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贵女的斗渣日常》 第一章 今生已误 东华国,四九城里都知道才貌双全的白芙蕖,乃是工部侍郎白大人夫妇的爱女。 雪青色的木窗前,站着一个只穿了单薄寝衣的女子,她披散着头发看向窗外那阴沉沉的天空,面无表情。 此刻院中有几个声音正在窃窃私议: “这能怨得谁呢?咱们公子那么风雅俊秀的人物,像她这种长得也不怎样,又只通针线俗物的女人怎能配得上,被公子休弃就是早晚的事。” “可不是!听说当姑娘时就是个不讨喜的,娘家人连上她亲爹都不喜欢,肯定性子也不好。” “咱们公子真是晦气,那么多的名门贵女,当初怎的没选白家嫡小姐,怎的就与她成了亲。如今就算休了她,也可惜了咱们家公子的名声。” “你小点声,当心给屋里的那个听见了。” “嘁!少爷休书都下了,你还当她是主母啊!” …… 一个气呼呼声陡然响起:“你们好大的胆子!只要我家小姐一日还在,她就还是这院子里的主母!小蹄子们再乱嚼舌头,就叫了外院的小厮来捆了,先打三十板子再说!” 议论声立刻嘎然而止。 女子唇角牵出一丝自嘲的苦笑。自己果然太无用了么?连自家的丫头,说话都比自己有气势。 想想自己这二十二年来,真的是……太失败了啊! 勉强与自己这相貌平平,一个优点也无的大龄庶女成婚几年,实在是难为了那位“风雅俊秀”的王公子了。 昨夜里相公忽然登门,她还未来得及惊喜,便被那位俊秀的公子扔了一纸休书,上面朱笔红字一一列出:不孝敬长辈,不敬夫君,无子,善妒…… 直如此触目惊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国公府高贵的长辈们根本就不待见自己这个媳妇儿,一开始就专门使婢女趾高气扬的来说了,叫自己不要去后院让她们心里添堵,好好儿的自己呆在院里就好; 而所谓的夫君,成婚这几年,除了大婚当日见过一面,直到昨儿来给休书,才算又见到一回。 连洞房也无,何来有子一说? 至于善妒,就更可笑了:后院的那些莺莺燕燕,夫君唯恐自己辣手摧花根本不叫她们过来见面,至今自己连句话也未曾有机会与她们说过,更别提立规矩了。她就想善妒,也没那个机会呢! 自己何错之有?就这么被夫家无情抛弃了。 而为自己赐婚的薛贵人娘娘,她不相信宫里会不知道自己的艰难处境,但那边却也是故作不知不闻不问。既然如此,这位高贵的薛娘娘当初又何必赐婚? 丫头白芍以为屋里人还在休息,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却见自家姑娘是这么副模样,想必方才的一幕她已经尽在眼底,不由得讪讪的笑着说道:”小姐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女子淡淡道:“已经不早了。我昨夜叫你收拾东西,还有派个小厮回府里告知爹爹和夫人,你可有去做?” 白芍瞥着她苍白的脸色,斟酌着用语小心翼翼说道:“奴婢已经都按吩咐做了。就是府里头老爷和夫人那儿,只怕一时转不过弯来,还需要点时间来适应。” 女子冷冷的笑了:“只怕是爹爹破口大骂,夫人在旁又添油加醋一番,最后将派去的人也赶了出去,叫我自生自灭去罢?” 白芍闻言低了头,不敢做声。 一大滴清泪,缓缓从女子眼中滚出。夫家不容她,娘家回不得。 她狠狠地抬手抹去,对白芍说道:“你且听好:自家的府里头,咱们是根本回不去的了。你家小姐如今要让你办一件事:想法子找到王大公子,告诉他:他与我的婚事乃是宫里头的薛娘娘赐下来的。如果他好好将我来时的所有嫁妆还回来,一切便休。” “否则,我就持了这休书告御状去,他和他们全家都别想好过。” 白芍大惊:“小姐!以白身去告御状,咱们东华国的律法规定,先得打五十大板啊!” “那又如何?”女子冷笑道:“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给我过活路吗?” 白芍咬了半响嘴唇,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小姐放心,奴婢这条命都是小姐捡回来的。无沦小姐有何吩咐,奴婢都一定为小姐做到。” 言毕,她一步步退出屋子。 她这一走,女子便从早晨一直等到了下午。 其间,她只静静等着,不觉得腹中饥饿,也未曾喝过一滴水。 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冷寂的小院陡然一阵嘈杂喧闹之声,接着,似有无数脚步声迅速走来。 “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狠狠地跺开的同时,女子的眼角也跟着狠狠跳了跳。 只见门外大步进来了位面容俊秀的华服公子来。这公子带着一身酒气,那脸都气得歪了。才进门,便伸出一根手指直戳到女子额上,用力之大,直戳得她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退后了数步。 接着,那公子才恶声道:“白扶苏,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本少爷?” “就你那点破嫁妆,才值几两?你过府几年从不知孝敬长辈,他们只不过拿了你几两银子而已,你居然倒有脸来责怪了?” 女子已是一天粒米未进,更兼昨夜又失眠,此时不觉一阵头晕目眩。此刻她努力保持着清醒,也冷冷地回瞪着那张曾让自己满怀期待的男子俊脸: “胡说!我娘给我留下了十万两陪嫁,就算给我那继母克扣了一半,那也还有五万两呢!” “这东华国满天下,还没听说过强夺女子嫁妆的男子,无耻之极!” 有这么多?俊秀公子一噎。 他是典型的大家公子哥儿,哪里知道后院这些弯弯绕绕,只听母亲随口说过两句,便以为真的没几个钱。不想这时却被眼前这个令人厌恶的丑女人说了出来。 当着诸多下人和奴婢的面,王大公子顿觉面上无光,他恼羞成怒,酒劲也冲上了头,上前便是一脚,将女子踢得直飞了出去,口中还道:“你这丑陋的贱妇,竟敢胡言乱语羞辱于我!” 他是带酒的男子,这一脚力道着实不轻。 女子柔弱的身躯,如何禁得男子用力脚踢,当即重重撞在了漆成大红色的酸枣木桌子上,额头正好撞在桌角上,她眼前一黑连哼也没哼出来,便无力的软软滑到了地上。 血,温热的血,极迅速从脸上一直流到了地上,浸湿了从波斯国来的华丽地毯。 就在白扶苏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仿佛看见了丫鬟白芍跌跌撞撞的扑进了门,声嘶力竭地喊:“小姐,奴婢来迟了!” 第二章 贵女重生 是年,工部白尚书家已出嫁的庶长女,出嫁六年后因病殁于夫家——辅国公王家的府上。 王家厚葬了白大小姐,其夫王公子扶棺痛哭不已,闻者落泪,纷纷感叹王府高义,叹王公子之情深,奈何这位庶小姐自己没福,实在怪不得别人。 过两月,听说国公府保举白尚书的嫡出小公子出任了吏部的员外郎,端的是年少有为,一时春风得意风头无双。 此后,又听说王家的公子续娶了白大人的嫡次女——精通琴棋书画的京城四美之一,嫡小姐白芙蕖。 王白两家于是继续秦晋之好,白小姐和王公子夫妻恩爱,其乐融融。 孟夏四风,春暖花开,芳草茵茵,正是万物增长的好季节。 房中的大宣炉里,新笼了一把百合香,烟气袅袅;红漆雕栏的镶玉牙床上,有粉黄色纱幔低垂,上面绣了百草图,绣功极其精致。 牙床之上,铺着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般荡漾在身下。镂空的雕花窗桕中,穿过细碎的金色阳光,在奢华温馨的少女闺房中闪烁跳动。 随着一阵轻轻的笑声后,有个绿衣小婢小心地推开房门,将一只插有几枝粉白桃花的汝窑花瓶,放置在名贵木料制成的妆台上。顿时,屋里便多了一缕清甜的桃花香。 床上的锦被绣衾动了动,里面的人突然睁开了乌黑的眼睛。冷汗已经浸湿了她的头发和贴身穿的丝制寝衣。 是梦是幻还是真? 此时,她分明仍然身处自己出嫁前的闺房之中,而手持花瓶的婢女白芍,身量面容明显还是一团孩气。 床上的动静惊动了小婢,她放下花瓶,喜滋滋地扑了过来:“姑娘你醒了?您瞧这碧桃花开得多好,奴婢特地给您折了最好的几枝来插了花瓶子呢!” 床上的人一眼不眨她盯着她,把小丫头盯得心里有点发毛:“姑娘,您可有哪里不舒服,需要奴婢去回禀夫人么?” “白芍,你口中的夫人是我的亲娘么?”床上人试探地开了口,那娇嫩的童音却把自家吓了一跳。她登时脸色大变,等不及婢女回答便忽地掀起被子跳下了床。 身后,小婢女脆脆的声音追来:“您睡糊涂了不成,夫人当然是您亲娘啦?哎哟天啦,您还没穿鞋子呐,光脚会受凉的!” 她却早已赤着脚跑到妆台前,急急的对镜观望。这一看,她却不禁“啊”地惊叫了声,脸色苍白的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被身后绣墩绊倒—— 只见那磨得铮亮的铜镜里,分明是个只有十岁左右稚龄的女童面容! 她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身体,面无表情地颓然在绣墩上坐下,继而,她又怀疑的伸出颤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头部,拿到眼前看看:洁净柔嫩毫无血污,白皙柔软的手指,与梦中自家一双粗糙生满薄茧的手大相径庭。 她兀自不敢相信,问道:“白芍,如今可是东华国元庆帝在位了?” 小婢闻言便笑了:”您真糊涂了?咱们东华国如今是女帝離歌啊,哪来的什么元庆帝呢!” 女帝離歌! 那也就是说,眼下还是女帝在位,而自己,也是实打实的十岁年龄。 但梦中的一切仍历历在目,如此真实! 就仿佛,是刚刚才发生过的…… 在梦中,女帝離歌三年之后便会驾崩,因帝无子,遂由其侄子元庆郡王继位,改年号为元庆。 而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在元庆年初,自己的及笄礼前突然病逝。事发突然,多年后她细细想来极为蹊跷,而自己当时竟然愚蠢的从未想过去问下母亲病逝原因。 母亲病逝不满半年,爹爹工部侍郎白云起大人,以无人照料府中事务及子嗣,影响自己公事为由,迫不及待的将府外一个叫海棠的女子接进府做了二夫人。 海棠进府即带了个美丽精致的十岁女童白芙蕖和一个俊秀的小厮儿白芨,说是爹爹流落在外的儿女。二夫人海棠进府当年便被爹爹扶了正,从此成了府的掌家夫人。 这位海棠夫人与母亲的木讷、不善言谈刚好相反,端的是能说会道,长袖善舞,时间不长便在长安的贵妇圈子中打开了局面。 海夫人极聪明有手段,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由,令自己专心只做女红,虽然也读过一本《历代贤女传》,也只为约摸识得些字便罢了。 就这么个蹩脚的理由,自己当年竟然深信不疑,依言而行。而海棠夫人此举更是深得白侍郎的赞赏,甚至也一度令白家族人极为称道。 但后来轮到海棠夫人自己的女儿,她却以给儿子准备教习先生做由头,重金请了长安的名师来教授授业,又请来了名家专门来府教女儿白芙蕖琴棋书画,后来白芙蕖更学得能诗善赋,音律绘画乃至歌舞,无一不通,成了长安出了名的才女加美女,慕名求娶的贵族子弟无数。 可每次当着自己的面时,这位海棠夫人便开始长吁短叹,说芙蕖非要去学那些没用的,不听话不懂事气得自己没办法;又极口夸赞白扶苏,说什么只有她这样的,以后才是所有人都会赞美的好姑娘呢! 海夫人从不带自己出门参与交际,也不与人提起,却时常带着白芙蕖出门。长安贵妇圈皆知白侍郎大人有个貌美又多才多艺的嫡女白芙蕖,却无人知道真正的嫡女是她白扶苏,以至于长到快二十岁,连半个提亲的人也无,令她极为自卑。 海棠夫人唯一没想到的是,宫里头居然忽然下了道旨意,给自己这默默无闻的女儿扶苏赐了婚,赐的还是灸手可热的辅国公府上的大公子——出了名儿的长安三公子中的老二:王行之。 这下子,亲女儿白芙蕖可不干了:要知道,她最心仪的正是那位王大公子啊!于是白家的掌上明珠又哭又闹,还绝食了一天,可把白侍郎夫妇急坏了! 要说别的事儿也罢了,可这宫里头下的旨意,侍郎大人也没辙。总不能舍了老脸去跟当今皇帝陛下说:请您把旨意换成我二女儿吧,臣的大女儿她差劲地很,我觉得您这旨意下得不行。 依照当今的脾气,那估计侍郎大人当场就得丢官,回老家种地去啦! 不得不说,白侍郎大人对于涉及到自己官场利益时,还是比较理智的。 眼看宝贝女儿花容憔悴的伤心样子,海棠夫人暗恨不已,便在外面经常有意无意对众人说:自己这长女,看着老实却不老实,私底下的手腕不知道多厉害,一个深闺女子,看上了人家的公子急着嫁人了,因她母家亲戚有几分势力,便勾了她母家的亲戚求着上头来赐婚。 这话说得一传十十传百,其他贵妇们都听闻了,均极为不喜。要知道身为贵女第一条,就是要安分守礼!发花痴思春不说,还这么大胆有心计……这种儿媳妇,谁家敢娶! 这话当然也传到了拂辅国公府里头,府中的长辈当即召来王大公子教训一番,对这未过门便如此为人议论纷纷的儿媳妇厌恶之极。 可是这些,处在深闺中的白扶苏当时并不知晓,还喜滋滋的做着新娘子的美梦,直到成亲后很长时间才从下人口中无意听到的。 临出嫁之前,海棠夫人又将白扶苏母亲留下的嫁妆克扣了一半,美其名曰给她弟妹留些念想也添些友爱的美名。这么一克扣,她的嫁妆便大半进了继母的腰包。 而白扶苏当时,居然还傻傻的十分感谢继母所做的一切,不仅对其言听计从,甚至自觉的将嫁妆双手奉上。 呵呵……如今想起来,自己真是愚蠢至极!不但懦弱无知,还认仇为亲,自毁前程。至于后来在王家落了那般下场,简直可以说死的不亏! 白扶苏双目炯炯:居然重生了么? 莫非是老天有眼,也看不下去自己那窝窝囊囊的一生! 白芍看着自家小姐变幻不定的脸色,轻轻叫了声“姑娘?” 这一声呼唤,才把白扶苏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定了定神,对小丫头道:“给我梳妆,我要去见母亲!” 白扶苏身着件月白色双绣缎裳,下着一条累珠叠纱粉霞茜裙,又让白芍给她梳了个垂鬟分肖髻,白芍看了看犹嫌不足,向首饰盒中取了只累丝金簪。扶苏实在受不了绿柳把她往奢华富贵上打扮的劲头,干脆叫她换了支素白玉钗插上。 白芍一边不情愿的照做,一边撅了嘴:“也太素气了,好歹戴支珠钗也成啊,您是大小姐呢!夫人见了,又该说奴婢伺候的不上心了。” 白扶苏却淡淡一笑:“衣饰再华丽,你家姑娘不还是般模样。放心,夫人若怪,还有我呢。”重生之后,她对这些身外之物看得越发淡了。 白府地方并不非常大,但布置得却极为巧妙雅致,乃是五进院落带前后两个花园。 花园里既有长亭凉亭,又有小桥流水。各院除正房绣楼外,又都有各自的小厨房和围院,以方便各院的主子使用。其中白扶苏住的扶苏苑,里面种植有各种花果树等,每年花开之时十分好看。 第三章 亲近母亲 白侍郎及夫人则住在后院雅轩,雅轩内中种植有绿竹疏桐,极为清雅怡人,正符合侍郎夫人兰慕雅的清雅气质,和她与世无争的淡泊心性。 白扶苏刚来到雅轩外,早有数名婢女同奶嬷嬷迎了出来,规规矩矩请嫡小姐进去,并不因小姐年幼而有丝毫怠慢。她进了房中,迎面闻见一股熟悉的檀香,与梦中的海棠夫人那满屋甜腻的香截然相反。 兰慕雅今年刚刚三十岁,正是妇人最美好的年纪。但不知怎地,她眉目间却总仿佛有一团化不开的乌云。她出身已经没落的忠勇侯府,乃是家中的幺女,上面还有个大哥和三个姐姐。 忠勇侯早年战死沙场,当时还年青的侯夫人杨氏从此郁郁成疾,所有家务都无心再管,等到长子娶亲后便都交给了大奶奶。兰慕雅身为忠勇侯府最小的女儿,出嫁时的陪嫁极为丰厚。 白大人彼时还是白知县,对这门亲事可谓十分满意: 一位出身世家身份显贵,家中富足但又并不很显赫的世家女子,如果再加上知书达礼,进退有度,几乎可是说是完美无缺。 只除了一点——这位兰小姐长相平平,性格冷淡木讷,作为妻子未免无趣。 而白扶苏长相肖母。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细长眼睛和小麦色皮肤,肤色打小儿养却怎么都养不白。这般的肤色,作为一名贵女实在有失身份。 扶苏的亮点,就是继承白大人的高鼻粱了。这般五官平平的相貌,纵使世间最会奉承的嘴,也没法违心的说出这么一句:真是美人啊! 白扶苏看见母亲在饮参茶,先上前行了一礼,便亲热地来到身边对她叫了声:“母亲!” 兰慕雅近来自觉精神倦怠,动辙无力,遂添了每日饭后一杯参茶的习惯。她放下杯子,有些意外地看向女儿:“扶苏,今天过来有事么?” 白扶苏看见母亲熟悉的脸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十分感慨:想起自己以前因为母亲对自己冷淡,自己就对母亲也一贯冷淡疏离,不由心中十分愧疚,决定好好弥补过来。 她于是干脆坐过去抱了母亲胳膊:“母亲,没事就不能来看您了么?女儿今日可甚是想念母亲呢!”说着,想起梦中所经历的事情,不由地声音带了哽咽,眼中也泛起泪花。 兰慕雅不料这从不与自己亲近的女儿,今日突然如此形状,虽然心中有点诧异,毕竟母女天性,也随即伸手过来,如同儿时一般揽住她轻轻拍着。 旁边奶嬷嬷方氏看了,也欣慰无限地拭着眼角,暗叹:小小姐如今终于长大懂事了,只盼小姐也能早日打开心结才好! 只过了片刻,兰慕雅便觉得有些乏了,让奶嬷嬷送小姐回去。等方嬷嬷回转房中后便对她说道:“小姐,老奴观小小姐,今儿看着真的是说长大便长大了呢!您做白家的夫人也这么些年了,有些事,老奴劝您还是看开了罢。” 兰慕雅淡淡一笑道:“看不开又如何?当年的那个人……如今必定也有家有室了,怕是早忘了我是哪个。至于这个侍郎夫人,” 她轻轻叹口气:“做得又有什么意思?嬷嬷,我让你打听他外面的那个女人,你可打听了?” 奶嬷嬷忙道:“老奴打听了,那女人叫做海棠,是个从南边花楼里出来的瘦马,长得就是一副下贱狐媚相,不知白大人怎会看得上这般下贱之人,还偷偷将她置成了外宅,这般行事,却将夫人您置之何地呢?” 她愤愤的出主意:“要不咱们回府去说道说道?只要大爷肯出面,派了人一顿将那骚狐狸打得稀烂,看咱们家里的那位白大人还要不要了!” 谁知兰慕雅却摇了摇头:“不必了。” 方嬷嬷最见不得自家夫人这什么都不争的性子,当即急了:“为什么,那您让老奴去打听是为何?” 兰慕雅说道:“我只是不喜欢被蒙蔽而已。争夺来的,终非我的。我亦无心于他,他亦无心于我,如此岂不是倒也公平的很?” 方嬷嬷急道:“小姐哎,那是您的男人啊!他瞒着您在外头有了相好,还偷生了孩子,这样过份,您就真不管不问吗?” 但兰慕雅却已经起身了:”我要去外面走走,嬷嬷你不必再说了,跟我来随便走走罢。” 方嬷嬷气愤难平,忽然眼珠一转道:“小姐,您不在乎,那小小姐呢?您莫非连她也不顾了么?” 兰慕雅闻言,身形立时一顿:“你说扶苏?” 方嬷嬷见有门儿,急忙说道:“可不是吗!那狐媚子就是想进府跟您和小小姐争夺的,否则她偷生什么孩子?没名没分的还不如给哪个大户人家做妾室去呢。” “花楼子里出来的货色,心眼子少说也有一万个,小小姐还这么小,您再要是不管,以后小小姐怕是要吃尽这女人的亏呢!” 不得不说,方嬷嬷看得太透彻了。 兰慕雅沉吟了,她开始思索。 她本心仪他人,奈何自己的亲事却不由自主,嫁与白云起实非己愿,而且连带得对扶苏这个与他生下的女儿也不想多亲近。 但毕竟骨肉至亲,母女到底还是连着心。她自己对什么都无所谓,但既然涉及到了唯一的女儿,她便不得不去考虑一些原本很不屑的事情。 方嬷嬷希冀地望着她的脸,只见她想了一会儿,终于认真地点头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方嬷嬷一拍大腿:“小姐哎,您终于想通了!” “恩。”兰慕雅道:“嬷嬷,你派人回去先说一声,然后去库房里收拾些礼物出来,咱们明日便回忠勇侯府一趟罢。” 方嬷嬷立即大声答应:“哎,我的小姐!”随即喜滋滋的一路小跑出去了。 当白云起收到消息,带了小厮心急火燎地赶到海棠母子的宅子时,已是迟了一步。 只见院门大开,里面所有一切摆设,名贵器皿都被砸了个稀碎。海棠抱了儿子扯着女儿,躲在屋门后瑟瑟发抖,此刻一见到他来顿时大放悲声:“老爷!海棠差点儿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第四章 侯爷出手了 瞧她那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还有一拖三折的颤腔,即便是哭也美得这样令人心疼,白大人哪能见得心上人这般模样,慌忙上前搅美人入怀,安慰连连。 海棠又指着一旁哭泣的女儿道:“可怜咱们的女儿和儿子,也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他们还是孩子,这么小又有什么错呢?” 花容月貌的私生大女儿白芙蕖,反倒是长得最像白侍郎的。白云起大人年轻时便是美男子,如今虽已年过四十,仍然风度不减当年,仪表堂堂。 白芙蕖双眼含泪,委屈万分地说道:“爹爹,女儿好害怕!”小儿子白芨年龄尚幼,一旁大哭着。 白侍郎简直心疼坏了,咆哮道:“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动我的家人?!” 身后的小厮赶紧上前一步低声回禀:“老爷,打听过了,是忠勇侯府的侯爷手下,带领他们府卫动的手。” 一听是这位大舅哥,白侍郎立马矮了半截。 忠勇侯府的侯爷白大少,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他高了兴的时候,随便谁说他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炸了毛的时候,那是翻脸不认人,管你是什么长辈祖亲,说动手就真能动手。 圣上怜老侯爷两代都为国捐躯,对他极为优待。基本上属于只要不是放火烧皇宫,不杀皇亲,就随便他折腾的态度。 有次与一位藩王的世子争花魁,竟直接让人动手揍了小世子,腿都打断了一条。藩王勃然大怒,本待立刻带人打上门去,但寻思了一番他家府卫的武力值后,随即当机立断跑去御前告了一状。 兰侯爷听见圣上传唤,立马笑眯眯赶来,当了皇上面赌咒发誓,说不知打得人是小世子,又态度极好的向藩王诚恳的道了谦。皇帝便也借坡下驴,给两位爱卿当了和事佬,藩王虽仍然憋气不已,却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可哪想到刚出皇宫大门,兰大少便原形毕露,手指藩王傲然骂道:“看好你家的小犬,下次再让小爷逮到,照打!”说完便带了随从扬长离去。 此举可把那位身份尊贵的王爷气得要吐血,但寻思那厮武力值比较高,打又打不过,只得回头跑去向皇兄哭诉兰家老大欺人太甚。 皇上安慰完了人,回头又召了兰大少来要责罚,兰仲卿起先恭恭敬敬的听,听完了跟圣上说道:“皇上您圣明,小的父亲当年出征北夷,若非他平西王违抗圣命迟迟不发兵援救,小的父亲也不至于便英年捐躯身亡。如今小的只打断他儿子一条腿,算来已是亏了。” 皇上听了无言以对,还得抚慰一番,最后反倒又赏赐了若干财物令其好好回府了。 此次交锋过后,兰大少一战成名。 之前因兰慕雅采取的不追究不在乎的随意态度,白大人私纳美人及私生儿女的事,忠勇侯府竟无人得知。 侍郎夫人长得太差强人意,又这般冷淡无趣,白大人若非碍着忠勇侯府那个煞星,早就纳美妾无数了。如今就是置个外宅,想来又有什么紧要?她兰慕雅生不出儿子,莫非白大老爷便活该绝后么? 所以侍郎大人此举一向是心安理得很。 但这话,对兰大少能说出口么? 谁能保他那个大舅哥听了,不会一时二愣子上头,将自己也打断一条腿? 他奶奶的,这回的事,是哪个该死的兔崽子跟兰大少漏了风呢? 海棠瞥着唐尚书的脸色,怯怯的道:“老爷,可是夫人不喜海棠,嫌我们母子们太碍眼?海棠可以去跟夫人解释,我们母子们是真的不要名份的,也不要进尚书府,只要老爷见天儿的能来看看我们…” 她没说完,便哽咽不成声了,女儿和儿子也又哭了起来。 海棠的话却提醒了白侍郎:可不是吗!除了后院兰慕雅这丑婆娘,谁比她更方便去跟兰大少告状?再听着美娇娘委屈求全的话语,看着这母子们的可怜相,白侍郎的怒火直冲上了脑门:“都是兰慕雅这个贱妇!” 海棠见到成功挑起了他的怒火,心中暗自得意,脸上却装作惶恐不已:“老爷可使不得!夫人必定也是有苦衷的,老爷何不先问清楚了,否则若是回头发现错怪了夫人,又当如何?” 白侍郎恨恨道:“你不知。她哪里有什么苦衷,分明是不想让老爷好过罢了。这贱人,看我哪天不休了她!” 海棠听了不由心下冷笑:您一听大舅哥的名字就吓成这样,还说要休人家的亲妹子,装呗!看你倒是长了几个胆子? 不过她脸上却极为配合,惊慌万分的哀求老爷看在多年夫妻情份上,千万不要跟夫人置气才好,否则海棠就罪过大了云云。 她越是如此说,白云起就越是怜惜她,也更添了几分对自家夫人的怒火。他百般抚慰了美人母子,再命令手下加倍给这里添置一批贵重物件,之后才依依不舍的回府了。 且说雅轩中,兰慕雅正跟方嬷嬷商议府中下个月的月例赏赐,就听到有一阵男子脚步声快速过来,门口有婢女慌忙前去迎候打帘,却一声惊叫,竟是被人抬脚便踹到了一边。 兰慕雅心思透亮,忙对方嬷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早看见唐尚书一脸怒意大步进屋,她款款起身道:“老爷来了。想是这院里的小婢女没眼色,惹了老爷生气?” 白云起一看到她五官平平的脸,便不由得厌烦的转过头去,冷哼一声坐下了。 兰慕雅亲手倒了茶给他端过来,白大人下意识地揭起茶杯盖儿在杯沿轻轻刮了刮,又放下了。他斜起眼扫视着夫人,发难道:”兰慕雅,素日倒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竟有这本事,借了别人的手去欺负孤弱幼小!” 兰慕雅也坐下来,淡淡说道:“老爷说的,我却是不懂。请问我借了谁的手?又是欺负了哪一位孤弱幼小?” 白侍郎见状怒道:“这么说你承认了?哼,枉费海棠她还给你求情,说是叫我别冤枉你。贱妇!” 帘子后的方嬷嬷浑身一震,没想到白老爷竟对小姐口吐如此恶言,当即又气又恨,深为小姐抱屈。 兰慕雅却平静地很:“哦。您的那位心上人海棠,带着和别人的夫君生得儿女住在外面,果然是孤、弱、幼、小之极。但既然老爷喜欢,又为何骂她贱妇呢?” 白侍郎被她讽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恨恨道:“谁说海棠是贱妇了!” 兰慕雅喝了口参茶,一副了然模样道:“却是我听岔了,以为老爷是说她出身太低贱呢。也是,都置成外室了,她就是以前再低贱,想必老爷也是不在乎了。” 白侍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我是在说你!表面装着不在乎,又做什么跑去让兰仲卿出头,报复海棠她们?!” 方嬷嬷听着,心都揪了起来,只听兰慕雅却“哦”了一声道:“这样啊。只因大哥前儿听到一个可靠消息,说是言官准备参您一本品行不端、私养外宅,想必大哥恼了,故才有此举动?待我明儿去问问,叫大哥不要管这事儿了罢。” 一说到言官参自己,白云起立时紧张起来:“慕雅,此言当真?大哥这是何处得来的消息?” 兰慕雅讥讽的扫了他一眼:“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会懂你们男人朝堂上的事,你问我则甚?” 白云起陪笑道:“却是为夫糊涂了!慕雅啊,你那天不是说,庄子里送来的节礼,有样什么东西是岳母喜欢的?明日即是休沐,为夫陪你回去看看岳母大人,还有大哥他们如何?” 兰慕雅满面冷意,敷衍的笑道:”多谢老爷体谅,夫君有命,妾身自是该当从命。” 白大人凡是涉及到自家宦场利益时,脑瓜子一向是精明无比。只见他已经转怒为喜,瞬间满脸都是笑意,执了夫人手,轻声细语的问她近日身体可有好转,又说起夫人的首饰旧了,听说祥福楼新出了批首饰款式,改日带夫人亲自去挑选几样…… 端的是好个温柔体贴的好夫君! 雅轩里和府外发生的事,丫头白芍早打听得一清二楚,正来向小姐汇报。白扶苏眯着细长的眼睛,坐在院里桃花树下的藤椅中,一边拈着精致的点心往嘴里送,一边饶有兴致的仔细听着。听到海棠家里被砸一节,扶苏口中“啧啧”两声,似无限惋惜。 白芍奇道:“小姐,那种贱蹄子,您可怜她?”这丫头是李嬷嬷调教出来的,说话办事颇有李式风范。 白扶苏淡然一笑:“我是可惜大舅舅这次出手得差了。”她放下点心,白芍忙拿过干净的毛巾给她擦手,问道:“小姐,难道给她个厉害瞧瞧倒也不该啊?” 白扶苏背负双手,看着满树的碧桃花道:”大舅舅到底是男人,外头事务是极为精透老练的,却只在内宅事上有些不通——依我,要么干脆杀掉,要么绑了卖与外地人贩子远远弄走,这才叫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光砸一顿当得甚么,对付那女人不比对付外面男人,她可是不要廉耻的。若是我,不动手则已,动手了就要动个彻底!” 第五章 翻云覆雨 白芍看着她小姐与年龄不符的世故表情,以及口中的冷酷言论,一时之间竟有种错觉,仿佛眼前的人不是才十岁的小姐白扶苏,而隐隐的有府里从前那位老祖宗的架势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喃喃道:“那样做的话,是不是也有点狠了些啊?” 白扶苏冷笑:“狠?吃人不吐骨头的牙口,杀人不见血的刀,那才叫狠呐。白芍,你还是经历得太少了。” 她沉吟了下说道:“大舅舅此次,只怕反倒是帮了那女人。要破掉这个局,恐怕我也得费一番手脚了。” 工部的侍郎白大人,这几日似乎心情有些不太好,公务时动辄便拧了眉头训斥手下,有次甚至连右待郎长孙大人也碰了个钉子,被白大人批了个计数不祥,驳回重计。 长孙大人平素也是前拥后喝的人物,此次得了个没脸,老脸当时就涨得通红,次日便告假不来了。 白云起自己也觉失态,有心缓和关系,又放不下面子,遂托了手下员外郎李大人代为探望。 工部员外郎李飞大人,年轻有为,乃是东华国有名的状元郎,当今曾经金口玉言:“文采第一”,一时风头无双,成为长安城中无数闺中少女的怀春对象。 李飞大人年方双十,面容俊美无比风度潇洒,至今尚未娶妻。 却为何无人提亲?这其中便大有缘敌:据说当今圣上的御妹娇兰公主,有意招李飞大人为驸马。此说甚至得到了圣上长姊大长公主的默认,传遍了贵妇圈,令长安贵女心碎一片。 员外郎李飞大人受了上司托付,便于休沐这天提了福兴楼新出的上等糕点,来到了右侍郎长孙大人府上探望。 长孙垢正在后院与老妻下棋解闷,听得小厮禀报,当即哼了一声。夫人刘氏乃是前朝越国公的孙女,虽家里乃是旧臣,也算出身高贵了。她察颜观色道:“你这可是老背晦了。白云起做事过份,人家李郎君又没得罪你,你这却是做甚?” 长孙垢忿忿道:”想老夫自主事做起,四十年勤勤恳恳方做到如今地位。李飞这油头小子,不过一篇文章入了圣上青眼,又长得俊些,便就做了员外郎,岂非不公之极?” 夫人劝道:“这个是各人缘法,也是他李飞的福份,羡慕不来的。论起老爷你,如今做到了工部右侍郎,多少底下人眼红!圣上不也赞过老爷‘勤勉有加’么?人要惜福才是。” 长孙垢听了夫人一番解劝,总算胸中顺下气来,捋须交待小厮道:“请他进来前厅,说老爷就过来罢。” 长孙大人来到前厅,早见厅上坐着一人,青衣便帽,年轻俊秀,面如好女,正是风度翩翩的员外郎李飞大人。 见他进来,李飞放下茶杯起身笑道:“长孙大人府上的茶,总觉比别人家的多些醇厚滋味。若非怕您嫌烦,下官必定要常来讨茶吃。” 他虽然是员外郎,却被御赐了从三品穿戴,不在长孙垢之下了,但此刻偏自称下官,言语谦逊有礼,令人如沐春风,舒服之极。 长孙垢听得心中熨贴,捋须笑道:“李大人客气,舍下的盐笋胡桃松子泡茶,乃是近来小儿新寻的个儿茶师傅,试了都说好,便留下了。更大人既吃着还行,尽管常来吃茶不妨。” 李飞顺势大赞一通令郎好孝心,说得长孙垢心中得意不已,脸上也现了红光。 李飞见状,转而提起长孙垢素日的功绩,将其大大吹捧了一番,又叹息近日因长孙大人不在,自家办事时如何不便云云。长孙垢听了,脸色傲然中隐含愠色,闭口不言。 李飞又笑道:“白大人已批了下官几次办事不力矣,总说若是长孙大人在便如何如何。我的长孙大人哎,下官此次是专程来请您回去的,还请看在同僚份上,给下官点薄面如何?” 他更不提起白侍郎所托分毫。 长孙垢听了沉吟片刻,说道:“李大人如此诚恳相邀,长孙垢只得从命。只有一件:这是看在李大人的同僚份上,却与其他人无干。” 李飞心满意足,打着哈哈起身告辞。出得府中,李飞的贴身长随叫做长风的,问自家大人道:“老爷,您何必贴这个面子,直接说出是白大人托付的不就得了?” 李飞笑道:“你懂个甚么。我要的就是他长孙承我的情,至于他跟白侍郎如何,却与我何干!” 长风恍然大悟:“老爷这是一石二鸟,又得好,又得巧,叫他两个自去争斗,您就是那后面的渔翁!小人说的对不?” 李飞一笑,忽然沉下脸来道:“你说的太多了!回去后向管家自去领罚罢!”说着一甩袖子上了轿。长风苦着脸答应着,随轿离去。 白云起自从那日跟夫人回了趟娘家,便被大舅哥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什么市井下流之语都骂出来了。 亏得他兰仲卿还是侯爷身份,直如此荤素不忌,骂得侍郎大人脸红脖子粗,还得陪了笑听着,那个憋屈劲儿就别提了。幸亏兰慕雅早随了其他人出去,不然他更下不来台矣。 好容易等兰大少骂完,白侍郎再三赔罪自责,又小心地提起言官上奏之事来。白仲卿牛眼一瞪:“上奏?那很好啊!人家的职责所在嘛!就是上奏了你又当如何?” 白云起满面是笑:“外气了不是。我与慕雅如何,都是自家内务家事,如今若是被人借机生事,让今上责罚于我,岂不连带的慕雅面上也不好看了?” 兰仲卿鼻中哼出一声:“面子,值得几两银钱?若要本侯爷出面摆平倒也不难,只是你也须拿出诚意来,不要那等小家子气,知道么?” 白云起心领神会:“是、是!只不知得多少诚意是?”兰仲卿便伸出两个指头来。唐尚书唬了一跳,试探问道:“是两百?是两千?” 兰大少仰天大笑:”老子走的是圣上身边大总管的门路,才把那道奏折压了下来。你也知道咱们皇上,那年被个外族来的女人逼得好不为难,后来便时常把为官须人品端正挂在嘴边。你旁边又有李飞那狼崽子和长孙垢在虎视耽耽,这当口,若是闹出个立身不正,那可不是两千两银子的问题了!” 白云起听得冷汗直冒,连连点头称是。兰仲卿又循循善诱道:“早些处理了内宅之事,莫要让女人影响了仕途啊。” 白云起头点如啄米,心中深以为然。谁说人家兰大少狂放不靠谱的?瞧人家这话说得多明白?没毛病! 两千两纹银交到兰仲卿手中,转眼便又到了兰慕雅的私库里。 她本来是拒收的,但方嬷嬷一说给小小姐留下当添妆,她便收下了。女儿已是十岁,又这般贴心懂事,也该是给她准备嫁妆了。 一般大户人家,都是提前三五年便已经准备好了的,因为银钱虽然易凑,可许多稀罕物儿却得慢慢搜集。 似自家二品官员府的嫡女,本该一出生就开始准备的,都是自己心中一直郁结难平,耽误了女儿的事情。 这般一想,兰慕雅更加愧疚,命奶娘开了私库,拿出银子广搜珍宝,以充备嫁妆。方嬷嬷闻听,又是欣慰又是激动,当下指使着小头子们团团转,自家也忙了个脚不沾地。 而这时大家都忽视了一个人:那就是府外的海棠。 当小厮顺儿偷偷跟自家老爷回禀了海棠托付的话后,当即被侍郎大人训了一顿,差点挨了板子。 顺儿本是受了人家一根金头银簪子的,拿了好处,便仗着胆子多说了一句:“小的本是不敢来说的,实在是看海棠夫人哭得可怜,还求老爷饶恕小人则个!” 白侍郎听了,便想起海棠那张芙蓉面来,皮肤嫩得能掐出水,身材前凸后翘得好不引人遐想。白大人心中痒痒,又顾及自家威严,咳嗽一声:“既是这般,待老爷改日去看看也罢。” 当晚就便衣小帽出现在了海棠门前。 一番温存后,白云起向美人儿道出自己的苦衷,说了近日没来的缘由。海棠听了却眼睛一转:“老爷,其实这倒是个好事呢!” 白云起郁闷道:“虽是事情暂时是了结了,却总有人盯着这边,有甚么好来?” 海棠笑着手一拍:“您干脆跟夫人挑明,纳了我进府不就得了?当今圣上还三宫六院呢,也没禁止官员纳二房呐。既是外室身份不方便,您把这外室变成内室了,谁还能说出甚么来?” 白侍郎仍在犹豫:“只是夫人的兄长……能同意么?” 海棠听了几乎气笑:纳妾须得大舅哥同意,您可真有脸说呢。堂堂工部侍郎官当到您这个份上,还不如干脆去撞墙了吧! 使劲压下讽刺的表情,她笑了笑道:“这个您且放心罢。奴家既敢提出来,必有法子让那位兰侯爷无话可说!” 海棠不愧是欢场女子出身。她不知想了什么门路,竟有本事将一封私信径直送到了忠勇侯府的侯爷兰仲卿的书房之中。 第六章 李掌柜 谁也不知道那信上说了甚么,竟使得兰仲卿同意了屈尊见她一面。于是海棠做了小厮打扮,与兰侯爷在福顺楼见了一面,很快白大人便得了准信儿:兰仲卿那厮居然同意他纳妾了! 天上掉下来了个金元宝,白大人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当下赶到后院通知夫人:准备纳妾事谊罢,老夫要纳海棠过府了! 兰慕雅不动声色地答应了,却把方嬷嬷气得脸都歪了。前头白大人刚走,后头奶嬷嬷便急忙跑了过来:“小姐哎,您怎么就答应了?那妖精若是进来了,还有个不兴风作浪的?您这面团子一样的人,那以后日子还能好过?” 兰慕雅苦笑了声:“嬷嬷,这事原是咱们做得差了。如今老爷说若要保得府里无事,必须解决了外室的事情。” 方嬷嬷怒气冲冲道:“咱们仍旧只告诉大爷去,大爷必能为您做主!” “嬷嬷,”兰慕雅用沉静的眼睛看着她道:“你还不明白?这其实就是我大哥的意思啊。此事已成定局,你也不必再提了。” 方嬷嬷又是迷惑又是惊讶:“不会罢?大爷居然能同意?” 兰慕雅摇头:“男子们考虑事情,原与咱们女子大不相同。大哥自己也有数名姬妾,他对于纳妾一事其实并不反感。他认为将妾室置于我的管治之下,已经是对我的极大尊重了。” 方嬷嬷喃喃道:“可是、可是小姐,您是大爷的亲妹妹啊!” 兰慕雅伤感的笑:“嬷嬷你错了。大哥他首先是男子,是忠勇侯府的侯爷。” 白扶苏一边听着白芍义愤填膺的汇报,一边让丫头给换衣裳。白芍说完了,见自家小姐不置一词,奇怪地问:“小姐,您不生气么?” 白扶苏笑了:“娘都不气,我生什么气?” 白芍急了道:“夫人今天就命人采买东西了,说是过两日黄道吉日便要抬进府来。听跟老爷的人说,这回老爷要大大的办一场呢!” 白扶苏点着头,仰起脸让丫头给她梳着头,口中说道:“爹既这么说了,必是过了大舅舅的明路了。说起来这女人倒有几分手段,难怪前世……母亲都没办法,我气又有何用。” 白芍闻听,嘴巴撅起老高:“那就由着那狐狸精得意洋洋进府?” 白扶苏从镜中瞥见她的模样,不觉好笑道:“得了,这事也未必就全如了她的意。“ 她对着镜子左右看看,满意地起身道:“走罢,且跟你家小姐出府溜达溜达,顺便瞧瞧咱家那几处铺子,看现下如何。” 白芍皱起眉毛:“小姐,您还有心思出去玩!” 她才不信小姐是操心铺子生意哩!小姐以前就打着看铺子的名义跑出去逛街玩来着,结果哪次不是玩够了之后,回来自己却被夫人责罚? 小姐自己的月银扣了不打紧,自己一个月却仅有那两串钱,还要攒了寄回老家给哥哥娶嫂子用哩! 白扶苏胸有成竹的对她说道:“放心罢。今天回来后,我娘不仅不会罚,还要赏你呢。” 侍郎府的私产,有八处铺子,四座庄子,除此之外在江南还有数百公顷的水田,平日里都有专人负责打理。而这些,都是尚书夫人当年带来嫁妆的一部分。 当初忠勇侯府明知兰慕雅有心仪之人,却因那人身份低微,硬将兰慕雅许给了七品小官白云起,侯府对此也是怀有几分愧疚的,是以在嫁妆上便分外大方,几乎搬走了半个国公府。 大嫂和姐姐们口上固然不说,脸上却不免都有些酸溜溜的。大奶奶操持完了婚事后,听得说有半个月都将兰仲卿撵去书房睡,好不闹了番别扭。 白扶苏首先去的是成衣铺和布庄。 之所以选择这两处开始,是因为梦中前世里她因做女红,对各种布料和衣服的做工都比较了解。想起那些经历,白扶苏不免心酸:身为二品官员府的小姐,却需要努力做女红讨好花楼出身的继母,真是悲哀啊! 出得侍郎府,只见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景象。此时虽是日幕时分,京城之内早已经灯火通明,耀如白日。酒楼饭庄,也正是最喧闹之时。 如今太平岁月,当今天子亲自下旨取消了宵禁,端的是: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扶苏首先来到了西街自家的成衣铺。 这间铺子位置挺好,人流量也大。起名“云容”,暗合“云想衣裳花想容”之意。里面各种妇人的领,襟,裾,袂,衿等样样齐全,端的是金彩辉煌,样样齐全; 旁边又挂有那云纹绉纱袍、撒花烟罗衫、云雁细锦衣、金丝织锦服等类,做工精细,煞是好看。 白芍双眼闪闪发光,在这些精美的衣服上看来看去,几乎舍不得移开,看见白扶苏已经进来,急忙喊道:“掌柜的,小姐来看衣服了,你还不快出来?” 只听得后头有人答应了声,一掀帘子走出个中年男子。此人身量不高微微发福,两撇八字胡,满面笑容的躬身施礼道:“小姐,您来了。” 扶苏“嗯”了声,直接进入后堂坐了,说道:“我今日闲着无事,你且把这几年的账本拿来我看看。” 李掌柜的闻言便是一愣:莫非这位千金今天是没事查账玩?他不禁将目光投向白芍:“这?” 白芍眼一瞪:“这什么这?还不快拿来呢。” 扶苏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姚掌柜,你莫要以为我是玩笑。母亲身体不适,我做子女的便须代劳。账本都拿来吧,近十年的,我全都要。” 她的冷静镇住了见多识广的姚掌柜,他明白这位小姐要来真格的了,向一个伙计交待了声,随即搬过来厚厚的十本账册,将桌子上摞得高高的。 白扶苏看了看又道:“算盘拿来。”李掌柜急忙照办。白芍惊讶的张大了眼说道:“小姐,您是何时学会算账的呢?” 扶苏一笑:“能算清账也是个本事。丫头,你看好了。” 只见她命李掌柜左边翻着纸页,白芍右边给磨着墨,自己轻舒一双皓腕,十指上下翻飞,转眼间已是算完一本账册。拿起笔来,在几处勾画了,随手往地下一丢道:“某月日于某处账目有误,少成衣十套,银钱若干。” 李掌柜早惊得呆了,急忙翻开一看,却是无不精确。再看白扶苏时,只见才年方十岁的小小姐已是又在算下一本,那手法比起经年的老账房先生,也是不弱半分。 李掌柜鬓角落了汗。 账目有问题,他自然心知肚明。这些年且不论其他生意,只这间成衣铺,便流失了有数千两的银子,那些进价昂贵的精制衣物,更是给白白拿走了多少。夫人虽固管家,却从不屑于理论这些“俗务”。 但看今天这般,想必此事包不住矣。 白扶苏直算到夜色已深,终于把这些账册全部算完了。她揉了揉眼睛,捧起白芍送上来的茶,饮了一口方道:“李掌柜,说来你还是母亲当年的陪房,看过你的账本后呢,我对你真的是非常失望!” “小姐!”李掌柜扑通一声跪下了:“小姐明鉴:我实在冤枉呐。所有这些流失的财物,我但拿走了一丝,便叫天打雷轰!” “哦?”白扶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么说是我冤枉你了?你且说来听听,究竟是怎么个缘故?” 李掌柜道:“小姐不知:自十年前老爷置下个叫做海棠的外室,那女子仗着老爷恩宠,动辄便走来拿东拿西。小人但敢有一句疑问,她便立起两只眼睛骂人,动辄拿告诉老爷来吓唬,小人也是无奈啊!” 白扶苏喝问道:“那又为何不回我母亲,隐瞒至今?据此便该打!” 李掌柜苦了脸道:“小人回夫人岂止一两次?只是每次夫人都轻飘飘说是:随她去罢。小人又有什么办法?” 白扶苏早知母亲一向对财物看得极轻,却想不到她居然对爹的外室纵容至此。她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么说来,想必其它铺子也是如此了?” 李掌柜一拍大腿:“岂止这般啊,小姐您不知道,就连每年庄子上交的租子,都是她先挑拣完了,余下的才叫送到尚书大人府呐!” “老爷对她百依百顺,这些年的银钱、皮毛、衣料自不必说,您没发现府上吃的胭脂米越来越少么?” “几个庄头都是老爷的手下,上赶着巴结那位‘二夫人’,什么好的居然都先送给她过目。因她喜欢吃那胭脂米,自然都给了她去。您别信他们说的‘年成不好’,屁啊,都是孝敬给了那海棠了咧!” 他越说越来气,想是平时也被庄头仗着海棠的势欺负过,此刻竟然一气全给抖了出来。 白芍听得气愤之极,呼呼直喘。唐衣却早知海棠行事,历来便是如此霸道张扬。她能做出这等事来,与爹的纵容固然有关,但母亲兰慕雅的性格,却更是其敢于如此嚣张的由来。 白扶苏微微一笑:“想必你也忍耐多时了罢,这些年委实不容易了。” “如果现在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出了这口气,并且事成之后就是侍郎府生意的大管事,如此这般,你,可愿意否?” 第七章 将计就计 白侍郎府出了件大事情:年方十岁的嫡小姐白扶苏,要召集家里全部掌柜庄头和管事,聚集在她的院子里训话。 命令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下的,说明是侍郎夫人的意思,白大人也是点了头的。 这可是破天荒的奇事。不少老年家人都摇头叹气:小姐年小不知事,夫人平日又不管家,不知道这些人在外面一个个都惯成了大爷么?这些人平常骄纵又傲气,叫他们来听十岁娃娃训话,这是打他们的脸呢! 看吧,最后非出乱子不可。 小姐至多玩不成哭一场罢了。夫人本来就不被他们放在眼里,老爷又不会帮忙。如今正经大夫人却闹个没脸,那边小院儿里的该越发得意了。 其实兰慕雅自己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她本来就烦那些家务俗事,而且对于女儿突发奇想要学习管家之事,她是采取无所谓的态度。至于此事会造成什么后果,她从未想过。 白芍对此深表担心,晨起竟有了黑眼圈,以至于看到夫人房里的方嬷嬷自告奋勇过来帮忙时,简直是高兴的不得了! 而身为正主儿的白扶苏却该做什么仍然照旧,丝毫不受影响。甚至早饭时胃口大开还多吃了几只煎蛋饺。 白扶苏看了看时辰,已经是巳时了。 自己令人通知他们辰时过来,如今却只来了李掌柜和绸缎铺子刘掌柜两个,其余人有的叫小厮来说声太忙走不开,或是说去外省进货了,还有的竟是仿若不闻,根本理也不理她的人。 扶苏笑了。 她命白芍叫了外院小厮,再次分头去喊人,说:“众位管事平时繁忙,想必一时腾不出手也是有的。只是如果现在还是来不了的话,那也可以,从今日开始,他们便不再是那边生意的管事了。” 小厮这次一说果然见效,又多来了几个人,一进门便告罪不迭。最后看时,除了那四个庄头,其余人都已经来齐。四个庄头有的还是说忙,回头再过来;有个干脆将小厮骂走,说是自己不陪小孩子过家家! 白扶苏心里已经有了底。她不动声色的扫视一遍众人,将各人的表情记在心上,这才慢悠悠说道:“论理,各位不是我母亲当初的陪房,便是我爹爹手下的得用之人,都是管事这么多年的老人了。只是有些事情今日需得说明,” “这十年来的各处账目,我要一个详细的数目汇报,越详尽越好。我知道母亲一向不管这些,只是今儿,我却要把这个规矩立起来:各处的账目明细,支出盈余,每月给我报一次。诸位可都听见了么?” 李掌柜立马赞同连连称是,说是早该如此,小姐英名之极。其它人见状,好生不然,却也只得暂且含糊答应了。 扶苏扫视一遍众人,笑道:“听清楚就好。凡是今儿来的,每人赏银十两。白芍!”白芍忙答应了,端上备好的银子,一一发放。 白扶苏接着说道:“今儿没有来的那四家庄头,今日起便革除了他们四个的职务,降为庄丁。新庄头嘛,视尔等的表现,就从你们之中暂且选出兼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喜交加。首饰铺子齐掌柜便问:“小姐奖罚有度,我等自是钦佩。只是不知老爷可知此事么?” 白扶苏颌首:“问得好。想必你们都有此疑问,担心本小姐的决断执行不了。这样罢,明日一早,便叫尔等看到结果,如何?” 众人互相看看,都道:“小姐英名。”均告退离去了。 方嬷嬷崩了半天劲,此时方才松了口气笑道:“小小姐真是气势十足,简直有点当年老祖宗的架势呢!刚才一开始啊,可吓死我了,心都揪成了一团。这群爷们儿可都是积年的人精儿,一个拿不住,小小姐的威望可就全完了。” 白芍笑嘻嘻的十分高兴。连院子里的小丫头子们,也仿佛自家跟着小姐扬眉吐气不少,一个个喜笑颜开,气氛轻松之极。 白扶苏摇头轻轻笑道:“这是托了母亲的福呢。随后还有父亲那一关,说不得还得大舅舅派个人过来压一压阵。那几个庄头,可不是好说话的。” 方嬷嬷安慰道:“尽管放心,夫人定是向着你的。好歹小小姐第一次出来管家,怎么的也得帮你把威信树起来才是。” 白扶苏却不那么乐观:“嬷嬷且跟母亲提一提罢。只怕母亲不同意。” 袁绛云果然不同意。 她皱着眉头对方嬷嬷道:“嬷嬷,你糊涂了。这孩子胡闹,玩玩也便罢了。动辄上来便要换庄头,如今得力的管事哪那么好寻?你去跟她说,算了罢。” 方嬷嬷苦劝她道:“小姐,老奴知道您不在乎这些,只是好歹小小姐也是一片孝心,想着帮您管家来着。您若是不支持她,府里头以后谁还放她在眼里头?” “再说了,马上那个妖精就要进门。您不管家,又不叫小小姐管,莫非以后娘儿俩反倒要叫那女人管着去,在她手底下讨生活不成?” 作为一名正室夫人,岂不是成了长安城的笑话! 话说到这里了,兰慕雅勉强说道:“既然如此,你拿了我的令牌给她,待我去跟老爷说一声罢。” 趁着晚上吃饭时候,兰慕雅便跟白云起提了提。白云起因为马上就要把美人儿母子们接进府来,这两日心情着实不错,当即一口答应了。 于是四个庄头的命运,便在饭桌上定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一匹快马从侧门跑出了尚书府,直奔城外的庄子。一日之间跑遍四个庄子,拿了白大人的手信,宣布罢免四个庄头之职。 消息一出,顿时许多人拍手称快。那四个庄头平日里仗着背后有靠山,基本上都是庄子上的土皇帝,横行无忌,霸道张扬。一个不顺心,说打谁拖过来就打,被打的都是佃户,贫苦人家本就无依无靠,又种着人家的地过活,唯有忍辱吞声而已。 只道日头常正午,谁想今天也有错了的时候? 那四个庄头当下收拾了东西,灰溜溜的离开了庄子——总算白云起念他们为自己做事颇多,顾及了些老脸,没有降为庄丁,而是另外安排了个养老去处。 这下子,白扶苏的威信立马高了起来,竟然隐隐超过了母亲这个侍郎夫人。特别是李掌柜,私下赞她小小年纪杀伐果断,将来必有大作为云云。其名声越传越甚,竟流传到了坊间,夹杂了许多奇幻情节。 比如这天,在长安城的马营街酒肆中,便有两个喝多了的酒客,口沫横飞的争论起那位白小姐是五大三粗的丑女,还是貌美如花天仙的问题来。争到激烈处,俩人袖子都撸了起来,几乎打做一团。 旁边的酒桌上坐着个锦衣便帽的男子,饶有兴趣的听着,嘴角不由微微扬起。这男子十分年轻,面目俊秀,风度翩翩。正是员外郎李飞。 他听着自家顶头上司女儿的传闻,几乎失笑,暗道这个小女孩倒比白云起那伪君子有趣多了。此时的他并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以后还会和自己有多少纠缠。 初九日,壬午,宜嫁娶。 前一天晚上,白云起的府中已是张灯结彩,隆重之程度简直当年的正式娶亲。 海棠今天早早的打扮了,她上穿粉红玫瑰香纱罗上裳,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越发显的她粉面桃腮,体态修长,妖妖艳艳的好不勾人魂魄。 她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女儿月莹也同样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须知从今日起,她便是尚书府上了族谱的正式庶小姐了,真是想想就开心极了。 白侍郎总算顾及自己颜面,命令管家代为迎接新姨娘,与正式娶亲有那么点略略不同。 进得府里,便有丫头搀着进了新房。精致的新房内绣花的绸缎被面上居然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早生贵子”之意,竟铺成了一圈圈的心形。 白侍郎红光满面,眼睛都笑得没了缝,正待令下人退下,忽听手下来报,竟是一众同僚手下来恭贺他纳妾之喜,在外面坐了酒席正闹嚷嚷一片声请新郎官出来说话。 其实白侍郎倒并不曾通知其他同僚,他只道是夫人兰慕雅所为,心中还颇有些感动:不曾想夫人竟如此大度周全,不仅亲自操持自己纳妾之事,还下帖子请众人过来,给自己纳海棠之事直如此做足了面子。 有那么一刻,白云起心中想:夫人兰慕雅虽然长得不怎么地,还是有点好处的。 白大人再想不到:给众人广下请帖之举,乃是他的女儿白扶苏干的。为了这事,方嬷嬷气的什么似的,足有两天都不想理她。白扶苏任人褒贬,只是暗暗自去行事,将亲爹白云起纳妾一事宣扬的四九城里几乎人尽皆知。 海棠听说许多大小官员都来了,并无众人想象中的喜色反而不乐。贴身丫头红梅笑嘻嘻说道:“还是姨娘您面子大,说明老爷真是看重您呢。” 海棠恼了道:“蠢货一个,这是好光彩的事么!如今长安城人人皆知我是个姨娘,今后还如何登堂上位?” 她狠狠地揪着衣角,几乎攥烂了:“好你个兰慕雅,看着是块呆木头,竟用这一手来对付老娘!” 第八章 交锋 海棠入府之后,表现的十分安份守己。她头一天恪守规矩来给夫人行礼时,刻意留意了主母的脸色,兰慕雅只是淡淡的,喝过茶还给她了只银镯子做见面礼。倒是方嬷嬷不忿,话里有话的出声敲打了几句。海棠恭恭敬敬的听了,连连称是,方嬷嬷反倒讨了个没趣。 跟随海棠姨娘一同进府的,还有个十岁的女娃娃和个七八岁的男娃娃。男娃俊秀自不必说,这女娃可真是漂亮极了:她肤如白雪,眉目如画,那鬓发也是乌黑油亮。哎呦,简直像是年画上下来的仙童,只多着一口气呢! 这其中的女娃便是白芙蕖了。她只比白扶苏小几个月,虽是二人同岁,却一个是嫡姐,另一个成了庶妹。白芙蕖不仅长得美,那小嘴巴也甜,见了人就是笑得眯起眼,真是可爱讨喜极了。 方嬷嬷却想的是另一件事,私下和白芍抱怨道:“原来咱们夫人刚过门不久,这狐媚子就扒上来了。你看看,先前咱们都只知道外面偷偷生了个儿小的,却原来是两个,还都已经这般大了!这个不知羞的!” 也不知道她说的“不知羞的”是指的那小妾海棠,还是白大人。 海棠一来,还带来了数名自己的下人,个个趾高气扬的。所有雅轩和扶苏苑的下人们,都不喜欢。 却说这海棠不愧是花楼出来的,其实与尚书夫人年龄相差无几,看上去却分外年轻貌美。她既得男人宠爱,本身又极为重视保养打扮,仿佛才是双十年华的嫩妇一般,妖妖娆娆格外惹人的眼。 白侍郎专门拨给了爱妾一个院落,起名“海棠园”,内中种了各种名贵花木以图她喜欢。又拨了十来个奴婢下人,专门供她使唤。庶女白芙蕖和庶子白芨则另外分得了两个小些的院子,号为“明珠苑”和“芨苑”。 白芍忿忿的对白扶苏汇报了一通那母子们的举动:“没见过世面的蹄子们,拼了命的把贵重器皿家具把自己院里搬,摆的跟个家具铺子样。” “眼皮子又浅的什么似的,头上戴那么多珠翠也不嫌沉的慌,小的身上也是什么贵重穿什么。猛一看,还以为新姨娘母子仨准备上台唱大戏哩!” 扶苏听见笑个不停,嗔道:“人家就算多戴些首饰穿些好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如此夸张了?” 白芍嘿嘿一笑:“方嬷嬷就是这么说的嘛。” 白扶苏摇着头道:“不可如此。你们都是我和娘身边的人,一言一行须得谨慎才是。她们浮夸是她们的事,我们若是这般说话,叫别人听了去,不仅笑话我娘这掌家夫人不庄重,还会觉得连带我这嫡小姐也是轻浮之辈。” 白芍听了吃了一惊:“原来这么严重啊。奴婢记下了,以后再不说了!” 白扶苏缓缓道:“不止是你,这两个院子里的所有下人,都要管好自己的嘴巴,慎行慎言,包括方嬷嬷。如果今后再让我听到此类言语,必定家法伺候,决不轻饶。” 她声音并不严厉,却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力量。那一瞬间,白芍出现了错觉,仿佛眼前的不是个小女童而是个成年贵女,威仪不可侵犯。小丫头不由得打个寒颤,急忙答应:“是,小姐!” 白扶苏眨眨眼睛,又变回了白芍眼中那个熟悉的女童:“我饿了。白芍,你去看看大厨房做了什么饭,今晚上我想吃玉米面鹅油蒸饼和煎面筋呢。” 白芍这才舒了口气,又轻松起来笑着道:“您刚刚真吓着奴婢了。奴婢这就说给孙婶儿做去。回头还求小姐赏奴婢个蒸饼吃呢。”说完吐吐舌头一溜烟去了。 这个婢女什么都好,就是举动太活泼了些。不过她今年也才十岁,以后慢慢调教了就是。白扶苏暗道。 她走到院里的碧桃树下,顺手拿起一本东华风俗传记来看,不知不觉看出了神。心里暗思:如今自己除了梦中前世练出来的那手算账的本领,其它并无甚长处,还需学些学问琴棋之类才好。 身为一名贵女,岂能只会女红和算账? 梦里的前世,海棠给白芙蕖找得那位上官大家,不知如今却在何处?自己也该派人去寻访寻访才是。 白芙蕖正在心里思索着,就见白芍满面怒容匆匆回来了:“回小姐,奴婢叫厨房做的饭菜,都被那贱人……被新姨娘的人硬是抢走了!” 原来今晚上大厨房做菜的孙厨娘,因孩儿发烧临时请了假,替班的是个新来的王厨娘。海棠的贴身丫头素梅来取晚饭,看到有一份饭菜不太一样,问了是鹅油蒸饼,她自家便想拿回去尝个新鲜,遂开口要了。 偏偏此时白芍看见,当即喝止住她。那丫头闹了个没脸,恼羞成怒道:“什么稀罕的好物儿。我跟着我们姨娘在外面,甚么没见过!今儿就偏偏要拿走这一份儿,你又待怎地?”说着,端起就走。 白芍恼了,上去扯住她便要夺。那丫头素梅也来了脾气,仗着自己比她年长几岁力量大,一把将白芍搡到了地上,扬长离去。白芍坐在地上气得惯了手中盘子,一使性子跑了回来告诉自家姑娘。 白扶苏听了却皱起眉头,微微惊讶于海棠手下的嚣张。以海棠的城府,怎么会做出这等刚过门就去夺嫡小姐吃食的名声?也太浅薄了吧!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你且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先把晚饭拿来了再说。” 白芍恶狠狠的说完,本来以为小姐必定要派人去给那女人好看的,不料姑娘竟然轻轻一言带过。她嘴巴撅起老高,只得闷闷不乐的去了。 第二天一早,按照惯例,全家人坐在一处用早饭。因夫人兰慕雅不计较,海棠甚至规矩都不必立,竟也可以坐在夫人下手用了饭。白芙蕖和白芨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举动间仿照嫡姐白扶苏,也扭扭捏捏做出大家子小姐公子的架势来,颇有东施效颦的意味。 眼看大家都马上就要用完了饭,白扶苏便开口对父母道:“爹爹,母亲,女儿有一事要请您二位做主呢。” 白侍郎今儿个心情极好,闻听微笑道:“哦?扶苏不是又想罢免哪个掌柜罢?” 白扶苏郑重的起身施礼道:“非也。今日女儿其实是想请求爹爹娘亲为海棠姨娘做个主。” “海棠姨娘新来,便被下人欺负成这个模样,女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第九章 紧逼不舍 白扶苏此言一出,不仅亲爹唐白云起讶异的关注起来,连海棠母子们也紧张起来。只有兰慕雅皱了眉头,似乎有些责怪唐衣多事。 其实昨个儿夜里,海棠已经从女儿白芙蕖得意洋洋的讲述中得了消息,当即狠狠责备了她的贴身大丫鬟王素梅。女儿白芙蕖也受了她训斥,还为此哭了一场。 但海棠毫不心软。 她深知长安城的贵妇圈里,对未来的儿媳妇要求条件有多苛刻。一个十岁的大姑娘,又是堂堂侍郎府的庶小姐,刚进府就纵容丫头抢夺嫡姐的吃食! 若是从此落了蛮横无理又嘴馋的名声出去,以后还有哪个高门大户看得上,又如何可以成为高门掌家的夫人? 没错,海棠打从一开始就存了心,要把女儿推上贵妇的地位。是以刚听见白扶苏说话,她便抬起了头,一双美目眨也不眨的盯住了她。 却见白扶苏诚恳的看着她道:“姨娘不知,昨儿你们院里有个叫王素梅的丫鬟,只因为自家嘴馋想昧下我的晚饭分例,却把您推出来当借口,惹得厨房里人背后好一番说道。这般黑了心肝败坏主子的奴才,怎敢如此欺负海棠姨娘!” “我知姨娘必定是个好说话性子软和的,这么个眼皮子浅又不忠心的奴才,若是女儿我,早就打一顿发卖了去,也亏的姨娘肯忍耐她到如今。” 她口口声声为莺娘母女着想,神色诚恳又真挚,亲爹白侍郎没听出来里头的机关,也动容道:“好女儿,还是你想得周到,却是难为你了。”当即喊了常随小厮进来,便要去将那丫鬟绑了。 海棠刚要开口求情,只听白扶苏又紧接着开口道:“爹爹,女儿却还有一说:这个贴身大丫鬟如此,想必其它丫鬟也好不了。” “女儿的意思,不如叫了外头常与大户人家行走的刘婆子来,好好再给海棠姨娘换上一批懂规矩知进退的奴婢,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知道如何维护好姨娘才是啊。” 白云起听得不住点头,海棠大惊,急忙下座跪了下来道:“多谢小姐如此想着我,只是那些丫头都是我和孩子们素日使惯了手的,一旦都打发走了不免有些不习惯啊。” “丫鬟王素梅,一贯不太听手,小姐罚她正合奴家心意,其它丫头却都是老实的,还请老爷饶恕则个,且莫要都换走了!” 白云起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也罢了。就只处置那丫鬟一个罢。” 白扶苏其实早知今日是这么个结果,她原也只想砍掉海棠大丫头王素梅这其中一个左膀右臂而已。须知在前世里,就是这个王素梅带人将自己拦在了母亲灵堂外面,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小姐着想,之后自己便在继母的刻意渲染下,在长安城落得个刻薄无情无义的白眼狼名誉。 她微微笑了笑,对门外面说了声:“都听见了罢?这是海棠姨娘的意思,本小姐也没办法喽。” 只听门外呜咽之声,却是王素梅被堵了嘴跪在外面等着发落。她跟着主子海棠趾高气昂惯了,没想到如今落此下场,而自己忠心的主子竟干脆舍弃了自己! 她眼睛里的泪珠子,大颗大颗的掉落下来,呜咽着被小厮拉了下去。 白芙蕖不忍心了。她腾地站起身来,瞪着白扶苏发作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整治我和我娘来的对不对?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话音刚落,一个响亮的耳光已经打在了脸上,她顿时戛然而止。 耳光是海棠打的。她在女儿大放厥词之初已心知不妙,但此时打断也晚了,只得厉声道:“孽障,还不跪下向嫡姐和夫人请罪?!” 白芙蕖早被耳光打的懵了,以手捂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莺娘:“娘,你竟然打我?”她打小儿娇惯得如掌上明珠般,连院子名都是起的“明珠”。平日自视甚高,哪曾受过这等委屈? 她一使性子,扭身哭着跑了出去。 海棠不去理她,自己又向兰慕雅和白扶苏不住谢罪。白云起也皱了眉头道:“芙蕖这孩子,恁不像了些。” 兰慕雅脸色十分难看。亲生女儿身为嫡小姐却被庶女骂贱人,就如同直接打脸一般。她冷着脸语气生硬的说道:“不像的也太过了点!白芙蕖如今也算是大家子的小姐了,满嘴里说的都是些甚么?我看从今日起禁足五日吧,好好儿在院里反思下。” 海棠连连称是,当着老爷的面给责备得头也抬不起来,偏偏自己理亏,心中真是又气又恼。 正在此时,却听白扶苏又轻轻笑道:“其实说起来,芙蕖妹妹也有些委屈呢。虽是方才妹妹对我这嫡姐不敬,又随意对姨娘叫娘是太没规矩了点,那也只因平日里姨娘比较繁忙,顾不上教导妹妹也是有的。” “爹爹,女儿如今正学管家,愿意代为教导庶妹礼仪呢!” 这番话,明里客气又周到,实则海棠一个姨娘平时有什么事,又有何繁忙处呢?每日里除了吃喝,便是想尽法子打扮了争老爷宠爱而已! 这是明着嘲讽海棠只顾争宠,女儿没一点教养,要逼她女儿归到其嫡姐手下受教训。海棠如何听不出来?只叫她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来了这些日子,她越发感觉正室夫人兰慕雅就是个摆设,真正难缠的却是唐衣这个才十岁的小女娃娃。 明明只是个和芙蕖同龄的个女娃娃,偏偏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老到又恰到好处。这还是个孩子吗? 不要是个老妖怪罢?什么时候起,这些京城贵女都已经这般厉害了! 白扶苏笑盈盈的脸,海棠看着却渐渐表情严肃起来。她心中开始重视起白扶苏了,也开始重新计划起自己的思量。眼见白云起似乎真的考虑起这个打算,她急忙求道:“老爷,海棠今日其实也有事请求。” 她一闭眼,开口说道:“老爷,海棠已经又有了身子,才请了医馆先生确诊了,还未来得及跟您说呢。” 这话一说出,厅里几个人都是一愣。白云起惊喜交加,不顾正妻和女儿还在,早已经几步过来将爱妾抱住:“海棠儿,此言可是当真?” 海棠瞟了兰慕雅一眼,娇羞的推他说:“老爷!夫人和大小姐还在呢,不要失了体面。”又吃吃的笑道:“此时何等事,海棠敢欺哄老爷?大夫已是看过了,说是个男胎呢。” 白云起呵呵大笑,喜不自禁道:“太好了莺儿,你可是府里的大大功臣,老爷我要重重的赏!” “你说,想要甚么,便是天上星星也无妨啊!” 兰慕雅看不得他那蠢样,一旁道:“老爷,不用请了医馆先生再来确诊么?” 白侍郎连连点头:“对极对极,为夫就烦请夫人派小厮去罢。” 海棠正垂首做娇羞状,却见唐衣似笑非笑道:“姨娘,爹爹说了有赏,你想要甚么便直接说出来罢。” 海棠只觉那小女娃心中透亮已经明白自己打算,心里暗恼。只是如今也顾不得许多,遂开口说道:“海棠斗胆,只因有了身子不便,想求老爷给芙蕖和芨儿请两位先生来,好好儿学些规矩和本事,将来也不至给咱们府里丢了颜面啊。” 才因规矩责罚了女儿,此言必定合白云起心意,便是白扶苏母女也没的挑理。 果然白云起听了朗声笑道:“此乃正理啊,老爷我也正有此意!” 白扶苏却插嘴道:“爹爹,姨娘心中想是早有打算了。您何不问问姨娘,想请哪个先生来?” 海棠暗骂一声:这可恶的小贱人,随处都要挤兑老娘!但脸上却只能做出一副“此言正合我心意的”欣慰表情道: “老爷,奴家闻听长安城有位上官大家,端的是名满天下。不知咱们可能将其请来么?” 说起上官大家,长安城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已然成为了一个传奇,人们在津津乐道上官大家的才艺名气之余,却又似乎极为不齿她的不守妇道,经常和男子打交道云云。 这真的是个难解的矛盾。 上官大家,闺名上官橙,号“六月居士”,乃是鼎鼎大名的北隅老人的关门徒弟。镇江府人氏,至今已经三旬年纪却仍是未曾婚嫁。 她精通音律,善诗词,能作画,且舞技绝佳。坊间传言:当年女帝離歌还是皇后时,圣上曾有意召她进宫册为婕妤娘娘,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可见上官橙不仅仅为东华国女大家第一人,还颇有风骨呢。 可是又有小道消息称:原来上官大家当年不进宫,乃是因了圣上的小叔父——今年方到知天命年纪,文采风流的醇王爷。但此一说遭到了醇王妃的激烈否认,于是不了了之,成为坊间的一宗疑案矣。 这日,上官大家所住的狮子头巷子来了一伙不速之客。只见前面管家领头,后面七八个小厮,抬着羊羔美酒,挑着披了花红的厚礼担子,径直来到上官大家的门前。 第十章 上官橙 街坊四邻都探头张望,只见上官大家的婢女来开了门说道:“大娘说,她如今清净惯了,再出去车马迎送酒礼往来,拘束得不耐烦,便不去了罢。请白大人另请高明教授令媛。”竟是当场谢绝。 管家大为扫兴,再三恳请,那上官大家只是不允,最后竟令婢女去干脆关上了门户。 管家碰了一鼻子灰。他虽只是管家,却是朝廷二品大员府上的管家,平时也是前呼后拥的人物。就是那些小官小吏,素日见了他李义,也都恭恭敬敬逼着手尊称一声“义爷”哩。 便是在老爷跟前也有几分薄面,轻易不大声训斥的。多少年的体面了,哪里曾受过个妇人的气来? 当下气的管家李义胡子撅起多高,恶狠狠道:“走!”领了一众下人重又原路返回,回府后添油加醋的对白侍郎说了,实指望老爷下令将那妇人捆了来,治得个不敬之罪,看她如何! 不料白侍郎听了却自家一拍脑袋道:“糊涂!竟忘了这件事了。小厮拿衣服来,待老爷我亲自去请。” 旁边海棠见了不由酸溜溜道:“老爷,这上官橙大家也恁地拿乔了,这般做张做致的。凭她怎么厉害,无非只是个女夫子罢咧,有何德何能敢担老爷如此对待?” 白侍郎笑道:“吃醋了不是?你呀,可真是小女人一个。那上官橙乃是圣上御赐了‘国手’之名的,又是沾过先帝龙衣的二娘娘,莫说她怎么地也轮不到老爷我,就是轮得到,徐娘半老的你家老爷我也不稀罕哩!” 一番话方说的海棠转怒为喜。 当下白侍郎大人又准备了厚礼,亲自去了狮子头巷子。管家此次也随行在侧,只待看那女人这回怎生打她自个的脸。老爷都亲自来了,给她做这么大的脸面,兀那婆娘还不赶紧上赶着迎接? 这回当真进了门。 管家高昂着脸,跟了老爷迈着方步进了大厅,直挺挺立在老爷身后斜了眼瞥那婆娘,只见她: 青布上裳,蓝色布裙,头上插一只日永琴书簪。脸上脂粉未施,尽显天然容貌。虽无十分美丽,也有三分动人。 那上官大家命婢女奉上一杯清茶,听着白侍郎满嘴的客套赞美之词,却只是低头不语。等到白侍郎最后表明了来意,她方才抬头淡淡一笑,开口只寥寥数语,口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给当场回绝了! 管家变了脸色。 真是反了!甚么大家,不就是个有点才气的女夫子而已,臭教书的,不过仗了平日里男子们吹捧有了几分薄名,竟敢驳了当朝工部侍郎大人的面子? 白侍郎再三好言相求,上官橙只是不理。无奈,最后侍郎大人也只得讪讪告辞离去。 海棠听说了此事,却连连冷笑了三声:“上官橙么。老爷且放宽心,待奴家再去试试,说不定她看奴家同为女人,反倒给几分面子呢。” 白侍郎本已对此事死了心,听她如此说也无可无不可。没想到海棠带了个婢女自去走了一趟,回来便娇笑道:“老爷且使人整理院子罢。那女先儿已是答应来教咱们的孩儿了。”说得白侍郎大人惊喜不已,将海棠大大夸赞了一番。 侍郎府这又是整治院子又是开了库房搬家事的,这番举动早弄得满府里得知。海棠母子仨带来的婢女们,早先因了大丫鬟王素梅被责打后发卖一事,很是老实了几日。这时候又开始蠢蠢欲动,洋洋得意起来:瞧瞧,咱们姨娘就是有能耐! 但白扶苏对此事深表怀疑。按说,上官大家是曾和先帝传出过绯闻的女人,什么样的高官贵族能放在她眼中?人家更不可能缺了银子使。 若说是看在海棠的面子,扶苏更是呵呵了,一个小妾有个甚么脸面?以上官的脾气,上门居然没被人家打她出去,还同意屈尊给她女儿做先生…… 要说这里头没猫腻,连鬼都不信呐! 白扶苏沉吟了半晌,叫了白芍来:“你去告诉母亲,我今儿想着回忠勇侯府一趟,看望外祖母和大舅舅他们。” 忠勇侯府,世代功勋之家。自早先老侯爷为国捐躯之后,圣上御笔亲提了“世代忠良”四个朱红大字,至今还挂在大堂之上。 白扶苏坐了轿子到了门口,侧门早有丫鬟奴仆出来迎候着了。她掀起轿帘子,抬头看了一眼高大奢华的府邸上那匾额,只见“敕造忠勇侯府”几个大字极是醒目。 进的府里,只见四周亭台楼阁,鸿雁掠起眼前一汪澄碧,沿岸杨柳依依,柳丝垂落在碧水中映出清澈的艳影。湖中伫立着凉亭,碧瓦飞甍。 四个丫鬟抬了轿子一直走过了两道门,又曲曲折折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停了下来。有个婢女的声音轻轻的说道:“姑娘,已经到了。” 扶苏下得轿子,只见眼前五间大正房,丫鬟带着她进来其中一间屋子。刚进门,便有淡淡檀香扑面而来,房间陈设很简单,但却很华丽。 此刻,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正坐在椅子上面含笑看着她。旁边两溜长椅,左手边坐着个中年男子,长得英武不凡,正是她那人称“金玉其外”的大舅舅兰仲卿了;右手边坐了三位打扮高贵典雅的美貌妇人,分别是大姨母兰馨桐,二姨母兰牡丹和三姨母兰秀英了。 这时一边早有丫鬟摆上了锦垫子,白扶苏端端正正跪了,磕下头说道:“外祖母在上,孙女儿扶苏看您来了。” 说起白扶苏的三个姨父,除大姨父是闻名长安的安国公世子外,二姨父孙知,刚刚才补了江宁知府,指日便要出去上任;三姨父李嗣业,如今在吏部任员外郎,平素都是沉默寡言的,与三位姨母的放肆张扬做派大相径庭,仿佛不是两口子似的。 外祖母杨氏,自老侯爷战死沙场后便早早生了华发,府中事务也都交了大奶奶孙氏掌管,自家只整日吃斋念佛而已。 杨氏上了年岁的人,见到外孙女儿心中分外喜欢,口中打趣说道:“今儿是吹了甚么风,把我的扶苏给刮来了。快过来给外祖母瞧瞧,又长好看了没有?” 白扶苏也笑了,起身过去坐在老夫人身边的矮凳上,眨巴着眼睛看着老人家,那表情明明写着:快看看,我比以前又好看了吧? 杨氏掌不住笑开了怀,揽着她说道:“猴儿,猴儿!看你这副小脸儿,和你娘小时候真真儿一个模样呢。” 众人都是满面笑容。 第十一章 忠勇侯府 大舅母孙氏凑趣道:“可不是。活脱脱就是小姑年少那时候呢。” 孙氏乃是征北大将军府的嫡长女,做姑娘时便是出了名的有主意。她打小儿就知道将来必定要做掌家夫人的,是以应极谨慎言行,不苟言笑才是。 也正是因了她这份儿稳重老练,才被忠勇侯府看中,上门为自家那胆大的泼猴兰仲卿求娶,只盼这媳妇能让他稳重起来。 不料媳妇过了门,泼猴更加大胆,竟跑去将人家藩王爷的小世子腿给打断,还大言不惭的拍着胸脯保证自家必定将事情摆平。 杨老夫人听了当时就几乎昏厥过去。就在她穿戴好侯夫人的行头准备进宫请罪之时,惹祸精笑嘻嘻的回来了,跟他一同回府的,还有皇上的赏赐若干。 从此,兰仲卿也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高门子弟之典型。 白扶苏笑眯眯的看着孙氏,心中却十分感慨:这个舅母虽然对她说不上多好,但仅这言语爽快做事熨贴,刚过门便能将诺大的忠勇侯府打理的有条有理一点,自己也是很敬服她的。 孙氏同时也在观察这个甥女。见她虽然长相平平,却气质不凡。又听闻她小小年纪颇有心机,想是在她家里也自有一番经历了。小姑那个没心眼子,木头一般木讷的人,倒生了这么个灵透闺女,也是难得。她笑着跟丫鬟交待:“去,叫了姑娘们过来,就说有客来,今日她姐儿们不必进学了。” 白扶苏巴不得这一声,忙道:“早听说外祖母家里有私塾,姊妹们都在一处进学,不知却是请了外头哪位女夫子呢?” 孙氏笑着看向二姨母:“这个可要问你翰林世家出来的二姨父才是。” 二姨父孙知乃是孙翰林的嫡孙,闻言只是内敛的笑了笑:“”大嫂惯会打趣我,不过是比别人家里存书多了点子。扶苏也喜欢看书么?咱们家里请的是我家族学里退下来的夫子,年纪大了,只教你几个姊妹认得些字罢了。” 话题于是便转到了这上面。三姨父李嗣业乃是庶子出身的吏部员外郎,长得甚是仪表堂堂,只出身不及两个内兄高贵。他平时便不多言语,此时也只微笑听着,更不插一句嘴。 白扶苏遂有意提起了上官橙。 不知为何,一提起上官大家,气氛便凉了许多。姨母们脸色都有些淡。二姨父孙知更是露出了一丝鄙夷之色。外祖母杨氏便说道:“我的儿,提她做甚么。那种人物,岂是咱们府里招惹的起的?” 白扶苏故作不知,诧异道:“这是为何?还请外祖母和姨母们告知。” 只听兰仲卿那边却大咧咧抛过来一句:“你舅母和姨母们那都是妇人家见识。上官橙若是不好,醇王便不用说了,能惹得先帝都害了相思病么!” 一言既出,三位姨母齐齐通红了脸皮。杨氏先斥道:“当了你妹妹们和甥女的面儿,满嘴里胡浸些甚么,还不与我住口!” 兰仲卿不以为然道:“这有甚么说不得?我平生最厌恶这些规矩,生生的把自家里人都疏远了。便是告诉甥女儿又有何不可?叫她以后见了这些人,心里也好忖度着如何进退。” 孙氏着恼嗔道:“且不说你这当舅舅的不该说,这又是先帝又是醇王爷的,你还有些儿忌讳没有?” 兰仲卿嘿然道:“怎么,他们做得别人便说不得?我又不曾说上官橙和醇亲王甚么。”说着,见众人都面色不豫,随即闭了嘴搭讪着出去了。 白扶苏见此,便知必有缘故了。此时丫鬟来报说是姊妹们进来了,这话便收住不提。 忠勇侯府这一辈,却有些子息单薄。独子兰仲卿成亲数载,只有一女兰溪,比白扶苏大了两岁。生的倒是极为端正丰丽,只是被教养的举动太为古板守礼,平日绝不乱行半步乱言一字; 兰仲卿的妾室刘氏有一女名兰真,除此之外无所出; 独姨娘庞氏养的了个儿子兰仲达;还有一女兰芳,也是姨娘蒋氏所出之女。 兰溪领头带了两位庶妹进来,一板一眼的向长辈们行了礼,方才亲切的叫白扶苏:“妹妹来了,咱们姊妹可是好久未见了。” 白扶苏抬眼望去,看见袁溪忍不住心中叹一声:美哉!当真是:多一分则长,少一丝则短;容貌丰丽:面不施粉自白,唇不涂朱而自红。眉若远山,目生秋波。 这个表姐,从小儿满族里就她长得最好,前世也是她后来被选做了醇王侧妃,却破天荒的求了父亲请旨将她贬为女官,惊得一直以女儿乖巧听话而自豪的大奶奶孙氏当即晕了过去呢! 兰溪两位庶妹都比白扶苏大一岁,也跟着恭敬的行了礼。忠勇侯府极重女儿的家教,礼节上抠得也极严格。对比之下,白侍郎家里嫡庶不分,倒真有些儿像个破落户了。 大舅母孙氏一看到自己美丽动人的女儿,便不由得喜的眯了眼睛笑起来:“溪儿,今日学了些甚么,你们姊妹们一块好好说说。” 兰溪恭敬的说:“是,母亲。今日学的是《列女传》,念了才有几千字。” 其实前世里白扶苏最不喜欢的便是她。 好好儿一个姑娘家,弄得跟个女夫子一般,说话也一板一眼无趣之极。如今她既也存了进学的心思,便想着跟她请教一番。当下二人一问一答,竟然说得极为投机,不觉间便将两位庶小姐晾在了一旁了。 兰真真和兰芳互看一眼,都微微撇了撇嘴,随即上前去和老夫人请安说话了。 这边只听兰溪渐渐说到:“女夫子里头,我最佩服的是上官大家。她的诗词文章比寻常女夫子的华丽温婉不同,别有一种大气在内,令人见之忘俗呢!” 上官橙的名字再被提起,还是出在自家嫡小姐口中,众人脸色都有些异常。大舅母孙氏不悦道:“溪儿不提她也罢了,且与你表妹说些历代贤女的典故儿不也挺好么!” 兰溪何等伶俐,心中便知不妥,立刻答应道:“是,母亲。”随即绝口不提上官大家的文章矣。 第十二章 上官大家 白扶苏见场面有些冷淡了,便赶着赞美了几句表姊,连带兰真真和兰芳也赞了一通,总算让气氛回转过来。今日来的目的已经意外从表姊和大舅母口中得到消息,她又与几位长辈们闲话了几句,便提出要告辞回去。 杨氏头一个不同意:“怎么这就要走,扶苏不多陪外祖母说说话儿么?今天你舅母专门叫厨房里做了松鼠鳜鱼,你向来最爱的。”三位姨母也出言挽留不已。 白扶苏笑道:“外祖母和舅母姨母们爱惜欲留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近日扶苏才学管家,府中又新添了不少杂事。是以扶苏须得多在府中为母亲分忧才是,只得改日再来了。” 杨氏听了还不觉怎么,孙氏却早知她说的是亲爹白云起纳了个新姨娘之事,便道:“这也罢了。”随即叫贴身大丫鬟道:“你去我屋里的妆盒里,将那几副东西拿来。” 又向白扶苏笑道:“前儿你舅舅手底下有条苏杭的船过来,捎来的东西中,有几副金三事儿倒看着还别致,刚好今日你姊妹们都在,便给了你们玩儿罢。”说着,丫鬟已拿了东西进来,托在帕子上打开给众夫人过目。 众人细瞧了,果然做的精巧,且别致一格。当下四位姑娘每人得了副金三事儿,孙氏一视同仁,并不因两位姑娘乃是庶出而厚此薄彼。 兰溪和白扶苏都道了谢。兰真真与兰芳,虽然只是庶女,却因嫡母子息单薄,不免看得她们珍贵了些,平日里也自视甚高。此时见了只是副金三事儿,都不以为意,只随口谢了嫡母一声而已。 白扶苏别过外祖母和众位舅母姊妹,离开了忠勇侯府。 此次来外祖母府上一趟,叫她隐隐感觉到了高门大户底下的暗流浮动,也察觉到了些关于上官大家的些许隐情:这位女大家,似乎身上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呢。 而海棠姨娘,显然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以至于令女大家忌讳了她。 事情越来越有趣儿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白扶苏不等换了衣裳便叫人唤白芍过来。白芍正在看着新来的小丫头子洗衣,只因姑娘的衣物料子娇贵,唯恐丫头们才来,不知轻重给洗坏了。突然听见说姑娘唤自己,又交待了几句,便忙忙赶了回来伺候。 白扶苏正坐在碧桃树下饮茶。她素来不喜茶水中夹杂胡桃瓜仁栗丝之类,只爱花茶那清苦中的这缕淡淡花香,觉得别有一种滋味。 白芍进得院子,只见自家姑娘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藏了无限心事,又好像历经沧桑的老人,恍惚间竟有些出尘脱俗之感。 见到白芍,白扶苏手捏茶杯盖子轻轻刮着杯沿道:“白芍,我记得当年曹嬷嬷签了你卖身契那时节,你还有两个兄弟在家。如今不知他们都做甚么营生的?” 白芍道:“姑娘还记得呐。奴婢哥哥在老家给财主家种地的,这两年我老子娘正给他相看嫂子;还有个兄弟在城里铺子做帮工,每月挣那几文钱,只够他自家嚼用罢了,却都当不得正经营生。” 白扶苏点点头,说道:“如今你家姑娘有个事情,想着你兄弟在外头手脚方便,若是他能做得,事成后可来领五两银子。你且问问他可行么?” 白芍听了大喜:“多谢姑娘想着。姑娘既吩咐了,他还有个甚么不肯的,只要姑娘不嫌他笨手笨脚就好。” 白扶苏便道:“如此甚好。你附耳过来。”白芍急忙凑了上去,只听见自家姑娘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她连连点头道:“我的好小姐,这个容易,您就瞧好罢!” 上官橙抵达户部尚书唐大人府门前的那天,天气极好,万里无云。白侍郎一早得知了消息,带领全府上下在门口迎接,以示尊重。 上官大家今日换了着装,好歹没那般素净了,只是仍然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她双目炯炯有神,扫了一眼来迎接的众人,互相见了礼。唯独白扶苏有心,发现她的目光故意略过了海棠。 看来,这位女大家心里也有事瞒着人呢。 进得府中,院子是早就收拾齐整了的,紧挨着水榭的永晖院,里面一草一木都可看出布置的精心。海棠笑盈盈的跑前跑后,不停的张罗事情,竟拿出一副掌家娘子儿的架势来。 白扶苏叫白芍将自己已经备好的文房四宝拿来,微笑道:“多谢姨娘为为我姊妹们进学求得上官先生!姨娘忙活了一天,也辛苦了,且回去休息罢。”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都愣住了。白侍郎首先颌首道:“扶苏竟然也愿意进学么?如此甚好。”兰慕雅听了却无可无不可,实则心中并不赞同女儿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在她看来,这个女儿只要学着做些女红,再学学管家已是足够了。 上官橙颦眉道:“请问,这位姑娘也是我要教的学生么?”白扶苏接口笑道:“先生说的是。府中就只我和庶妹,倒要叫先生费心了。” 海棠没料到白扶苏竟能放下嫡女的架子,张口便来蹭女夫子,还说得如此自然。这份厚脸皮使她不由得对唐衣的厚颜刮目相看,同时暗恨不已。 上官橙见了海棠的神色,她浸淫名利场多年,早猜到几分,当下冷冷道:“有句话,先得说到前头了:我虽是答应了来教府上的姑娘,但只是教习先生,并不算得师父。你们若拿了我上官弟子的名头出去说嘴,我可是不会认的。” 白芙蕖首先反对:“你这先生说的不对!既然是先生,为何不能算是师徒?”她早听母亲说了拜上官橙为师的好处,是以一听此言便急了,冲口而出。白云起与海棠都是急忙喝止,却已迟了。 上官橙当时脸色就变了。正欲发作,只见那嫡小姐白扶苏却笑道:“妹妹真是恁不懂事了些。我们姊妹能得上官大家来亲自教导,那是多大的福气?请先生勿恼,小女回头定会好生教她知规矩的。” 白芙蕖哪里会服气这个嫡姐,她脱口说道:“谁要你教我,你这个……”说此处,想必是记起了上次的那一巴掌,总算没说出“贱人”两字。 但女儿竟然当着上官大家的面这般言语,已是极为不妥了。白云起的老脸,都快跟夫人兰慕雅身上的大红云纹绉纱袍一样颜色了,他立刻出声斥责道:“大胆!从今日起,你除了跟上官先生学艺外,便去你嫡姐的院子里好生跟着学些规矩罢!”说完,跟上官橙客套两句,便拂袖离去。 兰慕雅皱着眉头冷冷道:“海姨娘,老爷说的你可听见了?若是不愿,可自去向老爷说去。”又对上官橙道:“小女教养不足,让您见笑了。” 海棠恨铁不成钢的看看女儿委屈巴巴的脸,再看看白扶苏似笑非笑的模样,终于狠下心来道:“夫人说的极是。芙蕖,你就照做罢。” 白芙蕖大惊。她不把府里人放在眼里头,可她却知道亲娘是言出必行的。她含了两泡眼泪,苦着脸答了声:“是。” 白扶苏见她这样不禁笑了:“好妹妹放心,姐姐必定会教好你的。” 她笑吟吟看向海棠,暗道:您这就恼了么?我的前世好继母,现在嘛,才只是个开始而已呢! 上官橙不愧大家之名。她一开始教授,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满屋里只听见她侃侃而谈,神采飞扬。她讲了些女子进学的益处后,便开始讲授文章学问。 白扶苏前世只是苦练女红,从未听过这些至理名言。此时她正襟危坐,细细听了,只觉字字珠玑句句真理,恍若道音入耳,令人茅塞顿开,不知不觉直听得如痴如醉,嘴边都带起一丝微笑来。 却苦了一边的白芙蕖。她本来就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若非姨娘说了有上官橙做先生,自己有了才名,将来好打点做高门贵族的正头夫人,自己才不屑于听这女先儿念经哩。 还不如树上那只鸟儿叫的好听。 说起鸟儿来,自己院里的那只黄鹂儿是爹爹才命底下庄头弄来给自己解闷的,一身黄羽煞是好看,叫声也极为清脆呢。 听身边那个叫红梅的奴婢说,嫡姐院里有只绿头鹦哥儿会说话呢。回头她白芙蕖必得让娘也给自己弄来那么一只,而且要比嫡姐那只好的多才行。看她长得就是一副平头平脸的难看样子,哪里配要这些好东西? 白芙蕖正在胡思乱想间,忽听得这女先生点了自己名字:“二小姐,你且起来回答下问题:女子因何而进学呢?” 且说白芙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这女先生点了自己名字:“二小姐,你且起来回答:女子因何进学?” 可怜白芙蕖哪里知道她方才说得甚么。她知道先生必是发现了自己心不在焉,只得嗫嚅着极力说道:“女子进学,……可以学圣人之言,恩,还有那个那个知规矩……” 上官橙毫不客气打断了她:“一派胡言!大小姐,你来告诉她!” 第十三章 陈年旧事 白扶苏款款起身,欠了欠身说道:“是。女子进学,可以明事理,知礼仪。对内应守己身以善其道,动必合义,居必中度;对外则可卑弱下人,习执勤劳,承继祭祀。是以虽是女子,亦应当德以达才,才以成德。先生,我说的可对么?” 上官橙赞许的点头道:“不错。你坐下。”然后盯着白芙蕖道:“不学无术、只知享乐的女子,虽出身富贵,亦是糊涂之人。在家则不敬长幼,进退无度,纵然将来嫁入高门,也必不为夫家敬重。你可知道这道理了么?” 这是上官橙责备极重的话了,明着在说她没教养,况且出自先生口中。已经十岁懂事了的姑娘,白芙蕖的一张芙蓉粉面都羞赧得通红; 再加上先生还是当着她素日看不起的嫡姐面说的,让她更觉无地自容。她低了头,带着哭腔低声道:“知道了。” 一晃,半天已经过去。用过茶饭后,下午则是学琴。白芙蕖总算提起了点兴致,学得不赖,满以为这次先生会夸她了,不料偏偏上官橙教过后,又加了一句: “琴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是故圣人之治,将以治身,育其情性,和矣。”点明了一番学琴者须得自身操守正。白芙蕖听了便疑上官橙又在暗指她,心中闷闷不已。 没几天下来,上官橙对白扶苏便另眼相看了:这个嫡小姐,教养规矩自不必说,只这一副学习的劲头,实在令人喜欢! 她不论学甚么都极为刻苦,而且又学的极快,一旦哪天有不足之处,当晚必连夜改过,第二天黑着眼圈继续进学。 若是男子这般,想将来位列三甲也指日可待呢! 白芙蕖对姨娘说过几次先生偏心,海棠却不以为意只道女儿娇懒,令她自家勤勉些赶过白扶苏便是,说得白芙蕖恼恨不已。 其实海棠是忙着在策划另一件要紧的事。 她认为目前的首要任务,是与以前花楼的经历断开。先是禀了白侍郎,撒娇让他给自己另外起个名字。这是事,白老爷一口答应了。因她本姓洛,遂改名为洛安然,并当即让府里改了称呼,从此不再是花楼之前的花娘海棠了。 然后又出了件小事:洛姨娘有个远房的表侄儿,不知哪里听说自家表姑进了富贵人家,竟千里迢迢的来投靠了。 白芍去外院的路上见了,回来与自家姑娘学道:“生的倒是齐整,不知怎的看着一副猥琐像,不像个好人。老爷是怎么想的,竟叫他进来府做了内院的小厮。” “说是当小厮,瞧那股子架势却跟大管家李义差不多了。偏又有那起子眼皮浅的捧着他,还口口声声叫他什么洛‘少爷’咧,我呸!” 白扶苏听了,不以为意:“管他则甚?咱们只顾好咱们的,白芍,这月又该查铺子的账了,你记着这两日他们送账本的来了,跟姑娘我报过来便是。” 白芍意兴阑珊的答应了。 却说海棠苑之中,洛安然正在教导那叫洛风的表侄子:“这里是侍郎府邸,里头人都是极重规矩的。你初来乍到,且莫因此被那牙尖嘴利的丫头拿住把柄。” 那洛风在老家原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一向自诩风流倜傥。此时听了这表姑的话,笑嘻嘻打个千道:“小侄儿知道了。我看那边的大夫人都没话说,一个小丫头片子值得甚么。” 洛安然冷笑一声:“你记住了:大夫人就是个贵重的摆设儿,你只要不去碰她,便都没什么事。真正难缠的只有这丫头片子,鬼精鬼精的十分厉害,那心眼子没一万个,也有一千!” “否则我要你何来?这府里头眼下都归她管了家,如今连零花银子都不凑手了。莫看她年龄小,连我都在她那里吃了几回亏。” 那洛风听了不以为然:“表姑!你那时周旋贵人之间,何等伶俐,如今怎的变迟钝了,连十岁女娃的亏都能吃?” 洛安然恼了道:“闭紧你的那张臭嘴!我现下已是二夫人了,行事自然要谨慎些。你只听我的,用了水磨功夫慢慢缠那丫头,不怕她以后不是你的。等你成了他们家的女婿,那时候若想要升官发财,还不是侍郎大人一句话就来的?” 洛风听着表姑的描述,眼前仿佛看到了自己成了“洛老爷”的威风模样,忍不住心中得意笑出声来,作揖道:“遵命,表姑您就等着看罢!” 傍晚时分,有个挑夫打扮的人悄悄来到侍郎府侧门,央及门房叫了妹子白芍来有话说。门房得了几文好处,当即爽快答应。 白扶苏正在小丫头子们服侍下用晚饭,因说到:“这碗竹笋炖鸡有些儿老了,给你们吃了罢。”随即撤了下去。 小丫头们方谢了恩,就见大丫鬟白芍气喘吁吁快步进来,知道主子有事,忙都退了下去。白芍进了门,白扶苏打趣道:“今儿做了有荷花饼、蒸的酥酪也极好。你莫非是循着味道来的不成?” 白芍顿足道:“小姐,奴婢在您心里就只知贪嘴么?” 白扶苏失笑道:“难道不是?” 白芍撅了嘴,凑过来道:“奴婢忙着进来,是方才奴婢的兄弟有信儿递进来。他说:打听着那位女先生的底儿了!” 原来先帝的确是极为欣赏上官橙,也曾借皇后離歌之口传唤于她,道是如愿进宫,当以婕妤之位册之。上官橙明知必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婉言谢绝了,道是自己乡野之人自在惯了,不曾受规矩束缚过,恐登不了大雅之堂。 于是此事作罢。 但实则上官橙除此之外,另有一层隐情。 当今圣上有位年轻的小叔父醇王爷,当时还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附庸风雅的年轻王爷为上官橙的气质和才情折服,见天儿的追在屁股后头。 常言道:好女怕郎缠。更何况追求她的人,还是如此风流潇洒的少年王爷呢? 但凡少年女子的心里,多多少少总是有些虚荣心的。在一次酒醉后的真情流露时,上官橙终于回应了醇王爷。 然则,醇王的王族身份,却不容许他娶一个空有才名的平民女子。便是上官橙有东华国女大家之名也同样。在皇嫂太后娘娘的指婚下,他领旨娶了燕国公的嫡小姐,是为醇王妃。 燕国公一生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府中夫人更素以军令治家,教导出的嫡小姐侯玉棠也是性格强硬,严以治下。 这位嫡小姐成了醇王妃后更是雷厉风行,把个醇王府竟整治得如同个铁桶一般,连当今女帝離歌也有耳闻,有次家宴上还半开玩笑的提到了小婶儿的巾帼之名。 如此一位醇王妃,怎能容得下夫君名声被上官橙所累?只是她闻听坊间传言此事时,距过门尚未满三个月,总是顾及夫君面子,这才暂时忍了。 可没想到,那上官橙竟然听说有孕了。 这还了得! 新王妃发了狠:若是叫这般下三滥的货生在我的孩子前头,这醇王妃胜如不做!她避开了醇王,却以醇王的名刺诱骗得上官橙出来,当场将她拿下动了私刑,末了灌下一碗浓浓的红花。 可怜上官橙,被丢在荒郊野外之时只剩下一口气。幸得有好心下人知会了其师父北隅老人。北隅老人见了爱徒这般惨状,叹息不已,将上官橙带走救治。 也许是天意,上官橙腹中的胎儿居然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她从此对高门贵族有了惧意,修书一封断绝了与醇王的往来,凭他怎么哀求也不理。醇王也是个多情种子,郁郁寡欢中竟请旨去了南方任职,一去不返。 孩子生下来后,被取名上官醇。既暗含醇王的封号,又有“惟愿儿一生平安”之意。她将儿子远远送往外乡求学,更绝口不向任何人提起,平日仍装做独身一般。 因为她知道醇王妃的手段:一旦知道她的醇儿尚在,不但母子分离自不可免,只怕醇儿到了王府也活不下来。 直到那日海棠上门说起醇儿之事。这个粗俗不堪的妾妇,不知怎的却知道自己与醇王有个儿子。女大家不得已低了头,同意做她女儿的教习先生。 按理说,这等事应是比较机密的。那白芍的兄弟小张闲又是如何得知了呢? 张闲本名张大海,自小儿百伶百俐,只是不好出力做工。老娘既不舍得过于责他,他又不耐烦下地做活计,如今高不成低不就,只靠在妹子做事的城里打零工度日。 那日听妹子说了有几两银子报酬,小张闲立刻动了心。 他从上官橙府上的丫头婆子入手,打听得上官橙的贴身丫鬟露儿,刚嫁给了福顺酒楼的二掌柜的老幺儿子孙福,便设计弄坏孙福的车轴,又故作仗义出现热心帮忙,就与其攀谈上了。两人越说越投机,一会儿功夫便说得孙福上赶着连声儿叫他“兄弟”。 回去孙福便央媳妇整治酒菜,请他来家里哥俩畅谈一番。张大海有心的人,故意猛夸他的媳妇,借势便提起了上官大家。孙福也是一时高兴喝多了几杯,便将其与醇王的旧闻,以及私生儿子的事,竟然当做香艳典故儿统统告诉了一番! 第十三章 毒发 次日酒醒,孙福后悔不迭,反来央及张大海切莫说与他人,张闲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一转头,他便来寻了妹子全部告知,将孙福卖了好几锭雪花银子,当即袖了银钱高高兴兴离去了。 白扶苏听了这番旧闻,尚未及感叹上官大家命途多舛,便听得小丫头子来报:二小姐来学规矩了。此事随即暂时不提。 白芙蕖来扶苏院,实属无奈。亲爹白侍郎老爷下了令,再不听话就要扣了她的月例银子。而最重要的是,姨娘也说她没规矩不像大家子的小姐,将来如何做高门贵族的正室夫人? 到底还是姨娘知道她死穴在哪里,这话一言中的,白芙蕖只得乖乖的每日晚间来跟嫡姐学规矩,倒是不再那般整日对扶苏横眉竖眼,百般挑剔了。 白扶苏扬起眉对白芍道:“你且不必说了。”随即叫丫头让二小姐进来。 外头丫头刚说了声请,便见帘子一挑,进来个玉雪美貌的小姑娘,正是庶小姐白芙蕖。 白扶苏进了门,依照规矩行了礼,叫声:“见过嫡姐。”叫完人,眼睛却落在了嫡姐那身织素烟水百花裙,以及垂鬟分肖髻上插的羊脂玉蝴蝶。心里琢磨着:那衣服料子一看就是上造的; 另外,她打小儿跟着姨娘也见过些东西,能看出那羊脂玉的玉质极好,灯下泛着幽幽的玉色,必定也价值不菲。 到底是管着家事的,只怕得的好处多着呢! 她并不知这是白扶苏的母亲给的,乃是侍郎夫人嫁妆里的东西。兰慕雅将自己的一套羊脂玉头面拆了,给了女儿只玉蝴蝶戴了玩。 白芙蕖却只是一门心思的泛酸,认定这个嫡姐管家是假,捞好处才是真。她咬着嘴唇,不由得脱口说道:“你头上的玉蝴蝶真好看。”心中巴望这嫡姐能说句:你既喜欢,便给你戴两天罢。 可惜白扶苏只是抚了抚头发,说道:“是么?我也觉得好看呢。” 这就完了? 白芙蕖不死心,干脆说道:“嫡姐能借我戴两日么?完了仍旧还给你。” 梦中的前世里也是这般。白芙蕖时常来借走自己的贵重首饰,她看上的物件儿,都是随口就要,甚至于伸手便拿。而一旦到了她手里的宝贝,能还回去才有鬼了。 白扶苏微笑着看她,说出的话语却是一板一眼不容辩驳:“行啊。只是按照咱们府里头的规矩,须得你写下借据,再由洛姨娘签字做保,我便借首饰与你。” 一听“规矩”两字,白芙蕖暗自恼恨,却也只得罢了。白扶苏见她哑口无言,掩口笑道:“那么今儿,咱们还从庶女应该怎么个请安法学起吧!” 次日,小张闲又得了妹子的口信,说叫他暗暗留心点府上洛姨娘的行踪。若有甚么有用的消息,报来便可得一到五两银子。 张大海听得嗟起了牙花子:“好妹子,这大户人家的内宅妇人,是背后偷人了还是怎的,好歹给哥哥我说个方向也好呐。” 白芍瞪了他一眼:“你少胡说八道的。小姐说叫你留意就且留意着,咱们若是知道她干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还用得着叫你来?” 张大海无奈道:“好好好!知道了。且等着我的信儿罢。”随即袖了妹子捎的一包卤肉离去。不消说,必定又去打酒喝去啦。 回去禀报小姐后,白芍也有疑问:“姑娘,您是不是觉得那洛姨娘不安分呐?” 白扶苏摇了摇头道:“她自来就未曾安分过。只是此次公孙先生的事,却叫我觉得这花娘只怕还有其他背景。” 白芍奇道:“这是怎么说呢?” 白扶苏叹道:“这些牵涉到王府的隐秘旧事,上官先生定是口极严的。一般坊间都未听说过甚么上官醇的事情,那海棠却不仅轻易得知,还敢以此相要挟。” “一个二流花楼子出来的花娘而已,如何有这些能耐,怎么敢有这般的胆量?”此外,还有话白扶苏未说出来:那个梦中前世母亲的突然病逝,恐怕与海棠脱不了干系。 白芍咋舌道:“天爷,听起来好像说书一样!” “不过姑娘放心,奴婢已千叮万嘱了我哥哥,叫他好歹留意着,有甚么风吹草动了就来说呢。” 此时白扶苏在丫鬟白芍心中,已是接近无所不能的存在了。小姑娘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保证着,只差没把自家心掏出来给主子姑娘看了。 白芍的忠心,白扶苏一直是极为信任的。她微微一笑,招手儿道:“过来,跟你家主子我学学怎么看账本罢。” 一说到看账本,白芍立时皱起眉苦着脸。她最怕的就是看那密密麻麻的账本啦。看了还要算,算过还要核对……简直受不了。于是: “好姑娘,今儿不看行不行呐?” “不行。” 天啦,饶了奴婢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临快过年的时候,工部的白侍郎府里出了件大事:正室夫人兰慕雅忽然病重。 夫人兰慕雅,自生下女儿后一直身子骨不太舒服,寻了几个大夫看过了,都说是是产后体虚,为此才添了每日饭后饮一杯参茶的习惯。 上个月,忠勇侯府新得了几株野山参,便立刻差了人送来给兰慕雅补养。这几株山参都是有些年头了,看着极肥极大,怕不值得千儿八百银子呢!大奶奶孙氏虽然不忿小姑带走那许多嫁妆,但事关身体大事上,她还是很大方的。 兰仲卿当时就要给她留两支,被大奶奶眼一瞪,亲手全装进礼盒里头了,回头兰侯爷还吃了她好一顿排头:“怎么的,你眼睛里头的大奶奶我就那般不知轻重么?”只说得兰侯爷笑嘻嘻的打躬作揖不已。 事情就出在这野山参上头。 白侍郎见了侯府送来的山参,便吩咐先给夫人煎了茶送去试试。哪知一杯茶才下肚,方嬷嬷还在夸赞这有年头的野参味道闻着就是足,回头便见夫人脸色不好,眼睛发虚面色煞白,额上豆大的冷汗一瞬间冒了出来,随即摇晃了几下身子,然后扶着椅子便软软的滑到了地上。 这一倒下,便昏迷不醒了。 方嬷嬷吓得半死,喊着叫外头快来人的时候,那声音都变了腔调。外面伺候的大小丫头们蜂拥而入,各自忙乱; 有跑去喊老爷的,有去回禀大小姐的;方嬷嬷则抓着个丫鬟一叠声叫着赶紧请大夫来,丫鬟无奈道:“婶子你抓得我动弹不得,如何去请人来?”一时间,雅轩乱成了一锅粥。 待得老爷和大小姐赶到时,大夫已在诊脉了,捋了胡须不住摇头,道:“夫人这是心疾发作了。须得静养一段时间。待小人先开两副药,吃了便可暂无大碍。” 此时方嬷嬷已是没了主意,白扶苏却厉声道:“这是哪里请来的大夫,一派胡言!连诊都未诊便如此胡说,母亲从来无此旧疾,何来发作。丫头们与我赶了出去!” 那大夫原是白侍郎命洛姨娘请来的。此时白侍郎皱眉不语,洛姨娘正待说话,那人已被一众丫头推搡出门,提了药箱抱头鼠窜而去。 这边白扶苏说道:“爹爹也看着的:这哪里是大夫,竟是个骗子。女儿已命人另请高明,即刻便到。”正说着话,一时间丫头果然又带进来了个大夫,乃是回春堂的,城中素有名望。 这大夫诊断了后,果然另有说辞:“回禀大人,尊夫人这是中了毒了。” 话音刚落,那边洛姨娘已惊呼出声:“啊呀,莫不是今日的人参……”说了半截又捂住了嘴巴,作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白扶苏冷笑一声:“姨娘想说我母亲的毒,是我外祖母亦或大舅舅想害她?爹爹,姨娘可是疯了不成!”她今日心系母亲,也懒得再与那个虚伪的女人虚与委蛇,干脆毫不客气的直接挑明了。 洛姨娘立刻红了眼圈,楚楚可怜的看向唐尚书:“老爷明鉴,妾身并无此意。”说话时摆出来种弱不禁风的娇弱姿态来,极是动人。 白云起便不耐烦的道:“夫人的奶娘一直服侍在侧,叫了她来问声便是,迁怒你姨娘做甚?” 白扶苏咽了口怒气:“是,爹爹。” 方嬷嬷正在厢房里哭,眼泪鼻涕弄得满脸都是,几乎背过气去,口口声声只叫着:“我的小姐,嬷嬷一辈子都白操了心了,哎呦这可疼死我了!” 丫鬟叫不应她,只得先去回禀大小姐。白扶苏亲自过来好一番解劝,方叫回方嬷嬷的神智来,抽抽搭搭将夫人怎么喝了茶,接着又是怎么个情形哭诉了一遍。说完便又哭了起来。 白侍郎便道:“事情已经清楚了:人参是忠勇侯送来的,只去问他们便是。”说着便叫了小厮:“拿我衣裳来,待我问着兰仲卿去。” 白扶苏气极反笑:“爹爹不先救治母亲,只想着去找大舅舅的晦气么?如今母亲还人事不省,却该如何?”她发作完了父亲大人,又回头问大夫:“请问先生,如今怎生解毒才好?” 大夫面有难色道:“此毒殊为少见,小人只能诊出是毒,且看来此毒急切之间于性命无碍,却只恨在下才疏学浅并不知解法。实在惭愧!” 白扶苏道:“谢先生告知。若如先前姨娘所请之人,母亲恐怕已经危矣。白芍厚赏大夫罢。” 白云起怒道:“反了,反了。”只是侍郎老爷虽然面上严厉,到底自家有些理亏;且眼前夫人还在躺着,不便就责罚这个嫡长女。他怒斥完了,一气之下,竟连带对夫人看也不看,自顾自扶了洛安然拂袖离去! 第十四章 奇药出现 且说白侍郎迁怒这个嫡女,干脆扶了洛安然拂袖离去了。 白扶苏冷眼旁观,看着爹爹与姨娘相携远去了,回头看向床上母亲惨白的脸,她心中暗暗发誓:“母亲,这一世,女儿定不会让悲剧重演!” 工部侍郎白府贴出了悬赏榜:凡能治好侍郎夫人病者,赏白银五百两。这消息轰动一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不知那位夫人是得了何种疑难杂症。 白扶苏和大舅舅等人则开始了遍访名医。此事尚且瞒着外祖母,只恐老人经受不住。兰仲卿甚至求了道恩典,将御医院的院使大人都弄来诊治了。 院使大人到底见多识广,立刻识得出现此症状之毒乃是来自西戎,据说曾为西戎王室掌管,后已明令禁止。但院使大人所知也仅限于此了。此毒连西戎都已绝迹,解药更无从说起。 白扶苏遍寻无果,压力下只觉心力交瘁。最近整日里都是恍恍惚惚的,课业更是无暇顾及。白侍郎在府中下了封口令,外头人只知府里头的大夫人得了病,均不知其内情。 上官橙看见她在学堂上总是魂不附体模样,大皱眉头,明里暗里提醒了几次未果,有次干脆讲学结束后将她留下,细细查问。 白扶苏这个女学生,可谓是上官橙自成名讲学以来,最让她得意的弟子了。她甚至隐隐有种想法:若正式收了她做关门弟子,留着侍奉左右也好。 那小妾起初的威胁之语固然令上官橙极为反感和不齿,但她到底身为女大家,乃是公认的当朝诸子之列的人物,岂会同那无知妇人一般心胸呢! 白扶苏素来极尊敬上官先生的,此刻见她关心询问,自觉无可隐瞒,遂全部告诉一番。上官橙听了,立刻便想起当年醇王府中的往事来,不禁颦眉忖度:这大家子的府里头,整日都要防着别人算计,要么就被人算计了去,怎的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如今这事却怎么处?这是甚么毒药,莫非世上竟无人能解么? 上官橙身为大家,思想见识颇有独到之处。她先是劝慰女弟子道:“世有阴阳,物有两极。凡一物现世,必有一物克之,此自然之理。如今想是时机未到,你也莫要过于忧虑了。” 才说毕,她忽然提起了个念头:“丫头且莫心焦,我在这上头虽是不通,却有位师父北隅老人,是极精于医道的。待我去寻了他问问罢。” 白扶苏听先生说起北隅老人,当下想起了小张闲密报的上官旧闻:当年可不正是北隅老人救回了她只余一口气的性命,还奇迹般保住了腹中胎儿? 白扶苏只觉如梦方醒,随即顿首拜道:“多谢先生大恩!” 上官橙却止住了她:“别谢早了。北隅老人如今云游四方,归没归来还未可知。况他现在上了年纪,脾性越发古怪了。我只能勉力而为试一试。成与不成,你却莫怪。” 白扶苏哪里肯依,再三拜谢。上官橙来了这些时日,知道这女弟子性格之执怄不下于自己,便只得随着她了。 当下,上官橙简单收拾了一番,告辞离去。 没两日,白扶苏收到了上官橙派人传来的口信,道是寻着北隅老人了,如今已经驾车往这里过来,叫她准备着。白扶苏当即跪下焚香感谢上天有眼,喜极而泣之。 北隅老人抵达侍郎府时,只见门前端端正正站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率领一众丫鬟仆役肃然而立,姿态甚是恭敬。 这少女虽是长相不甚出众,气度却极为不凡,不大的眼睛里闪着自信坚定的光芒,竟凭空给她增添了几分容色! 见到北隅老人,所有人齐刷刷躬身施礼,领头的少女施礼说道:“白扶苏见过北隅老前辈。” 北隅老人已经是位八十余岁的古稀老人了,却是依然精神抖擞。老人家长得小眼睛蒜头鼻,大光头铮亮,外加一缕花白老鼠须飘洒胸前。 若单看这老爷子外表真不怎么地,谁知这猥琐老头便是名闻天下的太白三老之一:北隅老人呢? 北隅老人看罢,笑眯眯的捋须说道:“不错,不错。公孙啊,这小姑娘很对我老人家的眼缘呐。” 上官橙接口道:“这便是弟子给您收的徒孙了。您看,如今是不是得去看看您徒孙的长辈如何了?” 北隅老人却道:“放心放心。老规矩:你师父我看诊前必须得先吃两斤牛肉,待有了力气才好诊治。” 上官橙无奈,正待说话时,白扶苏早命人道:“白芍,速速去厨房传我的命令,将上好的牛肉多多煮几斤尽快送上来。”说罢,向老头说道:“请老人家进来上坐罢。” 两刻钟后。饭桌上。 北隅老人看着极老,胃口竟是极好:先是狼吞虎咽吃光了两大盘香喷喷的卤牛肉,然后是一大碗下饭,又是一盘子果馅酥饼,再加一大碗热腾腾的肚肺乳线汤。 在场丫鬟行走往来添饭不绝,均是目瞪口呆咋舌不已,随后一个个背过身去暗自偷笑。 再喝了杯果仁泡茶后,老人家总算站起身来,拍拍大肚子说道:“走罢。”说罢,甩着袍袖率先大步出了房门。 行家出手,果然与众不同。只见北隅老人只掀起唐夫人眼皮瞧了瞧,又把了把脉后,从上官橙捧着的小盒中拈出数根极细的针来,在病人头上、虎口、前心等处快速扎了几针,登时,已昏迷许多日子的兰慕雅突然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随即又沉沉睡去。 北隅老人哼了声道:“果然不出我老人家所料。”他回首对上官橙道:“青儿,你遍读史书,可曾听说过有一种奇毒,唤做‘百日醉’么?” 上官橙垂首道:“弟子不知。” 北隅老人便道:“难怪你不知。此毒原出自西戎王室,无色无味不溶于水。一旦为人误服,便会出现心疾发作的症状,随即昏迷百日慢慢虚弱死去。” “在寻常人看来,只道是心疾之故。再想不到是中毒。倘若再配以人参,毒性更数倍之。下此毒者必定极为通晓毒性,且与西戎恐怕也有关联呐。” 白扶苏与上官橙都听得是茅塞顿开。上官橙道:“那要如何解了此毒呢?” 北隅老人却自得的说道:“幸得你师父我早年游历四方,有个好集奇药的毛病儿。如今正有副解药在此哩。” 众人急忙闪目观瞧,要看这奇药为何。只见那老头子晃着铮亮的大光头,从左手的袍袖之中,却是摸出了条胖胖的青虫子来,洋洋得意的用手拿起展示给大家瞧。 众女变色,顿时四散而逃! 第十五章 北隅老人 北隅老人却“咦”了一声,对着青虫说道:“混账东西,莫非老夫的药膏也进了你这孽障的肚子?”老头子责备完了,只见那青虫扭了两扭,居然有些尴尬之态,看得众女又是惊异又是骇然。 独上官橙早知师父行事一向如此,已是见怪不怪了。当其它人注意力聚集在那古怪青虫身上时,她关心的则是另外一件事:“师父,解药现下可还有么?” 只见北隅老人抓了抓光头,有些儿不好意思的说道:“咳咳,倒也不算得甚么大事。只是如今若要解药,咱们恐怕须等这孽障方便了。” 一言既出,便见众人脸上五颜六色,精彩至极。 下午时分,尚书夫人兰慕雅终于服下了解药。西戎奇药果然见效,才服下不过片时,兰慕雅原先几乎断绝的脉搏开始重新有了跳动迹象,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不像先前那般惨白了。 北隅老人摇头晃脑道:“都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头罢,这位夫人已经无事,估摸再有一个时辰便该醒来了。”说着,老头子状甚得意,捋着老鼠须呵呵笑了起来。 上官橙见状不由得替师父脸红:您真好意思说。就您老让人徒孙母亲吃的那个药……弟子都没脸说啦。 不过无论怎地说,这个危机算是基本化解了。白扶苏脑中那根紧绷了十来天的弦才松下来,向上官橙和北隅老人谢了又谢,极力邀请老人家在府里住些天,自己也好略尽弟子之义。上官橙素来淡淡的,今日脸上也满是欣慰的喜色。她知道自己弟子的心事,遂也开口劝师父多留两日。 北隅老人今日吃得甚是合意,本来因了这份口福留下些时候也无妨,只是:“青儿呐,徒孙儿,你师父我新近又得了几样奇物,每日还须调养。心意领了,这次便先不留了罢。” 白扶苏听了,只得命丫头将厨下的酒肉包了两大包,又奉上千两银票一张,并织金锦、雪缎等数匹。北隅老人哪里在意那些世俗之物,瞪了小眼怎么也不要银票和布匹,最后也止受了些酒肉,遂叫丫鬟们都装上了车子。 这边白扶苏正与上官橙先生一起和北隅老人道别,那边只听得一阵人声喧哗,却是亲爹白云起与洛姨娘得了消息,急急忙忙赶来了。 那可是太白三老呐,隐世不出的高人呐,是连当今圣上都请不来的大贤。这孽女这般可恶,居然都不向老父禀报,明显不将白老爷放在眼里! 而且更重要的是:大贤现在就要走了? 洛姨娘更急,女儿白芙蕖连梳妆都不及弄好,便被她硬拉了来。既是上官橙的师父,没道理让那小贱人独得大贤青眼。我女儿论起相貌才情胜过她百倍,怎可不去露个脸哩? 侍郎官大人的人还未至跟前,声音已先到了:“哎呀北老,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都是下官那孽女不孝,如此大的事情竟不令下官知道!” 洛姨娘扯着白芙蕖一路跑过来道:“女儿,快快来拜见师爷。”白芙蕖已知这小老头的大名,急忙依言下拜。 白扶苏冷眼看着他们的做派,只是不做声。上官橙大皱眉头,开口说道:“早先说过的,二小姐并不算我上官的弟子,如何称呼师爷?岂非乱套!” 北隅老人笑眯眯的看着,捋着花白的老鼠须道:“小老儿乃是乡野之人,当不得侍郎大人老爷的礼!你这位姑娘很不错呐,孝顺又懂事,还是我的徒孙儿,白老爷怎的却说是孽女哩?不通不通,不通之极!” “还有那位妇人,我徒弟既然都说了没收你闺女当弟子,你们还是不要乱攀关系叫师爷了。不然回头人问起来,上官橙向来不会说谎,老头子我又不会胡乱承认,你那闺女岂不是尴尬的很?” 他和蔼可亲的诚恳说完,也不去看那三个人红头涨脸的模样,自顾自对白扶苏和上官橙点点头道:“事情办完了,老头子走也。”挥手儿示意赶车的开动,麻溜的一道烟跑了。 上官橙看师父走了,回头淡淡说道:“白大人不必担心,尊夫人已无大碍了。今日还有两篇文章待讲,二位姑娘是随我去听讲,还是如何?” 洛姨娘盯着她:“上官先生不肯收我女儿当弟子,却收了大小姐。这是怎么说?” 上官橙冷冷道:“师徒名分,岂可乱认。我上官橙不收徒便罢,收时必定要看其品性眼缘。我已依照约定为二小姐授业了。做人做事,都要守信才是。” 白侍郎便道:“海棠住口,怎可对上官先生无礼?且叫大小姐和芙蕖一齐随先生去听讲罢。”又向上官橙作揖道:“小妾出言不知轻重,还请先生勿怪。” 上官橙不置可否,带了两位小姐离去。这里洛安然向白侍郎娇声道:“老爷,您看那妇人像甚么样子,竟将您都不放在眼里呢。” 白侍郎此时脸色不好,喝退了所有下人,阴沉沉对她说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自以为拿住了上官橙有儿子的把柄,才敢肆无忌惮要挟于她?” 洛安然不由得吃了一惊,嗫嚅道:“海棠怎敢……老爷,您原来早知道了?” 白云起恨恨说道:“蠢货。先前你只说请她来讲授,我才未过问。你可知那醇王妃不能生养,又极霸道妒忌,至今醇王府无后。若是此事传了出去,以醇王对上官橙的心意,必定是要请她带儿子回府册封的。” “到时候你这蠢妇一下子替老爷我得罪了醇王、新侧妃和小王爷三个人,连带醇王妃那母老虎也得恨着我这个侍郎多事。你是不是嫌老爷我活的太长了,嗯?!” 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面目狰狞。 洛安然骇然,忙跪下抱住他大腿:“请老爷息怒,还请老爷看在海棠服侍您一向尽心尽意的份上,饶过此次罢。” 白侍郎盯着她:“不许再自作聪明,此事也不准再提,对上官橙客气点!如若外面传出来一星半点,老爷我就先把你交了出去。醇王妃的手段,你还不知道罢!” 洛安然低垂了头:“是,海棠都记下了,再不敢了。” 白云起见她如此,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旁边的花丛中传来悉悉索索声响,钻出一个丫鬟打扮的人来,上前搀扶她道:“姨娘,老爷怎能如此对您?实在太不公平了!另外还有件事禀报:大夫人那毒已被破了。” 洛安然此时早收了哀凄之态,淡淡说道:“他还得用着我,且眼下我儿子没两月便要出生,他不敢真的如何。至于解毒之事,哼!他们当初不是说此药无解么?这须怪不得我。” 低头想了一阵,洛安然道:“你且通知洛风,那件事情,如今该抓紧办了。” 第十八章 丫鬟的诉说 这些日子,日头总是晒得人懒洋洋的,尤其每每吃过午饭后,更是昏昏欲睡。彼时侍郎府的各个院落便会都清净下来,唯有偶尔丫鬟们互相私语几句家务,间或有鸟虫的鸣叫之声。 雅轩里,兰慕雅已经精神好了许多。她自从醒来后得知自己中毒之后,端的是后怕不已。尤其奶娘又时常在耳边叨叨:“这府里头都住了甚么妖魔鬼怪呦,吓死个人,平白无故就敢给侍郎夫人下毒。要不是大姑娘,这回可真悬乎喽。” 兰慕雅知道奶娘是暗指洛姨娘。可惜她命人查来查去,连一丝嫌疑也查不出来。洛姨娘平素对她又是恭敬有礼,急切间拿不住她的把柄。 白扶苏也在查。小张闲儿报说:那妇人常时好去西边解元街上的胭脂铺子,每月至少一回。那铺子的花翠殊无奇处,极是平常。在张大海的眼光看来,还比不得孙福娘子儿头上戴的银钗子讲究哩。 像洛安然这般素喜奢华、穿戴讲究的妇人,却对那小铺子青眼有加,必有缘故。 再查下去,又得了个消息:原先因妄图打压大小姐而被杖责发卖的丫鬟王素梅,居然好端端在这铺子里头做着大掌柜。每日里只见她端了茶杯子坐在柜台后,磕着瓜子指挥人干活,不知道过得有多惬意。 白扶苏闻听冷笑一声:好个洛姨娘,这是要做甚么勾当? 解元街,因早先此地出了位解元而闻名,街口还立着块栓马石,传说解元曾栓马于此。 街里住的都是寻常百姓:赶大车的、做木工的、卖肉的……以及做小买卖的。街上的铺子,也是寻常人家用得的铺子,以卖日用杂货居多,也有米面行、鱼行之类。 小张闲儿说的胭脂花翠铺,便在此间了。小铺居然还有个附庸风雅的名字,唤做“香翠居”。 是日,一个戴了椎帽的布衣妇人来到了此处。只见正在嗑瓜子的女掌柜立马丢下手中闲食,起身恭敬相迎。这女掌柜身量较高,眉下有颗黑痣,正是那丫鬟王素梅。那妇人并不理她,直接进了后面,王素梅立刻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过了些时候,便见妇人重新出来,匆匆离去。 王素梅才送走那妇人,正吆喝帮工给自家换杯热的木樨青豆泡茶来,便见帘子一挑,又走进两个少女来。为首的那人眉目疏淡却气质不凡,一领青梭布衫也硬是穿得别有味道。她笑了下打招呼道:“王素梅是吧,咱们又见面了。” 王素梅登时神色大变! 她是吃过这位大小姐苦头的。此刻见了白扶苏,仿佛老鼠见了猫儿一般,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小姐!” 白扶苏点点头笑着道:“你还记得我么。我以为你只认得洛姨娘呢。”白芍在旁边横眉竖目的瞪着王素梅:“鬼鬼祟祟,不干好事!” 王素梅早已不敢把白扶苏当做寻常的少女了。她紧张得盯住白扶苏,压低声音说道:“姨娘赎过我了,我王素梅从此已经与尚书府没关系了。” 白扶苏却淡淡道:“是么?你的亲妹妹王红梅,今日才被我要到了扶苏苑里。你想她会不会走了你的老路呢?” 王素梅猛然抬头:“大小姐!奴婢固然是做错了事后被姨娘赎到了这里,虽然违背了您的意思,您也不能便迁怒红梅罢?” 白扶苏叹息道:“你必定以为是要追究先前的事情罢。为何不先问问你妹妹做了些甚么?” 王素梅狐疑的看着她。白芍便道:“你那个妹妹受了别人指使,将毒药煎了偷偷放进夫人的参茶里。药渣子现下便是证据,目前就在她床底下的陶罐里藏着。” 仿佛一个惊雷劈下来,王素梅登时呆若木鸡。只听面前的大小姐还在款款说着:“我本欲将她绑了治罪,只是却知她也是被逼无奈;凶手既是另有其人,我又何苦多害一条性命?” “只要你将洛姨娘的勾当交待出来,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妹妹必定会毫发无伤。” 王素梅颓然坐下,柜台上的闲食盘子被她碰到,当即“唰啦”洒了一地。她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的帘子,久久不语。 白芍急了眼,骂道:“你莫不是傻了罢?人家明摆着要拿你妹妹当替罪羊,你还帮凶手遮盖不跟大小姐坦白,难道当真不要你妹妹性命了?” 白扶苏摆摆手,示意白芍不要说话。她缓步走到柜台后面,拈起了枚腌的酸梅子放入口中,似是自家感叹般慢慢说道:“这人呐,都只有一条命。与亲人拿了银子回老家不好么?嫁个人家,再买块田地种些米粮,或是养些鸡鸭猪仔,如此岁月静好……也是福气呐。” 王素梅的眼珠子转动了两下,仿佛意有所动。只听白扶苏又来了句:“三百两白银呐,足可以做个富家翁,一世衣食无忧了呢。” 最后一句终于打动了这丫鬟的心。她咬咬牙:“姑娘是想打听洛姨娘罢?凡是奴婢知道的,这就都告诉您。只望您信守诺言给我和红梅生路。” 于是,洛安然,也即洛海棠的经历头一次在唐衣面前揭了开来。 白云起其实并不是海棠的头一位恩客。在他之前,海棠还被有位叫做康旭的西戎商人包过两年。而王素梅姊妹,也是那时被西戎商人买下,送给这花娘做了婢女。 甚至到了后来,海棠也是被这个西戎商人送给白云起的。 白扶苏听到此处,心中鄙薄不已:爹爹倒真是好胃口呐,也不嫌恶心。 王素梅继续供述:海棠并未与那西戎商人断绝来往,期间还曾珠胎暗结,怀过两次身子都偷偷打掉了。对了老爷时,只推说是身子不适。 前段时间,那个康旭又来了。海棠抱怨说自家身份不方便做事,那康旭便说有法子叫她当上侍郎夫人。 两人在内室嘀咕了半天,不知商量了甚么,当王素梅进去换茶时,正听得那康旭保证说:放心,绝无可能。见丫鬟来了,两人遂闭口不言。 白扶苏仔细的听着,几乎已经可以认定下毒的真凶是海棠和那西戎商人了。但她又总有种感觉,似乎事情没这般简单。她沉吟着问道:“那个西戎商人康旭,如今身在何处?” 只见王素梅伸出一指,口出惊人之语:“奴婢听得眼下府里头是大小姐掌家,您可识得大管家李义么?奴婢虽不知晓那康旭行踪,但康旭在暗他在明,那李义便是康旭的手下。” “而且,”王素梅犹豫了下,又说道:“奴婢还有种感觉——也许康旭的所有举动,老爷也都心知肚明呢。” 豆大的烛光在屋里闪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来,映照得屋里的人脸上也是明明暗暗。 自从那解元街回来后,大小姐已经在这里坐着了,也不知在静静思量甚么,茶饭也不吃。扶苏苑的大小丫鬟们言语步子都变得极轻,生怕打断了姑娘的思路。 第十八章 疑云又起 白扶苏想起心事来,不觉出了神。 白芍是这里的一等大丫鬟,当仁不让的对主子的身体最上心。她托了个盘子推门进来,小心的将托盘上的一盅燕窝粥和几样小菜摆好了,轻轻开口道:“姑娘,您且吃些儿东西罢。” 白扶苏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问道:“白芍,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白芍答道:“马上就到亥时。”她边说边拿起了精巧的小银勺子,将雪白的椴蜜加进粥里:“您有心事,奴婢知道。这燕窝是夫人才让方嬷嬷拿过来的,说是贡品哩。” “这是庄子上今儿才送来的新鲜青菜,奴婢特意叫他们不加荤腥,怕姑娘没胃口,只使香醋麻油拌了,且是味儿好呢。那是酱青瓜和十香豆乳,还有刚蒸出来的乳饼。您吃吃看?” 白扶苏懒懒的看了一眼,随意的拈起勺子喝了两口粥,夹了几筷子菜便罢了。白芍正待撤下去,白扶苏道:“且不必撤,你就吃了罢。这燕窝粥还是滚烫的,没的浪费东西。”白芍谢了恩,将饭菜一顿吃完。 白芍正吃得高兴,只听白扶苏幽幽的道:“白芍啊,姑娘我才发现我原先把很多事,都想得过于简单了。事到如今,我居然有些儿怕了呢。” 白芍嘴里塞着乳饼,嘴巴鼓鼓囊囊含糊不清的说道:“您怕什么呐?老爷官这么大,您又是这府里头的嫡长千金,就是以前那些横行无忌的大掌柜子们,如今也都惧怕您哩。” 一阵晚风从窗户吹进来,直吹得烛火晃了几晃,在墙上闪动着斑驳的影子。扶苏苑已是一片沉静,只听见外头有守夜的小丫头们低语着家务之类,屋里却听不太清楚。 白扶苏盯着跳动的烛火,沉静的说道:“不然。你家姑娘我如今只是个深闺女子。很多外头的事都不清楚。还有,你方才提到那些大掌柜子们其实也未必就怕了我,现在不过是举止稍微严谨些,叫我拿不住他们甚么罢了。” 今日下晌在解元街“香翠居”里,王素梅后来的那番话着实惊到了唐衣:原来洛姨娘每月来一次,有时候是与府里头那些生意上的掌柜手下相见;甚至偶尔见完了,还要与那上门来的西戎商人康旭密谈片刻。 既然大管家李义都是康旭的手下,侍郎府岂非在那西戎商人面前一览无余了?李义有个心腹叫顺儿,乃是他收的义子,王素梅却说见到他对了康旭喊“叔爷”。 最重要的是,那丫鬟还说:感觉老爷对此都心里头透亮的。 白扶苏只觉得仿佛有张无形的大网,将侍郎府紧紧的笼罩其中。府里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是那怪手暗中窥测的猎物。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前世自己只安心在深宅大院里做女红,讨好继母了事。从未想过这表面的尊荣富贵背后,竟有如此多扑朔迷离的事情。 爹爹真的知道这些么? 那王素梅是洛安然的大丫鬟,经常与他们打交道的。她嘴上虽形容不上来,但她的感觉不会出错。既说白大人知道,那便至少有十之六七定是如此。 自己父亲乃是东华国工部侍郎,正二品大员,掌管的工部为管理东华国工程事务的机关。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凡东华国之土木、水利工程,军器、军火、军用器物等,以及矿冶、纺织等官办工业无不综理,并还主管着一部分金融货币和统一度量衡。 所以说亲爹白云起这个工部侍郎,可是当之无愧的东华国之一国支柱。 白扶苏想至此,顿感一阵心悸,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另外还有件事,白扶苏当时只觉得气愤,如今想来更是疑窦顿生:母亲苏醒过来后,方嬷嬷派人去禀报了父亲。但当父亲来看望母亲时,那神情分明没有喜欢的颜色,勉强的很。 只差没在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我很不高兴”这几个字了! 即使爹爹偏心姨娘,也不至于宠妾灭妻到这般地步吧? 说到那个妾,白扶苏记得在梦里头前世时,洛安然入府带的是一儿一女,那个叫白继祖的男孩比自己小两岁。但如今进府的洛姨娘,儿子却年方三岁,直到如今才又怀孕。 人生的轨迹,仿佛已在悄然之中无声改变。 白芍已吃光了饼菜,正在滋溜滋溜的喝粥。这丫头,因为这吃相不雅被方李嬷嬷使筷子将手都敲过多少遍了,却总改不了这在老家时候儿的喝汤习惯,稍不留神就又忘光了。 见到姑娘的眼光飘了过来,她才恍然惊觉,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拿起帕子抹抹嘴角,随口道:“姑娘,奴婢觉得您且尽管放宽心了去。再不济还有夫人呢。就是夫人不管事,还有忠勇侯府哩。现今兰侯爷就是您的大舅舅,咱有甚么可怕咧?” 说完,白芍一口将粥喝毕,心内感叹:不愧是能做贡品的血燕,可真好喝呐!自己跟了大小姐,一个小小的奴婢也能喝到这个,可是天大的福气。 白扶苏旁观小丫头闭眼享受的那模样,不由得十分好笑,遂故意逗她道:“吃完了就将账本子都搬过来罢。我一个人使不得,必得你旁边帮着记数才好。” 白芍正享受的表情登时凝固住了,哭丧着脸道:“现……现在?” 一刻钟后。 白扶苏命人点了数盏蜡烛,将屋里照的灯火通明。她手指不停在算盘上灵动飞舞着,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丫鬟白芍也忙得团团转,又是计数,又是磨墨,还要在纸上将小姐不时说的都写下来。 这是上个月的账本子。总共十七家生意、六个庄子。上面所有的收支明细,都是列举得清清楚楚且已经算过了的,然后才收入库中。 却不知大小姐又想到了甚么,非要搬出来重新核对计算一遍不可。白芍忍着瞌睡瞪了大眼忙活着,心说道:瞧这架势,姑娘将来就算是嫁人家了,那也必定是个管家婆哩。 白扶苏算了一遍,并无丝毫异处。她放下算盘坐着沉吟起来。 白芍强忍着呵欠劝道:“好小姐,既然算完了就歇息罢,何必这般劳神呢?奴婢看这账本干干净净的都挺好的呢,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可要给您端热水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白扶苏忽的坐直身体,双眼闪闪发光:“你把刚刚那句话,再说一遍,快!” 白芍迷迷糊糊看着她:“奴婢刚才是问您可要热水……” “不是。”白扶苏催促她道:“前面那句话。” 白芍想了下:“就是……说这账本挺好的,记的账都是又干净又清楚。” 白扶苏不禁展颜笑了:“你不必再说,我已知晓哪里不对了。” 她说着,一边笑一边站了起来:“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倒是你这小丫鬟提醒了我。哼,这些大掌柜子们,竟将姑娘我当成那无知的后宅妇人来糊弄。” 白芍惊呆了,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没说甚么呀?姑娘发现甚么东西了,他们是怎么糊弄的?奴婢都被您说糊涂了呐!” 白扶苏摇着头,手指账本子说道:“这些账册,都是假的。” 她又可气又好笑道:“再老道的账房,账本子都会有涂抹修改的痕迹。长年做账的人,除非是神仙,谁没个眼错不见的时候儿?” 白芍登时醒悟过来。她连瞌睡都忘了,一拍手叫道:“对呀,这账册这般干净,分明是另外写的一份。小姐,您真聪明呐!” 白扶苏冷笑一声:“明日,你且跟着姑娘我再去‘云容’成衣铺一趟,会会那位李掌柜罢!” 李掌柜此时,正在忙着应付一个颐指气使的侍郎府来的小丫头子。 这小丫头年岁才十五六模样,却端的是副小姐的架势,下巴高仰着点指了若干昂贵衣物,由她一一过了目后,再让李掌柜亲自抱上了车,方才上了马车洋洋离去。 白芍正好跟着自家姑娘转过来街角,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她却认得那丫头,对白扶苏说道:“小姐,那便是二小姐如今的贴身大丫鬟,名字唤做春儿。” 原来洛安然之前将自己最得用的奴婢王素梅给了自家亲女,不料却因无视主子的借口被白扶苏打发了。是以才派了自己身边二等丫鬟春儿,过来女儿院里补王素梅的窝。那丫头骤然得主子青眼竟升了一级,月例银子也跟着涨了两吊钱,这些时日甚是春风得意。 白扶苏疑心顿起。看着李掌柜那谦卑讨好的样子,她已对此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她今日身上穿了男装,摇着扇子迈了方步缓缓走过来,立于门口对姚掌柜淡淡一笑道:“李掌柜的,这是在忙什么事呢?” 自从那日白扶苏订下每月报账的规矩,已经有不少时日了,是以李掌柜实实没想到大小姐居然又来登门。看这表情语气,他料着这位主子必定是瞧见方才的事矣。 他心知这位大姑娘是不好糊弄的,当下急忙躬身施礼,笑道:“大小姐来了。这大热的天儿,您老有甚么吩咐尽管使人来说,小的自是无不从命。您何必亲自过来呢?” 第十九章 京兆府来人 白扶苏冷笑道:“我倒有话儿要吩咐,只可惜手底下却没有仗势欺人的奴才使,她们也都不会阳奉阴违,都是些愚笨忠直之辈,合该我给人蒙骗了去!” 这话说的重了,已是拿出侍郎府嫡长小姐的架势来明着责备问罪。李掌柜站立不住,只得跪下请罪道:“小人并不敢。” 白扶苏一甩袍袖坐下,盯住他问:“方才二小姐派人来做甚?你且一五一十道来罢。” 李掌柜此时不敢隐瞒,遂如实交代。 原来,自从上次白扶苏来交待了后,的确风平浪静了些日子。但洛安然随即就继续派人前来索要财物了。欲待不与她,她又持了白老爷的手令。铺子虽然是兰慕雅夫人的嫁妆,只是连夫人自家还都是老爷的女人哩,且最重要的是,夫人一向好脾性儿从来不管家,也不在意这些俗务…… 这间成衣铺子,因原东家乃是忠勇侯府,是以所有衣裳均用料讲究而昂贵,主要就是面向大户人家的。洛姨娘不仅经常不问自取,连带她闺女白芙蕖也养成了这般习性,根本不管这间铺子乃是人家正室夫人的嫁妆。 按照东华国律法规定:女子婚前的嫁妆,乃是属于女子的私有财产,连公婆丈夫都无权剥夺和侵占的。更何况,侵占者是丈夫的小妾和妾生的庶女呢! 本以为前次杀鸡儆猴之后,洛安然该知道自己的态度,行事避讳些儿了。没想到她还是如此这般,根本没将自己和母亲放在眼里。 白扶苏怒极反笑,将手中的扇子重重的击在了桌子上:“无耻之极!” 李掌柜将真正的账册搬出来,继续供述:“非是小的敢故意欺瞒,实在是大管家李义一早说了,命令大家不准将真账目交出来,只用表面敷衍下大小姐即可。” “李义其人做事心狠手辣,据说他身后大有背景,连老爷都轻易不过责于他。咱们只是个小铺子管事,委实不敢得罪啊。” 就在李掌柜一边自打嘴巴一边认罪的功夫,白扶苏已经将册子翻了个遍,越看越是心惊:依照这上头记录,敢情母亲的嫁妆铺子这十年来都是贴补那妾妇了?如今更是月月亏空! 仅今日,就白饶出去六套上等绣娘做出的织金锦缎女装,价值岂止七百余两! 李掌柜斜眼瞥见,嗫嚅着加了一句:“不止这里,其余所有的庄铺生意,也都大致如此哩。” 可怜堂堂正正的二品侍郎夫人兰慕雅,只听掌柜们抱怨说生意难做,还时常使了自家嫁妆银子倒贴。她根本不懂生意,又不知晓自己的手下已被威胁收买,竟硬是被自己夫君和小妾联手,欺骗了这么些年。 白扶苏看过账册,只气得手脚冰冷浑身颤抖,胸中一股恶气翻腾不休,半晌方吐出两个字:“贱人!” 那个妾妇,妾妇之女和大管家固然阴险卑贱,但能纵容妾室做出这等事来的亲爹白老爷,也是够奇葩了。 大顺建朝数百年来,简直闻所未闻! 白扶苏眉头一拧:既然如此,不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她吩咐李掌柜道:“你且收起来,不许向府里人提起。不然,我第一个就撤了你的职位。” 李掌柜连忙答应了,又谦卑的问:“还需要小的怎么做哩?请大小姐示下。” 白扶苏笑了笑:“不需要了。白芍,且跟我去长安城西部的光德坊东南隅一趟罢。”她说着弹了弹身上的衣袍,带上丫鬟施施然离去。 眼看大小姐带丫鬟走远了,李掌柜忽然一拍脑袋:“光德坊东南隅?哎呀,大小姐难不成竟是要去面见京兆尹!” 长安府京兆尹江宗勇,历任功曹参军、京兆少尹,以办案铁面无情、公正无私而闻名。坊间人敬之,称其为:江公。 江公担任京兆少尹时,因宫中先帝的孙贵妃诬陷李昭仪谋害其子一案而名声大噪。 孙贵妃父与李昭仪父,本来均为当朝栋梁,论官职不相上下。只是孙妃因有孕产子立了大功,封为贵妃。 小皇子生的粉团儿也似,端的玉雪可爱,极为受宠。不想如珠如玉呵护着长到三岁,一场伤寒竟要了性命。 孙贵妃痛不欲生,回忆起当时李昭仪曾派人送冰果子来,便一心记恨迁怒了她,发誓必要其以命相抵。 李昭仪哪里肯认。孙家蠢妇自己看顾孩儿不善,竟要拿别人抵命?何况她也贵为昭仪,乃是九嫔之首,落霞宫的主位娘娘呢。 两家纷争,只苦了那些低等嫔妃和宫人,遭了无妄之灾的不知多少。一时间宫里人心惶惶,只怕不知哪天自家也被牵扯上。 当时的京兆尹查来查去,小皇子应当乃是饮食不调,内热外冷引起的风寒。但孙贵妃拒不承认,只一口咬定是李氏的冰果子动了手脚,吵嚷间竟挥手将京兆尹大人的官帽儿打落在地,将白胡子一把的老府尹气得当场晕厥过去! 江少尹便是那时挺身而出,先是怒斥了贵妃,严词将她训叱得抹泪掩面而退,再以条理清楚的事实根据一条条驳倒了诬陷的罪名,宣布了李氏的清白。 此案后,先帝龙颜大悦,对其称赞不绝。老府尹随后因身体不适而告老还乡,江宗勇从此升任新京兆尹。 江大人有个习惯,每日后晌必吃福仁蜜饯金橙子泡茶两盏,且点茶吃茶时全神贯注,取静脾养胃之意。他又好自家泡茶,左右熟知江大人习性,每日此时早提前选香甜好橙送上,待老爷随时取用。 江大人饮下一口泡茶,当即舒适得眯起了眼。正待饮第二口时,突然听得府门外鼓声咚咚,有人鸣冤击鼓。 当长安京兆府的严少尹和手下的司户、司法参军一众,来到工部侍郎白大人的府上,点名说要求带走其管家李义和白大人妾室洛安然,以协助京兆府查案时,白老爷有生以来头一回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继而震怒不已。 这个孽女! 竟敢私自去江黑脸的京兆府为母喊冤,言说自己管家不力,致使宵小之辈历年来觊觎侵占母亲嫁妆云云。 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这个亲爹放在眼里! 孽女便只顾着她那个木头娘,又把自己这一家之主、堂堂的工部侍郎大人置于何地?! 兰慕雅在雅轩里听闻京兆府来人,还与大小姐有关,先是唬得什么似的,待的又打听着是为了自己嫁妆之事,不由得在屋里流泪叹息。 方嬷嬷劝她:“这是小小姐不忿您被他们欺负这些年,为您讨公道来了。既是已经报案,江大人听说是有名的公正无私,您也该立起来尽力协助她才是。” 兰慕雅只是抹泪:“这丫头恁傻了些,就让他们得些甜头也罢了,又经公做甚么?只怕这回的事情了结后,她的闺阁名声也完了,以后得了这么个厉害的名声,京城里哪里还嫁的出去呢?” 说归说,兰慕雅还是打起精神派人回忠勇侯府,求大哥出面护着白扶苏些。兰仲卿闻知,诧异道:“我这甥女竟有此胆魄?”当即满口答应必定护着不叫她伤一根汗毛。 白府后院自顾忙乱不提,前院白云起也是焦头烂额。若是别的官儿还好说道,这个江黑脸,乃是有名的办案子时翻脸不认人的! 此刻李义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说哪怕去自尽也不能叫排军给押解了去,却让自家老爷失了颜面;爱妾海棠更是捧了八个月的肚子哭的昏天黑地,说是她若是丢了人便活不得了。白云起烦不胜烦,怒斥一声:“够了!早知今日,你们那时候又何必做下事端?” 严少尹恭敬的再施了一礼:“唐大人,请勿让小人等为难。如有误会之处,还请大人派人向江大人尽早说明便是。” 言下之意:别再磨磨唧唧的了您哪!哭也没用,人我是一定得带走的。现在没动手,那是给你白侍郎几分面子。莫要给脸不要脸,我们京兆府的人办事,还从来没有办不成的。 白侍郎顾及爱妾有孕在身,本欲要自家去向江黑脸讨个人情,只是思量了一番那张黑脸后又泄了气! 姓江的当年便敢逼着先帝的贵妃出来过堂,连皇上的话都不好使。何况自家哩? 转眼瞥见洛安然哭得花了妆,显得脸上有些儿浮肿来。白侍郎不觉心下升起两分厌恶,扭过头去沉声道:“江大人办案,你两个好好跟官差去罢。回头老爷我自使人去说,想必定然是个误会而已。” 严少尹闻听此言,朗声笑道:“多谢唐大人深明大义!来人,与我带此二人回衙罢。”拱了拱手便即领了众手下离去。 此一劫实出洛安然所料。她本以为有府里的老爷撑腰,再则自己也未贪多少,大头都落了旁人口袋。是以虽知私吞夫人嫁妆银子不妥,却未曾想竟到此地步。 她初时担心名誉受损而惊慌失措,来了之后,心反倒静了下来。公堂上见到男装打扮的白扶苏时,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小丫头本事不小,毛都没长全,就敢出头告了老娘我?哼哼!这里头的水有多深,你个毛丫头恐怕是做梦都想不到吧! 第二十章 初次相遇 白芍气呼呼在小姐耳边悄声道:“姑娘您看,那贱蹄子还在笑哩。” 白扶苏心里咯噔一下。她看到洛姨娘的笑容,心里便知有些地方出错了!只怕此事不会那般简单。大管家李义甚至轻蔑地扫了她一眼。 是哪里不对劲?唐衣表面不动声色,脑中却全速运转起来。 一切,当白侍郎亲自来到时揭开了谜底。他指出管家和小妾均是听从自己命令行事,甚至夫人兰慕雅也有笔录在此,证实她知晓此事并同意了的。 事情突然来了个大反转,打得白扶苏措手不及。她咬着嘴唇盯着亲爹的脸孔,心中只余下一片冰凉。 她输了。输的彻彻底底。母亲为何要做伪证帮助他们对付自己,她不想去问,也不想知道——无非是不想闹得太大让人议论自己,以后影响闺阁名誉难婚嫁罢了! 江大人当堂审明:管家李义、妾妇洛氏无罪释放。白扶苏状告庶母,本应杖责二十。念其年幼无知,又是因孝顺母亲才会冲动行事,免去责罚,回家思过。 众人各自谢恩而出,江大人结案退堂。 才出得京兆府,白云起便铁青着脸道:“嫡长女白扶苏,目无尊长胡言乱语,今日起回府中祠堂罚跪两日!”说完拂袖而去。洛姨娘急忙跟上,临走时回头说道:“大小姐放心,我必会替你跟老爷求情的。”言罢妩媚一笑离开。 当人都散去,白扶苏也苦笑了声:“白芍,咱们回去罢。”正待走时,忽然身后传来人声:“白大小姐请留步。” 回头一看,却是严少尹匆匆赶来。他温和的对白扶苏道:“白大小姐且不必沮丧。江大人办案无数,已知此中想必另有缘故。大人说,有五个字要送给白大小姐,可回去细细琢磨。” 白扶苏不觉眼中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她深施一礼道:“此次多谢江大人,请大人赐教。” 严少尹开口说道:“那五个字便是‘三思而后行’。大人说,白大小姐孝义双全,有胆有识,这是难得的。只因年幼行事不免冲动了些。今后须得学会谨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然后再做事才能做到滴水不漏。” 白扶苏深感触动,再次谢过。严少尹又微笑道:“其实说起来,本官心里还是极羡慕白大人的,有这般懂事出色的女儿。只是白大人恐怕不自知罢了。比如像本官的小女,日间只是玩耍罢了,何曾操劳过家事来?” 他尽量安慰一番便离去了,没想到这番言语反倒更触动白扶苏心事。她能看出这位姓严的官儿,在家必定是位慈父,所以他的女儿才能如此无忧无虑,实在令人羡慕。 说到江大人,不愧是出名的铁面无私,居然一下子派人就来工部侍郎府,当场就拿了管家与那妾妇。只怪自己一时气怒之下冲动行事,明知母亲素来不愿多事,也未曾与母亲相商达成共识,致有此次较量落败的结果,也是合该如此! 白扶苏万般感叹,在街上缓缓行着。白侍郎一怒之下带了其它人坐马车,撇下她和白芍自己走路回去。 白芍已是走得脚底生疼。她料想姑娘一向娇生惯养,必定比自己更疼。她于是边走边四下张望,欲待寻辆车儿来。 正在此时,前方有两骑高头大马对面行了过来,当先一人,虽已中年犹风姿不减,正是人称“金玉其外”的兰侯爷:白扶苏的大舅舅兰仲卿是也。 而后头那人更为令人瞩目,只见他风度翩翩面如好女,端的是俊秀非常,却是年轻的工部员外郎李飞大人。 兰侯爷一眼瞧见甥女儿,大喜叫道:“乖甥女儿莫要焦急,大舅舅来接你了!听说你爹那老糊涂虫秧子还要罚你跪,跪他娘罢咧!且随舅舅回忠勇侯府,跟你姊妹们园里住着耍子去!” 他素来不会低声说话,这番高声言语满街人都听见了。白扶苏不由得也通红了脸:“多谢舅舅,只是扶苏顾念母亲,再则既是父亲有令在先,孝字上扶苏也还是先回侍郎府为好。” 李飞在后面打量着白扶苏。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上司女儿。听说她是白云起的嫡女,只是这长相……却实在难以恭维呐。 兰仲卿却毫无反省之心,继续高门大嗓的说道:“怕甚么!你娘就是顾忌太多,才活的不痛快。甥女儿尽管来舅舅家住。白云起若还敢高则声,看老子不大耳刮子赏他!” “他娘的,敢这般欺负我妹子跟甥女儿,还算得是个人么?不如去一头碰死在猪圈上算了。” 李飞听着这番狂放不羁的言语,几乎笑出声来。人说兰仲卿是匪气十足,不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做派,倒是很投他李飞大人的脾气呢! 他用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望过来,小婢女被自己看得早羞得红了脸低下头去,唯独那貌不惊人的嫡小姐却视自己若无物,沉静的应对道:“舅舅,子不言父过。如舅舅一定如此,扶苏会很为难的。” 兰仲卿叹气:“罢了罢了,真是跟你娘一般的固执。既是如此,刚好舅舅跟李大人一路,你二人上马来,我和李员外郎送你们回侍郎府便是。” 白扶苏的眼光看过来,正对上李飞那双名动长安的桃花眼。他温柔可亲的对女孩儿拱手微笑道:“下官李飞,能为白大姑娘效劳,在下荣幸之极。” 回到侍郎府后,白扶苏嗅到衣衫上都沾了些李飞身上的檀香味,不由皱起眉头,当即叫白芍给自己换一套穿。 那个年轻俊美的官员,几乎拥自己在怀里,偏偏大舅舅又不拘小节,实在令人讨厌! 白芍捧来新做的一条霞彩千色梅花裙,给自家姑娘换了,笑嘻嘻说道:“小姐,那位李大人可真好看呐!奴婢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比他更俊的男子。怎么着能请舅老爷做媒,将来把您许配给他就好了。” 白扶苏正在恼那人孟浪,闻言立刻沉下脸来:“这是你能说的话么?还不快快与我住口呢。” 白芍只当姑娘害羞,继续笑道:“姑娘怕甚么来。李大人长得好看又有本事,这般年轻就当了员外郎,姑娘若是许了他,将来那诰命夫人的名头必定稳稳的落到头上呢!” 裙子轻柔的系在腰上,转动间闪烁着五彩霞光,煞是好看。白芍以为姑娘必定喜欢夸赞自己,不料白扶苏此时却无心顾及裙子的霞彩,变了脸叱责道:“住口!再多提一个字,立刻掌嘴二十!” 第二十一章 上官讲势力 白扶苏从未如此厉声对她,眼见小丫头唬得不敢出声,扶苏才瞪着她缓缓说道:“我还未及笄,你作为我的贴身大丫鬟,满嘴里说的是甚么?传到别人口中,叫人如何看待?你家姑娘就那般不知羞耻,急着要嫁人么。” 她嘘了口气,缓缓说道:“如今世道,女子名节何等重要。上官先生那等大才,连皇帝都御赐了‘国手’之名,可在长安这里的贵妇圈里,却还是免不得给人说三道四。世道如此,何况我一介未嫁之女呢?” “今日事急从权,大舅舅此举已是大大不妥。关于李大人的闲话,从此再也休要提起。” 何况,这个李大人只是看着好看,实则还是个登徒子。白扶苏心里恨恨的想道。 白芍已知自己莽撞了,连忙低头答应。 说话间大厨房已派人传饭了来:一色儿的清粥小菜。来人还带了句她亲爹白老爷的话:叫她细想想自己办的好事,等知道错了再来向他和洛姨娘请罪。 还说她:这都是平日里吃多了撑出来的。如今既有她大舅舅做保,虽是不必跪祠堂了,亦要撸去管家之权,罚喝一个月清粥醒醒脑子罢。 听见这个责罚,白扶苏还未怎么样,白芍早已苦着脸“啊”了出来。她平素跟着小姐,一向享口福惯了。如今却一个月只许喝粥就咸菜…… 白芍平时就无肉不欢。她幼年家里穷惯了,以至于如今只要看到香喷喷油腻腻的红烧肉,她就忍不住口水都要流下来。姑娘心好,虽然时常笑言她又胖了,但还是每日都叫厨房单独做份肉给她。 想到今后许多日子里都将喝清粥度日,小丫头顿感人生无望,眼前一片黑暗! 白扶苏津津有味的喝着粥,还招呼白芍也来:“白芍你看,这粥里还熬了不少的山药白果呢,味道真是不错!” 她说着又夹起一片腌笋尝了,大赞道:“不错。如今我都不管家了,难为厨房的李婶子还记得我的口味。” 白芍却听的眼泪差点掉出来:“那是她知道姑娘身份贵重,不敢跟着落井下石而已。”大小姐可是金尊玉贵的侍郎府嫡女啊,老爷居然罚嫡小姐喝一个月清粥。这要是让外面知道了…… 白扶苏却平静的很:“做错就要挨罚,挨罚就要站好了。这没甚么可说的。况且此次事情,原是你家小姐我过于冲动了,如今不用管家务,静下心来想些东西正好。” 江大人办案无数,甚么人没见过?他眼光老辣,早已窥见其中别有隐情。江大人怜惜自己一片孝心可嘉,送自己的那五个字,却是大有深意。 三思而后行。 自己原先仗着有前世的记忆,让那妾妇落了两回面子,不免一时间沾沾自喜,有些过于得意了,这回落此惨败也不意外! 思量起来,自己前世只是专心女红,从未想过跟谁较量,直到被欺负至死。论起玩弄阴谋诡计,自己更是天真稚嫩的很呐,如何就敢轻易便撕破那层纸,岂非未成事先打草惊蛇?! 只是自己前世便那般懦弱,莫非今生,自己还要重蹈覆辙不成? 心中苦闷亦无人可说。若与母亲挑明,以自己对她老人家的了解,怕她只会当自己是魔怔了,或者请和尚来念经呢。 呵……原来自己,如此孤单! 次日,白扶苏焉焉的来听先生讲学,碰见庶妹白芙蕖。只见白芙蕖那明艳的脸上是掩不住的春风得意,与身边的丫鬟眉飞色舞说着话,咯咯的笑个不停。 她故意叫白芙蕖:“哎呀,嫡姐今日怎的脸色不好,可是爹爹责罚你了么?”她一直被白扶苏按着打压,如今扬眉吐气,当然要一雪前耻了。 白芙蕖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还不是因为有只讨厌的麻雀老在耳边聒噪,吵的人耳朵不得清净,所以今儿脸色差了些罢。” 白芙蕖笑容僵了下,随即讥笑道:“还是只会逞口舌之快。如今你还不是被爹爹撸了管家权。不过也跟我似的,你还有甚么傲气的?” 她正待再痛快挖苦几句,却见上官橙已迈步进来,立刻闭口不言装做娇弱淑女状。 讲学结束后,上官橙特意留下白扶苏来。她缓缓问道:“大小姐,你的事我已尽知。我只问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么?” 白扶苏望着她和蔼的眼睛,不由得把内心的话说出来:“江大人说是我做事前没有三思而后行,过于冲动了。” 上官橙颌首又摇头:“是便是了,但实则却也不尽然呐。” 见弟子迷惑的看自己,公孙青负了双手瞧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枝叶,沉声道:“假使当日容你三思后行,你又当如何?” “你最大的过错,在于你无权无势,且不会审时度势。” “先生。”扶苏不由得站了起来:“此话怎讲?” 上官橙目光灼灼:“世人所争,无非是钱、权二字!你如今的境遇,与令堂的不争有关,也因你现下太过势单力薄呐。” “你没有自己的势力,没有让对手忌惮的地方,却忍不住冲动行事。这才是你最大的错处。” 白扶苏似有所悟,喃喃道:“势力?” “对,势力。”上官橙双目炯炯,说道:“你如今醉心学问自然是好的。但是还不够。须知唯有自己的势力,才可护你终生无恙。” “势力有许多种。目前这等状况,可以先从借势做起。扶苏啊,我今日便在此正式收你为徒,我上官橙的名头,从此便是你可以借用的势力。” 白扶苏闻言惶恐不安:“弟子不敢……” 上官橙笑了:“这有甚么不敢?不止我上官橙的名头,便是你师爷北隅老人的名头,都是理所当然应该给你用来护身呢。” 她亲切的看着小姑娘,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来,亲手给她系上道:“扶苏,这枚玉佩乃是我师父当年给的,如今我传与你罢。” 扶苏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惊喜,一时间百感交集,急忙跪下行了拜师大礼,改口称:“师父!” 上官橙欣慰的朗声长笑,弯腰将她扶起,又正色道:“扶苏,从前你学过的那些固然是极好的,只是都是些正理。所谓正理,只能对着正人君子使。” “自今儿起,每日散学后我会另外给你讲些其他的东西。诸如孙膑先生的三十六计,鬼谷子的来历,乃至……历朝历代的后宫嫔妃,和豪门贵族后宅里的事情。” 她意味深长的盯着小姑娘那双清亮的眼眸,慢慢的说道。 第二十二章 见风使舵 清粥喝了没几天之后,白扶苏立刻使婢女向亲爹白云起诚恳转达了自己认错的态度。白云起本来在海棠的枕头风影响下,还待拿腔作势摆摆一家之主的架子,被夫人兰慕雅忍无可忍说了句:“行了罢,老爷!”白云起随即顺势就此下了台阶。 惩罚这个女儿,也是兰慕雅默认的。方嬷嬷初时反对,认为她简直是助纣为虐。无奈兰慕雅虽然看似淡然,对认定的事却无比固执。 她坚持执行白云起对女儿的惩罚。在兰夫人看来:好好的个女孩儿家,容她管家已是出格,一向又是罢免管事又是查账,直折腾得府里鸡飞狗跳。现如今更忽愣八乎的就敢去报官了? 流失些银两事小。她一介深闺贵女却不知自己身份,动辄便敢跑去报官,这种厉害女子以后谁家还敢来娶?是以她认为该给女儿个教训。方嬷嬷求不得情,只好私底下托厨房的厨娘照顾一二。 如今此事终于敲定了:嫡小姐白扶苏不再参与管家事宜。白府的管家权,仍旧归于兰氏夫人,由洛姨娘从旁协助。又因姨娘有孕在身,遂指了庶小姐白芙蕖,协同管家。 一场风波了结,尘埃落定,以白扶苏落败,洛姨娘母女心满意足为结局而终。至于管家与小妾侵占嫁妆银子之事,白老爷私底下对夫人另有说辞: 原来白云起幼时家境贫寒,幸遇见一位叫康旭的商人救助,才得以进学考了科举。如今他富贵腾达,康旭却生意失败,白云起自认是堂堂君子,自当欲助之东山再起以报其大恩。 说到此处,白云起面带几分愧色对夫人言道:“只因为夫欠下这大大的人情,不得已才派了李义和洛氏去动了夫人的体己,说起来实在是有辱斯文,惭愧之极!” 他温情脉脉的看着自家夫人那长相平平的脸,心中却冷冷的思量:你娘家忠勇侯家底这般丰厚,你便是都拿出来给了老爷我,在女妇人家难道不是极应当的事么? 兰慕雅与白云起共同生活了这些年,如何不知他乃是何等样人。但她自幼儿受的教导: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凡女妇人家,嫁人后皆应听从夫君才是。但她对此人并无感情,只是尽个夫人本份罢了。于是她说道:“以后不可如此,女儿马上就要及笄,嫁妆银子也须留给扶苏些儿。” 白云起满口答应,将夫人甜言蜜语夸赞一通。是夜便在雅轩宿下了。这可是数年来少有的,方嬷嬷喜的嘴巴都合不拢了,当下脚不沾地的赶着安排。 消息传到海棠园,气的花朵般娇滴滴的洛姨娘当即摔碎了手中的梳子。女儿白芙蕖因才得了采买事权,正在亲娘房里捏着枚粉色珍珠耳铛,对镜得意的在耳朵上比划着,见状不满说她亲娘道:“娘,那贝壳的梳子可值得五钱银子呢。” 洛安然拿涂抹着浓妆的眼瞪她:“贝壳梳子才值几个钱?若是失了你这侍郎爹爹的宠爱,那才有你哭的。” 白芙蕖听了瘪瘪嘴,戴上耳铛左右看看,嘟囔道:“怕失宠的是娘你罢。尚书可是我亲爹,怎么会不管我?” 洛安然听见更恼,一扬手将她面前镜子打落地上,斥责她:“老娘怎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夯货!看看白扶苏,起码人家还知道维护她那呆子娘哩!” 白芙蕖被骂得哭了,回嘴道:“你奈何不了夫人和嫡姐,便只会拿我出气!”说罢一使性子扭身跑了,只气的洛安然在屋里干瞪眼不提。 当晚,注定是不平静之夜。 侍郎府的嫡小姐白扶苏在扶苏苑房中正欲吹灯歇息,忽然竟听得窗外传来一声男子的叹息。 白芍吓得手执烛台护住小姐,还以为是来了贼人。白扶苏也面色凝重:莫非洛安然如此大胆,竟派人欲图谋不轨不成? 主仆二人如临大敌,只听那男子声音突然出声吟诗一首:“扶苏苑内有佳人,扶苏苑外一书生。可怜书生一片心,不知佳人是何意?” 听了这首打油歪诗,白扶苏差点气笑了:这等蠢才,也敢献丑!白芍那边已经出声喝道:“外头那个假书生,赶紧滚,不然我就喊护院来了啊!” 只听那男子脉脉含情的声音说道:“在下洛风,思慕白扶苏小姐很久了。今晚辗转难眠,实在忍不住唐突前来,只希望容我见大小姐一面,聊表心意呐。” 原来是他,洛姨娘的侄子!洛安然终于忍不住,开始动手了么? 白芍气呼呼的说道:“你这贼子,不知道内外有别么?我家小姐不愿见你,还不快滚。” 洛风长叹一声:“大小姐心有顾虑,洛风知晓。只求大小姐亲口对我说句话儿,在下便是立刻死了也甘心啊!” 话音刚落,窗户忽然打开。洛风大喜,伸长脖子往上瞥着,还要尽量展示出自己最风流倜傥的表情来:“大小姐,你终于来了,小生,啊……” 一盆污水当头浇下,深情表白戛然而止,以惊叫告终。只听窗内有个丫头还说着:“哎呦,这可是奴婢的洗脚水啊,洛公子那身衣裳倒是可惜了的。” 洛风听得话音,不顾头上滴着水,急忙低头看时,只见今天才熏得香喷喷的一身衣裳,已是尽皆淋得污了。他脸色铁青,暗骂了一声:“小贱人,明日再来理会你们!”只得且拢了衣裳慌忙离去。 屋里,主仆二人听着动静相视一笑。笑完了白芍随即又气呼呼道:“明日便禀报了老爷去。这般不当人子的事,亏得他洛公子还是读过书的人,倒也做得出来!” 白扶苏笑道:“如今这个档口,你觉得我爹爹会因此责罚他,回护于我么?有这功夫,不如早些安置了睡觉罢。” 白芍将崭新闪着水光的缎子给她铺在床上,忿忿道:“小姐,您便这么算了,如果明日晚上他又来呢?” 白扶苏已露出倦容,打着呵欠道:“明日,我去见母亲一趟。咱们的扶苏苑原本人手便是不足,如今也该添置些下人了。” 白芍闻言,小丫鬟立马就眼睛亮了。 白扶苏好笑道:“还有一事,你且附耳过来。我明日还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觉得好不好呢?” 只见那丫鬟听得红了脸,扭捏道:“姑娘,听着好羞人哩。您这样能行得通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白扶苏淡淡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上官先生如此用心教导我,我作为她的弟子,也该拿出些手段来试试。” 说着话,她躺在软软的床上,已经微微闭起了双眼。白芍见状,随即吹灭了蜡烛退下。 夜,已深。 次日清晨,白扶苏亲自洗手做了碗莲子羹,径直往雅轩去看望母亲。上官橙之前就提点过她。再经过昨夜的虚惊一场后,她觉得今日有件事情需要尽快办了。至于亲爹说起过的向洛姨娘请罪?呵呵,她一个奴婢也配! 她来到母亲的房门外,竟然隐约听见亲爹白侍郎与母亲的笑语之声。接着,丫鬟打起了帘子,口称夫人让她进去。她稳了稳心神,从绿柳手中接过托盘,缓步走了进去。 兰慕雅虽然一向与她面上并不亲近,但是毕竟还是亲生母亲。她看着女儿没几日便瘦了一圈的小脸,心里还是很有些触动。白扶苏请安毕,兰慕雅尝了口粥,放下勺子淡淡说道:“粥很好。你可知错了?” 白扶苏看了看一边正用晨食的父亲,恭敬答道:“扶苏知错,以后再不敢了。” 兰慕雅正色道:“身为女子,幼时须听从父母教导,学些针凿女红才是正经。你既然得了上官大家的青眼拜她为师,识些字儿认得些做人道理也是好的。” “只是切不该生起强出头的心思。须知女孩儿家万事均由父母做主。女孩儿家家的,还是贞静娴雅的才能得人看重啊。”兰慕雅语重心长,她是真心希望女儿能平安喜乐的过一生。 白扶苏忙答应了,顺势说起想给自己院里再采买几个丫头的事来。兰慕雅见女儿今日十分乖巧,更丝毫不提想要管家权的话来,心想她经此一事该知道些进退了,遂应了她。 前头女儿刚走,后面白侍郎便道:“夫人今日说她的极是,女孩儿正该如此。只是听夫人适才的话里意思,莫非有人家来提亲了不成?” 兰慕雅摇头道:“女儿还未及笄,此事不急。老爷可听说过辅国公王家的大公子之名?说是面貌性情都极好的,颇有才名。” 白侍郎闻言,不由捻须呵呵笑了:“夫人说好,想来定然是不错。为夫相信夫人的眼光。”说着,用仿佛无限温情的眼光,瞅着兰夫人平淡无奇的脸庞低声道:“不然,当年怎的嫁给老爷我哩?” 白云起年轻时便是翩翩美男子,如今虽是上了点年纪,仍然风度不减。他平素嫌弃夫人木讷无趣,从不曾花费心思有过这举动。 见他这光景,饶是兰慕雅已是心平如水的人,也不由得脸色微红,瞥了他一眼说:“丫鬟婆子都在,老爷你这般像甚么样子?” 说着话,却见屋里已经空无一个下人,甚有眼色的方嬷嬷早赶了众丫头退下矣。 白侍郎老着脸皮呵呵笑了。 第二十三章 买丫鬟 兰慕雅皱了皱眉,暗怨着方嬷嬷多事,总是存着妄想他们夫妇和好。她不愿多做纠缠,转移话题道:“老爷,妾身原先在闺阁中时,与先吏部薛员外郎的二小姐私交极好,听得她现如今乃是落霞宫里的贵人娘娘,在李昭仪跟前甚有脸面。” “回头还请老爷外头多多留意些那王家的大公子,若果然是个儿好的,我便舍了老脸去求薛贵人一回,给扶苏做个脸面赐婚,老爷觉得可好么?” 白侍郎思量了番自家嫡女那副长相,再将长安城其他家的贵女在脑中过了一遍,顿时对女儿没了信心,也觉得能得上头赐婚是最好了。 不过……他满面笑容说道:“夫人既有此私交,今后何不多与薛娘娘处走动?便带上芙蕖见识见识也好。” 兰慕雅听了,心中不由嗤笑了声,口中答应道:“是,妾身省得了。”女儿的事还没办妥,先拉那个庶女一把?她又不傻! 早已出了府门的白扶苏,如今满心都是雀跃欢喜,哪知身后又有许多事来。她坐了侍郎府嫡小姐的轿子,白芍旁边跟了,十来个粗使下人随后。径直来到专于大户人家行走的人牙子王婆家里。 王婆子正在家里吆喝小丫头子将才蒸的二合面馍馍揭了,配了腌咸菜准备吃饭哩,忽见侍郎府上的小厮叫门,说是府里的大小姐亲自来挑人了。 婆子登时慌的屁滚尿流,急忙撂下筷子赶着喊丫头们出来。只见屋里里头一片喧哗,鸡飞狗跳般闹腾了阵子,鱼贯而出一群半大的丫头来,各个面黄肌瘦的模样,怯生生的眼里藏着渴望的亮光。 白芍与一众下人站在前头。那些小丫头们见她穿着不俗,头上还戴着明晃晃的银饰,便以为必定是大小姐了,一起向她弯腰施礼,七嘴八舌抢着叫道:“见过大小姐!” 白芍红了脸,侧身让过道:“小姐,您来亲自看看罢。” 白扶苏走上几步,细细的逐个打量,间或还问上几句话,查看其应对举动。众女孩子这才明白,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大小姐,方才的只是个有体面的丫鬟罢了。 看这大小姐长得甚是普通,还不如那婢女好看咧,只是周身气度极为不凡。 白扶苏留神看了,指出其中四个。白芍心领神会,对王婆子道:“我家小姐便要她们四个人了。你且将卖身契拿来罢。” 王婆子抹了把嘴上的馍渣,没口子的夸大小姐有眼光:“不是老身自夸,这四个妮子可是这里头最好的咧!这俩个做女红是把子好手,那俩个气力大的出奇,平时挑水劈柴都是靠得她!” 白芍不耐烦道:“王婆子莫要再自夸了,你又不是卖瓜!快说多少银子罢,小姐还等着回府哩。” 王婆子呵呵笑道自家虚打个嘴巴:“可不是,婆子糊涂了。大姐儿,你可得跟大小姐说明白了,这四个妮子,起码得这个数。”她说着,举起一只粗大褶皱的巴掌来。 白扶苏听了白芍回禀,并不压婆子价钱,直接叫小厮去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当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王婆子笑得合不拢嘴,立刻拿出碎银角子喊小丫头跑去打酒肉回来添菜待客,白扶苏哪里肯留下用她的饭,当即推辞离去。四个丫头便跟着白芍上了马车不提。 当夜,风流倜傥的洛风少爷正在月下吟诗,突然被个面生的小丫头偷偷叫住,说是大小姐请他立刻来长廊尽头的假山后私会。洛风不疑有他,登时心中大喜,得意洋洋的自家思量:小丫头原来只管嘴上硬气,还不是怀春了么?似本少爷这般风流倜傥,什么样丫头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兴冲冲大步赶到,转过假山后,果然月光下有个黑乎乎人影背对自己而立。洛公子心花怒放,掐着声音笑道:“心肝,我如今来了,你待怎生补偿我哩?”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扑上去搂住就往脸上拱。 那人浑身一哆嗦,腾地转过张粗糙的大马脸来,吓得洛公子俊颜失色,那人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兔崽子,莫不是眼睛瞎了吧,居然敢欺负到你爷爷头上?” 马脸汉豁然竟是大管家李义的心腹手下,护院丁六是也! 丁六儿那马脸都气的变了形。 他今晚值夜偷着跟伴当多喝了两杯酒,一时尿急,索性四下也无人看见,遂干脆来到此处方便。 不想尿才撒得一半,忽然从后面蹿上来这缺德鬼按住,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尿撒得满裤子都是。 平时就瞧着这小子不顺眼,原来还他妈是个兔儿爷,今儿个胆大妄为竟敢来打丁爷的主意。丁六当场翻了脸! 洛风也吓得懵了。他被丁六咆哮着喷了一脸吐沫星子,来不及纠结娇小姐怎么会变成丑黑汉的问题,慌的先连连弯腰做揖求饶,一边将自家狠狠打了几个嘴巴。 他唯恐丁六乱嚷。洛大少爷向来自诩君子,在表姑府里出了此事面子上须不好看。是以这几个嘴巴打得且是实落,脸上都立刻红肿了起来。 丁六吃了这个羞辱,哪肯轻轻饶过。只见他狞笑两声撸起袖子,上前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完了便迅速跑往靠山李大管家那里去了,只余下惨兮兮的洛大少爷卧在地上,兀自捧着自家肚子嚎叫不已。 这个暗流浮动的黑夜,终于过去。 次日清晨,白芍的兄弟小张闲儿,带来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临县有几家出名的又赌坊钱庄,原来竟是白大人的私人产业。 说来也巧。张大海原本是盯着洛安然那妇人,实指望拿住她些不为人知的行踪,好来妹子当差的院里换银子的; 不想这些日子下来,倒发现那小妇还管着临县赌坊钱庄的生意。再细琢磨那婆娘跟心腹丫鬟的话,竟是给白大老爷代理管事的。 这个消息可不小!小张闲儿自以为立了大功,自思少说莫不值它一二十两银子?他当即撂下手中主顾的活计,一口气跑了来告诉妹子的主家,然后喜笑颜开的提溜着鼓鼓的钱袋子回去。 扶苏苑中,白扶苏气得跟白芍说道:“母亲只会一味隐忍,看如今府里成了甚么样子?!赌坊钱庄的生意也敢碰,爹爹莫非不知此乃违法之举么?” 东华女帝離歌制订的律法:官员不许参与赌坊钱庄及漕运,不许蓄养过百府兵。违者撸去官职,全家连坐,并视情节严重罚抄家流放、甚至于全家处斩。 白大人身为工部侍郎,堂堂朝廷正二品官员,竟敢如此大胆!白扶苏思量半晌,随即向上官先生告了假,带了白芍和其中两名新得的丫鬟,欲往临县一探究竟。 此次从王婆处才买得的四个丫头,甚得唐衣心意! 第二十四章 再遇故人 今天买的丫鬟,甚是令白扶苏满意。其中有两个原是犯了事的大户人家赎出来的,女红做的极为精致。另两个原先便是京城长风镖局的丫头,很有两下子身手,只因镖局内部争斗才发卖出来。 白扶苏把起名字的任务交给了白芍。白芍骤然得此大任,兴奋至极,当下便决定了四人的名字:饭团、油条、糖糕和果子…… 四个姑娘听了简直是欲哭无泪:不是说要来大官府的家里做大丫鬟么?如果大小姐的丫鬟叫这等名字,还不如做个烧火丫头罢咧! 今日跟随出来的便是饭团和果子。饭团是个少见的白胖丫头,身形高大壮实;果子个子瘦小,却身手敏捷利落。两人坐在马车上,美的嘴巴都一直咧着。几人被白芍训斥了注意言行后,方抿上了嘴巴,但那笑意犹忍不住的在脸上流动。 马车驶出了长安内城后,只见天高地远,仿佛连呼吸也多了几分清冽味道。街道旁是绿树成荫,间或有挑着担儿的挑夫,以及骑着毛驴拖儿带女走亲的妇人行过。 再行了一阵,前面便是渭水了。渭水在长安北面,所谓泾渭分明,素来乃是一大景观。经过那里,时常可见有闲来无事的文人骚客,在此指点赞叹。 白扶苏心中烦闷,叫白芍让车夫在此稍作停留,自己顺便仔细思索些事情。轿夫落下轿子,一旁垂手立了等待吩咐。饭团眼色比较活,早殷勤的撺掇着搀扶大小姐出来。 才下得轿子,便听有人在那边朗声吟诗一首,旁边一众同伴赞不绝口。白扶苏正巧在侧,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浑身立刻猛然的颤抖起来! 是他? 这个声音,她绝不会听错。 一瞬间,前世的记忆铺天盖地压了下来,使她几乎难以呼吸,连带原来伤到的额头也仿佛剧烈的疼痛起来! 白扶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情,缓缓转过头望去。只见那边的吟诗少年,如今也只不过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熟悉的脸上,还是那般眉清目秀俊朗非常! 他的衣着一如既往的讲究而华贵,他清秀的脸上满是谦和的笑容。对众人的称赞他看似极口谦虚,实则心中却是得意非常。前世王腾能从诸多贵族少爷中,被公推为长安三公子之霁月公子,倒也因他实有几分才气,并非全靠凭仗他那当国公的爹。 可是只有白扶苏却知道,他那华美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卑劣懦弱的灵魂! 袖子里的双手紧紧的攥在了一起。白扶苏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她扶住白芍,死死的盯着那个正在洋洋笑着的少年。 王腾今日心情极好。他的一篇文章被学里的先生推荐给了学政司大人,得到了大人的欣赏。他是受众位同门所邀,与朋友们一起来到此处游玩赏景。 王大公子刚随兴吟了首诗,身旁副都统的小公子安宁乃是他至交好友,暗中碰了碰他胳膊,挤眉弄眼的低声笑道:“王兄,那边有个女子正注目看瞥你呢!” 王腾与同行的狐朋狗友瞧见白扶苏,其中有两人便摇头晃脑评价道:“可惜少了几分姿色。” 安宁笑道:“虽是生的普通了些儿,身段气度却着实不输人。王兄不去跟人家小姐打声招呼么?岂非怠慢了佳人。” 王腾皱了皱眉。他下意识的从心里感觉那少女好生熟悉,而她也仿佛认识自己的一般,只是看脸上却又完全陌生。那这种奇怪的熟悉之感又从何而来呢?他讨厌这种让自己心神不安的感觉,于是决定干脆过去问个明白。 眼见那个前世的负心男竟向她们这边走来了,白芍早发现了自家姑娘不对劲的来源,见状轻轻说道:“小姐,那个公子向咱们过来了哩。” 说话间王腾已到了近旁,姿态潇洒的做了一揖:“姑娘,请问……” 话没说完,便见那少女身体一僵,竟立刻扭回身上了轿子,丢下一句淡淡的话:“白芍休息够了走罢。”她的丫鬟连忙答应,一行人居然就这么完全无视了王大公子走咧。 王腾本就心胸狭隘,当场满面通红的立在了那里,他那帮子狐朋狗友一哄而上,团团围着他七嘴八舌打趣:“王兄却怎生唐突了佳人,必定是你太过急色口出不逊了?”只有安宁瞧了瞧远去的轿子,压低声音道:“阿腾,你莫不是认识她,与她有甚么过节罢?” 王腾咬牙笑道:“好好好,我王腾还未曾给女子这般下过面子!安宁你帮我打听了,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谁。” 只听众人中有个人说道:“不必安公子费事了,小弟认得那女子。说来可能诸位也有听说过,她便是近日名声大噪的工部侍郎白大人的嫡长女,闺名叫做白扶苏的。” 白扶苏么。王腾冷笑了声:就算是工部侍郎的嫡小姐又如何?我爹还是辅国公呢!管你是欲擒故纵还是别有用心,我非要叫你给我后悔今日所为不可! 王腾暗暗发狠,白扶苏并不知晓。她固然恨他的薄情寡义,只是她此刻突然碰见少年的霁月公子却忽然退走,却是因为无法面对这个人而已。 但即使方才这点年纪,王腾已然暴露出他阴暗暴虐的一面:就在安宁等人劝解于他的短短数息之间,他头脑中已转过好几种报复那少女的方法——他想像着白扶苏匍匐在地哀求自己放过她,这种预支的快感令得王大公子文雅的唇角都忍不住掀了起来。 渭水游玩刚刚结束,王腾婉言谢绝了安宁等人欲往福顺楼“小酌两杯”的提议,借口先生有事叫自己,提前带着随身小厮拐到一条人迹罕见的胡同里。 这是他的秘密。 胡同里有个叫红药的姑娘,乃是王大公子情窦初开的恋人。只是她出身太低贱,连辅国公府里的三等丫鬟也做不了。王公子心疼红药姑娘在万花楼被人欺负,遂干脆将她赎了身子,瞒着所有人偷偷安置在了这里。 红药姑娘年岁不大,生的又甜丽又娇俏,尤其黑鸦鸦一头青丝实在讨喜。王腾到了这里,只拿眼一瞥,小厮便知趣的自觉退了出去。 王腾整理了下衣服,确认自己的外表已经足够风流倜傥了,方迈步向胡同里走去。他今日特地给红药带了个礼物,乃是一枝精巧的黄金花钿,想必红药定会极为喜欢,爬在自己身上一番厮缠。光这么想想,王公子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都要酥了。 刚拐过弯,冷不丁有人旁边跳上来将他嘴巴堵上,接着一条麻袋从天而降,将王大公子套了个正着,然后便是一顿胖揍! 第二十五章 欲加之罪 可怜王腾公子自出得娘胎,十几年来都是养尊处优金尊玉贵,哪里受过这等野蛮对待?嘴巴又被堵着喊不出来,好生苦也! 打黑拳的人大概有四五个,好似气力不很大。但尽管如此,这一顿拳打脚踢下来也是够呛了。可怜王腾初时还嘴里呜咽有声,后来便只剩了哼哼。 眼见麻袋里的人哼着动不得了,有个女子声低低道:“小姐,怎样了?”话音刚落,又有个人急忙“嘘”了一声,便听得细碎脚步声快速离去了。 原来打人者乃是女子?! 这边王腾哭哭啼啼,那方却有两名锦衣男子若无其事的站着看戏。其中一个满身贵气的沉稳男子说道:“这莫不是辅国公府家的大公子?” 另一个正在咧了嘴巴笑,闻言立刻变作正色道:“三皇子必定错认了。辅国公家教端方谁不晓得,他家的嫡长公子怎会来找暗娼?”此人,赫然竟是忠勇侯府的兰仲卿了。 三皇子齐盛乃是当今女帝的第三子,如今年方双十。齐盛的外祖家乃是领兵出身,许是血脉流传,三皇子从小人品端正性格冷静,喜好兵书武功。 李昭仪与孙贵妃二女斗了半辈子,两人却均无缘生子。眼见韶华流逝,在认清已不太可能有亲生儿子的情形后,两人先后将自家宫中的宫女推出,待产子后将其收为己之养子。所幸皇后虽然成了女帝,却无生养,于是好过了她们。 但论起先帝宠爱,齐盛的养母李昭仪本来远不及容貌艳丽的孙贵妃,而孙贵妃的养子二皇子齐颜相貌英俊且长袖善舞,朝野中人缘风评均高过三皇子许多,更不用提被先帝收养其兄长之子的大皇子齐凯了。 兰仲卿是出了名的狂放不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贵族典型。如此沉稳正派甚至刻板的三皇子,如何会与兰仲卿这等二世祖交好,此事让很多人都极为不解。 齐盛看了兰仲卿一眼:“兰侯爷,你可知每次我看到你这般正经的样子时,在想甚么?” 兰仲卿奇道:“殿下且说来听。”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一般难得正经时说得必是反话,定是要不正经了。” 兰仲卿闻听大笑:知我者退之也! 齐盛又道:“而且我认得那打人的女子中,似乎有一位与令甥女颇为相像。” 兰仲卿立刻变作了一脸懵,摊开两手道:“殿下这更是从何谈起,本侯怎会不认得自家甥女儿哩?” 他表面应付三皇子,心中却实在得意,若非旁边有人在,兰侯爷几乎拍手叫好:看看,这才是我兰侯爷的甥女儿!瞧她那捋起袖子的狠劲儿,多有乃舅威武之风呐…… 齐盛不置可否,只静静的对他说道:“不是最好。女孩子家家,还是文雅些好。否则将来传出去,只怕于她名声有碍,反为不美。” 听见这话,兰仲卿仿佛才回过神来:哦,原来甥女儿也是要嫁人的么? 他性格粗糙,竟未想过此事。此刻一旦察觉,立马拍着脑袋笑道:“退之言之有理。你不知道——我那甥女儿自幼儿不曾高声说过一句话,也不出院门半步;平素只是做女红,又最爱悯老惜贫的……” 沉稳的三皇子闻听,脸上带了丝似笑非笑:“如此最好。” 兰仲卿笑嘻嘻的吹完牛,又对齐盛提起家里藏有一本兵法奇书。三皇子素喜谈兵,于是两人都不理会哀嚎打滚的王大公子,当即若无其事离去矣。 直到又过了两刻钟,王腾的小厮牵马寻来,他方才得了救。小厮本以为公子在温柔乡里,不料却见他躺在地上呻吟,这一惊不小! 自家公子被老爷夫人如眼珠子般看待,小厮岂不知。这般形状回去,只怕自己免不了要受极严厉的惩罚。小厮哭丧着脸,搭救王大公子回府不提。 果然回府后,国公与夫人大吃一惊,震怒非常。夫人哭的差些儿背过气去,一口一个“我可怜的儿”,又哭:“是哪个丧尽天良的畜牲,将我儿打成这般模样?” 王国公倒还清醒些,问他道:“你如何到那条烂柿子胡同去,那种下九流的地方,你究竟所为何事?” 王腾便嗫嚅不敢说。 王国公更起疑心,将小厮唤来先扒了裤子打二十板子,方厉声命他从实说来。 小厮两股战战,血淋呼啦的哭了起来,再不敢为公子隐瞒,遂将红药姑娘的事托盘而出。 国公夫人闻言大怒,尖声叫身边奶嬷嬷道:“立刻派人,将那贱人抓起来堵了嘴打死!” 王腾心疼美人,对红药倒还有两分情义,极口称此事与她无关,请父母大人放过那个弱女子。 国公爷豁然站起,拍桌子喝道:“小子糊涂!且不说她那贱格身份如何敢肖想我儿,只看今日之事,必定是你哪个对头圈下的美人计,专门设计于你!” “你犹不醒悟,更待何时?” 王腾见状心中发急,知道红药必然性命不保,脱口而出道:“父亲所言极是,只是儿子当时被打之时,隐约听见乃是女子声音,应是白云起的嫡小姐叫做白扶苏的,实与红药姑娘并无关呐!” 这话说的,国公与夫人都停止了训斥,面面相觑。夫人用帕子拭了泪眼,瞥着儿子问:“你方才是说,是工部侍郎白大人的嫡小姐,打的你这样?” 国公爷更是吹胡子瞪眼,直接被他气笑了道:“竖子!真乃无稽之谈!” 王腾急了眼,大声说道:“儿子绝不敢胡言乱语,我以自己的前程发誓,当时是真看见了她的脸。今日原本与同门聚会时就见她在远处窥视,儿子实不知哪里得罪了她!” 见他这般指手画脚发誓,王国公已信了两分。夫人犹疑虑道:“大家子的嫡小姐,谁会做出这等事来?” 一旁奶嬷嬷插言道:“夫人莫怪老奴多嘴,大公子所说却有几分可信哩。听说白大人的嫡女一向举止颇为出格,与寻常贵女不甚相同呢。” 说到此,王腾不由得想起了那面貌淡然的少女,当众下自己面子之事,怒火腾然而起,哭诉道:“父亲母亲,请为孩儿做主呐!那女人实在欺人太甚了!” 他言之凿凿,国公夫妇终于相信了。夫人便道:“老爷,明日妾身便去他府上走一遭,会会唐夫人。” 王国公抬手止住:“不必。明日老爷我休沐,亲自去拜见白云起。他家纵女行凶将我儿伤成这般,我要让白云起亲自来出面解决,必叫他女儿付出大大的代价不可!” 白云起若识好歹便罢。不然,老夫这辅国公,便要让他那嫡女名誉扫地,不容于世。 王有礼捋着胡子,眼中射出来两道凶光! 直到晚饭时间,白扶苏的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她虽然有些后悔今日的冲动,但决不后悔打王腾那一顿。 实则对于那个渣男前世的举动来说,这顿揍还是过于轻了。自己作为女子最好的那几年青春年华,与宝贵的年轻生命,都是统统断送在此獠手中,仅仅打一顿如何抵的了此恨? 饭团与绿柳今日却是很兴奋。拿饭团的话来讲:打从长风镖局子出来,还是头一回伸展拳脚,本姑娘好不过瘾呐! 不过,白扶苏心里总是有点隐约的担心。 很快的,这个担心在次日便得到了验证。 次日一大早,辅国公王有礼登门问罪来矣。白侍郎亲自接待,据说王大人言辞灼灼,一口咬定白家的大小姐行凶伤人,将其子打得卧床不起。白侍郎十分重视,当即派人前来传唤白扶苏,前去对质。 饭团和绿柳吓得不轻,脸都白了。白扶苏却轻飘飘一句:“不是我做的,怕甚么?”便洒然随了婢女前往会客大厅。 国公王有礼正气咻咻的坐在那里,忽听得婢女禀报:“回老爷,大小姐到了。”他豁然站起注目看去,要看看这白家长女是何等的个粗野泼妇模样。 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衫裙的少女盈盈而入,竟是看着十分文雅知礼?虽是样貌甚是普通,但那种尊贵气度风韵天成,令人望之不由肃然起敬!她一板一眼严格按照贵女礼仪走近前来,端端正正行了礼道:“白扶苏见过爹爹、世伯。不知爹爹有何吩咐?” 这等风度的贵女,居然能打人么?! 王有礼当即气焰矮了一截,心里咕哝着:莫非老子被自家那混账东西给骗了不成。 白云起便喝道:“孽女!你如何敢纵人行凶,伤了王府的大公子,还不快如实道来!”他声色俱厉,竟是一副已经认定自己女儿有罪的模样,倒让王有礼暗暗称奇。 白扶苏不由得笑了:“爹爹为何连问也不问,就认定是扶苏做的错事?可惜我并不曾做,又如何道来?” 王国公见状道:“大姑娘,我儿王腾说他亲眼看见打人的里面有你来。” 白扶苏却气定神闲:“令郎果然瞧真了么?昨儿我与丫鬟出外游玩后便回府,不知令郎又在何处见来?” 话音未落,那边白侍郎拍桌子怒斥道:“白扶苏,还在巧言令色甚么,王大人亲自上门,还有假么!孽女,你既做下这般大错,如今只有请家法来罢!” 白扶苏听了,简直快要冷笑起来。她一字一句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爹爹如果真的心中无愧,便动手罢。但如一定要我白扶苏承认未做之事,却是不能!” 第二十六章 险遭责罚 白扶苏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若爹爹一定非要将罪名安在扶苏头上,孝字大过天,扶苏也只好认了便是!” 白侍郎闻听不禁勃然大怒,连声喝道:“反了,反了!” 辅国公王有礼见状,虽不知这白侍郎为何针对他自家的嫡小姐,但他对白云起的反应极为满意,遂说道:“想必此事白大人定然能给本公个交待,本公就此告辞了。” 且说王有礼前头走了,后头白云起便当真要动家法来。他喝令小厮将板子拿来。婢女们个个吓得不敢出声,眼见小厮已去抬木板子,早有眼色活的奴婢已一道烟跑到了雅轩,告诉了夫人兰慕雅去。 就在小厮刚将板子拿上来时,兰夫人已匆匆赶到,高声叫道:“白云起你疯了不成,竟用此刑罚施加于自己的嫡长女?” 白云起见夫人已经赶来,心中已知今日惩罚不得这孽女了。他咳嗽一声:“咳,夫人你可看见这孽女方才一口一声的犟嘴?她如此胆大包天,竟派人打了辅国公家的大公子,还死不认罪!夫人你说可恨不可恨?” 兰慕雅闻言不由浑身一震,目光随即转到女儿身上,见女儿扶苏满脸都是冷冷的嘲讽:“母亲,您相信爹爹的话么?” 这个情景,好熟悉。 有那么一瞬间,兰慕雅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孤单单站在所有家人的面前,也是这般倔犟而讽刺的说:“我不愿意。有用么?” 兰慕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她淡淡说道:“老爷,你想必是忘了件重要的事了。我们的女儿白扶苏,她可并不单单是你这侍郎府的嫡小姐。” “她还是忠勇侯府的孙小姐,兰侯爷的亲甥女,上官橙大家刚收的唯一弟子,北隅老人的徒孙。你可确定,要对这么个姑娘家施此重刑么?” 这…… 白云起登时被噎住了。他满心想着要拿捏此事打这女儿出口恶气,一时间倒没想到那许多。 先不说别人,只兰仲卿那厮就不能罢休呐! 谁知道这个孽女,怎的就投了兰仲卿那二世祖的眼缘,看得这甥女竟比他自家府里的侄女还重,之前还特意告诉过自己不许薄待了这甥女哩! 若叫他知道自己竟然打了这孽女的板子,还不得跑来侍郎府将大拳头来打自己? 再想到上官橙大家可能会一怒之下离去,与北隅老人向女帝进言自己不慈…… 白老爷头上冒了汗。 兰慕雅看得清楚,冷冷质问道:“老爷,就算别的不论,仅她堂堂的侍郎府嫡长女身份,如何可以动用这般重的刑罚?难道是打贼么!” 白云起如今自家也有些后悔,叹口气道:“罢了,随你们罢。”竟自起身甩袖离去了。 这边小厮早急忙撤下家法,跪地请罪不迭。白扶苏道:“今日多谢母亲。” 兰慕雅紧紧的颦了眉头:“扶苏我儿,你如今实在有些过于顽劣了。我不知你如何招惹了人家,但你可知那辅国公府家的王大公子,原本是我要让你一位姨母帮忙,给你看好了准备让宫里赐婚给你们的?” “幸好还未及说。否则,岂非反成冤孽!” 白扶苏惊诧道:“宫里赐婚?母亲,我那位姨母是何等样人?” 她心中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前世宫里赐婚,却是早逝母亲的缘故! 兰慕雅叹道:“你那姨母乃是母亲当年的好友,如今落霞宫李昭仪跟前的薛贵人,就是现在女帝跟前也是有脸面的。你问这个做甚?如今一段大好姻缘已经无份了。” 白扶苏正色道:“母亲,女儿如今还未及笄,说这些为时过早。何况,您怎知那王家便是良配?女儿唯愿终身不嫁陪伴母亲左右!” 兰慕雅只道她是小女孩儿的傻话,哪里当真。想到女儿还是一团孩气,她不禁摇头叹息不已。正待教导她一番道理,忽然胃里翻腾起来,恶心干呕不止。 这下可吓坏了白扶苏,急忙喊婢女拿热茶来,给母亲轻拍脊背,柔声细语哄她道:“母亲,扶苏什么都听您的,莫要着急了。” 正忙乱间,却见方嬷嬷端了托盘进来:“夫人,药膳已经好了。小小姐也在呐。”她从托盘上端下一盅香气扑鼻的黑乎乎汤汁,不知是甚么东西。 白扶苏看着方嬷嬷喂母亲喝着,疑心顿起:“这是甚么补药?不像人参茶呐?” 兰慕雅闻言,脸上升起一抹可疑的红色。李嬷嬷喜不自禁的说道:“小小姐,夫人这是有喜了啊,随后就可以给您添个弟弟啦!” 她越说越得意:“生孩子么,谁都会。只是夫人肚里头的才是正经主子。那小院里的,就算再生她十个八个的也都是庶子庶女,上不得台面的贱东西!” 白扶苏更加惊诧!事情与前世是越来越不一样了。前世母亲仅有自己一个女儿而已,母亲郁郁早逝后,自己便只有艰难的在继母手下讨生活。 她知道母亲和爹爹不和,心里极苦。但无论如何,多个弟弟对母亲也是莫大的安慰。她诚挚的祝贺母亲道:“恭喜母亲!” 兰慕雅红着脸轻轻啐道:“嬷嬷真没正经。扶苏还小呢。再说,如今哪里就看出男女了呢?” 方嬷嬷喜笑颜开道:“佛菩萨看着的,必定赐夫人个小少爷,错不了!” 正在这边其乐融融的时节,突然一个后院的丫鬟急匆匆冲了进来说道:“夫人您叫奴婢好找呐,那边洛姨娘要生了!” 这个重磅消息,当即将扶苏母女间温馨的气氛一扫而空。兰夫人立刻起身便往外走,李嬷嬷紧随其后搀扶着她提醒道:“夫人且慢着点。” 兰慕雅顾不上回答,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交待那丫鬟:“可请了隐婆不曾?备下热水煮上干净汗巾,去我院里头找大丫鬟红叶,将盒子里的人参也拿出来一枝。” 白扶苏看着母亲有条不紊的安排的妥妥当当,并不因洛安然有毒害她的嫌疑便如何。她不由得心中叹息:母亲这般大度的胸襟和隐忍的能耐,哪怕在最严苛的长辈眼里,都绝对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当家主母。 只可惜,母亲她嫁错了人! 洛安然这一胎怀的极是安稳,是以今日忽然发动时早已预备妥当。当丫鬟报称夫人来了时,洛安然正在里间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根本不管夫人在,只尖声叫道:“老爷,老爷您在哪里,为何不去禀报老爷过来?你们安的什么心!” 方嬷嬷发怒:“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东西!”兰慕雅却皱着眉拦住她的话:“不必管她,她要叫就由着她去。” 白侍郎收到下人禀报当即大喜,快步来到了海棠园之中。女儿白芙蕖刚好也赶了过来看望其母,向父亲行了一礼。白云起哪里还顾得理她,随便点了下头便急急走了过去。白芙蕖见父亲如此冷漠对自己,紧紧的咬住了嘴唇。 洛安然正在直着喉咙乱喊鬼叫,听得说白侍郎来了,立马换了副一波三折的娇怯怯腔调,只听得屋里几个助产的婆子个个变色,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白云起却听得甚是受用,急慌慌扒了窗户连声叫着:“海棠莫慌,我在此哩!” 方嬷嬷简直没眼看,低声咕哝着:“老爷恁没正形了,正经夫人还在此坐着咧,一堆丫鬟婆子看着,老爷也不怕人笑话了去!” 她发完牢骚,忽然想起来:“夫人,老奴也将您有孕在身之事告诉老爷,瞧这小妇还怎么得意!” 兰慕雅淡淡道:“很不必。我的孩儿,本来就不是为了叫他人高兴才来的。” 这时,屋里的洛姨娘突然发出一阵高昂的声嘶力竭叫喊,接着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音。隐婆黄氏喜气洋洋的抱着个襁褓出来回禀:“恭喜老爷夫人,姨娘生了个小少爷呢!” 白侍郎抱了襁褓在手,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我白云起今日又添一子!” 那般大的笑声,当即震的小婴儿皱起鼻子又哭了。白云起慌忙将婴儿亲了两口,递与一旁早已备好的奶娘,方才又大笑说道:“赏!凡是今日姨娘生儿子中出了力的,都重重有赏!” 海棠园中顿时一片欢声笑语,人人笑逐颜开。 值此欢腾时节,唯独白芙蕖趁众人不防,偷偷溜回了自个的明珠苑。她心绪不宁的坐在房里,一丝高兴的心情也没有,只觉得堵的慌。 贴身大丫鬟红芍,因王素梅姊妹已被白扶苏收拢后放跑离了这里,遂被洛姨娘安置过来顶替了大丫鬟位子。她注意到了二小姐不同寻常的举动,随后跟着赶了回去。 因见白芙蕖满脸郁郁之色,红芍甚是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家姑娘因何事如此不乐。白芙蕖见到她来,随口问道:“你可见到我娘才得的孩儿了?果然是个弟弟,生得可齐整?” 红芍笑道:“怎的不是!如此英俊的小少爷,大家都说是像!连老爷自家也这般说来哩!我看夫人身边的方嬷嬷当场脸色都变了。小姐你道好不好笑?” 白芙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嘲笑起方嬷嬷,反倒哼了一声,没头没脑说了句:“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红芍见她并不高兴,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敢情二小姐是呷起小少爷的醋来?她本是洛姨娘心腹,不敢明着劝解姑娘,只好顺着她说道:“可不,以后姨娘跟姑娘都多了分倚仗,这侍郎府呀,从此可不就是姨娘和姑娘的了?” 白芙蕖却仍然兴致不高:“我算得了什么,只怕你说全都是我弟弟的还差不多吧!” 第二十七章 宴席之上 此时已到午饭时间,大厨房传出饭菜来,今日厨娘们特别加了菜,菜品极为丰盛。白老爷今日一高兴还多喝了几杯。兰慕雅胃里正不舒服,闻见酒味便忍不住背过身子直恶心,随即便推辞身体不适回雅轩了。 晚间时分,阖府都知晓了白老爷此次欲大摆筵席,广下请帖,庆贺自己中年又得一子之喜。白侍郎甚至正式做出决定:洛姨娘生两子立下大功,欲将其抬为平妻,仅次于夫人兰慕雅的地位,阖府今后应称呼其为二夫人。 兰慕雅登时恼了:她虽然不屑于争抢,但若要她堂堂侯府小姐与花楼子出来的平起平坐,那她这侍郎夫人成什么了? 方嬷嬷出主意:回去告诉侯爷去。 但兰慕雅此事上却不乐意回娘家求救,她决心为了自己的尊严,以一己之力跟白云起硬抗到底。她明确告诉白云起:平妻之事她这个正室不同意。办酒席庆贺可以,但自己身体气得不适了,叫洛姨娘自个儿主持去。 白扶苏眼见母亲与亲爹呕气,有些为难。父亲已将请帖发了出去,届时诸多官员贵族都将来赴宴。如果母亲此刻撂挑子,在不明内情的外人眼里,只会觉得母亲这正室夫人是因为妒忌生事,还会影响母亲的名誉啊! 她想来想去,还请教了一番上官先生。结果上官大家听了,只意味深长的对她说了句:“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便算完了。 白芍听得一头雾水,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偷偷问道:“姑娘,上官先生这是何意呢?” 白扶苏沉吟了片刻,苦笑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少不得如今得由我来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罢了!” 回去之后,白扶苏立刻去书房求见父亲白云起,表明母亲最近的确是身体不适了,而自己身为嫡长女,又是管过府里家务的,她愿代母出面主持府里此次宴请。 白侍郎正发愁此事,闻言方转忧为喜,当即下令大管家李义听从大小姐安排全力办好府里这场宴请。 李义经上回京兆府之事,本来对白扶苏这位嫡小姐甚是抵触。但白扶苏看起来却似乎对他根本没有任何芥蒂,而且她在问一些事情时,态度诚恳又口气谦虚,对事务安排也都会先问过他的意见。于是慢慢的大管家放松了戒备,脸上没那般冷硬了,偶尔还会帮她指出些错处来。 白扶苏见此,心中方才松了口气。 上官橙教导她:鬼谷子云,觉人之诈不愤于言。兵法亦云:信而安之,阴以图之,备而后动,勿使有变:刚中柔外也。 所以首先第一步,便须“信而安之”,如今看来成效明显,她做到了。 李义粗人一个,见小姑娘如今颇为识趣,心下十分得意,顺势将许多采买事权据为己有。白扶苏心知肚明他是想贪银子,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称赞他不愧办事的老人了,安排事到底更为牢靠。 一时间,侍郎府里分为了两大派:以方嬷嬷为首的大夫人派,以及李义为首的二夫人派。 然则,大管家李义又似乎与洛安然有些不太对付,对她那侄子洛风更是不假辞色,甚至提起来口气极为厌恶。 这便是另一个难解之迷了! 在紧张的安排下,很快宴请之日来临了。 为了这次宴请,白扶苏提前策划了数日,殚精竭虑以求做到不出差错。如今母亲与父亲因平妻之事互相呕气,已是表明撒手不管此事;倘若自己再做不好,却让外人如何看待母亲这个侍郎夫人呢? 她与大管家李义继续虚与委蛇,两人见面时脸上均是表情极为真诚,有时提起往事来李义甚至还掉了几颗老泪,看着扶苏一阵恶寒。 但纵使做了许多准备,当日来宾之众依然出乎了扶苏所料。她甚至还看到了些熟面孔:辅国公王家的人,京兆府的江宗勇大人以及严少尹;风度翩翩的员外郎李飞大人也在其中! 女宾更是为数众多。除了外祖忠勇侯府的舅母姨母和表姊妹们,许多官员的女眷几乎全部到场。白云起到底身为工部侍郎,正二品朝廷官员,朝堂上还是很有些薄面的。 何况中年还能再次得子,本就是男子的人生一大快事! 大管家李义帮老爷招待男宾,女宾则由大小姐负责,庶小姐白芙蕖帮忙。 且说庶小姐白芙蕖,本就生得花容月貌甚是美丽,再加上今日她有心向京城的贵妇们展示自己,着实下力气打扮了一番。她又嘴甜乖觉,一时间只见白二小姐花蝴蝶般穿梭在贵妇们之间,被多位贵妇互相打听此乃何人,很是令人瞩目,出了番风头。 白扶苏相形之下则清净多了。她长得普通不甚出色,又话语不多。不相熟的贵妇们至多赞声“礼仪不错有气度”而已,那也是看在她嫡长小姐的份上。她忙碌了半日,眼见客人都已安排妥当,一群女客都正围着白芙蕖说话,便悄悄退了出来。 扶苏肚里实在是饿得慌。今天四更时便起床,只喝了两口奶子便去操持宴请菜品事宜了,哪里得个闲来。她沿了小路溜进厨房时,只见汤饼尚未做好。李厨娘见得大小姐,慌忙将一碟子新蒸出来的栗子馅糕饼递上。白扶苏一口气吃了数块又饮了几口茶,方才压住了心慌。 李厨娘甚有眼色,料想小姐必是饿的狠了,殷勤问道:“今日本来事务繁多,只怕还有阵子忙哩。不若奴婢先给您做碗汤饼吃?面和乳鸽汤都是现成的。” 白扶苏摆手儿制止:“不必了。回头忙完了再说,不急于这一时。”扔下一大堆宾客躲起来吃面,岂非笑谈! 出来厨房有条小路,直通宴客厅的。唐衣正待赶着回去,忽见路旁闪过一人,向她作了个揖说道:“大小姐,别来无恙乎?” 只见那人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单看外表仿佛是个放荡不羁的纨绔,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却显示了此人实则并不普通。 他身材高大,穿着湖蓝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昂贵的云锦镶边,墨黑的发上一根上好的白玉簪子。无论何人一眼看去,都会不由得赞叹声:“好个翩翩少年郎呐。” 此人,正是名动长安的员外郎李飞大人。 不知怎么,白扶苏很不喜欢看见李飞那双桃花眼。她感觉此人太过精明,自己仿佛在他面前简直一览无余,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这种感觉,令她特别不舒服,下意识的就想退走才好。 李飞瞥见她先是难得短暂的露出了进退两难之态,随即又恢复了之前那般客套礼貌的作态,觉得甚是有趣。这大小姐打过招呼后又准备溜走,李飞大人决定逗逗她。 “大小姐,请等一下。” “您方才大概是才吃过东西罢?看您脸上全是糕饼渣渣。” 白扶苏一下子僵住了。她眼角余光扫见李飞脸上全是“为你着想”的诚恳表情,更是大窘,登时通红了脸。她努力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这个人!他一定是故意的吧,要不然为何要说出来?装着没看到多好! 而且还要当面对一位贵女说出来!女子有多尴尬呢! 李飞微微笑了起来:“大小姐,你现下这样才像个女孩子家了。不要总是学得上官橙那般老气横秋的,小女孩都要变小老太太了。” “……”白扶苏无语。这人怎会这般轻浮! 他可是堂堂的工部员外郎呐,怎么可以戏弄自己上司家里的女孩子? 李飞见她着恼,更觉有趣:总算见到这古板的小大人破功了,实在不容易啊! 白扶苏见他发笑,立刻回身便走,决定不再理会这个登徒子了。 身后李飞的声音追来:“大小姐,你嘴上的确有糕饼渣,这点本官可不曾骗你呐。” 白扶苏决定从此不再理会李飞的话。走出跨院,一个过路的丫鬟手持托盘经过,托盘上放了几杯香茶。白扶苏看见正是她素日喜喝的花茶,便随手取了一杯坐在路边。 茶水喝完,白扶苏正待走往宴宾厅,不料刚刚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栽倒在地上; 她急忙扶住身旁的花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只怕是着了别人的道!”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大管家李义,莫非他要先下手为强,以报当日之仇?自己好歹也是府里的大小姐,李义贼子狗胆不小。 但再一细想,父亲如此重视今日的宴席,如果今儿她出了事,首先吃挂落的便是王李义自己。这样一想,又不太可能。 洛安然还在屋里休养,白芙蕖正忙着在大出风头,只怕比自己更不希望自己出事…… 那么,还会有谁?! 白扶苏只觉身上一阵阵热气蒸腾上来,烧的脸都通红了。她外表年轻,内中灵魂却已是个成年女子,并非无知少女,于是不由得又惊又怒:无耻之徒,莫非还在茶水中下了那见不得人的下三滥药物? 此地不可久留! 扶苏将茶杯惯在地下,拾起块锋利的碎片在手,在自己胳膊上使劲扎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袭来,头脑中总算有了片刻的清明。 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大小姐,这般急着走做甚么?”随着声音,旁边花树后转出个熟悉的人来:洛风! 洛风看似文士打扮,却是有些儿不伦不类。头上的方巾也歪斜着。他见精明的白扶苏终于着了道,简直眉毛鼻子都笑了:“大小姐莫要着急嘛,洛哥哥这就陪你来啦!” 第二十八章 逃离陷阱 此时据洛风看来,白扶苏落入自家之手已是板上钉钉了。虽说这个白大小姐生得面貌差了些儿,不若二小姐那般美貌,不过她身份却摆在那里:二品大官儿工部侍郎家的嫡小姐! 洛姨娘对他说得很明白:男人家要娶正室,必得是个能得其助力的女子才好。长得不好有什么关系?回头等当了侍郎白老爷的女婿,再得了个大大的官职后,便娶他十个八个美貌妾室又有何难? 一番话说得洛风心花怒放! 今日之事,便是洛安然的手笔。 看见白扶苏试图自残想保持清醒,洛风不禁嘿然冷笑道:“莫要白费气力了大小姐。这西戎的烈性药有多霸道,你还不知道罢?” 西戎。又是西戎! 白扶苏恨恨的盯着他那张丑恶的嘴脸,猛然调头向后院跑去。 洛风早已料定她不敢往前厅处去,以免她这副样子让她自己及其母亲丢大丑。中了下九流的药,哪怕是被害的一方,也要从此成了长安贵妇人眼里的污浊之人了! 于是他带着掌控一切的悠然心理,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白扶苏笑道:“大小姐呢,今日随你哪里去,别想撇清咱俩的关系啦。” 他暗暗打定主意:若是无人来,他今日便定要坏了唐衣清白;若要有人来,他便要吆喝大小姐与自己有私。 这个侍郎府的女婿,他洛风今儿便要当定了! 洛风猥琐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扶苏已经十分清楚这个真小人的打算了。 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此等情况之下,如果真的遇上来做客的大堆贵妇们,还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自己一个清白的女孩儿家,又是有些身份的深闺贵女,若是被那贼子反诬与他有私,即便后来洗清了,恐怕也将是那些长安贵妇口里面终生的污点。 她还未扳倒敌人,岂能此时身上先沾惹是非! 于是白扶苏咬紧了牙关,跌跌撞撞的往后院跑去。 大厨房人今日人比较多,她走的是另外另一条小路,这条路通往雅轩和扶苏苑,只要碰上任意那两个院子的丫鬟,她便得救了。 因为头脑昏昏沉沉不甚清醒,她并没有注意到前面来了个人,这个年约双十的锦衣青年,却是离席方便归来的三皇子齐盛。 齐盛早就瞥见前面过来的白家大小姐面色潮红摇晃而来,恍如喝醉了一般。他自幼家教甚严,见不得女子这般轻浮模样,当即大皱眉头停在了那里。 谁知白扶苏却未曾停下脚步,并且似乎看不清道路,竟然一头撞进了齐盛的怀里! 三皇子因是中途离席方便,是以并未带小厮出来。此时见白扶苏不退反进投怀送抱,齐盛心中实厌之。他轻轻但坚决的推开了扶苏,急忙退后了几步道:“白大小姐,可是今日喝多了么?” 白扶苏使劲睁大眼睛。她并不认得齐盛,但此刻这个人或许可以救自己。于是她急忙上前抓住此人袖子说道:“后面有人在追赶,请帮帮我!” 齐盛闻言便向她身后看去:却只见空空荡荡的小路,半个人影也无,唯有微风徐徐! 其实认真说起来,自打上次撞见这位姑娘打人,三皇子便对她的印象不太好。他认为白扶苏不遵妇道目无王法,行事这般粗鲁,加害他人时心机还如此周全,心思歹毒,毫无大家贵女的风范。 所以今天这般形状,齐盛便料定她是说谎。 至于目的,三皇子自忖在宫里呆过多年,见过女人争宠手段多了去了。这般雕虫小技,岂会看不出来? 他料定马上就会有其他人过来了。于是自认英名无比的齐盛夺回自己的袖子,用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姑娘你醉了,且坐下休息一下,本王这便帮你找婢女来罢。”说罢,竟自匆匆离去了! 白扶苏知道这人误会了自己也是那攀龙附凤之辈。眼见那人刚离去,洛风的身影再次从隐藏处出现在路上,她不敢怠慢,咬着牙再次踉踉跄跄继续跑。 再往前去,是一处池塘。 这处池塘唤做“团圆池”,乃是白扶苏的祖母白方氏当年回乡下养身体前,白侍郎下令动工修建的,也有劝其母亲留下颐养天年之意。 但白方氏穷苦出身,过惯了农家日子。侍郎府呼奴唤婢养尊处优的生活,于她来说非是福气,反而叫她全身不自在。 她当了老封君了,不能再下地收拾庄稼,不能养鸡喂猪……事事不可亲为,连穿件衣服都得叫别人来,自家日日除了吃喝便只能高堂上闲坐着。过了不上一年,老人家竟生起病来。 老人于是对白云起说道:“云起我儿,如今你有了大出息,这般荣华富贵的也勾了。只是我如今年已老了,一心只想回老家守着祖宅去。老辈子人常说:落叶归根。你若叫我回去,甚么病都没了。” “况且我离你爹的埋骨之地住得近些儿,也省的他孤单单独自在外呐。” 反复说了几回,老人只是坚定了心思要回乡下去,渐渐的茶饭都吃不多了。白云起无奈,只得一乘青布小轿将老娘送回了老家。 见到“团圆池”,扶苏便知此处离雅轩不太远了。而此时洛风已是离得更加近了,那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令人看了简直作呕。白扶苏一咬牙,干脆直冲池塘而来,纵身便跳了下去。 “扑通!” 随着这一声,只见白扶苏已跳入了水中。她无力的扑腾了几下,便闭着眼睛缓缓的直沉了下去! 洛风呆了一呆,急忙抢上前去看,只见水面平静无波,连个水泡也不见了。 他登时惊得魂不附体!岂止侍郎女婿当不得了。这下子可是出人命了啊! 他赶紧四下张望,见并无人经过瞧见,遂一举袖子遮住脸,便匆匆忙忙逃离了此地。 又过了片刻之后,忽然池塘里哗啦水声响起,湿淋淋的白扶苏冒出头来,大口喘着气! 不料正在此时,却有个轻浮的哨声十分不合时宜的从头上传来。扶苏惊慌的抬头看去,却见竟是面容俊秀的李飞大人坐在树上。他好整以暇又温文尔雅的说道:“大小姐,虽然本官想你可能此时并不想见到我,不过我还是想问声,可需要帮忙么?” 这是什么情况? 他不是一位堂堂的朝廷官员么?谁来告诉她,这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了树上! 李飞微微一笑:“大小姐莫要用那种见鬼般的模样瞧我好么?上个树而已。圣上说我文采第一,我自愧弗如;但若是说到腿脚上,本官倒是颇有些当仁不让之处呢!” 白扶苏想骂人了。无论哪个女子,如果自己最狼狈难堪的模样,全被人看了去,心情都不会太美妙吧! 第二十九章 兰家嫡女 李飞笑了:“不过是上个树而已。圣上说我文采第一,我还有些自愧弗如,不过要是说到腿脚上,本官倒是颇有些当仁不让之处呢!” 白扶苏恨恨的抹了把脸上的水,脸上妆容已是花了,索性全擦掉。她低着头说道:“不敢劳烦李大人,扶苏自己有脚。” 方才洛风因惊慌心虚,并不曾查看池塘深浅。这塘子只不过到人肩颈处而已。一般人的身高轻易淹不到,走出来实际上并不难。 但扶苏实在没了气力。她本来被下了烈性药便浑身无力,又跑了这一路,才在水里走了才没两步便一个踉跄重新摔倒。 李飞看着她在水里狼狈挣扎,不由轻叹了口气,拣根长的树枝折下来,跃下树向扶苏递了过去。扶苏此时也顾不得与他计较那么多了,慌忙双手抓住了树枝,被他拖了上来。 上岸后,扶苏浑身湿透的蹲在地上。李飞看看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扶苏瞥见大惊:“你做甚么?” 正忙活的李飞大人闻言挑挑眉毛:“不要想多了,本官准备去找人来帮忙,这之前不想让你被别人看光而已。”说着,他将外衫脱下来丢了给她,那双桃花眼顺势轻飘飘扫了眼唐衣身上,嘀咕一句:“又莫得甚么看头。” 声音极轻,但扶苏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听错。她恶狠狠的裹了那长衫缩成一团,恨恨的说道:“我不会感谢你的!” 已经准备离开的李飞听到,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也好,随便你了。” 留下扶苏独自在池塘边,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却不禁流下了久违的眼泪。 而此时在前厅,美貌的二小姐白芙蕖,正满心得意的接受着众人目光洗礼。她最喜欢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了。 打小儿她便知道自己生得好看。洛海棠就常对女儿说,女孩子家的容貌有多么重要。而在看到亲爹因了母亲容貌娇艳而格外偏宠于她,冷落长相平平的兰夫人的现实后,她更加深刻体现到了这一点。 对于自己的美貌,唐白芙蕖是极有信心的。 但初到侍郎府时,在落落大方、举止天然贵气的白扶苏母女面前,芙蕖姑娘仍然很是自卑了些天。 不过这难不倒她。她极力模仿嫡姐,改掉了自己一些粗鄙的习惯;认真的向上官大家学习琴棋书画,向大家闺秀看齐…… 如今她终于学有所成!只要她想,只要有机会出现在外人面前,她白芙蕖便必定是那位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她花容月貌、巧笑嫣然,能令人全然忘记了她的庶出身份。 比如现在,难道这些贵妇们现在交口称赞的不只有她白芙蕖么? 嫡姐身份贵重又怎么了,就她长得那般平平无奇的脸,谁耐烦看第二眼! 正执了杯甜酒待饮的忠勇侯府庶小姐兰真真,被自家嫡母碰了下手肘,立刻明白自己今天饮酒过多了,忙放下了杯子摩挲着搭讪笑道:“这杯子的花纹真好看,我瞧着与这白家二妹妹裙边上的花儿倒是像。” 庶小姐兰芳嗤笑了声:“可不是。这花儿有名的叫做攀枝花,书上讲,便是那种只要看见粗些儿的树,便立刻攀上去了的那种花呢。” 旁边坐的乃是王通判家的夫人和三位姑娘,以及卢掌刑家的家眷们。年轻姑娘们都看不惯白芙蕖到处显摆自己美貌的模样,明了是笑话白芙蕖母女乃外室进门,便与两姊妹同时吃吃的笑了起来。 兰溪因是嫡小姐,母亲又是侯府的当家主母,本来是与母亲另外安排在一桌的,正巧与京兆尹江宗勇大人,和辅国公大人的家眷们一处。 她心思细腻,听见两个庶妹在临桌一起言语嘲笑,不由皱了皱眉毛,回过头看了庶妹们一眼。 她心中暗怨:二姨母也不教导她们在此注意些!在坐的这些贵妇人们,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仙,明面儿上是赴宴,实则专门暗暗察看各家姑娘们的品行呢! 赴宴时嘲笑主家出来招待的小姐,更遑论还是亲戚家。这行为难道合适么?! 其实这也难怪。三姨母这类宴请总是能推则推;二姨母自己带了个小姐,还带着兰溪的两个庶妹,又正专心的与相熟的王通判夫人拉扯着家常,如何注意到庶女们提到的甚么花儿上来? 白芙蕖早瞥见那边几个姑娘掩了口偷眼瞧了自己笑,至于笑甚么,她当然知道。无非是自己的庶女身份,又长得美貌讨喜令她们嫉妒了呗! 她脸上仍在甜笑,只是略带了丝僵硬。她心里忿忿想道:待得爹爹正式将娘抬举成了二夫人,我白芙蕖便也是堂堂正正的嫡小姐了。看那时你们还笑得出来么! 兰溪适才看了庶妹一眼,两位庶妹到底对她们的嫡姐有些儿忌讳,见状方收起了嬉笑。此举被京兆尹江宗勇的夫人瞧在眼里,不由暗暗对兰溪高看一眼。 江夫人有个嫡次子江苏白,如今已是婚配年纪,却总是说自己不急婚配,尚无看得上眼的姑娘。江夫人心里急呐,怎奈儿子对女子不感兴趣却如何是好? 不想今儿竟与忠勇侯府的大夫人同桌。虽然听得那兰侯爷为人甚是混账,但江夫人瞧着他家长得丰艳端丽又极为规矩的嫡小姐兰溪,心里实在是喜欢!想似如此品貌的好姑娘,苏白那混账种子该没话说了罢? 于是她开始与侯夫人孙氏逐渐攀谈起来,两位夫人本志趣相投,倒是越说越热络起来。 兰溪哪里知道江夫人心中所想。她不动声色震住了庶妹,这会儿仍然有些心里不安。她敏锐的留意到,表妹白扶苏已有阵子未出来了。 这是很不正常的。 表妹是侍郎府唯一的嫡小姐,今日招待女客是她的主场。即便一时方便或者更衣了,如何便就一去不回来了呢? 莫非…… 正在此时,有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悄悄摸到二小姐白芙蕖身边,附耳言语了几句。白芙蕖闻听,先是一个愣怔,随即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芙蓉粉面上登时浮现出一丝喜色来! 第三十章 难兄难弟 白芙蕖挥手让小丫头退了下去,对众位女眷笑着说道:“今日天气甚好,方才听府里丫鬟禀报说,池塘里的荷花开的极为艳丽好看呢。小女芙蕖欲邀请众位前往赏玩,这个主意可好么?” 此时众人茶饭已毕,均在坐着闲谈而已。闻听主人家邀请赏花,哪里有甚么不乐意的,都纷纷答应愿往。有那不喜欢花草的,倒也想来凑个趣儿。于是厅里一瞬间呼啦啦空了大半,由白芙蕖前面带头引路,众家女眷随后一同前往池塘方向而来。 白府的团圆池里,确有十来株粉白色荷花正在盛开。只是都是极平常的品种,并无特殊之处。众位贵女们到来后,见状不觉都有些儿失望。兰真真与兰芳都撇了撇嘴。只听得辅国公家的小姐,叫做王佩娥掩嘴窃笑道:“好看的哦,跟我家下人住的院子里种的,开的一个模样呢!” 王佩娥的亲哥哥王宜昌,说是在白家小姐手里吃了亏,虽说后来说明了是个误会,王佩娥却一直耿耿于怀。 她打小儿最崇拜的人,除了爹爹便是哥哥。在王小姐眼里,再好的姑娘都配不上自己哥哥。凭她怎么的大家贵女,一看见哥哥王宜昌便都做出那般扭捏样子来,令王佩娥看了只觉鄙夷。 工部侍郎府的小姐么,不过占了个好的出身,竟敢令自己万般尊贵的哥哥难堪。王佩娥今日一眼看见她,简直是恨不能上去亲手扯了她头发才好。 恨屋及乌,王大小姐如今得了机会,不嘲讽白家小姐才怪。 白芙蕖虽然面有难堪,但更多的却是诧异,继而恨恨不已:多好的机会,眼看就要让白扶苏声名狼藉了,却给那小贱人跑了! 她早知道今儿母亲要对付白扶苏。 那个所谓的表哥洛风,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令人作呕,白芙蕖最厌恶他,只要院子里碰见,那眼睛便下死劲的牢牢粘在自己身上,恨不能盯透了那层衫子才好。 她像母亲洛姨娘,发育的较早。眼下这身子尚未完全长成,但已颇为窈窕有料。加之眼下天儿热,身上的衣衫不免薄了些儿。每次她被洛风看得又气又恨,恨不能喊人打他一顿赶了才好,无奈母亲却说留着这表哥有大用。 今儿听说洛风要坏了嫡姐清白,白芙蕖姑娘简直高兴坏了!比起洛风的眼神,白芙蕖更恨嫡姐那高高在上,又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她比自己高贵多少似的模样,看了就恶心! 虽然后来据下人禀报,白扶苏只是落了水,并无被洛风得手,但她现在的模样肯定好不了!自己偏偏要此时将大家都带过去。她倒要瞧瞧,这高贵的嫡姐如何衣衫不整,狼狈难堪的在一众贵妇人面前狼狈!哈哈! 一众女人到了。 但是……白扶苏人呢? 白芙蕖简直气急败坏。她生怕这个嫡姐躲了起来,使眼色叫下人里外找了个遍。居然没有! 严少尹家的小姐忍不住脆生生的笑道:“白家姐姐,不是赏花么,你却是在找甚么呢?” 白芙蕖回过神来,只见好几位女眷都用好奇的眼光瞧着自己,急忙掩饰着甜笑道:“哎呦,我是想着,姐姐方才出来好一会子了,想叫她也来看花儿呢。” “是么?” 突然,有个熟悉的淡淡女声在身后说道:“我早就已经过来了。” 白芙蕖唬了一跳。她慌张的转过身,正对上嫡姐那冷淡却明察秋毫的目光,心虚之下不由得连退几步,差点跌进池塘里。 白扶苏已换了身干净的湖绿色衫裙擦干了头发,白芍旁边搀扶着自家姑娘。她微微一笑:“妹妹,这么紧张做甚么,莫非你在害怕什么不成?” 众人猛然看见白家嫡女出现,纷纷过来与她见面。兰溪见表妹出现,方把心放回了肚里头,忙走上去拉住了她手问长问短。 白扶苏大大方方向众贵妇人致歉,说自己方才出来后被太阳晒得有些儿头晕,如今喝了两口凉茶已经好了。 众家夫人都是年老成精的人物,哪会看不出此中必定有其他猫腻,但却纷纷顺口儿安慰敷衍几句罢了。 白扶苏回过头来,对面色青白,仿佛见鬼了般的白芙蕖笑了笑:“妹妹,你就这般不待见姐姐我么?” 正心虚吃惊的白芙蕖听见问着她,而其他几位贵女们的目光也有意无意的飘了过来窥视,急忙说道:“姐姐说笑了,怎么会呢!” 却见这个嫡姐似笑非笑道;“看你这样,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见到我呢。” “哪里!”白芙蕖遮掩道:“芙蕖怎会这般想,只是担心姐姐而已。” 白扶苏颌首笑道:“如此倒是姐姐多心了?” 白芙蕖也尴尬的笑笑:“是啊。姐姐多心了!” “原来这样。但不知妹妹为何让人专门往草窝树丛里寻我。姐姐我何时多了这爱好,喜欢钻那里头耍子呢?”白扶苏讽刺的问道。 白二小姐张口结舌。 数名贵女已是不客气的嗤嗤而笑。王佩娥便讽刺道:“真真好笑死人,白二小姐莫非是以己度人么。”她固然讨厌白扶苏,但对白芙蕖也殊无好感,白家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看她们内斗实在令人开心! 辅国公夫人看着不像,责备的看了女儿一眼,王佩娥方才止住了她底下的话,岔开话题问起来荷花的品种。白芙蕖这才终于得以下台,众人开始讨论起花来。 说话间丫鬟呈上茶汤,乃是一道简单的土豆泡茶。又端来茶点:果点盒中乃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以及螃蟹馅的小饺儿;还有一样栗子粉糕,和新下来的各种新鲜果子。众人用过茶点,都极口称赞了一回。 茶过三巡,丫鬟回来说男客们已经散了场了,于是女客们也随即纷纷起身告辞离去,此次汤饼会赴宴圆满结束。 且说江夫人汤饼会后回到家里,便趁着晚上江大人回来,将欲往兰府为次子提亲的事说了。她极为满意那兰府嫡长女兰溪的品貌,觉得这姑娘必定当得起个合格的主母。 京兆尹江宗勇大人听了,却想起一件事来:“夫人相中的这位兰姑娘家里,可是那工部侍郎白云起家的姻亲?” 江夫人便道:“是便是了,可咱们又不会攀扯他家甚么。我就是看这女孩儿,实在是好的很,但不知苏白可有这福气娶到人家。” 夫妇俩正在谈论,忽听丫鬟回禀说二公子回来了。原来今儿江苏白与同窗做诗会才散场,才进门走到母亲院里,便听见父母正在说给自己提亲之事。 江苏白听着只觉烦心,正待悄悄离去,却被眼尖的丫鬟瞧见说了出来,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进门见过父母亲。 江大人看见小儿子这副样子,心里便不喜欢。他严厉的看着儿子问道:“你们那甚么诗会,可是做完了?一天天的文章学问上全不用功夫,于这些上头倒是积极的很!” 江苏白一听说起文章就泄了气,焉头焉脑立着听老爹教训,心里算计着这回还得听训多长时候才得完。 江大人便说道:“你如今也过了弱冠之年了,不是那等无知小儿。像你大哥如你这般大时,早已进了秀才了。我上回碰见你的夫子,说是你最近单单在吟诗作对上头倒是精进了不少。你自己且细想想,这般今后可能成甚么事?” 夫人见儿子给训得耷拉着脑袋,不由心疼起来,打圆场道:“你父亲说的是,今后也要多做做文章才好,记住了么?” 江苏白唯唯诺诺应了。夫人一心想着提亲的事,便问起儿子道:“今儿为娘赴宴时,瞧见了忠勇侯府兰家的大小姐,可真是个好姑娘!你如今年龄也不小了,不如改日娘去给你提个亲?” 一听提亲,江苏白更烦。他脱口说道:“大哥成了亲天天得为大嫂娘家的事撺掇,烦死人了。我才不要这么早跟他一般倒霉!” 这话刚出口,登时惹得老爹勃然大怒:“放肆!这便是你学堂里学来的,对你娘说话的态度?” 江夫人颦眉:“你大哥大嫂的事,你才知道多少!如今我把话放在这里:这兰家大小姐便是我相中的儿媳妇,改日我便要上她家打探口风去,别给别家抢先了才是。” 江苏白听着更加烦躁起来,躬身又行个礼道:“您二老且慢慢说着,儿子想起来跟同窗有约一起讨论题目来,待晚点回来了再跟您老请安罢。”说罢,急不可待三步并两步的出去了。 来到街上,微凉的晚风习习吹来,江苏白才觉得心情平静了些。他打定主意,一定要逛到爹娘睡下再回去,省的又听见他们唠叨。 别人都说老爹是江公、江黑脸,说起来都尊敬无比。唯有他自个清楚,老爹训起人能训上一两个时辰。那劲头实在令人崩溃的很。 百无聊赖转到福顺楼旁边,正碰见对面一人摇着扇儿走来,正是辅国公王家的大公子王宜昌。他二人本来就是同窗,熟识的很,当下二人都“噫”的一声,均是意外之喜。 江苏白便拱手作揖道:“王兄也出来闲走呐。” 王宜昌便摆着手叹气:“别提了!我老娘今儿去姓白的那母夜叉家里赴宴,不知看见了谁家的女孩儿,回来便说要给我提亲去。” “江兄是知道我的,如今正专心进学待考之际,谁耐烦娶甚么女人?只是老娘三天两头便要口里掂他两掂提亲的事,实在令人难捱!” 江苏白听了正是同病相怜,遂向对方拱手唉声叹气道:“有这般巧事!小弟今天也是这般,无奈只能走出门来罢了!” 第三十一章 窈窕淑女 说着说着,两个年轻公子都是唉声叹气,互相倾诉女人的事实在麻烦!影响做文章进学不说,还耽误他们吃酒玩乐,兄弟相聚……凡此种种,岂非皆因女人之故? 想世间最令人烦恼厌憎者,无过于娶亲矣! 正在两人愁眉苦脸之时,忽然瞥见从街上那头来了一顶轻便小轿,两名身着府卫标识的轿夫抬着轿子,一名青衣女婢随行,径直来到福顺楼前停下。 便见有只素白的纤纤玉手将轿帘子掀起,下来了位极为美丽的少年女郎。这少女脸庞圆圆的,生得丰艳又端丽,丰姿卓越。那美貌实在是平生仅见,正是忠勇侯府嫡长女兰溪。 她微微颦起两弯细细的柳眉,眼睛仿佛汪了两池秋水,波光滟滟。她向呆立着的江王二人扫了一眼,二人便觉身上都麻酥酥的,一时间竟仿佛瞧见了天仙,昏昏然已不知今夕何夕矣! 这少女便是兰溪了。 她今日偶然起了个念头,想吃福顺楼的栗粉糕来。因这粉糕必得才蒸出来趁热的才最好吃,她便特意不要丫鬟去买,自己想亲自来尝个新鲜。 江苏白只觉得魂不附体,一直看着美貌女郎进去拿了粉糕出来,那眼睛还粘在她身上下不来——不怪他无礼,实在是眼睛不听使唤矣。 其实旁边的王宜昌也不比他好多少,基本上跟他一个模样的德行,只差没流哈喇子了。 兰溪觉得这二人死盯着自己好生无礼,有些儿微微的恼意,她红唇微启吐出三字:“登徒子!”此时丫鬟已掀起了帘子,她于是进了轿子不再理会。那轿夫健步如飞,立刻离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江苏白才醒过神来,上去跟那柜台小二打听,方才的美貌女郎乃何人? 小二见多了这类事,早已经见惯不怪了。他手里干着活计,随口跟那俩公子说道:“你们问那位姑娘呐,那可是人家忠勇侯府里的大小姐,兰侯爷的嫡小姐呢!更难得的是兰小姐不光长得天仙儿似的,人也特别和善哩!” 江苏白听得怔了半晌,忽然急急向王宜昌作揖道:“啊啊王兄,小弟突然想起有篇文章才做了一半,须得赶紧回去做完才行。咱们不如改日再会罢!” 不想王宜昌比他更急,几乎同时忙忙的拱手说道:“噫噫江兄,如此甚好甚好!小弟适才也想起来家里有些儿杂事哩。只得告辞告辞了!” 两人各怀鬼胎的告了别,江苏白便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里。先问了婢女,知道母亲正在见管家说些家务,他便不管不顾的闯进去,张口就嚷嚷道:“娘,娘啊!您刚才不是说要给儿子去兰府提亲么?” “咱们明儿个便赶快去罢!” 就在江家二公子跑回家撺掇亲娘的同时,王大公子也赶回去找到了母亲,明确表示娘说的那兰家大小姐的亲事极好,他希望提亲的事赶紧些儿。 国公夫人刘氏最见不得儿子对女人这般没出息的模样,故意儿问他:“提亲的事且不急说,只那个叫红药的贱婢,如今却怎么处?” 见儿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刘氏敲打他道:“你当人家是哪个?那是侯府的嫡小姐!若是兰家知道你与那小贱人有这些事,能允了咱家的亲事才怪哩!” 王宜昌踟蹰道:“儿子将红药安置的地方儿极偏僻,只怕他们等闲也找不到罢。” 刘氏简直恨铁不成钢:“你自己蠢罢了,当人家兰府里人都跟你一般儿蠢么?!” 真真是气死她了! 若不是看儿子实在护得紧,怕来硬的可能让儿子心里不自在影响了他进学,刘夫人非把那贱蹄子一顿打得烂烂的才解恨! 王宜昌低着头却不松口,刘氏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将儿子额间戳了下,责备道:“你这孽障,这辈子非在女人上头栽跟头不可!” 说归说,刘氏到底舍不得儿子不痛快,回头便跟老爷提起来欲往兰府提亲。 王国公听了不太赞同:“兰仲卿那厮,是个有名的二世祖泼皮材料货。跟他家做亲,叫我说还是算了罢。老爷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刘氏却另有想法:“兰侯爷虽然混,据说待自家人是极好的。何况忠勇侯府乃是钦封的二等侯,如今何等荣耀?我儿若娶了他家嫡长女,说不得今后他兰仲卿也要为自家女婿仕途着想罢?” “那时有忠勇侯府出头,何愁我儿不飞黄腾达?再者,那兰家姑娘生得好,性格又沉稳大方。如今我儿也见过一面,竟是已非她不娶了!” 一提到仕途,辅国公便有些儿动心了。他沉吟片刻,觉得如此也无不可,遂笑道:“还是夫人见得明白。既是这般,就如了你娘儿的意罢。记得去年何太监送来的有尊羊脂玉如意极好,提亲时带上了面子也好看。” 那柄羊脂玉如意,乃是采得最上等的整块羊脂白玉,又请了大师细细雕琢打磨而成。辅国公那个最得宠的妾室叫莲姬的,当面儿撒娇讨过几次都未得缠到手。 刘氏听到老爷提到那玉如意,眼角皱纹都笑得展开了不少,柔声说道:“多谢老爷。” 王有礼安抚完了夫人,看到她笑得脸上许多皱纹,不由便想起了莲姬那年轻光滑的容颜,于是顺口儿说道:“儿子的事便要偏劳夫人了。你且歇息罢,我往书房坐坐去。” 说完起身便往外走。刘氏落下来脸子抱怨他道:“这么晚了,还去书房做甚?不要是又去找那个妖精罢!” 辅国公忙道:“哪里的话!老爷我连日未曾读书,有几篇文章有些儿生疏了。只怕奏对时圣上问起来,那时我老脸上须不好看。”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脚下走的却是不慢。刘氏追上两步,眼睁睁看他出了院门,径直往后院那狐狸的小院儿去了。气得刘氏使劲一顿脚,骂了声:“老不死的。” 扭头叉了腰对身边丫鬟怒道:“你明儿一早看老爷走了,传话叫那贱人过来。夫人我,觉得有必要给她重新立立规矩了!” 白府中。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而扶苏苑里仍然摇曳着几点烛火,映照在白扶苏静默的脸上,将她的面庞也变得明明暗暗。 五个大丫鬟连日张罗小公子宴席之事,今儿好容易结束了,早已熬得不行。白芍眼见那几人闭着眼、东倒西歪强忍呵欠的样子,实在太不像话,遂自作主张令她们睡去,只留下自己陪着姑娘。 白扶苏今日才忙完宴席后的琐事,便急忙来到雅轩请罪。兰慕雅因见女儿居然不听话,主动去帮洛安然保持她那儿子的宴席,不由得又是气恼又是伤心,此刻干脆一声儿不出且由着女儿跪去。 最后还是方嬷嬷出来,劝回了扶苏。白扶苏谢了嬷嬷,对她说道:“母亲这样总不是办法。我看爹爹只怕是铁了心要抬举洛姨娘的,此事还是早些告诉了大舅舅,让大舅舅给母亲争得些地步才是。” 方嬷嬷伤感的道:“谁说不是呢?可你娘她太执怄,怎么说也不听,只说大爷如今当了侯爷了,不会为这小事得罪老爷。她又不屑于为那些歪门邪道的手段,就是跟老爷干呕气罢了!” 白扶苏叹道:“母亲气糊涂了。大舅舅毕竟是母亲的亲兄长呢。再退一步说,爹爹若硬是要行此事,首先便是打忠勇侯府的脸面,大舅舅如何会坐视不管!还请嬷嬷多劝解罢。” 她见不到母亲,知道今儿必是不原谅自己了,只得走了回去。 白芍明白自家姑娘心里不好受。实际上大小姐又何错之有?无非是被夫人迁怒罢了。她柔声细语劝道:“小姐,您也该休息了。” 白扶苏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已全黑下来。她闷闷的说道:“可不是么,你去叫人关了院门,咱们也歇息了罢。” 白芍叫两个小丫鬟拿了门闩,正待关上院子大门,忽然有个面生的丫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且等一等着,这里有封信给大小姐的!”她说着话将信封往小丫鬟手里一塞,扭头便走。 小丫鬟喊她:“这倒是谁的信呐?不说明白了可怎么回主子呢?”却见那送信的丫鬟早没了影了。 白芍接过信来,进屋子交给唐衣,告诉了一番说:“真是奇怪。”白扶苏点着头儿道:“连你都说奇怪,可知必然有异了。” 拆开外面的封皮,里面是折起来的一页薄薄的纸张。纸上散发着股甜腻腻的花香味道,上面潦草的写着两行小字:洛安然与外男通奸。如要知此内情,速来海棠亭详谈,不许带其他人。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 白扶苏念了一遍,微微笑了起来:“这是要我独自去见面么?也好,便去见见罢!” 白芍极不放心:“这黑灯瞎火的,不安全呐!” 白扶苏摇头:“正要如此,方才知道这背后究竟是何人。” 海棠亭便在团圆池的西南角,是个极偏僻的所在。之前在亭子四周种过大片品种娇贵的白色芍药花,不料后来因那花匠吃酒赌钱,一时疏忽给种死了,殊为可惜。 白扶苏来到此处,只见周围黑洞洞的,并无一个人影。她咳了声,说道:“如今我已来了,出来罢。” 仍然没有人说话,却似乎有个喘气的声音在阴暗的角落里。 扶苏嗤笑了声。装神弄鬼么? 她正待过去,忽然一阵香风飘来,吹进了她鼻子里头,立刻只觉头中轰的一声,身子都轻飘飘起来,恍惚如在做梦般晕乎乎的。 只见前面是白色云雾缭绕,其中一位俊美无比的男子拨开云雾走出来,温柔的对她笑道:“大小姐,我们俩今日相见可是天赐良缘了。” 白扶苏浑然忘记了自己为何前来,甚至忘记了所有一切。她痴痴的看着那男子,喃喃说道:“你是谁,莫非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么?” 第三十二章 翻脸无情 那男子微笑不答,却直接上前揽住了扶苏的双肩:“良宵美景,你我可莫要浪费了这好时辰呢。”说着话,便打横将她抱起来了。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只见白扶苏本来极为迷惘混沌的双眼,突然变得一片清明!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来到了。 工部侍郎白云起的府中,早已是一片繁忙景象。丫鬟婆子穿梭来回,伺候各自的主子们梳洗打扮。 海棠园里,洛安然今儿的心情非常之好。自己给白侍郎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老爷大喜之下承诺说要将自己正式抬为二夫人,与那正室夫人不差多少。甚至自己的儿女,今后便是在族谱上变了嫡出呢! 更兼自己的大女儿白芙蕖,昨儿个在宴席之上亦不负所望的大大露了脸,才过的一夜已有好些个贵妇人在打听她了。孙知府的夫人严氏,以及卫国公续娶的新夫人孟氏,今儿便会来府上做客,顺便自然还另有一番心思。 这两家,洛安然已经在心里好生掂量过了:孙知府是南方人,马上就要外放的。但孙家的家底颇厚,只有两个嫡子,又无甚么乱七八糟的亲戚; 卫国公府乃是世袭的二等公,地位尊贵,还有个姑奶奶在宫里当了顺仪娘娘,听说乃是先帝贵妃的心腹呢。 但卫家如今的家道却不如之前了。况且自打卫国公府的姻亲杨太师,因几年前的学子作弊案倒台之后,圣眷也不如之前矣。 卫国公本以军功起家,如今儿孙却均武艺平平不求上进,将祖上打拼下来的那点老本,至今也吃得差不多了。 只看这卫国公现下续娶的新夫人,便可见一斑:堂堂二等公爵,续娶的国公夫人竟是商户之女。莫非缺银子便缺到这份上?那不成了破落户的行事么! 所以洛姨娘早已打定了主意,如若这两家提出结亲,便要婉言谢绝卫国公,允了孙家人。 想到亲生女儿会成为堂堂正正的知府夫人,洛姨娘心里简直美的要冒泡了。 此时丫鬟将炖得浓浓的血燕端上来,洛姨娘才拿起纯银精制的勺子待饮用,忽然瞥见女儿的心腹大丫鬟红芍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洛安然随即放下勺子,不悦的责备她道:“红芍,你可是越活越回去了。本夫人一向怎么说的?做我的手下,须得沉稳些儿!说罢,又怎地了?” 却见红芍急的五官都变了形,拍着腿叫道:“夫人啊,大事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洛安然嗤笑一声。丫鬟到底是丫鬟,听见个甚么就慌的这个模样了。此事本来就是洛姨娘自己策划的,自然全在她掌握之中:“她出了丑事,又关咱们甚么事来?老爷昨儿个高兴多喝了几杯,你去回老爷去罢。” 红芍听了越加着急:“夫人,您当是哪个小姐?就是咱们的芙蕖小姐啊!今儿早上正好被上门拜访的几位夫人撞见,正哭着要去一头碰死了!” 什么……什么! 洛安然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忽地站起身来,将那盏精心炖的血燕都碰翻在了地上。雨过天青的建窑登时碎了一地,昂贵的血燕也全撒了。仅这两样东西,便足足价值百金了。 但洛安然此时哪里顾得上那些,她上前抓住红芍,圆睁了双眼,厉声一连串的喝问着道:“你说什么?到底是谁出了事?我的芙蕖怎地了?” 红芍哭着说道:“夫人,是咱们芙蕖小姐出了大事了。您的那位侄少爷洛公子,不知怎的竟被撞见只穿着件寝衣,跟芙蕖姑娘……睡到了一起。” 天爷呐。 洛安然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要晕了过去。她死死的抓着红芍,颤声道:“快,你快快带我过去。” 此刻,明珠苑已经翻了天。 娇花般美貌的庶小姐白芙蕖,正在寻死觅活的闹腾,几个丫鬟拼命的死拉着她。而侄少爷洛风,却仍只穿着寝衣,木呆呆的坐在床脚地上——那是被白芙蕖醒来发现后,一脚给踹下来的。 洛安然感到自己的头都要炸开了。她厉喝一道:“都给我停下!”这声音震住了里面的人,出现了暂时的安静。 白芙蕖瞥见了亲娘更是羞愧难当,她抽抽搭搭哭了声:“娘啊,女儿活不得了!” 洛安然皱眉喝道:“闭嘴。现在先说说,到底发生了甚么?为何你这畜牲到了此处?”那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洛风说的。 洛风觉得自己实在是天大的冤枉!他昨夜里明明是制住了大小姐白扶苏欲行不轨,谁知突然一个头晕,再醒来时便到了明珠苑二表妹的床上! 更惊悚的是,大表妹白扶苏居然正好领了几位贵妇人过来拜访,此时屋门一推即开,里头的旖旎风光便尽现众人眼中了! 几位贵妇人瞧见这般不堪,均是面色大变,掩口惊呼出声,回身便走。外面的白扶苏不明所以,还在门外问诸位夫人:为何不进来饮杯茶儿,怎的如此慌张? 贵妇人们哪里还待得住,纷纷托辞家里有事急着告辞离去。其中有两个老实些的妇人,临走前拉住唐衣低声说:“大姑娘可莫要进去了,真是没眼看喽!你家二小姐看着乖巧标致个女孩儿家,竟干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啊!” 白芙蕖被响动声惊醒了,一眼瞧见洛风睡在身侧登时抱头尖叫起来,一脚将其踹下了床,然后便要哭着寻死去,幸得几个大丫鬟进来拉住。 洛安然听了丫鬟这番说辞,更是勃然大怒:“你们这些贱婢做甚么吃的,二小姐房间里进了外人,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丫鬟们也委屈,跪着申辩道:“夜里实在不曾听见任何响动。二小姐往常夜里有时唤人倒茶喝,昨夜里却是半声儿不闻。” 洛安然听得呆了半晌,片刻之后咬牙切齿的狞笑道:“好个大小姐,却是我小瞧了你了,如今竟有这般手段能耐!” 此时红芍手持一张纸条递了过来:“夫人,这是在二小姐梳妆盒下压着的。” 洛安然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落款及署名。她恨得几下将纸条撕成碎片。 白芙蕖哭的差点背过气去:“娘啊,怎么办?来的那些人全看到了,那孟家的大公子可是去年刚进了秀才的,先前还偷偷送过我一根金钗子哩。今儿却被他亲婶娘遇见这样事,这下子,他必定不会来提亲了!” 洛安然瞪着女儿:“住口,甚么孟家,不就是那个世代干屠户行当的,拿几个臭钱捐了个官儿罢了。他家想来提亲,做梦去吧。” “你怕甚么?哼,那些人,凭她们谁看见也没用,今日这事全是这洛风欲图谋不轨,跟你有何干系?!” 第三十三章 紧急关头 一语震醒了屋子里的人。 白芙蕖立刻停止了哭泣,洛风却是变了脸色:“表姑,您这是甚么意思,想要丢卒保帅么?” 洛安然冷笑一声翻了脸:“谁是你的表姑?醒醒脑子罢。你娘不过是我堂兄的个相好,你个无名无份的私生子,是我看你可怜收留了你,你却不思感恩,反倒赖蛤蟆妄想天鹅屁吃!” “丫头们速速与我拿下绑了,待我回了老爷,再行处置!” 过两日,白扶苏听说了个消息:洛姨娘的那位侄少爷洛风,因酒后失德意图冒犯二小姐未得逞,被其表姑洛姨娘大义灭亲给关了起来。但洛少爷到底是读书人,竟羞愧难当之下触墙自尽了。 白芍倒是嗟叹了半天,直说没想到那般下流胚子,看不出还挺有骨气。但白扶苏心里根本不信洛莺娘这说辞。就洛风那德性,他能有骨气? 呸! 白云起得知此事后,将洛安然狠狠训斥了一顿,随即便让女儿白芙蕖住进之前白方氏在府里时修的佛堂,美其名曰为祖母祈福,实则是变相的禁了足。 关于白府二小姐的桃色绯闻,沸沸扬扬传了些天后,便以此结果被压下去了。如今人人听说了白二小姐是清白的。 但事关贵女的声誉,此事在贵妇人们眼里却没那么好揭过去。无论白府如何自圆其说,白芙蕖的身上已是有了污点!这个结果,倒是暗合了洛姨娘起先的打算,只是设计的对象由大小姐变成了自家女儿而已。 长安坊间最喜的八卦便是这种事了。经过有心人暗处在后面操控,以及添油加醋后,连带大小姐白扶苏也被卷入了其中。 事情发酵至此,白云起终于坐不住了:他只有这两个女儿,还指望着结个好亲家哩。且这风头明明指着自己府上,是哪个兔崽子,岂非专门与白老爷过不去?白大人也较了真,命管家李义带人暗暗缉查,究竟何人在与白老爷作对! 不想一番查探后,揪出来背后放流言之人——你道哪个?却是辅国公王有礼大人的闺女,大小姐王佩娥是也! 王家小姐自以为聪明,做事严密无人会得知是自己。可是她一介深闺少女,与那些在外行走江湖,办事老了的积年们比,她这些后宅女子的小聪明小手段实在不值一哂! 这下轮到王大人慌了神:他家闺女是订过娃娃亲的,再过两年便要出嫁了,婆家乃是御史台黄府上,订的还是他家读书最好的第四子。若是传出女儿的事来,那边指着此事非要退亲,却如何是好! 于是王大人屈尊备下厚礼,再次登门拜访白侍郎。二人关上门密谈了半日后,不知达成了甚么协议,从此后王小姐之事遂不再提起。 白扶苏了却了一桩心事,便开始正式将抬平妻之事提上日程。 兰慕雅激烈反对。她甚至说出:如要将那花娘出身的抬举成与自己一般,那她兰慕雅宁可和离,自请下堂! 白云起左右为难,李义给自家主子出了个主意:“老爷,您何苦只顾与夫人争执?妇人家无非是面子上一时下不来罢了。您只暗暗的将事情都办妥了,回头再来哄哄夫人不就好了?” 白云起闻言大喜:“就是这么办。看不出你这老货,办事还有几分能耐么!” 二十六日。乙卯,大吉。 白家近年来人丁本不甚兴旺,族长更是形同傀儡。这日,在工部侍郎白云起的要求下,白氏族长开了祠堂,正式将洛安然的名字添在了兰慕雅之后,设为平妻; 同时,白芙蕖、白芨和白继祖这三个儿女,从此算是由庶变嫡! 这番行事,府里除了白老爷和洛姨娘,便仅有大管家知晓,其余人等且一概瞒着不叫知道。就连海棠园里洛姨娘自己的丫鬟,也以为姨娘外出上香去了。 等到白扶苏从小张闲儿处得知,已是晚了一步,此时木已成舟矣。她急忙赶到雅轩告知了母亲。 可怜兰慕雅以为白侍郎未经自己允许,不敢轻举妄动,反质问女儿哪里听来的混账消息? 幸亏方嬷嬷明白:“夫人呐,您当老爷还是前些年那时候儿呢?小小姐来相告,必定是得了准信儿了的。您哪赶紧的跟大爷说说才是,看下来还能怎办的好!” 兰慕雅犹自不信,命人将门房和马骝小厮叫了来,逼问之后才得知:老爷今儿与洛姨娘一道出的门儿,说是去上香,实则是去与白家族长一道儿开祠堂的。老爷还命小的从此须称呼姨娘叫做二夫人。 亲耳听见小厮说了这番话,兰慕雅才如梦方醒。她终于做出了迟到的决定:立刻套车,去忠勇侯府一趟。 到得侯府里,老夫人及嫂嫂恰恰外出,应长公主之邀吃寿面去了。兰仲卿正好闲坐在家看着小厮搬出库里的绫罗绸缎,欲拿出些放旧的赏人。 忽然见到妹子兴师动众的前来,兰仲卿颇感意外:“今儿这是怎地了,没甚么事吧?” 兰慕雅心里实则对这个大哥是有怨的。她淡淡一笑:“大哥,你这不成器的妹妹给你丢了人了。还是叫方嬷嬷说给你听罢。”于是,方嬷嬷便把洛安然生了儿子老爷欲抬平妻,小姐如何反对,最后老爷又怎的欺骗小姐,私自抬了花楼子出身的姨娘为平妻之事,一一说了。 那兰仲卿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气得暴跳如雷:“白云起老匹夫,竟敢这般羞辱我忠勇侯府!” 当下连库房也不管了,催着小厮拿过衣服换了,就骑着马点了几十名府卫跟随,径直奔往工部侍郎白大人的府上而来。 且说白老爷今日顺顺当当办完此事,又讨得了美人欢心,心情极为舒畅。兰家那泼妇还想阻拦老爷我,一个妇人家的阻拦值得甚么! 洛姨娘自生育之后便极注重保养打扮,如今十分美貌已是恢复了八九成,再加上今儿特意用粉色缎带勒出细细的腰身,更引得白老爷一路心猿意马,于路上便趁机又温存一番。 洛安然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侍郎堂堂正正的二夫人了。虽然还有个兰氏在前,却是个不顶事的庸材,哪里及得上她洛夫人能说会道,长袖善舞来? 儿女也终于成了嫡出。放眼天下,还有比她洛安然更得意的女人么?她简直开心得想放声大笑出来。这般轻松惬意的气氛,直到马车行到府门外,方才突然结束。 只见白府门外栓了几十匹马,还有面目冷峻的兵丁在看守着。一望而知府里必定是来了个重要的人物! 第三十四章 兰慕雅的心事 白云起心中微微不悦,一边下车牵了洛安然的手走进来,一边斥责门卫道:“府里有人来,为何不速速派人通禀老爷我?” 话音未落,便见旁边跳出来一人,瞪着铜铃大的牛眼嚷道:“老匹夫,还要通禀甚么?待老子先揍死你个老乌龟再说!” 他口里边骂着,同时那手握起来两只大拳头,只听得一阵清晰的破风声,随即快如闪电般已狠狠的砸在了白大人的面门之上! 被这两拳打中后,白大人已是翻倒在地,那眼眶子登时青肿起来,鼻子也破了。他惊恐的定睛一看暗叫不好,原来竟是兰仲卿那厮,正瘟神一般恶狠狠的站在那里,正捋着袖子看自己。 洛安然瞥见大事不妙,早已吓得惊叫着不提而逃。兰仲卿也不去管她,且指着白云起大骂道:“你就是个老粉嘴,叫花根子贼厮鸟罢了!想当初不过是个穷得叮当响个七品破官儿,还是跪着求老子将妹子嫁给你这泼材料的!” “如今想必是觉得自个翅膀硬了,便装起王八孙子来,敢跟你老子我玩暗度陈仓这一套?呸!你不过就是个现成的贼囚根子,早晚死翘翘的龟孙子一个。今儿不打你顿好的,你只怕还不认得我兰仲卿是哪个罢!” 白云起早知兰仲卿是个有名的混不吝,却不料他竟混到这般地步,丝毫不留亲家体面,翻脸不认人,说动手便立刻动手! 叫骂声中白云起早又挨了两下,他实在吃不得这铁一般的大拳头,眼看那厮又瞪着牛眼打将来,慌的白大人爬起来便跑,帽儿跑得颠歪斜了,衣服也被那厮扯破,露出里头的黑胖肉来,实在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于是工部侍郎大人府中,出现了一幕前所未有的奇观:只见素来威严无比的白侍郎,在前头跌跌撞撞的狼狈逃窜;后头是横眉怒目的亲家大舅哥兰侯爷,握着拳头紧追不舍。 俩人围绕着偌大的侍郎府,你追我赶的兜圈子转,众下人躲起来观看,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急得直跳脚的大管家李义,深知兰侯爷之蛮横,眼巴巴的看着却毫无办法。通府中下人也被兰府府卫逼到了一边,哪个也不敢轻举妄动。李义于是拿眼色指使义子顺儿,让他偷偷将夫人请来解围。 这边白云起正跑着,一个没提防绊了个踉跄,登时扑倒摔了个狗啃泥。兰仲卿正好赶上来,见状狞笑了声指着说道:“老匹夫,耍弄我忠勇侯府好玩么?老子今儿便在这里阉了你,叫你这白侍郎今后只能去给女帝做白公公去!” 兰侯爷说着话大显身手,将白云起狠揍一顿。与此同时呢,兰侯爷口中更是骂出一大串市井无赖下流话来,那用语之粗鄙、措辞之猥琐,只听得偷听的下人们大开眼界、目瞪口呆! 堂堂的东华国二等侯爵,行事直如此泼皮无赖般,忠勇侯府的人都见惯不怪了,只是看着侯爷神威自愧不如,暗暗揣摩学习其骂技不提。 白云起初时心虚理亏,待听得兰仲卿说出要叫他当白公公去时,登时急红了眼:“兰仲卿,尔敢!”口中说着,心里却是又惊又怕:这厮便是恁般恶霸泼皮样,就是真敢做了,莫非女帝还会为了个公公,废了他的二等侯爵位子不成?! 兰仲卿闻听,抬起只脚便踩在了白大人胸膛之上,嘿然冷笑道:“咱们不如打个赌,看看本侯爷敢是不敢,如何啊?”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大哥息怒,且莫要这般。” 这声音听在唐大人耳朵里,不亚于天籁之声。却是夫人兰慕雅赶到了。她上前拦住兰仲卿道:“大哥若是当真伤了朝廷二品大员,回头只怕上头怪罪下来,若是伤了侯府,妹妹我如何担当得起?” 兰仲卿兀自不以为意,兰慕雅压低声音又道:“妹妹知道大哥不在乎,只是不愿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今天打得他也勾了。” 兰仲卿看了眼正哼哼唧唧的白大人,两个眼睛恰如那青紫色的大核桃,那脸上也是青红一片。眼底下也满是泪道道,那模样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小媳妇一般了。 兰侯爷看着便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即伸手揪住白大人的衣领,将他拽起来说道:“白云起,今儿看在我妹子份上且饶了你,但却有个条件。” 白侍郎早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此时忽然听见说不打他了,恨不能许下半边天来。他没口子的叫着:“大哥!只要饶了我,什么都好说,甚么条件都行啊!” 兰仲卿正色道:“你且听好了:洛海棠那个婆娘,即使上了族谱是平妻,也得给本侯立刻抹掉!她一辈子在我妹妹跟前只能执妾室之礼,只许自称贱妾,此其一!” “其二,那婆娘生的儿女都是庶子女,一生不许你充做嫡出名分!” “其三,今后凡后院有甚么举动牵涉到我兰家的,不许你隐瞒一个字。否则,老子下次不把两条腿全废掉,老子就不叫兰仲卿!” 白大人头上又冒了冷汗。他早听说过兰仲卿当年曾打断藩王府的小世子之腿,藩王为此甚至告了御状,最后却不了了之的事; 但耳听是虚,怎么也不及今天亲眼看见他的凶恶模样感受深刻!这黑粗厮,说是行伍出身,跟着老侯爷也颇上过两回战场的,军功虽然不见多,那股子蛮横凶恶的行伍匪气却学了个十成十的足。 当下白云起也颇有眼色,立刻满口答应了,然后又签字按了指印,这才终于被兰仲卿放起来。他小心翼翼瞥着兰仲卿脸色,陪笑道:“难得大哥来一次,不如吃了饭儿再回去?” 兰仲卿瞟了他一眼:“还是算了罢!老子看见你这脸便恶心,哪里吃得下去?今日事既然已经了结,我看大家都甚是满意!恩恩那个……,本侯爷如今串完了亲戚,也该回去了。” 白云起眼含热泪:老爷我满意个屁,是你这粗厮和你那妹子满意了罢。还串亲戚?你还敢不敢再无耻一点!但他心里尽管腹诽,脸上却哪里敢表现出来! 当下他只有恭恭敬敬的青肿着脸,将兰侯爷及手下府卫送出了府门外,看着兰仲卿骑了马领人扬长离去才回。 回转府中刚喘口气,只见洛姨娘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上前一把拉住白云起娇声啼哭起来:“老爷呐,您可担心死海棠了……” 白侍郎铁青着脸,将她一下甩到了地上喝道:“贱人立刻滚到你的院子里去,没有老爷我的传唤你不许再出来!” 洛安然愕然:“老爷为何禁海棠的足?” 白云起冷笑一声,却不慎牵到了脸上的伤口,那五官都跟着扭曲起来:“嘶……不仅如此,你今后便还是大夫人跟前的妾,以后须执妾室礼知道么?” “还有芙蕖、芨儿和继祖三个,以后也仍是庶子名分,此事待回头老爷我自与族长说了改过。” 洛安然惊得懵了!她苦心积虑为什么?好比眼看就要得道成仙,却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她急急的爬到白云起脚边哀求道:“海棠知道老爷今天是恼了我,只打罚我便是,何苦为难咱们的儿女来呢?” 白云起伸手捏住她下巴,逼得她抬起娇花般的脸儿来,阴沉沉的说道:“你听好了,若是你还想活命,还想让老爷我活命,眼下便只能这般!” “还有你跟那康旭说,叫他最近也少来!” 洛安然闻听这个,顿时恐慌的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嗫嚅着想分辨些甚么,却见白侍郎一松手将她惯在了地下,大步走了出去。 雅轩。 兰慕雅心情不豫。大哥今儿虽是出了气,但她也与白云起彻底决裂了。自那日起,白云起便绝迹雅轩矣。兰仲卿如何会突然来白府撒野?白云起心知肚明,从此深恨着兰氏。便是日里在府中碰见,也绝不与夫人多说半句话。夫妇二人本就关系平常,如今更形同路人一般了。 倒是洛安然,虽然府里下人并不知内情,她还是规规矩矩的开始在兰夫人跟前执起妾室之礼。方嬷嬷对此甚是满意。她还试图劝兰夫人想法子挽回老爷的心,出了诸多的主意。 兰慕雅嗤之以鼻。她对方嬷嬷说道:“嬷嬷,他不来岂非正合我意?我又不耐烦伺候他去,何必再去招惹。” 方嬷嬷听了无法理解:“小姐这说的叫甚么话来,您现下肚子里还怀着老爷的嫡子哩!” 兰慕雅却说道:“孩儿自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自然好好儿生养。此事谁也不许向老爷提起。谁若是传出去让他知道,凭她哪个,我定要重重责罚,将她永远逐出大门!” 这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方嬷嬷说的。 老人家于是紧紧闭住了嘴,心中却忍不住对兰慕雅的话有些儿伤心,暗道:那个叫白起的小兵卒子,便叫小姐你这般看重,为他守十来年么? 她是兰慕雅的奶嬷嬷,自家姑娘有个甚么私盐私醋的她不知道呢? 兰慕雅还在闺阁里时,有一次外出上香,半路上蹿出条蛇来惊了马。那时候当真是凶险万分,受惊的马拉着车子狂奔朝了深山里头去,把车上的方嬷嬷和兰慕雅吓得失声惊叫,痛哭流涕,以为性命不保了。 就是这个危急时刻,她们幸运的碰见了那个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那人奋不顾身的出手,将她主仆二人救了下来。 这人,便是忠勇侯府的大姑奶奶兰慕雅之一生所爱——安青! 第三十五章 再见李飞 安青本是庄户人家出身,身材高大颇有把子力气,因新近没了老娘,遂寻思着进入行伍混混看。他生得五大三粗,人长得也是颇为俊朗。参军后分到舒将军麾下听差才不过数月,便深得将军信任。 他本是跟随队伍调往云州,途中因为前儿因饮食不当吃坏了肚子,于是掉了队。也是天缘巧合,碰上了忠勇侯府的嫡小姐马车出事。 缘份这东西,有时候真是很难讲得清楚呢。人与人之间,有的长年累月相处却形同路人,有的仅见过一两面,那印象却极为深刻,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兰慕雅第一眼见到安青时,正是他如神兵天降般将自己救下之时,她当时对这人感激不尽之余便已暗暗倾心。随后再互相说过几句话,两人竟各自心有所感,惺惺相惜起来。 人老成精的方嬷嬷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寻借口将小姐带走,使得两人分开。但这人一旦生了感情,岂是旁人分得开的? 回到忠勇侯府后,兰小姐有了心事。她经常叫丫鬟往府外通信往来,甚至找各种借口外出与那人厮会。 到了这般地步,方嬷嬷怕出大事,不敢再行隐瞒了,只得全部告知了老夫人。侯夫人杨氏闻言大惊失色,将女儿召来训戒再三,无果。 这时泼猴兰仲卿出了主意:不如早些儿将大妹妹嫁出去吧。他的理由是:总之女生外向,如今反正训也训不来。只是那小卒子实在身份太过低贱,好歹嫁与个差不多儿的官员,多多陪嫁些物事顺了大妹妹的心气也罢了。 于是白云起的运气到了,他恰好此时登门求亲。本来当时尚是七品小官的他,对娶二等侯爵的嫡小姐并不敢抱太大希望,只是随便碰碰运气的,他自己也没料到竟然一提便成! 兰慕雅迫于无奈出了嫁,但却从此心死如灰。而那小卒安青,听说此事后居然胆大包天的跑来国公府闹了一回,后来便不知所踪。 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连方嬷嬷也没想到兰慕雅竟还对那人如此念念不忘,对娘家耿耿于怀。 方嬷嬷忍了一肚子话,自己咕哝了半日,终于忍不住多嘴说了句:“小姐,您性子也恁执怄了些儿。您如今也是两个孩儿的娘了,便是那安青忽然回来了,必定也娶妻生子了,您就是见了又能如何哩?” 兰慕雅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当即动容。她细长的眼睛闪着亮光,平淡的脸上也有红晕泛起:“嬷嬷,莫非你有他的消息?” 方嬷嬷这一惊不小,没口子的否认,心里恨不得将自家打两个嘴巴才好! 真是老糊涂了,怎地连当初小姐对安青如何疯狂都忘了!只是我的小姐哎,您大女儿都要及笄啦,肚里还揣了个小的,莫非您现在还想要红杏出墙不成么? 兰慕雅听方嬷嬷否认,发光的双眼登时暗淡下来。她不由得自嘲的笑了下。安青哥他武艺高强,又从来志向高远。这十来年不见,如今必已不会居于人下! 但回看自己,却已非当年的兰大小姐了。所谓物是人非,红颜易褪。便是有缘再见,想他亦是佳人幼子在侧。想世间最令人无力的事情,便是如此了。 罢、罢! 总是我之一生已误,只能郁郁到老。而今能为女儿寻得个好亲事便也算得偿心愿了。兰慕雅想着,默默垂下两行眼泪。 再过两日,便是工部侍郎白府的嫡长女——白扶苏的及笄礼了。 扶苏苑里的奴婢们,无形里多了几分紧张气息。怕院子里的丫鬟年轻不知事,兰慕雅还将方嬷嬷也派了过来,指使着扶苏苑的丫鬟们准备其中环节。 白扶苏坐在碧桃树下看着众丫鬟们忙碌,自家反倒成了最悠闲的一个。她此时忽然回想起在那个梦里,自己这个时候该是母亲去世,在继母手下讨生活了吧?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仿佛有种世事无常的感觉。 这种安静的错觉,很快就被现实打破了。白芍急匆匆走过来,白了脸跪下道:“小姐,求您救救我的兄弟罢,他被人堵了嘴抓走了。” 白扶苏倏地站起身来,第一反应便是那小张闲儿监视洛姨娘被发现了。转念一想:洛安然那日回来后,不知因了甚么被白云起所厌,直到今儿还在禁足中哩。 她问白芍:“可知道是何人主使么?” 白芍的眼泪含在眼里,强忍着哭泣说道:“听他打工的那主家说,那日他原说下了工欲到华阳县走亲戚去的。” 华阳县?那不就是她爹白侍郎的私产所在地么? 白扶苏那日跟丫鬟们教训了李彦飞一顿之后,顺路便是去了华阳,探查了番那赌坊与钱庄的生意。只见生意的确非常兴隆,人来人往不绝。但表面看来,并无甚出奇之处。 当时看过之后,白扶苏便叫小张闲儿且留意着那边,自己遂与丫鬟驾车回府了。 白扶苏沉吟片刻,说道:“你先别急。我们须尽快寻个借口出去出去看个究竟。怕只怕……”她停顿了一下。 怕只怕是张大海发现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若是那边人欲灭口,那就糟了! 兰夫人原先对女儿冷淡不上心,后来发生了被投毒的事情后,母女俩关系才缓和了不少。但与其他家的母女比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过这个时候,不得不说兰慕雅对女儿的态度倒也有些儿好处。 比如像其他家有身份的高门贵女,家里都轻易不允许随意儿出门的。但白扶苏若是有事想出府一趟,只须对方嬷嬷说声儿便可出去。方嬷嬷是老人家了,只以为小小姐是闷了想逛街找乐子,哪里想到她是去捅娄子了呢? 这边白扶苏早带了白芍和丫鬟饭团跟果子出了门。今儿这事既与她爹私设赌坊钱庄有关,且还绑架了人质,便注定不能善了的。 但她又不能报官。先帝幼年因父妃虐待多受磋磨,是以东华国于官员人品方面最看重,有明文规定:官员私设赌坊钱庄等生意的,乃是可以抄家的大罪,家眷也要流放。 所以只能……靠她自己了。 华阳县离长安城苦不甚远,车夫又被催着赶得马极快,一个多时辰后便到了。 刚赶到县城大街口,猛然对面走过来了个人。幸好车夫经验丰富才堪堪勒住了马的前蹄。但车厢里的众女都已东倒西歪倒了一地。 白芍头磕到了车厢木板上,登时碰起个大包。她恼了,掀起来帘子对着外面人喝斥道:“你是怎么走路的,站在马车前头要寻死么?” 那人却不慌不忙做了个揖说道:“在下李飞,见过白大小姐。连来华阳随便走走都能遇上大小姐,可真是有缘呢。” 此人,正是东华国年轻的工部员外郎——李飞大人。 白芍上回在宴席上见过,对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官员印象极为深刻。小丫头立刻便矮了半截,闭上嘴巴缩回车子,暗暗吐了吐舌头不敢做声了。 白扶苏也不禁皱起眉头:怎么好死不死的遇上他?虽然上次自己遇险,最后还是他帮忙叫来了绿柳,使得自己才免于在贵妇人们跟前出丑—— 但是不知怎的,扶苏就是觉得此人十分令人讨厌。尤其是他那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好像能看透人心一般。 实在令人恼火! 她平复一下心情,暗暗告诫自己切不可慌乱,叫他看出甚么不对来,这人可是出了名的精明呢。 她下车福了一福,扬起甜甜的笑来敷衍道:“可不是,真是巧呢。李大人,您今儿也没事来游玩么?” 李飞上下看看她:“白小姐,你没事吧?” 白扶苏:…… 李飞好整以暇的说道:“白小姐也不必这般崇拜的看在下。一般说来呢,凡是小姐们经过上回的事后,你应该是极不愿意又在这里看见在下的。” “但白小姐今儿偏偏热情有礼。所以在下不得不猜想:你是不是这里有甚么要紧的事办,却又怕在下发现了,所以表现得如此不同寻常呢?” 白扶苏听得暗暗磨起了牙。这个人怎地这般不好打发! 李飞最喜看她那平素装得云淡风轻,最后却终于恨得忍不住破功的样子。他继续发挥自己的想像道:“恩,且让在下猜一猜看。如今立刻便要日落黄昏,想你必定是匆忙到此。不是为人,便是为物。” “据在下所知,此地并无白家产业,而白小姐家的亲戚也并不居于此地。所以……” 李飞“啪”的合上扇子:“出了甚么与白家有关,却又不可为人知的事呢?白小姐不妨说说看。在下是白大人的手下,帮个顺手的忙还是可以的。” 白扶苏笑了笑。 年轻俊美的李员外郎也笑容满面,无比真诚的看着她。 白扶苏笑着,从嘴里吐出一句:“李大人,有没有人对您说过一句话?”李飞也笑眯眯的用桃花眼瞧着她:“在下愿闻其详。” 只见白扶苏走上去,踮起脚将嘴巴凑近李飞的耳边低声说道:“李大人真的、真的是非常令人讨厌呢!”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馨香,口中的气流吹到夏末耳朵里,让他浑身都是一阵酥麻。李飞浑身一僵,用奇异的目光灼灼的看向她:这个傻姑娘,可知道她这个举动对成年男子来说,有多么不妥吗! 白扶苏自然不可能知道。 她的前世里虽然出嫁,但至死都未曾圆过房,哪里晓得男女之间这中动作有甚么不妥?假使有人告诉她,说不定她还会奇怪的反驳一句:“不就是说句话么,有甚么大不了的?!” 瞥见李飞全身僵硬表情奇怪,白扶苏还只道自己那句话镇住了这个无法无天之徒,觉得颇有成就感。她终于出了口胸中闷气,不由得扬起眉笑了,笑容甚是得意。 她不再理那登徒子,径自大咧咧的上了车子,车夫驾车从他身边离去。 而被抛在后面的李飞大人,却忍不住垂下了一双桃花眼,摸着下巴微微笑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解救人质 此时已是日落黄昏。华阳县城里的人声早已逐渐萧索。据说此县原名华阴,只因此处为长公主的封地,是以特意改名为华阳。 长公主府在此处有个别院,占据了整整半条街。长安城中亦多有官员,在此私设产业。而白云起的赌坊与钱庄,便堂而皇之的开设在了县城中心。 赌坊看门的是个瘦子,干巴希瘦,偏偏脸上长了颗超大的瘊子。因此上他在这里得了个外号就叫“猴子”。 猴子昨儿个手气不错,上来十把赢了九场,将桌上白花花二十两银子搂进怀里头,美得晚上做梦都是笑。他因为长得太丑,又穷光蛋一个,一向都是被人嘲笑的料,至今四十岁都没有女人愿意嫁他。如今发了这笔小财,便居然肖想起女人来。 于是他准备次日便去拐角胡同找马媒婆儿去。 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猴子正在他守夜的小屋里睡觉,忽然听见门被敲了两下。 美梦被人突然打醒,猴子满心恼火。他嘟囔着起来去开门,喝问道:“谁,干甚么?” 定睛一看,竟然门外无人。 奶奶的。猴子登时迷糊劲没了。他搔搔头皮,莫非自己方才睡糊涂听错了?他咕哝着骂了声,关了门重新爬上床。这时候,敲门声再起。 猴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抓住门猛地拉开,要看看是哪个缺德鬼捣乱。不料刚一打开,忽然旁边伸过只手,抓着只破抹布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随即从天而降一条麻袋,将他牢牢套住拖走! 猴子有惊又怕,不知道是甚么缘故。他自思自家这些年来,除了偶尔窥视过杂货铺老板娘的的胸脯子外,似乎未做过什么亏心之事啊? 只因来人是在地上拖着他走,不提防猴子的脑袋咚的一声撞上了地上的石头,似乎听到了有女子的低声惊呼,之后,倒霉蛋便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马车上。 婢女饭团子殷勤邀功道:“小姐,奴婢把舌头弄来了。这人是那里的门房,必定知道白芍兄弟的下落。” 白扶苏点头微微一笑:“干的不错。” 另一个婢女果子撇嘴,多嘴说道:“她之前在镖局子里的,这种事肯定没少干过!” 饭团子嘿嘿笑:“不多,我也就干过十回八回。甭说这瘦猴子了,便是那八尺的彪形大汉,我也给绑过两次哩。那些男人们别看着五大三粗,到了我手里几棍子下去,照样是哭爹喊娘,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咧……” 众人都是绝倒! 猴子幽幽醒来后,正对上一张憨厚老实的女子胖脸。这女子甚是高大丰满,看着便是个好生养的。他眨眨眼,莫非还在做梦娶媳妇? 正看到好处,只见那女子憨憨一笑,张嘴说道:“再看老娘,眼珠子给你挖出来!说,你们将小张闲儿绑到了何处?” 猴子美梦登时醒了。他拍拍脑袋:娘咧,这是女绑匪啊!他瞧见那女人瞪眼睛将手勾起做挖状,急忙一骨碌滚到了地上,连连举手讨饶道:“女侠,饶命啊!” 这声女侠取悦了饭团子,她立刻笑得胖脸上眼睛都看不见了。旁边果子“切”了一声:“没出息的。改不了的粗鲁模样,就这还想当一等大丫鬟哩!” 白芍此时心急火燎,一把揪住那瘦子比划着问道:“你们的人前儿绑架了个人,叫做张大海,这么高,这么个长相,如今人去哪里了?” 话音未落,果子不知哪里拿过根棍子,吓唬他道:“不说实话,先把你腿打断了再说。” 猴子吓得抱着腿喊:“莫打莫打呀,小的全说就是。”他哭丧着脸看看眼前这几个少年女子:娘咧,几年不见女人,如今好容易得见了几个,怎生却是母夜叉哩? 呜呜呜呜,好生命苦! 在华阳县城的郊区,有一处已搬走他乡的富户人家废弃的别院。如今年久失修,又长年无人居住,竟是传出来闹鬼狐的说法。城中更无人想到,这里实则乃是一处私人监牢。 猴子在被吓唬后,又得到白扶苏许诺会给三十两纹银,遂带领着一众女子悄悄的摸到了这里。许是地方隐蔽,一向颇为安静,也可能是背后的人认为不可能暴露,外面看守的人并不很多。 这里人倒都认得猴子。猴子插科打诨的,熟练的将几个人拉到一旁去聊天吹牛皮去了。白扶苏等人便趁着这时机,摸了进去。 进入到地下室中心位置后,顿时看到了那个关押人质的巨大牢房。这些牢房都是开放式的,外面用数十根儿臂粗细的铁栅栏围了起来,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白扶苏看到牢房中都密密麻麻关押了十来个人,而这样的牢房竟有七八个之多。里面被关押的人全都衣衫破烂,形容枯槁,几乎都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听到外面的声音后此时都好奇的围拢在栅栏门前。当看到自己时,空洞的眼神中顿时隐隐射出了满含期待的神彩。 但情况特殊,白扶苏并不敢将人全部放走。白芍很快找到了张大海,却打不开门锁。此时饭团子派上了用场,赶忙过来将牢门锁头拧开,一行人架起张大海鱼贯而出。 不料刚出得地下室,突然旁边一个面相凶恶、高大魁梧的家伙跳出来喝道:“你等是何人?竟敢擅闯血月帮重地,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下糟了! 众守卫立刻闻声而来,团团将众女围了个水泄不通。幸好白扶苏等事先换了夜行衣,并未第一时间被认出是女子。 众女都紧张起来。若论单打独斗,婢女饭团子以一敌二不成问题,果子也能单独对付一个。但如今眼前足足十数个彪形大汉,四个女子和一个病弱,如何是他们对手? 白扶苏心里紧张的快速盘算后,以眼色示意白芍几人带上张大海闯出去,由自己打掩护。白芍看懂了她的意思,立刻摇头不同意。 白扶苏急了,连连打眼色。情况这么紧急,这丫头怎的不分轻重呢! 这时众守卫已经慢慢逼近上前,为首的头子狞笑道:“呦呵?多少年没人敢来劫人了,今儿可新鲜!你们是束手就擒呢,还是死一死再就擒呢?”说完,众守卫都是大笑。 白扶苏紧皱眉头。她本不欲亮出自己身份,此时这光景恐怕是不亮不行了。 可是她一旦亮明身份,亲爹白侍郎立刻便会知道自己在探查他的底细。打草惊蛇且不说,回去还不知他会如何惩罚自己。洛安然若得知此事,不一旁煽风点火才怪。 白扶苏两下为难。怎么办? 守卫头子将手中雪亮的长刀晃了晃,歪着嘴狞笑:“怎样,想好了没有啊?”在他看来,这几人已是瓮中捉鳖了。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只见本来稳占上风的守卫们,不知出了什么紧急状况,忽然倒下了一片! 第三十七 幕后之人 这一下事发突然,所有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守卫们已经倒了十之七八。只余下守卫头子和身旁两人犹自站立矣。侍卫头子又惊又怒,将手中的刀舞得个水泄不通,口中叫道:“是谁,出来!”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院子里已多了个人。此人身着青衣,面罩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此人普一露面,二话不说立即出手。他先是飞起一脚踢掉守卫头子的刀,接着使了个利索的小擒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侍卫头子打倒拿下; 余下二人见势不妙,急忙左右夹攻了过来。蒙面人将侍卫头子卸了关节丢给白扶苏:“接着!”随即与那二人缠斗一处。只见他身形矫健如龙,出招不过三五个回合,便又将这二人也解决掉了。 饭团子与果子合力,将三人拖到早先关押张大海的监牢,又把铁锁拧了两拧。三个侍卫给点了哑穴,又被卸了关节,只能瘫在地上怒目而视罢了。 白扶苏命白芍搀扶了张闲儿出去,这边对蒙面人施礼道:“多谢大侠出手相助,大恩大德小女子不敢忘记。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蒙面人眼睛眨了眨,顺手将面巾取下,登时露出了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容来。白扶苏双眼腾地张大了:“李大人!” 李飞笑着拱了拱手:“正是在下。大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白扶苏心里如哽了个东西,上不去下不来。她勉强着笑了笑道:“小女子多谢李大人。” 李飞眼波流转,说道:“大小姐,说实话的女孩子家才是好姑娘,你不想见到本官,是也不是?” 白扶苏哑口无言,忍不住暗暗拿眼瞪他。这个人,枉自当了那么个大官,莫非不懂得甚么叫虚与委蛇么?自己当然不想见到他啦! 李飞自顾自继续说道:“私设监牢,囚禁人质。无论哪个罪名,都够那幕后之人喝一壶的。你既然不敢报官,我猜那人是必与你有关。” 白扶苏忍无可忍出声反驳:“李大人,你太自信了罢!你就那般肯定么?” 她以为李飞起码会客气两句。但不料李飞却犀利的回答道:“非常肯定。” 扶苏泄了气:“好罢!就算如此,李大人可是要经公么?” 李飞摇了摇手:“我若是想报官,就不会出手救你。大小姐,在下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有两句忠言逆耳之语相告。” “你做的事情非常危险。这种事本非你等闺阁女子可为。你可知外头男子们谋划的机密之事,被有心人发现后,谋划之人将会如何举措?” “实话告诉你:如果那人是我,那么无论男女,我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他低低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仿佛带上了一丝阴森意味,白扶苏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李飞扫了她一眼:“所以,如果你还想平平安安活下去,最好不要去挑战你父亲白大人的威严。” 白扶苏浑身一颤,正想反驳却被李飞止住:“起码目前,你还不是他的对手。真有什么需要帮助之处,你可以来找我便是。” 车夫已经在外面打暗号催促了。李飞微微颌首道:“去罢,莫要误了回府。”说完,他双臂一振便已轻飘飘跳出了院墙。只余下一缕淡淡的檀香。 天亮之前,白扶苏顺利回到了尚书府。此时府中下人还未起来做活计,因此竟是无一人发现大小姐连夜在外奔忙。 小张闲儿被带回扶苏苑白芍的房间。他本来便受伤不太重,只是因饥渴交加才晕了过去。到底身体底子好,如今只灌了杯人参茶,不过片刻遂醒了过来。 据张大海说,他瞧见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尚书府的大管家李义,那日来了赌坊。之后,他与赌坊的管事在个角落里密谈了一番,正被打算偷偷将放在明间里的铜制关公爷摸走,卖俩闲钱的小张闲儿听见。 原来这赌坊与钱庄看着还算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竟然都只是个幌子。它们唯一的真正用处,却是将钱过一遍,换个名头罢了! 而这些钱的来源,除了侍郎府的所有产业盈余,竟然还牵涉到了二王爷。 东华国的二皇子齐方,乃是先帝宠妃孙贵妃之养子。孙贵妃自家的亲生孩儿,因养育不善一场风寒没了之后,便把这唯一的养子看得极重。 齐方长得好,又是养在脾气阴晴不定又暴躁的孙贵妃跟前,打小便学得极会看这位娘娘的脸色行事。 大皇子是过继,当今女帝只有两个庶子,齐方立储君的呼声很高。 张大海听见这等内幕,又是惊讶又是害怕,当时便想偷偷溜走。不想一个手滑,竟将揣在怀里的铜关公像掉落在地。这当啷一声十分响亮,惊动了密谈的人,管事立刻停下谈话,喝来打手将他拿下。 李义一再逼问何人派他来探听,张大海哪里敢说出实情?一口咬定自己偷东西是真,实在未曾听见其它事情,也无人派自己来。 说到这里,也亏得小张闲儿素日游手好闲不做正事,年纪虽轻却已是个老油条了。他心知肚明:偷东西事小,多则打一顿了事;若是承认了探听之事,只怕自己顷刻便是一具尸体! 任凭打手怎么打,打得他死去活来,看着叫声极凄惨极大,却抵死不认。 李义遇上这般死鸭子嘴硬的货,一时倒没了主意。他也不敢便随意处死了这小张闲儿,只怕他后面有人寻来报官,将事情闹大。于是无奈之下,只得暂时将他关押在监牢里头,欲待回头禀报了老爷,再行处理。 白芍听得眼泪汪汪,问道:“管家就在前院,若是哪天发现了哥哥,却如何是好?” 白扶苏沉吟片刻,说道:“做工的地方,如今已是去不得了。咱们府里也留不得他。为今之计,不若先回老家避避风头再回来。” 白芍将姑娘的话告诉了兄弟,小张闲儿听见还发给他几十两银子盘缠,叫回去将养身体。他有甚么不乐意的,顿时连身上的疼都忘了,满口答应下来! 第三十八章 贵女及笄 张大海满口答应了。 次日一早,张大海扮作婢女饭团子的打扮,一般儿的高大身子,粗糙面容,低着头倒也不引人注目,便混出了工部侍郎白府的大门。正是: 鳖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回来! 时光如梭,一转眼便到了白扶苏正式行及笄礼的日子。 东华乃是礼仪之邦,勤劳勇敢的先辈给后人留下很多灿烂的文俗文化,及笄礼只是其中一种,但这个礼仪却是东华国每个少年男女不可或缺的一个流程。 传统及笄礼的流程很复杂,从参礼人员、器具陈设到笄礼仪程都有讲究,参礼人中包括主人、正宾、有司、赞者、观礼者,器具陈设包括衣服的穿着、礼器的摆放、还有乐器的演奏,笄礼仪程包括迎宾、就位、开礼、笄者就位、三加三拜等合计十七个流程,最后才礼成。 整个流程复杂而严谨,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在的一百多位观礼者的注视下完成。 完成及笄礼,一众观礼者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祝贺白家嫡长女长大成人。 及笄礼后,宴会这才算正式开始,当然,作为观礼者,观礼观礼,要“观”就要“礼”,给新成人的大姑娘送上一份贺礼,祝贺她长大成人,也是理所当然。 大舅母孙氏第一个站起来,轻步走到完成及笄礼的白扶苏前,笑盈盈地拉起她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子,轻轻放在扶苏的手中。 白扶苏打开一看,却是一双雕花嵌玉耳环,黄金雕花,镶以上等羊脂玉,高贵中彰显着身份,一看便知是首饰里的精品,她微笑说道:“多谢大舅母,这副耳环很漂亮,扶苏真的非常喜欢呢!”随即由一旁方嬷嬷给她亲自戴上。 两位姨母看到也不甘落后,看见孙氏刚刚退下,马上就站了起来,二姨母拿出一个长长的锦盒,,三姨母拿着一个画轴走到白扶苏面前,各自真挚地说:“甥女儿自是诗画双绝,这是翰林大人新作的贵女图,也是姨母的一份心意。” “这是翰林院里的收藏,都是昔日名家的字帖,倒也算是难得。” “多谢二位姨母!” “刘某最近偶得一颗还算得珍品的珍珠,特献给白小姐作贺礼,恭祝白小姐青春常驻。”眼见忠勇侯府的夫人们刚刚送完贺礼,来自新昌的刘府大公子刘宁,唯恐别人注意不到,马上也送上自己的贺礼。 众人一看,顿时大哗。 那是一颗龙眼般大的珍珠,又大又圆,且闪烁着华彩。被光线一照就发出柔和诱人的光芒,这种罕见珠子,少说也要三十金,折成银子那得三百两以上。 这绝对是一份厚礼! 刘公子微笑着看向盛装打扮的白扶苏,那是姨母薛贵人有意为他订亲的姑娘。 扶苏抬眼望去,不觉心里微微一惊:怎么,是他! 说起这位刘宁刘大公子,那是大大的有名。刘府乃是新昌县有名的诗书世家,子侄们都大多不是进了翰林院,便是宫中的皇子公主伴读。 其父刘子硕,更是名列当代诸子之间,排名还在公孙大家之前,十分受人尊重。 刘宁的姨母,便是先前吏部薛员外郎家的二小姐,先帝时候落霞宫里李昭仪跟前的薛贵人了。 薛贵人虽与扶苏母亲乃是闺阁里的手帕交,进宫之后却多年不曾联络了。她如此看重白扶苏,甚至替刘家出面说亲,欲将唐衣说给外甥,固然是因与兰慕雅乃是旧识,但其实是另有一层原因。 上官橙作为名满天下的女大家,她的女弟子自然也颇受外界关注。扶苏还不知道,其实她的名字已经为外头许多士子所知晓,互相告知了此事。 而薛贵人的大姊,素来极听信这位极有主意的妹妹。至于刘老爷听说是上官大家的女弟子,便先已有几分愿意了;待再听得是工部侍郎白大人的嫡长女,更是满意之极,连连催促儿子以重金备了厚礼,专门去赴白家大小姐的及笄礼,顺便好相看儿媳。 刘宁长得白净儒雅,颇有几分世家士子风度。他平时只在书院读书,纯粹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而且他为人比较认死理,认定的事情不太容易改变。且为人纯孝,极为孝顺长辈。 白扶苏看见他的眼神,且瞥见旁边众长辈也鼓励的微笑看着他,心里便已有所猜测:只怕他便是家里有意撮合的人了。 她认得刘宁。 在那个前世里,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刘家公子刘宁倒是不知娶了谁家的小姐,但那位小姐却不满足于刘公子这个老公,后来听说是却与二皇子暗暗有了首尾。 刘公子愤而告了御状,请圣上为自己做主。刘家休了那小姐。那小姐家却犹自不罢休,反诬刘公子是个兔儿爷。此事闹得极大,满城皆知。甚至白扶苏当时身处深闺之中也有耳闻。当时记得自己颇为同情这刘公子! 莫非命运又要再次改变了? 身旁白府的婢女接过珠子时,手都是轻微颤动的,显然也极为震惊了。 “没想到这刘大才子送这么贵重的贺礼。”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小声感叹道。 “你还不清楚吧!”有知情人有些嫉妒地跟别人解释道:“刘大才子又叫刘大财子,刘老爷不止学问惊人,夫人又善经商。刘家如今是新昌有名的富户,家中良田何止千亩,据说还有贩盐的买卖,住着九进九出的大宅子,富甲一方,这等珍珠对我等来说是稀罕物,对刘家人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哩。” 众人听了,都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白扶苏虽然也被这颗大珠吸引,不过要她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一时有些犹豫:“刘公子,这份礼物太贵重了,小女子只怕受不起。” 刘宁笑着说:“这只是一份小心意,不足挂齿,若是嫌弃,那便是瞧不起小可了。” “呵呵,世侄真是太客气了!扶苏啊,还不快谢过刘公子?”一旁的白云起摸着下巴的胡子,眉开眼笑。 把女儿的及笄礼弄成一个隆重的宴会,说到底也顺便为了多捞点好处,脸面都不要了。要是送上门的贵重礼物不要,那他白老爷就太傻了,难得有这么次一次捞钱的机会,白侍郎自然不会放过。 银钱,自然是越多越好哪!白云起眼都笑眯了起来。 白扶苏心里有些郁闷,深为亲爹这举动不耻,但她也没有办法。 “让刘公子破费了。”白扶苏规矩地说。 “难得白小姐喜欢,这是刘某的荣幸。”刘宁很有风度地说道,仿佛没有察觉对方的刻意疏远。 有了这个开头,其余前来观礼的人纷纷献上自己的贺礼,祝贺白府小姐及笄。 “李某奉上白玉钗一枚,祝贺白小姐及笄。” “今日是白小姐及笄的大好的日子,金某奉上七彩如意锦绸八匹、上等杭州脂粉八盒,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白小姐笑纳。” “在下贺兰松,此乃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白小姐莫要嫌弃呐。” “世侄女,这是叔叔送你的羊脂玉佩,祝贺侄女今日成人。” …… 观完及笄礼,众人竞相送上贺礼。送礼的人中有男女老少都有,那贺礼也价值不等,有人甚至直接给一封银子,可以说五花八门。 白芍看得久了,自家也总结出了规律:那些主动打开礼盒或大声显摆地说出自己送什么的,多半出手宽绰; 那些急匆匆送上,没有主动亮礼物又或说出自己送什么的,通常那礼物也贵重不到哪里去。多半是那些个穷京官或者小吏。 令人没想到的是,辅国公家的夫人,和三皇子齐盛殿下居然也来捧场了,并且送上了两份重礼。王家夫人不知怎么想的,仿佛与白家已尽释前嫌,跟兰夫人亲热的拉扯家常。那个亲热劲儿,不知内情的看了还以为她们是亲姊妹呢! 且说三皇子齐盛送过礼后,便与兰仲卿坐在了一起。另一边正坐着似笑非笑的李飞。 说实话,看见有人竟有意求亲,李飞觉得还是比较惊奇的。在他看来,白扶苏这姑娘有点薄才但却其貌不扬。兼脾气又臭又硬,毫无女人家的温柔风情。 是哪家的呆子,竟然看上这没意思的女人? 白扶苏一派大家贵女风范,向送礼的人都恭敬的道了谢,忽然瞥见李飞那意味不明的表情,不由得腮上都通红了,咬住了嘴唇:他这是什么意思,笑话人么? 兰慕雅今天特别开怀,乐得合不拢嘴。她收到手帕交薛贵人的回信,竟是欲为外甥求娶。这可是没想到的福气了。 今日她亲眼瞧见这刘家公子,便是带了别样心思细细打量。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她越看这刘公子,越觉得简直是无一不好,无一不全。于是她心里便暗暗打定了主意。 兰仲卿今天也是红光满面,对了身边的三皇子齐盛说道:“殿下瞧,这便是我那甥女儿了。多漂亮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 “你们都说说,谁还见过比她更好的姑娘么?” 齐盛:“……” 他很想告诉记性不好的兰侯爷,他见过一次他甥女儿白扶苏的,便是这白家嫡长女撸起袖子大显神威,打得辅国公的王大公子直爬不起来那回…… 李飞也笑着,连连附和道:“极是极是,起码下官看来,白小姐之容貌气度,实在世所罕见!” 这厮扯起谎来面不改色,说得十分真诚而坦然,任谁看了他的样子,都会觉得李员外郎此言必定是发自内心呢! 第三十九章 婚前的疑惑 果然,盛大的宴会之后不久,刘府的薛氏夫人便特意又备了重礼,央了卫国公夫人一起,亲自登门来提和白扶苏的这亲事了。 兰慕雅又惊又喜,急忙命人告知了白云起,自己陪坐在前厅上。兰慕雅温婉文雅的外表,和气度不凡的谈吐让两位夫人都十分敬服,更觉得有母如此,女儿的教养必定也差不到哪里。 虽然贵妇人们都听得说,白家嫡长女的长相平平,但他们大户人家的观念一般都是娶妻当娶贤啊,娶正室娘子,自然身份品格儿才是第一位;容貌都是次要的,又不是纳妾,非要长得艳丽惑人的才好。 白侍郎对这桩婚事自然也无话说。于是刘白两家,两下里都各自有意了。因着两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家,一套流程自是必不可少。 东华国的百姓婚礼之首,属意女方时,延请媒人作媒,谓之纳采,今称“提亲”。 接下来是问名:男方探问女方之姓名及生曰时辰,谓之问名,后称“合八字”。接着是纳吉:问名若属吉兆,遣媒人致赠薄礼,谓之纳吉,今称“过文定”或“小定”。 然后便是纳征:奉送礼金、礼饼、礼物及祭品等,即正式送聘礼,谓纳征,亦称“过大礼”。 当下刘白两家便下了定。 家里要嫁嫡长女是家族的大事,白老爷当机立断,将张老娘从老家迎了回来。 张老夫人的轿子后半晌已经到了,此时便停在了府门外头。白云起领了后院自家的两个女人,以及两个女儿和儿子白芨恭敬迎候着。连小儿白继祖,也被奶娘抱着一起规规矩矩站在那里迎候。 洛安然面色很差,长安最昂贵的香粉也遮不住那脸上的苍白和憔悴。她才被唐尚书解除禁足,这么多天都不允许见到亲生儿女,人都几乎要癔症了。 女儿白芙蕖搀扶着她,亦是面色难看。她的前程算是彻底完了,即使清白还在,这贵女的名声也给毁了一半。 那孟家的秀才小郎君再也不曾约过她白芙蕖。她起初以为孟公子忙着其他事,还偷偷使了丫鬟找他,谁知总却被他吱吱唔唔过去,避而不见。一来二去的,傻子也心里明白怎么回事了。 不过,白芙蕖把这些账都算在了嫡姐白扶苏头上。娘跟她说了,这都是白扶苏捣的鬼,为的便是要毁了她白芙蕖。 看到如今嫡姐这般风光无限,又有这么好的清贵公子愿意求娶,白芙蕖恨得简直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早晚,她必定要狠狠报复这个假作清高的嫡姐,将她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拉下来,再踩上几脚才好! 轿子帘掀了起来,当先下来了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这老太太身上都是农户装扮,虽然七月天气,头上却还包着块花手巾防着了风。她抬起头瞧瞧侍郎府,似是无限感慨的叹了口气。随即,脸上绽开了一片菊花般的笑容。 兰慕雅身怀有孕,仍然勉强站了半天迎候。本来就身体娇贵的洛安然却已快站不住了。她觉得今天头顶上的太阳仿佛格外晒,自己这会儿已是头晕眼花,快要晕倒了。 好容易看见这便宜婆婆下来了,洛姨娘急忙嘴角勾起个极乖巧的笑来,正待抢在大夫人前头迎上去搀扶了老太太,不料老人却已回过头说道:“槐花呐,你还不赶快下来见过老爷呢?” 敢情这老太太刚才不是跟她笑的!洛海棠尴尬的收回了手。 等等,她方才说的槐花,又是哪个? 众人只见轿帘子又一挑,这回是下来了个年方二八的漂亮女子。这女子身穿一身崭新的妆花衣裳,素净的鹅蛋脸,柳叶眉下是一双怯生生的水灵大眼睛。 最重要的是,她的发髻已是梳成了妇人发式。 白芙蕖正满心没好气,见了低声道:“真是土鳖!穿这么多,这鬼天气也不嫌热的慌啊!” 白云起早已快步走上前去搀扶住他老娘:“娘啊,您老可终于来了!”他提前一个月告知了,而老娘还是整整晚来了五天,连嫡孙女的成年礼都错过了。 不料张老太太开口便说道:“儿啊,这是娘做主替你纳了个妾,看看如何?还不赖罢!槐花,快来见过老爷。”说着自家先呵呵的笑了起来。 那槐花娇羞的看看相貌堂堂的侍郎官老爷,壮起胆子低低唤了声:“老爷。” 张老夫人便道:“你挑个日子,便收了她罢。她在乡下服侍得我甚好,我是对她满意的很哩。” 众人听在耳朵里,都十分意外。兰慕雅倒无所谓,无非只是添个追求富贵的女人罢了。洛安然却不由得立起了两只眼睛,如临大敌! 白云起为难道:“娘,这个时候您说给儿子我纳妾,有些不适合罢?”说着话,他早打量过了那叫槐花的女子,还特意在她的胸脯子上溜了两溜,颇为满意! 不得不说,自家老娘挑的这个妾室,倒是还很合白云起胃口的。当然,他表面上绝不能显露出来。 张老太太瞥了自己儿子一眼:“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说行就行!”自家儿子甚么德行,她还有个不知道的?! 白侍郎嘿嘿一笑,于是在兰夫人的白眼和洛安然妒火中烧的双眼下,老着脸皮道:“那就全凭娘做主了。”事情就此定了下来。 这日天气极好,晴空万里。鸟儿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白府里人声鼎沸,喜气洋洋。从随处可见的红绸和一张张大红的囍字,不难看出,府里有人正在办喜事。 张老太太认为,早早纳了妾,越早叫她尽快伺候儿子越好。于是在她的张罗下,白云起便一切从简,当晚就迫不及待的将槐花收用了,据丫鬟们私底下笑说,老爷威武,房里一夜动静都没停,瞧那新开脸的可姨娘次日腿软的,走路都得人扶着! 过后,白侍郎还给她改了个名叫做可儿。 大凡男子,多半是喜新厌旧的。再美、再有才华的女人,看久了也会变得腻歪了,何况白老爷向来是怜香惜玉,风流多情呢? 娇怯怯的可姨娘居住的所在,叫做可人苑,便在侍郎府的西北角,坐北朝南,平时都是大门紧闭,门外种着的两颗婀娜多姿的垂柳。进门之后是一道刻着“福”字的影壁,转过影壁,中间一条石子甬路直通正房台阶。 院子里有三间正房,中间是客厅,东边一间是书房,西边一间是卧房。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一间耳房当仓库,另一间布置成了小厨房。 院子两侧各有两间厢房,周围有曲廊,院子中点缀着几点山石,青藤蔓绕。两边各有花池,种着牡丹、芍药、木兰等花,看起来倒也十分雅致。 院子南边的厢房里,住着粗使丫鬟和看门婆子,以及两个厨娘和使唤的丫鬟们。 正院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不大却很精致,里面花木扶疏,安静清幽,是个让人放松心情的好去处。 可姨娘向兰氏夫人敬了茶,便正式成为了白侍郎的第二位姨娘,一时风头极劲,白云起宠爱无比,一连在她屋里歇了七天。 不过这些事,都与白扶苏无关。 她如今满心期待的,只是刘公子便来下聘之事。 其实重来一回的人生,实际过起来并没有非常容易。很多事情有了改变,而前世的敌人也不可小觑! 如果避开那算计重重的白家宅院,嫁个好人家,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扶苏嘴上对母亲说着不愿意出嫁,但内心深处,哪个女子不渴望有个好夫家呢? 刘宁便是个非常好的人选。他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喜欢吃酒应酬,与同窗聚会也是有限。 作为一个适婚男子,扶苏觉得实在无可挑剔了。别的不说,他起码是真心愿意求娶自己的。与前生的辅国公王大公子相比,她还有甚么不满足呢? 白扶苏走进扶苏苑东间的书房。书架上摆满了书:四书五经、女四书、诗集、话本、史书、游记、佛经、道经等等。墙上还挂着几张名家字画。靠窗的一张黄花梨木书案上,摆着一整套的文房四宝,还有一摞白扶苏平时闲着无事时随笔的诗词字画等。 书案上还摆着一本未抄完的佛经,一张纸上只抄写了一半。扶苏怔怔得看了看,又提笔继续往下写,下笔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得心应手,一口气竟连续写了五六张,才停了下来。 她长出了口气,终于明白自己如此情形所为何来:想必女子面临自己的婚嫁事时,都会有过如此一段时间的仿徨无措罢? “小姐!小姐!” 随着声音,白芍满面兴奋的跑了进来。这丫头,恁不稳重了些儿! “刘府有信儿说,便要来正式下聘礼了咧!” 白扶苏却没有白芍想像的高兴,只是皱起眉头看着她。 白芍没有察觉她的反应,继续叽叽喳喳的说道:“听刘府的婆子说,有三十六抬聘礼哩!” 白扶苏放下纸笔,拿毛巾擦了手:“知道了。我要出去一下,你跟着我罢。” 白芍高兴的应道:“是咧!姑娘可是去瞧聘礼单子么?” 扶苏摇摇头:“那有什么好瞧的。我是有一事不明,想去求问先生。” 上官橙最近有些心不在焉。上回正在给两位姑娘讲学时,居然讲着讲着跑了神。这对此位素来于学问上最为严格要求自己的女大家来说,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醇王爷要回京述职了! 这个消息传到了京城,她多年平静如水的心,竟一下子如沸水般翻腾起来。 她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早已对这个男人不再有任何感觉了。毕竟当年便是他的王妃对自己下的毒手。 那是他朝夕相对的枕边人,莫非他会全不知情? 岂非笑话! 第四十章 阴差阳错 但…… 醇王到底是她上官橙唯一相好过的男人。更是差一步便将她变成了醇王侧妃! 是上官橙自己作为女大家的傲气,不屑于将自己囚在后院,长年求着与其它女子分那点单薄的宠爱,才拒绝了醇王的心意。 他如果永远不回来倒也罢了。这些年不都这么过去了,如今为什么还要回来,乱人的心呢?扶苏来到时,看到的便是正在坐着愣愣发呆的上官先生。 看到心爱的弟子来了,上官橙方才回过神来:“扶苏来了,快坐。可是有什么事么?”她细细的打量着弟子颇有些苦恼的表情:“今日是怎么了?” 白扶苏颦起眉毛,苦恼的道:“先生,有件事情弟子实在不太明白:女子到底因何而必须要去嫁人呢?” 上官橙听了心里一惊,立刻敏锐的发现其中关键:“扶苏,你不喜欢这桩婚事么?” 白扶苏怅然若失道:“弟子也不知为何。刘家乃是有名的诗书世家,家境又殷实,刘宁公子人也很好。按说,这桩婚事人人都说好,弟子也实在挑不出甚么毛病来。” “所有人都说这婚事极好。但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心里特别空虚,极无趣。想到刘家今后会成为我的夫家,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她对着睿智的上官先生,将对母亲都不曾说出的心里话尽情吐露倾诉。 上官橙沉吟了。她太明白弟子的心情。 凡世间的诸多婚姻,大致可分为三种: 那上等的:郎才女貌,互相倾慕,且心意相通,你侬我侬。这般的乃是不可多得的神仙眷属; 中等的:虽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逐渐相知,互相扶持相护,最后也是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下等的却是:或媒人所误,或心各有所属,总之逐日家只是吵闹不休,要么互不理睬,两看相厌之。如此虽亦可到老,也是一世怨偶。 但这些,此时却不可对扶苏说明。 女子这一生呢,哪有那许多完美无缺的婚姻?便是得了这般中等婚事的,也算得是极大的福气了! 于是上官橙掂量了片刻,断然说道:“扶苏,你是思虑过多了,也是因你素日的心事有些儿重,影响到眼下的心情所致。” “为何不做些女红排遣排遣心情?我知道你的女红是极好的,由你自个做出的嫁衣,也必定是最精致不过呢!”她微笑着看着弟子,鼓励她说。 “是这样么?”白扶苏想了想,终于释然的长出了口气笑了:“多谢先生解惑。扶苏这段时间极为苦恼呢。” 她于是告辞离去。上官橙瞧着弟子的背影,却释然不起来。她平常教导弟子要说实话,但今日,她这做先生的却头一回撒了谎。 罢、罢。 但愿,自己今儿做的都是对的! 回到扶苏苑,白扶苏便真的开始做起女红来。做着做着她逐渐专心起来。这是件广袖对襟翟衣,而翟衣上面的图案却很有讲究—— 对襟本身就有完整的对称感,且在大顺朝民俗里本身就代表合称、合美的意思; 而上面密布的左右对称且成双成对的锦鸡图案,则象征着夫妇和美、和乐。 翟衣乃云锦布料,其上布满了精致的珠宝锦绣,容雍华美至极。这些布料和珠子宝石都是袁绛云从自家私库里拿出来的,专门给女儿做了嫁妆。因嫁衣不可他人代老,故女子多于数月前便开始动手,精益求精力求完美。 刘府求娶虽然来的比较突然,白扶苏却并不慌乱:她的女红可是特意练出来的,做得绝对是又快且好呢。 正在安静的侍弄手里精致娇贵的云锦,突然院子里丫鬟尽来报说:李掌柜来了。 扶苏颇感意外。自从被亲爹撸了掌家权后,这些管事们还从未再踏足过扶苏苑半步哩。 来的果然便是李掌柜。他一进来便恭敬的行礼:“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哩!听闻府里不日将办喜事,小的有份薄礼在此,还请大小姐笑纳。” 他送上一只精致的锦盒。打开来,里头是一套打造精巧的上造官制金簪十二支,都是云头福字,鸦青填底。 另外又是:各色彩缎二十匹,织锦缎二十匹,云锦十匹,蜀锦十匹。那上等精致布料特有的流光霞彩,几乎将屋子里都更映照亮了几分。 白芍与一众丫鬟都看得清清楚楚,抽气声此起起伏。就这,还是薄礼! 白扶苏瞧了瞧,却问他道:“多谢李掌柜厚礼。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此来想必不是只为送礼罢?” 李掌柜笑了:“真是甚么都瞒不过您哪。” 原来是李掌柜的一个亲戚,不知怎的惹到兰仲卿兰侯爷,直接被封了铺子。他不知怎的打听得那位爷看重那姓白的甥女儿,便迂回求到了扶苏苑这里。 “不是甚么大事,就是下人不会说话,得罪了侯爷。如今只求大小姐说句话,讨个情分面上,还叫他开张便了。” 白扶苏想了想道:“此事不难。但你所言可是真话?若是我听得你说谎,不仅事情办不了,只怕你还得有些麻烦。” 李掌柜听得她说肯了,登时眉开眼笑:“真,怎么不真?您放心,小的说话从无虚假!” 而意外,却在白扶苏赴忠勇侯府见了大舅舅,刚离开侯府不久之后发生: 她们那时刚拐过街角,有十几名黑布蒙面的彪形大汉忽然出现,面无表情的扑了上来! 白芍惊呼一声,登时被打中后脑晕过去。车夫被捅伤,几名下人均被打伤倒了一地。为首的大汉阴测测说道:“白大小姐,请下来吧!” 这是……特意来堵截的? 扶苏沉稳的下了车:“我跟你们走,不要为难他们。” 大汉哼道:“倒是识趣。走罢!” 扶苏被一团破布塞住嘴巴反绑了手,坐在马车上紧张的思考:看样子,不是绑架求财便是寻仇来的。 但是不管哪一种,自己嫡小姐才定了亲事,便被劫匪绑走,可是要败坏了名声了! 马车行得极快,到一处荒郊野外停下来。几个人将车上的女子推了下来。有个小个子早已在此等候,见到车上女子下来,急忙走上前去,瞪了眼上下打量。 打量完了,仿佛有些不太确定,狐疑的问道:“不是说白家的大小姐是个丑八怪么?怎么这女的不丑呢?” 他抓抓头皮:“喂,你到底是不是白侍郎的大小姐?” 白扶苏见了心里一动,连忙摇头。 小个子傻了眼,忙将她口中的布拿出来:“女人,你到底是哪个?为什么坐白府的车,速速报上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