢欣鼓舞。” 伍拾玖道:“原来是这样!我还纳闷为什么线索图提示裴知吾是在冀州大名府一带,却在这褒斜谷道遇见他。” “他来到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据说凡是接近灵门之人,都会化为齑粉,但这少年为了诛杀梼杌,数次接近灵门都能全身而退,这事传了出去,当地人便说他是妖怪,与那怪兽如出一辙。这祖孙俩倍受排挤,离开了当地。鬼三婆年轻时与我有些交情,这才找到了我。” 伍拾玖愤愤道:“这不是冤枉人么?世上只有通灵使者可以接近灵门,所以也只有通灵使者能够关闭灵门。那些人无知也就罢了,人家救了他们,反过头来又造谣中伤,真是可恨!” 柳自在淡淡一笑:“天下事,悠悠众口,本就难以说清。人心鬼蜮,不知藏着多少绯言绯语。这少年底子不错,只是心性还需打磨。希望他将来不被虚名所累,助你一起关闭灵门……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走吧。” 说完背负双手,朝着崖边走去。伍拾玖见他孤伶伶的,身形单薄,很想走过去抱一抱这位忘年交的师兄,却又怕此举唐突尴尬。呆呆地站了半天,才道:“师兄,我以后会回来看你的。” 柳自在摆了摆手,几个纵跃攀着崖壁飞速而上,片刻间没了踪影。 伍拾玖深深施了一礼,跨上大黑,飞奔而去。 第二十二章 赞普觉如 上 兴元府一路向西,进入吐蕃境内,土地渐渐荒凉起来,人烟越来越稀少。伍拾玖随身带的干粮不多,沿途只能摘点松果,偶尔也打点野味,聊以充饥。顺着官道西行,每隔百余里就能发现潘罗支和宇文九骨等人歇脚时留下的痕迹。伍拾玖心知大黑脚程快,离着双夕夕已越来越近。这一日突然横在面前一条大河,宽数十丈,怒涛轰鸣,水流湍急,一眼望去,看不到摆渡的船只。 伍拾玖沿着河岸寻找,终于找到了几户牧民,因为语言不通,连比带划沟通了好久,才知上游处有一座木桥。可当他策马来到桥边时,不禁怒从心头起,原来潘罗支等人为了阻止他追来,过河后将木桥拆除,两岸搭桥的基石还在,但圆木却被抽走,要想过河,除非再重新搭建一座木桥。根据桥基设计,至少需要数十根又粗又长的圆木混合搭建。 无论是九灵诀还是轻功,他足可一跃而过,可是自己过了河,大黑怎么办?要想追上潘罗支等人,还需要大黑的脚力。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地和荒滩,不远处倒是有几颗松柏,但都是低矮的小树,尚未成材。他正在犹豫时,听到河对岸一阵马蹄声响,卷起成片的烟尘。不多时,一队人马远远奔了过来。 离得近了伍拾玖才看清,原来是一支骑兵小队,当先一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僧人,身穿灰布僧袍,骑在雪白的战马上不断挥动皮鞭,那马儿拽开四蹄跑得如同飞了起来,在他身后跟着一名穿皮袄的年轻人,斜跨长短两张硬弓,鞍头放一杆铁枪,两个人身后是百余名轻骑兵。 这百十号人来到河边勒住战马,全都大喊大叫起来,说的是吐蕃方言。想是看到木桥被毁,无法过河,心中焦急。那穿皮袄的年轻人见对岸有匹高头大马,马背上端坐一个中原青年,便扯开喉咙叫道:“喂……请教阁下,桥上的木头哪里去了?” 伍拾玖见他们着急过河,心想说不定这些人可以帮到自己,高声回答道:“被人毁了,要想过河,除非重新搭一座桥。” 年轻人一听,急得直搓手,转回头对那个少年僧人道:“觉如赞普,前面没有路了,你带随从沿河上游向北,去秦州找曹玮将军,只要宋廷承认你的身份,或有一线生机,我带人在这里拦住他们,拖一拖时间。” 少年双掌合十眼眉低垂,片刻才道:“箭奴哥哥,既然这是推巴嘎瓦的神意,你我就该遵从神旨,在这里与那妖僧背水死战,死在这河湟土地上,化为神的孩子吧。” 被称为箭奴的年轻人滚鞍下马,跪在少年马前垂泪道:“觉如赞普,你是这么多年来真正神佛转世,将来还要统领邈川部重振吐蕃雄风,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要是死了,岂不是让李立遵和温普奇那两个狗贼得逞?我们这些人拼死保你,岂不是白白牺牲?你快走、快走吧!” 少年还想再说什么,箭奴不容分说站起身在白马上狠击一掌,马儿吃痛,长鸣一声撒开四蹄沿着河岸向北狂奔,队伍中几十名随从拍马跟了上去。 伍拾玖见他们分成了两拨人马,心中着急,高声道:“喂……别走啊,找点木料再搭一座桥就是了?” 谁知箭奴不理不睬,只是指挥着手下人背对着大河排成一排,将盾牌和长枪拿了起来,做好迎敌准备。也就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远处传来“轰轰”的声音,伍拾玖站在河的这一边,都能感到大地在震颤。只见漫山遍野黑压压一片,全是重装骑兵,少说也有千余人。每个士兵身着柳叶甲,斜跨长短硬弓,背着箭囊,鞍桥两侧挂着长刀和盾牌,装备精良。 一千多名重骑兵片刻就来到河边,见这几十人拦在河岸,纷纷勒住马匹,排开阵势。当先一名老僧,另有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策马来到两军阵前。那首领生得肥头大耳,光秃秃的脑壳正中留着一绺头发,满脸滚刀肉。他煞有介事地竖起一根胖胖的手指认真点了点对面的人数,口中喃喃道:“五十三、五十四……阿史那威,你这么一点点人,便想阻拦我们的河湟铁骑?嘿嘿,我只需挥一挥手,这金戈铁马就能把你们碾成碎末。说吧,欺南陵温到底去了哪里?把他交出来,我保你升为东本(千户长),从此不用再做奴从,终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说的是当地语言,伍拾玖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听到“阿史那威”四个字的发音时,心中一动:他说的是阿史那威么?那可是我要寻找的第七位通灵使者,绘本上说,阿史那威在尕斯草原,应该就在吐蕃境内,难不成就在这些人中? 他正想着,只见箭奴突然摘下长弓,探手从箭囊取出雕翎箭,“嗖”地一声向那名首领射去。这一箭气势非凡,隐隐夹杂着隆隆雷声。 那首领见他取箭,脸上就已变色,想是早就知道对方弓弩厉害,待那支箭射出,吓得“啊哟”忙伏低了身子。 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只大手,“砰”地抓住了这支雕翎箭,箭身在手中兀自嗡嗡颤动。出手相救的正是旁边的老僧,这老僧面目枯槁,八字眉斜挑向上,一双三角眼凶光显现,弯弯的鹰钩鼻,撇着薄薄的嘴唇,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他拿着箭端详了一会儿,两手轻轻一掰,将那支羽箭折为两段。 “奔雷箭也不过如此,箭奴,我劝你识相一些,你这点人马还想兴风作浪么……”那老僧说着,将带有箭头的断箭轻轻一弹,直奔箭奴射来,势头劲急。 箭奴更不答话,又是一箭射出,半空中两枚箭头堪堪碰撞在一起,“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单是这份准头,就已令人吃惊。 对面军阵中的武士纷纷喝彩:“好箭法、好箭法!” 吐蕃武士历来钦佩英雄和勇士,众人见老僧和箭奴斗了个旗鼓相当,全都纷纷叫好,尤其是箭奴射出这一箭后,倒像是众人在为他喝彩。第一排的一名东本叫得尤其大声,哪知那老僧忽然回过身来寒光一闪,人们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名东本竟然身首异处,脑袋飞起老高落入军阵当中,身子还在战马上端坐着,腔子里的血喷得到处都是。 那老僧目光凶狠地扫视一圈道:“谁还敢给这奴才叫好,定斩不饶!” 被他杀死的东本已经做到了千户长的位置,按说官职不低,却只因喝了几声彩就被他枭首示众,身旁的武士哪敢再出声。 箭奴高声道:“各位河湟的勇士听了,温普奇贪婪无度,盘剥百姓,这妖僧李立遵生性凶残,专断国政,刚才他的手段你们也看到了。你们追杀的欺南陵温是亚龙王之后,那是真正的神佛转世,只有他才是你们的赞普,他才是……” 话才说一半,那老僧李立遵一拍胯下战马直冲过来,从鸟翅环上摘下一柄长刀兜头劈下。箭奴将手中铁枪往上一举,拦住长刀,两个人错镫转身,箭奴冷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们那些丑事无处遮掩了么?” 李立遵并不答话,抡起长刀二次砍去,箭奴举枪相迎,二人刀枪碰撞,溅起火星无数,你来我往厮杀在一处。 伍拾玖隔着大河远远看去,见那老僧虽然上了年纪,但刀法猛恶刁钻,身形灵动,所骑的战马配合有度,一招一式竟不输年轻人。而那名箭奴的枪法更是神出鬼没,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提、拦、缠、翻、圈……深得战阵枪法的精髓,一杆长枪舞得游龙一般。眼看几十回合下来,李立遵冷不丁卖了个破绽,拨转马头就要回己方阵中。 箭奴年轻气盛,哪肯放弃,纵马追了上去。眼看就要追上,谁知平地突然间升起一团云雾,将他连人带马围了起来,霎时间眼前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他心知有诈,高声叫道:“李立遵,你又使什么妖法……” 话没说完左侧金风扑面,李立遵的长刀已经劈到,箭奴赶忙举枪格挡,那柄大刀招式还没使老就硬生生收了回去,云雾中又只剩了箭奴一个人。他掉转马头向左,那团云雾便跟着向左,向右时,那云雾便向右,始终笼罩在箭奴身周。 伍拾玖在一旁看得明白,那老僧使用的是水云诀,因为临河有水,他用内力催动云灵诀和水灵诀形成一团浓度极高的云雾,将箭奴困在其中,自己则绕在外围伺机而动,这一招实在阴险,困在云雾中的人看不清来敌方向,凶多吉少。 果然,李立遵悄悄绕到箭奴的后方,缓缓提起长刀,猛然劈了过去,箭奴在云雾中听风辨位,长枪果断向后招架,但这一次又架了个空。李立遵不等刀枪相交,倏地撤回大刀向下盘斩去,这一次他故意放慢了速度,让刀缓缓逼近马腿的位置,想等到近前再突然发力。 这一招十分阴毒,人被困在云雾中等于双眼失去了作用,只能靠耳朵辨认来袭方位,倘若他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再施杀招,对方等到发现,却也为时已晚。 伍拾玖对于这种偷偷摸摸阴险使诈的手法最是不齿,心想这老和尚好不恶毒,本身就已占尽优势,又用上了水云诀,再用这种阴毒的招式,未免欺人太甚。他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地叫道:“小心后面,有人砍你马腿。” 他知道那年轻人会汉话,听得明白,所以出声提醒。果然,就见箭奴的长枪并不去格挡,而是从云雾中一点而出,直奔李立遵面门扎去。 伍拾玖暗暗喝彩,这招以攻为守,逼着敌方自救,实在是高明。李立遵身子已经从马上探了出去,来不及后仰,只能长刀顺势向上一挡,双方兵刃终于相交。一瞬间,身在云雾中的箭奴知道了对手的方位,抓住这电光火石般的间隙,一条大枪如同巨蟒出洞,点点寒芒直奔李立遵而去,全是杀招。 这一番抢攻把李立遵闹了个手忙脚乱,一个没留神,僧袍竟然被刺穿。他目光凶狠地循着声音来源望去,发现了河对岸的伍拾玖,高声喝道:“兀那宋人,好大的胆子坏我好事!” 伍拾玖气贯丹田,朗声道:“你们已经倚多为胜了,还搞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吐蕃人都这么卑鄙无耻么?” 他这话用内力逼出,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入对面吐蕃骑士的耳中,有不少懂得汉语的,心中又多少对李立遵所为有些不满,便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啊,但人家说的有道理,咱们已经胜券在握,还用这种手段么?” “圣僧这么做确实不算正大光明。” “嘘……莫让圣僧听见了,东本大人叫了几声好就被他不容分说杀了,莫要引火烧身才是……” 两军交战,最忌军心不稳,临阵人心浮动,李立遵一向心狠手辣,当断则断。此时见对岸这人动摇人心,忽然取下三支雕翎箭同时向伍拾玖射出。 这条大河宽约数十丈,一般射手的羽箭射到对岸,箭矢也就没了后劲,但李立遵这三支箭却像是上足了发条,劲力不衰,直奔伍拾玖面门、前胸、小腹而去,飞行数十丈,准头劲力丝毫不差。 第二十二章 赞普觉如 中 自从受柳自在点拨,伍拾玖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晚入睡前都会将《抱玄心经》中的内功心法修习一遍,这段时间虽然忙着赶路,功夫却一点也没落下,比起受伤之前,功力再次突飞猛进,如今他身体健硕,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瘦弱的快递小哥。 此时见对方雕翎箭来势虽猛,却在可控范围,伸手“嘭嘭嘭”三下将羽箭拿在手中,笑道:“这就对了嘛,丁对丁卯对卯,有什么本事亮出来就是,何必遮遮掩掩搞些见不得人的伎俩。” 说着回手一甩,三支箭破空而去,直奔李立遵。 李立遵哪料到对方不但空手接箭,随手一挥竟然比弓弦力道还大,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三支箭就已到面前,慌忙拿起长刀去挡,只听“当当当当”四声响,前三声是羽箭打在了刀上,第四响却是长刀落在了地上。再看自己的双手,两个虎口竟然全被震裂,鲜血直流,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心知对方功力高出自己太多。 他心神一分,水云诀便失了效力,云雾逐渐散开,箭奴终于脱困,五十多名手下纷纷叫好,虽然大敌当前,这些勇士却面无惧色,豪气干云。 正在这时,北面方向一支穿云箭呼哨而起,在空中炸开,李立遵露出得意的笑容:“欺南陵温已经落马,小子,你们大限到了!”说着一摆手,身后一千多河湟铁骑催动战马,漫山遍野地向箭奴等人冲杀过来。 伍拾玖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但眼看一方兵力百倍于另一方,不禁为河岸边这几十个人担心起来,一时无法决定要不要出手相助。 箭奴听到小主人被抓,不禁心中一沉,暗想,今日之事,只能以死相拼,就像觉如赞普所说,大家都死在这片土地,化作神的孩子。他打定了主意,反而不慌不忙回到原位,将长枪一举,喊道:“六人一组,按照东、西、南、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八个方位列阵。” 有四十八名骑士六人一组站到了八个方位上,每六骑背朝里、面朝外,三人持盾,三人持刀组成一个小阵形。箭奴则带着五名弓箭手居中策应,伺机而动。 转眼间,一千多铁骑兵冲到近前,箭奴将铁枪向着空中连举两下,阵形之外的几十人突然拿出连弩,扣动机括,一排排短箭呼啸而出,最前排的河湟铁骑纷纷中箭摔倒。这一拨连弩发射完,箭奴喊道:“原地不动……”众人齐喊:“破敌如狼!”连喊数声,成片的河湟铁骑就已杀到,将阵形中的五十四人包围起来。 最前排的重骑兵抡起刀枪冲杀上去,被八个方位的盾牌手挡住,另三人从盾牌之间伸出长刀,将最近的重骑兵斩于马下,如此依法炮制,片刻间就有几十名河湟铁骑被杀。箭奴则位居阵中率领五名弓箭手不断射出羽箭,五十四人对阵千军万马,居然打了个平手。 混战片刻,河湟铁骑愈发像是没了头的苍蝇,众骑士只是假装呐喊着往上冲,到了近前随意砍杀几下便勒马折返,有的与后排冲上来的骑兵迎面相撞,混乱不堪。大概李立遵也没想到,一千人围攻五十四人竟是如此尴尬的场面,不禁懊恼刚才临阵折将,杀了那名千户长,否则此刻有人在一旁指挥调度,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局面。 他在外围不断大喝催促,但河湟铁骑已经没了斗志,再这样下去胜负难料。这时北向有一支骑兵小队风驰电掣而来,李立遵远远看到,心中大喜,高声喊道:“欺南陵温被抓到了,你们还不投降么!” 箭奴等人偷眼望去,果然见一群重骑兵押着一个黄袍僧人赶了过来,正是被他称为觉如赞普的少年,不禁心中一沉,暗暗叫苦。可他心里难过,面上却表情坚毅,大声喝问守住阵型的兵士:“我们是谁?”众兵士用刀敲击着盾牌齐声喊道:“邈川巴乌!”(巴乌即藏语“勇士”之意) “我们为谁而战?” “为觉如赞普而战!” “我们怕不怕死?” “我们不怕死!” “我们奋勇杀敌……” “做神的儿男!” 这五十四人喊着口号,当真气势如虎,又有几十个近前的河湟铁骑被斩于马下,李立遵和温普奇心中大怒,示意将那少年僧人带到近前,李立遵将大刀架在那少年的脖子上叫道:“箭奴,还不下马受降,你主人在此!” 箭奴只做不知,大声道:“觉如赞普才是邈川真正的主人,我等为觉如赞普而死,死得其所,邈川巴乌,死得其所。”众兵士齐声高喊“邈川巴乌,死得其所。”阵型缓缓向前移动,逼迫着河湟铁骑步步后退。 伍拾玖在对岸看得明白,箭奴等人按照八卦九宫图列阵,与柳自在所教的九宫飞步有异曲同工之妙,八个方位彼此呼应,首尾相顾,箭奴居中策应,几乎没有破绽。那五十四人又十分骁勇善战,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每六个人占据一个方位,分工协作,又成一个彼此照应的微型战阵,再加上军心齐整,意志坚定,确实很难攻破。 李立遵冷笑道:“好,我就让你们看看自己的主人骨头硬不硬。”说着一脚将少年僧人踹下马背,挥起马鞭抽在他身上。那少年忽然杀猪般嚎叫起来,口中不断高喊:“圣僧饶了我吧,圣僧饶了我吧。让我做牛做马我都愿意,只是饶了我的小命。”说着跪在地上,冲着李立遵连连磕头。 箭奴等人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的觉如赞普竟会如此没有骨气,甚至低声下气地求饶,哪还有半点领袖的尊严?全都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 就是这一顿的工夫,河湟铁骑又一轮攻击冲到面前,东向、东南、西北等几个方位的兵士被冲散阵型,十多人中枪落马,阵型一散,剩余的几十人被围在中间,纵然奋勇抵挡,奈何人数太少,逐渐有人惨死于马下。 李立遵狂笑道:“上,给我上,杀光他们!” 箭奴大叫道:“觉如赞普,你不能这样,快起来,起来!你忘了你是亚龙王的后人吗?”但不论他如何叫喊,那少年僧人只是跪在李立遵马前连连磕头。这时一杆长枪横着拍到,结结实实打在了胸口,箭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晃了几晃,摔下马来。 李立遵见箭奴受伤,高声叫道:“割下箭奴脑袋的,今日阵前提拔为东本,赏牛羊千头,黄金百两。” 正在围攻的河湟铁骑听了,纷纷抽出腰刀跳下马直奔箭奴而去,都想割下他的首级领赏。但那箭奴虽然受伤坠马,依然勇猛无比,双手握着铁枪左支右挡,众人见他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却依旧势如疯虎,一时不敢上前。这时五十四名邈川巴乌就只剩了箭奴一人,眼看性命只在呼吸之间。 李立遵狞笑道:“都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他们尊奉的觉如赞普,这种贪生怕死之辈怎能统领邈川各部。只有温普奇和我,才是真正的河湟之主。” 到这个时候,河湟铁骑等众多吐蕃武士已经深信箭奴等人犯上作乱,所谓亚龙王之后、神佛转世,只是个临阵偷生的懦夫。众人围住了箭奴不断嘲笑和侮辱,有的人甚至冲他脸上、身上吐口水,将地上和着血浆的烂泥扔过去。 箭奴此时已是精疲力尽,抡开大枪将周围的人逼退几步,两手掉转枪头,对准自己的咽喉大声道:“我不信觉如赞普是贪生怕死之辈,那木卡(苍天),你为何这样待我!阿史那威死不瞑目,阿史那威死不瞑目!”说着,奋起神力,就要自尽。忽然手中一空,那杆铁枪已不知去处,接着身子一轻,像是被人拎了起来,“嗖”地一下跃出层层重围。 出手之人正是伍拾玖。 因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两次听到“阿史那威”这个名字,第一次出自温普奇之口,第二次出自这年轻人之口。如果真是通灵使者,万一战死沙场,今后怎么集合九灵之力关闭灵门?眼看箭奴就要自尽,伍拾玖再也忍耐不住,施展绝顶轻功,催动水灵诀跃过大河,千钧一发之际在乱军从中将他救起。 李立遵被震裂虎口之后,对河对岸这个中原青年一直心有忌惮,但至少还隔着宽阔的河水,总以为对方不可能一跃而至。此刻见伍拾玖飞身而来,犹如雄鹰一般横跨大河,吃惊之情更甚,眼见他在千军万马中救人如入无人之境,竟然忘了发号施令,直到箭奴被救出包围圈才醒过神来,大声道:“快,快追!放箭,放箭……” 等外围的河湟铁骑听到号令催动战马弯弓搭箭,伍拾玖已经带着箭奴飞奔出几十丈远,眼见他飞身一跃跨过大河,骑上一匹高头大马狂奔而去,众人全都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功夫。 伍拾玖带着箭奴狂奔出百余里,无巧不巧,竟在河边发现一座木桥,原来这条大河便是湟水,将河湟地区一分为二,两岸牧民为了通行,每隔百余里就会搭建一座简易木桥,方便往来客商。 伍拾玖将昏迷的箭奴放在马背上,自己下马牵着大黑小心翼翼地过了桥,来到河对岸。回头看无人追来,这才示意大黑停住脚步,将箭奴放在平地,取过水囊喂了他几口水。过了好半天,箭奴缓缓睁开眼睛。 “啊……我这是在哪?我可是死了?” 伍拾玖从怀中取出羊皮卷,指着第七个通灵使者的名字问:“我问你,你是不是叫阿史那威?” “是,我是阿史那威,你是谁?” “我叫伍拾玖,你是我正在寻找的第七位通灵使者。”接着,伍拾玖将灵门开启一事简单说了,阿史那威听完一头雾水道:“什么门?那是什么样子?我没遇到过。” 伍拾玖心想,看来此时他还没遇到过灵门开启,但依据绘本提示,此人正是第七灵者。他正要开口解释,却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响,有人赶了上来。回头看时,竟然是先前与阿史那威分开的那个少年僧人,身后跟着几十个护卫。 少年远远看到阿史那威,也是一愣,接着兴奋地大喊起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近前。他跳下马冲过来就想拥抱,阿史那威脸色一沉,甩脱他的双手道:“阁下临阵投敌,现在已是李立遵的贵客,还来找我干什么?” 少年不知他为何态度忽然变得如此冰冷,小心翼翼道:“箭奴哥哥,你怎么了?” 阿史那威大声道:“我怎么了?你该问问你怎么了才是,真没有想到,我们出生入死拥戴的,却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那少年愣住,半天才道:“箭奴哥哥何出此言,刚才我本想和大家同生共死,但箭奴哥哥不肯,这才……这才……” 其他护卫也都一脸愕然,不知阿史那威因何发怒。 伍拾玖仔细打量了那少年一番,突然问道:“你一直穿着这件灰色僧袍?” 少年道:“是啊,自从与箭奴哥哥分开,我们一路迂回,往北赶路,没想到在这里又碰面了。请教阁下是?” 伍拾玖介绍了自己,随后又将刚才看到的一幕说了,讲到阿史那威率众拼死抵抗,险些丧命时,那少年恍然道:“我明白了,一定是那妖僧用人装扮成了我的样子。” 伍拾玖道:“我也正奇怪,第一次见你时,明明穿着灰布僧袍,就像现在这样,可被抓住时却换了一身黄褐色僧袍。” 阿史那威听着,张大了嘴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少年,脑中飞快回忆着刚才的一幕,突然跪倒在地,一拳砸在地上大声道:“妖僧!一定是妖僧所为!我忘了那妖僧最会做些易容改装之术,一定是他找了外型相似的人,假扮成觉如赞普。我真是愚蠢之至,这么说你……箭奴误会了觉如赞普,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伍拾玖笑道:“所以,你要是死了,岂不是正中那老和尚的圈套?” 少年觉如笑着两手搀住阿史那威:“箭奴哥哥是被妖僧骗了,没关系。觉如永远都是那个觉如,到死也不会变的。” 第二十二章 赞普觉如 下 误会解开,众人纷纷打过招呼,听说其余五十多名勇士惨死,觉如不禁落下泪来,面朝西方合十,口中默默祝颂。他念经的声音深沉而遥远,在空旷的原野中传出很远,久久不散。 其与众人一番交谈,伍拾玖才知道,这个被称为觉如的少年,原名欺南陵温,是吐蕃王朝最后一个赞普“达玛”(亚龙王)的后人。达玛被杀后,各地僧俗势力崛起,四方割据。 其中河湟邈川地区的首领温普奇和僧人李立遵在宗哥城称霸一方,打听到少年觉如是真正的赞普后裔,便派兵将他抢夺过来,拥立为王。 箭奴阿史那威,是觉如身边的侍从,负责保护他的安危。 但是,时间久了,觉如等人渐渐发现,温普奇和李立遵只是借着赞普后裔的名头四处发号施令,拉拢势力。温普奇贪财好色,盘剥百姓,李立遵把持朝政,心狠手辣,排除异己。看破真相的觉如不堪忍受二人的摆布,便决心出走,另寻出路。不想最终计划败露,被二人追杀至此。 伍拾玖见他们以诚相待,毫不隐瞒,当下也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得知他正在追踪潘罗支等人,觉如合十道:“早在几年前,李立遵就已率兵控制了河西六谷部,潘罗支早已战死,他手下的残兵败将秘不发丧,拥立他的孪生弟弟厮铎督为大首领。伍少侠所见到的潘罗支,一定是他的孪生兄弟,只不过这人对外一直宣称自己是潘罗支。” 伍拾玖道:“想不到有这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这潘……这厮铎督说要去逻娑完婚,看来主要目的是笼络其他各部落势力。那个自称宇文家族后人的宇文九骨,也想借助他们的势力,组建自己的政权。” 觉如道:“正是如此,但他们要去逻娑,势必途径河湟地区,少不了要拜会温普奇。目前来看,整个河湟地区,也就只有他们的势力最大。你若想救出心上人,只能在那里截住他们。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温普奇虽贵为首领,但实际兵权掌握在李立遵手中,他手下数万骑兵,而且最近还结交了一群中原武林人士,有些人手段凶残得很。” 阿史那威道:“这些倒也不怕,那些河湟铁骑中,有不少人和我一样,都曾是奴从出身,我可以和觉如赞普乔装改扮混进去说服他们。李立遵残暴无道,下面很多兄弟们早已对他不满,如果我能成功,咱们里应外合,一起轰轰烈烈干他一场,帮助觉如赞普一统邈川!” 他说得豪迈无比,在场的其他人全都振臂高呼“帮助觉如赞普一统邈川”。伍拾玖见阿史那威年龄虽然不大,但老沉干练,做事稳健,倒是个领军打仗不可多得的人才。 觉如道:“母亲去世前曾告诉我,今生今世,有两个人会永远跟随我左右,一个便是我这位箭奴哥哥,祖上是唐朝镇军大将军阿史那忠,世人都称之为唐代金日磾,说起来也是名将之后。” 伍拾玖记得上大学时读过唐史,知道阿史那忠是突厥后裔,曾率军攻打高丽、大食等地,骁勇善战,威名远扬。没想到他的后人竟然辗转来到了吐蕃,成了觉如赞普的护卫,看来他被选为第七灵,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另一位是谁?” “这人名叫阿萨尔,他手中藏有我的身世秘密,可惜直到现在也未遇见此人。母亲只说,他一定会在关键时刻救我于水火,或许是眼下时机未到。”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这一关,咱们必须闯过去。” 几个人商定,先由觉如和阿史那威混入河湟铁骑军营游说,伍拾玖在外伺机而动。众人一路向着河湟地区邈川部落的都城“宗哥城”进发。途中说起伍拾玖的功夫,阿史那威赞不绝口,对奇特的通灵使者身份也十分好奇,问前问后,伍拾玖讲解了好半天,才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捋顺说明,听得觉如等人咋舌不下。 次日中午,来到宗哥城。 宗哥城坐落于湟水谷地最大的盆地——西宁盆地上,地势平坦,湟水中贯,土壤肥沃宜农宜牧。早在唐朝时,戍边大将黑齿常之曾在这里屯田军垦,岁收五百多万石谷物粮食,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 近年来温普奇和李立遵携赞普号令诸蕃,这里一度成为河湟地区政治文化交流的中心地带。每天宋、辽、西夏、回鹘客商进进出出,往来不绝。伍拾玖等人换上了当地服饰,戴上皮帽,将脸涂黑了,装扮成风尘仆仆的行脚商人,一行几十人混入城中。 为了隐蔽行踪,众人没有去驿站,而是分散开找了几家客栈入住,约定晚间行事。 天色将暗,最后一抹晚霞收尽余晖,宗哥城渐渐恢复平静。阿史那威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身百户长的服饰给觉如穿戴起来,他和几个随从则扮成军士的模样,准备去河湟铁骑的兵营策反军士。 临行前伍拾玖叮嘱,一旦发生不测,放响箭为号,自己马上赶去支援。待他们走后,这才换上夜行衣,孤身一人前往宫殿。 别看宗哥城建成不久,但宫殿却造得极尽奢华,大大小小的殿宇数百间。以当地生产水平来看,温普奇、李立遵等人算得上是穷奢极欲了。 伍拾玖避过夜间巡逻的军士,施展轻功来到正殿。就听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又有吆五喝六猜拳行酒的嘈杂声,想是宫中正在大摆宴宴。他轻轻跃上屋顶,掀开几片瓦向下观看,就见大殿上首温普奇居中而坐,左首坐着李立遵,右首坐着潘罗支的孪生兄弟厮铎督。 再看下方,有一个舞池,几名舞姬正在跳舞,舞池左侧,宇文九骨、黑月明、胡斤斤等人依次落座,这些人伍拾玖都认识,再看右侧,不由得暗暗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一侧分别坐着阴无阳和四不善人。 这几个人,都是伍拾玖初涉江湖的心理阴影。当年在杀牛岭,他被鬼帝阴无阳一招制住动弹不得;在腾格里沙漠,四不善人重创双夕夕,四人为了一枚相柳蛇胆,险些将他二人生吃了。现在想起,仍有余悸,不知这些人怎么和李立遵等人搅合到了一起。今天在场的人中,三绝手到了两个,再加上四不善人,实力太强。 他趴在屋顶连大气都不敢出,好在殿内声乐嘈杂,虽然有不少顶尖高手,但注意力都被歌舞酒肉吸引。伍拾玖仔细打量着大殿中的环境,竟没有发现十里夫人和双夕夕,心想大概这种花天酒地的场合,女客不适合参与。 温普奇左手拿着一块硕大的牦牛骨,啃得满嘴流油,另一手端着酒杯,高举过顶道:“今日重创欺南陵温,高僧居功至伟。从此赞普后人名誉扫地,不知高僧今后又有什么打算?” 李立遵笑道:“所谓觉如赞普,不过是个虚名,我们说他是,他便是,倘若我们说他不是……” 说着冲下面的武士摆了摆手,有两名武士带着一个少年僧人进入大殿。那少年三步并作两步爬到台阶前跪倒,连连磕头:“给大首领请安,给圣僧请安,祝大首领和圣僧身体康健长生不老,永为河湟霸主。” 伍拾玖看得真真切切,那少年身形外貌和觉如已有八九分相似,只是神情油滑猥琐,气质上与觉如相差甚远,心道,这李立遵好不歹毒,果然是他找人假扮成觉如,在阵前出丑卖乖,折损声誉。 李立遵用刀挑起桌子上一块肉向前一递:“赏你的。” 少年欣喜若狂,手脚并用爬上台阶,张开嘴去咬那块肉,李立遵故意向上一挑,少年咬了个空,接着又抻了抻脖子去咬肉,李立遵拿着刀左晃右晃,挑逗够了,这才将肉喂到他口中。 “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那少年慌忙咽下肉块,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觉如的腔调道:“我是吐蕃最后一位赞普、亚龙王达玛的后人,欺南陵温。” 温普奇一口酒水喷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真像真像,今日记你一功,来人,把我桌上这盘肉赏了给他,再拿一壶好酒。” 那少年连忙拜倒,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阿谀奉承之词不断,拍了一通马屁,怀中抱着酒肉一路小跑着出了大殿,李立遵等人又是一阵狂笑。 笑了一阵,温普奇道:“这些年高僧带兵平定河湟地区,又灭了六谷部,在这土肥水美的地方建了宗哥城,今后统一吐蕃,那宋廷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该承认咱们的身份和地位不是?”说到后来,故意提高了声音看向一旁的厮铎督。 厮铎督忙道:“大首领和高僧所言甚是,六谷部今后愿意听从调遣。” 李立遵嘿嘿一笑:“只是听从调遣么?我听说这次中原之行,老潘向宋廷又讨了不少好处?” 厮铎督面上变色,慌忙起身离座,冲李立遵单腿跪地道:“在高僧面前,厮铎督不敢再以哥哥身份自居,高僧直呼我名字便是。至于讨来的岁币,厮铎督愿意如数奉上,孝敬大首领和高僧。” 他这话一出口,李立遵哈哈大笑,欣然道:“厮铎督快快请起,今后你我一心,还愁吐蕃各部不统一么?” 伍拾玖见厮铎督一改平日骄横,在李立遵面前犹如小猫小狗一样顺贴,心想这些人为了一己之利,宁可不顾尊严脸面,和宇文九骨那些人正是一路货色。只不过宇文九骨这次想要攀附于他,看来是打错了算盘。 果然,宇文九骨听完他们的对话,面露不悦,垂首不语,估计脑中正在飞快地盘算,如何再攀上李立遵这个靠山。 这时四不善人忽然大声叫起来,一条人影飞速跨上台阶,直奔李立遵而去。原来是舞池中央一个领舞的舞姬突然抽出短剑,正要上前行刺。 这一击事发突然,那舞姬速度不慢,两旁的武士想要阻拦已来不及。李立遵却不躲不闪,冷笑一声看着冲上来的舞姬。忽然黑影一闪,那名舞姬被人扼住了脖子高高举起,手中的短剑也被夺去。出手之人,正是阴无阳。 李立遵冷笑道:“师兄,你且放她下来,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 伍拾玖趴在屋顶上,视线受阻,看不清那舞姬的模样,听李立遵称呼阴无阳“师兄”,心想,原来这两人是同门师兄弟,这可真是什么人进什么门,看来他们的师父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中人。 阴无阳将那舞姬扔在地上,淡淡道:“好久没有做水豹子赶尸了,这小娘皮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淡淡的一句话,伍拾玖听了不禁起一身小米,想起杀牛岭时阴无阳的手段,当时平凉彪骑营险些被他团灭。 李立遵站起来,缓缓走到舞姬身旁,拾起那柄短剑笑道:“师兄何必急着做水豹子,此女是没移部落长公主,也算是人间绝色,今晚师兄不妨先享用一番?哈哈哈哈,没移子衿,被我师兄选中,那可是你的福气了。” 没移子衿趴在地上,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来,恨恨道:“妖僧,你灭我凉州部族,杀我兄父,今日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就是死了,也要向长生天祷告,让我化成厉鬼,拖你下八重地狱……” 话没说完,忽然被李立遵捏住脸,手上一使劲,将她下颌骨脱了臼,寒光一闪,竟然将她的舌头削了下来。接着出手如风点了几处穴道,防止她昏死过去。而后李立遵一脚将她踢下台阶,滚入舞池中。其余几个舞姬见了,全都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哪敢上前搀扶。 “就凭你也想报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李立遵横扫六谷部,血洗凉州城,怕过哪个?你一个小小的没移部落,碾死你们就像碾死一群蚂蚁。来人,把她拖下去清洗干净了,交给我师兄发落。” 没移子衿被踢落舞池,仰面躺着,口中不断流出鲜血,在场所有的人全都跟着李立遵哈哈大笑,只有一个人暗暗发出了一声惊呼,正是藏身大殿顶上的伍拾玖。 “纳兰春妮!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十三章 起兵宗哥 上 刺杀李立遵的舞姬没移子衿难道是纳兰春妮?伍拾玖这一惊非同小可。 山与山不会相遇,人和人总能相逢。虽然心高气傲的纳兰春妮为了更可期的未来选择主动离开,但在伍拾玖的脑海中,那段朝夕相处过的美好时光时不时仍会闪现。 良缘也好,孽缘也罢,初恋总教人欲罢不能,挥之不去。或许某个夜晚,某个梦中,那人还会出现。想触触不到,想说说不出,猛然惊醒,才发觉内心深处,还留有一处私心,藏着这样一个人。 伍拾玖的心中,就始终留着这样一块地方,盛放那段青涩的爱情。 没移子衿被人架着拖出大殿,伍拾玖再也无心逗留,施展轻功悄悄跟了上去。几名侍卫将人带到一间偏殿,送入房间,又有女仆端了木桶汤盆进去。伍拾玖远远看着,不多时,几个女仆也都退了出来,那偏殿中,只剩了没移子衿一人。 伍拾玖悄然掩近,将窗棱纸捅开一个小洞,朝里张望。只见房间内布置得十分奢华,正中央靠墙的位置有张大床,铺着松软的兽皮,没移子衿就躺在兽皮上,只穿着一层薄纱,双手和双脚被捆在四个角上,正在不断挣扎。 伍拾玖仔细辨认,见没移子衿长得与纳兰春妮一模一样,只是神情之间,没有那种扫眉过人、才逾苏小的高冷,有的却是一股倔强和刚烈。 他正想破窗而入救人,却听房门吱呀声响,一名黑衣人闪身而入,正是阴无阳。伍拾玖离开不久,大殿众人也都散了,阴无阳由侍卫引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走到床前弯下腰将没移子衿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缓缓点了点头,接着慢慢摘下遮在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恐怖的脸来。这张脸自双眼以下,面目全非。鼻子、嘴唇全都没了,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几乎只剩一层皮包裹着,若不是眼珠还在转动,简直就是一个骷髅。伍拾玖隔着窗子看了,也是耸然一惊,像见到了活鬼。 阴无阳伸出两只手,缓缓褪去没移子衿身上的薄纱,长长的指甲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划过,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两只手全都没了小指。 他从怀中摸出短刀和一个瓷瓶,拿起没移子衿的小指仔细端详,表情沉浸其中。 忽然窗棱咔嚓一声裂开,劲风扑面,一只手向他面部抓来。阴无阳抬掌去挡,哪知来袭之人脚下向左错步,单掌变抓为啄直奔自己耳后翳风穴,他向后退了一步躲过这招,正想回击,来人身形一转,如鬼魅般又到了自己右侧,小臂上扬直扣自己的咽喉。速度之快,几乎不容他反应。阴无阳大骇,只觉得身旁掌影飘飘,全身各处都被对方掌风笼罩。 出手之人,正是伍拾玖。 这番抢攻将对手逼得手忙脚乱,正是九宫飞步与先天十二式结合显现出的威力。伍拾玖攻了十招,见对方格挡之余,尚能反攻几招,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此人名列三绝手,确有过人之处。 他初试九宫飞步,体内真气流转,脚下方位变幻,先天十二式一招快似一招,越斗越是酣畅。 在阴无阳看来,对方身影飘忽,每次都将自己的退路封死,手上招式更是凌厉,新招层出不穷,招招指向自己要害。开始还能回击一两招,到后来只剩招架之力。他脑中一转,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且慢!” 阴无阳退开几步,贴墙而立,双眼露出惊恐的神色:“不知前辈到此,在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说着,竟然毕恭毕敬一揖到地。 伍拾玖一愣,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招,以他的功力和身份,怎么会突然放弃抵抗? “自从被前辈教训,阴无阳时刻牢记,不敢再乱杀生。前辈若是不信,看我这张脸,已很久不曾动用阴阳之力吸食人髓。” 堂堂三绝手之一的鬼帝忽然变得低声下气,已让人难以置信。听完这番话,伍拾玖猜测,这老鬼许是错将自己当作某位高人。 此时他身穿夜行衣,黑布遮面,不敢暴露身份,当下不动声色,只是“哼”了一声。 阴无阳见他不再动手进攻,心下稍宽:“前辈放心,这一阵子,阴无阳都是靠着吸食牛羊骨髓练功,断不敢再杀伤人命。” 伍拾玖指了指躺在床上的没移子衿,重重地“哼”了一声。 阴无阳冷汗涔涔而下,忙不迭解释道:“前辈有所不知,这贱婢刚才在大殿上行刺,已是死有余辜。是我那师弟送到这里,听凭在下发落,并非在下本意。” 见伍拾玖不答,又道:“自从前辈削去在下的两根小指以示惩戒,阴无阳一直铭刻于心,时时提醒自己,不敢恣意妄为。” 伍拾玖心想,怪不得死在阴无阳手下的人,都被削去了小指,剥去了人脸,原来他遭人惩戒,被削去两根小指,不敢再动用阴阳之力吸食人髓,一张脸瘦成了骷髅无法见人。想是这些年来一直怀恨在心,已经到了心理变态的地步。 阴无阳见他站在那里始终不说话,心中疑虑渐增,双眼一转,低声道:“我听闻前辈已是那西夏西平王李德明的座上贵宾,不知为何到了吐蕃境内,莫非也是我那师弟相邀?” 伍拾玖心中一惊:难道他已知道我的身份?又一想,不对!我到现在并未暴露身份,他从哪里猜出我的来历?看来此地不能久留,需尽快离开。 想到这,一甩衣袖,装做十分生气的样子。 这招果然凑效,阴无阳慌忙躬身施礼道:“是是是,在下僭越了,不该打听前辈的私事,前辈深谋远虑,在下不及万一,定当为前辈保密行踪。” 伍拾玖不等他说完,抢步上前扯断了没移子衿手脚上的绳索,用兽皮将她身子包裹了,夹在腋下从窗口跃出。阴无阳躲在一旁哪敢阻拦,只是高声道:“前辈若是喜欢,在下可以让师弟再寻几个天香国色来侍奉……” 话还没说完,伍拾玖已经去得远了。 觉如乔装成百户长,阿史那威和几名随从装扮成河湟铁骑的士兵,临行前,又从被点倒的军官那里问了巡夜口令,拿了身份令牌,一行人直奔城西兵营。 此时天色黑了下来,沿街商户大多闭门歇业。路过宫殿群落时,街对面远远走来一人,借着微弱的星光,依稀看得出来是个少年僧人,手中提着酒壶,哼着小曲打着酒嗝,身子摇摇晃晃,与众人擦肩而过。 阿史那威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然转头道“慢着!” 那少年醉眼迷蒙回头看了看,摇摇晃晃继续往前,却听阿史那威冷笑道:“你不觉得遇见熟人了么?” 少年闻言,又蹒跚着走了回来,挨个凑到每个人面前,嘴里不清不楚地道:“熟人?哪有熟人?我和你们是熟人吗?” 等凑到觉如面前时,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嗫嚅道:“嘢?怪了,我可是大晚上照镜子,自己吓唬自己么?” 阿史那威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胳膊拧到身后按倒在地,喝道:“说,是不是那妖僧让你乔装改扮成觉如赞普的样子?” 众人也已发现,这少年无论身形还是样貌,都与觉如有八九分相似。看来昨天在战场冒充觉如的,定是此人。 少年本有七八分醉意,忽然被一群人拿住,瞬间酒醒了一半,磕磕巴巴道:“大大大胆,你们是什么人,敢拦截觉如赞普,还想不想活了。” 阿史那威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冷笑道:“小子,你命在顷刻,还在胡说八道,我问你话你便如实回答,说错半个字,我教你……”说着手上一用劲,将他脖颈上割破点皮肉,鲜血立刻流了下来,吓得那少年杀猪般大叫起来:“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一名随从甩手一个巴掌,低声喝道:“小点声,再敢乱喊乱叫立刻杀了你。” 少年浑身筛糠一般,放低了声音道:“是是,爷爷们让小的做什么,小的一定照办。” 觉如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吓唬他,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做什么的?” “小的……小的叫巴愣次旦,以前就住在这宗哥城里,家里父母早亡,就剩了我自己,每天无所事事,靠偷摸点财物过活。” 众人心想,原来这小子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偷。 “李立遵是怎么找到你的?” “小的有一次腹中饥饿,偷了财主家的糌粑,被追打在当街,圣僧……啊不,是是是那妖僧正巧经过,他见我长得和你……不不,和觉如爷爷十分相像,就把我带进府中养了起来,说总有一天要小的效犬马之劳。小的贪图安逸,就……就……” 觉如等人互相看了看,终于明白。看来李立遵很早就已做好准备,随时废除觉如的赞普身份。如今他携赞普号令诸蕃,平定河西六谷、收复河湟,下一步只要拿下逻娑等酋长部落,统一吐蕃指日可待。觉如这个赞普的名头,对他来说已不重要。 阿史那威恨恨道:“这妖僧用心险恶,着实可恶。这种废材,留着也是祸害。”举刀便要杀了巴愣次旦,被觉如一把拦住。 “且慢,解铃还须系铃人,昨日在阵前,此人扮成我的模样出丑卖乖,在河湟铁骑面前丢尽颜面,眼下我们早已失信于人。若要说服大家相信我们,此人才是关键。”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阿史那威又将刀架回到巴愣次旦的脖子上:“小子,想死想活?” “想活,想活,爷爷们让小的做什么都可以,只要饶了我这条小命。” “想活命,接下来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否则……”阿史那威将刀晃了晃,巴愣次旦忙道:“明白明白,小的一切照做便是。” 一行人商定了,架着巴愣次旦往兵营走去,不多时,来到营门外。守门的军士远远看到了,高声断喝:“什么人,深更半夜擅闯军营重地。” 阿史那威放粗了嗓门,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没看到是赞普大人么?”说着用匕首顶在巴愣次旦腰间。 巴愣次旦倒也聪明,不等众人示意,扯开嗓门道:“受圣僧之托,让我今夜巡查军营,还不开门在等什么?” “呵……我道是谁,原来是赞普大人。”那军士见到巴愣次旦,神情中倒有几分不以为然。 “既然是受圣僧之托,那少不了要问问大人,今夜巡查口令是什么?” 觉如在一旁道:“桑杰多吉……我这里有通行令牌。”说着举起那名百夫长的令牌,守门军士不怕巴愣次旦,倒是很忌惮这块令牌,慌忙道:“大人勿怪,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来人,快打开营门。” 第二十三章 起兵宗哥 中 此时的吐蕃王朝虽然四分五裂,但兵制却一直沿用下来。每个割据政权的兵力分为四如,每个分如的最高统帅为万户府(万夫长),军队编制一百人为一个单位,设百夫长。百夫长以上又设千夫长,而万夫长则相当于大小领主,也是地方行政官员。 城西大营当晚值守的万户府,名叫索朗平措,是当地不可多得的猛将,且为人直爽,刚正不阿,在军队中威望很高。 觉如等人直奔索朗平措的大帐而去,还没到大帐门口,远远就听到帐内有人高声说话,语音中充满愤怒:“昨日折损三百余骑,为何现在才报?桑杰多吉做错了什么?为何临阵被斩?” 觉如等人心想,桑杰多吉大概就是昨日阵前为阿史那威箭法叫好而被李立遵斩于马下的千夫长,怪不得今晚的巡夜口令是“桑杰多吉”,原来是索朗平措为了纪念手下而设。 就听一名军士道:“大人息怒,当时圣僧与那箭奴对决,射出的羽箭被空中拦截,对方箭法精准,军中很多人喝彩,桑杰多吉将军也叫了几声好,大概是离着圣僧最近,这才被……被……” 索朗平措怒道:“两军对垒,最忌阵前斩将。似此凶残手段,久而久之谁还敢为他卖命。传我命令,从我的月俸里扣出白银五百两,黄金五十两,抚恤桑杰多吉家人。” “启禀大人,昨日回营后,圣僧已经派人将桑杰多吉将军的家人下狱,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这时已暗中行刑了。” 大帐内“砰”地一声,想是索朗平措义愤难平,摔碎了什么东西,接着大喝道:“混账!混账!” “大人息怒,这种事之前常有发生,大人控制一下情绪,切莫传到圣僧的耳朵里……” “滚!都给我滚出去……” 觉如等人远远站着,见大帐门帘掀起,几个军士垂头丧气走了出来,互相小声嘀咕着什么,渐渐走远。 阿史那威凑近觉如小声道:“妖僧凶残无度,军中早已对他不满,咱们要不要冒险试一试这位索朗平措将军?” 觉如道:“索朗平措爱兵如子,一向服众。城西大营两万五千军马皆可调动,只是不知道城东大营那边怎样?” 阿史那威道:“城东大营的万户府是洛桑明珠,离这里尚远。虽然整个宗哥城的兵力部署全在二人手中,但如果索朗将军愿意出手相助,咱们便成功了一半。” 觉如沉思片刻,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大帐,深吸一口气:“走吧。” 伍拾玖一路狂奔回到客栈,进了房间将没移子衿轻轻放在床上,见她正惊恐地看着自己,赶忙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这里没有女孩子穿的衣服,你先将就一下,穿我的吧。” 他将自己的换洗衣服挑出一身放在床头,转身出了房间,轻轻带上房门。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没移子衿缓缓打开房门,目光仍带着些许疑惑。衣服虽然宽大,穿在她身上却难掩玲珑有致的身材,有那么一瞬间,伍拾玖一再怀疑,这少女就是纳兰春妮。 客栈的桌子上有笔墨纸砚供房客使用,没移子衿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她已无法说话,接着缓步走到桌前,提笔写道:“你是谁?何故救我?” 字迹娟秀,亦浓亦纤。 这个问题让伍拾玖不知怎么回答。 说你和我初恋情人长得一模一样?还是说路见不平一声吼? 思索半晌,只觉得实在难以开口,没移子衿见他踯躅难定,提笔写道:“恩公不说就不问,请受没移子衿一拜。” 放下笔,就要跪拜下去。伍拾玖赶忙上前扶住,两个人四目相对,没移子衿不禁脸上一红,轻轻挣脱了伍拾玖的手,又在纸上写道:“大恩大德,他日必报,临行前另有一事相求。”随后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伍拾玖,示意他能否摘下面罩。 “哦,可以……对了,我叫伍拾玖。” 伍拾玖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只见面颊瘦削,目若朗星,剑眉入鬓,神情中三分温润三分自信又有三分腼腆,身形健硕,浑身散发着男子气概。 没移子衿目不转睛瞧了一会儿,再次走到桌前提笔写道:“记得恩公样子,就此别过。” 接着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没移子衿停住脚步,摇了摇头。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问你还有其他的亲人或朋友吗?” 此话一出,没移子衿瞬间露出警惕的眼神。 “你别误会,我是说如果你没有其他亲人朋友,这时出去很危险,万一再被那个老和尚抓到怎么办?” 没移子衿默默站了一会儿,红了眼眶,回到桌旁提笔写道:“生死随缘。” 写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伍拾玖想挽留,却不知如何开口,见她孤身一人下了客栈楼梯,走入夜色之中,几次想追上去,却又心中游移不定。暗道:伍拾玖啊伍拾玖,你怎么见到有人长得像纳兰春妮,就这么心神不宁?双夕夕呢?你不是要去救她么? 想到双夕夕,心中一动,不知她在不在这座城中,此时此刻已经睡了?还是像他一样醒着想起了彼此?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间客房内有人说话:“阿多,我知你和夕夕这段时间为了帮我,受了不少委屈。” 伍拾玖此时内力精深,耳聪目明,虽然对方隔着好几个房间,说话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说话的人,正是宇文九骨。一听他说起双夕夕,当即凝神倾听。 就听一个女子道:“九哥,我和夕夕不愿去那种场合,我不说,难道你便不知道么?” 伍拾玖辨认出说话的是十里夫人,按理说宇文九骨贵为宾客,应该在宫中居住,却为何出现在这家客栈?正想着,就听宇文九骨道:“我知道你当年为了抓那个通灵使者,不惜得罪阴无阳那老鬼,今日之事,确实让你们为难了。” 伍拾玖记起,当年在杀牛岭下,的确有人暗算阴无阳,最终双夕夕劫下自己,才有了后来种种奇遇。想不到暗算阴无阳的,竟然便是十里夫人,看来今天十里夫人和双夕夕没有出现在宫殿宴席上,便是为了回避阴无阳这个对头。 “阿多,当时我也是受人指使,抓住通灵使者,穿越灵门,说不定还会掌握西夏的龙脉,完成大业。谁知后来事情峰回路转,确实也出乎我们的预料,只是当年辛苦你了。” “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何从不曾听你说起?” “阿多,背后帮我的,是这个世上最高深莫测的前辈高人,我们一切的行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你就别让我为难了。” “好好好,你不说便不说,我也不爱听那些事!这些年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忍。” 宇文九骨默然不语,隔了好一会儿,十里夫人才幽幽叹道:“十六岁那年,我便死心塌地爱上你,为了你,不惜与家人决裂。直到你离开时,我才发觉怀了夕夕。你这一走,音讯全无,为了掩人耳目,躲避流言蜚语,那些年我浪迹天涯,独自过活。后来江湖盛传,说有个宇文九骨,一条囚牛棍横扫武林,名列十灵先生,我便猜想那人是你。我若不去找你,你是不是就永远想不起还有我这个人?” 伍拾玖心想,十里夫人和宇文九骨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孽缘。怪不得十里夫人曾扬言杀尽天下负心男人,看来她遭人抛却的那段时间,定是心生恨意。夕夕耳濡目染,多少也受到她的影响。 沉默片刻,宇文九骨忽然道:“阿多,既然夕夕是你我的孩子,却为何姓双?” “我便知道,你早晚有此一问。我问你,你原名叫什么?” “你知道的,我本名宇文双清。算卦先生说我命缺贵骨,这才改了宇文九骨这个名字。” “你便一心想着你的身份、你的大业,哪里还顾得上我们娘俩。我生夕夕时难产,你又不在身边。一个女人家独自浪迹江湖,带着一个孩子如何过活?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便说这孩子是我捡来的。双是取自你的本名,夕夕二字是将我名字里的‘多’拆开而来。” 说到这里,伍拾玖终于明白,原来双夕夕便是宇文夕。宇文九骨原名宇文双清,十里夫人本名海棠多,双夕夕这个名字,是从他二人的名中各取一个字而来。十里夫人十多年带着孩子四处飘零,属实不易。这么一想,心中对她的厌恶之感稍减,倒多了几分同情。 宇文九骨道:“这些年来,确实苦了你们娘俩,今后待我复国称雄,定要你们跟我一起享不尽的锦衣玉食,人间富贵。” “九哥,有件事我一直埋在心底不曾问你,今日问起,你可不要生气。” “你问便是,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在你的心中,到底是你的王图霸业重要,还是我们母女重要?咱们好不容易重聚,余生厮守,隐居山水,又或是一起闯荡江湖,无牵无挂不好么?” “阿多,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男人在外修身立命,正是要做一番事业。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不然年轻时偷的懒,他日终会补过。我想给你们更好的生活,难道有错么?”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愿再为你的大业做些不甘不愿的事。咱们血洗观音龙象寺,杀了万四法师,此事在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世人的看法都可以不顾。现下你为了结交那吐蕃蛮子,又要将亲生女儿许配给他,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没有考虑过女儿的感受?我这一生已然不幸,我不想女儿也跟着我做无谓的牺牲。” 宇文九骨不悦道:“婚约都已定下,岂有随意修改的道理。待我成就霸业,你若想女儿,我将她接回你身边就是了。” 十里夫人道:“这孩子心中明明已装着那个通灵使者,你不同意也就罢了,却逼着她发毒誓,终生不与那人说话。你做父亲的,才与女儿相认,就逼着她做违心之事,对她未免太过苛刻。” “别说了,此事我意已决。” 十里夫人见他生气,不再说话,两个人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伍拾玖一颗心砰砰直跳,原来夕夕心中有我,她不与我说话,是被宇文九骨逼着发了毒誓?心里对宇文九骨的厌恶又多了几分。又想,哪个王霸雄图的历史人物背后,不是血流成河、白骨累累?这宇文九骨自以为带了点王权贵族的血统,便铁了心想复辟“许国”,恨不能身边每一个人都为其所用,对权力的渴望早已蒙蔽了起码的良心,双夕夕有这样一个父亲,当真不幸。 他正想着,忽见远处隐隐传来火光,似乎还有人马沸腾的声音,一道哨箭升入夜空,砰然爆响,声音传出很远。 他暗叫不好:我光顾着听他们说话,忘了觉如和阿史那威。他们半夜去军营游说,势单力孤,可也危险得很。当下飞身出了房门跃入街道,打了个呼哨,大黑心领神会,从马厩中挣脱出来,伍拾玖飞身上马,直奔火光而去。 第二十三章 起兵宗哥 下 觉如和阿史那威等人押着巴愣次旦来到万户府大帐前,被卫兵拦住:“万户府大人正在休息,来者何人?” 巴愣次旦高声道:“奉圣僧之命,觉如赞普今夜特来巡查军营。” 卫兵正要进去通报,大帐内索朗平措道:“原来是觉如赞普到了,请进。” 众人鱼贯而入,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身披厚重的铠甲坐在书案前正在查看军报,这人生得噙齿戴发、昂藏丈许,一部络腮胡飘洒胸前。他抬眼看了看众人,神色间不怒自威,巴愣次旦只被他扫了一眼,竟吓得打了个激灵,但还是壮着胆子哆哆嗦嗦道:“大……大胆,见到本赞普为何不拜?” “军务在身不能卸甲参见赞普,还请见谅。”索朗平措似乎对眼前的这位“赞普”不以为意,站起来只是微微欠身行礼:“赞普请坐。” 不等巴愣次旦开口,索朗平措道:“听闻赞普昨日在阵前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助圣僧平定箭奴叛乱,可喜可贺,亚龙王后人果然与众不同。” 觉如见他神色间几分试探,几分调侃,只道“假觉如”临阵变节、贪生怕死之事已传遍军营。 巴愣次旦浑然不知,大剌剌道:“赞普嘛,就该有勇有谋,能屈能伸才对。” 索朗平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好一个有勇有谋,能屈能伸的赞普。既然今夜赞普大驾光临,属下恰好也有一事请教。我这里有一张唐卡钵陀(画布),想请赞普过目。” 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画布,缓缓打开。 这画布呈四方形,大约六尺见方,上面画着一名男子,头戴白色羽冠,身着长袍,翻领云肩、革带束腰、脚蹬乌靴,踏祥云而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凡间四处刀耕火种,百姓礼让僧侣,和平相处。 巴愣次旦傻傻看着画布,又看看索朗平措,不知何意。身旁的觉如却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稳。阿史那威连忙将他扶住,低声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一看这画便觉得天旋地转……” 索朗平措将手中的画布一抖,奇怪的是,上面的颜料和图形开始变幻。白色羽冠的男子逐渐消失,出现一名尊者盘膝坐在宝座上,右臂搭在右膝,左手抓着一头吊睛白额的猛虎,那猛虎怒张大口,四爪刨地想要挣脱,却被尊者死死按在地上。 此时觉如已是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索朗平措将画布再一抖,画面上的尊者渐渐隐去,显露出一名持剑金刚,表情狰狞,左手掐诀,右手宝剑高高举起,左脚踩住一头流泪的大象,右脚踩住一名僧侣,作势要杀。 到这时,觉如已是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索朗平措手中画布又是一抖,持剑金刚消失不见,画面中出现逻娑大昭寺,先前那名脚踏祥云的男子与众多部族首领站在一块石碑前,仿佛是在祭祀先祖。不远处人群中,那名伏虎尊者正弯弓搭箭对准男子。 觉如再也忍受不住,大叫一声昏了过去。阿史那威等人赶忙将他扶起,只见觉如牙关紧咬,眉头深锁,满脸痛苦的表情。 索朗平措看了看觉如,又看了看巴愣次旦:“看来,你并不是觉如赞普。” 巴愣次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指了指觉如:“他他他……是,我不是。” 阿史那威拔出腰刀护住觉如:“你给他看了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索朗平措一字一字道:“如我猜得不错,你就是箭奴,他才是真正的觉如赞普。” 阿史那威眼看再也瞒不下去,现在这个局面,只能放手一搏。 “不错,这位就是真正的赞普,亚龙王之后,欺南陵温,我是箭奴阿史那威。至于这个假赞普,名叫巴愣次旦,只是长像与觉如赞普相似,被李立遵养在家中,用来冒充觉如赞普,发号施令,迷惑视听。” 这时觉如缓缓醒了过来,索朗平措突然双膝跪倒,匍匐在地:“阿萨尔拜见赞普,我等你等得好苦!” 所有人都愣住。 觉如道:“你……你就是阿萨尔?” “索朗平措只是个假名,我的真实名字叫做阿萨尔,我祖辈守着这幅唐卡,深信总有一天会遇到达玛赞普的后人,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唐卡?就是你刚才给我看的那四幅画么?” 阿萨尔道:“正是,那便是赞普的身世之秘。” “母亲常说,要我将来一定找到你。只有了解自己的身世,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 “不错,因为亚龙王犯下的错误,走过的弯路,赞普大人绝不能重蹈覆辙。否则,吐蕃仍将四分五裂,苦的还是百姓和僧侣。” 觉如奇道:“我的祖先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竟招致如此灾祸?” 阿萨尔将手中的画布一抖,再次出现白色羽冠的男子。 “这便是你的先曾祖父,达玛赞普。” 觉如目不转睛地瞧着画面中的男子,见他丰神俊朗,气度不凡,自有一股帝王威严。 阿萨尔道:“达玛赞普刚刚继位时,原本四方太平。但前任赞普力推天竺密宗大乘教,已到了七户养僧的地步,百姓生活负担加重,除了要交税赋,还要豢养僧侣,各地大兴土木建造寺庙,大批天竺密宗信徒涌入吐蕃,有的甚至鼓动王室成员出家,以此干涉朝政,这便是你看到的第二幅图了。” 觉如点点头道:“天竺密宗教派的确兴盛一时,以至于本土雍仲教众备受打压。不过他们干涉朝政,却也不该,这岂非乱了纲纪?” 阿萨尔道:“正因如此,达玛赞普建议,暂停密宗大乘佛教的宣法,在建寺庙停工封闭,各地僧侣不得干政。其本意原是要保护本土教派,平衡僧俗势力,减轻百姓负担。却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官员利用,变本加厉地开展了一场灭佛运动,也就是你看到的第三幅图。” 觉如默然,隔了一会儿才道:“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先曾祖用心良苦,却被手下人念歪了经。此举虽然遏制外来教派,却也枉杀不少无辜之人。” 阿萨尔长叹一声:“那时,就连文成公主都被说成罗刹鬼转世,她带来的佛像,也被埋入地下。到了后来,竟有地方官员要求僧侣脱下僧袍,参与围猎,不但吃荤,还要求他们享用女色,破了戒律。众信徒对赞普恨之入骨,纷纷称之为‘朗达玛’,也就是转世魔王。” 觉如直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心想原来自己的祖上,曾有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 阿萨尔续道:“当时有位密宗高手,名叫贝吉多杰,他听说此事,又见到师兄弟纷纷被杀,一怒之下起了刺杀赞普的念头。一天,达玛赞普和众臣在大昭寺前祭奠会盟碑时,这贝吉多杰躲在人丛中偷施冷箭,射中赞普。” 觉如“啊”地一声惊叫,颤声道:“这……这便是第四幅图了。” 阿萨尔缓缓点头道:“相传达玛赞普有龙王护体,普通人无法加害于他。但那贝吉多杰选用的弓箭,经过魔鬼之眼的泉水浸泡,就算是神龙之身,也难以抵挡。赞普中箭后伤口始终不能愈合,眼看命在旦夕,奋起最后的神力,以自己的鲜血画下这副唐卡。为的是警示后人,平衡僧俗关系,爱惜一切生命,切不可再厚此薄彼,引火烧身。” 觉如道:“怪不得我看这四幅画时,浑身上下血液沸腾,汗如雨下,原来是起了心念感应。只是,这副唐卡却如何藏在你的手中。” 阿萨尔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将唐卡画布高举过顶道:“我的祖上曾追随达玛赞普,赞普去世前,将唐卡交由我的祖上保管,说只有真正的继任者,才有资格获取。但当时两个王后各自拥戴年轻的王子,导致王室分裂,内战一发不可收拾。随后又有奴隶起义,各地僧浴势力纷纷造反,吐蕃四分五裂。我的先曾祖,高祖,先祖等几辈人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今天。” 觉如接过画布,只觉得身子一震,像是被闪电击中,脑中飞快闪现出一幕幕画卷,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所有的过往涌入脑中,几如亲见。 阿史那威见他呆立良久,几乎眼都不眨,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将阿史那威弹出一丈开外,重重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那唐卡化作一团薄雾,缓缓笼罩在觉如身上。众人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瞧时,只见觉如头顶白色羽冠,身着长袍,翻领云肩、革带束腰、脚蹬乌靴,与第一幅画作中的男子,几乎一模一样。 阿萨尔喜极而泣道:“雍仲僧衣,这是雍仲僧衣!赞普……我们吐蕃的赞普终于回来了。” 大帐内所有人虔诚跪地,叩首参拜,都道:“参见佛子觉如赞普!” 这时,帐外忽然有人哈哈大笑起来:“高僧果然没有猜错,今晚索朗将军这里,还真有热闹可瞧啊。” 第二十四章 密宗高手 上 众人听到帐外忽然有人说话,全都一愣,阿萨尔面上变色,冲大伙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静了一会儿,又听外面有人说话。 “索朗将军出身名门,什么时候和欺南陵温的人搞到一起去了?” 听声音,正是温普奇。 接着又有人道:“出身名门不假,只不过他不是索朗家族的后人,我说得对么?阿萨尔!” 这次说话的,是李立遵! 阿萨尔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只是没想到对方来得速度好快。 事实上,李立遵对城西大营的这位军队领主始终心有忌惮:一个手握重兵,又深得军心的万夫长,确实很容易引起当权者的注意。 更让人头疼的是,这人做事一向刚正不阿,不偏不倚,且没有不良嗜好,不给人落下任何口实。整个宗哥城万户府级别的领主只有两人,李立遵几次想把城西大营的万夫长撤换成自己的亲信,却始终找不到借口。只能暗中在大营里广撒密探,收集蛛丝马迹。 没想到今晚的宴席散了没多久,就有密探来报,索朗平措的身上竟藏着赞普家族的惊天秘密。 想想看,一旦阿萨尔今夜起兵拥戴真正的赞普,至少半个宗哥城都会落入对方手中,自己和温普奇就会立即陷入被动局面。形势紧急,不容他多想,当晚点起兵马直奔城西大营,在连续控制了多名千夫长后,李立遵命令所有部队悄无声息地靠近万户府大帐,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 阿萨尔独自走出大帐,只见远处刀枪如林,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最前面是李立遵和温普奇并骑而立,身后跟着一些奇装异服的中原人士,再往后是一排排弓弩手、长枪手、刀斧手,个个手持火把,鸦雀无声。 “索朗将军……哦不,该叫你阿萨尔,你藏得好深啊。”温普奇说着用手指了指大帐:“里面的人也别藏着了,都出来吧,还需要我们进去请吗?” 觉如和阿史那威互相看了看,心知今晚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阿史那威高声道:“吐蕃第四十四任赞普,亚龙王达玛后人,觉如赞普在此。” 觉如整了整衣冠,率领众人大踏步向帐外走去。 说来也怪,他刚走出大帐,一阵狂风吹来,风沙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只听咔嚓一声,李立遵和温普奇的帅旗竟然齐齐折断,两个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 旗幡被风吹断是不祥之兆,三军将士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已打鼓。再看到觉如器宇轩昂,身穿棕黄色长袍,头戴白色羽冠,革带乌靴,与壁画中历代藏王着装几乎一模一样,很多人不免犯了嘀咕:都说这人是赞普的嫡传后人,神佛之子,这么看倒真有几分相似。 阿史那威将巴愣次旦推到众人面前:“大家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这个人叫巴愣次旦,只是宗哥城里的一个小偷,就因为长得有几分相似,被人用来冒充觉如赞普发号施令,你们说,背后指使他的人是不是居心险恶?” 队伍中,已经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更有人高喊:“是谁在指使他?到底怎么回事?” 巴愣次旦吓得牙齿“嗒嗒”作响,见不少军士都对他怒目而视,更是两股战战,几乎瘫软在地上。 “我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是有人让我这么干的……”话没说完,突然脸色发乌,嘴唇发紫,身子蜷缩成一团栽倒在地。 阿史那威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探他鼻息,已经没了呼吸。 变故突如其来,对方人丛中必定暗藏高手,杀人灭口。他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人群,目光从李立遵、温普奇脸上逐一扫过,停留在他们身后的四个老者身上。 这四个老者长相十分奇特,左首那人长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蓝色的眼睛,面容冷峻。旁边一人没有脖子,顶着硕大的脑袋,满脸横肉,两个眼角耷拉着,奇丑无比。左数第三人四肢瘦长,却长着一双大脚,看上去有点比例失调。右首那人乍看似乎有两个脑袋,仔细辨认才发现,竟是脖子上长着一颗巨大的肉瘤,上面生着稀稀疏疏的毛发,或许是肉瘤太重,拖着半张脸向下歪斜。 “怎么,敢做不敢当,怕说出真相引发众怒吗?”阿史那威一边说,一边暗暗戒备。 “真相总得有人说出来,那就由我来说,这一切都是……” 他刚想说这一切都是李立遵背后操纵,就见长着肉瘤的老者右手微微一动,一道细微的蓝光直射过来。 阿史那威被称为箭奴,不但箭法如神,而且目力过人,同时精通各种暗器,知道对方射出的是飞针。他眼疾手快,横过手中的单刀一挡,只听“叮”地一声脆响,细如毛发的钢针,竟然刺入刀身寸许,发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是喂过剧毒。 这一针手劲不小,阿史那威只觉得持刀的手被震得发麻,已知对方功力深不可测。他紧紧盯着那名老者,一字一字道:“阁下是谁?为什么偷施暗算杀人灭口?” 没等老者开口,旁边没有脖子的老者嘿嘿一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就是赫赫有名的四不善人。这是我大哥救不活,这是我三弟言不说,动手打你的是我四弟毛不拔,我叫掐不死。你可要记住了,四不善人天下第一。” 阿史那威冷笑:“原来天下第一喜欢偷施暗算,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掐不死摆摆手:“哎,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们叫四不善人,又不是四个善人。对不对老四?话说你这千机龙胆手退步了啊?居然在一个年轻娃娃身上失手。” 毛不拔道:“二哥少说风凉话,我已经干掉一个,接下来也让大家看看你的血沙掌如何。” 掐不死道:“这两个和尚娃娃谁真谁假我也搞不清楚,实在是麻烦得很,既然你杀了一个,我就杀另一个吧。” 说时迟那时快,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几乎脚不沾地,像个大肉丸子直扑觉如,一双手掌瞬间变成血红色,掌风透着血腥味,将觉如四周完全笼罩。 阿史那威迅速弯弓搭箭,对准掐不死直射过去,这一箭用上了全力,风声中夹着隐隐雷声,奔雷箭后发先至,试图挡住他的攻势。 掐不死大喝一声:“来得好。”屈起右手中指在箭头上轻轻一弹,拿捏得又快又准,奔雷箭竟然调转方向,朝着觉如射去。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连阿史那威也没有想到是这个后果,再想出手相救已经来不及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血沙掌和奔雷箭全部打在觉如身上。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觉如身上的长袍猛地鼓起风来,像个巨大的气囊,不但挡住了奔雷箭,还将掐不死的血沙掌反弹回去,觉如本人安然无恙。 “雍仲僧衣,是雍仲僧衣!”队伍中不少人喊出声来,李立遵和温普奇也是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萨尔哈哈大笑道:“现在你们相信了么?只有真正的神佛之子,赞普的传人,才有资格穿上这件雍仲僧衣,从此神灵护体,刀枪不入。” 吐蕃本土的僧侣,修习传统古象雄佛法,信奉雍仲教。早在数百年前,多名有道高僧集合龙象神力制成这件雍仲僧衣,只有至高无上的王权人物,也就是赞普本人,才有资格穿在身上。觉如虽然不会武功,但在危难时刻,雍仲僧衣却保护了他的安全。 人丛中忽然有人朝着觉如跪了下来,匍匐在地,虔诚参拜。李立遵怒喝:“起来,都给我起来,这都是障眼法,你们怎么会相信这些把戏!”说着从得胜钩上摘下长刀,手起刀落将身旁一名跪倒的军士劈成两段。 但是,有一个就有两个、三个。吐蕃士兵中,有不少人礼佛养僧,他们大多听说过雍仲僧衣,今日亲眼所见,怎能不信?不多时,有一半人纷纷跪倒。任凭李立遵等人刀砍马踏,这些人只是长跪不起。 觉如眼看越来越多的将士倒在血泊中,心中不忍,挺身而出道:“住手!” 他身穿雍仲僧衣,神色凛然,浑身上下仿佛散发出圣洁的光芒,大踏步走到李立遵马前。 “妖僧,你假冒我的名义号令大小部落,排除异己,屠戮生灵,做的坏事还不够么?” 李立遵见他主动送上门来,双眼几乎冒出火来,手起刀落往他头上砍去,哪知“当”地一声,长刀砍在白色羽冠上,被震成了碎片,手中只剩下刀柄。他又从腰间拔出宝剑刺向觉如前心,宝剑就像刺在铁板上,无法前进分毫。 阿萨尔见越来越多的人信服觉如赞普,李立遵凶残的一面暴露无遗,正是推翻李、温统治的绝佳时机,振臂一呼道:“河湟勇士们,这才是你们真正的赞普,结束分裂战争,统一吐蕃王国的时机到了,现在拥戴赞普,既往不咎。” 阿史那威和觉如的随从也都高呼起来:“拥戴赞普,一统吐蕃!拥戴赞普,一统吐蕃!” 没过多久,大帐周围阿萨尔的亲兵卫队也跟着呼喊起来,再过一会儿,在场的军士十个人当中倒有六七个跟着一起高喊“拥戴赞普,一统吐蕃”。 阿萨尔跨上战马,接过卫兵递来的方天画戟,拍马朝着李、温二人冲杀过去,他的亲兵卫队紧随其后,不一会儿,就和李立遵的禁卫军短兵相接,大营中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阿史那威快步赶到觉如身旁,和几十个随从将他护在中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支哨箭,向天空射去,呼啸声划破夜空。 李立遵的禁卫军是精挑细选的死士,每个人都能以一当百,拼起命来势如疯虎。所以阿萨尔虽然人马众多,一时半会儿却奈何不了对方。 四不善人下重手杀伤不少军士,但河湟铁骑的千军万马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将四人团团围住,弓箭、刀枪纷纷往身上招呼,四个人功夫再好,在这乱军丛中也没了用武之地。 掐不死奋起血沙掌击毙一匹战马,将马上的骑兵拽了下来,刚想伸掌击毙,冷不丁两杆铁枪从身后刺来。他扔下那名骑兵回身抓住长枪,正要用力争夺,两边又是十几把明晃晃的长刀砍杀过来,头顶上更是乱箭齐飞,几乎应接不暇。情急之下喊道:“大哥三弟四弟,再不走就要被剁成四滩烂泥啦” 毛不拔喊道:“贼他娘的,老子肉瘤上的毛都被烧没了。” 救不活抡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将涌上来的兵士逼退几步喊道:“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朝西南方向撤退,一,……” 掐不死哪等得及数到三,连着几个纵跃跳出包围圈,朝着西南方向撒腿狂奔。毛不拔在后面骂道:“不讲义气,大哥说数到三再一起走。” 掐不死边跑边喊:“逃命还要数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们有空自己数吧。” 毛不拔道:“你不是叫掐不死吗?怎么会这么怕死?” 掐不死怒道:“我叫掐不死,我又不叫砍不死,射不死,烧不死……” 言不说紧随其后道:“废话真多。” 四个人一边斗嘴,一边冲出条血路,狼狈逃窜。 第二十四章 密宗高手 中 随着拥戴赞普的人数越来越多,李立遵身边的禁卫军渐渐抵挡不住,急得他满头大汗,从身旁的护卫手中抢过一柄长刀,抡开了想冲杀出去,但四面八方都是围攻上来的河湟铁骑,想要脱困谈何容易。 连冲几次都无功而返,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半空中忽然人影一闪,有人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对他说话:“别怕,师父来了。” 李立遵顺着声音看过去,先是看到了一个黑衣人,正是师兄阴无阳。 阴无阳的身旁,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僧。 这老僧身穿暗黄色僧袍,赤裸着半边身子,背着一张短弓,皮肤紧紧裹在骨头上,就像是一具活人骨架。脸上的皱纹一层叠着一层,看上去年纪至少在八十岁以上。 李立遵道:“师父,请恕弟子不能下马拜见,等我先料理了这些叛军再说。” 老僧点了点头,转过身低声对阴无阳说了几句话,阴无阳拱手道:“弟子这就去办。” 他身形一晃,从一些战死的士兵尸体身旁经过,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没多久,这些士兵竟然活了过来,一个个挣扎着站起身,只是眼神空洞,面无表情,黑夜中映着火光,好像死尸还魂一样。 阴无阳身法奇快,片刻之间从所有战死的尸体旁掠过,在场几乎所有尸体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远远站定,大喝一声,双手向前一推,一股阴风吹出。所有的尸体突然调转方向,冲向阿萨尔的骑兵。离得近的,抱住骑兵的腿连拉带拽将人拖下马,接着围上去啃咬起来。 被拖下马的士兵吓得魂不附体,连声惨叫。他们哪见过这种阵势,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忽然变成厉鬼咬人? “朵玛(厉鬼),是朵玛还魂啊……” 很多士兵吓得魂不附体,忘了这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厮杀,惊恐万状地看着死而复生的尸体摇摇晃晃冲过来,纷纷后撤。 阿萨尔也大吃一惊,但他临敌经验丰富,遇事并不慌乱,将手中方天画戟一举:“大家别慌,迅速向我靠拢,列阵……列阵!” 数千名河湟铁骑逐渐稳住阵脚,一字排开。 “不管前面是什么,冲杀过去,挡我者人马俱碎!” 众骑兵跟着阿萨尔高呼:“挡我者人马俱碎!”催动战马,整齐向前。最前排的骑兵双手握住长枪,对准冲上来的死尸。后排的弓弩手弯弓搭箭,一丛丛箭雨射出。 但是,众人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死尸不但中箭后毫无知觉,而且个个身手灵活,不等长枪刺到,忽然跳起身扑到马上,抱住活人啃咬撕扯。 有的人被咬中咽喉,当场毙命;有的人被拉下马,四五个死尸同时扑上去将人咬得皮开肉绽,片刻间也丢了性命。 第一轮冲击很快就被打散,阿萨尔勒马回撤,一举方天画戟,组织第二轮进攻,如此反复几次,自己手下的骑兵越来越少,死后还魂的尸体却越来越多。 阿史那威惊讶道:“这是什么妖法?死了的人接着变成厉鬼攻击活人,这样下去,整个城西大营岂不是要变成鬼营?” 形势逆转,李立遵得到师父和师兄的帮助,看着满地的死尸还魂后扑咬活人,在马上哈哈大笑起来。 “师兄的阴阳之力果然厉害……欺南陵温在哪里?你不是有神灵僻佑么?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觉如原本被随从护在中间,看到阴无阳驭尸咬人,心里十分焦急,又听到李立遵得意洋洋地喊话,顾不上劝阻,分开众人走到阵前。 “妖僧,你已经害死这么多同胞兄弟,人都死了,还不让他们往生安渡,你心肠如此歹毒,就不怕遭到天谴么?” “天谴?哈哈哈……你问问老天,谁才是河湟的主宰?又是谁这些年奔波忙碌统一大小部落?你以为穿着一件破僧衣就能统一吐蕃么?笑话!王权霸业靠的是什么?是谋略,是拳头,是刀剑弓弩。我苦心孤诣一统吐蕃,老天善待我都来不及,哈哈哈哈……” 觉如正要反唇相讥,忽然一个死尸扑了上来,满脸是血,双眼上翻,口中发出“苛苛”的叫声。看服饰,是李立遵的禁卫军中刚刚战死的军士。 几个随从抢上来正要击退死尸,被觉如张开双手拦住,等死尸扑到眼前,他把两只手搭在死尸的肩上,口中开始默默念诵起来。 说来也怪,这死尸突然安静了下来,接着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 接着又有几个死尸扑了上来,觉如再次两手扶住对方双肩,口中默默念诵,死尸逐个倒地,神态安详,不再起身攻击活人。 “安魂颂,是安魂颂!” 阿史那威见觉如念念有词,扑过来的死尸瞬间倒地,忽然想起在湟水河畔,他也曾为战死的邈川巴乌默默祝祷,知道这就是安魂颂,只在赞普之间口口相传。 “大家别怕,觉如赞普正在默念安魂颂,为死者超度。” 这时扑上来的死尸越来越多,觉如索性盘膝坐倒,双手合十,大声念起“安魂颂”。逐渐地,近处的死尸纷纷倒地,再过一会儿,远处的死尸也都停了攻击,身子一软,倒地不起。 河湟铁骑发出阵阵欢呼,在阿萨尔的指挥下,将李立遵等人层层围住。 就在众人以为觉如的“安魂颂”破了阴无阳的驭尸邪法时,黑夜中一支短箭刺破长空,直奔觉如的心脏射来。 阿史那威眼疾手快弯弓搭箭,奔雷箭离弦而出,直奔短箭而去。可短箭的速度实在太快,奔雷箭只在对方的箭尾上擦身而过。 但至少让短箭失了准头。 “噗”地一声,短箭射入觉如的左肩,箭头从后背透了出来。 觉如闷哼倒地。 阿萨尔大惊失色道:“贝吉多杰?” 众人顺着射箭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刚才出现的那名老僧正颤巍巍地将一张短弓挎到背上,脸上的褶皱里都充满诡谲的笑意。 老僧十分耐心细致地挎好短弓,调整到一个很舒适的位置,又掸了掸僧袍,这才缓缓走到战场正中,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贝吉多杰是我的师父,贫僧是巫马良措。” 阿萨尔颤声道:“你……你是贝吉多杰那一支的密宗传人?” “善哉善哉,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记得贫僧的师父,看来老师当年那一箭没有白射。” 阿史那威想起阿萨尔所说,密宗僧人贝吉多杰在大昭寺外一箭射死达玛赞普,最终导致吐蕃四分五裂,手段阴狠毒辣。此刻他的传人又是一箭射中觉如赞普,莫非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灾难总会无限地轮回? 再看觉如,面如金纸,双眼紧闭,额头上全是冷汗,似乎是中了什么毒。 “妖僧,你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快拿解药来!” “善哉善哉,这短箭用魔鬼之眼浸泡,专破雍仲僧衣。他最多还有七天寿命,除非找到丹巴草,否则七天一过,魂飞魄散。” 阿萨尔颤声道:“你是说魔鬼之眼泉边的丹巴草?” “嘿嘿,正是,这里距离尕斯草原相隔数千里,就算你们赶到那里,也未必找得到丹巴草,哈哈哈……” 阿萨尔再也忍耐不住,抡起方天画戟,大喝一声,纵马冲了过来。 巫马良措收敛笑容,迎着阿萨尔直冲上去,眼看一人一马就要相撞,他瘦瘦小小的身子猛地缩起,躲到阿萨尔的战马底下,一掌拍在马腹。那马悲鸣一声,四蹄踉跄站立不稳,像是喝醉酒一样跌跌撞撞向前栽倒。 阿萨尔赶忙甩镫离鞍,方天画戟在地上借势一点,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再看自己的战马,躺在地上连连抽搐,嘴里喷出大量的血沫。 这匹战马曾随他出生入死,历经大小百馀战,是不可多得的千里良驹,没想到被巫马良措一掌拍死。密宗手法,果然诡谲毒辣。 阿萨尔一招失手,阿史那威手持单刀揉身再上,一眨眼的时间横削竖劈砍出十余刀,他恼恨这老僧心狠手辣,招招都是拼命的招式,刀风中隐隐夹杂着雷声。 “哦?中原功夫,小娃娃身手不错。” 巫马良措原地不动,眯着双眼,一双脚钉在泥地里,身子像个不倒翁似的左躲右闪,不论阿史那威的刀法如何精妙,他总能躲开。 有几次眼看刀锋就要砍到,却偏偏贴着头皮划过,每一次躲闪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会丢掉性命。 再斗几十招,阿史那威的刀法中已经开始出现重复的招式,巫马良措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道:“小心,我要夺你的刀了。” 话刚说完,阿史那威的刀已经握在他的手中。 “中原功夫不过如此,你这刀法我也会。” 说着,他舞了个刀花,一招一式耍了起来,刀法竟然与阿史那威一模一样,只是速度更快,力道更强,招与招之间更加圆润贯通,一柄单刀被他使得行云流水一般,在场众人包括阿史那威在内,无不目瞪口呆。 十几招过去,阿史那威左躲右闪,身上被割出十几条口子,鲜血直流。这套刀法他早已烂熟于心,却不知为何躲闪起来格外吃力,总是慢了一步。 巫马良措诡笑着,就像是猫抓住了老鼠一样,不停地戏弄着对手。 一套刀法使完,他用单刀指着阿史那威的鼻子,意犹未尽地道:“你还会什么中原的功夫?再教教我。” 这一刻,阿史那威几乎心如死灰。 “我也会一些中原的功夫,不如让我来试试?”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名黑衣人骑着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悄悄来到了战场中,那马四蹄雪白,神骏之极。 别人不认识,阿史那威见到此人,心中长出一口气。 伍拾玖到了。 第二十四章 密宗高手 下 看到阿史那威的那道哨箭,伍拾玖知道城西大营有变,一刻也不敢耽搁,跨上大黑风驰电掣赶了过来。这时大营中已经火光冲天,喊杀声连片,营门大开无人值守。他奔着火光一路疾驰,来到万户府大帐前,恰巧遇到阿史那威遭人戏弄。 伍拾玖环顾一周,见觉如已经陷入昏迷,李立遵、阴无阳等人正得意洋洋地看着一名老僧和阿史那威动手,知道形势不妙。 再看那名老僧,发觉他的功夫与李立遵、阴无阳等人同属一个派别,只是内力更加阴柔,身体柔弱无骨,有点像现代的瑜伽,又不全是。 他向后躲闪时,身子弯成拱形,与中原武术中的铁板桥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并非硬桥硬马,横平竖直。这种身体的圆转随意,和九宫飞步、先天十二式又有不同。 看着看着,他心中忍不住技痒,很想试试这位密宗高手。 “哦?这么说,你也是中原来的武林人物?你看看能不能从我手下救出这个小娃娃。” 巫马良措说着,举起单刀向阿史那威斩落。伍拾玖身形一动,双掌一招“洞烛机先”,同时运起火灵诀,火焰掌的烈焰直喷过去。 巫马良措双眼放光,喝了声“好”,扔了单刀,双掌并拢,迎着烈焰拍出,一股阴柔的气流直扑过去,正是上乘的阴阳之力。 两股掌力隔空相撞,怦然巨响,吹起一阵恶风,周围的人脸上被刮得生疼,纷纷后退。 伍拾玖脚下踏出中宫,向前半步戴九履一,牢牢站住身形。 巫马良措身子一晃,向后退了半步,他以为这半步足以抵消对方的掌力,哪知道又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推了过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再退半步。 但是,还没结束。 伍拾玖这一掌集合了九宫飞步、先天十二式和抱玄心经的内功心法,既包含太极的刚柔并济之力,又有火焰掌的纯阳之功,阴阳互补,动静相宜,几乎将学到的本领全部融汇到这一击之中。 巫马良措还没站定,猛然觉得又是一道无形的气墙压迫过来,就连呼吸都跟着受阻,体内真气迟滞,身子不受控制地“蹬蹬蹬”又退三步,这才拿桩站稳。一张老脸红一阵白一阵,羞愧难当。 可是,伍拾玖根本不给他羞愧的时间。 左脚在巽位上轻轻一点,身子像离弦之箭,一招“先声后实”右掌为刃,直切对方前胸,在场所有人只是眼前一花,伍拾玖带起的一道风墙已经压了过去。 巫马良措不敢大意,知道对方内力精深,向右侧身躲过来袭,左掌前探就想去格挡。 先天十二式,讲究招招抢攻,处处占先。“先声后实”的用意就是虚招引得对手躲避或格挡,后面的实招就会源源不断。伍拾玖不等对方出招,右脚踏住坤位,左脚变招“疾足先得”连环踢了过来,只见漫天腿影,分不清哪是虚哪是实。 巫马良措着地一滚,总算避开了这一轮攻击,嘴角露出一丝诡笑。 “年轻人,有点意思。” 伍拾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脚下飞快挪动,九宫飞步“顺穿、逆穿”随意结合,双掌“雁默先烹、呵壁问天、敢勇当先”招式任意挥洒变幻,一招快似一招。 一旦敌人进入短兵相接,先天十二式的威力也就真正显现出来。巫马良措心知今天遇到了劲敌,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两个人以快打快,眨眼间斗了几十招。 李立遵和阴无阳站在一旁看得手心冒汗,暗想如果换了自己,到底能接几招? 阴无阳更是心潮起伏,恍惚间只觉得这身法和招数十分熟悉,像极了今晚遇到的前辈高人。可仔细一看,却是杀牛岭遇到的那个通灵使者。他百思不得其解,几年不见,这年轻人怎么会如此突飞猛进,和自己的师父斗了个旗鼓相当? 阿史那威和阿萨尔扶起觉如连声呼唤,见他只是紧闭双目,气若游丝,不由得心急如焚,只希望伍拾玖快点解决战斗,打倒巫马良措等人,大家一起想办法去寻找丹巴草,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伍拾玖也想尽快拿下对方。 可密宗的功夫实在神秘莫测,巫马良措的身体就像被人抽去了骨头,柔软得像蛇一样,每到危急时刻,总能将身体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油滑地躲过攻击。 又斗了几十招,伍拾玖渐渐催动火灵诀,毕方火囊的纯阳之气散发出来,掌风中灼热的气息逼得巫马良措连连倒退。四周人也觉得一阵阵热风扑面,呼吸不畅。 李立遵向后退了几步,余光中猛然瞥见一条黑影手持长枪直奔温普奇的身后扑来。 “什么人?” 他想出手制止,但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在三丈开外。 终究是慢了一步。 温普奇几乎不会武功,等发觉有人偷袭为时已晚。一杆铁枪刺入腰腹,从肥胖的肚皮上穿透出来。 他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还想转头去看,被人手起刀落,将脑袋削了下来。 杀他的人,正是没移子衿,身上还穿着伍拾玖的那身粗布衣衫。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惨叫吸引了目光,就连伍拾玖和巫马良措也发现了场边的变故。 “贱人,找死么?” 李立遵手中长剑径直刺过去,没移子衿让过要害部位,迎着长剑冲了上去。谁也没想到,她像疯了一样任凭宝剑刺入右肩,穿透身体,直没剑柄,与李立遵几乎相对而视。 眼神中满是仇恨与决绝。 李立遵一愣,刚想拔剑,没移子衿左手一翻,突然多出一柄短刀,“噗”地一声捅进李立遵的小腹。 “啊……” 李立遵一声惨叫,举起手掌就往没移子衿头顶拍落,这一掌下去,必定打得她脑骨碎裂,有的人转过脸不忍再看。 就听“砰……砰”两声闷响。 第一声,伍拾玖以最快的速度奇袭李立遵,一招“后海先河”重重拍在李立遵胸口。 第二声,却是巫马良措紧随其后,双掌平推,奋起阴阳之力重重拍在伍拾玖的后背上。 两个人都是为了救人,都用上了十成功力。 也不知为什么,见到没移子衿命在顷刻之间,伍拾玖忽然乱了心神,心里明明知道这不是纳兰春妮,可手脚竟然不听指挥。 他将内力全部灌注在双掌上,完全不顾整个后背空门大开,只想在最快的时间内救下没移子衿。 巫马良措眼见徒弟被一个女子捅伤,心中也是一惊,皮肉伤虽不致命,但伍拾玖这一掌若是挨得实了,肯定得死。 他这一掌,原本是想逼着伍拾玖不得不自救。哪知道对方竟然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救下那名女子。 两双手掌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拍到。 李立遵被拍出数丈开外,躺在地上口喷鲜血,浑身抽搐抖动,不一会儿就没了呼吸。 伍拾玖挨了这一掌,只觉得一股阴气直透肺腑,剧痛像撞针一样敲击着心脉,整个人的血液都要凝固。 他往前踉跄了十多步才站稳,这时巫马良措第二掌又向没移子衿拍了过去。 李立遵已死,没移子衿大仇得报,整个人突然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面露微笑闭上双眼,心中再也没了牵挂。 别说挨上一掌,就是被掌风扫到,她也非死不可。 伍拾玖强忍剧痛,脚下踏震位进兑位,左三右七,拦在没移子衿身前,体内真气一转,两掌迎着对方而去。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两人双掌粘在一起,成了比拼内力的局面。 重伤在身,伍拾玖此刻已没了之前的从容,只觉得对方掌力阴柔凶猛,一浪接着一浪,而自己后背的疼痛面积却在不断扩散。 密宗阴阳之力由来已久,阴柔坚韧,后劲绵长。如果对手的功力不如自己,就会形成反噬,甚至驾驭对方的气息为己所用,攻击对手。阴无阳能够驾驭死尸还魂,操纵他们攻击活人,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死人是最容易被控制的。 伍拾玖此时伤重,功力已经打了折扣,猛地发现自己的功力竟然一点点被对方吸走,接着又反扑回来。就像是体内的真气发生叛变,反过头来帮着对手攻击自己。 再挨片刻,伍拾玖说什么也撑不住了,胸口一股热气上涌,嗓子眼发甜,“哇”地一口鲜血直喷出去,巫马良措闪避不及,被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正是这一口血,再次逆转了形势。 因为服过毕方火囊,伍拾玖的鲜血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足可滴血穿石。当年在腾格里沙漠,连九头凶蚺相柳的鳞甲也挨不住这一口鲜血,更何况瘦成皮包骨的密宗老僧? 巫马良措眼看得手,突然满脸刺痛,像是有成千上万的钢针扎入皮肤,他哪里还顾得上比拼内力,“啊”地一声大叫,身形猛向后撤,两手狂抓自己面部。 阴无阳忙赶上来问:“师父,你怎么样了?”却被巫马良措一把推开:“别碰我,别碰我,这血有毒,有毒啊……” 他手上的血沾到阴无阳皮肤上,“呲呲”声响,灼烧出一阵白烟。阴无阳大骇,赶忙用袖子去擦拭,哪敢再上前。 挣扎,根本无济于事。 只一盏茶工夫,滚烫的鲜血烧透了皮肤、眼球、鼻骨、唇齿,又一路灼烧下去,顺着骨骼流入脑中。 可怜一代密宗高手,直疼得高高跃起,摔在地上,手刨脚蹬,满地翻滚。 又过了一会儿,鲜血渗入脑髓,巫马良措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 第二十五章 妙衡真人 上 银川的一家精神康复医院里,陈院长正带着几名医生和护士查房,走到305病房门口时,问随行的一名女护士:“305床的家属还没有来吗?” 小护士撇了撇嘴:“没有!这家人真是……说什么好呢?据说她丈夫忽然就离家出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她发病的时候儿子还在上大学,后来从学校请了假回来办理了住院手续,陆续来交过几次住院费,就再也没有来过。” 陈院长“哦”了一声,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病房是一个双人间,住着两个女病患,一个头发半白的中老年妇女呆呆坐在病床上发愣,另一张床上躺着一名老妇人正在昏睡。 陈院长走到头发半白的妇女面前,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刘义芳,还认得我吗?” 刘义芳缓缓抬起头,怔怔看着陈院长,一言不发。 “自从她儿子不来看她,天天都是这样,跟谁也不说话。”小护士说着,走到刘义芳身旁俯下身问:“刘义芳?你儿子呢?” 刘义芳偏过头看看她,摇了摇头,还是一言不发。 陈院长问:“她儿子叫什么名字?失联多久了?” “好像叫什么伍拾玖,失联好久了,住院账上早就没钱了,我都怀疑是不是这人失踪了。” “报过案吗?” “这就不知道了,她家里好像也没什么亲戚,自打住院后,从没来人探望过。陈院长,你看要不要把她送到救助站去?” 陈院长摆摆手:“医者仁心,咱们尽力而为吧。说不定哪天,她儿子就回来了呢?” 忽然,刘义芳一把攥住陈院长的手,大声道:“我儿子没有失踪,他去做大事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大伙儿吓了一跳,几个小护士赶忙冲上来阻拦,陈院长一摆手,耐心地俯下身看着刘义芳:“阿姨,你给我说说,你儿子到底去了哪里?”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去了九百九十九前年,他要去做一件大事,要去解救天下苍生!” 病房内有的护士笑出了声。 陈院长仍然十分耐心:“哦,那他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儿行千里,终究还是要回来看妈妈的,是不是啊?” 刘义芳听了,微微点头,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我的儿子是个盖世英雄,他一定会成功,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陈院长缓缓站起身,看了看小护士:“药先别停,我给院党委汇报一下,再给她延续一段时间,万一哪天她儿子或者是她的丈夫回来了呢?” 小护士点头记录下来,几个人就要转身离开。刘义芳忽然死死抓住陈院长的手:“小心啊,千万小心孩子他爸!” 陈院长一愣:“为什么要小心他呢?他怎么了?他现在哪里?” 刘义芳眼神忽然闪躲起来:“小心,反正就是要小心……” 任凭陈院长再怎么询问,她口中嗫嚅着,只是反复这一句话。陈院长摇了摇头,带着众人离开了病房。 窗外,雷声滚滚,一场暴雨即将来袭。 伍拾玖一口至阳的鲜血无巧不巧地喷在巫马良措脸上,血液中毕方火囊产生的极强腐蚀性竟将这密宗高手活活烧死,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不过,挨了对方全力一掌,伍拾玖也已身受重伤。此时此刻,在场的高手当中,只有鬼帝阴无阳毫发无损。 虽然心中对这个年轻人仍有三分忌惮,但毕竟师父和师弟被杀,又增七分恼恨。他从腰间撤出一柄细长的软剑,手腕一抖,阴恻恻道:“我看你们还有什么手段?今日在场之人,老夫一个也不会放过。” 伍拾玖压住胸口的气血,故作镇定道:“阴先生别来无恙,见到前辈在此,为何不拜?” 阴无阳猛然想起今晚认错了人,曾对着这个年轻后辈毕恭毕敬低声下气,心头火往上撞。 “你找死!” 说着身形向前猛冲,软剑舞出漫天寒光,直奔伍拾玖而来。 鬼帝的阴阳之力,完全承袭了密宗一派,阴柔狠辣。他知道伍拾玖招式步法太过精妙,这一击更是全力而为。 伍拾玖身随意转,左脚踏震位,右脚退乾位,堪堪避过软剑的剑锋,左手抱圆右手小臂上扬,食指拇指呈锁扣状直取阴无阳咽喉。 一招之内守中带攻,反客为主。 阴无阳大骇,他见过对方身手,心知自己只要闪避,对方后手就会源源不绝地抢攻上来。 当下深吸一口气,松肩拔肋,力贯稍节,整个身子像是瘪了气的皮囊忽然软倒,柔弱无骨。 密宗阴阳之力,讲究“滚、缠、穿、抖、寸、弹、钻、合”八种劲力结合,身如蛇行,硬时一触疾发,软时又含如弓张。 伍拾玖心中暗暗佩服,这人得了密宗老僧的真传,确有过人之处,自己受伤在前,出手迟滞,一时间拿他也没什么办法。 两个人一来一去斗了十几个回合,伍拾玖正要踏中宫进离位持续攻击,猛地后背上钻心疼痛,伤口处一阵寒意散入四肢百骸,似乎是巫马良措留在他体内的真气,与阴无阳的阴阳之力起了感应。 一瞬间整个人就像掉进冰窟,手上的招式递不出去,似乎有一条冰冷的蛇,带着浓浓的寒意在体内肆意游走,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就连四肢也在渐渐失去知觉。 阴无阳见他后招不济,左肘微曲袖中藏拳,原是虚招试探,没想到“啪”地一下正打在伍拾玖的右肩上,这一下只使出五成功力,伍拾玖站立不稳仰天摔倒。 时机稍纵即逝,阴无阳一抖手中软剑就向伍拾玖刺去。 眼看剑尖就要刺入咽喉,突然身后微风袭来,他刚要错步闪身,接着有什么东西撞到后肩,推着他向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这一剑也就刺了个空。 阴无阳心头火起,转头去看,见一名老兵正从地上捡起半根羊腿,一边用油腻腻的衣袖擦拭上面的浮土,嘴里含含糊糊道:“啊哟,可惜可惜,刚烤好的羊腿竟然掉在土里,这可怎么吃。” 这老兵年纪已经不小,看穿戴像是营房里的伙夫杂役,红红的肉头鼻子,乱蓬蓬的花白胡须挂在唇边,也不知多久没有修剪过,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是专心地看着手中的羊腿,阴无阳以为只是个走散的兵卒,并不在意,回过身起手又是一剑向伍拾玖刺去。 伍拾玖挣扎着想站起,身上的寒意一阵一阵汹涌而来,巫马良措留在体内的阴阳之力,正和自己的内力绞斗在一起,想动一根小指都十分费力。眼见对手又是一剑刺来,已是避无可避。 冷不丁从阴无阳身后伸过来半根羊腿,直接塞进他的嘴里。 还是刚才那个老兵。 莫说是普通人,就是寻常武林中人,想要靠近鬼帝一丈之内都很困难,更何况把一根羊腿直接塞进他嘴里,这要是塞进一把兵刃,哪里还有命在? 阴无阳大骇,一个纵跃向旁边跳出三丈开外,这才想起口中还叼着一根羊腿,连忙吐掉,怒道:“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么!” 不等羊腿落地,就见人影一闪,那老兵已站在他面前,手里正巧接住半根羊腿,笑眯眯地看着他:“怎样?我烤的羊腿好不好吃?” 阴无阳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多想,力贯左臂,抬手便是一掌拍了过去。 那老兵身子一转,居然与他并排而立,学着他的样子也是一掌向前拍去,只听砰砰两声,地上被砸出两个大坑。只不过那老兵的掌力后发先至,砸出的坑比阴无阳的足足大了一倍有余。 “你瞧?我学得对不对?你的阴阳掌是不是这样发力?” 老兵笑呵呵地瞧着阴无阳,拿起羊腿美美地啃咬了一口,觉得哪里不对,又吐了出来:“呸呸,这一边刚才被你咬过,我竟忘了。” 阴无阳一声长啸,右手软剑一振,剑招如同暴风骤雨一般扑了过去,恨不能立时将对手置于死地。 那老兵两手乱摆:“啊哟,请你吃羊腿还不愿意,杀人啦……杀人啦,阴老鬼杀人啦……” 他一边喊一边手脚笨拙地左躲右闪,说来也怪,阴无阳刺出的每一剑都堪堪与他擦身而过。 伍拾玖这时慢慢起身,在一旁看得明白,这老兵的步法虽不似九宫飞步玄妙,但也六方错合,变化多端,霎时间一条身影飘忽来去,形如鬼魅。 几十招过后,那老兵竟似能预判对手招数,总会领先半步等着对方。 又斗了十几招,老兵叫道:“咱们不要打了,吃羊腿不好么?那那那,这一边是你咬过的,我喂给你吃好不好?” 说着随手撕下一块羊腿肉,脚下微微一动,已提前等在阴无阳出招的方位上。 阴无阳越打越心惊,眼见自己这一招几乎就是送上门去挨打,刚要变招,蓦地嘴里一阵油腻,被塞进了一块羊腿肉。 他连忙吐掉口中羊肉,下一招顺势递出,哪知嘴里一腥,又是一块肉被塞了进来,刚想吐掉,被一只油腻腻的手捂住嘴,顺势在他廉泉穴上一按,那块羊肉顺着咽喉滑入腹中,再想吐哪还吐得出来? 在场众人全都看出,这老兵分明是位世外高人,只是装作浑浑噩噩。以阴无阳的能力,在他面前竟然如同杂耍一般,任由戏弄。 但三绝手的称号也非浪得虚名,眼见招式上讨不到半分便宜,阴无阳将软剑收回腰间,吐气开声双掌一错向前推去,就见地上“喀嗤嗤”裂开一道深沟,满地的石块连同掉落的箭矢飞起到半空。 老兵笑道:“金木土决……嘿嘿,阴老鬼这是要拼命啊?也罢,好久没动灵术了,今天就陪你玩玩。”一边说,一边慢吞吞撸起袖子,将那根吃了一半的羊腿咬在口中,两手一拍,摆了个平推的手势。 阴无阳大喝一声,双掌带起一阵阴风猛往前推,飞在空中的石块和箭矢像是吃饱了弓弦之力射向老兵,地面上的深沟一路开裂,朝着老兵的方向蜿蜒而至,速度奇快。 在场所有河湟武士全都脸上变色,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种功夫。 就见老兵双掌划圆,上下开合,两臂猛地一抖,空中出现一道气墙,呈五边形缓缓向前推进,飞射而来的石块和箭矢撞在气墙上纷纷跌落,开裂的深沟居然奇迹般合拢。 慢慢地,气墙推进到阴无阳面前,凝立不动。阴无阳退一步,那道气墙便向前推进一步,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体内的阴阳之力也乱了方寸,不听使唤。又僵持片刻,一双腿几乎站立不稳,满头大汗雨点般落下。 第二十五章 妙衡真人 中 到这时阴无阳才知道,自己比对手差了何止一个段位,不禁面如死灰,颤声道:“不知何方高人,阴某有眼无珠,还望赐下姓名。” 那老兵双掌一撤,气墙立刻消失于无形。 “你说,你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地羊腿喂到你嘴里都不吃。” 阴无阳低声道:“前辈说笑了。” “嘿,他们吐蕃人害怕你们密宗功夫,老子就不怕,什么阴阳之力,密宗柔术,狗屁不是!都是些旁门左道。”瞥眼看到伍拾玖站在一旁,喊道:“喂,小娃子,你师父是不是柳自在?” 伍拾玖见他举手投足间便收服阴无阳,心中暗暗佩服,听他问起自己武学来历,忙道:“柳师兄确实教过我一些功夫。” “柳师兄?哈哈哈,白云先生都死了好几十年,你小娃子才多大年纪,竟然和柳自在称兄道弟。” 伍拾玖见他不信,心想这其中的曲折关系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只是他出手相救,却要感谢人家才是,缓缓起身施礼道:“伍拾玖多谢老前辈救命之恩。” “你不用谢我,当年我和柳自在打过很多次交道,他人不错,帮你就是帮他,老夫自己愿意。” 转头又对阴无阳道:“本来你们的破事儿老夫不想管,但你这老鬼心肠恁地歹毒,已死之人也不放过,缺德带冒烟儿!我今天若不出手,这里岂不成了你胡作非为之地。” 阴无阳忙道:“前辈教训的是!不过自古刀兵相见,大家各为其主,死伤在所难免,阴某这也是迫不得已。倘若换做对方,一样希望将我等置之死地。” “好一个各为其主、迫不得已,你倒是油嘴滑舌得很。那你说说,我该置你于何地?” “这……前辈武功高深莫测,阴某不敢妄自揣度。只不过以前辈的身份,自然不会和阴某这样的小人物一般见识。” “哈哈哈,你敢拿话将我,你个老家伙,鬼得很……” 他话没说完,阴无阳突然起身向后疾退,反手抓起几名士兵尸体抛向老兵,借着这个档口,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老兵左支右挡,怒道:“好,阴老鬼,这笔账先给你记下了。” 这话以内力传出,声音在夜空中久久不散,阴无阳听了,哪敢应声,只是加紧脚步,头也不回地逃了。 老兵见他跑得远了,狠狠啐了一口,啃着羊腿,拽开步子来到伍拾玖身边,油腻腻的大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将那羊腿肉嚼得吧唧吧唧响,待咽下一口羊肉,朝着没移子衿努了努嘴道:“我问你,那女娃子是你相好不?你这么舍了性命去救她?” 伍拾玖被问了个大红脸,忙道:“不是不是,前辈误会了,只是她长得像……” “好了不用说啦,你们这些年轻人的男欢女爱最让人头疼,老夫才懒得管。唔……你这脉象好奇特……哎?服过毕方火囊……好家伙,年纪轻轻奇遇倒不少,还学了白云先生抱玄一派的内功心法,不错不错,是个好苗子。嗯,就是这残存的密宗邪门功夫有点碍事……” 一边说,一边摸到无名指尖的关冲穴上狠狠一按,疼得伍拾玖“啊哟”一声,五指连心,这一按力道之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 接着那老兵出手如风,沿着一条臂膀的液门、阳池、会宗、天井、清冷渊等十三处大穴一路点了上去。不等他做出反应,又在头颈部天牖、翳风、角孙、耳门、丝竹空等十处穴道连点十下,一转身来到伍拾玖背后,将羊腿叼在口中,双掌抵在背心处大喝一声“去”。 他点中的,正是十二经脉中的手少阳三焦经,主治“气伤”。 伍拾玖顿时觉得这二十三处穴位如同开了二十三处气孔,随着背心处一股热辣辣的气流涌入,巫马良措留在自己体内的阴阳之力被一点点驱赶到这些穴位处,缓缓排出体外。只一盏茶功夫,四肢百骸暖洋洋的,说不尽的舒适。 这时,人群外围忽然有人高喊:“师父,是你么师父?” 伍拾玖一瞥眼,正巧看到人群外围的宇文九骨等人。 那老兵也是一愣,循着声音看去,却见一个黑衣老者怀中抱着一人,分开人群快步来到近前,跪倒在地:“原来师父仍然健在,弟子可想死你老人家了。” 他抱着那人也从怀中挣脱出来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两个人心口之间有一根软管相连,正是黑月明和阳之华。 老兵见到黑月明二人也变了脸色,将手中的羊腿一扔,兴味索然,看着二人跪在面前,淡然道:“我躲来躲去,到底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伍拾玖听黑月明和阳之华称这老兵为师父,心中已经猜到,这人就是昆仑掌门,妙衡真人奚古涯。只是在伶仃崖上,柳自在曾说,奚古涯因为强行将六种灵力合练,最终走火入魔而死。 现在看来,他非但没死,还躲在这军营中隐姓埋名逍遥快活。 见黑月明二人一个劲磕头,奚古涯冷冷道:“你二人起来吧,咱们已无师徒名分,不必如此。” 阳之华额头磕破,鲜血长流,痛哭道:“师父,弟子知道错了,自从被赶出昆仑,弟子心中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师父和师娘,望师父开恩,允我二人再次拜在昆仑门下,哪怕做个端水送饭的茶童,我二人也心甘情愿。”说着,往前爬了几步,抱住了奚古涯的一条腿,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奚古涯仰起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显得十分无奈。 “我躲在这里原本只是图个清静,偏偏这世上连个清静之处都没有。如今我已不是掌门,昆仑派由你师娘打理,你们来求我又有何用?” 黑月明跪行几步连连叩首道:“月明自小无父无母,拜在师父门下,这一身武艺,是师父传授,这条命也是师父给的,在我心里早已将师父师娘当作亲人。就算师父师娘生我们的气,不认我们了,我们生是昆仑派的人,死也是昆仑派的鬼。” 堂堂三绝手之一,江湖上谈之色变的瘟君,如今跪在奚古涯面前,如同做错了事的孩童,鼻涕一把泪一把,倒也教人动容。 两个人边哭边磕头,奚古涯再也忍耐不住,长叹一声道:“你二人先起身说话。” 他说话自有一股威严,黑月明二人不敢不从,乖乖站起身来。 奚古涯凑近到两人身前,用手轻轻拿起连通二人心脉的软管,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闻了一的手段,也算是天下无双,果真有起死回生之效。” 说着横了阳之华一眼:“你啊,若不是明儿,哪还有命在。现下你二人命悬一处,死生牵绊,还有何话说!” 见阳之华垂首不语,又看了看黑月明:“今安呢?可有他的消息?” 伍拾玖想起闻了一说过,楼今安就是楼小楼的父亲,也是黑月明和阳之华的同门师兄弟,三人同时陷入这段孽缘,纠葛不清,不惜大打出手,才被逐出昆仑派。 就听黑月明道:“他已出家为僧,现在法名六尘行者。” 奚古涯点点头道:“我已久不问世事,原来六尘行者便是他。” 阳之华道:“之华悔不当初,没听师父师娘的话,任性行事,才落得今日下场,请师父责罚。” 奚古涯苦笑摇头:“这天底下的情字,又不是什么武功心法,怎可由人随心驾驭?你们当时正是情窦初开之时,率性而为,又怎知这后来的种种因缘际会。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事已至此,你二人今后好自为之。” 说着转身要走,黑月明忙道:“师父要去哪里?” “去哪里?嘿嘿,我躲在这里图个清静,到头来还不是被你们发现了踪迹?妙衡真人多年之前就已走火入魔,坠崖而亡,这世上再无奚古涯。从今往后,老子愿去哪里便去哪里?你们谁也不许跟来。” 黑月明还要挽留,奚古涯身形一晃,“呼”地一团狂风卷起漫天沙尘,众人被迷得几乎睁不开双眼,狂风过后,再看奚古涯,早已没了踪影。 伍拾玖心想,这老人的灵术几乎已臻化境,仅凭刚才那一手风灵诀,自己便难望项背。至于他击败阴无阳,很明显是五种灵诀同时发力,阴老鬼哪里是对手? 他正想着,忽听有人远远喊道:“姓伍的小子,你把我女儿骗去了哪里?” 伍拾玖一愣,回头看时,说话之人竟是宇文九骨。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惊又是喜:难道说夕夕已经摆脱了宇文九骨等人的约束? 此时李、温已死,阿萨尔等人正调集兵力,收缴残部,控制宗哥城局势。现场兵荒马乱,一时间也顾不上这些人的江湖恩怨,看完了热闹,众兵士也就散了。 宇文九骨借着这个空档,纵马来到伍拾玖近前,一跃而下,从鞍桥中抽出一根粗大的乌金棍,向伍拾玖一指。 “小子,再问你一遍,你把夕夕骗去了哪里?” “这就奇怪了,宇文先生口口声声说夕夕是你的女儿,为什么问我要人?” 宇文九骨正要发怒,却见黑月明二人走了过来,抱拳施礼道:“宇文先生请了,今日得知恩师尚在人世,心意难平,此刻更是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到昆仑请罪,也想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师娘。这就向先生告辞,不周之处还望谅解。” 宇文九骨万没料到他二人说走就走,急道:“先生且慢,此时九骨正是用人之际,咱们这一路走来,虽有诸多不顺,但九骨处处礼让,可曾慢待了先生?” 阳之华道:“我们知道宇文先生志向高远,但再入师门,是我二人毕生所愿,还请先生谅解,师兄,咱们走吧。” 说着跃入黑月明怀中,蜷缩成一团。 “师兄,我什么都不想了,咱们一起回去,哪怕洒水扫地,只要守着昆仑,此生也就心安了。” 黑月明柔声道:“便依了你,走吧。” 说着身形一晃,已在十余丈开外。 宇文九骨连连跺脚,叫道:“二位是老军师座上贵客,难道忘了当日允诺?” 黑月明摆了摆手,头也不回走入黑暗之中。 他二人这一走,宇文九骨愈发恼羞成怒,一腔怨恨无处发泄,瞥眼看到伍拾玖,脸上杀气升腾。 “你这厮阴魂不散,数次坏我好事。现在又不知说了什么花言巧语,骗我的女儿。今天便杀了你,断了她的这个念想,省得再生啰嗦。” 话音刚落,手中大棍兜头砸了下来。 伍拾玖重伤初愈,不敢托大,侧身避开棍首,右脚踏中宫,左脚进巽位,双掌一错,一招“雁默先烹”直奔对方膻中穴。 哪知猛然间身后恶风扑来,他以为有人偷袭,连忙变招“乌有先生”向旁边闪避,同时算准来袭方位,一招“疾足先得”迎着那股劲风踢了出去。 只听“砰”地一声,脚底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他受伤后内力不纯,竟被震得脚掌发麻。 仔细一看,从身后偷袭的,竟然便是宇文九骨手中的乌金棍。 这就怪了,自己明明避开长棍,怎么这棍子又从身后攻来,难道它自己生了眼睛? 宇文九骨冷笑道:“今日就教你尝尝这囚牛棍的厉害。” 说着手腕一抖,那长棍竟然打了个弯,向前伸长数尺,棍首现出一个龙头,两根尖角如同匕首一般,满口密密匝匝的獠牙,直奔伍拾玖面门而来。 难不成这棍子是活的? 囚牛棍来势猛恶,哪容细想,只一眨眼就到面前,伍拾玖脚下九宫飞步变换方位,身形飞转,退震位进离位,单掌“呵壁问天”再攻。 可是明明避开了长棍,那棍首却像是有了生命,再次打了个弯向自己身后袭来。 第二十五章 妙衡真人 下 龙生九子,长子囚牛。 宇文九骨这条囚牛棍来历不凡,出自唐代铸剑师张鸦九之手。 白居易《鸦九剑》诗云:“欧治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 相传铸成鸦九宝剑之余,张鸦九又将剩余镔铁放入炉中锻造,但接连七七四十九日,这块镔铁却迟迟无法烧透。这一天正丢盹,忽梦到龙头蛇身之物投身炉中,猛然惊醒发现,炉中镔铁有若龙吟,取出后自成一棍,上刻龙鳞,棍首隐约浮现龙头。 他任意挥舞,那大棍竟能通合心意,可弯可直,威猛无比,因龙头蛇身状似囚牛,便取名“囚牛棍”。 宇文九骨年轻时闯荡江湖,游历钱塘一带,误打误撞在吴山中发现这条大棍,见棍身刻有“囚牛”二字,棍尾又有“张鸦九”印,才知这兵刃来历。 囚牛,正暗合自己的野心。从此持棍纵横江湖,倒也闯出一番名堂,位列十灵先生。 若论拳脚功夫,宇文九骨远不是伍拾玖对手。当年在应天府会仙楼上险些丢尽颜面,但他在这条囚牛棍上浸淫多年,一套“囚牛棍法”施展开来,劲力缠绵,沾连粘随,拨、扫、抡、戳、劈招招狠辣。时而拨草寻蛇,时而青龙卷天,但见漫天棍影点点而至。 起初,把伍拾玖闹了个手忙脚乱。 但先天十二式在设计之初,原本就已考虑到应对四面八方来袭,伍拾玖脚下移步换位“钧天广乐”、“天粟马角”“未知先觉”任意结合,就见漫天掌影,难分虚实。 两个人拆招换式一来一往斗了十多招难分上下,宇文九骨胜在兵刃出其不意,伍拾玖则吃亏在重伤初愈,内力不纯。正斗得胶着难分,忽然有人喊道:“放箭”,一丛丛箭雨直奔宇文九骨而来。 原来,清理了李、温二人的残部,阿萨尔和阿史那威发现仍有人在争斗,其中一人竟是伍拾玖,当即招来大批弓弩手帮忙。 局势急转直下,宇文九骨抡开囚牛棍拨打箭矢,再看另一边,十里夫人和厮铎督、胡斤斤等人也已陷入重围,心想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离开。 想到这纵身上马呼哨一声,与其他人合在一处,杀出包围圈,狼狈而去。 阿史那威和阿萨尔牵挂觉如伤势,无心追赶,纷纷来到觉如身边,只见他双眼紧闭,面色已经发乌,巫马良措的那支短箭还留在身体里。 阿史那威急得眼泪掉了下来:“这可怎么办?如果七天之内找不到丹巴草,觉如赞普他……” 阿萨尔道:“此地距离魔鬼之眼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如果是宝马良驹,五六天倒也能赶到,只是不知能否立刻找到丹巴草。” 两个人正着急,谁也没注意从旁边伸过一只芊芊素手,握住觉如肩头的短箭,猛地用力拔了出来。 觉如“啊”地一声惨叫,双眼上翻,不知是死是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阿史那威“唰”地拔出刀来,照着那人当头砍下。 伍拾玖抢步上前一把拦住,众人这才看清,拔出短箭的,竟然是刺杀李立遵的没移子衿。 阿史那威双眼通红,瞪着伍拾玖喊道:“你拦着我作甚?她这不是要觉如赞普现在就死么?” “你别激动,她有话要说。” 却见没移子衿拿着短箭,在地上一笔一划写道:“大驳骨、马前子、地鳖虫、铁牛七,速去备来。” 阿萨尔带兵打仗,常有伤兵需要救治,认得这些都是疗伤止血的药物,军中常备,当下顾不得细想,赶忙吩咐兵士去准备。 工夫不大,药材备齐。没移子衿又找人拿来石臼,忍着伤痛将几味药捣碎,以青稞酒调和,制成糊状敷在觉如的伤口上。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觉如轻轻“嗯”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眼:“我……我这是怎么了?那妖僧呢?” 阿史那威喜极而泣:“醒了醒了,觉如赞普醒了……” 阿萨尔道:“觉如赞普被密宗妖僧贝吉多杰的徒弟偷施冷箭射伤,不过密宗妖僧和李立遵、温普奇他们都已被杀,我已派兵控制军营,内乱已经平息,只是……” 觉如缓缓道:“只是什么?” 阿史那威道:“只是妖僧射你一箭,与当年他的师父射杀达玛赞普的手段如出一辙,箭头也在恶魔之眼的泉水中浸泡过,所以才能刺穿雍仲僧衣。若想彻底治愈你的箭伤,七天之内必须找到丹巴草。” 觉如道:“唉,这大概便是命数,我命中该有此劫。倘若以我一命,换来吐蕃各部一统,长治久安,却也死得其所。” 阿萨尔哽咽道:“觉如赞普说的哪里话来,我等定当殚精竭虑,找到丹巴草,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救赞普。” 接着传下号令,命人套起车马,将觉如平放在车内,点起兵校,就要出发往魔鬼之眼而去。 觉如道:“将军且慢,宗哥城刚刚平息内乱,需要有人打理,寻找丹巴草的事,还是交由阿史那威吧。” 阿史那威也道:“请阿萨尔将军留守宗哥,处理善后事宜,城东大营那边,还望将军尽力周旋,觉如有阿史那威和伍公子照应,不会有事。” 阿萨尔见过伍拾玖的手段,知道这年轻人武功出众,人品端正,值得信任。当下领命,派人速去城东大营联络另一个万户府洛桑明珠,力争控制兵权。 众人正忙碌,却见没移子衿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她的右肩鲜血淋漓,已将半身衣服浸透,众人这才想起,她拼着受伤刺杀李立遵,被一剑穿透右肩,挨到这时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 伍拾玖赶忙将石臼里剩余的伤药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又找来绷带包扎了,双掌抵住她背心风门穴,缓缓传输内力过去。 片刻工夫,没移子衿醒了过来,发现自己靠在伍拾玖怀中,背心上一股暖流慢慢透入,知道他在给自己疗伤。她动了动手指,想在地上写字,但伤口疼痛,胳膊几乎抬不起来。 伍拾玖道:“你是要写字吗?” 没移子衿点点头,又试了几次,牵动伤口,疼得汗珠滚滚而落。 伍拾玖实在不忍,将她的手轻轻捧在自己的手心,摊开手掌道:“你写在这里吧。” 没移子衿一愣,随即脸上一红,咬着下唇写道:“我知如何找到丹巴草,带我去。” 尕斯草原,深藏在柴达木盆地的高原明珠。 汉代时,这里曾是古老的羌族聚居地,建有婼羌国。到了两晋时期,尕斯草原成为吐谷浑属地。因为遍布湿地、盐湖、沼泽,加上盐碱地较多,生存环境并不理想。到了李立遵时期,吐蕃各部连年征战,人口逐渐减少,这里更是人烟稀少,罕有人至。 阿史那威和伍拾玖等人赶着车马,晓行夜宿,第五天来到了一处湖盆。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这湖盆水质清澈蔚蓝,湖岸环布着大片芦苇丛,不知名的水鸟见有人到来,呼啦啦飞起在空中,遮天蔽日连片而动,煞是好看。 阿史那威挑起车帘,见觉如嘴唇干裂,面色苍白,示意兵士拿来水袋,喂他喝了几口水。觉如道:“咱们这是到了哪里?” “依照没移姑娘所指,距离那恶魔之眼已经不远,如果传说属实,丹巴草就生长在泉边,大约明天这个时候,咱们就能到了。” 觉如点了点头,闭上眼不再说话。 此时已过正午,人们早已饥渴难耐,阿史那威示意部队停下稍作休整。众兵士见湖盆之水清澈见底,纷纷跑去喝水,就听前排几个人忽然“呸呸呸”大声啐了几口叫道:“这水怎么回事?又咸又苦,越喝越渴。” 伍拾玖也跑上前去,掬起一捧水尝了尝,果然咸到发苦,难以下咽,再看湖床岸边,到处结着一簇簇结晶,他掰下几个一尝,更咸。 看来,此处是一个盐湖。 没移子衿经过几天调养,又有伍拾玖输送内力,这时已能独自骑马。她自小生活在凉州没移部族,原本熟知骑射,虽然右肩贯通伤刚刚结疤,这一路却始终咬牙坚持,能自己完成的事,从不麻烦别人。 此刻见大伙儿一个个苦着脸咧着嘴,不由得笑弯了腰,接着冲伍拾玖等人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走向湖盆之外的荒滩。 不一会儿,找到了一片巨大的花丛,这花丛的叶片足有手掌宽大,延伸出几丈长,末梢早已干枯卷缩,只在根部还有些绿色。没移子衿折下一片叶子放在口中尝了尝,示意伍拾玖等人将这花丛连根撅起。 有兵士抽出腰刀往下挖去,不一会儿挖出好大一块根茎,足有一抱多宽。没移子衿从一人手中拿过刀来,将那块根茎砍开一个豁口,“哗啦”一下流出不少水来。 这株植物的根系竟然储存着大量的淡水,大伙儿凑上来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大呼甘甜爽口。 荒滩上这种植物还有不少,阿史那威带人又挖了几处,将水袋灌满。有人腹中饥饿,连同根茎一起嚼着吃了,只觉得微微有些辛辣,倒也可以下咽。 没移子衿笑着摆摆手,用手一指远处,众人手搭凉棚望去,见零零散散有几只戈壁黄羊正在啃食草皮,立刻明白她的用意。 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河湟武士,久经战阵,打几头黄羊自然不在话下,不多时就有人射倒三四头黄羊。众人抬着在湖盆里剥皮清洗了,迫不及待生了火,就要烧烤起来。没移子衿拦住众人,示意她来做饭。 就见她手持短刀,三五下便将黄羊剔去骨头,再将羊肉肥瘦相间切成碎块。接着从扔掉的内脏中拣出一个毛肚来,切开小口,倒出里面还没消化的草汁胃液,在湖水中清洗干净,将那毛肚翻转过来,装入切好的羊肉碎块,又去湖边采了些盐碱结晶,找了几颗野葱,连同那棵储水植物的根茎一起切成碎末,塞进毛肚,将切口捆绑结实。 她动作熟练,片刻工夫就扎了几个毛肚出来,埋入烧红的炭火中。 没多久,毛肚受热膨胀,充满气体却无法释放,渐渐鼓了起来。几个士兵口水几乎流了下来,连问:“还没好?”、“什么时候能吃?”…… 没移子衿只是笑着摇头,又等了一会儿,用短刀挑了一个毛肚出来,只一捅,一股香气喷出,连伍拾玖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毛肚破开,鲜亮的羊肉露了出来,混合着野生调料的香气,在旷野中飘出很远。 众人正要大快朵颐,就听湖边芦苇荡里有人使劲嗅了几下,大声喊道:“香……好香!在哪里在哪里?我也要吃!” 第二十六章 魔鬼之眼 上 湖盆四周是大片的芦苇,众人听到有人说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过了一会儿,就见高高的芦苇丛纷纷向两侧倒伏,一名身着皮袄,头缠深黄色粗布的彪形大汉闯了出来。 这大汉身高体壮,腰间挂着一柄弯刀,衣襟开着,露出浓密的胸毛。黝黑的脸上,两道月牙儿般的浓密胡须挂在上唇,微微上翘,看着倒有几分像是胡人。 他一出现,两个眼睛就没有离开过羊肚,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嚷道:“肚包肉肚包肉,克里骨多久没有吃到肚包肉了。” 谁也没想到,在这芦苇荡里,竟然藏着一个大活人。 没移子衿见到他,瞬间双眼笑成了月牙儿,快步跑到近前,连连挥手示意。 自称克里骨的大汉先是一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啊哈,没移公主,你怎么在这里?” 没移子衿只是打着手势,她被李立遵割去舌头后,手语还不熟练。克里骨看着看着,脸色沉了下来,突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握住没移子衿的双手,盯着她的嘴左看右看:“公主,你张开嘴。” 没移子衿回头看了看伍拾玖等人,又看了看克里骨,抿嘴笑了笑,连连摇头。她想表达“不碍事”的意思,但克里骨哪管这些,一手捏住没移子衿的脸颊道:“得罪了,公主。” 这一捏手上的力道何等之大,没移子衿不由自主张开了嘴。 伍拾玖见他脸色阴沉,大手掐住没移子衿,以为他意图不轨,一个箭步冲来上来就要阻止,被没移子衿摆手拦住。 克里骨双眼一翻,脸上杀气浮现。 “是谁!是谁害了我们的戈壁夜莺?公主你告诉我,我砍了他的脑袋盛酒喝……” 没移子衿想抽出双手在地上写字,克里骨此时却已暴跳如雷,指着伍拾玖道:“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们?你不用怕,洗纳族和没移族永世交好,黄头人谁也不怕,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们。” 忽然银光一闪,手上多了一把圆月弯刀,那刀寒芒四射,映着阳光,几乎晃得人无法直视。克里骨将没移子衿护在身后,抡刀就向伍拾玖砍去。 众人没想到这人说打就打,上来就是拼命的架势,不少河湟武士也都抽出腰刀准备迎战,待见他挑选的对手竟然是伍拾玖,全都放了心,心想你这糙哥莽汉,能在伍公子面前走过几招? 伍拾玖见他来势猛恶,不及辩解,脚下挪步闪身,让过弯刀,左手直切克里骨拿刀的手腕。 克里骨手中弯刀一转,绕过脖颈飞向另一边,接着左手抄住刀柄又是一刀,变招古怪,刀法凌厉。 伍拾玖身形飞转,一招“呵壁问天”,再去夺刀,克里骨突然振臂将刀扔到天上,众人不知他意图,都抬头去看,这时伍拾玖右掌也已拍到,正拍在他左肩上。 因为见他是没移子衿的朋友,伍拾玖这一掌只用了三成力,想尽快止住争斗解开误会。哪知克里骨像疯了一样不躲不闪,拼着挨下这一掌,弯腰弓背一把抱住伍拾玖,大喝一声,将他高举过顶。 在场众人哪见过这种格斗技法,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接着他拧腰垫步身子斜着向前摔出,就想把伍拾玖摔在地上。这要摔得实了,少说也得头破血流。伍拾玖身在半空心念电转,一招“未知先觉”,反手揪住克里骨皮袄猛往前拽,这一下使上了七成力。克里骨顿觉一股大力将自己甩出,但他应变不慢,在空中身子蜷缩,双手抱头着地翻滚,起身时一抬手,正巧接住落下的弯刀。 这番扔刀、挨打、抱摔、接刀一气呵成,只在眨眼之间,动作干净利索,就连河湟武士看了,也不禁大声喝彩。 在克里骨看来,这中原汉人招式巧妙,身形步法之快超乎想象,自己一上来只是攻了个出其不意,再打下去,万万不是对手。他瞪着伍拾玖道:“克里骨打不过你,但是你也别想欺负没移公主,除非杀了我。” 说着张开双手拦在没移子衿身前,凛然决绝。 伍拾玖见他为人又真实又可爱,不由得笑道:“我们都是没移公主的朋友,不会欺负她的。” 克里骨回头看看没移子衿,满脸疑惑,大声道:“不对,你们割了她的舌头,不让她说话,便能以此欺负她折辱她,以为瞒得过我么?” 没移子衿忍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地面,一笔一划写了起来。克里骨盯着地上的小字一行行看过去,渐渐张大了嘴,待全部看完,吃惊地看了看没移子衿:“公主,你说得是真的?” 没移子衿点了点头。 “不是受他们胁迫?” 没移子衿又在地上写道:“向长生天起誓,句句属实!” 克里骨看了看众人,忽然“扑通”跪倒在伍拾玖面前,“啪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大伙儿当场愣住,心说这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克里骨冲着伍拾玖大声道:“公主的恩公就是克里骨的恩公,克里骨有眼无珠冒犯恩公,该死之极。” 伍拾玖赶忙上前拦住:“克里骨大哥快别这样,误会一场,咱们不打不相识。” 克里骨怔怔看着他道:“你真不怪我?” “真不怪你。” “肚包肉能分我点吃么?” “当然能了,我们也还没吃,大家一起?” 克里骨也不客气,大踏步走上前,抓起羊肉就往嘴里塞,口中含含糊糊道:“好香好香!你们也吃啊……” 伍拾玖心想这人倒是耿直,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说打架就像几世仇人以命相拼,说合好接着成了自来熟。眼见他大口吃肉毫不见外,大伙儿也都围了上来,你一块我一块,片刻间将那肚包肉吃了个干干净净,大呼过瘾。 阿史那威挑起车帘,喂了觉如几块干粮,又喂了些水,准备上路。克里骨一时好奇凑了过去,见觉如躺在车里面色惨白,身上却穿着藏王服饰,惊讶道:“这是雍仲僧衣么?” 见阿史那威点了点头,克里骨单腿跪地,将右手放在胸前道:“敢问是哪位高僧?” 阿史那威道:“这是吐蕃第四十四任赞普,亚龙王达玛后人,觉如赞普。” 克里骨赶忙行礼:“不知赞普在此,克里骨失礼了。”接着指了指觉如身上的伤口道:“我能看看么?” 见阿史那威缓缓点头,起身凑上前去小心查看觉如的伤口,又吸着鼻子闻了闻,面上变色道:“怎么会中了魔鬼之眼的毒?” 阿史那威将密宗后人巫马良措偷施冷箭射伤觉如的经过说了,克里骨恍然道:“这就是了,贝吉多杰的密宗功夫以魔鬼之眼的毒性修炼阴阳之力,是他们本派不传之秘。你们这次来,可是为了寻找丹巴草?” 阿史那威一听,立刻兴奋起来:“你知道丹巴草下落?” 克里骨看了看没移子衿,又看了看众人,沉吟半晌才道:“你们来晚了一天,上一株丹巴草刚过探头之日。” 阿史那威急道:“什么意思?你是说丹巴草没有了?” “不好说!魔鬼之眼方圆十里之内寸草不生,所有生灵喝了它的水,都会中毒而死,几乎无药可救。我们黄头回纥有专人守在这毒泉边,劝返前去饮水之人,可惜每年都有牧民误引泉水致死。不过,这世上万物相生相克,就好比毒蛇洞口往往就藏着解毒的草药,这丹巴草专克魔鬼之眼的剧毒,只是珍贵无比。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丹巴草就会探出地面一次。其余时间,它便藏在地下,四处游走,谁也无法断定它的藏身之处,我们都叫它会跑的神仙草。” 阿史那威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神奇的植物,但眼下距离觉如赞普受伤之日已经过去五天,如果不在剩余的两天之内找到丹巴草,魔鬼之眼毒性发作,觉如哪还有命在? 没移子衿打了个手势,在地上写道:“带我们去找金耳朵。” 伍拾玖奇道:“金耳朵是谁?” 克里骨道:“金耳朵就是我们黄头回纥的大首领,因为他听力异于常人,甚至能听到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所以我们都叫他金耳朵,只有他能听出丹巴草藏身的位置。” 伍拾玖道:“这么说,只要找到这位金耳朵,是不是就能找到丹巴草了?” 克里骨面露为难之色:“金耳朵近年来不问世事,这一阵子又身体抱恙,部族中又遇上危机,是否愿意出手相助,实在是……咳……” 阿史那威扑通跪倒在地,流下泪来,哽咽道:“求求你,救救觉如赞普,我们好不容易推翻李立遵温普奇,恢复和平。觉如赞普待人谦和,定会爱民如子,再现吐蕃昔日荣光。倘若他最终被奸人害死,恐怕青塘草原、尕斯草原又将陷入战乱,那时民不聊生,硝烟又起,定是草原百姓不希望看到的。” 众人全都目不转睛看向克里骨,只等他的答复。 克里骨来回踱步走了好一阵,又看了看众人,勉强道:“好吧,我带你们去找金耳朵大人。但是切忌不要自作主张,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公元840年,回鹘汗国因内战土崩瓦解,王子庞特勤逃奔龟兹,建立安西回鹘。其余王族势力四分五裂,有的建立喀喇汗国,有的投奔吐蕃,建成甘州回鹘等小国。庞特勤死后,龟兹回鹘残部开始东迁,一部分人留在了罗布泊一带,另有一部分人越过阿尔金山,来到柴达木盆地,在青海湖一带放牧为生,他们喜欢头缠深黄粗布,因此北宋时期,又称之为“黄头回纥”。 此时的黄头回纥并未建立政权,由几个较大的酋长部落组成,各部族又推洗纳族为首,首领牙帐就建在阿尔金山脚下,距离阿史那威他们只有半日行程。 因为马快,所经之处都是草原,这一路风驰电掣,太阳还没落山,众人已经来到黄头人牙帐之外。 首领牙帐高达数丈,帐顶飞舞各色彩旗,正中位置高高竖着一根旗杆,一面深黄色大旗迎风猎猎,上面弯弯曲曲写着回鹘文字,杆顶悬挂一颗硕大的牛头骨,看上去森然威严。 克里骨示意其他人等在外面,招手让没移子衿、阿史那威和伍拾玖紧随其后,进入牙帐。 “阿尔金山山神,尕斯草原的雄鹰,大首领阿厮结大人,克里骨为您带来了尊贵的客人。” 一进大帐,克里骨便虔诚跪倒,双手掌心向上平放身前,恭恭敬敬地叩首礼拜。阿史那威等人也学着他的模样行礼,只有伍拾玖怔在当地。 第二十六章 魔鬼之眼 中 阿厮结?这不就是第八位通灵使者么?他顾不上行礼,从怀中拿出地狱变相图手绘本仔细观看,就见第八位通灵使者处写着“阿厮结”三个大字,也不知是否受到了真人感应,那名字此刻正变得金光闪闪。 就听大帐深处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人模样。少倾,一个厚重的声音连连咳嗽,半晌才道:“克里骨,那宋人是谁?” 克里骨回头见伍拾玖呆呆站着,赶忙连使眼色,心道: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么,切忌不可自作主张,你这是怎么回事? 伍拾玖这才意识到不妥,连连施礼道:“中原风火堂弟子伍拾玖,参见大首领!” “中原人,黄头回纥与你们宋朝尚无往来,彼此河水不犯井水,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伍拾玖正要说话,被克里骨连连摆手示意,岔开话题道:“阿厮结大人,我还带来了没移族大公主没移子衿。” 阿厮结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呃。。。还有一位自称是唐朝羽林大将军阿史那忠后人,箭奴阿史那威。” “嗯。” “另外,还有一位贵客,据说是吐蕃第四十四代赞普,亚龙王达玛后人,觉如赞普。” “哦?” 阿厮结闻声从昏暗的角落里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道:“觉如赞普?他人在哪里?” 一个身高接近两丈的巨人缓缓走了过来,这人生得方头大脸,额头饱满,眼窝深邃,鼻梁高耸,花白的大胡子堆在胸前,左侧的耳朵竟有手掌大小,耳垂过肩,十分夺目。只是看上去面色苍白,满脸大汗。 “回大首领,觉如赞普受了很重的伤,此刻命在旦夕,不能入帐,现在帐外车中等候。” “受了伤?如果真是吐蕃赞普后人,谁能伤得了他?带我去看。” “是。” 克里骨说着,起身引路走出帐外,众人只见一尊铁塔般的巨人脚步略显蹒跚走过身旁,弯腰出了大帐,直奔觉如的马车。 护卫车马的河湟武士大吃一惊,纷纷亮出兵刃。阿史那威连连摆手,武士们这才将刀收起,但看着阿厮结高大的身躯,依然满脸惊愕。 阿厮结伸出巨大的手掌,轻轻挑起车帘,看了一眼昏睡中的觉如,又看了看他身上的雍仲僧衣,提鼻闻了闻,低头沉默不语。 在场众人谁都不敢说话,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阿厮结看了看阿史那威等人道:“是巫马良措?” 阿史那威点点头:“大首领神断,觉如赞普是被巫马良措用魔鬼之眼浸泡过的毒箭所伤,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你们想让我帮忙寻找丹巴草?” 阿史那威跪倒施礼道:“恳请大首领开恩,若能治好觉如赞普的伤,以赞普为人,定会重谢大首领,与黄头人各部族修永世之好。” 阿厮结苦笑了一下,返身走回首领大帐。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何意,这铁塔般的巨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说能治还是不能治?急得阿史那威三步并两步跟了上去。 “大首领留步,请施展神威,帮助觉如赞普解了身上的毒吧。大首领,大首领……” 克里骨赶忙上前拦住,示意他在帐外等候,自己钻入大帐。过了一会儿,只听大帐内有人低声用回鹘语说话,众人不懂回鹘语言,只能焦急等在帐外。 此时天色擦黑,一轮明月渐起,远处隐隐传来野兽的嚎叫声,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像狼嚎,但更凄厉,像牛哞,但更凶恶。在场所有的黄头人脸上纷纷现出惊恐的表情,有的小孩“哇”地啼哭起来,做母亲的连忙用手捂住孩子的嘴,趴在耳边小声安慰。 伍拾玖与没移子衿对望一眼,见她眼神中也充满了焦急。 “你原来就认识克里骨?” 没移子衿点点头。 “那位大首领金耳朵呢?” 没移子衿在地上写道:“只闻其名。” “那……他会不会救觉如?” 没移子衿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将视线投向天边一轮初升的明月,过了一会儿才在地上写道:“黄头人似乎自己也遇上了麻烦。” 伍拾玖这才想起,她或许能听懂大帐内阿厮结和克里骨的对话。 “什么麻烦,很棘手吗?” 没移子衿正要回答,首领大帐的帐帘一挑,克里骨走了出来,冲伍拾玖等人一拱手:“各位,实在抱歉,今晚黄头人有重大事情发生,阿厮结请大伙儿自便。” 伍拾玖和阿史那威等人全都愣住,万没想到他们商议的结果,竟然是送客。阿史那威急道:“如果大首领身体抱恙,能否告知如何取得丹巴草,我们自己去找,不敢劳烦大首领。” 克里骨道:“我们也很想帮助各位,只是今晚实在爱莫能助。”说完转头就要钻入大帐。 没移子衿走上前拦住克里骨,在地上写道:“金耳朵将我们瞧做什么人?” 克里骨笑道:“自然是将大家都看作朋友。” 没移子衿又写道:“那为何不如实相告?” 克里骨笑而不语,半天才道:“原来大公主都听到了。” 没移子衿写道:“这里都是同进退,共生死的朋友,没有贪生怕死的懦夫,有话请讲当面。” 写完,将手中的树枝一扔,走到伍拾玖等人身边,双手环抱胸前,眼神坚定决绝。 众人不知他们之间一问一答到底是何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望向克里骨,等待他的回答。 克里骨被没移子衿的一番话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道:“我再去问问大首领,看他意下如何。” 大帐内又是一阵激烈的争论,到后来归于寂静。克里骨再次现身,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随后大踏步来到众人面前,对着伍拾玖、阿史那威、没移子衿等人一一行礼,众人见他忽然行礼,也都回礼。 克里骨大声道:“今日慢待了贵客,克里骨在这里先赔个不是。来人,拿酒。” 有身强体壮的黄头回纥汉子拿过一个酒袋来,克里骨拔掉封口的塞子,一扬脖,将那整袋酒全部喝进腹中,肚子微微鼓了起来。 他一抹嘴笑道:“好酒,要是配上大公主的肚包肉,该有多香。” 他将酒袋倒了过来,示意酒已喝干,接着又让人拿了不少酒袋过来,递给伍拾玖和阿史那威等人:“来,大伙儿干了这袋酒!我自当告知原委。” 伍拾玖拔开酒塞,闻到一股干爽清冽的酒香,比起应天府尝过的桂香和北库,另有一番香气,只是更加浓郁,野性更足。他见其他人拿起酒袋大口痛饮,就连没移子衿也毫不示弱,一袋酒眼看见底,心中豪气顿生,将酒袋竖起,骨碌碌全都喝了下去。 这酒初品馥郁回甘,但后劲猛烈,不多时酒意上涌,只觉得面红心跳,腹中滚烫。伍拾玖偷眼瞧了瞧没移子衿,却见她毫无反应,像是从没喝过酒一样,心想自己这酒量比起人家,当真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克里骨见众人一饮而下,拍手道:“好!痛快!刚才没移大公主说,这里只有同进退、共生死的朋友,没有贪生怕死的懦夫,克里骨信了这句话,今日有些事克里骨一直瞒着大家,是我的不对,这酒便是我给各位赔礼道歉了。” 说着深深一揖,众人赶忙还礼。 “朋友之间,就该赤诚相见。有些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实不相瞒,最近黄头人遇到了大麻烦,就在魔鬼之眼的上空,开了一道天门。” 阿史那威等人面露疑惑,不知他所说的“天门”是什么。只有伍拾玖知道,所谓“天门”必定是灵门开启。因为阿厮结本人就是第八位通灵使者,每一个通灵使者,都会遇到灵门开启,或是恶兽出没。 克里骨接着道:“这道天门开启后,灾难频发,窜出两头野兽,凶残暴虐,已经吃了不少黄头人。大首领阿厮结数次率人围剿,部落武士死伤过半,连大首领也被那怪兽所伤,至今那两头野兽仍然逍遥自在,所以……” 伍拾玖道:“所以那魔鬼之眼周围,有恶兽看守,即便是阿厮结大首领,也很难靠近,更别说寻找丹巴草了,我说的对吗克里骨大哥。” “没错,说来惭愧,我本想着各位都是久经战阵的好手,借助大家的力量,说不定还有几分胜算。但大首领偏偏不肯,你们的觉如赞普本身就有重伤在身,他更怕连累各位。” 阿史那威高声道:“大首领说的哪里话来,青塘草原和尕斯草原世代交好,既然黄头人有难,让我邈川巴乌遇上,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也将我们瞧得忒也小了。” 这时,远处又传来阵阵野兽嚎叫声,比起刚才,声音更加响亮悠长,此起彼伏。 不少黄头人妇孺听到这声嚎叫,都吓得面色苍白,纷纷抱起孩子,搀扶老人钻入帐篷。 人群中忽然有人吹起号角,三长三短,号角声“呜呜”传了出去,四周马蹄声隆隆作响,片刻间,数百名健壮的男子手持弯刀、火把,骑着高头大马赶到首领牙帐外围。伍拾玖见这些人都是头缠深黄色粗布,虽然没有鲜亮的盔甲,但一个个神情刚毅,整个队列鸦雀无声,显得军纪严明。 牙帐帐帘再次被挑起,阿厮结魁梧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一次他头戴硕大的牦牛头骨,赤裸着上身,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肌肉遒劲有力块状分明,腰缠熊皮,只是左腰眼处绑着绷带,走路时难免显得步履蹒跚,看来此处新伤未愈。 “青塘草原的客人们,今日礼数不周,慢待了各位,还请大家多担待。眼下已到了黄头人生死存亡时刻。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不必牵连好朋友。如果今夜阿厮结活着回来,再与各位贵客痛饮美酒。” 说着翻身跨上一匹青色挽马,那马腿脚粗壮,胸宽体阔,肌肉发达,看上去比寻常的战马大出一倍有余。他高大的身躯骑上去,宛若天神一般。 阿厮结单手持缰,另一手从得胜钩摘下一杆凤翅鎏金镋,对着黄头武士大声道:“黄头回纥的子孙们,这是来自长生天的考验。我们是马背上的战士,是回鹘汗国的后人,不管那魔鬼之眼出了什么妖魔鬼怪,今夜我们对着西疆的明月发誓,守护乐土,奋力向前,就算战死沙场,也是阿尔金山的子民,无愧于先祖。” 说着将凤翅鎏金镗朝天一指,众多黄头武士纷纷拔出弯刀齐声呼喝:“奋力向前,无愧先祖!奋力向前,无愧先祖!”声音整齐划一,远远传了出去,雄壮威武。 数百人跟着阿厮结纵马奔出,头也不回,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第二十六章 魔鬼之眼 下 伍拾玖和阿史那威商议,既然自己是来寻求帮助,遇上这种事,大家的命运息息相关,岂能袖手不理?当下翻身上马,远远跟着黄头武士的队伍。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听到前方传来阵阵水声,如同开了锅一样,咕嘟咕嘟响个不停,一股被熏蒸过的硫磺硝烟味传来。映着月光,脚下的泥土变成深褐色,仿佛生了铁锈。 远远望去,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滩变成了暗黄色,斑斓而苍凉。再往前走,植被逐渐被沙土取代,几乎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连沙漠荒滩生命力最顽强的芨芨草都逐渐消失了踪影。 又走了一段路程,隐约之间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潭,借着月光看去,水潭里的水翻滚吞吐,水花四溅,一条条水渍弯弯曲曲地冲刷出河道延伸出去。众人心想,这水气味刺鼻难闻,无火自沸,看来便是魔鬼之眼了,想不到天下竟然还有这样奇特的毒泉。再看四周荒芜一片,想是水质有毒,任何生灵都无法在这附近生存。 这时走在前面的黄头武士忽然哧溜溜一声哨响,队伍散开成扇形,在阿厮结的带领下整齐向前,众武士用弯刀敲打着盾牌,高喊:“巴图鲁……巴图鲁(勇敢之意)”声音在夜空中传出很远。 猛然间,一声霹雳伴着电闪雷鸣划破天际,水潭上空出现一道椭圆形拱门,就像是天空中的魔鬼受到惊扰睁开了眸子,拱门的边缘散发出强烈的白光,仿佛凶狠的眼神。 也不知为什么,被那道强光照射,伍拾玖顿时觉得心头一紧,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似乎整个人被一只大手抓住了,不断用力挤压,霎时间冷汗滚滚而落,就要从马上跌落下来。 再看阿史那威,也是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用手按住胸膛,几乎喘不上气来。 没移子衿见两人突然出现异样,赶忙上前扶着两人下马。伍拾玖学过《抱玄心经》,当下盘膝坐倒,依照玄经中所著调息之法,缓缓运气,不一会儿,紧张压迫感渐渐消除。他又赶忙来到阿史那威身后,单掌抵住背心,传输内力过去,忙了好了一阵,两人这才慢慢好转。 阿史那威骇然道:“怎么越是靠近这道门,我就越是心慌憋闷?感觉浑身都没了力气。” 伍拾玖道:“这就是灵门,你是第七位通灵使者,将来,你和我还有阿厮结等九个人要关闭的,就是它。” “你说阿厮结也是通灵使者?” “是的,只是他现在自己还不知道。” “这灵门到底该如何关闭?” “我现在找到的线索显示,这道灵门先后会在西夏、宋朝、吐蕃、大理等各处出现,每次出现,必然伴有恶兽出没,这些远古恶兽就是为了吞噬通灵使者。因为当今世上,一共有九名通灵使者,他们分别修习九种灵术,将来他们要集合九灵之力,彻底关闭灵门。所以灵门开启,也在寻找他们,试图消除他们。” 阿史那威点了点头道:“不是它死就是我死,看来最后一战,一定会非常艰苦。” “或许吧……灵门最后一次开启,一定会出现在贺兰山主峰马蹄岭,也就是它第一次开启的地方,到那时如不设法关闭,必将时空混乱,未来世界和现在的世界重叠,在重力碾压的作用下,两个世界都会崩塌,亿万个生灵惨遭涂炭。” 阿史那威点了点头,从身上摘下铁胎长弓,转身对随行的河湟武士道:“各位巴乌听了,你们都是河湟的好男儿,都是阿萨尔将军的勇士,都是觉如赞普的拥戴者,你们怕不怕为了觉如赞普付出性命?” 河湟武士纷纷拔出腰刀,连喊三声:“不怕!不怕!不怕!” “好!今日我们与阿厮结、克里骨同生死共进退,斩杀恶兽,找到丹巴草。请没移公主和第一小队留下来看护觉如赞普的车马,其余人随我向前。” 一行人列好阵势,跟在黄头武士身后并骑冲向那道灵门。 就在这时,天空一道闪电劈下,那道灵门喀嗤嗤一声异响,从中跃出两个庞然大物。阿厮结率领着黄头武士离得最近,顿时觉得恶风扑面,大伙儿全都勒住缰绳,手握武器,死死盯住窜出灵门的巨兽。 那巨兽立起身比阿厮结还要高大,通体白毛,但面部和脚爪呈鲜红色,张着血盆大口,满嘴獠牙。最恐怖的,是两只前爪的指甲如同利刃,足有三尺多长。看上去,像是巨型猿猴,生得十分猛恶。 “朱厌……是朱厌!”伍拾玖猛地记起《抱玄心经》中曾著有朱厌的画像,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 阿史那威道:“朱厌是什么怪兽?” “朱厌是上古凶兽之一,嗜杀戮,能挑起战争,大伙儿千万小心……” 众人的战马见到两头朱厌,吓得高高昂起前腿,嘶鸣暴跳,不肯向前。阿史那威大声道:“稳住阵型,不许后退,违令者斩!” 河湟武士费了好大的劲这才强行勒住战马,就见两头朱厌猛然跩开大步,分别从左右两侧攻向黄头武士阵形,阿厮结挥舞着凤翅鎏金镗率先与左侧一头朱厌交锋。 那头朱厌见有人冲来,人立而起,两只前掌不断捶打胸口,接着一掌抡开正拍在凤翅鎏金镗上,这一掌力道何其猛恶,将阿厮结连人带马拍得歪歪斜斜,他胯下所骑的挽马本已天生巨力,但与朱厌相比,如同小猫小狗,被这股力道横推出去,险些摔倒。 但阿厮结丝毫不惧,带转马头大喝一声,只见原本就已粗壮的胳膊瞬间充血鼓起三倍有余,犹如两根粗大的木桩,他将凤翅鎏金镗高举过顶,一招泰山压顶,运起全身力道砸了过去。 伍拾玖赞叹道:“原来阿厮结大首领天生神力,而且主修木灵诀,真是厉害。” 这一击力大招沉,势不可挡,但那头朱厌却十分狡猾,不肯正面硬刚,弓起身子向旁一窜,躲了过去,前掌顺势一探,长长的指甲划过马腿,顿时马腿上皮开肉绽,献血迸溅。 挽马吃痛,一条腿几乎支撑不住,跪在地上。阿厮结猛提缰绳,想让战马起身,却无济于事,就在这时,那头朱厌再次扑了上来,这次瞄准了马背上的阿厮结。 伍拾玖等人全都惊呼:“小心啊!” 就见阿厮结不慌不忙甩镫离鞍,鎏金镗在地上一撑,借势扑向朱厌怀中,竟是以死相拼的架势。别看他体型健硕魁梧,身手却很灵活,人在空中,手里已多了一把牛耳尖刀。 朱厌见他不顾性命地扑上来,大吼一声向后纵跃出数丈远,阿厮结一击不中,揉身再上,将短刀叼在口中,双手舞动鎏金镗,向着朱厌步步逼近。 另一边克里骨率领的黄头武士也陷入苦战。 这头朱厌虽然身型较小,却灵活无比,行动敏捷,东一窜西一窜之间,前掌的指甲每每划出,就有几名武士人头落地,不一会儿功夫,几十人血染黄土。克里骨从怀中摸出一支号角,连吹两下,其余被冲散的武士重新列阵,摘下硬弓,纷纷搭箭上弦,克里骨将弯刀向前一指,雕翎箭“嗖嗖”射向朱厌,片刻间将它射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 但那朱厌弓起背浑身一抖,射在身上的羽箭又逐个跌落,想是它毛发浓密,皮质坚硬,普通弩箭根本无法射透表皮。 克里骨正要发起第二轮攻击,半空中忽然传来滚滚雷声,一支弩箭破空呼哨而来,“嗤”地一声正中朱厌的左眼,连根没入。 正是阿史那威射出的奔雷箭。 朱厌吃痛,大吼一声抡开前掌四处乱抓乱挠,几名近前的武士连人带马被长长的指甲划过,当场毙命。 克里骨赶忙大喊:“退后退后,不要……”才说一半,发了疯的朱厌已经扑到身前,自下而上只一抓,将他胯下坐骑豁开肚腹,力道不减,连带着他的左臂硬生生切掉。此时朱厌的另一只手掌眼看就要拍到克里骨身上,这一掌下去,还不把人拍成肉酱。 变故来得太快,阿史那威第二箭不及射出,眼看克里骨就要当场毙命。忽然那头朱厌前扑的势头一顿,身子竟往回倒退起来。 众人再一看,却是伍拾玖不知何时加入战团,此时正在朱厌身后,两手抓住它长长的尾巴,用力向后拖拽。 那朱厌暴吼连连两掌刨地想要稳住身形,但伍拾玖此时脚踏九宫飞步,体内真气流转,两膀一晃几乎有万斤之力,硬生生将它拖出战场。 不过,朱厌毕竟是猿猴科属,生性狡黠,尾巴受制并不甘心就擒,就见它两掌忽然松开地面,借着退势一跃而起,在空中一拧身,直扑伍拾玖。 包括河湟武士在内,众人全都惊叫“小心!” 就等它返身这一击。 伍拾玖不闪不避,左掌“开天见日”,右掌“后海先河”,正是先天十二式中最为刚猛的招数,眼看小山一般的朱厌猛扑过来,他提一口真气,运起火灵诀,双掌齐出,两股赤焰爆射,正喷在朱厌的身上,将它拍出一丈多远,重重摔在地上。 毕方火囊带出的火焰何等猛烈,那朱厌再皮糙肉厚,终归也是个带毛的畜生,霎时间浑身毛发起火,烧得它嗷嗷怪叫,四爪乱蹬,掉头就往灵门跑去。 此时阿史那威第二支奔雷箭已到,“噗”地一声从后脑贯入,那朱厌又跑了几步再也支撑不住,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四肢还在不断抽搐。 此时阿厮结那边已是险象环生,他虽然身高体阔天生神力,但与朱厌相比,还有差距。饶是他招数巧妙,但毕竟挨着灵门太近,身上的力量像是要被它吸走一样,鎏金镗数次砸在朱厌身上砰然作响,却不能伤到筋骨。反倒是一个没留神,被那畜生一把抓住鎏金镗,生生夺了下来,扔到一边。 阿厮结毫无惧色,手持牛耳尖刀合身扑上,一刀划过朱厌胸膛,却不料如中败絮,刀尖眼看是没入了毛发之中,却像是划过一段枯木,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他一呆,正要回手再刺,却被那朱厌上前一把抱住了,两个前肢用力收紧,阿厮结顿时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喘不上气来,只听咔咔两声轻响,胸前被压断了两根肋骨,眼看命在顷刻。 那朱厌张开血盆大口,先是咬掉了他头上戴的牛骨头盔,紧接着呲出满口獠牙,向着阿厮结脑袋咬去。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其余黄头武士再想搭救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大首领就要身首异处。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忽然寒芒一闪,银光乍泄照亮夜空,朱厌的脑袋倏地飞了起来,接着跌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死尸栽倒。它的两个前爪一松,阿厮结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所有人顺着那道亮光看去,见伍拾玖手持一把银光四射的长剑,站在朱厌的死尸旁。 剑川血刃,初显锋芒。 第二十七章 鬼手红裳 上 西夏兴州王城,皇宫大殿之上,西平王李德明目光空洞坐在王座,听着下方枢密使嵬名朗宇滔滔不绝地说着立世子之事,眼望大殿之外的夜空,呆呆出神。 嵬名朗宇说完,又有兵马司野利玉齐,三司正使没藏讹庞等人进言,劝西平王再立世子。大殿灯火闪烁,映射在李德明满头白发之上,显得他更加苍老孤独。 自从灵门在兴州城内开启,李元昊力战恶兽穷奇,最终跌入灵门消失不见,已经几年时间过去,他虽然派出人马四处搜寻,但是都没有元昊的消息。王妃卫慕双羊每日在宫中以泪洗面,二人哪有心情再生王子。 但是,立储对于任何一个王朝来说,都是头等大事。这些年虽然李德明励精图治,和宋臣辽,西夏国库丰盈,兵强马壮,百姓富足,但李德明却已临近垂暮之年,如果某天不幸薨逝,王位无人继承,党项各部族几十个部落岂非又要陷入刀兵相见,你争我夺的分裂局面? 这天傍晚,群臣再也按捺不住,在中书令张元的带领下,枢密院、三司使等数十人连夜觐见,劝说李德明再立世子。 此时此刻的李德明,已是进退两难。他戎马一生,杀伐决断,却偏偏在这件事上再三犹豫。 一则其他小王子年幼羸弱,若自己宾天,母壮子弱,背后母族势力定会插足朝堂,能否按照自己和父亲倾尽心血制定的发展谋略让西夏继续壮大,实在难说;二则元昊生死未卜,万一终有一日回到西夏?自己若在还好,倘若自己已不在世,旧世子夺位,引发宫廷政变,消耗的,岂非西夏国之根本? 他看了看跪在下面的群臣,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张元。张浦之后再受重用的宋人,一生抱负,有纵横之才,已官至中书令,但毕竟非我族类; 嵬名朗宇,背后是党项人最大的部落家族势力,嵬名一族举足轻重,分掌兵马。重骑兵铁鹞子军团,有一半以上的武士,来自嵬名家族; 野利玉齐,目前西夏第一猛将,与哥哥野利旺荣分统左右厢军,在边关与甘州回鹘、吐蕃六谷部交手,未尝败绩。野利家族能征惯战,是山界步战军团步跋子的重要兵源。表亲野利任荣学识渊博,才情过人,正率人主创西夏文字。若今后为西夏创出文字,则一王之兴,必成一代之制。到那时党项各族知礼乐,尊体制,严刑赏,习诗书,懂礼义,必成一方帝国; 没藏讹庞,妹妹没藏飞羽嫁给野利玉齐,与野利家族联姻成功,两家联手,势力如日中天,直逼嵬名家族。 卫慕山喜,王妃母族势力,当朝国舅,善谋断,近年来不停结交党项贵族,如果自己有一天不在了,真不知这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有老兄弟高战恩一言不发,默默立在大殿一侧。只是年事已高,两鬓斑白。自从跟了自己,高战恩忠贞不二,从不在后宫之事上多言,也从不以西平王结拜兄弟自居。只可惜,战恩非我党项人,在朝中倍受排挤,若非自己护持,他那翊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的位置,不知有多少贵族势力觊觎。 像这样一群野心勃勃的臣属,自己又怎么放心得下?有些人各自结交其他小王子母系,都有拥立世子的人选,在这朝堂之上,你争我夺,明争暗斗。李德明看着眼前众臣七嘴八舌争论不休,心中默默叹息。 便在这时,身旁的玄武宝盒忽然震动了一下。 自从元昊失踪,玄武宝盒时有震动,龟蛇探首指向某个方向,示意又有灵门开启。只是究竟开在哪里,又窜出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怪兽,李德明也只了解个大概。 这次玄武宝盒再次震动,莫非又有灵门开启的消息?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咔嚓”一声,玄武宝盒的盖子竟然破天荒地被龟蛇顶开,一龟一蛇昂首“嘶嘶”叫着,指向西南方向。 在场群臣原本正吵得火热,全都被玄武宝盒的异常吸引了注意力,众人一起看了过来,不知这神秘的木盒又有什么上天的指示。 这时大殿外忽然卷起狂风,尖锐的鸣叫声划破天际,一道火红色的身影穿过大殿门直扑王座,正是守护李德明的重明鸟;接着又是阵阵“嘶昂嘶昂”的叫声,一团白色身影飞奔到近前,却是白泽兽到了。 李德明当年被藏身于玄武宝盒躲过一劫,全凭重明鸟和白泽兽护佑。这两头神兽被选来保护自己,早与李德明心有灵犀,玄武宝盒出现异样,它们最先察觉。 赏羽洽满曾说过,白泽兽能认得出千百种鬼怪,通万物之情,两头瑞兽这时出现,必有深意。 这时的白泽兽已经成年,身形健硕,体毛浓密,四肢粗壮有力,来到李德明身边,喉咙里发出异常的“呼噜噜”声响,李德明想用手去抚摸它,却不料这神兽嘴一张,吐出一颗骨质挂坠来。 李德明拿起来仔细端详,“嚯”地站起身,看了看白泽兽,又看了看手中挂坠,脸上又惊又喜道:“你是说……是说昊儿?” 原来,白泽兽衔来的挂坠,正是一枚山黄兽獠牙做成的牙刀挂坠,李元昊三岁时,曾获李德明赠送这枚牙刀。当时两枚牙刀,父子俩每人各持一枚。白泽兽衔来的这枚,是李元昊跌入灵门前掉在地上的,被李德明发现后,一直保存至今。 白泽兽此时叼来这枚牙刀挂坠是何用意?难道说……元昊有了消息? 李德明又看了看重明鸟,那神鸟双翅展开,昂首仰天鸣叫,白泽兽也摆动毛茸茸的大尾巴,昂起头来“嘶昂嘶昂”地狂吼不止,声音振聋发聩,在场众臣全都不自觉地捂住了耳朵。 到这时李德明已明白了六七分,元昊身上有皇族血脉,也是贺兰山神的后裔,玄武宝盒中的龟蛇二兽、以及重明鸟和白泽兽或许都已获取某种感应,得知李元昊的消息。 李德明看了看玄武宝盒,手指西南方向道:“去,无论迢遥万里,万水千山,都要把昊儿给我找回来。” 重明鸟鸣叫几声,鼓动双翅像是离弦之箭一般飞出大殿,白泽兽不甘其后,浑身毛发抖擞,猛地冲出大殿,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众位爱卿,今日先到这里。世子之事改日再议,本王坚信,世子元昊定还在这世上,不日即可与本王团聚,愿斯胡家菩(贺兰山神)保佑,我西夏皇族后继有人。” 说完,李德明看也不看群臣,转身离去。 魔鬼之眼泉边,伍拾玖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剑川血刃斩杀朱厌,救了阿厮结一命。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过了很久,才有人振臂欢呼起来。 众多黄头武士有的奔向大首领将他扶起,有的团团围住伍拾玖高喊“巴图鲁……巴图鲁”,克里骨拖着受伤的身躯来到近前,不顾左臂断口处疼痛,右手紧紧握住伍拾玖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阿厮结缓缓走到伍拾玖面前,忽然单膝跪地就要施礼,被伍拾玖拦住:“大首领有伤在身,千万别这样,我只是尽自己所能而已。” 阿厮结连连摇头:“我先前以为你们只是来求助,没想到恩公有如此手段,你真的救了我们黄头回纥所有人的性命,阿厮结无以为报,这就帮助你们寻找丹巴草的下落。” 说着简单包扎了,走到魔鬼之眼泉边,单膝跪倒,将手腕割破一条伤口,任凭鲜血点点滴滴落入泉水中。说来也怪,随着新鲜血液的滴入,原本翻滚的毒泉渐渐平息下来,像是睡着了一般,不再向外喷涌。 借着这个空隙,阿厮结后退几步,将手掌般大小的左耳贴在地面上静静地倾听。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干扰了他寻找丹巴草。 “在那里!” 他猛然抬起头手指东南方向,几名黄头武士赶了过去。谁也没有想到,才刚到近前,那几人浑身颤抖,化作一团烟尘,随风飘散。 众人大吃一惊,这才注意到半空中那道灵门又显出轮廓,就悬挂在丹巴草藏身处正上方,此时此刻仍未关闭。 阿史那威怒道:“门中窜出的恶兽都已被消灭,这道门怎么还在这里作恶!”说话间搭起三支奔雷箭,将铁胎弓拉了个满弦,奋起全身之力向灵门射去。 奔雷箭隆隆作响,犹如半空响起三声炸雷,三支箭破风呼啸而去,眼看就要射入灵门,众人全都凝神观看,不知这三箭会对灵门造成什么影响。 陡然间,从灵门中伸出一只手来,“嘭嘭嘭”三下将奔雷箭拿在手中,随后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从灵门中一跃而出。 那道门白光闪动,片刻间彻底消失不见。 男子大约二十左右岁的年纪,个子不高,一身精瘦的肌肉线条分明。再看脸上,连心眉,高颧骨,目光炯炯,不怒自威。他的眼神从面前人群中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伍拾玖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接着又向一旁扫视,看到没移子衿时,目光停住,又将她仔细打量一番,看了很久,才转走目光。 最终,一双眸子死死盯住伍拾玖的坐骑,大黑。 忽然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出响亮而怪异的呼哨,大黑立刻竖起了耳朵,嘶鸣一声直奔过来。来到男子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迟疑着不肯上前。 男子又一次呼哨,长长的尾音尖锐刺耳划破夜空,大黑前腿昂起,连连嘶吼,猛地冲上前来围着男子兜了几圈,不停伸出脖子去嗅他身上的味道,仿佛与这人早就相识,只是在寻找记忆中的气息。 男子任凭大黑围着自己兜兜转转,缓缓将一只手伸了出来。慢慢地,大黑凑上前试探着闻着气味,过了一会儿,像是认出了面前这个人,摇头摆尾原地踩踏着,轻声嘶鸣,将头凑过去挨挨擦擦,不断嗅着男子的手和脸。 伍拾玖蓦地想起,在离开伶仃崖之前,柳自在曾警告他,大黑实则是乌骓马,属帝王坐骑,今后若是遇到它真正的主人,切不可贪恋宝马良驹,一定要主动将马匹送还。 眼前的景象,几乎可以断定,这名年轻男子就是大黑原来的主人。 可是,这人从灵门中忽然现身,他到底是谁,又从何而来? 眼看伍拾玖的坐骑即将被那人占为己有,阿史那威面露不悦,高声道:“喂,那野人听了,姓甚名谁,速速报上名来。” 男子目光如电,凶狠地从阿史那威脸上一扫而过,嘴角撇起,露出一丝哂笑。 第二十七章 鬼手红裳 中 伍拾玖见他从灵门中脱身而出,几乎和自己第一次跌出灵门时一样,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当着这么多人实在不雅,便道:“喂,大黑的马鞍上有个包袱,里面有些我穿的粗布衣服,都清洗干净了,天气凉,你要是不嫌弃,先取出来穿上吧。” 男子打量了伍拾玖一眼,面色稍和,倒也不跟他客气,将大黑马鞍上的包裹取下,找了几件衣服穿在身上,他身材矮小,不及伍拾玖高大健硕,衣服穿在身上稍稍显大,但总算免了衣不蔽体的尴尬。 他冲伍拾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男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充沛,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威严。 “我叫伍拾玖,你呢?” “伍拾玖,伍拾玖……嘿嘿,原来是你……” 男子听到伍拾玖的名字,嘿嘿一笑。接着一瞥眼,再次盯着没移子衿看了又看,半晌才道:“我们会再次相遇的。” 说着翻身上马,动作熟练,身手矫捷。大黑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足在空中虚蹬几下,原地转了几个圈,看向伍拾玖,轻声打着响鼻。 包括阿史那威等人在内,全都怒喝那男子,让他赶紧从马上下来。只有伍拾玖知道,大黑必定是这人之前的坐骑,不然不会如此顺从。 兜了几圈,大黑再次昂起前足“咴咴”鸣叫,想靠近伍拾玖,被那人一拽缰绳,双腿猛夹马腹,大黑吃痛,调转方向,迈开雪白的四足,风驰电掣一般载着马上男子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伍公子,你……你就这样让他把你的马骑走了?那可是百年难遇的宝马良驹啊!”阿史那威一脸诧异。 “大黑只是和他的主人走散了,中途阴差阳错跟了我,现在物归原主,不更好么?”伍拾玖反而显得十分豁然,想了想又道:“其实,大黑的主人和咱们一样,将来任重道远。” 阿史那威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在说些什么,眼看灵门关闭,怪异男子离开,这才想起还没找到丹巴草,连忙赶到阿厮结所指的地方,与其他武士七手八脚刨开沙土。 人多手快,片刻之间众人就挖出个一丈多深的大坑,就见眼前金光一闪,一株植物露出土层,那植株通体嫩绿,发着淡淡的金光,从根部往上生着七枝茎叶,每枝茎叶又叠着七层叶片,最顶端的茎叶中,包裹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含苞未放,仿佛一株美人睡着了一般。 随着植株破土,阵阵幽香飘出,在场所有人闻了,无不觉得身心舒畅。 阿厮结道:“你们只需取下顶端那朵小花,将它捻碎撒在觉如赞普的伤口即可。七七四十九日后,丹巴草仍会再次露出地面,到那时又会开出小花,花香几十里外都能闻到,魔鬼之眼也会停止喷涌。” 阿史那威百感交集,这一路的艰辛和苦难,在这一刻,终于换得回报。他俯下身对着丹巴草拜了又拜,小心翼翼折取了顶端的小花,在手中捻碎。 这时有河湟武士轻轻抬着觉如来到近前,阿史那威将捻碎的花瓣撒在他的伤口处。说来也怪,觉如肩头的伤口原本已经黢黑溃烂,深可见骨,可丹巴草的花瓣撒上去,开裂的皮肉竟慢慢愈合起来,黑色的毒素一点一点褪去,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觉如睁开了双眼。 “阿史那威?伍公子?我……我还活着么?” 阿史那威等一众河湟武士匍匐在地,喜极而泣。阿厮结、克里骨、没移子衿、伍拾玖等人也都拜倒行礼。 此时月过中庭,东方渐露鱼肚白。阿厮结力邀众人回到黄头回纥牙帐驻地休整。有妇孺老幼竞相来看朱厌的尸首,得知侵扰部落的怪兽是被一个中原年轻人所杀,无不叹服,对伍拾玖敬若神明,每个人都争相握一握他的双手,仿佛这样就能获取神明的力量。 当晚,阿厮结命人架起篝火,杀牛宰羊,款待贵客。没移子衿又烹制了各种肉食佳肴,众人欢声笑语,饮酒庆贺。期间,每个人都要走到伍拾玖面前敬酒,表达心意。 只片刻工夫,伍拾玖不胜酒力,已是微醺。他找个借口悄悄离开,独自走到一处草坡远远坐着,见夜色阑珊,篝火点点,一轮圆月才上西山,不由得想起腾格里沙漠,时常和双夕夕坐在小山的洞口,望着天上的明月呆呆出神。 夕夕,也不知此时此刻去了哪里?可有像我一样,想念着彼此? 旋即又想,自己在现实世界里失恋分手,却阴差阳错在这九百多年前的古人世界里恋上另一个女孩儿,都说造化弄人,却原来时间这个东西,才最会捉弄人。 他正想着,突然闻到一阵酒香,身后脚步轻盈,有人走了过来。 一回头,没移子衿正笑吟吟地递给他一个酒袋,手上还拿着一个食盒,里面盛放着刚烤好的肉食,香气四溢。 伍拾玖笑道:“我酒量不好,还不如你,实在是喝不下了。” 没移子衿笑笑,也不强求,只是和他并肩而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喧闹。伍拾玖见她眉宇之间尽是纳兰春妮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动。光影柔和,映衬在她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恍若仍在大四的那个夜晚,那个一时冲动却永不可得的初吻,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篝火处黄头回纥的武士纷纷站起身来,将酒碗高举过头顶,一手放在胸前,齐声唱道: 长生天 牧歌吟 五部高车祭 平川马如林 马如林 刀弓藏 沙场追敌如虎狼 低头才见亲人泪 抬头又见白月光 白月光 照故乡 勇士埋骨人断肠 人断肠 酒微凉 一杯生死在西疆 歌声反复轮回,苍凉悲壮,远远传了出去。没移子衿捡起一根枝条在地上写道:“黄头人在纪念死去的战士。” 伍拾玖恍然,心中顿时生出敬意。只见阿厮结、克里骨等人唱完,用手蘸着酒水撒向天空和地面,其余一饮而尽,每个人脸上依稀挂着泪痕,妇孺老幼相互搀扶着,跪在外围,口中喃喃自语。 觉如起身,双手合十默念“安魂颂”,为亡灵超度。黄头回纥人大多信奉佛教,听说觉如是神佛之子,亚龙王后人,见他宝相庄严,和光同尘,全都拜服。 人们只愿此刻的安详,胜过一切美好。 草坡的下风方向,隐约之间有两条身影凝立,左首那人一袭红衣,手持长剑。月光洒在另一人身上,依稀可见白衣如雪,正远远注视着伍拾玖。二人悄立片刻,正要挪步,却见伍拾玖身旁的女子靠过去在地上比比划划,写了些什么,伍拾玖道:“公主,实不相瞒,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 女子又写了几个字,伍拾玖看了笑道:“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吧,我祝她幸福。”那白衣人怔怔地听着,收回了脚步,身旁的红衣人拽了拽衣袖,就要带她转身离开,蓦地,白衣人回身手一挥,一物破空而去,直奔伍拾玖。 草坡上,伍拾玖正专注地看没移子衿写字,忽听脑后破风之声,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招“乌有先生”将那物抄在手中,只觉得着手绵软,原来是个纸团,打开看时,见上面字迹娟秀,写着一行小字:“子夕子夕,如此良人何?” 伍拾玖脑中“嗡”地一响,跳起身转头去看,隐约见两条身影一闪而没。他大喊一声“夕夕,是不是你?”猛一提气,身子像离弦之箭飞速弹出。但此时正值深夜,那两条身影速度也是快到了极点,三晃两晃便一点踪迹也没了。 伍拾玖一口气追出几里地,来到一片山林前,眼看数条进山的小路弯弯曲曲没入林中,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他连喊两声“夕夕”,黑暗中只有一道接着一道的回音在山谷里渐渐远去,无人应答。 密林深处,有两人藏身树冠上,屏住呼吸,只做不闻。伍拾玖晃亮火折,在林中来回寻找,又连声呼唤半天,声音渐渐远了。 良久,树冠上一人才道:“既然想见,为何又不见?”听声音是个女子,只是年纪已不小。 另一人轻轻叹息一声,并不回答。 先前那女子冷笑道:“怎么?怕自己立过的毒誓应验么?”见那人不答,又道:“哼,世人立誓好比放屁一样,真以为立什么样的誓,就有什么样的业报么?老天要有那么灵验,这世上的好人却为何都没好报,坏人却能代代相传!” 顿了顿道:“不过你这相好的脚程好快,内力浑厚,身法灵动,以我的功力,竟险些被他追上。我看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说不得,今后还需你出面说服他帮忙才是。有了他帮忙斡旋,吐蕃人和黄头人说不定就能出兵相助。”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见另一人只是沉默不言,语气中稍有不悦:“罢了,我李红裳一生从不求人,到了你这里,倒显得多么低声下气一般。嘿……我那死老头子临死也不答应的事,我偏要这辈子做成,不然便是死了,去到地下,又有何面目见我的列祖列宗。此事你答应也就罢了,否则,乌头鸩尸虫发作,痛痒麻酥钻入骨髓,死得难看至极,到那时你那相好的还会瞧你一眼不瞧!” 黑暗中只听树丛策策响动,想是另一人听了这话身子发颤,接着轻声道:“前辈出身名门,却为何手段如此阴毒。若依了伍公子的性格,即便不以我的性命要挟,说不定他也会答应帮你。”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李红裳笑道:“我便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不图名不图利的人,多拿他个把柄,总好过两手空空红口白牙。” 说着抓住年轻女子的手腕,一阵衣袂带风之声,飘然落地,就往林外走来。刚走到树林边缘,黑暗中疾风扑面,一只手掌向她面门拍到。 第二十七章 鬼手红裳 下 李红裳应变奇快,身子向后一退,抬手便是一掌迎了上去,她自恃功力过人,黑暗之中面对偷袭不闪不躲,就想硬碰硬接了这一掌。 哪知来人并不与她掌力相接,这一招才使一半,忽然变拍为拿,捉她手腕,速度之快,角度之刁出人意料。 李红裳“咦”了一声,也是变拍为拿,几乎一样的招式递出。那人不等两手相交,再次变换手型,却是一拳击向对方小腹。李红裳也是单手握拳迎着上去,双拳将碰未碰,那人又再变招,拳向回收,顺势肘击李红裳肩头,黑暗中两个人听风辨位以快打快,转瞬间拆了十几招,对方似乎对她的招式了如指掌,就像是同门中人拆招练习一般。 李红裳越打越觉得不对,因为看不清对方样貌,百忙中使个“绷”字决,将一股寸劲注入全身,猛地一抖,迫开那人攻势,连着退了两步,喝道:“且慢,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使昆仑六合缠手?” 那人嘿嘿一笑:“怎么,这些年不见,连我都忘了么?”听声音十分苍老,是个老者。 李红裳身子一颤,失声道:“你……你……怎么可能?你到底是人是鬼?” “你说呢?” 李红裳怒道:“少来这套,这世上哪来的鬼,老身最恨有人装神弄鬼。” 那老者道:“这世上若是无鬼,那大理国的西洱河畔、仙鹤塘中埋的又是哪些鬼?你若死了,去到地下,又要见什么鬼?这些年中,你又可曾想起过我这老鬼?” 这话似乎正敲在痛处,李红裳浑身发颤,猛地里大叫一声,甩脱那年轻女子的手,掩面狂奔而去,不多时便没了踪迹。 直到她跑远,先前被控制的年轻女子颤声道:“你……你真的是鬼?” 那老者笑道:“我若是鬼,你这会儿焉有命在?好啦,不吓唬你了。我问你,那婆娘为何逼你服下乌头鸩尸虫?是不是说,要你帮她去大理国做一件重要的事?” “咦?你怎么知道?她不但以我为要挟,还说要拾……要伍公子为她所用,借调黄头人和吐蕃人的兵马……” “啊哟不好,这婆娘这会儿一定是下毒去了,我先去了。” 伍拾玖不死心,在附近反复搜寻,却再也见不到那两条人影,回想刚才一幕:写字条之人明明就是双夕夕,刚才她极有可能就在这里,为什么不肯相见?为什么几次三番总是擦肩而过?难道说彼此之间真的有缘无份?难道说这穿越千年的感情当真只是一场虚幻? 一边想,一边失魂落魄地回到牙帐驻地,眼前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 就见满地的黄头人与河湟武士东倒西歪不省人事,阿厮结、克里骨、阿史那威、没移子衿等人也都昏睡不醒,篝火旁,觉如双目紧闭眉头深锁,正盘膝而坐,默默念诵着什么,雍仲僧衣吃饱了风,高高鼓起,不远处一条黑影径直向他扑去。 “住手……” 伍拾玖一跃而起,双掌运起火灵诀,一招“先声后实”向那条黑影拍去,几乎是调动全身内力,将速度提升到极致。 那人见他来势猛恶,止住脚步,忽然身形一晃,像是背后多出了百十双手臂,映着火光,只见漫天掌影迎着伍拾玖而来。 这是什么功夫?千手观音么? 黑暗之中,伍拾玖仔细听风辨位,发觉对方似乎有无数双手臂袭来,他脚下踏震位进坤位,瞬间又退坎位进巽位,九宫飞步急进骤退,左手“天粟马角”右手“钧天广乐”,只听砰砰砰砰数声交手肉搏,两个人四只手臂绞缠在一起。 那黑影忽然抬起脚来直踢伍拾玖面门,与此同时,伍拾玖抬脚“疾足先得”,又是砰砰砰三声,两个人两只脚抵在一处,成了僵持的局面。 夜色中只见那人一身黑衣,黑布遮面,一双眸子精光闪烁,死死盯住伍拾玖,手上脚上同时运起内力,想把对方震开。 一旦比起内力,两个人的差距顿时显现出来。 那人连运两次寸劲,想把伍拾玖震开,却发觉内力如同泥牛入海,倏地没了去向。正诧异时,猛然对方的内力如江河决堤一样汹涌而来,就像是一个人正在平静的水中游泳,忽然一个接一个浪头打来,水性再好,也难免慌了手脚,只能拼死抵抗。只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已自知完全不是对手,再撑片刻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伍拾玖无心伤人,只是在试探对方。即便如此,那人也已抵受不住,只觉得全身骨骼咔咔作响,几乎就要散架。 又挨了片刻,那人把眼一闭,以为这条命就要交待在这里,正不知所措,忽然发觉身上一松,睁开眼看时,伍拾玖已退出一丈开外。 “你是谁?你把这些人怎样了?”伍拾玖生怕对方跑了,左脚二四为肩踏住巽位,随时准备发力。 “嘿……想不到多年不走动,中原武林竟出了如此厉害的后生。”那人比拼内力之后,手脚仍然发麻,上上下下打量着伍拾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是被这年轻后生击败。 伍拾玖踏上一步道:“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再问一遍,你用了什么方法伤了他们?” 那人不答,只道:“这小和尚身上的袈裟着实古怪,竟让人无从下手。看来今天大意了……” 他话还没说完,伍拾玖身影蓦地一闪,人已到面前,左手来扣咽喉,右掌直切胸口膻中。那人一惊,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身子一晃,突然间身后似乎有无数双手伸出,又是砰砰砰砰数声,格开来袭。 这一次伍拾玖看得明白,对方并非长着无数双手,而是出手的瞬间速度实在太快,宛如身后猛然出现上百双手,再加上夜色掩映,寻常人根本无法接住。若不是先天十二式本身就是以快打快的功夫,这会儿恐怕伍拾玖也已躺在地上了。 伍拾玖暗暗佩服,心想这人出手速度简直是神出鬼没。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再次发起一轮攻势。 一般的武林高手过招,快也好慢也罢,拆招换式,一呼一吸之间总会有迹可循。这两人此番过招,犹如爆豆一般,只听砰砰砰交手的声音不绝于耳,眨眼之间就拆到三十招以上。抛开内力强弱不论,单论出手速度,此人出手之快前所未见。伍拾玖突逢强手,好奇心起,想看看对方到底能快到什么地步,他将一套先天十二式任意搭配组合,越打越是酣畅淋漓。 初时两人还能平分秋色,又斗了一炷香的工夫,毕方火囊的威力渐渐凸显出来,那人只觉得对方掌风热辣,压迫感渐渐增强,更要命的是新的招数层出不穷,每一招都妙到毫巅,到后来自己的呼吸似乎被对方的真气带动起伏,出手越来越酸涩迟滞,已不像开始那样进退自如。 在伍拾玖看来,心中的敬佩之情已经大于敌意。自从学了九宫飞步,与人交手过招时,以先天十二式之妙,几招就能将对手拿下,用他的话说,一点也不爽!但这次能与对手斗到百招以上,打得固然很爽,很多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招式组合应激而生,新招源源不断,心中倒是盼着和对方就这样一直打下去。 可他哪知道,打到现在,对方每接一招几乎都费尽气力,只剩咬牙强撑。 又斗片刻,那人出招稍慢,被伍拾玖抬脚正踢在左肋上,这一脚有毕方火囊加持,内劲何其了得,那人慌乱中将真气聚集于两肋,硬挨下来,五脏六腑顿时像翻了个儿一样,噔噔噔连退几步想要强行拿桩站稳。 《抱玄心经》的内家功夫讲究前劲寸断,后劲绵长,即便是退了几步,伍拾玖的力道竟还是没有完全消除,如果强行站牢恐怕肋骨都要被压折,没办法,那人又连着退了几步,才逐渐卸掉这一脚的劲力。 伍拾玖还要揉身再上,那人弯着腰连连摆手:“别打了别打了,我……我打不过你啦……” 伍拾玖心想,这人倒也干脆,明知不敌并不强撑,正色道:“你到底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那人双手扶腰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想不到我申屠鬼手多年不问中原事,竟被你一个小娃娃打得这样惨,真……真他娘的……惭愧!” 伍拾玖心里一动,申屠鬼手的名号他很早就听肥爷说过,这人就是“四度雁门算瘟鬼”里的“度”,有个绰号叫“度三关”,生平绝学鬼影六十四手,一双手如同鬼手一般变化多端。传说此人度生死、度金钱、度感情,天下人最难度过的“三关”对于他来说,如同粪土草芥,倒也是个传奇人物。 “原来你就是度三关啊,我以前听过你的大名,久仰久仰。” “别仰啦,我今天算是载你手里了,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中原风火堂弟子伍拾玖。” “风火堂?嘿嘿,你小子功夫可一点也不像风胡子,那老小子接不住我的鬼影六十四手。你这身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 “这是白云先生的先天十二式,后来师兄柳自在又教了我一些功夫。” 申屠鬼手听了,先是张大了嘴,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面红耳赤不能自已,最后竟然呛到,连连咳嗽。 伍拾玖愣愣地看他笑完才问:“有什么好笑?” “陈抟那老家伙都死了几十年了,你小娃娃才多大年纪,竟然和柳自在称兄道弟。” 伍拾玖心想这其中的缘由也没必要一五一十告诉他,眼下最重要的是问清阿史那威他们到底受没受伤。 “前辈不信我也没办法,但有一件事却必须讲在当面。这些倒在地上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若伤了他们,这笔账可不得不算。” 申屠鬼手收敛笑容道:“算账欢迎,不知道这笔账你怎么算?” “前辈若是用了毒,说不得,在下就得用点强,请你留下解药。” “哈哈哈,我度三关第一度是什么?生死事小,大不了这条命不要了便是。申屠最不怕的就是别人要挟于我。” 这时,在一旁打坐的觉如忽然起身道:“伍公子,大伙儿没事,只是被他突然间偷袭,点了穴道。我有雍仲僧衣防身,一时无碍。但这人速度实在太快,大伙儿当时又在饮酒作乐,所以都没提防。” 伍拾玖赶到阿史那威身旁,一探鼻息,见他呼吸均匀睡得正沉,确实是被人点了穴道,连忙帮他推血过宫,又去看了看其他人,这才放了心。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只是晚辈有一点不明白,前辈和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暗中偷袭,点倒了他们?” 申屠鬼手还没答话,忽听黑暗中一个老妇的声音道:“先天十二式有这么厉害,竟然能打得申屠鬼手求饶?老身就不信!” 借着篝火的亮光,黑暗中猛然间红影晃动,森森剑气骤起,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已到伍拾玖面门。这一剑来得好快,当真是追风蹑景、气贯长虹。 伍拾玖几乎没有察觉到来人的气息,长剑就已刺到。换了旁人,这一剑就得刺个透明窟窿,但他应变奇快,脚踏九宫飞步,戴九履一、六八为足,兜转身形,堪堪避过。 红衣老妇喝了声“好”,左脚踏前一步,右手挽个剑花,手腕抖动,一招提炉上香,直刺左肋,出招又快又狠,剑气凌厉至极,口中喝道:“鬼手,他是不是踢你左肋?” 申屠鬼手“嘿”了一声,并不答话,那老妇道:“没用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他。” 伍拾玖见她剑锋猛恶,不敢硬接,纵身一跃,再次避过。 他人还在半空,红衣老妇手中寒光一闪,剑气冲天而起,将他身周全部笼罩,内力之强实属罕见。伍拾玖知道今天遇到了极为强劲的对手,百忙中从腰间抽出剑川血刃,一招“钧天广乐”剑花点点迎了上去,双剑相交,“铮”地一声,两个人浑身都是一震。 第二十八章 偷师少林 上 “剑川血刃?” 红衣老妇撤剑后退几步,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柳自在竟然将这把神兵利刃给了你?” 伍拾玖与她双剑相交,察觉出对方内力深厚,且博大绵长,系出名门。心知这人定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不敢托大,将剑川血刃挽了个剑花,剑尖指地,意示谦逊。 “伍拾玖得罪了。” 红衣老妇哼了一声:“当今江湖上能跟我这鸦九剑对拆几招的,除了同门兵刃囚牛棍,也就是陈抟那老家伙的剑川血刃,想不到柳自在竟然舍得把他师父的兵刃给你,你小子确如双姑娘所说,有点门道。” 伍拾玖一愣:“双……双姑娘?是双夕夕么?” “还能有哪个双姑娘?” “这么说,前辈见过她?” “自然见过,怎么,听到相好的名字,内心有点小激动了?”红衣老妇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条银灿灿的软鞭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通灵鞭!” 伍拾玖见到双夕夕的兵刃,一颗心怦然狂跳,自己这一路苦寻,几次与她擦肩而过,此刻睹物思人,仿佛双夕夕就在自己面前,怎能不激动? “双姑娘到底在哪里?她的通灵鞭怎么会在前辈手中?请前辈告诉我,伍拾玖一定好好报答您老人家。” “哦?你倒说说打算怎么报答?” “我……” 爱情这个东西,就是这么魔幻。求而不得,久而久之就会成了执念。伍拾玖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如果现在就能得知双夕夕的消息,管她提出什么要求? 他刚想说“我今后愿意听老前辈调遣”,却听黑暗中有个苍老的声音道:“年轻人便是为了些情情爱爱冲动,你若现在没头没脑地答应了她,今后可有大麻烦了。” 听到这个声音,红衣老妇面色骤变,将手中鸦九剑一挑,怒道:“老东西,你到底是谁?几次三番装神弄鬼跟着我,出来!李红裳今晚就和你做个了断。” 那声音道:“你明明识得我的声音,却又不敢认我,是不是心中有鬼,嘿嘿……哈哈……”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爆喝,红影晃动,剑光一闪直奔一株矮树,伍拾玖看过去,只听“咔嚓”声响,矮树断为两截,一条黑影冲天而起。 李红裳厉声道:“别走……”长剑一抖刺向黑影,眼看那条黑影再也躲不过去,半空中突然卷起一阵狂风,将李红裳连人带剑刮向半空。 “你……你真的是死老鬼?”李红裳身在半空,似乎惊讶到了极点,说话时竟然声音发颤。 这阵狂风来得古怪,去得也快,似乎无意伤人。风一停,李红裳飘然落地,一双眸子瞪得极大,死死盯住那条黑影。 借着篝火的亮光,伍拾玖认了出来,来人正是妙衡真人,奚古涯。 “看到我是不是有些意外?又或者有点失望?”奚古涯笑呵呵边走边说,经过李红裳身边,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申屠鬼手面前将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想不到度三关这种孤僻之人,竟然会俯首甘为你所摆布。” 申屠鬼手冷笑一声,双手抱在胸前,不理不睬。 李红裳身子微微发颤,努力控制住情绪道:“你……你竟然没死?” “嘿……你就那么盼着我死?你我夫妻一场,这点情分都没有了么?” 听到这,伍拾玖才明白:原来这位李红裳就是奚古涯的妻子,昆仑派现任掌门人,也就是黑月明他们口中所说的“师娘”。 就听奚古涯续道:“怎么?打不过梵通大师,便招这些江湖上的阿猫阿狗做帮手么?” 李红裳怒道:“你不帮我,难道还不许我自己想办法么?” 奚古涯笑道:“你我虽是夫妻,但身为名门正派,凡事不能只为一己之私,起码的是非善恶还是要分清楚。三百年前的仇怨,十几代人过去了,还化解不了你心中的戾气?” 李红裳道:“别说是三百年,就是三千年,三万年,这仇怨也无法化解,除非让我手刃他段氏满门,否则,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先曾祖和三万名唐军将士。” 他们两人说来说去,似乎只是围绕着李红裳的一段祖上的恩怨,却让伍拾玖听得满头雾水。 奚古涯叹道:“好吧,你既然一意孤行,那也只好由得你。只是你随意下毒,控制他人为你所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非我昆仑派所为。老夫即便不再是掌门人,碰上了也得管。你下过毒的人,老夫偏要救一救。”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人高颂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奚世兄有好生之德,如此慈悲心肠,深得佛家真谛。”声音低沉柔和却富有穿透力,躺在地上的阿厮结、阿史那威、没移子衿等人都被这低沉的声音震醒,几乎所有人听了,心头都是一颤。 李红裳高声道:“不知是哪位少林高僧到了,佛门狮吼功先声夺人,果然名不虚传。” 那老僧道:“阿弥陀佛,少林寺达摩院灵止,见过昆仑掌门,李掌门一向可好,方丈师兄时常提及,唯盼今年中秋少室山修灵大会召开之日,一睹掌门人风采。” 映着篝火,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缓步走来,这老僧两条长眉几乎垂到耳侧,花白的胡须随风晃动着,四方脸孔,宽鼻大嘴,面带微笑。 李红裳冷笑道:“原来是达摩院首座到了,好说,待老身料理完门派之事,自当率领弟子前往。” 灵止躬身一礼,接着转身对奚古涯道:“妙衡真人请了,这次能否随老僧回少林?” 奚古涯笑道:“咱俩这一路追追跑跑,到底还是没能跑过灵止大师的如影随形腿法,这一点上,奚某甘拜下风。” “奚世兄在我少林盘桓多年,贫僧这点微末的本领,恐怕早已叨陪末座了。只不过贫僧领方丈师兄法旨,不敢怠慢,一心只想请奚世兄回到少林,进达摩院参修,还望奚世兄理解。” “哈哈哈哈,感谢灵丘方丈盛情邀请,奚某先前僭越了,按说应该登门赔罪,但你也看到了,眼下我还有点家务事要处理,麻烦灵止大师回去转告,就说奚古涯跟他赔礼啦。” 灵止施礼道:“请不来奚世兄,灵止无法复命,也无颜再见方丈师兄,贫僧还是那句话,奚世兄去哪里,贫僧就跟到哪里,直到奚世兄回心转意。” 说着,灵止大踏步走到奚古涯身边,闭上眼,双手合十,像是入定了一样。 众人看得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不知这位少林高僧与昆仑前任掌门之间有什么恩怨,竟然这般纠缠。 他往旁边这么一站,奚古涯反而有些尴尬:“大师何苦如此?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去复命,就说奚某处理完这些门派中的琐事,就回少林请罪?” 再看灵止,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气氛一时尴尬,奚古涯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听一人操着古怪的语气道:“老和尚就爱婆婆妈妈,不听话就逮他回去……” 话到人到,劲风扑面,一双手已抓到奚古涯面门。 这一招凌厉至极,在场众人包括申屠鬼手也没看清来势。奚古涯喝了声“又是你……”脚不移身不动平地里退后一丈开外。 那人道:“大挪移身法,看来藏经阁七十二绝技没少偷学,来来来,再试这招……”说完身若游龙向前猛扑,一双手仍抓奚古涯面门。 李红裳失声道:“十二擒龙手?” 却见奚古涯顺着那人来势两手托住双爪,猛地向上翻掌又迅速向下摔脱,紧跟着身形飞快旋转到那人身后,一招“礼佛于心”双掌平推而至,眼看就要拍在那人背上。 那人笑道:“好,大摔碑手也学到。”也不回身,反手就是一掌迎着上去。 一般人反手迎敌,身体吃不上力,功夫便会打折一半。但这人反手一击似乎比正面迎敌还要厉害,众人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卷起的大片烟尘中,奚古涯连退两步勉强站稳,那人不动不摇,缓缓转身,一脸笑意。 “嘉因前辈,是你啊?” 直到这人站稳身形,伍拾玖才看清,与奚古涯对战的,竟然就是东瀛僧人,救过自己性命的嘉因哲一,忍不住喊出声来。 嘉因哲一冲他挤了挤眼,笑道:“好久不见,小朋友的伤都好了么?” 伍拾玖点点头:“都好了都好了,谢谢你。” “听说你见过柳自在了?他有没有教你功夫?” “柳师兄武学博大精深,我只是学了皮毛而已,说出来让你笑话。” “来到这个世界,虚头脑巴的假客套倒是不少学会,柳自在到底教你什么,试试就知道。” 话音刚落,人已冲到伍拾玖面前。众人心想,这人当真好斗成瘾,刚才还在与奚古涯动手,忽然就转向这年轻人,只是速度之快,就是李红裳、申屠鬼手等人见了,也自愧不如,暗想幸得当年柳自在击败此人,否则以现场所有人功力而论,确实没人是他的对手。 伍拾玖脚下踏乾位,转震位,再进坤位接着一转又到艮位,身法飘然,急进骤退,圆转如意,恰好避开嘉因哲一的掌锋。 “九宫飞步,好!再看这招……” 嘉因哲一变掌为抓,半握半开,犹如鹰爪,双手交替快速出招,笼罩伍拾玖全身大穴,正是刚才奇袭奚古涯时所用的少林十二擒龙手。 伍拾玖脚下步法游走挪移,施展先天十二式“呵壁问天”,拇指食指呈锁扣状直迎上去,两人双臂相交,“啵”地一声轻响,一触即分,快似流星闪电,接着拆招换位,转眼就拆到二十招以上。 少林十二擒龙手力道威猛,以纯阳内力为支撑,每一招势大力沉,且不离对手要穴;先天十二式则讲究守中带攻,招招进击,抢占主动。 两门武功绝学都是当今天下最凌厉的攻击手段,这一番对拆,和刚才过招申屠鬼手又自不同,在场所有人看得眼花缭乱,无不暗暗钦佩。李红裳更是暗中惊叹:这小子果然有过人之处,得让他为我所用才好。 嘉因哲一此刻内心狂喜,大声叫好,想不到自己救过的这个年轻人短短几个月时间武功精进到这种程度,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与自己对战一天一夜的柳自在,时隔多年仍有如此酣畅淋漓的过招体验,实在难得,一时间把奚古涯的事忘到了脑后。 猛然就听灵止大喝一声:“留步!”接着“砰砰砰”三声闷响,嘉因哲一和伍拾玖全都停手罢斗,循声望去,只见灵止张开宽大的僧袍拦在奚古涯身前,二人劲风鼓动袍袖,面色赤红。 “阿弥陀佛,奚世兄功力精进,固然可喜,只是强行将六种灵力合练,十二条经脉已伤七八,又不请自来在我少林藏经阁浸淫多年,研习七十二绝技,适才这三掌刚猛有余,阴柔不足,你这伤,恐怕已经入髓。” 说完,灵止一双眼紧紧盯住奚古涯。 伍拾玖看过去,发觉奚古涯宽大的袍袖似乎在不住地微微颤抖,远不似灵止那样峙立如山,心想这少林寺高僧禅武精修,一语道破对方身上练武留下的病症,当真慧眼如炬。 第二十八章 偷师少林 中 嘉因哲一伸了个懒腰道:“这老家伙食化不古,老和尚带你回去看病,你却不知歹好,躲去躲来。” 奚古涯笑道:“我知大师美意,只是老夫生来自由自在惯了,不喜欢整天闭着眼参禅打坐,那岂不是要闷死我?不过,要是比试武功,奚某倒是乐意奉陪。” 嘉因哲一撇撇嘴道:“打架你也不是对手啊,我们两个打你一个,一路上你光逃跑,不痛快不痛快!一点也不痛快!” 奚古涯冷笑道:“亏你有脸说出来,两个打我一个,这么欺负人么……” 灵止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奚世兄误会了,贫僧只是阻拦,并不想以武示强。至于嘉因大师,也只是喜欢与人切磋武艺而已,何来欺负一说?” 他三人说了半天,众人都不知这一高一矮两个老和尚为何为难奚古涯,伍拾玖道:“嘉因前辈,你们为什么要和奚前辈过不去啊?” 嘉因哲一道:“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说着手一指奚古涯。 奚古涯道:“问我作甚?难道你没有偷学少林绝技?我问你,十二擒龙手从何处学来?” 嘉因哲一道:“是我和老和尚交换的。” “交换?嘿嘿,少林武学天下正宗,是中原武学的发源之地,还有什么功夫能与少林七十二绝技相提并论?” 嘉因哲一急道:“我说是交换,就是交换。” “我便不信你的话!” “你……我……” 嘉因哲一想要争辩,他本来汉话就不好,这一着急更是磕磕巴巴,连比带划。 灵止道:“这件事老衲要说句公道话了,嘉因大师与灵武师弟切磋多日,结为好友。那十二擒龙手,本由戒律院精研,灵武师弟征得方丈师兄同意后,才将这门绝技传与嘉因大师。做为回报,嘉因大师以武换技,将东瀛剑术中剑禅一如的理念和招法传与灵武师弟,这才是其中的缘由。” 嘉因哲一拍手笑道:“正是正是,你们宋人喜欢说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是和尚学武,换之有道。” 奚古涯一时语塞,却见李红裳将手中长剑一挑,忽然道:“说那么多做什么,过去是他们两个打你一个,现在是咱们一群打他们两个。” 形势突变,李红裳竟站到了丈夫一边,双方实力又有变化。 灵止道:“善哉善哉,少林上下绝没有要为难奚世兄之心,只不过那日在少林寺藏经阁发现奚世兄后,方丈师兄交手时发现,奚世兄堪称这世上武学奇才,像那大摔碑手,大挪移身法,大智无定指等功夫,原本极为难练,想不到奚世兄竟然无师自通,少林上下,既感且佩。” 他娓娓道来,说得虽然极为诚恳,但奚古涯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众人全都听出,这些年奚古涯销声匿迹,竟是悄无声息藏身少林寺藏经阁,偷学少林绝技。要知道江湖上最为人不齿的行为,一是欺师灭祖,二是偷学别门别派的武功。奚古涯何等身份,竟然溜进少林寺偷学武功,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就听灵止又道:“但奚世兄本身强练灵力已受内伤,如今所学少林绝技又都以霸道内力为基础,此刻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刚才交手,贫僧发现你手少阴心经、足太阴肾经已然大损,心肾不交,心火偏亢而不下,肾水偏阴而不上,你此刻极泉、青灵、少海以及涌泉、然谷、太溪等穴位是否隐隐作痛?” 奚古涯暗暗心惊,这几处穴位确实经常隐隐作痛,但还是强笑道:“灵丘方丈和达摩院首座的好意,奚某心领了。只不过此时此刻奚某全无大碍,大师这就请回吧。” “阿弥陀佛,方丈师兄命我来请奚世兄回到少林,绝非为难于你,而是希望以他近年新创八段锦结合易筋疗伤篇为你治愈内伤。” 李红裳一扬眉:“两位高僧请了,刚才奚掌门的话已经说得明白,他的身体并无大碍,有劳高僧长途跋涉至此,昆仑上下感念少林好意,在这里谢过了,二位这就请便吧。” 她忽然这样说,几乎摆明了将昆仑掌门之位还给了奚古涯。少林寺就算是中原武林之首,也不能强行带走昆仑派掌门人。 奚古涯看了看妻子,眼中现出一丝温柔,心想:当年若不是因为你,何至于我自己一人埋头武功,竟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嘉因哲一盯着李红裳的鸦九剑已经看了好久,突然道:“你这把剑好像很厉害,咱们试试……”说着忽然从腰间抽出长刀,寒芒一闪,刀尖已到李红裳近前。 谁也没有料到这东瀛的和尚如此好斗,说打就打,出手之快匪夷所思。李红裳长剑一抬,想以鸦九剑之利去削对方的长刀,哪知“叮”地一声轻响,双刃相交崩溅出一条长长的火星,犹如火龙一般,两支兵刃都发出尖锐的啸声。 嘉因哲一大叫:“好兵刃好兵刃……” 李红裳只觉得对方刀身仿佛有一股吸力,牵引着自己的内力不由自主跟了过去,她功力不弱,百忙中使个崩字决,寸劲一抖,就想往回夺。 嘉因哲一察觉对方劲力猛增,知道这老妇功夫不弱,见猎心喜,有心要试一试,当下使个黏字决,将手中长刀黏住鸦九剑,硬生生抬起在空中划了个圆,连同李红裳的人一起,甩向另一边。 李红裳身不由己被甩到半空,宝剑险些脱手,但她临敌经验丰富,察觉到硬夺无效,立刻将力道一松,身随意转,索性跟着对方力道而去,借着这一甩,身子飞向另一边,顺势将长剑撤回。 刀剑刚分开,李红裳剑尖点地,借势飞起,一招气贯长虹直刺嘉因哲一。无论是时机、力道都拿捏得恰好。 嘉因哲一两眼放光:“想不到想不到,一个婆娘竟好个厉害。”手中长刀一振迎了上去,与李红裳战在一处,只听“叮叮叮”数声刀剑相交,二人一合即分,接着揉身再上,幻化成两团寒光,呼喝之声此起彼伏。 奚古涯见妻子与嘉因哲一交手,短时间内虽不吃亏,但这东瀛僧人一路追追打打,对方身手和功力自己清楚,时间一长李红裳绝非敌手。眼下的形势,若自己与灵止交手,恐怕也是一时半会儿难分胜负,对方还有个帮手伍拾玖,这年轻人尽得白云先生和柳自在真传,申屠鬼手都不是对手,以三对三,自己这边实在没有胜算可言,这可怎么办? 他正犹豫,忽听李红裳高声道:“姓伍的小子,你若还想见到双姑娘,便依我说的去做,不然你今后再也别想见到她。” 伍拾玖原本正在专注地看他二人交手,哪知李红裳竟以此为要挟让自己帮忙,不由得一呆:“前辈当真知道双姑娘的下落?” “蠢货,我不知道她的下落,通灵鞭怎么会在我手中?”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你帮是不帮!” “我……我帮。” “哈哈哈哈,好,很好,现在就去放倒少林寺大和尚。” 伍拾玖脑袋“嗡”地一下,李红裳开口要他相助,他已隐隐感觉不妙,等听到这句话,更是头皮发麻。 在观音龙象寺中,他曾与灵武、灵学、灵丘等高僧分别交手过招,几乎都是一招受制,虽然后来得到柳自在指点,但面对少林高僧,总是心中打怵。 李红裳道:“还愣着干什么?怎么?不想见你的心上人了么?” 她这一分神说话,真气稍泄,剑法难免迟滞,嘉因哲一看准时机,长刀划了个古怪的弧度直抵咽喉,李红裳再想横剑格挡已来不及,情急之下猛一低头,稍稍慢了一些,头上的发髻被长刀穿过,大把的长发断的断,散的散,一时间蓬头散发,狼狈不堪。 毕竟夫妻连心,奚古涯见妻子遇险,抬掌便是一道疾风,这一掌运上了风灵诀,刮起漫天沙尘,接着人影一闪,借着风势奚古涯已来到近前,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凌空一点,一招“大悲无泪”像离弦之箭一样,直奔嘉因哲一。 “大智无定指……” 嘉因哲一刚才刺向李红裳的长刀未及收回,眼前一花,奚古涯双指已经点到面门,他另一手运起十二擒龙手,一招“逆风执炬”反抓奚古涯胸口膻中。 以攻代守,也是极高明的招数。 奚古涯攻势被挡,左手又起,一招“菩提无树”,拇指、食指、中指拿捏在一处,半开半合,迎着嘉因哲一擒龙手而去。 二人双手相碰,发出“哔哔啵啵”爆裂之声,显是高手功力瞬间接触所致,众人只看到一团红光猛然暴起,发出刺眼的光芒,几乎无法直视。两个人各自退开数丈,凝立不动。 顶级灵力对决。 这是伍拾玖第一次见到绝世高手以灵力硬碰硬过招,奚古涯在这一瞬间催动了金、木、水、火、土、风六种灵力,嘉因哲一则以闪、火、土、云、木、雷六种灵力相克之法应对。 电光火石之间,相生对相克,几乎来不及眨眼,碰撞出红色光芒。 两人分开后良久,四周死一般寂静。 奚古涯“嘿”的一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这才急速起伏,一口气险些无以为继。 嘉因哲一却始终笑呵呵地看着对方。 此番对决,高下立判。 灵止道:“阿弥陀佛,大智无定指可刚可柔,最是要求阴阳自如转换,奚世兄切不可再强行催动灵力,否则伤势加重,恐难回天。” 奚古涯笑道:“我倒觉得身体好得很,哈哈,哈哈……” 笑到第二声,整个人忽然僵住,只觉得自胸口往上几乎要喷出火来,下半身却冰凉彻骨,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想迈出一步都很困难,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面容扭曲。 第二十八章 偷师少林 下 李红裳见他脸色异常,抢步到近前,伸手一搭腕脉,没提防一股大力从奚古涯体内猛地弹出,她毫无防备,整个人被震得飞了出去。 “死老鬼,你这是怎么了?不要吓我……”李红裳爬起身还要再上,被灵止飞身拦住。 “李掌门止步,奚世兄现在自身阴阳对攻,外人沾衣即伤,万万不可再靠近。” 李红裳急道:“那怎么办?求大师救他!求大师救他!” 虽然这对夫妇过去有诸多不和,但在这一刻,毕竟结发之情难以割舍,李红裳说着说着,不禁红了眼眶。 灵止点点头,缓步走到奚古涯身前,合十默念:“三界所有,唯是一心。心画诸世间,有漏生识,相随识起,五蕴从生……” 诵经的声音低沉舒缓,平和恬淡,在场所有人听了,无不觉得心神安宁,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嘉因哲一听了,也闭目合十,端立不动。 伍拾玖知道,这是灵止以无上佛门狮吼功念诵经文,先平复奚古涯心神。 一段《华严经》念完,奚古涯缓缓睁开双眼,面色惨白,张了张口,却无法说话。 “奚世兄刚才着实凶险,时间紧迫,贫僧要为你现场疗伤了。你若能动,便眨一眨眼。” 事到如今,奚古涯只能按对方所说,一切从权。 见他眨眼,灵止双脚分开与肩齐平,双手相叠径直伸过头顶,掌心朝天道:“你此刻按我所示,两臂用力向上伸展,双手托举,抬头观天,足跟微起,神与形合,气灌三焦……” 一边说,一边将运气之法详细讲解。三焦是十二经脉的根本,主要通行三气,激发于五脏六腑,无处不至,正是人体原动力所在。 接着,灵止又将双手下按落到胸腹,足跟落下,呼吸吐纳随着一起一落,吞吐开合。如此来回几遍,奚古涯“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脸上却逐渐恢复血色。 李红裳见丈夫忽然吐血,一抖长剑指着灵止怒道:“你……他都这样了,你还要伤他?” 奚古涯终于开口:“痴人,若非大师指引,我这条命刚才就没了,还不谢过大师。” 灵止摆摆手:“不必谢我,我刚才教你的,便是方丈师兄新创少林八段锦第一式,天地三焦,他让我不远千里来请你,就是为了以八段锦和易筋经助你疗伤,实无恶意。” 奚古涯缓缓点头道:“大师一番好意,先前是奚某妄自尊大了。” “这么说,奚世兄愿意和我一起回少林?” “愿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多谢奚世兄周全。嘉因大师,咱们去吧。” 说着,灵止和嘉因哲一一起,搀住奚古涯,头也不回地去了。 李红裳急道:“老鬼,你这就要走?” 奚古涯头也不回:“有些事,该了则了,有些人,该忘则忘,有些恩,该还则还,有些怨,该断则断……” 伴随着声音越来越远,三个人渐渐消失于夜色中。 李红裳手持宝剑孤零零站在草坡上,篝火的亮光忽明忽暗投在她的侧颜,映衬着一张阴晴不定、心事满满的脸。 山丹,今属甘肃张掖,宋夏时期扼甘州东大门,地处河西走廊中部。北宋天圣年间,曾在这里设置茶马市场,以财帛置换党项、甘州回鹘的良马,以资军用。每年夏秋时节,南来北往的马贩子以及汉人客商络绎不绝,世人难得一见的千里良驹都会出现在这里的交易市场。 茶马市场最热闹的摊位,莫过于应天府扶翼马场,上百名壮汉一字排开,展示着中原带来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不断有牵着健马经过的党项族人或回鹘人驻足询问价码,讨价还价。壮汉身后的马厩中,刚刚置换来的高头大马时而咴咴嘶鸣,这些马儿鬃毛齐整,眼神透亮,四蹄坚韧有力,肌肉轮廓分明,都是难得一见的品种。 正晌午时分,一人骑着黝黑的高头大马缓缓经过,那马通体黑色,四蹄雪白,神骏异常,几乎所有的马贩子都忍不住多瞧几眼。 马上端坐一名年轻男子,高颧骨、窄鼻梁、一道连心眉透着冷峻,气度非凡,不怒自威。这一人一马经过扶翼马场时立刻引发一阵不小的骚动,不少人纷纷跑来观看,不断有人窃窃私语。 “这马儿看着好眼熟?” “可不是吗?怎么看着好像白少爷之前的那匹乌云踏雪呢?” “谁说不是啊,这不就是大黑吗?我记得少爷说过,大黑借给了一位好友,这人难道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快去叫少爷来看……” 不多时,一个面皮白净,清爽帅气的年轻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快步赶上乌云踏雪马,冲着马上的男子一抱拳道:“这位好汉请了,在下应天府扶翼马场白千驹,恰逢好汉路过,看这马儿十分眼熟,敢问好汉这马儿从何而来?” 马上男子还没说话,胯下乌云踏雪马忽然仰头嘶鸣几声,小跑着来到白千驹身旁,挨挨擦擦,显得十分亲热。 白千驹口中也发出马儿的嘶鸣声,一人一马像是在交流说话。 过了一会儿,白千驹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马上的男子道:“原来你才是大黑的主人?” 这匹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正是在应天府郊外,白千驹借给伍拾玖的大黑。 在魔鬼之眼泉边,马上的这名男子从灵门中一跃而出,只凭几声呼哨,就带走了大黑。这一路晓行夜宿,来到了山丹。 听白千驹问起,马上男子不屑一顾地笑笑:“我不在这个时代,你们便将我的乌骓马送来送去做人情,这笔账还没跟你们算呢。” 白千驹忙道:“好汉误会了,我前几年来这里贩马,也是偶然在荒漠中遇到大黑独自游荡,见它骨骼清奇,是难得一遇的良马,这才收了。又见它的马背上有一副华贵的马鞍,刻着党项文,猜想定是西夏富贵人家走失的马匹。为了给它寻找主人,我和扶翼马场的伙计在这里逗留了好些日子。” 马上男子冷笑道:“这么说,我倒是应该感谢你咯?那我问你,这马为何又在那个叫伍拾玖的小子手里?” 白千驹一愣:“好汉这么说,应该是见过伍公子了?不错,当初我与伍公子不打不相识,得知他有要事在身,苦于没有良马赶路,所以暂时将大黑借给了他。伍公子为人爽快,曾答应在下,待事情一了,就来还马。只是不知为何这马儿现在又到了好汉的手中?” 男子怒道:“说来说去,还是将我的马儿当做你们的人情送来送去,你们好大的胆子。”说着,抬手挥舞马鞭,朝着白千驹兜头抽了过去。 白千驹身形一闪,错开鞭梢,马上男子再次扬鞭,还要抽打,围观众人纷纷怒骂起来,有人就要抢上去动手。 男子轻蔑地笑笑:“怎么?偷人的马儿,还要仗着人多,群殴马儿的主人么?” 白千驹张开双臂拦住众人,朗声道:“这位好汉,应天府扶翼马场年年来此贩马,见过的宝马成百上千,做的都是良心买卖,诚信公道,不偷不抢,何来偷马一说?” 男子冷笑道:“听说这山丹马场开在此间,每年西夏良马数以万计流入北宋军队,到头来你们再骑着党项人的战马,拿着夏人冶炼的兵器,去攻打西夏的城池,嘿……你宋人打的一副如意算盘,天下的便宜都叫你们占了,却弄来这些绫罗绸缎坑蒙拐骗、豪取巧夺,河西苦寒之地,要这些鸟丝绸有个屁用。” 说着转头看了看马厩里的高头大马,又看看堆在地上的丝绸和珠宝,眼珠一转,似乎有了计较。 他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猛一提气,尖锐刺耳的哨声立刻响起,这哨声连绵不绝,又似乎是按照五音六律形成特殊的曲调,听着就像战马嘶鸣。男子催动内力,哨声更是响彻天空,不少人忍受不住,纷纷捂住耳朵,满脸痛苦神色。 再吹下去,连白千驹也脸上变色,只觉得哨声如同山呼海啸,又像万马齐鸣,震得耳膜隐隐作痛。各个马场的马厩中,刚刚收来的马儿忽然间发了疯一般冲撞着护栏,有的索性直接越过栅栏,一路狂奔过来。 “不好啦,马儿受惊啦,快拦住、快拦住……” 马场的壮汉拼尽力气想要拦住出逃的马儿,可人力终归难敌高头大马,这马市上贩卖的马儿加在一起少说也有几千匹,听了哨声后,竟不约而同地窜出马厩,循着声音奔跑起来,一时间,很多人被撞翻在地,有的被马蹄接连踩踏,口喷鲜血,眼看就要丧命。 白千驹大吼一声:“给我住口!”双脚一蹬,跃起半空,踩着飞驰而过的马背,直奔那名男子,人还未到,奋起一掌拍了过去,想要制止男子的哨声。 那名男子哨声不止,单手执鞭只是轻轻一挥,一道疾风如同利箭射向白千驹。 疾风无色无状,白千驹身在半空丝毫没有察觉,等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只觉得左侧腹部突然一阵钻心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穿而过,接着鲜血喷涌而出,一口真气泄了,整个人重重摔到了地面。 有几个壮汉眼疾手快,抢上前抱起白千驹躲到一边。 眼看越来越多的良马听到哨声聚集过来,男子满脸得意,双腿一夹,大黑撒开四蹄前面引路,马场所有的马儿跟在大黑身后狂嘶暴吼,飞驰而去,扬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白千驹强忍腹部伤口的疼痛,连连呼哨,无奈所有的马儿就像是被一根根无形的缰绳牵着,跟随那名男子狂奔而去。 诺大的马场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灰头土脸的马贩子呆立在尘土中,不知所措。 第二十九章 立储之争 上 西夏兴州城内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繁华景象。百姓家家门前挂上祝福的红色丝带,年长的族人站在门口,迎接从皇城而来的特使给予的赏赐。 多名特使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长长的车队,穿梭于大街小巷,每逢看到住户,都会纵马上前,吩咐车驾随从拿出备好的礼物,赏给早早等在门前的党项族人。即便是汉族人家,也会一视同仁,获得赏赐。 因为,今天是西平王李德明五十大寿。 兴州城内,人人有赏。 按照宋人谒语,五十而知天命。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李德明更是有无数的感慨。 这些年,他率兵击败吐蕃六谷部,报父仇;重创夜落纥,勇夺西凉、甘州;击溃耶律隆绪,势力已达玉门关;在边境,增开榷场、马市,重农商,军队屯垦,将西夏经营得人人富足,兵强马壮。 此时此刻,李德明站在大殿前,看着广场上山呼海啸般的人群跪拜朝贺,心中起伏不定。他的头发、胡须已经全白,眉梢眼角写满沧桑,多年不行军打仗,肚腹早已隆起,腰肢粗大,老态龙钟。 五十岁了,我还能为西夏再活几年? 真想为了西夏再活一辈子! 不,如果可以,是几辈子。 还有一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时时会痛。 前一阵派出重明鸟和白泽兽,去探知世子元昊的下落,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这时,中书令张元、枢密院嵬名朗宇率领着野利玉齐、没藏讹庞等大臣纷纷上前跪拜行礼,李德明点点头,示意众人起身。 张元等人互相看了看,暗通了眼神,由张元抢上一步,施礼道:“王上,臣有本上奏。” 李德明知道他要说什么,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王上,方今西夏国土面积大增,东到玉门,西到沙洲,算起来,几可与宋廷上辽分庭抗礼。现如今百姓富足安康,边境贸易兴隆,河西之地土肥水美,兴洲已成边塞明珠,这都得益于贺兰山神垂佑,西平王治理有方。” 群臣也都跟着道:“愿贺兰山神垂佑,保西夏太平富足,西平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德明大手一挥:“众爱卿客气了,没有你们辅佐,哪来今天西夏的繁荣。” 张元又道:“只是有一事……老臣……老臣知道西平王不愿提及,但事关西夏国之根本,老臣斗胆,旧事重提,就算冒大不韪忤逆之罪,为了西夏的未来,老臣也要冒死进谏。就是……就是再立世子之事。纵观历朝历代,皇家立储,都是国之头等大事,是延续血脉,长治久安重中之重。虽然王上一直不愿称帝建国,但立储一事怕是不能再耽搁了,王有储,就好比国有储君。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眼下西平王再不立世子,恐怕将来朝中不稳,一旦兄弟手足相残,党派纷争,空耗国本。” 张元说完,群臣齐齐跪倒,都道:“请西平王三思,早立世子!” 众臣当着前来朝贺的军民代表,选在西平王五十岁大寿这一天再次进谏,显然私下里已经谋划了很久。 一国不能无储,李德明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难道,我真的等不来那一天了? 李德明返身回到大殿,登级而上,坐在王座上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群臣也不进殿,只是由张元率领着,跪在大殿门外,匍匐在地,久久不起。 “众位爱卿请起,殿内说话。” 李德明实在不希望自己后院之事,搅动得整个西夏都不安宁。 哪知道群臣根本不听诏令,只是长跪不起。 君臣之间就这么一直僵持着,有仆从不断从后殿摇铃,示意寿宴已经备好,只等群臣进殿落座。 “你们都不饿?”李德明故意呵呵一笑:“难道是要我把好吃好喝的给大伙儿摆到外面去么?” 饭菜酒肉的香气,渐渐弥漫到整个大殿。 群臣依然长跪不起。 “来人,把酒菜摆到他们面前去……”李德明一声令下,正想用这种方式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忽听殿外有人高声大喊起来。 “王上,臣斗胆进谏,王贵妃咩迷氏之子李成遇弱冠之年,曾随西平王南征北战,阻击耶律隆绪老儿,英勇善战,处处身先士卒,臣以为,正是世子的不二人选。” 说话的,正是西夏第一猛将野利玉齐。 话音刚落,跪在一旁的没藏讹庞忽然高声道:“二王子李成遇对辽作战时曾被辽兵俘虏,如果不是西平王舍命相救,早已惨死辽军大营,被俘之人,怎能立为国储?” 野利玉齐的哥哥野利旺荣冷笑道:“成遇被俘,是因为他骁勇冲锋在前。你不问还好,你这一问,我倒想起一事,试问当时是谁故意按兵不动,不去接应,导致成遇孤军深入,中了埋伏?” 没藏讹庞大声道:“怎么?你野利兄弟保护王子不利,反倒来怪罪于我么?我来问你,你们率领左右厢军冒然进击,留下身后大片空地,我若不留下后备力量,怎能挡住萧图玉的背后偷袭?” 野利玉齐怒道:“战场时机稍纵即逝,倘若不是你犹豫不决,当时全力出击,说不定连那辽国狗皇帝也一并拿下了。虽然这一仗成遇被俘,但最终获救,况且成遇身先士卒,奋勇当先,全军将士哪个不看在眼里?” 没藏讹庞一脸不屑:“说破了天,也不能掩盖二王子被俘之事,王子被俘,我国之体面何在?” “你……”野利兄弟圆睁豹眼,睚眦目裂,气得胸口起伏,牛喘不已。 没藏讹庞不再理他们,冲着大殿中的李德明叩首道:“王上,臣推荐讹藏屈怀氏之子,李成嵬。成嵬虽然小两岁,但十四岁时就随西平王西征,大破甘州回鹘夜落纥,一身武艺了得,且深研韬略,熟读诗书,文武兼得,年纪轻轻便随王上建功立业,这才是世子的不二人选。” 他这话一出,群臣又是一阵嗡嗡议论之声,有的支持李成遇,有的支持李成嵬,很快分成了两派。只有张元和嵬名朗宇二人,既不动声色,也不参与讨论。 西夏民风彪悍,说话喜欢吵嚷着说,越是激动争论,越是嗓门洪亮,到后来,竟然有人唱了起来。 党项人喜欢用含有俚语的民间歌谣挖苦讽刺对手。 什么“我辈阿妈娘,银腹金胸知天意,王二子,初出生时便有齿。”…… 什么“你辈阿妈娘假诳语,吾辈阿爹早知晓,王三子十大吉兆皆主集”…… 一时间大殿外吵的吵唱的唱,乱成一团,有的人不服不忿,就要撸胳膊挽袖子动手。李德明连喊两次“住口”,竟然都被群臣的吵嚷声淹没,不由得连连摇头叹息。 真没想到,五十岁大寿,竟是这般尴尬场面。 又过片刻,也不知是谁请来了咩迷氏和讹藏屈怀氏两个王贵妃,以及二子李成遇、三子李成嵬,全都跪倒在大殿外。 再过片刻,有人报:“西平王王妃驾到。” 原来,王妃卫慕双羊得知消息后也赶了过来。 李元昊消失后,母亲卫慕双羊几乎夜夜以泪洗面,到后来双眼几近失明,行动时需要人搀扶。 王妃一到,两个贵妃连忙闪在一旁。 卫慕双羊冷冷道:“怎么?到了这个时候,都想母以子贵么?王上,我听说昊儿有了下落,您已派出重明鸟白泽兽去寻找,不知可有消息?” 王妃毕竟身份尊贵,卫慕一族在党项部落中家大业大,说话自然带有几分重量,她一开口,大殿外渐渐安静下来。 李德明欠身道:“小羊,你怎么来了?来人,看座!昊儿……昊儿目前还没有消息,但我相信,有两头神兽护佑,一定会有喜讯传来。” “哦?这么说,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昊儿的消息了?” 卫慕双羊转过身,冲着大殿外跪倒的群臣朗声道:“各位王公族长,你们是大夏国之重臣,是我大夏国兴衰荣辱之所系。保我大夏国长盛不衰,是你们毕生重任所在。怎的今天聚在这里大呼小叫逼迫西平王?而且专挑西平王五十大寿的日子令他作难,成何体统!是何居心!” 野利旺荣叩首道:“启禀娘娘,世子消失已多年,这些年,派出的密探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几乎走遍西夏、宋、辽等地,奈何始终没有信息。国不可一日无储,臣等正是为了大夏国未来着想,这才冒死进谏西平王,再立新储,延续皇族血脉。” “我看你们立世子是假,各自勾结贵妃母族势力,以此拉拢部落,结党营私才是真。” 说话的,正是王妃的哥哥,当朝国舅卫慕山喜。 野利玉齐怒火中烧:“放屁!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污蔑我的哥哥!” “难道不是么?你野利家族最近与咩迷氏一族走得很近,几次出征都带着二王子,现在又力推他做世子,用心再明显不过。” “哈,我野利家族力推世子,那也是为了大夏国长治久安,不像某些人,世子明明已经没了,却仰仗枕边之利,非要霸占着空位,这才叫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国之体统!” “你……”卫慕山喜被野利玉齐一番话挤兑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卫慕双羊气到语声发颤:“野利玉齐,当着西平王,你说话不要太过放肆。” 其实,在场人大多知道,王妃思念儿子元昊,几乎日夜流泪,与李德明早已不再同床共寝,何来“枕边之利”? “王妃息怒,微臣说话的确不太体面,微臣是个粗人,只知领兵打仗,但即便我这么个粗人,也知道国家没有储君的后患。这件事,的确不能再拖了,既然世子已无法找回,为什么不能考虑另立贤者?” 野利玉齐这话一出口,立刻又有人大声附和起来,没过多久,大殿外混合着吵嚷声,撕扯叫骂声,局面又要失控。 李德明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这些世受王恩的王公族长们为了各自目的,力捧其他王子,互相谩骂撕打,直气得浑身发抖,猛然间心口一阵剧痛,一股热流从肚腹中升腾而起,耳中“嗡”地一声,双眼模糊,嗓子眼发甜。 他拼命用舌头顶住上牙膛,想把这口血咽回,奈何这些年气血渐虚,力不从心,“哇”地一口,鲜血就像是离弦之箭,喷出一丈多远,正喷在卫慕双羊的裙摆上。 “王上,你怎么了王上?”卫慕双羊摸索着上前,将李德明抱在怀里,但这时西平王已经没了意识,鲜血一口一口地喷出,喷溅到王妃的手上,胸前,脖领…… 不管卫慕双羊等人如何呼喊,李德明只是昏迷不醒,呼吸越来越微弱。群臣见西平王吐血昏迷,渐渐停息了争吵,纷纷起身想上前查看。 任凭身边人如何呼唤,李德明全无反应。 一条人影飞身上前,单手搭住李德明的腕脉,沉思不语。 正是李元昊的师父,袁天师之后,袁恕人。 “天师,大王他怎么样了?”卫慕双羊急切问道。 “大王被气血冲了心脉,现下脉象细滑微弱,极其凶险。请王妃恩准贫道在大王心口深处埋针急救,再晚些时候,恐怕就……” “天师有几成把握?” 袁恕人眉头紧锁:“……贫道没有十足把握,只能先保大王性命,今后如何,那就……那就看天意了。” “……保命要紧,就请天师动手施救吧。” 袁恕人快速取出九根长短不一的银针,正要以老九针之法施救,野利玉齐忽然大声道:“西平王身体有恙……来人,勤王救驾……” 这时,广场外围一些副将和军校齐齐掣出兵刃,一哄而前。这些人都是左右厢军的将领和军卒,听到野利玉齐调遣,准备上前勤王。 第二十九章 立储之争 中 众人正要往上涌,忽然有人高声断喝,从大殿一侧闪身而出。 “站住,敕然令牌在此,我看哪个敢上前造次!” 西夏符牌分为五种,西平王持金牌,重臣或亲信将领持银牌,还有铜牌、宿卫牌、马牌等。 手持敕然银牌,已是西平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殊荣。 那人接着一摆手,上百名黑衣黑甲的武士涌出,个个弯弓搭箭对准大殿外群臣。 这些山界禁卫军都是以一当百的特种作战能手,平时只听从李德明和高战恩的调遣。那名老将正是李德明的结拜义弟,翊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高战恩。 此时高战恩也已须发斑白,只是常年带兵打仗,一身功夫全没撂下,关键时刻手持长剑拦住众人,当真是神威凛凛。 他是中原人,自然知道古法针灸的神奇之处。野利兄弟等人自幼长在党项部落,虽然对宋人中医术针灸略有耳闻,但这时正是乘乱立威,辅佐二王子夺位的关键时刻,哪容半点耽搁。 野利旺荣大声道:“西平王原本身体不适,该请巫师前来驱魔消灾,这妖道拿着恁长的针,是想当场刺杀大王么?此事就算王妃答应,我们也不答应,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大殿外众人哄然道:“是啊,不能让那妖道下手……” 野利玉齐道:“来人,还不快去请萨满教格桑大人。” 西夏崇尚巫术,这个时候请巫师到场,谁也说不出什么,大殿上有内侍一溜小跑着去了。 眼前的形势显而易见,野利兄弟早已在后宫内府安插不少内应,此时能够越过王妃、中书令、枢密使等权臣发号施令,势力范围不容小觑。 大殿内外剑拔弩张,气氛已近燃点。 时间不长,萨满巫师格桑伟伟快步走来。 他看了看大殿内外的形势,诡谲一笑。 “王妃在上,请允许我查看西平王伤情。” 卫慕双羊虽然着急,也只能点点头。 格桑伟伟走到近前,双手凌空抚过李德明的面颊,又将手放在胸口,口中念念有词。 袁恕人一脸不屑,嘲讽地笑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这萨满巫师身上一股热浪升腾而起,迅速向外扩散,逼迫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他心中大惊,这明明是极为高明的中原武学内力,且兼有极其深厚的御灵之术。 再细看眼前的这位萨满教巫师,只见他双眼浑浊,满脸皱纹,面色暗青,阴森森好像一个活鬼,但偶尔眼神一瞥,却精光爆射。 此人到底是谁? 他脑中飞快运转,单手拇指和四根手指来回掐算,猛然间全身一震,手上的银针洒落一地。 “是你……” “你”字刚出口,只听“嗤”一声轻响,一道凌厉指风隔空而来,直奔左眼。 这份功力几乎到了“御气如剑”的地步,分明是道家极高明的修为,印象中,百年来只有一人练到这种程度。 袁恕人不及多想,脚尖点地,腾身而起,向后疾退。 但还是慢了一步,左眼外侧被划伤,血立刻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阁下到底是谁?和白云先生是什么关系?” 格桑伟伟看也不看他,只是喃喃有词,继续做法。大约一顿饭的时间,李德明终于止住呕血,睁开双眼,只是面色苍白,眼神涣散,像个垂死的老人。 野利玉齐道:“格桑大人,西平王怎么样了?” “大王忧心国事,心神劳费,刚才他灵魂出窍,去拜见了贺兰山神,寻求解惑之道。” “哦?大王灵魂出窍,去见了贺兰山神?” “不错,此时大王魂魄刚刚回来,需要静养。” 卫慕双羊看了看袁恕人,见他满脸是血,脸上全是惊愕的表情,不解道:“请问格桑大人,你和袁天师这是……” “袁天师想以针灸施救,原本是好意,只是他这方法却会妨碍大王与贺兰山神心意沟通,所以,贺兰山神出手惩戒,将袁天师挡了出去。” 袁恕人踏上一步刚要说话,猛然间瞥到格桑伟伟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正指向自己,未等反应,一道气流已经逼近自己咽喉。 来得好快! 他正要侧身闪避,却发现那道气流停在面前两寸的位置,凝而不发。 他向后一步,气流便逼近一步。 他向左,气流也跟着向左。 对方功力高出自己太多,几乎到了随时可以取自己性命的地步。 众人看过去,发现这位袁天师的道袍竟然在瑟瑟发抖。 格桑伟伟冷冷看着袁恕人:“我说的对么,天师?” 袁恕人额头见汗:“对……贫道、贫道有僭了。” 野利玉齐抢着道:“我说什么来着?这种时候他一个中原的道人,拿个破针以为救得了大王么?敢问格桑大人,大王从贺兰山神那里获得了什么旨意?” 格桑伟伟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关于立谁为世子。” 野利玉齐只等他这句话出口,迫不及待地问:“谁为世子?贺兰山神怎么说?” 格桑伟伟眯着双眼,看向大殿外,眼神从二王子李成遇、三王子李成嵬等人脸上一一扫过,两个王子都盼着他张口说出那个名字,却又怕那个名字不是自己。 “贺兰山神说,世子马上就要现身。”说着,格桑伟伟朝人群身后的方向一指。 众人全都转头望去,除了黑压压人头攒动,就只剩碧空如洗,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正在这时,忽听城墙上的警钟急促地响了起来。 兴州城在设计之初,就在四个城门的门楼上放置了四口巨大的铜钟,一旦有敌人来犯,守城军士就会敲钟示警。 警钟急促,众人全都面上变色,心想今天可真是多事。立储之争导致西平王呕血昏迷险些酿成内乱,这城外怎么又出现来犯之敌? 一名哨探纵马飞奔而来,在大殿外高声奏报:“启禀西平王,城西瞭望塔发现远处尘土飞扬,像是有大队人马奔袭,径直往兴州城而来。” 嵬名朗宇忙问:“来者何人?已到何处?” “目前距离二十余里,还不能分辨来者身份。” “再探再报!” “是。” “报……”工夫不大,又有一名哨探飞驰而来。 “启禀西平王,城西方向来犯者距离城门大约还有十里。” 高战恩倒吸一口凉气:“这才一盏茶的时间,来得好快。” “请高指挥使在大殿坐镇,铁鹞子军何在?这就随我出门迎敌。” 一名黑甲将领拿起号角,三长两短吹过,三千名骑兵立刻从皇城外涌入,这些骑兵黑盔黑甲,一直武装到马腿。 正是李德明时期花费重金打造的铁鹞子重骑兵。 在嵬名朗宇指挥下,一千名骑兵将广场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左右厢军的将领都被收缴了兵器。 事起突然,枢密院暂行军事调度权,控制城中局势。 一千骑铁鹞子镇守皇城内院,两千骑随嵬名朗宇直奔西城门。 西城墙外,已有军士远远放置拒马,瞭望塔上搭起巨型神臂弩,对准远处一团烟尘,嵬名朗宇登上城楼仔细观看,只见漫天黄沙滚滚,根本无法看清来犯之敌,但马蹄声隆隆作响,似乎大地都在震颤。 两千余骑铁鹞子列队出城,一字排开,压住阵脚,城楼上吹响号角,警告敌人禁止前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等烟尘散去,敌人露出真面目。 再近一些,隐约可以听到马匹嘶鸣的声音。 烟尘越来越近,嵬名朗宇大喝一声:“准备放箭!” 一支支乌金铁脊箭对准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烟尘,只等一声令下。 忽然,一阵撕裂晴空的鸣叫声划过,巨大的身影盘旋而来,落在众将士面前,张开双翅尖声啼鸣。 “重明鸟,是大王的重明鸟……” 接着,白泽兽“嘶昂嘶昂”暴吼,冲到重明鸟身旁,不断用双爪拍打地面,似乎是在示意大伙儿放下弓箭。 嵬名朗宇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来犯者到底是谁,到现在都分不清楚,两头神兽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战场中央? 万一误伤了它们怎么办? 他正惊愕,就听烟尘中有人朗声道:“嵬名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好熟悉。 嵬名朗宇高声道:“来者何人?用的什么障眼法?为何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哈哈哈哈,好,我便收了灵术,你看看我是谁!” 话音刚落,漫天沙尘陡然间消散开来,就像是一阵风吹散了沙尘暴,人们的视野顿时一片澄明。 原来是一个人,牵引着大群马匹。 当先那人骑着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那马四蹄雪白,上下翻腾,步履矫健。 在他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骏马,少说也有上万匹,各个鬃毛飘洒,神骏非凡。 马上的人高颧骨,面颊消瘦,一字眉,目光如电。虽然身形并不高大,但神态倨傲,不怒自威。 有眼尖的已经认了出来:“世子……是元昊世子……” 大殿上,人们正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忽然有人飞奔来报:“报……恭喜西平王,贺喜西平王,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野利兄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野利玉齐抢上一步,一把揪住哨探的脖领:“你说的是哪个世子?” “禀将军,是元昊世子。” “李元昊?” 哨探还没回答,就听人丛外围有人道:“野利将军以为是哪个世子?” 第二十九章 立储之争 下 一阵疾风刮过,所有人眼前一花,突然发现野利玉齐身后站着一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将军还认得我么?” 野利玉齐大惊,不知这人是如何出现的,自己竟然丝毫不觉?如果是两军交锋,对方这样悄无声息地逼近,自己哪还有命在? 他本能向前窜出一大步,以为摆脱了对方,刚要回头,却发现那人的一只手仍然搭在自己肩上。 野利玉齐不愧是西夏第一猛将,处变不慌,反手向后去托对方胸腹,另一手猛抓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当真是快如闪电,不容对方闪躲就抓了个牢牢实实。接着拧身错步力贯腰腹,雷霆般大喊一声就要将身后这人高举过顶。 哪知对方竟然纹丝不动,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 野利玉齐连发两次力,憋得满脸通红,那人只是原地站定,笑呵呵看着他。 “怎么?我听说野利将军要另立二弟为世子,看来我回来得有些不是时候。”那人说着,缓缓放开了手。 野利玉齐赶忙回头,不是李元昊是谁! 他张大了嘴巴,满脸的惊恐和错愕,余光中瞥见哥哥野利旺荣已经跪倒,正连连给自己使眼色。 “世、世子在上,请受……请受野利玉齐一拜。世子归来,恭喜西平王、贺喜西平王,贺兰山神保佑我大夏国后继有人!” “这话好像有点言不由衷啊,野利将军。” 说这话时,李元昊忽然一闪,消失了踪影。 野利玉齐揉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还站在自己面前笑呵呵的大活人,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他抬头四顾,又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时候,李元昊竟然就站在李德明身旁。 “爹爹五十大寿,一定是太过高兴,竟然高兴得吐血昏迷,野利将军,你快说给我听听,你们给爹爹说了什么,让他如此难以自抑?” 他一边说,一边笑呵呵地抚着李德明的白发,趴在耳边轻声道:“爹爹,是我,是昊儿回来了。” 有时候,隐藏在微笑背后的愤怒更瘆人。 大殿上几乎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心知若不是刚才大家吵闹不休步步紧逼,西平王也不会被气到吐血。 王妃卫慕双羊听到来人自称“昊儿”,又惊又喜,她摸索着抓住李元昊的手:“昊儿,你是元昊?你真的是元昊?” 李元昊笑道:“娘,我是元昊,我正是你的昊儿啊。” 卫慕双羊再也止不住眼泪,颤巍巍摸着李元昊的双颊,整个人抖成一团:“昊儿,你……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可知道父王和为娘日思夜想盼着你回来……” “娘,孩儿这不是回来了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卫慕双羊连说三个“回来就好”接着脸色一变,厉声道:“世子李元昊如今平安归来,各位还有什么话说!” 忽听一人道:“元昊归来可喜可贺,这是贺兰山神送给西平王五十大寿最好的礼物了。只是这些年咱们兴建兴州城,打吐蕃回鹘,击退辽国入侵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大王子都没能赶上热闹,未免可惜。不然大家一起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岂不美哉?”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贵妃咩迷氏。如今世子忽然归来,成为自己儿子夺嫡的最大障碍,让她心有不甘。 卫慕双羊正要反唇相讥,李元昊一摆手笑道:“贵妃娘娘所言甚是,这些年大家辛辛苦苦打下大夏国的辽阔疆土,我呢?多年不见踪影且不说,一回来就要坐享其成,确实说不过去。” 这时在一旁的讹藏屈怀氏忽然道:“元昊过谦了,既然平安归来,我等当然是欢喜得不得了,只是西平王身体忽然有恙……这今后大夏国不能一日无主,不知大王子有何打算?” 她绝口不提李元昊的世子身份,用意再明显不过:西平王忽然重病不能自理,你又多年不在朝中,一回来就想坐稳世子王位,恐怕难以服众。 两个贵妃带头发难,不少部落首领也都跟着应声附和,不一会儿,人丛中嗡嗡议论声此起彼伏。 “二王妃说得对,李元昊凭空消失这么多年,这些年西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跟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难道不是吗?” “可是,元昊世子之位是西平王钦定,当年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颁布诏令,你我可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啊。” “再怎么说,他前面被那个道士带走,后面又失踪这么多年,西平王南征北战他都没赶上,不好服众吧?” “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听西平王怎么说吧。” “你没看到西平王刚才吐血昏迷,这会儿连话都没法说吗?” “也是,西平王突然病重,朝中上下连个主事的都没有……” 众人窃窃私语,却也一字一字传入卫慕氏和李元昊等人的耳中,人群中有人高声道:“大王子消失这么多年,不知去哪里逍遥快活了,可否将经历给大伙儿分享分享?” 众人回头看去,见一名身高过丈的彪形大汉挤出人群,这人肚大腰圆,两条臂膀比寻常人的大腿还粗,满面虬髯,体毛浓密,两个铜铃一样的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看上去凶悍无比。 有人认得,这人名叫仁多阿豹,是野利玉齐手下的正印先锋官,力大无穷,号称西夏第一力士。 仁多阿豹也是李元昊小时候的玩伴,仁多部落酋长的长子。因为从小身子粗壮,没少欺负李元昊。 “原来是仁多兄弟。”李元昊说着,众人觉得眼前一花,他的人已经不见。忽听有个声音从仁多阿豹的身后传来:“这么多年不见,你长得我都认不出了。” 只是眨眼间,李元昊从西平王身边突然就到了仁多阿豹的身后,二十多丈的距离,一蹴而就。 大殿上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只有一个人笑而不语。 格桑伟伟。 仁多阿豹以为自己眼花,他揉揉眼,转头看到李元昊正笑呵呵站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放在自己后背上。 “我学了点皮毛本领,仁多兄弟要不要试试?” 还没等答话,仁多阿豹铁塔般的身体忽然飞起到半空,接着一阵龙卷风扑了过来,将他卷入风中,朝上飞去。 直飞到几十丈高空,那股风忽然消失不见,仁多阿豹的叫喊声由远及近,庞大的身躯重重摔了下来,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这一摔非成肉泥不可,有的人捂住双眼,不忍再看。 就在毫厘之间,那股风又神奇地出现,猛地蹿了过来,像是张开了一张网,堪堪将人托住。 仁多阿豹悬空停住,鼻尖几乎碰到地面,吓得满脸土色。 “好不好玩?”李元昊笑眯眯蹲下身,盯着仁多阿豹。 脸上堆满笑,眼神却十分犀利。 “你……你学会了什么妖法?” “妖法?哈哈哈哈,这便是宋人所谓的中原武术了。你瞧,小时候我打不过你,但后来跟着师父学了这些本领,现在你可不是我的对手了。” 说着,李元昊站起身:“要不要再试试?” 不等对方回答,李元昊将手一抬,那股劲风再起,将仁多阿豹卷起在半空,接连几个盘旋,复又轻轻放到地面。 如同玩弄一件玩物。 当年袁恕人就是用这种方法,挫败重明鸟和白泽兽,此时见李元昊运用如此纯熟,且功力深厚,不由得喜出望外。 “恭喜世子练成举世无双的风灵诀,此等灵力,便是陈抟老祖复生,恐怕也有所不及。” 他一边说,一边瞥眼瞧着格桑伟伟。 格桑伟伟只是眯着眼,似笑非笑,只做不知。 人们这才知道,李元昊的这一手功夫,叫做“风灵诀”。 他当着在场王公和部落族长显露功力,正是为了展示实力,震慑众人。 中书令张元审时度势,当即跪倒:“世子平安归来,已是西夏之福。又学成绝艺在身,更是可喜可贺,现如今西平王突遭变故,国不可一日无主,就请世子暂代王位,主持大小事务。” 嵬名朗宇也道:“我等追随西平王多年,誓死效忠大夏国。如今西平王有恙,世子归来,正该力主朝堂。不管别人怎样,我嵬名家族第一个支持!” 嵬名朗宇在嵬名家族中地位尊崇,三千铁鹞子重骑兵大多都是家族子弟组成,他这话一出口,身后三千铁鹞子齐声高喊:“支持世子,力主朝堂!” 野利玉齐、没藏讹庞等人站在原地,十分尴尬。 刚才推选新的世子人选就是他们,如今这个场面,可谓进退两难。 就听人群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你们都说世子这些年不在朝中,错过了许多大事。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当年兴州城内灵门大开,窜出两头上古恶兽,杀伤了多少军民百姓,要不是元昊世子舍生忘死缠斗恶兽,你们能活到今天么?” 红衣闪过,一个婀娜的身影款步走来。 李元昊定睛瞧过去,说话的是一名女子,见她身穿红色裘袍,瓜子脸,娥眉弯弯,肤白胜雪,峰腰长腿,玲珑有致,有意无意敞开领口的几枚簪扣,露出若隐若现高耸的酥胸,端的是性感妩媚,妖艳无双。 野利玉齐道:“银珠,你一个女孩子家到这里来干什么?” “哥哥说得哪里话来,今日大娘娘二娘娘三娘娘都来了,我为什么就不能来?”女子娇嗔着,一双眼却魅如丝般不断撩拨李元昊。 她款款走到李元昊面前,俯身作揖,刻意露出胸口深深的乳沟。 “野利银珠见过世子,听闻世子归来,特来一睹风采。” 再抬头时,眼神里全是诱惑。 李元昊将女子全身上下仔细打量着:“你是野利将军的妹妹?” “是哦,银珠从小就听了很多关于世子的故事,一直都想见见世子,听说你这次回来,靠一己之力给大夏国带回上万匹骏马,这等功劳,谁人能比。” 野利银珠的妖媚,勾魂摄魄,说话时身体随着语气轻微扭动,凹凸错落的身材更是牢牢吸引了李元昊的目光。 “银珠妹妹谬赞了,即便如此,还是来晚了一步,父王身体变成这样,我这做儿子的……” “嘘……”野利银珠将一根纤纤玉指翘起,轻轻按在李元昊的嘴唇上:“看到世子哥哥难过,银珠心疼得很呢。但这一切不都是贺兰山神的安排么?今后有世子哥哥在,妹妹心里安稳得很,谁要和世子过意不去,我野利家族绝不答应,对不对啊大哥二哥?” 她说着,一瞥旁边的野利兄弟,狡黠一笑。 野利兄弟当即会意,立刻大声道:“没错,世子归来是贺兰神山的安排,我野利家族世受王恩,定当辅佐世子,共创大夏国辉煌。” 接着,左右厢军的将领和军卒呼啦啦跪倒一片,都道:“辅佐世子,共创辉煌!” 慢慢地,人群中随声附和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成片跪倒,拥戴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