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庶氓》 第一章 http://.biquxs.info/

海州者,“东海之州”也,踪迹可溯于万年前,两千余年前建城,一千五百年前设州,自古乃枕山襟海、钟灵毓秀之地。 第一章 有言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历代王侯将相以庶民为贵者有几何? 民国十年,岁在辛酉,是年八月三日适逢农历六月三十,历经曲折的中共一大终在嘉兴南湖一条不起眼的画舫上顺利闭幕。也正是在同一天,古城海州灌云县城板浦镇偏东南的一个不起眼的谷圩村里,一户小到不能再小的石姓捕蛇世家也降临了一个新生命,男孩,全家人自然是欢喜得很! 男婴的父亲名唤石大开,这与“太平天囯”翼王石达开的名字颇为相似,石家也曾因此有通匪、反清之嫌遭大清衙门刁难过,但自打革命党人扯起“共和”大旗起义后,便无暇再来管名字这等闲事了。 六月三十这天一早,大开媳妇石祝氏就感觉肚子隐隐作疼,到晌饭过后,愈加疼痛起来。 此时,苏北地区淮河一带正值大雨,已断断续续、续续断断下了好几个月,这一记录恐再过几百年都难被打破。而过去的十天零十个钟头,这雨就未曾停过。海州虽东临沧海,洪水一时却难以全退,积水足有大腿深,扎个小竹筏,便可轻松穿梭来往。说来凑巧,这天午后,雨竟渐渐停了,大开便让爹娘在家照顾着媳妇,自己赶紧去南头张村请稳婆。那稳婆离石家虽只三四里地,但今天积水太深,往返一趟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大开的父亲老石头不时焦急地向村头的大路上望去,听着屋里儿媳妇撕心裂肺般的痛喊声,心里更加着急。他的老婆子石裕氏则在房里一直安慰着儿媳:“再忍一忍,稳婆马上就到了。” 异乎漫长的等待之后,老石头终于看到了大路上两个身影晃晃着走来,便直往屋里喊着:“来了,来了,到大路口了!” 这时大开心里也着急,不知媳妇如何了,只能和稳婆一少一老、一前一后地在水中焦急地走着,两人的倒影伴随着每一脚撩起的水波不停地扭动起来。刚过午晌,太阳毒辣得很,所幸路边耷拉着叶子的几棵零零散散的大树还能不时为两人遮点荫凉。 终于到了石家,几人便忙了起来,烧水的烧水、准备布兜的准备布兜、接生的接生,分工明确、不慌不乱。稍许功夫,小孩便落地了,母子平安。 稳婆看了一眼,这孩子有些精瘦,但皮肤挺白,头发也乌黑发亮,尤其是那双大眼睛,生下来就能直勾勾地朝人看,仿佛能把整个人、亦或是把整个世界看穿一般。说来奇怪,这孩子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冲着她嘴角一扬,从皱巴巴的脸皮中明显能看到露出的恰似感谢的微笑。 稳婆这下惊呆了,跟石家人说:“我接生快三十年了,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特别的小孩,这长大后必定不同于常人。” 老石头刚刚只顾着忙活了,这才想起来去抽袋旱烟,他一边抓着烟丝一边接过稳婆的话茬说道:“这年头啊,俺们不想出人头地,只求平平安安的就好!” “是,是,是,老哥说的是啊!平平安安就好!”那稳婆附和着。 孩子即已平安落地,老石头便让大开拿出一些大洋送与稳婆,继续抽着烟袋说道:“俺们这些草枕头人家只有这些点拆红,不比高枕头人家还有看好钱,还望莫见怪。今天有点急,一家人都忙吵吵的,也没顾得上准备其它东西。改天等煮了红鸡蛋,再让老婆子给你送些去。” 那稳婆既已收了拆红,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老哥说这话就有点见外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日子不好过!我接生二十多年了,遇到那些贫苦人家,不要说看好钱了,就连拆红有时都不收人家的。今天这拆红我就收下了,多谢老哥了!” 稳婆叮嘱一番,让石家人好生照料产妇之后,大开便将她送往大路上。虽说是大路,却也被洪水淹到了小腿深。来时走得急,这会再细看路两边,小沟早已漫得找不着边际,庄稼地里水淹得更深,棒地里一人高的棒秸被淹去了大半截,只留下须头喘着气,黄豆、绿豆什么的早就被漫了头,淹了不知几天,水再不退去恐怕连一点收成都没有。 大开一边看着稳婆小心翼翼地离开,一边嘱咐她路上小心点,别滑倒了。稳婆回过头来对大开说:“大青年,放心吧,这才下午时,太阳还高着呢,我走慢点就行,你赶紧回去看看你儿子吧。” 就在大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了一小会后,忽然感觉右边不远处有道白光一掠而过,晃了下他的眼睛。大开起先并没在意,毕竟这四周都是水,不时有些大鱼穿梭其中,一片片白色的鳞片足有巴掌大,有个反光照到眼里也是正常。可继续走了没两步,那光又在原处闪了下,出于好奇,大开便蹚了过去一探究竟。 靠近一瞧,原来是只兔子扒在芦苇上,皮毛雪白雪白的,竟足以将太阳光反射过来,它的一只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另一只脚在水里扑通扑通蹬着,试图挣脱离开。大开再细细一看,那兔子三尺开外还有一条火链蛇,看上去快有四尺长了,吐着信子,眼睛死盯着那白兔。 看到这样的情景,要是换了别人定会万分惊恐,可大开见了不但不害怕,心里反而高兴起来:他最长也就看过三尺六、七的火链蛇,今天还真是头一回看到这么长的,而且从媳妇怀孕以来,自个也没有出远门,已经有段日子没有抓蛇了,手里痒痒的。这火链蛇自然不会主动吃兔子,想必是兔子害怕,扑通扑通的踢水声惹恼了它吧。 那火链蛇想必是闻到了捕蛇人身上的味道,便想转头逃走。大开见状顺手捡了一个小树枝,迅速伸过去将蛇先挑了起来,待那蛇被挑出水面抛到半空,他便一个箭步向前,右手稳稳地捏住了蛇头,再顺势将蛇身绕到自己膀子上,蛇便乖乖就范了。 再细看那兔子,原来腿是被一堆拉拉藤给缠住了。大开抓起兔子的两个耳朵,再用脚使劲一拉,便扯断了拉拉藤。 搞定之后,大开一手抓着火链蛇,一手拎着兔子,得意洋洋地往家走,心里美滋滋的,这可能就是一箭双“雕”的感觉吧。到了家里,就连大开的父亲老石头也大吃一惊,抓了快四十年的蛇了,莫说在这附近地方了,就连在整个海州还真没见过这么长的火链蛇!老石头接过蛇来,拿起弯刀,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唰唰几下就把蛇给解决了,手法极其娴熟。 大开把兔子拿到屋里,本想着也宰了炖点肉汤给媳妇补补,可石祝氏见那兔子浑身通白,颇有灵性,便说今日刚得了儿子,不便为了自己杀生,不如过几日等水退了放生了吧,也算是积德行善。大开虽不是很愿意,却也不值得为这事惹媳妇不高兴,加之他的母亲石裕氏也在一旁帮衬着儿媳妇说话,他就将兔子放到了筐里。 那兔子说也奇怪,哪都不去,只是径直跳到了床上,竟然趴到了孩子旁边,那孩子这时也睁开了眼盯着兔子,嘴角又是一扬,露出似笑的表情。 “看来这兔子和咱儿子有缘啊!”石祝氏看着眼前这幕说了起来。 这时大开抱起刚出生的儿子说道:“小身子板有点弱,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养个孩子不容易啊!” 石祝氏刚生完小孩,身体非常疲惫,躺在榻上细声接道:“不好养也得把儿子养好!幸亏这年头还能抓些蛇卖卖补点家用,不然这日子就更困难了。”她停顿了阵,又对大开说:“他爹,你去让他老爹给小孩起个名字吧!” 大开的父亲老石头杀完蛇后便又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袋烟抽完之后,把大烟袋嘴向墙上磕嘣磕嘣,好似有了答案,边收着烟叶袋子边说:“这孩子有点精瘦的,希望长大了身体能壮实一点,顶天立地,就叫他‘石柱’吧,小名就叫柱子。” “嗯,这个名字不错!”除了这个刚出生的婴儿没吱声,石家另外三个大人皆同意这个名字。 老石头接着又说:“我正才想了想,要想过得好一点,咱明年开春后去芒砀山抓大黑蟒!” “好是好,不过去抓大蛇危险实在太大,听说那蛇还会些妖术。家里日子虽然困难,但还能过得下去,若是抓大蛇出点意外,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我听说不少人想去抓那条大蛇,最后反被大蛇给毙命了。”石裕氏接过话茬,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不同意。 大开在一旁不乐意了:“俺娘,你怕什么,那些人都是三脚猫的功夫才被大蛇给毙命的。这蛇再厉害,不也就长了一个脑袋嘛,就凭俺们家世代捕蛇的本事,抓它肯定不在话下。再说了,就算是抓不到,也能全身而退,总不会丢了性命吧。明年我先去打个头阵,看看情况......” “嗯,不过芒砀山里头那条黑蟒确实不是好惹的。大开你还得加把劲,再多学点抓蛇的本事,这里头学问可大着了。等不忙的时候我就好好教教你,多学点总没有坏处!”老石头说。 这时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大雨刚停,晚霞被落日映得通红通红的,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卷,色彩鲜艳,让人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些许期待。 石裕氏忙好了晚饭,一家子今天都挺累的,吃了饭后便都早早躺下休息。夜里非常寂静,自然也不见月亮出来,只偶尔听见鱼儿在院子里穿梭时泛起的哗哗水声,再有就是孩子哇哇的啼哭声。喂奶、做夜饭、换洗尿布,这些自然都是两个女人的事了。 过了三日,大水终于退去,大小道路也露出了当初的轮廓,只是沟边的野草被沤了几天后,已经露出了败相。这时路上、田地里、庄稼杆上到处都能看到爬着的蜗牛,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村里不少人一大清早就拿着个小鱼篓来捡拾,等回家后砸碎壳子,用点盐水把粘液洗干净了再炒着吃,或者切一下放在饭里煮着吃-在这样缺乏食物的年代,蜗牛也算得上是上等的美味了。 大开看看外头,估计那兔子也能有活路,便和媳妇商量后把兔子给放了。那兔子蹦了几下,回头望望大开,又是一阵白光晃了下他的眼睛,等他再去看时,那兔子早已消失在草丛里。 约莫过了几袋烟的时间,村里丁老爷派人来喊老石头过去,说是和大伙一起合计合计庄稼的事情。老石头到了丁老爷家时,已经来了好些人了,他们都是常给丁家干活的长、短工。 等人到齐后,管家丁大力对众人说道:“你们也都看到了,水泡了好些天,庄稼死了不少。现在眼看看都要到立秋了,时间有点偏晚,今天就是和大伙一块堆合计合计补种些啥好。” 这些人都是干活的能手,蹲在那里抽着旱烟,你一言我一语的,反正最后就是说补种黄豆、棒子和芦秫已经来不及,不如种点地蛋和山芋,地边还可以点两行绿豆,多多少少还能收点东西。丁管家最后又跟大伙说:“那好,就这么定了。这时间赶早不赶晚,今天下午大家就来动手干起来吧!” 于是乎,接下来几天,老石头就带着儿子大开在丁老爷家地里帮忙。 丁老爷家一共有一百五十多亩地,这次被淹的庄稼不少,这些个长、短工着实干了好几天。村里还有另外一户地主柳老爷,家里地少点,约莫一百来亩,也雇了些人,照着丁老爷家的法子来办。 这个地方虽叫谷圩村,却没有一户谷姓人家,至于以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没人记得了。据说在乾隆五十几年的时候,有一位姓谷的大户人家,靠着和珅手底下人的关系买了这里的田地,就把这里改成了谷圩庄。其后七十多年时间里,常有赤脚帮的人在此落脚、安家,便渐渐发展成了谷圩村。后来太平军杀了过来,没收了田地,谷家人从此便败了,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或被杀头或被流放。哪知不久后,太平军又溃败,这地方重归于官军。再后来,这土地又不知何故落入了丁、柳两家手里,到现在的丁、柳两位老爷这,已经是传到第四代了。 丁、柳两家向来就颇有些渊源,因此很多事情上都是同步而行。现在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本来大清朝亡了后人们都盼着能过上消停日子,可是男人们的辫子都剪了有十年了,也没见着个太平。这世道里穷苦人家不好过,就连地主人家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他们还得仰仗村民帮忙干活,因而这两位老爷平素里对大家伙还算是客气。 海州这个地方总的来说没有多少大灾大难,除了给当官的上供这样那样的税赋外,村里的人也勉强能活下去,不至于饿死。 立秋次日,便是石柱生下来的第七天,按照灌云的习俗,生了男孩,要煮红鸡蛋给娘家人报喜。石裕氏一清早就忙着煮好了鸡蛋,简单染了下红,没等凉透了便用篮子挎着,乘着早凉出了门。儿媳妇石祝氏娘家在北边的祝庄,离谷圩有十多里地,走一个单趟也就两个钟头不到。石裕氏到了亲家,又把几个亲戚走了遍,约莫十一点钟便赶回到村外的大路上了。 此时虽已过了立秋,天气仍非常炎热。石裕氏走了二十多里路,加之已近正午,早已大汗淋漓。走着走着,她忽然感到一阵凉风迎面吹来,一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僧人,身材伟岸,有些微胖,两个耳垂明显异于常人,眼睛里透着饱经沧桑却又满腹经纶的目光。 那僧人见了石裕氏,便右手行礼,说道:“贫僧有礼了。敢问施主家前几日可是添丁了?今日碰巧遇到,可否到施主家里化个缘?” 石裕氏看那僧人一眼,乍看上去似异于常人,然这世上假扮游僧诓财之人不在少数。为了免于不必要的麻烦,她便应付着说:“是,是!是添了个孙子!”说完便继续赶路。 那僧人在后面又说:“阿弥陀佛!一看女施主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似这乡间野夫!” 石裕氏听罢此言便放慢脚步,回过头说道:“大师见笑了,我们这些乡野农妇哪里见过大世面!倒是大师您,看起来才是云游四海、见多识广之人!” 那僧人继续说:“老衲虽曾云游四海,也曾去过皇极凌霄殿,却未踏入人间紫禁城;也曾一睹天上真龙颜,却未见过地下天子面,更不用说二八大轿那些个大仗势了”。 石裕氏听罢又抬头看了看那僧人,似乎已经知道这和尚不简单,不像一般的游僧,确实知道些事情。 “我们还不都是奴才的命!主子再风光又能怎样?到最后还不是没了!今天见着大师也是有缘,那就请大师到家里吃点斋饭吧。”石裕氏一边说着一边领着那僧人往家里去。 这洪水刚刚退去没几天,日头蒸发着地上的水分,越发显得闷热。一路上石裕氏不停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子,可那僧人却面不改色,并未看出一丝一毫的热意,倒是走起路来犹如一阵清风一般。 到了石家时,老石头父子俩已经从丁老爷家地里回来了。老石头见有僧人造访,便问道怎么称呼,哪里人氏,到此有何贵干云云。 那僧人回答说:“贫僧法卯,四海为家。此番路过海州,算到与令孙有缘,便来叨扰了。”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青碧色玉坠,形似玉兔,晶莹剔透,用红线穿挂着,远看仿佛散着白光,近看那光却又没了,就连这些普通人一看也能知道是个好宝贝。 “这兔坠是贫僧的贴身饰物,红线乃是冰蚕丝所制,在危难时可保平安。今既与令孙有缘,便暂且赠与他了。”法卯说道。 石家人知这玉坠绝非俗物,价值不菲,遂几番推辞,后见法卯大师态度毅然,便谢过大师,收下了玉坠。法卯说是来化缘,却并未留下来吃斋饭,片刻之后,身影便消失在大路尽头。一直到几十年后,法卯大师才又“造访”谷圩村,那时自然已经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番天地了。 在农闲之时,老石头便带着大开到稍远的河边野地里抓蛇,一来教大开些新的本领,二来将蛇肉烘干留到冬天无蛇可捕时食用。大开也很是认真,拒、寻、引、捕、挑、摁、抓、配药、摆阵、斩杀,样样学得有模有样,毕竟将来这个家终归是要靠他来撑的。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大雪之后很快就迎来了草长鹰飞、大地复苏的季节,再一声惊雷,蛇、虫之类又慢慢探出了头。石柱这时已经能爬着走了,偶尔还能站一下,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谷雨之后,石家便准备着前往芒砀山抓黑蟒之事。雄黄、食醋、大蒜、烟草、青木香、狗屎豆是些必备之物,但芒砀山的大蛇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老石头便将传下来的阴阳八卦盘和桃木所制的七寸短剑让大开带着,当然还有祖师爷传下来的独门“灭蛇散”。 捕蛇人有个讲究,对于这等大蛇,阴阳八卦盘打开时需男女两人使用才能指示出蛇的方位,于是石祝氏便跟着大开一起前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四月初二这天,两人正式出发。 老石头和石裕氏抱着石柱,将大开和石祝氏夫妻俩送到大路头。一番叮嘱之后,大开两人正转身离开之际,石柱突然开口叫了声“俺哒、俺妈”。之前石柱也会咿咿呀呀说着什么,但这一次叫得特别清楚,石祝氏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毕竟这是头一回听到儿子这么叫。她便又回过头来抱着石柱亲了亲,应了声“哎”,说着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之类的话,这才离开。 这一声叫唤是大开小两口第一次这么真真的听到儿子叫他们,可谁都想不到,这也竟是最后一次。以后的以后,石柱在梦里也偶尔会“梦见”那天的情景:风轻云淡,荠麦青青,五颜六色的花蝴蝶在蓝天下挥动着翅膀,蒲公英像雪花一般随风而飘,那对模糊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淹没在一片光芒之中。梦醒之后,他努力回想那天父母的模样,可彼时他还穿着漏裆裤,实在太小,不管如何努力去想,终究没能想起来。 第二章 http://.biquxs.info/

话说上古时期,女娲补天平息了毒蛇猛兽在人间的肆掠,在太平盛世之时这些祸害尚能被镇压住,可每逢乱世之时,一些毒蛇猛兽还是会乘机兴风作浪、危害人间。 清朝末年,内忧外患频起,鸦片战争、太平天囯起义、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等等一系列战争,再加上天灾频发,使得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一毒蛇乘机盘踞于豫、皖、苏、鲁交界的芒砀山中,时不时伤毙当地百姓。 直至清朝灭亡、民国初立后,政府也派兵围剿过,虽未能将其擒获,但在随后几年中也着实再未见其踪影。然而之后的军阀混战之际,这毒物又乘机兴风作浪,蛊惑人心,危害当地百姓。政府衙门也曾悬赏,凡能捉住此毒蛇者赏大洋一千。周边县郡乃至全国各地捕蛇之人皆纷至沓来,可多年下来始终无人能将其擒获,而去抓此大蛇者,有不少反被大蛇毙命。 大开和石祝氏夫妇二人便是要到这芒砀山中抓此大蛇。 俩人离开大路后就一路奔西而行,年轻人脚力尚好,身上背点行李也不觉得累。他们沿着古泊河道走了一阵,又穿过大大小小不知道几条河流,过了马岭山来到骆马湖北畔。这一路上本有许许多多的村落,百姓也安居乐业,只可惜现在只剩下一片凋零景象,大片大片的村庄落下许多空房子,就连犬吠之声皆很少听得见,两人也正好可以借宿这些空房子。 大开夫妻俩长这么大,除了大海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内湖,于是便在骆马湖逗留了半日,一来,可以歇歇脚休息下,顺便欣赏下湖之美景;二来,此时民国政府正在疏浚河道,与骆马湖相连的京杭大运河支流房亭河虽未正式通航,不过已有些小船开始跑客了,听说第二天会有往西去的船,二人寻思着坐船方便些,也能省点脚力。 这骆马湖一眼望不到边际,湖边长满了青翠的芦苇和浮萍,白色的水鸟在空中飞翔,叽叽喳喳的叫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远忽近,水鸭则成群结队游走在水面之上,领头的忽的一个猛子扎下去,后面的便一个接着一个也扎进水里,过了会又一个个露出了头。远远望去,湖面上不时有渔船来来往往,或在撒网、或在忙于收获打捞上来的鱼虾。傍晚时分,西边半边天仿佛变成了黄色,再往下更接近天际的地方又变成了更深的橘色,夕阳此时也变成了白色,倒影在湖里被拉的很长很长,随着湖面微波荡漾。 “要是能一直这样美下去该多好啊!”石祝氏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对大开说。 大开夫妇从没看过这样的美景,两人依偎着坐在湖边欣赏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后才依依不舍地去往落脚之处。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往西的船,二人便搭了上去,一路上与船家聊起了到芒砀山抓大蛇之事。这船家本是附近人氏,提到那大蛇,也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他说:“原来大清还没亡的时候,这蟒蛇也不知道从哪边就来了,有看到过的人说最起码有三、四丈长,浑身乌黑乌黑的,过路时还会吐出黑烟,让人摸不清方向,当时有不少人都被这蛇给吞了。那年冬天我侄儿到山上捡些柴木,料想蛇大冬天的必然会睡觉,可谁能知道那畜生竟不过冬,我那侄儿因此丢了性命,至今尸首都找不到,真是太可惜了。” 说到这里,那船家愈发激动起来,恨得右脚只跺着船板,仿佛脚下踩着的便是那条大蟒蛇。跺罢之后船家继续说道:“到了民国时候,府衙专门派了一队兵到山上围剿,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只看到个井口粗的石洞,估计那蛇就藏在里头。当兵的在附近找了半天,没看见其他出入口,他们又不敢从洞口爬进去,就往里面放了几枪,扔了几个炸弹。你还别说,这真有点用,想必蛇是被吓着了,接下来好几年时间没人再看到它了,周边人也放心了许多。不过后来到处又在打仗,这蛇借着世道又出来害人了。自打官府贴出悬赏告示,不少捕蛇人都去施展法术,想抓住这畜生,可是这些年下来没一个能成功的,不少捕蛇的反而因此丢了命!” 这一路聊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个叫八义集的码头,船家把船靠了岸,招呼大开二人下船,直往西走就行,再坐船就绕远路了。大开谢了船家,本欲给些船钱,那船家说:“小伙子,你既是抓大蛇的,我也不收你钱,只希望能把蛇给逮着,为我那侄儿报仇!” 大开回道:“老人家,此番前去抓大蛇,俺肯定会尽力的,不过一码归一码,这船钱你还是得收啊,一路划过来也怪辛苦的!” 双方你来我往一番,最后船家实在执拗不过,只象征性收了一些。 大开夫妻俩上了岸,细看这个叫八义集的地方,与此前路上遇到的情景截然不同,到处人来人往,沿岸也有不少商铺,茶楼、饭馆、玉器店、典当铺、药铺、绸缎铺等等,一应俱全,路边还有不少小贩摆摊卖各式各样的物件,吆喝声不断,还有小孩子们手里拿着玩具在街上嬉闹,真是一派繁荣的景象。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两人跟前,身穿灰布海青,脚上一双黑色布鞋,径直向大开行了个礼。 大开定睛一看,原来是法卯师傅。能在这里遇到认识的人着实有些意外,大开便边回礼边说:“难得能在这里遇到大师,真是有缘!敢问大师,此番所为何事?” 法卯师傅并未说些客套话,语气反而有点急促,对大开和石祝氏说道:“阿弥陀佛!贫僧云游到此地,在这里等候石施主已有多时。今日掐指一算,恐施主二人会有一劫。现在看来,施主印堂发黑、煞云盖顶,这劫数想必是真的了。贫僧这里有两道符咒,危难时刻或许能保施主性命,不过施主二人只能卯时开始上山,午时三刻之前必须下山。施主一定要记住,下山之时不管发生何事,切不可回头走,能不能渡过此劫,只能看施主的造化了。贫僧已是泄露了天机,还望施主保重!阿弥陀佛!” 大开和石祝氏二人谢过之后,便目送法卯师傅消失在人群中。 时间尚早,二人便离开八义集继续西行赶路,渡过古黄河后穿过安徽地界,两天时间不到便来到了永城芒砀山脚下。江淮一带并无高山峻壑,地势较之平坦,加之年轻人脚力较好,乡下人又走惯了路,即便大开夫妇在骆马湖畔逗留了半日,这六百里路,夫妻二人只花了八天多就走完了。 经过向山下人家打听后,大开得知凡是来捕蛇之人需到镇上做个登记,以便日后奖赏之用。夫妻二人遂按照指示,来到了镇公所。这时候军队正在和“西北军”打仗,永城一带很不太平,公所里只留了几个文职人员。从他们口中得知,因连连打仗,这几个月来到芒砀山抓蛇的人甚少,他们也真心希望大开能抓到大蛇,为民除害。 手续办妥后,大开便和石祝氏匆匆赶回山下。天色已晚,两人生起篝火,就在这山下露营。 两人已离家好些日子,石祝氏心里甚是想念儿子,不知道他在家如何,又担心在家渴着、饿着了。大开自然也想儿子,然男人毕竟没有女人那般细腻的心思,即便有,也常藏之于心,因而大开嘴上还一直安慰着石祝氏,让她放心。两人又商量着明天先到山上探探情况,之后再决定如何抓蛇,如此一番,方才睡下。 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简单收拾一番后,两人便赶在卯时上山。上山的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想必他们是因为害怕,不敢随意上山,这尚可理解,可偌大的地方,连只鸟都见不到,这就太奇怪了。偶尔有阵风吹过,只听见满山沙沙的作响声,这在别处再平常不过了,可在这里,听起来却让人毛骨悚然。 两人来到了镇上人所说的曾撞见大蛇的地方时,太阳已完全升起,这时他们方才感觉阴气有所退去。石祝氏先在周围撒上些硫磺,大开则在旁边捧着阴阳八卦盘,可八卦盘的指针丝毫不见动弹。石祝氏接过来试了试,用手晃了晃,也是如此。 既然八卦盘指不了妖蟒位置,大开便用稻草把硫磺点燃,可两人连续试了好几个地方,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眼看快要到晌午了,想起法卯师傅的叮嘱,两人便下山了。一连两天皆如此。 到了第三天,上山之前,石祝氏忽然想起临行前公公所说的话-阴阳八卦盘需男女两人使用方能起作用,“难道这话的意思,并不是两人同时在场,而是要俺们两人同时手持八卦盘?”她对大开说道。于是两人并肩而站,大开居左、石祝氏居右,分别用右手和左手拿着八卦盘。说也奇快,那指针转了几圈,瞬间活了起来,等转定后便指向了一个方向,正是夫妻二人这两天去过的那个方位。 到了山上后,两人依此法试了次,而后又往右走了八八六十四步再试了次,两次指针所指方位交界处应当就是大蛇巢穴所在之处。 大开向前看了看,前面除了几块石头外并未见有特别之处,只是那里的草比周边的更矮一些,而且看起来仿佛有被碾压过的痕迹。两人又仔细找了找,并未看到洞口。可这祖传之宝定然不会出错的,于是两人决定小试牛刀一下。这次他们在硫磺了加了些烟叶,而后大开用稻草将其点燃,一些烟飘向了空中,还有一些居然奔着几块石头渗透了进去。 大开挪开石头,发现下面的土壤非常松软,便用手轻轻扒开来,不一会功夫便发现这下面原来藏着一个井口粗的洞口,但这与当年士兵所炸洞口并非同一处。 “想必这是另外一个入口了!”大开说罢,石祝氏就把硫磺和烟叶点燃后塞进了洞口里,过了片刻便听到里面有嘶嘶的声音。凭着多年的经验,大开知道这是蛇爬行时摩擦的声音,这里定然就是那大蟒蛇所在的洞穴了。不过这里被土石掩盖着,最起码有好几年时间了,然这蟒蛇几年来时常会出来伤人,这附近必然还有另外的出口。 两人又四下找寻一番,仍未发现其他洞口。正在疑惑之时,刚才的那个洞口忽然冒出阵阵黑烟,想必蟒蛇被烟熏怒了,欲出来收拾捕蛇之人。大开本欲用七寸桃木剑等候大蛇出来一战,但听见石祝氏说道:“这回咱们主要是找出蛇穴,手里头带的家伙并不齐全,还是先下山吧。反正现在蛇穴已找到,等明早一切准备停当后,再来抓它。”这时大开也发现黑雾越来越重,两人遂先行下山去。 这天夜里两人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心里老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好不容易睡着后,石祝氏梦见自己的儿子一直在哭,哭得特别伤心,眼泪把床都淹没了,竟至于她自己不知不觉竟梦哭了起来,直到大开推了推她,睁开眼发现天已蒙蒙亮,这才擦掉眼里的泪水。 都说母子连心,在六百里外的海州,石柱这天夜里真的是哭了一宿,老石头和石裕氏老夫妻俩手足无措,怎么哄都不行,两人实在筋疲力竭,最后只能任由石柱哭到了天蒙蒙亮,石裕氏这才赶紧带他去看大夫,可大夫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话再说回,大开和石祝氏收拾停当,遂带着一干东西上山去,大开身背除妖剑,石祝氏身背斩魔剑-当然这剑与普通剑没什么区别,只是二人视剑为宝,习惯了这样称呼罢了。 到了昨日发现的洞口边,大开查看了下,并没有蛇出没的痕迹,料定那大黑蛇还在里头。于是二人卸下行囊,按照八卦方位摆起了捕蛇阵:乾卦朝南,正对着洞口,往右手方向转动分别为巽、坎、艮、坤、震、离和兑卦。按照估计的蛇有三、四丈长,将乾、坤之南、北距离定为一丈二尺远,每个卦象的两端都钉上一根木头,共计一十六根。相邻卦象中间留有大概一尺距离,可以让蛇穿进来,但又不是那般轻松。 布置好后,大开和石祝氏分别换上黑衣、白衣,然后将稻草点燃,撒上硫磺和雄黄,又加了些烟草,塞进洞穴里逼蛇出来。熏了好一阵子,直到洞口反冒黑气出来,两人才站定捕蛇阵阴阳两点位置,手持斩魔、除妖两把长剑准备迎敌。 那黑烟越散越大,直到半个山头被笼罩住,终于从洞里探出了个黑脑袋,吐着血红的信子。大开夫妻二人知道蛇大概多长,所以等这巨蟒完全出洞后,看到那蛇长并不惊讶。那蛇先是绕着八卦阵转了几圈不敢进来,大开乘机将醋和雄黄酒洒向蛇头,可这毕竟是修炼成妖之物,这些个普通东西洒在它身上根本就没什么用。 绕了几圈后,那黑蟒终于停下,看样子打算进阵了。夫妻二人商定,大开盯蛇头,石祝氏盯蛇尾。待蛇头快靠近大开时,他晃动手中长剑吸引其注意,石祝氏则猛的一个箭步上前来到了阵边缘,还没等蛇反应过来就一剑刺穿了蛇尾,将其钉在了地上。 这八卦阵本来就是按照蛇长布置的,蛇已经绕着阵边完全展开,此刻蛇头已入阵,蛇首尾无法相顾,那厮只能疼得张大了血盆大嘴,露出獠牙,上下甩着信子。 大开奋力将剑刺向蛇头,可那黑蟒左闪右闪躲过去了几招。几番下来,大开瞅准了机会,将白醋浸泡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灭蛇散扔进了蛇嘴里,这灭蛇散对妖蛇皮肤没什么伤害,可在蛇体内还是有点作用,本来翘起的蛇头瞬间趴倒在地上。随后,大开也是一个箭步上前,用长剑将蛇头钉在地上,一切看似非常顺利,周围的黑气也慢慢散去了。 夫妻二人见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便上前查看是否已死,可不曾想,一转眼的功夫,那蛇身突然由黑变紫,又浑身泛红,像是瞬间又充满了能量,蛇头从地上挣了起来,将长剑甩了出来,蛇尾也是如此。 大开见情况不妙,赶紧和石祝氏拿起七寸桃木剑,看准黑蟒七寸所在,直刺了过去。这桃木剑并非凡物,那蛇被刺中七寸后就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浑身抽搐起来,然没过多久,那黑蟒又口吐黑气,竟慢慢活了过来。看来,这蟒蛇道行着实不浅,连七寸桃木剑都奈何不了它。 那蛇活了过来后,便又张开大嘴扑向大开二人,两人轻巧一闪,躲了过去。这时石祝氏顺势跳出阵外,大开则在八卦阵里绕了一圈引蛇来追,待蛇身大部已进阵后他也跳出了阵外。石祝氏在阵外已做好了准备,等大开跳出阵外后,便用火折子点燃了八卦阵。 这八卦阵是用雄黄、烟草、青木香、狗屎豆还有灭蛇散之类所摆,烧了之后将蛇熏得团团转,再加上火势,便将那黑蟒困在里头出去不得。大开和石祝氏深知两人道行尚浅,恐怕敌不过这黑蟒,于是他们使出了老石头教的最后一招-打不过就走!乘着蛇一时难以脱身,两人背起剑就直奔山下而去。 两人跑出去没有多远,忽然听到山上“咩咩”的一阵惨叫声,回头一看,原来有个衣衫褴褛、光着脚的少年追着一只羊误入此地,那羊这时已被蛇含到了嘴里,那少年吓得直瘫倒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蛇,双腿完全僵住,已不知道跑路了。 大开二人看到此情景,知道他们若不去救,那少年定然难逃厄运。 这时石祝氏说道:“法卯师傅让俺们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回头,可眼下俺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大开也深知其中利害,但正如石祝氏所说的,他们不能见死不救。 两人赶紧回头跑去,乘着蛇吞羊之机点了个炮仗扔向那黑蟒,一来吸引注意力,二来让那少年赶紧逃命。那黑蟒虽知刚刚略占上风,但也深受重伤,吃尽了苦头,见二人又回头,于是先行一步,口吐黑雾布下了迷阵,准备应战。 待那少年跑到大开两人跟前时,雾气已经弥漫了整个山头,连回去的路都看得不甚清楚。大开一边让那少年先行离开,一边掏出怀中的阴阳八卦盘,准备和石祝氏殿后。那黑雾太重,两人根本看不清黑蟒所在何处,只能凭着八卦盘的指示判断方位。 黑蟒虽受了重伤,但此刻大开夫妻两人已没了捕蛇阵的保护,和黑蟒缠斗起来异常费力。两人虽拼尽全力,无奈黑蟒妖法还是更胜一筹,最后在与蛇头缠斗之中冷不防被蛇尾横扫过来,那力量似有千斤之重,两人被猛摔到石头之上,其后,黑蟒扑上前将两人缠住,动弹不得。 在最后时刻,法卯师傅送给两人的符咒虽发出金光刺伤黑蟒双眼,黑蟒也因此逃遁而去,但大开和石祝氏终因伤势太重,魂断他乡...... 此时法卯师傅掐指一算,知道大开二人最后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只能念声“阿弥陀佛”! 他本是修炼有成的白兔,见这世间战祸连连,便幻化为出家之人云游四海,以期普渡众生。但在海州之时,因误食了野芹菜而中毒,跌落在洪水中,又被八仙草所困逃脱不得,多亏大开一家救了他,不然在石柱出生那天,他可能就葬身蛇腹了。 今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他甘冒泄漏天机的危险帮助大开二人,无奈天意难违,终究没能救得了两人。不过他心里清楚,被大开和石祝氏所救的那少年,今生虽无法报答二人,可那少年的后人却与两人的儿子石柱有着难解之缘,这当然是后话了。 远在家乡的石柱这一上午一直在哭闹,这会总算是消停了,哭得累了便睡着了,在梦里一家三口又聚在了一起,可梦醒之后还是要面对现实。 老石头和石裕氏老俩口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算着日子,估计这一去一回,再加上抓蛇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还能赶上回来帮丁老爷家收麦子。可两个月过去了,丁老爷的麦子都收完了,连黄豆都要点好了,也不见两人回来。他们都很着急,估摸着怕是出了什么事情。 又过了几天,这天一早起来,石裕氏就感觉眼皮跳得厉害,喜鹊在家后的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到了太阳出来之时天气变得异常燥热,老石头和石裕氏两人浑身都感觉不自在。 这时一位当兵打扮的小伙子骑马来到了他家,虽骑着马,却也是满头大汗。来人将一干东西交给了老两口-一些衣物、一个阴阳八卦盘还有两坛骨灰并一些大洋。老俩口这才知道了噩耗,瞬间老泪哗啦啦直往下流,老石头一直在责怪自己不应该想着去抓大蛇,石裕氏更是昏厥了过去,闻讯而来的邻居掐其人中,这才还阳过来。正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伤心欲绝,那种切切悲伤,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都无法体会到的。 等老俩口稍稍平复了之后,那当兵的说,山下村民将两人的尸首运了下来交给镇里火化,后来镇公所将此事上报,豫州道吴大人和新来的冯督军特别嘱咐一定要将骨灰送回来,还要给些慰问金,虽然没能擒住黑蟒,但不能让为民除害的人白死! 老俩口谢过小哥之后,那人便跃上马背,一溜烟离开谷圩村回永城复命去了。 村里众人散去后,石家已是一片寂静,只听得远处呱咕鸟一阵一阵“呱咕、呱咕”的哀鸣声,声声回荡在田野间。沉寂过后,老石头请人帮忙到祝庄,将此噩耗告知了石祝氏的婆家。 石祝氏闺名广花,自小喜欢舞刀弄棒,性格似男孩一般。到了待嫁之龄,没人敢来提亲,这可把祝老爹愁坏了。老石头听说了此事,亲自到祝家提亲,但一连三次皆被祝广花拒绝。后来,石大开竟直接去了祝庄,将条大青草蛇扔向祝广花,没想到那祝广花不但没有害怕,还当即决定嫁给石大开。 祝老爹欣慰闺女终于嫁人、找了个好归宿,未成想竟遭此厄运,他哀痛欲绝,一口气没上来,竟也仙逝而去。祝老太亦泣至昏厥,若非众人相救,恐怕也随了丈夫而去。 石家操办完儿子、儿媳的葬礼后,老俩口仍不能释怀,可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石柱抚养长大,好留下老石家这点血脉。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就在这斗转星移之间,已到了民国十六年,石柱已然七岁。 老石家的祖上是元朝石抹也先家族第四子石抹侃,而后,石抹侃从兴中府隐居于胶东一带繁衍子嗣,元朝灭亡后改为汉姓石氏。其后,明朝永乐年间因白莲教起义迁于济宁州,到老石头的曾曾祖父那一代,在济宁已经住了有四百四、五十年时间。及至鸦片战争时期,百姓生活日益艰辛,老石头的曾祖父遂从师当地的一位风姓捕蛇师傅当起了捕蛇之人。光绪十二年,山东天灾不断,黄河决口十余处,水、旱、风、虫灾害接踵而至,可谓民不聊生,老石头的祖父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示,领着全家往东南方向搬迁到了现在的海州谷圩村。 石家的男丁自口口相传以来皆是小细眼、单眼皮,可石柱随她母亲石祝氏,小小年纪就长了双大眼睛,内双眼皮,里面透着亮,一看就炯炯有神。 老石头知道这世道变了,捕蛇之人终究要成为历史,再者,自己儿子、儿媳皆因捕蛇而死,他怕石柱以后也遭此不测,便决意不再教石柱捕蛇之术,只教了些防身之法和一些武功招式。另外一点,这捕蛇世家有个奇怪的祖训,凡捕蛇之人,不管前面生了几个女孩,只要生了一个男孩后便不能再生其他孩子,因此,这老石家除了老石头有个姑姑外,到了石柱这一辈实际上已经是五代单传了。 如今,为了石家后代开枝散叶又不坏了祖宗规矩,老石头和石裕氏就更加坚定了这个决意。 石柱个头和村里同龄人无异,只是略显精瘦,不过自小跟老石头学了几招功夫,身体特别灵活,比他略大的孩子都皮不过他。老石头虽没有教石柱捕蛇之术,可也许是家族基因在他体内已经扎了根,石柱自小就喜欢抓蛇玩,常常把些小蛇秧拎回来,或扔向其他孩子吓唬他们,或直接扔到自个家里,这自然少不了老石头一顿数落,可家里就这一根独苗,老俩口是又恨又怜。 这年谷雨前后,老石头忽然收到一封济宁道的来信,写信人署名为风清云。老石头看到来信又惊又喜,嘴里不禁喊出“哎呀”一声,竟至于在外玩耍的石柱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跑进屋里一看究竟。老石头迫不及待地打开信,连手都明显颤抖起来。 信中大意为:九州吾弟,自上次一别已有二十余载,兄非常之挂念,弟今一切可好?愚兄年后惊悉侄儿与侄媳数年前遇难芒砀山,心里万分悲痛!想起你我当年在济南府与恶蟒大战三天三夜是何等痛快,今兄欲与贤弟再度联手去芒砀山擒那妖蟒,一来为逝去的侄儿侄媳报仇,二来也为民除此祸害,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如若同意,兄当于四月三十在徐州道彭祖庙与弟会面。企盼贤弟回信! 信中所说的九州便是老石头的本名石九州,大伙现在都管他叫老石头,估计这世上能知道他这个名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风清云便是其中之一。 风清云祖祖辈辈都是捕蛇世家,他的祖先据说是山西平阳府人,开创了捕蛇密宗,后来在明朝初期移民屯田下被迫东迁于济宁,住在那里到现在已经有五百多年了,老石头的曾祖父便是拜风清云曾祖父的父亲为师。 老石头自打出生就和风清云在一起玩,两人年纪相仿,在一起简直如同亲兄弟一般。即便后来老石头很小时候就随祖父外迁海州,两人还是能因为捕蛇经常聚到一起。他们曾经到过福建、湖南一带抓过小青龙,最远的到过陕甘、青海一带捉过雪山蝮。 有一年,他们二人骑马到济南,为了捉当地一巨蟒,两人摆了几处戕龙阵,花了三天三夜时间,终于将巨蟒擒住。回来路上,老石头还偶遇现在的石裕氏,从一伙泼皮手中将她解围,那时石裕氏在济南已是举目无亲,两人又一见倾心,她遂一起跟了老石头来到了海州。 第二年老石头成婚时,风清云还专门到了海州吃了酒席,几年后,两人又相约到了雷峰塔欲擒那传说中的白蛇,结果那里什么也没有。其后两人忙于各自家庭,便没有再来往,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老石头看罢来信,往事便涌上心头,亦感慨时光之易逝。与石裕氏商议后,他便回信道:清云吾兄,惠书敬悉,反复读之,欣喜无量。自上次离别后弟对兄亦是非常挂念,感谢兄对吾家事之关怀,数年前犬子遇难,白发人送黑发人,弟深感自责,悔不该当初让他们去捉妖蟒。弟誓要擒此蟒,扒皮抽筋,替子报仇。而后亦欲往芒砀山,无奈凭一己之力恐难成事。今兄长既愿与小弟一起抓蛇,为民除害,弟自当感激不尽。四月三十自当在徐州道与兄会面。与兄之再见,小弟翘首以盼! 老石头将信投递之后再赶回家已到了傍晚,估计这信不出二十日便能送到。 第三章 http://.biquxs.info/

农历四月中旬,天气本应渐热起来,可今年的天气却阴晴不定-几天阴雨让人感觉凉飕飕的,阴雨过后忽又燥热起来,再几天又阴冷起来。如此反复折腾几番,石柱便发起了高烧,鸡蛋放在他怀里都能煮熟。 老石头和石裕氏心急如焚,两人带石柱去看了中医、西医,又用了好些土方法,甚至去老代庄看了巫医-那可是当地有名的“仙奶”,她烧了一张灵符,随后将灰烬放到一碗水里喂石柱喝下,可无论使用什么方法,石柱的病情始终未见好转,整日里昏昏沉沉。 这一日,正当老俩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时,老石头忽然收到县里邮差送来的一封电报,说是从山东济南那拍来的。乡下人只听说过电报这个东西,可从来没见过,电报上也只有寥寥几字:辰哿电来信悉盼见云。 老石头看罢后,已然知道了电报的意思,便随口问了邮差句:“这东西挺贵的吧?” 那邮差说:“是的,不便宜,都是按照字数算!昨天发来的,唔们怕耽误事情,就赶忙给送来了。” 老石头后来与风清云见面时才晓得,他寄出的信快三十天才到了风清云手里-这并不奇怪,信并非从海州直接送到济宁,而是先到了江苏南京,再从南京去了山东济南,最后才到了济宁,毕竟这是江苏到山东的省际信件,也属于走长途了。风清云收到信后恐怕再回信时间来不及了,于是赶紧拍了电报通知老石头说他已经收到了回信。 送走了邮差后,老石头对石裕氏说道:“眼看这动身时间就要到了,可柱子还是不见好,真是急人!”石裕氏边看着石柱便叹气道:“哪个说不是啊,真是急死人了!” 听说爷爷要去抓大蟒蛇,差不多一个月前石柱就嚷着要一起去了,可老石头担心万一遇到危险,说啥都不同意。今天见邮差送来了电报,石柱也顾不得发烧,仿佛瞬间就有了精神,从床上坐起来又嚷着要去。石裕氏便说:“要去也得等病好了才能行呀,你这样......”没等说完,石柱就站了起来,“真的?我感觉现在就好了!”老俩口相互望一望,脸上的愁容并未见少。 到了第二天一早,谁也说不出来的原因,石柱那令中医、西医、巫医皆束手无良策的高烧果真就退了,病也痊愈。老俩口自然高兴,认为这也许就是天意吧,便同意带着石柱一起去。石柱既去了,石裕氏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去。 石柱有个舅舅叫祝广连,在家里排行最小,和石柱的母亲祝广花是双胞胎,两人出生就差一分钟时间。据祝广连后来回忆,出娘胎时,本来是他在前头的,后来被姐姐硬生生给拽了回去,他还挽起衣袖,向人们展示了证据-一个一公分见长的红色胎记,“这个就是她拽我膀子时留下的红印子”。没人能拿出直接的证据反驳祝广连的说法,也就相信了他的说法。 祝广连没念过几天书,可头脑比较灵活,刚长喉结时就跟着村里人出海打渔,后来海州大浦港对外开放,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便决定不下海,专门到港口帮人装卸货物。还真别说,这大浦港确实每天来往商船络绎不绝,他又看准了机会,弄了个仓库,雇几个人,专门供人家堆放、周转货物。尤其是两年前陇海铁路修到了新浦,继而又连到了大浦,更使得大浦港成了中原地带重要的出海口。新浦和大浦两相依托,河海联运比翼发展,每天都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商船来来往往,更有那分不清是哪个国家的旗子。 祝广连跟孪生姐姐自小关系就特别要好,自打姐姐祝广花走了后,他对外甥石柱更是疼爱有加。听说石家人要出远门、外甥又发烧,他便放下手里的活,骑个大马过来瞧瞧,见一切都好,这才放心。他又顺便以给外甥的名义给了老石头一些大洋,权当是路上的盘缠。老石头也不推辞,只是对石柱说:“长大了,这些钱你是要还给你小舅的啊!” 祝广连问老石头:“您这回去芒砀山,打算怎么去?” 老石头说:“柱子还小,走不了远路,俺们打算拉着平车从新浦往西去,让他坐在上面,我和他老奶可以轮换着拉一拉。” 祝广连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把马先借给你用,套着平车就当是马车了,也省点脚力。你们就沿着陇海线一直走就能到徐州。只是路上要小心点,现在南边跟北边正在打仗,我在港口上听说,路上还有土匪!” 石裕氏忙说:“这怎么使得?你看,你都给了这么多大洋了,怎么还能再用你的马呢?” 祝广连回说:“柱子老奶,这马是借给你们的,到时间你们还给我就行,只是路上不能饿着它了!”说完,几个大人便笑了起来。石柱不知道大人在笑什么,自己也跟着乐呵起来了。 老石头估计,有这马车从海州出发,最多四五天就能到徐州,但是带着个孩子,又怕路上会耽误点,于是他们二十五这天便出发了。 到了二十九,老石头三人顺利到了徐州,打听之下就去了彭祖庙那。第二天晌午时分,老石头远远看见一老一少两人骑着马而来,前头的那人皮肤黝黑,眼睛炯炯有神。虽过了二十多年了,嘴角也留了两道小胡子,可是那身影老石头依然记得,一眼就看出是风清云,只是后面那个二十左右的姑娘不知是谁,脖子上挂的两颗蛇牙特别显眼。 来人也认出了老石头,下马便和老石头相拥在一起,相互拍着肩膀,操一口山东话说:“老弟呀,二十年没见,可想死俺了!这是弟媳吧?还是那年你们成亲时候俺见过一次,俺们老了,弟媳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啊。” 风清云说话比较直,说得石裕氏都有些不好意思。 随后,风清云把一起跟来的人拉到身边,对老石头说道:“这是俺闺女妮子,上次咱们见面时候还在她娘肚子里呢,这次来一起搭把手。” 老石头看罢妮子脖子上挂的两颗蛇牙,知道这闺女有些本事,即便是捕蛇世家的女娃子,从小耳濡目染,捕蛇手段也是非常厉害。刚才风清云说她是来搭把手的,那应该是谦虚的说法。于是老石头说道:“好啊,有闺女帮忙,这次定能抓到那妖蛇,为民除害!” 说罢,几人在云龙湖畔找了个小饭馆,女人和孩子直接吃了饭,两个男人则要了两杯小酒,边喝边聊起来。 到了下午,他们也不休息,继续赶路。石柱闹着要骑马玩,正好风清云和老石头要聊事情,便把妮子的马给老石头骑,骑着马两人说起话来也方便,不用一个抬头一个低头。老石头便把石柱抱在跟前一起骑马,妮子就坐在马车上当起了车夫。 风清云先问石柱:“柱子,今年几岁了?” 石柱顿了下想了想说:“嗯...,风大爹,我今年七岁了!” “长大了想做什么?” 石柱这下想都不用想,直接脱口而出:“我长大了要抓蛇,抓很大很大的蛇。”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比划着:“就这么长、这么长的蛇!” 老石头和风清云两人听后四目对视,脸上似乎都有愁容。良久过后,老石头说道:“风老哥,其实我并不想再让这些小辈干俺们这行当了。你看大清亡了,现在皇帝都不叫皇帝了,叫大总统,也不是老子传儿子,我感觉俺们这行当终究会像这时代一样结束的,我是不想再传下去了。” 风清云也说:“是啊,其实俺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到处在打仗,干俺们这行的就这一个种,万一哪天小辈们给子弹咬到了,那我们可就是要断了香火了!” 这边石裕氏在马车里和妮子也聊了起来,她问妮子:“丫头,许了人家了么?”那妮子手抓着脖子上挂的蛇牙也不说话,只顾赶着马车。石裕氏似乎看出了什么来。 这时风清云转过头说:“妮子起先许给了俺的徒弟,可惜还没等他们成亲,俺那徒弟抓蛇时一不留神被少见的毒蛇咬了,没赶得及治就没了。妮子知道后一个人去了好几天,硬是把那毒蛇给逮着了,这两颗牙就是那蛇的。后来不少人来我们家说媒,可妮子就是不答应......” 还没等说完,妮子就说:“爹,别说了,再说不理你了!” 风清云看女儿不高兴,就转换话题,又回头跟老石头聊天:“老弟呀,你们海州可是个好地方啊!不过我写信时候看你家那地方叫‘下车’,这名字有点意思哈!” 老石头说:“是呀,说起来这名字跟乾隆皇帝还有些关系。听老人讲,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候经过海州,坐龙辇坐得乏了,就在俺们那个地方从车上下来走了一段,后人就把这地叫‘下车’了。” 说到了皇帝,风清云复又问道:“听说弟妹原来是老太后身边的人?” 石裕氏听了也不言语,只是略微笑了笑。 这时老石头接过话茬:“陈年往事咱就不提了,现在虽说大清朝亡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前些年还不是有人想让大清皇帝继续做龙椅么。现在又得了日本人保护,只怕万一以后大清又活过来,你弟妹这事虽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可一旦追究起来,也是祸事一件啊,还是不提了,知道越少越好。” 风清又道:“那是!不过你对俺还不放心吗!”说完俩人会心一笑。 两人就这样一边赶路一边闲聊着,聊到他们以往种种经历时,风清云忽说道:“老弟,还记得俺们去过雷峰塔么?听说雷峰塔几年前倒了?不知道里面压的白蛇又跑到哪边作恶了!” 老石头说:“是啊,雷峰塔大前年倒了。当年咱哥俩想到里面看看究竟有没有这白蛇,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个影子,倒见着不少人偷偷挖块砖头抱走,想必演义这些东西多半是假的。即使有,这白蛇被压了七百多年也该悔过自新了,只是可怜了那许宣了。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愣是让这白蛇精祸害了一辈子,要不然,这许宣娶个普通人家媳妇,也不至于落得演义中的下场!” 风清云说:“谁说不是啊!这些个蛇妖就是不怀好意,专门祸害人间。白蛇妖我们是没看见,这次我们一定要将这黑蛇妖给擒了。” 石柱听了这话不高兴了,嚷着说:“风大爹,我听学堂的张先生说,白蛇和许宣都是好人,那法海把白蛇压在雷峰塔下面,是坏人。” 风清云听了这话便问:“柱子已经上学堂了?” 老石头道:“没有,只是柱子经常跟其他小孩跑去学堂玩,打算明年下秋开学就送他去学堂念书...” 老石头说着说着,看到石柱两个眼睛打起了架,头脑一点一点的,估计坐了这么久的马也困了,他就把石柱抱到平车上睡觉去。 石柱睡着后,两人开始说起了正事。老石头说:“这次抓黑蛇,我打算咱们先用拏龙阵试试,能拿下最好,实在不行咱就换成斩龙阵。” 风清云说:“嗯,俺看行,咱想生擒这黑蟒估计难呐!这阵是死的,俺们人是活的,俺们就先摆个三仙拏龙阵。若如不行,俺们再把它当斩龙阵用。俺这边有福建老友送的诱蛇粉,到时候会用得上,只等那畜生乖乖进阵。” 捕蛇密宗皆讲究九大阵法,一曰惊龙阵、二曰御龙阵、三曰困龙阵、四曰囚龙阵、五曰降龙阵、六曰拏龙阵、七曰戕龙阵、八曰斩龙阵、九曰湮龙阵,当然还有最后一招:打不过就跑!这九种阵法由最开始的打草惊蛇到最后将蛇挫骨扬灰,一个比一个厉害,其又因捕蛇者人数和所用器具之不同,各有数种变化。 当年大开夫妻俩在芒砀山用的则是阴阳戕龙阵,只是二人道行尚浅,后来即便将阵法变成了斩龙阵和湮龙阵使用,都未能将黑蟒擒获。 两人说话之间,只见迎面走来一队当兵的,押着几个人,身上被绑得严严实实。被绑的那几人估计也不是孬种,虽然衣服破破烂烂,但个个昂首挺胸,看起来一副英雄气概,对那些当兵的人也蔑视至极。当兵的吆喝声把石柱也吵醒了,石柱揉揉眼看着他们,一直看到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 这时老石头问:“老哥,你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么?” 风清云说道:“听说南边的蒋司令在抓共匪,估计这帮人押着的就是共匪吧。现在这世道乱得很,也不知道谁打谁,反正遭殃的都是老百姓!这仗没完没了的,只希望能早点打完......” 石柱这时又抢过话来,说道:“风大爹,共匪是什么啊?是土匪么?我看这些人不像土匪,跟说书先生讲的土匪不一样。” 老石头听罢,申斥道:“你这小孩子懂什么啊,不要瞎说,谁还能把土匪刻在头上么!” 风清云遂说道:“小孩子说的也未必是假的。现在谁知道谁是土匪啊,还不是有枪的说了算。蒋司令有枪,他说你是土匪,那你就是土匪,俺们老百姓哪能知道共产党究竟是干啥的啊!” 这一路聊下来不觉就快到天黑了,一行人便找了个地方搭个棚子,他们都在野外住惯了,妮子生起了火,和石裕氏一起煮点粥,风清云到附近的村子沽了点酒。老石头则趁天还没全黑就到野地里转了圈,果然是捕蛇人家,没一会功夫就捉了几条肥蛇,回来后几下就给宰了,放火上烤一烤,那肉香味便飘了出来,馋得石柱直嚷嚷着要先啃一块。 待风清云回来后,两人男人先喝了起来。中午那会,因为下午要赶路,两人都没怎么喝,这会正好喝个痛快。石裕氏和妮子只喝了一点,吃饱后便先带着石柱在平车上睡了。老石头和风清云不知喝到几时才睡下,一睁眼,天已经大亮。 这地方离芒砀山不过四十里路,一行人没到天晌就赶到了山脚下。这次他们估计要呆上几天,便在山下找个人家借住。那家当家的叫季栓子,是个年轻人,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家里刚添了个女娃,还未足三个月大。另外,季栓子的丈母娘也住在一起,除此之外,就再没旁人了。这少年听说他们是过来抓黑蛇的,二话没说,欣然应允给他们借住。 老石头和风清云照例到镇公所里登了记。虽说他们是来报仇的,可要真把黑蛇给擒了,这赏钱还是要去要一要的。 接待的小官看了看两个老头,说道:“又来了两个不怕死的,恐怕又是有去无回呀!” 两人也不言语,办好手续后就回了。下午,他们带着妮子到山上走了一遭,当年大开夫妇使用的阴阳八卦阵早就没了影子,还有些后来的人连黑蟒的位置都没弄清就被吞了,几人只能重新找下黑蟒巢穴。 老石头拿出八卦盘,风清云和妮子先用它找准了蛇穴的位置,可三人到处查看一番就是找不到洞口在哪里。这时妮子提醒说:“俺爹,你不是有诱蛇粉么?到时候拿出来,不用我们自己找,那东西自己就会钻出来的。” 风清云这才笑了起来:“你看俺,一着急把这都忘了,咱明天先把拏龙阵给摆起来,后天初三正式抓蛇。 第二天一早,三人又到了山上,摆了品字形拏龙阵,按照等边三角形排列,每个角上分别有三根木头,外边缘的木头上都沿着一个方向钉了芒刺,可以让蛇只能朝着一边绕行,倘若反绕,那些芒刺便会刺进蛇身,皮开肉绽。阵中间又打了三根木桩,都有半人高,每根之间隔着有一臂之长,人可以穿行其间。届时三人就在阵里凭此木桩拒蛇,因而中间的三根木头没有钉芒刺,以免伤到了自己。 这阵法看起来虽然简单,但此番他们是三人作战,运用这阵法,威力不可小觑。当年风清云和老石头在济南抓巨蟒时摆的戕龙阵是个螺旋形阵,里外一共三层,中间放了只羊当诱饵,那阵是个无人阵,摆起来太费功夫,不过确实厉害,只要大蛇绕着螺旋线进去就别想出来了,蛇一回头就会被那些芒刺直接刮住。芒砀山这黑蟒有些妖术,用无人阵定然不行,因此他们也不必费事摆那复杂的阵了。 到了初三这天,三人带齐了家伙,在拏龙阵边上撒些雄黄、硫磺诸物,风清云这才拿出那诱蛇粉,洒在了阵中央。福建老友送的东西还真管用,不一会功夫,阵前山上石头缝里就冒出了黑烟,一袋烟时间不到,黑烟就笼罩了半个山头,而后几块石头滚落,便露出了蛇洞,那黑蟒从洞中探出了头。 黑蟒还是先绕阵转了几圈,三人随即引蛇进阵,一起对付蛇头。打了一阵后,三人看占不到便宜,想将黑蟒生擒着实不易,便商议让妮子对付蛇尾,老石头和风清云分别对付蛇头和蛇七寸。 老石头家当年的七寸桃木剑并没有寻回,这次风清云带来了祖传的刺龙匕,但凡沾人血定可斩妖除魔。风清云用匕首在自己手指上划了道口子,那匕首沾到了鲜血立马金光四射,眼前的迷雾都被驱散开了,那妖蟒被眼前这光一晃,也把头扭了过去躲避。 风清云见时机正好,直接一匕首直插到七寸上,这一下妖蟒被打个半死,径直瘫倒在地。老石头则一剑刺往蛇头,妮子更带劲,直接斩下了一段蛇尾。这妖蟒过会又是浑身变红活了过来,但是那刺龙匕威力实在太大,纵使这厮有千年道行也难以敌过它。这妖蟒知道面前的三人非同小可,只能使出浑身力气吐出一阵灰色毒雾,把老石头三人呛得够呛,这厮也乘机弃了尾巴,溜进洞里。 等到山上的黑雾渐渐散去后,几人看看那洞口,暂时也不敢进去,遂打算回去带些家伙事来再闯蛇洞,定要将此妖蟒擒住。 三人走出去了一段路,只见石裕氏急匆匆跑上山来,老石头忙问出了何事。 石裕氏急得眼泪在眼里直打转,“看到柱子上山来了么?正才山下人看到他自个上来了...” 这下老石头也急了,让风清云和妮子先下山去,他自己在附近找找。风清云见这情形哪能下山啊,还是找人要紧,万一柱子再被蛇给吞了,那真不知道自己的弟兄还能不能挺得下去。 再看看石柱,这天早上见他老爹和风清云、妮子三人上山去,自己也想上去玩,就趁石裕氏不注意时候偷偷往上山走。山上三人和妖蟒激战正酣时候,那黑雾气已经弥漫在了山路上,石柱本觉着上山好玩,这下算是彻底迷了路,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在山上爬着爬着,忽然脚下泥土一塌,直接掉了下去,幸亏脖子上的玉坠挂在了树枝上,才没有摔到地上。石柱使劲摽着树枝爬了上去,随后趴在上面一动不敢动。一直到这山中雾气散尽之后,石柱才看到树下盘着一条黑蟒,正是刚刚和老石头三人恶斗受伤的那厮。 石柱这下吓得大叫起来,那妖蟒闻声抬头一看,瞧见一个小孩趴在树上,这简直就是来送死的。其实这蛇洞本来就是露天的,但这妖蟒使了结界将洞顶罩住,外人才看不到,这厮又把洞口封住,因而一般的捕蛇之人根本找不到它在哪里。可今天这厮受了重伤,结界已然不奏效了,石柱这才随上面的薄土掉落了下来。妖蟒听到石柱一声喊叫瞬间起了劲,就跳起头来欲吞掉石柱,只是它的七寸受了重伤,虽然就差那么一点点高就能够到石柱,可就是难以再往上跳高一点。 石家也算是五代捕蛇世家,石柱虽没有正式拜师,但是老石头习惯给他身上带些祖传的灭蛇散,以防万一。这时石柱反应了过来,不管有用没用,先扔到了蛇嘴里再说。那蛇嘴本就张着欲吞掉石柱,石柱都不用瞄准,一松手,灭蛇散就掉进去了蛇嘴里。 那妖蟒数年前便吞过大开的灭蛇散,这次,灭蛇散自然也伤不了它。眼看着那厮越跃越高,似乎马上就能够到石柱了,石柱再怎么说还只是个孩子,受了这一惊吓,居然尿了裤子。 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亦或是这世上一物降一物,这灭蛇散虽是用醋浸泡过七七四十九天,可老石家从来都不知道,要想真正发挥威力,灭蛇散得要加上童子尿浸泡才行。没想到石柱被这一吓,尿不偏不倚刚好滴到了妖蟒嘴里,妖蟒敌不住这威力,只见肚子里一道白光闪出,那厮应声倒地,魂飞魄散,只有鼻子还能喘着大气而已。 石柱虽然看见那蛇已倒地,但心里仍是害怕,一个劲地哭着喊着找老爹老奶。 外面的人听到了从洞口传出来的哭喊声,又见那洞口有光亮,老石头也顾不得危险了,让石裕氏守在洞外,自己提起剑就往洞里钻了进去,风清云和妮子随后也都跟了进去。 钻了十尺不到,三人就到了洞里,上面的结界已然大开,洞里看起来已豁然开朗,里面到处都能看到各类残骨。老石头看那妖蟒躺在地上还在喘着气,直接上前将剑举起,刷刷劈下来,那蛇头应声落地,妖蟒总算是被斩杀了。 妮子爬上树去把石柱抱了下来,众人听石柱说后方才知道原委,亏得石柱误打误撞,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才能擒住这妖蟒。老石头上下打量了下石柱,看到石柱只是头上被树枝刮了个口子,外加身上有点擦伤,其余并无大碍,他这才放了心。而后他对着洞口喊出话,让石裕氏也放心。 这时妮子指着前面问:“爹,你看那是啥?” 风清云和老石头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有把木剑。风清云说:“老弟你看,那莫不是你家的七寸桃木剑?”老石头说:“正是!六年前我给大开和他媳妇带来的,没想到几年下来还能再寻着,只是我那儿子和儿媳再也回不来了......今天总算是给他们报了仇了!”说着已是泪流满面,风清云劝过之后,老石头方才平复下来。 众人一起使劲将妖蟒尸首拖出了洞外,老石头扛在前面,手里提着蛇头,妮子、风清云和石裕氏依次在后,四人就这样把蛇扛到了山下。石柱则是拖着那段斩下的蛇尾,也随众人到了山下。 山下村民见那妖蛇终被斩杀,皆敲着锣鼓奔走相告,有的人家竟放起了鞭炮,比过节还热闹。这妖蟒在此地祸害百姓多年,今天终于被斩首,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这对老百姓来说确实是天大的喜事。周围村子的人听说了此事也都赶过来看看这妖怪究竟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那些家人、亲戚或是朋友曾被大蛇吞掉的人恨不得上去踩几脚,扒其皮,食其肉,方能解心头之恨。 风清云这时对大伙说:“咱得先把这蛇带到镇上,给官爷看了,发布告示才行!之后怎么处置,全凭大家。”众人皆说是。于是几个胆大的青年人自发扛着蛇,直奔镇公所而去,队伍浩浩荡荡。 第四章 http://.biquxs.info/

沉寂的偏远小镇,一时间竟喧嚣热闹起来! 到镇公所这一路,百姓还是敲锣打鼓。那些当官的见这阵势心里害怕,以为又有百姓造反,慌忙准备调兵布防,听下面人报告后,方才如释重负。 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今天这个打来,明天那个又打来,也不怪那些官员们提心吊胆。 众人将蛇扛进镇公所大院里,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出来接待大家,后面还跟着四个扛着枪的小兵。那人对着众人招了招手,说道:“今天二位英雄擒了这恶蟒,为民除害,真是可喜可贺!我必上报上峰,重重嘉奖。乡亲们,先给鼓鼓掌......” 下面的老百姓哪有鼓掌这习惯,只是一个劲举着拳头说“好!好!”,随后,不少人又敲起锣鼓以示庆祝。 这时风清云上前,两手作揖,对那当官的问:“敢问大人,那这赏钱怎么说?”那人回答说:“这个,这个嘛,这悬赏公告是多年前的政府贴出的,老石头是海州人氏,你呢,是济宁人氏,而我们这里是开封道,按照上峰现在的规定,你们应当到徐州道领赏...” 话还没说完,下面的人就叫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皆说他们是为当地百姓除害的,这钱自然得这里出。那当官的怕激起民愤,继而又说道:“不过嘛,出于对二位英雄的嘉奖,我们会先给一部分钱,不作为赏金,权作为感谢,以资鼓励。我们再写个条子给徐州道,那边自然会给赏钱的。” 老石头来这里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儿子跟儿媳报仇,现在大仇既已得报,赏不赏钱的他自然也就没在意。听那当官的如此一说,他便上前说道:“长官,我还有个请求,我要这张蛇皮!” 那当官的见就这点个要求,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众人将蛇展开,只见老石头和风清云从腰间掏出匕首,一路划下去,那口子划得笔直笔直的。还没等旁观的人反应过来,两人三两下就把蛇皮给扒了下来,只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剩下的蛇肉,便被一众饥饿的赤脚帮人还有胆大的镇上人给割了去,分掉了。残留的那些污秽,那当官的则命人给打扫干净,找个地方埋了。天色渐晚,众人也都慢慢散去。 得了镇里给的二百赏钱并当官的写的字条后,老石头和风清云便回了山脚下。此刻正好赶上晚饭时分,石裕氏、妮子还有季家人已备好了酒菜,就等他们两人回来,也算是大家在一起庆个功。 石柱吃得颇快,大人们酒还未过两巡,他就饱着肚子一个人去玩,还不时去撩撩季家快三个月大的小丫头,又不时跑到他奶奶旁边撒个娇。不一会,石柱又乘着老石头不注意时,翻开了小背袋,将里面的阴阳八卦盘拿出来玩。 季栓子坐的位置正面对着石柱,见石柱拿着八卦盘,先是停顿了下,若有所思,继而放下手中的酒杯忽地站了起来。老石头和风清云忙问怎么回事,季栓子便问老石头:“石大叔,那个八卦盘是你们家的什物么?” 老石头不知石柱拿出了八卦盘,便一边从石柱手里夺过八卦盘准备收起,一边说:“是啊,这阴阳八卦盘是祖上出师后,祖师爷所赠的,说起来还是风家的东西,在俺们这已经传了好几辈了!” 季栓子听闻之后又忙问道:“敢问石大叔,六年前,有对海州来的年轻俩口到这抓大蟒,也带了这个八卦盘,后来不幸丢了性命,可是大叔家里人?” “那正是我儿子和儿媳妇......” 还没等老石头把话说完,季栓子竟扑通跪在了老石头跟前磕了个响头,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说:“恩人啦,这么些年了,我总算见到恩人了!” 众人不知原委,忙把他扶起来问个究竟。 原来,这季栓子正是六年前大开夫妇在山上所救下的那个少年,这些年他总是想着要报答恩人的家里人,对前来抓大蟒的人也格外客气,所以这次听说老石头和风清云一行人是来抓大蛇的,他便毫不犹豫答应给他们借住。 这时,季栓子的丈母娘也过来跟老石头说:“栓子经常在我们跟前提起两位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他们,他也活不到今天,早就被那大蛇给吞了。没想到这次能有机会得见恩人的家里人,总算是老天开眼了,开眼了!” 众人经此一事,更显得亲切起来。回到酒桌,季栓子便倒了一大碗酒说:“我没啥本事,不知以何报答恩人,先敬两位大叔一碗酒!”说罢一饮而尽。 老石头和风清云两人本来酒量就不错,见季栓子如此,他们二话没说,也都干了杯中酒,甚是痛快。 不一会,风清云看到石柱又在撩季家的小女娃子,便借着酒兴开玩笑道:“你看,这两个娃子倒挺投缘的,不如结个娃娃亲了。” 季栓子听了这话倒认真了起来:“这好呀,只要石大叔不嫌弃,我原意结这门亲事!” 听这么一说,老石头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把石柱喊了过来,一本正经地问道:“柱子,欢不欢跟小妹妹玩?” 石柱很爽快地说:“当然欢了!” “那让妹妹给你当媳妇,你愿不愿意?” 石柱先是愣了下,又回问老石头道:“俺老爹,媳妇是干什么的啊?” “媳妇就是长大了给你生娃子的!” 这时石柱才说:“那我就想让妹妹给我当媳妇,长大了生娃子!” 老石头又看了石裕氏一眼,嘴里则若问若答般说道:“那这事就这么定了?!”石裕氏只是笑着,也不言语,谁都能看出她心里愿意着呢。 老石头遂把石柱脖子上挂的玉坠摘了下来,挂到季家小女娃脖子上,还说:“这回来得匆忙,也没有准备啥东西,这个玉兔坠子是一位高僧所赠,柱子打小就带着它。你家女娃属兔子,正好把这个送给她,就当是见面礼吧!” 石裕氏又拿出一些彩色绒线给娃子系上,这是从老家那边专门带来的,明天就是五月端,本来是打算给石柱系的,现在正好送点给女娃子。 季栓子丈母娘接过绒线后说:“这东西好啊,明天洗个艾叶香蒲澡,戴个十天半个月的,剪下来后再挂到花上,等到七月初七这天让喜鹊衔去,给牛郎和织女搭鹊桥!” 风清云这时拿出了纸笔,先将两个娃娃的生辰八字写了下来,边写边说:“女娃属兔,柱子属鸡,卯为日出,酉为月出,日出为明堂,月出乃玉堂,兔配鸡可谓是日月合碧,姻缘美满哈!”随后,他又留了两家的地址,互相交给对方家里,以便日后相认之用。 诸事完毕,屋里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就连那女娃子嘴角都笑咪咪的。女人们酒喝得少,饭也都吃饱了,便在一旁聊天,三个男人又继续喝起来,也不知道喝到什么时候方才睡下。 第二天便是端午佳节,这天天气有点阴沉,像是要下大雨。不管这世道怎样,也不管谁跟谁打仗,老百姓始终还是要过日子的,这节日里,老祖宗留下的习俗不能变。 天刚蒙蒙亮,女人们就起来包黍米粽子,放个红枣进去,包成三角形或者四角形,煮的时候往锅里放几瓣大蒜,再煮点鸡蛋,等到栓子他们起来后,也正好赶上吃粽子了。石柱还没等粽子全部出锅就拿了一个,嘴吹一吹,两只手掂来掂去,总算是把粽叶给扒开了,嘴里吃着粽子又去撩他的“小媳妇”玩了。 老石头和风清云吃了早饭、收拾停当后就准备出发前往徐州道,石柱这几天和季家女娃在一起玩得久了有点舍不得走,不过他又想早点回家和小伙伴玩,于是半情半愿才跟着上了马车。季栓子和他丈母娘出来送行,他媳妇抱着女娃也跟在身后。 临走前老石头跟栓子一家说:“多谢这几天的招待,十六年后,俺们家柱子一定会来迎娶你家女娃子的!各位保重了!”这时栓子丈母娘说:“老哥,一家人我就不说两家话了,回去路上小心点,一切顺利,俺们等着你们随时再来!”风清云和妮子骑上马也都双手作揖道别。随后,老石头驾车而去,石裕氏在车上和季家一家人挥手道别,直到拐个弯后看不见了才将手放下。 石、季两家虽有这十六年的约定,可生逢乱世,谁又能知道十六年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老石头一行人离开芒砀山后便一路向东,加快了行程。刚过了晌午,他们就赶到了徐州铜山。老石头让石裕氏和妮子带着柱子在路边候着,他和风清云带着字条直奔徐州道办公厅而去。找到了管事的后,老石头便把永城带来的字条递了上去,又说明了原委。 那管事的看完字条后抬起肥胖的头,面露难色说道:“你这蛇是在开封道内抓的,悬赏告示也是开封道出的,怎么让我这边给?真是莫名其妙!” 这时风清云先站了起来,说道:“可是那边说了,悬赏告示上说是要到俺们所在地来领赏,这当然是要这边给了!” 那管事的又说:“什么告不告示的,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们这,政府都换了好几茬,那告示对我们早就不管用了!”那管事的呷了口茶继而说道:“再说了,光凭这字条,谁能证明这蛇就是你们抓的?这要是有人得了这字条来冒领的怎么办?” 听了这话,老石头气不打一处来,走到前面就说:“凭什么?就凭我手里这张蛇皮!几年前我儿子、儿媳妇为了抓着蛇丢了性命,当年,豫州道吴长官和冯督军还专门差人去海州到俺家表示慰问,现在才过了几年,这官府怎都变成了这样不讲理了,推来推去的!” 那管事的听着一说,手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们这些刁民,竟敢这样顶撞官员、诽谤政府,真是不想活了!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不然把你们都抓到牢里。”说罢便让手下人将老石头和风清云推出了门外。 这时一直在管事旁边个子稍高点的人走了出来,这人像是那管事的秘书,他让底下人先停下,又进去和管事的胖子说:“长官,您先消消气。现在这形势您也清楚,南京那边和北京的张大帅你来我往的,吴将军已经被打跑了,奉军已有溃败之势,北伐军随时都能再打过来。现在蒋介石、汪精卫和北边的张大帅都在拉拢冯将军,不管怎么样,徐州道迟早会落入冯将军手中,虽说我们是文官,不管政府换了谁当家都要用到我们,可到时候冯将军要是知道这件事情,只怕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管事的想了想,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 个子稍高的那人回答到:“长官,我看不如随便给他们点大洋打发走得了,不管将来谁打来,我们能有个交代就行。这钱又不是咱们的,捂在我们手里又不能下蛋,给上峰省这钱我们也捞不到好处,说不定上峰明天就被打跑了!” 管事的又问:“你看给多少合适?” 那个子稍高的一看就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遇到最终做决定之时,肯定不会再自作主张地说具体数字了,于是回答说:“给多少,这事长官您说了算!” 那管事的又呷了口茶,伸出两根手指头说:“那就给个二百大洋吧,不少了!” 个子稍高的忙回答到:“是,是....,我这就去办。”说着就走出了门外,带着老石头和风清云办了手续,领了大洋。 老石头和风清云在没来办公厅之前,石裕氏就跟他们说了,这官府办事向来只会推来推去,赏钱定然不会全给,他们来的目的主要是给儿子和儿媳妇报仇,赏钱能拿多少是多少,即便拿不到,也千万不能和官府死杠,以免惹来麻烦。 老石头和风清云两人心里早就有数了,现在既已得了二百赏钱,自然不会再纠缠,忙对着那个子稍高的人说:“多谢长官帮忙!” 那人回说:“你也不必谢我,你们也算是为民除害,这些本来就是你们应得的,只是我只能帮到你们这点了。”出了院子那人又说:“你们赶紧回家去吧,路上可要当心点,小心遇到土匪。这年头天天打仗,说不定我们这边明天就换了主了,还是当老百姓好,吃饱肚子就行,啥事都不用管。” 这人虽精明,可他却不知道,打起仗来,受苦的永远是普通老百姓! 老石头和风清云回来后将原委向石裕氏和妮子讲了下,石裕氏说:“拿到多少是多少,人没事就好!”这时已到下午时分,石柱嚷着要吃东西。路上时,几人只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这会也都感觉饿了,便找了个饭馆吃点面,昨晚酒劲还没有完全消掉,这会都不想喝酒。 饭饱之后终于要到离别时刻了,老石头将大洋分出一半交与风清云,风清云则说:“老弟,俺来这并不是为了赏钱的,现在既然已经给侄儿、侄媳报了仇,俺们也就大功告成了,这些个钱你留着吧。” 老石头和石裕氏则不依:“若不是兄长相助,这仇估计永远也报不了了。只望兄长莫要嫌少!” 两人你推我往的,一旁的妮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道:“爹,这样吧,咱还是拿点吧。”说罢顺手抓了一大把大洋,又对老石头说:“石大叔,您看这样行了吧?” 老石头也知道,再这样耗下去风清云也不会多拿的,便对风清云说:“那好吧,只是,这样亏待兄长了!”两人又寒暄一番方才作罢。 风清云和妮子跨上大马,对老石头和石裕氏作揖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便挥起马鞭往北而去。那马蹄在青石小路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马掌和石头碰撞激起的火花在这阴沉的天气中清晰可见,那火花越飞越高,宛若烟火一般直冲云霄。 离别之后老石头心中感慨,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再见了。半天他才缓过神来,回过头来跟石裕氏说:“咱们也走吧!”便抖起缰绳,往东而去。为了防止路上出意外,老石头将钱分成了两份,他和石裕氏两人一人一份,贴身携带。这次老石头和石裕氏身上都带着钱,路上不敢耽搁,两人轮换驾车,星夜兼程,第二天下午便到了东海洪庄地界。 马车来到庄外一片小树林附近时,石柱忽然说肚子疼要屙屎,石裕氏只好带着他下车,远远地找了个地方。就在要返回时,忽然从前头小树林里窜出一队人马,有几十个人,个个都扛着枪。打头的膀子有个刀疤,一脸横样,一看就是个土匪模样。 那人来到老石头跟前说:“吆嚯,本来打算乘着两边打仗捞点好处的,没想到路上先见着个来送死的。兄弟们,把这马和车拉走,看看这老头身上有没有钱!”说着就从后面上来两个人搜老石头的身。 老石头自知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还有这么些枪,他便一边躲着一边说:“这位大爷,我一个穷过路的,身上哪有钱啊?” 那些人哪由得老石头分说,纵使钱藏得再隐蔽,三下两下还是被搜了出来。 那领头的接过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斜眼看了下老石头说:“没看出来,这老头还有两个小钱啊,这回兄弟们也没白出来一趟!” 见钱被抢走了,老石头哪里肯依,便要上前夺回来,一边还说:“这钱你们不能拿,我还指着这些钱生活了,求求你们了,这钱不能拿啊!”还没等靠近领头的,他就被人给推了回来。 那领头的下了马,来到老石头跟前,二话没说,一脚直接将老石头踹倒在地上,又从腰里掏出一把驳壳枪,先在手里显摆似得掂量了几下,而后便打开保险指着老石头说:“你个老东西,还敢抢老子手里的钱!以后这钱你也用不到了,我送你去见阎王吧。记住了,老子叫刘伏龙,也让你死个明白。” 说罢,只听得啪的一声枪响,子弹从老石头左胸前穿了过去,顿时鲜血直流,老石头直接昏死了过去。 石裕氏本来带着石柱去屙屎,看到那帮土匪出来便远远躲起来,用手把石柱嘴巴捂着,自己也没敢出声。不过见老石头挨了一枪,她还是没忍住,顿时瘫坐在草丛里哭了起来,这一下弄出了声响,惊动了这伙土匪。 刘伏龙让两人去看看什么情况,那两人便端起枪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刚走出没几步,只听远处传来几声枪响,那两人就都倒在了地上。 刘伏龙见情况不妙,赶紧蹲下躲在马旁边,远远望去看到有一小队士兵正朝这边开枪。刘伏龙虽凶悍,不过哪能招架得住这些当兵的啊,况且他们也不敢真的招惹正规军,于是命令手下人一边还击一边撤退,最后又被撂下几具尸体,这才觅得机会跃身上马飞奔而逃。 那队士兵到了老石头跟前,看老石头还有口气,赶紧先包扎了下,老石头这才有了些许意识。这时石裕氏也带着石柱跑了过来,看到老石头奄奄一息,哭得更加伤心,石柱也在一旁边晃老石头边说:“俺老爹,你不要死啊,我还要跟你学功夫呢......”那些士兵看此场景心中也十分悲痛。 原来,这队士兵是北伐军东路军二十一师的先头部队,长官是个连长,姓严,他们听到枪声便赶过来查看情况,这才将刘伏龙一干土匪打跑。严连长问卫生员情况怎么样,卫生员只是对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看样子老石头是不行了。 严连长问石裕氏是哪里人,为何在此地。石裕氏抬头看了看这些当兵的,虽然他们救了自己,但是还得留个心眼,于是说道:“俺们是海州灌云的,刚从徐州亲戚那边回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土匪,要不是你们相救,恐怕我和孙子命也没了......” 严连长说:“现在兵荒马乱,匪患猖獗,据我所知,这帮土匪头子叫刘伏龙,就是海州人,在这一带为非作歹十几年了,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手底下有好几百号人,政府早就想剿了他们,只是现在忙于北伐。等全国统一了,我们一定将这些畜生全部剿灭!” 老石头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用微弱的声音对严连长说:“多谢军爷相救,可惜我命不久矣,下辈子一定报答相救之恩。”又对石裕氏说:“他老奶,咱们回家吧,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自家炕上!” 石裕氏似乎也知道老石头挺不了多久,边抹眼泪边点头说:“老头子,我们回家,这就回家,回家!” 刚刚刘伏龙跑得匆忙,只抢走了老石头身上的大洋,好在并未来得及将马车带走,士兵们便帮忙把老石头抬上马车,石裕氏告别众人后就赶着马车连夜奔家里而去。 石柱一路上原本哭得厉害,后来哭累了,也躺在老石头旁边睡着了。第二天一早,石裕氏赶着马车就回到了家里,看那老石头已经面无血色,只是为了死在家里,才留着这口气一直没有咽下。 石裕氏将老石头抬到床上,哭着说:“老头子,你要是走了,留下我们一老一小该怎么过啊!” 老石头用最后一点力气将石柱拉到旁边,对着石裕氏说:“他老奶,你自打跟着我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我只求你能将柱子拉扯大,保住石家这点香火,我死也瞑目了。你自己也要保重,这个家现在全靠你一人了。” 石裕氏说:“老头子,自打第一天遇见你,我就知道要跟定你一辈子了,跟你在一块堆,我从来都没感觉苦过。你放心吧,柱子也是我孙子,我一定会将他拉扯成人的!” 老石头又对石柱说:“柱子,听老爹话,长大了千万不要再去学抓蛇,这个旧时代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柱子,你得往前看。你也千万不要想着为我报仇,这些土匪比毒蛇还要恶毒,只怕你斗不过他们。你一定要好好听话,也要照顾好你老奶。还有,记住,这辈子都不要去当兵,你要是被子弹咬到,我们石家就没有后了......” 还没等到石柱再言语,老石头便双眼紧闭,两手垂了下去。任凭石柱怎么摇晃,他那双纤弱的小手终究没能把爷爷晃醒。在死亡面前,所有的努力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 这时天空中传来两声闷雷,原本阴沉的天气此时也下起了豆大般的雨点,哗啦啦的雨声连同一老一小的哭声一起送别逝者。看着死去的爷爷,石柱说道:“俺老爹,我会听俺老奶的话的。但是,我长大了一定要为你报仇,杀了刘伏龙!” 自此,报仇的火种便深深种在了石柱幼小的心灵中,刘伏龙的那张横脸和手臂上的刀疤也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甚至在梦里,那声枪响都能把他惊醒。 第五章 http://.biquxs.info/

时光飞逝,自打村里人帮忙石家安葬了老石头后,又过了一载,此刻已到了翌年冬月下旬,村里各家正在忙着准备过阳历年。 石裕氏本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老石头死后她便向丁老爷家连买带租了几亩地,剩下的钱就存下给石柱念书用。她虽近半百,身体却非常硬朗,各个季节在家前屋后忙些瓜果蔬菜,再加上几亩地的微薄收成,祖孙两人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但是世事总是难料,任谁也无法预料到,石裕氏种的这点田地,四十多年后却在一场浩劫中让石柱吃尽了苦头-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细述。 彼时,老百姓都知道,北伐军在夏天时候就攻下了北京。这几天,村里人又到处都在传,东北张少帅要为他爹张大帅报仇,已经投靠南京政府了,国家终于统一了,老百姓好日子就快盼到了。总之,各种消息不绝于耳,村里没人知道真假,不过大伙都希望能过上安稳日子。 石柱这年下半年已经上了小学,后来经过打听,他知道这些消息都是从学堂张先生那边传出来的。这张先生是晚清举人,号称“万事通”,村里人都爱叫他张半仙,他说的这些消息那多半就是真的了。去年八月份,张半仙就跟村里人说,共产党在南昌造反了,后来果然板浦那边的部队都调动了起来,到处在抓共产党。 石柱从小就敢抓蛇,胆子比较大,在学校特别调皮,还时不时抓条小蛇秧扔到讲台上去吓唬老师,这一来二往的,在被老师多次教训之后,石柱跟老师们反倒混得很熟了。石柱跑去问张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那张先生看了看石柱,说道:“山人自有妙计,本举人自有顺风耳、千里眼!”石柱哪能相信,想必是不想告诉他而已。那张半仙又故弄玄虚说道:“我在板浦那边有熟人,这些消息都是那边告诉我的,这个秘密可不许告诉旁人啊!” 石柱对张先生的话半信半疑的,不过这张半仙也真有点本事,时不时给村里带来些外界的消息,像什么蒋介石击败了汪精卫,蒋介石打败了各路军阀,蒋司令开始围剿共匪红军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他看到百姓始终没能过上好日子,也会安慰下村民:“大家再忍一忍吧,我们要相信政府,等政府剿完匪后,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从张半仙的言语中不难看出他对国民政府和国民党军队的支持与期待,他相信,既然国民政府能推翻大清,统一全国,那就一定能带领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石柱之前只见过张先生有两次犹豫过,一次是在日本人九·一八占领东北之后,张先生起初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蒋司令要命令东北军不准抵抗,他也曾犹豫过是不是自己信错了国民政府,嘴里不禁说着“真是岂有此理”,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想必现在蒋司令觉得我们实力还不够,还打不过日本人,退一步海阔天空,正如蒋司令说的“攘外必先安内”嘛,等我们把国家内部一切稳定之后,政府定能一举将小日本赶出中国去。 第二次就是日本人将溥仪接到长春,在那成立了(伪)满洲国,张先生那阵子整日闷闷不乐-大清好不容易被推翻了,怎么能在日本人扶持下再活过来呢? “真是岂有此理!”那段时间他也失望至极,觉得国民政府没有了当年的气魄,可张先生又想了想,现在除了国民政府、除了国民党,谁还能救我泱泱大国呢?想必政府肯定有她的考虑吧,想必安内后一切攘外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这么想了想,张先生后来也就释怀了很多。 其实张半仙对国民党有如此期待,都源自他对晚清政府的恨:张半仙本名叫张坤乾,从小家里比较穷困,不过他饱读诗书,励志长大了要为大清效力,以拒洋人于国门之外、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在张坤乾十九岁那年,即光绪二十九年,本无正科,因次年便是西太后七旬万寿,朝廷遂在那年特开了一届恩科。张坤乾参加了江宁府乡试,得了乡试第四名,本地第一名,凭他的成绩本可以参加第二年的会试,甚至是殿试,只是因为家里穷困而未贿赂当地官员,他就被官府以各种理由取消了会试资格。从那时起,每到愤愤之时,“真是岂有此理”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他本想几年后再去赶考,没成想那届恩科却成了大清最后一届科举,自此之后,他便对大清政府失望透顶,对大清官吏深恶痛绝。直到孙中山扛起辛亥革命的大旗推翻清朝,张半仙就觉得是国民政府替自己报了仇,也就处处维护国民政府了。当年,在得知江苏等地相继宣布脱离满清、宣统皇帝尚未退位之时,张半仙便在村里带头剪掉了长辫子,以示拥护新政府,直至几年后孙中山将革命党改组为国民党,他便继续拥护国民党。 就在石柱和村里人听着张半仙带来的各种消息间,一眨眼又过去了几年。 石柱学习一向都不错,这一年已经考上了中学。学校里有一门本国史课程,上课的先生叫傅振国,石柱特别喜欢听这门课,从中听到了不少历史人物、英雄事迹,学到了不少朝代兴盛衰亡的道理。 有次讲课,傅先生讲到了现代中国之未来要靠什么,不少学生都说要靠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而傅先生则说:“‘三民主义’固然有其积极的一面,可惜与中国现在的国情有许多不适合之处。我觉得中国的未来要靠广大的无产阶级,要靠广大的老百姓,而不是靠资产阶级。只有赶走了帝国主义,再让老百姓真正当家做主,中国才能有未来!” 石柱问傅先生,国民政府能不能带领百姓建立一个新中国,傅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新中国’到底是怎样个‘新’法,从某种方面来说,大清朝已经被国民政府推翻了,现在就是国民政府创建的新中国。可是老百姓现在还是过着原来的苦日子,社会基层人民并没有些许的改善,要靠现在的政府,恐怕很难建立真正意义上的‘新中国’。” “傅先生,那,怎样才能建立先生所说的真正的‘新中国’呢?”石柱又追问道。 这次傅先生回答得很简单:“靠革命,建立一个无产阶级政权。”继而他往窗外看了看,便没有再讲下去,只是圆场道:“这些脱离大纲了,恐怕你们还听不懂,不讲了!” 其实傅先生不是不想讲,而是不敢讲,在那么个年代,讲这些是要被关进大牢,甚至会被枪毙的。几天之后这个事情果然不幸传到了校长耳朵里,傅先生被叫了过去好一顿数落,好在那校长倒也不是个万恶之人,只是口头警告傅先生以后不得再讲此类反动内容,否则恐怕他也保不住傅先生了。 石柱自打听了傅先生课堂上这么一说,便对这些话题感起了兴趣,时不时私下里去找傅先生。石柱从傅先生那里逐渐接触到了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土地革命、工农革命等思想,逐渐认识到政府口中的共匪其实并不是真的匪,而是实心实意为广大贫苦劳众能当家做主的真英雄。可那个时候石柱只有十四岁,他要想真正理解这些东西也是不现实的。 那年金秋时节海州遭受了大洪水,灌云受灾尤为厉害,学校临时放了几天假。石柱回家后便听到张半仙万分高兴地说:“国军终于把共匪从井冈山上给打跑了,现在正到处追剿共匪呢,幸甚幸甚啊,等了四年了,内患总算是要解决了,好日子总算快到了......” 石柱听了这话便说道:“张先生,您都说了不少年了,可您看看,老百姓还是没能过上好日子啊,依我看,国民政府是没有这个能力了!” 那张半仙也不生气,装了袋烟边抽边说:“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不要瞎嚼蛆了,才读了几天书,能知道个啥呀?政府不带我们过好日子,难道还指望那些共匪不成!这几年他们在东海、板浦、响水,还有同兴、杨集、四队那边煽动老百姓暴动,搞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他们想干什么?无非就是想浑水摸鱼罢了,真是岂有此理!再看看国民政府,帮咱们修铁路、建港口、盖工厂,做了多少实事啊!” 石柱不依不饶说:“政府是做了很多事情,不过为了修这个铁路,害死了咱多少老百姓,咱不还是照样过苦日子么!老百姓没过上好日子,他们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我见过土匪,我老爹就是被土匪给害死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杀人不眨眼;我也见过共产党,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不怕死,根本就不是土匪样!先生说共产党煽动老百姓暴动,他们不过就是想把地分给老百姓,让老百姓都能有饭吃。现在地都给地主手里了,只有把地分给老百姓,俺们才能有好日子!” 张半仙本想再说下去的,不过不知什么时候,丁老爷家的小儿子丁发财刚好带了几个人路过这边,他听石柱这么一说不高兴了,抢在张半仙之前对着石柱嚷嚷起来:“这地是我们家祖传下来的,没偷没抢,凭什么分给你们这些穷光蛋啊!前几年共匪带人强行借粮,说什么要是不借的话就要把我们粮食给分了,一粒不还;去年又带一帮穷要饭的到处抢粮食,我们家差一点就被抢了,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土匪?” 石柱说:“那些都是灾民,还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地,实在是饿得要死了才要分粮食的!你们这些大户人家要是见死不救的话,就不是好人!” 丁发财听了这话不由分说的便招呼旁边跟来的几个人揍石柱,新仇加旧恨,把石柱揍得趴倒在地,满身是泥,鼻青脸肿,动弹不得。张半仙本来以为小孩子是闹着玩的,没想到真打起来了,赶紧和几个大人把他们拉开来,石柱才没有继续挨揍。 石柱家隔壁扬大婶看到石柱挨打了,赶紧去告诉石裕氏,石裕氏心疼得要命,强忍着眼泪把孙子扶回家,到了家后眼泪才哗啦啦往下淌。 说丁发财跟石柱有旧恨,其实原本都是些小孩子之间的矛盾罢了。丁发财比石柱小一岁,家里虽有钱,丁老爷也没有另外请私塾,都是在村里的小学上学。村里另一个地主柳老爷家有个闺女叫柳山秀,和丁发财一样大,长得特招人喜欢。那个时候,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不要说女孩子了,就算是男孩子也很少能上得起学,再者,按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本不该给女孩子念书的,可柳老爷家有点钱,那闺女又是个倔脾气,不但死活不去裹小脚,而且非要跟小男孩一样到学堂念书,柳老爷拗不过,便给她上学了。 柳山秀和丁发财虽然都是地主人家的孩子,不过她打心眼里就看不起丁发财平时的专横跋扈、趾高气扬,于是任凭丁发财如何讨好,柳山秀基本都不去搭理他,反倒是跟石柱特别要好,虽然她比石柱低一级,却时常和石柱一起上下学。 时间长了,丁发财便对石柱愈发嫉恨,每次看到石柱和柳山秀走在一起,他都会咬牙切齿地说:“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捣那个穷小子一顿的!”这次总算让他抓到了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石裕氏回到了家里,一边抽泣着一边把自己孙子的衣服换了下来,又打了点水让石柱自己把身上擦擦。石柱忍着浑身的疼痛好不容易才擦完澡,换了身衣服倒头就躺到了床上。好在丁发财那几个人岁数都不大,又都是踢打在身上,没有捣到头和脸,石柱身上虽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倒也没破相,估计没什么内伤,过些天应该就会自动好起来。 石裕氏本想着去丁家找丁老爷家理论的,可是她又想了想,毕竟自家在这势单力薄的,还是先等等,看看再说。 到了下午时,果然丁老爷的管家丁大力来了,手里还拎着些药。见了石裕氏,丁大力便一脸笑眯眯,点头哈腰地说:“柱子他老奶,我家丁老爷特地让我来看看的,我们家小少爷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把人捣成这样啊!这是些草药,管跌打损伤的,吃几副伤好得快。”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摸出几块大洋,“这是丁老爷让给的,给你家柱子买些吃的吧!” 石裕氏收下了草药,不过那几块大洋,她说什么都没要。 丁管家临走时对石裕氏说:“我们家老爷还说了,请你到丁家去趟,老爷他要当面给你赔个理!” 听了这话,石裕氏心想,这不过是丁管家嘴上嚷嚷罢了,再说了,哪有当面赔理还让我去他家的道理?不过石裕氏是个聪明人,立马回答到:“好的,我等会就过去!” 丁大力这下面露难色了,本来自己就是嘴上嚷嚷的,料想石裕氏也不会去丁老爷家,哪成想这老妇年还真要去。不过这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只得强颜欢笑地说:“那好,我这就回去,告诉丁老爷在家等你。” 待丁管家走了后,石裕氏便打开一副药,摊开看了看,又照鼻子上闻了闻,这才拿去煎。石柱将药喝下后,她便去了丁老爷家。都是一个村子的,隔着不远,喘几口气的功夫就到了。 到了丁家,只见丁老爷穿着一身黑色长褂和一双黑布鞋,坐在堂屋大桌子旁边,手里头还拎着根烟袋,看样子刚抽完一袋烟。丁老爷见石裕氏来了便命下人端了个凳子请石裕氏坐下,按理说穷苦人家到了地主家都是要站着说话的,可石裕氏本是受害人家里,也就不客气了,直接坐了下去。 这丁老爷虽是地主老爷,对老百姓却也不甚无理,不似那般刁横跋扈、穷凶极恶之人。偶遇荒年,他还会跟柳家和其他大户人家一起周济下村里人。丁老爷先是问石柱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又对石裕氏百般赔理,之后又说了一通自家小儿子的不是,还说已经把孩子关在屋里思过了。 石裕氏本来也没指望要怎么样的,听丁老爷这么一说便回道:“丁老爷,小孩子家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家柱子也有不对的地方。我看了柱子都是些皮肉伤,吃几服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听石裕氏这么一说,丁老爷脸上堆起了笑,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石裕氏看天色不早,便借口要回家弄饭,离开了丁家。 待石裕氏走后,丁老爷赶紧叫来了下人,嘱咐到沟边把她刚才坐的凳子洗洗,一定要洗干净,堂屋里也要洒点水。地主就是地主,有钱人家就是有钱人家,他们都很讲究,也很迷信,但凡穷人坐过的凳子,他们一定会要下人洗刷干净,免得这些人把穷气和晦气带到自己家里来。 石柱挨打这件事本来都告一段落了,后来传到了他舅舅祝广连那里。祝广连平日里虽为人和善,但自己姐姐只留下这么一个外甥,哪里容得石柱被人这般欺负,可他毕竟离得远,不能天天护着石柱,也担心若把事情闹大,自己外甥以后还要吃亏,就想着给那个姓丁的王八蛋一个教训就行。于是,他也没有告诉石柱和石裕氏,在墟沟那悄悄找了两个生面孔的赤脚帮的人,直接让两人到了谷圩村找个机会将丁发财堵在了小路上。 其中一人将丁发财一脚直接踹到在路边草地上,接着上去就是啪啪几巴掌,丁发财一下子被打蒙了。 另外一人则上前抓起丁发财的衣领,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攮子,在他脸上轻轻拍了几下说:“记住了,以后再敢找石家人麻烦,老子要了你的命!还有,今天这事要敢对旁人说,我让你以后见不着你爹!” 这丁发财本就是个欺软怕硬之人,只是仗着家里有钱,况且岁数也不大,被这仗势吓得够呛,没有尿裤子已经是很不错了。到了家里他也没敢说,只是胡乱编个理由,说是路上不小心跑跌倒摔的。打那以后,丁发财再也没敢找石柱麻烦,见着石柱甚至都绕着走。一直到现在,石柱都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丁发财为何总害怕似的躲着自己。 那几天石柱躺在床上,自己就琢磨一件事情:小时候他老爹教过他一些基本招式,他自己平时也会练两下子,身手还比较灵活,一对一的话一般人根本打不过他。这次丁发财是好几个人围攻他,他自然难以招架,能不能想个招式一次可以对付两个或者三个人呢?如果能在短时间内一对一,然后将对手几个人各个击破,那就最好了。 后来石柱想了个招式,如果三个人一起围攻他,先对付离其他两人相对较远的那个,上去先来一记左勾拳打脸,然后用右肘击之,这时一般人基本就会被打趴下,即便是有点抗击打能力的也会被突如其来的两连击给打蒙了。如果第一个人倒地了,那剩下的两个就好收拾了,就算是第一个人没有倒地,那正好可以双手放在第一个人双肩上以此为支撑,待第二个人靠近到适当距离时来个仙鹤摆腿,单脚或双脚跳起将这第二个人踹出,这时候再去对付第三个人那就是小菜一碟。 石柱想来想去,如果用这招对付更多的人便不好办了,于是他自己给这个招式想了个名字:我这个一次能对付三个人,就叫“撂众击”吧! “撂众击”要求出手一定要快、准,于是石柱在以后的日子里便有意加强这方面的练习,只是他所想的仅仅是处在一个理论化阶段,还得找人实践下才行,直到几年后石柱在港口那边干活,和几个当兵的比划了之后,终于证明了自己所想的这个招式完全行得通,而且很实用,甚至还能一次性对付四个人。 就在石柱养好伤将要返回学校的头天晚上,他又做了个梦,梦中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牛角辫,穿着花裙子,在阳光下显得特别可爱。那小姑娘在草地上一直往前跑,不时回过头来伸出双手对着石柱笑,嘴里喊着:“石柱哥哥,陪我来玩啊!”石柱想伸手去拉,可怎么都够不着,他又想往前看清小女孩的模样,可那阳光非常的刺眼,他怎么都看不清。忽然间,一阵电闪雷鸣,原本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的世界瞬间变得阴森晦暗,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那小女孩也不见了。石柱又看见了那个手上留着刀疤的人,就像当年举枪对着他老爹那样,那人举起枪对着自己,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伴着雨声把他从梦里给惊醒了。 第二天石柱将梦里所见讲给石裕氏听,还说几年前自己就做过类似的梦,只是那时梦里的小女孩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迈着小碎步,用含糊不清的话喊着石柱陪她玩。那时石柱也没在意,这次又梦到了,他觉得奇怪,便告诉了自己老奶。 石裕氏想了想,对石柱说:“柱子,梦里的事情你就不要多想了,好好念书吧,兴许再过些时间,你就能弄明白了!” 此后的几载光阴中,石柱学习依旧认真,不敢有丝毫懈怠。那段时间各地的学校时常会组织学生开展一些抵制日货的行动,只要是自己学校组织的,石柱必然不会落下,总是会冲在最前头。他在街头还经常会看到学生模样的人散发传单,宣传革命,号召大家推翻独裁政府,后来来了一群警察要抓这些人,再后来听说被抓去的人再也没回来。 那段时间灌云也遭受了不少天灾,老百姓吃饭都成了问题,石柱凭着祖传的手艺,总能抓到几条肥蛇,和同学在学校里煮汤喝,喷香喷香的。石柱常对同学说:“只可惜这个世道变了,不然当个抓蛇的,闲时在家种种地该多好啊!” 就在各地轰轰烈烈地开展抵制日货、反对日本侵略的行动时,一盆冷水彻底浇寒了老百姓的心:汪精卫和蒋介石居然联名发布一项命令,严禁组织排日运动! 这个消息传来后,就连村里张半仙都义愤填膺,看见石柱就说:“柱子,你说的可能没错啊,这国民党看样子不想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啊!小日本鬼子都欺负到咱们中国人头上了,政府不但不去打小鬼子,还要继续围剿共匪红军,自己人打自己人,真是岂有此理!” 石柱不敢也不好多说,只是应付着说:“是啊。我听说红军是主张抗日的,这几年不但没有被剿灭,人数还越来越多了,可见贫苦大众都不赞同窝里斗啊!” 到了第二年年底,到处都在传,蒋委员长被张学良和杨虎城关在了西安,现在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局势瞬间紧张了起来。半个月后,又传来了国民政府要“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消息。 这下张半仙又高兴了起来:“我就说嘛,政府还是明大是,识大非的。先赶跑日本人,咱们就会过上好日子了!” 石柱已经习惯了张半仙这些说法,现在也没有必要跟他争辩这些事情,于是他只简单地回答说:“嗯啊,张先生,一致抗日,好事情啊!” 既然一致抗日了,那现在共产党即便不是民国政府的朋友,也断然不会是政府的敌人了。于是海州这里一夜之间忽然冒出了许多共产党人,他们发动群众支援抗战、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就连县城板浦那也慢慢有公开的共产党人活动了,这些人的做事效率和作风老百姓都是看在心里的。 石柱也知道了学校的傅先生原来就是一名共产党人,他对傅先生说:“我就知道共产党不是土匪嘛!要说你们是坏人的话,那这天底下恐怕早就没有好人了!”傅先生边笑着边说:“是啊,我们共产党人不是洪水猛兽,我们是为全天下穷苦百姓谋福利的。总有一天,我们会赶走侵略者,推翻反动统治,建立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 在傅先生的激励下,石柱和同学们的抗日情绪更加高涨,他们心里都相信,只要一致对外,很快就会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赶出全中国的!可事情哪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到了毕业时候,他们也没见着小日本鬼子被赶出中国。 在放假时候,石柱常到他舅舅祝广连的商行里打打下手、锻炼锻炼自己。 祝广连很早前就在港口那边混迹了,虽然没念什么书,但头脑比较灵活,最初时候跟人下海打渔,后来在临洪口大浦港做事,一步步发展下来,现在自己手底下已经有了一帮工人。不过临洪口极易淤塞,在民国一十九年时,就曾有一艘英国的轮船和日本的轮船先后在大浦港的临洪河口航道里面沉掉,此后便经常会有船舶在那里搁浅。 打那个时候起,凭着敏锐的判断力,祝广连就意识到大浦港恐要衰落了。果不其然,三年后政府打算在孙家山和老窑一带另建一个新港。祝广连打听到消息后,专门到现场查看了下地形,这里真如后来所说的“山苍苍对水茫茫”,新港口正对着狭长的连岛,是个建港的好地方。 随即,在新港口开建之初,祝广连便陆续把部分业务搬到了离港口往西几里路的庙岭。第二年,新港口一号码头正式启用,港口也因位于连岛和云台山之间,正式定名为“连云港”。彼时,祝广连的“广连商行”和运输行已经全部搬迁过来,在这里立足已有一年之余,早已小有发展,也因此博得了头彩,生意甚是红火。 每次石柱开学离开连云港时,祝广连都会叮嘱下:“柱子,好好念书,将来出息了,也给舅舅长脸,不要像我这样大字不识几个!我在外面看起来挺风光的,实际上到处都受气啊!” 说起受气,这些都是实话,祝广连的生意红火了,自然会被人惦记着,经常会有这个局那个所的来收什么人头税、卫生税,还有各种从没听过的杂费,甚至还被逼捐过不少钱。偶尔会有当地的小混混过来收保护费,那时候石柱年轻气盛,但凡遇到这事绝不手软,把那些混混打得哇哇直叫,落荒而逃。 在全民抵制日货的时候,祝广连商行里的日货还曾被强行搜走,后来听说都被烧了。石柱也劝他舅舅不要再弄日本货,自那时候起,祝广连就从来不运日本货、不卖日本货了。 每到开学的这个时候,石柱总是会答应着祝广连说:“俺小舅,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念书的!”但是他也知道,在这样的一个世道中,谁能晓得读书人将来会有什么出路啊,倒不如做个庄稼汉好,守着几亩地,还能填饱肚子,实在。 第六章 http://.biquxs.info/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卢沟桥响起了枪声,消息很快烧遍了全国。 石柱那时候刚刚中学毕业,放暑假时又照例到祝广连那帮忙。石裕氏本来打算让石柱下学期到县城板浦去念师范学校,只可惜卢沟桥事变后,教师们奔走相告、疾呼抗日,热血青年们也踊跃参军、保家卫国,很多学校都暂时停办了。 谁也想不到,石柱这时候居然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以后不去念书了! 其实,这个决定做起来似乎也并不那么艰难-石裕氏和祝广连自然是不会答应石柱辍学的,两人便在那苦劝石柱,见石柱无动于衷,于是两人商量,给了石柱四块袁大头、五块孙小头,对石柱说:“你把这些银钱扔到地上,只要小头都朝天、大头都朝地,我们就许你不去念书。要不,我们说啥都不会答应的!” 其实,两人明摆着就是想断了石柱不去上师范学校的念头,石柱也知道这或然率实在太低了。可不成想,石柱随手那么一扔,真就中了那千分之二不到的运气-银圆小头皆朝上、大头皆朝下。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看到很多同学还有村里的同龄人都去参了军,石柱也摩拳擦掌,于是他跟石裕氏说:“俺老奶,我也想去参军,打日本鬼子!”石裕氏望着石柱说:“不中!看在老天爷的份子上,我可以许你不去念书,但是我绝对不许你去当兵!你忘了你老爹临走时候你答应他什么了吗!” 石柱说:“我是去当文职,不到前线打仗,还不行么?” 石裕氏又说:“那也不中,真打起仗来,炮弹可不认得哪个是文职还是武职。反正我是坚决不许你去当兵的,家里就剩你这根独苗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跟石家老祖上交待?你叫我一个糟老嫚子还怎么活?” 石柱望着他老**上的几缕白发沉思了片刻,心想,自己倒是不怕死,可万一自己真的死了,眼前年逾半百的老奶该怎么活下去?于是他暂时放弃了当兵的念头,带着遗憾又回到舅舅那里继续帮忙。 石柱在他老爹临走前答应了不去当兵、不去找刘伏龙报仇这两件事,其中不去当兵这件事,石柱大概不会违背逝者的遗愿的,况且他老奶也绝对不会答应。但是不找土匪刘伏龙报仇这条,随着一年年长大,他的内心愈发矛盾起来,以至后来终于决定,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他一定要报这个仇。 但是,和反对石柱当兵一样,石裕氏也坚决不许石柱去找刘伏龙报仇。这次她换了个方式对石柱说:“我都五十好几了,半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等过些年你去把媳妇娶回家,好好生娃过日子吧。我不图别的啥,就图你能平平安安的,快点让我抱上重孙子!” 石柱不忍心看到自己老奶伤心,只好嘴上答应着不去找刘伏龙报仇,可是心里面从来都没有忘记。 早在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三三年,陇海铁路最东端就延伸到了灌云老窑镇,到了第二年,连云港埠的一号码头也投入使用。从时候起,不管陆路还是水路,从连云港东来西去的人、船、货便络绎不绝。自打石柱跟着舅舅祝广连在港口干活后,但凡有从徐州、新沂和东海一带过来的人,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打听土匪刘伏龙的事情。 后来,石柱从一些当兵的人嘴里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他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国民政府就派重兵前去围剿刘伏龙匪帮,后来几年时间里,当地人就没有再见过刘伏龙。 至于刘伏龙的去向,有人说当时就被打死了,尸首被手底下人偷偷埋了,有人说去梁山了,有人说逃到塞北大漠了,也有人说去太湖那边当个散匪了,甚至还有的说是上了井冈山了,各种说法都有。其中,最多的说法还是刘伏龙带着人逃往了胶东半岛一带,据说后来渡海去了东北。 石柱自己也分析了一番:估计刘伏龙还没有死,不然就算是被偷偷埋了,这个消息总会被他手下一些人放出来的。往南去太湖,也无可能,当年北伐军就是从南而来,往南边一路上定然有很多政府军,而且还要跨过长江,想带着这么些土匪在那立足谈何容易,这些土匪必不会冒这么大风险。至于去井冈山,那肯定是道听途说,那么远的路,土匪绝不会干这事,想必是有些居心不良之人硬是要把井冈山这个地方和真的土匪扯在一起来败坏红军的声誉罢了。因而,刘伏龙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往北去了,不管他是去了梁山还是逃往大漠,肯定都会先走山东济宁附近,于是石柱决定先去济宁一趟,一来打探下消息,二来正好去看看风清云;如果确定刘伏龙不在那边,那自己以后就再找机会从烟台渡海去东北打探消息。 趁着休息的时候,石柱到祝广连跟前说:“俺小舅,我想去趟济宁看看风大爹!” 祝广连是个聪明人,他瞅了瞅石柱说:“你是想去打探刘伏龙的消息吧?不行,那样太危险了!” 石柱看到舅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也就不隐瞒了,直截了当地说:“这个仇我是一定要去报的!就算你不帮我,我自己也会想办法去打探下消息的。” 祝广连看着跟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个头已经赶上自己一般高了,虽然身材还略显消瘦,乍一看似乎弱不经风,但语气和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成熟与坚定。他知道孩子大了就由不得大人了,总得要自己到外面闯一闯去面对这个世界,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外甥的脾气,遂只能对石柱说:“你自己要小心点,记住,只能打探消息,不能贸然行动。要是刘伏龙真去了那边,你先回来,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此时石柱心中纵有万分高兴,嘴上还是很镇定地说:“俺小舅,你就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的。不过,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说给俺老奶,要不然她知道了,肯定会着急上火的,岁数大了容易生病。” 祝广连见石柱想得周到,也就更加放心了。 第二天祝广连便给石柱打了下午去徐州的火车票,又给石柱带了些钱在身上。石柱生平第一次做火车,既兴奋又担心会坐错站,祝广连便给他详细地讲了路线,并告诉他如何打票,如何进站等车等等,石柱这才没了担心。但是他总感觉“火车”这个名字寓意不好,佛家有云“人以恶应堕恶道,命欲终时,地狱众火俱至,必有火车来迎”,说成“火车”,总有点驶向地狱的感觉,让人心里感觉毛毛的。但他又转念一想,这只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有甚大不了的,况且目前做火车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石柱坐的是靠窗户的位置,从里面望去,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随着几声汽笛响起,火车便轰隆隆开动起来,一股黑烟从窗户旁边飘过,转而渐渐变成了白烟,一排排低矮的土房子和碧绿的树便都向后狂奔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乘客的视野里,时不时还能看到几只海鸟在窗外伴着火车飞翔。 十年前石柱曾经坐在“马车”上从这条路线经过,但那时他尚小,只有些许记忆还留在脑海里,这次石柱特意留意了四周的景色,过了新浦往东海方向,便在远处或近处陆陆续续出现大大小小的水塘,这些水塘在下午懒散的阳光照射下显得分外耀眼。 到了洪庄时候,那片小树林又勾起了石柱的伤心回忆,重燃了他心中复仇的火焰,十年前他的爷爷老石头就是在这个看起来并不大的小树林里被刘伏龙给害死的,石柱依然还记得那声枪响后爷爷倒下去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人们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后石柱又踏上这条路,正是为了报仇迈出的第一步。想着想着,石柱的拳头不由地攥紧了起来,狠狠地向自己的大腿捶去。 火车开到铜山站时已经到了傍晚,天渐渐黑了起来,石柱出了车站到外面转悠了一阵子便找了个铺子,要了两个包子,叫了一碗辣汤,又卷了个烙馍,饱饱地吃了一顿。 石柱没有去过北边,晚上在津浦线上也看不清路,他便没有打夜里去兖州的车票,先在车站里蜷了一夜。第二天,石柱打了最早的票,便坐上了去兖州方向的火车。来时祝广连跟石柱讲了去济宁风清云家的路线,石柱按照他舅舅的指示,并没有坐到兖州,过了邹城后在一个叫中心店的镇子乘着火车减速的当口,从火车上跳了下来,随后便往西走去。 石柱估摸着到风清云家还有二十多里路,天气虽说早晚时候已经有点凉意,但在中午前后还是热的不行,他便找棵柳树拽点柳枝编了个草帽戴在头上挡挡太阳,一路走走歇歇就到了泗河边。 石柱放眼望去,嚯,这泗河比家里的牛墩河宽了不知有多少!石柱本想着游过去,正好也能到水里凉快凉快,可是自己在这大热天走了这么远的路,又不知道这河什么情况,他就没有直接下水。石柱又远远望了望,目之所及皆是芦苇、青草和浮萍,看不见一座桥,只有在不远处有个几块石头搭起的简易台阶,下面拴着两只小船,却不见有人,想必这大热天船家都呆在阴凉地了。 石柱向小船那走去想看看情况,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浪小孩子,往东边的村子边跑边喊:“快呀,小老虎掉河里了,快点救命啊!” 石柱先是疑惑了下,心想这边还有老虎?再说了,老虎又不怕水,掉河里也没关系呀。可他回头一想,瞬间就觉得是有人掉河里了,赶紧就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把小褂子给脱掉,到了跟前看到两个小孩往河里指去,只见河里一个小男孩在那边挣扎。 石柱踢掉了鞋子,连裤子也没来得及脱就跳到了河里,以最快的速度游到了那个小男孩旁边,一把把小孩的头托了起来,慢慢地拉到岸边。这时候村里的大人也闻声赶来了,和石柱一起把小男孩抬到了岸上。小男孩的脸已经涨的通红,不过还好,只是呛了不少水,肚子压一压,吐了几口水后也就活了过来。 在众人救这个小男孩时候,村里跑来了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女人,看上去像是小孩的母亲,边跑边哭着,嘴里一个劲地问小老虎怎么样了,见到自家孩子没事这才放了心,转而破涕为笑。 听村里人说是石柱救了小老虎后,这个女人便去感谢石柱。她将要开口时,对面这个救她家孩子的年轻人忽然既惊诧又激动地对她说:“妮子姑姑......”原来,这女人正是风清云的女儿妮子,石柱一眼就认了出来,只是她的脖子上并没有挂着当年的那两颗蛇牙坠子。 风妮子端详了石柱一眼,起先并没有认出他来。男孩长大后虽没有女孩长大后的“十八变”,但最起码也有“十七变”、“十六变”吧,当年石柱才七岁,十年过去了,乍一眼看去认不出来也很正常。后来风妮子看到石柱头上有个很小的疤,这个疤是石柱在芒砀山时候被树枝刮破留下的,她才激动地叫道:“是柱子吧?你是柱子!” 石柱忙点着头说:“嗯呐,妮子姑姑,我是柱子呀......” 十年之后能在此情此景下在此地再见,风妮子和石柱都感觉不可思议,心里头既激动又高兴。看到石柱裤子都湿了,风妮子赶紧招呼他到她家里去,把她男人的干裤子给了石柱一条让换上。她男人和村里一些人经常沿着泗河往微山湖的方向去打渔,隔几天就会回家一趟,这几天还没有回来。 石柱换好衣服后便问妮子:“姑姑,这几年你们都挺好的吧?风大爹现在怎么样了?” 风妮子说:“上次在芒砀山抓蛇回来后,俺爹就不让俺再去抓蛇,还把俺许给了小老虎他爹,俺就嫁到鲍庄这里来了。小老虎他爹是赤脚帮的打渔人,人也实在,俺们一家四口过得还不孬,俺也知足了,人不就是图个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么!只是小老虎有点孤僻,不合群,不跟庄上的小孩玩,不过他又偶尔会远远的跟着人家,自己一个人在旁边玩。这次俺没注意,他又跟在那些小孩后面,自己一个人下河洗澡了,要不是你,恐怕这小命就丢了。今天姑姑真是多亏你了,柱子!” 石柱赶忙说:“姑姑,说这话就见外了。再说了,不管是哪个,看到小孩掉水里,都会去救的。”说罢,他看了看小老虎,这孩子依然躲在妮子后面,不敢见生人。石柱转而又问:“姑姑,风大爹现在怎么样了?这回我来想跟他打听点事情。” 风妮子回说:“俺爹现在岁数大了,都快六十了,头几年身体还行,这几年越发有点吃力。俺娘去年走了后,俺爹就经常咳嗽,这不,俺正打算去看看他了。”风妮子把小老虎抱到自己腿上后又问石柱:“柱子,你家里怎么样了?都还还吧?” 石柱叹了口气说:“俺老爹从芒砀山回来后,路上就遇到土匪了,已经走了十年了......”而后他停顿了阵,接着说:“先不提这个了,咱先去风大爹那边再说吧。” 说罢,风妮子和石柱便准备动身。妮子小儿子才三岁多,走起路来不利索,她就把他留下来给爷爷奶奶照看着;大儿子小老虎除了跟她和她男人能呆在一起,其他人根本没法带,因而妮子必须把小老虎也一起带着。风清云家离这里不是很远,在泗河对岸的沙家村,从这里沿泗河往南边划三里多水路,靠岸后再往西走个三里地就到了。 到了风清云家,风妮子先跑进了屋里,只见风清云躺在床上,还是咳嗽的厉害,脸色也不是很好。风妮子先是关心下自己的爹,嘘寒问暖一番,继而高兴地说:“爹,你看今天俺带谁来了?” 风清云看了看妮子身后这个少年,瞅了一下,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也顾不得咳嗽了,上前就抓住石柱的手说:“你是柱子吧?来来,快坐下!十多年没见了,都长这么高了!”石家人的模样,风清云倒能一眼就认出来。 风清云接下来便和石柱唠唠家常,听说老石头十年前分别后就给土匪害死了,他面露悲痛之情,心中顿觉嘘唏不已,感慨道:“没想到那日一别竟成了永别!”说罢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仿佛那些往事就像昨天才发生一般。 知道了石柱来意后,风清云就说:“这个刘伏龙很早之前俺就听说了,原来叫刘庆余,其实一开始他也是穷人家孩子,后来差不多有你这么大时候就当了土匪。他在东海、临沂和枣庄那些地方为非作歹十几年,杀人不眨眼,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听南边来的人讲,有一回在郯城,刘伏龙一天就杀了八百个老百姓,真是个畜生,丧尽天良。” 说到这里,风清云有点激动起来,接连咳嗽了一阵。点了根烟袋后,他继续说:“后来官兵剿得厉害,刘伏龙就躲了起来,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有不少年没在那一带公开露头了。前些年,小日本鬼子占了东北后,有人说他在胶东一带出现过,俺就估摸着啊,他还是从胶东那边跑去了东北日本人的地盘上,给日本人当走狗了。总之俺没听说他往俺们这边来,要是经过这里的话,多多少少俺还是会听到点风声的。柱子,单凭你一个人,想找他报仇不容易啊。” 说话之间已到了晚饭时分,风妮子已经做好了饭菜端到了桌上。风清云身体虽不好,得知老石头的事情后心里也更是难过,不过石柱的到来还是让他打心眼里高兴,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晚上他便和石柱喝了不少酒。 酒正酣时风清云聊起了自己的小儿子,他去德州当兵了。风清云对石柱说:“俺没给自个的儿子跟俺一样去抓蛇,虽然干俺们这行的,有时也能为民除害,但多数时候还是为了生活,杀孽太重,迟早会遭报应的。可怜俺这大外孙了,孤僻不合群,俺倒希望这报应报到俺身上来!现在北平和天津都被日本人给占了,估计他们很快就会南下攻打山东,只希望俺那儿子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为风家留一点血脉!” 这一晚石柱在风清云家里住了下来,夜里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依然有那个小女孩,只是她看上去又长大了几岁,长高了许多,背影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已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新脱俗,石柱在后面一直追着想看清楚她的模样,却还是看不清。后来,刘伏龙的那声枪响如梦魇一般,又一次将他从梦中惊醒。 第二天,石柱便打算离开。临行前风清云把家里的刺龙匕请了出来,拉着石柱的手说:“柱子,这把匕首据说是唐朝时期天外陨石‘天黳’所铸,至今已有一千余年,但依然崭新如初。俺家老祖先在大宋朝时专门为皇家捕蛇,因屡立奇功,当时的神宗皇帝将此匕首赐给了俺家祖上。这把匕首看上去平平,但沾血后便能削铁如泥、斩妖除魔,你今既救了俺家外孙,又要为你老爹报仇,俺就把这把刺龙匕交给你,希望能助你完成心愿。” 石柱见刺龙匕如此珍贵,纵然自己救了小老虎,也不敢贸然接受,便推辞再三。 风清云又说:“柱子,俺岁数大了,半截身子已经埋进了土里,俺是不想再去抓蛇了,俺的一双儿女俺也都不让他们去抓蛇了。俺现在真想和你一起去替你老爹报仇,无奈自己都快六十了,已是有心无力,所以这把匕首再贵重,留在俺手里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倒是你,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还要去找土匪报仇,勇气可嘉,但手里没有件称手的家伙事可不行。正所谓宝剑赠英雄,这把刺龙匕就送给你了,权当是俺和你站在一起并肩作战吧!”说罢,风清云又咳嗽了几声。 石柱听完风清云的话后,这才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刺龙匕。他从匕鞘中轻轻拔出匕首,见那匕首虽历经千年但依然寒光逼人,不禁说了声:“真是把好攮子!” 匕首回鞘后,石柱谢过风清云,说道:“风大爹,我一定会好好用好这把攮子的,不过这个实在是您的传家宝,等到哪天我报了仇,再把它送还给您老人家。岁数大了,您现在一定得注意身体,有时间我一定会再来看您的。”石柱说完,便作揖打算离开。 风清云还是一直跟在石柱后面,依依不舍的。“柱子,回去替俺向你老奶问好啊。俺都六十多了,想必是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而且,现在日本鬼子已经打算占领中国,估计很快就会沿津浦线向南打来,俺看现在的政府怕是不行了,济宁这边迟早不保。俺们这边有不少人家都打算往西边逃了,俺们也有此打算,但是俺身体不好,不想拖累孩子们。你和你老奶也要小心啊,你们海州那边靠在陇海铁路上,还有海港,小日本想把资源往中原地区送,迟早会去打你们海州的。就算俺们都有命活下来,想要再见,恐怕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风清云一路说着,一直把石柱送到泗河边才停了下来。风清云看事情还是比较透的,那年年底,也就是几个月后,日本人就占领了济南,又继续南下,到过年前就把济宁给占了。 到了泗河边,还是风妮子摆渡,把石柱送到对岸。石柱望着岸边的风清云,不住地向他挥手告别,一直到岸边的柴莨地挡住了那个渐渐模糊、略显佝偻的影子,石柱才放下手来。上岸后,石柱告别了妮子姑姑就腿走到邹城,打了往铜山的火车票,第二天早上又买了铜山到连云的票。 经此一行,石柱不无感慨地想,火车真是个好东西,省下了不少脚力,要是搁在以前,哪能这么快就打个来回啊,看样子政府干这事还是挺靠谱的。只是石柱忘了考虑一个情况,火车再快也要靠钱打票,普通个人家哪有钱买得起这么远的火车票? 石柱回到“广连商行”时已到了中午时分,正好赶上午饭时间。赶了几天的路也挺累的,他根本顾不上说话,便大口大口吃起饭来,饭饱之后才跟他舅舅祝广连讲这一路上的事情。 听石柱讲完后,祝广连先是夸石柱能吃苦,一路上走了那么远的路,继而又说道:“既然那个刘伏龙没有往济宁方向,那八成是往东北去了。我看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等以后有着机会了,咱再去东北打探打探消息,只是那边是日本人的地盘,恐怕不容易找啊!” “是啊,不要说是去报仇,现在就连去东北都是个问题,路太远了!咱还是先好好琢磨琢磨,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再去。”石柱应和着祝广连。 祝广连喝了几口茶,继续跟石柱讲:“柱子,日本人现在搞什么‘遮断航行’,把咱们近海都给封锁了,现在海上生意难做啊,估计港口这边好日子也不多了。我最近想和部队那边谈点生意,往他们那里送物资,要是谈成了,估计还能有点利润,以后送东西这事就给你来负责了。我看你现在算是长大了,是时候给你往更高一层锻炼锻炼了,只是凡事不能骄傲,做事情之前要多动动脑子,自己一定要小心。” 石柱点头答应着,然后又说:“俺小舅,我打算过两天回家去看看俺老奶,我都有不少天没回去了,不知道俺奶现在怎么样,一个人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嗯!你先歇歇吧,这几天也挺躟的。等过两天忙完了,你就回家去看看你老奶。”祝广连说完后便打算回房去睡晌觉。走了几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复而又转头对石柱说:“对了,我听说驻扎在海州这一带的部队属于国民革命军五十七军,这个可是正宗的东北军,以前是张学良司令的部下,从东北那边过来的,说不定从他们那能打听到刘伏龙的事情。”说完之后祝广连才回房去。 石柱把祝广连这番话深深地记在了心里,他真希望此刻就能跟部队接上头,其一当然是想从东北军那打听到自己仇人的消息,其二也是希望祝广连能谈成这笔业务,进而自己能历练一番。现在只要是有一丝丝的机会,他都会努力去争取。 第七章 http://.biquxs.info/

在连云地区海州湾内,距离连云港口大约五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个由车牛山岛、达山岛和平山岛组成的前三岛,这里地势险要,是海州乃至鲁南地区的海上门户,也是一处海防要地所在。 自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发表“遮断航行”宣言意欲封锁中国全部领海起,前三岛就成了日寇觊觎的目标,企图将其作为入侵连云港的前哨。是年九月十三日,由于岛上的守岛官兵疏于防范,加之日本海军强大的火力优势,前三岛很快就被日寇占领。而后,日本板垣师团在此部署强兵,对连云港地区进行更加严密的封锁。 是时已近中秋,天气也颇有些凉意。自打日本全面封锁连云近海后,祝广连的海上生意着实消停了不少,石柱便乘着这几日的清闲,骑了舅舅的大马,一路奔回了谷圩老家。 到了家里,石柱便把前段时间往济宁看望风清云的事情跟他老奶石裕氏细说了一番,还把风清云赠送的刺龙匕拿出来给石裕氏瞧了瞧。 石裕氏听闻此事后,直接对石柱说:“柱子,这么大事情你也不先问我一下啊?你一个人出远门,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该怎么办?这路上也不太平,你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的,等我到了那边,叫我怎么跟你老爹还有石家祖上交待啊!报仇这事,你就不要再想了。” 石柱见他老奶真生气了,赶紧上去陪着笑脸说:“俺老奶,你不要来气了,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我也知道你不给我去报仇,所有就没先告诉你。我现在都十七了,总不能什么事情都像小孩子一样,都要别人跟着吧,总得让我一个人出去闯闯吧。” “那你最起码要先告诉我一声吧!”石裕氏的语气里依然带着一丝责备。 石柱还是堆着笑说:“嗯,俺老奶,你放心,下次我要是再出门去哪里的话,一定先跟你说下。” 石裕氏继续说:“不过不许你再去报仇了,还是安安稳稳在你小舅那干活吧!” 石柱说:“俺老奶,你不让我去当兵,我可以听你的话,但是俺老爹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不管花多少时间,我一定要去找到刘伏龙把他杀了!这个事情不管哪个来跟我说都没用!” 石裕氏心里也清楚“儿”大不由娘,现在孙子长大了,有些事情自己想管也管不了了,而且石柱现在对报仇这事态度坚决,自己要是再说下去恐怕两人心里都会闹得不愉快。于是,她转而对石柱说:“柱子,咱先不说这些了。你都好些天没回来了,告诉老奶,你这次打算搁家蹲几天啊,多会回去?” “我打算在家多蹲几天,等过了八月半再去俺小舅那边。”石柱回答说。而后他就从带回来的包裹里拿出一些东西,对石裕氏说:“俺老奶,你看,我带了些月饼、苹果还有甜梨给你尝尝。”接着,石柱又掏出一个铁罐子,“还有呢,这个是俺小舅买的条酥,让我带来给你尝尝,可好吃了,又香又甜又脆。”说罢便拿出一块递给石裕氏。 石裕氏接过条酥看了看,自己孙子有这份孝心她心里头自然非常高兴,说实在的,她也是好多年没有吃这个了。石裕氏看着手里的条酥,想起了很多陈年往事,不过她嘴里还是说:“柱子,你来家跟我过八月半就行了,还买这些东西来干什么啊,真是浪费钱。你自己留点钱,以后把媳妇娶回家!再多生几个娃,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过团圆节,那多好啊!” 一听到娶媳妇,石柱有点脸红起来。“这才多大啊,还早着呢!”他羞赧地说。 石柱又把在港口的一些趣事讲给他老奶听,石裕氏也把家里的一些事情讲给自己孙子听,祖孙两人相依为命,聊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就到了做晌饭时间。石裕氏让石柱歇一歇,自己去做饭,不过石柱从小跟奶奶一起做事做惯了,便说道:“俺老奶,我和你一块堆弄饭吧,我去烧火。” 两人来到了锅屋,一起忙活起来。农村的房子基本都是用土筋盖的,也只有像丁老爷、柳老爷这些地主人家,他们房子底下有半人高的部分是用石头搭起来做基础的。这锅屋虽然有些破旧,而且在墙角地方还能看到一条条裂纹,不过里面打扫得倒是很干净,锅碗瓢盆拾掇得整整齐齐的。锅屋贴边地方搭了两个土灶,一个放口大锅,主要做饭用,一个放口小锅,主要炒菜用。两口锅下面烧火的锅膛连着一个烟囱,一直通到屋顶之上。到了这个时点,其实也只有少部分人家能生得起火、冒得起炊烟。 石裕氏平时一个人在家根本舍不得吃米,几乎只吃一些棒面饼子,芦秫面子,再就是山芋干、地蛋啥的,菜也是切一切放点盐在锅里烀一烀,很难见到半点油星;早晚只就一点腌雪里红芥菜、萝卜干或者腌韭菜,反正能吃饱就行-但就这样都比村里不少人家吃得好,最起码她还能吃饱。今天石柱回来,她才搲了一人的米做干饭,又放了点山芋干一起蒸,留着自己吃。 石柱坐在锅台边烧火,石裕氏就坐在旁边择菜,祖孙两人仍然时不时地聊点家常。待米煮到有八分熟时,石裕氏打开锅盖搅一搅准备搲米汤-这个根据个人喜好,想吃软点的干饭就多留点米汤蒸,想吃硬点的干饭就少留点米汤蒸,顺便还能在锅底做出一层锅巴来。搲完米汤后就得用小火慢慢蒸一会,火熄了后再在锅里闷一闷就行,不然饭容易糊掉。在收山芋、地蛋的时候,一般人家弄饭时小孩都会往锅膛里扔几个山芋或地蛋,不一会就烧熟了,再用火叉扒出来,吃起来喷香喷香的。 吃完晌饭后不久,庄上的罗二奶又来遛门了,石裕氏就用条酥招待她。这个罗二奶娘家姓王,说起来也怪可怜的,她男人罗家老二倒不错,可惜她嫁过来没几年,男人去参加革命党,在和清兵的恶战中死掉了。后来她和儿子相依为命,没想到儿子七岁时候得了痘疮,最终还是没能挨过去,夭折了。 娘家人嫌他克夫、克子,不给她回去。没办法,罗二奶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庄上孤苦伶仃地生活。也有人劝她改嫁,不过那时候女人“三从四德”观念根深蒂固,罗二奶丢不起这个人,一直守了快三十年寡。 石裕氏比罗二奶略长几岁,在石柱念书或外出时她也是一个人在家,两人又都是寡居,因此她和罗二奶平时走动的比较多,经常互相遛门子,正好可以在一起聊聊天、喳喳呱。今天恰好石柱回来了,石裕氏就跟罗二奶讲了些石柱去济宁的事情,并一些港口上的趣事,两个人聊得有滋有味的。石裕氏给的那条酥罗二奶只吃了一块,还一直夸柱子孝顺、有出息,她也知道这点心不容易得,既是人家的东西,虽然经常来遛门,自己也不便吃多。 石柱这次回来要在家多呆几天,就在村里小伙伴家到处走走,偶尔也会带几个十来岁的“小喽啰”一起去沟里摸点鱼,到地里抓点螃蟹,甚至还会抓条蛇。那时农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化肥、农药,虽然庄稼收不了多少,可水质好,水里的鱼都老肥老肥的。 经过村里老教书匠张半仙家门口时,张半仙正在那里抽着大烟袋。他已过半百,话似乎变得少了,石柱只听见他说:“你这孩子,不去念书真是可惜了!” 石柱朝张半仙望了望,说:“张先生,不是我不去念书,师范学校都停了。再说了,现在这世道,念书能有啥用啊!”其实石柱不去念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眼瞅着自己老奶岁数越来越大,担心一个人去县城板浦念书的话,万一老奶出点事情,恐怕自己照看不到。不过这个事情石柱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以免他老奶知道后觉得她自己是个累赘。 跟石柱在一起的罗二荠也附和着说:“是啊,张大爷,念书有什么用啊?你看我,没念过书,俺家也没人念书,不也活得好好的么!人啊,能干活、吃饱饭就行了。” 罗二荠是罗二奶的侄儿,比石柱稍长几岁,因为他二妈跟石柱的奶奶走得比较近,因此他和石柱也玩得来,遇到什么事总会帮着石柱说话。 张半仙听这么一说,深吸了一口烟,话似乎又多了起来:“我说你们这些娃儿还是太年轻了,历朝历代世道不好时候靠‘武’,等天下太平了还得靠‘文’啊。别看国家现在乱得慌,小鬼子蹦蹦哒哒的,我看那,小鬼子就**那么大点地方,还能赶上当年蒙古人和满人强?岂有此理!他们吃不下中国的,以前是清朝太弱,给小日本占了便宜,现在我估计顶多过个一年半载的,国军就会把日本人给赶走的,国家很快就会安定下来了,到时候呀,还是要靠文人啊。”说完,张半仙又满满自信地抽着烟。 石柱只简单地说了句:“张先生,这些个国家大事我也不懂,我只是估计小日本鬼子为了吃掉俺们已经准备很多年了,不是那么容易打跑的。”而后,他又礼貌地让张半仙多注意好身体,这才离开。 这次石柱回来,还有件事情让他感觉挺奇怪的:他在村里本来和很多人家都是泛泛之交,或者说是点头之交,不过这几天村里人见了他好像都比平时客气了起来,就连丁老爷和柳老爷的家里人见了石柱都会迎面说:“哎呀,石柱来玩了啊!”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这些个地主人家,除了柳老爷家小女儿柳山秀,其他人基本都不会主动理他的。石柱总感觉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天石柱正好在路上遇到了柳山秀,两人打小就一起去学堂,关系本来就好,柳山秀看到了石柱,劈头盖脸地就问:“柱子哥,你这次回来怎么不去找我玩啊?太不把我当朋友了!”说罢,她就掐了下石柱的膀子。 石柱经常被山秀这样掐,自己也习惯了,揉了揉被掐的膀子说:“我也想去找你啊,可是你家我不敢去,你家门都不让俺们进,怕挨你家的大狼狗撵出来。你人又不出来,我怎么找你玩啊!” “哈哈,我都忘失的了,这几天刚开学,我在学堂呢,今天放假。那我不怪你了!”柳山秀说。 “现在上学怎么样啊?以后有什么打算?”石柱问了问柳山秀。 “我也不晓得,恐怕明年念完中学就不念了!俺哒说女儿家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不许我再念书了,还说要让我早点嫁人,俺妈也说让我早点嫁人。”说到后面的“嫁人”时候,柳山秀害羞地低下了头,而后又抬起头轻轻瞥了石柱一眼,见石柱没有什么反应,柳山秀就岔开话题问石柱:“柱子哥,听说你一个人坐火车去济宁了啊?” 石柱看了看柳山秀说:“嗯啊,前一阵子我去济宁那边有点事情,坐火车去的。先到的徐州,第二天又转车去的济宁。” “坐火车好不好玩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做过火车呢,石柱哥,你真厉害!” “火车跑得真的很快,欻一下子就冲过去了,一车上能拖很多人。就是车有点颠,声音还大。” “我以后也要去坐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玩!”柳山秀也就是这么随便憧憬了一下,不过几年后还真就实现了这个“梦想”,只是她并非去远方玩而已。 石柱和柳山秀总有聊不完的话,直到许久之后柳山秀被她父亲差人喊回家,两人才道别分开。 第二天一大清早,村里不少人又蹲在村头喳呱-那时农村不知电为何物,普通百姓人家也用不起洋油,就连蜡烛也都得省着用,因此他们晚上睡得很早,早上起的自然也就早。天还没有完全大亮,女人们大多在家忙着弄饭,没有事的人就乘着这个时候聚在一起喳喳呱。 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不过在这个消息相对闭塞、鲜有人外出的年代,不管是坏事还是好事,除了不懂事的孩子还有村里王大聋子,再就是阿猫阿狗这些畜生不知道外,但凡村里有些风吹草动,一下子就会传开,能在村里一千多口人嘴里嚼上好几天。 最先起头的是二荠的父亲罗老四,“听二荠他二妈说,柱子去了趟济宁,还做了火车?不知道真假的!” 这时老瞿头抢过话来说:“我家女人昨天下晚时在柳老爷家纳鞋底的,也听柳家小丫头说柱子前阵子去济宁了,好像还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 “嗯,既然柳家人都这么说了,估计这消息就不会是假的了!”...... 接下来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的说济宁好啊,人家都有钱,吃得好、喝的也好,有的说柱子去那个大城市去玩真是了不起啊,还有的说将来石柱一定有出息。让大家伙最感兴趣的是石柱去济宁坐的是火车这件事:他们很多人一辈子最远的地方顶多就是到过县城板浦,就连海州城门跟墟沟那边都很少有人去过,至于火车,不要说坐了,他们就连看都没看过。石柱年纪轻轻的就坐过了火车,真是让人羡慕不已。 这时石柱也正好过来凑热闹,大伙赶紧给他让出了个地方,继续喳呱。石柱一下子成了大伙的焦点,自己反倒有点拘束起来了。总之,大伙除了使劲夸石柱之外,关心的还是火车是不是跑起来会冒火、火车快不快、坐火车害不害怕等等问题,石柱也就一五一十的跟大家说了。 等到太阳出来、清晨的雾气慢慢散去之际,大伙才各自散去回家。石柱望着地上还没干掉的雾水,又抬头看了看太阳,他心里的疑惑总算是解开了,终于明白了这几天为什么村里人见了他都似乎有点尊敬起来的原因了。 终于到了八月半,这天毕竟是个大节日,石裕氏便抓了只鸡让石柱给宰了,她又去买了点豆腐,炒了盘青菜豆腐-这是每到过年过节时候石裕氏必做的一道菜,“青菜豆腐保平安!”她总是这么说。石柱又到沟里逮了几条鱼,家里没什么油,只放了点盐、八角,用清水煮,出锅后又撒了层芫荽,再用鱼汤浇一下。就这样,难得的一顿豪华大餐便做好了。 到了晚上,月亮出来之际,按照村里的习俗,每家每户都会把桌子、四个凳子搬到外面弄一个简单的祭月仪式:桌子上摆几个苹果、梨子、月饼并一碗茶水,有些人家还会摆上刚包好的糖饼,里面放了芝麻面子,吃起来又香又甜。条件稍微好的人家这时会放上一挂很短的鞭,只听得“啪啪啪啪......”几声急响,之后便归于了宁静,远比不上丁老爷、柳老爷这些地主人家放的鞭长,吓得各家的猫、狗都往屋里钻。地主家的大门上还会挂几个灯笼,放完鞭后,小孩子还能有几个二踢脚、小烟花之类的东西玩,让穷人家的小孩子眼馋不已。 每到这个时候,石裕氏总会看着天上的明月,跟石柱讲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故事。每每讲到吴刚砍桂花树之处,石裕氏便会指着天上的月亮说:“看,那个黑色的地方就是桂花树,旁边还有兔子在捣药了!” 石柱打记事起就听着他奶奶讲女娲补天、夸父追日、小白龙探母、牛郎织女、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天狗吃月亮等神话故事,每次都听得非常认真,而且百听不厌。不过石柱看着今晚皎洁的圆月,他从月亮里那黝黑的阴影中看到的哪里是桂花树啊,分明是他的爷爷,正在月亮上面看着自己呢。 石柱清楚记得,上一次在月亮里看到自己爷爷还是在十年前。那是他爷爷去世后的第三十五天,按照老家的习俗要望五七。那时已是农历六月中旬,虽然差几天才到十五,月亮没有今晚的圆,但是凌晨三点多钟的月亮特别特别的亮,银色的月光撒到地上,四周的景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早起的人,平时着实难得一见这一景象。望完五七回来后,石柱抬起头看了看,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西半边天上,自己的爷爷分明就在那上面,正在看着他们呢...... 石柱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望着今晚的圆月,望的时间久了,突然感觉月亮比平时要大很多,点点繁星在它的周围也都黯淡了起来,甚至消失不见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感觉月亮变成了陆地,自己的星球则是飘在半空中,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从地球上掉下去,落到太空里一般。就在他好像要从地球上掉下去的一刻,心突然惊了一下,这才把他带回了现实。 石柱计划过了中秋节后第二天就去港口那,石裕氏便用洋火点了蜡烛帮石柱收拾下衣物-其实也就是几件御寒的衣服、些许菜干,再有就是给石柱带几块糖饼而已。诸事停当之后,石裕氏又给孙子讲了些天上的神话故事,见天已不早,祖孙两人才各自睡去。 这天夜里出奇的静,除了断断续续的虫鸣还有偶尔几声“滋滋”的老鼠叫唤声外,就连村里的犬吠声一整夜都没有听到,石柱睡得特别香甜。 第二天一早鸡叫几声后,石裕氏就起来忙着弄早饭,其实她夜里头根本没怎么睡,孙子明天又要去港口干活了,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看看她,她心里总是感觉失落落的。一直这样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感觉眼睛刚一闭,一睁开天就已经亮了。等石柱起床时太阳已经出来,早上并没有雾,太阳一照,到处便都通亮起来。 在吃早饭时候,石柱突然听见从北边天上传来持续的“轰隆隆”的声音,犹如阵阵闷雷,一直往西边方向逝去。石柱往北边天空使劲瞅了瞅,虽然只有几个小黑点,看不清什么,但他知道那是日本飞机,听声音最起码有三四架,不知道又要去哪里“下蛋”了。 罗二奶知道石柱今天要回港口那边去,早饭后也早早过来送送石柱。在她心里面,除了罗家几个小一点的本家侄孙外,她把石柱也当成自己孙子一样看待,临行前还给石柱带了双布鞋,是自己这几天赶早贪黑纳出来的。石柱不好推辞,谢过罗二奶后便收下了鞋子。 石柱这次去港口,想在路上顺便到祝庄看看他舅奶,便选择了走板浦到南城、猴嘴,再去墟沟的路线。自打父母去世后,石柱母亲那边只有舅舅祝广连和他比较亲,毕竟他母亲去世得早,时间长了,他也就和祝家那边的亲戚渐渐疏远了,不过偶尔有机会,他还是会去看看。 石柱给老人家带了点条酥,只呆了一会时间,连水都没有喝就离开了祝庄往北赶路。 到了板浦,石柱见路上不少人急匆匆地往西边跑去,他便下马询问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出了何事。那老者说道:“小伙子,就正才没多长时间,小日本飞机撂了几个炸弹下来,好多房子都着火了,还炸死了好几个人,人都挨炸糊的了,太惨了!我是想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这些个小绝种的,不得好死,总有一天俺们会把他们的飞机给打下来!” 石柱听这么一说,又想到早饭时听到的飞机声,想必定时那几架飞机投的炸弹。他又问道:“老人家,知不知道小日本的飞机有没有炸港口那边啊?”。 那老者略思考了下,说道:“港口那边我倒不知道,不过我听说几天前飞机炸了新浦那边,有不少人家都遭了殃,可惜啊,那些人八月半都没赶上过就被炸死了!我想啊,港口离东边更近一点,那些飞机都是从日本大海船上飞过来的,估计港口那边是炸过了吧。” 听罢之后,石柱便飞身上马,直奔港口而去,没做片刻停留。一路上心中非常焦急,不知道港口那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自己舅舅是否有事,他只祈祷一切都平安。 第八章 http://.biquxs.info/

秋日的港口虽然绿意依旧,但大家都知道寒冬随时都会来临。风起之时,一切更觉凄凉起来。 石柱离开的这几天,祝广连便放下了手头其他事情,动用一切关系跟部队那边沟通,忙于提供合作申请和一些所需的资料,中秋节时他连老家都没顾得上回。 当时连云港的防守司令为曾锡珪,是“八·一三事变”后由李宗仁临时紧急任命的,他直接指挥的部队为两淮税警部队,共计有一万余人,曾本人任军长。驻扎在港口、墟沟一带的则是东北军第五十七军所辖的几个军团,他们虽然名义上受曾锡珪这个兼任的防守司令管制,但是也只是在战事方面,他们的日常后勤采购皆是独立管理。曾锡珪彼时刚到任不久,尚将司令部设在六十里开外的新浦,因而港口部队采购事宜都暂由五十七军所辖一一二师的一位杨姓副官负责。 经过几天的考察和比较,杨副官决定从众多商家中甄选出七家规模、资信和服务等实力都较好的商行,于九月二十一号,也就是农历八月十七日上午至驻军指挥部附近的老君堂进行最后的角逐。“广连商行”也位列其中-过了第一关后,祝广连才稍微宽慰些,正在等石柱回来,琢磨着怎么应对第二天的最终角逐。 石柱在灌云县城板浦看到那里被日本飞机轰炸、又听说市里新浦也被轰炸后,心中非常担心墟沟和港口那边的情况,便策马扬鞭,直奔港口而来,一路上片刻也没敢耽误。到了港口看到商行一切依旧,自己的舅舅也没甚事,这才放心。 石柱喝了口水,稍事休息后便跟祝广连讲了路上遇到的事,还问港口这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祝广连说:“我也听说了日本飞机轰炸新浦和板浦的事,听说还炸死了不少人。港口这边,这几天倒没有什么事情,不过小日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迟早会炸港口这里,我们还是要注意些啊!”接着他又对石柱说:“柱子,你回来的正好,明天要到部队里面谈给他们送物资的事情,我正打算带你过去的,这一次我们要争取拿下这笔生意。” 石柱说:“嗯呐!不过日本飞机轰炸这件事搞的人心惶惶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就算拿下了这笔生意,送物资的路上估计会越来越危险,要是赚的太少,那就有点不划算了。” 祝广连叹了口气,眼神里略透着一丝无奈,好似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方才说道:“是啊!不过我们的资料都是提前好几天准备好的,谁能料到小日本这么快就派飞机来炸我们了啊,现在想改资料也来不及了,明天先去看看,走一步是一步吧。实在不行咱就不接了,毕竟当下风险太大,日本飞机随时都会炸港口这边,说不定哪天还会攻上岸来,要是利润太少真就不划算了。” 听祝广连说完,石柱忽然想到了一点,便说道:“俺小舅,你说,要是真和日本人干起来,咱们部队运送武器弹药这事,会不会也让俺们来做呢?要是能一块堆送,那就太好了!” “这个不好说!”祝广连脱口而出,然后继续说道:“要是部队没有多余的人手,估计就会用到我们。但是武器弹药毕竟是军用物资,不会轻易让我们来运送的,除非对我们绝对信任。要是真能一块堆送,那利润就可以了。现在海上生意不好做,我们只能找点别的出路。做生意本身就是有风险的,只要能有足够的收益,冒点风险也值得。” 随后,他又笑着对石柱说:“柱子,你能想到这点,说明你考虑问题略显成熟了。不过,明天几大商行老板都会去,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竞争估计会很激烈。到了那里,你要多看、多听,看我眼色说话,见机行事。” 祝广连说完后便把门外的伙计老张头喊了来,说:“老张呀,你把马车套一下,等一会和我出去办点事情。”老张头答应着退出了门外。 临出门前,祝广连又嘱咐石柱说:“柱子,我晚上要晚一点回来。你在家先歇歇,哪也不要去了,晚饭后早点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还有,把我屋里的云雾茶准备一些,明天带着,兴许能用到。这些都是本地云台山上采下来的,那杨副官是外地人,咱带点本地名特产显得有诚意。” 石柱答应着说:“嗯。那我下午就在家看看资料,先熟悉熟悉,明天也好心里有数。” 祝广连点点头就微笑着出门了,他看到石柱对这件事这么上心,想得也周全,心里着实高兴。 第二天一早,“广连商行”上上下下的人都早早起来,收拾停当后,祝广连便带着石柱出发,赶马车的依然是伙计老张头,他跟着祝广连好几年了,做事比较沉稳,祝广连带他出去办事情心里放心。庙岭这一带虽说离老君堂的直线距离并不是很远,但是中间隔着后云台山,他们要从山的西麓绕过去,算起来也有二十多里路,做着马车来回还是更方便些。 今天路上雾气有点重,一路上难以看到人影,只能远远听见山中时不时的鸟鸣声。雾一直到八点来钟才渐渐散去,于是那些山呀、水呀、树呀便都在点点阳光穿透下,从薄雾中悄悄探出了头,不管从近处还是远处看去都显得格外妖娆。每一个人都被晨光中云台山脉的美景深深吸引着,仿佛置身于仙境一般。 石柱虽然在商行已经住有一段时间,可是通往老君堂的这条路他还是第一次走。要是今天能把业务拿下来,估计以后这条路就得自己领头走了,可不能让外人笑话自己不认识路,损了商行的招牌,因此虽然雾还未散尽,石柱已然睁大眼睛环视着四周,要把这条弯弯扭扭的路线牢记在心里面。 到了指定的地点后三人下了马车,这个地点看起来像是个村政所,大门明显比普通民房的要大很多,两个小兵分列大门两旁站岗。看了祝广连手里的帖子后,站岗的两个兵娃子便放行让他们三人进去。石柱看到里面有一小撮士兵正在操练,那些面孔看上去都是和自己岁数差不多大的人;还有几个人看起来像是伙夫,年纪稍大一些,身上也都穿着军装,正在忙着烧火煮东西。 这里是后云台山的后方,并非前沿防线,石柱估摸着是部队新兵营和伙夫班所在的地方。 进入正厅前,领路的小哥拦住了马车,说是长官有交代,一家商行只准进去两个人。于是祝广连让老张头把车停在一边等着,自己和石柱先进去。老张头见旁边还有辆马车,像是别的商行停那的,于是他就把自家马车调了个方向,和那马车并排停整齐了。 到了正厅里,石柱看到会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布置,虽然很简单,但也足见主家对此事有所重视,并非敷衍了事。会场首先看到的是最里面按照弧形摆开来的七张桌子,上面都有个红纸黑字的牌子,写了各家商行的名号;每张桌子都配了把纯黑色椅子,椅子后面还有张椅子,那是给各家跟班坐的。七张桌子正对面摆了两张主席桌,浑身赭色,颇具复古风味。主席桌后面的正墙上则整齐地挂着孙中山和蒋中正的画像,画像中间为青天白日旗。 老君堂本地“行远商行”的马老板和墟沟“广知堂”的曹老板已经先到了。今天要来的几家都是比较大的商行,各个老板虽不是相当熟悉,但是彼此之间也偶有见面,都能道出何人为何地、何家字号的老板,因此见来人后彼此还是会寒暄一番。随即,港口“云港贸易行”的张老板和“吉祥云商贸”的齐老板、墟沟“天行运输行”的钱老板也都相继到了会场,最后一个来的是离得稍远的朝阳“铭佳商行”的张老板。 七家竞争商行均已到座后,负责会场沏茶的小兵便去通知了杨副官。也就是过了两口茶的功夫,一位三十来岁、身材中等、军装穿得笔挺的人便进来了,此人就是杨副官,走起路来精神抖擞。他后面还跟着一位秘书,带着一副圆圆的眼镜,一看就像个文化人,军装也是穿得笔挺。随之,各家商行老板和后面坐着的跟班都站了起来向杨副官作揖问好。 杨副官一边往主席台座位上坐,一边也向几家商行挥手致意,嘴里还一个劲地说着:“哎呀,让各位老板久等了!今天早上雾气这么重,各位老板还是准时到会,我表示热烈欢迎啊!那啥,各位也不必多礼了,都请坐吧!”说罢他和秘书也都坐了下来。 这时“天行运输行”的钱老板率先站了起来拱手道:“杨副官为国为民,守海州一方平安,我等深表感谢,今安排这次会议,我等岂有迟到之理啊!杨副官平时公务繁重,也要注意身体啊,今天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特意带了些西洋参,虽不敢说比得了东北的野山参,不过这滋补功效也确实好。还请杨副官笑纳!”说罢,他便让大管家钱德彪把礼物拎了上去。 “天行运输行”说起来也算是海州一带最大的商行了,实力响当当的,而且名声也早已在外,因此钱老板凭着偌大的家业,做起事来非常有底气,也经常是一马当先。 杨副官也知道“天行运输行”的实力,倘若不收下礼物怕剥了钱老板的面子,到最后万一别家都做不了,而“天行运输行”因为自己绝收礼物而不愿做,那这次招标算是黄了,自己也不好交差。于是他便说道:“钱老板客气了,我杨某人身为军人,奉命办事而已,本自当保家卫国,做的都是分内事,无功不敢受禄啊!倒是前线的弟兄们颇为辛苦,保一方平安靠得是他们。今钱老板既然把礼物带来了,我杨某人也不能剥了你的面子,这礼物我就先替弟兄们收下了,稍后我再转送给前线的弟兄们!” “如此甚好!杨副官真乃大将风范,是我钱某人之楷模啊,佩服佩服!”那钱老板听了这一番话,虽然不知道杨副官说的是官场话还是真心话,但是他还是要做出一个恭维的姿态。 这时其他几家商行的老板也都站了起来,一边说些恭维话,一边也纷纷让跟班的拿出了自己带的礼物,有茶叶、茶具、香烟、燕窝,还有的带了个古董花瓶-看来这些人都是有所准备的。杨副官全都照收不误,只是吩咐手下的小兵,先把这些礼物带下去,待会再行处理。 石柱本来也打算把带来的云雾茶给拎上去的,他昨天下午专门挑了上等好茶,又细细包装好。可是祝广连跟他使了个眼色,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送,石柱不解其中之意,不过知道舅舅这样做必定是有原因的,也便没有将礼物送上去。这一切自然都被杨副官看在了眼里,于是杨副官的第一感觉就是祝广连的这家商行与其他家比,有些不一样。 之后,杨副官便说:“我在这里先替弟兄们谢谢各位送来的厚礼了!那么我们就先谈正事吧。各位都是本地响当当的商行老板,都是行业里的佼佼者,今天请各位过来就是商议给部队送物资的事情。各位也都知道,现在前线吃紧,军中弟兄们都在训练、备战,实在腾不出手做其他事情,就决定把这事分出去。目前我们要把物资送到墟沟的西墅、港口孙家山,还有就是我们老君堂这里三个地方,采购地点都是我们定好的,并不是都在一个地方。物资可能一天一送,也可能两、三天一送,具体情况我们会通知中标的商行。前几天各位老板送来的材料我都看了,你们对此事还有什么新的想法没有?” 听完此话后,各家商行的老板便在一起低声讨论了片刻,而他们身后的跟班,不管是什么级别的,都毕恭毕敬坐在那里,不吭一声。这些老板谈的大多还是对于当下时局的担忧,虽说是低声,但是这个房间并非很大,彼此之间隔得较近,所有的谈话杨副官都能听得很清楚。 商人毕竟是商人,这种高风险、低利润的买卖他们总是想讨价还价一番的,所以正式表态之前的这个讨论看起来更像是为稍后的讨价还价造个势吧。而祝广连这边,他只是谈了些对当下时局的担忧,但是并没有做什么更多的表态。 待讨论声渐息后,“行远商行”的马老板率先开口说:“杨副官,首先谢谢贵部对我们几家商行的青睐。我们知道这次生意还是有些利润的,往后沿海一带估计还会派来更多的守军,物资送得多了,赚得也会稍多一点。不过我们也没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就轰炸新浦、板浦一带,恐怕不日就会轰炸港口这些地方。我们之前寄送材料的时候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只没几天时间局势就变得如此紧张,做生意的风险一下就增加了一大截上去。你看,与这么高的风险比起来,利润确实是有点少了。我们希望贵部考虑下,能不能在原有利润的基础上再增加两成利润点上去?” 话音刚落,还没等杨副官说话,曹老板和齐老板就一边点头一边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没想到这一点啊。现在风险真的太大了,希望利润点能再提一点啊......” 杨副官故作思考状-其实他早就知道会有人提出这个问题的,片刻之后说道:“我们也预料到局势会变得愈发紧张,只是不曾想到,就这几天时间竟会有如此剧烈之变化!不过......,各位送来的资料现在是不好再改了......” 听到这里,台下除了祝广连和“天行运输行”的钱老板没有吱声外,其余五家的老板都又低声议论起来,觉得局势变化得如此之快,这标书中条件也应可以相应调整下才是。 杨副官并不着急,待一干人等安静下来后,他继续说道:“不过嘛,大家也都知道,现在国军南边正在淞沪一带和日本人血战,北边太原一带也正在组织抗战。小日本一直染指海州,意欲占领陇海线,为其侵占我中原地区运送辎重,现在海州的局势愈发紧张,和日本人的大战也是一触即发,到时候政府肯定会调派更多的守军过来。也正因为此,虽然现在利润点不会增加,但是,到时候你们每次送的物资多了,赚的自然也会多的......” 这时候祝广连和钱老板,还有其他几位老板都点了点头说:“嗯,是啊,是啊!” “还有一点,”杨副官补充道:“等真和日本人打起来,恐怕预备队都要上去了。我们人手肯定不够,届时会对合作的商行再次进行审查,一切没有问题的话,我们还打算把一些军火和军用物资的运送工作分出去,这样又能多赚一笔。所以说,大家可以把眼光放长远点,虽然现在看起来利润点没有做调整,不过这也相当于薄利多销了,相信大家以后还是会赚更多的!” 听到这里,祝广连转过头去朝坐在身后的石柱笑了笑,这一切似乎都是他们所意料到的。 各家商行又都继续低声讨论了一会,对于这样的安排他们貌似比较同意,只是有的商人眼光会放得长远一点,有的则看中眼前利益罢了。从当前的形势来看,杨副官刚刚开的都是空头支票,谁知道到时候能增加多少业务、增加的业务又分给谁做啊?再说了,即便都分给自己做了,日本人真要是打来了,这守军能撑几天?说不定防线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自己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这些老板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不过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都想着能多赚钱罢了。 过了大概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后,“铭佳商行”的张老板提了个问题,他问道:“杨副官,你看这孙家山、西墅和老君堂并不在一条线上,彼此之间相隔有十五到二十里地,还得走不少回头路,这三个地点的活能不能分给三家或者两家送?这样送货的话要省下不少路程......” 张老板说得不无道理,这三个地方从地理位置来看活像一个等边三角形,西墅在西偏北位置,孙家山在最东边,老君堂则在西墅的东南、孙家山的西南方向。三个地点都在山脚下,没有直达的路,送完一个地方后还要回头才能往下一个地点。这“铭佳商行”驻在朝阳一带,在这七家里面是最西南边的,只是离老君堂稍近点,离港口的孙家山和墟沟的西墅那边就有点远了,而且他家实力要稍逊于其他几家,所以张老板心里盘算着不想绕那么远的路冒这么大风险,但又想和部队这边有所联系,以后遇到点事情说不定还能在部队找点人疏通疏通,于是乎他就提出了这个意见。 话音刚落,曹老板、齐老板还有马老板也都附和起来,连声说:是呀,是呀,这样确实会省很多路! 搭话的这三家一个在墟沟,一个在港口,一个在老君堂,心里头盘算的大概和“铭佳商行”盘算的差不多吧,只是“铭佳商行”的张老板明显是冲着给老君堂送物资的,而马老板的“行远商行”就在老君堂,少不了占些地利优势,自然不想被张老板抢去了。因此,马老板便抢先挑明了说:“是呀,杨副官,你看我们‘行远商行’就在老君堂这边,要是分开来送的话,老君堂这边的物资给我们送是最合适不过了......” 杨副官看了看台下,“天行运输行”、“云港贸易行”和“广连商行”规模相对较大的这三家老板在此问题上并没有吭声,他们都是有实力的,想必并不想把业务拆分开来。摸到了这三家老板的盘算,杨副官心里便有数了,也更有底气。 “诸位老板,不瞒你们说,我杨某人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上峰的意见是所有地方的物资只能选一家商行送,一则便于统一调度、管理;二嘛,这驻军基地也算是机密之所在,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其三,我们只会选有实力往这三个地方都送物资的商行!要不各位老板再最后考虑考虑,决定一下要不要继续谈下去?”杨副官说完后便端起茶杯,神态轻松,摇着头往杯里轻吹几口气,这才抿了一口茶。 这些老板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杨副官这说辞、这架势,分明是要在这一阶段亮牌了。 下面又是一阵鼎沸之声,当然了,这次全都是老板和伙计的商讨,就连“天行运输行”、“云港贸易行”和“广连商行”这三家的老板也都和各自的伙计聊了起来。这三家老板其实心里早已有数,不会现在就退出的,这番讨论只是做个姿态、走个过场而已。 乘着这空当,石柱悄悄问了祝广连:“俺小舅,正才为什么不让我把云雾茶给送上去啊?” “柱子,这姓杨的心里怎么想的我是看不出来,可是嘴里说的你没听出来么?他嘴里念叨的是前线的弟兄,这礼要送,也要以送给前线的弟兄为名才行。咱们再送这丁点个茶叶,那分量就太轻了!我还留了一手,昨晚和老张出去办的,待会你就知道了。这云雾茶啊,你过一会乘人不注意,私下给旁边那个秘书送去吧,他会帮我们转给杨副官的。” 石柱听了祝广连这番话,顿时豁然开朗,只是尚不知道他舅舅还准备了哪一手。 这次议论之后,结果不出杨副官之所料:“行远商行”、“广知堂”、“吉祥云商贸”和“铭佳商行”四位老板纷纷表示退出角逐。他们的理由自然不会说自身规模和实力不济,仍然说是送物资风险大、利润不高,这不划算的买卖他们做不了。剩下的那三家,目前都有意接手这笔买卖。 杨副官让手下人礼送四家商行的老板跟伙计,随后便邀剩下三家到外面走走-这自然是带着目的的。 到了外面,彼时太阳早已挂得很高,早上来时的浓雾也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天空一望无际,好一幅秋高气爽艳阳天,各人心里顿觉得无比舒畅。 杨副官指着前面的山说:“诸位请看,这些个山头上,还有港口、墟沟一线都有我们重兵把守,将来不管是谁家接了这活,只能将物资送到指定地点,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前往军事重地,否则休怪按擅闯军事禁区处置了。我把丑话说在前,望各位切记切记!” 三位老板各自答应,皆表示让杨副官放心之类的话。其实即便杨副官不提这话,他们也会只管送物资,断不会无缘无故前往部队前沿阵地的,这对他们来说并无半点好处。 走了几步后,杨副官忽然问道:“三位老板,如果你们在送物资的路上遇到劫道的,该如何处置?” 杨副官这一问有点突然,不过“天行运输行”的钱老板凭着自家的名气,凡事只要认准了总是会第一个站出来说,于是他说道:“杨副官说笑了,咱是替部队送物资的,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咱们的东西?再说了,就凭我们‘天行’的名号,恐怕这一带还没人敢半路劫我们的道的!”钱老板一边说着一边还伸出大拇指,意在夸耀自家的商行。 “云港贸易行”的张老板也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意思:“对对对,我们是给部队送物资的,谁敢劫我们的道那就是找死了,再给我们配两杆枪,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到了祝广连这边了,他不慌不忙地说:“这一带都有国军把守,并没有成组织的土匪、强盗之类的敢出没,即便有,断然也是些不明就里的散匪。我们家送货的伙计个个都机灵着呢,身体素质也好,估计那些想劫道的远远望见就躲得远远的了。再说了,真要是遇上了,我这外甥一个人对付三五个不成问题!不但货不会丢,就连劫道的人都能给生擒了来。” 杨副官把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复而又问道:“要是路上遇见日本飞机了怎么办?”这次他让三家的伙计来回答,因为他知道,真到送物资时候了,绝不会是老板自己亲自押送。 “天行”的管家钱德彪和“云港”的伙计花林看上去都有三十出头,也有些学问,他们都说要是遇到了飞机,应该让马车隔点距离前后排开,这样目标会很小,飞行员难以辨认出来,或者根本就注意不到;再者,把马车分开来,即便是飞机扔了炸弹也不会全部炸到的。 石柱则说道:“日本飞机基本都是朝指定目标扔炸弹的,路上遇到的目标只要不重要,想必他们不会扔炸弹。飞机飞得高,对地上的小目标看得不甚清楚,但要是把马车前后一字排开,这样的长形目标反而会更明显,指不定就会吃到炸弹。不如把马车集中到一块堆,用蓝绿色布盖起来,再盖点小树枝在上面,人则躲到一旁。飞机隔得那么远,从天上看只会觉得是一片小树林或者小草丛,应该不会扔炸弹的!” 杨副官问这两个问题其实并没有具体答案,只是想借此更多了解一下这三家商行罢了。经过两番回答后,他感觉祝广连的“广连商行”与另外两家果然有所不同,从开始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次更加感起了兴趣,遂问石柱道:“这小伙子看起来岁数也不大,以前练过的?” “小时候跟俺老爹练过几年,后来自学了,也没荒废,会个一招半式罢了。”石柱回答说。 “嗯,不错,不错!那可曾上过学?”杨副官又问道。 石柱本想一五一十回答的,可还没等说话,旁边的祝广连先开口了:“杨副官,我这外甥念过几年书,可是看着日本人打来,一心想着报效国家,就不去上学了。可惜他家奶奶不让当兵,我这外甥又特别向往部队,我今天就把他带来了。若是我们家有幸接了这活,往后就由他负责送物资。” 说话之间,众人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吵吵声,原来是有个农夫和个小孩拖了几头猪想要送进来,门口站岗的小兵没有接到通知,愣是不让两人进院子。 祝广连见此情形连忙说:“杨副官,这几头猪是我差人送来的,你看能不能让他们先进来?” 杨副官问:“祝老板,你这是何意?” 祝广连说:“我知道前线弟兄们为守国土非常辛苦,也知道杨副官心系前方将士们,所以特地差人送来几头猪,不管今天结果如何,权当是慰问国军弟兄们的,也籍此表达下祝某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杨副官见是送给众弟兄们的,而且之前都收了其他几家的礼,“广连商行”这份礼虽然略有点重,但是不收也不好,于是他也没推辞,便爽快地答应了,“那我杨某人就先收下了,替弟兄们先谢谢祝老板,改日再派人把这买猪钱给祝老板送过去....”其实最后这一句只不过是他的官话而已,大家都清楚,钱断然是不会给了,况且祝广连本就是要送的,压根就没打算要这猪钱。。 说完之后,杨副官便示意门口站岗的小兵,放那两人把猪拉进来,又对着前面不远的屋子喊道:“老吴,你把伙房的人都叫出来,把这几头猪赶下来给圈起来!”话音刚落,无论是烧火做饭、刷锅洗碗还是挥刀切菜的,只要是在那屋里的人全都出来了。大伙看着这几头猪,心里也都高兴,想着给弟兄们改善下伙食。 就在炊事班一干人等忙着赶猪的当口,众人只听得一阵轰隆隆声音从东北而来,渐行渐近。石柱识得这声音,反应也快,率先大喊起来:“不好,日本飞机来了,快找地方躲起来......” 第九章 http://.biquxs.info/

原本阳光明媚的秋日,众人忽然听得日本飞机来了,顿时感觉天空失去了美丽。 待祝广连把送猪之事说明了后,石柱才知道原来舅舅留的是这一手-姜还是老的辣,虽然不至于能把业务给接过来,最起码能给人家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是谁也想不到,日本飞机偏偏这时候来了。就在石柱喊着让大家躲避之际,只听得一阵阵尖锐的“咻咻......”声刺破长空,接着便是强烈的爆炸声,从北边的山坡上直奔而来,顷刻间沙土飞扬、乱石滚滚,到处一片火海。 杨副官听到石柱叫喊声后也立马反应了过来,赶紧指挥院子里的人隐蔽。这些飞机都是从海上的航空母舰上飞来的,离老君堂距离实在太近了,况且这一带并没有防空预警,在极短的时间内,日本飞机便把炸弹丢到了院子上空,眼看就要落到地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石柱纵身一跃,把仍在指挥的杨副官一把拖到旁边的一个拐旮旯里,顺势趴了下去。一排炸弹落地之后,那巨响声几乎把石柱的耳朵都震聋了,一堆泥土把他和旁边的杨副官盖在了下面。隐隐约约之间石柱还能听见“哒哒哒”的机枪扫射声,那是几组机枪手们在打飞机,一人在前面托举着机枪,一人在后面扣动扳机,刹那间弹壳掉落了一地-其实这并没有什么鸟用,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让人感觉他们没有坐以待毙,还在还击。 等一切归于平静之后,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石柱慢慢探出头来,透过烟幕看到有一些人已经跑去救火了,那些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这样的阵势他们见多了,都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爬起来。此时杨副官也抬起了头,两人拍拍头上和身上的土,彼此一瞧,都成了灰头土脸之人,竟至于两人对笑了起来。 石柱细细看来,不知道从哪边飞来一块看上去很重的石板,一头正好担在了拐旮旯上面,若不是因为这边是拐角处,估计这块石板定会砸到他跟杨副官身上;而石板落地的另一头,恰好就在杨副官刚刚站立的地方,倘若不是石柱把他拖了过去,恐怕这会他正压在石板下了,就算没被砸死想必也被砸残了。这次也算是石柱救了杨副官,亦或是他运气实在太好了,正好把杨副官拖到了拐旮旯旁边,这拐旮旯又救了他跟杨副官两个人的命。 石柱自己没有受伤,他爬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找他舅舅,生怕祝广连会出什么意外。好在祝广连也已经爬起来了,也正在找石柱。两人除了吃了些沙土、受了点惊吓外,其余并无大碍。随后他们又找到了老张头,连那匹枣红色河曲马并柞木马车也都平安无事,他们这才稍缓一口气。至于其他人有没有受伤,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无关紧要了。 经过简单了解-杨副官的秘书被弹片划破了手臂,没甚大碍;钱老板则被飞起的小石头打到了脑袋上,鼓起了一个不小的包;其余的除了一个小兵头部被划破得稍微严重一点外,都没有什么问题。 这次落到大院里的炸弹有两枚,一枚就在石柱不远处,另一枚落在了伙房边上,那伙房被炸塌了一大半-那些伙夫刚刚要不是被杨副官喊出来圈猪,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就在大伙忙着救火之际,伙夫长老吴突然喊起来:“谁看见老于了?”这下几个伙夫才注意到老于不见了,会不会是被压在了房子下面?众人也再顾不上继续救火了,赶紧往伙房跑去开始扒土。扒了几把土后,大伙远远就听见老于在喊:“我在这呢,我在这呢!没事了!”原来老于刚刚去茅厕了,等他跑近了,老吴便开玩笑地说:“老于呀,这炸弹怎没把屎尿喷你一身呢!”众人听完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杨副官安排好处理善后事宜后,便又回到了物资运送招标一事上,目前还有三家商行未出局,他一时也难以取舍定夺。从他内心来说,他个人还是比较倾向于选择“广连商行”,本来他就觉得“广连商行”与众不同,此次石柱又机警、灵活,临危不乱,算是救了自己的命;再者,祝广连送的那几头猪也算是间接救了伙房里众伙夫,要不然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被砸死了-单从这两点来看,“广连商行”算得上是自己和伙房兄弟们的恩人了。于情于理,他都愿意将这笔生意交与“广连商行”,但是又担心其他两家商行不服,说自己徇私,因此他打算把今天情况先跟上司汇报后再做定夺。 就在杨副官打算将此安排告知三家商行之际,钱老板捂着头上的大包,在管家钱德彪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了他跟前,脸上一副惊恐而又痛苦的表情。 “杨副官,我这样子让你见笑了!今天来这里,我们‘天行运输行’本是带着十二分诚意的,想着为国军干点实事,也能为保家卫国出份力。怎奈碰到了绝种小日本飞机,没想到都弄成这样了,差一点连命都丢在了这里!你看我这样子,恐怕要在家里休息一段日子,暂时实难再有心思理会其他事情了。唉......虽然有些不舍,不过这次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一为国军弟兄效力的机会了......今后若再有机会,钱某定当一马当先,为贵军分忧!”钱老板说完后便作出了告辞的手势,继而又用右手捂住了头上的大包。 其实,钱老板的这番说辞意思就是今天被这阵势给吓到了,自己不想冒着丢性命的风险来做这笔生意,不过又怕说得太直白的话,面子上过不去,因此就说了这些看似含蓄的话。 听了这些话后,杨副官心里窃喜,不用他自己说,钱老板就主动提出来退出了;而且在他看来,一旦钱老板退出,“云港贸易行”的张老板十有八九会紧随其后提出退出竞标的。不过杨副官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钱老板,你看,没想到今天小日本飞机来了,让你受这伤,着实是我们保护不力啊,杨某愧意万分呐!遇到这事,我们能理解钱老板的决定,只是很遗憾这次不能和钱老板一块共事了。下次若有机会的,一定再通知钱老板!” 话音刚落,果不出杨副官猜测,“云港贸易行”的张老板也立马过来了,脸上的灰尘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其实张老板刚爬起来时候就想说要放弃这次竞标了,这些人虽说谈不上贪生怕死,但也断不会冒着性命危险接这生意的,何况今天恰巧又让他们亲临了这险境,知道了这其中的厉害。刚刚钱老板率先知难而退倒给了张老板一个台阶,于是他便不拐弯抹角找什么借口了,直接说道:“杨副官,你看钱老板那么大的商号都接不了这笔生意,我们‘云港’恐怕也难以胜任啊!等下次有机会,我们再为贵军效力吧!”说完也匆匆做了个告辞的手势,随即吩咐跟班的赶着马车离开了。 杨副官吩咐手底下当兵的将两家商行的人送出了大院,转而向祝广连那边走去。 来到祝广连跟前,杨副官说:“祝老板,今天真是多亏你们‘广连商行’了!你家这位小兄弟不顾自身安危,对我有搭救之恩。而且,祝老板不但送了我们这么厚的一份礼,还让我们伙房的弟兄们免遭更大的损失呀!我杨某人在此多谢祝老板了!” 祝广连赶紧回道:“杨副官言重了!换了谁,当时都会拉你一把的。杨副官吉人天相,万事都能化险为夷,并不是我外甥的功劳。再者,我送的这份薄礼是真心慰问弟兄们的,我本人非常感激他们舍命保我海州一方平安呀!至于帮了伙房兄弟,那也是杨副官的功劳,他们可都是你喊出来的呀!” 杨副官听完后笑道:“哪里哪里!只要大家没事就好!” 说完之后,杨副官立马回到了正事上:“祝老板,刚刚你也看到了,钱老板和张老板也都相继退出了今天的竞标,这不能怪他们,今天的情况你也遇到了,要是替我们送物资,以后路上可能还会遇到像今天这样的危险的,甚至比刚刚所见的还要危险!今天只要祝老板点头,这生意就归你们‘广连商行’了。如若祝老板还有所顾忌,我杨某人也能理解,也会礼送祝老板的。不知祝老板意下如何?” 杨副官虽然非常希望祝广连能答应下这笔生意,但是他始终无法摆脱千百年来的固化思维-自己是官,祝广连只是民,即便到了最后一刻,这个官也不会委身求民的,因此他绝不会说出恳请祝广连能接下这笔生意之类的话,在表面上还是给了祝广连两个选择。当然,杨副官也知道,毕竟现在只剩下“广连商行”一家了,如果祝广连也拒绝了,那这次招标可能要泡汤,或者到最后真要变成“铭佳商行”的张老板说的那样,把送物资的生意分给两家或者三家做了。倘若如此,那他就非常被动。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主动权完全在祝广连一边,杨副官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撇开各种因素不谈,杨副官自己也做了分析和判断,他认为祝广连会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然而,祝广连也是身经商海多年的老手,这其中的弯弯道道还是能看懂几分的,因此他绝不会这么爽快就答应下来,否则杨副官还是会认为他的心思很容易就能被看穿。于是他说道:“杨副官,你也知道,如果接下这笔生意,我祝某人肯定不会亲自运送的,只会碰巧时候能过来看看。这些事情都得由我外甥来主持,因此接还是不接,一切都得看我外甥的意思了。” 祝广连说完后便径直收了声。杨副官见祝广连并没有转而问他外甥答应与否的意思,只好亲自问石柱道:“不知石柱小兄弟意下如何?” 这个结果本就是祝广连和石柱都希望的,因此石柱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说道:“有什么事杨副官只管吩咐就行!既然您用得着俺们商行,我定将做好这份差事,哪有不接之理啊!” 这个结果杨副官自然高兴,祝广连也很高兴,当然,石柱更加高兴。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都未开口的那位秘书终于说话了,“石柱小兄弟能有如此胸襟,我万某人深感佩服。石柱兄弟乃祝老板手下一员福将,定会顺利做好这件事的,把它交给你,我们杨副官也放心!”万秘书说完后便陪同几人回到了会场,那里在刚刚的轰炸中并未受到波及。 诸事既然皆已敲定,祝广连便和杨副官签订了一份合作框架协议,都是些正常条款。而后,祝广连又签了一份《守密承诺书》,石柱也一并在上面签了字。至于送物资的出入证件等事宜,万秘书已安排下去办理。具体的物资运送安排,杨副官稍后会专门派人前去告知祝广连。 当双方再次高高兴兴走出会场时,太阳已经快到正头顶了,刚刚院中炸起的尘土也已不见了踪迹。杨副官稍稍抬头瞥了下太阳,又从怀中拿出一块表看了下,便对祝广连说:“祝老板,你看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几位就留在这里吃个便饭,等下午再回去吧!”说完便打算让万秘书安排下去。 “万秘书,请留步!”,祝广连见状赶紧拦住了万秘书。他知道,这里刚刚被日本飞机给炸了,伙房塌了半边,自己要是留在这边吃晌饭,定会给那些伙夫带来诸多麻烦,心里过意不去;另外,最重要的原因是祝广连心里还担心一件事:日本飞机是从东北方向飞来的,不知道自家商行有没有吃到炸弹,他想着要早点回去,不然这顿饭吃得也不安心。 祝广连接着说道:“杨副官,如若平日遇到今天这等喜事,祝某定当留下陪你痛饮三大杯。不过小日本飞机刚刚才炸了这里,弟兄们现在都在忙着打扫废墟,若是再麻烦伙房的人专门做一桌午宴,我实在过意不去。再者,我们商行今天确实有些事情,得早些赶回去!” “哎~,祝老板,不麻烦,我让伙房的人简单准备些就行了!” “杨副官的盛情我心领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四人一块堆喝杯酒意思下,也算是庆祝今天达成这笔生意。午饭我们就不在这边吃了,等改日杨副官方便的时候,祝某一定再做东回请!” 杨副官思量了片刻后说:“既然祝老板今天确实有其他事情,我就不强人所难了,那就照祝老板说的办吧!”说完便吩咐手下人倒了四杯酒过来。 杨副官、万秘书、祝广连和石柱纷纷举起酒杯,清脆的碰撞声顿时响起在大院里,一声“祝今后合作顺利”后,四人一饮而尽。随后,祝广连便向杨副官告了辞,匆匆往回赶。 出了院子不久,祝广连问石柱:“柱子,咱来时带的云雾茶呢?” “已经给万秘书了啊!” “几时给的?” “就是杨副官请咱们三家商行出去走走时给的啊!按你说的,没别人看到。” “好啊,做得好,连我都没注意到,证明你做得确实隐秘啊!好!”祝广连随后又说道:“那我再问问你,我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吃饭,要急着回去呢?” “俺小舅,估计你是担心家里那边有没有被炸弹炸到,留在这吃饭,心里也不踏实吧?”都说“外甥像娘舅”,石柱能猜到这个,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哈哈,说对了!”祝广连大笑了起来,随后便对老张头说:“老张,再赶快一点!” “得嘞!驾......”老张头甩起马鞭,一阵“啪,啪”声后,那马便一溜烟跑了起来。 祝广连这时虽然替石柱高兴,但是心里头还是挺担心商行那边,而事实也证明他的担心并非多余的。 三人很快回到到了商行,虽然自家商铺并没有遭殃,但周边码头、车站和不少商铺、货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举目望去,满眼皆是断壁残垣,平日里不多见的鸡鸭犬猫,此时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都游荡在大街之上。四周明火虽然都已被扑灭,但不少地方仍然还冒着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熏味。 此刻已过了饭点,简单吃点东西后,祝广连便带着石柱出去看看,还让石柱带了些钱在身上。 听周边的人说,上午那拨轰炸,来了至少十架飞机,很多房子都被炸塌了,救出了不少人,不过有些烧伤得比较严重。损失最惨的是铁路那边,十几个工人在修路时候被炸伤,还被炸死了好几个人;其他地方还听说有个所长和几个当兵的被炸死了。于是祝广连带着石柱先去铁路那看看。 铁路被炸的地方离祝广连的商行并不远,两人走了一会便到了那。这时那里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知多少人,老远就听见了女人和孩子号哭的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旁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这些小狗日的,仗着自己有飞机,到我们这边炸我们......” “是啊!要是俺们也有飞机,非要把这些绝种日本人打下来,叫他们不得好死!” “唉!男人炸死了,这些孤儿寡母的真可怜啊!这帮天杀的日本鬼子.......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报这个仇的,把这些日本畜生都炸死!” 祝广连和石柱二人穿过这些吵吵吧吧的声音,看到三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并排放在地上,像是铁路上的人抬来摆在那的,可能是铁路上还忙着其他事情,暂时没来得及把尸体搬走。左边两具尸体旁都有女人和小孩在哭,应该是死者的家里人,尤其是那几个女人,一把鼻子一把泪,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最右边那具,听说家里离这边稍远些,已经派人去通知家属了。 祝广连看了之后,让石柱给两家人一些钱,又安慰一番说自己别的帮不了,只能给些钱,还让他们先把后事料理好再说。那两家人也没有推辞,连声谢谢祝广连。 就在这说话之间,只见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小女孩挤了进来。那女人披头散发,头发遮住了半边脸,衣服上满是补丁;小女孩头发稍短、满脸灰垢,看身高有七、八岁的样子。到了里侧,那小孩扑通一下就跪到了第三具尸体旁哭了起来。那女人也直接侧跪着,边推着尸体边哭着说:“他哒,你走了,我们娘俩怎么办啊?”之后愈发哭的厉害。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家家里人来了,大伙瞬间都收了声音。 石柱正打算也给些钱给这家人,却被祝广连拉住了。石柱问是何故,祝广连说看看再说! 果不其然,不一会,人群中一位瘦高挑的大青年冲着这二人喊到:“这不是咱村陆大嫂么!你家男人陆麻子都死了好几年了,怎么还到铁路上做事了啊?死的这个是你男人么?你什么时候又找的拐男人啊?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周围的人听了这话后,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对这个女人指指点点的。 这时,一位看上去有些派头的大叔站上前来,对那女人说道:“这位大姐,你这玩笑开不得!死的这个到底是不是你男人?要是不是的话,冒认尸首,我要带你去见官了啊!” 那女人看起来有点慌了神,慢慢揭开白布看了下,嘴里念道:“哎呀,这个真不是我家男人,认错了!”说完后便匆匆把布盖起来,赶紧拉着小孩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包围圈。小孩怕是被死人的惨状吓到了,亦或是被活人的话给吓到了,紧紧贴着母亲,脸色煞白。女人露出的半边脸则红了! 祝广连喊上石柱跟了出去,离开人群有一段距离后上前叫住了那对母女,问道:“这位大姐,能不能问下,你正才为什么要冒认尸首?这可不吉利啊!” 那女人看了看祝广连和石柱,说道:“唉!都怪我一时贪念!我娘家姓刘,婆家姓陆,住在东边黄窝那里,我带着闺女出来要饭的。正才在不远处看到你们给了那两家一些钱,我就想蒙混一下,也想哄你们点钱。没想到遮了半边脸还是被认出来了!不过这位大哥,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我家男人死的早,就剩下我这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饭也吃不饱,我闺女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我都没钱看大夫,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我绝对不会想这个孬主意的!”那女人说着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 祝广连说:“刘大姐,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你们两个人是假的了,来了之后哪有不看看是不是自家男人就直接哭的啊?而且你们哭得也太假了,不像死了自家人!不过,我看你确实不像是坏人,这个世道活着不容易啊!”说完,他便让石柱也给了这娘俩一些钱,让那女人先带孩子去看看病,又指着不远处对那女人说他的商行就在那边,要是哪天实在没吃的了,可以过去找他,几顿饭还是有的。 刘大姐拿了钱,脸上露出了既高兴、诧异又有些羞愧的表情,愣了片刻后便拉着闺女说:“春花,快给两位恩人磕头!”娘俩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意欲跪下来。祝广连和石柱赶紧把她们拉了起来。 等那对母女走了后,石柱便问祝广连:“俺小舅,为什么还把钱给这样的人?” 祝广连望着已离开甚远的那对母女说:“柱子,这女的虽说是想骗点钱,不过我看她们不像是坏人。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谁会去冒认个死人啊!柱子你记住了,这个世道能帮人一把还是要帮一把......” 随后,祝广连又带着石柱到周围看了阵情况,直到太阳碰到了西边的山顶才回了商行。 到了第二天上午,杨副官便派人把出入证件送到了广连商行,又给了他们一张清单,上面写着要送的物资以及时间地点等。来人还嘱咐祝广连,千万要按时送,如果耽误了事情,他们商行可担待不起。如果临时有急事的话,部队那边会打电话过来。 祝广连看了下单子,第一批物资后天就要开始送,遂找来了石柱,安排好相关车辆和人员,只等时间一到就开始行事。 祝广连对石柱说:“柱子,现在给了你一个机会,我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你,就看你自己把握了!做事一定要细心负责,不可以敷衍了事。送货时候,一定要善待底下人,咱们是靠他们干活的,不然咱就成了光杆司令了。还有,和部队那些人都要搞好关系,哪怕是看门的,都不能瞧不起人家......”。 石柱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其实在他心里面,还是最想当个种地的。不过既然接手了这件事,他自然会尽心尽力做好的。此时,他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件事,想从这些东北军人那里打听到土匪刘伏龙的确切消息,进而为自己的爷爷报仇。这件事情成了他的一个心结,不杀掉刘伏龙,他始终感觉心里堵得慌。 石柱此时的想法很简单,但后来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在接下来的一年半时间里,他所学到的,可能比别人一辈子所学的都还要多! 第十章 http://.biquxs.info/

日子总是要一天天过的,不管你希望它早点来也好,或是希望它迟点到也罢!两天的时间只不过是地球转了两圈而已,但在石柱看来,这两天过得实在有些慢,他甚至想过伸出手去推地球一把,希望能让它转得快一点。 这天石柱早早就起来了,其实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可能这是家族的遗传吧,不过小青年精神头就是足,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倦意。收拾停当之后,石柱便带领几个人,赶着三辆马车,在祝广连的一再嘱咐下踏上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征程。 这次因为是头一回送物资,只安排了往老君堂方向送。祝广连给石柱配了五个人:侄子祝怀庆、老张头的儿子张林,还有祝广连自己的老部下卢四以及徐捠、徐捳两兄弟。 祝怀庆是祝广连前两天刚叫来的,比石柱大半岁,没念过多少书,只识得一些字,但做事情比较机灵。祝广连让石柱带上他,一来是给自己侄子锻炼锻炼,二来他和石柱年纪相仿,两人还能说上些话。老张头的儿子张林二十出头,中等身材、微胖,来了有一年多了,祝广连看上的也是他做事沉稳,和他父亲老张头一样。剩下的那三个,从祝广连在大浦初办运输行开始就跟着他了,个个身体都结实,做事也勤快,从不偷懒耍滑,祝广连非常器重他们。 石柱带着车队到了指定地点,装上物资便直奔老君堂而去。一路上偶尔会看到几架日本飞机飞来飞去,但并没有扔炸弹-这几天经常都是这样,估计是来侦查情报的。到了老君堂,一行人把物资卸下之后,石柱才松了口气,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回来的路上这几个人就开始聊了起来,毕竟石柱是他们的领头,又是祝广连的外甥,起先几个人都称呼石柱为少东家,可石柱说自己并非东家,这个称呼实在不妥,况且自己年纪尚小,让几个人直接称呼他的名字石柱就行。 不过几个老资格的伙计都知道自己是给人家打工的,地位得有个尊卑、称呼得有个深浅,于是卢四便说道:“我们都是跟着你做工的,哪能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呢!这样吧,我们叫你‘石少爷’怎么样?” 徐家两兄弟也跟着说:“是啊,不能直接叫名字。就照卢老四说的,叫你‘石少爷’吧!” 石柱见他们这么坚持,也就答应了下来。除了祝怀庆直接叫石柱名字外,其余的几个,包括后来业务扩大后又招来的几个人,都称呼石柱为“石少爷”。这个称呼虽然比少东家稍顺耳些,但石柱听来还是感觉很别扭-不过是个称呼而已,这些人何必这么较真呢?后来听多了,也便没人再想这个问题了。 第一天有了好的开头,接下来就好办了,一行人便按部就班做下去:在指定地点装好物资后送到指定地点,再根据接洽人的指示卸下物资。有时一天只送一个地方,有时也会送两个地方,或三个地方都送,不过总的来说还是老君堂送的物资最多,港口和西墅都是前沿阵地,送的后勤物资相对要少一些。 在往老君堂送物资时候,石柱经常会听见半山腰有打枪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新兵们在练枪。石柱在这里几乎天天都能看见枪,可是从来没摸过枪,更不要说打枪了。所以每次听到新兵打枪的声音时,他都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很想到半山腰去看看。 这天送完物资后,石柱看天色尚早,便让几个伙计先回去,自己到山腰去看看。 这时卢四对石柱说:“石少爷,你和东家可都是签了字的啊,山腰是练兵地方,恐怕不能去吧?” “老卢,放心吧,签字的是山顶上还有部队阵地不得擅入,山腰是练兵的地方,谁都知道那,不是军事禁区,况且我只是远远的看看,不碍事!”石柱说完后便一溜烟往山腰去了。 几个伙计见石柱都往山腰上爬去了,也只好先行回商行。 石柱爬到半山腰,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躲在石头后面远远地看着那些新兵们练枪。石柱看到一些人在练举枪、刺杀,剩下的一拨人就在那边练习打靶,真是羡慕死人了!虽然打靶是对着一面陡坡的,并没有朝着石柱所在的方向,不过石柱还是担心万一有个子弹弹到自己这边,那就危险了,因而他就在石头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羡慕地看着。他看得太入神了,以至于有人悄悄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什么人,不许动!”石柱听到这一声呵斥才回过神来,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来了两个当兵的,两杆枪正对着自己。“在这鬼鬼祟祟的偷看什么!是不是日本特务?快说!”那两人继续喊道。 石柱赶紧站了起来说:“两位小哥,我是往山下送物资的,听到你们练枪声音,只是想过来看看。我不是特务,不信你们看看我的证件!”说完便伸手往怀里掏东西。 那两个小兵瞬间紧张了起来,谁知道面前这个人从怀里会掏出什么东西来啊!个子稍矮一点的立马喊道:“别动,把手举起来!” “再动俺们就开枪了!”个子稍高的那个也大声喊起来。 石柱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给吓蒙了,条件反射似的缩回了手,马上把两只手举了起来。这时他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直到听到两个小兵催促自己往前走时才略微有了些思绪。 两个小兵把石柱押到了操练场边,跑到一个军官面前说:“报告营长,我们在巡逻时候发现一个人躲在石头后面鬼鬼祟祟的,怀疑是日本特务,把他带来了!” 那营长看了看石柱,遂问道:“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甚么?” 石柱这时被围上来的几个小兵押着手,头也被按着了,根本看不见说话的人,只好低着头说:“我是给你们山下送物资的,好奇你们这边打靶子,想过来看看。我不是什么特务,我怀里有证件!再说了,你们这里也不是军事禁地啊,没说不让人看啊!” 那个营长对旁边人使了个眼色,随即石柱怀里的证件就被手下的人掏了出来。看完证件后,他便对手底下人说:“还真是山下送物资的。你们先放开他吧!” 几个小兵松开了手,石柱这才抬起了头又甩了几下手腕,心想这些当兵的手劲还挺大,自己的胳膊就这一会功夫就被拧得生疼。当看到站在自己跟前这个人时,他先是愣了下,而后惊喜地说道:“你是严连长么?” 刚刚那个个子稍矮的人立马呵斥说:“什么连长!这是我们新兵营的严营长!都快要升团副了!” 严营长打量了下石柱,疑疑惑惑地问:“你是......?” “我是石柱啊,十年前就是您带人在东海洪庄,把我跟俺老奶从土匪刘伏龙手底下救了回来的!要不是您,恐怕我跟俺老奶那天也要被土匪给打死了!”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一晃都十年了,你都这么大了!”严营长也是有些惊喜,说完后又对旁边的小兵说:“都去操练吧,是个误会,他确实是海州本地人,不是特务!” 旁边看热闹的那些小兵这才散去。严连长忽然又对着其中一个人喊道:“戴大眼,你过来下!” 这时,刚刚那个个子稍矮的人立马转过头跑了过来,问道:“营长,啥事?” 严营长对戴大眼说:“我看石柱是想看看打靶子,你是新兵里面枪法最好的,带他转转,也可以教教他打枪。今后石柱可以随时到我们新兵营地来。这件事我会跟上面说的,不会违反纪律!”他又对石柱说道:“但是石柱,你要记住,只准你一个人来,绝不能带其他人!” “是!”戴大眼毕恭毕敬地领下了命令,随即就带着石柱去打靶的地方。石柱也是边答应着边谢过严营长,随后便兴冲冲地跟着戴大眼走了。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吧,这个小小的误会也算是让石柱因祸得福,他不仅仅能近距离看到打枪,更是能不时练上几枪过一过瘾。后来石柱也从戴大眼那里学到了很多枪械的知识,最起码把枪拿在手里他还是能知道怎么上保险,怎么用,不至于真到了紧急时刻卡了壳子。 石柱在戴大眼的指导下打了几抢,也不知道打没打到靶子上。见天色不早,他便离开了新兵营。回到了商行后,石柱把发生的事情跟祝广连说了一番,被祝广连好一顿数落。 这时石柱的大妗过来跟祝广连说:“他爹,你就不要说柱子了,他都这么大人了,把事情做好后,你就随他去玩呗。再说了,山腰也不是禁地啊,那些当兵的打完靶子,不是还有很多人去捡弹壳当废铁卖么?那些人进都能进去,柱子看看就不能看了啊!” “你看看,我刚说几句,你就过来帮着外甥说话了!我这也是担心啊,万一石柱不小心吃了枪子,或者那两人手一抖开枪了,你说我怎么跟她死去的娘交代啊?”祝广连说。 随后,祝广连又转向石柱说道:“柱子,好在今天没出什么事情,下次可得注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情忙完了,好好待着不好么?好了,明天还有事情,你吃点饭,赶紧好好休息吧!” 给祝广连这么一说,石柱真感觉到饿了。他也知道祝广连是为自己好,因而并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只是嘴里“嗯嗯”地答应着,便退出了堂屋去锅屋吃饭。 或许是白天遇到了十年前还是连长的严营长,这不经意间从潜意识里又触动了石柱的记忆细胞,这天夜里,石柱又做了那个噩梦。在梦里,起先是白天的那两个小兵拿着枪指着自己,后来忽然刮起了狂风,瞬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大雨倾盆而下,面前的那两人俨然变成了刘伏龙的模样,如狰狞的魔鬼一般拿着枪正对着自己。一声枪响,把石柱从梦里惊醒,冒了一身冷汗。石柱睁眼一瞧,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真哗哗啦啦下起了雨。 天亮之后,石柱冒雨带领几个人到西墅去送物资。到了地方后,石柱一看地上坑坑洼洼的,像是被炮弹打过一样,还有些草木明显被火烤过。石柱便去问和他接洽的刘知更发生了什么事。 刘知更点了袋旱烟,一边抽着一边跟石柱说:“是日本鬼子军舰上的炮弹打的。这帮兔崽子,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想借着点雨搞突然袭击,十几艘小船在大炮的掩护下就想打到岸上来,被我们前沿阵地的弟兄们给打跑了。不知道这些小鬼子是真熊还是假熊,就那丁点个人就想打上来?纯粹是找死么!” 石柱听后说:“刘大叔,你说,这些小日本是不是想试探试探咱们的火力的?” 刘知更这时深吸了口烟,拍了拍石柱的肩膀说:“还是你小子看得准啊!我估摸着,这次小日本就是想试探试探墟沟这边的,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试探孙家山那边了。你小子往那边送东西时候可得注意点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小鬼子的炮弹就会打过来的。”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只听见汽车在雨地里打滑的声音,顺着声音寻去,石柱发现有辆汽车陷在了泥地里。那司机试着开出去,来回好几趟都没成功。石柱本就喜欢帮人,见这情况,便把几个伙计喊了过来,大家一起使劲,总算把车从泥坑里给推了出来。 等车开出泥坑后,那司机下车连连谢谢石柱他们,又问石柱说:“小兄弟,怎么称呼?” 石柱说:“我叫石柱,是给这边送东西的。” 那司机说:“石柱兄弟,在下周吉,给部队开了十来年车了,没想到还是敌不过这么个小水坑啊!”周吉说这话时明显带着开玩笑的口气,他脸上也露出了自嘲的微笑。随后,他继续和石柱说:“刚刚多亏了石柱兄弟了!我没有啥本事,要是你想学开车、学修车啥的,尽管找我。不影响公事情况下,保管把你教得开车、修车技术一流!” 石柱听了这话心里自然高兴,感觉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于是一番“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之后,他又说道:“周老兄真是客气了,不过,以后真要是想学开车,去找你,你可不要反悔啊!” “一定不会!不出车的话我就在这边,尽管找我便是!”周吉爽快地说。 这时马车上的物资也卸完了,石柱便和周吉互相告辞。石柱又带着伙计跑了趟老君堂,这才忙完回了商行。回到商行后,雨渐渐小下来,过了一会,等雨完全停了后,西边的太阳一下子就跑了出来,照得到处晶莹剔透。 第二天石柱要到孙家山送趟物资,或许是昨天下了雨的缘故,今天天气非常晴朗,天空万里无云。 就在他们快把东西卸完的时候,忽然一阵炮声传来,周围乱成一团,那些马也跟着躁动起来,跃起前蹄,发出“嘶嘶”的叫声。石柱赶紧指挥大家把马拉好,找地方隐蔽下。好在这炮主要是冲着前面的阵地打来的,石柱这边只是打到了几发炮弹后便没了动静。 大伙从掩体出来后,只听得阵地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交火声,伴着一阵阵沉闷的大炮声-那是双方在互相向对方开炮。石柱心想,还真让刘大叔给说中了,日本鬼子这么快就打孙家山这边阵地了。 这次战斗仅持续了二十来分钟,日本陆战队还没来得及靠岸,就带着几具尸体和十来艘满是弹孔的小艇败退回了大船上,并没有再继续进攻的意思。在石柱看来,这又是一次很明显的试探性进攻。 守军这一仗并没有人牺牲,但是有三个人被炸成了重伤。当那三个重伤员被抬下来时候,石柱看到打头的一个脸上都是血,上衣几乎被染红了一大半;中间的那个左腿已经被炸断了,断口处能看到参差不齐的肉末,右腿也被炸得血肉模糊,连腿上的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嘴里一直喊着“我的腿,我的腿!”;而后面的那个,肚子被炸开了花,肠子差点没掉出来,那人捂着肚子,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 石柱看了后瞬间觉得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但是他凭借自身的毅力,硬是忍着没有吐出来。但几个伙计都早已躲在了一旁弯下腰“哇哇......”地吐着,尤其是岁数较小的祝怀庆和张林两人,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这些都是在码头干苦力的工人,哪里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没吐晕过去已经很不错了。 旁边的医务兵见几个人这般模样,赶紧端来了些热水。等那伤员抬走不见了后,几人喝了点水,谢过医务兵,这才缓解了许多。 这时一个身材比较高大,看上去肌肉非常紧实的士兵走了过来,这人和其他士兵黝黑的脸不同,皮肤看起来挺白的。他很不屑地对石柱几个人说:“几个大老爷们,见这点场面就吐成这样,一点出息都没有,跟个娘们似得......” 石柱听了这话后心里不高兴了,对那个士兵说:“这位兄台,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俺们几个都是干苦力的,不比你们当兵的打打杀杀见血多,吐一点再正常不过了。倒是你,除了这点肌肉外,怎么看都像个女人,有本事过两招啊,让你看看到底谁才是娘们!” 那人也不生气,绕着石柱转了一圈,边走边说:“吆,人不大,口气倒不小。想跟我赵铁拳过招?恐怕你还没这个资格吧!除非,你有以一敌三的本事!” 说罢之后,那人便跟旁边一个相对瘦小的士兵说:“猴子,你跟这小子过两招先,记得下手轻点,以免人家说我们欺负小毛孩!” 卢大听了这话后,赶紧拉住石柱,轻声说:“石少爷,要不咱走吧,就说还有事情要办,你何必跟这些人一般见识!要是在这边被摔个狗啃泥,那就真丢人了!以后来送东西咱都抬不起头了。”这几个伙计并不知道石柱有些身手,而且石柱从来也没在外人目前展示过,他们自然怕石柱会吃亏。 “老卢,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石柱听完卢大的话后说道。 这时周围围了不少人过来。说话间,猴子已经站到了石柱正前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石柱,在气势上占尽了优势。只见他把肩膀耸了耸,脑袋又左右晃了两下,做完这点热身后便向石柱冲了过来。 石柱并不着急,先是握紧了拳头,一前一后,然后腿也一前一后自然分开来。猴子到了跟前后,一个右直拳直奔石柱脸上而来,石柱左手一拨,一招金蛇摆首,把头向右侧轻轻一闪,很轻松就躲了过去;随即,石柱右手顺势向猴子的腹部打去,也被猴子的左手给挡了过去-这第一回合两人都没占到便宜。 猴子比较瘦,身手有点灵活,见手上没占到便宜,便使出了一招侧边腿,右脚还是奔着石柱的脑袋直扫过去,石柱弯下腰躲了一下,猴子的腿擦着石柱的发梢而过,并没有踢到石柱;石柱的右脚则顺势来个扫堂腿,一下子将猴子的左腿扫离了地面。这时猴子失去了重心,要是一般人早就重重摔倒在地了,不过猴子确实灵活,只见他在失去重心的那一霎那间借助腰部的力量,双手撑地来了个后空翻,稳稳地落到了地上,并没有倒下去。 当猴子想再次上前时,赵铁拳拦住了他。 几个伙计看到石柱这般功夫后都傻眼了,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面前这位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居然会有这般身手,从此都对石柱刮目相看。其实不止是他们几个,就连刚刚有些嚣张的赵铁拳现在对石柱也另眼相看了。在他看来,猴子已经输了一半了,倘若再打下去,恐怕猴子要吃亏。况且他的本意只是让猴子试试面前的这个少年,点到即可。 “看不出来,你小子有两下啊!敢问怎么称呼?”赵铁拳的话语里少了几分之前不屑的语气。 “鄙人石柱,是给这里送物资的!”石柱说道。 “石柱小兄弟,可有胆量一人单挑三人?” “试试又何妨?即便输了,也不丢人!”石柱略想了想后回答道。 赵铁拳见石柱如此回答,心里更是佩服,随即对石柱说:“放心吧,我挑的三个都是普通的士兵,不是我们这些练家子,不会为难你的!”而后他对旁边的人说:“你们三个出来跟他比划比划。” 这时石柱的几个伙计都看得入迷了,就连卢大也忘了来劝他,几个人甚至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想看看石柱到底有多厉害。 其实在答应前略作思考的那二分之一秒时间里面,石柱想的是前些年被丁发财几个人揍了一顿后自己在家里琢磨的那招“撂众击”,最重要的是速度要快,只要能在短时间内将对手各个击破,对付三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只是那些都是空想,石柱正好想借今天这次机会试一试他的这个撂众击到底好不好使。即便不好使,以一敌三输了,自己也不会觉得没面子。 这时,被赵铁拳叫出来的三人已经把石柱围在了中间,摆出进攻的姿势。石柱知道,“撂众击”的前提是把对手错开来各个击破,倘若三人一起进攻,恐怕自己抵挡不过,于是他刻意借摆开招架之势的机会向他感觉较弱的那人靠近了些。 开打之后,石柱便按照自己的思路来了波勾拳、肘击、仙鹤摆腿、前踹,于是一番功夫下来,那三人便陆续倒在了地上。石柱心里暗喜,这招还真管用。周围那帮看热闹的士兵连同石柱的几个伙计则都在一旁拍手叫好。赵铁拳也在那连连点头,因为他知道,他随便找的这三个人,即便不是高手,也还是要比普通人强很多,能把这三个人打倒,确实需要些功夫。 待三人站起来意欲再次进攻时,赵铁拳又拦了下来,说道:“好了,你们都退下吧,石柱兄弟不是我们真的敌人,点到为止!”然后又对石柱说:“石柱兄弟,可有胆量跟我切磋切磋?” 石柱年少气盛,方才胜了那三人,正在兴头上,便直接答应道:“有什么不敢的?比就比!” 就在石柱打算上前时,徐捠抢先一步对石柱说:“石少爷,咱还有事情,还要去老君堂送趟东西。刚下完雨,今天路不好,恐怕没有时间再耽误了。再说了,几个人打你一个,不是明摆着欺负人的嘛!” 徐捳也跟着说:“我大哥说的对,你们搞车轮战,算什么英雄好汉,明摆着是欺负人的!” 这时,赵铁拳想了想后说:“你们说的倒有些道理,石柱兄弟刚刚已然消耗了不少力气,倘若再跟我打,就算我赢了他,也赢得不光彩!今天你们还有事情,办正事要紧。来日放长,等石柱兄弟有时间了,我们可以改天再比试比试。” “不用等了,明天我就有时间!”石柱想都没想,直接就答应了下来。 “好,那就明天上午,我还在这里等你!”赵铁拳也爽快地说。 随后,石柱就带着几个伙计又跑了趟老君堂。一路上几个人对石柱大加赞赏,把石柱捧得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在几个伙计的心里,他们对石柱的敬佩值瞬间爆表,他们也终于能领会到为什祝广连会让石柱来全权负责给部队送物资了。。 说到祝广连,这时石柱心里犯起了嘀咕,前几天自己在老君堂新兵营的靶场那才惹了点事,今天又在部队跟人交了手,舅舅要是知道这事指不定又该怎么责备他,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应约去和赵铁拳比试。他想瞒怕是瞒不过去的,即便自己不说,这几个伙计嘴巴也不会那么严实。这么大的事,一回到商行估计祝广连立马就会知道。过了一会,石柱索性就不想了,反正事情都已经这样了,爱咋咋的,自己没有耽误舅舅交给自己的正事就行,其余的事情,自己总有权利做个决定吧! 于是,石柱带着伙计,硬着头皮回到了商行,等着舅舅的责备。 第十一章 http://.biquxs.info/

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凑巧,当你不知道如何应对的时候,老天爷却帮你解决了问题。 石柱带着几个伙计回到商行后便去找祝广连,可是找了好一阵子都没见个人影。后来丫鬟春桃过来对石柱说,祝广连回灌云老家了,有个宗亲去世,祝氏家族广字一辈的都要回去戴孝,估计要有几天才能回来。临走之前,他还让石柱这几天代为打理下商行业务,日常事务石柱决定即可,不好处理的或是不急的事情等祝广连回来了再说。 石柱正担心舅舅会阻止自己明天去比武,这下可好,祝广连不在商行,自己先比完再说,等舅舅回来了再跟他说明情况,来个先斩后奏。闲来无事,石柱就乘着晚上的时间在院子里操练了一番。 第二天上午,石柱收拾停当后便邀上祝怀庆赶辆马车,一起前往孙家山操场。彼时赵铁拳已经在操场等候他们多时,身边还站了三个人,一个是昨天跟石柱比试过的猴子,另外两个有点面生,石柱不曾见过。 “请!”石柱与赵铁拳两人相约点到为止,寒暄一番后便互相行礼,各自摆开了阵势。赵铁拳身后的三人神情自若,看不出丝毫的紧张气氛,而祝怀庆的脸上则略微有些紧张,看赵铁拳昨天说话的架势,应该身手非常了得,他有些担心石柱不是人家的对手,在比试中受伤。而石柱反倒神态自若,表情看起来很轻松,或许这就是练家子和普通人的心理区别吧。 赵铁拳首先摆出了铁布衫的站姿,但使用的却是金钟罩的呼吸心法。继而,他双手合掌,然后双臂猛然向前推,双掌也变成了爪形,随后他便猛虎扑食般向石柱进攻而来。石柱依然想用手臂将其向两边轻轻拨开,不过他发现赵铁拳的臂力惊人,绝非普通人所能及,使用一般的力气根本无法拨开,或者说他必须要以硬碰硬,才能躲过赵铁拳的这招。 几番纠缠之后,赵铁拳的双手由爪状变成了双拳,依然步步紧逼而来。石柱已经往后退出了好几步,若不是赵铁拳使用的招式比较迟钝,自己闪躲灵活的话,恐怕此时已经吃了对方好几拳了,按照赵铁拳的臂力,吃了几拳后估计自己是没有力气再还手的。 石柱见在手上根本就无法占到赵铁拳的便宜,于是他想试着进攻赵铁拳的双腿,看看能不能以此打开突破口。随即,他乘着赵铁拳双拳一起击向自己的瞬间,向上一跃而起,两手撑在对方的膀子上来了个前空翻,落地之时他已经到了赵铁拳的身后。赵铁拳此时还来不及转身,石柱便迅速双手伏地,出其不意地使了招蛤蟆后蹬腿,用双脚连续蹬向赵铁拳双腿的腘窝位置,可对方依然纹丝不动。赵铁拳等石柱踢完后才转过身来,他方才显然是有意让石柱踢的,以此来显示自己的金刚不坏之身,在气势上压倒对手。 石柱这下真是见识到了赵铁拳的厉害了,最后他也只能再试试攻打对方的腹部位置-赵铁拳的腿和手自己都无法攻破,或许对手的软肋就在腹部。 互相攻守几招之后,石柱终于看到了赵铁拳的一个破绽-腹部露出了一个空当。石柱便利用自身招式灵活的特点,突然改变腿法,右腿直踹了过去。可是要想自己的腿部力量达到最大的话,在踹出去腿的瞬间,石柱的双手也会缩回来,这样就等于让自己的上身失去了保护,完全暴露于对手跟前。虽然石柱凭借自身的灵活躲过了赵铁拳左拳的攻击,可在他踹到赵铁拳腹部的同时,自己还是没有躲掉对手的右直拳。那拳打在石柱的胸口上就像一堵墙狠砸了来,似有万钧之力,石柱瞬间被打飞了出去。石柱靠着右腿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但是他停下来时右腿已经是跪倒在了地上,左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而赵铁拳那边,在石柱右腿和自己右拳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叠加之下,也踉跄着退后了好几步。等到站定之后,他便收回了右拳,双拳变掌,掌心向下,双臂缓缓下垂,与此同时也将腹中之气慢慢呼出。 赵铁拳完全放松了之后,赶紧上前去将石柱拉了起来,说道:“石柱兄弟,咱俩今天点到为止,再打下去恐怕会伤了和气。我赵一水纵横江湖这么些年,能一脚踹得我退后好几步的,你是第一个。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 站在一旁的那三个人也都上前说道:“石柱兄弟,真是好功夫啊!佩服,佩服!” 石柱忙回答说:“兄台客气了,若不是你有意相让,恐怕我早就趟在地上了!石柱自愧不如啊!” 祝怀庆在一旁看了这么精彩的比武,完全入了神,直至石柱说完话后他才回过神来,忙跑过去问石柱有没有受伤。石柱只说是些硬伤,不碍事,歇一歇便好。 这时赵铁拳笑着说:“石柱兄弟,来,来,我再好好给你介绍介绍。鄙人赵一水,外号赵铁拳,是这儿的排长,打小就跟着师傅练金钟罩和铁布衫”。继而他又转向身边的三人说:“这是二班长猴子,擅长飞镖,昨天你们已经见过了;这是一班长耗子,身手非常灵活,耍的一手好匕首;这是三班长花豹,水性好。我们是特战排的,专门挑一些身手灵活的士兵加以训练,执行特殊任务。” 石柱一边听着赵一水介绍,一边双手抱拳逐一见过三位。 介绍完后,赵一水又问石柱:“石柱兄弟,既然有这般身手,为何不参军杀敌,为国效力?” 石柱叹了口气,对赵一水说:“赵排长,此事说来话长,我也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是家里只有俺老奶一人,老人家坚决不让我参军,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好男儿志在四方,即使不能在战场上杀敌,也依然可以在其他地方大展拳脚、为国效力啊!” “石柱兄弟说得好!”赵一水说完把石柱拉到一旁,又轻声问石柱:“既然石柱兄弟有这份胸襟,那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我们的‘锄奸队’?” “锄奸队?是干什么的?” “这是我们的一个秘密组织,专门追杀一些老百姓深恶痛绝的汉奸、走狗、恶霸和土匪,队员基本都是本地人,为了他们免遭报复,所以外人根本不知道这些队员是谁,就连我的三个班长也不全知道此事。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随意行动,只有罪证确凿,上面同意了之后才会动手!而且我们通常很长时间才会组织一次行动,也不一定都会派你去,所以并不会影响到石柱兄弟的正事!” 石柱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好好想一想才能做决定!”其实他的这个说辞也是跟祝广连学来的,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如果这么快就答应了人家,会显得自己做事比较草率,因此他觉得,还是说自己要想一想比较合适。 赵一水听后说道:“那好,石柱兄弟,想好了随时告诉我!我们也随时欢迎你加入!只是不管石柱兄弟愿意与否,这件事情请切记千万莫要向别人说起......” “一定,一定!”石柱说完后就与四人告辞,随后同祝怀庆一起回了商行。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只有老君堂要送两趟物资,西墅要送一趟物资,并没有往孙家山的安排,因而石柱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 石柱自然想参加“锄奸队”,毕竟他中学毕业后即辍学下来,其中有个原因就是想和他的许多同学一样参军杀敌,但他也担心万一奶奶知道此事后会加以反对,因为“锄奸队”虽非正规军,仍有着军队的背景。好在“锄奸队”非常隐秘,奶奶很难知道此事,然虽如此,石柱还是想等祝广连回来后,从侧面听听他的意见。 祝广连回老家奔丧几天,办完事情后便赶了回来。石柱于是拉着祝怀庆到祝广连跟前,把前几天在孙家山操场上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跟祝广连说了一番-当然,他没有提“锄奸队”的事情。这事听得祝广连都有些惊讶,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外甥会些功夫,没想到其中过程竟有这么精彩! 讲完之后,石柱本以为舅舅会责备自己做事情有点鲁莽的,可是祝广连并没有责怪石柱。在祝广连看来,石柱这事虽然有些许冲动,不过男孩子有些血性也是好的,而且石柱一没耽误正事,二也没给商行丢脸,相反,还给商行挣足了脸面,再加上祝怀庆在一旁使劲夸着石柱,都把石柱快捧上天了,祝广连看到两个年轻人这般兴奋,自己也是打心眼里高兴,哪还会责备石柱。 这件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了。随后,祝广连对石柱说:“柱子,我这趟回灌云,顺便也去你家看了看你老奶,她这半个月挺好的,我还带了些钱物给她,你不用担心!”说完后他又对祝怀庆说:“怀庆啊,你哒让我带了些东西给你,你快去你小娘那边看看吧!”听罢,祝怀庆便高高兴兴跑了出去。 祝广连见自己侄子出去了,复而对石柱说:“柱子,有些话当着怀庆的面不好讲,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把商行的事情交给我的几个侄子,而是交给你么?因为我知道我的几个侄子没一个能堪重任的!而你呢,很小时候就跟你老奶相依为命,很多事情都要靠你自己做决定,到现在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跟着师傅下海,师傅对我说,他可以教我本领、委我重任,但是绝不会把他的事业交给我,因为他更希望我能有能力开创自己的一番事业。今天我也把我师傅这话说给你听,我将来也不会把商行交给你的,你自己要更加努力,也要有自己的一番事业。我估计,凭着你的这身本事,以后肯定比我这个舅舅做的还要好!” 石柱听了舅舅这么说后,也把心里话告诉了祝广连:“俺小舅,其实我并不想做生意,我只想去找刘伏龙为俺老爹报仇,然后再简简单单在家种地,如此而已!” “哈哈,看来你还是年轻啊,想法太简单了!估计过几年,你就会想通的。”祝广连喝了几口茶后继续对石柱说:“不过柱子,等翻过年你就十八了,送物资这事,路上遇到的很多情况你现在完全可以自己拿定主意,只要不耽误事情就行。记住,凡事量力而行,不要逞能!” 听了这话后,石柱便更加拿定了主意,等到再去孙家山送东西时候,他便私底下找到了赵一水表示自己非常愿意参加“锄奸队”,为老百姓做些事情。赵一水能得到这样一员猛将,心里自然非常高兴,但他还是再次嘱咐石柱,千万要保守秘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透露队员的信息,更不能背叛队友。石柱晓得其中的厉害,而且他本身也不希望这件事让别人知道,因此对于这一纪律他并没有要违反的理由。 石柱参加了“锄奸队”,即便到了以后的以后,或者说是到了他不知道“锄奸队”是否还依然存在的时候,他也只知道赵一水和猴子是“锄奸队”的队员。 他们的上司绰号“利刃”,没几个人见过,据说是个文官。至于“锄奸队”的其他队员,石柱全然无知,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否还存在其他队员,由此足见“锄奸队”有多隐秘。 为了方便石柱同赵一水以及耗子能正常会面、互通情报信息,赵一水便向营长申请,特批了石柱可以参加特战排的训练。石柱忙完自己的事情后可以随时来操场,也可以随时离开,不需要完成特定的训练任务。如此一来,石柱在特战排里不仅学得一手好镖法,还学会了如何在水里作战。最主要的是,石柱可以借此机会跟着一班长耗子学习匕首格斗、刺杀之术,虽然无法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对扎、刺、挑、抹、带等技法也能运用自如,这样正好使得风清云送给他的“刺龙匕”有了用武之地。除此以外,石柱还对攀爬、伪装、设陷阱等技巧略知一二,在危急时刻或许可以救自己一命。 此后的时间里,除了在孙家山操场跟特战排操练以外,石柱在送物资、忙完商行诸事之余,还经常到老君堂跟着戴大眼练枪,也时常去西墅找周吉摸上两把车。其中广连商行离孙家山最近,因而石柱与赵一水几人接触的时间相对要多一些。石柱脑子灵活,学东西比较快,而且为人处事非常实在,不与人耍心眼,人也勤快,部队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与他打交道。 在跟戴大眼学打枪时候,石柱第一次摸枪都不知道有没有打到靶子,几天下来以后,他就能打得很准,就连后来打移动靶时候,环数比天天都训练的那些新兵们都要高。戴大眼直夸石柱厉害,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练得如此之好,真是难得一见。 和戴大眼那天一起押着石柱的个子稍高一点的那个人名字叫章狗剩,和戴大眼是同村,他见了石柱进步如此神速,也不敢相信,在一旁止不住地说:“呵,石老弟这悟性,简直都比上大眼了!假以时日,定能练成个神枪手!” 每到这时,石柱都笑着说是戴大眼教得好,自己的悟性恐怕也就止于此了,离神枪手还差十万八千里。石柱如此说是因为他知道到这里学打枪只是暂时的,说不定哪天有事情,他就没法来练了。 在周吉那学车时,石柱上手也非常快,开上几圈后就能把车开得透熟了。在周吉修车时候,石柱也总是非常勤快地在那边打下手,递扳子、钳子、线头,乃至给汽车加水、加油等,石柱都抢着干。在打下手的时候,石柱跟周吉确实学到了很多修车的技术,而且周吉非常喜欢石柱这个小伙子,总是把诸多方法很详细地讲给石柱听。很快,对于一些常见的汽车毛病,石柱便掌握得一清二楚了。 周吉有个弟弟叫周祥,也在五十七军一一二师当兵,正好就驻扎在西墅这里,哥俩时常能见个面。周祥看到石柱隔三差五就能摸把车很是羡慕,经常半开玩笑地说:“你看我大哥,平时我想开下车他都不让,给你摸他的车倒是一万个愿意,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比不上你啊!”说完后他便自嘲般地苦笑一番,嘴角头露出两个不是很明显的小酒窝。 这样的日子,石柱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一直到这年的小冬时候,也就是冬至的前一天,石柱才又回了趟老家看看他老奶。自打中秋过后,他已经整整三个月没回家了。 在此之前几天,就在南京城陷落后的第四天,祝广连乘着石柱这天没事,把他喊来,说要带他到墟沟西园走一趟,去看个地方。石柱觉得神神秘秘的,忙问祝广连是何事。 “到了你就知道了!”祝广连笑着说道。 这么一说,石柱更是摸不着头脑了,而且这次祝广连只带了石柱一人,都没让老张头跟着赶车,可见祝广连并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事。 到了一处幽静所在时,祝广连让石柱将马车停下。石柱抬眼望去,一座大宅子堵在了他们跟前。这座宅子依山而建,三面被石头砌起的高墙围着,很大的面积上都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爬山虎,到了这个季节,叶子都变得半枯半黄,只有院子里的几棵松树还略显郁郁苍苍。与周围光秃秃的树枝相比,院里院外看上去倒是多了两分色彩。 到了大门跟前,祝广连叩了几下。那门看上去有些老旧,古铜色的油漆早已斑斑驳驳,尤其是那对铁制门环下面,已经完全露出了木头的纹理,想必这个宅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过了片刻,伴着一阵清脆的“嘎吱”开门声,门上那一对精心雕刻的麒麟辅首便向门里分开而去,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五十来岁模样的老者,头发有些许花白,穿了一身银灰色长袍、一双黑色布鞋,一眼望去就让你感觉这是位有些修养的人。 那老者见了祝广连,脸上堆着微笑点着头说:“东家,您来了啊!” “东家?”石柱心想,这老者在叫谁呢? 只见祝广连跟那位老者说:“嗯,老姜,这两天辛苦你了!这是我外甥石柱,现在跟着我在商行里做事情,以后他可以随时来这边,就跟我一样,你可不要怠慢了他啊!” 老姜连连点头说“是,是”,又对着石柱说:“少爷,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石柱先是愣了下,继而说道:“姜老先生,我不是什么少爷,你直接叫我柱子就行了!” “那哪成啊,石柱少爷!”老姜慌忙说着。 祝广连见石柱此时仍然是一头雾水,就让老姜先去忙着,然后带着石柱到处看看,边走边说:“柱子,这是我刚置的一套宅子,原先的宅主人姓姜,祖上是满清的小官,就在咱海州任职,正才的老姜就是姜家原来的管家。大清亡了后姜家家道逐渐衰落,早就有心卖了这处房产,只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我挺中意这边的,环境优雅,离火车站也不远,一直和他家商议着。直到上个月国民政府要迁都重庆,这家人才有所松动,前几天南京城被日本人占了,姜家人总算同意将这宅子卖给我。他们担心南京沦陷了,海州城很快也会沦陷的,而且他们认为和政府一块堆迁到重庆,可能会更有发展前途......” 祝广连带石柱来到一座小亭子坐了下来,继续说:“我置了这套宅子还有另外一层考虑,日本人离海州城已经很近了,他们早晚会占领这里,估计港口附近会首当其冲。战事一起,咱们商行那里想必也是呆不下去,一颗炮弹说不定就能要了咱的命,这里相对要远一些,有什么情况,我们可以到这里避一避,商行的业务也可以先转移到这里。即便日本人占领了全连云港,这里是乡下地方,受损的可能性要比城里面更小一些。再退一万步,实在没招的话,咱就回下车老家去!” 石柱听完后说:“是啊,我也觉得,南京城那么重要的地方被日本人十几天就攻下来了,你说咱小小的海州城恐怕顶多也就能守个三、五天吧?不管怎样,咱是得想点退路。” “还有,柱子,这事你暂时不要跟别人说起,以免节外生枝。现在只有你、我和你小妗三个人知道这事,我家两个小孩都还不晓得。但是这个宅子不能没人打理,老姜对这里非常熟悉,我就把他留了下来继续当管家。我等会让他把大门钥匙给一把给你,你一定要把他它收好了。”祝广连说完后又带石柱随处看了看,把这宅子里里外外转了一遍后两人才回了商行。 石柱把祝广连说的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一直到后来日本人攻打港口、祝广连把“广连商行”的业务暂时搬到这个宅子后,商行的人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第二天石柱要到老君堂送趟货,在那里卸货的时候,他刚好在山下大院里遇见了严营长,便又想起了土匪刘伏龙的事情,于是他上前问道:“严营长,您知不知道土匪刘伏龙现在在哪里呢?” 严营长说:“柱子,那时候我们是北伐军先头部队,碰巧遇到了你们,并不是专门去剿匪的。在那之后没多长时间,我们就被调回了南京,我也不晓得刘伏龙后来怎样了。不过我知道国军不久就派兵去围剿那帮土匪了,刘伏龙大概是逃到了东北日本人地盘。我知道伙房的几个老兵都是东北军的人,他们在东北呆的时间长,你可以去问他们看看,或许能问到。” 听闻之后,石柱便到伙房去找老吴。这时老吴正和老于坐在伙房外理蒜苗,一边还聊着紫禁城和南京城的事情,看到石柱过来,两人高高兴兴地给他递了个凳子。 待石柱说明来意后,老吴便放下手中的活,拍了拍白色的围裙,然后一边点着旱烟一边说:“要说东北那旮旯的土匪,满清还没亡那会就开始闹起来了,到现在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真是多得去了!一些出了名的‘绺子’倒听说过,像冰上飞、座山雕、花蝴蝶这帮人,但是要想找个没头没脸的‘胡子’,恐怕有点难度。你说的这个刘伏龙,应该不在东北的名下,没听说过!” 这时老于说了句:“吴老头,你看咱在‘九·一八’之后不久就跟着部队入了关,现在离开东北都六年多了,人家柱子说的是那之后的事情,咱哪还知道那刘伏龙现在在不在东北啊?” 老吴听老于这么一提醒,深吸了口烟,笑着说:“你看我把这茬都给忘了!是啊,柱子,我们离开清河一晃都六年多了,有家不能回!恐怕现在真没法告诉你刘伏龙在不在东北,不过海州这里有很多东北军,他们当中肯定有刚从东北过来的,我们给你留点心,得着机会就帮你打听下,兴许能问出些眉目来!” 这时一阵冷风刮来,地上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老吴和老于止不住地缩着头打了个激灵,便端起板凳、抓起蒜苗往伙房里面走去。。 石柱见几个伙计把东西也都卸得差不多了,就谢过吴大叔和于大叔两人,告辞离开。 这次没能打听到刘伏龙的消息,石柱心里自然有些失落,但他也知道,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情,或许刘伏龙已经改了名号去了别处,或许已经死在了某个地方。不管怎样,只要有机会,他还是要继续寻下去。不过就当下而言,他只能暂时放一放了。 第十二章 http://.biquxs.info/

民国二十六年的岁末两月,恐怕真是让中国人感觉耻辱的两个月。 刚过了立冬,在太原一带,虽然前有阎锡山积极组织太原会战,后有傅作义率领晋绥军殊死保卫太原城,加以八路军积极配合抗日,无奈中国军队还是难以抵挡日军第五、第二十和第一〇九师团的进攻,太原城陷落。消息传来后,此前还沉浸在“平型关大捷”的喜悦中的人们,瞬间便又回到了冷酷的现实。 怎奈祸不单行,仅过了三天,在南方淞沪战场又传来一噩耗-历时三个月之久的“淞沪会战”落下了帷幕:虽然民众抗战热情高涨,中国军人也前赴后继、英勇抵抗,上海、苏州等地最终还是相继落入了日本人之手。自此,国民政府首都南京门户洞开,直接暴露于日本军队的刀锋之下。 八天之后,国民政府发表了《迁都宣言》:“......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更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以中华人民之众,土地之广,人人本必死之决心,以其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离,外得国际之同情,内有民众之团结,继续抵抗,必能达到维护国家民族生存独立之目的,特此宣言,惟共勉之。”随即,正式迁都重庆。 消息传来之后,石柱第一感觉即是国民政府居然弃首都于不顾,岂不等于将南京拱手让与日寇么! 和石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在谷圩老家的张半仙,他听了这个消息后更是义愤填膺,忍不住骂道:“蒋中正这个窝囊废,枉为国家元首、三军统帅,竟弃国都西逃而去,留万千子民于水火之中。说的好听,迁都是为了统筹全局、长期抗战,实际上这与当年慈禧携光绪皇帝逃离北京城有何区别?真乃中华民族的千古败类!想当年中山先生毅然举旗推翻了满清,那是何等的气魄,谁知道先生才走了没多少年,怎到了蒋中正这里,民国竟落得如此地步?枉我觉得此人可以一统天下,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谁知连区区的东洋弹丸小国他都敌不过,真是岂有此理!看样老百姓又要遭殃了!”骂到激动之处,张半仙咳嗽了好几声。 他的小儿媳妇张祝氏见公公这般气愤,便端了碗茶过来,说:“他老爹,看把你给气的,上上个月你不是还夸国军在那平什么关的地方打得好么,今天怎么又骂开了?都五十几岁的人了,你操这些心干嘛啊?南京城离咱这么远,咱也管不了!把自己气出个毛病来,那就不划算了!赶紧喝口茶歇歇吧!” 这位张祝氏也是祝庄人,和石柱母亲是平辈,算起来两家还有点亲戚,只是关系稍远些而已。都是嫁到了谷圩村来,关系虽远,既能叙得上,也就是亲戚了,所以平常里石柱看见张祝氏都管她叫小姨。张祝氏平日里对公婆比较孝顺,张半仙非常喜欢自己这个小儿媳妇,因而但凡张祝氏说的话,张半仙多半是会听进去的。 喝了口茶后张半仙便说:“好了,广抒,我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咳嗽是老毛病了,一到天冷就这样,不碍事的,咳几天就好了......” 当然,并不是村里所有人都和张半仙一样对迁都这事如此义愤填膺,比如张祝氏八岁的儿子大毛和他的好朋友大黄狗,以及村里听不见话的王大聋子,他们觉得这个世道似乎并未改变过什么,他们过的还是原先的日子。 大毛听到爷爷在屋里骂骂咧咧的,便跑过来问:“俺老爹,啥是迁都啊?南京城大不大?我去过板浦,那塅可大了,南京城有咱县城大么?” 张半仙听自己孙子这么一问,一口茶差一点没笑喷出来,一边咳嗽一边说:“大毛啊,迁都就是把首都迁到别的地方。南京城太大了,比咱们的县城板浦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呢。你现在还小,等长大了就知道了,现在只管好好上学就行!” 大毛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噢!”然后又跑出去撩他的大黄狗玩了。 而在部队上,石柱常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在谈到迁都时,一些军衔大一点的人就会说:迁都这事是政府老早就商议了的,并不是临时抱佛脚,被迫迁都那也是无稽之谈!迁都都是为了抗战大局着想嘛,总是要有所牺牲才行。至于国军屡屡战败,那是中国国力常年羸弱而致,从大清没亡时就如此,并非元首一人之过。即便迁都了,我们还是会誓死保卫南京城的,相信只要全国上下众志成城,我们一定会将日本人赶出中国的! 军人在战场上纵然能奋勇杀敌,但是胜利不是靠口号取得的,最终,中国军队这回还是没能挡住日本人的铁骑,南京没能避免沦陷的命运。至于南京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很难得知,石柱后来也是从罗二荠家亲戚那里才听到了一些消息。 那张半仙知道南京沦陷后依然在骂:“国都都不保了,他蒋中正以为换个地方就能有用么?”至于迁都到底有没有用,其实谁也不知道。不过大家所知道的是,既然南京已然不是民国政府的首都了,那么在民众看来,它的沦陷似乎就跟沈阳、太原、上海这些地方一样,只是另一个城市又沦陷了而已,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谁又真正在乎南京这座“普通”的城市里老百姓的死活? 在南京沦陷后的第四天,祝广连带石柱去看了他新置的宅子。在这之后再过几天,就到了冬至时节。石柱这才想起来他从中秋过后离家已有三个月之久,即便是上中学时候,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奶奶这么长时间,心里着实有些想念她了。 按照灌云的习俗,冬至时候要给去世的亲人烧些纸钱,而且是要过小冬,也就是要在冬至的前一天烧纸。石柱打小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因此虽然他不信这些鬼神之类的,但是除了清明、忌日、过年之外,每年小冬时候他还是会陪老奶给他老爹烧些纸钱。这天正好无事,石柱便骑了祝广连的大马赶回老家。 这时石裕氏正在家里用黄纸叠“金元宝”,见石柱回来了,她心里也非常高兴,好几个月时间没有见着自己的孙子,心里头还真是想得慌。 这时石柱注意到石裕氏左手大拇指上缠着布条,便心疼地问:“俺老奶,你手怎么了?” 石裕氏说:“不碍事,前天砍柴时候不小心被镰刀砍到的,现在都快好了!” 虽然石裕氏这么说,石柱心里头知道这一刀肯定划得很深,因为他看到石裕氏叠“金元宝”时候明显没那么顺手了,于是石柱就帮着他老奶一起叠起来。 “俺老奶,你说俺们烧的这些元宝,怎么知道是俺们烧给俺老爹的呢?”石柱不信鬼神,但是他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 “你看,叠元宝时候都要吹口气把元宝撑鼓起来,就凭这口气,阎王老爷派小鬼来收纸钱时候就能知道是哪家的子孙烧的了。还有,你在嘴里面念叨念叨烧给谁,那些小鬼就会在那边把纸钱带给谁的。在外面烧纸时候,一定要画个圈在里面烧,不然人家就不知道是谁烧的亡纸了!”石柱虽然不迷信,但看石裕氏说得有板有眼的,他也没有必要反驳他老奶,毕竟给老人家留点念想也是好的,而且几千年来的迷信思想根深蒂固,岂是他一两句话就能转变得了的! 石柱这次回来的时间很短,也就只先去看了看张半仙,张半仙还是一如既往地跟他讲着收到的各种最新消息。之后,石柱又到罗老四家去找罗二荠玩。 到了罗二荠家,石柱正巧碰到他家来了几个亲戚。这几个人虽然显得有些狼狈,但却很洋气,衣着花花绿绿、首饰光彩夺目,并不似乡下人这般死板。石柱从二荠母亲罗王氏口中得知,这几个是二荠的大姨家人,住在苏州城里。二荠刚出生那会,他大姨掐着预产期来的,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当时她还带了些苏州当地有名的菩荠过来。令人惊奇的是,刚出生没几天的二荠居然伸手抓了两个菩荠,就因为这个,罗老四给自己这个儿子取名叫罗二荠。 罗二荠的大姨娘名叫王凤娇,颇有几分姿色,嫁的是苏州当地人吴林舒。这次王、吴夫妻二人带着十四岁的小儿子来罗家走亲戚-与其说是来走亲戚,不如说是逃难来的。 谈及来这里的原因,王凤娇便似打开了话匣子般,她说道:“我们一家原本在苏州城里住得好好的,怎奈日本人打上海那会,隔三差五的就到城里扔几个炸弹,死伤不少人,我们心里害怕,就到南京去避一避。那时候我大儿子和闺女都在南京那边做事,互相还能有个依靠。后来政府突然要迁往重庆,我家胜儿和娟子都随他们走了,但是没法一块堆带我们三个去。胜儿临走前托人找了关系,说要是遇到紧急情况让我们去找一个美国传教士。我们当时寻思着南京城好歹也是民国多年的首都,总不至于落入日本人手里吧,可没曾想日本人打来时,我们在城里只听到零零散散的枪声,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抵抗,只几天时间,南京就被日本人给占领了。日本人占领了中华门后,我们就知道要完了,赶紧带着随身衣物去找那个美国传教士,要不是这个美国人真有些本事,把我们送出了城,恐怕这会我们早都死在南京了!我们仨算是捡了条命,不过城里几十万人真是遭殃了!” 说到这里,王凤娇便边哭边说:“现在南京城恐怕都变成一座死城了,我们去找那个美国人时,日本的飞机还在扔炸弹,街上到处都是死人,房子倒的倒、塌的塌。等到第二天,我们听说日本鬼子见人就杀,见姑娘就糟蹋。那个美国人悄悄送我们过江时候,我们看到很多路上、巷子里躺了不知多少尸首,电线杆上、树上到处都挂着人头。江边上死的人更多,都是成排成排的,江水都变成了血水,看上去都能把长江给堵了。那情形简直是惨不忍睹,你看我家小宇子到现在每晚还都在做噩梦!” 再看看二荠的表弟吴宇,也在旁边跟着他母亲哭了起来。吴林舒还好一些,一直在安慰着娘俩。而石柱几个人则都静静地听着,谁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但他们又都知道。 王凤娇擦了擦眼泪,鼻子抽搐了几下,继续说:“凤霞啊,这次我们来投靠你来了,到你这里先安顿一下,估计要暂时住上几天。我们会想办法从徐州去重庆找胜儿和闺女,等有了着落了我们就离开。这次你可一定得帮我们呀,不然我们非冻死在路上不可!” 这时罗老四站了出来,对那三口人说:“他大姨,看你说哪去了,咱不都是自家人么,还说什么投靠不投靠的!只要不嫌我们乡下又穷又邋杂,你们想住几天就住几天......” 冬至时节昼短夜长,一晃天快要黑了,石柱也就没有再继续听二荠的大姨讲下去,要回家去陪陪他老奶。后来石柱听二荠讲,他大姨一家三口在这边住了大半个月时间,随后到新浦坐火车经过徐州、郑州、西安,辗转三千多里路,在过年前终于到了重庆。 出了门,石柱望了望即将被黑暗笼罩的天空,心里想着,黎明要是能像这天一样,一宿之后就到了该有多好! 黑夜过后,第二天就是冬至日。按照习俗,这里的人中午时候都会包饺子吃,不过石柱上午就要赶回去送物资,所以还没等天亮时候,石裕氏就起来和面、剁馅、擀饺皮、包饺子了。等石柱起来时,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已经端到了桌子上。石柱在家最喜欢吃他老奶包的饺子,平时在商行早饭吃得很少的他,今天竟然吃了三大碗饺子。石裕氏看着自己孙子吃了这么多,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等石柱吃饱之后,她还在一旁不住地说着“再多吃点,多吃点......”。 石柱擦了下嘴巴,笑着对石裕氏说:“俺老奶,要不是真吃饱了,我也还想再多吃点。今天有事情,我还要去俺小舅那边,一定要早点走才行!”石裕氏这才依依不舍地给石柱围了个围巾,目送自己孙子上马离开。她一面和石柱挥手,一面嘱咐石柱路上小心,没事时候就经常回来看看。 “俺老奶,估计要等过年时候我再回家几天!”说完后,石柱便抖动缰绳飞奔而走。 石柱一路上不敢耽搁,只听得西北风在耳边呼呼刮过,等他赶到墟沟时候,那匹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从鼻子里冒出的一股股白烟把马头都快挡住看不见了。几个伙计此时刚把物资装上马车,于是石柱便和他们一起去老君堂,基本没有耽误当天的事情。 海州地区四季分明,年底这些天天气愈发冷起来,西北风也刮得更厉害。石柱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几个伙计送物资,一切都顺顺利利的,从未出过差错。 到了阳历年这天,祝广连照例把几个跑货的伙计、柜台店员和附近平时在他这里干些零活的人都请了来,他知道到了过年时候大伙事情多,那时候请人家的话很难凑齐,不如乘着阳历年时候大家一起过来热闹热闹。 这天祝广连的女人沈月云也亲自下厨炒了几个时令小菜,硬菜则由厨娘胡妈掌勺,丫鬟春桃和祝、沈两家的几个亲戚就在一旁打打下手。几人忙活了个把时辰后,一桌丰盛的饭菜也就做好了-皮蛋、糖腌红萝卜心、油炸花生米、冷呛海蜇丝、猪头肉、春卷、火腿、茶聊鸡、风鹅、冰糖肘子、五花肉、大肉坨子、红烧鲤鱼、大白菜烧牛肉、小鱼锅贴、干煸四季豆、芹菜炒小卷、清炒木耳、麻婆豆腐、冬瓜排骨汤,还有虾、蟹、贝类等各式海鲜等,看得人一直从眼里馋到心里。祝广连亲自搬出了两坛“洋河大曲”,这是他专门托人从宿迁带来的特供酒,只有在重要场合才舍得拿出来喝。 等酒菜摆好、各人按序坐定之后,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不见一丝月光。屋里人则支起了蜡烛、掌起了马灯,到处都被照得通亮。 祝广连率先站起来,端起酒杯对大家说:“今天是民国二十七年第一天!感谢在座的各位去年一整年的努力,大家辛苦了!祝愿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事事顺利、人人发财。我广连商行虽规模不大,但是能有今天的成绩,全仰仗在座的各位,我祝某在此谢过大家。来,我先敬各位一杯!” 说完,祝广连便将杯中酒干了。众伙计及家丁此时也都站了起来端起酒杯,而小孩还有不喝酒的人则端起了汽水,皆一饮而尽。 随后,大掌柜沈从汧站了起来,他是沈月云的亲大伯,大清没亡时就在县衙里当账房先生,深得县令的赏识。祝广连初创公司时特意去请了几趟,最近,他才看在侄女的份上同意过来帮忙,自打就职以来,把广连商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理得井然有序。 沈从汧端起酒杯说道:“诸位,我们一块堆来回敬东家一杯。现在到处都在打仗,这世道里我们能在广连商行有一席之地,全赖东家厚爱。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大家继续好好干,等过年了请东家给我们发红包!” “好,好,好......”众人一起欢呼着,而后又一起端起了酒杯。两杯酒下肚后,沈月云就一直不住地招呼大家吃菜,不要客气,吃好、喝好。于是酒桌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几轮过后,透过屋里的光线,大家看到外面突然就下起了鹅毛大雪。此时祝广连更高兴了,连连说道:“瑞雪兆丰年啦!相信今年我们会更好!” 吃完酒席,东家人把大伙送走、安顿好后,几个女人便把桌子收拾了,一直到最后才睡下。 在酒桌上,所有人的愿望自然都是美好的,不过酒杯里喝不出现实,现实有时候总是那么的现实。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些事:商行要想发展,首先国家得安定,否则一切都是空谈。但是他们似乎又知道这些事,但是即使知道了,他们又能怎样呢?倒不如就这样,今晚有酒今晚醉吧! 其实对于连云港而言,战争才刚刚要开始,彼时山东已沦陷大半,苏南等地也纷纷落入了日本人之手,夹在南北之间的这个小小的海州城已是凶多吉少。 到了第二天清早,石柱和几个伙计几乎都带些宿醉,不过事情还得要做,他们依然一如既往地认真干起活来,昨晚的大雪也阻挡不了他们前行的步伐,只是雪天路滑,在一些地方他们还得时不时地推下马车,着实把他们累的不轻。 过了差不多有十天,也就是刚喝完腊八粥没两天,石柱他们一连几天时间都看到有一些部队往港口方向开进,或跑步过来,或坐着卡车过来,人数着实不少。虽然大伙刚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清楚,港口的战争已经是离得越来越近了。后来石柱打听了下,原来是日本陆军板垣师团强占了青岛,他们正在逐步往鲁南方向推进,现在已经直逼日照和赣榆地区,恐怕随时都可能继续南犯海州。 彼时驻扎在海州新浦的曾锡珪司令部接到李宗仁的急令,令其率一个师的兵力协同五十七军驻防连云港前线,这几天陆陆续续开来的部队,便是这些人。 实际上,在淞沪大战结束之后,李宗仁就意识到日本人将会进攻徐州一带,进而打通陇海铁路东段,以图西进。因此在稍早前,他便把淞沪战场上败退下来的盐警总团将士陆续送抵海州,由曾锡珪统一指挥,并且将这些人和曾部原先的两淮税警武装改编为了游击第八军,下辖六个总队,曾锡珪任军长。现在连云港一线就由第八军一部和原先的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七军一部共同防守,而曾锡珪仍然还是名义上的连云港防守司令。 这天晚上石柱找了祝广连,他说:“俺小舅,你看国军现在正在向港口增兵,恐怕日本人随时都会打来了,不晓得俺们这物资还能送几天!” “是啊!按照刚开始谈的,港口这边要是增兵的话,我们的业务可能会更多了,不过现在生意倒是次要的,只希望国军能守住,否则老百姓必然会遭殃,我们的生意不要说增加了,就连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祝广连一边喝茶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 而后祝广连又说:“要是部队要增加物资运送的话,我估计就这两天他们就会找我们谈谈的,到时候我们人手就不够了,安排这些站柜台的去跑货,恐怕不得劲!” “那俺们就看看情况,到时候再找几个人吧!”石柱说。 “嗯,我正有此意。”祝广连说。 祝怀庆听完他们的讲话后,在一旁插上一句:“俺小爷,你说,这仗要是打起来能撑得了三天么?东北那么大的地盘,被小日本三个月就占了,太原、上海这些重兵把守的城市也是两三个月就垮了,咱们海州城就巴掌大点地方,估计被日本人一打也就垮了,咱还是想想怎么撤吧!”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芯上的点点火光还在闪闪烁烁。其实他们也都有这样的疑虑,只是不忍心说出来而已。 片刻过后,还是祝广连打破了沉默:“怀庆呐,咱还是把眼前事情做好吧,能送几天就送几天,绝不能因为要打仗了而有丝毫松懈,其他的事情真到了那个时候再说。不过最近些天你们路上都要小心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又过了两天,果如祝广连所料的,师部派人来请祝广连过去协商。大抵还是同刚一开始所说的那样,需要增加物资的运送量,特别是送往墟沟和孙家山两个前线地方的物资量。只是现在曾司令员和师部的一些高级军官都到了前线,广连商行送物资时候务必要更加小心,绝不能出什么意外,以免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另外,师部的人还说等到打起来时,一些军火、武器可能还需要广连商行协助搬运。 确认了这一消息后,祝广连当天就找来了大掌柜沈从汧和石柱。他说:“不管这仗什么时候打,能打几天,咱还是先招几个人再说吧。”随后他就让沈从汧贴几份招工启事,又让石柱协助沈从汧面试,三天后确定人选。毕竟招来的人是归石柱管,由石柱选定即可,只需向祝广连汇报最终结果。 启事贴出之后,马上就有很多人前来应聘。沈从汧也是个博学之人,他和石柱这一老一少商定,除了看应聘者的体格条件外,还拟了三个问题:说一说你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理解、你怎么理解“存在即是合理”、炮弹打来时你先选择保护自己还是保护货?? 其实两人也知道,来应聘做苦力的基本都是赤脚帮不识字的人,因此他们提这三个问题并不是真要看面试人有多少知识,只是想看看这些人除了体格健壮之外,反应能力如何而已。经过一番面试后,两人选定了三个人-张允升、李宝、尚大脚,这三人早些年前大浦港还没衰落的时候都在那里做过码头搬运工,跑货经验丰富。待石柱将三人情况报给祝广连时,祝广连也很满意。 时间甚紧,选定了三人后,商行隔天后便让他们过来上工。 第十三章 http://.biquxs.info/

大寒之后,海州城便感受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刻,那城墙仿佛都缩了半截。但寒冬过后就是春天,而连云港的春天会在哪里?此时任谁人也看不到。 到了小年时候,头一天晚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犹如天女散花一般。早上一推开门,到处皆是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副多姿的水墨画,除了黑、白、灰,再无其他颜色。 石柱不禁感叹到:“呵,好大的雪啊!连住手下了两场大雪,开年后定然会有个好收成!”感叹过后,石柱便嗅到了一阵清香从厨房里飘来,原来是他小妗沈月云特意嘱咐厨房早上做了羊肉炖萝卜给大家暖暖身子。 不过从早上起来开始,沈月云的右眼就一直在跳,试了好几个土方法都不见好。俗话说“右眼跳灾”,她便把这事跟祝广连说了,“他哒,我这右眼早上起来就一直在跳,今天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兴许是你昨晚没睡好,女人家,不要瞎想了!”祝广连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因为他早上总感觉胸口有点闷,再加上树上喜鹊喳喳叫得人心烦,不由他不往坏的方面去想。 过了一会,平日里这个时候还在睡大觉的几个小孩子也都钻出了被窝,他们可不愿意错过如此美景:堆雪人、打雪仗、滑“雪橇”,笑声和打闹声一时间也飘满了整个院子。祝广连的心情这才跟着好些起来,仿佛自己也跟着几个孩子回到了小时候。 下雪天马拉车比较吃力,石柱不敢懈怠,特意关照伙计们给马多喂些好料,这才出发。 去了趟西墅后,石柱又带领一行人去往老君堂,这一路相对较远,在这么厚的雪地里,马和人都有些累得够呛,不过他们总算顺利把货卸了下去。众人返回商行时,已到了下午时分。 离开老君堂不久,一行人便看见前头迎面走来了一个人,身材消瘦,背着黄色包袱,头上带着顶灰不溜秋的棉帽子,那双眼睛看上去略显狡黠,甚至有些让人浑身发凉。 “总算遇着人了!请问小兄弟,往竹阴沟方向怎么走?”那人到了石柱跟前,脸上堆着笑问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竹阴沟?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从山东赣榆过来的,对这边不熟悉,今天又下这么大雪,更不知道方向了!” “你从这塅一直往前走,过了前面的老君堂再走几里路,就到大庵了,竹阴沟就在那边。你到大庵再问下人,一问就晓得了。”石柱指了指身后的路对那人说。 “好,好,谢谢了!”那人向石柱点头致谢,随后便继续赶路。 大雪之后阳光特别刺眼,今天又不见了西北风,几个人在马车上都昏昏欲睡起来。又走了一段路后,石柱突然喊了声“停车”,被这么一喊,众人立马警觉起来,忙问是何事。 石柱朝右侧山上望了望,略思考了下说:“正才过去的那个人可能是个探子!这样,老表,你跑得快,快从山腰绕小路去打靶场找严营长或者戴大眼,让他们带几个人过来,情况紧急,顾不上禁不禁区了。徐捠,你留个马车,在这边等俺们一阵子。老卢,你就带大伙先回商行吧,俺们一会就能回去!” 话刚说完,祝怀庆应了声“好嘞”,随后立马就开跑去靶场。 “那人要真是个探子,你一个人去就太危险了,我们跟你一块堆去吧!”卢大焦急地说。 “放心吧,对付那一个人,还是有把握的,人多的话目标太大,万一被他看到跑了就不好了。我一个人悄悄跟上去,把他先绑了。而且不是让俺老表去山腰搬援兵么,很快就会到,不碍事的!” 听石柱这么一说,众人便分头行事。 石柱背了根绳子,沿来时的路小跑着追了回去。跑了有两三里地,石柱便看到了之前问路的那个人,为了不惊动那人,他便停了下来改为大步往前走,一点点往前靠近。估摸着祝怀庆快带人从山上下来时,石柱又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有一点石柱没猜错,前面那个身材消瘦的人确实是个探子,不过这些人都是经过特别的训练,身手不凡,而且警惕性也是特别强,从石柱在后面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开始,那个人就已经注意到了,后来石柱一直紧紧跟着,那人看石柱走路的缓急,就知道跟上来的人来者不善。见石柱已经靠近自己,那人的手便紧贴着身前腰间的匕首,随时准备来个先下手为强。 此刻石柱心里也略有些紧张,但已到了跟前,他便伸出手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嘴里故意说着:“嘿,这位兄弟,又见面了!” 谁知那人二话没说,直接拔出了匕首,猛然转过身来,飞速朝石柱的脖子抹去,那脸上还堆着笑容,真是一幅笑里藏刀的画卷。石柱既然敢上前,也是做好了准备,他身体向后微微一闪,那匕首贴着脖子划过,石柱还能清楚感觉到匕首划过他脖子跟前的那阵凉风和那道闪光,只差半根头发丝的距离就要划到脖子了。 “想一招致命,够狠啊!”还没等石柱来得及多想,那人又是反手一招,匕首径直朝石柱的脸颊上划来。石柱往右后侧稍微一避,左手想抓住那人挥动匕首的右手,右脚又照着那人腹中间露出的空当踹了上去,但皆被那人躲开了。 那人见石柱着实有些功夫,便没有再次强行进攻,而是将正握的匕首换为反握,匕尖对着石柱一直比划着,意欲寻找机会再刺过去。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味,隔着千万微米的距离都能闻到。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十几秒后,石柱故意上前半步,卖了个破绽给对方,那人便看准了机会向石柱心口直刺过来。石柱向自己右侧微闪一下,躲过了匕首,右脚顺势往前迈出一大步正好踩住对方前出的左脚,身体紧贴着对方,左手则抓住那人握匕的右手,而后用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对方手肘背面猛推,那人疼得大叫起来,匕首随即掉到了地上。 紧随其后,石柱采用贴身近战法,顺势改变自己右臂方向,肘部猛的一击,直打那人的正胸口。对方被这一连招打得略有些懵,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可能是因为穿的棉衣有些厚,被击打到的力度不是太大,那人脸上只露出了些许疼痛的表情。但是被石柱肘击后,他还是退后了一小步。 石柱则继续乘胜攻击,利用对手退后半步、两人之间拉开一点空当的机会,右脚又来了一个正踹,这一次把那人踹了个仰八蛋,跌倒在了雪地里。 “叭嘎——”那人被石柱踹倒在地,恼羞成怒加情急之下居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来。 “我道是个汉奸呢,原来是个日本人!”石柱听那人这么一句骂,也大概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那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未及拍掉身上的残雪,便对石柱说:“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你今天就必须要死在这里了!”说罢从棉衣里掏出了一把小手枪,“啪”的一声扣动了扳机。 再看看祝怀庆那边,领了石柱的指示后,便从山间小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打靶场。靶场地方虽好找,但是站岗的人并不认识他,双方纠缠了一段时间后,他才找到了戴大眼。听说了情况后,戴大眼赶紧和章狗剩带了两个小兵往山下去,可是他们出发的时间还是比石柱预计的迟了一些。 祝怀庆一行五人刚到山下时候,忽然听得“砰”一声急促的枪响,枪响之后,劈里啪啦的回音在山谷间瑟瑟发抖,听得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坏了,石柱兄弟怕是出事了!”听到枪声停下来判定位置后,戴大眼立刻向石柱方向飞跑过去。 此时祝怀庆也很焦急,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这枪声显然不是石柱打出来的,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石柱受到了之前问路那人的攻击,只怕凶多吉少。 等他们到了石柱那里时,只看见一小片雪地被鲜血染得通红通红,石柱睡倒在雪地里,左肩膀上的衣服也被血给染红了,只有那双大眼睛还在一眨一眨。旁边那人则被绑得像个王八似的,不停地挣扎着,满嘴里都是血,那枪和匕首就掉在他俩不远处。 “大老表,你怎么了?哪边受伤了?”祝怀庆赶紧上前边扶石柱边问。 石柱坐了起来,用手捂着左肩膀,嘴里滋滋咂咂地说:“老表,暂时还死不了,就是膀子挨了一枪,疼死了!”说完之后,几个人才松了口气。 章狗剩赶紧上去看了看石柱肩上的伤口,片刻后说:“石柱兄弟,你命真大,只伤到了肩膀,伤口不深。我这边有祖传金创药,一天换两次药,估计两三天就好了。”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个小瓶递给石柱。 石柱接过瓶子说:“狗剩兄弟,谢了!等我伤好了就还你!” 随后,他指着那个日本人对大家说:“这狗娘养的是个日本人。幸亏来时我带了根绳子,在他开枪前甩了下他的膀子,这才打偏,不然我这会真去见阎王老爷了!我又用绳子照着他脸上打了几下,把他踹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把他给绑了起来!”石柱说这话时虽然显得比较轻松,其实他自己现在想想还是感觉有些后怕,刚刚挨的那一枪实在太疼了,自己刚刚躺在雪地里除了缓口气外,其实也是被疼趴下的。 “原来是个小日本啊!弟兄们,把这攮子和枪都拿好了,回去让营长好好审审!”戴大眼说完后,跟来的两个小兵随即捡起了匕首和枪,押着那个日本人准备回去。 那日本人还在挣扎,嘴里还时不时说:“叭嘎——赶快放了我,不然把你们统统杀光!” 戴大眼上前抓住日本人的衣领说:“吆,中国话学的不错嘛!不过说的再好,你他妈还是个畜生,都这会了,还嘴硬!”他转而又问石柱:“对了,柱子兄弟,你怎么知道这人是个奸细的?”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我看前面雪地里只有俺们马车来时压过的轱辘印子,山上倒是下来一排脚印,有点奇怪。后来我又想了想,感觉那人的口音不像是赣榆人,而且快过年了,去竹阴沟干什么?那里也没住着人家。我就感觉这人有点问题,宁可想错了,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在咱眼皮底下乱窜吧!” “还是读书人心思缜密啊!时间紧迫,我们马上押着小日本回去审审。柱子兄弟,你有伤在身,也快点回去歇歇吧!有什么情况,咱下次见面了再说。”说完,戴大眼他们就径直回了营地。 道别之后,石柱和祝怀庆也开始往回赶。走了没太远的路,他们就看见徐捠赶走马车来了。到了两人跟前,徐捠说:“石少爷,我见你们好一阵子还没回来,就先过来看看什么情况了!” 石柱说:“来的正好啊,天也不早了,咱早点回去!” 今天是小年,按照习俗,家家户户都要扫尘、送灶,虽然这不是正式的节日,但普通百姓对此却是非常重视,希望灶老爷能到天上汇报各家一年以来的德行,保佑家家户户平平安安。正当沈月云率众家丁将里里外外的蜘蛛网、灰尘打扫干净,在灶台上贴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时,卢大一行人即回到了商行。 听闻卢大说明情况后,祝广连俩口都焦急万分、忐忑不安,莫非早上眼皮跳得厉害,今天真要出事了?直到好一阵之后在暮色中看到马车上的三个人影后,他们才稍微放了心-三个人,一个不少就好!但是等走近后看到石柱膀子上染满鲜血时,他们放下的心立马又悬了起来,脸上又露出紧张的表情。 石柱见状,忙说:“俺小舅、小妗,放心吧,擦了点皮,伤口不深,上点药就好了!” “这都淌了不知道多少血了,还说不碍事?快,快,快,大伙帮忙处理下。再把大夫找来!”祝广连焦急地说。等大夫看完之后,确认没有大问题,所有人才真正松了口气。 这次祝怀庆见石柱挂了彩,也就没说什么,先让石柱好好休息。他本以为石柱要过些日子才能好,没成想章狗剩给的金创药真神了,第三天一早石柱的伤口就痊愈了。 “真是神药啊!”祝广连不禁感叹到。他想让石柱再休息几天,可石柱说还有几天过年了,事情多,不能耽误,而且自己伤已好,无需休息,祝广连这才同意石柱继续去做事。 这天又到了老君堂送物资,严营长掐准了时间,早就在这边等他了。看到石柱过来,他迎上去说:“柱子,伤怎么样了?这次你可立了不小的功劳啊!” “严营长,我伤已经全好了。这边情况怎么样?”石柱也问了起来。 “那个日本探子看样子受过专门训练,前天下午,戴大眼把他带来后,起先死活不说,还差一点让他逮着机会吞了毒药丸,好在我们人眼尖,抢先一步把药丸给夺了下来。后来给他打了一针,全说出来了。原来这些人都是日本侦察排的,要过来侦查港口一带的地形和军队布防。不巧前天大雪,那个日本兵迷了路,他远远地在山上看见你们过来,才下来问路。后来我们按照他说的集合地点,即刻派了一队人悄悄摸过去,果然那里有个临时搭建的小草棚子,被我们干掉了两个,其余几个人跑得快,天黑了,没追上。不过我们在草棚子里找到了好几张草图,这要是被日本鬼子给拿到了,估计我们弟兄又要增加伤亡了。你这次功劳真不小啊!” 石柱笑着说:“严营长,我这也是碰巧遇到了,哪里有什么功劳啊!” 这时严营长拿出了一把小手枪,说:“柱子,这是那个日本兵用的勃朗宁手枪,个头小、方便带在身上,我跟师部请示过了,就把它送给你,权当是给你的奖励吧!只是里面的子弹都被我们下了。”石柱虽然知道勃朗宁是个好东西,可他哪敢要这枪,只是严营长再三相赠,他实在无法推辞,也只好先收下。 严营长又说:“虽然鬼子这次行动被我们破坏了,不过既然他们派人来侦查,必定是已经做好了攻打连云港的计划,恐怕短时间内他们就会有所行动,这个年估计我们要过得不消停了!” “小日本不过年么?”石柱并不想关心这些事情,只是有些好奇。 “日本人不过春节,他们只过阳历年。再说了,东洋倭人哪有资格过咱中国春节啊!”严营长说。 “唉,可惜俺们没有飞机,不然先去把这些王八蛋的船给炸了,看他们怎么上岸打俺们!”石柱虽如此说,但他也明白,国力如此,即便把日本船给炸了,恐怕还是难以抵挡日本的陆上进攻。 严营长还欲再和石柱说阵话,只是有士兵过来找他,他也就先去处理公务了。 隔天后石柱去了孙家山送物资,想必特战排也有人听说了石柱逮着日本探子的事。一到那里,赵一水就对石柱说:“行啊,柱子兄弟,还没等锄到汉奸,先抓了个日本奸细,不错,不错!” 石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哪里呀,都是运气!不过我在想,小日本实力那么强,干嘛还冒这风险派人来刺探情报呢?” 赵一水说道:“石柱兄弟,其实道理很简单,打仗嘛,谁都希望自己人伤亡越少越好。日本鬼子再强,也知道士兵的命精贵啊。搞到了我们的布防,他们下一步就好针对我们重点防区进行轰炸、炮击,这样他们再攻上岸来就能减少损失。其实我们也一样,以前打仗,我就经常带着弟兄去侦查情报!” 石柱又说:“幸亏下了场雪,要不还不一定能遇到那个日本探子呢!” “那是你心思缜密,搞特殊作战任务的就得像你这样才行!”说完,赵一水拍了拍石柱的肩膀。 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石柱才忙完事情回谷圩老家过年,为了不让他奶奶担心,一直没有把自己受伤的事情跟老人说。 过年是老百姓一年中最热闹的事情,不过那个年代即便是地主家也不是十分富有。石柱家还算是好的,花生、望葵、小果子,一盘青菜豆腐、猪肉粉条,顶多再宰只鸡,就把这年给过了。而周围多半人家过年吃的还是山芋干插粥,大白菜放点盐烀一烀,或者再放点粉条;再稍微好一点的,会磨点玉米面,在锅边贴些小饼,也算能吃饱肚子。比起过年时还要出去要饭的人家,他们都算是幸运的了。 在城里,有些人家会在门前挂两个喜庆的大红灯笼,小孩子还能有个小鞭、二踢脚玩玩,街上也会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商贩,嬉闹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除了日本人偶尔扔下的几颗炸弹能让当事人感觉到痛苦外,仿佛外面发生的事情都与这座城市无关。 然而外面的现实却是与严营长所说的一般,他们的年过得并不消停,只是在春节前后那几天,日本人尚未攻打连云港地区而已。 彼时,日本人自占领南京后,便从芜湖、南京、镇江三地渡江北进,沿津浦路直奔蚌埠,而后继续逐步向北且战且进,春节前暂时被国军阻击于淮河南岸。在北方战场,日本人自强占青岛后便南渡黄河,占领济南,其后以第十师团沿津浦铁路南下,第五师团沿诸城、莒县向临沂进攻,企图在枣庄一带会师。日本人意欲两面夹击,最终占领徐州,打通津浦铁路,连接南北战场,进而扩大侵略。 坐镇连云港的曾锡珪司令知道,不管徐州守住与否,日军都将会进攻同在陇海线上的海州城:若日军进攻徐州受阻,其必定会想方设法占领连云港口,以便从陇海线往西增兵,三面夹击徐州;倘若徐州沦陷,那么日军仍然会东进占领海州,那时海州城将会是四面受敌,结果可想而知。 一座小小的城市丢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并不会觉得惋惜,甚至其他地方的老百姓都不曾听闻过,但是身为这个城市的守卫者,他们身上的担子却无比沉重,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若不想被后人所唾弃,即便看到了最终的结果,他们也必须拼死保卫。曾锡珪深知其中的道理,于是也不管过不过年了,在春节期间,他仍亲赴前线,带领将士们日夜构筑、加固防御工事,并命令士兵加强训练,积极备战。 前线将士日夜辛劳,石柱这些人自然也闲不了几天。刚到了大年初三,祝广连就差人通知跑货的一干人等,第二天便要提前开始运送物资。石柱这些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既然接了这样的活,就要把事情做好,于是他们九个人,一个不少,大年初四就照常开工了。 在往西墅送物资时,石柱偶尔能看见曾锡珪风尘仆仆地从最前线下来,胡子拉碴,脸上堆满了倦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身边还经常有几个蓝眼睛、高鼻梁、带着白帽子的外国人陪着。有一回石柱到了近前瞧了瞧,那些人都是用外国话交谈。石柱起先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曾锡珪,只是觉得他有些来头,肯定是个大官,如此之人竟能在前线与普通士兵共甘苦,且能文能武,确实让人敬佩。后来石柱知道此人就是镇守本地的司令后,对其更是敬仰有加。 “要是哪天我也能跟这些长鼻子说上几句话该多好啊!”看到曾司令能用外语无障碍交流,石柱无不羡慕地想。。 只是,他在中学时候只学了些最基础的东西,纵使后来在六六七团遇到了一大帮知识分子,让他的外语水平有了飞速进步,无奈人的学习能力总是有限的,而且像他这样的平头老百姓,很难遇到机会和外国人交谈,所以石柱也就不知道自己水平怎么样了。 “反正赶不上曾司令吧!”唯独这一点他是确定的。 第十四章 http://.biquxs.info/

西边,徐州战场战事正紧;东边,日本海军陆战队也在连云港黄海近海海域蠢蠢欲动。为了抢占陇海铁路东起点,日军在连云港近海集结了一艘小型航母以及大大小小各式军舰共计二十又一艘。 石柱一行人常往墟沟、港口一线运送物资,对当下形势自然有所耳闻。这天送完物资回来后,他去找了祝广连说:“俺小舅,这仗真的要打了,你看俺们商行是不是该考虑往后面撤一撤了?” 祝广连说:“嗯,现在是要考虑下一步了!不过目前还不知道结果如何,我想把一部分家当先搬到西园那个宅子里,这里只留下最基本的家伙事。如果这里真被日本人占领了,我们也很容易转移,免得到时候急赶急的。”祝广连喝了口茶后继续说道,“不过,西园那个宅子,对外人先不要说是买的,就说是向老朋友借用的吧。这件事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石柱明白祝广连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一有空就把商行的部分家当开始一点点往西园搬去。过了一阵之后,日本人果真采取了行动。 这天海面上难得风平浪静,在日军“能登吕”号航母作战指挥室里,海军司令乡板梯二郎正在召集一干军官进行战前会议。每个人皆精神抖擞,心中悉认为帝国士兵所向无敌,海州城乃囊中之物。 乡板梯二郎说:“诸位,现在大日本帝国军人正在南、北方向向徐州一带围攻,板垣司令官要求我们尽速攻占连云港、拿下海州城,打通陇海铁路补给线,以策应徐州战场。刚刚诸位都听了对当前形势的介绍,我想先听听诸位的意见。” 舰载陆战队联合指挥官久保宫一满脸自信,他率先站起说:“乡板司令,我大日本海军陆战队所向披靡,此前我们一直在做小规模试探性进攻,连云港的守军必不堪一击。我们可从西墅、孙家山、黄窝和高公岛四个方向登陆,同时,海军和航空兵配合轰炸敌人阵地,不出两天,定能拿下连云港!” 话音刚落,海军少将、“航空队”指挥官鲛岛具重站了起来,他有着不同的观点:“司令阁下,我认为不宜在连云港口一带登陆。经过我航空兵连日侦查,敌人最近增派大批军队驻防,具体布防情况尚不得而知。西墅、港口一线地形复杂,云台山、北崮山离海岸不到两海里远,陆战队登陆容易,但是敌人若凭借山势据守,到时我军恐被困于山、海之间,处境将极为被动......” “鲛岛君,你多虑了!陆战队是精英中的精英,纵使有云台山,又能奈我何?你不能灭自家威风,长别人志气!”久保宫一对鲛岛具重的意见极为不满,还未等鲛岛说完,他即反驳了回去。 鲛岛具重则继续说道:“久保君,敌第八军本是盐务缉私的地方兵团,自然不堪一击,我军登陆容易,但登陆后真正的对手是与其协防的敌一一二师。其次,即便我军能攻下连云港,凭陆战队目前的兵力,登陆后恐怕也难以继续往新浦方向推进,需要陆上部队支援才行。” “那鲛岛,依你之见呢?”乡板梯二郎问。 “我认为应当往南,从埒子口或灌河口登陆,先攻占大伊山,再往北推进。”鲛岛具重说。 乡板梯二郎略作思考,说道:“鲛岛君,我理解你的担心,但是你的方案耗时太长,恐怕达不到大本营给我们下达的命令!” 其实在乡板梯二郎思考的片刻里,他想到了很多情况,其中有一点,他也因为担心灭了自家威风而并未讲出来,那就是在埒子口、灌河口等处也有中国军人重兵把守,那里多为滩涂且地势开阔,不利于登陆作战,也不利于辎重跟进,恐怕没等陆战队靠岸,就要葬身鱼腹了;而且己方是孤军奋战,暂时还未有陆军跟进,登陆后恐被南北夹击,以目前的形势,从埒子口、灌河口登陆的时机尚不成熟。 乡板梯二郎身为连云港登陆战的日方指挥者,他的考虑是正确的。在中国方面,同样身为连云港守军最高指挥者的曾锡珪,对这一点的判断也非常准确。 面对集结在前三岛附近的日本强大舰艇编队,曾锡珪和副总司令李志亲丝毫不敢懈怠,他们正往前线视察。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大海看似风平浪静,但他们知道,海面之下不知有多少暗流涌动。 李志亲从眼前移走望远镜,指着前面的工事说:“曾司令,我们把防守的力量主要集中在了港口一线,倘若敌人因我军可依云台山之险据守而从其他地方进攻,我们当如何处置?” 曾锡珪很从容地说:“我料想日军暂时不会选择从别处登陆,他们的直接目的是占领港口,打通往徐州的陇海线,因此进攻港口一线是他们的不二之选。日军嚣张,不会把云台山放在眼里;而东陬山一带现有我第三总队胡文臣部镇守,倘若日军从南边埒子口、灌河口孤军登陆,会遭到胡文臣部南北夹击,恐怕日军再嚣张,还是会有所顾虑的。以目前的形势,不到万不得已,日军绝不会从别处进攻。我们一定要加固工事,据守不出,以逸待劳,迎击日军。” 与此同时,在“能登吕”号作战室里,日军的会议仍在继续。 鲛岛具重接过乡板的话,继续说:“司令阁下,从港口一线登陆的话,我认为兵力不宜分散!” 随后,与久保同为陆战队指挥官的佐藤佳助站起身来说:“我也认为我军登陆兵力不宜分散,应当集中进攻某一地点,这样可重创敌军,减少我军伤亡!” 听了几个人的意见后,乡板梯二郎说:“我军现已侦察到敌军司令部驻扎在西墅,中国有句古话叫‘擒贼先擒王’,我们就用中国人说的话对付中国人。令......” “令”字音刚落,在场的几名军官立刻站了起来,这是乡板梯二郎要发布作战命令。 “锄炳、柴田分率战舰从西墅、高公岛方向炮击敌方阵地;鲛岛率航空兵轰炸敌炮兵阵地及补给线;佐藤率一小队从高公岛方向佯攻,久保率主力从西墅登陆。其余各部随时待命!明日一早发动进攻!” “是!”高亢的领命声后,几名日本军官随即返回了各自岗位。 到了傍晚,海面挂起了大风,巨浪一排排朝岸上拍打过来。守军顶着大风,乘着潮水逐渐落去的时机,又忙着在沙滩上抢筑工事。 曾锡珪此时也敏锐地察觉到日本人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他在中午时候就安排了一个小分队,沿西墅、墟沟、孙家山、黄窝和高公岛一线,逐户通知乡民撤离到安全地带。可这些乡民大多祖祖辈辈就住在这里,哪肯轻易搬走,也只有少许人家听了通知后到亲戚家暂避几天,其余的都想着照常生活。 此时港口一带的商行,已是撤离的撤离、关门的关门,能坚守下来的寥寥无几。不过石柱和祝广连商议后,明天还是先正常送物资,实在危险的话,他们再搬到西园去。 第二天一清早,日军便按照预先制定的进攻方案,将军舰慢慢往西墅和高公岛方向推进。驻守在西墅的第八军第一总队和驻守高公岛的五十七军一一二师的官兵都看到了敌人的异常调动,皆卯足了干劲做好迎敌准备。 待军舰行至适当距离,日军从两个方向同时向岸上炮击,顿时岸上“轰隆隆”一片,如雷动之声,泥土、砂石飞起数米高,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尤其是在沙滩上,战士们费了很大的劲、被潮水淹没、冲倒了好多次才修筑起来的工事,在日军炮击之下,瞬间瓦解,根本不堪一击。 沙滩上的工事本是为了正面阻击敌人登陆部队而设的,既然已被炮火摧毁,再继续守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第一总队一大队队长李浩果断命令中队长沈阳撤出阵地。 此时曾锡珪正在指挥所里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个指挥所位于山坡上的龙王庙附近,他之所以选择此地,是因为孙家山,也就是港口一线阵地正好被狭长的连岛所挡,而这里除了一座小小的、离岸边有一里来远的竹岛之外,眼前一片开阔,海面上的动向一览无余。但是正因为此地地势开阔,日军的炮火也能完全覆盖到指挥所所在区域。 就在说话之间,一阵炮弹如雨点般砸了下来,龙王庙瞬间瓦砾乱飞,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庙内几尊龙王和菩萨塑像摔倒在地,被炸的七零八碎。望着坍塌的神庙,曾司令身旁的孙岳飞参谋说:“可惜了庙里菩萨了!” 曾锡珪一边用望远镜望着海面,一边说:“不妨事,庙塌了,以后可以再重建,日本人的炮弹要是偏一偏,我们可就要倒下了!” 不久,第一总队队长李世军接到了大队长李浩的报告:日军的炮火铺天盖地般砸下来,守军的大炮根本够不到,只能任由日本人轰炸,士兵现在已经有不少死伤。守军还未发一枪便遭受如此损失实在不值,建议将士暂时撤离阵地,躲到岸边的大岩石后面,那里比较隐蔽,日军炮弹打不到,而且敌人在海面上也看不到。待敌人靠岸时再来个出其不意。 听完总队长李世军的报告之后,曾锡珪同意了大队长李浩的建议,还命令待日军登陆舰抵达射程范围时,岸上大炮再猛击。 日军狂轰滥炸几十分钟后,登陆舰开始向前靠近,放出几艘快艇,意图强行登陆。无奈岸上守军炮火太过猛烈,小艇几被炸翻,根本靠不到岸边,久保宫一只得向指挥中心请求海上航空兵空中炮火支援。 随着乡板梯二郎一声令下,鲛岛具重亲率一队航空兵驾驶战机从“能登吕”上起飞,直奔守军岸上炮兵阵地而去。几番空中轰炸下来,岸上的大炮逐渐哑火。守军没有制空武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炮兵阵地在敌人空中炮火下逐渐瓦解,毫无还手之力。 日军登陆部队则凭借空中炮火的掩护,一步步往岸边靠近。此时又适值海水涨潮,日军的几艘快艇顺利靠岸,几十个日本士兵跳下小艇,沿着沙滩往前冲。 中队长沈阳率部队隐蔽在岸边大岩石之后,在日军靠岸时,潮水已经漫到了他们的小腿。此时还未到正月中旬,海水异常寒冷,战士们在海水里冻得瑟瑟发抖,但无一人退缩。沈阳命令士兵咬紧牙关沉住气,等日军靠近了再打。 日军在登陆位置根本就看不到躲在岩石后面的守军,另外,有了航空兵的支援,他们更加无所忌惮,在队长的指挥下摆开队形,企图一鼓作气占领守军阵地。 等这股日军靠近后,沈阳一声令下,守军一齐开火。日军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前面的几个人顷刻间倒在了沙滩上。但是这些日军也是训练有素,迅速在沙滩上找掩体,向守军还击,又组织船上的小钢炮向岩石位置炮击。 守军所选的位置极其隐蔽。日军的火力只能暂时压制住守军,却丝毫伤及不到守军,但是日军在沙滩上虽然有部分掩体作掩护,却基本上是完全暴露在守军的火力之下。在日舰炮火的间隙,守军组织了有效的攻击,在沙滩上的日军一个接一个倒下去。 日军前进不得,也无更好的办法,队长只得命令剩下的士兵拖着几具尸体退回小艇,返回了战舰。 久保打心眼里就瞧不上中国军队,他不甘心初次冲刺的失败,组织士兵再次向岸边冲锋,可是几番下来,皆能未成功,倒是又损失了不少士兵。 再看看高公岛方向,建在半山腰的工事多为石质,非常坚固。柴田吉命令军舰向岸上全力开炮,打了足足几十分钟,对岸上的工事造成了一定的损坏,但是守军依靠地形躲在掩体里,并未受到什么损失。待日军小分队强行上岸时,岸上守军也是一起射击,日军丢下数具尸体后便灰溜溜退回了船上。日军本来就没有打算从高公岛方向登陆,退回后,陆战队指挥官佐藤佳助便没有命令再次发动冲锋。 初次正式的面对面较量,以守军胜利而告终,狠挫了日军嚣张的气焰。但是在西墅,日军轰炸使得守军也遭受了不小的损失。曾锡珪看到日军退回了船上没有再次进攻,这才离开了指挥所。 这天石柱正好要往西墅送物资,早上在日军炮击守军之前,一行人就已经出发。在装物资时他们听到了西墅方向传来的阵阵炮声,但并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并没有改变预先的运送计划。等石柱到达西墅时,战斗已经结束,在卸物资时他恰巧遇到了刚从前线下来的曾锡珪,穿着一身灰色的军装。 曾锡珪看到石柱一行人在如此危险的境况下竟然还能按时到此地送物资,心中甚是赞赏。他走到石柱跟前说:“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长官好,我叫石柱!”突然见到这么大的司令过来问自己话,石柱似乎有点紧张起来。 “好啊,临危不惧,是条汉子,可堪大任!”曾锡珪说。 “曾司令过奖了!按时送物资是俺们分内之事,俺们只不过是流些汗而已,你们军人在前线保家卫国、舍生忘死,流的是血,你们才是真英雄!” “小伙子,可曾上过学?”曾锡珪听石柱这么一说,感觉面前的这个小伙子说话有点水平。 “念完了初中。” “不错!既然遇着了,也是缘分。没准备什么,就送你本书吧。”随后曾锡珪向司机周吉示意了下。周吉从车里拿出了一本赭色硬封面的书递给曾锡珪,曾锡珪又将其赠与石柱。 石柱连声道谢,伸出双手将书接了过来,仔细一瞧,赭色封面上竖排印着金黄色的“拿破崙本紀”五个凹字,旁边还有一个拿破仑头像。 曾锡珪说这是英国人写的本,汉译版,他非常喜欢读。又勉励了石柱一番,这才离去。 这是石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曾锡珪的交谈,后来石柱听周吉说,“拿破仑本纪”是曾司令最喜欢的一本书,能将这本书送给石柱,足见他对石柱的赞赏。石柱对这本书也一直非常珍视,只可惜后来在“文革”时成了资本主义书籍,被红小将一把火给烧了。 在日军方面,这次显然吃了败仗,但也只是损耗了一些弹药、死伤十几个人而已。不过,他们嚣张的气焰却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日本人绝不会甘心的”,这一点曾锡珪也心知肚明。 乡板梯二郎将战况向板垣征四郎作了汇报,少不了被板垣狠批一顿。彼时日军攻打滕县一带虽遭遇顽强抵抗,但也算顺风顺水,似乎不急于拿下连云港、打通陇海线,因此板垣命令乡板梯二郎暂时无需采取重大行动,等待进一步的指示。虽如此,乡板梯二郎也没有闲着,他下令加强对守军的各种侦查,时不时从海上或空中对守军进行轰炸,并且暗中派人登上竹岛,密切监视西墅守军的一举一动。 其后,北线的板垣师团和矶谷师团在临沂与台儿庄一带接连陷入了苦战,而南线的日军此时仍被阻于淮河南岸,严重影响到其南北夹击徐州的计划,这也是一向骄横跋扈的日军所始料未及的。板垣随即急令乡板梯二郎尽快做好进攻连云港的部署,随时准备全面出击。 在鲁南战事处于胶着状态之时,中国军队伤亡也很惨重,胜负一时无法预料。此时李宗仁担心日军会倾全力拿下连云港,遂命令曾锡珪加强备战,全力迎敌,不得有误。接令后,曾锡珪将新浦和海州城中部分守军东调至连云港,作为预备队驻守在云台山南侧。 在这样的情况下,“广连商行”一时间更忙了,而且得益于石柱此前受到曾锡珪司令的赞赏,守军部分军事物资也自然而然地委托给“广连商行”代为运输。 不甘失败的乡板梯二郎虽誓要攻下连云港,但他对曾锡珪向连云港增派守军一事还是有所顾忌,尤其是忌惮一一二师的几个兵团。于是他便再次与手下军官商议,制定了一套“调虎离山”之计:将投靠日本人的海匪刘桂棠、张宗元、刘佩忱等部三千多众组编为皇协军,令其由日照南下,进攻赣榆拓汪,并派日本海军从海上进行炮火支援,造成日军试图全力从北面进攻连云港的假象,以图将一一二师调离连云港防区。如此一来,日军便可集中兵力对付力量薄弱的守军第八军,拿下连云港可谓是易如反掌。 其实早在这些海匪投靠日本人之初,他们就已经利用海州湾内离海岸十几里的秦山岛作为跳板,经常上岸骚扰、掠夺沿岸的赣榆和岚山地区,当地百姓深受其害,对这帮土匪深恶痛绝。 国军很早前曾派过一支小分队前往,欲荡平此海患,无奈这些海匪依托海岛和日本人的军舰,神出鬼没,从不与小分队正面对抗,一直未被消灭。此番乡板梯二郎令这股海匪率全部兵力从陆上进攻,倒是给了国军将其一举消灭的好机会。于是,一一二师师长霍守义命令三三四旅所辖的万毅六六七团和崔喜璋六六八团分别从新浦、墟沟北进,消灭这股顽匪。 从日军的部署和种种迹象来看,霍守义已经察觉到了乡板的计策。他特别嘱咐三三四旅旅长马万珍:日军此番目的是为了分散守军兵力,务必不得使所辖兵团北出太深,所进距离需可及时回防连云港,在确保港口、铁路无虞的情况下,伺机出击,速战速决,万不可和敌人纠缠。 这天石柱到孙家山送物资,正遇到六六八团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赵一水看到石柱来了,主动上前说道:“石柱兄弟,我们马上要随部队出发,听连长说是往北打海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段时间可就没法和你一起训练了!” 听说要打海匪,石柱立马来了精神,对赵一水说道:“赵排长,你们要是去打海匪的话,麻烦帮忙打听下,看看这些海匪头子中有没有叫刘伏龙的,这人原先是这里的土匪,和我有些恩怨!” “好,我替你打听下,有什么消息,回来告诉你!要是我回不来了,兄弟,记得清明时候给我烧些纸钱!”说完,赵一水便告别石柱,随部队出发。 时下已是农历二月中旬,又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天气渐暖,徐徐春风吹在石柱的脸上,他心中那团复仇的火种仿佛如这冬去春来一般,又开始燃烧起来。 二十几天后,徐州战场上台儿庄胜利的捷报如同长了翅膀,一时间飞遍了大街小巷,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拉着横幅、挥舞着旗帜,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族万岁”、“中国必胜”等口号,表达着心中喜悦以及爱国之热情。在这一胜利面前,此前的一切败仗仿佛都变得不值一提,连蒋委员长都觉得中国军队此时已经具有击垮日军、扭转时局的实力了。 消息传到了张半仙那里,他又高兴得像个孩子。“中国胜利,指日可待啊!等胜利了,咱老百姓就能过好日子了!”,张半仙心里总是这么想着,只是他岁数略大,腿脚渐渐不便,县城里组织的百姓游行庆祝活动没法去参加,心里感觉有些遗憾。 这一次就连张半仙的孙子大毛也感觉到胜利的喜悦了,只是他的好朋友大黄狗和村里的王大聋子依然听不到发生了什么。 但是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的讽刺,胜利的喜悦仅维持了四十天,合肥沦陷、徐州失守的消息即相继传来。一时间人们仿佛从天堂跌倒了地狱,他们搞不明白,明明是胜利了,可最后怎么又败了呢?这与此前的太原会战、淞沪会战是何等的相似!似乎这才是中国羸弱的本质,人们仿佛又失去了方向,中国还能胜利么!?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半仙这一次话语似乎少了很多,只是拳头依然攥得很紧。 后来石柱在港口听部队说,徐州城是失守了,但是国军此前已经全部顺利突围,日本人其实只是得到了一座空城而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用太悲观。“空城?空城?真的是空城?那老百姓呢,他们逃离了么?所谓的空城就是没有士兵的城?老百姓不是还要遭殃!”石柱这次是如此愤怒,他所听到的南京城破时的惨景又浮现在了脑海里,可他一个小小的老百姓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果说徐州城离连云港还有四百里,它的失守对石柱貌似没有什么影响,但是近在眼前的孙家山这个时候偏又失守了。 就在徐州城被日本人攻破后的第二天,石柱一大清早就听到有士兵跑来挨家相告:孙家山第一道防线已经失守,日本鬼子打上岸了,让老百姓快跑出去避一避。那人还特地嘱咐祝广连,这阵子孙家山的物资就先不要送了,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普通老百姓根本来不及转移,好在“广连商行”离孙家山还有几里地,而且之前他们把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搬到了西园,因此迅速收拾好了细软后,一行人便跳上马车,全部撤往西园的宅子里去。 在前往西园的路上,石柱他们看到曾司令手下李浩大队长正带着一队人马火速往孙家山方向赶去,想必是去驰援那里的守军。此前石柱经常听到军人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故事,但那些只是虚幻的概念,此时他才真正看到了“逆行者”的血性-当老百姓后撤的时候,军人必须要往前冲了。 第十五章 http://.biquxs.info/

民族危亡之时,方显中国军人铮铮铁骨! 孙家山这一战还得从一一二师前往赣榆剿匪说起:自打六六七团和六六八团奉命出发,万毅与崔喜璋不敢有半点懈怠,两人在战斗中皆身先士卒,全团将士亦无不奋勇当先。 他们采用“炮骑协同”的拿破仑式战法,先是在日照碑廓、臣峰一带砍瓜切菜般消灭了海匪刘桂棠部一千余人,随后按照师部命令,他们并不急于继续推进,相反,利用这股顽匪不甘失败、准备疯狂反扑的时机,他们乘势佯败退回到赣榆地界。这样做一是担心若推进太远,一旦日军进攻连云港,部队将无法及时回防;二是可以以此迷惑敌人,摆下阵势,只等敌人往里钻,进而一举将这帮悍匪消灭,彻底敲掉这一隐患。 国军剿匪部队将计就计,正在下一盘棋,同样,此时乡板梯二郎也在打着自己的算盘:他本想借皇协军之手将一一二师驻守连云港的部队牵制在北面战场,以便他们无法及时回防连云港。怎奈一一二师始终没有推进太深,而且日军将附近精锐部队皆调往徐州战场,企图合围中国军队,一时无法分出更多兵力支援进攻连云港的部队,因而乡板梯二郎始终没敢贸然进攻连云港。待这帮皇协军全面反击之时,乡板并不知是计,反倒高兴敌人会被拖住,短时间无法脱身。而徐州方面此时恰巧又传来被日军攻占的消息,乡板梯二郎更是欣喜若狂,感觉全面进攻连云港的时机已经成熟,便下令当夜集结部队,按照反复推敲出的方案,准备从孙家山攻上岸。 连云港守军方面,六六七团和六六八团开拔后,曾锡珪便迅速命令第八军补防上去,且加强了兵力部署,但第八军的战斗力与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七军相比,着实要差上一大截。 是夜,日军悄悄集结到连云港以东海域,计划以两路兵力分别绕过连岛的东端和西端,从孙家山登陆。待登陆部队换乘完毕后,天已微白,驻守在东连岛上的黄登大队的一个中队这时方才发现敌情,迅速予以阻击,日军则不急于拿下连岛,仅先以炮火将岛封锁。 日军登陆部队在舰上火炮和空中炮火的掩护下,准备强行登陆。孙家山前沿阵地由李浩大队第一中队驻守,设置了两道防线,第一道防线易攻难守。东西两路日军绕过连岛后,在连岛和孙家山之间狭长的鹰游门上汇合后一起向陆上进攻,很快便攻破了守军第一道防线,顺利登岸。中队长沈阳知道失去阵地已无法避免,遂果断命令士兵退到第二道防线,继续战斗。 曾锡珪接到前线来报,孙家山的第一道防线已失守,便紧急命令李世军,令其麾下第一大队队长李浩亲率第三中队火速赶往孙家山,以增援沈阳的第一中队。石柱一行人在撤往西园的路上看到的,便是李浩率领第三中队将士驰援孙家山阵地。 沈阳退守到第二道防线后,便命令士兵全线射击,并命令机枪排狠狠地打。有了机枪排里四挺重机枪的配合,日军的攻势被暂时压了下去。 日军不甘进攻受挫,便组织小钢炮向守军阵地一阵猛打,又借助舰上炮火,强行往前冲锋。无奈守军的几挺重机枪火力太猛,他们的推进速度严重迟滞。于是领头的日军军官命令士兵集中火力,先对付中国守军的重机枪。 在日军炮火的集中射击下,守军重机枪排的人一个个倒了下去,后面的人又爬了上去继续打。中队长沈阳也操起了机枪,不顾安危,向敌人猛烈射击,“哒哒哒,哒哒哒......”。 打了一阵后,一挺重机枪被日军炸毁。之后不久,另外三挺机枪也皆因过热而卡壳,气得中队长沈阳大骂:他妈的,平时好声好气伺候你们,关键时刻都他娘的卡壳子了!其实沈阳也知道,照这样打下去,机枪迟早是要卡壳的。他实在是着急,没了重机枪的压制,恐怕孙家山阵地真要丢了。 日军则抓住守军机枪哑火这一有利时机,再次展开疯狂的进攻,在火力上全面压制住了守军。 “报告队长,俺们弹药不多了!......” “报告队长,我们伤亡过半,弹药也不多了!......” 不利消息一个个传到队长沈阳的耳朵里,但沈阳知道,这时候士气非常重要,于是他强作精神说:“弟兄们,坚持住,援军很快就会到。大家瞄准射击,节省弹药......” 但是日军的火力实在太猛,守军虽毫不退缩,伤亡还是急剧上升。打到最后,子弹基本打光了。 这时,分队长过来对沈阳说:“队长,俺们快没子弹了,准备拼刺刀吧!” 沈阳观察了下眼前的情况,略作思考后,皱着眉头说道:“不行!看这态势,小日本是铁了心要拿下我们的阵地。我知道弟兄们都不怕死,但是我们现在人太少,拼光了恐怕也保不了阵地,这样死得太不值了。命令弟兄们,准备好手榴弹,掩护撤退!责任我来承担!” 一阵“轰隆隆”的手榴弹齐炸声后,乘着日本兵趴下躲避的时机,沈阳带着剩下的人交替掩护,撤出了阵地。 日军先头部队占领了孙家山阵地后并没有急于追击,而是先稳定阵势,等待后续部队。另一方面,他们也是为了集中力量,准备回头先消灭连岛上的守军。 孙家山阵地失守后,连岛上的守军便陷入了孤立境地。在日军强大的海、空炮火进攻下,他们根本无法乘船撤退。可怜岛上黄登大队麾下一个中队的几百将士,仅有两人昏死了过去坠入海中,第二天冲到岸边被人救起,其余全部为国捐躯! 在后撤的路上,第一中队队长沈阳遇到了前来增援的大队长李浩,主动上前领罪,说:“报告大队长,我们没子弹了,我不忍心看到弟兄们拼刺刀送死,所有责任我一人承担!” 李浩望着浑身是土、脸已黑得看不清的沈阳,以及沈阳后面疲惫不堪的士兵说:“先不说这些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阻止日军绕过云台山。我本来是准备去孙家山增援你们的,在路上接到消息,知道孙家山阵地已经失守,曾司令改命我率三中队协助二中队一起死守丫鬟山顶。日军占领孙家山后,必定会沿铁路向西往墟沟方向进犯,现在唯有守住前面的丫鬟山咽喉地带,才能阻止敌人继续前进。曾司令命令我们必须抢占固守!这将是场硬仗,你先带一中队的弟兄们到后面休息,随时待命!” 随后,大队长李浩便带领士兵火速抢占丫鬟山有利地形,紧急修筑简单工事,只等日军过来。 日军主力部队登陆孙家山后,再次兵分两路,一路向西沿庙岭往墟沟方向进攻,一路向东南沿黄窝往高公岛方向进攻,企图绕过云台山屏障。无奈日军两路部队分别被第一总队的黄登大队和王天瑞大队阻击,退了回来,久保宫一只得命令进攻部队再次合至一处,全力进攻丫鬟山。 接到久保的命令后,日军迅速分批集结到丫鬟山脚下,先以炮火攻击,而后步兵往山顶冲锋,企图强行占领丫鬟山。二中队队长田友祚命令士兵伏在阵地上,瞄准射击,先后打退了日军的多次进攻。 日军见正面强攻不成,便命令一队士兵绕到侧面,准备攀岩,妄图占领更高的崖领,也被守军打了下去。随后,日军又在小钢炮的掩护下再次开始攀登,皆被守军一一击毙,一具具尸体从山崖上掉落下去。此时已经快到黄昏,日军也不敢再冒险,便先退了回去,准备制定详细的进攻方案。 再看“广连商行”这边,一行人退到西园后,石柱仍按计划到老君堂送了趟物资并一些弹药。一路上只听得枪炮之声震天动地,直到声音渐歇后,他们才暂时放心下来,因为他们知道虽然孙家山失守了,不过后面的阵地今天算是守住了。至于明天怎么样,谁也不敢想。 回到西园后,石柱躺到了床上,手习惯性地伸到枕头底下,忽然眉头一皱,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刺龙匕忘拿了!”石柱平时把刺龙匕当个宝,不轻易带在身上,都是放在枕头底下,今天早上走得有点急,竟然忘记带了。 他迅速跑到祝广连跟前说:“俺小舅,早上把攮子忘失的了,我要回去趟拿回来!” “不许回去,回去太危险了!现在也不知道日本人打到哪里,万一路上出点事就麻烦了!”祝广连坚决不同意石柱回去拿刺龙匕,沈月云也在一旁帮丈夫说话,不同意石柱回去:攮子要是丢了还能再找,命要是丢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行,那把攮子是风大爹给我的,太重要了,以后还得还人家,说什么我都得回去趟。俺小舅,你看,我到那边估计天快黑了,日本人天黑了后不敢出来的,我一个人骑马去,路上小心点就行。万一遇到了,就凭我这身手,跑还是没问题的.....”石柱边说便往外走。 “可是......” 还没等祝广连说完,石柱便跳上了枣红马,祝广连让人拦都拦不住。望着石柱远去的背影,祝广连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可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祈求外甥路上一切平安。 石柱离开西园后便快马加鞭,等过了墟沟往东,忽然又听到前面一阵阵打炮声,这才慢了下来,一边观察情况一边继续往前赶。这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被炸塌的房屋,一切皆如死了一般,荒芜至极,毫无半点生气。好在路上并没有发现日本兵活动的迹象,他总算顺利到了商行。 “广连商行”的房子被炸塌了一些,石柱的卧室门也给炸坏了,反倒省得他去开门。房子里面现在已经黑漆漆一片,石柱摸到了床头,拿开枕头掸了掸上面的泥土,又掀开下面的席子,顺手一摸,还好,刺龙匕好端端地躺在那里。把匕首实实在在攥在手里,石柱心里这才踏实。 等出了院子,石柱正准备上马离开,却看到前面不远处仿佛有个人影在晃动。借着太阳仅有的一点余光,石柱仔细瞧了瞧,原来有个孩子正朝这边走来。 “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乱跑?这天太危险了,出点事情可不得了!”石柱心里一面想着一面奔那个孩子面前走去。走到了跟前,石柱看那孩子灰头土脸的,根本认不出是谁,不过总感觉有点面熟。而这孩子先是盯着石柱看了一阵,继而直接扑通一声,哭着跪了下去。“恩人,我总算找到你了,求你救救我吧!”那孩子说。 “你是?”石柱虽感觉孩子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半刻却也没有想起来是谁。 “恩人,我是陆春花,去年在火车站那里,你和另外一个恩人还给过俺娘钱的!”听这么一说,石柱马上就想起来了,原来是在火车站假认尸体的那对母女。把小女孩拉起来后,石柱又问:“那你娘呢?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边来了?” 陆春花哭哭啼啼地说:“俺娘死了,都死了!求求恩人一定要救救我!” 石柱不解何意,但是他听着不远处丫鬟山方向的炮声,又抬头望了望四周,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危险了,现在已是晚上,若不把这孩子带走,恐怕凶多吉少。既然遇到了,绝对不能不管! “俺们现在已经全部搬走了,先带你过去吧,其他的稍后再说!”说完,石柱便把陆春花抱上马。 两人在暮色中疾驰着奔向西园,两边的树木、残垣渐已看不清,石柱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陆春花的长发吹在石柱的脸上,挠得石柱竟然有些许脸红,心中似揣了个兔子,扑通扑通乱跳。经石柱这么一带,若干年后,无意中竟真撮合了另一段美好的姻缘。 看到石柱回到了西园,祝广连才算彻底放了心,也顾不上问他带回来的这个孩子是谁了,先让春桃把孩子的脸洗了洗,让两人吃了晚饭再说。石柱则一边吃着饭,一边跟祝广连讲着路上发生的事情。那孩子像是饿着了,狼吐虎咽般把饭菜稀里哗啦往嘴里扒。 “孩子,慢点吃,还有,还有,多着呢!”沈月云在旁边看着孩子这般吃相,心里觉得又可怜又有点好笑,不时说上两句。 待晚饭吃毕,祝广连这才坐了过来,问陆春花说:“春花,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你娘呢?” “俺娘死了,庄上人都死了!”听这么一问,陆春花又哭了起来。 “孩子,别哭了,慢慢说!”沈月云用毛巾把陆春花的眼泪擦了擦。 “今天一早有人到俺庄上说日本鬼子打来了,让俺们快走。起先俺们都没在意,感觉听炮声还隔得挺远的。后来到了晌星时候,枪声越来越近了,俺娘陡陡就跑过来把我拽到墙旁边的小洞里,用砖头和棒秸把我挡在里面,还跟我说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出来。后来我从砖头缝里看到有一浪穿黄衣服的日本鬼子进了院子,用刺刀指着俺娘,再后来俺娘被他们拖到了屋里。我就听见俺娘在屋里喊,我也不敢出去。等鬼子出来后,他们就放火把俺家房子都给烧了!等那些人走远了,我才敢出来跑到屋子里,看到俺娘衣服都被撕了,身上被戳了好几刀,肚子上还有嘴上都是血。当时俺娘还有口气,她跟我说,让我到“广连商行”这边找恩人,还说你们都是好人。我跟俺娘以前常出去要饭,知道你们在哪里,之后我看火烧大了,俺娘也死了,我才跑出来找你们!” 说到这里,陆春花哭得更厉害了,沈月云则在一旁不住地安慰她。 祝广连听了这些后,用手一拍桌子,嘴里不禁大骂:“这些个日本鬼子,真是畜生,猪狗不如,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陆春花这时擦了擦眼泪,又继续说道:“我跑了出来后,想去找俺老爹和俺老奶,看到他们也都挨杀的了,俺庄上人差不多都挨日本鬼子给杀了,房子都挨烧了,各落都是火。我在路上也看到各落都是死人,差不多都是挨日本鬼子杀掉的。看到有人来,我就躲在苇沟旁,路上实在饿了,就翻翻死人的衣服兜,找了些吃的。一直躲躲走走,到晚星才到你们那里看到恩人!我现在没地方去了,你们都是好人,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 说罢,陆春花又跪到地上,使劲给祝广连他们磕头。 石柱抢先一步把陆春花拉了起来,说:“丫头,也是你命大。俺们本来都已经搬到这边来了,我忽然有事情才到商行那里的,不然就算你到了那里,也碰不到俺们。还有,别老叫恩人恩人的了,叫祝大叔、祝老板都行!” 祝广连看了看陆春花,问道:“春花,我问你,今年多大了,家里还剩什么人没有?” 陆春花说:“我今年九岁。俺老爹、俺老奶都死的了,家里人差不多都死了。俺娘那边没有什么人,有没有其他的什么亲戚,我也不晓得!” “他哒,你看这孩子这么可怜,就让她留在我们这里吧!”沈月云在旁边和祝广连说。 “那我看先这样吧,春花,你先留在我们这里,以后要是遇到你家里人了,再另作打算吧。”祝广连听沈月云在旁边催着,只好先答应了下来。 陆春花听祝广连这么一说,立马又跪了下来磕头感谢。 这次祝广连把她拽了起来,说:“春花,快起来,我们家不兴这个,以后不许动不动就跪下磕头!”随后,祝广连把春桃喊了来,对陆春花说:“春花,这是你春桃姐,以后你就跟着她吧。”又对沈月云说:“孩他娘,你亲自安排下烧点水,给春花洗洗,再把床铺铺,就给她跟春桃住在一块堆吧。” 石柱在一旁拍手叫好,说道:“俺小舅,这样最好了,你看,春桃和春花,一听就是姐妹俩,两人住一块堆再适合不过了!” 其实石柱只知道春桃和春花两人名字有点相似,却不知道春桃原本也很不幸。 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当年东北地区尚未沦陷、蒋介石还在“围剿”苏区红军,那时祝广连刚结婚不久,沈月云正怀着几个月的身孕,两人在海州城里逛庙会,在朐阳门下遇到了卖身葬双亲的春桃。春桃本姓虞,父母为躲避战乱,带她逃荒至海州,却不料皆被饿死。春桃那时比现在的春花大不了几岁,在海州城里举目无亲,无奈之下只能卖身葬双亲。祝广连见她可怜,便和沈月云商议将人先买了下来,正好也找个贴身丫鬟照顾怀孕的沈月云。春桃把双亲葬在朐阳门正南面的锦屏山后便到了祝广连处,一直到现在。 春桃虽然是祝广连花钱买来的丫鬟,但是祝家人从来都不把她当下人使唤,平时每个月多多少少还会给她些钱。春桃铭记祝广连的大恩大德,做事非常勤快,深得祝家人的喜欢。 等沈月云领着陆春花出去后,祝广连又对春桃说:“春桃呀,春花小小年纪就受到如此大的打击,恐怕连大人都承受不起。我让她跟着你,以后你一定要多开导开导她,跟她多说些开心的话,不要让她总是陷在今天的噩梦里。” “嗯,老爷,我知道了!”春桃点了点头,随即去帮沈月云了。 这天夜里石柱又做了之前的梦,梦里的小女孩还是笑着向他招手,他使劲想看清楚是谁,可是瞬间又是阴云密布,刘伏龙又如魔鬼般拿着枪指着他。“啪”的一声枪响,石柱又被惊醒了。这次他裤裆里湿了一小滩,石柱用手摸了摸,不是尿,倒有些粘乎乎的。石柱有些莫名的快感,想着梦里的小女孩究竟是谁,难道是春花?凭着感觉,石柱知道不是。 外面天才蒙蒙亮,石柱朦朦胧胧的打算再睡会,不料这时墟沟方向又传来了密密麻麻的枪炮声,肯定是守军和日本人又打起来了。 今天石柱不用去送物资,等早饭过后,石柱远远看到不少老百姓往墟沟方向跑过去,那可是打仗的地方,“老百姓往那边跑干嘛呀?”他有点疑惑。 石柱过去问了下,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跟他说:“小伙子,俺们都是到前线给国军搬弹药的,也有去送水、送吃的。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日本鬼子上岸后,在庙岭、荷花街、马腰,一直到黄窝,一路上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没来得及跑的都挨杀的了,死了有二百口人!唉,只恨我自己不会打枪,不然非得狠狠地揍那帮畜生王八蛋,替这些人报仇!不过俺们可以一块堆去给国军搭把手,一块堆守住阵地,把小日本鬼子打跑,也算是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了!” 石柱回来找了祝怀庆把情况说了下,两人一拍即合,立马决定也去帮忙搬弹药。 在休息的空当,前来帮忙的一些人就聚在一起闲聊,这时正好遇到几个从前线下来的伤兵,头上、膀子上缠着砂布,看上去伤势不是很重。大家一窝蜂上去,请几个伤兵坐下,让他们给讲讲丫鬟山上的战斗情况。 这几个伤兵是二中队的,在战斗中负了点小伤,本想继续参加战斗,可是队长说现在弟兄们可以顶住,让伤兵先到后头休息下,需要的时候再让他们上战壕。随后,几个伤兵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原来,昨晚日本人退出战场后,便集中炮火对丫鬟山进行了长时间的轰炸,妄图重创山上的守军-石柱昨天黄昏时听到的就是这里的炮声。中队长田友祚和日本人打过几次交道,他知道日本人不熟悉地形,晚上不会贸然进攻,而且就算日本人进攻,也是会等炮打过之后才会上来,不然天这么黑,谁知道炸到的是谁啊。于是,在日军开始炮击后,田友祚便命令士兵全部下山吃饭,给日军唱了出“空城计”,等炮声停了,才又返回到山上阵地。 今天一清早,天刚有点亮,日本人又开始往丫鬟山上冲,都被守军打了下去。也亏得老百姓来搬弹药,送水、送吃的,现在守军弹药充足,精神饱满,又占据有利地形,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们这边,估计只要不出大问题,守下去是没问题的。。 大家一边听着几个伤兵讲丫鬟山顶上的情况,一边齐夸国军将士们保家卫国,为守海州一方百姓安宁,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乃是大丈夫、真英雄,老百姓帮国军做这点小事、尽自己的一份力也是应该的。后来一直到稍晚时候,前来帮忙的老百姓才陆陆续续回家去。 可是这几个伤兵不知道,石柱他们更不可能知道,对于这支原本只是盐警团的第八军来说,翌日才是真正残酷的战斗。 第十六章 http://.biquxs.info/

原本只为缉私查盗的两淮盐警团,在民族危亡时刻也能爆发出钢铁般的意志。 此次乡板梯二郎命令海军陆战队全力拿下连云港,只用了半晌不到的时间便攻陷了孙家山阵地,可谓顺风顺水。岂料登岸后往东、西方向推进时都被守军阻击,不得前进,只能强攻丫鬟山,但也都被第一大队李浩麾下的二中队打退了。到了第二天,战斗打得不温不火,日军并没有组织强有力的进攻,守军在老百姓的帮忙下也坚守住了阵地。可到了第三天,进攻丫鬟山的日军仿佛换了一批人似的。 这天一早,还是同昨天一样,日军黎明时分便开始了进攻,甚至说是展开了疯狂的进攻:飞机、大炮、迫击炮轮番上阵,就连在大炮还未停歇之时,日军就已经开始了冲锋。在中队长田友祚看来,这是非常少见的情况,看来鬼子对丫鬟山阵地是势在必得,这将会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于是,田友祚命令士兵们坚守阵地,狠狠地打。 日本兵虽受到了守军的猛烈阻击,但是和昨天所见的完全不一样,丝毫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后退的迹象,反倒是冒着守军的枪林弹雨,以火力交叉掩护推进,逐步向前进攻,逼近守军阵地。 “这帮日本人真是疯了!”田友祚心里想着。 其实日本人不是疯了,而是有点急了:就在昨天夜里,乡板梯二郎接到报告,北面皇协军已经被一一二师的两个团彻底打垮。 原来,六六七团和六六八团利用这股海匪急于求胜的心态,在六六七团团长万毅的统一指挥下,摆了一个“八”字形阵,待匪军钻进去后,两个团一起开火,打得匪军措手不及、溃不成军。到了夜里,两个团又对残余的匪军发起了突然袭击,把这股匪军彻底击垮了,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只有极少部分残匪侥幸跳上小船,逃到了海里。 乡板梯二郎接到皇协军战败的报告后,便命令久保宫一“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在中午前拿下丫鬟山阵地”,否则一旦一一二师的两个团回防,他们不要说沿陇海线继续推进了,就连能不能在岸上站稳脚跟都是个问题。乡板认为国军的两个团目前离连云港有近五十公里路程,至少要到下午时分才能赶来,在中午前拿下丫鬟山,他们尚可稳定住局势。因此,今天一大早开始,日军便疯了似的往丫鬟山猛扑。 而六六七、六六八团在夜里歼灭匪军后,万毅和崔喜璋便接到师长霍守义的命令,要求他们即刻回防连云港。随后,两人立马聚到一起商议具体事宜。 六六八团团长崔喜璋首先说:“我们得尽快赶回去支援港口,第八军本来就是盐警团组编的,我看那些士兵战斗力不行,恐怕支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打垮的。” 万毅说:“是啊,得尽快回防。不过,”他看了看眼面前匪军丢弃的十几门迫击炮、满地的步机枪等武器,继续说道:“眼前这些好宝贝扔了可惜,咱不能不要!崔团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这里战斗刚刚结束,你们六六八团先打扫战场,把能带走的都带走,我先率六六七团轻装前进,火速回防连云港。” 两个团长商议完毕后,万毅便带着六六七团的士兵,连夜急行军,奔连云港方向而去。 在丫鬟山阵地面前,日军气势高涨,越打越猛,眼看就要冲到守军阵地上了。这时,只见战壕之中站出一位身材中等的战士,高呼着:“盐警总团的老弟兄们,咱们去年在淞沪战场上打得窝囊,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里,今天可算是逮着出这口恶气的机会了,不怕死的跟我上去扔手榴弹!” 说罢,战壕里又跳出了一帮士兵,这些都是原先在淞沪战场上败退下来的盐警总团士兵,那次他们打得真是窝囊,很多人甚至都还没放一枪,就被命令撤退了,这次他们一定要好好出这口恶气。于是跳出来的一众士兵兜着一捆捆手榴弹,不顾危险,边半蹲着往前冲,边齐刷刷往日军队伍中扔手榴弹,瞬时间阵地前方一片火海,嘶喊声一片,这才把日军的前锋部队给压了下去。 战斗打得如此激烈,连曾锡珪和李世军都亲自上了前线督战。曾锡珪对将士们说,一一二师六六七团正在回防的路上,很快就能到达丫鬟山,还让士兵们坚守阵地。随后,他又命令李浩亲率三中队加入战斗。即便如此,日军还是没有后退的迹象,以稳打稳扎、步步为营的战术,又缓慢推进到了守军阵地前沿。 “来人,护送曾司令、李队长离开。弟兄们,上刺刀!”情况万分紧急之下,李浩对大家高喊着。 大队长李浩一边带领二中队和三中队的将士与日军展开肉搏战,一边派人通知正在休整的第一中队准备前来增援,他此时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誓死战斗到最后一刻。 守军虽英勇无畏,但在跟日本人拼刺刀方面,他们还是明显占了下风。日军虽死伤了不少,但李浩的第一大队损失更加惨重,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而山下日本人还在继续往上冲锋,眼看丫鬟山阵地就要不保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交战双方忽然听到丫鬟山西侧响起了军号,六六七团的军旗高高飘扬,原来是万毅率领麾下的一营率先到达了丫鬟山,一时间杀声震地。 日本人见一一二师已经到防,瞬间丧失了斗志,而且万毅的六六七团,在整个一一二师当中战斗力是最强的-就算在五十七军中,战斗力也是首屈一指,不仅守阵地守得好,进攻也打得有声有色,对付眼前的这些日本兵根本就不在话下。 万毅一边带领一营支援李浩的第一大队同敌人前锋拼刺刀,一边组织火力射击日军的后续增援部队,把进攻丫鬟山的日军打得落荒而逃、彻底退回了山下。继而,待二营、三营全部到位后,六六七团又一鼓作气,把第八军前天丢失的孙家山阵地都给夺了回来,并把日军在港口一带的部队彻底赶下了海,使日军一时间不敢再进攻。 乡板梯二郎没想到六六七团能如此快就赶到战场,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也不敢再贸然组织进攻,便命令退回海上的士兵先行休整,并命令在黄窝北侧登岸、驻扎在旗台山的日军做好防御准备,等待进一步指示。 待六六七、六六八团全部回防后,曾锡珪便命令第八军撤出阵地,到云台山后方休整,并把港口一带的一线防务暂时全部交给了一一二师。一一二师的几个兵团也因忙于接防、布防事宜,没有急于攻打旗台山一带尚在岸上的日军。 就这样,双方军队维持了十天左右的对峙时期,都没有采取进攻。 游击第八军刚改编不到一年,对于这样一支原本为税警武装的部队而言,能在实力强大的日本军队面前取得如此大的战绩,实属难能可贵。在丫鬟山的这次战斗中,曾锡珪的第八军损失惨重,撤出防线后即在云台山后方休整。这次的胜利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港城的大街小巷,老百姓们纷纷出门庆祝,就连海州、新浦,甚至是东海的一些土豪、地主、乡绅们也都出钱出力慰问,那一盛况,好不热闹! 祝广连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一盛况,他借着守军的这次胜利,领着大掌柜沈从汧和石柱,带了大批的慰问物资,一起到国军营地前慰问士兵。 在六六八团回防连云港后不久,石柱便迫不及待地打听特战排的驻地,找到了赵一水。这次打海匪回来,赵一水原本白皙的皮肤,明显变得稍黝黑起来。石柱说:“赵排长,你们去北边打海匪走了两个多月时间,够辛苦的,我天天盼着你们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我也就放心啦!” 赵一水说:“是啊,我也时常惦记石柱兄弟!只是,我们是回来了,可惜不少弟兄死在了战场上!” 说完,赵一水脸上便露出了悲切之神态。转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继续对石柱说:“石柱兄弟,我也正要找你呢,只是回来后驻地有所调整,不便离开,只能等你过来了。剿匪前你跟我说的刘伏龙的事情,我打听到了些消息。” “不瞒你说,我来正是为了这件事!”听了赵一水的话后,石柱眼睛突然一亮,连说话的语气中都带着兴奋与喜悦。 赵一水也猜到了石柱的来意,他拉着石柱坐下来,细细说:“一开始我知道要打的是海匪刘黑七、张宗元,还有刘佩忱,并没有听说你提到的土匪刘伏龙。后来在一次侦查任务中,我们抓了几个小喽啰来搜集情报,在审问时,无意间得知他们以前都跟过刘伏龙。我就继续追问了下,他们确定刘伏龙在被官军围剿后,几年前已经从蓬莱渡海去了东北,投靠了日本人,但是不知道现在具体在什么地方。据那几个小喽啰说,刘伏龙现在多半是在黑龙江。石柱兄弟,我打听到的就这些了......” 听到了这里,石柱既兴奋又咬牙切齿地说:“总算是知道这个畜生在哪里了,就算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了结这段恩怨!不管怎样,赵排长,真是要谢谢你!” 赵一水说:“石柱兄弟,你客气了!不过要想在日本人的地盘上抓到刘伏龙,谈何容易!一定得做好十足的准备,不能贸然前往,更不能意气用事。” 石柱说:“嗯,赵排长说的是。眼下国军和日本人正在激战,现在咱们虽然胜了一筹,但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周遭皆已沦陷的局势下,我感觉海州这一方净土迟早会被日本人占领的。到那个时候,我再考虑考虑去找刘伏龙之事。” “唉!国力如此,我们又能怎样呢,只能能撑多久是多久吧!咱们现在算是保住了港口,不过日本人虽然吃到了苦头,但是不会甘心失败的,战斗很快就将继续,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了......”赵一水望着眼前一片绿油油的云台山,也略有所思的说。 的确,日军不甘心失败,尤其是作为其陆战队总指挥官的久保宫一,在再次进攻失利、受到乡板梯二郎的训斥之后,咬牙切齿,誓要拿下连云港。十天之后,日军从青岛向连云港增派了士兵,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整,日军认为自身兵力充沛、火力充足,再次攻打孙家山的时机已经成熟,并不把万毅的六六七团放在眼里。 在守军一侧,六六七团接手了港口防务后,团长万毅也进行了分析:孙家山正对面即是狭长的东西连岛,离海岸不甚远,而且在此前的战斗中已经被日军占领,是日军登陆进攻的天然跳板。在眼下,若日军再次进攻,定然还是会选择利用这一跳板,以孙家山为突破口。于是万毅便命令士兵加固工事、把守孙家山制高点,严阵以待。 果不其然,这天刚到拂晓,海面上的雾气尚未散去,日军便对孙家山发起了炮击。待雾气略散后,几架飞机又飞到了阵地上空俯射、轰炸,其登陆部队也在飞机的掩护下,肆无忌惮地向岸上发起了冲锋。 万毅命令守军开火,与日军展开了厮杀。但在守军士气正旺、并将日军冲锋部队多次打退之际,万毅却突然命令第一道防线的士兵全线后撤。 “团长,我们打得这么好,为什么要撤退?”一营长廖常青不解地问。 “廖营长,你就瞧好吧!”万毅推了推眼镜,自信地说。 日军先头登陆部队占领了守军一营第一道防线后,便派出更多的部队登陆,在炮火、飞机的掩护下继续进攻。这时万毅又命令撤回来的士兵狠狠出击,瞬间歼灭了一大片日军,将登陆部队又赶了回去。守军和日军就这样往往复复,展开了争夺战。 此时,万毅方对廖营长说:“你看,咱第一道防线不易守,而且在那里阻击的话,日军不会派大部队登岸,我们根本打不到多少日军,只是白白浪费了子弹,反而我们自己在日本人飞机、大炮轮番轰炸下伤亡很大,连预备队都不得不用上来增加战斗力量。我们后撤的话,日军必定骄狂,会派出更多部队上岸,正好被我们引过来打,这样才打得过瘾。” 听闻此番讲述后,一营士兵无不佩服万团长的谋略。 战斗就这样在双方的反复交火中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时分,这时万毅发现日军不再进攻,而是采取守势,扎好营地,全部団缩在海边沙滩上。万毅忽然想到了个好主意-发动夜袭! 在清点伤亡情况后,一营在白天的战斗中伤亡较大;另外,二营长樊鸿盛在此前与海匪的战斗中负了重伤,目前还在康复中,恐怕战斗力有所下降,因此万毅决定派三营执行这次夜袭任务,并嘱咐一营长廖常青守好阵地,防止敌人反扑。 收到作战命令及作战计划后,三营长黄洋便命令士兵即刻休息,养足精神。到了午夜过后,在黄洋带领下,三营所有人嘴里都衔着一根小木棍,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日本人的营地里,抹了岗哨的脖子,在暗中看到日本士兵,便一起扔出了手榴弹,而后插上刺刀,在一片厮杀声中向敌人冲去。 日本士兵在失去防备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不知所措,一些士兵被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一些则被刺刀挑死在地。日军有些慌乱起来,等组织起零零散散的战斗队形后,已经损失了不少兵力,他们虽凭借小钢炮负隅顽抗,但是终究敌不过三营将士的冲锋。待东方略透出一丝丝光亮后,日军才在海上炮火的掩护下仓惶逃上汽艇,沙滩上留下了一把把三八大盖还有横七竖八的尸体,缺胳膊少腿的比比皆是,肠子淌落满地,鲜血染红了沙滩。 这一仗三营也牺牲了一些士兵,大家来不及悲伤,将日本人打退回海上后,他们便迅速打扫战场、加固防守工事。 从剿匪回来后,短短十几天时间,万毅便带领六六七团在丫鬟山和孙家山打了两个漂亮的反击战,一时间名声大噪,连带五十七军的威望也急剧上升。消息传出后,百姓又是欢欣鼓舞,在他们心中,东北军不抗日的印象瞬间烟消云散,对抗战也越来越有信心。 听到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后,石柱对万团长及其麾下的六六七团也愈发感起了兴趣。他此前听说章狗剩和部分新兵补充到了六六七团,所以他打算先去找章狗剩的同村戴大眼,多了解些情况。借着往老君堂送物资的机会,石柱去找了戴大眼,他还在领着新兵练习射击。戴大眼看见石柱来找他,心里非常高兴。两人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寒暄了一番后方才进入正题。 石柱首先问道:“我听说章狗剩分到了六六七团了,现在怎么样了啊?” 听到石柱这么一问,戴大眼原本堆着欢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犹如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被乌云遮盖了一般。石柱也察觉到了戴大眼表情的变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一直等着戴大眼自己来说。 “狗剩他,他,他牺牲了!”戴大眼终于说话了,眼泪不停地在眼里打转,最后还是掉了下来。 “啊?怎么牺牲的?”石柱有些不敢相信。 抽了下鼻子后,戴大眼说:“狗剩和一些新兵分到了六六七团三营,前几天在孙家山,夜里袭击鬼子时候牺牲了!不过他没有?,听战士们讲,狗剩是在和日本兵对刺的时候牺牲的,那个日本兵倒下了,但是狗剩他的手还撑在刺刀上,眼睛闭上了都没有倒下,真是好样的!” 戴大眼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牌子和一封信,继续说:“这是狗剩留下的。俺俩是同村,出来时就说好的,谁要是先倒下了,活着的人一定要将遗物带到老家父母那里。我一直把这几件东西带在身上,看到它们就想起了狗剩,我心里难受......现在就剩俺一人了,马上也要补充分配到六七二团守大桅尖,要是哪天我也倒下了,不知道谁会把东西带回去!” 石柱见戴大眼如此伤心,只得安慰着说:“大眼兄弟,狗剩兄弟是为民族大义而牺牲的,死得其所,咱们老百姓会记住他的。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戴大眼用手轻轻擦拭了下眼睛,继而问石柱说:“哦,对了,石柱兄弟,光顾着说话了,我还没问你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了。” 石柱说:“本来是想问你打听下六六七团和万毅团长的情况的,听说狗剩兄弟牺牲了,我也没好再继续问下去。” “不打紧。不过我知道的情况也不多,只知道万团长以前跟过张少帅,在“西安事件”中得罪过蒋介石,他麾下的六六七团骁勇善战,在五十七军当中名气那是响当当的!” 石柱听完后,见戴大眼仍在为章狗剩的事情伤心,便匆匆作别离开。 其实不仅仅是石柱好奇万毅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战舰上的日本海军司令乡板梯二郎也同样有这样的疑问。在日军攻打孙家山连番失利后,乡板便嘟囔着问:“万毅,万毅,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相比戴大眼,乡板手底下的情报官知道的消息要多得多,他说:“司令阁下,据我们了解,万毅,大连人,三十一岁,现任东北军五十七军六六七团上校团长。大正十四年入东北军陆军军士教导队步兵科学习,其时队长为张学良;翌年起任张学良副官处少尉副官、沈阳北大营军械官;昭和四年入东北陆军讲武堂学习,成绩优异。大日本帝国拿下东北后,他随张学良前往南京,历任少校团副、少校营长、中校团副。在西安事件中追随张学良,因此被扣押并被捕入狱。昭和十二年十月获释,十二月参加南京战役,被我军击溃。另据侦查,万毅可能秘密加入了共产党!” 听完汇报后,乡板梯二郎不禁说道:“东北军中居然有如此厉害的人物!如若他是共产党,那就更难对付了!传令下去,今后再进攻连云港,务必小心万毅!” 当然,乡板手底下的情报官所汇报的消息,石柱是断然不会晓得的,他只能带着好奇心,主动去和六六七团接触,才能知道更多。 此次日军再次进攻孙家山失利后,乡板梯二郎打心眼里不敢再从孙家山一线正面登岸,只好命令海军和海上航空兵时不时对孙家山阵地进行轰炸,这对驻守孙家山的军队并不能造成太大的损失,孙家山一线算是又牢牢掌握在守军的手里。 孙家山即已安全,一一二师师部便派人通知祝广连继续往孙家山运送物资,这正好给了石柱接触六六七团的机会。这天正赶上给孙家山运送物资,石柱一行人还没到卸货地点,便远远地听见了国军营地中传来的慷慨激昂、雄壮嘹亮的歌声: 神圣的自卫战争是民族的生路,大家向前! 倭奴逞强权夺我东北,又无餍踏进长城关。 寇已深,国将亡,家已破,我们要誓死收复旧山河。 石柱此前在学校和市民组织的爱国游行中常听到爱国学生或是青年们唱一些抗日歌曲,但是在部队上听到如此激昂而又振奋人心,旋律也优美的战歌,他还是头一回。 “六六七团确实不一样,光听这歌声就能让人浑身充满力量”石柱不禁在心里如是想着。 几番下来之后,石柱和团里的战士逐渐熟悉了起来,其中里面有几十个貌似知识分子的人,引起了石柱的极大兴趣。这些人看上去不像是能上前线拼刺刀的人,但在做士兵思想工作方面却很出色,而且对士兵非常关心,不像其他国军各级军官那般跋扈。 这几十个人原本为山东高密一带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由于彼时游击队遭到反动分子所排斥,抗日根据地又被日军破坏,迫于形势的需要,中共长江分局遂将这批人撤出,经与霍守义接洽,安排到万毅的六六七团,并在团里开展工作,以期将这支旧东北军改造成人民的军队。这些人在团里不仅开展各项抗日爱国运动,更是秘密宣传共产党的革命主张,甚至还在团部创办了《火线下》小报,这在当时甚至比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做得还好。 石柱能够凭感觉看出这几十个人有所不同,说明他的洞察力很是不一般。与这些人熟悉之后,石柱不仅对共产党有了更深的了解,逐渐开始赞同、支持共产党的主张。 这些人里面有几个会讲外国话的人,石柱虽然只念完了初中,但是对外国话十分感兴趣。石柱本没有外国话基础,但是凭借个人的勤奋好学的天赋,在很短的时间内,靠着死记硬背,他倒也学会了不少对话。学会的话虽然不算多,但在此后也算起到了一些作用。 日军在孙家山两次败北后,便不敢再从此地登岸,对万毅的六六七团也有所顾忌,但乡板梯二郎并未死心。经过考虑后,他决定派一个联队的兵力从孙家山和墟沟之间的庙岭一带秘密登岸,这里海岸边并无中国军队把守,上岸后,日军可沿着铁路西进,绕过云台山屏障,而且到墟沟以后,上岸的联队可以与海军前后夹击,消灭墟沟的守军。 乡板梯二郎的如意算盘打得咔咔直响,殊不知守军已经侦查到了日军的意图。 这天,石柱正在借送物资的机会跟六六七团里的文化人讨教些知识,只见团部命令部队紧急集合,石柱虽不知何事,但他知道肯定是部队要有所行动,自己不便再叨扰,也就作别离开。 到了第二天上午,石柱一行人便听到庙岭方向传来了激烈的交战声。又过了一天,石柱再次往孙家山运送物资时,他便听部队上的人讲起了这次行动:一一二师在探知日军意图后,师部便命令从六六七团和六六八团分别抽调两个营和一个营,共计三个营的兵力,由万毅指挥,在庙岭阻击日军登岸。果然,日军天没亮就借着暮色与浓雾悄悄从庙岭摸上了岸。探知日军上岸后,万毅并没有急于命令部队开打,而是让士兵在各个伏击点隐蔽好,只等日军往里钻。日军上岸后,在黎明时刻便沿铁路向西推进,等进入伏击圈后,万毅命令部队全线开火。日军原以为自己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不料遭此突然袭击,一时乱了分寸,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只能被动招架。最终,经过几个小时的激战后,上岸的日军还是被赶了回去。这一仗打得过瘾,日军差不多一千人的联队,被打死打伤的就多达三百多人。 六六七团的人在跟石柱讲述战斗时,脸上无不洋溢着自豪的表情。。 得知连云港守军又取得一次伟大胜利后,曾锡珪司令特地到宿城万寿山摩崖石上写下了“殷忧启圣多难兴邦”八个血红大字,激励将士忠勇抗日、保卫祖国河山。 那天,石柱和众多的海州老百姓以及将士们一起聆听了曾锡珪的慷慨陈词,在曾司令的话语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令石柱久久铭记于心,它就像一盏明灯,让石柱在想从戎报国却不得不放弃的遗憾中看到了希望-庶民百姓也能为国家、为这座古城贡献出一份力量! 第十七章 http://.biquxs.info/

在得知港口守军取得庙岭伏击战的胜利后,海州百姓每个人的内心皆无比激动,他们甚至觉得这比“平型关”和“台儿庄”的大捷更令人振奋。 百姓之所以有此想法,其一是因为那段期间,在与日本军队的对决中,中国军队确实鲜有胜绩;其二是在庙岭伏击战前几天,传来了一个令国人发指的消息:日本人为了消灭豫东的中国军队,居然出动飞机炸毁黄河大堤,致使黄河水泛滥,数不清有多少无辜百姓被淹死、饿死或是流离失所,受灾人口可能多达数百万甚至千万之多。虽然数十年后真相才浮出水面,人们才知道黄河大堤其实是蒋介石命令军队所炸,但当时所有的舆论矛头都直指日本人,举国上下无不谴责日本的这一暴行。 在这样的背景下,连云港的守军能够取得如此“重大”的胜利,老百姓感觉总算是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对于黄河水泛滥一事,在消息传来之前,石柱似乎就已经“知道”了:那天夜里,石柱又梦见了那个女孩,看上去又长高了些,只是小女孩的脸上没有了欢笑,而是挂满了泪水-虽说是眼泪,但彼时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根本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地上到处都漂着死人,只有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水里。 醒来之后,石柱一直在回想着梦里的场景,直到黄河大堤被炸的消息隔了一天传来后,石柱才似乎有些明白,可他仍然不知道梦里的那个女孩究竟是谁。 在庙岭伏击战胜利后的一个半月时间里,日本军队又企图从多个地方登岸,皆被守军击退,这一时间的战斗并不激烈。石柱在这段时间里曾抽空回家看了他老奶,又提到了那个奇怪的梦。 听了之后,石裕氏便郑重其事地对石柱说:“柱子,记得以前你问过我这个问题,你现在长大了,已经十八了,是时候让你知道些事情。你还记得十几年前和你老爹还有你风大爹几个人,一块堆去芒砀山的事情吧?” “这怎么能不记得呢!血海深仇,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那你还记得俺们当时住在山下一户人家里么?” 石柱想了想后说:“有些印象,只是那时候小,不大记得了。” “那家人家姓季,那时有个闺女才几个月,因为你爹娘曾经救过季家大人,后来就把你和那个女娃定了娃娃亲。我估计你经常梦见的,就是这个女娃吧!在你的梦里头,她也在慢慢长大!” “这怎么可能呢!”石柱脸上写满了诧异与不相信。 “你别不信,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原本就说不清的......” 还没等石裕氏说完,石柱又嘀咕了起来:“再说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人家什么样子,这娃娃亲还怎么能算数呢!” 石裕氏听罢,更加严肃地说:“柱子,不管怎样,咱做人得有诚信,既已定了娃娃亲,你就不能再有其他想法了。俺们这些年没回人家看过一趟,已经是对不住人家了。过几年,等那女娃到了十六岁,你一定要去人家把她娶回来!” 石柱听完后也没有言语,只是愣在那里干发呆,努力地回想着,可是终究没能想起什么。 等石柱回到祝广连那里后,便到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这段时间对于在外送货的人来说确实是一种煎熬,顶着毒辣的太阳也得将物资按时送达,纵使汗流浃背,也不能总躲在树荫凉下。 在这样的天气下,一场大战犹如这个季节的大雨,正在酝酿着,随时都会爆发。 日本军队前前后后尝试了很多方法,却始终都无法敲开连云港的大门,于是他们决定铤而走险,准备全力进攻后云台山的最高峰-大桅尖,以期占领连云港这一天然屏障的制高点,从而占据有利条件。为此,日本军队也是做足了准备。 彼时,日军陆战队总指挥久保宫一甚至在海军司令官乡板梯二郎面前立下“军令状”,他说:“若十天之内再不拿下连云港,我甘愿剖腹自尽!” 大桅尖海拔六百多米,高耸突兀,与孙家山相去不远。站在大桅尖山顶上,一眼望去,连云城区、连云港区、东西连岛,甚至是近五十公里外的前三岛皆尽收眼底。谁把守住此峰,谁就控制了后云台山的制高点,也就占据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自曾锡珪的游击第八军撤出一线防务到云台山后方休整后,大桅尖的防守重任就一直由三三六旅六七二团负责,团长白喜禄也是一员猛将,日军此前已经冒险对大桅尖进行过几次试探性的进攻,都被他打了回去。但此次一一二师师部看到日军如此大规模的调动,深知日军即将对大桅尖展开疯狂的进攻,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此时,在庙岭一战后,万毅的六六七团正在后方休整,原先的防务交与了崔喜璋的六六八团。为了应对日军对大桅尖的进攻,师长霍守义紧急命令全师最能打的六六七团结束休整,作为预备队,在师部附近集结待命,随时准备增援大桅尖战场。 是日凌晨,在海上炮火以及盘踞于岸上的日军的掩护下,日本军队先从马腰登岸,而后一路气势汹汹,直奔大桅尖而去。 日本人对大桅尖的进攻采取的基本还是老一套方法:先用大炮加飞机对守军工事狂轰滥炸,而后步兵再在大炮和迫击炮的掩护下逐步往山顶推进。但是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日军都是以成排,甚至是成连的士兵往山上冲锋,前面的日本兵倒下了,后面的人则继续冒死往前冲,山脚下、山腰上到处都分散着进攻的日本士兵。 六七二团团长白喜禄从半山腰就开始命令士兵全力开火,阻击日军,但是日本人在守军居高临下的优势前并没有丝毫后撤,而是凭借着自身重武器上的优势,突破了守军一道又一道防线,步步为营,离山顶越来越近。 三三六旅旅长刘宗颜在得知大桅尖战斗异常艰苦激烈后,甚至亲自到前线督战一番,以鼓舞士气。师长霍守义则命令六七二团不惜一切代价,拼死也要守住大桅尖阵地。 “是,是,请旅座放心,我团一定誓死守好阵地!”白喜禄在电话中大声对旅长刘宗颜保证着。 在山上守军与日军酣战、拼死保卫家园之际,山下的老百姓也没有闲着,他们有的给山上士兵送水送吃的,有的帮忙照顾伤员或是抬担架,有的搬运弹药,有的甚至背着士兵的尸体下山。虽然山路崎岖难行,还不时有飞弹打来,但是老百姓也如山上的守军一般,毫不畏惧。 在送完物资后,石柱、祝怀庆和张林三个年青人也迅速加入到了支援前线的老百姓当中,他们赶到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这时正是战斗最激烈的时候,部分守军已经与日本前锋部队展开了近身肉搏战。在拼刺刀上,六七二团虽比不上万毅的六六七团,但是在与日军的较量中,他们并不吃亏。然而,日军的后续部队不断涌来,守军的伤亡越来越大。 石柱三人赶到后,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重伤员集中在一起休息,轻伤员根本就没下火线。阵亡将士的尸体则摆放在一旁,有的甚至都没顾得上盖白布,苍蝇绕着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臂嗡嗡飞着,有些尸体血还没有完全凝固,顺着手臂滴到地上,小虫子直往上爬,看得人毛骨悚然。 石柱几人先往返了几趟,用担架抬了些伤员下来,他们平时习惯了干重活,这几趟下来并不觉得有多累。他们再次去山上时,抬下了一个看上去伤得很重的伤员,头已经被卫生员简单包扎了起来,脸被炸花了大半边,身上、腿上都被鲜血染红了,也分不出哪里是伤口,哪里是完好的皮肤,但是看样子随时都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掉。 石柱看着这个伤员的形貌,总感觉很熟悉,但是伤成了这样子,着实认不出是谁。还没等到山下的战地医院,那个伤员突然睁开了眼睛,向左右瞄了瞄,然后对石柱摆了下手,示意停下来。而后,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石柱兄弟,我是戴大眼,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太好了!” “大眼兄弟,怎么是你啊!快不要说话了,马上就到医院了!”石柱急切地说。虽然他知道戴大眼被分配到六七二团守大桅尖,但还是不想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戴大眼。 戴大眼摆了摆手,说:“没用的,我自己心里有数,快不行了......现在身上冰凉冰凉的!” “没事的,你一定要挺住......” 没等石柱把话说完,戴大眼便颤颤抖抖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已经被血染红了。他对石柱说:“石柱兄弟,这里是狗剩的一些遗物,我把我自己的也放在里面了,就是怕有一天我也死了,好找人把这些东西送回老家去。兄弟,咱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在心里一直把你当自家兄弟,哥求你个事情,把这些东西带给我娘跟狗剩他娘!” 说完,戴大眼便把这东西塞到了石柱手里。 石柱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对戴大眼说:“大眼兄弟,看你说的这么严重,不碍事的,你很快就会好起来。这样吧,东西我先替你收着,等你伤好了,以后你亲自带回去!” “兄弟,记住,我老家在铁岭......龙家堡,具体地方写在里面了,村口有两棵很粗很粗的老槐树......你看,我看到那两棵老槐树了,狗剩正在村口向我招手......”说毕,戴大眼往前指着的手便垂了下来。 石柱一边轻轻推着戴大眼的胳膊,一边说:“大眼兄弟,你醒醒,快醒醒......”见戴大眼再也醒不过来了,石柱才哽咽着说:“兄弟,放心吧,小弟一定将你和狗剩兄弟的遗物送到你老家......” 说罢,包在石柱眼眶中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脑海里回想着当初因为误会而与戴大眼和章狗剩初见时的场景,想着戴大眼手把手教自己怎么打枪,与自己一起畅谈理想时的场景,越想心里越觉得伤心,祝怀庆和张林则在一旁安慰着石柱。 良久之后,石柱方才擦了擦眼泪,将戴大眼的尸体抬到山下,找了块白布盖上。 此时,已经快到傍晚时分,山上忽然传来了消息,阵地快要失守了,山顶现在非常危险。守军让所有前来帮忙的老百姓先行回家,石柱三人这才往西园的宅子方向回去。 老百姓虽然回去了,山上的战斗仍在激烈进行着,敌我双方还在做最后的争夺。 眼看日本人就要冲上来了,白喜禄命令一营长带些人绕到侧面,向山下的敌人投掷手榴弹,把冲在前头的日本兵和后面的隔开来。一番此起彼伏的剧烈爆炸后,后面的日本兵都伏到了地上躲避,冲在前头的日本兵则都被消灭了,这波攻势才算被守军压了下去。 然而日本人并没有撤退,在迫击炮和机枪掩护下,他们的后续部队继续上攻。守军虽顽强,但武器远不及日军先进,况且守军的弹药渐渐不支,最终大桅尖山顶主阵地还是被日本人给攻占了。 这时,白喜禄一面组织部队准备向大桅尖主阵地反攻,一面将最新战况向上级汇报。 得知大桅尖主阵地丢失后,师长霍守义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现在就端个机枪上去和鬼子拼,不过他还是先冷静了下来,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部署。此时情况万分危急,他也顾不得太多,直接以师长身份向六六七团万毅下达作战命令: “命你团火速驰援大桅尖,务必夺回我军阵地!” 而后,他又以师长身份直接向六七二团白喜禄下达命令: “师部已派六六七团前去增援,现命你团不惜代价反攻,务必夺回大桅尖主阵地!” 一切部署完毕后,霍守义才分别向万毅所在的三三四旅旅长马万珍和白喜禄所在的三三六旅旅长刘宗颜转达了作战命令。 万毅接到师长霍守义直接从师部越级下达的命令后,深知大桅尖战况肯定已到了万分紧急的地步,他即刻带领六六七团以最快的速度往大桅尖赶去,同时也不忘向旅长马万珍汇报师部向其直接下达的命令。 石柱几人和其他的老百姓在往回走的路上恰好遇到了火速赶往大桅尖的六六七团,见状,他们皆自觉让到了道路两旁,还一个劲地向着部队官兵们鼓掌致敬。 万毅赶到大桅尖后,发现日本军队占领了山顶主阵地后丝毫没有停止进攻的意思,继续向白喜禄所在的次阵地进攻。六七二团已经陷入了与日军的鏖战之中,在地势上已不占优势,想要从正面发起有效的反击已经不现实。 “正面进攻恐怕不行了,我们得从左面冲击日军右侧才行!”万毅对身边的将士们说。随后,他命令周从权带领尖刀连前去与六七二团联系,他一方面是让周从权告知白喜禄自己的作战计划,另一方面也是让尖刀连从从正面支援白喜禄作战。 “是!”周从权领命后,直奔白喜禄的六七二团阵地而去。 万毅则带领六六七团的将士们,以密林为掩护,直奔日军的右侧而去,敌人全然没有察觉,待靠近后,全团火力全开,突然出击。日本人占领大桅尖山顶后,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六七二团方向,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的右侧突然会冒出这么多的中国军队,毫无准备,只得仓促应战。 此时六六七团士气正盛,日军难以招架,鏖战一番后,他们便退回了山顶主阵地,不再继续进攻。 日军虽然龟缩了回去,但是大桅尖主阵地还在他们手里。这个时候太阳已落山,日军几乎花了一天时间才攻下大桅尖山顶,他们也不敢再冒险夜战,便改变了部署,变进攻为防守,企图等第二天天亮时候再继续进攻中国就军队。 万毅察觉到了敌人的部署变化,但是不清楚具体情况,也就没有贸然继续反攻。他派了两个熟悉地形的侦察兵前去侦查敌情,等摸清情况后再作打算。 夜幕降临,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白喜禄和万毅两位团长聚到了一起,在一块大岩石后找了片安全的地方,点起篝火,卷起烟叶,准备商讨接下来的行动。 两人先是寒暄了番。 白喜禄说:“万团长,方才多亏你,不然这边的阵地恐怕也已经丢了!” 万毅说:“白团长,哪里呀,你我同属一个部队,都是为了打鬼子嘛!日本人装备那么好,又出动了这么多兵力,对大桅尖可谓是势在必得。不过他们打了一整天,才把大桅尖阵地给占了去,要是换了别的团阻击,恐怕早就被鬼子赶下山脚了。白团长,你们团着实不简单啊!” “唉,可惜啊,白某不才,阵地还是被鬼子给占了,得想办法再夺回来才行!” “是呀。不过鬼子此次是有备而来,要是跟他们硬拼,我们是没有多大胜算的,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取我们擅长的‘夜袭’,给小鬼子来个出其不意!” 就在两位团长说话之间,万毅派去的侦查员回来了。听完侦查员的汇报后,万毅对白喜禄说:“按照鬼子的部署,我建议你们从正面佯攻,我团再从鬼子的右侧后方进攻,咱们来个前后夹击,再打他个出其不意!” 白喜禄说:“好,就这么干!在夜里作战,我们才会有优势!” 另外,他们要在开打前先给鬼子放一把火:万毅命令周从权从尖刀连中亲率一个排悄悄摸进鬼子营地,浇上汽油,烧掉鬼子的帐篷。但他让周从权注意,只管放火,不得恋战,能烧多少烧多少,放完火即刻撤出鬼子营地,跟部队汇合。 两个团长商定,若尖刀连未能按计划得手,则在凌晨三点准时展开行动;若尖刀连得手,则两团以火光为信号,火光一起,即刻行动。为了防止电台被敌人截获,两人还商定,等行动开始后再向上级汇报作战计划。 一切部署停当,万毅和白喜禄对了对表,遂分别命令士兵抓紧休息,养足精神,准备行动。 凌晨两点以后,守军部队开始按照计划隐蔽前进,往预定地点集结待命。随后,周从权带领一个排的士兵,分成左右两路,一字散开,悄悄靠近鬼子的营地。此时正是农历的初八,上弦月已经落了下去,四周一片漆黑,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凭借此前的侦查,尖刀连已经把日军帐篷所在位置熟记于心。 周从权的尖刀连,可以说是六六七团精英中的精英,个个都是一把好手。他们摸到鬼子营地后,先把几个岗哨给干掉,随后每人来到一个帐篷旁,浇上汽油,一起点了起来,霎时间,二三十个帐篷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得手之后,尖刀排分别从敌营左右两侧迅速撤了出去。 见到火光四起后,白喜禄便按照预先的部署,率六七二团从正面对日军展开了攻击,吸引火力。日本人被大火烧得本就有些懵,见守军正面打来,不明就里,也没有多做思考,便把主力往正面方向部署。待其后侧兵力空虚后,万毅率领六六七团从右后方忽然杀出。日军对此毫无防备,又被打得措手不及,方寸大乱,再想将兵力回调已经来不及。 夜晚时候,鬼子的飞机、大炮根本起不到作用。在守军前后夹击之下,日本军队虽顽强抵抗,终究没能顶住六七二团和六六七团的强大攻势,他们只得退出大桅尖主峰,从东面往山下方向后撤。 万毅和白喜禄的两个团夺回大桅尖阵地后仍然没有罢手,而是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对日军紧追不放。他们一面组织机枪排对鬼子跑在前面的部队猛烈射击,一面追杀落在后面的日本士兵。守军杀声震天,日本人则被打得鬼哭狼嚎、丢盔弃甲。 守军追到山底后,天已微亮,他们一鼓作气,没给敌人任何机会,一直将日本人完全赶回了海里。若非又是日本海军及时以炮火支援,恐怕上岸的鬼子全部都要成了刀下鬼。 大桅尖这一反击仗打得酣畅淋漓,打出了东北军的智谋,打出了东北军的气势! 这一仗让日本人吃尽了苦头,他们的损失远比孙家山一役要大,死伤不下上千人,轻重武器、弹药、油桶等物资更是丢的漫山遍野都是。彼时,武汉会战激战正酣,中国军队在连云港取得的这一胜利也极大地鼓舞了中国军队的士气,就连后来国民党的《中央日报》都在头版报道了此次胜利。 然此战也令六七二团遭受了很大的损失,随后,霍守义命令车元勋的六七一团换防大桅尖,谨防敌人反扑,六七二团到后方休整,万毅的六六七团则继续休整。 取得如此重大胜利后,老百姓自然也是欢天喜地,大家还没有从此前庙岭伏击战的兴奋中走出来,此次又在大桅尖取得了如此战绩,老百姓感觉喜上加喜。而万毅也从当初的名声鹊起到现在名声大震,以至于海州街头巷尾的小孩都知道“日本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毅)”。 大桅尖取得胜利后的第二天,石柱送物资时,一路上见到的皆是欣喜若狂的老百姓在道路上游行庆祝,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到了老君堂后,石柱却发现伙夫长老吴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吴大爷,别人都高高兴兴的,你咋愁眉苦脸的?”石柱不禁问了起来。 老吴看了看石柱,说:“唉,柱子,别提了,国军打了大胜仗我心里自然高兴,可是我那外甥被二鬼子给出卖了,连同排里近三十个人,前天被小鬼子堵在小岩洞里,愣是被机枪给打死了!可怜啊,都没来得及在战场上和鬼子好好干一仗......” 听说有汉奸,石柱立马跟老吴追问起了原委。 老吴头说道,他的外甥原本在曾司令的第八军里面当兵,第八军撤出前线防务后,他们排就主要负责在后方各个山体之间巡逻。在黄窝西面大龙顶边上,有个叫乌龙沟的地方,那里有个小的岩洞,冬天可以遮风挡雨,夏天可以在里面乘凉,每次经过,我外甥他们都会到岩洞里面歇上一阵。谁料,这个习惯也被黄窝村里一个姓颜的汉奸得知了,就在日本人打大桅尖那天,那个汉奸领着一队日本兵悄悄埋伏在附近,趁我外甥他们不备,突然就用机枪往岩洞里面扫射,又往里扔手雷,可怜啊,二十几个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成筛子、炸成碎片了...... 老吴头鼻子抽搐了几下,继续讲到,本来大桅尖上枪炮声很大,谁也没有在意到乌龙沟的枪声,得亏有个娃子兵在后面屙屎,这才躲过一劫,跑下山来汇报,要不然到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这个事...... 听完,石柱义愤填膺地说:“这帮狗汉奸,不得好死!吴大爷,你不要太难过了,俺们早晚会杀了这个姓颜的二狗子,给你外甥报仇的!” 卸完物资后,石柱马上去找赵一水说明了情况。 赵一水说:“嗯,石柱兄弟,这件事我们昨天就听说了,师部已经派人乔装,前去打探情况。要真是那个狗日的姓颜的汉奸干的,我们锄奸队一定会把他给干掉!” 石柱又说:“赵排长,你看我加入锄奸队都快一年了,还没有派过任务给我。这次若坐实了姓颜的确实是个大汉奸,是这件事情的帮凶,一定要让我去铲除这个狗汉奸,为几十个冤死的将士报仇!” 赵一水说:“石柱兄弟,这事我也决定不了,到时候派谁去锄奸,只能是等上头的安排。不过既然你有这个想法,我可以帮你争取争取!” 石柱听这么一说,心里头感觉还是有希望的,于是他就对赵一水说道:“那多谢赵排长了,可得跟上头好好说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第二天,石柱在送物资的路上遇到了专门等他的赵一水。赵一水把他拉到一旁说:“石柱兄弟,已经打探清楚了,那天确实是狗日的汉奸颜志湖带着日本兵去的乌龙沟,上头同意你参加这次锄奸行动,时间定在明晚。你明天正好不用送物资,下午可得早点来,天黑后我们就要出发,然后伺机行动!” 听这么一说,可把石柱乐坏了,他赶紧和赵一水说:“好,赵排长,我明天下午一定早点去!一定会将这个颜二狗子给干掉!” 赵一水又叮嘱到:“不过,石柱兄弟,这次行动必须要保密,对谁都不能提起,这也是为你好,以防以后你家里人遭到鬼子报复。集合地点在孙家山,你经常送物资的地方。至于还有谁参加行动、目标在哪里,只有到明晚你才能知道!” “那我明天要带些什么?”石柱问道。 “啥都不用带,我们这里什么装备都有,到时候随便你挑!” 第十八章 http://.biquxs.info/

真实的战场,千变万化,远比想象中的要复杂! 第二天,石柱休息了一上午,以便养足精神。到了下午,他对祝广连说要到孙家山有点事情,晚上迟点回来,石柱以前没事时也常去孙家山,偶尔也会很晚才回来,因而并没有人会问他去干什么。 西园到孙家山差不多有二十里路,石柱一个人时候都是骑着马过去,这次也不例外。 到了集合地点,石柱发现除了赵一水,特战排二班长猴子也在。两人见石柱来了,便笑着带石柱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屋。这小屋应该有些年代了,墙体十分老旧,看上去与乡下一些房子没什么区别。 推开门一看,石柱愣住了,这间外表看似普普通通的小屋,里面却是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装备:夜行衣、飞镖、镖囊、匕首、手雷、十八般武器,各式各样的手枪、机枪、冲锋枪,绳索、细钢丝,还有一些诸如毒药丸之类的小东西;在另一侧,居然还停着两辆三轮挎斗摩托车。石柱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东西,感觉既新鲜又好玩。 正在石柱惊叹于这些装备时,外面又进来了个人,带着圆圆的眼镜,乍一看上去很是面熟。石柱略思考片刻后他忽然想起来,这人原是师部杨副官手底下的万秘书。“原来是万秘书,好久不见,怎么您也来了?”石柱忙向万秘书致敬、打招呼。 还没等万秘书开口,赵一水就说道:“石柱兄弟,万秘书就是我们的上司,代号‘利刃’,鲜有人知晓。你既然已经参加了我们‘锄奸队’的任务,那就有必要让你见见我们的上司。” 石柱听后说道:“万秘书原来有这等魄力,真是失敬!” 那万秘书对石柱说:“柱子,不用客套了,我们不过是做些该做的事情而已。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你与众不同,所以特意让铁拳与你结交,一来试试你的本领,二来也是想借机邀你加入,增加‘锄奸队’的力量。看来,我们是选对人了,你果然没有让大伙失望。我们‘锄奸队’能在战场之外为老百姓再做些事情,其实靠的都是你们每位队员!” 万秘书又指着屋里的装备说:“这间屋里的装备,结合任务性质,只要你看上的、觉得称手的,随便挑。具体的任务部署,铁拳会给你们说。我只希望你记住一点,我们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我希望每一次任务后,你们都能平安归来。杀汉奸,总是有机会的,但在行动中,你们首先要确保自身的安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石柱则铿锵有力地说:“是,万秘书,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说完之后,万秘书便习惯性地用指头戳了戳鼻梁上的圆眼镜,走出门外,消失在三人的视线之中。 随后,赵一水对石柱和猴子说,姓颜的二狗子一直躲在日本人在旗台山的据点里,只有潜入进去才能有机会下手。这次的任务分配为:猴子在外围负责接应,石柱身手比较灵活,负责直接刺杀颜二狗子,赵一水自己则负责在石柱行动时掩护、保护石柱。 “鬼子从旗台山上岸已经盘踞在那里三个月了,一一二师打得那么好,为什么没有过去把这伙鬼子都赶回海里去?”石柱突然有了这样的疑问。 赵一水笑了笑说:“我正要说这个呢!旗台山与东西连岛隔海相望,是一处突出到海里的地方,三面环海,而正面左侧多为山崖,右侧为一水塘,唯一进去的路又被鬼子用重武器把守着,正面易守难攻,不利于大部队作战,我们若是强行进攻,不但损失会相当惨重,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拿下来。但是这个地方若从海上倒很容易攻下来,只是目前海路已被日本人封锁了,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日本人盘踞在这个据点里。” 听后,石柱说道:“原来如此!我虽是海州人,那地方倒是没有去过,还是你们比较了解啊!” 赵一水又说:“哪里啊,只是我们提前做了侦查而已!今晚我们要带着武器,不便从水塘潜入,所以我们从左侧山崖爬上去,那里可谓是一处天险,但正因如此,日本人在那的守备却最松懈,只派了几个伪军放哨。山背面对着大海的地方比较平坦,驻有不少日本鬼子,而颜二狗子那一帮伪军则驻扎在背面半山腰上,靠近鬼子的指挥所。那里守卫比较森严,我们行动时要特别当心!” 交代完毕后,三人便开始挑选装备。石柱负责直接行动,就先选了轻便装备:左腿围上镖囊,装了一圈飞镖,右腿插了一把匕首,腰间别着一把手枪,肩上挂了几颗手雷,而后,背上又背了把冲锋枪,还带了几夹子弹;赵一水不擅用镖,因此他将飞镖换成了一把短刀,其余所选装备和石柱相似;猴子除了飞镖、匕首和手雷之外,还用布袋装了两挺机枪、一根绳子和两副攀岩用的铁爪手。 三人又换上了夜行衣,待天至黄昏,便骑着三轮摩托车直奔旗台山而去。 到了离旗台山有里把路的地方,三人跳下摩托车,将车放在了路边隐秘的小树林里,用些树枝、杂草遮盖。此时天早已黑透,一轮凸月被黑云遮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月光,正适合晚上的行动。 赵一水对石柱和猴子说:“为了方便,这次行动我的代号就叫‘老大’,猴子代号‘老三’,石柱代号‘老五’,从现在开始,到行动结束期间,只准叫代号!” 随后,赵一水从地上抓起了一把湿泥,往脸上抹了几道杠。石柱和猴子虽然知道这是为了伪装,不过他们看到赵一水脸上抹得跟花猫一样,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啥呀,这可是纯天然‘化妆品’,不但能伪装,还能养颜!你俩也得抹上!” 说完,赵一水便往猴子和石柱脸上抹去。看到两人脸也成了大花猫,赵一水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伙都知道行动凶险万分,这一笑,就权当是给自己解解压、壮壮行吧! “好了,不说笑了。老三,你在外围接应我们。老五,我们出发!记住行动期间尽量不要开枪!”赵一水一声令下,各人便行动起来。 赵一水背上绳子,和石柱一人拿了一副铁爪手,悄悄地摸到了北侧的山崖下面。他们先观察了下山上的动静,见没有任何异常,这才开始往上爬。这一侧的山崖虽然陡峭,但是多有可以下手的地方,用铁爪手爬起来并不费力。 爬到了山上后,两人便卸下铁爪手,沿着山路往另一侧山腰方向走去。走出没有多远,他们就遇到放哨的伪军,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一人持枪警戒,另外四个人围着火堆在烤玉米。 要在平日里,开几枪就能将这几个伪军干掉,可今晚除非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开枪。 赵一水说:“老五,我们得想办法把这几个人引过来,一个一个收拾。这样,我在这边弄点动静,你伏在半道,过来一个干掉一个!” “中!”石柱领会了赵一水的意图后,回答得简单干脆。 他们找了一个稍微拐点弯、从几个伪军那边一眼看不到的地方,赵一水用手轻轻拂动旁边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石柱则悄悄蹲伏在山路旁。 那个站着放哨的伪军首先听到了动静,便举起枪过来看看什么情况。待其靠近时,石柱一跃而起,捂住那人的嘴巴,右手则抡起匕首,直接割开了那人的喉咙。那个伪军起先还拼命“唔,唔”地挣扎着,随后便不再动弹。 两人随后将尸体拖到旁边,又故意将草丛弄得沙沙作响。 这时,正在烤玉米的四个伪军有些警觉起来,其中一个站起来对旁边的人说:“驴子,你去看看啥情况,顺子咋还没回来?我先到旁边去尿泡尿!” 那个叫驴子的站了起来,说:“莫不是野兔被杂草给缠着了吧,我去抓来给烤了!” 这次是赵一水伏在了路边,待驴子靠近后,他从后面悄悄站了起来,朝着驴子的脖子根就是一掌劈了下去。等驴子昏倒后,赵一水便“咔嚓”一声拧断了他的脖子。 接下来,赵一水和石柱想了个办法:两人把那个叫驴子的人的尸体架了起来,石柱扶着两条腿,赵一水则摆弄着两只胳膊,他们在山路拐弯的地方将尸体的手做出了打招呼的动作,看上去像是在喊坐在火堆旁的那两个伪军过来。 那两个伪军也注意到了驴子的手势,便问道:“驴子,什么情况?” 见两人已经上钩,石柱便拉着尸体的两条腿做了后退的动作,消失在了两个伪军的视线里。 虽然赵一水和石柱两个人摆弄尸体做出的招手和后退的动作比较僵硬,但那两个伪军是在火堆旁往黑暗处看去,即便离得不是很远,他们所见的也并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阴影。不过那两个伪军看到驴子向他们“招手”,但是并没有言语,本身就觉得有点奇怪,待他们叫唤后仍未见驴子回答,而且之前那个叫顺子的伪军又一去未返,使得他们更加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那两个伪军相互使了个眼色,便端起枪慢慢朝驴子刚刚“招手”的地方走过去,此时他们心跳的非常厉害,不知道前面黑暗的角落中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见两个伪军走了过来,赵一水对石柱说:“老五,右边的那个留给我,左边的交给你了!” “中,成交!”石柱倒把这等杀二鬼子的事当成了一桩买卖。 就在赵一水和石柱悄悄说话之间,两个伪军已经靠近了他们。说时迟那时快,石柱拔出一把飞镖掷了出去,直接命中左边那人的脖子,只见那人手捂着脖子后,连血都还没见着就瞬间毙命。 旁边的伪军见此情形吓得发抖起来,赶紧将枪上膛,意欲向黑暗中射去,但赵一水也不是吃素的,他拔出短刀掷了出去,直接插进那个伪军的肚子里,那人捂着肚子,不久也倒了下去。 刚刚去撒尿的那个伪军回来时,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干掉,心里头极度害怕,下意识地赶忙跑到火堆旁想拿起地上的枪。 “别动!举起手来!不然他们就是你的下场!” 见黑暗中走出两个人,每人正拿着一把小手枪正对着自己,那个伪军马上?了,将手缩了回来,而后慢慢举了起来。“好汉饶命,俺们都是听从命令在这里站岗的,俺们没有害过人啊!”那个伪军吓得直哆嗦。 “想活命,那就看你的表现了!”赵一水说,“我先问你,前面还有没有岗哨了?” “这里山高崖陡,一般人很难爬上来,日本人只安排了俺们几个在这边站岗。从这里到日本人的指挥所,路上再没有其他岗哨了!” “好!我再问你,颜志湖在哪里?” “俺们傍晚出来换岗时,颜队长还在日本人的指挥所旁边,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得到想要的消息后,还没等这个伪军说完,赵一水便一掌将其打晕了。随后又和石柱一起,将这个伪军绑的严严实实的,石柱还不忘从地上捡了个玉米塞进那人的嘴里,以防他醒来后瞎嚷嚷。 搞定之后,石柱和赵一水又从地上拿起了两个烤好的玉米,一边啃着一边往后山腰走去。 “这棒子还没大烤熟,不大好吃!”石柱一边啃着一边说。 “哈哈,我的有点烤糊了!要不咱俩换下?”赵一水把手里的玉米指向了石柱。 “拉倒吧,你都啃过了,我才不吃你口水呢!还是我的好,生棒子都能吃!” 两人一路上轻轻松松地聊着,等啃完了玉米不一会后,石柱就看到了前面有隐隐约约的灯光,估计那里就是鬼子的指挥所。 这时,赵一水示意石柱停下来,他指着前面透着灯光的地方说:“老五,那个大院就是鬼子的指挥所,颜二鬼子住的地方离那里不远。你看,鬼子在指挥所大院外面派了不少岗哨,不过院子里面只有两个守卫还有一个巡逻队不定时巡逻。姓颜的呆的地方就没有岗哨了,我们悄悄翻墙过去,只要躲过鬼子的岗哨,姓颜的就好解决了。记住,姓颜的留着一个中分头,腮帮子上面有一颗黑痣,很好认。记住,我们的目标是姓颜的,一旦任务完成,即刻撤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枪!” “明白!坚决完成任务!” 随后,赵一水和石柱便放慢了脚步,悄悄地摸到了大院的围墙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两个人交替着爬了过去,又交替下来,进到了院子里面。 他们四下瞧了瞧,并未看到人影,刚要松口气时,谁知道从黑暗的角落里突然窜出两条灰色的大狼狗,两人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往外喘,头上的汗珠子瞬间渗了出来。那可是日本人的军犬,训练有素,看到有生人翻进了院子,立刻龇出了獠牙,嘴里不是发出“噜噜噜”的声音,而后其中一只还“旺旺”冲着石柱两人大叫。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日本巡逻队随时都可能赶来。 见此情形,赵一水赶紧拔出匕首,打算结果了这两条狗命。不过石柱倒没有对它们表现出太大的敌意,只是很从容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很小的纸包,倒出一些白色粉末状东西,洒向了两条狼狗。霎那间,只见那两条狗“呜呜,呜呜”地逃走了,不敢再出来。 赵一水和石柱随后迅速撤离了现场。他们前脚刚走,日本巡逻兵就闻声进来了。几个日本兵四下查看一番,并未发现有异常情况。 路上赵一水问石柱:“老五,刚刚那是啥啊?这么神!” 石柱说:“老大,俺家以前可是捕蛇世家,有独门‘灭蛇散’,我从小就习惯了随身带着,可防蛇蚁蚊虫,连猫狗这些东西闻了都会害怕,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 “这可是好东西啊,回头一定要给我些才行!” “中,回去后一定送一些给你!” 两人悄悄说话之间,就已经摸到了鬼子的指挥所旁边,这间房子外面并没有守卫,从外面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咿咿呀呀的说话声。两人来到窗户下面,悄悄探头往里瞧了瞧,只见里面有三个日本军官,清一色留着极短的头发,帽子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桌子上,一边指着地图,一边在说着什么。 “这几个人讲的啥鸟语啊,叽里呱啦的!”赵一水对石柱说。 “老大,这几人讲的日本话,我也听不懂,只听懂虎口岭,乱石沟什么的......” 听石柱这么一说,凭着多年的侦查经验,赵一水感觉日本人不会平白无故提到这些地名,其中定有原因,于是他警惕地对石柱说:“是吗?那你再好好听听!” 石柱又扒在窗户根听了阵,但他的日语本身就不行,只会那么几句话,屋中那三个日本军官说话的声音又不大,石柱实在听不出什么。不一会,那三个日本人像是谈完了,其中两个对着另一个敬礼后便准备离开房间,石柱赶紧拉着赵一水离开。 “老大,还是没听明白,只是又听到了‘明天一早’、‘出发’什么的!” 赵一水在嘴里嘟囔了几句,而后对石柱说:“老五,你已经很不错了!走,咱们现在去找姓颜的,办正事!” 两人来到了颜志湖所在的地方,这里是几间彼此相连的小屋,离鬼子的指挥所一带并不远,扯起了嗓子喊一声,彼此之间就能听见。 这个时候,颜志湖正和三个伪军打麻将,他对着门坐着。此时适逢大夏天,虽是半山腰位置,到了晚上天气还是有些炎热,几个伪军贪凉快,把屋子的门大敞着,里面点了一盏煤油灯和两支蜡烛。赵一水知道,照此情形,想要等到姓颜的一个人的时候,恐怕只能是牌局结束或是去茅厕的时候,干等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他果断命令石柱有机会就行动,无需再等。 “两万!” “吃掉!五条!” “一对!”...... 石柱在外面观察了一阵子,不一会,总算找到了一个好机会,于是他拔出飞镖,朝着颜志湖的脖子直接掷了出去。可姓颜的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大喊一声“自扣”,将一张三饼麻将牌拍向桌子的同时还激动地站了起来。 颜志湖这一站本没什么,可惜石柱本来对准他脖子的那把飞镖却戳进了他的左胸口里。随即,姓颜的捂着自己滴血的胸口,“啊,啊”两声后便倒在了地上。 旁边三人看姓颜的中了飞镖,不明就里,吓得赶紧蹲了下去,伸出发抖的手准备掏枪。 石柱见状,又是一记飞镖,直接命中了右边那人脖子的左侧,当场毙命。赵一水也在一旁观察着动静,就在另外两人掏出手枪将要扣动扳机那一刻,他也是一记短刀,将靠近房门的那人干掉;与此同时,石柱又掷出了第三把飞镖,将第四个伪军也给撂倒。 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并未发出多大动静而引来其他的伪军。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石柱两人觉得大功告成之时,那姓颜的突然在他们毫无防备之时向他们开了一枪。 原来,那姓颜的虽然胸口中了石柱一记飞镖,但并未被打中要害,只是受了重伤昏死了过去。好在姓颜的枪法本就不好,再加上受伤手发抖、意识不清,他开的这枪只是打中了门框,并没有伤到石柱和赵一水分毫。不过这一枪可是给石柱他们带来了大麻烦,枪声刚落,从侧屋就冲出了一干伪军,冲着门外就是一阵猛射。 赵一水赶紧拉着石柱趴到了地上,此时他们已经暴露,也就顾不得静不静悄悄地行动了,于是两人同时掏出了手枪,与屋子里面的伪军对射起来。 那伪军发现他们的颜队长受伤了后,便将姓颜的架起来,从另外一间屋子溜了出去,意欲前往日本人的医务室抢救。赵一水眼尖,发现了被架出来的颜志湖,便瞄准了他的后背,子弹从颜志湖的右后背只穿而过。姓颜的开始脚还能挪动一下,后来身体便瘫了下去,动弹不了,似死了一般。 这个时候,从隔壁房门里又蹿出几个伪军,火力甚猛。鬼子指挥所方向也有十几个日本兵正往这边赶来。赵一水见敌人越来越多,果断地对石柱说:“老五,扔手雷!撤!” 两人将手雷往地上一磕,随即扔了出去。几个伪军见有手雷扔来,赶紧趴倒在地,两声巨响后,被炸的嗷嗷大叫。石柱和赵一水则趁着这一机会,迅速后撤。他们来时的路已被鬼子给挡着,两人只好沿着另一侧撤离。 鬼子赶来后,便和伪军一起紧紧咬着石柱和赵一水,子弹从两人头顶上“嗖嗖”而过,石柱两人则借着山间树木掩护,利用冲锋枪压制敌人火力,交替后撤。只是冲锋枪子弹打得太快,纵使两人有意控制着射击节奏,他们带来的几夹子弹没过多久还是打光了,只好又改用手枪。 这时敌人也听到枪声发生了变化,于是领头的日本人喊道:“他们子弹不多了,冲!” 赵一水和石柱撤退的这条路在旗台山的另一侧,这里有一个狭长的水塘,他们来到水塘边时子弹已经打光了,想要沿着岸上撤回去,成功的机会相当渺茫,不过倘若能穿过水塘,他们便能回到猴子接应的地方。 赵一水看了看石柱,说:“老五,怕水鬼不?” 石柱笑着说:“老大,日本鬼子我都不怕,还怕什么水鬼!” “哈哈......,那好,老五,准备洗个澡,凉快凉快!” 说罢,两人将身上剩下的几枚手雷全部磕开,向敌人扔了过去,随后乘着敌人趴下去的时间,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跳到了水塘里。 爆炸声后,日本鬼子和几个伪军很快就赶到水塘边,此时已不见两人的影子,他们料定两人游不了多远,于是就沿着水塘边向水里胡乱开枪。 就在此时,水塘里忽然“噼里啪啦”跳出白花花一大片鱼,等掉到水里后又急匆匆跳了出来。这些鱼虽不是条条肥壮,却也为石柱和赵一水挡了很多子弹。其实这些鱼并非通人性,而是石柱带的‘灭蛇散’泡到了水里,将它们逼出水面而已。 正在岸上的敌人惊诧于眼前的景象时,忽然不远处有一架机枪向他们扫射而来,跑在前头的两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了阎王,后面的十几个敌人被这一通突然袭击打得手足无措,也顾不得往河里开枪了,赶紧趴到了地上,等看清了机枪的方位后才组织火力进行还击。 赵一水和石柱在水里感觉已没有子弹向他们射来,又听到了岸上“哒哒哒哒”的交火声,知道是猴子来接应他们了,于是两人大摇大摆地探出水面,向着猴子的方向游去。 不一会,两人上岸后,猴子便问:“老大,老五,你们没事吧?” 赵一水说:“老三,你来得真是及时呀!我们没事!” 猴子说:“老大,我是听到了这边有枪声,估计你们是遇到了麻烦,这才赶过来接应你们。看来时间正好啊!” “好啊,哈哈!老三、老五,准备撤退!”赵一水说罢,拿起另一挺机枪,向敌人扫射过去。 在撤退前,猴子把身上的手雷全部取了下来,固定在路两边,用一根很细很细的铁丝把它们的铁环扣起来。陷阱布置完毕后,他才和赵一水两人用机枪交替后撤。 这伙敌人追了过来后,跑在前面的人无意间就绊到了那根细铁丝,这山间本就杂草丛生,有些东西绊了脚并不奇怪,再加上乌漆抹黑的,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手雷的铁环已经被拔掉。须臾之后,伴着一声巨响,前头的几个敌人被炸飞了起来,后头跟上的人也被爆炸气浪掀翻在地。 领头的日本小队长从地上爬了起来,甩了甩头上的山土,看了看地上被炸死、炸伤的士兵,也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埋伏,不敢再往前追,于是他便命令所有人停止追击,拖着伤员,退了回去。 赵一水三人总算甩掉了敌人,到了撤退地点后,他们赶紧骑着摩托车往回走。 石柱一路上既兴奋又略显遗憾地说:“这一仗打得真过瘾!不过就是有点可惜,没让姓颜的当场毙命,也不知道后来他死了没有!” 赵一水说:“柱子兄弟,不用纠结这些了,姓颜的汉奸中了你一飞镖,又挨了我一枪,就算没死,估计人也废了,况且我们以后还是有很多机会再杀他!但是不管怎样,这次多亏了你,我们才得到了另外一个应该很重要的情报,我得马上向上头汇报!” 石柱忙问:“什么情报?” 赵一水笑笑着说:“天机不可泄露也!” 等三人回到孙家山来时的那个小屋子后,便把带回来的所有装备都放了回去。随后,石柱骑着自己的大马回了西园。至于身上湿漉漉的,他只是说和朋友抓到了大鱼,下河去捞的,再没有提其他话。第二天他也正常去送物资,似乎头天晚上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第十九章 http://.biquxs.info/

不该来的,终究来了;不该走的,终究走了! 这次有惊无险的锄奸任务归来后,赵一水并没有轻松下来,凭着他多年的侦查经验,觉得石柱在旗台山日本指挥所旁边听到的那几个词极不寻常,于是立刻向师部作了汇报。 此时,一一二师师部仍然是灯火通明,他们早上收到消息,国军在武汉战场上与日军在南北两线已经展开了两个月的鏖战,战斗异常激烈,整个五十七军可能随时都会奉命奔赴武汉战场。师长霍守义这个时候还在与手下的军官商讨接下来可能的行动部署。 接到特战排的报告后,霍守义在嘴里嘟囔了几句,“虎口岭、乱石沟,明天一早、出发......”。随后,他让人拿来了地图,细细一看,虎口岭正位于乱石沟和旗台山中间地带,若是通过虎口岭,到了乱石沟就相当于直接穿插后云台山而过了。 “这虎口岭是什么地方?”霍守义指着地图问旁边的一个小兵。 那小兵是海州本地人,对霍守义说:“师长,虎口岭一带多为悬崖峭壁,人若从此走过,就像进入虎口一般,九死一生,有去无回。” “那若想穿过虎口岭,可有小路能走?” 那小兵挠了挠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都是听老人们讲的,反正到现在我都没走过,只是远远看过。不过我知道下吴庄有个老人对这里比较熟悉,可以问下他。” “那好,马上派人把老人家请来!不,这么晚了,还是我亲自去吧!”霍守义随即带了几个人直奔下吴庄而去。到了下吴庄,霍守义找到了那位老人家。进了房门,他脱下军帽,说明了来意,并向老人家致歉这么晚了还来叨扰。 那老人已年过古稀,头发全白,但精神头尚好,他先招呼霍守义坐下,而后说道:“虎口岭这塅原先确实有一条小路,不过倒多难走,我小时候老和大人到那里采药。后来,那小路挨雨水冲没了,有人再想从那走,多半是滑到山崖下摔死了,再后来就没人走过,那个地方慢慢就荒废了!” 霍守义又问:“那要是有部队从这里经过,从外面能看到么?” 那老人说道:“不要说现在是夏天,山上枝繁叶茂的,太阳都照不见,就算是寒里天,在那一带藏个千儿八百人,不注意的话都看不到!” 霍守义听完后谢过老人家,随即立马赶回了师部。他又看了看地图,心想,日本人打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把连云港拿下,倘若他们真的要出奇招、走险棋,穿过虎口岭直抵后云台山南侧,那么不但东边的高公岛一带会前后受敌,就连整个后云台山防区都岌岌可危。 霍守义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他朝窗外看了看,此时外面已经有了些许光亮,不能再拖了,即便让士兵白跑一趟乱石沟,也不能冒着危险对此置之不理。于是他马上电令马万珍,让万毅结束休整,率六六七团即刻赶往乱石沟。一切安排停当后,霍守义才略微放心。 万毅率领六六七团的精英刚赶到乱石沟,就接到侦查兵来报-果不其然,前方发现有日本人在活动。万毅不想打草惊蛇,并没有急着让士兵开火,而是命令士兵就地隐蔽,等日本人的大部队通过虎口岭的小道到了乱石沟后方才命令士兵全力开火。 日本人本想出其不意地穿过后云台山,打守军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刚到乱石沟却被中国军队突然袭击,自己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阵慌乱之后,日本人才组织起了反击。 乱石沟一带除了有些许树木之外,地势相对比较开阔,敌我双方皆是急匆匆而来,都没有有效的掩体工事。日本人在汉奸的带领下从险路而来,并未带有重武器,但即便如此,他们的武器装备还是比万毅的六六七团要好很多,和日本人在此地进行对射,六六七团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 万毅观察观察了战场情况,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如果这样耗下去,将对己方非常不利。要想彻底击垮敌人,唯有与之近战。于是,他对全团士兵高喊到:“弟兄们,上刺刀!” 随后,只听到队伍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咔咔咔”关步枪保险栓的声音,继而便是“唰唰唰”上刺刀的声音。接着,前面的士兵掏出手榴弹,拉开引信,边扔向敌人的阵地边往前冲。日本人见对方快冲到跟前,也赶紧命令士兵准备应战。 六六七团士兵久经沙场,与敌人拼刺刀、肉搏时毫不畏惧,团长万毅又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全团战士个个士气高昂。 日本人在拼刺刀方面素养也很高,凭着所谓的“武士道”精神,起先的确非常顽强,但在六六七团面前,一阵厮杀之后,他们越来越处于下风,继而“武士道”也不灵了,渐渐丧失了斗志,负隅顽抗一阵后便往后撤退。 万毅带领战士们乘胜追击,落在后头来不及逃走的几个日本兵成了俘虏,拒不投降的则被消灭掉。追到虎口岭的小路后,万毅命令机枪手朝溃败的日本兵射击,直到敌人消失在视线里才停手。这一仗六六七团所获颇丰,但在肉搏战中也死伤了不少战士,战斗的惨烈程度非区区几行文字所能描述,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在梦里时常听到那一声嘶吼。 获知乱石沟取得胜利后,五十七军军部特地向六六七团发来贺电,并进行特别嘉奖。 此战后不久,一一二师便接到命令,要求随五十七军驰援武汉战场。只可惜,后来还没等到他们抵达,武汉即告沦陷。 一一二师临出发前,赵一水、猴子、耗子和花豹几人专门见了石柱,自打他们因比武而相识以来,彼此之间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几人时常在一起切磋交流。石柱从他们身上学到了诸多本领,尤其是跟赵一水和猴子,在刺杀汉奸颜志湖的行动中,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彼此之间更是难舍难分。 一番感伤之后,赵一水说道:“石柱兄弟,能结交像你这样的人物,我们几个也是三生有幸,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此番我们要到武汉战场杀敌,生死未卜,但愿今后还能有机会再见,望兄弟珍重!” 石柱说:“赵排长,相信今后定有机会再见,也祝你们旗开得胜!” 愿望总是美好的,但这却是石柱和特战排几个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数年后,石柱也曾多方打听几位老友的下落,可惜此后部队番号已作调整,并不知道谁后来去了哪支部队。至于是否战死沙场,石柱更是无从得知,他更愿意相信这几个老哥们皆过着幸福的生活。 在五十七军一一二师奉命撤出连云防区、准备前往武汉参加会战之后,在云台山后方休整多时的游击第八军便又接防了连云港埠一线的防务。 可不久之后,游击第八军却产生了内讧:此时,江苏省代理主席暨八十九军军长韩德勤见第八军在曾锡珪的带领下搞的有声有色,又觊觎淮北盐税,便打起了这支队伍的主意。于是他撺掇、收买、策动第八军的一些军官对曾进行“逼宫”,要求曾交出军权,又指示八十九军副军长李守维借故派兵围攻曾锡珪部,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曾锡珪本一心想杀敌报国,没想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已万念俱灰,他不忍部下受到牵连,于是在五十七军军长缪澄流、副军长于一凡以及东海县县长秦杰人和共产党的调和下,他选择了放弃部队。 “当年淞沪会战后,老子在十九路军就曾遭到老蒋猜忌、排挤,这才到了税警团。现在离开第八军,又是无职一身轻!走,我们去四川!”曾锡珪卸任第八军军长一职后,反倒觉得轻松起来。他只带着副司令李志亲等十余亲信,于响水口登船,辗转去往了四川。 事后,韩德勤下令,游击第八军军长一职暂由李守维兼任;不久之后,李守维便命令驻守东陬山多年的胡文臣率游击第八军第三总队移师云台山前线,驻守大桅尖等战略要地。 在短短的时间内,曾经威震连云港、令日军望而却步的六六七团团长万毅和游击第八军军长曾锡珪两人相继离开,这让此前数次进攻连云港一线皆无功而返的日本海军司令乡板梯二郎似乎又看到了夺取连云港的希望,于是他命令军队重整旗鼓,准备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一举占领海州城。 此前,胡文臣虽与曾锡珪的副官丁从忠以及游击第八军第四总队队长杨君实等一起发动反曾活动,但他本人却是怀着满腔热血,一心报国。在镇守东陬山之时,他便除暴安良、剿匪安民,颇有惠绩,深得周边百姓的拥戴。 此次日军来袭,并不把胡文臣放在眼里,但胡文臣在镇守连云港一线防区的两个月时间里,接连粉碎了日军向大桅尖、高公岛等方向的数次进攻,力保坚守阵地不失。日军伤亡惨重,也未能拿下一寸土地。 胡文臣自小习武,个子高、力气大,每到关键时刻,他总是提着鬼头大刀,第一个冲上前去与日军鏖战,凭着一身武艺,手起刀落,杀的日本鬼子抱头鼠窜。 对于“广连商行”而言,虽然曾锡珪司令离开了第八军,但石柱在军中尚有诸多熟人,而且石柱也有些身手,于是很快就传到了胡文臣的耳朵里。胡文臣本就喜欢结交习武之人,尤其喜欢结交不欺善怕恶之人,为此,他路过孙家山时,曾多次专程等候石柱。 “这位小兄弟果然气宇不凡,只可惜我今已半百,倘若再年轻个二十岁,定与你切磋一番!”胡文臣见石柱如此年轻,不禁对其大加赞叹,在指点石柱之余,常感慨自己老亦。 “哪里呀,胡队长,我只不过会些三脚猫的功夫,幸得您指点一番,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好,好,不错,不错!不如这样,等这仗打完了,我再教你一些胡家刀法,可好?” 石柱听说要教他胡家刀法,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抱拳感谢,“胡队长要是能教我胡家刀法,我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别人求都求不得呢!” 石柱一心想着等有一天跟胡文臣学习胡家刀法,只可惜,到了十一月,胡文臣被韩德勤派往泗阳增援被日军包围的三十三师一部,解围后又奉调宿迁县城,阻击由徐州来犯之敌。是年冬,在与日军的激战中,胡文臣终因寡不敌众,不幸中弹牺牲,英勇殉国! 在曾锡珪离开海州后,李宗仁得知了曾之部下反叛之事,他大为恼火,遂向蒋介石报告,要求严惩肇事者;此后,宋子文也向政府提出抗议,要求将游击第八军重新划归为财政部管辖。因此,是年十二月,游击第八军正式解散,除部分原先隶属于盐警团的队伍恢复两淮盐警团编制外,其余部队皆编入、补充到了第八十九军各部中去。 自胡文臣奉命率部离开连云港起,八十九军军长韩德勤便命令其麾下第三十三师全面接防连云港埠一带的防务。 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他们只关心部队能不能守好国土,能不能打胜仗,至于军队内部的摩擦以及换防之事他们自然是无从知晓,也不甚关心。而石柱则不同,他本来有从军报国的志向,但自打他零零碎碎听到些国军内部争权夺利、尔虞吾诈的消息之后,便彻底断了参军的念头,觉得这样的军队不参加也罢。于是,他打算以自己的方式,继续为抗击日本侵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自三十三师接防以来,石柱除了送物资之需要外,几乎不再与部队有任何的直接接触,也再不理会其他事情。 阳历年一过,便到了民国二十八年。 到了农历腊月初九这天,即是祝广连母亲,也就是祝怀庆老奶、石柱舅奶的寿辰。老人家今年六十又六,虽不是逢十整寿,但岁数大了,身体一日不似一日,于是祝广连的女人沈月云带上丫鬟春桃、侄儿祝怀庆和外甥石柱一起到云台山海宁寺为婆婆祈福,也为海州众百姓祈福。 几人早早就出了门,此时正值深冬,一路上冷风嗖嗖,不过有了石柱、祝怀庆和春桃这三个年轻人在马车内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这路上的旅程便多了几许生气。沈月云看在眼里,她知道春桃岁数也不小了,早到了嫁人的年纪。 三元宫海宁禅寺位于中云台山南麓山腰处,此处古树森环、白云缭绕,号称淮海第一丛林,乃一处仙境所在,四时香火虔趋不绝。寺庙重建于明朝,距今已巍立五百年,倘从唐代发迹之时算起,其已历时千年有余;从禅寺往上,便是云台山脉乃至整个江苏的最高峰-玉女峰。 到了山底,老张头留下来看马车,沈月云带着三个年轻人,小脚一路走往海宁寺。到了寺门前,只见康熙皇帝御笔钦赐“遥镇洪流”四字匾额赫然映入眼帘,寺里几棵古柏毅然挺拔,佛殿各处金碧夺目,殿内雕梁画栋,菩萨、力士、天王、罗汉及释迦摩尼诸佛像庄严肃穆;众礼佛之信徒络绎不绝,寺僧诵佛之声不绝于耳。 只可惜禅寺此前曾遭日本飞机疯狂轰炸,诸多地方几成废墟,着实让人悲愤、惋惜。 四人从左侧偏门而入,伸出右脚先行跨过门槛,进入佛堂之后,各请了三柱清香。待焚香祷告毕,沈月云、春桃居右,石柱、祝怀庆居左,分别找了两旁的蒲团跪下拜佛、祈祷。 诸事完毕之后,沈月云到偏殿德选法师处求了一支签,上曰“青天自有通霄路”。德选法师正襟危坐于案前,接过佛签,问道:“沈施主所求何事?” 沈月云说:“大师,我想求下春桃丫头的姻缘!”春桃猛地听这么一说,突然低下了头,右手紧紧抓住衣角,脸早已涨得通红,恨不得这个时候能有个地洞给自己钻进去,可她心里又似乎很想听听自己的姻缘究竟如何。 德选法师朝春桃看了看,便对沈月云说:“阿弥陀佛!施主,缘分自有天注定。有时有情人好似远在天边,蓦然回首间,那人却又近在眼前!” 听罢法师所言,沈月云心里也有了几分数,只是不知这“近在眼前”具体所指何人,但她也不便问得太细,凡事总得留一丝悬念。谢罢法师后,她便按照以往的惯例,到功德箱里捐了些香油钱,随后就带着三个年轻人准备离开。 刚到大殿外不远,恰好遇到寺庙主持仁芳法师身着一袭袈裟迎面而来,众人忙向法师作揖行礼。 沈月云此前常来海宁寺烧香礼佛,主持仁芳法师对其甚是熟悉。到了跟前,仁芳法师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多谢沈施主!沈施主行善积德,广结善缘,好人必定会有好报!”而后,仁芳法师向石柱看了看,说道:“我看这位小施主印堂晦暗,一生定有几番劫难!” “法师,那可有破解之法?”沈月云慌忙询问。 “劫数乃是命中注定,常怀善念,自可逢凶化吉!小施主吉人自有天助!阿弥陀佛!”仁芳法师又作一揖,“几位施主这就请回,恕贫僧不远送。时下日寇犯我中华,出家人亦不能置身于事外。今日一别,应是永别,望各位施主保重!善哉善哉!” 言罢,仁芳法师便紧闭双眼,左手置于面前,右手盘着那串“清心珠”,嘴里念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凡人自不比出家之圣僧有如此之修为,可预见身后之事,众人也皆不解法师最后一句话是何意,见法师正诵经祈福,便还礼而回。 沈月云和三个小辈到了山下后即坐上马车,一路颠簸着回了西园,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再没有人说话,与来时相比,一切显得那么死气沉沉,各人都似在心里想着事情,亦或是他们真的累了。 转眼又到了春节。虽然海州一带在过去很长时间里遭受了日军的狂轰滥炸,但这个年老百姓过得特别热闹、特别开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从日本人进攻连云港口开始算起,到过年时已经整整过了九个多月,各路守军为守海州一方平安,前仆后继,在这片土地上已经与日军奋战了二百七十余天,而且不但给予了敌人以重创,在这期间也使得海州城免遭沦陷、海州百姓免受奴役之苦,这在老百姓看来简直是个奇迹。试问,当时有几个城市能拒日本人于城门之外达如此之久?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春节后没几天,也就是石柱在春节后率祝怀庆、卢大、徐捠、徐捳、张林、张允升、李宝、尚大脚等八人刚送了没几天物资后,“广连商行”忽然接到三十三师差人来报:部队马上将要撤离连云港、撤出海州城。送物资之事,到此为止! 石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从一开始他们认为海州城可能只守几天就会被日本人占领,到后来守军挺了三个月、挺过了夏天,到现在又挺过了年,这已经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然而三十三师在毫无预兆之下突然就要撤走,还是有些出乎人们的预料,毕竟在他们全面接防的这几个月以来,日本人并没有对海州地区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在老百姓看来,海州城依然是固若金汤。 石柱不甘心守军就这么撤了,决定亲自前往守军在连云的指挥部质问一番。 坐镇指挥部的正是杨君实,原先是曾锡珪麾下游击第八军第四总队的队长,并入八十九军后,现任三十三师麾下的旅副。 石柱在指挥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实在冷了就跳一跳、跺跺脚,终于等到杨君实从里面出来。这时杨君实正带领部队准备撤离。交待好部队撤退计划后,他便打算先行到师部去汇报,刚出了指挥部大门,就远远看见石柱向他走来。 此前石柱与杨君实虽无什么交情,但彼此之间皆有多次照面,看上去还算脸熟。石柱直接质问杨君实道:“杨长官,海州守得好好的,三十三师怎么突然要撤走啊?你们走了,俺们海州老百姓怎么办?” 杨君实看了看石柱说:“你不是‘广连商行’给部队送物资的石柱么,怎么,钱没给你们?” 石柱说:“我不是为钱来的,过年时候钱已经结清了,过年后就送了没几天,不值得一提。我只是想问问你们,咋说走就走呢?国军又不打鬼子了?” 杨君实说:“瞎胡说什么呢!我们国军怎不打鬼子了?你个小老百姓知道个啥?现在日本人五路大军压境,我们是四面受敌,如果不主动撤退,那就真成了瓮中之鳖。现在主动撤出海州城,总比到时候被动突围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们走了,俺们老百姓怎么办?”石柱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 “打仗嘛,总会有死伤的,我们这一两日时间就会全部撤走,现在海州老百姓我们也管不了了。不是我们不打日本人,只是就算我们全部战死沙场,也守不住海州城,再守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说的这些只是给自己的贪生怕死找个借口罢了!要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想法,恐怕我们早就亡国了!第八军和一一二师镇守海州时,他们在港口一线就敢跟日本人面对面较量,哪怕日本人再强大,哪怕是死,他们也丝毫不害怕。曾司令一走,到了你们三十三师,怎么就被日本人的架势给吓?了?” “放肆!我杨某人岂是贪生怕死之徒!如果说用我的死,甚至是整个团、整个师的弟兄的死能换来海州城不落入日本人之手,能换来中国的胜利,那我杨某人愿第一个冲上去赴死!只是现在不是我不怕死就能解决问题的。日本人不日就会打来,你赶紧回去吧,看在你曾经为国军弟兄出力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倘若再信口雌黄,扰乱军心,我定不饶你!”说罢,杨君实便挥起马鞭,扬长而去,只留下石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半是冷,一半是气! 杨君实说的这番话貌似也有几分道理,石柱的确有所不知,那时海州城确实已岌岌可危: 由于日军对连云港口一线久攻不下,便采取了从灌云南面的灌河口、埒子口登陆的计划,彼时已经占领了灌河口外的开山岛,籍此作为进攻跳板。北面,坂垣师团从日照向南推进,西面,酒井师团从徐州新安镇东压而来,南面,南京的俊六师团也向北逼近,再加上东西连岛海上日军虎视眈眈,海州城确实已经四面受敌。 石柱无奈,只得愤愤地返回了住处,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祝广连讲了一遍。祝广连知道此事已经再无转折的可能性,便当即决定让石柱即刻解散送物资的团队。 当晚,石柱将手底下送物资的八个人聚到一起,在常去的平山“云台酒楼”二楼订了个雅间。今次与以往聚会有所不同,吃的是所谓的“散伙饭”-说是散伙饭,实际上并非真的散伙,只是要解散这一个送物资的团队而已。 石柱今天特别点了酸溜土豆丝、甜汤、苦瓜炒牛肉、辣子肉丁、咸肉炒葱椒这五样菜,待其他人点菜完毕后,石柱又专门点了饺子作为主食-所谓别时饺子来时面,饺子“弯弯顺”也是他希望大家“散伙”之后仍能一切顺利。至于酒,喝的自然还是海州当地有名的汤沟大曲。 几人围着大圆桌依次坐定,待菜上了几样之后,石柱首先端起了小牛角杯。 “这一杯,首先感谢各位一年多来对‘广连商行’以及我个人的支持,没有你们的努力,送物资之事绝不会如此顺利!我先干为敬!”说罢,石柱一饮而尽。 石柱招呼大家吃了几口菜后,又端起了酒杯说:“这第二杯,我要说的就是今晚俺们聚会的原因,日本人马上就打来了,国军已经决定撤离港口、撤出海州城,已经通知俺们送物资之事到此为止。今晚俺们吃的是‘散伙饭’,不过不是真的散伙,只是要解散俺们这个团队而已。东家说了,解散以后,愿意留下的,‘广连商行’依然非常欢迎,俺们依然可以在一块堆共事!不管大家去往哪边,我都祝大家以后顺顺利利,一切平安!” 而后,九人你来我往,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何时才踉踉跄跄回到住处。 第二十章 http://.biquxs.info/

历朝历代,但凡乱世,最遭殃的始终是普通百姓。 “散伙饭”后第二天,三十三师全部撤出了海州;第二天的第二天,日本人即占领了孙家山与云台山大桅尖;第二天的第二天之后又几天,响水、伊山、板浦、新浦、墟沟等地皆沦陷,及至元宵佳节的前一天,海州全境悉被日本人占领...... 那天,日本人从海州朐阳门整装入城,城头上还挂着原本为元宵节准备的一排排灯笼。一撮日本兵甚至登上城楼,举起手中的枪,高喊着“万岁,万岁......”,那叫声深深刺痛着古老的城墙,寒风一吹,城楼角檐上的铜铃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哀怨声。 路两旁有众多百姓挥着太阳旗,举着“*****”的条幅,喊着欢迎大日本帝国军人入城的口号,然而,这些百姓绝大多数都是被汉奸二狗子用枪给逼来的。 刚一进城,这群日本人便对海州城进行疯狂的掠夺,鸡鸭鹅猪牛羊,但凡能带走的,一样不留,能留下的,也只是他们放的一把火。 在连云港口和墟沟一带,除了进城后的掠夺以及沦陷前战争所造成的破坏外,日本人貌似并没有再烧一把火,这是他们仁慈么?非也,那是因为连云港口和海州至徐州的铁路对于日本人掠夺、运输资源来说非常重要,因此他们非但不会再加以破坏,反而要对港口和铁路进行修复重建。 于是乎,众多海州百姓被日本人强征劳力,过着如同猪狗一般的奴役生活。 为了安全起见,祝广连早早就把女眷和孩子送回了乡下老家暂时避一避,院子里除了做饭的胡妈,只剩下一众男丁。这天,祝广连与沈从汧和石柱正在商谈商行今后发展之事,几个伪军摸到了他们在西园的宅子,领头的叫何文奎,留着个汉奸头,梳得油亮,腰间别着把手枪,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那人见着祝广连,便说道:“祝老板,皇军为表‘中日一家亲’,特邀海州当地几家大的运输行明晚到‘云台酒楼’一聚,你可别迟到了!” 祝广连听后并未吱声,而是沈从汧上前说道:“这位爷,按理说皇军有情,我们肯定到赴,只是非常抱歉,我们沈老板这几天偶感风寒,恐将疾症传染了皇军,明晚怕是去不了了!” 听罢,何文奎将桌子一拍,说:“别不识抬举!我话已带到,去不去怕就由不得你们了!” 说罢,几个伪军便起身离开,临走前还不忘顺手带走几件值钱的小玩意。石柱拳头握得紧紧的,若不是给沈从汧拽着,恐怕几个伪军分分钟就得去见袁世凯了。 伪军走后,石柱说道:“俺小舅,这明摆着就是‘鸿门宴’,日本人肯定没安好心,指不定会玩什么花花肠子了!我看这顿饭,不吃也罢!” “来者不善啊,我何曾不晓得这顿饭吃不得,不过看日本人这架势,咱不去恐怕是不行了!”祝广连略想了想说,“这样,明晚我带怀庆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再作打算。鬼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过谅他们也不会在饭桌上动手的!” “俺小舅,怎么不带我去啊?要是有点事情,我还能帮你招呼一阵子!”石柱有些不同意了。 沈从汧在旁边扑哧一笑,说:“柱子,你身手确实不错,可就你这脾气,你小舅是怕你到时候忍不住跟日本人动手,那就真麻烦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呆在家吧!” 石柱这才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和祝广连、沈从汧商量商行的事情。 第二天晚上,祝广连带着侄儿祝怀庆一起去往“云台酒楼”,赶马车的依然是老张头。石柱虽答应祝广连留在商行,不过他担心出什么事,所以就不声不响地跟在了马车后面。时下还未出正月,一阵阵西北风吹来,让人瑟瑟发抖。 酒楼门口有几个伪军在站岗,这让习惯了看国军站岗的老百姓觉得气氛非常诡异。 不一会,海州一带主要运输行的老板们也都陆陆续续到了,“天行运输行”的钱老板、“云港贸易行”的张老板、“行远商行”的马老板等等自然皆在列。大伙一边喝着茶,一边都在小声嘀咕着,生怕声音大了会把酒楼的屋顶给掀翻。 片刻之后,一辆黑色轿车停到了酒楼前,后面跟着一小队二鬼子和几个日本兵,把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头的日本军官带着几个贴身士兵就上了楼,后面还跟着何文奎,一路点头哈腰的。 此时除了几人“咯噔咯噔”的上楼声以外,整个酒楼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那日本军官一上来便端起了酒杯,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听不懂的话,身边的翻译则用一口不甚标准的中国话说:“这位是我们的刚奇秀仲队长,他现在负责连云的治安、铁路和港口运输、建设,在座的各位皆是海州有名的运输行,还望各位鼎力相助,为大日本帝国效力,为建设*****圈出力!” 说罢,刚奇秀仲便干了杯中酒。 众老板皆唯唯诺诺,点着头应声到:“一定,一定!”,唯独祝广连将手中的酒杯向桌上一砸,大声呵斥:“要我祝某人为日本人卖命,休想!” 刚奇秀仲见状,起先倒没说什么,只是问了身旁的何文奎几句话,而后对祝广连说:“想必这位就是‘广连商行’的祝老板吧!听闻你们此前为在海州的中国驻军运送过不少物资,既如此,自然是有实力的。如今诸位老板皆要为大日本帝国效力,你自然不能少!” 随后,刚奇秀仲左手一挥,几个日本兵就会意地把祝怀庆押到了跟前。“他是和你一起来的伙计吧?”话刚说完,刚奇秀仲就已经掏出了手枪,子弹咵啦一声上膛后便直指着祝怀庆的脑袋。 祝怀庆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但他表面上还是强作镇静,免得被日本人看扁了。不过祝怀庆可吓坏了,日本人可是杀人不眨眼,他心里担心侄儿的安危,便站起来质问刚奇:“你想干什么?快放开我侄儿,有什么事冲我来!” “放心吧,祝老板,今晚你们是我请来的客人,不会打死他的!”说罢,刚奇秀仲将枪口压低,砰的一声,径直朝祝怀庆的小腿开了一枪。祝怀庆疼得大叫一声,重重地坐倒在地,倚在了木柱上。 在座的众位老板被眼前一幕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有祝广连慌忙跑上前,把自己侄儿扶起来坐到椅子上。 这时“天行运输行”的钱老板来到祝广连跟前,说:“祝老板,我们做生意的,有钱赚就行,替谁做事又有何干呢?还不都是一样!想开一点吧,何必把事情搞成这样?” 这时在云台酒楼外头待命的老张头和躲在一旁的石柱皆紧张了起来,他们在下面皆听得真真切切,枪声一响,便知道是自家出事了,于是不约而同地往楼上跑去,门口几个伪军拦都没拦住。到了楼上,两人赶紧替祝广连扶着祝怀庆。 石柱看到祝怀庆小腿上的血从伤口哗啦啦往下滴,地板都被染红了一大滩,顿时火冒三尺,意欲赤手空拳上前教训那些个日本人,也顾不得他们手里有枪了。好在老张头眼尖,一把把石柱拉住,对着石柱轻轻摇了摇头,不然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把石柱拉住后,老张头就对祝广连说:“东家,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跟日本人在这里较劲呢!现在救人要紧!” 祝广连想了想,又看了看脸色发白的侄儿,方对刚奇说:“要我帮你们运东西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们不能干涉我的工作,用什么人、怎么搬,都得我们自己说了算!” 刚奇秀仲略停顿后说道:“可以!不过祝老板到时若要偷奸耍滑,休怪我不客气!”言罢,刚奇秀仲用生硬的中国话对在座的诸位老板说:“我还有些事情需要离开,各位请自便!” “祝老板,赶快把你侄子带去看大夫吧!”待日本人和伪军走了后,钱老板对祝广连说,“这帮狗日的,总有一天咱中国人要把他们给灭掉!呸!你说,其实谁想给他们卖命啊?不过这年头,能保住性命才是要紧的!” 随后,祝广连赶忙把祝怀庆拖往赵氏医馆,路上祝怀庆几近昏厥。 至于酒楼那边,钱老板说大伙既然来了,一桌桌菜不吃也是浪费,于是就招呼大家吃饱再走。当然,酒是没有喝了,大家都知道,今晚这顿饭,菜可以吃,酒是断然不能喝的。 到了医馆,赵大夫好一阵忙活,总算是把子弹给取了出来,血也给止住了。 “赵大夫,我侄儿的伤怎么样了?” “祝老板,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没有伤及要害,放心吧,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子弹打到了骨头,位置有些特殊,只恐怕今后会落下点残疾......” 听赵大夫这么一说,祝广连心里又喜又忧又自责:喜的是自己的侄子没什么大碍,自己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忧的则是祝怀庆今后腿脚可能会有所不便。毕竟这事皆因自己而起,虽然侄儿是日本人打伤的,自己确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自责自不必说了。 想到这些,祝广连又对赵大夫说:“赵大夫,你可是墟沟一带最有名的大夫了,请你一定要帮帮忙,把我侄儿的腿伤给治好!医药费不是问题!” “是呀,我老表平时跑路飞快,要是腿留点残疾,恐怕对他是致命打击!”石柱也在一旁说着。 这赵大夫确实不是一般的市井医生,医术出奇地了得,而且与祝广连私交甚好。他对祝广连说:“祝老板,你我这么些年的交情,我肯定会尽力而为的,只是,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这样,我试试给他外用祖传偏方‘续骨膏’,内服‘九味续断丹’,卧床静养个把月,兴许能好个十之八九!” “那就多谢赵兄了!”祝广连忙向赵大夫作揖道谢。 几日之后,赵大夫见祝怀庆伤势已明显好转,气色也好了许多,便对祝广连说:“祝老板,我看你家侄儿恢复得不错,明天就可以回家静养了,不必再住在医馆里,只需按照我说的来调养即可!” 第二天,祝广连便让石柱和老张头把祝怀庆接了回去,暂时安顿在西园的宅子里。 当晚,祝广连就让石柱喊来了沈从汧,说道:“大爹呀,我打算把怀庆送到乡下去静养,虽说那边条件不比这里,但是我大哥大嫂都在家里,而且月云和春桃她们也都在老家,照顾起怀庆来要比我们这里方便很多。我这次回祝庄不知道要呆几天,商行的事情就有劳大爹你多费心了!” “大侄女婿,放心吧,商行那边暂时主要是着手把炸塌的墙给砌起来,交给我就好了。等你把家里事情安排停当了再回来......” 祝广连又对石柱说:“柱子,你也看到了,日本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替日本人做事,难免会落得个被人骂成‘汉奸’的下场。我这个老板是没有办法脱身了,但是你不一样,还年轻,绝不能在我的商行里为日本人做事。这次你也要和我一块堆回去,念书也好,种地也罢,反正不能再留在商行了。我跟板浦醋厂汪老爷有些交情,我去看看能不能在他那边给你谋个好差事!” “俺小舅,实际我也不想在商行给日本人做事情,就是怕你说我撂挑子,才没说。这下好了,正好可以先回去了。以后去哪边,我先跟俺老奶商量商量,我想先办件事情!”见祝广连也不愿让自己替日本人办事,石柱心里似乎有些欢喜。 “好!事不宜迟,我明早就把怀庆送到祝庄......” 翌日清早,祝广连即准备动身,把祝怀庆抬上马车后,一行人便出发。路上难免有些颠簸,祝广连特地嘱咐老张头,把马车赶得慢些,还让石柱给祝怀庆多垫几床被子。 这天天气还不错,只是太阳一会出来,一会又躲进云层里,给人一种阴晴不定的感觉。到了祝庄,已是下午时分,这次从墟沟过来比平时多用了近一倍时间,不论是赶车的还是坐车的都累得够呛。最难受的当然要数祝怀庆了,经过这一番颠簸,腿似乎更加难受起来。 总算将祝怀庆安顿好以后,祝广连便当着大哥大嫂、老母亲、自己女人以及其他众人的面自责了起来:“唉!都怪我,要是那天晚上不带怀庆去酒楼,就我一个人去,也就不会出这个事情了。虽然我请了墟沟最好的大夫,不过还是担心怀庆的脚会留点残疾......怀庆媳妇还没娶,要是因为这个事情娶不上媳妇,恐怕我这辈子都不安生的.....唉~~~” 待祝广连叹息之际,石柱说:“俺小舅,这事怎么能怪你呢,都是绝种日本鬼子干的!” “是啊,他小爷,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也许是我家怀庆命该如此吧!”祝广连的大哥祝广辷也在一旁安慰着自家小弟。祝广连大嫂祝侯氏则坐在一侧哽咽着,幸有婆婆和妯娌等从旁安慰。 如此一番之后,众人方才散去。祝侯氏到房里看着儿子缠着纱布的腿,心里更加难过起来。 到了晚上,沈月云让春花陪着小孩睡觉,把春桃则喊到了堂屋来。只见祝广连和沈月云两人端坐在堂屋大桌子两旁,气氛看起来非常的严肃,春桃似乎也能猜到点一二三来。 沈月云见春桃进了堂屋,便说:“春桃,你先坐下吧,老爷有话想跟你说......” “还是你来说吧!”祝广连对沈月云说。 “好吧!”沈月云继续说,“春桃,你说老爷和我平日里对你如何?” “老爷和太太对俺恩重如山,犹如再生父母......” “是啊,虽说当年你是我们买来的,不过平日里我和老爷并不把你当下人使唤,我们都拿你当自家的孩子......现在有件事情,算是我和老爷求你了,只是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啊......” “太太可是想把俺许配给祝怀庆?!”春桃看沈月云说话吞吞吐吐,不似平日,又想到白天祝广连所说的那一番话,此时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我就说嘛,春桃这丫头聪明!”此时祝广连接过了话茬,“春桃,既然你都猜到了,那我就直说了吧。你到我们家也有不少年了,我们一直把你当自家人看待,本来我和月云商量着,你跟柱子和怀庆两人关系都好,想让你自个儿挑选嫁给谁的。可如今,老爷我......出了这事,我真的过意不去,只能委屈你,打算把你许配给怀庆了......” 说完之后,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空气也似乎变得异常凝重,只有屋外的风还在呜呜吹着。“老爷、太太,这事全凭你们做主,我愿意......”瞬间的安静后,春桃即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只是两只手把衣角抓得紧紧的。 对于春桃来说,祝家上上下下没有把她当成下人使唤,已经是很幸运了。她自己对祝怀庆本来也略有好感,只是相比而言,她心里更喜欢石柱。但是春桃心里也知道,虽然老爷和夫人还是以商量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实际上已经做好了决定了,只是希望自己能亲口答应而已。 春桃也自知祝家对自己不薄,但自己终归是祝家的丫鬟,此番祝广连并未把自己许给不喜欢的人,能许给祝怀庆,已经很满足了,毕竟自己对祝怀庆还是有些好感的。如今祝广连对祝怀庆受伤一事感到万分愧疚,最担心的就是祝怀庆以后的婚事,自己此刻答应祝广连,也算是给祝家报恩了。 听春桃这么一说,祝广连和沈月云心里顿觉大喜,总算是长松了一口气。 “春桃,有你这句话我们心里自然高兴。不过你也不用这么快就答应,可以再好好想一想。”祝家毕竟没把春桃当外人,春桃虽答应了,沈月云还是继续说,“你一定要明白现在的情况:墟沟最有名的赵大夫那都说了,怀庆可能会落下残疾。如果没有,则皆大欢喜,如果落下了,你可是要受一辈子的啊!” “太太,春桃已经想明白了!老爷和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就行,况且俺本来对祝怀庆就有些好感,不管怎样,俺都愿意,这事不用再考虑了......” 祝广连此时才高兴地说:“好,好啊!这样最好了!我们明早就把这个喜事告诉大哥大嫂!” 第二天一早,祝广连夫妇便带着春桃到了大哥祝广辷家里,将这消息告诉了兄嫂。祝广辷夫妻二人皆高兴得不得了,当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既然两家大人都答应了,那我们赶紧把这消息告诉怀庆吧!”祝广连对大哥祝广辷说道。 “他小爷,我看这事还是妯娌俩带着春桃去说吧,毕竟女人家去说比我们好!” “还是大哥考虑得周到,你看我一高兴,把这茬都忘了!” 祝侯氏三人到了里屋,将这门婚事跟祝怀庆一说。众人皆认为祝怀庆会满口答应的,谁料祝怀庆却说:“你们都走吧,我不同意!” 祝侯氏急了,说道:“你这孩子怎不晓好歹呢!人家春桃长得俊,人也贤惠,配你这样,还不是配过头了啊!” “我不要你们可怜我!......” 这时春桃上到跟前,边哽咽边对祝怀庆说:“咋是可怜你呢?我可是真心实意想嫁给你的!你是不是嫌我是个丫鬟的命,配不上你?” “春桃,你快别哭了,我哪是那个意思啊!你看我腿都这样了,万一落下残疾,你跟着我可是要受累一辈子的呀!我实在是不想拖累你!......” “我不怕,就算受累一辈子,我也愿意!” 听春桃这么一说,祝怀庆没有继续吭声,只是把头掉向床里,一言不发。 看到这情况,众人心里也有数了。沈月云便对祝侯氏说:“他大妈,既然怀庆也答应了,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等怀庆腿好了,咱就选个好日子,把这桩婚事给办了!” 隔了一日,祝广连差人去看了祝怀庆和春桃的生辰八字,结果为平,但算上“女大三抱金砖”,这也算是一桩好婚姻了。月余后,祝怀庆的腿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了。赵大夫果然有些本事,祝怀庆的左腿虽然没能完全恢复如初,但是平时走起路来并没有异样,只是跑动起来会有些吃力,想必再多加训练,会恢复得更好。 祝家人见祝怀庆腿伤已近痊愈,便选了三月十六这天举办婚礼。 婚礼当天,着实来了不少宾客。这祝庄人本就沾亲带故的,一旦遇到红白喜事,大半个庄上的人都会来随礼,再加上祝广连手里颇有些财产,平时不大来往的人此番皆也抱着阿谀奉承之心前来祝贺了。 跨火盆、扔铜钱、拜堂、道喜等程序自不会少,祝广连也把春桃当自家女儿出嫁一般,准备了许多嫁妆,把春桃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及至一切礼仪顺利结束后,亲朋好友方才入席就坐。 席间,祝广连对前来喝喜酒的石柱说:“柱子,板浦醋厂那边我都说好了,这几天我就带你去拜访拜访汪老爷,帮你安排个事情做!”石柱并没有即刻答应祝广连,而是说道:“俺小舅,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想先去办件事情,等事情办完了,我再和你去板浦......” 听这么一说,祝广连想起来,在那天晚上商议将祝怀庆带回老家养伤时,石柱似乎也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当时光顾着自己侄儿的伤势,并没有在意外甥想要去办哪件事情。今天又听石柱这么一说,祝广连立马明白了。 于是,祝广连对石柱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柱子,那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吃完酒席后,石柱并没有和祝家本家亲戚一道留下来等到晚上去闹洞房,而是到他舅奶那边坐了会,随后就直接回了家。 石裕氏此时正和罗二奶在纳鞋底,石柱正好把中午婚礼上得来的喜糖拿了些给罗二奶。罗二奶一边吃着喜糖,一边对石柱说:“柱子,这喜糖真甜呐!啥时候能吃到你的喜糖啊?” “罗二奶,你就不要拿我打趣了!我呀,还早着呢......” 一阵笑声后,罗二奶见天色不早,便也回家去了。 到了晚上,石裕氏对石柱说:“柱子,虽然下午时你罗二奶和你说的是笑话,不过你确实也该去芒砀山底看看你媳妇去了。一晃都过了十二年了,也不知道季家现在怎么样!” “俺老奶,你就放心吧,到时候我自然会去的。不过我还是想先给俺老爹报仇,不杀掉刘伏龙,我也不打算娶媳妇了!” “柱子,你这是要把我给气死呀!娶了媳妇,不是照样可以报仇么!” “俺老奶,你就别劝我了。这次你说什么都没用的,我已经打听到刘伏龙就在东北,等过几天我就打算去趟东北,把这件事情给了了,不然我做什么心里都不安生!” “不行,不许你去!你一个人去东北找刘伏龙报仇实在太危险了!报仇的事等以后再说!” ...... 如此几次三番下来,石柱和自己老奶皆不相让,意见愈发相左,以至于两人平生第一次互相生对方的闷气,在郁闷中各自睡去。 接下来几天时间,石柱故意成天在家默不作声,不理自己老奶,以至于石裕氏实在鼓不住了。这天乘着石柱在看书,她说:“柱子,你翅膀拐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岁数也大了,也管不了你多少年。你要是执意去东北,那就等到你老爹周年,给他烧点纸钱,再等收完麦子后,再去吧......” “太好了!我就知道俺老奶最疼我了!”听石裕氏这么一说,石柱高兴得直跳了起来。 这一年,过了端午后没几天时间,小麦也基本收完了,石裕氏便准备着石柱去东北的事情。此时天气已愈发炎热,只需带上几身单衣即可,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在收拾期间,石裕氏忽然先朝门外望了望,而后把院门关了起来,石柱也不知为何,只是感觉有些神神叨叨的。 到了里屋,石裕氏从床底下搬出来一个赭黄色的小坛子,揭掉坛盖后,便从里面拿出一叠用纱布包裹严严实实的物件。等打开后,石柱凑上前一看,方才认出来,原来里面收着的竟是当年在芒砀山所斩黑蟒的皮。 当年老石头把这蟒蛇皮要了下来,定然是有原因的,只是一般人并不知晓。 石柱也不解,随口问了句:“俺老奶,你拿出这蟒蛇皮干什么的啊?” “柱子,你有所不知,万事万物本皆有灵性,这黑蟒虽然是个毒物,但也有些道行。它的皮可是个好东西,用来包着东西,水渗不进、火烧不动,带着它,一般的蚊虫蛇蚁,甚至是山间的豺狼虎豹皆不敢靠近。我用它缝个小挎包给你带着,去东北会方便一些。” 石裕氏又继续叮嘱石柱说:“柱子,这件事情可不能跟别人说起,更不能在旁人面前显摆,不然定会招来无妄之灾!” 石柱起初并不相信这么邪乎的事,直至石裕氏用水、火证明后,他才相信世间真有此宝物。 此次去东北,除了打探刘伏龙消息并伺机报仇外,石柱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情,那就是要把戴大眼和章狗剩的遗物一并带到他们铁岭龙家堡的老家。石柱看着手里的几件遗物,又伤感了一番,方才包好放进蟒皮挎包里。 诸事皆准备停当后,石柱便告别了老奶,只身一人踏上了前往东北的路途。 第廿一章 http://.biquxs.info/

神奇的的黑土地,还未踏上之前,就已经注定这趟行程充满了未知的色彩。 为了省些路费,石柱并未选择坐火车沿陇海线到徐州转津浦线到天津,再从天津坐火车沿京奉线去东北这条路线,而是打算从登州渡海到旅顺,再到铁岭龙家堡,随后沿途打探刘伏龙的消息。于是他一路向北,进入山东赣榆地界,再走高密到烟台。 这一路上山路颇多,石柱靠着双腿赶路,运气好时遇到个好心的也能搭个便车、省些脚力,但不巧路上下了几天雨,到临了,花了近十天时间他才赶到烟台渡船口。 这天一大早,石柱就想去买船票,谁曾想所有船班均已取消。后来他探知,就在前一天,汪精卫竟公开声明与日本人合作-其实这是早就有预兆的,两个多月前汪就已通电宣布投靠日本人。汪精卫这一公然的卖国投敌行径引起了百姓的公愤,日本人为了阻止山东的游击队通过海路与抗联来往、制造动乱,便下令封锁渤海海峡,任何船只,未经许可,近期不得出海。 石柱这下可犯难了,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倘若没船,就得回头去济南坐火车,那还得再花上一大把时间。在渡船口附近徘徊了片刻后,石柱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找了个摊位,吃些早饭。 “老板,在这边不少年了吧?可知道去旅顺口的船什么时候才能有呢?”石柱见摊位老板有些岁数,便边吃早饭边试探着询问一番。 那老板也算实在,操着一口山东话,边收拾旁边的桌子边跟石柱说:“小伙你可说对了,俺在这都四十多年了-俺爹当年是胶州湾章总兵的家丁,德国鬼子强占胶州湾那会就从青岛口北迁到了烟台。要说去旅顺口的客船,本来每天都有,不过昨天就突然停了,不少人都改走陆路。依俺看,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开不了了......” “走陆上时间太长了,老板,知不知道有没有其他法子?” “小伙子,我看你挺机灵的,要说方法,我倒真知道有个。在蓬莱红石山附近,有个叫楚三的,专门跑蓬莱到旅顺口的私船,不少人都坐过。他都是晚上开船,你现在一直往西走,过了两夹河不远,就有到蓬莱的马车,顺利的话还能赶上今晚的船!” 听这么一说,石柱马上就来了劲,赶紧吃完了早饭,准备马上动身。 “不过小伙子,记住”,石柱将要动身时,那老板叮嘱道,“坐那船时一定要看好自己的东西,据说楚三老早前当过响马,手脚有些不干净,若船上人多,你就不用担心了。还有,船钱先给他一半,到了地儿,再给剩下的......” “嗯,我记住了!多谢老板!”按照早餐摊老板的指示,石柱过了两夹河顺利坐上了马车,到了蓬莱下车后又走了一阵路,赶到红石山时太阳尚未落山。 那楚三在红石山一带颇有名气,一打听,石柱很容易就找到了他。 “请问今晚可有到旅顺口的船?”石柱双手作揖问道。 楚三打量着石柱看了看,说道:“小青年你真运气,今个晚上就有到旅顺口的船,这两天禁航了,来找我的人不少,就还剩最后一个位置......” “什么时候开船?”石柱急切地问。 “等天黑透了就走,明个儿天亮就到!不过......”,这时楚三话锋一转,说道,“现在海上禁航了,我可是冒着危险跑的船,这船钱自然要涨的!” “船钱好说!不过还得照老规矩:先付一半,到了旅顺口再给另一半!” “原来是老客啊!好,那就照老规矩来!”楚三常年在这条线上跑私船,来来往往载的客人很多,不可能记住每一个船客,他听石柱说“照老规矩”,以为石柱之前定然坐过他的船,这下说话的口气都不同了,脸上也堆着笑,那小细眼一眯,跟闭着似的。 随后,楚三把石柱带到了一间小屋里,里面挤满了十来个人:有一家三口、一对母子、两对俩口子、四个同行人,还有就是几个散客,他们都是等晚上坐船去旅顺口的人。 石柱到了里面找个位置蹲了下来,便细细看了看屋里的人,只见那四个同行的人虽是庄稼人打扮,但凭他的经验判断,那一伙人显然是拿枪的主。石柱不明就里,也不敢贸然上前交谈,只得先提高警惕,走一步看一步。 天黑透后,楚三带着大伙上了船。到了半夜,船驶到了隍城岛,楚三摸黑上去给船补充了些燃油后继续向旅顺口方向航行。这天夜里,海上只有徐徐海风,船客们都在稳稳地睡觉,夜晚显得非常宁静。可所有人全然不知,就在这宁静之下,一场灾难正在向他们逼近。 待船驶到离旅顺口只有十海里左右时,东边天空已经露出了一丝白光,估计天大亮前就能到岸。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探照灯的强光照到了楚三的船上,等靠近后,才看清楚原来是一艘日本军舰,舰上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楚三的船。 等那军舰靠近了,命令楚三停船,嘈杂声把船客都惊醒了,皆询问是什么情况。 “不用慌,是遇到检查的了!你们都在船舱里呆好了就行,给我来处理!”楚三在这条线上以前也常遇到检查,大多是给点东西、塞点钱就过去了,他觉得这次也如此,于是就同往常一样对着舱里的船客们如是说着。 不过楚三心里还是有点犯嘀咕,因为这几天日本人封锁了海峡,他跑的是私船,自然没有得到日本人的许可,而且这次居然是派出军舰来检查,着实有些异常。 不一会,日本人从军舰上放出一艘小艇,载着一队士兵登上了楚三的船。一上去,他们就命令所有人都到甲板上接受检查,几个士兵还到了船舱里,把船客都赶了出来。 “老林,看样子我们的行踪是暴露了,咋办?”只听见船客中一人轻声说着。 “先不要慌,都把家伙准备好了,听我指挥,见机行事!”那个叫老林的对旁边几个人说。 乘客到了甲板上后,领头的日本兵逐个查看了他们的证件,楚三则在一旁点头哈腰地陪着笑,一个劲地说:“太君,他们都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所有人的证件都查看完毕后,领头的日本兵突然对老林旁边的那人说:“你,把包袱打开!” “哎......”那人脸上强笑着,一面点头,一面慢慢把包袱从肩膀上取下来,其实他心里头非常紧张,因为那包袱里表面上看都是些衣服,但是里面还藏着一封重要的信。 在他身边的那三个人此时心里也都非常紧张,暗中把手慢慢地伸到腰间,悄悄地摸到了手枪。 待那人把包袱打开后,领头的日本兵右手一挥,命手下两个小兵查看包袱里的衣服。只见那两个小兵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抖开,不一会,里面的信就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 “打!”还没等领头的日本兵把话问完,老林便下了开枪的命令。四个人瞬间拔出手枪,“叭叭”几声,领头的日本兵和翻衣服的那两个小兵直接就倒了下去。后面的日本兵见状,赶紧找掩护,与这四个人对射起来。 船上的乘客则尖叫着,捂着耳朵、护着头,四散乱跑。楚三和几个水手也吓得蹲了下来,头低拉着,他们以前虽当过响马,但是在自家船上头一回遇到这事,一下子也全都慌了神。 “大家别害怕,我们是抗联游击队的,快躲到里面去......”老林一边带着几个人和日本兵对射,一边招呼其他人躲到船舱里。石柱也跟着船客们一起躲到了里头,但心里一直想着出去打这帮鬼子,不时探头出去看看情况。 除了直接被干掉的三个日本兵外,船上还有差不多八、九个日本兵,而老林他们只有四个人,在火力上已经被日本兵全力压制了。不一会,刚刚被搜包袱的那个人就倒在了船舱口,一颗子弹正中眉心。 “老六!”老林对着倒下去的那人喊了声,看到眉心上中了一枪,估计已经牺牲了,他也就没有上去看看怎么样了,继续向着日本鬼子开枪。 石柱在舱口看得清清楚楚,当老六倒下去时,枪从手里甩了出去,就掉在他眼面前。看到眼前这把枪,石柱二话没说,直接拿起来冲了出去。 观察了下情况后,石柱便“叭叭”两枪,直接把侧面的两个日本兵打死了。随后他匍匐着往前,把最先死掉的两个日本兵身上的手雷拽了下来,向船板上一磕,朝对面的日本鬼子一个个扔了过去,那群鬼子刹那间被炸的鬼哭狼嚎。 这群鬼子本就失去了小队长的指挥,又加上被这么一炸,直接就没有了战斗意志,还能动的几个人赶紧跳上了小艇,逃往军舰。 老林和其余两人此时也都身负重伤,他见石柱把日本人打跑了,便说:“多谢小兄弟!可惜,要连累你们了!” 话刚说完,日本军舰上的大炮就打了过来,第一炮尚未打中,炮弹只是把海水炸起,溅得满船都是。第二炮、第三炮则全都打到了船上,船身开始断裂,慢慢往下沉。 楚三见自己的船断成两截,料定已经无法再用万能胶水把它粘起来,便跳下了海,打算逃命去。几个水手见老大都已弃船,也一个个跟着跳下了海。 在炮打来时,老林用身体死死护住了石柱,石柱这才幸免,可他自己却被炸得身受重伤。另外那两个游击队员也都中炮牺牲了。 “小兄弟,我快不行了,你得想办法活着上岸,把这封信交给长春东边莲花山上抗联的石队长。”老林自知命不久矣,赶紧拿出老六包袱里的那封信,交给了石柱,“信里的情报很重要,记住,接头暗号:你说‘我在老码头带些东西给你’,对方接‘好啊,我最爱吃咸鱼!’,一定要想办法送到!” 面对面前这个将死的陌生人的嘱托,石柱内心异常复杂,且不说自己答不答应得下来,就连能不能活着上岸都是个问题。但刚刚确实是这个人用身体护住自己,才使得自己免于一死,于是石柱说道:“大叔,我叫石柱,只能尽力而为了!” “石柱小兄弟,拜托了......”话音刚落,老林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突遭此劫难,躲在船舱里的其他船客皆吓得尖叫着。看着船慢慢下沉、海水涌进船舱里,个个纷纷跑出去,意欲跳海逃生。然而,军舰上的日本兵见有人跑出,非但不加以施救,反用机枪径直扫射。 哒哒哒,哒哒哒...... 可怜,跑出去的人还没来得及跳海,便倒了下去,血水沿着倾斜的船身慢慢地流到了海里,把残船四周都染成了红色,尖叫声也戛然而止。 石柱见日本人拿机枪扫射,赶紧将信收到蛇皮挎包里,顺手拖了一块大板,躲在下面不敢动弹。一直到日本人停止扫射离开后,石柱才借住刺龙匕戳在板上的着力点,挣扎着拼命爬到了板上面。 经过这一折腾,石柱已筋疲力竭,躺在板上直喘着粗气。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将周围照得一片通红,海水在微风下荡漾着,不时将阳光反射到石柱眼中,刺得石柱眼睛都难以睁开,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在石柱的记忆中,上一次如此这般躺在水面上还是好些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他尚未上中学,只是当时是和罗二荠几个人悠闲地躺在渔船上,而非这般孤零零一人漂泊在大海上,生死未卜。 石柱老家谷圩村往西走一里多地就有条四五河,南北流淌十几公里,河面不是很宽,但河水清澈见底。到了夏天,那里便是孩子们的天堂。那个时候,不论男女老幼,游泳是一项必备技能,小孩子差不多六、七岁就会游泳了,水性好的能在水里憋气很长时间。 村子往南更远一点还有条与四五河垂直相连的牛墩河,一直向东通到灌河入海口。到了夏天,村里的小青年经常会三五成群相约到河里抓蛤蜊、螺螺、花蚬子,还有鱼虾之类。牛墩河的水挺深,要想潜到水底确实需要些本事。 石柱那时就常常同小伙伴一起,跟着村里的小青年到这两条河里玩,累了就这样躺在渔船上,闭着眼,晒着太阳,任由小船飘荡......如此这般想着,石柱仿佛又回到了儿时,仿佛身下躺着的便是那条小渔船。然而不知怎的,那小船慢慢地往下沉,石柱自己也跟着沉到了海里。 当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能在水底下呆着,再看看四周,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大群鲸鱼,它们像一根根柱子一样,皆头朝上尾朝下,一动不动,显然是在睡觉-石柱曾经听祝广连说过,早前在跟村里人下海打渔时曾看过鲸鱼在海里睡觉时的样子,没想到这次自己居然能亲眼看到。 不一会,海水忽然剧烈晃动起来,那一头头鲸鱼的身体也随着水波慢慢摆动起来,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也变成了海水,消失不见。须臾之后,那漂动的水波竟慢慢变成了一张脸,穷凶极恶-石柱认得,那是刘伏龙的脸。在脸的旁边忽地又伸出一只手,拿着枪,对着石柱“砰”的就是一枪...... 枪响过后,犹如以往一样,石柱又被惊醒了! 石柱用力地睁开双眼,才意识到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他又转头瞄了瞄太阳,估计此刻已经到了下午时分。从昨天晚饭后到现在,石柱还没吃过任何东西,甚至连水都没喝过,此时他顿感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只盼望能有一顿美餐摆在自己面前。 可很多时候,世事总与愿违,甚至还会雪上加霜。 就在石柱迷迷糊糊地想着美餐时,他忽然感到身下的海水真的剧烈晃动起来,就跟梦里一样。等他定下神后再向两旁看去,顿时浑身一颤,简直崩溃了:四周居然游着一群鲨鱼!虽然只看到点点鱼鳍,但石柱确信,那就是鲨鱼鳍! “老天爷呀,不能这样日弄人吧!这下不但自己吃不到午餐,反倒要成了鲨鱼的午餐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石柱此时心里如是想着,料想此番自己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再看那群鲨鱼,它们可能是嗅到了水中的血腥味,才循着味道聚集而来。起初它们并未显得那么凶猛,只是如往常一般在木板周围游来游去,看上去似乎很文静。可一会之后,它们忽地就暴躁起来,不但游的速度快了起来,还撞翻了石柱躺着的那块大木板。 石柱再次掉进了海水里,一时未注意,呛了好几口水。 石柱落水后,那群鲨鱼便一条条向他撞来,好在并未张开大嘴。待鲨鱼靠近后,石柱便用力推动鲨鱼的鼻子,让鲨鱼改变了游进的方向,自己也顺势往旁边一闪,躲过了鲨鱼的撞击。 这时又有两条鲨鱼面对面地从两侧向石柱撞来,石柱虽然闪到了一条鲨鱼的旁边,但是对面那条并没有改变游进方向。眼看自己就要被两条鲨鱼的身体挤在中间,那挤压、搓滚的力量估计很难吃得消,石柱赶紧抽出了刺龙匕,刺向了鲨鱼顶背,又借着这点力量,窜到了两条鲨鱼的上方,这才躲了过去。 那条鲨鱼受伤后,血便从伤口处一涌而出,其他鲨鱼顿时变得狂躁起来,一拥而上,围着它就是一通撕咬,那条鲨鱼瞬间血肉模糊,一命呜呼。 随后,那群鲨鱼便掉过头来,张开血盆大嘴,准备攻击石柱。 打头的那条鲨鱼游来后,石柱双脚向它的下颚一蹬,整个人便到了鲨鱼的肚子底下,两只手紧握着刺龙匕,借住鲨鱼游进的力量,顺势从它的肚子上一划而过,顿时又是一条长长的血口。 不出意料,这条受了重伤的鲨鱼又被其他鲨鱼撕咬殆尽! 石柱数了数,除了已经死掉的两条,还有四条鲨鱼正对着自己张着血盆大口。面对这一险境,石柱知道,在这茫茫大海上,自己再怎么逃,都无法游得过鲨鱼,唯有拼死一搏,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四条鲨鱼快速向石柱靠近,石柱虽有些发懵,但他已抱着必死的心态,紧握着刺龙匕,看到鲨鱼来了就一番乱刺,也分不清哪条跟哪条了。石柱这一通乱刺之后,四条鲨鱼竟然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接下来的一幕石柱更是万万没想到:四条鲨鱼受伤后,竟彼此互咬起来,最后落得四败俱伤,没有力气再动弹。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若非亲眼所见,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兴许真的是老天开眼,才让我逃过这一劫吧!”石柱不无感慨地想着。 经过此番搏斗,石柱早已筋疲力竭,肚子更是饿得受不了。见那几条鲨鱼一动不动,似死了一般,石柱忽然有了一个大胆想法-他在港口上曾见过日本人吃生鱼片,想必这鲨鱼肉也能生吃!既然自己没被鲨鱼吃掉,那就索性把鲨鱼吃了吧! 于是他慢慢靠了过去,用刺龙匕照着伤势最重的鲨鱼身上狠狠地割了一大块肉,那条鲨鱼竟也没动。随后,石柱四下看了看,找到了那块大木板,游过去,两只胳膊压在板边上,双手抱起鲨鱼肉就啃起来。生鲨鱼肉实在不好吃,石柱刚吃了第一口就吐了出来,但是没有办法,若不吃,自己可能会被饿死,他也只能强忍着,一口一口把鲨鱼肉呷了下去。 随后,石柱又使出浑身力气爬到木板上,摊开双手,闭着眼睛躺在那,任凭海浪翻滚,等待命运的判决,或者说是等着老天爷的安排吧。 光线一点点消失在海平面上,天气也渐渐凉了起来,到了夜里石柱便感觉浑身发冷,蜷缩在了一起。第二天天亮之后,石柱更觉头昏脑胀,身体瑟瑟发抖,整个人渐渐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石柱在恍惚中看到一个庞然大物从远处直奔他而来,嘴里吐着黑烟,那烟直直飘向空中,随后便消失在云彩里。那怪物头跃出海面又扎了进去,再靠近一点更是不得了,迷糊中看上去足有十几米长,酷似当年在芒砀山抓住的黑蟒,跃出海面的一瞬间还发出了“嗷嗷,呜呜”的声音。 等那怪物到了石柱跟前,忽然就变成了一条巨型花龙-黑白红绿黄紫蓝,五颜六色相间开,光那一对黄灿灿的眼睛,睁开来就大得吓人。不假思索,石柱恍惚中抓起龙角直接就骑了上去,这花龙带着石柱,贴着海面,向背着太阳的方向一路游去...... 石柱实在是太虚弱,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就在花龙身上又睡着了。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四周已是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分明是躺在了床上,而非海里的那块大木板。但一直到掐了掐脸,确认自己还活着,石柱才相信这是真的。 “你醒啦!”这时灯忽然亮了起来,一个护士模样的小姑娘走了过来,头上戴着白色的椭圆形帽子。 借着灯光,石柱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这房间并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奇怪的门,看上去像是轮船的舱门。见此情形,石柱下意识地向身上摸了摸,又掀开被子,好似在找着什么。 “你的包和匕首放在床头柜里了!”那小姑娘说。 石柱打开床头柜,拿出挎包和刺龙匕,看到包里的东西都还在,这才放下心来。“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石柱问那个小姑娘。 “我们是从青岛往满洲国的犹太人难民船,明早在营口靠岸,我是船上的护士。我们下午时候发现的你,把你从海上救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长时间了?” “现在是半夜了,你睡了差不多大半天时间!你这人运气真好,本来在海上没人会看见的,谁知当时正好有群海豚围着你跳跃,船上的人出来看热闹,才发现了你!”那护士继续说,“他们把你救上来时,你得了重伤风,给你打了一针。来,你先别动,我再给你量量体温......” “还有其他人给救上来么?” “没了,就你一人!......嗯,看样子你身体底子好,烧已经退了,不过还要多休息休息!”说完,那护士就端着盘子,关了灯后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船便到了营口靠了岸,石柱被外面人群嘈杂的下船声给吵醒了,但那些犹太人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起来后,石柱就想着去找船长道谢。那船长也是个犹太人,个子挺高,留着一缕小胡子,穿着制服,手里总是拿着个烟斗。 石柱见了船长,便要掏出一些银圆表示感谢。 那船长操着一口不流利的中国话说道:“小伙子,既然我们救了你,也是有缘,这钱我们不能要。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我们也算是你的朋友,帮这点忙,就不用客气了!况且你们中国朋友救了不知多少我们犹太人的命,我们救你,也算是作为一种回报吧!” “这,这......那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今后要是有机会,一定再报答你们!” “你打算去哪里?朋友!”船长笑着问。 “我要去铁岭,听说离这边有四百里地,还得走上几天,我得赶紧出发......” 那船长听说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对石柱说:“朋友,看样子你是一个人惯了,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入山问樵,入水问渔”嘛!你呀,上了岸,从这边直走十里路,就有个艞口,那里有客船,从大辽河拐到小辽河,一直通到抚顺,天不黑就能到。你到抚顺下船再去铁岭,省时又省力!” “多谢船长一番点拨!我叫石柱,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说罢,石柱便告辞下了船。 到了岸上,石柱不禁闭起眼睛,抬起头,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踏上了东北这片土地,内心感到无比的激动。但随后,他又有些失落,偌大的东北,原本是中国的,可现在咋就被日本人给变成(伪)满洲国了呢?!堂堂中国人到了东北,竟然像是到了外国!! 第廿二章 http://.biquxs.info/

“四山屏立、江城如画”,东北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婉如一幅优美的画卷。 石柱按着船长的指示到了艞口,不一会便上了船。那船比楚三的要稍大一些,但没有棚盖,里头挤了不少人,然人虽多,一路上却鲜有人说话,这倒也落得清静,石柱正好可以睡个安稳觉。 傍晚时分,那敞篷船便到了抚顺。 下了船后,石柱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程,寻了个好地方后方才停下,打算晚上在此“安营扎寨”。此时石柱已是饥肠辘辘,观察了周围后,凭着看家本领,不一会功夫,他便抓到了两条肥肥的黑蛇,扒了蛇皮、取出蛇胆后便生起了篝火,将蛇烤了吃。 经过一宿休息后,石柱身体总算是恢复如初,第二天一大清早他便起了来,收拾之后继续往着铁岭龙家堡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石柱经过了几个镇子,那里也算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他大多数所见还是乡村,时常能看到袅袅炊烟。 按理说,在东北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除了青山绿水,应当到处都是大豆高粱,即便没有,也应该满是些其他庄稼,可在乡下的很多地方,石柱所见到的却是成片成片的花海-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蓝的,五彩缤纷、娇艳美丽、香气袭人。 石柱从未见过这样的花,也不知道这些花芳名为何,或许是东北人爱花吧! 从抚顺地界一路走来,石柱皆是边走边问道,好不容易才到了脚下这个地方,他估摸着离龙家堡不远了,便寻思再找路人询问去龙家堡的路。正在思考间,石柱抬头一瞧,刚好,前头有几个大人带着孩子在田里打理着花,他便上去问话。 “请问老人家,龙家堡怎么走?”石柱毕恭毕敬地问着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位老人。 那老者见石柱懂些礼数,便走出花丛,到田埂边坐了下来,说道:“小伙子,打哪来呀?听口音不像是东北人吧?来,坐下吧,我正好也歇一歇!”说罢,那老者便从腰间掏出烟袋,点上火抽了起来。 “老人家,我是打海州过来的,到龙家堡送点东西!” “海州可是个好地方啊!我年轻时跟长辈到那边采过铁矿跟磷矿!”随后,那老者手指着前面继续说,“小伙子,你打这条路一直走,拐过前面那个山口,再走个几里地就有个岔路口。龙家堡很好认,你看村口有两棵很粗的大槐树,那个就是了!” “多谢老人家了!” 石柱谢罢之后即欲起身赶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继续问老者:“老人家,我再问下,这是什么花呀?我看你们这里都是成片成片地种,这花长得再好看,也不能当粮食吃吧!” 那老者深吸了口烟,叹了口气,说道:“小伙子,你是有所不知,这些都是罂粟花,别看它们长得好看,实际上邪着呢!都是用来制鸦片的!......” “啊!!那,你们怎么还种啊?怎么不把花铲了种庄稼?”石柱不曾想到,这些漂亮的花居然是用来制鸦片的。 “谁想种这些个花呀,不过咱乡下人没办法!打张少帅那会起,官家就逼着俺们种。日本人来了后,逼着我们种得更多!奉天周边,不知道种了多少。没人敢拔,你拔了,日本人就把你抓走,轻了挨一顿打,重了性命都难保,甚至一个村子的人都跟着你遭殃,谁叫他们手里有枪啊!再者,鸦片利润大呀,地方官为了发财,不但广开烟馆,还替日本人看着我们种罂粟花,俺们平头老百姓老遭罪了......” “唉,这东西真是害人不浅,那日本人更是可恶!”石柱听罢,也愤愤不平。 “谁说不是啊!都怪国家无能,才让日本人在这里撒野!先是匪患,现在又是毒患!” 听到“匪”字,石柱忽然意识到,自己一路上光顾着到龙家堡送两个故友的遗物,竟忘了自己此行还有另一主要的目的-打探刘伏龙的消息,伺机报仇! “老人家,说到土匪,我还想跟您打听个事,您知不知道这边有没有叫刘伏龙的土匪?是几年前从俺们海州跑过来的!”石柱放低了声音问。 “小伙子,你打听这做啥?” “不瞒您说,我跟这人有些旧怨,这次到东北顺便来找他......” 那老者磕了磕烟斗,说:“这一带起先倒有很多绺子,后来抗联闹得凶,一部分就跟了抗联打鬼子,一部分跟了日本人,只有极少数继续占山为王。要说从外地来的,很难单独在这边山头站住脚,我也没听说过有你说的这号人......” “多谢老人家!”言罢,石柱便照着老者说的话到了岔路口,顺利找到了龙家堡。 龙家堡村口的那两棵老槐树确实好认,看上去足有六丈多高,远远望去仿佛两把巨大的绿色遮阳伞,在夏日傍晚的阳光下显得特别耀眼。到了村口,石柱便看到不少人在树底下乘凉、唠嗑,询问一番,就找到了戴大眼和章狗剩家。 石柱把遗物并一些银圆分别给了两家人。人没了,两家人自然非常伤心,但他们也晓得,当兵的战死沙场那是常有的事,打从把自家孩子送去当兵那天起,他们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如今能有人把遗物送来,知道个准信,也算能聊以慰藉了。 送完东西后,石柱终于松了一口气,戴大眼临死前托自己的事情总算是完成了,总算可以告慰老友的在天之灵! 石柱正欲打算离开时,戴大眼的母亲上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看这天马上就要黑了,往前走恐怕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不如今晚就在俺们这边将就一下,住一宿,明早再赶路吧!” “是啊,正好也给俺们再多讲讲俺家狗剩还有大眼的事情!”张狗剩的父母也在一旁挽留石柱。 石柱自知对东北一带人生地不熟的,若晚上赶路,还不知道能摸到哪,况且两家人好意挽留,他也不便拒绝,留下来住一宿刚好也可以打听下去长春的路。于是石柱说道:“那,大叔、大妈,我就打扰了!” 吃了晚饭,石柱又跟两家人讲着戴大眼和张狗剩的英雄事迹,从自己偷看新兵练枪被两人误认为“探子”抓起来开始,到戴大眼临终前托自己将遗物带到龙家堡为止,石柱讲得绘声绘色,每到关键地方,他还不忘增加些情节,让人听起来更加热血沸腾。 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取悦两家人,归根结底,戴大眼和章狗剩两人确实不是孬种,石柱是想让两家人觉得自家的孩子都是英雄,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死得其所,也想让两家人自觉欣慰。 “......,大眼和狗剩两位兄弟都是好样的,他们随部队到日照平伪军,又在海州和日本人血战孙家山、大桅尖,在此之前的战斗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能和他们两人最早在部队上认识,也是我的荣幸。今天我能把两位兄弟的遗物送来,也算是了了他们的心愿,也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了!”石柱最后说道。 两家人边听石柱讲边抹眼泪,尤其是戴大眼和章狗剩的母亲,更是哭成了泪人。直到他们见天已是亥时,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清早,两家人就起来送石柱赶路。他们没什么好东西可送,就把石柱的挎包塞满了干粮、咸菜干。戴大眼的父亲赶着驴车把石柱送到了往长春的大路上,又告诉石柱路线后,这才回去。 了了第一桩事后,石柱便想起了老林临终前交给他的那封信,虽然这是一次意外的嘱托,本与自己无关,但是既然已经把信拿在了身上,“受命于危难之时”总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定然要将信带到莲花山,不然石柱心里也不会安生。 现在离老林牺牲已经过了好几天时间了,石柱不知道这封信究竟有多重要,怕是送迟了会耽误抗联大事,他也就不敢耽搁,路上星夜兼程,困得难受时才停下眯一小会。到了四平城时,石柱实在觉得有些饥渴,这才找了个小摊,坐下来讨点水喝,吃点干粮。 石柱一路上都在忙着赶路,并没有特别关注东北城镇的市井人情,这回在四平城里歇歇脚,正好可以好好看看周围:城里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偶尔还能看到有警察在巡街。石柱甚至还看到了辆黑黝黝的洋轿车,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比在海州所见的军用卡车稀罕多了。 看样子,离所谓的“(伪)满洲国都”越近,越是繁华呀! 就在石柱吃着干粮大饼子的时候,不知从哪边蹿出来一条狮子狗,个头不大,浑身淡黄色,只有四只爪子的地方略显灰白色。那狗到了石柱跟前便蹲了下来,伸出舌头、摇着尾巴,仿佛是在跟石柱乞食。 “老板,这是你家的小狗不?”石柱边撕下一小块饼子喂那小狗,一边问摊位老板。 老板瞅了瞅跟前的这条狮子狗,说:“这小玩意呀,在这都老多天了,见人吃东西就跟过来,指不定是从哪里来的!” 石柱听完后也就没有在意,又扔了些吃的给这小狮子狗后便起身继续赶路。没成想这狮子狗竟还一直跟着石柱,怎么撵它都不走。石柱以为这小东西还没吃够,就又撕了块饼子过去。那小狗叼起了饼子,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是一直跟着石柱。 “随它去吧!”石柱忙于赶路,也顾不上什么狮不狮子狗了。 到了晚黑时候,石柱被一条叫招苏太子河的长河挡住了去路。借着夕阳望去,那河并不是很宽,要是在白日,石柱就游过去了,可现在天快黑了,难以看清河的状况,况且晚上湿着身子怕早凉,石柱也就不敢贸然下河。 石柱又四下望了望,并没有看到桥梁和渡船,遂决定晚上在河边宿营,等明天再过河。 这地方水美草肥,石柱甚是喜欢-因为晚上又可以开荤了。他只一会功夫就逮到了一条大肥蛇,照例杀了黑蛇,支起篝火烤着吃。就在石柱烤着蛇肉时,白天跟着他的那条黄色狮子狗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直趴在那里,目光注视着篝火,似乎也在等着吃肉。 石柱有些惊讶,从四平城过来少说也走了不下三十里地,这小家伙竟然一直都跟着自己。石柱又有些不忍,他把小狗抱了起来说道:“小家伙,竟然跟着我走了这么远。既然你已经跟上来了,也算是缘份,那以后就跟着我吧,跟着我,有肉吃......正好,我路上也能有个伴!” 借着火光,石柱又仔细看了看那条小狗。 “我看你一身黄色,以后就叫你‘金毛’吧!中不中,‘金毛’?”石柱轻轻晃了晃小狮子狗,“......哈哈,你不说话,那就当你是答应了!” 自从有了金毛,石柱这一路确实少了一份孤单、多了几许欢乐,甚至于金毛还能帮上大忙。 第二天一大早,东边刚露出几丝白光时,石柱朦胧中就听见金毛在叫。他揉揉眼睛,四下张望,原来是有早起打渔的人正划着小船从河前经过。石柱见有船过来,赶忙跳起向河中喊去,请船家帮忙把他带到对岸。那船家也是热心肠人,况且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举手之劳,刷刷摇了几桨,那渔船便飞一般地将石柱和金毛送到了对岸。 石柱谢过船家,而后对金毛说:“你这金毛还挺通人性的,收了你,第一天就立了功了哈!”那金毛也摇着尾巴,围着石柱转了一圈,仿佛真听懂了他说的话似的。 既已过了河,石柱便带着金毛继续赶路。有了金毛的陪伴,石柱路上也不觉得那么孤单了,不似之前那般枯燥乏味,整个人走起路来都感觉轻松了不少。 泅渡过东辽河后,他们中午前后便赶到了公主岭城,此时天气也异常闷热,让人感觉浑身不舒服,连金毛都热得吐出了长长的舌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公主岭城离长春还有百十来里路,石柱估摸着,若是晚上星夜兼程,或许明早之前就能赶到长春。不过他得先养足精神,于是便在城里找了个树荫凉长憩了会,正好也避开在午时高温天气下赶路。 这时街上的路人已经很少,偶尔还能听到些商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看到些懒懒散散的人耷拉着脑袋走过。 休息之后,石柱和金毛便穿过大街,在慵懒的人群的注视下继续赶路。在那些路人的眼中,石柱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流浪汉,身边的这条小狗便是这号人的标配-也难怪,这些天下来,石柱头发没洗、胡子没刮,身上的衣服还散发出一股汗臭味,路人将其看作乞丐其实都不为过。 走了两个多钟头后,天色有些渐渐阴沉起来,仿佛有一场大暴雨将要到来。突然前面几棵皂荚树映入了石柱的眼帘,树虽不是很高,但棵棵枝繁叶茂,远远就能看见一个个荚果倒挂在树上,还有很多荚果并没有熟透。皂荚树旁边就是一条清澈的小河。 皂荚树在东北并不多见,居然给石柱碰到了,他心里一阵欢喜-终于可以好好洗洗了。 石柱带着金毛到了河边,摘下一些荚果,打开之后在手里搓揉出汁,便跳到河里洗了起来。随后他又掏出刺龙匕,把自己的胡子刮了刮,刮完之后,一张嫩嫩的面孔即刻倒映在了河里。 石柱和金毛上岸后准备离开时,看到前面大路上开来一辆汽车,往长春方向去。“那不是在四平城看到的车么?”这样的洋汽车一路上鲜有看到,而且很特别,石柱对它的印象非常深刻,一眼就认了出来。 石柱走出几步后,回头看看金毛却蹲在了地上不动,耳朵也竖了起来,仿佛有所警觉。“金毛,愣着干什么?走啊!”石柱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那金毛依然蹲在地上没动,连石柱过去抱它都不让抱。 石柱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便又抬头往前面望了望,发现那辆汽车忽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而后司机下车往前观望片刻。看样子,应该是有东西挡在了前头,车不得过去。 就在司机向后座的人报告情况时,从路北边土丘上的几棵矮树后面突然冲出了一波人,手里都拿着枪,把那辆汽车迅速给围住了。 “不许动,所有人全部下车,想活命的就乖乖留下买路钱!”这伙领头的冲着车上的人高声叫喊着。 “你们是什么人?我的车也敢劫?知道车里坐的是谁么?”那司机一面举起手一面说着。 “管你他妈是谁,老子我劫的就是你!少废话,通通下车......” 而后从副驾驶位置下来一个人,浑身裹着黑衣服。随后,后座也下来一位身材婀娜的女士,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旗袍,活像蓝天、白云一般,头上带着一顶镶着花边的浅蓝色帽子,在这堆人中特别显眼,看上去像是有些身份的人,至少像是富家女子。 石柱隔得有些远,听不清这伙人说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劫道”两字。 这地方四周无高山险壑,离村落也不遥远,并不是劫道的好处所,但这伙劫道的人像是专门在这边等着似的,路前用东西挡着便是有意逼停汽车,好在车上人下来时动手。 此情此景,石柱又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在不远处看着爷爷被刘伏龙劫道时的场景,那时候自己尚小,只能和奶奶两人眼睁睁地在看着,毫无办法。这件事一直像块大石头一样压在石柱心里,虽然当时自己很小,但是这许多年来他一直为自己没有能力救爷爷而自责,在梦里也常因此而惊醒。 这一次,相似的情况又摆在了面前,石柱绝不会袖手旁观,让悲剧再在自己眼前重演! 他俯下身子,招呼着金毛慢慢往前挪动,到了一处绝佳位置后,便藏到了草丛后面,随后又示意金毛在一旁使劲叫起来。金毛似乎真的懂人性,清脆的“汪汪汪......”声即刻在汽车不远处响了起来。 劫道的一伙人听到犬吠声后便警觉了起来。 “你们两个,去看看!”领头的那人对着旁边的两个人摆头示意了下。 那两人一人着黑衫、一人着蓝衫,手端着枪,一步步朝金毛叫唤的地方走来-这跟当年刘伏龙手下两人端着枪,向石柱跟他奶奶躲藏的地方走来时的情况确实很像,只是那时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严连长带领的一支北伐军小分队救了他们,此时此刻,恐怕石柱只能靠一己之力了! 石柱将刺龙匕紧紧握在了手里,只等那两人过来。他知道这伙劫道的人并非善类,对这些人绝不能手软,能有机会一刀抹了脖子的,绝不能只把他们扎伤! 待两人从石柱旁边过去时,石柱突然从他们身后蹿了出来,左手挽着后面穿蓝衫那人的头,右手拿着刺龙匕照着脖子直接就抹了上去。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血便从脖子里涌了出来,即刻一命呜呼。 前头穿黑衫的在石柱蹿出来的瞬间也听到了身后的响动,马上就转过身来查看,只是石柱的动作太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后穿蓝衫的兄弟被抹了脖子,血喷了他一身。等他反应过来后,便举起枪,稍作瞄准,意欲向石柱射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金毛竟然跳了出来,一口咬向那人的腿,那人手一抖,“砰”的一声,子弹射向了半空。 石柱本想躲在穿蓝衫那人的尸体后面躲这一枪的,这下倒省事了。见穿黑衫的把枪打歪了,石柱一个箭步上前,照着脖子侧面就扎了上去,那人“啊”的一声捂着脖子,便慢慢倒了下去。 听到枪响后,围在汽车边的那一伙人便都蹲了下来。他们不明就里,又怕伤到自家弟兄,因而没有立刻向石柱这边开枪。稍后,只听见领头的冲着石柱这边喊到:“黑子,啥情况?” 石柱知道,两个死人已经没法说话了,拖时间稍长,那伙人必然会朝自己开枪,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他快速拿起地上的枪,瞄准那个领头的直接打了过去。对石柱来说,这点距离狙杀一个人就如同射击固定靶一般,并无半点难度。枪响过后,那领头的便倒在了血泊中。 领头的一死,几个手下人都慌了,于是几枝长枪、短枪,都朝石柱这边胡乱射来。石柱伏在地上,朝那伙人又开了几枪,又有两个人相继倒了下去。 这伙人见局势于己不利,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领头的也死了,无心恋战,便都忙着各自逃命去,奔着小土丘方向就跑。 见剩下的歹人跑了,石柱便收了枪,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没想到这个时候,从副驾驶位置出来的那个黑衣人拔出藏在腰间的枪,朝逃走的那伙人射去。“啪,啪,......”,每响一枪便倒下一人,一颗子弹都没浪费,而且速度极快。转眼之间,逃走的那几人就都去见了袁世凯。 “这速度、这准度、这般镇静的神态,真是高手中的高手!”石柱也被这枪法惊呆了。 这伙歹人全被解决了之后,石柱便扔了手中的枪,带着金毛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慢慢地向着汽车的方向走去。黑衣人见有人冒了出来,便调转枪口,大声朝石柱喊着:“什么人?” 石柱并不惊慌,大声回应到:“兄弟,别怕,我是路过的!” “刚刚是你在那边打的枪?” “是,是!正才看到那帮人劫你们的道,心想着吓唬吓唬他们!” 那黑衣人随后收了枪,朝石柱抱拳以示感谢。石柱这才加快脚步走到了汽车跟前。 到了近前后,石柱瞬间被眼前这位穿着旗袍的女子吸引住了:那女子看上去和石柱年纪相仿,皮肤洁白光滑,一张匀称的鹅蛋脸上镶嵌着两弯细长的柳叶眉,双眼皮、大眼睛,水灵水灵的,高鼻梁,鼻尖稍内钩,唇红齿白,上嘴唇略薄,与下嘴唇合在一起时便显出了优美的线条...... “你不是那,谁,谁......”石柱虽知道一直盯着人家看颇为失礼,但好似见过这女子,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李香兰!”那女子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声音如夜莺般动听。 “对,对,你是李香兰!我在四平城里看到过你的电影画报,还有听过你唱的‘渔家女’,真的很好听!”石柱颇为惊喜,“没想到在这能碰见你,比画上画的还要好看!” “这位兄弟过奖了。刚刚亏了你救了我们!请问咋称呼,要到哪里去?”李香兰问石柱。 “我叫石柱,去长春办点事情!” “刚好我们也要去‘新京’,正好载你一程吧!” “那哪成啊,不麻烦你们了,我还是自己走过去吧,离这也不算太远......”石柱当然想快点到长春,但他知道,虽然自己刚刚帮了人家,但他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贸然坐人家的车还是有些不合适。 那李香兰倒是个爽快人,似乎看出了石柱的心思,便对他说道:“大兄弟,你就甭想太多了,刚刚你帮了我们天大的忙,我们载你一程有啥呀,都是顺手的事!再说了,你看,这天估摸着就要下雨了,走过去,路上怕是要遭雨!” 石柱抬头看了看天,确实,眼看一场大雨就要到了。他又见李香兰并未嫌弃自己的身份,也不便再拒绝,便指着金毛对李香兰说:“那把它也带上吧?” 李香兰笑了笑,随后为石柱打开了车门。 上了车后,李香兰便向石柱介绍坐在前排的两人,“这是司机潘大叔。这位是保镖拔都,他可是满洲国第一武士!” “幸会幸会!”石柱不失礼貌地点头回应。 这时拔都回过头对石柱说:“石兄弟,看你刚才打的那几枪,枪法贼了得啊!” 石柱深知跟前这人是个高手,自己怎敢班门弄斧,况且身在“异国”他乡,并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即便人家对自己有所感激,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和盘托出。于是石柱对拔都说:“拔都兄弟谬赞了!我家世代捕蛇,行走的多了,自然认识不少猎户,我从小就常跟着他们打枪,这才会一点罢了。拔都兄弟才是高人,依着兄弟你的身手,即便正才不用小弟开那几枪,恐怕那伙劫道的也不是你的对手......” “哪里,哪里!刚刚若不是石兄弟出手相助,恐怕我们还是要吃点亏的!”拔都说完后,和石柱两人会心一笑。 这时外面电闪雷鸣,一阵狂风过后,雨点便哗啦啦砸了下来,在车顶上叮咚作响。 石柱看了看窗外,随后便回过头来和李香兰聊了起来。李香兰和石柱年纪相仿,只比石柱大一岁,两个年轻人在一起貌似有更多的话题。他们从小时候念书一直聊到将来的理想,又聊了聊跟前的金毛,只是石柱仍然保留着几分戒备,谁知道李香兰就没有所隐瞒呢? 在石柱看来,但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身上总会散发出一股傲慢的气息,但是在李香兰身上,他并没有看到那种傲慢,李香兰也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低微而有所嫌弃,反而对自己很是客气。李香兰甚至还拿出了自己的私人相册,和石柱一起翻开来看,里面有她小时候直至最近的照片,每翻到一张照片时,她还会给石柱细细讲着是什么时候照的。 对于两个萍水相逢而又志趣相投的年轻人来说,友谊似乎很容易就能建立起来。 一个多钟头后,雨便慢慢停了下来,继而夕阳也露出了头,把西边的彩霞映衬得光彩夺目。阳光从车后窗透了进来,照在李香兰的身上。石柱从侧面望去,她仿佛就像个仙女一般,身上散发出万道光芒。 不久之后,车就到了长春城。 进城的路口有日本人把守,个个都荷枪实弹,看上去守备非常森严。石柱立马就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处在“异国”了! 把守城门的日本人拦住了车,询问一番。随后,李香兰便从手提包中掏出一本证件,上面印着金黄色的高粱花,她又用流利的日语和守门的人交谈了几句,那人便挥手示意,让底下人移开了路障,放李香兰的车过去。 “李小姐日本话说得真好啊!”石柱言语间流露出一种钦佩。 李香兰笑了笑,对石柱说:“大兄弟,不瞒你说,虽然我是在这里出生的,但我是日本人......” 石柱听这么一说,也颇感意外,一路上与自己相谈甚欢的女子居然是个日本人,而且从她的话语中完全听不出来。此时气氛也变得有些尴尬,车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片刻之后,车到了一个路口边停了下来。 李香兰对石柱说:“石兄弟,今晚大满洲帝国‘康德皇帝’要在帝宫宴请各界人士,邀我去献歌,不便带你进去,咱们就此别过。若有机会,下次定带你到帝宫里游览一番!” “李小姐客气了,一路上多有打扰。我也正好有事情要办,不便再麻烦各位了!” 临别前,李香兰从相册中拿出一张照片送给了石柱,说道:“咱们虽萍水相逢,但石兄弟不畏歹人,拔刀相助,非常感激。这张是我十六岁时的照片,送给你作为纪念吧!后会有期!” 李香兰最后说的“后会有期”四个字,终归没有实现,这次萍水相逢也成了她和石柱的唯一一次相遇。几十年后,当李香兰以另一种身份再次来到长春时,她还会时常想起这件事。 至于石柱,他并不明白李香兰为何要送她十六岁时的照片给他,或许连李香兰本人都不知道吧。但冥冥之中,也许这就是天意-离别之后,石柱自然也没有再遇见李香兰,但他似乎又遇见了,几年之后,照片中的这人,也是在十六岁这个年纪,居然闯进了他的世界,而且一待就是一辈子! 石柱把李香兰的照片揣在了怀里,借着西天的最后几缕阳光,带着金毛离开了路口。 第廿三章 http://.biquxs.info/

夜幕降临,就连暴雨过后的“皇城”也渐渐冷清了下来。 初来乍到,石柱并不晓得长春城东面的莲花山具体在哪里,现在已是晚上,黑灯瞎火的更是摸不着路,他便打算翌日一清早再打听下去路。 连日赶路遇到的皆是酷热的天气,就连晚上也鲜有凉爽,而今天大雨过后,天气变得非常舒适,人的心情也不禁愉悦起来。石柱带着金毛到处逛了逛,一方面是看看长春城的“夜景”,另一方面也是找个露宿的地方。 不知不觉,石柱又溜达到了皇宫附近。他沿着皇宫外墙走了一阵,可惜是晚上,看得不甚清楚,即便如此,仍能感觉到这皇宫很是气派。 “这皇宫比咱那云台山上的‘三元宫’可大多了!”石柱心里是这么想的。随之,他不禁又想起了家乡海州,想起了家人、朋友,不知道在日本人的铁骑下他们现在如何了。 溜达片刻后,石柱便在附近找了个小巷子,到一处屋檐底下准备休息,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忽然听到皇宫里面传来了阵阵枪声,起先隔得有些远,渐渐的离自己越来越近。石柱被枪声惊醒后便摸到巷口,探出头看看究竟。 夜色中,他隐约看到三个人从宫墙上翻了出来,动作甚是麻利。随后,一队日本兵便从远处的大门里跑了出来,半跪在地上朝着那三个人开枪,那三个人则一边还击一边往石柱所在的方向撤退。哪知,从石柱这个方向又来了一队日本兵,那三个人便被夹在了中间,靠着皇宫外的几棵树作为掩护。 石柱知道,照此情形,只要那三人子弹打光了,他们便会成为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飞。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石柱的信条,何况这三人是被日本人给欺负了,岂有不救之理!他看到巷口不远处躺着几具日本人尸体,便对金毛作出了一个“嘘”的手势,自己悄悄摸了过去。到了尸体旁边,石柱摘下了几颗手雷,往地上一磕,随手就扔出去两颗。 随着两声巨响,挡在那三人撤退方向上的日本兵便都被掀翻在地,即便没被炸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炸懵了。那三人则乘着这个机会,交替掩护,迅速朝既定路线撤了出去。 另一边的那队日本兵则快速追了过来,石柱又把手中的手雷全都扔了出去,乘着爆炸的间隙也跟着那三人跑走了。不一会,几个人就借着夜幕的掩护,甩开了日本兵。 停下之后,个头稍高的那人拱着手对石柱说:“在下秦时明,方才多谢小兄弟舍命相救!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先到安全地方再说吧!”。另外两人则一直在不远处保持着警戒,以防日本人追来。 言毕,秦时明便领着一行人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间旧房子前,“咚-咚-咚,咚”敲了三短一长。 开门的是个姑娘,看上去岁数也不是很大,长得甚为恬静,看到人回来了,脸上堆满了笑容。她可能看到跟了个陌生人回来,眉宇间又略透出一丝疑惑。 “这是我妹妹秦时玥!”秦时明向石柱介绍着开门的这位小姑娘。 关好了院门,确定没人跟踪后,秦时明便把身上的枪卸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对他妹妹说:“玥,这位兄弟刚刚救了我们,就一起带来了!给我们弄点吃的吧,饿死了!” “哥,我给你们做了不少吃的,就等你们回来了。热一下,马上就端来!”自从秦时明三人出去后,秦时玥就一直焦急地等着,担心他们会出什么事情,现在回来了,她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乘着秦时玥热饭的这会功夫,几个人聊了起来。秦时明首先问了石柱:“刚才匆忙,还未请教小兄弟怎么称呼?” “小弟姓石,石头的石,单名一个柱子!” “石柱兄弟,幸会幸会!刚才得亏兄弟舍命相救,不然恐怕我们三人这会也该见了张作霖了!”秦时明再次向石柱抱拳感谢。随后指向旁边的两人,向石柱介绍说:“这位是曹尚飞,外号‘草上飞’,轻功了得;这位是敕勒川,家在蒙古大漠!” 秦时明介绍过后,曹尚飞和敕勒川也都分别向石柱抱拳致谢。 待饭菜上桌后,秦时明特地搬出了一坛大泉源酒和一包花生米招待石柱。石柱遇到的这几人皆是二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与自己有着相似的抱负,而且这几人敢打日本人,信得过,因而在酒桌上他对自己的一些事情并不隐瞒,也没有什么顾虑。 那几人对石柱自然也是以诚相待,从言语中,石柱了解到: 这里是秦家兄妹俩的姥爷的祖屋,他们俩的父母原是赤脚帮的,在日本人占领东北后不久就参加了义勇军,当时带着孩子多有不便,就把十几岁的兄妹俩安顿在了这里。四年前在老黑沟战斗中,两人的父母在掩护群众转移时牺牲,从此两人也暗暗发誓,一定要与日本人战斗到底,为父母报仇; 曹尚飞从小就没父没母,十几岁就跟一拨人上山当了胡子,自打日本人打来后,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后来他所在的绺子被女匪花蝴蝶给灭了,大当家的也给杀了,曹尚飞逃出后,眼见日本人在东北烧杀抢掠,便改邪归正,跟日本人打起了游击; 敕勒川祖姓唐,他的祖父曾经追随过谭嗣同,拥护维新,后来在“六君子”被捕前,谭嗣同设法让他的祖父逃离京城,去了大漠,也改了蒙古人的名字。日本人打来后,眼见山河破碎、百姓遭殃,家里人便让自幼习武的他到东北来打鬼子,也为国家尽一份力。 这三人都有些身手,在抗联与鬼子战斗时认识的,当下鬼子剿得凶,他们就奉命在此执行特殊任务。 石柱听这么一说,心中对他们甚是敬佩,更觉几人胆识过人,于是他对三人说道:“那皇宫里肯定守备极其森严,你们仨人敢只身潜入,小弟我万分佩服!” 曹尚飞说:“我跟敕勒川之前都打探过了,那里头最厉害的间谍侍卫川岛芳子已经潜入上海执行秘密任务,其余的那些都不算是对手,我们这才无所顾忌,乘着溥仪举办宴会的时机混进皇宫,打算杀了这傀儡皇帝。没想到呀,真没想到,在那里居然遇到了高手......” 这时敕勒川抢过话题说:“是啊,那人实在是厉害,警惕性高,穿着一身黑衣服,看起来不像是汉人,以前从来没见过。我刚拔出枪,还没扣动扳机,立马就给他发现了,然后他快速将溥仪护在身下,这才让那狗皇帝免遭一死!唉,真是可惜了!后来那人朝我们开枪,子弹都是擦着我们脑袋而过,要不是我们闪得快,恐怕脑袋早就开花了......” 石柱略停顿了下,说:“听你们这么一说,那人应该叫拔都,据说是‘满洲第一武士’,我见过他的枪法,快准狠,的确是个高手。能躲过他的枪,着实不易!” “小兄弟,你认识这个人?”秦时明问。 “也不算认识,只是今天才见过一面!”随后,石柱便将来时路上的一番情况跟几人讲了一遍,“没想到竟妨碍了你们的大事,早知如此,倒不如今天路上不救他们了!” 秦时明说:“石柱兄弟,这哪能怪你啊,或许是那狗皇帝今天命不该绝吧!石柱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冒死救人于危难之时,乃是真英雄!” 石柱说:“秦兄言重了!小弟我呀,宁可做个盛世狗熊,也不愿当这乱世英雄!乱世里头,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啊!” 秦时明说:“是啊,只可惜世道如此,倭人横行,我们纵使想当个盛世狗熊,也须先结束这乱世才行。吾辈唯有效仿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将这些罪恶之人赶出中国,才能还一片太平盛世!” “说得好!” 众人借着酒兴,愈发畅所欲言,但还是保持着警惕,把声音压得很低。秦时玥也一直抱着金毛坐在门后,一边听着几人讲话,一边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过了好一阵子,石柱便提到了要往莲花山上送信之事。 秦时明听罢说道:“尚飞对那一带的路比较熟,山上抗联的人他也认识,而且脚力好。明天一早,就让他带你去莲花山找石队长。这两天日本人肯定盘查得比较严,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及至夜里熟睡之际,石柱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这次不同的是,在梦里,石柱第一次看到了女孩的脸,可那分明是李香兰犹如仙女一般的脸!然而好景不长,须臾过后,狂风暴雨骤起,刘伏龙的那声枪响犹如梦魇一般,又把他从梦里惊醒。 翌日,太阳尚未露面之际,石柱和曹尚飞便告别众人,前往莲花山。秦时明在临行前还特地送了石柱几支精致的飞镖,缠在了腰间。去往莲花山的路着实难找,起先还算平直,后来到了山路,便是九曲十八弯,若非熟悉路线的人,恐怕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飞。 途中休息时,石柱借机问曹尚飞:“曹兄弟,昨晚听你提到以前做过胡子,有件事情我怕当着别人面问你不合适,现在没别人,我想跟你打听下,你知不知道刘伏龙这人?原先是海州的土匪,后来被官军围剿,逃往了东北......” 曹尚飞想了片刻,说:“我记得,好几年前确实有一拨从海州过来的散匪,不过他们大当家的不叫刘伏龙,好像叫刘庆余......” “刘庆余......刘庆余......”这名字听起来很是熟悉,石柱在嘴里念叨了好几遍,后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便急忙又问曹尚飞道:“这人长得什么样?” “我只见过他一次,印象中这人个子平平无奇,一脸凶相。对了,我记得他的手臂上好像有个刀疤,很显眼,只要露出来,老远就能注意到。” “这就对了,这人肯定就是刘伏龙!”石柱刚刚想起来,在济南探望风清云时,风清云曾对他说刘伏龙原来叫刘庆余,又听了曹尚飞说了这人的长相,他便确信无疑。随后,石柱又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曹尚飞说:“起先这拨散匪到处乱窜,后来都投靠了日本人。要是我猜得没错,他现在应该在哈尔滨城东日军大营附近当差......” 石柱听后,心中一阵欢喜,笑着对曹尚飞说:“曹大哥,真是万分感谢,总算是有了刘伏龙的确切消息了。不瞒你说,我家与他有些旧怨,这次我来东北主要就是打探他的消息,如果遇到合适机会,就一刀宰了他!” “说来真是惭愧!”曹尚飞喝了口水,“当时我是少不更事,才误入歧途当了胡子,惭愧惭愧啊!不过你想单枪匹马去匪窝杀刘伏龙,太危险了!走,我路上先教你几句胡子的黑话,或许能帮上忙!” 于是曹尚飞便一边赶路一边教石柱些土匪的黑话,不知不觉间,俩人就到了莲花山上。 “站住,什么人?”山路两旁的林子里突然蹿出几个山野农夫般打扮的人,衣服上满是补丁,他们端着枪指着石柱和曹尚飞。 “是我,曹尚飞!” “喔,是你呀!”说完,那几个人便收了枪,“今天咋有空来莲花山的?” 曹尚飞说道:“我带这位小兄弟来找石队长,有重要情报给他。石队长在山上么?” “在的,你们快点上去吧!” 说罢,曹尚飞就带石柱到了山上一间简易的木头房子里,石队长正和政委围着地图商量事情。说明了来意后,石队长便请石柱和曹尚飞坐下。 石队长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说起话来铿锵有力,他问石柱:“老乡怎么称呼?” “我叫石柱,老林让我交封信给你!不知道送得有没有迟?” “吆,还是本家呀!我们这几天一直在等这封信。老林没让你给我捎些话么?” 石柱想了想,说道:“老林让我说‘我在老码头带些东西给你’!” “好啊,我最爱吃咸鱼!”一番试探后,石队长便知道来人并非冒牌货。 暗号对上后,石柱也小心翼翼地从挎包侧面的夹层里取出了老林给他的那封信,这个夹层非常隐蔽,即便翻开挎包,也很难发现。石队长撕开信封后,就和政委到一边看了起来。看完了信,政委问石柱:“老乡,老林人呢?他怎么没有来?” 石柱说:“老林他们几个人都牺牲了......”。随后,他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沉默良久之后,石队长说:“老林是位好同志啊!他的牺牲对我们抗联是莫大的损失!”,继而他又对石柱说:“小伙子,真是辛苦你了!这封信,对整个莲花山的抗战队伍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你冒着生命危险把它送来,我代表所有人谢谢你!” 石柱说:“石队长言重了!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何况你们都是抗日英雄,我做的这点事和你们比起来那差远了。这次还多亏曹尚飞兄弟帮忙,不然都不知道我啥时候才能找到这里!” 石队长说:“是啊,这地方确实隐蔽,不然早就暴露了!对了,小伙子,回去之后有甚打算?” 石柱并不想藏着掖着,“我想去哈尔滨鬼子大营探些消息!” “那里有鬼子和伪军重兵把守,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吧!” 石柱说:“石队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主要是去打探下消息,人去多了,反而容易暴露!” “那好吧!正好我们有几个战士要到松原执行任务,连夜走饮马河水路,我让他们把你送到扶余。他们下午出发,明早天不亮就能送你到扶余。下船后,不出两天,你就能走到鬼子的大营!” “那就麻烦石队长了!” 下午临行前,石队长把石柱拉到一旁,说了几句悄悄话,并一再嘱咐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石柱知道其中的厉害,便慨然允诺。 与石柱同行的几个战士是侦察兵,穿着老百姓的便装,都是划船的好手,对饮马河弯弯曲曲的走势甚是熟悉。他们交替划桨,即使在晚上也穿梭自如,不到天亮,便到了饮马河和松花江交界处的扶余。 谢过众人后,石柱就带着金毛下了船,又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找刘伏龙的道路。不过与此前相比,这回他显得非常轻松,因为除了为自己唯一的目标外,不必再为他人之托而分心。当然,越是要接近刘伏龙,他自然越有些紧张,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中午过后,石柱已经过了拉林河,进入了双城地界。此时天气愈发炎热,石柱便找了片小林子好好休息一番后才继续赶路,以避开正午的烈日。大概到了下午五点钟时候,石柱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很明显能分辨出两方在对射,但听声音,战斗规模并不大。也就过了一点点时间,枪声就停息了。 石柱在船上就听那几个侦察兵讲,小鬼子和老毛子现在正在满、蒙交界的哈拉哈河一带打仗,因而这一带经常有赶赴战场或从战场撤下来的鬼子大部队或者小队经过,而抗联的游击队在此地活动也比较活跃,因此石柱猜想,前面可能是抗联与日本人或是伪军小队遭遇了。 彼时太阳尚未落山,前方危险解除之后,石柱便乘着晚凉继续赶路,直至天黑透了,实在看不清脚下的路时,石柱方才准备歇息过夜,又照例抓了条蛇烤着吃。 在烤蛇的当口,原本趴着的金毛突然抬起了头,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分明是察觉到有情况。继而它又站了起来,对着树后的小路发出“呜呜”声,直至“汪汪”地叫起来。 “谁!?”石柱拔出刺龙匕,朝着金毛叫的方向喊过去。 “恐れないでください。あなたを傷つけません。”只听见黑暗处传来了几句日本话,继而一个灰头土脸、看起来像勤务兵模样的日本人走了出来,身上背着一个黄色小布包。那人双手半举在前面,示意石柱他手里并没有武器,让石柱不要害怕。 石柱看那人不像穷凶极恶之徒,若是动起手来,应当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对方毕竟是个日本人,指不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要是身上藏着枪,或者后面还藏着旁人,恐怕自己要吃亏,于是他还是将刺龙匕紧紧握在手里。 “你是什么人?”石柱又问那人。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伏击,我被炸晕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看见这边有火,就过来看看......”那人叽里呱啦说了这么一大通日本话,但石柱一句话都没听懂,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みずをくださいませんか?”那人也看出来石柱听不懂自己说的话,遂转换了话题,向石柱要些水喝,还做出了喝水的动作。 “你是说水呀?”石柱问了起来。 “はい。”那人听懂了石柱说的“水”字,又对石柱用中国话说:“水,水......”。 石柱虽说痛恨日本人,但他知道并不是每个日本人都是坏人,就像并非每个中国人都是好人一样。既然路上遇到了这事,还是先帮了再说,于是他便收起了刺龙匕,把水给那人递了过去。 这时蛇肉已烤好,喷香喷香的,石柱也分了一点给那个日本人。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那人先对石柱连连感谢,而后又问石柱名字:“おなまえはなんですか?” 石柱听不懂整句话,但他听懂“なまえ”是“名字”的意思,便说道:“哦,你是问我名字的吧!”,接下来他便用生硬的日本话说:“わたし石柱。” 当然了,他说自己名字“石柱”时候用的是汉语。 那人没明白“石柱”是啥意思,便似说似问地模仿着说:“石柱?”不过那发音听起来非常别扭,倒像是在说“屎猪”。 石柱心里头听着想笑,但他知道,日本人说中国话大多都是这口音。为了让那人看得更明白些,石柱就在地上写了“石柱”两个字。 “あ,せきちゅう!”那人似乎是明白了“石柱”的意思,而后便两手轻轻拍向自己的胸前,对石柱说自己的名字:“わたしたなかかくえいです。”至于“たなかかくえい”这个名字,石柱自然听不明白是啥意思。于是那人在地上比划着,写下了“田中角栄”四个字。 呵,多么神奇的日本字,竟有这么多与中国字写起来相似,也得亏如此,不然石柱怎么知道这人叫“田中角荣”,而这人又怎么知道石柱叫“せきちゅう”呢! 但至于“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于是乎,石柱和田中角荣两人便开始了驴唇不对马嘴的谈话。 石柱首先说:“我对日本人深恶痛绝,小鬼子杀了我们多少中国人,如今我居然帮你这个日本人!真是没想到!你说,你们在家好好待着多好,为啥要跑到咱中国来!” 田中角荣说:“没想到你不但不杀我,居然还帮我一个日本人!我一直觉得这场战争很不光彩,并不是正义的战争,令我大日本蒙羞。我们在家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中国来打仗?不过我是后方的勤务兵,从来都没杀过中国人......” 石柱说:“我从小就没了爹娘,是老爹、老奶一手把我拉扯大的,后来俺老爹被土匪给杀了。土匪,你知道吗?土匪就跟你们一样,无恶不作!我来这里,就是想找这个土匪报仇的!” 田中角荣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有口吃的毛病,是我母亲教会了我坚强,克服了口吃。我家家道衰败后,是母亲一手撑起了我们这个家,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本来想靠着自己的努力承担起家庭重担,没想到去年却被征兵到了这里,我现在非常想念我的母亲大人!” 石柱说:“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啊!你又听不懂!我说,你回去后,跟你们长官说说,叫他们都回日本老家去吧,在中国待下去没什么好结果的,早点回去还能保条命!” 田中角荣说:“就冲着你今天帮了我这点,我要是能活着回日本,一定会穷毕生之力,做促进日本帝国和中国和善友好之事,绝不会让战争的悲剧再重演!”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继续用互相听不懂的话“交谈”着,直至夜深了才和衣睡下。 第二天一清早,两人就忙着赶路。他们互相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走的恰好都是同一条大路,于是两人便在分开之前结伴同行。 途中经过一片罂粟花海时,田中角荣便摘了些叶子和花瓣,用手揉一揉,打算敷到膀子的伤口上。谁知石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你干什么?这可是罂粟啊,做大烟用的,有毒!” 田中角荣虽听不懂石柱的话,但他从石柱的话语中隐约能感觉到石柱的意思,便对石柱说:“石さん,我知道这花是用来制鸦片的,不过花和叶子揉碎了敷到伤口上,应该可以缓解下疼痛。”说完,田中角荣又从包中拿出一叠砂布将伤口包扎好,并说道:“罂粟花本是美丽的,只是被邪恶的人利用了而已!就像我们说的‘大东亚共存共荣’,本来是美好的,但却被别有用心的政客用来粉饰战争、掩饰他们的罪恶......” 石柱说:“你这样弄能行么?还是到医院看看吧,医院,びょういん。” 这句话,田中角荣倒听明白了:“你是让我去医院吧?我要先归队,汇报情况,然后再去医院!” 两人继续赶路,快到傍晚时分,他们总算是到了哈尔滨城里。城里的老百姓生活井然有序,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实际情况外人怎又能知道呢。 到了一处所在后,田中角荣指着马路对面一座很大的建筑,对石柱说:“石さん,我到了,我们后勤部队就驻扎在对面的宪兵总队里。” 石柱并不想告诉田中角荣自己要去哪里,虽然就算是说出来,田中也听不明白。于是他用手指头先指了指自己,又随便指了个方向说:“我,要去那边!” “本当に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真的非常感谢)!就此别过,希望日后还能有机会再见。我一定会遵守我的承诺的。再见!”田中角荣说完便向石柱鞠了个躬。 石柱听懂了田中角荣最后说的那句“再见”,但他打内心里并不想和这个日本人再见。于是他只简单地说了句:“走好,不送!” 石柱要找的鬼子大营在哈尔滨城东,他与田中角荣分别后,便一路往东打听,天黑前就找到了大营所在位置。这里离宪兵总队不过五里地,但是已经属于郊区。大营周边都是一段开阔的缓冲地带,还挖了一圈壕沟,外人要想硬闯进去就成了活靶子,而且大营守备森严,没有通行证或者口令根本就进不去。 石柱在大营附近转悠了好几天,各处地形皆已查看清楚,可就是没有看到刘伏龙的影子,他心里难免有些焦急,不知道刘伏龙是否确实在里头,或者已经到了其他地方了。但是除了等,石柱也没有什么其他好法子,毕竟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焦急中守了几天后,一个阴沉的午后,石柱终于看到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映在了眼帘里,这个身影甚至经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没错,那人就是刘伏龙! 见到仇人,分外眼红!石柱此时很想冲过去一把结果了刘伏龙,但他知道这样去无疑等于送死,而且能不能杀得了刘伏龙还说不定。冷静过后,他选择继续等待时机。过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刘伏龙又出来。 于是,石柱便悄悄地跟在了那一小队人马之后。晦暗的天空下,一场暴风雨近在眼前。 第廿四章 http://.biquxs.info/

天空愈发阴沉起来,继而刮起了阵阵凉风,须臾,豆大般的雨点便倾盆而下,好似瞬间就能淹没壕沟、淹没松花江、淹没全东北。 石柱带着金毛一路尾随刘伏龙,在泥泞中跟了几里地后,便见着刘伏龙一伙人进了个大宅子里,门前有四人持枪把守,想必这里就是刘伏龙在东北的老巢。 窜入东北后,刘伏龙起先当起了散匪,而后在民国二十四年投靠了日本人,充当特务,专门为日本人干一些他们不便出面的秘探、谋害、暗杀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刘伏龙并不住在日本大营里,而是住在离大营几里开外的这个宅子里,他喜欢把这个大宅子称作为“龙宫”。 得知刘伏龙住在这里后,石柱心中不禁一阵欢喜,因为此前他还一直在忧心,如果刘伏龙住在日本大营里,自己该如何潜进去刺杀,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如今,刘伏龙住在这个宅子里,倒让石柱省了很多心,不论是潜入还是撤出都容易了很多。 随后,石柱悄悄爬上院墙,查看院内情况。这个宅子前面部分为大院套内院结构,大院院墙左右两侧分列着一个个房间,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那里应当是喽啰们住的地方。刘伏龙则是住在内院。大院的后侧还有一个稍小的二院,中间有一道二门相连。 石柱大概数了数,能够看见的土匪就有五、六十人,估计这院子里至少得有二百多土匪。 进了内院后,刘伏龙便吩咐道:“来呀,弄些好酒好菜,晚上我要设宴庆功!” 刘伏龙所说的“功”,其实是昨天晚上他替日本人暗杀了一名美国记者及其同伴,这两人正要将日本人的一些罪证发往本部。下午时,刘伏龙去鬼子大营便是向他的主子汇报战果,还领得日本人不少赏赐。 吩咐下去后,一个小喽啰应了声清脆的“是”,便快步向厨房走去。 夜幕降临,周围一片漆黑,而内院里则灯火通明,刘伏龙正在和一干兄弟在大堂里大吃“庆功宴”,大喝“庆功酒”。 “哥俩好、五魁首、七个巧......” “你输了,喝,喝!” “老八,你咋划了个臭拳啊!罚酒三杯!” 酒桌上传来阵阵划拳声,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有时还伴着激烈的争吵,双方争得面红耳赤,那声音听起来把屋顶都能掀翻,最后还得掌拳的出面做个评判,这才了事。 石柱躲在墙头上观察着院内的一切,几个小时下来,他又累又冷又饿。看着内堂里的人胡吃海喝,他更觉得饥肠辘辘,就连挎包中的金毛,肚子都发出了“咕噜咕噜”声,偌大的雨声竟也没能掩盖住。石柱只好拿出一块发硬的饼子,和金毛分了吃。 过了一会,内堂中的喧闹声渐渐停了下来,只听见刘伏龙说:“兄弟们都喊躟了吧?来呀,把后院那两个小娘们带来,给爷唱唱曲子,解解闷!” 不一会,便有几个扛枪的土匪把两个年轻的姑娘带了过来,两人衣着鲜艳、粉面红唇,一人怀抱琵琶,一个手拿三弦,她们虽不愿意伺候这帮土匪,但这柔弱之躯又能如何! “提起那宋老三呐,俩口子卖大烟,......” “秋风清,秋月明,......,何如当初莫相识。” 琵琶、三弦的幽怨声伴着雨点打在房瓦上的叮咚声,四散飘逸,就连石柱跟金毛都听得如痴如醉。 几首小曲过后,那一帮土匪便踉踉跄跄地各自散去,已经醉倒的则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一切又复归于宁静,唯剩哗啦啦的雨声,时不时传来的轰隆隆的打雷声,以及不远处偶尔听见的咕呱呱的蛙鸣声。 此番来东北,石柱本意是打探刘伏龙的消息,再伺机报仇,而现在这个机会就在眼前。石柱觉得刘伏龙的匪巢既不在山上,也不在日本人人的大营里,而且守卫并不森严,除了门口四个人站岗外,就只有院内不定时的一队巡逻人员,避开这些人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这正是报仇的好机会。 石柱瞧见刘伏龙进了房间睡觉,及至夜深人静,估摸着人已睡着时,他便打算动手。 入夜之后,此刻雨势稍小了些,但这雨声仍为石柱提供了极好的掩护。他将金毛放在院墙下面的小洞里避雨,自己则悄悄地翻进了院内,沿着墙边往内院摸去。内院的门虚掩着,想必这群土匪都习惯了,料想也没人敢在夜里偷袭他们,才这般随意。石柱只轻轻一推,那门便开了,虽有断续的“吱呀呀”声,但并未将熟睡的那几个人惊醒。 石柱进去后,见大堂内仍一片亮堂,便将里侧的油灯全吹灭了,只留下靠近门口的那两盏。 看到桌上还有那么多的酒菜,石柱肚子便不争气起来,就连腿都好似被这些吃的给绊住了。他也顾不得体不体面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先填饱肚子再说,便借着微弱的灯光,抓起桌上的鱼肉,狼吐虎咽一般吃了个饱,又喝了几口酒热热身子。 临走前,石柱注意到,这帮土匪竟然都把身上的枪摆在了桌子上。他便挑了件称手的别在腰间以防万一,剩下的则都被他扔到了角落边上,藏了起来。 石柱向内室走去,轻轻推了推刘伏龙房间的门,那门并没有反锁。 去年大概这个时候,石柱曾经和赵一水在旗台山上夜刺汉奸颜志湖,那时他们面对的都是活人,而现在自己面对的是个熟睡的“死人”,刺杀起来应当更加容易。但石柱也很清楚,现在他是孤军奋战,并无接应,倘若把这些土匪都吵醒了,纵使能杀了刘伏龙,恐怕也难以从这个土匪窝里全身而退。因此,石柱选择用刺龙匕。他手里虽有一把刚得来的枪,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敢用。 这房间里漆黑一片,唯听见刘伏龙断断续续的鼾声,石柱便寻着这声响,慢慢走向刘伏龙的床榻。石柱虽算是久经沙场,然而此时紧握刺龙匕的右手手心里,仍冒出些许冷汗。 这一幕,倒让石柱想起了说书先生讲的《三国》里的曹孟德刺杀董仲颖。但在石柱看来,此时门外自然不会突然杀出个“吕奉先”来扰乱自己的计划,刘伏龙也断然不会像董仲颖那般突然起身,自己更无法像曹孟德那般临阵下跪献刀。 然而,也许是这心理暗示使得造化弄人,亦或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总之,恶人之所以能继续为恶,必有其原因。这次,不但石柱明显低估了刘伏龙的战斗力,就连老天爷也站在了土匪这一边:石柱本计划割断刘伏龙的喉咙,但就在他将要抹下去的那一霎那间,天空中突然惊现一道闪电,那闪电不偏不倚,正好将刺龙匕的寒光反射到刘伏龙的双眼上。 “哪个?”刘伏龙为匪多年,警惕性自然很高,这一道寒光瞬间就把他惊醒了,他一面大喊着,一面侧身躲闪。 石柱见割喉不成,便举起刺龙匕,打算猛扎下去,怎奈刘伏龙在黑暗中一脚胡乱踢向石柱,竟让这一扎扎偏了。待石柱意欲再次扎向刘伏龙时,刘伏龙已经从枕头底下掏出了手枪。 “啪,啪......”刘伏龙在黑暗中连开了好几枪。 石柱虽则拼命躲闪,可在这黑暗中,膀子还是被子弹叮了一口,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膀上贴着骨头穿了过去,鲜血即刻从伤口两侧涌了出来。 既然石柱敢刺杀刘伏龙,还是有些本事的,他在黑暗中先是从腰间拔出一把飞镖,忍着伤口的疼痛掷了出去,那飞镖直接将刘伏龙拿枪的右手钉在了床柱子上,刘伏龙随即“啊”地一声惨叫起来。 随即,石柱又掏出腰间的枪,朝着刘伏龙的惨叫声方向射过去。怎奈刘伏龙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当年能在官军的围剿下逃了出去,也是有些机警与灵活的,此刻他已然拔出了钉在手上的飞镖,一瞬间就蹲了下去,躲过了石柱的枪击,又与石柱展开了枪战。 而在屋外,刘伏龙的枪声一响,便惊动了那些土匪。石柱自然也听到了外面嘈杂的动静,他知道,若想在这黑暗中杀掉刘伏龙已经很困难,不如先行撤出,待日后再图报仇。 石柱即刻掀开房门,迅速跑了出去,进到了大堂里。 在大堂里,倒头酣睡的几个土匪皆已惊醒,就在他们一脸茫然,到处找寻配枪之时,石柱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们。好在他们也算机灵,趴到了桌子底下,这才躲过了石柱的子弹。 石柱则一溜烟奔到了内院大门,推开门准备撤离。哪知,两边已经有几十号土匪赶了过来。 又开了两枪后,石柱手中的枪便没了子弹,任凭他再怎么扣动扳机皆无济于事。此刻石柱真希望自己能长出一对翅膀,或者拥有飞檐走壁的武功,再或者能有隐身之法术,亦或者能有神兵从天而降,帮助自己逃出这匪穴,然而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 石柱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凡人,即使会些拳脚功夫,断然没有神功附体,抵挡不了火器,如若强行往外冲,那最终必将是横尸当场。无奈,石柱只好扔了枪,退回内堂。 而在内堂,此刻刘伏龙已经追了出来,大堂内的几个匪将也找到了藏在角落里的枪。于是乎,几支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了石柱,此刻纵有三头六臂,凭一把匕首、几支飞镖,他也难逃出这前后夹击。 石柱见大势已去,便放弃了无谓的反击,多活一刻是一刻,或许真的能等来转机。 “来呀,给我绑起来!”刘伏龙朝底下人一挥手。 “是!”几个人拥了上来。一番操作之后,石柱便被五花大绑起来。 “你是什么人?竟敢来行刺老子!”刘伏龙上前来问石柱。 “小爷我是来找你报仇的,可惜没能杀了你这个狗日的......” “老子杀的人比你吃的盐粒还要多,你算哪根葱,找我报仇?” 听到此,石柱两眼怒视刘伏龙,说道:“十二年前,在海州洪庄,你抢了俺老爹的钱,还把他给杀了,我来就是要你血债血偿的!” “吆,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老家伙呀,没想到你这孙子居然能到这里找到老子。当年本不想杀那老东西的,竟敢从老子手里抢钱!”刘伏龙对这件事记得倒挺清楚的。 “那明明是你抢了俺们的钱!” “你们的钱?到了老子手里的就是老子的东西,老子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唉~~~!只可惜,今天没能给俺老爹报仇,便宜了你这个狗日的!既然落到了你手里,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小爷我眼都不带眨一下!” 此刻,刘伏龙手下的弟兄皆嚷嚷着要把石柱拖出去活剐了喂狗。 “不急,不急,跑不了!杀个人还不简单,跟捏死个蚂蚁一样!”刘伏龙倒是不甚着急。 此刻石柱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任由刘伏龙来宰割了,但刘伏龙并没有急着杀石柱,而是先夺过了石柱身上的刺龙匕,拔出来一看,直呼好刀。而后,他又拿出那支掷向自己的飞镖问石柱:“你先告诉我,这飞镖是哪里来的?” “你问飞镖?那是小爷我路上捡来的!” 刘伏龙见石柱不说,便用手捏住石柱的嘴巴,说道:“小子,嘴巴挺硬的,不说是吧?没关系!老子敬你也是条汉子,今个就不亲手杀了你。明个一早,我把你送到日本人那里,他们的手段可多了,让他们慢慢地折磨你,看你小子还嘴硬!” 随后,刘伏龙便吩咐手下人把石柱关进土牢看好。石柱此刻才感觉到伤口如火灼一般疼痛,脸色也已因失血变得煞白。 第二天,刘伏龙便带着几个兄弟,将石柱押往了日军兵营。负责接人的是个叫松本的军官,中等身高,微胖,留着一撮“板刷胡”。刘伏龙见了松本,便点头哈腰地说:“松本太君,这人昨晚竟敢来刺杀我,您看,我这手都被伤成这样了!亏得太君平日里教诲,我才有所警惕,活捉了这人。” 给松本看了看缠在砂布的手掌诉苦后,刘伏龙又说:“松本太君,根据我的判断,这人定是抗联无疑!” “何以见得?” “太君,请看!”刘伏龙随即拿出了昨天晚上刺伤自己的那支飞镖,说:“这飞镖叫‘击鹰镖’,镖面上烙有一个‘秦’字,是新京秦家独门暗器。前些年,在老黑沟,我们曾经被这种飞镖伏击过,不久后,被我们杀掉了。再后来,我听说这飞镖在新京东面的莲花山又出现,石敢当的抗联部队就藏在那,这个人身上有这飞镖,肯定是抗联的人!” “吆唏!刘さん,你抓住了抗联份子,功劳大大的!” 松本夸完刘伏龙后,便转向了石柱,说道:“你的,老实交代,抗联的人藏在莲花山什么地方?” 石柱隔着他们不远,清清楚楚听到了刘伏龙和松本的话,心想,既然日本人把他当成抗联的了,必然想从他身上得到些情报,不如顺水推舟,或许日本人不会轻易杀了他。 “老子就是抗联的,想去莲花山么?只要帮我杀了姓刘的狗日的,我就告诉你!” “叭嘎,竟敢跟我讲条件!来人,把他吊在操场上,一直到他说为止!”松本说完后右手一挥,便有两个日本兵把石柱拖了出去。 随后,石柱双手即被绑了起来,吊在了一个木架子上,只有脚尖能勉强够着地,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实在折磨人。不过石柱看出来了,日本人显然已经相信自己就是抗联的,不想一枪毙了他,只是想让他先吃点苦头。 暴雨初霁,起先石柱还能感觉到一阵清爽,可越接近中午,日头蒸发地上的水气越是厉害,晒得石柱大汗淋漓,及至最后,竟连汗都没了。石柱本就身受重伤,渐渐感觉体力不支,慢慢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石柱被吊了多久,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期间有人喂过他两口饭、几口水,不至于自己被饿死。 这天晚上,石柱在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了他老奶,看到了小舅、小妗、祝怀庆、春桃、春花,还有张半仙、罗二荠、柳山秀等等,他们都在跟自己说些什么,只是实在听不清。后来石柱又想起了仁芳法师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再后来,又看见他老爹还有戴大眼跟章狗剩在天上朝自己招手...... 忽然之间,一阵清风吹过,这些人皆不见了,出现在石柱跟前的竟然是十六岁模样的李香兰,留着一袭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朝着石柱嫣然一笑。这一天使般的笑容竟让石柱眼前一亮,缓慢睁开了双眼。 此刻石柱已是浑身发焦,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太阳烤得乌黑,嘴唇早已干燥开裂。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到一个黑影正朝自己走来,但这个时候,他已经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石さん,快喝点水!”这个声音石柱听起来甚是熟悉。 喝了几口水后,石柱稍稍有了些许意识,定睛一看,原来自己跟前站的是田中角荣,他一边给自己喂水,一边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生怕被别人看到。 “怎么是你?”石柱用细弱的声音问。 “石さん,不要说话!我今天到军部大营来办事,是你的跟班小黄狗蹿到了我跟前,把我拉到操场看到了你。你已经被吊了三天三夜,乘晚上没人注意,我这就悄悄把你放了......” 田中角荣很快就把绑在石柱手上的绳子给解开了,又扶着石柱躲过探照灯,走到一睹不甚高的围墙之前,用手指了指,对石柱说:“从这边翻过去,你就能离开了!” 石柱听不懂田中角荣说的日本话,但他已经领会了个中的意思,他自己也想不到,前番在路上偶然帮助了的自己打心眼里并不想“再见”的这个日本人,竟然能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刻冒着危险相救,把自己从鬼门关前给拉了回来,或许这就是仁芳法师说的福报吧! 随后,石柱对田中角荣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转而,他又用仅会的一点日语对田中角荣表达了由衷的感激:“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快走,快走!别被人发现了!”田中角荣又塞了些吃的给石柱后,便摆手示意石柱快走,他自己则悄悄地返回了宿舍。 吃些东西稍稍恢复体力后,石柱随即使出浑身力气,一跃而上,爬过了围墙。 逃出生天后,石柱仿佛觉得自己获得了又一次生命,之前所受的苦痛此时已经无足轻重了,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能有机会再去杀刘伏龙。虽然自己很不甘心,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这一险境。离开前,石柱下意识地摸了下小腿外侧,心脏瞬间咯嘣一颤,这才想起来刺龙匕还在日本军官手里。 刺龙匕本是风清云送给石柱的,乃是风家祖传的无价之宝,倘若没了,石柱恐怕会愧疚终身。石柱被吊起来后,刘伏龙为了奉承日本主子,便将刺龙匕献给了松本,他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石柱急得团团转,竟连额头上都冒出了汗,他把刺龙匕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一番思考后,他便转头,决定拖着极度虚弱的身体潜回去,把刺龙匕再拿回来。 这时金毛却咬住了石柱的裤角,极力阻止石柱回去。当石柱想说些什么时候,金毛竟一溜烟钻进了鬼子的军营,石柱似乎也知道金毛想干什么了。 经过一番焦急的等待后,金毛居然真的叼着刺龙匕回来了。 “金毛,好兄弟,这次可是帮了我大忙了!回头一定好好谢谢你!”收好了刺龙匕后,石柱便踉踉跄跄地带着金毛离开。至于日本军营里其后的一阵骚乱,石柱自然是不得而知了。刘伏龙和松本到最后也不知道石柱是怎么逃走的,刺龙匕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石柱虽然死里逃生,但是肩膀的枪伤依然严重,已经化了脓,倘若再不治疗,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果。此刻他忽然想起了离开莲花山时石队长对他说的一番悄悄话,于是他决定到哈尔滨城里的松花大街上找“祥福茶庄”。 正当石柱踉踉跄跄路过一处荒野时,金毛忽然咬住了石柱的裤角,然后蹲坐在地上。石柱知道前面定是有情况,便直了腰,整了整衣服,在伤口两侧抹了些湿泥,忍着剧痛强打起精神来。 果不其然,走出不远,从两旁的草丛中忽然蹦出两个人来,都端着长枪,指着石柱。 “什么路子?报个蔓来!”其中一人问石柱。 听这么一问,石柱便知道前面站着的这两个人应是附近绺子的土匪,在这个地方的,八成是跟了日本人。得亏在长春时曹尚飞教了自己几句黑话,这会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石柱双手抱拳,然后从左肩上方向后一甩,给这两个土匪行了礼,随后便用半拉子黑话说道:“两位并肩子,小弟山根蔓,是个走头子!” 谁知那两人听后互相看了看,一脸疑惑。石柱见状,心想,原来遇见了两个新手,那就好办了。“两位兄弟,看样子是新来的吧?里口上没见过呀!就你俩值夜?” “就我俩!新来的又怎样?” “那小弟就直说了吧。我姓石,是专门给各绺子兄弟跟皇军贩卖货物的。晚上在皇军那搬浆子,搬大了,趴沟边就躺桥了,这不,弄得满叶子都是泥!还望两位兄弟放小弟过去!” 那两人都是新来的,听石柱说得头头是道,估计真是个熟脉子,怕不放得罪人,两人便收了枪,给石柱让出了道。 石柱刚走出几步,谁料身后一人忽然大喊一声:“站住!” “莫不是哪里露馅了?”石柱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果然,那人继续说道:“你说在皇军那搬浆子,身上咋没有浆子味?” “兴许是躺桥躺长了,浆子味淡了,身上又一股子泥味,盖住了。要不,这位兄弟再来查查?”石柱转过身,慢慢走到那两人旁边。 就在那两人过来检查时,石柱忽然拔出刺龙匕,照着其中一个脖子就抹了过去,没等反应过来,那人就条件反射般双手捂着脖子,一命呜呼。另外一个见这情况吓坏了,慌慌张张想端起枪,怎奈被石柱一把拨开,上去就是一脚,直接被踹倒在地。石柱则迅速甩出刺龙匕,直插那人的心脏,不一会,那人也倒在了血泊中。 对着两具尸体,石柱叹息到:“唉,这又是何苦呢!本不想杀人的,谁让你们咄咄逼人!” 石柱把尸体拖到路边旱沟里,用些树枝、干草匆匆掩盖下,才欲继续赶路。此时,石柱忽又感觉到伤口剧痛,刚刚本是为了过路,才绷紧神经强作镇静,这下一松下来,伤口剧痛自然再次袭来。石柱只得先到有水的地方,把伤口清洗一番,稍稍缓解后才带着金毛继续赶路。 凭着前些天在哈尔滨城里时的些许记忆,石柱在黑暗中摸索着,总算是找到了松花大街,随后便沿着街道的水泥路面,在不远的拐角处顺利找到了“祥福茶庄”的招牌。 “咚咚咚......”石柱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试着轻轻敲了敲门。 “这大半夜的,谁呀?”屋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沧桑。 “二叔叫我来借个火!”石柱按照石队长的指示说了暗号。 须臾过后,屋里亮起了灯,茶庄的门便吱呀呀地开了,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瘦老头,穿着一身灰大褂,带着一副圆圆的铜架眼镜。那人四下张望一番,这才赶紧把石柱扶进了屋里。 第廿五章 http://.biquxs.info/

犹如这夜晚,一切又复归于宁静。 进屋后,石柱细细看了茶庄,清一色的皆是乌木货架,隔断上摆着各式茶具、茶叶,墙面上挂着几副字画,地上还摆着一些茶桌、茶椅,与其他茶庄并无不同,表面上看不出有何异常。 那个瘦老头将石柱扶着坐了下来,便问道:“小伙子,怎么称呼,打哪里来?” 石柱回答道:“我叫石柱,老家在海州那,刚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你们这个茶庄是莲花山上的石队长告诉我的,跟我说遇到难处时可以来找你们!” “既是石队长告诉你的,那就先留在这。只是你这伤,很严重!我先带你到里头躺着,这就去给你找大夫!” “真就太感谢您了,也不知道我这伤还能不能好!还没请教大叔怎么称呼?” “我姓靳,你叫我老靳就行!” “那哪成啊!我还是叫您靳大叔吧!此番就有劳靳大叔了!” 老靳扶着石柱从茶庄的偏门走进了后院,后院里有几个房间,看上去都不是很大,院中间还放着一樽三足双耳圆石鼎。来到其中一个房间里,老靳掌起了灯,便把石柱扶到了炕上,又给他倒了些水,随后说道:“小伙子,你先躺着,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 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老靳便带着大夫进来了。“这伤怎么样?能看好不?”老靳问道。 那大夫看了看石柱的伤口,说:“还好,贯穿伤,没打着要害,死不了!不过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开始化脓、腐烂了,得及时消炎才行,迟了恐怕胳膊不保!” 随后,大夫用盐水把石柱的伤口洗了洗,又用手术刀把伤口周围的脓血戳开吸净,把腐肉给刮掉。石柱嘴里咬着毛巾,忍着剧痛,额头上渗出豆大般汗珠,不过愣是没有吭出一声。 伤口表面处理完毕后,大夫掏出一瓶药膏,对老靳说:“这是我家特制的创伤药,每天给他换一次,换之前先用盐水洗干净。”把石柱伤口包扎好后,那大夫又拿出针筒和一小瓶消炎药,边准备打针边说:“这伤口都好几天没捞到处理了,恐怕会引起炎症,我给你先打一针消炎药。现在日本人对这类药管控的比较严,我只能给你这一针了,记住,这只胳膊一定不能负重,多养些日子自然就能痊愈!” “那就多谢大夫您了!”一切停当后,石柱便向那大夫作揖道谢。 老靳把大夫送到外室后,说道:“这件事还请兄台一定要保密,万不可对旁人说起!” 大夫说:“放心吧,老靳,都是自己人,这些我知道。只是日本人现在盘查枪伤非常严格,你们这里一定要格外小心!” 送走了大夫后,老靳又回到了石柱的房间里,说道:“你呆在炕上面比较危险,还是随我到下面休息吧!”说完,老靳便掀开炕上的被褥、凉席,露出了床板,而后他又走到炕头的棕黑色五斗柜旁,抽开最下面的那层抽屉,手伸进去,向里面轻轻一推,那床板就像弹簧一样,“咯嘣”一下就翘了起来。 “炕下面居然还有暗道?”石柱问。 “是啊,我们这里是抗联的地下联络点,偶尔会遇到些紧急情况,所以专门挖了这个暗道,以防万一。就像是大半夜你来敲门一样,我晚上都是睡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这样夜里有人来紧急敲门,我第一时间就能听见!” 把石柱带到地下暗道安顿好后,老靳说:“小伙子,你安心在下面养伤,这里非常安全,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暗道。我每天会按时给你送饭来,你就放心吧。不过这小黄狗,可不能留在下面了!” “靳大叔,它叫金毛,一路上帮了我不少忙!” “这小家伙不赖啊!那我就把金毛养在上面,就说是刚从乡下抱来的。”待老靳把所有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东方已微微露白。就这样,石柱在“祥福茶庄”的暗道里住了几天,一切似乎都顺顺利利的。 这一天,老靳像往常一样开门做生意,整条街上皆一片祥和。可到了十来点钟时候,突然日本人领着一队伪军闯了过来,把松花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后便带着军犬挨家挨户搜查起来。众商家皆不知所为何事,也不敢反抗,只得任由伪军随意搜查。 老靳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动静后,立马跑到了后院屋子里,嘱咐石柱藏好,千万千万不要出声。 待日本人带着伪军查到“祥福茶庄”时,不容老靳分说,便大手一挥,十几个伪军随即里里外外搜查了起来,连个角落都没放过。 老靳一面跟着,一面对带队的日本人说:“太君,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哪里得罪皇军了?” 那领头的恶狠狠地蹬着老靳,说道:“我怀疑你们这里窝藏抗联的通缉犯,识时务的,赶快把人交出来,要是被我们搜出来,你就死拉死拉的......” 老靳知道日本人是在诈自己,便沉着地说:“太君,我们都是满洲国的良民,对皇军绝对衷心,看到通缉犯,通知皇军还来不及,哪敢私藏呀!您尽管搜查,只是轻点,不要把东西弄坏了,井上太君和小泉太君经常来小店喝茶,东西弄坏了,怕不好看......” 那领头的并不理会老靳说的话,搜查完店面后,便命人到后院继续搜查。 石柱躲藏的暗道本就比较隐蔽,那些伪军搜查一番后,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领头的日本人也是奉命行事,没有确凿证据并不敢拿商家怎样,便准备带队去下一家商铺搜查。 可就在这时,石柱因为呆在地下时间长了有些闷,再加上被搜查踩踏时落下的灰尘呛了下,没忍住就捂着嘴巴轻声咳了两下。这咳嗽声在院子里的人根本听不到,可不曾想,日本人带来的军犬耳朵却特别灵,听见声响后便冲着屋里狂叫。 领头的日本人见有异常,便派人再次推开房门,牵着狼狗就进去。那狼狗一直冲着炕边“汪汪”叫着。 此情此景,老靳顿觉心头撞鹿,石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或许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了。 这时候,领头的日本人抓起老靳的衣领,大声训斥道:“你的,快说,把人藏在什么地方了?赶快交出来,不然把你这房子拆了!” 老靳自然不会出卖自己人的,他强作镇静,说:“太君,你看这屋里,没有人啊!” “不说是吧!”领头的日本人看起来也是个老手,便对底下人说:“来呀,你们把这屋子再仔细搜查搜查,不要放过任何角落,看看有没有暗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炕头角落里忽然冒出一个小小的黑影,等走出来后,老靳定睛一看,原来是金毛。只见金毛趴在地上,也冲着日本军犬“汪汪”一通乱叫,一边叫着还不忘左右小幅跳着,似乎是在挑衅那军犬,看金毛那口型,应是说“小样,有种你过来呀”。那大狼狗看到金毛朝自己叫,便吠得更厉害,还一个劲地使劲往前冲,大有挣脱狗绳扑上去之意,可当它看到金毛龇起的獠牙时,竟趴在了地上不敢动弹。 “哈哈哈......,原来是这小东西在这里啊,害得我们白紧张了!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呀!”见到这场面,跟来的一群伪军个个都嘲笑了起来。 老靳乘机跑上前去抱起了金毛,一边摸着金毛一边说:“太君,您看,这里没人,只有我养的这条小黄狗。想必是您带来的军犬听着小狗的声响,才冲这屋里叫唤的吧!” 领头的日本人只好喝住了军犬,又让它在屋里嗅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收了队,悻悻而去。 石柱和老靳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经过这一折腾,老靳感觉把石柱留在这里还是不能保证绝对安全,况且自己每天都往这屋里送饭,时间长了,茶庄里总会有人怀疑的,不如尽快把石柱转移出去。他便和石柱商量,打算把石柱转移到双城的抗联联络点,再让那边安排石柱到乡下养伤。 石柱本就寄人篱下,自己又没有养伤的好去处,便对老靳说:“一切但凭靳大叔安排,有劳了!” 隔了一天,老靳便让石柱扮成茶庄的伙计,带着他去了双城,交给双城的联络员老林,老林又安排石柱到乡下一于姓人家养伤。 这位联络员老林名唤林德忠,他便是石柱在楚三船上遇着的老林林德义的大哥。林德忠对石柱说:“石队长听说你受了重伤,捎来话了,让我们好好照顾你。你也不要有啥顾虑,安心在乡下养伤就好。石队长还特意让我谢谢你,上回你帮我家德义带回来的那封信起了大作用,把队伍里的特务给揪了出来,使得山上的抗联避免了许多损失。” 石柱说:“林大叔,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倒是我这伤,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老林离开后,便将石柱交给了于家老两口子,他们对外就说石柱是远房外甥,到这里来瞧瞧老两口子,住些日子就走。老俩口对石柱也是细心照顾,不出二十来天,石柱的伤势好得就差不多了。 这天早上,石柱对于老头说:“于大爷,您看我这伤都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动起来一点都不疼,在这边打扰你们这些天了,我打算这就离开!” 这时于老太上前说道:“柱子,可不行,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胳膊看似不疼了,实际上还没好呢,在这边再好好养着吧!” “是啊,等伤好透了再走!”于老头也接过话茬说。 “再养下去,恐怕我就要发霉了!我这伤,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这两天就打算离开,真的不能再麻烦您二老了!” 老两口知道挽留不住石柱,便去通知了老林。石柱临走前的头天晚上,老林特地悄悄赶来看他,还给了石柱一些盘缠。石柱推辞不过,只好象征性地拿了一点。第二天一清早,别家还没起床时,石柱便悄悄背起包袱准备上路。 于老头老俩口膝下没儿没女-不过石柱听他们说,老俩口老家在直隶省保定道,本来是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可怜那年北方四省大饥荒,村里大部分人都被活活饿死了,他们的两个儿子也未能幸免。为了能活命,老俩口便带着刚几个月大的小女儿随其他人一起去闯关东。到了天津,老俩口实在无法再喂养仅剩的这个闺女,为了让孩子活下去,老俩口便将她半卖半送地给了当地一户还算殷实的人家。老俩口得了些钱后,便一直往东走呀走,寻思着离闺女远点,心里的念想就会少点。 后来他们就到了双城安了家,慢慢缓过了气,虽然想着闺女,可他们心里愧疚,哪还有脸再回去找闺女啊!于老太更是心如刀割,她常在石柱跟前念叨:“柱子,要是我那闺女还在,跟你就差不多大了!”有时候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就哗啦啦淌了下来。 可能因为这个缘故,老俩口一直拿石柱当自家孩子照顾,时间虽短,但总是有情感的,他们见石柱要离开,自然有些不舍。不过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老俩口深有体会,这里终究不是石柱的家,离家在外的人,心里总会念着根的。 “孩子,路上小心点!空了的话,再来看看俺们!”老俩口一边挥手,一边对石柱说。 “嗯!大爷、大妈,您二老也要多保重,有时间的话,我一定会再来看你们的!”石柱嘴上这么答应,可他心里清楚,海州离这里隔着几千里路,想再来一趟谈何容易,此次分别,可能再难相见了。 想到以后可能无法报答两位老人家这段时间悉心照顾之恩,石柱便“扑通”跪了下来,给两位老人家磕了个响头,随后带着金毛,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金毛还能看见他眼里噙着的泪珠。 就要离开东北回老家海州了,石柱心情有些激动,他从未一人离开家乡这么长时间,怪想自己老奶的,也不知道她在家现在怎样了,恨不得一下子就回到家里。与此同时,他也有一些遗憾,遗憾此次没能杀掉刘伏龙,不过自己能死里逃生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只希图以后有机会再行报仇。 不管怎样,石柱此次在东北,还是认识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情,让自己变得更加沉稳。 回去的路,石柱似乎更熟悉了,他起先还是以步行为主,后来或搭个船走水路,或搭个顺风车,没过几天时间,便到了奉天。来的时候,石柱走的是海路,可那次劫后余生令他不敢再坐大连到烟台的船回去,幸而一路上皆通了铁路,他便决定从奉天开始坐火车到天津,再到徐州,最后回到海州。 石柱买了票,上了火车,车厢里早已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连站的地方都很难找到,白天时候,甚至火车顶上都坐满了人。石柱怎么都想不到,(伪)满洲国这个地方,竟然能有这么多人有钱买得起火车票,这在海州那是很难想象的。 在每节车厢的前头,原先都坐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还会有三两个日本兵在火车上来回巡逻,这或许是为了保护乘客安全,亦或是为了防止有人闹事吧。等到了山海关后,这些日本人却都下了火车,只剩下列车员在维持秩序,火车上一下子变得更加混乱。 快到天津时,火车上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些拥挤,走起路来还得摩肩擦踵。 在拥挤的人群中,石柱发现不远处有个扒手在偷旁边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的包。只见那扒手手拿刀片,往包底轻轻一划,包里面便掉出一些东西来,那扒手正好用自己衣兜一接,得手后便打算扬长而去,手法非常娴熟,绝对是个惯偷。 石柱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样的惯偷必然会有几个团伙在附近,但他习惯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心里也不怵那么几个乌合之众,便走上前,抓住那扒手的手。 “哥们,拿了东西就想走?快把东西交出来!” “啥东西?恁快放开呃!”那人一边说,一边想使劲挣开石柱的手。 石柱见那人想走,便双手一扭,将那人的右手别在了后头,按在旁边,随后冲着被偷的那个年轻人说:“你看看,包里是不是少了东西?” 那个年轻人本来是跟着人群看热闹的,被这么一问,这才如梦初醒,打开包一看:“哎呀,我的包底下被划了个口子,东西没了!” “就被这人偷了,在他兜里,你拿回去吧!”听石柱这么一说,那个年轻人方才战战兢兢地走过来,蹑手蹑脚地从扒手的兜里把自己的东西掏了回去,看那神态,仿佛自己是小偷,这个扒手却是被偷一般。 拿回被偷的东西后,那个年轻人便疾步离开,躲藏在围观的人群中。石柱这才放开那个扒手,说:“哥们,小心点,下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那扒手见石柱放了手,便嚣张了起来,对石柱说道:“小子,连警察都不管的事,你倒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兄弟们,一起教训教训这小子!”随后,围观的人群中又冒出来两个五大三粗之人,大有碾压石柱之势。 “终于出来了,爷我正等着你们呢!”石柱早就料到了这出,而后他又对围观的人说:“大家伙都往后退退吧,一会打起来拳脚无眼,恐怕会伤到你们!” 结果可想而知,赤手空拳之下,那三人不一会就被石柱打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可贼人就是贼人,被逼急了,啥事都能干得出来,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从腰间掏出了匕首,意欲干掉石柱。 石柱也不慌张,镇定地从腿肚子里抽出了刺龙匕,寒光逼人。 只见前头那人率先冲了过来,岂料还没等石柱动手,金毛竟先上了,咬住那人的腿,疼得他哇哇直叫,连手中的匕首都丢了,只顾着抱住受伤的腿。中间的那个见状,便上到跟前,匕首直奔石柱的肚子而去,石柱握紧刺龙匕,从侧面一挡,那人的匕首随即被削成了两半...... 刀头落地,那三个扒手面面相觑,车厢里看热闹的人也都一脸愕然,就连石柱自己都不知道,刺龙匕原来竟如此锋利! 后头那个刚刚偷东西的扒手见识到了石柱的厉害,不敢再上前,便呼到:“兄弟们,暂时留这小子一条狗命,咱们先撤!”这些人虽然横,但怕死,尤其是知道不吃眼前亏,不过临走前还不忘撂下狠话,对石柱说:“小子,有种别走,在这等着,爷待会叫人来收拾你!” “吆嚯,自个先溜了,还叫旁人别走?有意思,真是自欺欺人,有种你们别走啊!”虽如此,石柱心里却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帮人既然溜了,也就放他们走吧,正所谓穷寇莫追。 火车从奉天一路晃晃悠悠而行,到天津竟然花了一天多时间,可把石柱憋坏了。及至到了天津站,石柱终于下了车,伸了个懒腰,呼吸下新鲜空气。 “这位大哥,刚才真是谢谢你了!” 石柱听到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刚刚在车上被扒手偷东西的那个年轻人,便说道:“客气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小偷小摸之人!” ”我叫卢嫡,天津本地人,你呢?要去哪里?”那个年轻人问石柱。 “我姓石,石头的石,要回海州的!” “海州啊,离这儿还挺远的,回去得花上几天时间。你要是不急的话,我带你到处溜达溜达,反正要到明天才能有去北边的火车。” “嗯,我也正想转转呢,坐了一天多火车,站了大半宿,着实有些累了,正好停下歇歇!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是想到京城看看,可惜奉天到这的火车,先走的天津,再去北平的话,就绕路了......” 于是,卢嫡带着石柱到处走走,天气虽有些炎热,但是刮着小风,还算凉爽。一路上石柱见各处街道整洁,商贩林立,处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石柱不无感慨地说:“果然是北方大城市,一片繁华景象,恐怕都能与京城相媲美了!” 卢嫡却叹息一声,说道:“石大哥,你是有所不知,看似一片繁华,实则生灵涂炭啊!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烧杀、奸淫、抢掠,强征劳力,还想奴化我们,其罪行罄竹难书。我们实则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尤其是郊乡的同胞,更是民不聊生......” 石柱也感叹到:“是啊,我早就听说了日本鬼子的罪行!俺们海州城年初也被鬼子给占了,还不知道家里人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卢嫡便带石柱到了一个小吃摊位前,要了两个煎饼果子和两碗独面筋,而后对石柱说:“石大哥,带你尝尝地道的天津小吃,我请客,权当感谢你在火车上的仗义相助!” 石柱正要客气一番,却无意间瞥见卢嫡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断了的水绿色手镯,圆弧面在上,两个断头朝下,他的思绪瞬间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双城。 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说书或是讲奇闻异事时,石柱总会听到“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句话,说的是某某总会在关键时刻碰巧遇到某事或某人,从而使得故事能得以发展下去。每听到此,石柱心里总会想,哪来的这么多“凑巧”,只不过是杜撰的而已。可今天看到卢嫡脖子上挂着的断了的水绿色手镯,石柱觉得说书的可能没有骗人。 “卢兄弟,你脖子上的手镯是哪捡来的啊?我看人家都是戴个玉佩啥的,你怎么戴个破玩意?”石柱故意一问。 “石大哥,你可别胡说,这个不是捡来的,我打小就带着!” 石柱故意掐掐手指,说道:“不过,我掐指一算,戴这个镯子的应是个女的才对!” 卢嫡听完后眨巴眨巴眼睛,笑着说:“哎,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个女的,没看出来吧?这世道不好,出来时我总这打扮,以防遇到危险!” “难怪你长得白净净的!那我能问下,你父母是谁?”石柱问。 “我父亲本来做些小生意,可九·一八后,日本人为了把溥仪带去东北,在天津策动了暴乱。那天晚上,我父母为了保护我,被炸死了。我当时才十一岁,被送去了孤儿院,靠着父母留下的一点资产过日子;现在,我在市立师范念书。” 卢嫡吃了口独面筋,继续说:“不过我之前听我的父母说,他们只是我的养父母,我的亲生父母是饶阳人,当年遇着饥荒,为了逃难,就把我给了他们,那时我才几个月大,打那时候起,这半边镯子就在我身上。我还听说,我的亲生父母后来去了关东。前年我去了趟饶阳,没打探到消息,后来我一有空就去东北看看,或许能在某个地方遇着我的亲生父母......” 石柱听后,心里有个八成数,便问道:“那你不恨你的亲生父母把你送给了别人家?” “以前也恨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当年他们也都是为了让大家活命。毕竟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我还是想找到他们,只是不知道他们还活着没!” “那你知道你原来姓啥么?” “姓于,干勾于!” 石柱一听,高兴得一拍大腿,说:“这就对了!不瞒妹子,我之前在双城姓于的老俩口那养过一段时间伤,听于大妈给我讲过这事,和你说的基本吻合。于大妈还拿了另一半断镯子给我看,我感觉跟你戴的有些相似,想必他们就是你的亲爹娘,正才我才特意提镯子的事,没想到真就这么凑巧了!” “真的!那太好了!你赶紧带我去双城找他们吧!” 石柱笑了笑说:“妹子,我刚从那回来,哪能再回去了!” “你瞧我,一高兴,都高兴糊涂了!那你把地方告诉我,我自个儿去找他们!” 石柱皱了皱眉头,说:“乡下的地址我是不晓得了,不过我知道有个人他晓得。” 随后,石柱向卢嫡要了纸和笔,写了封信递给她,说:“你照着这个地址,到双城镇上找‘林氏银匠铺’的林老板,看了信后,他会带你去找于大爷、于大妈的!” 接过信,卢嫡脑海里一直想象着和亲生父母相见时的场景,石柱也仿佛看到了他们脸上幸福的笑容。石柱这才知道,命运竟能如此眷顾,缘分又是何等凑巧! 第廿六章 http://.biquxs.info/

回家的路已近在眼前,可有时越是归心似箭,越会感觉路程变得漫漫而又长远。 和卢嫡分别后,石柱第二天便坐上了天津往徐州的火车。到了铜山站后,石柱本欲去打徐州到新浦的火车票,不过他想省些盘缠,好给自己奶奶买些东西,便琢磨着学枣庄的铁道队去扒火车。 徐州到海州的火车,石柱还算熟悉,毕竟之前他坐过一回。 第二天一清早,石柱就埋伏在铜山站出站台不远的地方,把金毛放在了挎包里,待第一列去海州的火车经过后,便纵身一跃,跳了上去。他先是混到了车厢里,和很多时候一样,车厢里面并没有坐满,不过石柱注意到,与此前不同的是,每节车厢里居然也和奉天到天津的火车一样,前头都坐着一个日本兵。看样子,这里真的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了。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石柱在车厢靠后面的位置找了个座位,遇到查票的,便悄悄躲到厕所里去。两次下来后,坐在前头的日本兵还是对石柱起了疑心,那人遂不动声色地往石柱这边走来。 石柱是个聪明人,因为没买票,他本来就有所警惕,现在见那日本兵过来,从那人的眼神中他便知道是冲着自己的,他便起了身,往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走去。 “站住!”后面的日本兵突然向石柱喊起来。 石柱显然听懂了那个日本兵喊的意思,但他又不傻,哪可能站在原地束手就擒,于是便迅速爬到了火车顶上。那日本兵自恃手里有枪,又见石柱只身一人,竟忘了吹口哨呼叫同伴,孤身追上了车顶,拿枪指着石柱。 到了车顶,石柱索性不跑了,听见那个日本兵对自己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后,他便慢慢从挎包里掏出良民证,笑着个脸说道:“太君,我是良民,这个证件你可以看下!”说完,他就举起双手,慢慢地朝那个日本兵走去。 到了跟前,石柱把良民证慢慢递过去,就在那个日本兵将要接过去查看的瞬间,石柱忽然夺过他手中的枪,再使劲一踹,便把他踹下了火车。 “一个人也敢上来,不是找死么!”石柱朝后面望了望,狠狠地啐了一口。至于那个日本兵死没死,或者什么时候爬起来的,他就不得而知了。随后,火车经过一个水塘时,他便把枪扔了进去,这才悄悄下到车厢里,一切并未引起别人的怀疑。 到了新浦,石柱便混在人群中出了车站,再等到日本人到处寻找失踪士兵、封锁车站时,他早已往南走出了几里地,到了新浦街。 新浦街位于新浦城市中心,可能是新浦最早的一条街道,也是最繁华的街道之一,里面店面星罗棋布,其中不乏百年名店,小商小贩也都络绎不绝;在新浦街稍东北边一点的地方,还有一个“后街”,那里虽不及新浦街这般繁华,却也商业兴隆。 在后街旁边有一处空地,自清朝光绪年间开始,那里便成为了法场,及至民国时期,政府把它改造成了刑场。日本人来了后,仍沿用下去,在后街那枪毙“犯人”。 待穿过了新浦街、来到后街附近时,石柱忽然看到一浪人往刑场方向跑去,边跑边喊着:“日本人要在杀人场那塅杀人啦,快去看看!” 石柱本来是想在新浦街附近逛逛,看看有什么可买的,带些给自己老奶,现在遇着热闹了,他也就跟着人群朝刑场方向走去。 那刑场地方并不甚大,只见在主审位置的水泥地面上摆了一张桌子,铺着白色桌布,犹如盖在死人身上的白布一般。桌子上还放着两个茶杯-石柱估计这杯子也就是为了好看,等真杀人时,谁还能平心静气地喝着茶?刑场两侧还有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防止闲人靠近,此时两边已经围满了人群,甚至有人还爬上了电线杆。 不一会,“犯人”终于被从旁侧押了进来,竟是四个和尚,双手皆被反绑在身后。石柱一看,不禁脱口而出:“这不是‘海宁寺’的师傅们么!?他们怎么成了犯人了??” 旁边的一个陌生人搭着石柱的话说道:“是啊,他们就是寺里的师傅,已经被游街示众好几天了,今天恐怕是要挨枪毙了!唉,狗日的日本人!” “这位大哥,这到底怎回事啊?寺里的住持仁芳法师呢?现在在哪了?”石柱疑惑地问道。 “大青年,你是不晓得啊,自打日本人来了后,无恶不作。‘海宁寺’的师傅们就用香油钱买了些枪支弹药,组了个游击队,专门在山上跟日本人打游击。上个月,正好在七月半前一天,日本人带着大队人马攻上了云台山,到寺里要这些和尚交出游击队。仁芳法师不肯,当时就被鬼子戳死了......” “是呀,是呀!我还听说法师到死了,都没有倒下去,一直站在那,双手还是合在一块堆的!”这时旁边一位岁数稍大的人插了句话。 刚刚那个陌生人则继续说道:“后来寺里和尚都挨抓走了,日本人还放火烧了庙里不少地方。听说路上跑了几个和尚,到最后,日本鬼子只抓到这四个师傅。你看他们挨日本人打得,都不成样子了!不过他们都不是孬种,任啥也没交代游击队的事,日本人气疯了,把他们游街示众了好几天,这不,今天把他们带到刑场,准备枪毙了!真是可恨啊!” 周边的人皆附和着:“哪个说不是啊!这年头,好人落到这下场!绝种日本鬼子!” 听到这,石柱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这才明白去年腊月跟着小妗到海宁寺进香时,为何仁芳法师要对他们说“今日一别,应是永别”这一番话,想必这些将成佛之人应有预知后事的本领吧。 就在这时,几位长官慢悠悠地进了场,就坐在监斩台上。 左边坐着的是位胖官员,穿着一身长袍马褂;旁边坐着的则是个日本军官,像是个监斩官-这人石柱一下就认了出来,正是打伤祝怀庆的刚奇秀仲,也正是他带着日本人和伪军上云台山去剿灭游击队的。这两人身后还站着几个日本士兵。 石柱此时攥紧了拳头,真想上去宰了这个小鬼子,可这里并非火车车顶,他面对的也不是一个敌人,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种想法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不一会,刚奇左手一挥,旁边站着的一个人便会意地向他点头哈腰一番,随即走到了前面,对围观的人挥一挥手,说道:“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在刑场对‘海宁寺’四位僧人执行死刑,他们勾结山民对抗皇军、窝藏游击分子,拒不交代,罪大恶极,......” 听到这,石柱实在感觉痛心,这些鬼子完全是颠倒黑白,正义的反抗者竟成了罪犯,而侵略者却以审判者自居?更不齿的是,诸多中国人居然成了汉奸、走狗,成了日本人的帮凶! 至于站在台前的那人中间说了什么话,石柱也无心再听,只最后听到:“......,这四位僧人分别是:隆刚、德选、绝瑄、仁益!宣读完毕!” 随即,看热闹的人群中又爆发出吵吵嚷嚷的声音。 不一会,那个胖官员从怀中掏出一块表,看了看时间,便转向刚奇说了一番话,刚奇随即点了点头。得了允许,那个胖官员便对站着的那人喊到:“开始行刑!” “准备行刑!预备......” 这时,看客中胆小的便扭过头去,大人会挡住小孩的眼睛,也有些上了年纪的,眼里噙着泪水。而石柱不曾相信的是,坐在台上的刚奇竟真端起了茶杯,掀开杯盖,轻轻吹一吹,神态自若地品起了茶,仿佛眼面前将要发生的事情皆如平常一般,死几个人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放!” 几声枪响过后,四位僧人便倒在了地上。 石柱并没有看到有绿林好汉前来劫法场,也没有听到谁大喊一声“枪下留人”,而后宣读赦免“犯人”的“圣旨”,当然,他本人对此也无能为力。此刻他感觉在这些枪面前,自己纵有千般万般抱负,也只不过沦为普通的一个看客而已,虽未至于麻木不仁,但除了憎恨、惋惜,又能做得了什么? 不久,人群散去,街道又恢复了繁华。 四位僧人的尸体则被拖走,挂在了海州朐阳门上示众,试图以儆效尤。到了夜里,不知谁人悄悄将尸体收了去,掩埋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行刑过后,石柱又逛了一小会街,买了点东西,一路拎着,到下傍晚时,终于回到了家。 见石柱回来了,石裕氏高兴得不得了:“柱子,你总算回来了!怪不成正才送你罗二奶回去时,树上喜鹊一直在叫!我天天都盼着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喝点水!” 石柱一边大口喝水一边说:“俺老奶,我也想你啊!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你瞧瞧!还有,路上收了个小狮狗,给带回家来了!” 石裕氏对桌上的东西正眼都不瞧,而是抱起了小狗,又生气又高兴地说:“你这孩子,回就回来了,尽瞎买东西!这小狮狗倒不错,跟皇宫里养的挺像,搁家养着正好!” “皇宫?”石柱听说这,疑惑地问道。 “哦,没啥!柱子,你先歇歇吧,我去给你弄饭!” 到了晚上,石柱就把去东北这一路上的经历给他老奶讲了一遍,当然,他怕老奶担心,并没有跟她讲自己在海上遭遇日本鬼子以及掉到海里的诸多事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在船上得了伤风,多亏船上的医生救了他。此外,刺杀刘伏龙未遂、被日本人吊了三天三夜这件事,石柱也没有全讲出来,只是说刺杀刘伏龙时受了点伤。 纵使这样,石裕氏都为自己的孙子捏了把汗,“柱子,你看看,这些事情想想都有些后怕!我就你这么个孙子,石家就你这一根血脉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咋交代啊!” 当石柱讲到在长春遇见有人潜入(伪)满洲国皇宫欲行刺溥仪皇帝时,石裕氏问了句:“柱子,这满洲的溥仪皇帝,是不是就是原本的大清皇帝啊?” “是的,不过现在不叫大清了,而且溥仪只是一个傀儡皇帝,背后的日本人说了才算!” “那要是日本人还在中国,这(伪)满洲国就不会死了?” “可能是吧,反正这个我也不懂,都跟棋子一样,说不定哪天日本人就把它给丢了!” 石柱不知道奶奶为何对此事感兴趣,再加之刚刚她提到了皇宫,总感觉她身上还有很多自己不晓得的事情。不过这么多年来,奶奶一直都没说,自然有她的道理,石柱便没有追问。 默然良久,石裕氏方才回过神来问:“柱子,这次回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先在家歇几天,过后打算去找俺小舅,他上回说帮我到板浦醋厂找个差事做做。要是说好了,我就在醋厂做事,离家近一点,没事就能经常回来看看您!” “嗯,这样挺好的!不过你带回来的这个小家伙就没法跟着你了,正好跟我留在家里!” “俺老奶,还没跟你说,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金毛’,通人性,一路上可帮了我不少忙!”随后,石柱就从认识金毛开始,讲了很多它的英勇事迹,石裕氏越听越喜欢这个小家伙,不住地摸它的头。 聊完了自己的事后,石柱便问:“俺老奶,我去东北这段时间,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啊?” “唉!你走之前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鬼子在别的村杀了不少人,干尽了坏事,后来听说在板浦、伊芦还有大伊山,很多地方都去抢东西,不少人都给杀了!不过游击队也没少给日本人和二狗子颜色看!咱村小日本暂时还没来,估计迟早都躲不过,现在每个人心里都害怕,不少大姑娘把头发剪了,脸也抹点灰,装扮成小伙模样。也有不少人想逃出去,可现在半个中国都是日本的,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是啊,这就是政府无能,害得我们老百姓受罪啊!国民政府早就该垮台了,换个人来做!” “能换谁呢?换了谁还不都一样!国家积弊太深,打大清朝就开始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想赶走日本人可不容易啊!”说完,石裕氏便深叹一口气,然后拿起针锥,把灯芯拨了拨。 石柱则说道:“谁要是坚决打日本鬼子,就该给谁来坐这江山,只要中国人团结起来对付日本人,迟早会把他们赶出去。我在东北看到抗联那些人,他们可是真心抗战的,我听他们说,大多是共产党的军队,我看,这天下要是归共产党管,肯定比国军强!” 祖孙两人又聊到前些日子庄上曹家娶媳妇,被人抢了亲,后来曹家全族出动,又把新娘给抢了回来,等等等等,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隔了一天,石柱去看望了张半仙,虽然张半仙只是他很多年前的小学先生,但石柱向来对他比较尊敬,除了张先生渊博的学识之外,石柱最喜欢的就是听他讲那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虽然有些事情他并不敢与张先生苟同。 石柱知道张半仙的孙子大毛也在家,特意带了些饼干并几块糖给他。大毛这会个子也蹿高了许多,得了好东西,立马开心地躲到一旁吃了起来。 张半仙如今虽已五十五岁,但除了些小毛病外,身体还算硬朗。看到石柱来看他,心里更是高兴,一边摇着芭扇,一边招呼石柱坐下来,随后便抄起烟袋,准备过把烟瘾。 嘘寒问暖一番后,石柱便问了问张先生对时局的看法。 听到这个问题,张半仙一改此前罕言寡语之风格,话匣子好似瞬间打了开来:“要说这小鬼子,还得同德国鬼子放在一块堆来讲,两个国家狼狈为奸,互相勾结、打气,必须要把两个国家都打垮了才行!德国鬼子在欧洲已经露出獠牙了,不断对外侵略,英国和法国已经对德国宣战,但这远远不够,想要彻底打败德国,必须要超级大国苏联参加才行!” 张半仙抽了口烟,继续说道:“再看日本鬼子,本弹丸*****匮乏,现在妄图称霸亚洲,但是战线拉得太长了,我相信,虽然国民政府暂时丢弃了部分国土,但是国军完全有能力拖垮日本鬼子,最终取得胜利!不过,要是北边的苏联能在这个时候帮咱们一把,可能会早些把日本鬼子赶出去!” “老毛子不是正在和小鬼子打仗么?”石柱说。 “话是这么说,不过老毛子和小鬼子在哈拉哈河打仗并不是为了我们国家,而是为了它自身利益,这同去年他们在张鼓峰打的那仗一样的。我估计这仗结束后,苏联还是不会对小日本宣战的,现在中国还得靠自己,靠国军!” “不过张先生,我还是有些怀疑国军,很多时候,他们不是被打败的,而是不战而逃!而且,现在大敌当前,他们居然还要打击共产党的军队!” 张半仙又是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说:“是呀,这个节骨眼上,国军不团结共军一致对外也就罢了,但不应该打击共军呀!毕竟共产党是真心抗日的,我可是听说了他们的很多好呀!”这还是石柱破天荒第一次听张半仙这么夸共产党,要知道,此前他可是一直瞧不起共产党的,甚至还喜欢称之为“匪”。 聊了一会,不觉天已近午,这时张半仙的小儿媳张祝氏也回来了,看到石柱在,便说:“柱子,今晌就留家吃晌饭吧,我给弄去!” 石柱知道各人家都不容易,留下吃饭多有不便,就说道:“小姨,不麻烦了,我就是很长时间没来了,今天在家,过来看看的,坐一会就回去,俺老奶还在家等我了!”听罢,张祝氏也便没有强留,只是喊大毛帮忙抱些柴禾过来。石柱又呆了一会,便回了家。 这两天石柱最好的玩伴罗二荠没在家,和村里人到外面做工去了,石柱在家实在无聊,便拿了个瓷盆和小筐,到村头小河里逮鱼玩。不一会,便有不少小孩过来凑热闹,还有的索性就下河一起摸起来。摸得正欢时,柳山秀忽然冒了出来,到石柱跟前说:“柱子哥,你回来了啊!” 见柳山秀来了,石柱便洗洗手上了岸,对小喽啰们说道:“你们先摸着,我上来歇歇!”而后便和柳山秀打趣到:“吆,妹子长得越来越水灵了呀!” 柳山秀见状,便轻轻地掐了石柱一下,娇羞地说了声“讨厌”,石柱也并不生气,问道:“你不念书了,在家里有什么打算?” 柳山秀撅着嘴巴,无奈地说:“我还能有啥打算啊,俺哒、俺妈都逼着我快点嫁人,天天都不让我出门,说女孩子家的整天抛头露面的不好;听说你回来了,我还是偷偷跑出来的!” “你哒打算把你许配给谁呀?” “俺哒要俺嫁给丁发财!”柳山秀说这话时低着头,声音也很小。 “那不挺好的么!门当户对的,他家里条件也好!” “好什么好啊,我可是从小就不喜欢他,仗着家里有些钱,就蛮横无礼、欺软怕硬,将来指定没出息。他家条件是好,我又不稀罕,嫁人又不是嫁给钱的!” “那你想嫁给谁呀?” “柱子哥,你真讨厌!自己想吧!”说完,柳山秀便起了身,本想再掐下石柱,手却缩了回来,“我得回去了,不然被俺哒发现,又得骂死我!”看着柳山秀渐渐远去的背影,石柱只能苦苦一笑,就又下河逮鱼去了。 第二天便是秋分时节,石柱打算前往港口找祝广连,谈谈去醋厂的事情。他先到祝庄看了看自己的舅奶,她精神头比冬天时候好了不少,明显少了些咳嗽。而后,他又到祝怀庆那坐了坐,他们一家人都挺好的,听说春桃已经怀了快三个月了,石柱真为他们高兴。 石柱舅奶祝董氏半开玩笑地问石柱说:“柱子,你看我这孙子明年开春就要当爹了,你这外孙子也得抓抓紧啊,啥时给我抱上外重孙子!” 石柱说:“俺舅奶,还早着呢,你外孙现在媳妇还没找呢!” “女孩子还不是现成的啊!咱祝庄就有不少,你看好了谁,我给你说媒去!” 众人欢笑之后,石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俺舅奶,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我还要去趟俺小舅那,找他有些事情,这就走了,你要注意身体啊!” 石柱离开祝庄便紧赶慢赶,到了“广连商行”时,天都快黑了。 祝广连见石柱来了,甚是高兴,赶紧让胡妈多准备几个菜,晚上要和石柱单独喝几杯。舅甥两人已好些日子未见面,席间相谈甚欢,石柱将去东北一路上的事情对祝广连细细说了一遍,还特地关照祝广连,不要对他老奶讲那几件危险的经历,免得老人家担心。 至于商行这边情况,祝广连也着实讲了不少: 日本人打来后,就把原来的连云市政厅作为办公地点。自打商行帮日本人运送货物,每天的业务量倒是多了不少,日本人也没怎么插手商行的日常事务,只是祝广连觉得帮日本人办事,心里面着实不是滋味,可又能怎么办呢? 石柱原先手底下的那八个人,除了祝怀庆外,只有卢大,徐捠、徐捳两兄弟和李宝留了下来;张林本来也想留下的,只是他父亲老张头不愿儿子与日本人有瓜葛,便悄悄地让他投了八路军打日本鬼子;张允升另谋生路去了;最可怜的要数尚大脚,本来又回到港口上打打零工,没成想被日本人强拉去了“十三道房”,被迫替日本人做苦工,那里真是个地狱,拿人不当人,跟个牲口一样,一旦被扔进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 祝广连知道石柱此次是为了去板浦醋厂的事而来,因此特地和他说:“......,说起来,板浦汪家和咱们祝家还有些瓜葛-你舅奶的弟媳妇,也就是我的三妗,和汪老爷夫人的大嫂是亲姊妹,以前走亲戚时常听三妗提到他们。后来,我在商场上打交道的人多了,也便认识了汪老爷。” 说到这,祝广连和石柱又干了一小杯,吃口菜,继续说道:“去年日本人打海州前,派飞机炸了好几次板浦,醋厂也受到了波及,被迫停产一段时间,之后才又慢慢恢复了生产。日本人来了后,醋厂工人流失了不少,汪老爷就想找个做事踏实、勤快,又有些身手的人给他押送材料和货物,于是我把你推荐给了他。汪老爷听了自然也很高兴,跟我说随时可以把你带去给他瞧瞧。” 祝广连继续说:“事不宜迟,明天我就带你去醋厂,拜访汪老爷。正好大后天就是八月半,这次回去,我刚好可以在祝庄过中秋!待会你早些睡觉,我们明早天不亮就出发......” 舅甥两人阔别重逢之后虽万分高兴,但他们都是久经沙场之人,特别是遇着重要事情并不敢贪杯,两人便没有多饮,喝尽兴后即撤了桌。 祝广连又对石柱说:“柱子,晚上你还睡原来那屋,一直替你留着了。今天走这么远的路,估计你也躟了,洗洗早点睡,明早去板浦,还得你来赶马车。我现在去找你沈大爹有些事情,明早叫你。” “嗯,俺小舅,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说完,石柱便歇息去了。 祝广连则去找沈从汧,交代一下,快到中秋了,该给的工钱要全部结清,好给工人过节,该要的账款尽快催催,再把库存盘一盘。两人又一起拟了份送礼的清单,忙停当后,祝广连方才睡下。。 第二天天还没亮,祝广连就把石柱叫醒,又特地让带了两盒“冠生園”豆沙月饼送与汪老爷-他知道汪老爷家不缺什么,但有求于人,两手空空而去并不好,倘若带的礼物太重,只怕人家不肯收,反而尴尬,因此,乘着中秋送两盒本地难得的月饼,可谓是恰到好处。 随即,石柱赶着马车,一溜烟地往板浦方向驶去。 第廿七章 http://.biquxs.info/

千年古镇,“醋圣”故乡,状元府地,“三汪”闾里,《镜花缘》里百花绽放! 作为海州灌云县城所在地,板浦虽不及新浦街那般繁华似锦,自古却不乏文人墨客、美食盛景,乃苏北地区一处绝佳之所在。 到了板浦,祝广连便先行拜访汪府。汪府在板浦秋园南侧不远,并不难找。 说起秋园,石柱记得这里本有山有水、有园有林,山水相依、花木扶疏,乃游览休闲的绝好去处,令人流连忘返。如今这里只剩一方焦土-日本人侵占板浦前夕,国民党灌云县政府奉行“焦土抗战”政策,竟将园内建筑全部焚毁,一代名园毁于一旦,且是毁于自己人之手,实在令人唏嘘! 到了汪府,石柱叩开大门,递上名帖,汪府管家便前去通知汪老爷。不久,那管家便请祝广连二人到大厅喝茶等候,汪老爷稍后就到。 一盏茶功夫后,汪老爷就到了大厅,一进门即对祝广连连连作揖:“哎呀,祝老板,久等了!今亲临鄙府,实令鄙府蓬荜生辉!” 祝广连还礼道:“汪老爷,今冒昧造访,多有打搅!特地给您老带了两盒月饼,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罢,石柱便将手中拎着的两盒月饼放到了大厅的紫檀木八仙桌上。 “祝老板,人来了就好,带东西就见外了!” “汪老爷,您客气了,我三妗与令郎大妗是亲姊妹,算起来您还是我的长辈,眼看就到八月半了,带两盒月饼来看看您,也是应该的!” “哈哈,好,好!祝老板今次来访,可是为了令外甥到醋厂之事?说实话,我一直在等着你来,如今醋厂维艰,确需能干之人啊!” “汪老爷真是快人快语,这次我就是为了外甥之事而来,这不,我把人都带来了。”祝广连遂将石柱引荐给汪老爷,又对石柱说:“柱子,快拜见汪老爷!” 石柱这时赶紧对汪老爷作揖道:“石柱拜见汪老爷!” 汪老爷瞧了瞧石柱,边捋着修长的山羊胡子边点头:“嗯,果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汪某人一瞧就喜欢!可曾念过书?” 石柱毕恭毕敬地说:“念完了初中!卢沟桥抗战后学校停了课,就没有再念高中!” 汪老爷又是点了点头,继而对祝广连说:“祝老板,这人我是要定了,按理说我醋厂的伙计都要从基础工做起,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只要令外甥有真本事,我醋厂所有的仓储、运输之事可全归他管!祝老板,眼看就中午了,你们留下吃顿便饭,下午让石柱在后院一显身手,你意下如何?......” 祝广连瞅了瞅石柱,见石柱轻轻点了点头,便对汪老爷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只是我舅甥二人踩着饭点过来,倒像专门来蹭饭似的!” “哈哈,祝老板,不妨不妨,正所谓‘穿海州,吃板浦,再去连云洗海澡’,既然来了,正好尝尝板浦这的几样小吃。” 中午,汪老爷安排了一桌利利亮亮的菜肴:一碟板浦绿豆凉粉,撒上蒜泥,浇上汪家自家滴醋,滑嫩可口;一碟板浦香肠,香气四溢;一盘擦酥小脆饼,酥脆香甜;一碗烤猪蹄,滑而不腻;一盆豆丹,异常鲜美。每人跟前皆放了一小盏滴醋,其它的则是一些精致的时令美食,皆令人胃口顿开,赞不绝口! 席间,祝广连陪汪老爷把酒言欢,自然多喝了三五杯,而石柱下午要一展身手,遂只喝了一小杯,以表敬意。午饭后歇息片刻,汪老爷便将一众人等带去了后面大院里。 汪老爷对祝广连和石柱说:“此番有三个环节:枪法,个人拿手绝活,以及与人比武。今次并非考武状元,也非军中比试,只是我汪某人想看看石柱身手如何,你们不必紧张!” 第一环节,汪府管家递给石柱一把手枪,十发子弹。汪老爷又命人取来一挂长鞭:“这鞭点燃时即可开始射击,放完前子弹需打完。之所以要放鞭,一是为了干扰你,增加些难度,二则,为了防止枪声将日本人招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石柱接过枪,装上子弹,只等那鞭炮声一响,便径直朝靶子射去。“啪,啪,啪......”,鞭炮刚燃放过半,他便将十发子弹打完了。而后,家丁取下靶纸来报:五发十环,一发九环,三发八环,一发七环,共计九十环。 汪老爷在旁频频点头,石柱对此成绩却略有不满,“汪老爷,‘三天不练手生’,我许久没有练枪,今天竟打出了一发七环,真是惭愧!” “不妨不妨,这一结果我非常满意!”汪老爷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堆着微笑,“第二环节是个人拿手绝活,你打算展示什么?” “那我就来个手掷飞镖吧!” 汪老爷遂命人取来一盘飞镖,石柱选了三把,先在手里掂了几下,而后在前方依次摆了一个苹果、一个盘子和一个酒瓶。 第一支飞镖离手,直接命中了苹果;第二支飞镖则把竖放的盘子打得七零八碎,残片散落一地。石柱刚想将第三只飞镖掷向酒瓶时,却远远看见前面树上停着一只麻雀,便改变方向,直奔麻雀掷去,那麻雀眨眼间便伴着树枝的抖动声,直接掉到了地上。 众人看得直拍手叫绝,尤其是祝广连,心里头更是高兴,外甥今天真是给自己长脸。 第三环节与人比武,对石柱来说更不在话下,他虽非高大魁梧,却也身手灵活、拳脚有力。汪老爷先后派上的几人皆在几招之内被他一一放倒,赢的干净利落。 展示完毕后,汪老爷来到石柱跟前,说:“好,好!果然没有看错人!能有这等真功夫的,武状元卞赓卞大人咱自不必说,此前我只佩服镇守东陬山的胡相卿胡老弟一人,看你这拳脚,倒与他有几分相似!” 石柱说:“汪老爷说的可是胡文臣团长?我在港口为国军运送物资时,曾有幸得他指点一番,还欲教我些胡家刀法,只可惜......!” 汪老爷也不无感慨:“是呀,可惜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不说了!今天这番结果,我非常满意,按前番所说,醋厂物资的仓储运输,就交予你全权负责!” 祝广连听此,赶紧代石柱答谢:“果真如此,那就多谢汪老爷了!” “哎---!祝老板客气了,我还要感谢你给我引荐这么好的一个伙计呢!放心吧,我这里管他吃住,待遇从宽,不会亏待他的!”随后,汪老爷又问石柱几时能来上工? 石柱说道:“汪老爷,后天就是八月半了,您看,我大后天,八月十六来上工,怎么样?” 汪老爷高兴地说:“好,好!就这么定了!” 事情如此这般告一段落,所有人都很高兴。祝广连和汪老爷随后又寒暄客套一番,便告了辞,同石柱一道往祝庄方向而去。在回去的路上,祝广连对石柱说:“柱子,既然要到醋厂上工,就得踏踏实实地干。在别人工厂做事不比在自家商行里面那般自由,一切都是要讲规矩的,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任性,想干嘛就干嘛了啊!我相信,凭着你的能力,一定能将事情做好!” 石柱说:“俺小舅,放心吧,我在醋厂一定好好干,不会给咱家丢脸的!” 到了祝庄路头,祝广连便下了车,让石柱把马车先赶去谷圩,大后天清早再到祝庄来与他汇合,这样可方便石柱带上被褥、衣物及洗漱用具。 石柱到家后,将来龙去脉跟老奶细细讲了一番,石裕氏听说孙子能到醋厂上工,自然也欣慰,于是乘着中秋这两天,将被褥和石柱需要换洗的衣物全都洗了一遍,甚至连冬天的棉衣都拆开来,提前洗了洗。 过完中秋,石柱第二天便起个大早,带上了一干什物-其中,石柱还悄悄地带了把真家伙,就是当年国军为表彰他在老君堂抓日本探子有功,奖励给他的那把勃朗宁手枪。 石柱到了祝广连家时,正赶上沈月云和春花做好了早饭,大快朵颐一番后,他便和祝广连赶去板浦。 将石柱送到醋厂后,祝广连特地嘱咐道:“柱子,到了醋厂,凡事要多跟东家请示,莫擅作主张!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得饶人处且饶人!” 石柱一边听着一边使劲点头。 祝广连又掏出一些钱塞给石柱:“这点钱你先拿着,给自己置办身像样的行头,精神点。想吃什么就买点,不要铐着自己了!” 石柱推辞道:“俺小舅,我带钱来了,这些钱你自己留着用吧!” 祝广连说:“柱子,我就你这么一个外甥,以后不在一块堆,见面的机会恐怕也少了,这钱你先拿着,要是真有心,等以后我老了,你买点东西来看看我就行!”石柱这才拿了钱。告别祝广连后,他便背着行李,独自一人进了醋厂。 这板浦醋厂虽说是汪老爷的,但他自知年事渐高,便将醋厂日常生产、管理、销售等一干工作全部交由大儿子掌管,自己则赋闲在家,只管些醋厂大事。 石柱找到汪家大少爷,说明了来意。 汪大少爷看了看石柱,“家父跟我说了,欢迎你来醋厂上工!你的事我已安排好,待会让时总管带你去住的地方,再让他亲自陪你到处转转,熟悉下环境。刚来这几天,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找沈主任询问下,他在厂里二十年了,对大小事务都很熟悉。当然,你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说毕,汪大少爷便让时总管带石柱下去安顿好。 时总管总领醋厂的“行政”工作,专门负责后勤以及人员接待事宜,与各级政府官员以及醋厂大小顾客皆很熟悉,算起来,在醋厂能排得上前几把交椅。汪家能让他亲自领石柱去宿舍并带石柱到各工场转转,这也说明他们对石柱确实重视。 到了中午,时总管把石柱带到饭堂吃工作餐,对石柱说:“咱醋厂将生产工艺视为重中之重,做出来的滴醋色泽鲜明无浊、口感独特、提味提神,采购者络绎不绝,在贩卖方面不成问题,但却有一个叫人头疼的问题,那就是在送货方面-外人见醋厂生意尚好,便有些地痞流氓拦路讹钱,倘若不给,他们会时常找你麻烦,不然,我们就得绕路行走,这些都增加了我们的成本。更有甚者,有时运货的工人竟与外人勾结,监守自盗,导致顾客收到的货缺斤少两,严重影响到醋厂声誉!” “那为什么不报官?”石柱边吃边问。 时总管苦笑着说:“起先国军还在时,咱塞点钱,也能给我们办点事。除了些不要命的,一般人不敢讹咱醋厂的钱。日本人来了后,世道乱得很,拦路打劫早已司空见惯,根本没人理这等事情,只能靠咱们自己。依你目前的职位,算是主管级别了,刚进来就能给你这一职位,足见汪老爷很器重你,你肯定也是有些能耐的。你要能把路上的事情都摆平了,到时候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石柱听此,放下筷子,双手作揖:“多谢时总管一番言语!不过好不好处啥的,我不在乎,不管怎样,我定会尽自己所能,把事情做好!” 时总管对石柱摆摆手,示意石柱把手放下:“哎--!既然到了醋厂,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了!不过不管你是主管还是啥的,刚来时候自然要辛苦点,每条路线都要亲自跑跑。等以后,除了重要情况,就不必每趟都亲跑了。”而后他又说,“饭快点吃吧,呆会就凉了!饭堂是大锅饭,自然不比家里饭菜合口味,不过保管让你吃饱!” 接下来一段时间,石柱确实也很认真,有不清楚的地方就跟工人讨教,或者去找沈主任。但石柱发现沈主任总是不爱搭理自己,对自己所问之事要么敷衍一番,要么就借故推辞,石柱倒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每个人的处事方式各不不同,而且自己刚来醋厂,没有混熟,不受待见也很正常。 一个多月下来,石柱便将本职之事摸得滚瓜烂熟,做起事来也顺畅了不少。 期间,在走货路上,石柱确实遇到了不少拦路讹钱的,但都是些地痞流氓而已,三五个甚至七八个的,对石柱来说都不成问题,何况还有几个伙计帮忙。 每次把那些拦路的打趴下后,石柱都会拿出刺龙匕,堵在领头那人的脖子上,说道:“记住了,小爷我是板浦汪家醋厂的,下次要是再让我遇到,让你的脖儿梗上多道红杠!” 后来,石柱索性做了几个三角旗,一面写着大大的“汪”字,一面写着“醋”字,每次送货都跟走镖似的插在车前。还真别说,那些原本想讹钱的,见这旗子,都躲着不敢出来。自此,送货途中,便极少有不识好歹之人再敢出来拦路,汪家父子对此甚为欣忭。 时间一晃就快进入腊月,这天,久未巡厂的汪老爷亲自到厂里,专门找了石柱,“柱子,进厂短短三个多月时间,就能干得如此出色,着实不易,辛苦你了!咱醋厂的经营总算又慢慢回到正轨了!” “汪老爷过奖了,我只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这都是我该做的,只要咱醋厂一切顺利就好!” “这次我来找你,专程为一事而来!”汪老爷郑重其事地说。 “汪老爷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的,定当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好,好!”汪老爷吸了口水烟,“想必你也晓得,汪家醋厂在康熙年间从小作坊做起,乾隆十六年开始,汪氏滴醋一度作为海州地区皇室贡品,后虽在贡品中除了名,每年我们还是会酿些极品滴醋,送与地方大小官员,以助公关。但这些醋要用伊芦山上的上好水源才行!” 说到了伊芦山,汪老爷便伸出了食指,向山的方向指了指:“伊芦山上有两汪相连的神奇泉眼,一汪乃是清泉,水质甘美,一汪却是浊泉,水质微涩,想要做出极品滴醋,需用清泉之水方可。这泉眼曾一度被土匪霸占了去,及至胡文臣将之剿灭,他们忌惮我和胡老弟的关系,不敢惹我醋厂,泉水可随意汲取。可自日本人来了后,又有一些人集结在山中,专门讹人钱财,不交‘使用费’便不让取泉水。若取少量,还则罢了,可用量多了,这代价非一般人能承受得起......” 石柱知晓汪老爷乃是自己的东家,顾在讲话时,一直不敢插话,及至汪老爷言至于此,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汪老爷,您可是要让我去取清泉之水?” 汪老爷说:“正是此意!我派你去,一则,取水之后,需盯紧水桶,以防有人在水上做手脚,必须派信得过之人;二则,你身手了得,即便有所冲突,你也能应付得了!” 石柱二话不说,直截了当道:“汪老爷放心,明天我就亲自带人去伊芦山汲水,一定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 第二天一早,石柱便集结了长长的车队,上面摆满了水桶,准备前往伊芦山清泉取水。厂里众工人看这情景,都不相信石柱能取这么些水回来,毕竟,都快一年时间了,醋厂都未曾去取过水。就连那些随石柱前去打水的人,心里也皆没有底。 出发前,汪老爷特地过来送一送,他对石柱说:“此番去伊芦山,能取则取,若不能取也无需勉强,千万要注意安全!” 石柱说:“老爷放心,我自有分寸!” 带着车队刚走出醋厂大门,石柱忽然觉得背后挨了一石子。他转过身,看到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正蹲在一棵树下,拿着石子扔他。石柱看准了,将那女孩后续又扔来的石子皆一一接了去,然后拿起一颗石子在手里掂了一掂,顺手甩了出去,只见那石子不偏不倚,贴着女孩的头皮,“咚”的一声重重地砸到了树上,吓得那小女孩“啊呀”一声站了起来。 随后,石柱又取了颗石子,往树上一扔,便掉下来一只麻雀,在地上扑腾乱跳。见此情况,那女孩一脸钦佩,不禁说道:“你这么厉害!难怪敢去取水的!” 石柱走到那个女孩跟前,不知怎的,突然脑子一热,竟跟人家开起了玩笑:“我看,你这么厉害,小心长大了嫁不出去!” “你才嫁不出去呢!我要是嫁不出去,就嫁给你!”那女孩瞬间变得一脸不服气。 “你是哪家孩子呀,这么小,竟这么说话!”石柱怼了回去。 谁知,那小女孩忽跑到了石柱后头,挽起汪老爷的手说:“舅爹,你看,他欺负我!” 石柱听这么一说,便知她是汪老爷外孙女,赶紧上前赔不是:“汪老爷,不好意思,不知道她是您的外孙女,正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后来,石柱又知道这女孩正是厂里沈主任的闺女,沈主管便是汪老爷的闺女婿。 汪老爷适才看得清清楚楚,先是对那女孩说:“琳儿,你又瞎混闹了!”,复又面向石柱,“柱子,不妨不妨,我这外孙女就这脾气,小孩子家的,不要放在心上!你快些去吧,我在这等你回来。路上小心!” 告别了汪老爷,石柱便领着车队一路直奔伊芦山清泉而去,让伙计龚棒槌头前带路。 伊芦山离醋厂只有二十来里,车队一会功夫就到了山脚下。石柱抬头望了望,恐怕这伊芦山比那孔望山还要高出许多。龚棒槌又带着车队沿着上山的小路行走了片刻,到了一棵古松旁,他便让马队停了下来。此时漫山遍野皆是一片枯黄,难见半丝绿意,唯有眼前这棵松树还显得郁郁苍苍。 “石主管,这棵就是拴马松,再往前,马车就不好走了!”随后,龚棒槌又指着不远处说:“你看,前头几步远,用石头砌起来的那个泉眼,就是清泉了!” 顺着龚棒槌手所指方向望去,石柱果然看到了一个泉眼,泉边石壁上还刻有斗大的“奇泉”二字。石柱正要近前一看时,前头大石头背后忽然冒出几个彪形大汉拦在路上,那些人浑身上下看起来皆一样粗实,手里都拿着木棍,还不时在石柱眼前耍两下子,意欲把醋厂的人给吓唬住。 见这几人,石柱已经猜到了几分,故意作揖问道:“几位兄台怎么称呼?为何拦住去路?” 带头的那人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乃韩大奎是也!你等为何要上山?” 石柱仍带着几分客气,说道“我们是板浦醋厂的,奉东家指示,到伊芦山清泉这里打些泉水回去,还请各位壮士行个方便!” 韩大奎又说:“此路是我开,此山也是我开,要想打泉水,嘿嘿,给爷留下买水钱!” 石柱问:“你要多少?” 这时韩大奎身边的一人说:“我看你们来了十来辆马车,一个车给五块大洋就中!” “我要是不给呢?就凭你们几个人,也敢拦我?” “哼哼,若不给,今天这泉水恐怕你是打不到了!”说罢,那韩大奎口哨一吹,从半山腰中便又钻出了十来个人,仍是手持棍棒,堵到了石柱前头。 石柱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心中顿觉有些蹊跷,倒不是害怕,而是看到一路上并未有其他人前往清泉打水喝,若非醋厂来打水,这些人根本无钱可讹,又何必叫来二十来众?想必是有人通风报信,这些人故而特地在此处等候。 见到这样的阵仗,在一旁的龚棒槌忙问石柱怎么办,石柱不慌不忙,让他先退后,自己则手指着韩大奎,“这么些人拦着我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和我单独比划比划?” 那韩大奎自恃当过土匪,有一身蛮力,又见石柱有些瘦弱,以为是只好捏的软柿子,便毫无顾忌地亲自冲上前来,抡起手中棍棒,直奔石柱脑袋瓜子砸来。石柱向右微闪,顺势用手抓住了木棍,右手则直接给了韩大奎两个嘴巴子。韩大奎想伸出左拳去捣石柱的脸,怎奈石柱抢先一脚,直接踢向他的肚子,韩大奎两手落空,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便摔了个仰八蛋,手中的木棍也被石柱夺了去。 韩大奎恼羞成怒,还没等旁边的人把他扶起来,便嚷嚷道:“兄弟们,给我上!” 话音刚落,二十来个人便“咿呀呀”如疯狗一般向石柱扑来,头前两人率先抡起了木棍。石柱站定位置,毫不畏惧,左手抄起木棍挡一个,右脚迅速踹向另一个,两人便躺在地上。后面的人并不罢手,仍拼命往前冲。 石柱与韩大奎手下众人缠斗之处乃是山间小路,并排也只能走几个人,因此石柱深知,即便对手人再多,和自己交手的只能是前面那几个,后面的人都被挡着,根本打不到自己。他且战且退,动作快速灵活,下手稳准狠,被打倒之人再起来时,也只能使上半拉子劲,不一会,一大半人就被打趴在地。 剩下的那几个拦路之人见石柱如此厉害,明显都有些?了,石柱也看到了他们的犹豫与胆怯,立刻变且战且退为主动进攻。他身后几个胆大的伙计也欲上前帮忙,都让他叫退后了,以免伙计被打伤。 转眼之间,石柱便打到了韩大奎跟前,此时韩大奎俨然已是个光杆司令,再无人能为他撑腰,一面后退一面说:“咱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现在说这个,迟了!”说罢,石柱便抡起手中的棍子,直接朝韩大奎的脑袋上打去,把韩大奎吓得立马蹲了下去,怎知那棍棒并没有真去打他,只是停在了脑袋边上。“爷我今天高兴,放你一马,赶紧带着你的手下滚!”石柱并不想“斩尽杀绝”,还是想给韩大奎留点面子。 “好,好,我滚,马上滚!”谁知那韩大奎乘着石柱转身的机会,竟悄悄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匕首,意欲刺向石柱后背。 石柱对此早已有所警觉,他知道像韩大奎这样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必须让他彻底感到害怕才行,于是石柱都懒得用刺龙匕与之对决,直接从腰间掏出了那把并没有子弹的枪,转过身顶在了韩大奎的脑袋上,“怎的,还想从背后偷袭?老子脑袋后头可是长着眼的!” 只见韩大奎吓得两只眼睛都成了斗鸡眼,直勾勾地盯着枪,赶紧扔掉匕首,举起了双手,同时慢慢跪了下来:“好汉饶命!我韩大奎有眼不识泰山,好汉饶命!小心这枪走火了!” 石柱见韩大奎吓成那?样,便故意把枪拿在手里把玩一番,随后又顶在他的脑袋上,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道:“韩大奎,当年胡文臣胡长官让你们从这山上逃了,看样子你们并没有长记性啊!今天我就毙了你,给你长长记性!” 那韩大奎磕着头胆怯地说:“好汉,你认识胡文臣?” “我就明说了吧,我不但认识胡文臣,还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今天我来就是要替师傅取了你们的狗命!”石柱所说虽有些牵强附合,但的确能镇住这些歹人。 韩大奎听了此话,不住磕头求饶:“大爷饶命!原来您是胡大侠的弟子,怪不成身手如此了得!当年是他老人家特地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早就不当土匪了,只是想在此讹点钱财而已!今后定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汉饶命,饶命......!” 石柱说:“既如此,我且再饶你一次!若再让我碰见,直接崩了你。想必你也晓得,如今在海州盐警里,不乏先师当年的属下,你们再为非作歹,只要我振臂一呼,几十杆抢随时都能将你们打成筛子!要真是条汉子,就不要祸害咱中国老百姓,有种的就去打日本人!还不快滚......”石柱见目的已然达了,便借坡下驴,收起了那把空枪。 “哎,哎!”随后韩大奎便夹着尾巴,带着那帮弟兄一溜烟跑下山去了。 那些伙计见石柱凭一己之力打跑了一众拦路讹钱之人,皆振臂高呼了不起,尤其是那龚棒槌,更是高兴得不得了,被讹过两回钱,这次总算有人帮他出这口恶气了。 石柱挥挥手,说:“大家伙别顾着高兴了,干正事要紧!规矩你们懂的,水桶装满了马上封起来,任何人未经同意,不得擅自再打开了!”。 “好!”大伙异口同声,立马干起了活,都还沉浸在刚刚的喜悦中,皆干劲十足,没过多久,所有的水桶便皆盛满了清泉之水。众人又另外打些泉水各自喝了起来,泉水清澈甘甜。有人还自带水壶,灌满了带回去。 随后,石柱便领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满载而归。 第廿八章 http://.biquxs.info/

双拳虽能敌过拦路之人,但阻止不了鬼子进村。 石柱载着满满十几车泉水归来时,醋厂里的工人简直不敢相信。随石柱一起去打水的伙计个个也都昂首伸眉,一扫出发前的颓态,脸上觉得倍有面子,在别人面前皆把石柱夸的神乎其神,让那些未随车队前去之人顿觉是人生一大遗憾。 汪家父子见石柱将此事做得如此妥贴,不禁对他大加赞赏,言语中甚至展现出了钦佩之情。 石柱将取水途中在山腰遭遇拦路讹钱之事对汪老爷细细地讲述了一番,而后说道:“汪老爷,此番为了能镇住那帮歹人,一时之下,我才搬出胡文臣老前辈之名,还妄称是他的关门弟子,希望没有辱没胡团长之威名!” 汪老爷说:“哎--,石主管,你多虑了!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你即已幸得胡老弟指点一二,他自然称得上你的师傅,你这个徒弟也是名正言顺的!再者,你此番也算是为伊芦山周边百姓谋了福祉,又怎会辱了他的名声!想必胡老弟在天有灵,也会倍感欣慰的!” 石柱说:“若真如此,那我也就敢稍稍自我宽慰了!多谢汪老爷!” 在大伙庆贺之际,石柱并不知道却还有一人嫉恨于他-或许,醋厂里绝大多数人也都不知这人为谁。石柱也是经过几番事情之后,方才将其中原委弄清楚。 汪家父子对石柱的赏识自然不止在口头上,到了年底分发福利之时,汪大少爷特地吩咐,将今年酿出的第一坛极品滴醋赠与了石柱,这在醋厂里算得上极高的荣誉。 第二年春天,醋厂新买了两辆自行车,汪老爷特别交待,其中一辆只归石柱一人使用,这倒给了石柱许多便利:天气渐暖之时,他经常可以晚上回家,第二天一清早再骑车去上工,假期期间还可以骑车到处逛逛。但这般待遇必然会遭到某些人之嫉妒,于是乎那辆自行车被人放过几次气,还有一次居然连气嘴芯都被拔了,后来石柱将自行车放到目所能及之处,这才免于此类烦恼。 对于此,石柱曾怀疑过某些人,但没有十足的证据,他便没有深究此事。 自从伊芦山打水回来后,石柱还另有一桩“烦恼”-汪老爷的外孙女沈琳儿有事没事便来找他,甚至可以用狗皮膏药黏人一般来形容。沈琳儿打小就喜欢听说书的讲各种武林轶事,但女孩子家舞刀弄枪的终归不好,于是她只学了打弹弓,而且准头极好。 那天她看到石柱竟能徒手将石子扔得那么准,便时常来找石柱,为的就是让石柱教她这招。石柱被缠得没法,便按照掷飞镖的手法教她如何掷石子,无奈沈琳儿悟性太差,学了许久,也只学得些皮毛,石柱只能哄着她说要多加练习才行。 沈琳儿却仍未罢休,对石柱说:“咱江湖中人义气为先,受人以恩当需回报!石柱哥,你既然已经教了我投掷石子,我就教你打弹弓吧!” 石柱见这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说话,不忍伤其心,便勉为其难地学起了打弹弓。虽有些不情愿地去学,石柱学起来却不含糊,很快便学会了打弹弓,准头不亚于沈琳儿,连沈琳儿都颇感意外。 见石柱已经可以“出师”,沈琳儿便送给他一把弹弓:“石柱哥,这把是我最喜欢的弹弓,带瞄准,劲大、打得远,现在送给你,你可得把它收好了!”还别说,沈琳儿送给石柱的确实是把好弹弓,而且自打有了这弹弓,石柱有空就会出去打鸟玩,生活中也因此多了不少趣味。有一回,他打到一只据说是大雁的东西,还有一次,打到了一头野猪...... 彼时,日本人占领海州已一年有余,灌云及其周边县市深受其害,经常有老百姓无故被抓,成了日本人的刀下冤魂。而板浦正是灌云的县城,自然驻扎了不少日军,连带有诸多伪军、汉奸作威作福,一时间人心惶惶,唯恐哪天就丢了性命。 当然,像谷圩村里王大聋子之类的人,虽然看到了别人心中的恐惧,却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过活,外面的一切仿佛都与他们无关。 随着日本人下乡扫荡,抢粮、抢东西事件愈发频繁,不少房子被烧,诸多妇女被侮辱强暴,更不乏无辜百姓死于非命。石柱每次回家都会嘱咐老奶石裕氏注意安全,万一遇到鬼子进村,能跑则跑。 石裕氏说:“我都六十的人了,活不了几年啦,没啥好怕的,我这小脚,跑又能跑哪去呢!倒是你,就在县城鬼子眼皮底下,万事都要小心!” 时近夏至,也就是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后快三个月时,正值县里各家地主收完小麦晒干之际,天气愈发变得炎热,人往太阳底下一站,稍一活动便会汗流浃背,石柱所担心的事情这时终究还是发生了:这天一早,日本人就带着一队伪军从伊山出发,直奔下车而去。到了下车地界时,治安团团长傅开中带了一小队人与其汇合。 傅开中对领头的佐佐木队长说:“太君,据我所知,谷圩村几个大户人家今年收成不错,这次去那里,粮食肯定大大的有!而且那里还有个清朝的‘举人’,要是能让他替皇军效力,那对皇军的威望也是有大大的好处!” 听傅中开这么一说,佐佐木右手一挥:“吆唏!走,去谷圩村,你的,前面带路!”于是,一队人马又直奔谷圩村而去。到了村里,他们便将未来得及跑走的老弱妇孺全部赶到了村头路口集合。 石柱这天早上上工时,总感觉胸口有些闷,原以为是天气热、躁得难受,可到阴凉处休息片刻后仍未见好,忽而右眼皮又一直在跳,他隐约感觉莫非家里要出事?遂告了个假,骑着脚踏车奔家而去。 待石柱过了四五河时,村里人已被赶到了路口。 佐佐木首先说了一番话,带来的翻译官翻译道:“太君说了,叫大家不要害怕,这次来主要是征收粮食的,只要交了粮食,你们就都安全。第二,我们收到情报,怀疑你们中有人私通游击队,我们现在要审问一些人!” 说完,佐佐木便往人群中指了几下:“你,你......,还有你,出来!带走!” 顺着佐佐木手指去的方向,只看见几个大姑娘胆怯地躲在别人后头,明眼人一看,日本人哪是要审问她们,分明就是想糟蹋这些姑娘。 见那些大姑娘不出来,日本兵便强行将她们拖走,一时间哭喊声撕心裂肺。程大娘为了护闺女,和日本兵拉扯起来,额头上却被枪托狠砸了下,顿时血就从脸颊淌下来,人也给打晕过去,倒在了地上。 等这些姑娘被日本人拖到前头时,人群中忽地冲出来一个人,这人却是王大聋子,他听不见、说不了,这个世道的变化从一开始他便无从得知,一切的一切本皆与其无关,但是见到日本人这般拖着姑娘,他是看明白了,没作任何考虑,便直接冲了出来。 王大聋子力气颇大,他上前去猛地推向一个日本兵,一把把人摔了个仰八蛋。当他正要再上前推开另一日本士兵时,还没反应过来,即被佐佐木拔出佩刀,从肚子捅了个通透,刀尖从他背后冒了出来,呼啦啦地往地上滴血。人群中立马发出一声声尖叫,不少人把脸转了过去,不敢看。 佐佐木欲拔回佩刀时,却被王大聋子双手死死地抓住,任凭如何用力也拔不动,鲜血则又从王大聋子双手中慢慢滴了出来。佐佐木二话没说,直接从腰间掏出手枪,对着王大聋子额头就是一枪,“砰”的一声,那双滴血的手便垂了下去。佐佐木再用脚一踹,这才将佩刀拔了出来,随后将刀上的血往王大聋子身上抹了一抹,插回了刀鞘。 人群中此时静得很,再没人敢站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姑娘被日本人拖走。 过了片刻,佐佐木对着人群说道:“听说你们中间有个清朝‘举人’?自己出来吧!” 这时张坤乾从人群中间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旁边的人自动给他让了一条道。到了佐佐木跟前,张半仙把头一扬:“我就是,找我何事?” 没等佐佐木说话,傅开中抢先说道:“老东西,见了太君还不老实一点!太君敬你是个人才,要你给皇军效力,还不快谢谢太君!” “要我像你这样给日本人当汉奸走狗?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辱了祖宗十八代!” “你个老狗日的,不想......”傅开中话还没说完,就被佐佐木白了一眼,让他退下,他这才放开抓住张半仙衣领的手,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退到了一旁。 佐佐木伸出双手,整了整张半仙的衣领,“老人家,别害怕,我们来是为了建立大东亚新秩序,共存共荣!你若是清朝‘举人’,想必文采必定非同一般,我只是想让你给我们写一些文章,歌颂大日本帝国的功勋。你若写了,功劳自然大大的有!” “你们日本人跑咱中国来掠我土地,抢我钱粮,淫我妻女,杀我国人,无恶不作,罪恶滔天,连禽兽都不如,竟还恬不知耻地让我为尔等歌功颂德,简直是做梦!今日即便我粉身碎骨,也不会为尔等禽兽之辈写哪怕一个字,决不当汉奸走狗,辱没了我这一身清白!”一番义正言辞之话语后,张半仙又朝佐佐木脸上啐了一口,随即将头转向一边。 这一番话旁边的翻译官自然无从翻译,但佐佐木已然明白了张半仙的意思,他拿出手帕将脸上的吐沫擦了擦,接下来便原形毕露,抓起张半仙的衣角,呵斥道:“叭嘎!老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随即便命令伪军头子,欲把张半仙绑到树上。 就在两个伪军正上前之时,大毛忽然从人群中冲了出去,嚷着要他们放开自己爷爷。鬼子来时,大毛他娘张祝氏未在家,躲了过去,他和他老爹这一少一老却没来得及跑走。 大毛一上去便使劲摽住佐佐木的手,无奈力气太小,见掰不开,他就狠狠地咬了佐佐木一口。 佐佐木大叫一声“叭嘎”,把大毛掼到了地上,望了望小手臂上的两排牙印,已经渗出了些许血丝,疼得厉害。恼羞成怒之余,佐佐木又气汹汹地拔出了腰间佩刀,恶狠狠地直奔大毛斜劈过去。 张半仙见这情况哪肯答应,出于保护自己孙子的本能,立刻张开双臂,睁大了眼睛,犹如老母鸡护着小鸡仔一般,在佐佐木的佩刀落下之前挡在了大毛跟前。 手起刀落,一道长长的刀痕便从张半仙的左肩处一直斜到右腹下方,张半仙应声倒下,血从伤口处不停涌出来,染红了衣服,染红了地面。大毛见爷爷倒了下去,一边哭着一边摇着,“老爹,你咋了?快起来啊!”可任由他如何摇晃,张半仙已无丝毫动作,在大毛看来,自己老爹倒了下去,就犹如天塌了一般。 这时伪军头子走了上来,他见佐佐木已一头汗水,便递上了条毛巾:“太君,您消消气,天这么热,上火了不值当!要不,咱先办正事,让他们把粮食先交出来?”那伪军头子此时也浑身是汗,之所以这么说,也是想早点回去凉快凉快。 佐佐木将佩刀插回刀鞘,对伪军头子说:“那好,就照你说得办!”与此同时,下车治安团团长傅开中已经将村长老夏和丁老爷、柳老爷以及其他几个大户人带到了前头,几个人皆胆胆怯怯地低着头,不敢言语。 再看石柱这边,在佐佐木开枪打王大聋子时,他老远就听到了声音,立刻知道是王八盒子,马上发觉情况不对劲,便将脚踏车藏在了路边厚厚的杂草丛里,悄悄往村口摸去,半路上还遇到了前来迎他的金毛,咬着他的裤角,似乎不让他往村子里去。 石柱靠近村口时,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又发现自己奶奶也在人群中,顿时担心起来,可他腰间的枪并没有子弹,不敢贸然采取行动。 这时,石柱抬头看到旁边有棵山楂树,枝叶茂盛,上面已经结满了疙瘩大小的青山楂,尚未成熟。树上密密麻麻爬着痒辣子,也引起了石柱的注意,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打算用这些痒辣子治治这帮鬼子和伪军。 石柱先是学着当年猴子布手雷陷阱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把些痒辣子集中到三根小山楂枝上,然后再用些长草快速地编了几根细草绳子,连到了树枝上,另一头则横在路上,离地大概到脚踝那么高,只要绊倒了草绳子,树枝就会被拉下来,上面的痒辣子自然会落到后面人的脸上或身上。 一切布置好后,下一步便是想办法把人引过来。石柱在地上找了几个土疙瘩,用山楂叶将痒辣毛涂在上面,准备找个机会用弹弓打过去。 这时伪军头子正跟地主们说:“太君限你们交出三百担粮食,不然全都死啦死啦的!”。 这些地主皆吓得不敢言语,唯有村长老夏说道:“太君,这三百担粮食就是六万斤,今年收成不好,把我们的粮食都交上去了,数也不够啊!” “收不收成太君不管,这粮食你们一两都不能少交,不然,正才两人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 伪军头子说完后,佐佐木便拔出手枪,指着前面:“把粮食统统交出来,不然把你们都杀光!” 这时石柱看准了机会,将一个土疙瘩打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佐佐木衣服上,距离几十米,土疙瘩落到佐佐木衣服上已然没了任何力道,但石柱也不需要力道,只要能打到佐佐木的身上就行。或许是因为隔着衣服的缘故,这次佐佐木并没有被痒辣子毛辣到,他只是看了看落到地上的土疙瘩,也没有在意是有人专门打过来,只觉得是无意中飞来的。 石柱随后又打了第二个土疙瘩,这次准线正好,那土疙瘩刚刚落到了佐佐木的衣领上。佐佐木用手背弹了一弹,想将这土疙瘩拂去,这下可好,正好把痒辣毛摸到了脖子和手背上,瞬间如火燎一般,被辣得大叫起来,脖子和手背上立马起了一片片红疙瘩。 佐佐木立刻意识到有人暗中偷袭,他朝远处望了望,看到了石柱的影子,便用枪指着石柱的方向,对傅开中喊道:“给我追!” 傅开中便带了几个人朝石柱追了过去,后面还跟着几个日本兵。 石柱见有人追来了,心中暗喜,便一边后退,一边用弹弓朝他们打土疙瘩,虽没有辣到那些人,但把他们一步步引到了山楂树跟前。伪军也朝石柱开了几枪,只是枪法太差,根本打不着人。 看到石柱手里没枪,追他的一伙人更加毫无顾忌,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哪还注意脚下。 到了山楂树跟前,前头两个伪军便绊到了细草绳,一人还被绊倒在地,连着的那根山楂枝自然被拉了下来,后面跟着的人可就惨了,树枝直接打到他们的脸和脖子上,马上被痒辣子辣得哇哇直叫;没有被拉下的那两根树枝,也因为拉扯抖动,上头的痒辣子洒落下来,掉到了后头跟着的日本人衣服上,一不留神便被蹭到了手背,立马鼓起红疙瘩,疼得难受。 傅开中手背也被辣了一小块,灼热疼痛,他便到沟边揪了几片野薄荷叶,揉碎了擦在手背上。 此时烈日当头、闷热难耐,刚刚众人只顾追赶,一停下来便都汗流浃背,而石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傅开中便带着手下回去复命。到了佐佐木跟前,傅开中低下了头,“太君,属下无能,被人给跑了,我们还中了他的圈套,被痒辣子辣得......!不过我看那人只有弹弓,是个毛贼,不像游击队的。” “跑就跑了吧!小毛贼而已!”佐佐木拿起傅开中递来的薄荷叶,将脖子和手背擦了擦。他正要再去说粮食的事时,忽然烈日就被黑云给遮了起来,天上无故打了几声闷雷,周围的草木随即摇摆起来,飒飒作响,眼看一场疾雨将至。 伪军头子马上上前道:“太君,您看,天马上就下雨了,恐怕他们交了粮食,一时半会路也走不了。倒不如抓上他们几个家里人,让他们限期交出粮食,自己送到宪兵队去,您看如何?” 佐佐木抬头望了望天,此时已是阴云密布,略思考片刻后,他说:“好,就先这么办!限他们明天日落之前将粮食全部送到宪兵队!” 得了这命令,傅开中便从人群中准确地拉出了丁发财和柳山秀,将两人带到佐佐木跟前,“太君,丁家和柳家是谷圩两个大户,这是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只要他们交了,其他人不敢不交!否则,再把其他家家里人也统统抓走!” “带走!”佐佐木右手一挥,伪军和日本兵便集中到一起,押着丁发财跟柳山秀回伊山。随后,傅开中则带着手下回下车街-不可思议,他们临走前居然没有烧一间房子! 丁发财边走边喊:“爹,我不想死,快救救我!......”柳山秀看到丁发财如此这般,蔑视地说道:“喊啥喊,跟个孬种似的!怕啥?大不了是个死呗!” 丁老爷跟柳老爷眼睁睁看着自家孩子被带走,心里想去救,可都不敢,只能愣在那里不敢吱声。 看见日本人走远了,石柱这才拖出自行车,赶紧骑到村子里。不久过后,刚刚躲出去的一些村民,也都陆陆续续回了来。 刚到村口,石柱就听见一阵阵哭声,王大聋子家人正把他的尸体给抬走,哭了一路。张半仙的大儿子张友才和小儿子张友华才刚刚回来,正抬着一块门板往村口走来,准备把父亲的尸体抬回去,而大毛则一直在旁边哭着喊着。 须臾过后,天空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大雨随即哗哗而至。 石柱起先跟在张家人后头走了一段,毕竟他对张半仙的死还是挺惋惜与伤心的,想再多看几眼。及至大雨已至,他便加快脚步往家里赶。等他走到张半仙遗体旁边时,无意中看到张半仙的手指头似乎动了一下,石柱以为眼睛进水看花了,待仔细再看后,那手果然又动了几下。 “小姨父,我看张二爹手正才动了一下!”石柱对大毛的父亲张友华说。 “不得会的吧!柱子,恐怕你看错的了!”张友华在前头抬着,认为是石柱看错了。 这时大毛突然也喊起来:“唔大爷、唔哒,你们些快看看,唔老爹手真动了!” 听这么一说,张家人赶紧把门板放到地上,仔细一瞧,不仅是手指头,连张半仙的眼皮子都在动。张友才又把手指头伸到父亲的鼻子上看了下,果然,还有气!这时,张家人内心悲喜交加,张友华对石柱说:“柱子,麻烦你帮忙抬下俺爹,我这就去医院把扬先生请来看看!”说完,他便一溜烟往医院跑去。 石柱帮忙把张半仙抬回去后,等扬大夫来了,他才回家。到家见石裕氏一切皆好,他才略宽了心。 后来石柱听说张半仙给救过来了,伤口虽深,但并未伤及要害,当时只是昏死了过去,被雨水一激,便还阳了过来。但他身上那道长长的疤痕以及内心的痛苦与恐惧,却永远也无法抹平,而且每逢刮风下雨之时,那道疤痕便出奇地痒,张半仙需时不时蒯一蒯才行。更为奇怪的是,打那以后,石柱似乎再未听到张半仙跟人讲那些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各种消息,直至张半仙去世前才听到最后一次。 几个钟头后,雨便停了,太阳又露出了头,天气复炎热起来,直至到了傍晚时候才逐渐凉快些。这个季节本就这样,雨来的急,去得也快!王大聋子死了,日本人走了,张半仙被救活了过来,一切好像这天气一样,又雨过天晴,可被日本人糟蹋了的几个姑娘,却似乎被人们给遗忘了。 这天夜里,死寂得只能听到蛙叫声。 到了第二天一清早,村里人又听到了嚎哭声,撕心裂肺,人们本以为是王大聋子家里人在哭丧,可听那声音远不止一家,也并非来自王大聋子家方向。打听之后,方才知道,原来是昨天被鬼子糟蹋了的几个姑娘,在夜里寻了短见。 两个在房梁上上了吊,两个在树上上了吊,皆穿着红鞋子。村西头姜家闺女一清早就没看见,后来家人沿着地上的脚印,在四五河里找到了她的尸体,除了红鞋子外,还穿了一身红衣服,家人发现时,尸体已经变得浮肿。 “这些丫头真可怜啊!” “可不是么,都怪那些绝种日本鬼子,她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死了也好,也算清白了,活着还受罪!” “都被人家那个了,还能有脸活么!?” 除了如此之类,也没人再说什么了,就算想说,又能说些什么?要去找鬼子替她们报仇?即便是这几个姑娘的家里人都不敢,外人又能如何? 村长老夏听闻消息后,特地到几家看了看,还留了点钱,他所能做的也就这些了。随即,他立马到丁老爷和柳老爷家里商量着给日本人送粮食的事,毕竟所有人都害怕日本人再回来。 其实在天刚亮时,丁家和柳家就已经开始筹备粮食了,他们的儿女被日本人抓走,担心出事,不敢不准备;其他的几家大户人家也不敢懈怠,唯恐下一个就把他们家人抓走。这倒省了老夏不少口舌,他只需安排些人将粮食送去即可。 几家人东凑西凑,连带去年的陈粮,总算凑足了两百多担,皆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了去。 这么多担粮食交出后,这些大户人家好似并未受到影响,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至于其他人家,好像也没有受到影响,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此番,粮食由丁管家和柳管家两人亲自押送,到了下午地上略干些后,他们便领着二十多辆大车直奔伊山宪兵队而去。到了宪兵队,他们就大着胆子报了三百担,那些当差的也懒得一麻袋一麻袋过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了粮食,到鬼子那里如此汇报一番,便把丁发财和柳山秀给放了出来。 见人安然无恙出来了,丁管家和柳管家终于放了心,各自招呼、问候自家的小东家。。 柳山秀见管家来接自己,满心欢喜:“柳大爷,还担心你们今天赶不上来了呢!你看,我啥事都没有!走,咱快点回家吧,免得唔哒、唔妈担心!”丁发财则是满脸不高兴:“你们怎才来啊!太慢了!都挨关了一天一夜了,没吃好、没睡好!走,赶紧回家吧,回去好好补补!” 于是乎,一行人便在夕阳与晚霞的交相辉映中往回走,影子越拉越长,直至一轮满月出现的天上。 第廿九章 http://.biquxs.info/

很多时候,嚼舌根的人本不可怕,嚼出的舌根才可怕-貌似这一“传统”已经存在了数千年。 自从谷圩的几个大户人家把粮食送往宪兵队、丁发财和柳山秀毫发无损地回来后,除了枉死的那些人,整个事情似乎已告一段落。可对于丁家和柳家来说,故事才刚刚开始。 不知何时起,村里便流传了这些话: “你们看啊,就那么一点时间,几个姑娘就挨日本人糟蹋了,柳家小丫头都挨日本人关了一天一夜了,估计不知给多少人糟蹋过了!” “对啊!那天他们白天不敢回来,到了晚上才偷偷回来,就是怕挨看见她被蹂过的样子!” “真是不要脸,都成小破鞋了,还有脸回来!” “她把咱们一村人的脸都丢光了!” “柳家跟丁家亲都定好了,丁家人要了个小破鞋,还不知道呢!”...... 随后,各种流言蜚语更是不绝于耳,大有越来越离谱之势,甚至于有人说柳家小丫头答应做日本人的小女人这类话语。丁管家和柳管家则极力反驳道:“你们嫑瞎说!接他们出来时,人家什么东西都是好好的!” “出来时你看见了,关起来时候你看见的啊?关了一天一夜了,挨没挨日本人蹂过,你看见的啊?”两个管家竟又被村里一些人反驳得无言以对。 这些话慢慢的就传到了丁老爷和柳老爷的耳朵里。 柳老爷便和夫人商议:“唔家闺女自然是清白的,不过俗话说,人言可畏,经这么一闹腾,瞎嚼舌根的人多了,我看还是早点去丁家商量商量,尽快把山秀给嫁过去,以免夜长梦多!” “唔哒,我死也不会嫁给丁发财的!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才不怕人家给我穿小鞋呢!” 柳山秀刚说完,她母亲便说:“小闺女,你懂个啥呀,你是不怕,不过天天有人嚼舌根子,要是丁家信了旁人说的瞎话,恐怕他家不一定要你了!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贞操,一没了,就不值钱了!你也不要瞎混闹了,赶紧和丁发财把亲成了,到他家,总比到穷人家过得好吧!” 柳夫人的担心确实应验了,丁家人自然也听到了村里的各种流言,也有自己的考量。 丁老爷和夫人商议道:“这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真假的,要是把柳家小丫头娶过门来,恐怕唔家儿子会挨人家一辈子笑话穿破鞋的!我看,还是赶紧找个说辞,把这门亲给退了吧!” 丁夫人也在一旁附和着:“是啊,咱丢不起这个人!” 听这么一说,丁发财立刻暴跳起来:“那天柳山秀就关在我旁边,有没有人去我能不知道啊!那些人就是瞎嚼蛆的!我就要娶她一个人,你们要是把亲事退了,我马上就走,以后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丁老爷气得大骂:“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唔们些都是为你好的,人言可畏,你光自己说有什么用?不够人家嚼舌根的!唔家丢不起这个人!你要走,赶紧死滚,我不拉你!” 第二天,柳老爷果然特地去了丁家,高高兴兴地商议尽快过门之事,这可把丁发财高兴坏了,盼星星盼月亮,他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可就在柳老爷满心欢喜之时,丁老爷却说道:“柳老弟,按理说唔家发财和你家闺女定了亲,得早些娶过门来,不过你看唔家发财,胆小鬼一个,头脑又呆板,没什么用,挨日本鬼子抓去时吓得不成样子了,我觉得他配不上你家闺女,不想耽误了你家山秀,我看这门亲事还是退了吧......”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浇来,不过柳老爷还是想争取一番:“丁老哥,哪有这样说你家发财的?我看这小子就不错,唔家山秀从小和他一块堆长大,两人可谓是青梅竹马,况且这亲已经定了,现在说退掉,恐怕不合适吧!” 丁老爷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柳老弟,那就恕我直说了,想必旁人怎么说你家闺女的,你们也都听到了吧?我丁家丢不起这个人!” “既如此,那我就告辞了!”柳老爷自觉再纠缠下去,恐失了自家的身份,且莫说自己闺女是清白的,即便真有什么事,凭着自己这般身份和闺女那般标致模样,想娶他闺女的人多了去了,何必在这里求着人家娶自己闺女过门,还要受到这般侮辱! 柳老爷这一走,丁发财算是万念俱灰,彻底绝望了,一怒之下,他真的离开了家,整天在板浦和新浦等地瞎混,从此也真没再回过家。 有人忧愁就有人欢喜,听说这门亲事给退了,最最高兴的当属柳山秀。 然而,村里的舌根俨然还未嚼完,很快便传出丁家已经证实柳家丫头是个破鞋,不然咋陡陡就把亲事给退了呢?在这些人眼里,丁家人退了这门亲事,正坐实了他们之前说的柳山秀已经被日本人糟蹋过了,于是乎,“小破鞋”、“不要脸”一时间便成了柳山秀的标签。 对于这些中伤,柳山秀毫不在乎,“身正不怕影子歪”已成了她的口头禅。但柳老爷和柳太太却是焦头烂额,他们清楚,这些流言听得多了,信的人也便多了,得想法快些把闺女嫁走。拖得越久,对自家声誉越不利。 他们把小女儿喊道跟前:“山秀,你看今年都十九了,要搁以前,小鬏都好几岁了,现在村上各落都在瞎说你,我们担心你岁数越大越不好嫁人啊!” “是呀,闺女,这回我跟你哒商量好了,先问问你自己想嫁给哪家?”陡然听这么一问,柳山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说:“我......,我想嫁给石柱哥!”声音很小,不仔细根本听不着。 随后,柳老爷夫妻俩又商议了一番,觉得石家虽是单门独户,但条件尚可,比起其他人家好了不少,况且石柱人品不错,在板浦还谋了个很好的工作,倘若闺女嫁过去,定然不会受罪的。于是,柳老爷这天便乘着石柱傍晚回来的空,让管家到他家去探探口风。 柳管家到了时石柱正在吃饭,石裕氏则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柳管家,今个咋有空来这的?真是稀客啊!”石裕氏知道这些大户人家,即便是跟班的,一般都不会随便到穷人家来,今晚柳管家亲自过来,定然有正事。 “老嫂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觉得柳家小闺女怎么样?” “你是说山秀啊?这丫头不错,人长得俊,恬静静的,又上过学,知书达理!这阵子老是听到庄上人说她这样那样的闲话,反正我和柱子从来都不相信!” 柳管家继续说道:“那我就明说了,其实是我家老爷让我来的,他有意将山秀嫁给你家柱子,不知老嫂子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石柱一口饭差点没咽下去,石裕氏也是一脸的惊诧,他们本以为柳管家是为最近村里人对柳山秀的各种诋毁而来的,没成想竟是为了她的婚事而来,堂堂地主人家竟然主动愿意将自己亲闺女下嫁给穷人家,真是匪夷所思。不过,石裕氏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道道。 石裕氏确实很喜欢柳山秀,也不忍看到小姑娘伤心,但她绝非是背义负信之人,惊诧过后,她便不假思索地对柳管家说:“山秀那孩子我确实挺喜欢的,不过咱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况且你可能不晓得,十三年前去永城时,我家柱子就和山下一家人家定了娃娃亲,虽说这些年一直没再去过人家,也不知道现在人家怎样了,但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我断不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事,还请柳老爷能理解!” 柳管家沉默了片刻,即拱手道:“老嫂子,既这样,我也明白了,这就回去告诉老爷!”等柳管家走后,石裕氏摇摇头叹息道:“山秀这孩子,遇上这世道,真是可惜了!”石柱听了,也只能苦苦一笑。 得知这一结果后,柳山秀心即如碎了一般,往下沥沥滴血,躲在房里哭了整整一夜。她本以为石柱会爽快地答应这门亲事,没成想只是她一厢情愿,脑子里曾经幻想过的那些美好的画面,如今皆成了泡影,被风一吹,即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柳山秀又想到村里人说的那些流言蜚语,此刻已是百念皆灰,甚至于在那么一瞬间竟然有了轻生的念头,但这绝不是她的性格。 第二天一清早,柳山秀毅然对她父亲说:“唔哒,我想到远处走走!” 柳老爷听这么一说,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虽然他并不知道“到远处走走”是何意,只认为女儿是想出去散散心罢了,没几天就会回来。 隔天后,柳山秀便收拾好行李,带了点钱,告别父母,到新浦火车站打了票,人生中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实现了她曾经的憧憬-那时,她正是坐在石柱身边憧憬的。 自那以后,没有人再见过柳山秀,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做了什么,直到过了很多年。 这件事对石柱似乎并无影响,他照常上工下工,照常骑着那辆自行车去这去那,只是每每闭上眼睛时,还常常想起柳山秀,但这时他也只能在心中苦苦一笑,毕竟他们两人并非同路人,只是在生命中有那么些曾经的交集而已。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做,还有自己的路要走,还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 夏天一过便到了秋天,再等树上叶子落尽时,石柱早已经穿上了厚棉袄。 这天早上,汪大少爷把石柱喊了过去,说道:“石主管,今天有些货要送到新浦‘醉仙楼’去,你亲自走一趟。送完后你再去‘新浦杂货铺’,账房先生会结一笔账给你,你再带着钱去胡同口金掌柜那里买车盐回来,快去快回,盐我们等着急用!” 领命后,石柱即刻装好货,带着伙计龚棒槌一起前往新浦。 送货、拿钱、买盐,诸事皆很顺当,他们随即赶着马车准备返回板浦。刚出了民主路口,他们就看见有一小队扛枪的人迎面而来,穿着的是警察衣服。 那些人一看到石柱车上的盐,二话没说便拦住了去路:“车上装的是私盐吧?跟我们走一趟!” 石柱见人围了上来,便挡在了马车前,呵斥道:“你们想干什么?凭什么说我车上的是私盐?知道我们东家是谁么,就敢动我的东西?是不是私盐,你到金掌柜家一问便知!” 这时其中一个警察将石柱推开,说:“少废话,我管你是谁,说你这是私盐,你就是私盐!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一趟,不然,连你人和车全部扣下!”说罢,那几个人就上来硬要将石柱的马车拉走。 石柱哪里肯依,见那几个警察要抢自己的马车,立马卯足了劲,将其中一人拉倒在地。后面几人见状都上来欲将石柱摁倒,可这些警察哪是他的对手,踢、绊、推、扇、踹,三下五除二,只一会功夫,已经有四个人被撂倒在地了。 再后面的两人一看石柱不是凡茬,硬拼的话恐怕也要吃亏,便不敢再向前,于是他们端起枪,指着石柱说:“不许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石柱见两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便没有再贸然上前。地上的一干警察爬起后,马上把石柱五花大绑,嘴里皆骂骂咧咧的,连龚棒槌也没放过,只恨刚刚没早点亮枪。 这时路边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老百姓,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领头的警察冲着周围人群喊道:“都别看了,盐警办案,大家该干啥干啥去吧!”话音刚落,周围看热闹的人便都散去了。 这一队警察将石柱押着,走了不多远后,只见远远就跑来一个人,也穿着盐警队的制服。到了近前,那人边招手边说道:“于队长,误会,误会!” 领头的见了来人,说道:“吆,这不是周队长吗?今天你不休息,跑这干嘛来了?” 那人随即将于队长拉到一边,低声说:“于队长,这人是我兄弟,你知道他是谁家的伙计么?” “谁家的?” “他可是给板浦汪家办事的!咱惹不起!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这里有些钱,就当是给弟兄们赔个不是,于队长把人放了,带着弟兄们去喝碗酒吧?”随即,那人掏出一些银圆,塞到了于队长手里。 那于队长拿着钱在手里掂了掂,略思考了下,说道:“成,我今天就给你个面子!”说罢,他又转向手底下人,“弟兄们,把绳子解了,我们走!” 待几个盐警走了后,石柱对来人说:“今天多谢兄弟帮忙了,不然我们又得惹上麻烦。敢问周队长哪里人?感觉很面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那人对着石柱大笑,说道:“石柱兄弟,当真不认识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再好好想想!” 石柱又仔细看了一会,那人嘴角有两个不甚明显的酒窝,便惊诧地叫道:“呀,这不是周祥兄弟么!你看看我,穿这身衣服一下子真没看出来,实在是抱歉!不过周祥兄弟,你不是在一一二师么,怎么在这里了?还这身打扮?” 这人正是周祥,也就是原先曾锡珪的司机周吉的弟弟,在墟沟时候,石柱经常会看到他跟哥哥周吉在一起,两人也曾打过几次招呼。 周祥一面摇着头,一面唉声叹气地跟石柱说:“石柱兄弟,此事说来话长,我原本是在一一二师,不料在大桅尖阻击鬼子时候挨子弹咬了一口,躺了很久。后来师部不是奉命撤出海州驰援武汉战场了么,我腿伤未愈,便留了下来。再后来和几个弟兄被编到了曾司令麾下的游击第八军,可没几天第八军起了内讧,随即就被解散了,一部分被编入八十九军,剩下的就像我这样成了盐警。没成想去年初,鬼子攻进了海州城,我们这些盐警不得已替日本人干事,弄得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唉!可是谁又想啊!” 石柱听完,略点着头说:“原来是这样!今天真是多谢周祥兄弟解围了!” 周祥说:“哪里哪里,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这点小事不用挂在心上。我早听说你在‘板浦醋厂’帮着汪家做事,今天我也是在街上闲逛,碰巧遇到了!”而后周吉略有疑惑,“不过说也奇怪,刚刚那于队长,他可是你们醋厂汪老板的女婿沈利言的堂妹婿,按理说应该认识你们醋厂的车,还是头一回看到他为难你们!” 听这么一说,石柱似乎想明白了一直以来的很多事情,但不便对周吉过多透露,只说道:“是吗?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他没见过我吧!都是误会!”而后,石柱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周祥兄弟,今天实在是对不住了,被这事一耽误,你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还得赶紧把这一车盐拉回去,等着用,去迟了恐怕要被东家责罚。今次无法请你一坐以表谢意,下次来一定去找你,专门答谢一番!” 周祥说:“石柱兄弟,这就见外了!办正事要紧,你赶快回去吧。要找我也方便,直接去盐河巷的盐警大院就行。” 道别周祥后,石柱和龚棒槌立马赶着马车往板浦飞驰而去,一路未敢休息,好在及时赶回,并未耽误用盐,之后石柱便向汪大少爷禀明了情况。 事情虽已顺利解决,可是石柱回想起周吉说的话,又联想到去年去伊芦山遇到拦路之歹人,到后来自己脚踏车被多次放气,再到今天拉盐回来被盐警准确拦着,很明显是有人故意给他使绊,至于使绊的人,他心里已有些数,只是还缺乏直接的证据。 “必须要让此人当场现形才行,不然以后还会遇到麻烦事!”石柱想了想,决定要主动出击。但是此事要想做成,必须得汪老爷亲自首肯,于是这天,石柱乘着汪老爷到厂里巡视,找了个机会,单独去找了他。 将各种事情向汪老爷简明扼要地汇报后,石柱又说道:“汪老爷,拿去年去伊芦山打泉水那事来说,当时拦路的不下二十人,不过其他去打水的人寥寥无几,那伙人像是专门等着咱醋厂的车的。前些天我在新浦街遇到盐警的人也是这般,看起来他们早有准备,也像是专门在那等咱们似的!” 汪老爷抽了几口水烟,略思考一番:“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蹊跷!不过醋厂以前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石柱当然听懂了汪老爷的话外之意,不紧不慢地说:“汪老爷,根据我的判断,这些都是有人冲我而来的,并非针对醋厂,但您想,针对我一人还则罢了,这些事情的后果却是让醋厂蒙受损失!若不将此事解决好,以后恐还将搞出事端,终究会对醋厂不利!” “那依你之见,这使绊之人是谁?又当如何处理?” 石柱心里已七七八八猜到了是谁,但他是个明白人,说道:“无凭无据的,我不敢妄猜,但我们可以想办法布个局,让此人自投罗网!”随后,他便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自己的计划,只等汪老爷点头即可。 汪老爷这次倒毫不含糊,放下水烟袋,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但这局非一时半刻能设好,还需等待合适的时机!这阵子你也要格外留神,小心再被这使绊之人钻了空子!” “感谢汪老爷关心,我一定格外留神!”石柱说罢,便出去继续做事。 等日本人在中国过完圣诞、新年后,中国人也开始在日本人的眼皮下忙着准备过春节了。腊八刚过,小寒这天汪老爷又亲自来厂里,差人把石柱找来,一番吩咐之后,石柱便独自一人赶着马车带了四个大木桶出了城。下午回来时,木桶里好似装满了东西,不像出去时那般晃悠,靠近了闻起来还有一股酒味。 到了仓库后,汪老爷让石柱专门拾掇个地方将木桶并排放好,并当着工人的面对他说:“这里装的是酒精,本厂打算试生产市面上少有的酒醋,如今形势吃紧,这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日本人那里购得的,你需派人看好,不得懈怠,更不得用明火,若有任何闪失,我撤了你的主管职务!” 不到一天时间,厂里打算生产酒醋这事便传开了,石柱也派人日夜看护,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白天自不必说,仓库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无需专人看守。到了晚上,石柱则特意安排两人轮流看守,一人值上半夜,一人值下半夜。 到腊月二十二这天,因是文殊菩萨的成道之日,第二天又逢小年,汪老爷觉得是个好日子,便在每年的这天安排厂里人一起聚餐,地点就安排在饭堂。太阳尚未落山之时,众人便陆续前往。 这天汪老爷自然要亲自到场,因为他是带着目的来的。在宴席开始前众人闲聊之时,汪老爷听到邻桌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说,厂里人都来了,只有这老高一人来不了,气人不气人?” “是啊!不过老高今天值班看库房,那几桶酒精可是精贵玩意,马虎不得!” “啥呀,这酒精买来都十好几天了,还没见用,还得白白浪费人力看着!” “说的也是,库房那边本来人手就少,挨这么一折腾,更紧张了!关键是今晚就老高一人因这事来不了,你说冤不冤啊!” 听了这些谈话后,汪老爷把石柱喊到身前,问道:“石主管,库房晚上值班的人为何没来?”石柱毕恭毕敬地说:“汪老爷,库房里不是放着四桶酒精么,我怕万一出问题,厂里损失就大了,所以昼天不夜派人守着,不敢大意,今晚值班的人就没让过来!” “石主管,难得今晚众人一聚,你还是把他喊来吧,吃了饭再回去值班,就这点时间,量它也不会出问题,不过酒不能喝多!” “那好,汪老爷,我这就把老高喊来!”随后石柱便让龚棒槌去仓库跑了趟。 及至酒菜上桌,众人便开动起来,两杯酒下肚后,就不断有人离席到这桌那桌去敬酒,期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无人再去注意期间的诸多细节。 这时,汪老爷乘石柱前来敬酒的时机悄悄说道:“石主管,这几天你日夜派人守护库房,对你使绊之人无从下手,今晚人撤了,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估计此人定会乘此机会动手,你我不妨悄悄到库房里面看看究竟是谁!” 石柱虽稍饮了几杯酒,但头脑非常清醒,汪老爷可能不知道使绊之人是谁,但石柱心里已然有数,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便对汪老爷说:“汪老爷,您看,今天您是主角,要是您这会儿就离席,必然引起他人注意,恐怕想悄悄进库房是不可能到。您看这样行不行,还是我和大少爷一块堆去吧?” 汪老爷点头后,石柱便和汪大少爷乘着嘈杂,悄悄从侧门进了仓库。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身影,不声不响地离了席,借着夜幕掩护,来到仓库侧门,竟从腰间掏出钥匙,拉开一条门缝钻进了仓库,随后便将头探到门外查看一番,见没人看见,才慢慢掩上门。 只见那人对仓库位置了如指掌,在黑暗中径直走到酒精桶旁,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用手摸了摸,瞅准木头之间的缝隙直插进去,随后桶里的酒精便从小口子里慢慢流了出来。四个木桶皆被破坏后,那人才收起匕首,向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正待那人欲离开时,仓库的灯却突然亮了,石柱和汪大少爷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那人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谁料竟被人在角落里看得一清二楚,一时间不知所措,下意识用手挡住了眼睛,喊道:“谁?” 汪大少爷这时呵斥道:“沈利言,真没想到,居然是你!枉你在厂里二十多年,竟干出这等龌龊事!” “原来是你们!”沈利言见事已败露,竟从腰间拔出匕首,在手上轻轻拍了拍,略带威胁地说:“既然被你们看到了,就不怕我将你们杀了灭口?” 石柱冷笑道:“真是可笑!莫说你一人,就算再来十个八个,也奈何不了我们!” “沈利言,不要再胡说了!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为什么?还不都是你们逼的!我沈利言好歹也是你们汪家的正房女婿,在厂里二十多年,到头来老爷子居然只给我个破车间主任当。而这个姓石的,一来就给他个库房和货运主管职位,凭什么?我不服气,就是要让他知难而退!” “凭什么?就凭你刚刚这般小肚鸡肠之言,足以说明不能委你重任!你在厂里时间是长,可自打成了咱汪家女婿后便不思进取,想凭着这一身份就能在醋厂高升?想都别想!我们要的是有真本事的人!” “说这么多干啥!如今这酒精已然淌了,纵使把我逮了又能怎样?到时老爷子还不是要定姓石的一个渎职之罪!” 听沈利言这么一说,汪大少爷和石柱皆笑了起来,随后汪大少爷说道:“沈利言,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刚才仓库里一片漆黑,你看不见也就罢了,难道你还没有闻见?” 刚刚沈利言一心只想快些将木桶扎破,加之略喝了两杯酒,情急之中确实未注意这一细节,听自己大舅子这么一说,这才慌忙上前仔细闻了闻-桶里装的哪里是酒精,分明是水! 原来这都是汪老爷和石柱定好的计策,那天石柱按照吩咐,出城后拖回来的实际就是四桶水,只是在桶外面倒了些酒,让人闻着像是酒精。而后石柱又若有其事地派人日夜看着仓库,让沈利言确信桶里装的就是酒精。今晚汪老爷又故意卖了个破绽,借机将看仓库之人撤了,好让使绊之人上钩。 “上当了!你们,你们居然使计算计我!”沈利言倒先发怒了。 汪大少爷说:“要不然,怎么能把你给揪出来呢!” 此时沈利言方才叹息道:“既已如此,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这倒让汪大少爷犯了难,毕竟沈利言是他的亲妹婿,倘若将人给办了,恐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悲伤,倘若不办,这场面又将如何收拾?自己在父亲那里也不好交代。思来想去,他最后只冒出一句话:“石主管,我看这事还是你来决定怎么处理吧!” 石柱对此事早已成竹在胸,他先对沈利言说:“那好!我且问你,伊芦山上拦路歹人、新浦街上一帮盐警是不是你通知的?还有其它种种针对我搞的小动作,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没错,就是我沈利言干的!怎么,你都晓得了?” “还算你有种!实话跟你说吧,我早就怀疑是你,只是没有证据,不敢妄言,这才请汪老爷定下计策,只等你自己送上门来!正才在饭堂时,汪老爷本想亲自来看到底是谁,我担心,见到的是你,不但会让他心寒,扰了他老人家今晚的雅兴,而且看到自己闺女婿竟做出这等龌龊之事,他老人家面子上也过不去,所以我才建议同大少爷一块堆过来。”说罢,石柱又对汪大少爷说:“大少爷,说到底,这些都是你们的家事,我并非想将沈主任赶出醋厂,只要他能保证今后不再给我使绊,那今晚之事只有你知我知,如若不然,那就休要怪我了!至于到汪老爷那边怎么说,我是不会过问的!” 说罢,石柱便离开了仓库,返回饭堂,继续喝他的酒。。 一杯酒下肚后,汪大少爷也回来了,却不见沈利言跟着。第二天,石柱见沈利言照常来上工,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未发生。 至于那晚汪大少爷对沈利言说了什么,后来又跟汪老爷怎么说的,石柱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自那以后醋厂里确实没人再给他使绊,而且汪大少爷对自己似乎更加器重了。 第三十章 http://.biquxs.info/

“防人之心不可无,得饶人处且饶人”,石柱记住了祝广连所说的这两句话,在直面沈利言的那晚,并未对沈赶尽杀绝,而是选择放他一马,这也使得自己在醋厂彻底站稳了脚跟。 自那以后,但凡有重大活动或会见重要客人,汪大少爷皆把石柱带上,这让他开阔了不少眼界。 不久便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万物复苏,一片盎然。这天恰逢石柱休息,他又骑着脚踏车到新浦盐河巷盐警大院去找周祥。 上回周祥帮石柱从于队长手里解围之后,石柱并没有食言,几天后即专程去新浦请周祥搓了一顿以表谢意。自那以后,石柱一有空就会去新浦溜达,找周祥喝喝酒、喳喳呱,两人本就是旧相识,又有许多共同话题,一来二去的,便成了好朋友。 到了盐警大院,石柱迎面正遇着周祥下班,他面露焦色,脚步似乎有些匆忙。看到石柱来了,周祥原本焦虑的脸忽而露出了笑容,他拍着石柱的肩膀说:“石柱兄弟,看见你来太好了,我正有点事情想和你商议商议。走,咱找个饭馆,边吃边聊!” 到了饭馆,周祥特地坐到拐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桌子边,倒了杯茶,润润嗓子。 这时石柱问道:“周大哥,正才我在盐警大院时看你神色似乎有些慌张,不像往常,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周祥放下茶杯,压低声音说道:“嗯,今天确实遇到些事!这个待会再细说,我且先问你,你对当下时局怎么看?” “这个倒难为我了!要说外族入侵,当年蒙古人打来中原,九十多年就亡了;满人打来,前前后后差不多三百年才亡掉!要说洋人入侵我中华,这更不好说,他们占领中国一处或多处土地,时间几十年到近百年不等。现在日本人占领中国土地三之近一,先在东北挟持溥仪建了‘(伪)满洲国’,后在南京扶持汪精卫建了‘汉奸国民政府’,要说日本人在中国能呆多久,小弟愚钝,无从得知!” 周祥听罢也叹息道:“是啊,现在抗战确实到了很困难的时期!不过我建议你读一读《论持久战》这本书,里面写得比较具体!” “这个我倒略有耳闻,看过片言只字,但那可是共产党写的禁书啊!” “啥禁书啊,不过是国民政府害怕了而已!我且再问你,你觉得要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国民党靠得住么?” “靠国民党肯定不行,他们根本不是真心抗战的!” 说到这里,周祥才问石柱:“那,石兄弟,你觉得共产党怎么样?” 石柱略思考了阵,喝口茶,“这个我说不好,我接触过不少共产党,知道他们打游击有一套,去年底八路军在华北也搞了场声势浩大的‘百团大战’,把小鬼子揍得哇哇叫,的确让人振奋,但是共产党能不能把日本人赶出去,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管怎样,我觉得共产党要比国民党好,毕竟他们是真心抗战的,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待酒菜上齐后,两人先喝了一小杯,而后周祥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石兄弟,事到如今,那我也不必瞒你了,其实我就是共产党!” 周祥本以为石柱听到自己是共产党会很吃惊,没想到石柱只是冁然而笑,“这好啊,我又多了个共产党朋友!” “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见石柱如此这般,周祥反而觉得有些奇怪。 “这有啥奇怪的!只要不是真当汉奸走狗就行,不然我怎会和你坐一块堆喝酒呢!再说了,当年你们一一二师里面不就有很多共产党么,我还知道六六七团团长万毅就是秘密共产党员,如今你说你是共产党,我当然不会觉得奇怪了!” “只可惜,万长官现在被关在鲁苏战区监狱里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长叹一声后,周祥又四下瞅了瞅,放下筷子,头微微前倾,继续说道:“既如此,那我就同你谈下正事吧!你知道,现在乃外敌当前、民族存亡之秋,国民党明里和共产党合作,暗地里却处处掣肘、打压我们,汪伪政府和日本人更是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 周祥刚要再说时,却见有其他客人从旁经过,他便端起酒杯,“来,再干一杯!”见人走后,复又对石柱说道:“青口战役后,日本人便加紧了城中排查。几天前,我们的一个交通员暴露了,被特务给盯上,昨天晚上不幸死在了回家的巷子里。你方才说我今天神色有些紧张,正是为这事!交通员一死,短时间无法和灌云那边联系,我又是‘公职’人员,断不能无故擅离岗位去送信,心里着急,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们送信?”石柱抢先说道。 “正是这样!石老弟能文能武、有勇有谋,且一身正气,绝对信得过,我才会和你商议此事!不过你先考虑下,不用勉强,不愿意的话我也能理解,毕竟这事太危险,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特务给盯上!” “周大哥,危险我倒不怕,况且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头一回做。不过,我在醋厂上工,不是每天都能来新浦,只怕有些消息不能及时送出去,耽误你们的事情!” “这个不妨,我们也不是天天都有情报要送。每次都是将情报送到联络站,你去联络站拿到后送去板浦的联络站!而且这是临时让兄弟帮个忙,我正在想办法让上头再派个交通员过来!” 石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那好!这事我答应了!你告诉我情报到哪拿,再送到哪?” 这时两人已吃饱喝足,因有正事,便直接结了账离开了饭馆。正午的大街上冷冷清清,见不到几个路人,唯有春风拂面,让人顿觉清爽。周祥对石柱说:“走,我先带你到联络站走一遭,那里暂时还未暴露,离此很近!” 到了陇海路上,周祥便望着前面不远处说:“石兄弟,看到没有,前面的‘飘彩绸缎铺’,若窗内陈列最左端为红绸,则为有消息要传递;我看今天应是有消息,你且过去试一试。记住,只要看到陈列有黑绸,千万不要进去,那是警告你有危险!” 随后,周祥将初次会面的接头暗语以及消息需送往之所和接头暗语一一告知石柱。为免引人注意,一切细说后,他便同石柱道别,返回盐警大院,石柱则进了‘飘彩绸缎铺’。按照指示顺利拿到口信后,石柱便离开绸缎铺,骑着自行车飞快返回了板浦。 来到了板浦“灌云县立中学”大门边,石柱一抬头就看到斜对面的“春秋书屋”,进到里头,便见着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在看书,石柱猜想他们应是“灌中”的学生。 “老板,你这可有《搜神记》和《大唐西域记》的合订白话本?” 那老板戴着一副老花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抬头打量石柱一番,便笑着说:“大青年,合订本没有,不过本店倒有光绪三十四年的孤版《西域记》,有兴趣的话可以到后面瞧一瞧!” 言罢,石柱即同书屋老板进了里屋,简明扼要地将原委讲了一番,随后便将口信告知对方。 初次任务顺利结束,石柱也松了口气。虽说自己以前替抗联送过信,也经历过很多危险的事,但此回却是在小鬼子眼皮子底下活动,汉奸耳目也遍布全城,稍有不慎,恐将连累了联络站,甚至是灌云的整个地下情报网,因此他才感觉肩上的担子特别重。 自那以后,石柱相继送出了多份情报,对灌云地区的抗日工作发挥了重要作用。 有一回,夏收之后,地下党在海州日军总队截获了一份重要情报:日军海州总队命令驻灌云板浦和伊山的日军分别由池井和佐佐木带队,从北、南两侧前往穆圩、龙苴一带扫荡,消灭当地的游击武装。 石柱拿到消息后,即刻送往了板浦联络站,而后消息又及时送达了游击队。 经过商讨,游击队决定先往西南方向撤退二十里,进入沭阳地界;另一方面,他们连夜派人前往青伊湖,联系那里的游击队,请求一同前来组织一场伏击战。 第二天一早,鬼子就按计划往穆、龙一带集结,结果扑了个空,无奈烧了几间房子后相继撤回。而青伊湖游击队此时已连夜赶来,两处游击队遂合二为一,在回城之敌必经之地陡沟设伏,只等佐佐木带领的日军小队和伪军往里钻。 果然,快到中午时,返回伊山的敌人进入了伏击圈。此时天气炎热,鬼子和伪军腹中饥渴,加之陡沟离伊山已很近,他们便放松了警惕,队伍懒懒散散。 一声令下,游击队全线开火,敌人被打得猝不及防,等组织起反击时,已经死伤不少。游击队专挑日军机枪和小钢炮打,火力上全面压制住了敌人,佐佐木只得请求伊山城里派兵支援。二十多分钟后,在敌人两辆大卡车援军到来之前,游击队果断撤出了战斗,退到安全地带。 自那之后,日军再也不敢轻易到乡下去扫荡,大多数时间都是龟缩在据点里。 差不多过了半年时间,石柱再次去新浦时,周祥对他说道:“现在陇海线以北有八路军,以南有新四军,已经开辟了一些根据地,对鬼子形成有力的威慑,目前农村一带相对安全,但鬼子加强了对我根据地的‘扫荡’,斗争形势愈发艰巨,城里的地下工作也更加危险。组织考虑到目前的情况,不能把危险留给你,经过近半年的考核、审查,他们已经派了新的交通员来接替你的工作!” 而后,周祥又拿出一份红色的文件,说道:“石兄弟,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不便大张旗鼓表彰你,但会记住你所做的一切的!这是一份‘表彰状’,你收好,莫让鬼子汉奸知道,以免陷入麻烦!” 石柱接过文件,赶紧揣到了怀里:“周大哥,我虽是小老百姓,但为抗战出点力是应该做的!既然已经来了新的交通员,正好,我也可以光荣‘退休’了!”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回到了家,石柱便把这份“表彰状”收起。一直到石柱去世时家里人整理他的遗物,长孙石征才无意中在一块黄布中看到它,同那把没有子弹的勃朗宁手枪裹在了一起。 临回去前,石柱对周祥说今后有需要他的地方,一定尽力帮忙,这话刚说完没多少天,周祥果真亲自跑来板浦一趟,有要事请石柱帮忙。石柱见周祥来得如此匆忙,知道事情必然紧迫,遂找了个安静的茶馆,以便细说。 “石兄弟对板浦秋园应当不陌生吧?”周详率先问石柱。 “秋园?再熟悉不过了!离咱醋厂也就一里多地,日本人还在园北护城河小桥上盖了个碉堡,隔多远就能看见那里!” “是的!那想必你也知道,日本人将里头原先的防空洞改成地牢了吧?据说里面还设了几间水牢,专门关押抓去的抗战人士和无辜的老百姓。” “周大哥,秋园地牢我知道,旁边还有个刑场,很多人都死在那里。地牢现在是宪兵队一个小队看守,我送货时常经过,偶尔还会跟他们喝回酒。只是地牢里面具体什么情况,我就不晓得了!” “你要是跟他们打过交道就太好了!”周祥说这话时眼睛里明显看到了希望,“我们板浦的一个同志被日本人抓了,就关在秋园地牢里,可我们对情况不熟悉,所以来找你,看能不能摸摸里头情况,我们再设法救人!” 石柱这次沉思了许久,抿着嘴巴,皱着眉头,手指不住地在桌面上轻敲,而后他猛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说道:“周大哥,打听消息很容易,但要想进到地牢里,恐怕只能智取-得想法弄到钥匙......” 周祥道:“这个交给我了,板浦有同志干这行的,我去找些软陶泥,你把我带进去,设法印钥匙模!” 石柱道:“带你去恐怕不行!你不在醋厂,去了反而显眼,可能会适得其反!我去就行!” “可是,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放心吧,那边我也去过几回,他们不会怀疑我的。我会见机行事,不会贸然行动!不过这事一定要快,今天就有货要送去,我想办法拖到下午,然后晚上就留在那喝酒。” 周祥想了片刻,又说道:“那好,我现在就去找陶泥,弄好了马上交给你!那这事就拜托你了!” “周大哥,你言重了,我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石柱说罢,便和周祥分头行事。 下午时分,周祥便到约定地点和石柱会面,给了石柱一个细长的盒子,里面放着软陶泥。此外,他还带来两大坛酒,“石兄弟,这两坛是难得的桂花酒,酒劲大,你喝的时候要留神,别把自己喝醉了!” “放心吧,周大哥,我心里有数!” 石柱回醋厂后,掐准了时间,这才和龚棒槌一起到秋园送货。待货送完后,已近日落,正是饭菜飘香时,石柱让龚棒槌赶着马车回去,自己则抱着两坛酒,去了守地牢的宪兵小队那。看守地牢的几个人见石柱来了,马上招呼道:“柱子,今晚咋有空来的?你看你,来就来呗,又带这么两大坛酒!” 石柱说道:“过两天不就是八月半了么,正好得了两坛桂花酒,一块堆尝尝!” 这时老雷正端着一盘菜出来,看到石柱来了,满脸堆笑:“柱子,你来得正好,下午刚逮的几条大鱽鱼,新鲜,正好也一块堆尝尝!” 石柱顺着老雷的话,开玩笑地说:“雷大叔,我今晚就是闻着鱽鱼的香味来的!”说罢,几个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待菜全部上桌后,石柱便打开了一坛子酒,众人闻后皆说真香!喝了一小碗后,石柱故意说道:“各位,这桂花酒是香,不过劲大,可不要喝多啊,就怕你们醉得找不着床了!” “柱子,你太小瞧我们了,劲再大的酒咱都喝过!这么香的桂花酒,今晚咱就一醉方休!”说罢,众人又干了一小碗。 周祥给石柱的这两坛桂花酒着实劲大,两小碗下肚后,石柱便感觉到头脑发冲,已经有些许晕乎,他赶紧趁着刚开始的这股热乎劲,接过几人的话头说道:“哎--,这酒还是少喝点为好,不然耽误了你们看牢房,放跑了里面的人,那事可就大了!” 这时坐在老雷旁边的项四说道:“不妨事,钥匙都在我们身上了!”说罢,他竟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提拎在眼面前晃了晃,摸了摸嘴上的小胡子,显摆似的说道:“这是牢门的总钥匙!里头各个牢房的钥匙在小马身上,必须我们两人在场,这牢门才能打开!你就放心好了!” 坐在对面的马宿何接过项四的话说道:“俺师傅说的对,你看,牢房门的钥匙都在俺这里呢!”说罢,他朝腰间拍了拍,便传来哗啦啦的钥匙碰撞声,石柱听得清清楚楚。喝了口酒后,马宿何继续说:“况且,牢房里面晚上黑不溜秋的,自己的五根手指头都看不见,想偷偷溜进去,不一定能摸得出来!” 几轮过后,石柱见几人话皆多了起来,便知他们酒已喝多,于是他又故意问道:“这钥匙是在你们身上,可是就不怕日本人查岗,看到你们喝酒?那就麻烦了!” “日本人?去他妈的日本人!除了来提审或者把人抓出去杀了,对巧才能来查一回岗。他们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在这看牢房,我们呀,连汤都喝不到,还把我们当狗一样使唤!” 另一人也说道:“说实在的,我们哪个不骂那些个狗日日本人!但是,帮日本人看牢门,最起码还能有顿饱饭吃,要不然,谁愿意当二狗子呀,挨人家在后面戳脊梁骨!” 渐渐的,酒桌上愈发嘈杂起来,石柱耳边有些嗡嗡声,眼睛看得也有些花,甚至感觉周边都有些旋转起来,但他心里还是有些数,尚有重要之事未完成,便借口出去撒泡尿。到了偏僻地方,石柱使出了最难受的一招-将手指头伸进喉咙里,不住地抠,刚才吃的菜、喝的酒哇啦啦吐了一地!石柱好像还看见吐出来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蚂蚱,在地上跳来跳去。 这一招虽伤身体,但石柱也是不得已才为之,当然,它确实有效果!回到了酒桌,石柱整个人又精神起来,见其他几人才喝得晃晃悠悠,他便打算再添一把柴,将他们全部放倒。 酒喝到这个份上,除了量极大的,早已晕头转向,甚至于主动要酒喝。石柱又将众人碗中倒满酒,略一劝,便都一饮而尽,而他自己则乘着旁人晕晕乎乎之际,将酒往后一撒,泼到地上,或者将酒含在嘴里,而后假装趴在桌子上,嘴巴露空,一张开,那酒也就吐到了地上。 又是几轮过后,看牢房的便东倒西歪,不省人事,只剩下项四端着酒对着一把空椅子煞有其事地聊了起来,良久之后,他方才趴到桌子上呼呼大睡。 石柱伸手挨个推了推,无人应答,他便知时机成熟,赶紧把项四身上的钥匙印了下来,又把马宿何身上的钥匙随便印了几把,直至盒子印满。随后,他把钥匙在身上擦了擦,以防有人注意到上面粘着的陶泥,这才把钥匙放回原处。 得手后,石柱曾一度想着自己直接去地牢救人,但他不知道要救之人为何,况且一旦有人越狱,自己晚上不但带了酒来,还将众人灌醉,断然逃不了干系。于是他不敢耽搁,立刻往回走,脚步明显有些踉跄。路上,石柱遇到了等自己的周祥,便把陶泥交给了他,又把了解到的信息细细说了一遍,这才回宿舍呼呼大睡。周祥拿了东西,连夜到同志那,把几把钥匙赶制出来。 第二天中午,石柱和周祥在板浦街碰面,周祥说:“石兄弟,水牢条件恶劣,恐被关的同志熬不了多久,我和上级请示过了,决定尽快将其营救出来!” 石柱说:“嗯,明白!今天刚好是八月十四,每年这个时候晚上,板浦的一些商家会在秋园摆个戏台子,邀请灌云各界人士和日本人来看戏,你们正好可以乘着人多混乱,潜入水牢救人!但是看戏时我恐怕只能离开片刻,帮你吸引看守人员的注意,不然会被怀疑!” 说罢,石柱又指着周祥身上的钥匙说:“周大哥,这把大的是水牢大门钥匙,几把小的,是里面牢房的钥匙,陶泥太少,没能全印出来,我也不知道关押你们同志的牢房钥匙在不在里头,只能看运气了!” “好!石兄弟,不管怎样,晚上我都要进水牢一试!有几个同志在埋伏在河边柴莨地里接应我们。看牢房的宪兵小队那边,就麻烦你支应一番了!” 到了晚上,秋园内便热闹起来,虽第二天才是中秋,但十四的月亮已分外皎洁。 戏台子就搭在秋园中间的空地上,离鬼子的碉堡和水牢皆不甚远,台下整整齐齐设了许多张桌子,摆上茶水、瓜果干货及些许点心。离得稍远的地方看得虽有些模糊,听得却清清楚楚,这也让不能到场观看的人过足了戏瘾。 晚上的重头戏乃是京剧《大闹天宫》,伴着刚劲、激昂的伴奏,只见齐天大圣或紧皱眉头,或满脸舒展,露出清脆的笑声,及至与二郎神打斗起来,更是获得了台下阵阵掌声。 今晚醋厂受邀的是汪老爷和汪夫人、汪大少爷、时总管,再一个就是石柱。石柱趁人不备,将桌上的干果点心装了满满两大兜,随后看了看时辰,便同汪大少爷讲要去趟茅厕,离了观众席,径直往看守牢房的宪兵小队走去。 只见马宿何一人守在牢房入口旁,其余几人皆站在外面,远远地“看”戏。 从入口处到地牢大门需下几级台阶,要想进入地牢,必然要经过马宿何守着的地方。石柱知道此时周祥已经埋伏在了旁边,只等机会潜入地牢,他必须想法将马宿何引开一阵。 “吆,今晚这么热闹,你们怎么没喝酒的?”石柱一上来就问道。 “别提了,日本人说晚上园子里要唱戏,恐有人混进来,让我们看紧牢房,不让喝酒!”老雷跟石柱说着,眼睛却一刻也不离远处的戏台子。 “也对,是得把牢门看好了!”随即,石柱把兜里带来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招呼大伙来吃,并对着马宿何说道:“马大哥,来来,尝一尝,歇一歇,就这会功夫,谅也没人敢乱来的!” 马宿何见别人都在那看戏,只有自己一人守着牢房入口,本就有些不悦,经石柱这么一招呼,立马过来,抓起糖果就吃。队长项四见是石柱招呼马宿何过来,也不好剥了石柱的面子,便没有责备他。 这时石柱背对着地牢入口,右手故意指着前面的戏台子,慢悠悠地说:“这戏台子离得那么远,你们能看清么?不如朝前面去一去,反正日本人也不知道,看完了回来不就行了!”左手则背在身后朝水牢入口方向摆了摆,示意周祥溜进去。 就在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前头戏台子时,周祥赶紧下了台阶,打开地牢大门,又从里面把大门照原样锁起,这才进去。石柱用余光瞥见周祥过了入口,又寒暄了几句,这才返回了观众台座位。 地牢里的确像石柱转述的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水牢墙壁上方八寸见方、往里放水的小窗户还能略透进些月光。起先里面还有人叽叽喳喳说着话,可能是见大门有声响了,便都静了下来,不知道又有谁要被拉出去。 周祥身上虽带了盒洋火,但不敢划着,怕火光被外面人看见,他在里面摸来摸去,好一阵子也没摸出个头绪,最后不得已轻声说道:“蝠鲼先生,你在哪?老板让我来看看你!”周祥所说的蝠鲼先生便是被捕的地下党老钟,蝠鲼是他的代号,他听出了周祥的声音,便蹚水走到牢门边,说道:“框吉老弟,我在这呢!” “总算找到你了!”周祥隔着牢门,高兴地握着老钟的手,又问道:“先生,你怎么样了?” “暂时还死不了,只是这心口窝深的水,人泡得都肿了!” 听老钟说完,周祥便拿出钥匙试了试,只可惜运气差了些,没有一把能打开关押老钟水牢的门,他沮丧地说道:“唉!先生,好不容易才进来,可惜今天没法把你带出去了!” “不妨事!你且靠近些!”待周祥把头贴近牢门后,老钟便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而后又轻声说道:“周祥同志,我出不去不要紧,你赶紧把情报送出去,它比我的命还要重要!” 此时水牢里面似乎比方才更安静了,但外面却嘈杂起来。 原来,日本人今晚加强了巡逻,到看管水牢的宪兵小队时,见只有一人心不在焉地守着入口,其他人却在忙着看戏,便呵斥起来。 项四见日本人生气了,便过来点头哈腰地说:“太君教训得是,我们马上加强戒备!”说罢,便命令另外一人同马宿何一起守着入口,还在旁边点了一盏马灯。 听到动静,周祥摸黑到大门近边,朝外面瞧了瞧,心中顿时焦虑起来,甚至感觉到了丝丝绝望,即便自己身上带了枪,但想打开大门硬冲出去,恐怕也不现实,看样子一时半刻自己是出不去了!老钟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猜到了此刻的势态,“周祥同志,这次是我连累你了,把你都困在了地牢里,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周祥轻声说:“老钟同志,不要紧,我猜晚些时候肯定会有人会来救咱们的!” 他所想的是石柱会来救他们,但说这话时,他自己都有些怀疑-一则石柱未必知道此刻情况,二则即使来救,石柱能否将他们救出依然未知。然而事已至此,除了等待,周祥也别无他法。 此刻,京剧《大闹天宫》早已演出完毕,正在唱的是淮海戏《樊梨花点兵》中的片段,稍后,便又演了一出淮海戏《包公休妻》的片段,压轴登场的则是临时排练的唱戏《欢庆中秋》。唱罢,所有演员一同登台,向台下观众作揖,恭祝各位中秋快乐! 演出完毕后,石柱乘着众位老板、达官贵人互相寒暄道别之际到地牢附近一看,却见地牢外面加强了守备,他便知道一时间无法下手,不得已,他遂先回去,同醋厂的人一起离开了秋园。。 回到了宿舍,已近十一点,但石柱坐卧难安,想必周祥此刻应还被困在地牢里,倘如此,天一亮,恐怕周祥想走都走不了了! 思来想去,石柱决定三探秋园水牢,前去救人! 第卅一章 http://.biquxs.info/

此时已过午夜,万籁俱静,唯有那轮已近盈满的金黄色明月还挂在半空中。 石柱坐在床头,端起桌子上的碗,想必是晚上看戏时干果吃多了,亦或是心中紧张,此时甚觉口渴,喝了几大口水后,他又将碗中添满。 他知道,此刻若再去探地牢-或者说去闯地牢更为贴切,将与前两次性质截然不同:前番一次去喝酒灌倒守卫拿到了钥匙模,另一次是借机掩护周祥潜入地牢,两次皆是在合理的时间内所做。此番三探地牢,断然无法再像前两次那般堂堂皇皇,不但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即便是名字和声音,皆需用假的才行。 变个声音尚好办,但这深更半夜,想弄套夜行衣却困难! 石柱又端起茶碗,刚要喝时,突然想到周祥跟他提过,有几个人埋伏在柴莨地里接应他,若真如此,不但衣服解决了,还能多几个帮手,多几分胜算。想到这,石柱水都没来得及再喝,赶紧放下碗,站了起来,轻轻推开门,往秋园方向悄悄走去。 按照秋园的地理位置,以及鬼子碉堡和地牢的方位,石柱猜测接应的游击队员应当在秋园东侧的柴莨地里,那里有一处水面上有不少干滩,便于蹚过,而且河对岸就是一片金黄的玉米地,便于撤退。 到了地方,石柱试探性轻喊了几声,果然,从柴莨地里钻出两人,端着枪问石柱:“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石柱说:“同志,别紧张!你们是在这接应周祥同志的吧?我就是帮他弄到钥匙、掩护他进入地牢的人!不过我想再掩护他出来时,见地牢加强了守卫,没敢贸然行动,想必周大哥这会还挨困在地牢里,我便到这里来试试找你们,商议一块堆去救周大哥!” 这时从柴莨地里又走出一人,示意两人将枪放下,对石柱说:“兄弟怎么称呼?我是这里的队长,姓韩,正是来接应周同志的!可这么久了还没见他回来,估计是出了问题,正着急不知怎么办了!” “韩队长,幸会,我姓石!”石柱作揖后又问韩队长一共来了几人。 “此次我们一共来了五个人!” 石柱想了想,和韩队长商议道:“韩队长,我对地牢比较熟悉,你看这样行不行?留下一人继续在此守候,将衣服暂时借我穿下,剩下四个人同我一块堆去地牢救人......”随后,石柱又如此这般跟游击队员讲了下行动计划。 韩队长略微思考片刻,说道:“好,就这么办!”而后对旁边人说:“大成子,我看你身材和石兄弟差不多,那就你把衣服借给石兄弟,继续守在这,其余人跟我一起去救人!” 到了地牢近前,石柱就按照预先的计划,和韩队长突然窜出来,控制住守在入口旁的两人。那两人被石柱和韩队长两把手枪指着,皆不敢吱声,轻轻放下枪,把手慢慢举了起来。与此同时,其他三个游击队员,一人守在门外,另两人则悄悄摸到房间里,防止宪兵小队其他人醒来,以便把他们也控制住。 石柱见所有人皆已就位,便对守卫的马宿何和另一人说:“呃们是陇海铁道队的,老实点,叫你们干啥就干啥,不然一枪蹦了你们!”当然,他说话时故意带着像是山东或是河南一带的口音,而且来的路上用泥巴往自己脸上抹了抹,又把帽檐压低,守卫的两人并没有认出是谁。 这时周祥在地牢里隐约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便知道有人来救他们了,立刻往大门方向摸去。果然,他看到了韩队长,知道自己有救了,就赶紧从里面打开了大门,说道:“韩队长,你们总算来了!” 马宿何两人见竟有人从地牢里头打开了大门,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只能呆板地站在原地举着双手,直至石柱让他们提着马灯进入地牢,两人才战战兢兢地挪动双腿。到了里面,石柱让马宿何将水牢门全部打开,韩队长则对关押的人说:“乡亲们,不要慌,我们是八路军,来救你们来了,大家都不要说话,一个个出来,不要惊动了外面的敌人!” 待所有人都从水牢里走出来后,韩队长问石柱:“你看这两个二狗子怎么处置?” 听这么一说,马宿何两人以为八路军要把他们给处决了,赶紧跪下磕头,央求道:“八路爷爷饶命啊!我们也是挨日本人逼的,混口饭吃,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饶命,饶命......” 石柱平日里与这几人皆有接触,知道他们并非十恶不赦之人,罪不至死,便说道:“都起来吧,两个大男人,说跪就跪下,丢不丢人!看在你们是中国人的份上,今天就不杀你们了,但也不会放了你们,今后若再助纣为虐、为非作歹,定不饶你!” 随后,石柱请几个老乡帮忙,将马宿何两人绑在了水牢中间的柱子上,又堵上了嘴,也让他们尝尝泡在水里的滋味。 所有人都走出地牢后,睡在屋里的其他几个看守人员都还在呼呼大睡,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那三个游击队员见人都安全走远了,方才出来,借着夜色,弯着腰,往柴莨地方向撤退。 石柱将衣服还给了游击队员,等老乡们全部蹚过了护园河后,他方才和周祥等人简短作别,而后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宿舍,仿佛啥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周祥也在天亮前赶回新浦,悄悄回了家;游击队则连夜护送老钟前往赣榆八路军根据地。 回到宿舍后,虽折腾了一个晚上,石柱仍睡意全无,只闭目养神了片刻,回想着刚刚经历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待外头刚露出一丝光亮时,他便带上东西,骑着自行车回谷圩老家过八月半。 至于秋园那里,天亮后发生了什么,石柱也无暇顾及,只是当日本人紧急封锁全城时,他已然安全过了大新河。再后来,石柱听说逃出去的人,有一些又被抓了回去。至于领头的八路军游击队,日本人当然抓不到,最后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中秋之后,石柱照常到醋厂上工,并没有被日本人怀疑,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敢去找周详,生怕再扯出事端。直到过了三个多月,阳历年后,他觉得此事已然翻过,才又去了盐警大院。 这天,石柱跟往常一样到盐警大院门口等周祥,见着有人经过,也会让帮忙通告周祥一番。不过今天可能周祥有些忙,石柱左等右等,许久都未见周祥出来,他便到盐警大院斜对面的茶馆坐了下来,边喝茶边等。不一会功夫,石柱便看见有几个人从盐警大院出来,领头的好生气派,穿着貂皮大衣,脚上一双日本皮鞋,头上带着皮帽,手执马鞭,飞身上马,其他几人像是那人的手下,一直跟在马后面。 石柱看着那人骑马的背影,很是熟悉,但脸被帽子遮住了,并未看清是谁。就在他拼命想着此人是谁时,周祥也出来了,石柱便招呼他过来。 看到石柱来了,周祥高兴得不得了,这么长时间没有石柱的消息,他还以为出了事。一到石柱跟前,周祥便紧握住他的手说道:“兄弟,看到你来太好了!我还担心你出事了!”而后,他又压低声音,“上回在秋园地牢,多亏了你,不然恐怕我早就没命了!” “周大哥,没事就好!救出来的那位老同志怎么样了?” “救出老钟后,韩队长他们就护送他到了赣榆根据地,现在他一切都挺好的!不过......”周祥话锋一转,面露凝色,说道:“现在日本人几乎每天都在戒严,留下来的同志每次递送情报皆如履薄冰,地下工作遇到了重重困难!” “是啊,灌云那边也是这样!所以我一直没敢来找你,现在风声过了,这才过来,边喝茶边等你!” 说到这,周祥跟石柱赔礼道:“石老弟,不好意思啊,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却让你等了这么久!今天团长找我们开了个会,刚刚才结束!” “你们团长就是正才穿着貂皮大衣、骑马出去的那个?新来的?”石柱问道。 “正是!这位新盐警团团长来了差不多一个多月了!” 石柱继续追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我总感觉这人背影有些熟悉!” “他叫刘庆余,就是海州本地人!听说替日本人干了不少坏事,是个铁杆汉奸!” 听说刘庆余这个名字,石柱立马激动起来,内心波涛汹涌,既兴奋又恐惧,不过他还是镇定下来,先要打听清楚,“他手臂上是不是有道很显眼的刀疤?” 周祥想了想,说道:“好像有!有一回喝酒,他脱了大衣,我好像看到他膀子上有道疤,但是没看清楚。不过,他右手心有一个贯穿伤,一眼就能看到!” 这时石柱大腿一捶,嘴里狠恣恣地说道:“对了,就是他!刘伏龙!手上的疤还是我给他留的!”见周祥有些疑惑,石柱便从头到尾,将事情细细讲述了一番。他与周祥也算是生死之交,在此事上没有任何隐瞒。 及至最后,石柱说道:“自从在哈尔滨日本军营死里逃生后,我以为这辈子恐难再去找刘伏龙报仇了。在醋厂上工的这两年多时间里,我也渐渐淡忘了报仇这事,没想到,今天居然又遇到了他,还是在家门口,真是老天有眼!看样子我报仇有望了!” 周祥听罢,说道:“没想到石兄弟跟刘团长还有这段恩怨!石兄弟孤身一人前往东北寻他报仇,我周某着实佩服兄弟这份胆识!若有需要兄弟我相助的地方,周某定万死不辞!” 此次会面之后,石柱为了正面避开刘伏龙,便没有再去盐警大院,而是将与周祥的见面地点改在了盐河巷口的货摊边,周祥每次下班都会经过那。此外,石柱还特意留了些许胡须,想必即便同刘伏龙照个面,一时间他也认不起自己来。 接下里的几年时间里,周祥也多次将刘伏龙的活动计划告知石柱,但是刘伏龙每次外出必定会带着诸多手下,如同保镖般形影不离,即便是晚上睡觉,门口都会安排人站岗-可能是在东北那次被石柱偷袭怕了吧。每次石柱想动手,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得一次次作罢。 石柱知道,在家门口不比在千里之外的东北即便报仇失利也可一走了之,在家门口倘若再失手,不但自己性命难保,恐怕还会连累到家里人,因此石柱每次都慎之又慎。 石柱之所以如此,不光顾忌到自己奶奶石裕氏,还因另一命中注定之人。 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石柱在盐警大院外看见刘伏龙的那年、日本偷袭珍珠港致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这年对于石柱来说是最“难熬”的一年。 这一年,即是当年老石头和季栓子在芒砀山脚下定下两家娃娃亲的第十六年之期。 石柱对这件事起先并没有想起来,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但到了春节之后,这件事便像蚊子一样,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大年初一这天,石裕氏便高兴地对石柱说:“柱子,还记得不,季家那丫头今年已经十六了!咱说话、做事都得讲信用,你快去把人家娶过来!” 石柱爱理不理地说:“俺老奶,现在才过年第一天,还早着呢,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石裕氏继续说道:“还早啊,一年一晃就过去了!你看人家怀庆,和你同年的,儿子都三岁了。现在春桃又怀上了,今年还得再生一个!还有那罗二荠,就比你大几岁,儿子都会走路了!你看我今年都六十二了,头发白了一大半,活不了几年了,你赶紧抓抓紧,去把你媳妇接来,好让我早点抱重孙子!” 石柱看看自己老奶满头白发,也曾想过去芒砀山下一趟,但毕竟这么些年没见面,对方现在长啥样都不知道,心里担心,怕去了失望,况且自己一人又不好意思去,他便一直推说有事,等以后再说。 就这样,石裕氏在石柱耳边从春天唠叨到夏天,又从秋天唠叨到冬天。 快到阳历年时,石柱见此事已无法再找借口拖了,便对石裕氏说:“俺老奶,我决定了,等到了阳历年,我就请几天假,去把人接来!” 石祝氏这才喜笑颜开:“柱子,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孙子!” 当天晚上,石柱又做了梦:梦中的那个小女孩已然长成了大人,但却变得蓬头垢面、满身灰土,双手想要伸出去抓住石柱,却又缩回去揙在身后。而后便又是狂风暴雨骤起,依然是刘伏龙伸出手,这次,手掌的贯穿伤清晰可见,拿着枪对着石柱就是“砰”的一声,满脸狰狞! 石柱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梦,惊醒过后便忘却了。 过了两天,石柱有些货要亲自送去新浦,便和往常一样,带上了几个伙计一同前往,到了新浦街时也才十来点钟。这时前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石柱近前一瞧,只见丁发财在欺负一个要饭的,听那口气,要饭的像是不小心撞到了他。那要饭的头发半长,满是污垢,遮住了大半边脸,棉袄破了不少小洞,里面的棉花都钻了出来,破旧的衣领被丁发财手攥着,站在那不敢动弹。 丁发财声音颇大地说:“你个要饭的,把爷我的衣服都弄脏了,还不快赔钱!今天你撞了我,把霉运都带我身上了,爷我赌钱赢了也就罢了,要是输了,你这个倒霉鬼就别想走了!” 自打前番丁老爷决定将丁发财和柳山秀的亲事退掉后,丁发财一怒之下即离开了家,整天在板浦和新浦等地瞎混,再也没回去过。后来他结识了一帮酒肉朋友,渐渐就被拖下水,染上了赌瘾,这两年败光了不少钱。丁太太心疼自己小儿子,便明里暗里不时给他些钱财,但丁老爷气得直跺脚,“这个不孝子,把家都要败光了,再不悔改,我定将他逐出丁家、剔出家谱!”然而丁发财却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又仗着有几个狐朋狗友,经常欺小凌弱,讹人钱财。这次要饭的撞了他,他自然不会放过。 此刻,只见那要饭的战战兢兢说道:“这位大爷,俺就是个穷叫花子,哪有钱赔!再说了,刚才俺走在路边上,明明是你撞的俺!” “臭要饭的,你还嘴硬!”丁发财将那要饭的破衣领抓得更紧了,忽然看见要饭的脖子上有圈红线,应是戴着什么物件,他便伸手拉那红线,扯出一块青碧色玉坠来。 丁发财从小就在地主家长大,虽未见过什么绝世珍宝,但值钱的稀罕玩意还是能认得出来,他看到眼前这块玉坠,晶莹剔透、无半点瑕疵,便知道是个好宝贝,遂说道:“我说小叫花子,你这玉坠还能卖几个小钱,就当是给小爷我的赔偿了!”说罢,他便伸手欲将玉坠拽下来。 要饭的哪里肯依,不顾一切地拽住丁发财的手,死死护着玉坠。 石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他本就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况且丁发财这般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叫花子,他实在看不过,便上前抓住丁发财的手,“干什么?又想欺负人?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丁发财见是石柱,手虽被捏得生疼,但也不敢还手,嘴里直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但丁发财旁边的几个朋友哪知道石柱的身手,见他被人欺负,便上前来打石柱。石柱一闪一推,单拳双腿并用,还未真正发力,只一会功夫就将那几人撂倒在地。 见状,丁发财知道再闹下去自己还得吃亏,只好松了手,“今天小爷我高兴,给你个面子!”随后,他又将几个朋友扶起,说:“兄弟们,咱们玩去,不跟他一般见识!”说罢,几个人这才悻悻离开。 “多谢大哥搭救,不然俺真不知怎么办了!”见坏人走了,要饭的立马向石柱感谢。 “客气什么,我就是看不惯这帮人欺负人!”石柱看了看眼前这个叫花子,问道:“听口音,你不是海州人?” “嗯,大哥,俺是外地逃荒来的,想到下车去投亲戚!对了大哥,你知道下车怎么走么?” 石柱说:“我就是下车人,怎能不知道呢!”随后他便将如何去下车告诉了要饭的,还嘱咐道,找不到路的话,可以再问旁人。 那要饭的再次道谢后便转身赶路。 石柱带着伙计也欲继续送货,可刚一起脚,脑子里忽然有个画面一闪而过:那玉坠好似在哪见过,要饭的也似曾相识!他便停了下来,转身说道:“那谁,你等下!” 要饭的便转过身,问道:“大哥,你还有啥事么?” “噢,没什么!我送完货要回板浦,和下车是一个方向,如果信得过我,你可以在这等我回来,我带你一段,可以省你走四十里路!” “真的,大哥?!那太好了,俺就在这等你!”没想到那要饭的竟一口答应了。 石柱又说道:“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叫些包子,你边吃边等!” 那要饭的听说有吃的,不住地“嗯嗯”点头,一脸灿烂的微笑:“不瞒大哥,俺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刚刚就是饿得晕头转向,才和人撞到了一起!” 石柱让伙计先去送货,自己则把要饭的领到旁边一个小摊上:“老板,多拿些包子来!”摊位老板端来包子后,朝石柱看了看,又朝要饭的瞧了瞧,眼里透出一股好生奇怪的神色。那要饭的也看出来了,便跟老板说道:“老板,俺就在拐旮旯旁边吃吧,不然俺这身打扮,怕影响你生意!” “好嘞,那就多谢这位客人了!”随即,老板便把包子端到了最拐角的桌子上。 石柱付完钱后立刻追上了伙计继续去送货,那要饭的吃了包子后便坐在路边等石柱回来。过了一会,石柱总算回来了,要饭的便高兴地站起来:“大哥,你没骗俺,说话果然算话!” “嗨,这有啥好骗的!俺老奶从小就教我做人要讲信用!”说完,他便将要饭的扶上马车,出了新浦街后,一路往南而去。到了大新河边,石柱停下马车,对要饭的说:“我只能先送你到这了!你过了河,还是沿着大路一直往南走,差不多有十五里路到仲集,再往东走,就能到下车。你具体要去哪边,路上可以再问人。” 指完路后,石柱方才调转马车,回了醋厂。 这天下午,石裕氏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边晒太阳边纳鞋底,想着过两天就到阳历年了,自己孙子就要去把未来孙媳妇给接来,心里越想越高兴,竟不由得哼起了小曲,连树上的喜鹊都跟着喳喳叫起来。 石裕氏没注意到,这时正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往村里而来。那人到了村口看到几个小孩在玩,就问他们石九州家怎么走。 “石九州?哪个石九州?不晓得!”几个小孩可能没听懂那人说的话。那要饭的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就是抓蛇的那个老石头!” “你是说抓蛇的啊,只有一家姓石的。咯,他家就在那塅,前边有几棵大橿柴。” 听到这,那人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便顺着几个小孩手指的方向找到了石家。看到石裕氏一个人在纳鞋底,那人便用手敲了敲院门。首先听到声音的是金毛,它竖起耳朵,一溜烟冲到院门口,先是冲那人叫唤了几声,而后竟欢快地左右轻跳起来,摇着尾巴,嘴里发出“呜呜”声,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 石裕氏放下鞋底,眯着眼睛看了看,没认出是谁,便说道:“院门没关,你进来吧!” 进了院门,到了跟前后,那人问道:“老奶奶,请问,这是石九州家么?” 石裕氏又打量了一番,还是认不出是谁,但金毛依然在那人脚跟旁欢快地跳着,按理说,它是不会认错人的。石裕氏感觉有些奇怪,便问道:“孩子,你是谁?石九州是我老头子,都死了十五年了,你找他有啥事啊?” 那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问道:“那石柱是你什么人?” “你说柱子啊,他是我孙子啊......” 还没等石裕氏讲完,那人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了个响头,哽咽着说:“奶奶,俺总算找到你家了!走了快一个月了,俺总算找到了!” 石裕氏把那人扶起来,不解地问:“孩子,你是谁呀?怎么叫我奶奶的?” 那人说:“俺家姓季,在永城芒砀山脚底下,俺爹叫季栓子!俺几个月大时,他就把俺跟你家石柱哥定了娃娃亲的!今年家里头遇灾了,就剩下俺一个人,俺没法子,只能来这里投奔你家了!” 石裕氏这才理出点头绪来,又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姑娘,个头比自己还要高一些,虽蓬头垢面,但脸型看上去匀称,眼睛炯炯有神。听这丫头说是自己未来孙媳妇,石裕氏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自己这些年所盼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然而石裕氏也是个细心之人,便又问道:“你说你是季家丫头,那东西带来了么?” “什么东西?”那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从脖子上掏出一块青碧色玉坠,说道:“奶奶,您说的是这个么?还有呢......”她又从怀里头掏出一样东西,用黄布裹着,打开一看,正是石柱的生辰八字,当年为风清云所写,分别留给对方,作为相见时的信物! 看到这两样东西,石裕氏才相信眼前这人正是季家女娃子,也就是自己未来的孙媳妇,这简直就是喜从天降,难怪正才喜鹊一直在叫呢!石裕氏拉着季家女娃的手,高兴地让她坐下,问道:“孩子,你大名叫啥啊?” “俺爹说了,要永远都记着当年你们家的救命之恩,就把俺取了名字,叫‘季思恩’!” “‘季思恩’,这个名字好听啊!对了,思恩,你一定饿了吧?奶奶给你弄些吃的去。” 季思恩摇了摇头,说道:“奶奶,俺不饿!刚刚小傍晌时在城里遇到了个好心人,给俺买了很多吃的,还顺路捎了俺一程,这会俺还不饿,您不用忙活了!” “那好!看你这身上脏的,我去烧点水,给你洗个澡吧!” 季思恩是个勤快人,赶紧帮忙打水、烧水,走了这么些天,身上脏得,的确要好好洗洗。水烧好后,石裕氏便拿来大木桶,兑好水,闩上锅屋的门,让季思恩脱下衣服。 衣服脱完后,石裕氏见着季思恩身材苗条,不胖不瘦,皮肤细嫩,屁股微翘,双乳直挺,**红润,如水蜜桃一般,欢喜得不得了,一直在旁夸奖,能找到这般好媳妇,真是石柱修来的福气。把季思恩说得鹅蛋脸直泛红,心里头却是美滋滋的。 正洗着澡,庄上罗二奶也来了,石裕氏便开了门,让她进来,两人一起给季思恩搓搓背。罗二奶见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一直在夸着。 快洗好澡时,季思恩便站了起来,准备擦干净身上的水,谁知就在这时,锅屋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阵凉风吹进来,只听得石柱喊道:“俺老奶,我回......”话还未说完,只见锅屋里清水出芙蓉般的一女子“啊”的声,双手护住胸部,一下又坐回木桶里去。 虽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石柱却从侧面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姑娘赤裸裸地站在自己跟前,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石裕氏跟罗二奶喊着让他出去时,才回过神,走出锅屋,背着身把门关了起来,心里头扑通扑通乱跳,跟做了贼似的。 石裕氏在里头“骂”道:“奶个臭孙子,脸皮八丈厚,偷看人家大姑娘洗澡!害不害臊!” 石柱在门外说:“俺老奶,今天回来的早,我怎么知道有人在里头洗澡啊,锅屋门又没闩起来!” 罗二奶听罢,扑哧一笑:“这都怪我,正才进来后,忘记闩门了!” 石裕氏这时又回过头,微笑着对季思恩说:“思恩啊,你也别往心里去了,他就是我那孙子柱子,看就看了吧,就当便宜那兔崽子了!你俩啊,迟早的事!” 季思恩听这么一说,内心杂陈的五味方才释怀,嘴上没有言语,脸却红到了脖子。 洗完澡后,季思恩暂且穿上了石柱刚不念书那会的衣服,不大不小,刚刚合适!扎起头发后,一张俊秀俏丽的小脸蛋便完全展现出来,活脱脱就是个美人胚子,星星、月亮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走出锅屋,两个年青人总算可以正面相对了。。 看到眼面前的这个人,石柱一脸愕然,再一次呆呆地站在那里,思绪又飘到了千里之外,他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人! 此时,季思恩也看清楚了石柱,竟脱口而出:“原来是你!” 第卅二章 http://.biquxs.info/

人世间的缘分,好似原本就注定一般,只是有时你不晓得罢了。 见季思恩对石柱说了句“原来是你”,石裕氏便问道:“丫头,你认得俺家柱子?” 季思恩朝石柱笑了笑,便对石裕氏说道:“奶奶,柱子哥就是俺刚刚对你说的那个好人,在城里给俺买了吃的,还捎了俺一程!” “原来是这样!怪不成呢,正才金毛看见你来,好像是遇到了熟人,原来它是在你身上闻到了俺家柱子的味道!”说罢,她又对石柱说:“臭小子,见到漂亮姑娘眼睛都看直了?偷看人家洗澡!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帮忙把洗澡水给倒了!” “噢!”石柱这才把思绪收回,去端木桶,倒掉洗澡水。 石裕氏刚才见孙子石柱呆呆地站在那里,以为他是看季思恩看呆了,实际上,石柱心里头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李香兰! 当年李香兰送了张她十六岁时的照片给石柱,石柱常常幻想着有一天能娶到像照片上那么漂亮的女人,可他也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然而,命运此刻对他是何其的眷顾,竟将与照片中如此相像的人送到了他跟前,而且也正是在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那眉毛、眼睛、鼻梁、嘴唇,还有鹅蛋脸,简直就像从那张照片中走出来的李香兰一般。 回到现实,石柱知道眼前这个人才是他命中要等的人,他所要做的就是珍惜眼前人。 一切收拾停当后,石裕氏便拉着季思恩的手,将她带到堂屋里坐了下来,久久不愿松开。此时时间尚早,几个人这才开始聊了起来。石裕氏先是问季思恩:“丫头,这次咋就你一个人来的?家里人还好么?” 听石裕氏这么一问,季思恩眼睛立马泛红,鼻子开始抽搐起来,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今天这次相聚的喜悦背后,却有着季家一家悲惨的遭遇。 季思恩擦了擦眼泪,说道:“俺底下原本还有两个弟弟,一家人在一起本开开心心的,后来抗战爆发了,没过多久日本人就去打徐州,村里不少人都开始往西逃难,俺爹本来不想走的,怕你们来人找不到俺们家,不过后来实在太危险,俺爹就带着全家人想去投奔在沈丘的亲戚。可是,到沈丘后没几天,就发洪水了,说是黄河大堤给日本人炸了!” 这时季思恩又开始哭起来,良久过后,方才说道:“俺娘、俺舅奶、俺大弟弟还有几个亲戚都挨洪水冲没了!当时俺爹拼命拽住俺的手,摽在一块大石头上才没挨冲走。那时天上又下了大暴雨,旁边到处都漂着死人,俺就在那里一直哭。等雨停了,没想到俺爹居然把二弟弟找到了,他那时还小,坐在桶里漂着,挨树枝给挡住了,才捡回一条命。后来俺爹说‘罢了,到哪都是死,不如回家了’,就把俺和二弟弟又带了回去!” 这时石裕氏和罗二奶就一直安慰着季思恩:“丫头,别难过了!是啊,我们也听说那场大洪水淹死了不少人,都是绝种日本人造的孽!” 季思恩稍稍平复下情绪,继续说道:“去年开始,俺们那里又发生了大饥荒,没有吃的,人和牲口死得满地都是。为了让俺活下去,俺二弟弟先饿死了,俺爹说,要等你们来俺家接俺过门,不能让俺死!后来俺爹也饿死了,临死前,他实在没法,就让俺一个人到这里来找你家,说是沿着铁路一直往东就能到海州,到了海州就能找到你家!那时村里人都沿着铁路往西逃难,只有俺一个人往东走,可是日本人不让逃难的人过去,要把俺们赶到国统区,还在那里架了机枪。俺等了很多天,只能吃些草根和树皮,后来乘晚上不注意,才偷偷溜了过来!” 石柱在一旁听着,一直没有言语,他已经听惯这些事情,在日本人的铁骑下,季思恩家所遭遇的,何尝不是众多贫苦大众所遭遇的! 石裕氏这时眼眶倒是湿了,又握住季思恩的手说:“丫头,真是难为你了!也怪我们,这些年一直没有再去你家看看!你可能不知道,石柱他老爹那年在从你家回来的路上就挨土匪给杀了,俺跟柱子一个老的一个小的,想去你家也没法去!我算过了,今年你正好十六岁,我一直催柱子早些去你家,他正打算阳历年后把你接来,没想到你自己来了!” 季思恩说:“嗯,奶奶,俺也没想到,到了海州,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居然就是俺柱子哥,也是俺俩有缘吧。现在俺家人都没了,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俺的家了。奶奶,您可千万让俺留下!” 听了这话,石裕氏又破涕而笑,“傻丫头,你来了,奶奶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不让你留下呢?!你是俺的孙媳妇,这里就是你的家!我琢磨着,尽快找个过日子,把你跟柱子的婚事给办了,早些给俺抱上重孙子!”说完,石裕氏又满心欢喜地对石柱说:“柱子,我正才说的话,听到没有?” 愣了片刻,谁知石柱竟吐出这几个字:俺老奶,我不同意! 这话一出,如晴天霹雳一般,把石裕氏气得,就想上去打石柱几巴掌,那手都抬到了半空,还是没舍得扇下去。季思恩则是趴到了桌子上哭了起来,极度绝望,此刻她万念俱灰,连死的心都有了。 石柱看到季思恩这般难过,赶紧说道:“那谁,你,你,你先别哭啊!我也没说不要你!”然后他就对石裕氏说道:“俺老奶,我不是不喜欢她,只是不想这么快成亲,我要先给俺老爹报仇,等报了仇,我就成亲!” “那不行!你翻过年都二十三了,要是一辈子报不了仇,那还一辈子不成亲了?” “俺老奶,也不能一辈子不成亲吧!我就是不想这么早就成亲,万一出点什么事,把人家一辈子都给耽误了!反正这么些年都等了,再等等,又怕什么!”石柱这么想,确实是担心自己找刘伏龙报仇时再发生什么危险,另外他觉得季思恩才十六岁,太小,等过两年再谈成亲的事。 石裕氏知道自己孙子的脾气,也常惯着他,估计再劝也没什么用,但她还是担心一件事情,便说道:“可是要是你们不成亲,思恩是个黄花大闺女,住在我们家那就不像话了,还不给人家笑话死啊,我可不想让思恩一辈子招人家耻笑!” 气氛立马严肃了起来,所有人皆陷入了沉默,在这样的年代,石裕氏说的的确是实话。 一阵凉风吹来,一直没有吭声的罗二奶率先打破沉默,说道:“咱们老姐妹这么些年了,我有一个想法,说出来要是不行,就当我没说!” 石裕氏有些迫不及待了,赶紧问:“不碍事的,老妹子,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 罗二奶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的,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看,我这个糟老嫚子没儿没女,就一个人过,要是老姐姐不嫌弃的话,我认季家丫头当干孙女!柱子要在家呢,丫头晚上就住在我那,其他时间就都在你这边,反正咱两家就隔着几步路!中不中?” 石裕氏略想了想,便问季思恩道:“思恩呀,你的意思呢?” 季思恩这会也不哭了,但眼睛似乎有些肿,她抽泣着说:“奶奶,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里的事情俺也不懂,凡事您帮俺拿主意就行!” 这时石裕氏方才高兴地答应:“中!那就这么办了!不过要老妹你多多费心了!” 罗二奶也高兴地说:“不费心!你看,我高兴还来不及了,这么大岁数,能得这么俊的干孙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事情虽“圆满”解决,但该有的礼数还得有,只是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季思恩当场在石家给罗二奶敬了“改口茶”、磕了头,称其为奶奶;第二天,罗二奶便挨家告知罗家宗亲自己认了干孙女之事,他们自然是无从反对。接下来,两家人又去找村长老夏,将季思恩以罗家孙女、石家准孙媳的名义登记入籍,这样一来,季思恩算是能在村里呆下去了。 这事传到柳老爷耳朵里时,他方才叹息道:“原来柱子真的和人家定了娃娃亲,石家那老嫚子没有哄人!只可惜我那闺女,也不知去哪了,几年了都没有消息......”说罢便老泪纵横。 到了过年时,石柱特地带着季思恩到祝庄给亲戚们磕头、拜年,两人虽未正式拜堂成亲,但人人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因此祝家人也都将季思恩当作石柱的媳妇一般看待-新外甥媳妇第一次上门,几个舅舅家自然包了红包,尤其是祝广连,特地给了两个大红包。 在祝家人中,最高兴的当属石柱的舅奶祝董氏了,她只有一个早逝的闺女和这唯一的外孙,见石柱把季思恩带来看她,她满脸笑容,但此时她已七十一岁高龄,身体愈发消瘦,躺在床上不时地咳嗽,拉着石柱和季思恩的手说:“柱子,赶紧把婚事给办了,早些让我抱上外重孙子!你看,我这外孙媳妇真俊啊,往后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然而老人家终究没有看到石柱拜堂成亲,也没有等到抱上外重孙子。正月刚过,惊蛰这天,她便在睡梦中撒手人寰! 祝董氏的灵堂就设在长子祝广辷家,中间白纸黑字一个大大的“奠”字,左右两侧则用隶书分别写着“良撡美悳千鞦在高節亮風萬古存”,祝董氏的遗体就平躺在席褥上,盖着棉被,头下一个金黄色秸秆寿枕,脚上一双湛蓝色凤纹棉布寿鞋。哭灵的是祝家的四个儿媳妇:祝侯氏、祝姜氏、祝吕氏、沈月云,迎来客的则是老三祝广远。此外,老四祝广连特地请了一拨僧人前来诵经超度。 因祝广连在商界小有名气,生意上有来往、有交情的人送花圈、送挽联的则是络绎不绝,就连日本人都亲自来敬献一个花圈,而那些汉奸走狗见日本人都来了,也纷纷逢迎,前往祭拜一番。祝家人虽不大情愿,怕辱了祖上清白,但断然不敢将这些人拒之门外。 在隔壁老二祝广达家院子里,还摆了个大戏台,足足唱了两天大戏;吹鼓手之唢呐、笙、镲声更是此起彼伏。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对于祝家人而言,老母亲的去世自然就成了喜丧。 听闻有戏可看,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凑热闹,院子里挤了满满的人。 中午、傍晚的两顿送饭仪式自不可少,纸糊的临时土地“牌位”就摆在村头岔路口边上,三面被蔑席圈着。这时,几个堂姑爷在吹鼓手的后面抬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有鱼肉酒菜,后面则按顺序跟着健在的几个与祝董氏平辈的“正”字辈老人,再后面则是浩浩荡荡的孝子孝孙:祝广辷、广达、广远、广连及诸多“广”字辈侄儿;祝怀庆、怀庐、怀庚、怀序、怀府怀庁、怀庥、怀庩、怀廧、怀庸、怀康、怀庭以及诸多“怀”字辈侄孙;重孙辈的祝方苏、方湘、方桂、方浙、方川、方黔则由大人搀着或抱着。 孝子孝孙皆披麻戴孝,手里捧着哭丧棒,哭丧棒的根数按各家人数而定,有事没来的就由户主或兄弟代为捧执;重孙辈的孝服则是白布上钉上一小块红布。 大人和大一些的小孩皆毕恭毕敬地捧着哭丧棒,跟着前面的人走,而那些小一点的小孩却常把哭丧棒当作玩具,或独自当金箍棒挥舞或互相追逐打闹,大概在他们眼里,还不知道死亡代表何意吧。 到了路口,孝子孝孙一字排开跪下,若人太多,则在路两侧跪成两排。侄女们在“牌位”前边烧黄纸边哭泣,烧完后,堂姑爷们就会派个代表倒一小杯酒,用筷子象征性地夹些鱼肉放在“牌位”前供逝者“飨用”,而后孝子孝孙们各磕四个响头,随后便返回。 按照习俗,停灵三天后、入棺下地前一天的晚上,还要为死者散灯: 主家买来一桶柴油,将一大团棉花浸湿,另外还准备了若干三尺来长的柴棒,其中一头用细铁丝缠上浸过柴油的一小团棉花。太阳落山后,孝子孝孙还是按顺序排定,走到大路之时,前面两人用铁叉将点燃的棉花举在空中,后面则有一些人抬着纸马、纸人、纸房子等等。而后每走一小段路就有人点燃两根柴棒,分别插在道路两旁,远远望去,就如两排明灯一般,在夜色下照亮逝者通往天堂之路。最前面的依然是吹鼓手奏乐开道。到了事先定好的地方后,散灯队伍则停下,孝子孝孙跪在路旁,将抬来的冥物全部烧掉后,他们磕完头,才在夜色中,踩着路两旁的微弱火光返回。 翌日清早,祝家人便抬着祝董氏的灵柩到了坟地,将其棺木与丈夫祝明正的合葬在一处。坟茔堆好后,立上石碑,上写“先父祝明正母祝董氏之墓”,而后又放了一挂鞭,撒些糖果,引来许多小孩争抢着吃。 最后的仪式便是孝子孝孙抢丧葬饭:不能去送葬的女眷们在家里做上一大锅夹生饭,盛到碗里,在碗底会放上硬币、铜、银、金戒指或手镯等物,棺木下地、孝子孝孙返回后便会抢上一碗饭翻开,若是能翻到碗里有些好东西,则寓意自己将会有好运气。当然,那些首饰还是要还给其原来的主人。 祝广连的大儿子祝怀康刚十岁左右,起先也和小孩们一起在坟茔边抢糖吃,后来看到众人跑去抢丧葬饭,便顾不得嘴里的糖,也跟着往回跑,没成想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石柱是祝董氏唯一的外孙子,他带着季思恩去了祝庄;石裕氏和祝董氏本为儿女亲家,此番也一同前去送了最后一程。当然,对于祝家宗亲而言,石家三人都是“外人”,而在丧礼之上的很多仪式,外人和成年女性是不允许参加的。 石裕氏出去的这两天,金毛就由罗二奶代为照看,等他们回来后,金毛却不似往日那般迎着,反而趴在地上,一脸的不高兴。“吆,这小东西还学会来气了!”石裕氏把金毛抱起安慰一番,直到拿出带回来的鸡骨头、鱼骨头啥的给它吃,这才又高兴地摇着尾巴。 石柱已请了好几天丧假,怕耽误厂里事情,将奶奶和季思恩送回家后,他立刻骑着自行车去往醋厂。 两月之后,春夏之交时,石柱和季思恩的事情便传到了醋厂里,按理说这本是一桩美事,但却让石柱凭添了一丝“烦恼”。 沈琳儿是汪老爷的外孙女,今年已经十八岁,正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还记得第一次见石柱时的情况,“我要是嫁不出去,就嫁给你”这话她一直记在心里,虽然这是当时石柱无心之言惹得她无心回答的一句话,但她一直把此话当真,记在心里头。 汪老爷自然看出自己外孙女喜欢石柱,沈琳儿的父亲沈利言也因为之前石柱放他一马而觉得石柱这人有心胸、靠得住,有意将自己女儿许配给石柱,但他们听说石柱之事后,皆感觉有些失望。 有一回,沈琳儿竟跑到石柱跟前说:“柱子哥,你要是敢娶别的女人,我就死给你看!”这话听得石柱一脸诧异,但此刻除了工作,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儿女私情上,只想快些杀了刘伏龙替爷爷报仇,并未把沈琳儿说的话放在心上,认为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其后,石柱便时常去周祥那打探刘伏龙的消息,但每次报仇时皆未能得偿所愿。 两年过后,也就是阿道夫·希特勒与情妇爱娃·布劳恩双双自杀、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后,石柱即再也没有从周祥处得到任何有关刘伏龙的消息,就连他亲自守在盐警大院门口时,也没有再见到刘,姓刘的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石柱也曾再次追问周祥,但仍然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时间,日本***已成强弩之末,继战火烧到日本本土、《波茨坦公告》发布后,不久美国分别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扔下原子弹,期间苏联也对日宣战,中国军队亦转守为攻,相继收回部分失地。直到八月十五日,受形势所迫,日本天皇才向全日本广播,决定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谷圩这个小村庄也不例外,丁老爷、柳老爷及其他几个大户人家甚至点燃了鞭炮,以示庆祝! 几天之后又传来一个消息:大满洲帝国“康德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在日本关东军的安排下举行“退位仪式”,宣读《“满洲国皇帝”退位诏书》,宣布(伪)满洲国政府解散。至此,(伪)满洲国灭亡,连溥仪本人都在逃跑中被苏联军队抓获。 这本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消息,但对石裕氏来说却不然。 听到这个消息后,石裕氏先是一改以往,沉默了良久,而后才问石柱:“‘(伪)满洲国’亡了,那‘大清’是不是真的彻底亡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石柱说:“俺老奶,‘大清’早就亡了,现在溥仪也挨逮起来了,肯定不会再活过来了!”听到这,石裕氏露出了似笑似哭般的表情,而后竟双手掩面,将头低下,好似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季思恩不解,忙问道:“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石裕氏移开双手,长叹一声道:“思恩,不碍事,奶奶我是高兴的!总算可以放心了!四十多年了,我一直盼着这一天啊!” 随后,石裕氏终于讲了许多从前的往事: “我是光绪七年人,大名叫裕珍,老家在德州,那时还叫济南府。我有个大我五岁的哥哥,本来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但那些年北方经常闹饥荒,他们都没有养活;光绪十九年,俺母亲在生第六个孩子时也因为难产,走了。 母亲死后,为了活命,俺父亲,也就是你们的太外公,决定带着俺兄妹俩去京城。后来,父亲也不知道从哪打探到的消息,我们家跟宫中的大总管李莲英是远房亲戚,算起来他还是我的舅爷爷辈,父亲就托关系把我送到了宫中当丫鬟,我一直叫李总管李爷爷。那时他看我口齿伶俐,做事也勤快,就把我安排进储秀宫,当了慈禧太后的贴身丫鬟。 第二年年初,父亲和哥哥一起参加了北洋水师,没想到黄海海战和威海卫之战后,北洋水师被日本海军击垮,全军覆没,此后我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后来我清楚记得,在宫中听说管带邓世昌、林永升、黄建勋、林泰曾、林履中、刘步蟾,就连水师提督丁汝昌都先后殉国,想必俺父亲和哥哥皆已不在人世了。 我在宫中孤苦伶仃一人,幸亏李总管对我特别照顾,这才站稳了脚跟,逐渐得到太后赏识。 几年之后,没想到洋人又打进了紫禁城,太后带着皇上西逃,我本来也是要随驾西行,但李总管那时深知大清气数已尽,不忍让我再趟浑水,便悄悄给了我些盘缠,让我自行逃命去,太后那边他就说我已经挨洋人杀了。 我回了济南府老家,但家里人都没了,我想去别处走走,怎奈遇上几个骚扰百姓的‘义和团’散勇,想抢我的包袱,这时你老爹就出现了!只见他以一己之力力退众人,那时我俩可谓是一见倾心,我就跟他来了这里!” 听到这,石柱问道:“俺老奶,那你为什么害怕‘大清’再活过来啊?” “当年李总管助我逃出来,那可是欺君之罪,我跟他都要挨杀头的!除了你老爹,不管到哪里,我从来不敢跟人提以前的事,就怕哪天挨衙门给抓走。 后来孙先生发动革命推翻清朝、建立民国,宣统皇帝也退了位,我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没几年我又听说有个叫张勋的在紫禁城拥戴宣统皇帝复位,再后来宣统皇帝又到了东北当了(伪)满洲国皇帝,我这心里一直担心大清再活过来,整天提心吊胆的。 现在好了,大清彻底亡了,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石柱说:“怪不成呢,俺老奶,从来没听你跟我讲过你以前的事情呢!” 季思恩接着说道:“奶奶,原来您还有这么多故事!其实您早就不用担心这些了,早就没人再认‘大清’了,不过现在也好,您总算可以安心了。”随后她又问,“奶奶,不过我还想知道,您遇到爷爷那会,第一次见面就怎么敢跟他一起走的,不怕是坏人么?” 石裕氏笑了笑:“要说这事,还得感谢一个人-武状元卞赓!他中了状元后,就挨留在紫禁城看守神武门,为人英勇神武;在洋人打进紫禁城时,我还亲眼看到他率部血战正阳门,我也知道他是海州人。 后来我遇到你爷爷时,救下我之后,他知道我无家可归,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我问他是哪里人,他只对我说了四个字‘海州人氏’,然后,我只回答了三个字‘我愿意’!就直接坐上他的马,跟他来了海州。 就冲着武状元是‘海州’人,我就知道你爷爷肯定也是个好人,靠得住!” 季思恩听罢,又说道:“原来奶奶跟我一样,也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的啊!”石裕氏又长叹一口气,说道:“思恩,是啊,咱两都是外来的媳妇,连遭遇都像-老家家里人都没了!不过到了这里,我们也是遇到了好人家了!我也相信,咱家柱子一定会对你好的!”。 此刻,夜幕已降临,石柱便将季思恩送去罗二奶家-其实今晚,他很想把她留下,她也很想留下! 又熬过了一个半月,这天晚上天已经黑透时石柱突然回来了,身上还沾了许多血迹。就在石裕氏和季思恩替他担心时,他却高兴地说:“俺老奶,选个好日子,我要跟思恩成亲!” 第卅三章 http://.biquxs.info/

大仇得报之时,便是佳人洞房花烛之期。 自**德国无条件投降后,东方反***战场的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中国,无论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伪军、各地方武装,甚至许多日本人都知道日本***投降之日已近在眼前。 为了能给自己留条活路,许多伪军和地方武装审时度势,纷纷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而国共两党也都派出力量,多方争取各处武装归顺自己。此时海州(伪)盐警团团长兼陇海总队大队长刘伏龙手下已有近千人的武装,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自然成了共产党的争取对象。 这一天周祥接到上级命令,要求其密切注视刘伏龙动向,并伺机秘密策反刘伏龙,争取刘部武装投诚,加入共产党的队伍。 接到命令后,周祥便秘密展开工作,对石柱也不能再透露任何关于刘伏龙的消息,以免节外生枝。因而,打那之后,石柱对刘伏龙的各种动向便无从得知,周祥对其也是缄口不言。 到了六月底,天气愈发炎热起来。这几天,刘伏龙新纳了个日本女人作为小妾,心情看起来颇为不错,周祥遂借着汇报工作的机会,将门掩上,问道:“刘团长,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队长,有啥话你就直说吧!我刘某人不喜欢磨磨唧唧的!” “刘团长,您也知道,这几年弟兄们在盐警团里可都是跟着您干的,不是跟着他南京的汪主席和陈主席,更不是跟着日本人!现在的形势您比我们看得清楚,日本人在中国已经成了秋后的蚂蚱,跳不了几天了,再指望日本人肯定不行!” 见刘伏龙一直在听,并没有言语,周祥继续说道:“我认为刘团长您应当考虑留条后路,这不光光是为咱弟兄们考虑,更是为您将来考虑......” 刘伏龙这时方才说道:“那依周队长之见,我们盐警团应当如何?” 周祥说道:“如今之计,唯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投靠重庆国民政府,要么投靠共产党八路军。刘团长若选第三条路,带着弟兄们另立山头,只怕国共两党皆容不下我们,终将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伏龙此刻站了起来,左右行走几步,方对周祥说:“不瞒你说,我这几天也在想这个问题,海州不比东北,若日本人败了,我们想在这里另立山头,成为第三股势力,是断然不可能的!但现在投靠哪一方,我还在权衡之中,这事得好好考虑考虑才行!” 周祥听这么一说,便看到了策反刘伏龙的希望,于是说道:“刘团长,此事当早做决定,与其到时被人家枪口逼着走,不如我们趁早主动投靠!”说罢,他便离开刘伏龙的办公室。 刘伏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他深知,自己手里有近千杆枪,不论是哪一方,到时都会尽力拉拢他,因此他一直在观望、盘算,掂量自己如何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并不急于作出决定。 果然,到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日本士兵尚未解除武装时,国民党立刻就派人来拉拢刘伏龙,并许以高官厚禄及诸多优惠条件。然刘伏龙也忌惮八路军、新四军在海州一带的实力,未立刻作出决定,这时,他想到了周祥。 周祥将形势向刘伏龙分析了一番:“......,国民党许诺的只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他们在本地并无兵力确保我们安全。苏北、鲁南一带几乎都是共产党的地盘,在周边的游击队不下万人,淮海地区尚有新四军第三师一个旅以及淮海独立旅等正规军兵力,我们人数虽不少,但若打起来,只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现在日本人虽说已投降,但尚未正式缴械,倘若我们强行开往国民党的地盘,只会被八路军、新四军当成敌人顽抗,包了饺子,死路一条!” 听到这,刘伏龙僵直地坐到椅子上,眼睛迷茫,良久过后方说道:“那---,看样子,我们目前只有投靠共产党一条路可走了?” 周祥斩钉截铁地说:“对!” 然刘伏龙依旧念念不忘国民党许诺的那些优惠条件,暗中联络国军特派员,希望他们能派出军队前往海州接应自己所部,但国民政府此时只顾空降接收大城市,自然不会在意小小的海州城。 到了九月九日上午,何应钦受政府委派,在南京陆军总部大礼堂主持受降典礼,九时,侵华日军代表冈村宁次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向中国政府投降,随后,中国各战区也纷纷举行受降仪式。 这时刘伏龙仍未看到国军有任何接应自己的动作,他方才意识到投靠国军事实上已无可能,又忌惮八路军、新四军在海州的实力,便有意向共产党投诚。 刘伏龙遂再次将周祥找来,欲派他作为代表与共产党接洽,详议投诚之事。此刻,周祥觉得时机已然成熟,无需再隐瞒,便正式亮出了自己共产党的身份,并且保证:第一,刘伏龙依然可以保留部分部队编制和团长职务,但必须要遵守共产党队伍的纪律;第二,可以将刘列为阵前起义人员,进行优待;第三,可以确保刘伏龙家人安全。 迫于形势,在与手底下当家弟兄商议后,刘伏龙当即决定投靠共产党。 到了二十四日,海州所在的第十战区以战区司令官李品仙上将作为受降主官,在蚌埠接受以日军第六军指挥官十川次郎中将为代表的投降。至此,在徐海(苏皖)区总计约七万人的日军正式缴械投降。 几天之后,刘伏龙便率所部武装开往解放区,但他本人经再三考虑后,无意再担当任何职务,只想安心休养,于是共产党在临洪为其提供一处隐秘的住所。 刘伏龙所率的(伪)陇海总队有如此大的动作,石柱自然注意到了,他感觉此事有些蹊跷,但他也断定,虽然这么长时间没有探听到刘伏龙的消息,刘此刻必然还在海州一带,并没有逃走,这也让他觉得报仇有望,毕竟此刻刘伏龙已经失去了日本人这一靠山。 同时,石柱料定,周祥跟此事必然相关,他便告了个假约周祥出来喝酒。 此刻周祥已然顺利完成了上级交给他的任务,便将原委告知了石柱,石柱这才弄清楚为何几个月前突然就没了刘伏龙的消息。酒至半酣,石柱又将周祥海夸了一番,而后装作无意地问一句:“周大哥,那刘伏龙到了你们队伍里,肯定升官发财了吧?” 周祥被石柱一顿狠夸,加之喝了不少酒,便脱口而出道:“嗨,参加咱共产党的队伍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那刘伏龙可能想享福吧,自己竟不当团长,跑回去休养了!”说罢,可能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周祥立马岔开话题。 但这句话被石柱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里头还有些门道,便借着上茅厕的功夫,第二次使出残忍的绝招-将手指伸进嘴里一抠,吐了一地,回来后又想法将周祥灌得酩酊大醉。 终于,在周祥喝趴倒之前,石柱从他嘴里套出了刘伏龙住所之所在。 第二天天没亮,石柱便从醋厂骑自行车赶去临洪,此刻,眼前满是轻纱般的薄雾,但丝毫阻挡不了前行的脚踏车轱辘。等太阳渐起,万道光芒便像丝带般衍射开来,犹如心花怒放。 此刻石柱心里已经在想着手刃刘伏龙、为自己老爹报仇时的那份喜悦,但他突然又意识到,三十年来,刘伏龙所残害的何止自己爷爷一人?更有千千万万人曾遭其毒手、受其残害,他们的家人何尝不是也在等着亲手报仇的那一天? 不能只顾自己痛痛快快去报仇,得让其他受害人也要看到恶人伏法才行! 于是乎,每经过一个村庄、每到人多之处,石柱便喊道:“大家听我说,恶匪刘伏龙现在就在临洪,有谁家受过他迫害的,咱们一块堆去找他报仇!”石柱这一喊声响彻云霄,须臾之后,连百里开外之人皆听到了。 一路下来,太阳已将迷雾全部吞噬,只留下“拨开迷雾见晴天”之感觉。 到了临洪,稍一打听,石柱便知新近搬来的住户在哪里,那也正是刘伏龙的住所。那是一座半旧的宅子,看上去非常普通,土墙灰瓦,只有地基往上两尺五高左右为砖石结构,两米来高的土围墙上边爬着已近枯黄的瓜藤,吊着几个已经干枯殆尽的丝瓜瓤子,无不让人料想这座宅子的主人也很普通。 石柱走到院前,先是透过门缝朝里面瞧了一瞧,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后才轻轻叩了叩院门。不久,便有一个女人隔着门问:“哪个啊?” “我从新浦过来,找刘团长有些事情!” “哪个刘团长?我们这里没有刘团长!你找错人家了吧?!”里头那个女人如是说。 “嫑哄人了,刘团长要是没在家,我今天也不会来的!” 里头说话的女人这才把门稍稍打开,但非常谨慎,上下打量石柱一番,才将门完全放开。那女人不到四十岁,长相俊俏,并未浓妆艳抹,但那身行头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石柱猜想这人应是刘伏龙的姨太太。 既然知道刘伏龙在家,石柱也不管开门之人是谁,直接拔出了刺龙匕,横着握在跟前进了院子。开门的女人见石柱掏出匕首,吓得大惊失色,尖叫一声后便拖着哆嗦的双腿慢慢向后退,嘴里喊道:“你要干什么?” 石柱漠然置之,眼睛却盯着里屋说道:“不想干什么,只想找刘伏龙叙叙旧!” 原本避到里屋的刘伏龙听到声音后,已然知晓来人之目的,便走了出来,盯着石柱细看一会,说道:“小兄弟,真想不到,你还活着,更没想到,我在这里还是被你给找着了!一晃,都过去六年了,若不是这把好攮子,我还真认不出你来!” “只可惜,当年在哈尔滨没能要了你的命,今天定要你连本带利一起偿还!” 刘伏龙毕竟是“见过世面”之人,双手沾满了鲜血,见过太多的杀戮与死亡,听了石柱所说的话,他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很镇静地说道:“小兄弟,要杀我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吧,既然想找我叙叙旧,何不先坐下喝杯茶?” 之所以如此说,刘伏龙有他自己的考虑。 而此刻石柱也有自己的想法,便将刺龙匕收了起来,对刘伏龙说:“料你今天插翅也难飞,姑且让你多活几个时辰!” 说罢,两人便坐到了棕褐色的茶几旁,刘伏龙则拿出一包大红袍,不紧不慢、一本正经地表演着自己的茶艺,仿佛在为自己争取时间。正好,石柱也需要一些时间。 三道茶后,刘伏龙方才说道:“人生,就如这茶,刚喝起来感觉苦,后面慢慢就香了!” 石柱说道:“只可惜,你恶贯满盈,双手沾满了老百姓的鲜血,永远都将背负着满身的罪恶,无法像这茶一样变得香醇!” “那倒未必!想必你也晓得,如今我已经跟了共产党,洗白了身份,早就不是当初的土匪,过去的事情全都一笔勾销了!”刘伏龙说这话时内心充满了自信,仿佛过去的事情真的能成为过眼云烟被人们所遗忘一般,说完后还不忘再品一口茶,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 石柱听罢,大笑起来:“可笑啊,死到临头了还在自欺欺人!你以为跟了共产党,你的罪孽就能洗清掉了吗?共产党不杀你,那是他们仁慈,给你个赎罪的机会。想把所有罪恶一笔勾销?先得问问我的拳头、问问千千万万遭你迫害的人同不同意!” 刘伏龙放下手中的茶盏,说道:“小兄弟,你拳头再硬,可惜只是一个人来,我要是说今天你杀不了我,信么?你听,八路军的卡车已经在路上了,他们一来,你便再也杀不了我了!” 石柱不慌不忙说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要是说今天我带了几百个人来,你信么?本来是想等他们来再杀你的,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说罢,石柱便拍案而起。 刘伏龙见状,知道一场恶斗在所难免。他以前见识过石柱的厉害,如今再没有手下弟兄能帮自己,便嘱咐刚刚给石柱开门的那个女人把人都带进里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两人到院子里站定,刘伏龙自知非石柱对手,他所能做的只是造一番气势。此时刚好一阵轻风吹过,房子四周乃至方圆几十里的树木皆发出了飒飒之声,地上的草萒子和灰尘一时间迷住了石柱的眼睛,刘伏龙便乘着这个机会直奔石柱挥拳而去。 石柱左闪右避,轻松化解了刘伏龙第一波轮番攻势。待刘伏龙再次出拳时,石柱左手顺势往下一拨,先将对方的拳劲化解,而后右手使出一招霹雳斩,乘刘伏龙不备,单掌径直朝他脖子上砍了下去。这一掌似有数十钧之力,疼得刘哇哇大叫,踉跄着伸出左手将脖子捂住。 没等刘伏龙站稳,石柱便又上前送上一记右钩拳,没成想被刘伏龙躲了过去,但刘伏龙的反应毕竟还是慢了半拍,没有躲过石柱右腿随后的侧踹,踉跄着退后两步,跌到了地上。 石柱刚要再上前时,却见刘伏龙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打开保险、朝石柱连开两枪,一气呵成,手法非常老练,连树上的喜鹊听见声音都吓得四散飞走。幸亏石柱发现及时,向右侧一跃,同时拔出刺龙匕,朝刘伏龙飞掷而去,直接命中刘伏龙拿枪的右手,刘疼得将手撒开,枪便掉到了地上。 刘伏龙也知道,没有了枪,自己便如同废人一般,于是他根本顾不上处理伤口,即伸出左手迅速捡起地上的枪,对准石柱意欲开枪。而石柱这次早有准备,看到刘伏龙伸手拿枪时便朝刘飞奔而去,抢先一步,一招鱼跃翻顶,从刘伏龙头上翻到了他身后,就在腾空的瞬间,石柱顺势把刺龙匕从刘伏龙的手上拔了出来,随即,他便在后面将还滴着血的刺龙匕架到了刘伏龙的咽喉上。 此时此刻,刘伏龙不敢再动弹,只得把枪丢掉,慢慢举起了双手。“栽在你的手里,我也认了,只求小兄弟你一件事,杀了我之后,不要为难我家里人!”刘伏龙说这话时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哀求,不似之前那般骄狂。 “放心吧,我找的只是你一人,与他人无关!” 就在石柱想要割开刘伏龙喉咙的瞬间,从门口突然跑进来几个八路军战士,端着枪对准石柱,嘴里喊道“不要动”,领头的居然是周祥。 “哈哈哈......,小兄弟,八路军来救我了!”看到八路军真的来救自己,刘伏龙居然大笑起来,完全不顾匕首还架在脖子上。其实从石柱一进院门开始,刘伏龙就已经秘密发出了求救信号,因此一直在跟石柱拖延时间,就是在等八路军过来。 而对于石柱,将匕首架到刘伏龙的脖子上只是一种恫吓的手段,他并不想让这个罪大恶极的人这么容易就死掉,恶人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因此他也一直在等待,只是所等待的是成群成群的人。 看到周祥来救刘伏龙,石柱并不担心,他知道在罪恶分子和人民群众之间,共产党会选择什么,因此他只问了句:“周大哥,你这是何意?” “石老弟,我是奉命来保护刘伏龙家人,还望兄弟莫要为难我!”周祥与石柱自然比较客气。 “周大哥,你也知道,刘伏龙为匪几十载,又给日本人当汉奸,受害群众何止千千万,这种双手沾满百姓鲜血的刽子手,你居然还要来保护他?!我只是替天行道,还望周大哥莫要为难我!” 这时石柱故意将刺龙匕往上稍一抬,刘伏龙只得把头仰了起来,嘴里喊道:“同志,快救救我!” 周祥见状也不敢轻举妄动,仍好声好气对石柱说道:“石兄弟,你先将匕首放下,凡事好商量。刘伏龙以前虽然干了很多坏事,现在已经弃恶从善,加入到人民的队伍中来,即便是审,也应当由政府来审,容不得你在这里私设公堂!” “要是我今天非要将刘伏龙正法呢?!” “那就休怪兄弟我不客气了!”说罢,周祥便将手伸向腰间,准备拔枪。 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兵,对周详说了几句悄悄话,像是在汇报情况,周祥听罢,沉思片刻,便又小声吩咐那个小兵几句。 石柱这时已经猜到他所等的人已经来了,便主动收起了刺龙匕,脸上满是微笑。 刘伏龙以为自己已性命无忧,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对石柱说道:“小兄弟,刚刚我就说了,你今天杀不了我的!怎么样?” 石柱听罢也是哈哈大笑:“可笑,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我正才也说过,今天我是带了几百个人来的,杀不杀你,现在可不是凭八路同志说一句话就行的,你现在到外头一看便知!” 还没等刘伏龙出去一看,院里的人便听到了外头吵吵吧吧的声音,由远及近,不久便在门口看到十几个手持铁锨、小锹、草杈、锄头、镰刀,甚至是长擀面杖的人,嚷嚷着让刘伏龙出来,看样子都是找刘伏龙来报仇的。 这些便是石柱一直在等的人,他们或是他们家人都曾受到刘伏龙的迫害,早上听到石柱在路上的喊话后,一传十、十传百,有的人甚至将电话打到百里开外的临沭、郯城、新沂等地,这些人便相约而至,皆欲手刃仇人! 现在站在门口的这十几个人,只是最先到的一批,还有成百上千人正在路上从四面八方赶来,黑压压的一片。不久过后,宅子门前便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周祥刚才让报信的士兵向上级汇报了情况,此时得到的命令是:需尽全力做好群众工作,保证刘伏龙的安全,若无法保证,务必使刘之家人不受殃及。因此,周祥便到门口对众人不时宣传共产党的主张,试图安抚众人的情绪。 毕竟八路军在老百姓心中口碑极好,人们此时只是站在门口与周详理论,尚未硬闯,而在院内的石柱也一直继续在安静地等待。 快到中午时分,石柱见宅子周围来的人已不下五六百,知时机已然成熟,便面向众人喊道:“乡亲们,我们今天来这里,哪一个没有遭到刘伏龙迫害过!刘伏龙作恶多端,杀我们家人、抢我们钱粮,连老年人跟小鬏子都不放过,罪行数个三天三夜都数不清!我们今天来这里,是不是都想亲手杀了他?” 经过长时间等待后,此时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振臂高呼道:“是,我们要杀了他!!” 石柱又喊道:“现在,刘伏龙就在里面,我们替家人亲手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大伙想不想冲进去抓住刘伏龙?” “想!......”其实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也想,只是不敢,这些仇恨都憋在了心里,现在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就能爆发出来,他们的声声嘶喊便是证明。 “那好!我带头,大家一块堆冲进去,抓住土匪刘伏龙!放心,八路军是咱们老百姓的队伍,不会朝自己人开枪的!”喊完话后,石柱便带头往院子里冲,守在门口的士兵虽极力阻挡,然百姓人数太多,他们也有心无力,人群就如开闸放水一般,瞬间涌了进去,有些胆大的甚至直接从院墙翻到了院子里。 见着黑压压的人群挤进院子,刘伏龙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脸色发青,瘫倒在地,任由人群推攘、捆绑。在里屋的女人和孩子也都蜷缩在床肚里头,害怕得瑟瑟发抖。 面对如此情况,周祥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刘伏龙罪孽深重,民愤极大,无法保证其安全。当然,人民群众还是讲理的,抓住了刘伏龙后,没有人再去为难他的家人,这让周祥长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也是他今次的任务之一。 将刘伏龙捆绑后,群众无不欢欣鼓舞,他们来到路口,找了块很大的空地,将刘之双手反绑到路旁的树上。随后,这块空地便临时成了批斗刘伏龙的现场。而在路上,仍有很多人陆陆续续赶来。 接下来便是重要环节-群众控诉刘伏龙之罪行! 男女老幼或一人单独上前,或三三两两上前,或全家、全村仅剩之人上前,将刀伤、枪伤、烧伤乃至于身体上的残疾、心灵上的创伤告知在场之人,一桩桩、一件件皆历历在目,无不让人触目惊心。刘伏龙实乃丧尽天良,其罪罄竹难书,令人发指! 无论场上场下,不时成为一片泪海。 受时间所限,还有更多人未能上前控诉刘之罪状,但仅凭已经道出的种种罪行,就足够刘伏龙死上一千次、一万次-看来,直接一枪毙了刘伏龙未免太便宜他了,难消人们心头之恨! 这时便有一些岁数稍大的妇年上前将鸡蛋砸向刘伏龙,继而更多年轻力壮的向树边扔石子、泥疙瘩,须臾过后,刘伏龙脸上便青一块紫一块。然,这仍难消人们心头之恨,随后大伙轮流上前,或掴几个嘴巴,或踩上几脚,或捣上几拳,或用手中“武器”打上几下,或抽上几鞭,最轻的便是那些已无力动手之人,只是骂上几句或是吐口唾沫。这一圈下来,刘伏龙已经被打个半死,浑身是血,脑袋瓜子也耷拉了下来。 随后,有怨恨更深之人,用水将刘伏龙泼醒,再将盐粒一点点撒到他的身上...... 终于,到了要将刘伏龙正法之时,只是这些老百姓平日里多是在干活,哪里杀过人!又没有专门安排刽子手,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这时,石柱走了上去,“我来!”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石柱紧握着刺龙匕,举在胸前凝视了一番,往事便一幕幕出现在了他眼前。今天,他总算有机会亲手杀掉刘伏龙。但石柱并未直接一刀结果了姓刘的,而是朝他身上先慢慢戮了一下。 “这一刀,是为了挨你害死的人!” 随后,石柱又戮上第二下。 “这一刀,是为了受害者的家人!” 紧接着,石柱又戮上第三下。 “这一刀,为了俺老爹!” 石柱戮的这三下,力道拿捏得很准,并没有要了刘伏龙的命。三刀过后,血便从刘伏龙的嘴里一口口吐了出来,这些年压在石柱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愤怒,此刻总算消逝殆尽。 最后,石柱终于又抡起了刺龙匕,奋力朝刘伏龙的脖子上抹了下去。这一次,直接抹断了刘伏龙的脖子,甚至于刺龙匕的利刃都镶进了树里,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刘伏龙的狗头在匕刃上呆了一秒,随后便掉到了地上,一路滚滚向前,竟滚到了粪堆塘里,又滚进了不知谁家的茅屎缸中。 这时,石柱跪到地上,朝西边磕了个响头,高声喊道:“俺老爹,我终于替你报仇了!”这之后,石柱洗了洗脸,擦了擦身上的血迹,收起刺龙匕,便笑着骑车回去了。至于随后有人剖开刘伏龙的肚子点了天灯,他自然没有看到。 回到家时,天早已黑透,石裕氏和季思恩看到石柱身上的血迹吓得不轻,慌忙问其原委,石柱却很高兴,只说道:“俺老奶,我今天给俺老爹报仇了,刘伏龙挨杀得了!给我弄点吃的吧,饿了!家里酒还有吧?今天实在高兴,我要喝点!”。 酒菜上桌后,石柱边喝着酒,边将事情讲述了一番,听得石裕氏又是激动大笑,又是抹眼泪。到了最后,石柱说道:“俺老奶,俺老爹的仇我已经报了,你选个好日子,我要跟思恩成亲!” 这一夜,石柱睡得特别香,再无噩梦缠身。而石裕氏和季思恩两人则都一夜未眠。 第卅四章 http://.biquxs.info/

抗战胜利了,鬼子投降了,老百姓都认为能过上好日子,可惜,还是没有! 石柱总算替他爷爷报了仇,接下来石家便是忙着与季思恩成亲之事。石裕氏、季思恩和罗二奶这三个女人都乐开了花,尤其是季思恩,她在石家等了快三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石柱也不想让她再等下去。 成亲是件大事,石裕氏特地翻黄历看了看,下个月九月十六便是好日子。得了时间后,石柱便先到祝庄亲戚家,挨家通知了一番。 此刻祝广连终于又真正做上了自己的生意,不用再看日本人和二狗子的脸色,因此他有意让石柱再到商行来帮忙,但石柱在醋厂已然多年,一时间无法取舍,便只说道等日后再说。 随后,在给醋厂诸人送喜帖、请喝喜酒之前,石柱决定还是先到新浦找周祥。虽然他和周祥在刘伏龙一事上有些许嫌隙,但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也事出有因,因此这丝毫无法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况且周祥早就嚷嚷着要和石柱的喜酒。 看到石柱来了,周祥心里自然非常高兴,但此刻国内形势发生了变化,国共两党虽然表面上维持合作关系,实际上蒋介石却在暗地里千方百计想将共产党的军队消灭。周祥是共产党的身份已经暴露,无法再呆在海州进行地下工作,出于安全考虑,组织上决定将他外调到山东,继续做发动群众的工作。 “石兄弟,你能请我去喝喜酒,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真的太高兴了!只可惜,鉴于工作需要,我到初九重阳节时候就要去外地工作,十六那天无法赴宴,实在抱歉!不过我虽不能到场亲贺,但会请人代我送上一份薄礼,还望兄弟你海涵!” “周大哥,你客气了,咱俩交情多年,我当然能理解你,毕竟你现在的工作更重要,你我总会有再见面的时候,那时咱俩再好好喝几杯,一醉方休!”言罢,石柱便告辞而回,他觉得这一别不会太久,顶多也就一两年时间吧,但他和周祥肯定都想不到,这一别却是三十二年。 回到了醋厂,石柱便将这一好消息通知了同事,大伙无不祝贺着石柱。但隔了一天后,石柱又遇到了麻烦-沈琳儿听说石柱要成亲了,竟直接闯进办公室,对石柱质问道:“柱子哥,听说你这个月就要和姓季的成亲了?” “对啊,日子都定了,怎么了?” 沈琳儿理直气壮地说道:“我都说了,这辈子就嫁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娶别人?” “这只不过是你当时随口说出的一句话,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这些话不用当真的。况且,以你这么好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不好!” “我说话可是当真的,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其他人我都不稀罕!记不记得我还跟你讲过,‘你要是敢娶别的女人,我就死给你看’?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娶她还是娶我?” 石柱的答案自然非常明确,但他担心沈琳儿真的会做傻事,便用安抚的口气说道:“沈琳儿,我跟她那是从小就定的娃娃亲,而且人家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到海州,我又让人家等了快三年时间,总不能辜负人家吧!做人得讲信用,不然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现在成亲的日子都定了,自然会娶她的!你呀,就是在大户人家呆惯了,有些任性,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谁料沈琳儿却说道:“柱子哥,这事好不了!你还让我等了六年呢,你咋不说的?” “那哪一样啊,咱们俩认识时间是长,但在一块堆时就跟朋友一样,不是谁等谁的问题!” “反正我不管,你敢娶别人,我就死给你看!”说罢,沈琳儿便走了出去,石柱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后来越发不可收拾。 过了几天,突然有人跟石柱说,沈琳儿竟然要上吊自杀,得亏家里丫鬟发现得及时,给救了下来,人没什么大碍,现在还在医院里检查呢! 汪老爷听说了此事,赶紧到医院去看自己的外孙女,又心疼又生气地说道:“琳儿,你这时做啥呢!干嘛寻死觅活的?人家石柱早就定了娃娃亲,这事他做得对。你不要再做傻事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这个糟老头还怎么活啊!改天,我们给你寻个好人家,怎么样?” 沈琳儿并不领情,说道:“唔舅爹,我就喜欢柱子哥,谁劝我也没用!”一出医院门,沈琳儿便又直接去找了石柱:“柱子哥,我再问你,娶我还是不娶?” 石柱无奈地说:“我的沈大小姐,你是生在富贵人家,咱俩门不当户不对的,求你别再拿我这个穷人寻开心了,好不好?!你看我像是那种不讲信用、朝三暮四的人么?我就想过好我自己的小日子!” “既然你这么狠心,那我让你愧疚一辈子!” 石柱不知道沈琳儿说这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只是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但第二天他便听到一个更大的噩耗-沈琳儿居然到了盐河和大新河交界口,跳了下去! 在沈琳儿投河时就有路过的渔船看见,赶紧划过去将人救了起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救出来时已经没了心跳和呼吸,不过那渔家经验丰富,又是按肚子又是吹气,后来沈琳儿居然又喘了气,但一直还处于昏迷当中。等沈家和汪家来人后,赶紧送去医院,命算是保住了,但医生只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就算醒过来,估计人也变得痴呆! 石柱跑去医院时,正遇到沈太太在病床旁痛哭流涕,她看到石柱来了,便责骂道:“你个坏良心的,都是你,把我闺女害成这样,怎还有脸来的?” 听了这话,石柱心里纵有万般委屈,也没好吱声,毕竟沈太太此刻情绪已经失控。 这时汪老爷略带责备地说:“亮玉,你怪人家柱子干啥呀?这不得怪他!琳儿从小性子就倔,可谁知道,她,竟这般寻短见!”沈老爷口中的“亮玉”便是沈太太汪亮玉,她说道“爹,要不是他来厂里,我家琳儿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胡说!柱子是我请来的,这些年,他为咱厂里做了多少事!你说这话,意思是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了?”说罢,汪老爷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将脸转了过去。 看到自己父亲真生气了,沈太太才没有再说话,又扭着头哭起来,沈利言则在一旁安慰着。 石柱默默地走出了病房,心中五味陈杂,虽说沈琳儿投河一事不能归咎于自己,但毕竟与自己还是有些关系,况且看到沈琳儿变成这样,自己心里也着实难受。刚才汪老爷虽然是向着自己,但从他的神态中还是能看出几分埋怨。 思来想去,一夜难眠,石柱最终还是决定辞工。 第二天一早,石柱专门去汪府找了汪老爷,说明来意。汪老爷感激石柱几年来对醋厂的帮助,自然极力挽留一番,但石柱依然说道:“汪老爷,我对沈琳儿的事非常难过!汪老爷您宅心仁厚,没将此事怪罪于我,但我知道,若我继续留下,您看见我肯定会想到这件伤心事,我不忍看您老伤心,所以......” 汪老爷知道石柱去意已决,便低下头,向他轻轻挥手道:“去吧,去吧!” 临走之前,石柱跪到地上,双手伏地,给汪老爷长磕了一个响头,以感谢几年来汪家对自己的照顾之情,良久,才站了起来。辞工之后,石柱突然感到一身轻松,并不觉得迷茫,崭新的生活或许正在向他招手。 到了九月十六这天,便是石柱大喜之日,石裕氏忙活了不少天,把东头房拾当得漂漂亮亮,作为自己孙子的新房,屋里屋外贴满了崭新的婚联以及各式各样的双喜,这些婚联笔势有力、灵活舒展,都是石柱带好红纸从张半仙那求来的。 婚礼头天晚上,石家请张半仙的孙子大毛来压床,新套的大红、湛蓝龙凤呈祥棉被,盖起来特别舒服。 第二天一早,石家和罗二奶家就更忙了,但两家就隔着几步路,办起事来并不慌张,因此他们商量好,等亲朋好友到了一大半后再去罗二奶家接新娘,以图个人多热闹。 到了快十点钟时,祝庄的亲戚便陆陆续续到了,随后,稍远点的板浦醋厂的人也到了,他们由汪大少爷和时总管带队,来的多是平日与石柱相交甚好之人。汪老爷岁数大了,本就很少外出,因此并未亲自到场,但他特地让汪大少爷带了辆崭新的自行车,送给石柱作为贺礼。 新郎石柱本打算到罗二奶家把新娘直接背回来,这次汪大少爷送了他辆自行车,正好,挂上大红花,简单装饰一下,自行车便成了婚车,倍有面子。也正因如此,此后很多年,石柱一直把这车当成宝。 婚礼的诸项礼仪自不必多说,此次祝广连给了石柱不少钱,想让自己的外甥把婚礼办得盛大一些,但石柱不是那种爱出风头之人,周围又多是寻常百姓之家,婚礼皆未办得奢华过,因而石柱就随大流,除了在自己媳妇季思恩身上多花了些心思,其余一切从简。 这一天,新娘季思恩自然格外漂亮。 因罗二奶那边请的皆是真正的至亲,人数颇少,因此她跟石家并未讲究那么些规矩,提前商议好,到了中午喝喜酒时,将所有客人都安排在石家,反正都是乡里乡亲,在一起更热闹。 今天石柱还特地将张半仙请了来,既是感谢他的帮忙也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就凭张半仙当年面对日本人威逼利诱时说的那番大义凛然的话,就值得村里所有人敬佩。而张半仙也时不时会解开扣子,给村里小孩看一看当年挨日本人留下的那条刀疤,还开玩笑似地说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酒席过后,石柱与张半仙相谈了片刻,他问道:“张先生,我记得您以前老是说咱们老百姓就要过上好日子了,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洋人不敢随随便便再来了,国民党和共产党也签署了‘和平协定’,怎么没见您老人家再说的?” 这时张半仙带着几分醉意说道:“柱子,不是我不说,只是老百姓想要过上好日子,国家必须安定才行,但我看这天下之势,并不安宁,还没到时候呢!” “喔,张先生,此话怎讲?” “柱子,你也是念过书的人,当晓得‘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的道理,纵观我泱泱中华几千年,秦灭六国、隋终南北朝、宋止五代十国,皆是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大一统’,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单拿咱灌云来说,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南有杨集中共县政府,北有国民党板浦县政府,别看咱下车现在还是在共产党治下,但我算是看明白了,国民党考虑的只是自身利益,它绝对容不下共产党,两党之间的战争是免不了喽!” 石柱听罢,便又问道:“那,依先生之见,鹿死谁手?” 张半仙摸了摸半白的山羊胡子,笑着说:“自古以来,虽有‘得民心者得天下’,亦有‘好战者必亡’,然好战之人也有强势之时,非一时间就能湮灭。这仗何时开打、能打多久,老朽我才疏学浅,并不知晓。倘若现在让我选,我必不会再选国民党,国民政府早已忘了中山先生的教诲,算是失掉了民心,至于共产党能走多远,只能拭目以待了!” 张半仙的这番言语和石柱所想的颇为相似,两人又聊了一会后,石柱便去招呼其他人。 下午时候,祝庄来的几个表兄弟祝怀庆、祝怀庐、祝怀庚、祝怀庁,连同罗二荠和罗氏家族长孙罗士林等几个人到新房里闹了阵洞房,随后,众亲朋好友才陆陆续续回去。 祝广连临走前又专门来找石柱谈了谈,希望石柱能再去港口那帮商行做事,可石柱想了又想,目前他所期望的只是做个庄稼汉,帮村里几个大户人家打点长工或是短工,只要能维持生计,并不想去外地工作,因此他还是回了祝广连那句话-等以后再说。 到了晚上就寝时,石裕氏请了罗二荠的父亲罗老四和张半仙的小儿子张友华给一对新人送房,随后便是一阵急促的鞭炮声,至此,婚礼才算全部完成,石柱和季氏思恩这对天命鸳鸯此刻才光明正大地同床共枕,享受着春宵之乐。 新婚第二天,石裕氏把当年老石头抽的那杆烟袋拿给了石柱,先不管用不用上,如今石柱已成了家,就把这烟袋当作传家之物吧,这个家,以后就交给石柱了。 一个多月后,季氏便怀了身孕,这可把石裕氏给乐开了花,她所盼望的不正是这件喜事么! 第二年“处暑”这一天,季氏生了个女娃,这又把石柱高兴坏了,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石裕氏此时已六十又六,但身体依然硬朗,仍在一旁乐此不疲地忙着,这一幕也让她想起了石柱出生时的场景,一晃二十五年就过去了,自己孙子已为人父,石家终于又迎来了新生。 在石裕氏的记忆中,她的这个重孙女应是石家近九十年来的第二个女娃,上一个是老石头的姑姑,还是在大清朝咸丰年间出生的。至于这位姑姑嫁在了哪,她早已记不得了。 这时季氏从石柱手中抱过女儿,边喂奶边对他说:“他哒,你给孩子起个名吧!”石柱看了看母女两人,犹豫了片刻,“这是咱家头一个小鬏,我看,还是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季氏知道自己丈夫石柱是看重她在这个家的地位,但自己不识多少字,便微笑着说:“你看你又说笑了,我就念过几天书,还是俺爹说俺要嫁到你家,不能不识些字,这才让俺上了几年学,会写几个字,要说起名字,我哪有那水平啊!” 喝完奶后,石柱又将闺女抱过来,爱不释手,他想了想,先问石裕氏道:“俺老奶,你知道咱石家的家谱么?” “家谱?”石裕氏面露难色,想了许久方皱起眉头说道:“我记得听你老爹讲过,好像是‘万福久呈瑞德书笑近文’,你是在‘瑞’字辈上。不过咱石家打你爹开始,往上数五代都是捕蛇之人,到你这才改了行。捕蛇人家有些忌讳,只能留一根血脉,到你这已经是五代单传,而且又不能讲究那么些规矩,所以几代人都没有在家谱上起名字,只有你老爹,将‘久’改成了‘九’起的名。” 石柱听罢,说道:“既然家谱有些疑惑,不好续上,那咱就按自己思路起吧,行不行?” 石裕氏说:“柱子,你成亲第二天,我就把你老爹的烟袋交给了你,就是把这个家交给你当了,家里事情你做主就行,实在不晓得的,再问问我。你家女娃取名字,你跟思恩商量好就好!” “那就不按家谱起了!我名字‘柱’字五行属木,木生火而克土,唔家小鬏以后名字就都用火字旁。这丫头到唔家来,所有人都乐呵呵的,也希望她以后能快快乐乐的,那名字就取‘火’字旁加一个‘乐’字,叫石烁,也就是闪烁的那个‘烁’字。” 这个名字自然是没有人反对。 然“快乐”两字似乎已遥遥无期,正如张半仙所说的那样,国民党早已撕毁“和平协议”,公然挑起了内战,中国又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这场战争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雪上加霜的是,这一年夏天暴雨不断,竟使得淮河水和黄河水汇到了一起,海州地区也遭受了空前的洪灾。虽然各界人士有所赈济,然普通百姓人家仍是缺衣少食,地主人家也损失惨重。这时便有不少饥饿乡民想到地主家借些存粮,甚至有呼声要求地主家开仓放粮,更多的则是要求地主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将土地分给老百姓。 对于这些要求,地主人家当然不会同意,这也使得他们和农民的矛盾进一步尖锐,这些人家害怕饥民生变,遂独家或三五家联合组建起所谓的“保安队”,专门负责保卫自家的安全。 抗战时,在海州的鬼子龟缩于城里的几年,像谷圩这样的乡村便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们常到这里宣传抗日主张,帮老百姓做事,有很好的群众基础。那时为了一致对外,八路军、新四军只主张地主减租减息、农民交租交息,但现在都在传共产党主张“耕者有其田”,要把所有土地都平均分配给老百姓,响应共产党号召的百姓不可胜计。 谷圩村灾情虽没那么严重,但丁、柳两家和几家大户人家还是怕村民会闹事,便也商议集体组建一支十几人的“保安队”,以防万一。 柳老爷因丁家将其闺女柳山秀和丁发财的亲事退掉一事,已有几年未同丁老爷来往,但此番事关自家生死存亡,他也只好暂时冰释前嫌,到丁家与众人坐到一起商议此事。在生死跟前,女儿的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找十几个人身强力壮的人看家护院容易,但想找一个靠得住又有能力的“保安队”队长却难,几家人家一时陷入了分歧之中。 这时丁老爷说道:“众位觉得庄上的石柱如何?” 扬大户略有保留地说:“这人倒是靠得住,听说也有些本事,但不知会不会来‘保安队’。” 柳老爷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在一片缭绕的烟雾中说:“柱子那小子,我觉得靠得住,而且他确实有些身手,能保得我们安全。我看,不管他答不答应,还是先去探探他口风再说。” “那行,改明儿我到他家去看看!”丁老爷是谷圩最大的地主,这件事他自然要积极。 接下来,几户人家又商议“保安队”的武装配置,住哪,薪资报酬如何,费用怎么分摊,如何执勤、如何巡逻等诸项问题,这些皆容易解决。 第二天,丁老爷果真带着老管家丁大力亲自到了石柱家。这时季氏还未出月子,石裕氏一直在家照顾着,石柱则抱着闺女石烁在门口玩,见丁老爷来了,便将闺女交给季氏,自己去招呼客人。 丁老爷人是来了,但若非用人之际,他并不想在他眼中的穷人家里多呆哪怕一分钟,唯恐身上沾上了穷气、晦气,于是他连堂屋都没进,只在院子里和石柱说明了来意,希望石柱能在这段困难时期帮上大家一把,当然他也许以了重谢。 “丁老爷,这件事,事关重大,你看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一时半会恐怕没法应承下来,我得跟家里头商量商量,尽快给你回复!” 石柱这么说,的确有一部分是家庭原因,但主要还是洪灾对他家影响很小,凭着祖传的捕蛇手艺,在粮食紧缺时,他很容易就能抓到些蛇,不用挨饿,因此并不稀罕这样的差事。另一方面,说到底,所谓的“保安队”就是对付穷人的,石柱当然不会去得罪村里那些更加困难的乡亲,毕竟他还要住在这里,想搬也难以搬走。 “嗯,是啊,柱子,这事确实需要好好考虑考虑!”丁老爷也料到石柱不会立刻答应的,“当年你老爹和你哒两人,在地里头没少帮我们丁家忙,这次就拜托你了,我们丁家不会亏待你的,等你的好消息!” 回到家后,丁老爷立刻吩咐下人准备了洗澡水,得把从穷人家带来的穷气给洗干净,而且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衣服全都换掉,本来是想扔了,可他看看新买的那件毛绒风衣,着实有些贵,舍不得,便吩咐下人把衣服全部洗了一遍。 石柱在家也和季氏跟石裕氏商量此事,石裕氏说:“柱子,这事咱可不能干,这‘保安队’要是当年对付小鬼子的,我倒支持你,可它明摆着是对付咱穷苦人家的,你要是答应了,可就相当于跟全村人作对,绝对不能去!” 季氏也说:“是啊,他哒,干这事得遭人骂,遭人耻笑,俺也不同意!” 石柱又想了想,方说道:“那好,这事我心里有数了,但既然丁家来找我了,我得给他个面子,正好借这个机会来干件事情,你们就等着瞧好吧!” 到秋分这一天,石柱去了丁老爷家,正赶上丁老爷在堂屋打麻将。丁老爷见石柱来了,赶紧让人顶替下,出去把石柱接到边屋坐了下来。 “丁老爷,你前天提的事情,我想过了,只要你们几家答应赈济些粮食给最困难的人家,并且愿意低价卖些粮食给其他人家,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石柱开门见山地说道。 丁老爷把烟斗装满烟丝,用洋火点着,又似有所思地深吸了一口,方说道:“柱子,这次你能想来帮我们,真是太好了,只是,放救济粮这事,恐怕不好办!” 石柱说:“丁老爷,以前遇到荒年,你们也不是常救济下我们么,今年怎就不行了?” “你有所不知,今年大水太厉害,我们皆损失惨重,也没多少存粮。谷圩两百来户人家,若发了,恐明年他们还不上。最要命的,听说国军还要来征粮,要是我们交得少了,只怕大祸临头啊!”说完,丁老爷一直在摇头。 “丁老爷,我话就说到这了,愿不愿意,你们决定吧!”石柱说完便告了辞,只留下丁老爷一人吧嗒吧嗒在那抽着烟,竟忘了让下人将石柱刚刚坐过的板凳拿去洗一洗。 两天过后,九月初一这天傍晚,丁大力突然到了石柱家,通知石柱,丁老爷已经跟其他几户人家商量好了,同意临时放出一些救济粮,但救济粮其中的一半是要各家还的,明年夏收之后必须还清,可以不收利息,也可以用劳动力抵扣。 石柱本就有着自己的考量,他们能同意这样的方案,已经很难得了,石柱当时就表示同意。 不久过后,老爷们便把救济粮集中到了柳老爷家,按各家名册发放细粮:满十八者八十斤,满十二者六十斤,满六岁者四十斤,其余每人二十斤;山芋、地蛋等粗粮酌情发放。 这时丁老爷便对石柱说:“你看,这粮食都发了,你也该到我们的‘保安队’来了吧?” 石柱说道:“丁老爷,我先问你,你们组建‘保安队’是不是为了防止我们老百姓到你们家里闹事要粮啊?” “当然了,主要就是这个目的!” “那就好办了,现在各家都有了粮食,能挺过灾年了,谁还会到你们家去闹事啊!还需要我去‘保安队’么?!” 丁老爷意识到事情不对头了,赶紧追问:“你不是说好了,放救济粮就同意到‘保安队’来么?” 石柱笑笑说:“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你,你,竟然......”丁老爷被气得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石柱这时对着领粮的乡亲说:“大家伙说一说,老爷们把救济粮发给我们了,我们还能不能再想着去他们家闹事啊?” “那肯定不能去啊,那不是恩将仇报么!” “是啊,现在有粮食了,能把灾年挺过去,谁还去闹事情啊!” 大家纷纷表态,石柱和众老爷们也都听在了耳朵里。随后,石柱又说道:“那好,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几位老爷就是我们的恩人,谁今年要是因为粮食的事情到他们家闹事,别怪我不客气了,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的!” 这时人群中不少人喊道:“柱子,听说放粮这事多亏了你,你也是我们恩人,你都这么说了,我们自然答应你,放心吧!” 听了这些话,石柱便对在场的几位老爷说道:“你们看,放了救济粮,你们就不用担心再有人闹事,也就不用再组建那什么‘保安队’了,替你们省下了多少钱啊,这不是一举多得么!要是还有人敢乱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他,绝对保证你们安安全全的!”。 丁老爷、柳老爷等皆气得火冒三尺,但他们又能拿石柱怎么办!粮食放到了一半也不敢停下来,这次他们算是吃了哑巴亏,只好把这苦果暂且咽下去。 可这事怎么能这么容易就算完了呢?一年多以后,石柱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几位老爷的算计。 第卅五章 http://.biquxs.info/

公元一九四七年七月,中国内战全面爆发一年后,中共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使得解放战争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 此前,国民政府在对中共解放区八个月的全面进攻中,并未收到预期效果,解放军主力依然存在,这使得蒋介石做出新的战略部署-重点进攻共产党在陕北和山东的根据地。 海州背靠鲁南,自然成了国军重要的物资补给地。征粮队隔三差五到乡下征粮,说是征粮,实则就是明抢,不但抢粮食,鸡鸭猪羊皆被抢,稍有反抗者便被拳打脚踢,甚至被鞭抽,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尤其是这些地主人家,更是不得安宁。 “这些强盗,简直是畜生,跟当年日本鬼子有啥区别!早知道,把粮食都分给各家了,也省得现在这么闹心!”这就是大户人家的烦恼,然则在国军枪口下,他们并不敢怎样。 在六月份时,乘着国民政府集中兵力进攻延安和山东解放区导致其后方兵力空虚之际,刘伯承、***率领大军强渡黄河,千里挺进大别山。九月份,陈毅、粟裕率华东野战军挺进豫皖苏边区,虽说此举是为策应刘邓大军和陈谢兵团,但在地主的眼里,已近徐州的解放军大有进逼海州之势。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谷圩的地主和大户人家便有了两头押宝的想法-一方面继续跟着国军,一方面悄悄让他们子女参加解放军。 丁老爷这时犯了难,除了他的小儿子丁发财外,家里其他人已不可能加入到共产党的阵营中,然丁发财此刻离家已经七年,只管到处瞎晃悠,嗜赌成性,期间从未回过家门,倒败了不少家产。其实丁老爷也挺心疼自己小儿子,尤其是到了中秋这天,他多么希望丁发财能回家来,一家人在一起哪怕只吃顿团圆饭也好,但此刻他必须做一个决定-将丁发财逐出丁家! 中秋佳节过后没几天,丁老爷便召集族人,并请了村长老夏和几位村民到丁府来做个见证。说明事由后,丁老爷便让管家丁大力宣读请人撰写的《逐令》,文曰: 丁氏族人,十二世孙丁发财,生于民国一十一年三月初九,今离家出走七载有余,拒不归巢,是为不忠;忤逆父母,至今未有子嗣,是为不孝;嗜赌成性,败没家产,是为不仁;家族有难,未见出手相助,是为不义。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必不得留于我丁氏之族谱。 今我丁泰余在此宣布,将不孝子丁发财正式赶出丁府、逐出丁氏族谱,与其断绝父子关系,并请在场丁氏族人、村长夏公及村民若干,一同为证! 立令人:丁泰余 民国三十六年仲秋 宣读罢,丁老爷便当场在《逐令》签了字,摁上手印,放到匣子里交与丁太太收起来。 没多久,消息便传到了丁发财那里,他不屑一顾地笑道:“本就没打算再回丁家,逐出家谱、断绝关系又能怎样呢!”可他想不明白,平日里都跟他称兄道弟的那些人,这几天好像都失踪了一样。 然丁老爷将小儿子赶出丁家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私下里还是让丁太太给丁发财一些钱,又让她找人在村东头不远的空地上专门盖了两间屋子并一个锅屋,留给丁发财,并置了一些家具。他还假装为此与丁太太大吵一架,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在那哭诉,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丁发财该干啥仍然干啥,还多了自己的小屋子。 后来丁发财发现,之前那些突然不见了的好兄弟又突然出现了,他挠破头皮也没想出原因。 丁老爷只不过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地主中之一人,他知道,虽无法两边押宝,但也不能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倘若国军最终败了,共产党可是主张没收地主土地分给老百姓的,指不定会对他这样的地主人家采取什么样的刑法呢! 事实上,地主们的担心不无道理,自解放军转守为攻以来,国军在战场上屡尝败绩。在东北,继林彪发动夏季、秋季攻势后,此刻冬季攻势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国军败局已定。华北战场上,解放军已于十一月拿下了石家庄,是为共军夺取大城市之创例,沉重打击了国民党政府。在靠近海州的山东战场上,国民党的重点进攻策略已经失去了“重点”之意义,不但没有让解放军受损,自己反而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在共产党土地政策之下,许多解放区的贫苦百姓都已分到土地,这让原本就不愿替国民党卖命的人当起了“逃兵”去投靠共产党,也有些在战场上直接做做样子,放些空枪。此时主动报名参加国民党的老百姓寥寥无几,致使国军兵源短缺,以至于干起了强征壮丁的老勾当。 海州,这座尚未完全解放的城市自然难逃厄运,一时间搞得家家惶惶不安。 像丁老爷、柳老爷这些大户人家,花些钱就算搪塞过去了,甚至能雇人去替自家服兵役,但普通老百姓就只能战战兢兢地活着,唯恐哪天强征到自己头上。 下车乡地处共产党和国民党两个灌云县政权中间,早先虽为共产党治下,可国民党撕毁“和平协定”后,在其商巡总队的进攻下,下车又成了国占区,解放军只能打起游击。此刻一些地主还乡团便与国民党保安大队勾结,大肆逮捕、屠杀农会长、翻身主任和一些共产党家属,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这天,村长老夏接到县里通知,谷圩村此番需征兵一十五人,限三天内报到,消息一经传出,立马有人开始跑路。 此前因别的村有人想逃国民党的兵役,自行将右手食指切掉,后竟被抓去枪毙,现在人们也不敢再用这些自残方法,但谁都不想去战场送死,不管怎样,先跑掉再说,或者直接去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 老夏冒着寒风,按照惯例,把丁老爷和扬大户两位保长喊到了一起,报上村里适龄青年姓名,写在纸条上,以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去服兵役。 石柱听到风声后,便跟石裕氏和季氏聊起了此事,按照国军的征兵原则,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单丁不抽,石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按说不用担心被抽去当兵,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村里有不少人跑路了,难保国军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柱子,打仗时候能征到兵则已,要是征不到,没人会管你是不是单丁!现在村里可能挨抽到的人基本跑光了,凑不齐人数,指不定那些人会干出什么坏事!”石裕氏毕竟见过些世面,了解这其中的弯弯道道,“现在是梊阄,梊到谁不会事先透露,到夜里,当兵的会上门把人带走。不过现在人跑了不少,恐怕当兵的夜里会瞎抓人,我看,你还是出去躲几天再回来......” 石柱对此也是有些担心,这才和家里人谈到这件事,但他也有些顾虑:“俺老奶,我也怕国民党乱抓人,不过现在思恩带着肚子,快五个月了,不能负重,石烁才一岁多,你岁数又大,我怕你们在家照应不过来!” 这时季氏说道:“他哒,现在是寒里天,家里没有什么重活,能照应得过来。俺看你还是听奶奶的,先出去躲几天,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石柱又略想了想,说道:“中,我明天就去墟沟俺小舅那边蹲几天,很长时间没去了,正好去看看!”第二天石柱就起了个大早,简单收拾下去了港口,没对其他任何人说。 到了夜里,果然一切都像石裕氏说的那样,国军开始按照梊阄梊到的名单来逮人了,村里的狗立马开始狂叫起来。只是其中有九人不在家,只抓到了六个,这六个被抓到的人自然不想走,也试图逃跑,可还是被枪声给吓到了,乖乖呆在那里不敢乱动。他们的家人也是哭天喊地,听起来就跟死了人似的-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这一去,九死一生! 面对这种窘境,老夏犯了难,他担心的不仅仅是这次人凑不齐了,他更担心这样下去,下一次恐怕一个人都征不到。上头要是怪罪下来,恐怕他这条小命都不保。 但面对这种窘境,国军一点都不犯难,处理起来可谓是轻车熟路-逃兵役需重罚,凡逃跑者,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充公,剩下的连房子一把火都给烧了,以儆效尤。最后老夏跟两位保长及众甲长好说歹说,又是赔理又是塞钱的,才把那些人家的房子给保了下来。 东西“充公”了,事情看似就这样过去了,可国军依然要老夏再交出九个人来,不然,这人数跟钱财就要摊到他和保长自己头上。老夏无奈,只得又把丁老爷和扬大户两位保长召集到一起商量此事。 丁老爷说:“为今之计,要么再梊一次阄,换成旁人去当兵,要么就等跑出去的人回来,不过这就不知道要等到哪天了!” 老夏说道:“重新梊阄那不是坏了规矩了么,以后各人都这样,梊阄就没有啥意义了!我看还是想办法等人回来的,再让他们去当兵,不过这样的话,时间确实是个问题......” 听了这话,扬大户说:“村长,想让跑出去的人回来,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试试!” “说说看!”老夏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几家值钱的东西都给充公了,那我们放出风去,就说,既然钱已经交了,就算抵了兵役,人不用再去当兵了。现在,眼看就过年了,这样的话,这几个人恐怕能早些回来。” 等扬大户说完,丁老爷立马说道:“村长,我看这样就中!不过这事一定得保密,只能咱仨知道,不能跟那些甲长们说,不然消息马上就会泄漏出去,也就没有什么用了。” 老夏猛抽了几口烟,说:“也只好这么办了,总不能把这人头都算到唔们自家头上吧!” 几天之后,在墟沟的石柱也听到了消息:其一,被抽去当兵的名单里并没有自己,其二,被抽到的而又跑出去的人,家里东西已充公,这事已然翻了过去。 石柱在“广连商行”的几天里,每天也都是呆在屋里,不敢出门,他原本以为墟沟不比谷圩乡下地方,好歹是个镇子,国军必不敢强行抓人,怎知这些天竟真有当兵的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抓人,不问青红皂白,甚至有些人被抓走了,连家里人都不晓得,稍有打算逃跑的,当兵的便开枪威胁。 “这简直就跟日本鬼子抓人似的!”祝广连不时跟石柱说,一提起来他就满肚子的怒火,“‘十三道房’还在那呢,死的人还不够多么?把狗日小鬼子送回老家去的船才消停两年,本以为国家要稳定了,没成想这些绝种国军又来了,他们就是一帮畜生!” 石柱对墟沟原本非常熟悉,但他已有好几年没来了,此刻又感觉很陌生,他并不知道过去几年里墟沟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会知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他所看到、听到的只是眼前的情况,对此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应和着祝广连说道:“是啊,俺小舅,国民党这帮人确实坏!” 得到村里传来的消息后,石柱觉得不管从哪方面来看,此次断然不会抓自己去当兵了,于是他便告别了祝广连,回了谷圩。 此时,前些日子跑出去的年青人也基本都回来准备过年,大家也都有着同样的想法。 腊月二十八这天夜里,西北风呼呼大作,树枝、窗户皆被吹得哗哗作响,从门缝中吹到屋里的风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午夜过后便飘起了小雪。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本应是人们裹在被窝里享受着温暖的时刻,可谁都没想到,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凌晨两三点时候,村头的黑狗突然叫了起来,而后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金毛也不例外。 金毛已近九岁高龄,对村里人脚步声都很熟悉,遇不着特殊情况,绝对不会这么大声叫唤,石家人听到金毛如此狂吠,也都知道肯定有事情的发生。 石柱隔着门想听听外面的动静,可是风声实在太大,只能偶尔听到雪花被吹卷着的沙沙声。 这时石裕氏也起来了,到了门前,屏住呼吸听了听,说道:“柱子,坏了,听这动静,像是国军又要来抓人了!” “不是说不抓了么?” “那些人说的鬼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抓不到人去当兵,谁知道他们能干出啥事来啊!这样,柱子,为防万一,你赶紧穿好衣服,还是先出去躲一躲!” “中!”说罢,石柱赶紧到房里穿上衣服,对季氏叮嘱了几句,便打开房门准备出去。门一开,雪花即刻涌了进来。 就在石柱关好门欲转身时,围墙上突然就冒出几盏手电筒的灯光,不偏不倚地照着他,然后就有人翻墙进来喊道:“别动!” 被手电筒的光突然一照,石柱下意识地用手挡在眼前,再眯着眼睛往前瞧了瞧,果然都是穿着军装的人,手里头还端着枪,明显就是来抓人去当兵的。感觉到情况不妙,石柱突然往旁边跑去,想从侧门逃走。 还没等石柱拉开侧门的门闩,只听见后面的人朝天放了一枪,“砰”,声音清脆,听的他瑟瑟发抖,继而便听见有人喊道:“不许动,再跑就朝你开枪了!” 石柱这才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说道:“别开枪,我就是去尿泡尿!你们是什么人?”石裕氏和季氏听到外面的动静,这时也都跑出来问出了啥事。 “我们是来征兵的,这次新兵名单上有你家!”领头的那个当兵的说道,“先跟我们走,有什么问题到县征兵处再说!” 石裕氏又问:“这位长官,你说有唔家,那我问你,我家姓啥叫啥?把征兵名单给俺看下啊!” “看啥名单?这些是军事机密,岂是你说看就看的?老子奉命带人,说有你家就有你家,有问题你去县里找我们长官说去!” 就在说话间,左邻右舍听到动静也都过来了。 这时有个个头中等偏上、微胖、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人走上跟前,说道:“长官,我是这里的甲长,姓代,上回我在村长那里看了这次征兵的名单,并没有石家人啊!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也是奉命带人,你们村还差九人,一个都不能少!” 代甲长又说道:“长官,按照民国律法,单丁不得抽兵,石家就一个男丁,村里还有很多家有三四个壮丁的,轮也轮不到石家啊!再说了,上回跑出去的人,家里东西不都已经充公了么,抵了兵役,怎么还要来抓人的?” 这时那个领头的有些不耐烦了:“少废话,这事去找你们村长、保长问去!再啰嗦,连你一块带走,国军正好缺人打杂!” 听到这,代甲长才不敢吱声。 说罢,几个当兵的便将石柱押走,石裕氏哪肯依,上前去拉扯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喊道:“拼了我这条老命,也不许你们把我孙子抓走!”那领头的见状,用枪托朝石裕氏额头上捣了下去,嘴里念叨:“死老嫚子,不想活了啊!” 石裕氏被枪托打了下,立刻昏了过去,额头上的血瞬间就沿着脸颊淌了下来,把地上的雪都染红了。这时金毛到了跟前,用前爪使劲推着石裕氏,嘴里“呜呜”地哼着。 石柱见自己奶奶被打了,挣扎着想回头把她扶起来,刚挣脱开,又被几个当兵的给架了回去。 凭着石柱的身手,这几个人根本不放在他眼里,不要说打趴下,就连让他们人头落地也不在话下,但石柱很清楚,如果自己这样做了,恐怕会被国军抄了家,势必连累到家里人,他这才强忍了下去。此刻石柱只恨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居然连自己的奶奶都保护不了! 季氏见石裕氏倒在了地上,赶紧上前把她扶了起来,掐下人中,石裕氏这才还阳过来,刚一睁开眼,又大哭起来。石裕氏醒来后,季氏便请隔壁的扬大婶暂时照看下,她站起来对当兵的说:“长官,俺家男人要去当兵,眼看就过年了,总得给他带些东西吧?” 那几个当兵的说:“不必了,部队上啥都有,什么都不用带,人去就行!” “那给他添件衣服总可以吧?你们看,这天怪冷的!” “好吧,好吧,你快点!”当兵的又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么冷的天,他们也不想在这多呆一会。 季氏跑到屋里,拿了件厚棉衣给石柱穿上,又把脖子上的玉坠摘了下来给石柱戴上:“他哒,这一去不晓得多长时间了,你自己要小心,上了战场,多注意安全。这块玉坠本就是你的,戴上它肯定能保你平安,等你回来了再给我......” 石柱强忍着眼泪说道:“思恩,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把奶奶和石烁照顾好,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家就全靠你了!” 说罢,几个当兵的便将石柱押走,只剩几排凌乱的脚印留在雪地上,一会便不见了。 季氏回到了屋里,抱着石烁,这才嚎啕大哭起来,心中顿觉痛苦万分。她感谢老天爷让她遇到石柱,但又怨恨老天爷对她太不公平、太狠心了-自己的外婆、母亲、弟弟、父亲相继离去,现在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又被国军抓去当兵,这一去,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石裕氏听到了季氏的哭声,便忍着额头的伤痛过来“安慰”一番,说是安慰,可只说了几句,自己倒和季氏一起嚎啕大哭起来,两人一直哭到了天微微亮。 其实在夜里头,村里还有另外八家与石家有着同样的遭遇。 天刚微微亮,雪便停了,石裕氏赶紧去找了代甲长,问道为何国军要把石柱抓走。代甲长只得顶着东边的一点点亮光去找保长丁老爷。 “这可是上头的决定!”丁老爷难得起得这么早,哈气连天。他正喝着早茶,端起茶杯,一边慢慢地吹着,一边和代甲长说话,仿佛这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可石家是单丁啊!” “那这事好办啊,你家不是有两个儿子么,小儿子振邦今年有十九了吧?要不,让他去当兵,把石家那小子给换回来?别的我不敢说,就凭我跟伊山侍长官的关系,让谁去当兵,谁就得去!”丁老爷说这话确实不假,侍长官与他可是把兄弟,现在当了权,他确实硬气了很多。 对于石柱被抓丁一事,还得从去年石柱骗丁老爷几人发救济粮说起,当时丁老爷一干大户人家算是吃了哑巴亏,但他们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誓要报这一箭之仇,于是乘着这次征兵的机会,丁老爷和扬大户有意让国军将石柱抓走。 说来也巧,起先抽到名单而又跑出去的九个人,后来只回来了八个,正好还差一人,丁老爷和扬大户两位保长便对老夏说,让石柱去当壮丁。 老夏说道:“这恐怕不妥吧?石家是单丁,挨也挨不到他家啊!” 那时丁老爷抽着烟袋说道:“夏老哥,现在回来的壮丁还差一人,要不,让你儿子去参加国军啊?只要我跟伊山侍长官说一句话,保准你儿子能为国军效力!”当然,丁老爷说这话时还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伊山已经被共军暂时控制了。 听了这话,老夏立马说道:“嗨--,我那儿子身板不行,不是当兵的料!那就照你说的,让石家人去吧,你是他家的保长,你说了算!” 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才有了后来石柱半夜被抓去当兵一事。 等代甲长天刚微微亮去找丁老爷时,丁老爷和他说的这番话同丁老爷跟老夏讲的话可谓同出一辙,言语中充满了恐吓的味道-不让石柱去参加国军么?那好,就让你家儿子去啊! 代甲长一听要让自己儿子去当兵,吓得两腿直哆嗦,赶紧陪笑道:“丁保长,我家儿子就算了吧,反正石柱已经挨带走了!只是,你也知道,石柱他小舅在港口上,认识不少人,就怕这事让他知道了不好办,我得能给石家人一个说辞才行!” “不想让你儿子去为国军效力,那这事你该知道怎么办了吧!”丁老爷说。 代甲长想了片刻,说道“丁保长,那这样,您看着给些钱给石家,我自能把这事处理好!” “钱,钱,钱!你们这些人,就知道钱!屁大点事情,还要跟我这个保长要钱!”丁老爷心里头一万个不乐意,嘴里一直念念叨叨的,可虽如此,他还是有些许忌惮,还得让管家拿些钱给了代甲长。 得了这些钱后,代甲长便打算去石家,还没等抬脚,他就看见从丁家堂屋里走出来几个人,都是常跟丁老爷打麻将的牌友。这会代甲长才明白,原来并非丁老爷起得早,而是他打了一宿麻将,刚刚才散场,正等着去睡觉呢。 一路上,代甲长只看见各家都在扫着自家门前的积雪。见了石裕氏,他便笑着说道:“老嫂子,好事啊!我都打听清楚了,你家石柱挨国军带走啊,那是好事!” 石裕氏自然不会相信,说道:“好事?挨国军抓走了还能有好事?” “你家柱子念过书,有学问,这次是挨国军特招去的,说是年后先当新兵训练训练,以后都是要培养当军官的!你看,昨晚都是误会,不能提前走漏风声,那几个当兵的恐怕也不明就里,这才把柱子当普通人一块堆给带走了......” 代甲长说着,便出兜里掏出了钱,交给石裕氏:“老嫂子,你看,这是上头特别关照你家,给的一些钱!事情要保密,就没有提前跟你家说,我早上去丁保长那,他把这钱就给了我!” 石裕氏接过了钱,但她知道,这些都是瞎话,根本信不得,但是人已经被抓走了,再怎么闹腾也于事无补,眼下家里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她也只能祈祷自己孙子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见石裕氏拿了钱,代甲长又笑着说:“你家柱子啊,将来肯定能建功立业,出人头地!” “借你吉言!”石裕氏说这话时语气很冷,就跟这雪后的天气一样。 第卅六章 http://.biquxs.info/

想去从的军,没从了,不想去从的军,倒被从了! 说起从军,早在卢沟桥事变那年,也就是石柱十七岁中学毕业时,他就想跟其他同学一样去参军,保家卫国杀鬼子,但当时因奶奶石裕氏极力反对而作罢。 如今十年已去,鬼子早被赶出中国,石柱也没了从军之志,但此时他却被国军抓去当兵,要打的还是中国人,他自然不愿意,即便要从军,他宁愿和村里几个青年人一样,悄悄去参加解放军。他所希望的只是这场战争能早点结束,老百姓能真正过上自己的好日子。 石柱和村上其他八个人被抓走后,起先手竟被反绑着,他便对当兵的说道:“长官,你看,我们是去当兵的,这样绑着,倒像是把我们押往刑场,不吉利!长官,还是把绳子给解开来吧,你们手里这么多杆枪,还怕我们跑了不成!” 那些当兵的也知道如此确实不吉利,但天尚未亮,他们担心万一有人再跑了,恐受到上面责罚,便想了个奇招-扯下各人的裤腰带,让他们两手提着裤子往前走。 随后,几个人一起被押往仲集街,路上不时看到有其他村的人也被押走。到了仲集,几人便被带到一间很大的仓库里,腰带这才还给他们。石柱四下瞧了瞧,仓库里乌漆抹黑的,只有丝丝光线从窗户上透进来。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被抓到了这里,后面又陆陆续续有人被送进来,人一多,仓库里渐感暖和起来。 等到天大亮时,估计该抓的人都抓齐了,这才有人将仓库大门完全打开,阵阵凉风便嗖嗖吹进来。 “所有人注意,全部到外面,排好队,每人领两个肉包子!” 人群一下子骚动了起来,挤着往外走,但到了外头,皆又缩着头。幸亏石柱走时季氏拿了件厚棉袄给他,这时还不至于挨冻。穿得少的那些人则遭了罪,被冻得浑身直哆嗦,吃了包子、喝点热汤后方才暖和一些。 太阳完全露出头后,几百号人便被塞进几辆带棚的绿皮卡车上,每辆卡车最后头皆坐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防止有人逃跑。石柱原以为他们会被带到伊山,但卡车并未往南,而是向北而去。后来他才知道,就在他被抓的夜里,灌云解放区县总队配合区队、民兵,向大伊山的国军四四八团一营发起进攻,已经控制了大伊山,因此,国军只能将这些新兵送往北边的板浦或者新浦。 雪天路滑,卡车一路走得极慢,摇晃良久才到了善后河边-这里本叫大新河,经疏浚后,刚刚才改成了善后河,其西头与盐河交叉相连,往东则流入黄海。石柱对这路、这河并不陌生,在醋厂上班时常经过这里,他望着茫茫的河面,没想到两年后再到这里时,自己竟换成了另一种身份。 到了这里,石柱自然又想起了一个人-不知道沈琳儿现在怎么样了!或许,到了板浦,他还能有机会去看一看。 然并非像石柱所想的这样,壮丁们也没有在县城板浦集中,卡车过了善后河后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一路向北晃悠而去,穿过宁海、南城,进到了新浦。 雪后天气变得异常阴冷,这些被抓去当兵的人坐在车里,一路上冻得瑟瑟发抖。石柱裹紧棉衣,闭起眼睛,在车里眯了一会,等他被一阵嘈杂声给吵醒时车已经停了下来,所有人便跳下车来伸伸懒腰、舒舒筋骨。 随后,所有人都被安置到了一处叫“海州新兵招待所”的大院子里。石柱感觉“招待所”这名字听上去很是大气,像是在招待他们,但实际上,这里更像是一个监狱。一到“招待所”,他们就被分配到各个兵房里,里面都是通铺,每间兵房居然要挤四十个人,白天只有吃饭和上茅房时候才允许出去,外头还有老兵专门看管,其余时候全部都呆在屋里。到了晚上,各个兵房的门会被反锁,里头放两个大木桶,大小便皆在房里解决,弄得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骚臭味,若不是实在困了,一分钟都呆不下去。 通铺上每个床位挨得很紧,床上只铺着一张光溜溜的蒲席,破旧不堪,席子下头垫了些许稻草,席子上头只放着一个枕头和一床薄薄的黄色军用棉被。在这样的季节,不要说睡上去了,就连看一眼,都让人感觉瑟瑟发冷。 “日他妈的!老子是来当兵的,就给唔么些睡这个啊?这不冻死了么!”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个头比石柱稍高一点,身材看上去比较壮,痞里痞气,一进屋就操着灌云话开始骂骂捏捏起来。 骂声未落,便有几个人跑到他旁边,陪笑着说道:“大哥,你就将就点吧,挨抓来当这兵,本来就受罪的!要不,晚上冷的话,唔么些被子就给你盖?” “那不中!我们可是拜过关老爷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怎能拿你们的被子盖!” 听小伙子讲这话,石柱倒觉得这人还算有些义气。 头一天大家就在这波澜不惊中度过了,再抱怨也没用,床还是那床,天气还是这天气,只是大家伙心情都很失落,毕竟要过年了。 第二天便是年三十,这本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可大家却被困在这“监狱”里,出也出不去,又没人理他们,于是不少人乘着吃中午饭的时机便嚷嚷着:“把我们关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我们是来当兵的,军装、枪啥的为什么不发给我们?没人理我们就让我们回家去过年!” “对,对!给我们回家去过年!”院子里所有人都挥着手嚷嚷起来,乱哄哄的一片,要不是门口那些枪口对着他们,估计所有人都跑光了。 良久过后,方见一个李姓长官进来,留着小胡子,满嘴的酒气。一进来,他就冲着众人喊道:“吵什么吵啊!都别吵了!大过年的,你们愿意顶着西北风走路,还是愿意呆在这‘招待所’里歇歇?我们是为大家考虑的,才没急着让你们去军营。但是,既然来当兵了,就得有当兵的规矩,不可能让你们现在回家的!” “那为什么不把军服发给我们?” “这哪是‘招待所’啊?呆在这像是坐牢!”......不时有些胆大的人喊着,一喊完,便有不少人举着拳头附和着。 “你们的军服啊,得到部队上才能发,我们这只负责接待。你们的出发时间是大年初二,”姓李的指了指厨房方向,继续说道:“我已经指示伙房,今明两天,给大家加餐,过年了嘛,就要吃得好一些!”随后,姓李的又说道:“现在,所有人,全部回兵房!违令者,枪毙!”说罢,在他挥手之下,门口及院里站岗的那些士兵便将枪口对准众人,一步步往前走,逼所有人回兵房。 这些被抓来当兵的人赤手空拳,自然不敢跟真刀真枪的对着干,只好老老实实回了兵房。 不久之后,只见几个士兵往兵房各发了两副扑牌、几副小牌和一盘围棋、象棋,说是要过年了,长官特地给些棋牌,让大家娱乐娱乐。这些被抓来当兵的人大多是种地的人,见过的世面皆很少,哪玩过什么扑牌、围棋、象棋之类的,只有几个岁数稍大点的把小牌拿来,一起玩了起来,更多的则是围观的人。 随后,住在靠里头的一个看上去有些学问的人小睡了后刚起来,看到有象棋,便拿着到处问谁会下,这时有个年轻人说道:“我会走,但是水平不行!” “啥水不水平的!咱就是玩玩,反正在这坐着也是坐着,就当打发打发时间吧!”两人随即支起了棋局,立马就吸引了不少人过来看热闹,象棋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个稀罕玩意。 稍往里头的,则有几个人用石子在地上画了几道杠,继续押宝赌烟。领赌的是一进兵房就骂骂捏捏的那个小伙子,赌局一支起来,整间兵房便笼罩在飘渺的烟雾之中。 石柱瞧见了扑牌,便拿了一副。村里的彭小四也住在这个兵房里,他见石柱拿了扑牌,便说道:“石大哥,这扑牌你会打么?” “扑牌不一定非要打,看看也不错!”石柱笑着说了说。 扑牌外包装壳上是一个摩登女郎,打着阳伞坐在小船上,身材婀娜,穿着暴露,只有一个快掉落的胸罩和一条半透明短裤,看得彭小四眼睛都直了。打开来后,两人便坐在床上看了起来,每张牌背面是蒋委员长的头像,正面则印着全国各地名山大川之美景,让两人过足了眼瘾,比打牌还高兴。 兵房里似乎所有人都在娱乐,但有一人从午饭后就一直躺在床上睡觉,到傍晚方才起来。 晚饭时分,确如那位满嘴酒气的李姓长官说的一般,伙房做了红烧肉和鸡腿,每人还有一个大肉坨子,算是年夜饭。这可把大伙乐坏了,一般家庭根本就吃不着这些。只是上头有规定,不准喝酒,让那些馋酒的人总感觉有些空落落的。 但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些许年味。 今天是年三十,这些被抓来的人尚未正式穿上军装,上头便破例等到午夜过后再熄灯睡觉,各个兵房里头的人又娱乐了起来。 石柱注意到,睡了一下午的那个人,又倒头大睡起来。 大概过了两个钟头,石柱跟彭小四看完扑牌、聊村里的事情正欢时,突然有两人过来对他说道:“兄弟,我大哥叫你过去下!”这两人一个叫傅大牛,一个叫徐世欢。 “你大哥,谁呀?”石柱斜着眼睛看了看那两个人。那两人将头轻轻一转,向石柱示意道:“咯,那就是我们大哥!”石柱顺着两人眼神方向看去,原来他们的大哥便是带头玩押宝的那人,他并不想理会这些人,便说道:“找我有什么事?让他自己过来吧!” “吆嚯,我说你这家伙,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实话跟你说,我大哥看上你这件棉袄了,要你脱下来给他穿几天!”傅大牛说完,便伸出手来欲将石柱拉走。 石柱哪是这般人能欺负得了的,还没等傅大牛的手靠近,他便抢先一步,瞬间将傅大牛的手别到了后背,按在铺上,疼得他哇哇大叫。徐世欢见状,便举起拳头冲上来欲帮傅大牛解围,石柱右脚一抬,直接将他踹到对面的床铺沿上。等徐世欢再起来欲继续挥拳打石柱时,石柱一把将他的手也别到了身后,然后两只手往中间一使劲,便将伏、徐两人一头撞到了一起,石柱这才松开了手。 正在赌烟的“大哥”见自己弟兄被打,便扔掉了手中的烟头,带着几个人恶狠狠地冲了过来。随之,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慢慢围了过来,乐呵呵地等着看一场好戏。 彭小四见一浪人围了上来,也上前打算帮石柱一把,石柱把他拦住,笑着说道:“老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这几个人,我还不放在眼里,你坐在那边好好瞧热闹就行!” 双方摆开了架势,一场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直在蒙头大睡的那人忽然坐了起来,想必是被打斗的声音给吵醒了。一睁开眼,那人便嚷嚷道:“谁呀?怎么这么吵!”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等那人看仔细了,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走到石柱和那一浪人中间,说道:“这是干嘛呢?都吃饱了撑的?咱是来当兵的,大家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上了战场指不定谁能帮到谁,现在就开始窝里斗了?赶紧各忙各的去吧!” 听了这话,周围看热闹的人倒有些抱怨,好不容易见着个热闹,竟半路冒出个程咬金来搅局!不过他们又确信,单凭这人的几句话,根本改变不了局势。但令众人意外的是,那位“大哥”朝着半路冒出的程咬金看了看,竟双手作揖,爽快地答应道:“好!今天我卞某人就给你这个面子!”说罢,他便招呼弟兄们继续去玩押宝。 没了热闹可看,众人随即也都失落地各自娱乐去了。 这时石柱对旁边的这位“程咬金”作揖道:“多谢这位兄台相助!我叫石柱,他是彭小四,唔俩是谷圩村的,还没请教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我叫卫五四,住在下车街。”卫五四裹了裹衣服,“石兄弟,你客气了,我正才只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 石柱知道下车姓卫的不多,便问道:“兄台你姓卫,那板浦教育局的卫局副是你什么人?” “那是唔小爷!怎么,石兄弟,你认识他?” “我在板浦待过几年,知道卫局副是下车人,但只见过几次,没打过交道,估计他未必认得我。”石柱笑了笑,而后又问道:“刚刚那些是什么人?想必兄台认识他们吧!” “哦,刚刚那几个小青年原来都是赤脚帮的,上车村人,领头的那个叫卞关行,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经常到下车街来。我跟他们照过几次面,但也不熟。他刚刚之所以卖给我个面子,是因为抗战那会,我曾经救过他爹一命!” “原来是这样!”石柱停顿了片刻,“不过,卫兄台,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有啥事你只管问吧!”那卫五四倒也爽快。 “你看,你小爷是板浦教育局的副局长,孬好也认识不少当官的,怎么,你还挨抓来当兵的?鲜许找点关系,不就能回去了么,何必去当兵冒险?” 提到这事,卫五四唉声叹气地说:“兄弟,这事啊,嫑提了,一提就来气!唔小爷可是一心为国民党效力的。我以前参加过国军、打过鬼子,小鬼子投降后我就想呆在家,这次来这,还是拜唔小爷所赐,是他专门托人把我带来的,说什么要让我为党国做贡献......唉!” 说话之间,已是深夜十二点,正是辞旧迎新之时,海州城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知过了几时才停下来,唯剩零零散散的声响,忽远忽近。 石柱躺在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仅是这鞭炮之声扰了他,更是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长这么大了,他还是头一回没在家过年,睁眼闭眼都是家里人,也不知她们此刻怎么样了。直到天蒙蒙亮时,石柱才迷迷糊糊眯了阵,刚梦到一家人聚到一起,就被清晨的鞭炮声给惊醒。 大年初一的早晨显得格外热闹,即便困意犹在,即便不用给谁去拜年,大伙还是早早就起来了,到院子里溜达溜达-今天上头破格,所有人可以在院子里自由活动。但偌大的招待所竟不见一副春联,就连个“福”字都未贴,少了许多新年气息。 难得今天可以在院子里活动,又遇到了好天气,石柱、彭小四便和同村的瞿大虎、扬晋、代长河、谈三民、柳福、姜立同、夏冬至几个人聚到一起喳呱、晒太阳。 过了一会,卫五四正好从旁边走过,石柱便招呼道:“卫兄弟,今天怎么没睡觉的?来来,正好,一块堆喳喳呱!” “石兄弟,让你见笑了!我昨天睡一天,还是打鬼子时候落下的毛病。有一年,跟小鬼子打仗时膀子挨子弹咬了一口,疼得我当时就昏死过去,幸亏下了大雨,把我激醒了,不过人也发高烧了。打那后,一到阴天下雨,我就浑身没劲,发困!”卫五四一面说着,一面把衣领往下扒一扒,给大伙瞧瞧他膀子上的枪伤。把钮扣扣好后,卫五四问石柱道:“石兄弟,他们和你都是一个村的?这次来了不少人啊!” “嗨,别提了!谁想来当这鸟国民党的兵啊,还不是挨那帮狗日的大半夜给抓来的!我们现在就希望能从这逃出去才好呢!” 卫五四也深有同感,唉声叹气道:“哪个说不是啊!要是去打小鬼子,我二话不说,可现在国军挑起内战,要打自己人,谁想来啊!” 听了这话,众人皆点头同意,但也无奈,他们知道明天就要奔赴军营了,从此生死难料。 第二天天还没亮,几百号人便被叫醒,到院子里集合,他们将向山东省滨海行署进发,兵营就在行署辖下的赣榆县墩尚镇。 姓李的长官今天起得倒挺早,板着脸对众人说道“今天你们就要前往山东,到了部队,希望你们都能为党国增光。今次,由冯连长负责带你们过去,路上都得听他的!” 随后,冯连长便走到了众人跟前,他双手紧握挂在胸前的冲锋枪,说话铿锵有力,不拖泥带水,“弟兄们,军营离此四十余里,你们务必在下午前赶到,凡有违令者,严惩不贷,有逃跑者,就地枪决!现在你们准备下,二十分钟后出发!” 这时有胆大的人喊道:“冯长官,我们这是要去山东哪里的兵营啊?” “你们只管跟着我走,到了自然就晓得。解散!”话音刚落,几百号人便一哄而散,各自收拾去了。 出发前,冯连长命令队伍成四列纵队前进,为防有人逃走,边上两排人都要抓在一条长绳子上,但凡有走到绳子外面去者,一律按逃兵处理-比起用绳子将他们绑住或是让他们提着裤子走路,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冯连长和两个警卫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开路,队伍两侧各有十二个士兵押送,最后头还有两个士兵殿后,这些士兵皆手握冲锋枪,将几百号壮丁看得死死。 这与老百姓参加共产党队伍时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本的欢送在国军这却变成了全副武装的押送-但这并不奇怪,在很多地方,被国军抓来的这些壮丁们在前往军营甚至是行军过程中,皆会有许多人逃走。 队伍走走停停,大伙累得够呛,到下午两点来钟总算到了墩尚兵营,队伍立马又嘈杂起来。这时不知谁说了句话:“这里不是山东竹庭县么?就挨着我们海州!” 声音虽不大,还是被前头的冯连长听到了,他随即跳下马来,面对众人说道:“弟兄们,这里是山东赣榆县,刚刚有人说是山东‘竹庭县’,那是共匪的叫法,以后但凡有此叫法者,一律按通共论处!” 从海州灌云抓来的这几百号壮丁,编成了一个加强营,营长姓李,训练时以排为单位。说来也巧,石柱、卫五四和卞关行竟同分在了一连三班里。 刚换上军装时,李营长便规定:所有人除了生活用品和贴身之物外,其余物品一律没收。石柱穿的那件厚棉袄自然难逃被没收的命运,好在脖子上挂的玉坠可以留下来。 “叫你不给我穿,现在挨收掉了吧!活该!”卞关行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对石柱说,嘴角挂满了微笑。石柱不屑于理会这样的人,他现在最在乎、最希望的是如何能从这里活着跑出去。 训练开始前,李营长便对新兵营进行了一番训话,无非就是要士兵刻苦训练,服从指挥,如若不然,军法处置之类的话。及至最后,李营长又说道:“所有人听令,有上过学、识字的人站到这边。当过兵、会打枪,或者有两下子的人站到这边。文武都会的,站到这边。” 李营长话音刚落,便有一些人陆陆续续站到了他手指的地方。 石柱也想上前,刚一抬脚,却被旁边的卫五四悄悄拉住了,低声对他说道:“石兄弟,想回家,就不要上前!”石柱不知卫五四为何要拦住他,但他知道卫五四以前在国军里干过,打过鬼子,此刻却未上前,必定是有原因的,因此他便将抬起的脚又给收了回来。 到了休息时候,石柱便问卫五四方才为何将自己拦住。 “石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些有学问的,以后可能会留在营部做文职;有些本事的,则会编到营部的直属排里。他们都要在长官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很难有机会离开。咱们要想逃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上前线打仗,胡乱放几枪,等着共军过来就直接投降。共军优待俘虏,还会发路费给我们回家!” 石柱听这话倒有几分道理。 “还有,”卫五四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在国军队伍里,咱得装傻充愣,不当出头鸟,越普通越好。除非,你想死心塌地跟着国军干,或者,等你官当大了,能带着手底下人全部投靠解放军......” 石柱老早之前就学过射击,卫五四以前当过兵,两人枪法皆很优秀,但他们并不想让长官知道,遂故意将自己当成新兵来练枪。 在赣榆的兵营里,他们皆认为会在此地训练三、五个月,之后才会让他们去协防城市或者上前线,然只过了十几天,他们便接到命令:新兵营随四十四师一五〇旅北上青岛,立刻出发,不得有误。 听了李营长的命令后,石柱有些疑惑,对卫五四说:“这才训练了十几天,就要让我们去前线了?” 没等卫五四开口,卞关行抢先道:“去哪还不都一样啊!早些结束训练,早些不用受这鸟苦!反正练也白练,上了前线,咱就是瞎打几枪,保命要紧,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家!” “吆,你小子还能有这觉悟啊?不错!”卫五四听卞关行能说出这样的话,感觉有些诧异。他又对石柱说:“石兄弟,我还是有些疑惑,这个时候让咱去青岛,恐怕没那么简单......” “何以见得?” “四十四师隶属徐州‘剿总’,驻地在第九绥靖区,也就才成立一个多月。按理说,咱应当北进临沂,现在,却让我们去青岛,我估计是让我们从那坐军舰去东北,也有可能把我们空运过去。这个时候国军在东北非常吃紧,需要兵源。” 听卫五四这么一说,卞关行又抢先道:“临沂、青岛、东北,去哪都一样!只是‘四十四师’这番号不吉利,死、死、死尸的......” “哈哈哈哈......”听这么一说,大伙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自打被抓来后,还都没这么痛快地笑过。。 一切正如卫五四所估计的,上头命新兵营北进,的确是打算将这些新兵补充到东北战场上。国军计划先将这些新兵送到青岛,再乘美国军舰经渤海前往营口。 但此刻战场形式已变幻莫测,计划往往没有变化来得快。 第卅七章 http://.biquxs.info/

最终,总算有人活着逃了出去,然而代价却很大。 早在一年前,东北解放军就相继解放了辽阳至大石桥一线地区,营口已被封锁包围。此后,在我党策划之下,正月十六这天,驻守营口的国民党军第五十二军暂编五十八师师长王家善等人起义,营口再次被解放军占领。 消息传到国军四十四师一五〇旅时,队伍已出发一天有余,进入了岚山地界。师部商讨后,命令其仍按原定计划,继续率新兵营往青岛方向进发,至于如何去东北,待日后再做定夺。 快到傍晚时分,队伍前方突然传来阵阵枪声,听起来甚是激烈。 李营长可谓是久经沙场,听到枪声后,赶紧跳下马来,吓得屁滚尿流般蹲了下去,连帽子都掉到了地上,样子很是滑稽。好在他还没忘记指挥,一边捡起帽子戴上,一边示意大家就地找掩护,“快趴下、趴下!准备战斗”。 士兵们听到命令,便齐刷刷趴到路两侧,翘起头往前头瞧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啥情况啊,趴这么长时间了都没见动静,地上不冷啊!”卞关行趴在地上有些不耐烦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的。 这时班里有个叫胥江枫的士兵说道:“这一带,除几个县城和周边驻有国军外,乡下地方到处都是共军的地方武装和一些正规部队,估计前头是遇到他们伏击了,凶多吉少啊,共军打起仗来可不要命!”胥江枫是莒南人,对这一带情况比较熟悉。 “那咱们还不快撤?就在这干趴着?” 卫五四这时和石柱相视一笑,对卞关行说道:“就你猴急,没有上头命令,谁敢撤!再等等吧,我们是新兵蛋子,估计过会就会让我们撤退的!”果然,不出一袋烟的功夫,便有传令兵前来通知李营长,让其率部后撤到白羊河北岸。 得了这一命令,李营长心里乐开了花,赶紧将手枪收起来,挥起手朝趴在地上的士兵喊道:“弟兄们,都起来了,快撤!撤!” 就在大伙爬起来将要后撤之时,队伍里突然有一个人高喊着:“弟兄们,共军太嚣张了,完全不把咱放在眼里啊,有种的都跟着我去教训教训他们!”说罢,他便抄起枪,从队伍侧面往前跑去。 “给我回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擅......”还没等李营长说完,队伍里又有十几个人像说好了似的,跟着冲了出去。这下李营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把手枪给掏了出来,冲着那十几个人喊道:“妈的,你们都给老子回来,否则按逃兵论处!” 跑出去的那十几个人自然不会听他的话,仍一个劲地往前跑。 李营长怒了,竟直接朝他们开了几枪,身边的副官和参谋见状,也跟着向那一拨人射击。枪停之后,跑在后头的两个新兵倒了下去,其他的,全都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打死了两个人,李营长算是可以交差了,其余的人他也不敢派兵去追,毕竟天色已晚,说不定哪里就会冒出共军来。他拿着枪,指着不远处两人的尸体,对手下人说道:“看到了没,不听老子的命令,就是这下场!” 新兵们望着不远处的尸体,吓得面面相觑,不少人差点就吐了出来,赶紧把头转了过去,但他们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多看几眼,仿佛不看就比别人吃了亏似的。 “这些人可是冲往前头打仗的,长官怎么能把他们给杀了!”卞关行有些摸不着头脑-其实很多人也有同样的疑惑。 石柱不太想搭理卞关行,听了这话只微微一笑,并未吱声。卫五四见石柱没吱声,也笑了笑,轻声说道:“你小子,想多了,这些人哪是去跟共军打仗啊,他们是要跑去投奔共军的!” “还有这事?早知道我也跟他们一块堆去了!谁想留在这倒头鬼国军里头啊!” “你还能有这胆子?”对卞关行说的这话,石柱有些不相信,但他知道,姓卞的若真能这么想,他倒还真的有点佩服他。 “这话说的,虽然我卞某人除了好事啥事都干,但国军真不是好东西,打日本人也就算了,现在打自己人,反正我才不会替他们卖命的!”卞关行说这话时没有半点犹豫。 新兵营撤退到白羊河后,便停下来安营扎寨,夜幕降临,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连西北风都没有。 这时卫五四走到卞关行旁边,问他道:“你小子,真想跑离这国军队伍?” “那是当然!就算出来当兵,也不能当国军!” “好!其实我们也有这样的打算,只是这事不能急,先计划好才行。你那些把兄弟,可以联系看看,而且你嘴瓜子好,会处人,没事可以探探其他人的口风,争取能带多点人一块堆跑出去。但是要注意,这事千万要保密,不能走漏风声!” 听了卫五四这话,卞关行乐呵呵地说:“中,这事就交给我了!” 第二天,新兵营又接到命令,返回原驻地。他们折腾了几天,不要说东北,就连青岛都没去成,还平白无故跑了十几个人,这倒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春天一到,万物复苏,天气渐显暖和起来,漫山遍野的嫩芽皆露出了头,所有人的心情也跟着舒展开来,也许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兵营的生活吧。 然一个多月后,新兵营士兵便要全部被派往临沂,编入王洪九麾下。王洪九所率的是国民党军山东保安第一旅,并非国军正规军,新兵营训练时间不长,战斗力自不比正规军,然却又是正规军,遂以独立营的身份编入了保安第一旅。一起被编入保安第一旅独立营的,还有其他地方抓来的新兵。 听说部队要去临沂,石柱便对卫五四说道:“卫兄弟真乃神人也!分析得果然透彻,咱新兵营没去成东北,这不,还真要去往临沂!” “不过是胡乱猜对罢了,石兄弟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卫五四这回倒是有些谦虚。 因前次有逃兵情况,此次出发前,李营长想了个好办法:士兵除了行装外,每人还要背三十斤负重,并美其名曰此举是为防止再有人逃跑。若无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将负重放下,否则就地枪决。 “......弟兄们,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不要被共军的花言巧语给迷惑了!共产党是讲‘义气’,但也正因此,他们最恨背信弃义的人。”李营长临出发前的讲话仍是慷慨激昂。“有人想跑到共军那,就是背国军的信、弃国军的义!这是共军所容不下的,他们开始会讨好你,套取情报,等你没有价值时,共军会慢慢折磨你,挖鼻子、挖眼、活埋,样样都干。你们不要被共军的话给骗了,不要想着去投靠他们......”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在士兵们的眼中,这只不过是李营长的某个器官放出的臭气而已。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李营长让士兵们背的竟是他带往临沂城的私盐,这样即省下了运费,又可掩人耳目。 这一次,他们向西借道郯城前往临沂,路程不过百公里。然天公并不作美,此时已入四月,时近清明,鲁南的天气正如诗人杜牧所写的那般“雨纷纷”。队伍刚一出发,天上便下起了绵绵细雨,说细,却时而又莫名其妙地粗,砸在炊事班背的黑锅上,叮咚作响。 刚开始,或许是出于兴奋,亦或是体力充沛还未感觉到负重之重,士兵们踏着路上的新草还能大步往前进,后来道路愈发泥泞,负重愈发沉重,在这深一脚浅一脚之间,队伍举步维艰,就连长官的坐骑都快不起来。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长官见有士兵走得慢的,还经常会赏上一鞭子。石柱就亲眼看见有个士兵累得倒了下去,被长官抽了几鞭子,再去摸摸,已经断气了。长官大手一挥,很豪爽地说,尸体就地遗弃。 这样的天气下,卫五四可算是遭老罪了,刚开始只是有些犯困,还能坚持住,后来慢慢感觉头重脚轻,走路开始打飘,一个不小心,竟一头栽到了地上。石柱见状,立马过去扶,怎奈长官过来就是一顿骂:“他妈的,这才走多远点路,就倒下去了!赶紧给老子起来!”说罢,便举起鞭子打算抽下去。 就在长官的鞭子举到半空之时,卞关行疾步走过来,笑嘻嘻地对说:“长官,长官,您消消气,他这不是累的,是犯阴天,老毛病了。我们把他扶起来走,不会耽误部队前进的!” 那长官见卞关行笑盈盈的,竟出人意料地将鞭子收了回去,莫非国军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接下来的路程,石柱、卞关行、胥江枫和三班其他人便轮流扶着卫五四往前走。在如此缓行的队伍当中,他们并没有拖后腿,三班所有人能如此团结一致,多半还是卞关行的功劳。经过这件事,石柱对卞关行另眼相看。此前因为棉衣一事结下的芥蒂,此刻已悄然消逝。 这场雨,下了整整六天五夜,中间没有停过片刻。这百公里路,士兵们整整走了六天,中间不知歇了多少次。说来也邪乎,他们刚到临沂驻地,这雨便停了。 驻地四周被几道铁丝网包围着,拐角和入口处都建有很高的哨塔,白天黑夜皆有人站岗。新的驻地对石柱他们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只知道附近有个镇子,驻地东边紧邻一条小河,河里长满了菖蒲、芦苇和水草,再往东几里有条还算宽的河,南北绵延不知多少公里。 从到了这里第一天起,石柱和卫五四几个人便计划如何能从这跑出去。 胥江枫这时又冒了出来,对大伙说道:“这个地方叫青峰镇,在临沂城的东南面。这里往东差不多四五里就是沭河,要是能过了沭河,咱们基本就安全了,那里是临沭地界,差不多都是解放军的地盘。这里往西二十里是沂河,往南是郯城,我们就是从那来的,这两个方向都不利于逃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小石子和细草在地上摆出示意图。 卫五四听完后说道:“嗯,我也觉得从东边跑出去比较好,你们看,东边驻地外还有条小河,只要能过得了铁丝网,河里的柴跟蒲就是我们最好的掩护!” 此刻石柱还是比较谨慎,营地守卫比较森严,而且那三道铁丝网并不容易通过。他分析完情况后又说道:“我看咱先等等,要是有机会出去执行任务或者上前线,那时咱再一块堆跑出去比较安全。实在没机会的话,咱再想办法从营地里冲出去!” 大伙最终还是同意了石柱的意见,等待着机会。不久,机会果真来了:夏收之际,王洪九打算派兵下乡征粮。 年初时,临沂周边乃至山东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大片荒地,夏收之后,小麦的收成比往年明显减少。此刻,国共两军大战一触即发,双方都急需囤粮,因此他们都想抢先一步征到粮食。 征粮的队伍,王洪九本想全部从原先的保安旅中派出,但他担心万一遇到共军,恐怕保安旅的战斗力不行,遂又从独立营中抽调一个排的兵力,临时组成一个征粮加强连,由三团一营一连的崔连长带队,再加上地方还乡团,征粮队伍有近两百人。 石柱所在的排,正好被抽中。这可把他们高兴坏了,等了两个多月,总算等来了这么个机会。三班十几个人,早就计划好如何一起跑出去了。 他们设法把五月端后下乡征粮的计划透露了出去,果然,在征粮时遇到了共产党的地方武装,双方立马交上了火,只听得子弹从头顶嗖嗖飞过,打在地上啾啾作响。这是石柱作为军人身份第一次参加的战斗,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战斗。 当然,石柱并不晓得,对面的这支共军武装竟是韩队长的麾下,当年他三探秋园时,曾经和韩队长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带领队伍伏击他们的的正是韩队长的手下成子,现在已经当上了排长。 崔连长命令所有人狠狠地打,然三班班长司空本则要求手下人不要瞄准,随便放点空枪就行。战斗正酣时,司空本悄悄对大伙说:“待会,我假装请示排长让我们班穿插到侧面打敌人,然后我们就乘机跑出去,向解放军投降。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防止对方把我们当成敌人,向我们开火!” “好,就这么干!” “谁临阵退缩,谁不投降的,谁就是他妈的龟孙子!” 就在十几个人满怀憧憬、感觉自由就摆在眼前时,谁知,还没等司空班长去请示排长,崔连长却命令所有人立刻撤退,让还乡团的人殿后。 “唉!这么好的机会,居然错过了!”听说要撤退,大伙遗憾得捶着自己的手。 “班长,要不咱们冲上去殿后,再找机会跑?”石柱还是有些不甘心。 司马班长想了想,说:“不行!这样就抗命了,而且夹在中间的话,解放军会打我们,崔连长见我们有逃跑的迹象,也会打我们,到时我们两面受敌,不但走不掉,还会死伤惨重!” 卫五四这时也说道:“班长说得对,在战场上,除非有绝对把握,不然鲜许不注意就会粉身碎骨,太危险了,不值得冒!” 就这样,石柱他们与这一数月难逢的机会失之交臂。遗憾之余,除了等待下一次机会外,更多时候,他们则是在一起,悄悄商议着如何能从这营地中集体跑出去。 月余过后,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时,“豫东战役”刚刚结束,兖州也被解放军给拿下,兵营里陆陆续续有新兵被送来,气氛变得异常紧张,明眼人都知道这又是要打仗的节奏。 这天,石柱他们正在训练,见不远处又有一批新兵被送来,石柱便不自觉地看了过去。忽然间,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石柱的眼帘-没错,那人肯定是罗二荠!训练结束后,石柱立马跑往刚送来的新兵住的地方,找了几个兵房后,终于找到了罗二荠。 看到了石柱后,罗二荠也觉得不可思议,两人皆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立马哈哈大笑起来,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石柱率先问了起来。 “唉!嫑提了!唔家媳妇又怀着了,老是嫌不舒服,前阵子我就想到板浦街给她买点红糖,哪晓得现在板浦各落都设了卡子抓人,我刚到那没一阵子,就碰到抓壮丁的。结果,红糖没买到,人直接挨带到这边来了。估计到现在家里头还不知道我在哪呢!” “是啊,我挨抓走以后快半年了,到现在都没捞到跟家里头联系。你快说说,家里头现在怎么样,我媳妇生了吧?儿子还是闺女?” 罗二荠听了之后,笑呵呵地说道:“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儿子,我记得是五月端前几天生的......” “哈哈,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没等罗二荠说完,石柱就高兴地蹦了起来。随后,他又继续问罗二荠:“那我老奶呢,身体怎么样?头上伤怎么样了?” “你老**上口子不大,早已好了,现在身体也不错,我老看见她在门口带你家小烁玩!” 听了这些,石柱才略宽了心。罗二荠带来的消息让他更迫不及待地想逃回去,不为别的,就为自己有了儿子,就一定要活着回家亲眼看看。 过了一会,罗二荠又唉声叹气道:“唉!我媳妇腊月就要生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石柱听完,悄悄对罗二荠说:“我们那边现在正在计划怎么逃出去,一旦定下来,我就通知你一起走。不过这事一定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提,不然恐怕谁也走不了!” 到了九月份,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司空班长打探到消息,解放军正在山东境内调整部署,大有围攻济南城之势。此时蒋总统也命令“徐州剿总”集结兵力,随时准备向北驰援可能的济南一战。 得到消息后,全班炸开了锅。 卫五四率先说道:“倘若解放军真的攻打济南,‘徐州剿总’必定派兵支援,我们首当其冲,到时都是成建制的冲锋,我们想在战场上跑掉,几乎不可能了。而且,解放军打援很厉害,估计济南要打几个月,这么长时间,支援部队定会死伤惨重,我们生死难料!” “是啊!”石柱接过话茬,“想在前线趁乱跑掉,看样不现实了!而且,即使我们活了下来,解放军打下济南后定会进攻徐州,逐鹿中原,那时才是真正的大仗。到时,恐怕我们九死一残啊!” 大伙都陷入了沉思,越往后,危险就越大,难以想象届时战况会有多激烈。 “我看,咱们还是想办法直接从军营中跑出去吧!......”司空班长似乎下定了决心。 对于这一决定,大伙自然不会反对,所有人都盼着能早点逃出去,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制定好周密的计划,确保万无一失。最终,时间定在了九月十一日午夜过后,那天正是三班站岗,又是农历初九,后半夜没有月亮,利于隐蔽。 时间刚定下,石柱立马就告诉了罗二荠,随后,两人又逐个通知了同村的其他几人。卞关行也逐个通知了他的几个弟兄,再加上前前后后联系到的人,打算一同逃出去的有近三十个。 初九这天傍晚,夕阳依然像往常一样刺眼,昨天下了场大雨,太阳蒸得空气令人窒息。军营里懒懒散散地走着一队等着盛晚饭的士兵,个个都苦着脸。 打到“八宝饭”后,石柱便蹲在一旁吃着,顺势朝铁丝网方向看了看,那里依然是最大的阻碍。这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越过铁丝网和水沟后竟又向北拐了弯,穿过千沟万壑,一直到了海州,到了灌云,到了谷圩,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家里人此刻都在盼着他回去。 或许,今天夜里,这一切都能成为现实。 入夜之后,一切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蛐蛐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欢快地唱着,但所有人早已习惯了这声音,也便觉得没有声音了。 到了凌晨两点,值夜看表的弟兄悄悄把大伙叫醒。所有人穿好衣服,只随身带了些压缩饼干,这还是他们花了几个月时间才攒下来的。至于枪,里头只留有一发子弹,带着也是累赘,遂全部留了下来-后来证明,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即便只有十几发子弹,最起码还能听见个响,吓唬吓唬人。 就在大伙刚要出门时,谁知排长突然进来了,这会他正在查夜。还是司空班长反应快,看到排长进来,立刻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喊着:“立正!”声音刚落,十几个人便排成两排,在黑暗中分立两旁。 “你们这是要干嘛去?”排长察觉到了异样,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着。 “报告!我......” 还没等司空班长把谎话说完,石柱照着排长的脖子一掌就劈了下去,排长立刻睡倒在地。为了保险起见,众人又将其绑在椅子上,用布把嘴巴堵了起来。 大伙并不知道三层铁丝网外头的水沟有多深,便抬了两张床板出去,或许到时能搭个浮桥。 到了外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聚了过来,但石柱并未见到罗二荠,他便让司空班长带其他人先走,自己和姜立同留下来再等等。 这天夜里在营地东南角塔哨站岗的正是三班的两个士兵,到了凌晨两点,他们便调小探照灯的扫射范围,为所有人留下了一条通路,司空班长随即带着所有人,在黑暗中悄悄摸到了铁丝网边上。这时,卞关行掏出一把小钢丝钳,只有巴掌那么大,剪起铁丝来着实费力,几个人使出吃奶的劲轮换着剪,好一阵子才剪断了一根铁丝。 在营地里,能够剪断铁丝的钳子可是禁物,除了维修用之外,一概不得出借。不要说强劲有力的大钢丝钳,就连这把巴掌大小的钳子还是卞关行在白天时候,凭着自己的平日里的关系编个借口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借出来的。 在营房这边,石柱和姜立同左等右等,总算看见罗二荠俯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这边,这边!”石柱招手示意罗二荠过来,悄悄地说:“咋这么久才来?我都等你好一阵子了!” “唉!时间能卡上,已经是烧高香了!我也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只能睁大眼睛在那一个数一个数地数着,不敢睡觉。没想到,一出来还真碰到你了!”罗二荠感觉有些庆幸。 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们来寒暄。 石柱和罗、姜三人赶过去与大伙汇合时,第一道铁丝网已被剪开,众人正背贴着地从矮矮的缺口处穿过去。卫五四见石柱来了,高兴地说:“石兄弟,你可算来了!”随后,便招呼他们通过铁丝网。 就在众人加紧剪着第二道铁丝网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不知为何,铁丝网外的水沟里忽然窜出一条火链蛇,那蛇一路“嘶嘶”地穿过铁丝网,穿过草坪,竟直接进到了三班的宿舍里,不偏不倚,冲着排长的脚踝上就是一口,竟至于把昏睡中的排长给疼醒了。随后,那蛇若无其事地游走。 火链蛇本无毒,但此后发生的事,证明它的这一口引发的连锁反应竟比眼镜蛇还毒。 排长被疼醒后,等清醒时便意识到三班的人可能想逃走。他试着喊几声,但嘴巴被堵住了,根本喊不出声。他又试着用腰部的力量一步步将椅子往门口方向挪动,可没挪多远,一个失重,椅子扑通一声就侧倒在地。 没办法,排长只得在地下左右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绳子。经过无数次尝试后,他的胳膊肘竟挤了出来,随后,一直膀子也伸出了绳子外面,这一下,上身的绳子彻底松了。排长的手可以自由活动后,立刻拽掉了嘴里的棉布,弯下腰去解开绑在腿上的绳子。随后,他一面往外跑,一面大喊道:“快来人啊,有人要逃跑了!快来人......” 声音一出,各个营房的灯马上亮了起来,紧接着,排以上的军官全都拎着冲锋枪冲出营房。他们拿起手电筒到处照了照,很快便发现有一大堆人正意图穿过东面的铁丝网逃走。 军官们见此情况,直接半跪在地朝逃跑的众人开火。随即,营地上空响起了警报声,探照灯也扫了过去。 这时逃跑的人还未来得及剪最后一道铁丝网,他们知道行踪已经暴露,便慌忙卧倒在地。但还是有不少人来不及趴下,便惨死在了冲锋枪之下,鲜血溅得到处都是,那些没见过如此血腥场面的士兵吓得在地上抱着头大哭起来。 就在军官们向前冲锋时,东南角塔哨上突然传来“哒哒哒”一阵机枪声,把他们打得措手不及,慌忙退了回去。朝军官射击的,正是三班站岗的两人。 乘着军官们射击中断的当口,司空班长毅然爬了起来,喊道:“快,来不及剪铁丝网了,把床板担上去,你们从上头翻过去!”随即,几人便抬起床板,司空班长在下面扶着,让其他人先走。 那些军官看到有人站了起来,便躲在机枪够不到的地方朝东边射击。另一方面,他们派两个枪法好的人,在暗中将塔哨上站岗的两人也打死了。如此一来,逃跑的人又完全暴露在子弹之下,他们此刻就同待宰的羔羊,除了拼命逃,毫无还手之力。 扶着床板的司空班长首先被击中,倒了下去,大伙根本来不及悲伤,摆在他们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越过最后一道铁丝网。以目前的情况,只要站起身来,必死无疑。 “我来!你们快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卞关行扛起了另外一块床板,掩护其他人爬过去。 然而,军官们的火力实在太猛了,只有石柱、卫五四、罗二荠和十来个身手敏捷的人迅速翻了过去,其余的都没能幸免,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之中。 卞关行虽身中数枪,仍坚持到最后一个人翻了过去,这才爷们般地倒了下去! 翻过铁丝网的人即刻跳进了水沟里,迅速向对岸游去。他们感觉自由在望,然杀戮仍未停止。军官们已经追到了第一道铁丝网边,工兵则拿着大钢丝钳,三下五除二,三道铁丝网便被撕开了一条通道。 铁丝网外的水沟并不宽,但很深,水草茂盛,使得游起来非常吃力,而且,在子弹面前,一人多高的蒲和柴根本起不到阻挡作用。 追到沟边的军官们疯狂往水里扫射,跳下去的十几个人相继漂在了血水中。。 这时,卫五四也不幸被子弹叮上了,石柱快上岸时见他没了动静,便想回去拖一把,卫五四却把石柱推开,用微弱的声音说:“兄弟,我不行了,你快走,不要管我,回到老家,替我们给家里人报个信......” 就在石柱含着泪欲转身时,不料一颗子弹正中他的胸口窝,他顿感一切天旋地转。 第卅八章 http://.biquxs.info/

回家的道路似这原野,仍充满了坎坷,永远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在众人逃跑时,原本一切顺利,谁知水沟里竟窜出的一条火链蛇,跟装了导航一般游到营房里,将被打昏后绑在椅子上的排长给咬醒,此后便一环扣一环,导致了血腥的杀戮。 或许,天意如此吧! 石柱胸口被子弹打中后,疼得他哇哇直叫,但随后,他隐隐感觉子弹并没有钻到身体里,于是他朝胸口摸了摸,一瞧,那颗子弹竟不偏不倚,刚好被挂在脖子上的玉坠给挡住了。石柱万般庆幸,拿起玉坠亲了又亲。 这个时候,罗二荠已经上了岸,他虽没念过几天书,游泳技术却是一流,即便是如此糟糕的水况,他还是第一个爬上了岸。他听到石柱的喊声后,便回过头拉了一把,而后两人一起开跑。刚跑出没多远,谁料对岸又是一阵扫射,这次石柱没那么幸运了,一颗子弹擦着他左边大腿外侧而过,伤口颇深。一个踏空,他便跌到了草地上,罗二荠也跟着一起趴倒在地。 等沟对岸的枪声终于停下后,石柱踉踉跄跄爬了起来,可久久未见罗二荠动弹。 石柱一瘸一拐地走到罗二荠跟前,轻轻晃了晃,他的手不经意间摸到了罗二荠的后背,抬起一看竟沾满了血。石柱立马知道罗二荠也中枪了,便将其扶起,轻晃着说道:“你怎么样了?快醒醒!” 过了一小会,方只听见罗二荠用细弱的声音说:“柱子,我恐怕是捱不过去了!你快走,不能全死在这里!”他又往衣服里掏了掏,“这个,带给我媳妇!”石柱接过几块钢洋后,又听见罗二荠说:“我家仨小孩,就拜托你帮忙照顾......” 还没等石柱说话,罗二荠的手便垂了下去。终于,石柱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想把罗二荠一起背走,无奈自己腿受了伤,实在拖不动。 这时对岸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几个,到小沟那边看看情况!” 石柱晓得,倘若再不走,恐怕连自己也走不了了,他只好忍痛丢下罗二荠,径直往东而去。 在营地这边,经过一番仔细搜索和核查,手下人向李营长报告:打死二十一人、重伤六人,还有一人下落不明,疑为逃脱。 听完情况,李营长大骂道:“妈的!赶紧给我追,一个都不许跑!跑了一个,拿你们是问!” 此刻天还没有亮,排长随即带着两把冲锋枪、三杆步枪,牵着营里的狼狗黑风到了小沟对岸,用手电筒四处仔细照了照,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排长,这里发现血迹!”不一会,就有人向他报告。 排长过去看了看,用手摸了摸血迹,说道:“看样伤得不轻,个把钟头,估计他也跑不了多远。我们追,沿途注意观察!”随即,五个人和一条狼狗便朝东边追去。 石柱逃离了兵营后,对外面的地方很是陌生,但他知道,只要一直往东走,过了沐河,就安全了。因此,他不敢停留,抬头跟着星星的指引,拖着受伤的腿,忍着剧痛,一瘸一拐一路往东小跑。 也不知跑了有多远,石柱感觉实在太累,加之失血不少,整个人头重脚轻,看东西都有些模模糊糊,急需休息。他往前面张望一番,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旱沟上有一个稻草搭建的草棚,甚是陈旧,像是以前有人在此看瓜田所留下的。 石柱顾不得这许多了,钻到草棚里先歇息片刻再说,没成想,眼睛刚一闭,就睡着了。 这时,罗二荠、卫五四、司空本、胥江枫、卞关行、傅大牛、徐世欢,还有村里八个人及其他十二个人皆来到了石柱跟前,昔日的画面也一一重现。然而画风突然一转,所有人都变得浑身是血,目光呆滞,如僵尸一般围在他的周围,伸出血手不停地拽他的头发和衣服,仿佛带着万般怨恨。 “说好了一块堆走的,你为什么丢下我们,一个人走了?”罗二荠不停地在他耳边嘀咕着。恍恍惚惚中,石柱仿佛又听到有人在对他说:“柱子,天都要亮了,你怎么还不起来的?” 听这么一说,石柱拼命地睁开了眼,原来是自己奶奶正在跟前喊他,媳妇季思恩怀里抱着小孩,和石烁也站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他。金毛则在一旁冲着他“汪汪汪”直叫唤,声音越来越大,仿佛也要将他叫醒一般。 这时,周围亮光渐现,石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原来刚刚的一切都是梦。但有一点是真的,他分明听到不远处确实有狗在汪汪乱叫,声音越来越近。 石柱循着声音,透过草棚的草帘门缝朝外头瞧了瞧,在晨曦之下,他看见排长带着几个人已经追到了这里,汪汪叫唤的正是黑风。 此刻排长和几个手下正端着枪,一步一步慢慢往草棚这边走来。石柱知道,若从草帘门出去,必定会被排长抓住,但草棚的底面是用几根粗木棍搭建的,他扒不开,于是只好试着在草棚的背面扒开一个缝隙跑出去。可一切皆是徒劳,看似陈旧的稻草依然纹丝不动。石柱无奈,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悄悄地躲在草帘后面,打算搏一把。 等排长带着几个人围到了草棚跟前时,黑风却不叫唤了,而是挣着狗链走到路边,向地上嗅了嗅,随后便朝着前面不远处的村庄方向狂叫起来,好似在说前面有情况。 “排长,前面有血迹!”牵着黑风的士兵向排长报告。 排长到近前看了看,又抬起头朝前面村子瞧了瞧,便收起了手枪,说道:“看样子是跑到前面村子里了,走,追!” 看到追来的几个人走远了,石柱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了下去。他心里在想,平日里没有白疼黑风它们-作为计划的一部分,一到军营时,石柱几人便有意识地经常跟军犬接触,不时逗它们玩,给它们喂些吃的,为的就是哪天晚上逃走时,那些军犬能听出是他们的声音而不狂叫示警。 没想到,黑风在这里竟“帮”了自己一把! 石柱钻出草棚,赶紧一瘸一拐地往着沭河方向走去,不一会,终于走到了沭河边。 排长沿着地上的血迹,带人朝村子方向继续追去,快到村口时果然看到前面有一个人。他们便端起枪追了上去,等近前一看,却是位大叔,身上背着弓箭,手里拎着东西,并非自己要追的人,排长便问道:“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人从这经过?” 那大叔见几个军爷气势汹汹,便点头哈腰地说:“长官,俺一路上没看到有人从这里经过!” “那这一路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噢,长官,你说的是这个吧?”那大叔将手里的东西拎高一些,“这是俺乘天没亮,在几里外的小树林里打的两只山鸡,路上的血是从这两个玩意身上滴下来的!” 排长仔细一瞧,果然是真的,而后他眼珠一转,不禁喊道:“不好,快回头追!”等他们再来到草棚进去检查时,看到杂乱的稻草上果真有一摊血,看上去人走了才没多久。排长又看了看路旁被踩踏的草痕,断定石柱是朝沭河方向跑去了,便迅速朝东边继续追过去。 石柱走到沭河边时,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露出了头,照得四周亮堂堂的,不时有飞鸟从河面上划过。若在平日,真想停下好好欣赏下这一美景,但此刻已如箭在弦,无暇他顾。石柱望着宽阔的河面,目之所及并没有早起的渔民划着渔船、唱着渔歌经过,再回头望去,排长已经带人远远追了过来,黑风的叫声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时候石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跳下沭河,自己游过去。 河水很冷,伤口很疼,但是为了活命,石柱只能咬紧牙关,拼命往对岸游去。等排长他们追到沭河边时,他已经游到了河中央。 逆着阳光,排长只看到远处河面上有一个黑点在随波荡漾,他便抄起了冲锋枪,“哒哒哒”一阵乱射,惊得远近的水鸟四散飞去。石柱见状,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只听见子弹在耳边“啾啾”作响,但这次没有伤到他分毫。 排长见石柱已经游远,打再多子弹也是徒劳,自己又断然不会跟着游过去,便对手底下人说道:“弟兄们,回去后都知道怎么说了吧?” “排长,放心吧!我们追到沭河边,乱枪把他打死了,不过河流湍急,不知把尸首冲到哪去了!” 就这样,排长带着人悻悻而回。石柱总算捡了一条命,待上岸后,他累得瘫倒在地。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与那片片浮云,石柱不敢相信,二十几个人就这样没了,刚刚他还跟他们在一起。他也说不出来二十八个人只逃出自己一人,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排长回到兵营时,只见李营长正将受重伤未死的六人绑在操场上示众,而卫五四也在其中。消息传到旅长王洪九耳朵后,他可来劲了,亲自带人去了独立营。 卫五四见王洪九来了,大骂道:“狗日的王洪九,落到你手里,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老子死了,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王洪九倒挺镇定,哈气连天、不慌不忙地说:“我王洪九就是阎王老爷,死在老子手里的人何止千万,你们算个球,老子还怕你们这几个小鬼来找我?!念在你们曾是老子的部下,给你们留个全尸。” 说罢,王洪九大手一挥,竟命人将这六个人全活埋了。可惜、可怜、可恨! 石柱自然不晓得这一切的一切,即便晓得了,他此刻又能如何?等他撕下一块布条将大腿包扎一番后,便伸手去掏口袋里的压缩饼干,只可惜基本泡烂了,只能勉强吃上几口。但幸运的是,他在不远处的河岸边看到了几株高瓜,虽没有完全长大,也足以让他美美地吃上一天。 鬼门关算是跨过去了,但石柱仍不敢掉以轻心。吃饱之后,他便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 他也曾想过,等逃出来后和众人一起投奔解放军,为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而战。但现在他有些犹豫,回家的念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里,尤其是知道媳妇给自己生了个儿子,倘若自己再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他们如何撑下去。 思来想去,石柱最终决定,先回家。 好在时近中秋,田野中不乏各种吃的-蒲瓤子、高瓜、大瓢瓢、喇叭蛋子、端端、野菜、野果子,还可以到地里偷些嫩棒子,刨点小山芋。实在不行,就到人家讨口饭吃。 当下最要紧的,是这腿伤如何是好。循着淡淡的记忆,石柱努力回想着幼年时爷爷讲的一些可以外敷治疗蛇咬伤及伤口溃烂的草药。他先找些四叶草和拉拉藤,捏碎了敷在伤口上,随后在路上,他竟发现了一点黄瓜草和矮地菜。 这一天,石柱走到了一个叫石梁河的地方,那里大小河流纵横,水草肥美,周围是成片的柴莨地,里面鸟声鼎沸,一看就知道有诸多野味。 走了五天多,吃了五天“斋饭”,石柱看到这一幕,顿时荤瘾就上来了。 他仔细观察了几个矮草丛,凭着多年的经验,在一处满是落叶的树荫处,发现了一条黑镶锦蛇。这蛇背上长满了灰褐色的椭圆形斑纹,见有人过来了,蛇头立马变成近三角形,摆出了进攻姿态。若是换了旁人,定将其当成毒蛇而被吓退了,但石柱知道,这蛇并没有毒,肉肥而鲜美。 石柱很轻松就把黑镶锦蛇抓住了,而后找了一块薄边石头将其破膛开肚,先抠出蛇胆,涂到了大腿伤口上,随后便剥了蛇皮,洗干净了,生起火来烤着吃。 “终于有肉吃了!”石柱一边闻着喷香的蛇肉一边得以地笑着。 肉是吃到了,但这也给石柱带来不小的麻烦。 在南边,离石柱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土山,山体不高,东西绵延数公里。石柱一路走来遇到很多这样的山,以为这土山南北也很宽阔,但殊不知其南北方向只有几十米宽,土山南侧便是一条宽阔的大路。 这个时候,恰有一队国军押着一群壮丁从大路上经过,长官看到土山北边冒出缕缕白烟,感觉有异常,便命士兵前去查看情况。等士兵回来报告后,那长官便说道:“这荒山野岭的,一个人,穿着国军衣服,想必是个逃兵!”随后他命令副官带两个人,悄悄过去把石柱抓过来审问。 这时已是午后时分,秋日的太阳颇为刺眼,因而石柱烤蛇时背对着西南方向。此刻他正享受着美味,也放松了警惕,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三个人已爬过土山,正悄悄地向自己逼近。 关键时刻,总会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 石柱正啃着蛇肉,突然就想到了前几天为自己挡了一颗子弹的玉坠,便拿出来看了又看,不禁又想起了百里开外的媳妇季氏。他真盼着此刻能长出一双翅膀,嗖的一下飞到家里。 在家里面,此刻季氏和石裕氏正坐在屋里纳鞋底,一切皆很宁静。不知何故,季氏突然就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响到把小儿子都给吵醒了。 石裕氏见状,开玩笑地说道:“思恩啦,莫非是柱子想你了?” 季氏听罢,只是勉强笑了笑,而后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心里头似有说不出的痛苦。 世上本就有诸多事情难以解释,或是凑巧或是命数。就在季氏打完喷嚏之后,石梁河竟凭空打了一个闷雷,“轰隆”一声,响彻天地。这声闷雷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诧,石柱也不例外。他下意识地抬头四下看了看,一下就瞧见了南面有三个穿着国军军装的人正端着枪朝自己走来,即刻知道自己已身处危险之中,也顾不得腿伤,忍着疼痛迅速跳了起来,卯足了劲,拼命往旁边的柴莨地里跑去。 那三个人听到这声闷雷后,也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四下瞧了瞧,等回过神来再往前看时,石柱已经跑出了好远,他们遂将子弹上膛,一边朝石柱射击,一边追上去喊道:“站住,别跑......” 就在这枪声和喊声中,石柱已经钻进了柴莨地里。 “好险啊!”石柱捂着腿上的伤口,使劲深吸两口气,随后便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内心本很害怕,但看多了死人,此刻也就不害怕了。 柴莨地里阴森森一片,干滩之处并未长柴,加上偶尔会有人进来,便踩出了诸多弯弯拐拐的小路。石柱对里头的情况并不熟悉,但相比于后追上来的那三个人,他也算是在暗处了。凭着多年前在特战排所学,他悄悄将自己简单伪装了一番。 那三人到了柴莨地里也傻眼了,根本摸不着哪条小路通往哪里,于是副官便命令其中一个士兵往左搜索,他自己则和另外一个士兵往右搜索。 这一切皆被石柱看得清清楚楚。 顺着落单士兵搜寻的方向,石柱从另一条小路悄悄跟了过去。在一个拐弯处,他突然从近旁路口出现在了这人背后。还没等那士兵有任何反应,石柱已经一掌将他打昏,而后双手用力一拧,“咔嚓”一声,那士兵便一命呜呼了。 石柱这次毫不手软,这三人刚刚朝他开枪时也并未见有丝毫的犹豫。 解决了一个后,石柱捡起地上的枪,轻轻朝另一侧走去,隔着多远就看到了另外两人。石柱这回有意先留下那个指挥的,便端起枪瞄准了他旁边的士兵。“砰”的一声,那士兵立刻倒了下去,血喷了副官一脸,柴莨地里的各种飞鸟此刻都哗啦哗啦飞了起来,小啮齿动物也躲进了洞里。 那副官抹了抹脸上的血,吓得趴倒在地,朝着枪响方向胡乱放了几枪,听见没有任何动静后,便爬起来就跑,殊不知这时石柱已经在前头等着了。 当石柱用枪顶着副官的脑袋时,吓得他眼睛都直了,举起双手,慢慢跪了下来,嘴里不住地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石柱下了他的枪,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那副官战战兢兢地说道:“我们是县保安团的,负责往郯城押送壮丁。刚才看到这里冒烟,发现了你,长官叫我们来把你抓去!” 听说是抓壮丁的,石柱立刻追问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连我在内一共十四个人,押了三十一个壮丁!” “现在人在哪里?” “就在那个土山对面。好汉,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饶命啊!”那副官又开始求饶起来。 石柱懒得跟他废话,更懒得将他绑到树上浪费时间。对于这种人,石柱已是深恶痛绝,直接扣动了扳机,“砰”一声,那副官就见了阎王。随后,石柱吸取了从军营逃跑时的教训,将三个人身上的子弹收集了起来,拿上一杆枪,悄悄爬上了土山。果然,他在那发现一浪人在山脚下不远处休息。石柱大概数了数,情况与那长官说的差不多,只是那些壮丁都是被反绑着手。 这个时候,面对十余敌人,石柱本可从从容容撤退,继续赶自己的路,此事本就与他不相干。但作为曾经被抓的壮丁,石柱深知其中的悲伤,三十一个人,背后就有三十一个家庭,更有不知道多少个亲人。更重要的一点,国军并不值得他们去卖命。 “这事既然遇上了,不能不管!”石柱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气又上来了。 石柱又清点一番,自己只有八颗子弹,意味着即便一枪干掉一个,依然还会有三个敌人站在他面前。但石柱深信,一定还会有三十一个人帮自己。 所谓“擒贼先擒王”,石柱瞄准了人群中的长官-这很好认,腰间别了把手枪,手底下人又是给他点烟,又是扇扇子,这架势,只有在国军里头的长官才有。扳机一扣,那长官便胸口中枪,睡倒在地,烟还没来得及抽完,掉到地上,烟头下的小草被烧得直冒白烟。 “有狙击手,快隐蔽!”士兵们见长官死了,都吓丢了魂,立刻找掩体躲避,实在找不到的就直接趴在了地上。 见此情形,原本垂头丧气的壮丁们一下就来了劲,纷纷站了起来翘首以待。这些士兵群龙无首,都在寻找狙击手的位置或是寻求自保,根本无暇再过问这群壮丁。 石柱稍后又瞄准了最前面的一个士兵,又是一枪将其撂倒,干脆、利落。 “看,在那!”这时一个士兵发现了石柱,接着,所有人都朝石柱这边开枪。 石柱见位置已经暴露,便低下头,悄悄转移到离那伙人更近一点的地方,等他们的枪声停下后,他又慢慢探出头去查看情况。那群士兵虽发现了石柱,但并没有往前冲,石柱知道,他们心里都在害怕。于是他趁热打铁,扳机一扣,又倒下了一个士兵。 这一次,那些士兵面面相觑,彻底慌了神,有几个直接扔了枪,撒腿就跑,落在后头的,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壮丁们伸脚绊倒在地,而后大家一拥而上,用身体把士兵压在了地上。 原以为这群士兵会勇敢地与石柱拼命一番,没想到,只用了三枪就解决了战斗。 石柱端着枪,一瘸一拐地走下小土山,赶紧帮大伙松绑。而后,那些人便一起来向石柱道谢。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皮肤稍黑的人上前,对石柱说:“俺叫耿羊城,俺们都是赤脚帮的,大岭跟沙河人,这回多谢兄弟冒死相救之恩!敢问恩人怎么称呼?” “我姓石,海州人!大家都不用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既然遇到了,就要管。”石柱又用枪指了指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几个国军,“况且,我最恨这些抓壮丁的人,简直跟土匪一样!” 耿羊城又盯着石柱仔细看了看,似有所思地问:“石兄弟是海州人,那俺冒昧问一句,你知道刘伏龙这个人么?” 突然被这么一问,石柱确实愣了片刻,不过他看这些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并不像是刘伏龙原先的手下或是亲戚朋友,便实话实说道:“耿兄弟说的可是恶匪刘伏龙?何止认识,他的头还是我用攮子给割下来的!” 这下那些人可高兴坏了,耿羊城更是笑呵呵地说:“这就对了,怪不成一看见你就感觉面熟,原来就是你把刘伏龙那狗头割下来的!俺那天也去临洪了,听说还是你通知乡亲们刘伏龙住在那的!今天又亲眼看见石兄弟凭一己之力击退十几个国军,真是佩服!” “耿兄弟,你太抬举我了,正才要不是你们,恐怕我一个人也应付不来。”而后石柱又问道:“不知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耿羊城说:“石兄弟,俺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在名单上的,回家去的话,只怕过不了几天还会挨国军抓走,得出去躲躲,现在还不晓得去哪里......” 其实石柱面对的何尝不是同样的境况,从国军军营逃出后,他也担心回家会再被抓走,但自己实在想回去看看儿子,这才决定冒这个险。这一次,面对这三十一个人,他想了想,说道:“我看,你们与其躲躲藏藏的,倒不如拿着这些枪,一块堆去参加解放军,也可以参加地方游击队。等解放了,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家!” “嗯,嗯,石兄弟说的不愧是一条好路子,俺村也有好几个人参加解放军了,俺们会认真考虑的!”耿羊城随后又指了指地上的士兵,问道:“那这五个狗子怎么办?” “这几个人就交给你们处理吧。要是去参加解放军,我看,正好可以拿他们当见面礼!”听罢,大伙也都笑了起来。。 这时石柱抬头看了看太阳,耽搁了这么许久,时间已不早,便要继续赶路。大伙一再挽留,希望等他治好了腿伤再走,但石柱不想连累人家,也想早点到家,便婉拒了。临走前,石柱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众人说:“对了,北边柴莨地里还有两杆枪,你们可以去找找。要胆大一点的人去,那里头有三个死人......” 听石柱这么一说,那三十来个人更是惊讶不已-眼前这一瘸一拐之人究竟还有多少故事? 第卅九章 http://.biquxs.info/

已经到了家门口,路上的凶险却如同狗皮膏药一样,仍然形影不离。 告别了耿羊城一干人,石柱便离开石梁河,继续往家的方向而去,偌大的田野间又只他一人,直到夜幕降临,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他方才停下来。 今晚的月亮格外皎洁,在群星的映衬下,那月光犹如银丝般飘散开来,就差那么一丁点,它就成了一饼完美的玉盘。石柱躺在石头上,望着那轮明月,这才想起来,原来今天已是中秋,他的思绪立马就飞到了家里,不晓得家人现在是不是也在月光之下想着自己。 “柱子,月饼好吃不?”、“他哒,帮俺把桌子抬院里头吧!”、“俺哒,梨,甜!”...... 等石柱睁开眼时,四周的鸟儿已起来觅食,叽叽喳喳,又是崭新的一天。白天石柱没敢歇息太久,又过了几天,海州终于近在咫尺,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一路上石柱虽换了几次草药,但腿伤尚未痊愈,走起路来有些疼痛,一瘸一拐,速度很慢,再加上好些日子不修边幅,使得他在路人中颇为显眼。过了陇海铁路后,石柱远远就看到国军在路口设了哨卡,来来往往的人皆排队进出,看上去所有人都被盘查了一番。 “难怪二荠说各落都设了哨卡,看样子到现在还没撤!”石柱这下犯了难,自己这身衣服本就显眼,腿上还有枪伤,只要那些士兵一盘查,马上就能看出问题。他坐到路边,一边歇息一边想着怎么来应付,可仍是一筹莫展,急得直挠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沉闷的上午只能听见“铛铛”的铜铃声和偶尔的几声蝉鸣。 就在石柱无计可施之时,“铛铛”的铃声和那蝉鸣声忽戛然而止,一位岁数略大的人赶着驴车出现在了他跟前,那人留着一嘴的胡子,个头中等,但身材消瘦,看上去显得很高。 那人对石柱说:“大青年,是不是想过前面的关卡,怕挨查到?” 石柱抬头看了看:“你问这干嘛的?” 那人说:“我在后面多远就看见你走路一瘸一拐的,像是腿上有伤,再看看你走路的架势和这身打扮,我猜你肯定是个‘逃兵’吧?怕在关卡那边挨查到了!” “你才是‘逃兵’呢!我就是走躟了,想坐下来歇歇!” “大青年,不用担心,我既然来问你了,肯定是想帮你的!这年头,刚打跑了日本人,国民党却又挑起了内乱,国军这兵不当也罢!你要去哪塅的?” 听这么一说,石柱方才费力地站起来,“敢问这位大叔怎么称呼?我叫石柱,要去灌云下车!正才冒犯了,只是你怎么想要帮我的?” 那人说:“不碍事的!这年头,多个心眼总没坏处!我姓霍,今天打算去大丫头家看看。本来我有个儿子,几年前去投军打鬼子,一直没回来。我从后面看你这身形有些像他,就想着过来帮帮你,遇到了也算是缘分吧!” 石柱说:“那多谢霍大叔了!那您打算怎么带我过关卡?” 霍大叔把石柱带到隐蔽处,拿出一身衣服,递给了石柱:“先把衣服给换了吧,我看差不多合你身。你这身当兵的衣服,太显眼了!还有,我这有把剪子,你把胡子刮一刮,不能太邋遢!” 等石柱换好衣服、刮了胡子后,霍大叔又四下找了找,看到沟边有几簇白中略透着淡黄色、酷似喇叭的花,便摘了几朵并几片叶子给了石柱,说道:“这个是洋金花,你把它嚼碎了,敷在伤口上!”石柱照着嚼了嚼,只觉口舌有些发麻,而后又变得红紫、肿胀起来。及至霍大叔帮忙把腿伤包扎好后,石柱便想问自己的嘴巴怎么回事,可一张嘴,竟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 霍大叔看到石柱脸涨得通红,笑了笑说:“大青年,不碍事的,这洋金花又叫曼陀罗,敷到伤口上可以帮你止疼,至于为什么要让你用嘴嚼,嘿嘿,就是要让你口舌麻痹,变成‘哑巴’,这正是带你过关卡的方法。你现在就扮作我的侄儿,过卡时什么都不用管,只需听我说话就行!” 石柱识趣地点了点头,坐上了驴车,随后,霍大叔又把他的头发给理了理。 等霍大叔带着石柱来到关卡时,几个士兵照例把驴车拦了下来。那领头的趾高气昂,目若无人地问:“到城里干什么的?” 霍大叔点头陪笑道:“军爷,我是去大丫头家的,去看看外孙子!” “把包袱打开,检查下!” “哎,哎!”霍大叔一面答应着,一面打开包袱。 这时领头的又走到石柱旁边,问道:“你,是他什么人?干什么的?” 石柱只傻笑着,向那人点头哈腰,却没有吱声。那人见状便呵斥道:“哑巴啦?老子说话你没听到啊?问你是干什么的?” 霍大叔这才转过头来,说道:“军爷,好眼力,真让您说对了,他就是个哑巴,我侄子。小时候得了口病,就没法说话了,还有些羊儿疯。我出门,留他一人在家不放心,就把他带来了!” 那领头的捏开石柱的嘴,看到石柱发紫的舌头,便没再追问,又见包袱里只有些衣物,并无可疑之处,便摆摆手说:“走吧,走吧!”放他们过去了。 过了关卡,石柱自然高兴,到了稍远些地方,他便下了驴车意欲感谢霍大叔。 霍大叔却让石柱又坐了上去:“大青年,别高兴得太早了!你有所不知,新浦城北这,才是第一道关卡,新浦城南还有一道,再往南,南城、宁海和板浦还各有两道卡,短短四十里地,一共设了八道卡,都是为了防止有共产党混进来,也是为了抓壮丁!” 石柱彼时还无法说话,只能惊愕地看着霍大叔,脸上写满了担忧。霍大叔看到石柱这表情,轻轻笑一笑:“大青年,放心吧,帮人帮到底!何况咱走的还是一条道!” 就这样,霍大叔带着石柱一路又过了新浦城南,南城九岭、烧香河,宁海太平、城南路口,以及板浦西山这六道关卡。过了西山关卡,霍大叔说:“板浦南门还有最后一道关卡,过去了,基本就安全了!” 等两人到板浦南门关卡时,天已是中午,两旁的酒楼里不时飘来阵阵酒香,石柱和霍大叔的肚子也不禁打起了咕噜,但他们并不敢停留。守卡的士兵上前来询问时,霍大叔便按着之前的路数说了一番,一切皆很顺利。盘问过后后,士兵便放行让他们通过。 可就在两人要过关卡时,却从旁边蹿出来一个人,身材微胖。 “吆,这不是石柱么!你挨抓去当兵了,怎跑到这塅来了?是不是,当了逃兵啊?”蹿出来的这人正是丁发财,一嘴酒气,站着都有些不稳。他正在饭馆里跟几个狐朋狗友喝酒,出来撒泡尿,不巧,石柱刚好被他看到了。 听丁发财这么一说,那几个当兵的立马就把石柱拉了下来,随即,几支黑洞洞的枪口便对着他,“说,你倒底是干什么的?” 遇此万分紧急之意外,石柱和霍大叔瞬间紧张起来,惊出一身冷汗,脸色也变得有些发青。好在霍大叔临危不乱,镇静地对丁发财说:“这位大青年,恐怕你是喝多了,认错人了吧!你瞧仔细了,这是我侄儿,不是你说的那什么柱的!” “不会认错的......,他和我一个庄上,打小就在一块堆......,化成灰我都认得!”丁发财一边说着,一边甩手使劲反拍石柱,哪知正巧拍到了石柱大腿的伤口上,疼得他额头上的汗都渗了出来,伤口的血也将裤子染红了一小片。 幸运的是,石柱稍一转动,这伤口正好就被驴车挡着了,但只要士兵一过来,立马就能看到。此时情况异常危急,石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紧握双拳,大有放手一搏的架势。 就在这危急关头,与丁发财一起喝酒的另一人出来了,隔着老远就喊着:“丁少爷,我说你出来撒泡尿怎么半天不见回去,原来是躲在这儿了!咋了?犯事了?这么多枪指着你!” 这一喊,所有士兵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 “你才犯事了!我逮到了一个逃兵!”丁发财指着石柱对那人说。 “逃兵?我看你才是逃兵,不敢喝酒就逃到这儿来了吧!”那人又指了指石柱,然后手一摆:“我看你们都是逃兵,都回去喝酒去,一个都不许少!”随后,他便将丁发财搂着,拉去继续喝酒了。 等丁发财走远了,霍大叔便笑着说:“军爷,您看,都是误会,这些人酒喝多了,竟说胡话!” 那群当兵的见这样,也不好再拦着,便收起了枪,给他们放行。上了车后,霍大叔隔着驴车也看到了石柱大腿上渗出的一小片血迹,他便顺手将包袱往石柱那边推了推,石柱也会意地用包袱挡了下,坐到了驴车上。终于,两人有惊无险,顺利地通过了最后一道关卡。 到了安全地方后,霍大叔便下了车,到路边拽了一些已近枯萎的金银花,让石柱嚼一嚼。说来也奇怪,嚼了之后,石柱顿觉口舌清爽了不少,又能说出话了。 这个时候,石柱竟习惯性地向霍大叔敬了个军礼:“多谢霍大叔今番相救之恩!”也正是这个军礼,让石柱恍然大悟,一路上若非霍大叔让自己变成“哑巴”、不要说话,自己举手投足之间恐怕早就暴露出当兵的习惯了。 霍大叔说:“你也甭谢我了,人嘛,既然遇到了,就得帮一把!” 等到驴车过了善后河,霍大叔便跳了下来,“大青年,我只能送你到这了。我丫头家在东边,着实不便带你去,咱就此别过!” 石柱也下了驴车,作揖道:“相救知恩,永生难忘!今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霍大叔摆了摆手:“行了,我也该走了!不过以你这情况,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吧,到了晚黑再走路,不然太危险,指不定路上还会遇到什么事。” “我记住了!霍大叔,您也慢走!”说罢,石柱只听得驴车上的铜铃声越响越远。 石柱找了一处隐秘的阴凉地,在一块大石头上躺了下来,呼噜噜就大睡起来。或许是这些天赶路太累了,等他再睁开眼时已不知是何时,天早已黑透。来到了大路上,石柱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四周竟上起了雾,两旁的花草树木在黑暗与薄雾中透出的轮廓竟变得像魅影一般,原本再熟悉不过的道路也越发陌生起来。 对于陌生,石柱本不陌生,这些天以来,他所走的几乎都是些陌生的路;而此刻,陌生对他来说却又陌生起来。离家已是很近,如此熟悉的路竟然变得这般陌生,石柱有些摸不着方向,再加上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头昏眼花,他内心顿时焦躁起来,可越是焦躁,这雾似乎就越来越浓,以至于他彻底失去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只能试着往前走。 就在石柱内心焦灼之际,他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丝光亮,顺着那丝光亮,石柱看到了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了似的。 来到草屋跟前,石柱试着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慈眉善目。一开门,老婆婆便说:“怎么才来啊?快进来!饿坏了吧?锅里有面糊涂,你自己去盛吧!” 对于这位老婆婆为何对自己如此说道,石柱一脸的茫然,可他实在饿极了,端起了碗就去盛饭。锅里留的是小青菜面糊涂,貌似还打了个鸡蛋。石柱一口气吃了三大碗,一边吃一边直呼好吃。再看那锅里,吃了这么多,面糊涂似乎并没有见少。 吃饱之后,石柱刚要开口问老婆婆,却听见那个老婆婆说:“孩子,离家很近了,你从这边往东走一走,过了四五河,再沿河边一直往南走,你就能认识道了!快回去吧!”说罢,她又来到屋外,在黑暗中给石柱指了指路。 石柱更觉蹊跷,但未多问,只是说道:“多谢老人家,我回去后,有时间一定再来谢谢您!” 后来石柱确实回来找过,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眼前的这间茅草屋,就连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附近的人都说从未见过。 离开茅草屋后,石柱便按着老人家的指示过了河,随后往南一路走去。这里虽不是荒山野岭,但除了一片片田地外便廖无人烟,有的也只是持续不断的蛐蛐声,在浓雾的笼罩中,竟听得石柱头皮发麻。走了不知有多远,石柱在朦胧中看到了一个村庄,再往前便是条大路,东西贯通-石柱认出来,这条就是位于大柳荡和小柳荡中间的路,这条路东西连着下车街和仲集街。 到了这,石柱总算放了心,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打小就常走,不要说现在是晚上还有大雾,就算是拿根竹竿子闭着眼,他从这都能摸到家。 石柱崴崴踱踱到家时,已是深更半夜,石裕氏、媳妇季氏和两个小孩都已熟睡。他怕拍门声音太大,惊动了四邻,便悄悄从破墙头爬进了院内,准备去敲堂屋的门。 院内的细微声响首先惊动了金毛,虽然它已垂垂老矣,平日里总喜欢趴在地上,懒得活动,但此刻还是“汪汪”叫了起来,把石裕氏、季氏和不满四个月的儿子给吵醒了,那婴儿便哇哇地哭了起来。 到了门跟前,石柱轻轻敲了敲门,“咚咚咚---”。 金毛听着敲门声,竟直接往门上扒,想把门扒开,嘴里还不时发出“嗯叽嗯叽”的声音。石裕氏感觉金毛的举动有些不寻常,便到门边问道:“哪个呀?” “是我,俺老奶,我回来了!” 石裕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那的的确确是自己孙子的声音,又不由得不信。此刻她内心极度惴惴不安,感觉自己跟做梦一般,连开门的手都变得颤抖起来。她又生怕开了门,跟前站着的不是自己的孙子,以至于失望透顶。 当门“吱吱呀呀”被打开的那一霎那,一切忧虑都烟消云散了。金毛首先朝石柱扑了上去,季氏听到声音也跟着跑了出来。 “柱子,真的是柱子,你可算回来了!大半年了,没有一点消息!”石裕氏激动得哭了起来,使劲拽着石柱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不愿放开! 季氏看到丈夫回来了,一下扑到了他怀里:“他哒,你总算回来了,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嗯,我回来了,走了差不多十天,一路逃回来的!”石柱一面笑着说,一面把门轻轻地关了起来,示意她们声音小一点。 “柱子,你腿怎么啦?饿了没?我去给你弄点饭啊?”石裕氏点起灯,才看到了孙子腿上的伤。 “俺老奶,我不饿,路上在人家吃过了!就是跑出来时大腿挨了一枪,都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不碍事。这几天天天在走路,反反复复的,一直没好,上点药,歇一阵子就好了!” “那就好!那你快点睡到床上歇歇,我去给你拿金创药,有什么事咱天亮了再说!”石裕氏去拿的金创药便是当年石柱在老君堂擒获日本探子受伤时章狗剩给他用的祖传金创药,效果奇好。那时,石柱伤好后留了一些,连祝怀庆被日本人打伤时他都没舍得给。 石裕氏把金创药拿来后,石柱边抹着边嘱咐道:“俺老奶、思恩,这几天我先在家躲躲,正好把这伤养养,你们在外边千万不要说我回来了,先看看外头风声怎么样,防止又挨人家抓去当兵!” 忙停当后,石裕氏便去了西房继续哄大孙女石烁睡觉。石柱自然留在了东房,他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哄了又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思恩,咱儿子名起好了没?”石柱问。 “还没呢,俺和奶奶单功等你回来给他起名字的!” “那好,明天再想想起什么名字。你可想死我了,来,咱先把正事办了!” 正所谓“久别胜新婚”,石柱也顾不得腿伤了,和媳妇季氏思恩两人分别了大半年,如今团聚,犹如干柴烈火,恩爱一番自不必说。缠绵过后,他又呼呼大睡起来,奔波了这么些天,总算可以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至于石裕氏和季氏,两人皆未再睡着,确切地说,都是高兴得睡不着。 第二天一清早,两个女人都早早起来,一起忙活着给石柱做吃的。特别是石裕氏,手脚忽然变得麻利,仿佛一下年轻了几十岁,石家又恢复了久未见到的快乐,就连太阳光照到身上都感觉是甜的。 不一会石烁也起床了,她第一件事就是跑过去看自己的弟弟。这会她看到东房床上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不敢上前,呆呆地站在那盯着石柱,眼睛直眨巴。毕竟她还没到两周岁,自己父亲离开了这么久,她早已记不起来了。 季氏看到石烁呆呆地站在那,笑着说:“烁儿,快过去,他就是你哒,快喊‘哒’!” “哒!”石烁这才笑着跑过去,爬到了床上。石柱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舍不得松开。 石裕氏和季氏此刻跟石柱也有说不完的话,她们一上午哪都没去,就围在石柱旁边,生怕一把屁股下的凳子挪开,石柱就会走了。就连金毛,也躺在旁边,一刻都不愿离开。 石柱把自己被抓之后的事情给她们说了说,尤其当讲到从军营里逃出后这十来天的事情时,石裕氏和季氏听得心都揪了起来,能够活着回来,得感谢祖上积德。讲着讲着,石柱偶然看到抽屉里露出了半截白布,便问道:“那布是什么?” “是俺罗奶奶走的了,俺给她戴的孝布!” “什么时候没的?咋死的?” 石裕氏看到季氏低着头,知道她心里挺难过的,便接过话茬说道:“你罗二奶就是这个月头走的,死了二十天还不到。本来好好的,那天下午还到这边来遛门子,晚上睡行行觉,就睡过去了!她没儿没女,思恩就当成她孙女披麻戴孝、哭灵的,眼睛都哭肿了!” 石柱长叹了口气,“嗯吧,是要好好哭哭!思恩刚来时,多亏人家认了当干孙女,这才在谷圩呆了下来。可惜,还没来得及享福!不过睡过去也好呢,总比岁数大了生活不能自理、溻尿溻屎高强......” 石裕氏也叹息道:“你罗二奶跟我在一堆都三四十年了,陡陡走的了,没人跟我喳呱,我还有点不适应。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轮到我了......” 听到了这,季氏立马打断道:“奶奶,您说什么呢?您身体多好啊,肯定能活一百岁!将来还要抱重重孙子,重重重孙子呢!” “那我不就成了‘老不死’的了么!”石裕氏哈哈一笑,忽然话锋一转,说道:“你罗二奶那房子本来是要留给她侄儿罗二荠的,没想到,罗二荠也死的了,留下孤儿寡母的,他媳妇过几个月就要生第三胎了......唉!” 又谈到了罗二荠,石柱着实难受,叹息道:“二荠跟我逃出来时,就差一点点就能跑掉,没想到,后脊梁还是挨打了一枪......他临死时还叫我把几块钢洋带给他媳妇。这件事迟早要告诉他家里人,只是我现在担心,告诉他家后,消息传开来,庄上人就都知道我回来了,恐怕国民党再来把我抓走!” 听到这,石裕氏微微笑道:“柱子,你走了半年多,家里情况还不知道吧?你挨抓走那夜,听说共产党就打下了伊山,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撤走了。三个月前,解放军又打下了龙苴、伊山和董集,国民党大汉奸周法乾都挨打死了!现在咱下车这边,国民党是不敢再来了,你就放心吧!” “周法乾真的死了?!太好了!!这个汉奸走狗,跟刘伏龙一样,死有余辜!”石柱高兴得大腿一拍,幸而拍的是右腿,不然又得疼上一阵子。而后他又说道:“俺老奶,这事,我看还是过几天的,等我腿伤好透了再说吧,防止村里那几个人再在背后搞鬼。” “嗯!柱子,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先把你腿伤养好,其他事就等以后再说!到现在,罗家人还不知道二荠这孩子是挨国民党抓去当兵了......” 石柱这时摸了摸脖子,把玉坠给摘了下来,递给季氏,说道:“思恩,这玉坠子还给你吧,它可真是块宝,幸亏戴着它,帮我挡了颗子弹,不然我可能就回不来了。把它给你戴着,保管你平平安安的!”。 季思恩也没推辞,高兴地接过玉坠戴到了脖子上。自打老石头把这玉坠送给她后,二十几年时间一直没离身,没想到这回给石柱戴着,竟又救了他一命。戴好玉坠后,季氏抱起儿子哄了哄,问道:“他哒,咱儿子名字想好了么?” 石柱略想了想,“就叫他‘石烨’吧,‘火’字旁带‘华’字的那个‘烨’。取了这个名字,以后咱大中华、咱家的生活跟石烨的前途肯定会一片光明!” 第四十章 http://.biquxs.info/

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二日,也就是石柱从临沂青峰镇兵营逃出来的那天,辽沈战役开始,由此拉开了人民解放战争中三大战略性战役的序幕。但彼时,战争结果尚无法预料。 九月二十四日,解放军攻克山东首府济南,使华北、华东两大解放区完全连成一片。对国军而言,整个山东已成一盘死棋,就连海州国统区的国民党势力也如惊弓之鸟,纷纷盘算着退却之策。 又过了几日,济南解放的消息传到了谷圩,石柱知道,自己已彻底安全了。 此时石柱的腿伤已然痊愈,这天他便去了罗老四家讲了罗二荠的事情,罗家二老这才知道自己儿子原来是在板浦被抓去当兵了。 随后,石柱又拿出几块钢洋,对罗家二老说:“这是二荠临终前托我带回来的,麻烦你们交给二荠媳妇吧!”石柱实在不忍看到罗二荠媳妇姜氏痛苦的表情,留下钢洋后便离开了。 石柱的突然出现在村里瞬间炸开了锅,人们都惊奇他是如何回来的。随即,彭小四、瞿大虎、扬晋、代长河、谈三民、柳福、姜立同和夏冬至各家人皆纷纷前来询问消息,石柱只能如实回答了一个冷冰冰的答案:他们都在逃跑时被乱枪打死了! 在这些被枪杀的人中,姜立同还是罗二荠媳妇姜氏的亲弟弟,这对姜氏可是双重打击。 知道石柱回来后,村里有个人心里着实害怕,那就是丁老爷,当初正是他在背后搞鬼,石柱才被国军抓去当兵,没想到石柱能活着回来,他非常害怕石柱会报复自己。此时伊山已经解放,丁老爷没了侍长官这一靠山,也没有共产党庇护,便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但是石柱并没有去报复丁老爷,“不用我动手,等我们这彻底解放了,有共产党撑腰,乡亲们自然不会放过他的!我估计啊,也没几天了!”石柱去看张半仙时,提及这个话题,他说了这番话。 果然,一个多月后,辽沈战役胜利结束。四天后,淮海战役开始,国军开始向徐州收缩兵力,主动放弃了海州和连云港港口,不日,海州地区全部解放。紧接着,谷圩村百姓就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向丁老爷、刘老爷和大户人家“要土地”。数千年来,农民何曾有过今天这般地位! 谷圩村的几个地主人家平日里倒没怎么欺压百姓,并非罪恶不赦之辈,因而除了土地和那堵被推倒的院墙,人们尚未过多为难他们。但他们依然害怕,像只麻雀一样缩着头躲在屋里。 在土改运动如火如荼进行的同时,为全力支援淮海战役前线,灌云县成立了支前总队,县委、县政府号召“一切为了前线,一切服从前线、一切服从后勤”,以最大的热情,全力以赴支持前线。 石柱得到消息后,也有意去参加支前,便同家里人商量着。 “柱子,去支前?这是好事啊!你打算干什么?” 石柱满脸高兴地说:“俺老***十年前,日本鬼子打海州那时间,我跟祝怀庆几个人在云台山前线抬过伤员,我这回打算先去送担架,然后留在前线抬伤员,等打完仗了再回来!” “这个,这,这,反正我不同意!太危险了......” “你看人家解放军,为我们老百姓打仗,冲在前线,那个更危险,人家怎就不怕的?俺们在后方替前线出点力,那也是应该的!”石柱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 “柱子,那不一样,当兵的,打仗就要冲在前头。那么多人去抬担架,不差你这一个!” “俺老奶,要是都像你这么想,都怕,那不就没有人去了么!” “我不是怕!要是没人上战场,没人抬担架,我第一个把你送上去!关键现在有那么多人去,不用你再去冒那个险了。咱们可以推小车去送粮食,哪怕是在家把地种好,多种些粮食给解放军,也是支前!” “俺老奶,你这个就是小农思想,没有一点大局观念!” “咱就是普通老百姓,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咱图个啥?不就图一家人在一块堆平平安安的么!我都奔七十上数了,哪怕今晚一觉睡过去,我也活够了。你再看看两个小孩,看看思恩,你要是去蹚那个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叫他们娘仨怎么活?” “俺老奶,人家解放军也有家有小的,不也照样上战场么!我不跟你讲了,还是看思恩怎说。”说罢,石柱把脸掉向了季氏。 季氏肯定不希望石柱去冒这个险,她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的争论,没有吱声,听石柱这么一问,才说道:“他哒,俺看,还是奶奶说的有道理!你不在的这半年多时间,俺天天都害怕,害怕你回不来了。你回来了,可俺还是怕,怕哪天一睁开眼你又走了。”季氏这时抱起了儿子,又把石烁搂到身边,“现在总算盼到解放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两个孩子可怎么办啊!俺就希望一家人能在一起!” 听了这话,石裕氏却先笑了起来,“柱子,你看,还是人家思恩说的好!” 石柱看媳妇也不同意自己去前线,便有些遗憾地说:“那我不去抬伤员了,我去推小车,送粮食,总可以吧?” “这就对了嘛,柱子。不过,去送粮食也不许送到前线啊,咱就送那种中、短途的!” 石柱也知道,自己再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那个时候除了老奶外,心中再无其它牵挂,或者说再无其它羁绊。而现在,自己有媳妇,有一双儿女,需要牵挂的事情太多。自己既要报答救星共产党,出一份力,更要照顾好家人。 “那中,我心里头有数了,明天就去报名!”经过一番思考,石柱最终还是“妥协”了。 第二天石柱起了个大早,又邀上张半仙的孙子张大毛和村里其他几个小伙子,报了名后就跟着队伍到了汤沟粮草站。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苦菜呀花开呀遍呀么遍山岗解放区的人民支呀么支前忙前方后方团呀么团结紧军民一心打虎狼打呀么打虎狼” ...... 四十多年后,当石柱跟重孙子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这段经历时,他仍清楚记得,彼时汤沟的大街小巷到处都传唱着这些振奋人心的曲目。在路上,当地老百姓给他们送水、送吃的,还经常听到解放军文工团的小丫头们围着红围巾、打着快板唱道:解放军为了咱流血牺牲在前线后方百姓齐支前推独轮送粮草打下徐州下江南解放全中国彻底把身翻把身翻。 当时,石柱和大毛两人一组,轮换着推车、拉车,要不是怕那小车轮子压坏了,估计他们一车能推个千把斤、万把斤。临出发前,他们还不忘喝一口汤沟镇的美酒,一来暖暖身子,二来也壮壮行。 随后,一行人便推着独轮小车,在灌云民工运输总队队长王雁秋和副队长马秀清的带领下,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往西,顶着隆隆的西北风,经沭阳、宿迁、睢宁到了灵璧,行程三百余里。路上他们好几回都遇到国军的飞机,撂下几颗炸弹、机枪”哒哒哒哒“疯狂地扫射。好在躲避及时,除了损失些粮食,人暂时都没有受伤。后来众人干脆就改成白天休息,晚上赶路。 从灵璧再向西便靠近前线,在那都能听到炮声。石柱和大毛几个人按照来时的商议,将小车交给了当地支前人员,随后便同一部分人离开灌云民工大部队,从原路返回。路上,支前队伍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 经过了睢宁时,石柱他们遇到了从山东过来的一个运粮的牛、马、骡、驴车车队,那些人将粮食卸到睢宁粮草站后,正赶着车往回走。石柱本就是大胆、热情之人,见到生人也不害怕,便同那些赶车人喳呱道:“老乡,还是你们的车厉害,一车就能拖个千把斤粮食,赶上我们好几个小车!” 山东人也热情,见有人来搭讪,几个大叔便乐呵呵地说:“年轻人,拉多拉少都是为了前线嘛。咱这马车啥的毕竟少,还得主要靠你们小推车,你们出了大力,才是最辛苦的。俺们呀,不过就是赶赶牲口。” 正说话时,一辆骡车从旁经过,车上坐着一个妇人和少年,那骡子鼻孔四周直冒白烟。只见赶车的妇人突然拉紧缰绳,向那牲口大喝一声:“吁---” 就听了这么一个字,石柱思绪忽地百转千回,急忙将头转向那赶车人。这声音,甚是熟悉。那赶车的妇人也急忙跳下车来,与石柱四目对视,眼神中充满了惊喜。“柱子,真的是你!”显然,她是认出了石柱。 “嗯,妮子姑姑,是我呀!”石柱也认出来了,这位赶车的妇人正是风妮子。 “柱子,一晃都十来年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现在都长得这么壮实了,俺呀,就老了!你也是来支前的?”风妮子的双手不住地拍着石柱的双肩,心里头乐开了话。 “嗯,姑姑,淮海战役一打响,俺们那就解放了,这不就想着为前线出份力么。” “俺们济宁那,比你们早几个月,夏天就解放了,俺都来送了两趟粮了!” “都解放了好啊!”石柱随后又问道,“姑姑,风大爹现在还好么?” 这时,风妮子露出了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的表情,说道:“俺爹他,上回你去俺们那的第二年春天,他就病死了,都十年了,俺也哭过了,咱不提他了,唠些开心的吧。说说,你现在怎么样啊?石大婶她身体还好吧?” “嗯,俺老奶都快七十了,身体挺硬朗的,精神头也好。我呀,小鬼子投降后结的婚,大丫头今年三岁了,儿子刚半岁。”一提起这些,石柱满脸的高兴。 “好啊,好啊!柱子,俺也替你高兴!那,你媳妇是?” “姑姑,你忘了?当年你和风大爹都在场的呢!” “哈哈哈哈,真的是那时还裹在小包被里的那小丫头啊!没想到当年定的娃娃亲,还真成了!这些年兵荒马乱的,灾害又不断,你俩能到一起,真的不容易啊!现在好了,解放了,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俺呀,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想再去看看这个季家丫头了!” 风妮子最后说的见见石柱媳妇,其实就是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但石柱却当真了。“姑姑,既然在这遇到了,那不如就到唔家去坐坐吧,也不是很远。俺老奶还经常惦记你呢,也想见见你!” 听这么一说,风妮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柱子,你看,俺们突然去你家,也不合适吧!” “姑姑,不碍事的,咱两家就是隔得远了,才走动得少。实际上,你去唔家坐坐,就跟到自己家一样的!”石柱是在诚心邀请,而且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另外一件事情,“姑姑,你还记得风大爹借给我的那把‘刺龙匕’吧,那可是你们家的传家宝,当时我说用完了就还给风大爹。几年前,我用那匕首杀了刘伏龙,替俺老爹报了仇。现在既然风大爹走了,那我就把它还给你吧。匕首我放在家了,没带出来,你们正好可以和我一块堆去海州!” 风妮子见石柱提到了刺龙匕,犹豫了一番,又略想了想,先去趟海州呆两天再回济宁,不会耽误事情,她这才说道:“那好!俺就带着虎子一起去看看石大婶!” 事情商定后,风妮子便和车队老乡交代一番,赶着骡车去往海州。石柱也只邀了大毛一人坐上去,先行离开小队。一路上两人虽省了些脚力,但坐那不活动,倒感觉比来时更加冷了。 到了休息时,石柱看鲍虎子一直没有说话,便问道:“虎子,今年多大了?” 只见虎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只紧紧贴着他的母亲,睁大了眼睛看着人,不言语。 “这孩子!”风妮子有些抱怨,但也很无奈,“翻过年,虎子就十九了。虽然现在遇到熟人能说上几句话,遇到不认识的,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躲在俺旁边。把他留在家,俺不放心。俺现在有五个小孩了!”风妮子哈哈一笑,“虎子他二弟跟着他爹到铁路上去抢修铁路了。三个小的还在上学,就留在家里,他们奶奶照看下。” 说到这,风妮子便对大儿子说:“虎子,你忘了,小时候掉水里,就是柱子哥把你救上来的,他可是咱的恩人。柱子哥问你话,你咋不说呢?” “俺娘,俺想起来了!”说完,虎子便对石柱说:“柱子哥,俺今年十八了!” 石柱冲着虎子笑了笑。果然,遇到熟人,虎子还能说上几句。 这时风妮子说道:“这孩子头脑也不痴不笨的,就是有点孤僻。俺是担心啊,以后这媳妇怎么办?遇到生人,都不跟人家说一句话!” 石柱说:“姑姑,你也不用担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缘份这个东西,谁也不好说!” 就在说话间,天渐渐阴沉起来,不一会便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西北风吹得更疾,几人赶紧裹紧了被子。风妮子则抖动缰绳,那骡子立马加快了脚步,他们要赶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落脚点。 第二天便是雪霁天晴,到了傍晚时分,石柱他们便赶到了谷圩村。 实际上,石裕氏和季氏这些天在家里也没闲着,她们跟村里、乡里、县里所有的翻身农民一样,热情高涨,皆在磨面、做军鞋、做棉衣,以自己的方式为支前做力所能及的事。 现在就连地主人家也争先恐后交出粮食来支前,虽然他们有些心不甘情不愿。那些罪大恶极的,已经被批斗、公审、治罪,甚至被枪毙。那些算是善良的,并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如何,因此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除了迎合新政权、接受土改,他们别无其他出路。 石柱到了院子时,金毛第一个冲出来迎接他,接着便是石烁跟着跑了出来。石裕氏跟季氏看见石柱回来了,自然也高兴,不过石柱回来的时间似乎早了些,石裕氏便问道:“柱子,才去了有十来天,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石柱也顾不得解释了,抱起石烁,一进门就乐呵呵地说:“俺老奶,你看,谁来了?” 石裕氏只看到石柱带了两个人来家,听他这么一问,便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阳光瞧了瞧。风妮子又把头发向后捋了捋,让石裕氏瞧仔细了。 只过了喘口气的功夫,石裕氏突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嘴角露出笑容,一边拉着风妮子的手一边说:“呀,这不是妮子么!二十多年了,我可是一直惦记着你们爷俩啊。来,来,来,快点坐下说话。”季氏随即端来了两个凳子,让他们都坐下来。 风妮子也满脸高兴地说:“石大婶,俺也一直惦记你们啦!这次去战场支前,真凑巧,路上遇到了柱子,俺就跟他过来看看您。听说柱子也成家了,俺呀,也正好来看看季家那闺女!”她又看了看季氏,问道:“闺女,想必你就是柱子媳妇吧?” 季氏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姑姑,都二十来年了,难得您还能记得俺。俺也常听奶奶提起你们,给俺们讲以前的事呢!” 风妮子这会也站了起来,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季思恩,嘴里一直啧啧地夸赞:“哎呀,闺女长的,这眼睛、鼻梁、嘴巴,这脸蛋,还有这身段,就跟那李香兰似的,真俊啊!一点都不像两个孩子的妈!柱子真是好福气啊!” “姑姑,俺哪有您说得那么好啊!”季氏微笑着低下了头。 “吆,这闺女还不好意思了!”过了片刻,风妮子把虎子一把拉了过来,对石裕氏和季氏说:“大婶、闺女,这个是俺大儿子,鲍虎子!虎子,你快叫人啊......”见虎子没吱声,她又轻轻推了推虎子。只见虎子还是站在那,只是眼睛看着石裕氏两人,微微笑了笑,仍没有言语。风妮子只好叹着气说道:“唉!俺这儿子啊,打小就孤僻,怕人,不跟别人打交道,整天就跟着俺!都十八九了,还不见好!” 女人们总有聊不完的话,到了晚上,这老、中、少三人就围在微弱的煤油灯旁,一边纳鞋底一边聊着天,把这二十多年以来的事几乎聊了个遍,感叹时光易逝、人生如梦,又感慨解放了,以后的日子总算是有盼头了。 是啊,只有经历过那几十年岁月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啥叫解放,啥叫翻身。一直到万籁俱静之时,灯花挑了不知几次,三人才睡下。还没聊完的,明天继续。 第二天依然是个大晴天,风妮子知道家家户户都在忙于支前,也不便在石柱家多呆下去,遂打算吃了晌饭后就带着虎子回济宁去。不料上午时候,石家来了几位客人,让风妮子不得不再呆上两天。 正当三个人边纳鞋底边聊得正起劲时,院子里突然进来两个人。金毛听到了动静,“汪汪”叫了声,便又趴在那不动弹了,晃动着尾巴和石烁玩。 几人朝院子看了看,石裕氏随即慢慢站了起来,招呼道:“柱子他小妗,你今天咋有空来的?来,来,坐,坐!春花,你也坐!” 见有生人在,沈月云便说道:“石大娘,今天家里来亲戚了啊?” “是啊,来亲戚了。对了,他小妗,你猜猜他们是谁?我只告诉你,是打济宁来的!” 沈月云想了想,说道:“既是济宁来的,那肯定就是风家大妹子了!在港口那会,我常听柱子讲到你的故事,跟父亲一起去芒砀山抓蟒蛇,还曾孤身一人去抓毒蛇。巾帼英雄!”风妮子笑着说道:“姐姐你过奖了,这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众人都没注意,从春花一进门,虎子就一直盯着她看。 在几人的说笑声中,沈月云对石裕氏说:“石大娘,这次来,我确实有事。你们也都知道,现在解放了,很多地主都挨了批斗,扣上剥削阶级的帽子。我们家虽不是地主,但他哒一直在港口做生意,现在传言越来越厉害,说我们这些人都是资本家,也是剥削阶级。我担心,不久我们就要挨批斗了......” 刚说到这,石烁在院子里不小心摔了一跤,春花立马跑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往回走时,一不小心和刚上完茅厕回来的虎子撞了个满怀,两个年青人瞬间脸红到了脖子根。 沈月云她们看到了春花去扶石烁,但并未注意后面的事情,继续聊天道:“我跟广连两人年纪大了,倒不害怕,就怕连累到孩子。这不,春花今年都十九了,我们就想快些帮她找个好婆家,免得以后受到我们家连累!” 石裕氏说:“春花这丫头确实不小了!也难得你们一直把她当亲闺女看待啊!” “是啊!我今天带她过来,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把她嫁到这边,一来离我们祝庄有十几里路,即便我们挨批斗了,也不至于影响到春花。二来,嫁到这里,有什么事情,你们还能照应下!” 说到春花的终身大事,几人才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这时,她们才注意到,春花正在院子里和虎子聊天呢-没错,那个孤僻症的男孩,居然能和春花这个生人高高兴兴地聊天! 看到了这一幕,风妮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小到大,虎子从来没有跟一个陌生人如此聊过天,确切地说,是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这样聊过天,哪怕是自己这个亲妈。如今,他竟然能和一个头一次见面的女孩子聊起来,真是破天荒。 “你们看,虎子,他,他,他,跟人家说话了!”风妮子手指着虎子,激动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沈月云不了解情况,以为虎子跟春花说话是出什么大事了,一脸的疑惑。风妮子也看出来了,便把虎子的情况对她大概又讲了一遍,心里头仍是激动不已。 听到了这,沈月云问道:“风妹子,你家虎子多大了?” “十八!” “十八,那就是属羊了!” 听到沈月云说到了“羊”字,石裕氏这时疑疑惑惑地说道:“说出来可能不信,我昨天夜里梦见有个人牵一匹白马到门上来找一只大白羊,那马嘴里头还叼着一把小攮子。后来我就看见,那白马跟白羊一块堆走了......” “‘马’找‘羊’?”沈月云说道,“春花是属马的,难道说的就是他们俩?” 石裕氏则笑着说:“他小妗,这世上,缘分这事是很奇妙的!就拿我来说吧,路上头一回遇到了石柱他老爹,就跟他到海州这来了!” 沈月云听后又沉思了很久,看着两个年青人聊得那么开心,便问道:“风妹子,你看春花怎么样?” 风妮子也不是笨人,听沈月云问这话,心里已经有八成数了。陆春花虽然没有沉鱼落雁之貌,但长得端庄大方,想必从小就做惯了家务,并非慵懒之人。风妮子遂说道:“姐姐,春花长得很可人,要说跟俺家虎子比,那可是要高出十万八千里!” “要是把春花许配给你家虎子,你觉得怎么样?” “姐姐,要真是这样,那可是俺家虎子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俺一万个愿意!”这可把风妮子高兴坏了,但此事还未最终定下,她便又说道:“还不知道人家春花答不答应呢!” 听罢,沈月云把春花喊到一旁,把今天的来意说了一番,而后问道:“春花,你觉得虎子怎么样?” 春花说:“夫人待我跟亲闺女一样,这事您做主就行!” “咳!现在都啥年代了,不兴父母做主了,你自己决定就行!我就要你一句话,你要是看不上人家,就跟我直说,我就再帮你重找个好人家!” 只见春花搓着手,羞羞答答地说:“我觉得他人挺老实的,我没看不上他......” “那成,这事就这么定了!虽有些远,你有空回来看看我们就行。而且我听柱子提到过他家,都是地地道道的老实人,嫁到那,不会亏着你的!”事情一定,沈月云便对众人说道:“来时我跟孩他哒商量过了,春花的亲事宜早不宜迟,一说定了,挑个好日子就成亲。我们啦,真的是担心,随时都会扣上资本阶级的帽子,怕会影响到她的将来。” 这时风妮子似乎还有些顾忌,说话略微吞吐:“姐姐,还有件事俺过意不去,你看,这次是临时来的,俺啥都没带,这,彩礼......”。 “彩礼,都是小事,不用担心,没有也不妨,到时候我们还会给春花陪些嫁妆的!” 就在她们正说得高兴时,石柱回来了。他和村里一些小青年帮着把支前的粮食装到麻袋里,又扛上车,这才忙完回来。听说了此事后,他高兴地说:“姑姑,咱这不是还有份现成的见面礼嘛!” 只见石柱到屋里拿出了刺龙匕,毕恭毕敬地交给风妮子,说道:“姑姑,这把攮子是你们家的传家宝,无价的!当年风大爹借给我一用,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你不正好可以拿这个传家宝作为见面礼,送给春花么!” “哎呀!原来是这个呀!”还没等风妮子说话,石裕氏突然一拍大腿,“原来梦里头那白马嘴里叼着的就是这把攮子啊!我就说了,他俩这缘分,可是命中注定的!”说完,石裕氏问虎子:“虎子,告诉大奶,你今个儿高兴不?” 虎子仍不言语,只是笑了笑。但这次他是站在春花的旁边,手里攥紧了她的衣角。 “虎子,有了媳妇,这么快就把你娘给忘了啊!”众人听石裕氏这么一调侃,皆哈哈大笑起来。 陆春花出门的日子就选在两天之后的农历十一月二十。 一切皆尘埃落定后,风妮子赶来的骡车便成了接新娘的婚车,洗刷一番,又挂上了大红花。婚车从石柱家出发,到祝广连家去接陆春花。时间紧迫,此次祝广连只请了庄上的宗亲。石柱看到,只一年没见,未到半百的祝广连已多了半头白发。 鲍虎子和陆春花两人,似乎还有一个“交集”:十一年前,石柱去济宁时,无意间救起了落水的虎子,那年他带走了刺龙匕;十年前,石柱冒着可能被日本人抓到的危险潜回广连商行,无意间见到了前来投奔的陆春花,算是救了春花一命,那时他为了找回刺龙匕。如今,石柱又送还了刺龙匕。。 可以说,石柱既是他俩的恩人,也算得上是命中注定的媒人。 临出发前,虎子和春花特地给石柱磕了一个响头,发自内心的。一直到在医院对着吊水瓶讲故事的那天,石柱都没有忘记这件事。 第卌一章 http://.biquxs.info/

几千年了,人民何曾像现在一样成了这个国家的主人。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同月最后一天,北平和平解放,平津战役胜利结束。至此,国民党反动统治已走到了日暮穷途之境。 此刻,全海洲的人民还沉浸在春节的喜悦之中。过了元宵佳节,在党委、政府的号召下,海州的青壮年们高喊“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口号,争前恐后参军参战。 看到这一盛况,石柱羡慕不已。 “要是能年轻个几岁,定和他们一块堆去上战场杀敌!”其实石柱说这句话只是在自我安慰,他很清楚,即便再年轻个几岁,家里人也断然不会让他去参军的,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和村里人一起搞好春耕、多种粮食、支援前线。 两个多月后,南京宣布解放,其后,解放军便如摧枯拉朽般追歼国民党残余势力。 到了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举行开国大典,***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消息一出,举国欢腾,海州人民自然也不例外。 隔了一天,石柱收到了张半仙的邀请,他的孙子大毛将在农历八月十六这天结婚。这可是新中国成立后,谷圩村的第一桩喜事。石柱和张大毛算是远房姨兄弟,此番婚礼前的诸多准备事宜,他没少出力。 婚礼当天,张半仙饮了不少酒。借着酒劲,他来到众人中间,对亲朋好友说道:“今天是唔家孙子张大毛大喜的日子,刚过过八月半,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光临。在此,我祝两位新人早生贵子、白头偕老,也祝在座的各位幸福团圆!” 大伙立马鼓起了掌,直呼“好好好”。还有人打趣地说道:“俺叔,你这是想早点抱重孙子了吧?”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张半仙也笑了,随后他又搬出了文房四宝,说道:“今天,我想说几句话,我,张坤乾,清朝光绪二十九年‘举人’,但直到今天,我才算明白,在解放以前,我只不过算是‘三姓家奴’!怎么讲,我在大清国、中华民国和小日本占据时期,只不过是个奴才,哪有什么身份地位。直到解放后,我才感觉自己成了真正的主人,翻身了,不再受压迫了!今天,新中国刚刚成立第七天,我乘着这个好日子,赋诗一首,献给新中国。” 随后,张坤乾便在宣纸上边念边写下一首七言诗: 千秋九鼎万世梦,只在帝王笑谈中。无论汉唐清民国,不及东方一抹红。 写罢,张半仙抬头问石柱道:“柱子,你帮我给这首诗起个名字吧!” 石柱抽了口烟,眨巴眨巴眼睛,想了片刻,站起来说道:“张先生,您这首诗写得大气磅礴、意境深远,我才疏学浅,一时想不出个名字能配得上如此文笔,不如就叫它‘无题诗’好了!” “‘无题诗’,好,好,就叫‘无题诗’!”说罢,张半仙又大笔一挥,随后便将写好的诗展现给众人观摩一番。 “好,好......”、“诗写得好,字也好看!”,席间立马发出热烈的掌声,连带着欢呼声一片。确实,很少有人能在现场看到张半仙挥毫泼墨,但实际上,也就那么几个人能看懂他写的字,绝大多数只是跟着鼓掌,假装附庸风雅罢了。 过了一会,张半仙结束了精彩的表演后,便继续跟石柱聊了起来: “张先生,现在解放了,咱们总算是能过上好日子了!” “是啊,这句话我说了几十年了,也盼了大半辈子,现在,它实现了,以后,我终于不用再说啦!发现来,发现去,还是共产党好啊!” “嗯!只有共产党才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石柱抽完烟,把烟袋收了起来,又问道:“张先生,现在咱新中国也成立了,你感觉以后国家的形势会怎么样?” 这会又换成张半仙抽起了烟袋,他笑着说:“柱子,现在新中国是成立了,但还没有实现全国解放,当务之急就是要肃清国民党残余势力。再有,历来改朝换代几乎都是百废待兴,国家建立了,就得发展,但新中国的发展绝不会一帆风顺的。所谓‘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要养活中国五万万人,不容易啊!我估计,蒋介石结底要退到台湾去。” “要是退守台湾,那就有些麻烦了,不大好打!”石柱读过些书,知道台湾的地理位置和些许历史。 “是啊,不好打。但只要下决心打,肯定能打下来的!蒋介石一定会想着天法子反攻大陆,派特务来破坏我们,甚至会勾结其他国家来阻碍我们发展。‘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今后咱中国,我就总结出了四个字。”说到这,张半仙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哪四个字?”石柱有些急切地问道。 “很简单,‘任重而道远’!”说罢,石柱和张半仙都哈哈大笑起来。 或许是人越老心态越年少吧,亦或是张半仙今天实在太高兴了,他又用数字和手指头跟石柱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这是很少见的-石柱记得,上回张半仙跟他开玩笑,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老石头还在世。那年过年,石柱去张半仙家磕头,张半仙就逗他玩-张半仙先伸出一根手指头问他这是几,他回答说是一;又伸出两根手指头问这是几,他回答说是二;最后,张半仙又伸出了三根手指头,问他一加一等于几,他不假思索地说“三”。张半仙笑了起来,石柱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加一等于二,张半仙伸出三个手指头是在逗自己玩。 石柱当时也笑了,笑得很开心,就跟今天一样。但今天,他明显喝高了,从前的一幕幕不时浮现在脑海里,等他稍有意识时,已经躺在了自家床上,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怎么回来的,他一概记不得。但就那么一小会清醒之后,他又睡着了。 这时季氏闲了下来,便烧些水给石烁先洗了个澡。随后,她将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收在床头柜里,自己到锅屋里插好门,洗起澡来。 石柱在睡梦中隐隐约约感觉到床头柜里有道白光一晃而过,但他睡得很沉,已然记不得了。 洗完澡后,季氏便到床头柜里找玉坠,可翻来翻去依然找不到,急得她满头是汗,眼泪似乎都要掉下来。她只好使劲晃醒了石柱,问道:“他哒,是不是你把俺那玉坠子拿走了?” “我没拿啊,正才一直就在这睡觉!”石柱有些懵。 “那,俺那坠子怎么没有的了?!”季氏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 在院子里的石裕氏听到声音,也踱着步子进来,问出了什么事。知道玉坠不见了,她便说道:“思恩,正才你在小锅屋洗澡时,我跟烁儿就在外头,没有人进来。你看看,是不是你放在其他地方,忘失的了?” “奶奶,不得会的,俺每回拿下来,都是把玉坠放在这里。除非它自己长了翅膀拐,飞的了!” 听到这,石柱突然坐了起来,想了想,说道:“思恩,正才我睡觉时,朦朦胧胧好像看到床头柜里头冒了道白光,在我眼跟前一晃。不过,真记不清了!” 石裕氏听罢,思考了片刻,说道:“这玉坠子本来就是个灵物,想必去了它该去的地方!思恩,既如此,就不必找了,随它去吧!” 虽然听了石裕氏如此一说,季氏还是感觉有些内疚,总觉得这玉坠子是她弄丢的。 这一天,奇怪的事情还不止一件。 晚上时候,石烁突然跑到石裕氏跟前,万分焦急地说道:“唔老太,金毛跑没有的了,我和唔哒各落都没找到!” 金毛从未在晚上乱跑过。石裕氏听石烁一说,立马站了起来,她知道,肯定是出事了。虽已腿脚不便,她还是把把家里家外、屋前屋后统统找了一遍,又从村东头找到村西头,甚至还叫石柱到河边、地头都找了一遍,仍未找到金毛。 第二、第三天金毛还是没有下落。这时石裕氏大概明白了,金毛今年至少十一岁,应是去了极乐世界。但凡有灵性的宠物,预知自己将死之时,皆会跑到外面一个隐秘的地方等着,以免主人伤心。如此看来,金毛是有意出走的。 “唔老太,金毛人呢?”在其后的一段时间,石烁仍经常问石裕氏这个问题。 “金毛啊,它老了,去天上了!”石裕氏每次都这样跟石烁说。 “那,老太太,你也老了,怎么没去天上的?” “快了,太太很快也要到天上去了!”石裕氏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那我也去天上,去找金毛,还要陪老太太一块堆玩!” 听到这,石裕氏猛地睁开了眼睛,哈哈一笑:“傻孩子,你才多大点啊!要到天上去,还早着呢!”说完,她又眯起了眼睛。 有些事情总会慢慢地被淡忘,甚至被遗忘。过了几个月,也便没人再提这件事了。 到了第二年,刚过完春节没几天,石柱便和张大毛还有村里的一些小伙子一起随大部队前去开挖“新沂河”。苏北这一“导沂整沭”工程声势浩大,从去年十一月底就已经全面开工。灌云总队负责的工程位于末端南北两堤。 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石柱他们第一次为国家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不止是他,所有人皆热情高涨,唯恐落在了别人后头。 大毛出发时,他的媳妇仇氏已经怀了身孕,这可把张家人乐坏了。仇氏的婆婆张祝氏把她当成公主一样服侍,各种无微不至,过年时候都没有舍得杀的母鸡,连烀了好几只给她吃。 张半仙这大半年时间,每天都乐呵呵的,盼望着能抱上重孙子。他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终于等到了孙媳妇临盆这一天,但当大毛告诉他,媳妇生了个闺女时,他有些失望-实际上这只是表面的,他的内心其实是失望透顶。 虽说张半仙读了很多圣贤书,但那毕竟是在留着辫子的清朝,他脑子里永远无法抹去重男轻女这一观念。然而,这又不能完全怪他,归根结底,这是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有此观念的人数不胜数,它并不会因为新中国成立了就会在一夜之间消失。 张半仙的大儿子张友才在庄上可是出了名的“玉皇大帝”,这一头衔看似至尊无上,实际上是被村里很多人看了笑话,笑话他是“七仙女”的爹-张友才的媳妇张韩氏一连生了七个闺女,其后便没有再生。一提到这事,张友才就骂她没有用,净生些没有用的丫头,而张韩氏从来都不敢顶撞一句,在她看来,这确实是她的责任,没能为张家留后。 张半仙也是满脸苦恼,甚至连大儿子家的门都不挓。直到小儿媳妇张祝氏生了大毛,他才抱上孙子,在村里挽回了一丝颜面,因此把大毛当成个宝。 “倒头坎,怎又生了个丫头!?”张半仙听大毛说孙媳妇生了闺女,便坐在那里抽着烟袋生闷气,美好的愿望一下就落空了,甚至都感觉自己以后又没了脸面。至此,他对孙媳妇爱理不理,至死连重孙女都没抱过。 就在大毛闺女满月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应朝鲜政府的请求,在作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策后,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彭德怀率领下,跨过鸭绿江,赶赴朝鲜战场。到了十月二十五日,便拉开了抗美援朝战争的序幕。 这次又让张半仙说对了-新中国的发展绝不会一帆风顺的。 正当抗美援朝战争激烈进行之时,中国还在进行另一场无声的战争-反敌特、反间谍战争。这看似同普通百姓没啥关系,可海州这个不起眼的谷圩村却与之产生了联系。 这天西北风吹得人骨头都发冷,除了那帮小孩子还在玩耍外,连麻雀都不想飞出来觅食。早上,从县城大伊山驶出一辆小型军用卡车,一路晃悠悠到了谷圩村。车停下后,便下来四个人,都穿着公安的制服。 村里很多人这时都躲在背风地方晒太阳、喳呱,看到有车来了,也跟在小孩子后面一拥而上,想瞧瞧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村负责人夏安康夏队长跑了过来,他是谷圩村原来的村长老夏的堂侄儿,民国成立后出生的新一代,共产党员,个高、人瘦,看上去很精干,衣服上的补丁清晰可见。看到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便说道:“公安同志,我是这里的队长,出啥事了?” “你好,夏队长!我们是县公安局的。”这时其中一人掏出了证件,而后介绍起了另外三人,“这是我们的陈副局长,这两位是办事员小谢、小王。”说罢,几个人分别同夏队长握了手。 “这次我们来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陈副局长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几个名字,“麻烦夏队长把我们领到这几家去,我们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 “好,好!”夏队长一看,名单上几乎都是姜家人,唯一的罗二荠家还是姜家的女婿,一时间他也摸不着头脑,只能前头带路,招呼公安同志跟他走。 每到一家,公安局的人都先将目之所及细细观望一番,随后便或在院中背风处,或在堂屋里询问这家的人。陈副局长负责询问,两位办事员主要负责记录,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补充一些问题。剩下的那个人则和夏队长在外面站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询问完几户姜姓人家后,夏队长便按照名单,把公安局的人带到了罗二荠家,家里只有罗二荠的媳妇姜氏带着三个孩子-此刻,应该管姜氏叫姜寡妇。。 听说有公安局的人来了,姜氏的婆婆罗王氏也跟了过来,暂时照看下三个孩子。 “说一下你的姓名。”陈副局长率先问了起来。 “唔娘家姓姜,也不知道大名叫啥,反正娘家人都叫我大丫!” “认识姜立兴么?” “姜立兴是唔小兄!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你是他姐姐,不知道么?说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海州解放那年暑假时间,他到唔家来玩的。后来开学了,我就没见过他。家里头去学校找了,也没找到他,我估计是挨国民党抓去当兵了,说不定现在人都死的了!你们正才不是去过唔哒跟唔妈那边问过么,他们没跟你说么?怎么还问我的?” “他们归他们说,我就是想听听你是怎么说的!实话告诉你,姜立兴跟着国民党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我们有理由怀疑他跟国内的国民党特务有联系!你知道什么就跟我们说什么,不得隐瞒!” “啥,唔小兄去台湾了!?”姜氏惊讶得眼睛都睁圆了,“你们是在怀疑我是特务?唔家男人还有唔大兄都是挨国民党杀掉的,我跟他们有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还当他们的特务?”姜氏一边说着,一边哭哭啼啼起来。 “同志,我们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说你就是特务!”小谢这时唱起了红脸,“不过,你正才说估计你小兄是挨国民党抓去当兵了,为什么会这样说?” “唔家男人就是解放前在板浦挨国民党抓去当兵的,过了小半年,人死的了,唔家人才晓得。唔大兄也是那个时候死掉的,我才估计唔小兄也是挨国民党抓起当兵了。” “你大兄就是姜立同吧?那你说说,你丈夫跟你大兄的事情,是哪个告诉你的?”陈副局长问。 “是的,唔大兄就是姜立同。这些都是庄上的石柱告诉唔家的,那时候他也挨国民党抓去当兵,都在一个部队。后来他们打算一块堆跑出来,都挨铳的了,只有石柱一个人跑了出来!” “那好,今天就到这了,谢谢同志!要是再想起什么来,随时跟我们联系。” 陈副局长他们出来后,夏队长便问道:“名单上各家都到过了,陈副局长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你们村有叫石柱的吧?麻烦你再带我们去他家一趟,有些事情要了解一下!”听陈副局长这么一说,夏队长便领着四个人去了石柱家。 问题还是那几个问题,事情还是那件事情。等石柱把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后,陈副局长便问道:“姜立同有没有跟你提过姜立兴的事情,或者他们俩那时候有没有联系?” 石柱说道:“公安同志,那时间不许我们往外寄信,外面人更不知道我们在哪,所以在国军那会,他们是绝对不会有联系的。我就听姜立同说过,他小兄在板浦灌中念书,学习成绩很好,以后还打算去上大学的。公安同志,是姜立兴出什么事了么?” “是这样,姜立兴跑去台湾去,灌中里面还有不少学生一起去的。我们是担心这些人会跟内地的特务有联系,所有才挨家挨户来了解下情况。” 石柱听罢,说道:“我跟他们虽是一个庄上的,但不熟,他们什么情况我真不清楚!” “嗯,那好,就到这吧。谢谢同志你的配合,要是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们!”就在陈副局长几人刚跨过门槛时候,石柱忽然喊住了他们,说道:“公安同志,我陡陡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知道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陈副局长停下脚步,掉过头来说道:“石同志,你想起什么就直说吧。” “你们说的去台湾的这些学生,都是板浦灌中的?” “是的。都是国民党时候板浦灌中的学生!”陈副局长特地强调是国民党时候的板浦,因为建国后,灌云县人民政府住址已迁到了大伊山,离板浦有四十多里路。 “那,国民党时候,板浦教育局有个卫副局长,你们知道吧?” 陈副局长想了想,说道:“是有卫民国这么个人。原来叫卫清,后来才改的名。” “卫副局长有个侄儿叫卫五四,也是挨抓去当兵的,和我在一个班里。听卫五四说,卫副局长对国民政府死心塌地,卫五四就是他让人抓去当兵的,说是等建功立业后,就带他一块堆追随蒋总统。解放后,我到下车街卫家去把卫五四的死讯告诉他们,好像记得卫五四的老娘一边哭一边说,他小爷本来打算带着他跟一帮人一块堆南下的。”石柱看几个人听得很认真,便又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公安同志,你们看啊,姓卫的是板浦教育局的副局长,去台湾的又都是板浦灌中的学生,那,姓卫的,会不会,跟这事有关系呢?” “不过,”石柱补充道,“这些只是我个人瞎猜的,也许就是巧合。要是不对,就当我没说吧!” 陈副局长却不认为这是巧合,他说:“同志,你说的这些情况很有价值,我们会派人好好查一查的。但是这事一定要保密,希望你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这个请放心,一定!”石柱说完,便目送夏队长带着公安局的同志离开。 陈副局长乃是海州一带搞情报的老手,此次调查灌中学生随国民党去往台湾一事,他从石柱提供的信息中敏锐地察觉到,姓卫的跟此事极有可能有关,即便无关,也得查一查。很快,他便获悉,卫民国的确也随蒋介石去了台湾。 随后,公安机关便对卫民国在大陆的关系网进行了调查,经过一番努力,隐藏在灌云乃至海州的国民党地下情报网便逐渐浮出了水面,不久,所有国民党特工、情报人员悉数落网。 经过审讯得知,为了给党国多留一些人才,早在济南战役之后,卫民国等人便利用职务之便,有计划、有组织地怂恿、诱骗灌中的学生随国民党南下,甚至是进行直接的胁迫。很多学生不明就里,以至于有的整个班的学生都随国民党南下,最后又不得不去往台湾。 为了不至于引起海州老百姓恐慌,公安机关在办理此案时极为隐秘,并未向群众透露相关信息,因此,这样的结果石柱自然无从得知。 石柱只记得第二年吃完粽子后,村里开了村民大会,要让大家提高认识,提防特务渗透。为此,他还当上了村里的义务巡查员,密切注意村庄周围的可疑人员。不过到临了,也没遇到过-当然,这是好事。 到了这年国庆之时,天气非常怡人,石柱家也迎来了远方的客人。 陆春花和鲍虎子正赶着骡车往海州而来,这次他们还带着一个宝贝疙瘩-一岁半的儿子,小海州。 这天石柱和季氏正在院子里捶黄豆,石烁和石烨也在旁边“帮忙”,他们把黄豆从这边抓到那边,忙得不亦乐乎。这把石裕氏也给忙坏了,拖着七十多岁的身体,不时拽着这个,又拉着那个,怎奈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得石柱出面,才阻止两个小孩的“帮忙”。 正当这一大家人忙得热火朝天时,虎子一家出现在了院门口。 石裕氏先看见了骡车,眯着眼睛一瞧:“呀,这不是春花跟虎子么!来,快进来,今天咋有空来的?路上累坏了吧?”一边说一边招呼着他们进来。 石柱和季氏也停下手中的活,招呼他们进来,在满院的桂花香中满脸笑容。 一进门,春花便挤了挤身旁虎子,说:“他爹,你快叫人啊!”虎子这次竟开口说话了,笑眯眯地点着头:“石大奶好,柱子哥、嫂子好!”不过那手还是死死地拽着春花的衣角。 “好,好,都好!”石裕氏心里头也高兴,“虎子总算不怕人了,能跟我们说上话了!” “大奶奶,自从有了小海州,就是咱儿子!”春花朝还在睡觉的儿子指了指,“他呀,整个人就高兴了,遇见人,也能跟人家说上两句话了,不像以前见了生人就不敢开口。不过还是整天黏着我,跟在我旁边不肯撒手。” “好啊,看见你们都好,我这心里头也高兴!小海州多大了?” 陆春花说:“快两周岁了。自己能走路,尿尿、拉屎啥的都能喊大人了,我们才把他一块堆带来,不然路上不大好照顾。” 这时石柱披上了外套,抽着烟袋问道:“春花,这一路差不多有六百里,怪辛苦的!俺小舅家,你去看了么?” “嗯,我们昨天到的海州,先去了祝庄,在那住了一宿。老爷跟太太对我恩重如山,去看看他们也是应该的。老爷他身体还行,只是,我看他精神头很不好。这两年一直在反对资产阶级,村里开会时候他经常挨点名批评,好在,还没有把他提到台上去站大会。要不然,不知道他能不能熬下去了!”说到这里,春花鼻子一酸。擤了把鼻涕后,她继续说道:“我也想经常过来看看他跟太太,照顾一下他们,只是济宁离这实在太远了,这一回来,还不知道下一回什么时候能来呢!” 石裕氏拍着春花的手,安慰道:“丫头,别难过了,这也不怪你!上头的想法是对的,只是下面的人把这经给念歪了。事情总会过去的,你呀,要是得空了就来看看,实在没时间来,也没人会怪你的!” 说到这,春花才稍宽慰些,“石大奶,您看,我净说些丧气话,差点都忘了。他爹,去把车上带的东西拎下来吧!”说罢,她便推了推虎子。 虎子把东西都拎进屋后,春花便将口袋打开说道:“这是我们从济宁带来的一点土特产,在祝庄那分了点,这些是专门带来给您老人家尝尝的。您看,这是今年刚晒干的大红枣,是自家枣树上摘的。还有这个......” “这是曲阜的孔府糕点:菊花饼、桂花饼,还有这个是百合酥!”没等春花介绍完,石裕氏便先介绍上了,“小时候在当官人家看过,后来进了宫,尝过,可好吃了!这个,是微山湖的咸鸭蛋吧?小时候家里亲戚从济宁府带给家里吃过,那味道我一辈子都记得!” “是啊,好吃!石大奶,您记性真好!”春花又拎出一小袋像面粉似的东西,给了石裕氏,说道:“石大奶,这个是专门给您带的山芋粉,是泗水那边的山芋加出来的,给您冲着喝,不能给旁人喝啊!”。 石裕氏笑了笑,说道:“好,好,好!春花,你能来看看我们就很好了,还带这些东西来干嘛呀!不过,俺还真得谢谢你,看到这些东西,俺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时,俺家也有几棵枣树,都这么粗的。”石裕氏用手比划了下,“每年这个季节,俺跟俺哥就会帮俺爹俺娘打枣子,然后在开水里淖一下,捞起来沥一沥,放在屋顶上晒。通常啊,还没等枣子晒干,就挨俺兄妹几个吃了一半了!” 说到这,石裕氏哈哈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她忽又捂着脸,鼻子一酸,竟抽泣了起来。 第卌二章 http://.biquxs.info/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此番,陆春花嫁去的邹城在藤县专区,离石裕氏在德州专区的老家尚有三百余里,但春花带来的这些鲁西土特产还是勾起了石裕氏的回忆,她想起了儿时那段幸福但又艰辛的时光,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想着想着,她竟破笑为涕。 气氛立马变得尴尬起来,见老者轻泣,几个年轻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片刻,还是季氏率先开了口:“奶奶,您看,您刚把春花妹妹劝好,自己怎又开始伤感了!” “不碍事,不碍事,奶奶这是高兴的!人老了,就老会回想过去的事情!”石裕氏也觉得在孩子们面前这样有所失态,便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问虎子道:“虎子,你爹跟你娘他们好么?家里好么?” “都好!”这次虎子只说了两个字,便又不开口了。 “石大奶,唔爹跟唔娘他们都好,身体可结实了。对我也好,从来都没有拿我当外人。来时,他们还让我给您、给柱子哥和思恩嫂子带好呢!”春花见虎子只说了两个字就不吱声了,只得自己来说,“小海州老太爹跟老太奶抱上了重孙子,心里头可高兴了,只是去年老太爹过世了,今年春天,老太奶也过世了,少了两个老的照看照看小孩,家里人比以往都要忙一些。” “忙点不怕,只要人都好就好!” 这会,石柱在门口又抽完一袋烟,收起烟袋后也坐到了屋里,他说道:“春花,你们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这次在这边就多呆几天再回去吧。这两天除了要打些黄豆,我们没什么事情忙!” “柱子哥,来看看你们,我心里头已经知足了。这一阵是大忙时候,不能耽误你们干活。我打算只在这待一宿,明天到黄窝老家那边去一趟,给俺娘烧点纸。自打小日本打来后,十几年了,我老是做噩梦,一直到解放后,我都没敢回去。” “嗯,春花,是得回娘家看看!”石裕氏说完后,又陷入了沉思。一直到三个小孩在院子里头玩耍的笑声打破这沉寂后,她才回过神来。 到了晚上,或许是石柱一家白天干活累了,亦或许是第二天虎子一家要起早,再或许是想节省些灯油,几个女人并没有像上回风妮子来时那般彻夜长唠,晚饭后只聊了一小会便各自睡下了。 第二天又是阳光明媚,天还没亮时,石裕氏跟季氏便起来忙活了。他们炕了些棒子饼,炒了点咸黄豆,又切了几根咸菜。春花一家临出发时,石裕氏把这些吃的都拿给了他们,“春花,大奶家没啥可送给你的,这些干粮你就带着,够吃两天的。路上要是饿了,可以打打尖。” 而后,她又从季氏手中拿过一块厚厚的东西,叠得整整齐齐的,“春花,这是块防水布,里层是白布,外层是蟒蛇皮,我跟你思恩嫂子以前缝的,很少拿出来用。这可是个好东西,遇到下雨还能当雨棚用。蟒蛇皮是当年柱子他老爹跟虎子他舅爹和他娘在芒砀山上打的那蟒蛇的,是个宝物,这次就送给你了!” 石柱和季氏把春花一家送往大路口,石裕氏腿脚不便,只能走到院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眼睛看得渐渐模糊了才进去。石柱回来后看到奶奶竟躺在了摇摇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两眼盯着天空,一言不发。 这把摇摇椅是石裕氏六十九岁大寿时,祝广连特地送给她的,纯实木打造。自打送来后,石裕氏从未在上头躺过。她在宫里常看到那些娘娘跟嬷嬷们躺在这种椅子上,总感觉在上面躺习惯了,安逸了,人就废了,就跟那大清朝一样。何况自己还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嫚子,说不定哪天躺着就躺过去了。 这把椅子放在那里倒成了石烁和石烨姐弟俩的玩物,两人有事没事便爬上去晃着玩,甚至会一人趴到一头,当成跷跷板来耍。 这还是石柱头一回看到老奶躺在摇摇椅上,他知道,她是想家了,想娘家了,想那个想必早已不存在的娘家了。 离开谷圩后,春花去了趟黄窝。曾经的家早已变成一片废墟,只剩下一堆堆黄土,长满了杂草,还是绿油油的,尚未枯萎,勉强能辨别出房子地基的轮廓。 烧了纸钱,磕过头,痛哭一番之后,春花一家便离开了黄窝。路上偶遇几个老人认出了她,她也只是寒暄几句,并未久聊。春花自然想时常回海州来看看亲人,然事与愿违,直到五十多年后,她才有机会再一次回来,那时石裕氏、祝广连、沈月云、祝怀庆、春桃、石柱、季思恩,等等等等,她所认识的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 时光还在继续,一刻不曾停留,在不经意间就会让孩子长大,大人转老,老人变衰。 一年过后,抗美援朝战争早已进入了第二阶段,此刻“上甘岭战役”正在艰苦进行之中。 这一天,张半仙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迈着碎步走到村口,眯着眼看着村干部揭掉“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和“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大字标语,那还是他去年亲笔写上的。 这个时候张半仙脸颊消瘦,好几天都不想吃东西,只能喝几口稀饭,看上去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阎王老爷那里。现在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一件事-大毛的媳妇又要生了,他在等着抱重孙子。 苦撑了几天,张半仙有些熬不住了,不得不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连咳嗽一声都很费力。张家人都知道,老太爹不行了,在村里的亲人陆陆续续赶了来,嫁出去的大女儿、二女儿跟三女儿也差人去通知,希望能赶上最后一眼。 在此弥留之际,张半仙还是熬来了好消息-快中午时候,孙媳妇仇氏肚子开始疼起来,算着日子,应是要生了。过了几个钟头后,在接生婆的帮忙下,婴儿落地,“哇哇”哭了几声。 “生了?丫头还是小子?”张半仙竟开口说了话,他老眼昏花,耳朵也不行,但这会却能在边屋里听到东头房里婴儿微弱的啼哭声,让人匪夷所思。要知道,就连健全人,隔着几道门窗,不注意都听不见。 这时大毛进来了,高高兴兴地说:“唔老爹,媳妇她生了,是个丫头!” “唉!”只听见张半仙长叹一口气,仿佛是将生命的最后一口气给吐出去,随后手便垂了下去,眼睛紧闭,似死了一般。 石柱听说张半仙不行了,也跟着张家的亲戚一起过来瞧上最后一眼。他见张半仙如此这般,想到了个主意,便将大毛拉到门外,悄悄与他商量一番。 “可是柱子哥,我就怕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啊!”大毛虽然觉得石柱提的是个好主意,但他还是有所担心,怕弄巧成拙,“我看,还是你进去说吧,你说的话,唔老爹也会相信的!” 石柱略想了片刻,便走到边屋里面,轻轻晃了晃张半仙,满脸笑容地说道:“张二爹,快醒醒,大毛又生了儿子,您有重孙子了!” “你说啥?”听石柱一说,张半仙竟真的睁开眼了,声音洪亮,所有的疾病仿佛瞬间都没了。 “张二爹,您孙媳妇生了对双子,龙凤胎,头一个是丫头,正才又生了个儿子!您老有重孙子了!”石柱一本正经地胡说着,“过一阵子,等喂过奶了,就抱来给您瞧瞧!” “哈哈哈,老天开眼啦,我有重孙子了,我有重孙子了!”张半仙大笑起来,此刻他精神抖擞,面色红润,竟能坐了起来。须臾,他又目光呆滞,躺到了床上,双手慢慢垂了下去。这一次,张半仙是真的走了! 看到张家人都在哭着,石柱只能安慰道:“张二爹是笑着走的,没有遗憾了!” 两个月后,春节前几天,季氏也生了个闺女,石家又热闹起来。 “重男轻女”这在石家本来也是有的,从他们捕蛇世家的祖训中可见一斑-不管前面生了几个女孩,只要生到男孩,就不能再生了。为什么要生到男孩才不能再生?这还是受到几千年以来传宗接代之观念的束缚罢了,很少有人能跳出这个圈圈。 这一回,石家也算是有所“突破”吧。石柱不再是捕蛇之人,祖训对他已然起不了作用,有了长子石烨后,他仍可以想生就生。再一点,“人多力量大”嘛,现在新社会了,只要不偷懒,孩子总能养得活。 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雪,躲在被窝里都能听见雪花落到地上发出的沙沙声,第二天一早,石柱在这白茫茫的美景中望着一排排渺渺炊烟直冲云霄,越飘越远,便突发感慨。回到屋里,他将这闺女取了名字叫石焆。 第二年秋季,大女儿石烁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在此之前,也就是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一个月之后,全家人在石烁是否上学一事上产生了分歧,不过这并非是因为重男轻女,也不是谁反对让石烁上学,而是石烁自己不想去。石柱跟她多番沟通后,仍未改变主意。 这天晚饭后,全家六口人坐到院子里,在余晖之下郑重开了个家庭会议。 “今天我们来投票决定石烁去不去上学,少数服从多数!”石柱作为一家之主,“召集”了这次会议。 “唔哒,啥叫‘少数服从多数’啊?”五岁的石烨问道。 “‘少数服从多数’就是投票后,人数少的那头要听人数多的那头。”石柱说罢,又对石烁说:“烁儿,你是主角,这次就给你一个投票权!” “我也要投票权!”石烨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只听见要给姐姐东西,就嚷着也要。 大人听完都笑了,季氏随后说道:“好,那就给你一个投票权!不过,妹妹还小,就不给她投票权了。” 石柱也郑重其事地说:“烁儿,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说一说,你为什么不想上学?” “庄上二丫、小丽子、小大琴,还有很多人不都没去念书么!旁边扬大奶也说,丫头念书没有用,不如在家帮家里头干点活了。我也不想去念书,在家跟唔小兄玩玩都好的!” 石柱笑了笑,说道:“那好,现在开始投票吧!同意石烁小朋友不去上学的,请举手!” 话刚说完,石烁就把右手整个举了起来,嘴里喊着:“我同意!” 看石烁举手了,石烨也高举右手,还站到了凳子上,“我也同意。我要唔大姐在家跟我玩!” “好,同意石烁不上学的为两票。请把手放下!”待两个小孩放下手后,石柱又说道:“下面,请同意石烁上学的,举手!” 刷,刷,刷!三个大人都举手了。 “好,请把手放下!”随后,石柱一本正经地说:“我宣布,经过全家民主投票,同意石烁上学的为三票,同意石烁不上学的为两票。同意石烁上学的占多数,请石烁小朋友开学后到学校报名!” 还没等石烁说话,石柱即刻宣布:散会!三个大人立马一溜烟走了,该干嘛干嘛,只留下石烁坐在那里直眨眼,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类似这样的“会议”在石家还有过几回,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一九五六年的那回,那时中国已基本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进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五岁的石焆看到村里每家都养条小狗看门,她便嚷嚷着也要家里养一条。这提议一出,石烁和石烨也都极力赞成。 为此,石柱专门举行了全家“会议”。本来的形势是旗鼓相当:大人三票反对票对小孩三票赞成票,谁知在最后时刻,石裕氏改投了弃权票,预期的结果一度发生了变化。 自打金毛消失后,石家就再没养过小狗。金毛没了的那段时间,石裕氏着实伤心了很久。此番,石柱和季氏不忍古稀之年的石裕氏触景伤情,石裕氏也不想再伤心一次,因此三人对此都是心照不宣,皆未再提养狗一事。在投票之时,石裕氏突然改变决定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的:她见三个孩子如此期待,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得让孩子的童年更加快乐。 这一回,投票结果已然明了,孩子们获得了胜利。但民主投票也是相对的,看到结果后,石柱拿出烟袋,装上烟丝,慢慢悠悠地说:“我是一家之主,有一票否定权!” “啥叫‘一票否定权’啊?”三个孩子都扒着问。其实石裕氏和季氏也不太明白那是啥。 “就是说,只要我不同意了,这事就不能办!”等把烟丝点上后,石柱便说道:“我宣布,经投票表决,家里不同意养狗!”事情就这么定了,三个孩子对此结果肯定是失望的,但这一回,石烁似乎明白了什么。 石烁上一年级第二学期那年,正值春夏之交时,天气渐暖,孩子们早都换上了单装,但天气依然有些凉暖不定。 这一天,天气晴朗,天空万里无云,轻风吹在人脸上,暖暖的。 快到中午时,一辆墨绿色的军车停在了谷圩村村头,那车是用苏联进口车改造而来。车门打开,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下了来,随后,汽车便调头回去。那女人着一身军装,手里拎着几样小礼物,那小孩看起来差不多五岁,还背着一个单肩小书包。 正是做晌饭时候,路上除了放学的孩子外,只站了两个女人,她们起先都没能认出来的是谁。放学的小孩也只是好奇,在两人旁边看了看,便又嬉闹着跑走了。 那女人带着小孩在路上径直走着,到了柳丙晆家门口,停了下来,拐了进去。柳丙晆就是柳老爷,现在早已是新社会,不兴叫“老爷”了。 “呀!那莫不是柳家的小丫头山秀吧?”罗四奶看到那女人拐进了柳家,便猜出个七八分。 “嗯,像!我刚过门没一年她就走了,十几年了,样子都变了,正才还真没认出来!”瞿老三媳妇曹氏说完,便跟得了大新闻似的,赶紧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里人。 来的这女人确实是柳山秀,那个小孩是她的大儿子小建国。到了柳家院门口,她便拐了进去。 说是院子,其实除了两旁的边屋外,早就没了院墙。解放后,柳家原本高耸的砖石院墙便被众人推了个稀巴烂,砖头、石块也被各家搬的搬,砸的砸,最后只剩下一片狼藉。柳丙晆见状,索性让他的两个儿子把院墙全都铲平了,这样一来,便似没了隔阂。 柳丙晆已近六十,早已是满头白发,此刻他正坐在门前抽着烟袋。看到有个穿着军装的人来了,他先是一愣,而后慢慢站了起来,连嘴里吸进去的那口烟都忘了吐出来。“山秀,真的是山秀!?”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那口烟这才跟着话声慢慢飘了出来,但他还没有忘记冲锅屋喊道:“老太婆,快,山秀,山秀,她回来了!” 柳老太正在锅屋里烧火弄饭,听到老头子的喊声,赶紧将锅膛里烧的草向里填了填,跳起来就往外跑。看到柳山秀真的回来了,她高兴得直拍大腿,“秀,真的是你!你总算回来了!”说到这,她又抹起了鼻涕,哭了起来,“娘天天都想你啊!” 此刻柳山秀的内心更是无比激动,她曾无数次想象自己会飞奔向父母,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她的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只能慢慢往前踱着。还没等走到二老面前,她手中拎着的东西便掉到了地上,摘下帽子后,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头磕了下去,泣不成声。 “唔哒、唔妈,我回来了!”良久之后,她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柳丙晆老两口赶紧上前将柳山秀拉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不愿松手。 过了好一会,柳山秀才想起来,转身把儿子拉到了跟前,对二老说道:“你们看,这是我大儿子,叫小建国,六岁了。家里还有个小儿子,叫小援朝,刚三岁,太小,就没带来!”说罢,她又对小建国说:“建国,这是姥爷跟姥姥,快叫啊!” “姥爷好,姥姥好!” 这可把柳丙晆老两口高兴坏了,连连说道:“好,好,乖外孙,好,好!” 听说柳山秀回来了,下午时候,她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还没上学的侄儿、侄女都来了,那些小孩子皆未见过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个姑姑,只觉得穿着解放军军装的人肯定很厉害。过了一会,几个老邻居,还有原先的老管家也拄着拐杖、拖着年迈的身子骨过来坐了坐。 所有人最想知道的就是柳山秀这些年去了哪,为何到现在才回来。 柳山秀自然也不吝啬说话:所有的一切都是日本人造成的,因此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去打日本鬼子!柳山秀早就听闻很多国军并不是真心抗日,因此她便打算加入八路军。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洛阳,那时日本人和中国军队正在那打仗,看到街上躺满了死人,起先甚是害怕,可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遇到些受伤的人她还会帮忙照看下。 有一回她遇到一支八路军队伍,便报了名,临时当起护士。后来部队领导看她手脚勤快,而且念过不少书,讨论过后,经由西安将她送到延安正式学习医护知识,随后她便留在延安一所野战医院里照顾重伤员。两年后,就在延安,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是东北人,也是经选送,到抗大学习的。 “姑姑,那你在延安见过***么?”问话的是柳山秀大哥家的小女儿,今年刚六岁。 柳山秀笑笑说道:“你咋知道在延安能看到***的?” “我听唔大哥讲的,他说书里头写了,***以前在延安住过!” “原来是这样!我在延安就见过***一回,那天他亲自到我们野战医院来看伤员的,还在医院里呆了很长时间。” “那,***长啥样?” “***,个子挺高的,满脸慈祥,从来不摆官架子,穿得跟普通老百姓一样,那天,我看他的衣服上还有补丁呢!他挨个跟伤员握手,还向我们招手,要是不知道的人,绝不会认为那人就是***!”说到这,所有人都是非常羡慕。 “对了,还有呢,我在延安还见过周总理,这里还有照片呢!”说罢,柳山秀从小建国的背包里拿出一张很大的照片,“这是周总理那时接见、表彰我们挨选送的优秀同志。看,这就是周总理!” 大伙看了照片,真是周总理,柳山秀也在里面,直呼了不起。 过了一会,柳山秀收起了照片,又跟众人讲了许多事情。对于个人的感情生活和丈夫是做什么的,她只是略微提了下,并没有细说。等众人相继离开之后,柳山秀才对父母把自己丈夫和家里情况细细讲了一番,毕竟,在这里,只有父母不是外人-她的丈夫少年时曾在地主家帮忙,有一天晚上实在饿极了,便到泔水桶里捞些剩饭吃,谁料被地主婆看见了,说他偷东西,挨了一顿揍,当时他就火了,拿了把菜刀照地主婆的脖子就砍了下去,随后便连夜跑出去参加了抗联打鬼子。 晚上,柳山秀将小建国哄睡着后,便又同父母聊了起来:“唔哒、唔妈,这几年你们过得怎样啊?” 柳丙晆只是在那抽着旱烟,眼神空洞,一句话也不说。柳老太见他不言语,便说道:“秀,日本鬼子在的那几年,你也知道的,大家都不好过!小鬼子投降后,国民党也没让咱好过,动不动就下乡来征粮食,交不出来就到处搜,还抢东西,搞得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的。解放后,家里的地都挨收去分了,不过我跟你哒现在过得挺安稳的,不用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 其实柳山秀也清楚,母亲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唔妈,你也不用哄我了,这几年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的!”她抬头看了看父亲,依然在那抽着烟,不言语。“土改后,咱家肯定挨划成地主成分了,少不了要挨批斗,你们肯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 听到这,柳丙晆方才说道:“丫头,不谈这个了,都过去了。再说,也只是站站大会,其他没什么。我们不像丁家,做了不少恶,他那个才叫挨批斗呢!” “凭什么叫你们站大会啊!”说到这,柳山秀有些哽咽,“那些地都是柳家祖上传下来的,咱没偷没抢,平时也没去做坏事,没去欺负人,还经常帮人。要土改,我们把地给他们不就行了!批斗你们,凭什么啊?” “丫头,可不能这么说!”柳丙晆有些慌了,放下手中的烟袋,“你现在这身份,可不能乱说话,万一让旁人听到了,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 “是啊,秀,出去可不能这么说!没牵连到你们这辈人,已经是烧高香了!”刘老太也应和着。 柳山秀这才稍冷静下来,说道:“唔哒、唔妈,你们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穿着军装来么?就是想让村里人看到我们家也有解放军,也有共产党,我们家不是坏人!还有,我跟他们讲见过***和周总理,看起来是在摆脸,实际都是想让村里人以后不要再为难你们!” “丫头,不碍事的!都经过社会主义改造了,我们这些人啦,现在也是新中国人民的一份子了!” “秀,这次回来在家呆几天啊?几时回去?” “后天下午,等车子来接我了,我就回去。这次好不容易向部队申请坐了顺风车,才能跟我们家和平一块堆到海州来的,不然带着小孩,坐火车、客车都不方便。”过了一会,柳山秀好似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唔妈,柱子哥和丁发财现在怎么样了啊?” 这一问好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柳山秀很想知道两人现在的情况,但毕竟自己早已身为人妻、人母,再对以前的事情纠缠不清,恐引起别人的误会,即便这“别人”是自己的父母。 老俩口自然能看出闺女的心思,柳老太便说道:“丁家那小子,好吃懒做,成天在板浦、新浦那边跟戏子鬼混,后来挨赶出了家门。解放后,他也分到了地,就住在村东头那两间小屋里,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石家那小子,现在挺好的,命大,现在已经有三个小孩了。” 柳丙晆接过柳老太的话说道:“石家老嫚子当年没哄我们,柱子那孩子还真跟人家定了娃娃亲,后来人家女娃子逃荒找到了这里,我们才知道的!” “是啊,原来他家真没哄人!柱子那媳妇,啧啧,真是好看......” “提他媳妇干嘛!咱还是讲讲家里头事情吧!”还没等柳老太把话说完,柳丙晆就给打断了。。 此刻,天上的云彩慢慢散去,一轮明月正当空,照得屋里屋外亮堂堂的。柳丙晆吹灭了洋油灯,在月光之下继续聊着。不知聊到了何时,反正那月亮都不见了,小建国喊着要妈妈,各人这才睡下。 第二天早饭过后,柳山秀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带着小建国到石家,说是来看看石家老太太的-这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第卌三章 http://.biquxs.info/

经过了大清、民国和日据时期,如今解放后的谷圩村,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有一点依然没变-但凡村里有些风吹草动,那传播的速度比当年国军溃逃的速度还要快。 这天一清早,没等柳山秀起床,她见过*主席和周总理的消息就已经传开了。 “我早就看这丫头有出息,现在应验了吧!” “是啊,这丫头确实能干。人家那时间走了,是要干大事的!” “柳家生了个好闺女啊!”...... 当初污蔑柳山秀的一些人,这会说话的口气又变了,仿佛他们从未说过那些话一般。恐怕再过几千年,人们也无法彻底改变这一“传统”。 无论如何,柳山秀这次回来本就想去见见石柱的,听说石柱媳妇漂亮后,就更是引起了她的好奇心。这并非所谓的羡慕和嫉妒,也不是女人之间的非要把人家给比下去,再让石柱看看她现在过得很好,当初没有娶她是他的损失。这只不过是人的其中一个本性罢了。然而柳山秀也知道,直接去找石柱恐会让人落下口舌,于是她便说是去看看石家老太太的。 换了身平常衣服后,她就带着小建国去了石家。一进院子,看见石裕氏坐在那里,她老远就打着招呼:“石大奶,我来看看您来了!” 石裕氏眯眼瞧了瞧,立马就知道谁来了,笑着说:“这不是山秀么!快,进屋坐坐!” 看到石柱也在屋里,柳山秀这才笑呵呵地说道:“柱子哥,你也在家啊,那太好了!”她看到石柱旁边的女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油然而生,总算是见识到人家的美丽了,但她还是很镇静地说道:“这位是嫂子吧?真漂亮,跟李香兰似的!” 季氏一早就听到庄上人传的话,知道来的是柳家闺女,便说道:“柳姐姐,你说笑了,俺只是个乡下妇道人家,哪能跟你比啊,你这才是真漂亮呢!” 都十几年没见了,柳山秀跟石柱、石裕氏也有说不完的话,而季氏只是坐在旁边听着,不言语,毕竟来的这位客人与她似乎毫不相干。 聊着聊着,石裕氏便提出想看看那张有周总理的照片。柳山秀自不吝啬,从小建国的书包里拿了出来递给石裕氏。一起拿出的还有一本相册,她便与石柱和季氏先看了起来,要知道,这本相册除了她父母,还没给任何人看过。 “柱子哥,你看,这是我丈夫,他是个炮兵。”柳山秀介绍起了照片,“这张是在延安拍的。鬼子投降后,他随部队从延安炮兵学校辗转到了牡丹江,编入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就是林老总。这张是在东北那拍的。我后来也去了东北。他还参加了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抗美援朝时,他跟志愿军去了朝鲜,当时是炮兵团长。柱子哥,你猜,他们那时的炮兵司令是谁?说出名字,保管你听说过的!” “是谁啊?”石柱有些好奇了。 “就是万毅司令员!当年保卫咱海州、在港口与鬼子血战的鼎鼎大名的万毅团长!” “呀,真的是他啊!那太好了!”石柱有些兴奋起来,“我听说他挨关在了山东的监狱里面,以为牺牲了,没想到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大英雄啊!” 柳山秀也高兴地说:“是啊!万司令可是个传奇人物,还是位满族人!听我丈夫讲,就在将要挨国民党处决前,他竟能只身一人,从守卫森严的鲁苏战区监狱里逃了出来,而后历经艰辛,又找到了党组织!” 这时,石柱翻到了下一张照片,是柳山秀和一个女子两人的合照,那张脸,石柱很熟悉。他指了指照片中的人,手指有些颤抖,激动地问:“山秀,这个女的......” “怎么了,柱子哥?这人是我在东北时的好姐妹!” “她是不是姓秦?叫秦时玥?” “是啊!柱子哥,你咋认识她的?” “这个再说吧。你先告诉我,知不知道她哥哥怎么样了?”石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我听玥妹子讲,四七年打四平时,他哥哥牺牲了!” “唉!”石柱长叹了口气,过了良久,才把他以前去东北遇到他们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没想到,秦大哥都已经牺牲了!那你知道曹尚飞跟敕勒川这两个人么?”石柱又问了柳山秀。 “敕勒川,我知道,他是玥妹子的丈夫,蒙古骑兵师的连长,在打锦州时受了重伤,不过没大碍。曹尚飞就不清楚了,只记得听玥妹子说过,有个姓曹的老朋友,在打四平时跟她哥一块堆牺牲了,不知道是不是他!” 听这么一说,石柱估计这个姓曹的多半就是曹尚飞了。想到以前的事情,石柱感慨万千,他虽然与这三人相处时间甚短,但都是在一起与鬼子拼过命的,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这不能用相处的时间长短来衡量。只是,三人现在只剩了一人,着实令人惋惜。 石裕氏这边一直在看着柳山秀和周总理的那张大合影,等几个年轻人不说话了,她才跟柳山秀说:“周总理真是随和啊,看不出官架子,跟以前宫里头见到的当官的很不一样!” “是啊,石大奶,咱们共产党人就是不一样,越是大领导,越没有架子!” 将照片还给柳山秀后,石裕氏又不经意地翻开了相册,第一张就是柳山秀的丈夫。她盯着照片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好似在思考着什么。突然,她眼神瞬间有了光芒,内心变得激动,指着照片中的那人问道:“山秀,你男人姓啥?老家是哪里的?” “我丈夫姓‘玉’,叫玉和平,吉林人。” “姓‘yu’,哪个‘yu’?” “是‘宝玉’的‘玉’,我丈夫他是延边朝鲜族的!” 听说是“宝玉”的“玉”,石裕氏脸上随即写满了失望的表情,若姓的是自己娘家的“裕”字,那该有多好!因为照片中的那人,脸盘和眉宇之间像极了一个人,但她又认为自己想多了,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其实,她若是此时多问一句,也不至于让幸福迟来了二十多年,可当时她又如何能料到呢! 又聊了一会,柳山秀自觉在石柱家呆的时间够长了,便起身告辞。而季氏自始自终都未说一句话,除了和柳山秀刚开始的那句寒暄。 柳山秀带着小建国离开后,石裕氏竟又躺到了摇摇椅上。这是她第二次躺在上面,上一回还是三年前送走陆春花一家以后的事了。这次只见她双眼紧闭,石柱和季氏很难看出她脸上的表情,但他们很清楚她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但他们对此又是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她躺在那里“休息”。 直到孩子们过来晃动着摇摇椅玩,石裕氏才睁开了眼。想象只是虚幻的,她还得面对现实。 又过了十年,经过“整风运动”、“*跃进”运动和“浮夸风”、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反右倾斗争,中国国民经济发生严重困难,遭到重大损失。后来中央工作会议初步总结了“*跃进”中的经验教训,开展了批评和自我批评,又使得国民经济得到了比较顺利的恢复和发展。 此时离“*跃进”结束已有几年时间,但在很多农村,大家吃的仍是大锅饭,谷圩也不例外,而且现在谷圩村叫做谷圩生产队。所有人虽不是热情高涨,但都在憧憬着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共产主义好啊,大家到时都不愁吃、不愁穿了!” “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我们人人都能吃上白面炕饼、大米干饭,过年过节还能吃到肉!” 这是即将卸任的夏队长常说的几句话,以此来鼓舞社员们的干劲,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了向往。然而这种“大锅饭”却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积极性,后来经过多方讨论,生产队才同意各家在家前屋后仍可保留一点自留地。 第二年开始,新沂河启动了扩建工程,此时石烨都已上完了初中,家里有石烁和石烨两个劳力帮忙挣工分,石柱身上的担子着实轻松了很多。 如今石柱已是四个孩子的爹,小儿子今年刚七岁,名叫石烜。这次是季氏取的名字,小儿子出生那年恰逢国庆十周年,她说,共产党就像太阳一样,在天地之间冲破黑暗、照亮万物,为了表示对党的感激,取“日”字上下各一横代表天地,便有了“烜”字。 中秋一过,石柱便要同村里一拨人到沂河淌上服劳役,去扩建沂河。 临走前,石裕氏拉着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依依不舍地说道:“柱子,你去了可得当心啊,那沂河淌上,国军的子弹可不长眼睛啊!” “俺老奶,我是去沂河淌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不是去打仗的,那里没有子弹,安全着呢!” “哦!不是去打仗的啊!我还以为又让你去当兵的呢!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事都分不清了!” 石裕氏确实老了,已是八十五岁高龄,除了偶尔记性不好之外,好在能吃能动,生活依然可以自理。不过生产队里比她年长的老人都已经死光了,能和她喳喳呱的人并不多,难免有些孤寂。 到了这个岁数,有时候石裕氏自己都希望阎王老爷能早点收了她,可等来等去就是不死,她也就不想着死了,相反还有些怕死-石烁今年都二十了,该嫁人了,嫁了人就该生孩子了。这样算下来,要是自己能再活个两三年,说不定就能抱上重重外孙了。 就因为这样,石裕氏现在倒求着阎王爷能再给她多活几年。 石柱到了沂河淌后,发现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河堤比刚开挖那会又加高了很多。工地上插着满地的红旗,迎风招展,一眼望不到头。红色的横幅上写满了“大干一百天沂河换新颜”、“以百倍热情建设社会主义”、“劳动人民最光荣”、“学习**精神争做时代楷模”等等口号,隔一段距离还挂着***巨幅头像。 劳动者们皆热火朝天地干活,所有人的心里都是高兴的。 和谷圩生产队邻近的是伊芦公社的魏荡生产队,他们都是一起来的,里头有个小伙子引起了石柱的注意,二十来岁,个头中等偏高,留着短头发,长得也板正,不似歪瓜裂枣之辈,对人比较客气,干起活来也从不偷懒,一看就知道是能过日子的人。 石柱开始自然不知道那小伙家是哪的,过了一段日子,大家混得稍熟了,他在休息时就边抽烟袋边和那小伙子喳起了呱,“大青年,多大了?叫啥名?家是哪塅的?” 那小伙说:“大叔,唔家是伊芦魏荡的,我叫魏霍,今年二十五了!” 石柱想了想:“魏荡?是靠近善后河河南的那个魏荡?” “就是那边!大叔,你去过魏荡?” “倒没去过那塅,不过都是灌云的,离得也近,听说过你们那里。”石柱吧嗒吧嗒连抽两口烟,终于问道:“大青年,你媳妇娶了没?” 小伙有些羞涩地说:“媳妇?我连对象都没有!人家都嫌唔家穷!” 石柱和魏霍喳呱的本意是看这小伙不错,寻思着能不能给大丫头找个对象,听他说还没有对象,石柱便对魏霍更感了兴趣,“啥穷不穷的,谁还是富人家啊!两人好好苦,日子不就慢慢好起来了!” 抽完烟,收了烟袋,石柱便继续去干活。他边往河堤上推泥边想着魏霍的事,后来不禁在嘴里念了好几遍“魏霍”,总觉得这个名字好生奇怪,后来又把“霍”字在嘴里嚼了好几遍,再联想到魏荡的位置,他似乎就想起了什么。 晚上下工时,石柱又找到了魏霍,说道:“大青年,你叫‘魏霍’,这名字听起来有些怪!” “唔妈姓霍,唔哒不识字,不会起名字,就把我起叫‘魏霍’了!” “那我问你,你们那塅,有没有其他女的娘家姓霍的?” 魏霍想了想,“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就知道东头黄庄有家娘家姓霍,但是刚嫁过来没几年。像唔妈这个年纪的,好像就她一个姓霍!” 石柱又问:“你舅爹是不是长得精瘦精瘦的,嘴上都是胡子,还有辆驴车?” 这次魏霍不假思索地说:“唔舅爹死了都快二十年了吧,那时我才七八岁,长什么样我真记不得了。不过我记得他家原来确实有个驴车,车上的铜铃现在唔妈还收在家里了!” 听这么一说,石柱基本能确定自己的猜想,但他并未对魏霍提其他事情,只是说:“大青年,我就明说了吧,实际我有个大丫头,今年正好二十,虽然没有花容月貌,长得也挺标致的。我看你人挺本分,又不偷懒,想让你俩见见,万一看上了呢!” 魏霍听说要给自己介绍对象,对石柱可是百般感激,又是道谢又是给他点烟袋。 一晃,数十天的劳役时间就结束了。回生产队时,石柱特意把魏霍带了来,留在家里吃午饭,又跟石裕氏和季氏说明了自己的意思,两人看这小伙子也都顺眼,皆没有反对。 她们把大丫头石烁叫到一旁:“丫头,你看这小伙怎么样?顺眼不?” 石烁也猜到这是要给自己介绍对象,便低着头,边捋辫子边说:“还行吧!唔妈、唔老太,这事你们说好了就行!”说完便害羞地躲进了屋里。 石柱也问了魏霍,知道他对自己女儿也很满意,便在晌饭后要亲自将魏霍送回家里,一来是到他家亲眼看看,二来,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找魏霍的母亲霍氏求证下。 到了魏霍家里,石柱看到他家屋子的确有些破旧,不少地方都裂了口子。不过屋里的家具还算齐整,不似特别贫穷,屋里屋外收拾得也整整齐齐,一看就不是邋里邋遢的人家,给石柱留下的总体印象还算好。 魏霍将事情原委大致说了下,可把他爸妈给高兴坏了,给石柱又是端茶又是倒水。 聊了会家常后,石柱对霍氏说:“大姐,你出来下,有件事我想单独跟你说说!” 霍氏有些疑惑,但还是搬了两把小板凳,跟石柱坐到了屋外,“石兄弟,啥事这么神神叨叨的,非要到外头来说?” “霍大姐,我想问下,你家父亲的事,听魏霍说,他都死了快二十年了?” “你咋想起来问这事的?唔哒在灌云解放那年春天时候就死了,十七八年了!” 听到这里,石柱有些懵圈,他便把自己解放前被抓壮丁后逃回来,在新浦到板浦这一段路遇到霍大叔的事情跟霍氏说了一番,没想到霍氏听了以后竟一口认定,那人正是她的父亲。 这时石柱掏出烟袋,压满烟丝,慢慢地点上了火,手明显有些颤抖,“霍大姐,你说你哒是春天死的,可我遇到他是在那年秋天啊!他还说看我那身形,有点像他儿子!” “真这么神叨?怪不得那阵子我老是梦见唔哒说,他把唔小兄给找回来了!”说这话时,霍氏连自己都难以相信,浑身打了个激灵。 “那后来你弟呢?” “还真回来了!原本他是参加国军打鬼子的,鬼子投降后就跟着长官投了共产党,只是在打仗时伤到了腿,现在走路还有些瘸。” 石柱沉默了良久,又抽完一袋烟,方才说到:“霍大姐,这么神叨的事,咱就别往外说了。不管怎么样,这也算是咱两家有缘吧!走,咱到屋里和魏兄弟再一起谈谈魏霍和俺家大丫头石烁的事吧!” 到了屋里,石柱喝了口茶,说:“那我就直说了吧,别的我都挺满意的,就是你家这屋,实在是太旧了,住进来我都有些担心!”看到魏霍父母眉头紧锁,石柱继续说:“你们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们的,不是非要你们盖什么石头房子、砖头房子,你们只要用土筋重新盖个房子就行了!” 两人紧锁的眉头这才略松了些。 魏霍父亲则接过话茬,“盖个土筋房子没问题,花不了多少钱,就是耗些力气,屋上的瓦和桁条都能用!”而后又问石柱道:“石老弟,那这彩礼钱怎么说?” 石柱右手一摆:“哎--,彩礼钱多少都没关系,我又不是卖闺女的!不管多少,到时都会让大丫头带回来,给他们小两口过日子!” 魏家俩口方才喜笑颜开,霍氏随后说道:“石兄弟,你放心吧,彩礼钱我们会尽量的,不管怎样,总不能亏着你家闺女吧!毕竟,把闺女养这么大也不容易!” 谈完后,石柱便站起身,准备告辞,“行了,天也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你们把房子重盖后就来通知我吧,到时把亲事给正式定下来。记住,一定要找个媒人,正式到俺家来提亲才行啊!” “一定,一定!”魏家俩口又再三挽留石柱在家吃了晚饭再走,石柱推脱天黑了怕不好赶路,便乘着太阳还没下山,骑着脚踏车回去了。 魏家人没有失言,第二天便着手重盖新房的事情,这对他们来说确非难事。一切都忙停当后,魏家夫妻俩便商议,让魏霍的姑姑来当这个媒人。魏霍的姑姑嫁在了下车青山,离谷圩很近,路途上也方便些。前几年,魏家两口把小女儿也嫁到了这里,姑姑、侄女两人倒能有个照应。 阳历年这天,快小半晌时,魏霍便带着姑姑到了石柱家-确切地说,是到了石烁家。为了不耽误时间,魏霍头天晚上就住到了自己妹妹家里。 进了门,魏霍姑姑魏氏一见到石烁便笑嘻嘻地说:“哎呦,这闺女长得真俊,小脸跟桃花似的,唔家侄儿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接着她又把石烁浑身上下都夸了一遍,听得石家所有人心里都美滋滋的。 夸完之后,魏氏方才把带来的糖果和几样东西放到大桌上。见着有糖吃,七岁的石烜便迫不及待地要吃,魏氏不慌不忙地抓了些给他,而后又从怀里掏出了用红纸包着的彩礼,说:“石大兄弟,这里是一百九十九块九毛九,寓意能长长久久!” 石家人对这样的安排挺满意的,石柱抽起旱烟,说到:“魏家大妹子,俺们家对你侄儿魏霍也都很满意!送来的彩礼钱,我把它交给我们家烁儿,到时候让她带回去过日子。” 把红包给了石烁后,石柱望了望石裕氏和季氏,继续说:“行,那这门亲事咱就定下来了!今天是腊月初十,等腊月十六那天,我带烁儿到魏霍家里去一趟,也给你哥和你嫂子看一看石烁,二来是把成亲的日子给定下来!”, 魏氏听到这里也特别高兴,“好啊!石大哥,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还需要我们置办的,你这个未来亲家尽管提!” 商议停当,魏氏便带着魏霍离开了,只留下石烁扒在门旁悄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腊月十六这天,石柱如约带着大闺女石烁到了魏霍家,一看重盖的房子,果然增色了不少,到处都打扫得利利亮亮的。魏霍父母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笑脸相迎,见着未来儿媳妇长得标标致致的,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魏霍带着石烁到房里单独聊天去了,家长们就商议着备办婚礼的事情,最终定在一个月后,也就是年后的正月十六这天。 到了腊月二十八,快过年时,魏霍按照习俗,特地给未来老丈人送了两瓶酒并一些小礼品,虽然不很贵重,见未来女婿来了,石家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欢迎。呆了一阵子,魏霍提出带石烁到县城伊山街去逛逛,现在正是腊月底,那里很是热闹。石烁也想抓住这难得的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便爽快地答应了,简单打扮一番,推着脚踏车就要出门。 这时石柱拦住了石烁,那石烁以为父亲不让出门,怎知石柱说:“丫头,你把魏霍家送来的彩礼钱,拿一些给魏霍带回家去!” “为啥呀,唔哒?” “人家要准备婚房,还要添置些东西什么的,不要用钱啊?” “那好,我去拿些!”石烁又对季氏说:“唔妈,俺们晌星就在街上吃点,别等我们回来吃饭了啊!” 于是,“小两口”便在季氏和石柱“路上小心点”声中甜蜜地出发了。看着两人在脚踏车上欢快的背影,季氏对石柱说:“他哒,你看现在年轻人多好啊,比俺们那时可自由多了,想到哪就到哪,有个脚踏车多方便!” 石柱应和着说:“是呀,咱那时还得整天提心吊胆,指不定哪天天上就能掉个炸弹下来,现在好了,不但能过上安稳日子,最主要的是,生活条件也比以前好了,哪像我们以前,上哪去主要靠两条腿......” 魏霍和石烁两个年轻人在街上也没闲着,琳琅满目东西看得他们眼花缭乱:炸油条、馓子、麻花、大糕、包子、麦芽糖,各种调料、香料,大小玩具,锅碗瓢盆、笤帚、簸箕,衣服首饰,剪纸、窗花、烟花爆竹,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还有地方有人在玩杂耍,引得他们驻足良久。 中午,两人简单吃了碗面,毕竟他们都不是大手大脚花钱之人,眼看就要结婚过日子,能省则省。到了下午,看天差不多时,两人便骑车回来了。到跃进门往北一点点时,魏霍下了车,自己腿走回家,石烁随后便骑着脚踏车回头,傍晚时也到了家。 石柱、季氏和石烨到生产队帮忙杀年猪、起鱼塘还没回来;石裕氏正在帮着石焆弄饭;石烜见大姐上街回来了,立马迎了上去,嚷着要东西。 石烁不慌不忙地说:“石烜,别急,这个木头剑是给你玩的!这个头箍,是给你二姐的!还有些油果子,你拿去和你二姐分着吃吧。剩下的这些东西是给老太太他们的,不许乱拿啊!” 分到好玩、好吃的,石烜立马高兴地跑去到老太太和二姐跟前显摆了。 过了会,石柱三人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大块猪肉、猪血料还有半麻袋鱼回来了。他们很幸运,梊阄梊到了带猪油的肉。 见石烁回来了,石柱便问道:“大丫头,你那钱给没给魏霍带点回去啊?” “唔哒,放心吧,我给了他五十块钱!” “嗯!好!也给人家好好准备准备,拾掇下新房子!等过了年,咱家也要开始准备了,到时候我到祝庄去通知亲戚!” 这个年,除了极个别人以外-比如丁发财,但即便是他,两间小屋都贴上了崭新的春联-所有村民皆过得很充实:贴春联、贴窗花、吃年夜饭,有些人家还围在一起听收音机。大年初一散财神、走亲访友、磕头拜年、喝糕茶,初二迎财神,还会遇到有人唱小戏、玩花船之类的。 闲暇之余,石柱把那辆老牌脚踏车推了出来,用热水洗干净,又上了一层黑漆,看上去像新的一样。 石烁见了,问道:“唔哒,年都过了,你把脚踏车拾掇这么新干嘛啊?” 石柱朝大闺女看了看:“丫头,你哒我没啥本事,买不起新脚踏车,这挂脚踏车就当作嫁妆送给你吧!” “唔哒,这怎么能行呢!这挂脚踏车可是你的宝贝啊,平时都不许我们骑。再说了,要是给我了,那你以后到哪去就不方便了!” 石烁知道,这辆自行车是当年汪老爷送给她父亲的,父亲把它当成个宝贝,很少给别人用,每次用完都擦得铮亮,即便过了二十多年,除了换过几次胎,它的支架还是非常完整、结实。“大炼钢”那会,村干部想把这辆车拆掉去炼钢,父亲拿着两把刀挡在前面要跟人家拼命,才把这车给保下来。如今他要把这一心爱的宝贝送给自己,石烁自然有些过意不去。。 石柱点了袋烟,慢悠悠说:“丫头,你也是我的心肝宝贝,捧在手里二十年了,还不是要把你给嫁出去么!我是有些舍不得,但是把车给你,用处更大!” “唔哒,你对我真好!”石烁拉起父亲的手,撒起了娇,眼睛却红了。 第卌四章 http://.biquxs.info/

领了结婚证后,在石烁和魏霍焦急的期待中,两人婚礼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天还没亮,魏家和石家人就都忙了起来。屋外的天气仍然很冷,但两家人的心里头都很暖和。 石柱专门把东头房腾出来给石烁出门用,这两天他和季氏就临时住在了边屋里。季氏洗了把脸后便不慌不忙地给石烁梳头打扮。还没打扮到一半时,她就说道:“俺家大丫就是好看,这才开始打扮,就这般漂亮了!” 石裕氏一直守在旁边,也附和着说:“是呀,大重孙女就是好看,随思恩你啊!” “奶奶,俺都这岁数了,也快老了!”季氏嘴里虽这么说,心里还是很开心,仿佛又想起自己年轻时出嫁的场景。她又对石烁说:“大丫,今天一天你都不能吃东西,晚上婆家人吃团圆饭时候才能吃啊!” “唔妈,为啥呀?” “你想啊,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要是肚里有东西,到了婆家穿着这身花衣服就往茅厕跑,那多丢人啊,会给人家笑话的!” 石裕氏却有些不同意:“这都啥年代了,还讲究这个?一天不让烁儿吃东西,那得饿得多难受啊!” 季氏说:“奶奶,不碍事的,就饿一天,忍一忍就过去了!您想,俺当年一个人一路走到海州来,不知道挨饿了多少天,也都忍过去了。就饿一天,不碍事的!” 石裕氏感叹到:“思恩,真是难为你了,到石家这么多年,一直勤勤恳恳的!......” 石烁听后,也略有感慨地说:“唔妈、唔老太,我舍不得你们!” “傻丫头,女大当嫁,有啥舍不得的!出门后,常回来看看俺们不就行了么!”季氏一边给石烁戴发花一边说着。 “是呀,你娘说的对!我跟你娘都是外地来的,当年我啥都没想就上了马跟着你老太爹到这里了;你娘也是一个人千里迢迢到了这,不都挺好的么!你现在多好,离家这么近,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看看!女孩大了就得嫁人,这女人啦,离不开男人,没了男人,心里就空荡荡,就跟天上的云一样,没着没落的!”说到这,石裕氏才感觉有些失言了,“你看我,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干啥!岁数大了,说话不中用了!我就是希望你们小两口子恩恩爱爱,牵手到老!” “唔老太,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也不老,身体这么硬朗,肯定能活到一百岁!” 石裕氏高兴地说:“你看看,我这大重孙女,人长得俊,说话也好听!我也不用活到一百岁,就给我多活个几年,能抱上外重重孙子就行!” “唔老太,我看照你这精神头,肯定能抱上重重重孙子!”石烁红着脸说。 “那我就真成了老妖精了!”石裕氏说完,几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季氏又嘱咐石烁:“丫头,我跟你说的,晚上圆房时怎么做,都记住了啊!不要害怕,也不要不好意思,那滋味,真的是~~,嘿嘿,不说了,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石烁已经打扮好了:红棉袄、红棉裤,盘着头花,胸前还挂着一朵小红花、别着一枚*主席像章,没有耳环、项链,没有胭脂口红,一切都很简朴。那张小脸蛋不用打扮,本就可人。 到了快九点钟时,魏家接新娘的马车也到了。魏霍神采奕奕,只见他着一身青色中山装,胸前也是一朵红花和一枚*主席像章,那像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简单的仪式过后,新郎魏霍便将新娘石烁抱上了马车。石家安排石烨和祝怀庆的小儿子祝方宁去送亲,他们送到了青山路口之后,便遇到了霍家安排的前来接亲之人。双方“交接”一番后,石烁和祝方宁便完成任务返回来。 石烁到了魏家,又是一番仪式:唱《东方红》、读一段*主席语录、对着*主席头像宣誓、拜堂等等,热闹非凡。拜堂之后,石烁便按照母亲的吩咐,紧张地坐在床边上,一动不敢动。 过了几日,石烁小两口便“双回门”了。石家人看得出,石烁红光满面,一脸的滋润,所有人心里头都高兴。 这几天二丫头石焆却是忙得很,开学了也不上学,吃完晌饭就跑了出去,说是跟同学去干大事。 下午将魏霍和石烁小两口送走后,只见石裕氏放下拐杖,一个人慢悠悠地躺到了摇摇椅上,一动不动,任由椅子在那前后晃悠。石烨和石烜都寻思老太太是累了,但他们都感觉到了不寻常,尤其是石烜,在他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老太太躺在这把摇摇椅上。 但石柱和季氏都明白石裕氏的心思。石柱向季氏使了个眼色,季氏便蹲在摇摇椅旁,对石裕氏说道:“奶奶,,您是不是看到烁儿回门了,也想娘家人了?” 石裕氏方才慢慢睁开了眼,轻轻拍着季氏的手说道:“还是思恩你最了解人啊!” 算起来,这是石裕氏第三次躺在这把摇摇椅上。自那以后,没人再见她躺过,可能是随着年岁的增加,她的身体愈发僵硬了,靠自己一人无法再躺上去,也可能是那椅子年代久了,她怕躺上去会散了架子。 嫁出了石烁后,石柱、季氏,就连石裕氏的心里都感觉有些空落落的,但姑娘大了,总得嫁人,能常回来看看就好。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也就习惯了家里少一个人。 日子还得继续,未来共产主义的幸福生活正在向所有人招手,正如歌里唱的那样:“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长”、“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轰轰烈烈的“*****”即拉开了序幕,原本稳定的生活逐渐受到了冲击。在“反修防修”的影响下,全国各地众多的青年学生热衷于参与到这场革命中,以求像革命烈士和先辈那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刚开始,谷圩大队的社员们并未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只是听说市里有帮学生上街高喊口号,后来发展到县城大伊山,再后来下车公社、大队里都陆陆续续出现了以学生为主的各种批判性集会。 石柱十五岁的二闺女石焆也参加其中,忙得连课都不上了。 在这些学生被正式称为“红卫兵”之前,石焆对为何参与其中以及她参与的组织又为何等问题全然不知,她只知道,只要能参加革命,就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早在提出“破四旧、立四新”前,公社里的青年学生就曾组织过一次“消灭一切资本主义书籍”的运动,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张坤乾张半仙家里,他虽已过世几年,但很多书籍都留给了孙子大毛,其中自然有很多所谓的“资本主义书籍”。 也就在这一天,石焆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父亲有一本“拿破仑本紀”,便带着一帮学生去了自己家里,要父亲把书交出来,不然就要闯进屋里硬搜。石柱没法,只好不舍地把书交了出去。 “‘拿破仑本纪’,拿破仑不就是法国人么,法国就是资本主义!这本书就是资本主义书籍!我们要将它彻底消灭!”带头的学生高举着书本,慷慨激昂地对在场的学生说着。 石柱这时上前道:“这本‘拿破仑本纪’可是咱海州当年抗日将领曾锡珪将军的书籍,是他赠送给我的!这是抗战英雄的书籍,怎么成了‘资本主义书籍’了?” “我不认识谁是曾锡珪将军,我也不管这本书是哪个的,我只知道,我们要消灭它!谁要是拦着,谁就是支持资本主义、反对社会主义,是反动派,我们绝不饶他!”话刚说完,这帮学生便把所有缴获来的书籍抱到了村头空地上,一把火全烧了! 在熊熊的火焰之下,这些小将们激情澎湃、载歌载舞,高唱《东方红》、《*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跳起了“忠字舞”,引来路人的一片喝彩声。 看着被烧掉的书,石柱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但有件事他并不知晓,也或许是巧合,就在这本书被烧掉的那天晚上,曾锡珪将军在马来西亚因病逝世! 其后,这场革命逐渐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些青年学生也有了自己的名字-红卫兵! 由此开始,“红卫兵”作为一种来自底层的集团力量的象征,冲杀向中国的政治舞台,开始“主宰”着中国。 到了第二年,红卫兵变得更加疯狂,位于海州的这一小小的谷圩大队,自然免不了受到冲击。大队里的小将们喊着“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打倒一切反革命分子”等口号,首先向“四类分子”开刀。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人们都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遭殃的。 这一天,满面春风的红卫兵们将丁泰余老俩口、柳丙晆老俩口、解放前的扬大户、张大户等等,以及坐过牢的人全部押到了会场,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了一个“反动派”的牌子。 生产队的代队长和谈书记自然是站在红卫兵的一边,站在革命的一边,站在无产阶级的一边。只见代队长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主席语录》,毕恭毕敬地放在胸前,对着所有的社员高声说道:“首先,让我们祝愿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主席他老人家......”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所有人都振臂高呼起来,就连被红卫兵押着的扬大户都不自觉地挥着手臂高呼起来。 还没等他的手臂放下,只听见“啪”的一声,红卫兵的巴掌就朝他的脸打了过来,“你不配喊!”。扬大户这才战战兢兢地将手臂收了回来,再次低下了头。 “各位社员们,今天我们召开‘批斗大会’,就是要控诉这些地主、富农和坏分子们的罪行,他们都是剥削阶级、反动阶级,我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谈书记发言了,“......,这些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警惕他们让我们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灌云县下车人民公社谷圩大队革命委员会一九六七年五月” 宣读完以后,谈书记便呼吁曾经受过这些人迫害的社员上台来控诉他们的罪行。 随后,便有不少社员相继上前控诉,说的无非都是解放前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早就被所有人熟知了。挨批斗最多的是丁泰余,的确,解放前他做过不少坏事,这些事情又被添油加醋地讲了出来。但不管有多假,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社员控诉完了后,红卫兵们便把这些“反动派”按着跪到地上,头被压得差一点就碰着地面了。他们高声呵斥道:“你们认不认罪?” “我认罪,认罪!”丁泰余不敢有丝毫反抗。见自家男人说话了,丁老太也连连说道:“认罪,认罪!” 其他人则跪在那里不吱声。 “你们认不认罪?”红卫兵又呵斥了一声,见他们仍不说话,上去就是几个嘴巴子,好几个人嘴角都被打出了血,满脸手指印。红卫兵这才住了手。 “我们要坚决消灭这些顽固的反动分子!我们把他们关进牛棚里,让他们反思反思,好不好?” “好,好!”红卫兵的话一说完,下面的附和声便此起彼伏。 于是乎,除了丁泰余老俩口仍跪在台上外,其余的都被红卫兵押着,关进了牛棚里-那是真的养牛的牛棚,批斗会也就此结束。被关的人第二天一早才给放了出来,一身牛屎臭味不说,一路上还遭人家耻笑。 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大队里就会召开一次类似的批斗会,流程大概皆是如此吧。 有一回,“反动派”里头终于增添了位新人-小学教书先生,夏先生,罪名是“反动学术权威”。只因他在*****刚开始时号召学生不要去游行,安心在校念书,本就引起了学生的不满,后来有一次带领学生朗读《*主席语录》时,误将“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坚决拥护”读成了“敌人反对我们的就要坚决拥护”。 这还得了,夏先生说要坚决拥护反对我们的敌人!这不但亵渎了伟人*主席说的话,还站在了敌人的一边!这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言论!几个十来岁的学生像得了圣旨似的,立马跑去告诉了大队革委会。 夏先生百口莫辩,最后经大队干部和党委研究后决定,将他的罪名定为“反动学术权威”。 在这次批斗会召开前,不知是哪一个小将打听到,很多生产队都已经给“反动派”剃了头,我们大队也不能落后,也要从这次会议上开始。提议一出,立马得到了响应。 在红卫兵们拿出剪刀,欲剃头时,这回石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冲上前,呵斥道:“这是要干什么!他们这些人解放前确实都是地主、富农,但解放后都已经挨批斗过一回了,经过了社会主义改造,你问问他们,是不是早就改过自新了?现在你们把他们揪出来再一次批斗也就罢了,剪头发是个什么意思?这是哪一条上规定的?” “是啊!”台下一片乱哄哄的,支持的人不在少数。 这时有红卫兵站出来,说道:“伟大的领袖*主席教导我们,要坚决同反动派斗争,彻彻底底地消灭他们!我们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现在别的大队都在这样弄,我们绝对不能落后!” 石柱也不管这些小将们说什么,继续说道:“别的我不晓得,但是大家都看到了,柳丙晆家的小闺女是人民解放军,还是个共产党员,*主席和周总理她都见过。都培养出这样的人出来了,你说他们还不早就改过自新了?” 这时台下仍乱哄哄的,谈书记怕台上出了乱子,便说道:“他们改没改过自新,这个我们以后肯定会有考察的,但是今天的会议是经大队党委决定、同意的,你要是敢维护他们,你就是反革命分子!” 听了这话,石裕氏赶紧站了起来,将拐杖往地下一杵,厉声呵斥石柱道:“柱子,你快给我下来!” 石柱这才心有不甘地走下台去,默默地坐在下面,眼睁睁地看着红卫兵们给“反动派”剃阴阳头、剃掉半边眉毛。随后,一顶顶高帽子就戴到了他们头上,从下面望上去,帽尖仿佛都够到了天上。 吃了大锅饭后,晚上一家人都坐在桌子旁等着石焆,一直到很迟时候,石焆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一坐到桌子上,石焆便严肃地说道:“唔哒,我要跟你划清界限!” “怎的了?看你哒老了,不要你哒了啊?”石柱也没有生气。 “唔哒,你今天在批斗大会上说的话,都是反革命的话。你包庇反动派,那就是反革命行为!没有对你进行批斗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我们后来又开了会,我要提高思想觉悟,遏制住反革命苗头,坚决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 季氏听了不高兴了:“焆,你咋这样跟你哒说话的?你哒说了几句实话,咋就成了反革命了?” “焆啊,还没吃饭了吧?这里有煮山芋,快吃点吧!”石裕氏还是疼重孙女的,先数落起了石柱:“柱子,你今天真不应该跑到大会上去说那些话,都把我们给担心死了!要不是下头不少人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恐怕你就要挨批斗了,根本就没地方说理去。现在是整个公社都生病了,靠你这几句话根本治不了,以后还是不要管了,以免惹祸上身!” 石柱本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开口。 随即,石裕氏又对正吃着山芋的石焆说道:“焆啊,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你爹今天说的可都是实话。现行反革命的人我也不好说,不过那些地主,解放后都挨批斗、改造过了,没有什么历史问题,人家和我们都是一样的,再去批斗他们,真是不合适!” “唔老太,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们要听从***的号召,把革命进行到底!”石焆有些不服气。 石裕氏也不想跟小辈理论,只是不慌不忙地说道:“焆啊,革命归革命,不过太太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对那些真的坏人,咱决不手软,但是对这些改过自新的人,得留条活路给人家!” “唔老太,我现在只是个打下手的,还没有资格打坏人。看到我们班长‘啪啪’打反动派时的英雄气概,让人热血沸腾,那才是革命应有的手段。他还去北京见过*主席呢,真是羡慕!我要向他学习,更上一层楼!反正,我首先要跟唔哒划清界限!” 石柱听了有些惊讶,奶奶今天突然变的不糊涂了,他同时也感到惊诧,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孩子竟有如此执拗的思想,中毒太深。他便对石焆说道:“二丫头,我也是坚决拥护和支持伟大领袖*主席发动的这场*****的,你怎么跟我划清界限?你要把自己划到革命的对立面去?我得提醒你,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挨那些曲解革命的坏人给利用了,你咋就知道革命队伍里头不会藏着几个特务、反革命分子呢?不要老想着爬高,爬得越高,摔下来跌得就越疼!” 这回换成石焆不吱声了,只一个人在那默默地啃着山芋。 文革的主旋律除了批斗还是批斗,但要“革命生产两不误”,革命的同时不能忘记生产。然无休止的批斗早已扰乱了正常的生产。这天一早,生产队接到了公社通知,第二天会派人来视察粮食生产情况,这就让大队干部和书记犯了难-大队里并无多少存粮了。 代队长赶紧召集大队干部开了个紧急会议,商讨应对策略。时间紧迫,想从隔壁大队借粮食临时一用已经来不及了,最后,几个干部决定,还是按照***时候的老办法来执行。 会议一结束,干部们立刻动员社员前来劳动,花了一下午时间,用柴篾围了几个又高又大的粮囤子,有小麦、黄豆、玉米,还有大米跟杂粮;山芋和地蛋则堆在角落里。 实际上,那些粮囤子下头铺的都是些草萒子和碎棒瓤子,中间用几个柴席子隔开,只有上头一点点是真的粮食。要不是草萒子和碎棒瓤子用光了,而且扛泥沙铺在下头费力又费时,他们还能再多围出几个粮囤子来。 “可以,可以!”代队长和谈书记望着又高又大的粮囤子,很满意。 第二天上午,公社白书记和宋秘书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如约来到了谷圩大队。代队长照例领着两位领导到各处走一走、瞧一瞧,不时煞有其事地介绍一番,赢得了白书记的阵阵夸赞。 白书记来到粮仓看到那么多粮食时,忍不住夸道:“不错,不错!” 正当代队长和谈书记两人沾沾自喜之时,石柱小儿子石烜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竟在大人面前说道:“这些粮食都是假的!” 听这么一说,代队长的脸瞬间沉了起来,厉声呵斥道:“小孩子,瞎说什么呢!一边玩去!” “我没瞎说!”石烜仰着头,很不服气,“这些粮囤子下头都是草萒跟棒瓤子,我看见唔哒跟大队里头人昨天忙了一下午。不信你就把囤子打开来看看!” 听了这些,白书记忙问:“代队长,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代队长见露馅了,只得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番,而后便站在那等着批评。 果不其然,公社白书记厉声说道:“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搞这些形式主义,是要犯错误的!我们做事得实事求是,不能只搞表面文章!你们搞好生产、手里有粮食了,也就不至于弄得今天这样狼狈!”而后,他又单独跟代队长嘀咕了一番。 代队长原本发青的脸瞬间又微笑了起来。 “那行,今天就到这吧,我要回公社去了!”白书记说完就要离开。 谈书记看到代队长脸色的变化,好似明白了什么,便笑着上前说道:“白书记,您看,这都快到天晌了,你们就留在这吃晌饭吧!” “不行,上头有规定,不能公款吃喝搞腐败!也不能因为视察来耽误你们搞生产啊!” “是,是!”谈书记点头哈腰地说:“白书记,您真是社员的好书记啊!” 看着白书记和宋秘书两人离开了,谈书记才过来问代队长刚才白书记说了什么。 “白书记跟我说,他只是来打前站的。明天县里会派人来正式检查,让我们就按今天这么搞,只是,要注意保密,不能再露馅了,尴尬!” 第二天县里果然来人了,陪同的是公社韩主任,这次一切顺利。 “很好,很好!”以及县领导的现场口头表扬则是社员们辛苦了半天换来的劳动成绩。对这样的结果,各方都很满意,社员们心里也高兴,他们又干劲十足了。 这件事虽然圆满结束了,但代队长和谈书记觉得石烜那天在白书记跟前说的话都是石柱唆使的,他们决定给石柱头上记了一笔账,得找个机会还以颜色。这回他们猜对了,石烜说到话确实是石柱教的,他看不惯这种弄虚作假的行为。 转眼又到了不知第几次的批斗大会了,这次除了批斗,谈书记还表扬了一个人。 “各位社员,首先我代表大队革委会表扬成三雨同志大义灭亲,揭发检举其父成甘强。经文革小组调查,成甘强,竟然将伟大领袖*主席的瓷像面朝墙摆放!难道是想要我们敬爱的*主席面壁思过?他这是什么行为?这是侮辱*主席的行为,是有预谋的严重的反革命行为!成甘强就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要擦亮眼睛,坚决同他们斗争!” 谈书记话音刚落,红卫兵们便押着成甘强,厉声问道:“成甘强,你认不认罪?” “我,我没有侮辱*主席,我只是擦*主席瓷像背面时,想等水干了再转过来,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成甘强摇着头,极力否认自己的罪名。 成甘强的话还没说完,几个拳头就捣在了他的脸上,随后便又是几脚踹向了他。 “对于这样死不悔改的阶级敌人,我们要用暴力手段将其打倒!”红卫兵慷慨激昂,“我们一定要保持无产阶级的纯洁性!”随后,他们便将成甘强剃了阴阳头。 此刻,在台下坐着的成三雨极度后悔,然而泼出去的水怎能再收回! 稍后,代队长上台发言了:“各位社员,我们要鼓励这种积极的揭发检举行为!上头给了我们指示,要每个大队今年再多抓一些反动分子出来。别的大队都已经在行动了,我们不能落后!我就不信,我们大队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就没有几个坏人混在里面?我们要坚决完成公社、县里给我们下达的任务!” 结束讲话前,代队长高声问大家:“各位社员,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台下的人几乎都在振臂高呼。 自这以后,果然有不少人检举揭发各种反革命行为。经过调查,大队里又揪出了几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朋家把*主席头像挂歪了;瞿大江调侃伟人、说*主席坏话;夏老幺听、唱资本主义歌曲,内心堕落;张树林背《*主席语录》时打瞌睡...... 每抓到一个坏人,大队便召开一次批斗大会,如此往复。 这样搞了几次,石柱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而且这些行为跟“反革命”一点都沾不上边,只能说是犯了点错误,大队干部却以审判者自居,定了罪名。这天再次开批斗大会时,石柱上到台上,当着所有社员的面说道:“我今天要检举揭发耿秋梅和陆桂珍两人,她们两经常往家里偷带粮食跟馒头,这是以权谋私、贪污、盗窃行为!” 此话一出,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台下人便窃窃私语起来。 要知道,石柱检举揭发的耿秋梅、陆桂珍两人是谁?她们正是代队长和谈书记的媳妇,平时在生产队里管弄饭、炒菜。那个时候,管饭菜的偷带点吃的回家是公开的秘密,只是大家都不愿说破而已-其实,换作别人上去,也都会这么干。 “石柱,你不要信口雌黄,血口喷人!”代队长拍着桌子,愤怒地站了起来。 “老代同志,不要急嘛,请先坐下!”还是谈书记比较冷静,“大家都安静一下!既然有人检举揭发了,我们照例还得去调查调查。只是老话说‘捉贼捉赃’,这东西要讲真凭实据才行。这样,石柱同志,你说的事我们会好好查查,不管谁,绝不偏袒!有消息了,我们再跟社员通报。”。 当然了,调查的结果谁都知道-不了了之。但是,在“斗争”的年代,在代队长和谈书记眼中,石柱是在向他们开战,他们必须予以回击,将眼前的“敌人”打倒。 如此这般,又一场灾难正在向石柱逼近! 第四五章 http://.biquxs.info/

革命仍在进行,斗争尚未停止,但生活还要继续。 从批斗大会回到家后,石柱首先成了家里人的“批斗”对象。石裕氏率先发难了,她将拐杖往地上一杵,说道:“柱子,你说你检举揭发谁不好,偏要去惹人家大队干部!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能革过他们?人家手里有枪,一枪就能把你铳掉!” “是啊,他哒!”季氏几乎每次都是跟石裕氏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虽然石裕氏偶尔会候神志不清,甚至会说些胡话。“你跟大队干部斗,这样很容易出事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孩子们的前途可能都会受到影响。” 石柱抽起烟袋,不紧不慢但颇为激动地说:“我就是看不惯这些干部,上下勾结,放着实实在在的坏人、坏事不批斗,偏要听信小人谗言,乱给人家扣大帽子,制造冤假错案。我今天就是针对他们,看看这些干部对自己家里人怎么处理!” 石裕氏说:“你以为他们会处理自家人?搁谁都会往家里夹带些吃的,这事只会不了了之!” “我不跟你们说了!我问问石烨。”石柱觉得大儿子会支持自己,“石烨,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石烨想都没想便说道:“唔哒,你说的是没错,但是检举揭发他们,一点用都没有,恐怕人家还会打击报复你!” “柱子,你看看,家里还有哪个人支持你的?今后得处处小心了,提防人家报复咱们!” 石柱朝他们望了望,石焆这会还没回来,估计又去开小组成员会议了,她要是在,说不定会支持自己;指望小儿子石烜帮自己说话,肯定是不行了。见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在自己这边,石柱也只好蹲在门口,闷不作声地继续抽着烟袋。 过了两天,石烁到娘家走亲戚来了,还带着三岁的儿子魏连沂,这可把石家人高兴坏了,你抱过来他抱过去的,好不热闹。尤其是石裕氏,本来只想着多活两年见到重重外孙,没想到阎王老爷给她多活了好几年,现在已到了八十九岁高龄,比那老佛爷还要老佛爷。由于在乡下很少遇到这么高的辈分,庄稼人都不知如何称呼,于是,石裕氏直接让魏连沂叫自己为“老老太”。 哄完了小孩后,石烁说起了正事:这次来是想给石烨说个媒,女的是青山人,姓曹,跟石烁家小姑子在一个大队,今年二十三,人很本分。只是有个问题,她父亲原是教书先生,只因笔误写错了一个字,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现在还在挨批斗。“就因为这个事情,女的才到现在还没找到婆家。” 简单介绍完了之后,石烁又说道:“这女的我看了,长得俊,做事勤溜,识字,脾气也不孬,就是家里头成分不好,很多人家不想跟她家来往。有来说媒的,她又看不上。我寻思啊,唔大兄今年二十二了,人标标致致的,也到找媳妇时候了。你们商量商量,要是不介意人家家庭成分,要不要给唔大兄跟人家见面看看?” 其他人还在思考时,石焆第一个说话了:“唔大姐,我坚决不同意!唔家不能跟这样的反革命家庭来往!不但不能来往,还要跟人家划清界限!” 石裕氏随后说道:“柱子,我老了,经常脑壳子不好使,你儿子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吧!我就说一句,咱石家向来都不拘泥于繁文缛节,你老爹跟你爹以前都是这样的......” 石柱放下烟袋,问石烨道:“小大子,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没有什么想法,主要是能好好过日子就行。去不去看,你跟唔妈定下来就行!” “那女的能识字就好!要不,就让小大子先去看看啊?”石柱朝季氏望了望,见她没有反对,便问石烁道:“人家什么时间有空?” 石烁说:“人家也是本分人,天天都在生产队上工,要想去看,现在去都行!没多远,骑脚踏车去,一阵功就到了!” “那中!让你大兄收拾一下,换件衣服,现在就跟你去!” 正像石家老太太说的那样,缘份这东西,总是很奇妙。没过两个钟头,石烁跟石烨姐弟俩就回来了,满脸笑容,那女的当时就同意了,石烨也看上了人家! 石烨和曹妙妙第二次见面是在几天后到下车公社领结婚证时,由于第一次相亲较匆忙,彼此又不好意思细看,也没有约定手里拿份报纸或者嘴里含朵玫瑰花啥的,两人在公社门口差一点都没认出对方。若是旁边再站个人,可能就会更加犹豫了。好在石烨记得曹妙妙那美丽但忧郁的眼神,这才没有错过。 隔了一天,两家人便举办了婚礼。婚礼很简单,没有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彩礼,只是普通的着装和胸前那朵红花以及*主席像章。曹家的嫁妆就是几个印有龙凤呈祥图案的花瓷盆和一个暖水瓶。 曹家是“反革命”家庭,没人愿意去他家参加婚礼,曹妙妙是家中独女,老俩口只好跟着女儿、女婿先行去往石家,这还是他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天假期。曹妙妙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捧《*泽东选集》,石烨就在前面一路推着。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鞭炮齐鸣,但在晨光的照耀下,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石家也没来几个客人,除了魏霍一家三口连带石烁肚子里的孩子外,祝庄只来了祝怀庆一人作为代表,他们那,日子也不好过。 文革刚开始时,首先就波及到了祝广连,他被定为资产阶级、“走资派”,甚至连二十几年前他在连云港口为日本人做事的事情都被挖了出来。当时只有祝怀庆毫不畏惧地站出来替他说话:祝怀庆抹起裤角,指着小腿上那处醒目的枪伤给红卫兵看,极力证明祝广连当时是为了救自己才被逼无奈同意为日本人运货的。但这没有任何用处。 经过不晓得多少次的批斗、羞辱,祝广连终究没有挺过去,去年冬天病倒后就再也没能起来。石柱小妗沈月云的精神状态也很差,“她目光有些呆滞,看上去像个木头人。”祝怀庆如是说道。他们不曾想到,解放后已经经过了社会主义改造的他们,还是没能逃掉被批斗的命运!这一劫,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能躲过去。 后来,整个祝家家族又有很多人受到了批斗,罪名大多是与解放前的事情相关。此番祝怀庆能带着祝家人的祝福并一顶帐子作为贺礼前来参加石柱儿子的婚礼,已实属不易。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但灾难这个东西,有时竟也往一起扎堆。一场劫难正在慢慢地向石家走来。 这还得从这年秋末的一场“反动分子”游行示众说起。 这一天,下车公社革委会响应上头号召,组织了一场“反动阶级”游行示众的活动,谷圩大队的“坏分子”自然也被押在其中。一路上,他们不停受到路人的指指点点,甚至还被砸石块,当时就有好几个人被打晕过去,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 回来后,和不少人一样,柳丙晆老俩口受不了这个侮辱,反正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也活够了,两人便在房梁上上吊自尽。第二天大儿子柳旭飞没见到他们,前去查看时才发现了两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除了柳家,丁家也是要面子的。第二天,丁泰余听说柳丙晆俩口上了吊,他本也想寻个好日子一死了之,不再受这些侮辱,但丁老太留了个“心眼”,她拉住丁泰余,说道:“老头子,我也受不了这窝囊罪,也想陪你一块堆死!不过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咱儿子发财,咱先看看情况,等一等再死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丁老太的担心是对的:柳家老俩口死了后,文革会说他们是在故意对抗革命,随后又以父债子偿为由,将柳丙晆长子柳旭飞押了起来进行批斗,罪名是“地主阶级少爷”,还有个第二罪名-“未改造好的地主少爷”。 这很荒唐,真的很荒唐!然,不正常的情况下,这很正常! “老婆子,幸亏你把我拦着,不然我死了,那发财就遭殃了!”丁泰余想想都有些后怕。但他没能庆幸几天,只因无意中打死了一只黄狼子,突然就生了一场怪病-丁泰余原以为已经下霜了,打死只黄狼子应当无事,没成想还是遭到了“黄仙”的报复,本就是上了岁数的人,没撑两天他便死了。 丁发财虽被赶出了丁家家门,听说父亲死了,他还是过来瞧了瞧,想要送最后一程。丁老太看儿子来了自然高兴,但她是个聪明人,先教了丁发财几句话,然后故意在院子里一通骂,连推带攘,将丁发财撵走了。 毫无疑问,丁泰余死后,文革会也要把丁发财押起来批斗,冠以“地主阶级少爷”的罪名。 在对丁发财进行审问、调查时,代队长和谈书记意外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石家老太太在四十年前曾经租过丁家的几亩地耕种。当然,这些都是丁老太告诉丁发财的。 得到了这一信息,代、谈两人如获至宝,他们因之前的事本就对石柱耿耿于怀,一直在寻找机会出这口恶气,这一次他们终于看到希望,机会就在眼前。两人对视一番,心领神会后便支开别人,悄悄与丁发财达成了一个交易。 这天天气非常阴沉,时不时地刮起冷风,冻得人头皮发麻。又到了批斗大会之时,照例要将丁发财押到台上进行批斗,罪名依然是“地主阶级少爷”。 “说,你认不认罪?”红卫兵按着丁发财的头,恶狠狠地问着。 “我不是地主少爷,我没罪!”丁发财看上去态度强硬,没有丝毫的畏惧,“我早就挨丁泰余赶出丁家、逐出家谱了,我早就不是他的儿子了!我是贫苦大众,正宗的无产阶级,你们这样诬陷我,是在攻击无产阶级,是反革命行为!” 听到这,谈书记示意红卫兵松开手,而后问道:“丁发财,你说你是无产阶级,有没有证据?” 丁发财说道:“丁泰余把我赶出丁家时,不少人都是在场的。他还当众签了字、摁了手印,白纸黑字,一查就知道了!”话音刚落,台下便有很多社员都极力证明丁发财说的是实话,当时他们就在场。 “就算你挨赶出了丁家,但是在挨赶出之前,你还是个地主少爷!”代队长并没有否定丁发财的话,“单凭这一点,恐怕不足以免掉你的罪行!” “那,那,我要检举揭发,将功补过!” “你要检举揭发谁?” “我,我要检举揭发石家老太太,她是地主阶级!”丁发财手指向了坐在凳子上的石裕氏。 这话一出,只见代队长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故意说道:“丁发财,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谁不知道,石家几代都是贫农啊!石老太太这么大岁数,她招你惹你了?你竟敢诬陷人家?” “丁家小子,你凭什么说我这个老太婆是地主?”石裕氏也质问道。 “我有证据,她以前买过我们丁家的地种,种了很多年,你们说她是不是地主?” “你不要瞎嚼蛆!”石裕氏又将拐杖往地上一杵,“我是租过你家的二亩地,可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很多人家都是租丁家跟柳家的地种的,不止我石家一家!难道他们都是地主?” “是啊,是啊!我们家也种过!那时候都这样!”台下又叽叽喳喳起来。 丁发财反驳道:“你家不一样!人家租地是等收了粮食,用粮食抵租金,剩下的归他们。你家是用钱买的地,不用交粮食抵租。你家花钱买了,那就相当于是你家的地了。那大伙说说,有几亩地,她家是不是地主?” “还有这事?”台下几个人故意起哄,他们都是代、谈两人安排的,“花钱买的地,那就是地主了!就算不是,那他家肯定也不是贫农,要是贫农,哪还有钱买地啊?” “对啊!我们家世代都是贫农,连饭都吃不饱,哪还能有钱买地啊?这不就是地主么!” “石家老太太骗了我们这么多年,这是不折不扣的隐藏在我们中间的地主阶级啊!” 台下起哄的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有板有眼,反正所有的话都是故意引导社员,让所有人都相信石家买了地就是地主,就是地主阶级。 到了后来,不知谁喊了句:“打倒地主阶级!无产阶级万岁!” 社员被这口号一喊,不知所以,都条件发射般跟着喊了起来:打倒地主阶级!无产阶级万岁! 代队长见已达到了效果,喜从心来,便顺水推舟,说道:“石老太,你听听,我也帮不了你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赶紧把你的罪行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争取宽大处理!” “你们这是栽赃,污蔑!我老太婆活这么大岁数,从没干过坏事!”气得石裕氏浑身发抖。 这还哪由得她分说,在代队长的示意下,几个红卫兵马上就过来了,要将石裕氏押到台上去。石柱和石烨哪里肯依,他们见状,赶紧上前护住石裕氏,阻挡红卫兵。 这时代队长又将桌子一拍,厉声呵斥道:“石柱,你这行为是在故意对抗革命,是赤裸裸的反革命行为,单凭这一点,就能把你们关进牢里,甚至是枪毙!” “你们抓她干嘛,都快九十的人了!有事冲我来!”石柱别无它法,只能如是说道。 这正中了代、谈两人设的圈套,他们要的正是这个结果。批斗一个将死的老太婆,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想要批斗的是三番五次与他们作对的石柱。现在石柱自己把话说了出来,他们便不会被人落下话柄了。 其实,社员们都看出来了,这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但在那个年代,鲜有人敢反对。 这时谈书记故意出来拉弯子装好人,说道:“社员们,我看,石老太太岁数确实大了,不是说‘父债子偿’么?既然石柱愿意出来领这个罪,那我们就宽大处理,石老太的罪行就由她这个长孙来承担吧!” 听这么一说,红卫兵立马就将石柱押到了台上,任谁都拦不住。 刚把石柱押到台上,红卫兵便振臂高呼道:“我们要打倒一切阶级敌人!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人是地主阶级,我们要坚决同他作斗争、和他划清界限!说,赶紧交代你家的罪行!” 站在一旁的石焆不明白,“红卫兵”袖章还在自己的手臂上闪闪发亮,父亲怎么就成了“地主阶级”了?她心里拼命地喊着“唔哒不是地主,唔哒不是地主......”,可终究还是没敢喊出来,只好含着眼泪,跑离了人群,独自躲在柳树底下大哭起来。 “我没有罪!解放后不是定过家庭成分么?唔家不是地主!”石柱没有屈服。 “你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反动阶级!若再不交代罪行,罪加一等,那我们就要剃你的头!”话音一落,便有两个红小将拿着剪子过来,在石柱跟前比划了一番。 石烨见红卫兵拿着剪刀过去了,立马就跳到台上,季氏和曹妙妙两人都拉他不住。一到上面,石烨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夺过红卫兵手里的剪子,冲着他们叫道:“哪个敢剃唔哒头,我就跟哪个拼命!” 这时石裕氏竟也来到了台下,用拐杖指着那帮红小将,怒斥道:“哪个敢剃我孙子的头,我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过他,就算做鬼了,也会去找他!” 这些红卫兵大多是些十来岁的小将,正值青春灿烂的年华,本也天真可爱,只是那个时代使然,让他们觉得所做之事乃是一场伟大的革命事业。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竟然有人敢夺走剪刀,还如此威胁于他们。平时他们看似凶神恶煞,心里也会害怕。 一时间,红卫兵也不知所措,只得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代队长见红卫兵们没了动静,便又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桌子如拨动的琴弦一般,抖个不停,倘若它有生命、会说话,也定会喊冤-我招谁惹谁了?你竟三番五次地这般拍我! “石大子,你想干什么?你要造反吗?”代队长不敢对石裕氏怎样,只好呵斥起石烨来。 这时张家人率先在台下喊着:“就算他家是花钱买的地,也就那么两亩,顶多算个中农、下中农,挨也挨不到地主啊!” “就是啊!上来就把人家扣个地主的帽子,这样哪能行!!”罗家、姜家、瞿家等等也都说话了。 其实大队上的很多人家都对石柱有感激之情:石柱不光在小日本下乡抢粮那次帮了村里人;鬼子投降后,饥荒那年,他还设法让地主和各个大户人家放了救济粮,让村里人挺过了灾年。他们现在都在想法帮石柱一把。 谈书记见场面变得混乱,也有些担心起来,虽然他和代队长是大队文革小组的领导,在谷圩有定人罪名的大权,但他们上头尚有公社和县两级革委会,倘若事情闹大,捅到了上头,万一再把丁发财跟他们的私下交易抖出来,他们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谈书记说道:“大家都安静了!安静了!既然对这件事意见这么大,那我们文革委员会会开个会议商议商议。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这时躁动的人群才逐渐安静下来,红卫兵也放开了石柱。 初次抗争,石家虽然暂时取得了“小胜”,但谁也猜不到革委会会商议出个什么结果,只有那几个还在大队部里点着洋油灯激烈交锋的大队干部才知道。 石家人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第二天天气依然阴沉,只是似乎没有昨天那么冷了。批斗大会仍在继续。 代队长作了最后的“宣判”:“经谷圩大队革命委员会和党委研究决定,石家为富裕中农,不划为资产阶级,是我们需要争取、团结的对象。但石柱公然反抗红卫兵,故意对抗革命委员会,这是不折不扣的现行反革命行为,性质非常严重,我们要坚决同其进行斗争!” 至于丁发财,大队干部说他本为资产阶级子弟,但检举揭发有功,功过相抵,不予奖惩。 随后,谈书记拿起毛笔,在一个小牌牌上写了两行字-上行书“反革命分子”,下行写“石柱”。这个牌子须臾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石柱的脖子上,它似有千斤万斤重,在此后相当长的年岁里,成了石柱身份的象征,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接下来,谈书记呼吁群众检举揭发石柱的罪行,要求所有人同他划清界限、进行斗争。 这时,有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走上台去,几年前,他曾想借石柱家的自行车骑玩玩,但被石柱拒绝了,他便一直心有不满。“我检举揭发石家生活腐败,有小资行为。我们大队以前就他家有挂脚踏车,还不给旁人骑,这就是脱离群众的行为......” 还没等这小青年说完,下面就有人嚷嚷道:“我看公社里不少干部都有脚踏车骑,照你这样说,人家也是生活腐败、有小资行为了?有本事你到他们面前说看看的!” 那小青年这才闭了嘴,悻悻地走下台去。 “还有哪个要上去说的?还有哪个?”谈书记问了好一阵子,仍然不见再有人上去。 人群沉默了良久,忽有一个高个子“啊”的一声站了起来。谈书记见状,犹如一棵久旱逢甘霖的小草一般,高兴地问着:“好,夏良民,你有什么要检举揭发的?” 夏良民是大队的一个“憨货”,虽然不至于痴痴呆呆,反正脑袋没有正常人正常。他站在人堆当中说道:“我要说,石家是个大‘资本家’,过着有钱人的‘小资’生活。你看唔家大儿子,还有唔妈,在自然灾害那两年,挨活渣渣饿死了,也没看帮唔家,他家还天天大鱼大肉的。唔家女人眼都哭瞎的了!”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蛮触动社员的内心,不过社员们并不买账,“自然灾害那几年,谁家好过啊?饿死个人,那是常有的事,你往人家身上扯干嘛?你说他家大鱼大肉,你看见的?那时候连个肉星都看不见,还吃肉呢!” “就是,就是!夏良民,我记得你女人的眼,是她哒死时候哭瞎的吧,你说自然灾害那几年的事,怎么把这件事也放在一起的?这不是成心误导人么!” 夏良民不服气,说道:“反正唔家穷、苦,唔家大儿子跟唔妈是挨饿死的,唔女人眼是哭瞎的!” 下面又有人说道:“夏良民,我们都知道你家过苦日子,是好人家,不过你也不能瞎编啊!” 只见夏良民这时才揉了揉屁股,说道:“我不是要检举揭发的,不晓得哪个小狗蛋正才踢了我一脚!我人都站起来了,要是不说点啥,那大队干部不是要处罚我啊!” “哈,哈,哈......”在社员们的笑声中,谈书记只好宣布批斗会结束。这会,开得似乎很成功。 就在社员们起身将要离开时,一阵冷风吹过,天上竟飘起了小雪。不一会功夫,地上便覆盖上一层薄薄的轻纱,西北风一卷,瞬间又变得斑斑驳驳。农历十月才开始没几天,这个时候下雪,很少见。 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之后,台上的那几个“坏人”才捞到回家。 一到家,季氏便趴在冰冷的桌子上哭起来,这两天石家大人似乎都苍老了很多。石裕氏也气得直杵拐棍,不光是气,还因为自责,她叹气道:“都怪我!早晓得就不去种那绝种几亩地了,粮食没收多少,还闹出这事来!” “唔老太,你也不要来气了!”石烨安慰她道:“这也不能怪你,人家都说了,你种的那几亩地没有事。要怪就怪丁发财那狗日的,肯定是他跟大队干部串通好的,就是想报复唔哒!” 这时季氏抬起了头,擦了擦眼泪,对石烨说:“烨,你明天一大早赶紧到你大姐家去一趟,叫她暂时不要再到谷圩这边来了,防止她家受到牵连!你自己现在一家一道了,也要注意些,尽可能和俺们这边保持些距离!” 答应下之后,石烨便同曹妙妙返回了自己的家。 石烨小两口成亲后不久,石家便请左邻右舍帮忙,在不远处寻了块屋基,给他们盖了三间土筋房子和一个小锅屋,房子前面很敞亮,小两口刚搬进去没多少天。一回到自家,曹妙妙关起门,竟也在那大哭起来,边哭边抱怨道:“唔哒挨批斗好几年了,我本来指望找个成分好的人家,以后小孩不受罪。没想到,你哒现在也挨批斗了,两家成分现在都不好,早知道我就不嫁给你家了!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呢!” 石烨这会心里也很苦恼,但他还得哄着自己媳妇,细声慢语地说:“你快别哭了,谁能晓得会出这事啊!你刚带肚子,小心伤了胎气!” 曹妙妙这才擦了擦眼泪,看着石烨,略带撒娇地说:“人家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心里头难受。唔哒天天挨批斗,看那样子我心就疼,我怕这事连累你也挨批斗!” “放心吧,不会挨批斗的!不过,对我们两肯定会有些影响。”石烨说这话时,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在石家上上下下感觉跌入深渊之际,丁家也发生了变故: 这天天黑透了之后,丁老太冒着寒风,避开人眼,敲开了丁发财那间小屋的门。关起了门,丁老太便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丁发财:当初将丁发财赶出丁家的主意,其实是丁老太出的,她那个时候已经预感到国民党要垮了,但也担心共产党上台后会拿地主开刀,这才出此下策。 “发财呀,你也不要怪我跟你哒了,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留条后路。我让你把石家几十年前的事情抖出来,也是为咱丁家好,要不然,你也会跟柳家大儿子一样,不知要挨批斗多少回了。我今晚偷偷过来,就是想看看你。现在你没事了,我也就放心了!到了你哒那,我也好交待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找个媳妇......”。 听了丁老太的话,丁发财也没说什么。当然,他更不会明白这话究竟是何意。 第二天上午,邻居发现丁老太死在了床上,七窍流血,床头放着一个小瓶。那瓶里装的是毒药,还是丁老太专门藏在墙缝里的,在红小将们抄家时,它才没被搜走。 第卌六章 http://.biquxs.info/

即便是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老百姓也有同情心的,然而同情久了,他们也便吝啬了。 对于石柱的这个反革命罪名,社员们都心知肚明,它只不过是被强加的,与那些地主、富农和坏分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性质。但石柱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牌子却像有了魔力一般,在他们与石柱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让他们对石柱敬而远之,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时间长了,在社员们心里,石柱便成了真的反革命分子。 石柱一直记得大队干部常说的那句话:我们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于这些坏人,我们要通过对其改造,让其认识、改正错误,进而成为我们人民的一分子。 正是因此,石柱每天上工都比别人早,收工都比别人迟,为的就是能尽快摘掉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这顶帽子。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无法改变有些人对他的白眼,无法获得大队干部丝毫的肯定,甚至于以前与石家走得比较近的人,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其疏远起来。 近一年时间,石裕氏一直拖着年已九十的老骨头多方恳求,试图摘掉石柱头上的帽子,但每次结果都是一样。 “不行!”代队长和谈书记回答都很坚决,“你家石柱是‘现行反革命’,犯的可是大罪,我们已经是宽大处理了。你去城里打听打听,这类人参加劳动时牌子都得挂在脖子上的,而我们呢,只是在开大会时候才让挂。想要摘掉帽子,必须要经过更加彻底的改造!” 这个时候,石柱由希望到失望,再到最后的绝望,情绪波动非常之大。 但这一段时间,石家还是有好消息的,首先就是春天时候,石烁又替魏家生了个儿子,取名叫魏连河,长得白白胖胖,很是讨人喜欢。季氏专门带着石烨去魏家看了自己的二外孙,高兴得不得了。石烁见他们来了,说道:“唔妈,我想去看看唔哒!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自上一回石烨来告诉石烁父亲出事了,让她暂时不要回娘家,石烁一直就想去看看父亲,好几次都是哭着被魏霍给拦下来了。在那特殊的年代,即便是亲闺女,也是要避嫌的。 “烁,放心吧,你哒身体很好,就是精神头不太好!你还是得听俺的,现在不要到俺们那边去了。你看,你现在都两个儿子了,俺是担心去你看你哒,会影响到你家!”季氏还是不同意女儿石烁去看父亲。 不久,石家又迎来了第二个好消息:夏天刚过,曹妙妙也生了个儿子。这可把石家人给乐坏了,再怎么说,石烁的两个儿子都是魏家的,是外孙,那就是“外”人,曹妙妙生的这个儿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石家人。 这一次石烁终于没忍住,以看弟媳妇和外甥之名,带着两个儿子到弟弟石烨家呆了两天。 晚上时候,石柱乘黑去了石烨家瞧了瞧大女儿和两个外孙,大半年时间没见了,他心里也想得慌。如今见着了,而且自己也有了孙子,他感觉很满足了。然而,在这些满足,或者说是甘心瞑目的背后,石柱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自尽。 让石柱有此轻生念头的,除了无休无止的羞辱和内心折磨外,石焆念书的事情也是一个催化剂: 石柱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的那天,石焆在大柳树下哭了半天,等回到家后,话也不说,又蒙在被窝里哭了起来。过了两天,家里人发现她不似以前那般经常半天不见人影,而是老老实实去上工、挣工分。 于是季氏问道:“焆,这两天咋不去‘**小组’开会的?” 石焆很不情愿地说:“唔妈,那些人说唔哒是坏人,要跟我划清界限,不让我参加了......”其实石焆的话里更多的是带着遗憾,她一直羡慕那些有资格在台上打坏人的红小将,当自己快要有资格时,居然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女儿! 又过了几个月,“撤销‘红卫兵’组织”的最高指示终于慢悠悠地传达到了谷圩大队,就这样,大队里头的“红小将”们也都自行解散了。春季开学时,石焆总算安下心来,念完了初中。到了要上高中时,季氏便带着石焆到了大队部,希望大队上能写封推荐信。 季氏陪着笑脸说道:“代队长、谈书记,你们看,俺家石焆上高中的事......” 还没等她说完,谈书记就说道:“不行!石柱是‘四类分子’,你们家是反革命家庭,这个‘推荐信’,大队上是没法给你家开的,你家二丫头现在捞不到上高中!” “俺家孩他哒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他也在认真改造。”季氏还是不死心,继续腆着笑脸,“俺家二丫头上学这事,你们看能不能宽容宽容?” “这是规定,你这样是让我们犯错误!石柱才改造大半年,等以后改造好了,才能考虑给你家小鬏上高中。你还是回去吧,在这边耗着也没用!”大队干部下了逐客令。至于规定是什么,谁也不清楚。 石柱知道自己的身份终究还是影响到了孩子的前途,内心有些自责起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情绪渐渐开始波动,甚至常常想到自尽。但他还是一直在等,现在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二外孙和大孙子,也见到了大闺女,他觉得已是死而无憾了。 石裕氏现在已是老迈龙钟,耳朵也不行了,但她的内心却跟个明镜似的,她感觉到了自己孙子内心的变化,担心他会做傻事。这可能源自于石裕氏在清宫那几年的所见所闻吧,她见过太多的宫廷争斗,丫鬟甚至是嫔妃们投河、投井、上吊更是屡见不鲜,这也让她对死亡变得敏感起来。 这天中午,石裕氏刚眯了一会,只听见院子里的敲门声,随后进来了一位僧人,超凡脱俗。 “女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别来无恙否?”那僧人作揖道。 石裕氏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便笑着道:“呀,这不是,法卯师傅么!”虽然隔了这么多年,尚有些许犹豫,石裕氏仍一眼认出来人正是法卯师傅。“都快五十年没见了吧?大师你还是跟当初一样年轻,我就不行了,快要进棺材咯!” “不瞒女施主,贫僧乃修佛之人,自然与凡人有异!” 石裕氏又笑了笑,“呵呵,老朽早就猜出来了,若是凡人,岂能有大师这般容颜未变的!敢问大师,今番前来,有何指教?” “贫僧此来为两件事。其一,施主可否记得当年贫僧赠给令孙的那块青碧色玉坠?” “记得,记得!只是......”石裕氏有些难以开口,“二十年前,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那玉坠突然就不见了,至今都未寻到,真是惭愧!” 法卯师傅作揖笑道:“这不赖施主,那玉坠本是贫僧施了法收回去的!” “敢问大师,这是为何?”石裕氏有些不解。 “这玉坠乃贫僧贴身宝物,在危难之时能保佑逢凶化吉,但这只在于乱世之时。彼时乱世已过,天下太平,玉坠便成为普通饰物,于施主已毫无用处,故而贫僧将其收回了。” “原来如此!老朽拜谢大师在乱世当中保佑我石家血脉未断!” 法卯道:“岂敢,岂敢!贫僧真身乃是只白兔,修佛多年。令孙出世那天,贫僧误食野芹菜,又被八仙草所困,若非令郎相救,恐已葬身赤链蛇之腹。只可惜贫僧的玉坠只能保一人平安,实难保全石家所有人!阿弥陀佛!” “大师,您言重了!如今我石家人丁兴旺,已是感激不尽!只是,如今我那孙子又遭难了......” “女施主不必难过,这正是贫僧此番所为第二件事。凡事离不开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谓有果必有因-令孙自小喜打抱不平、乐善好施,因此即便无贫僧玉坠,也能逢凶化吉。然施主乃捕蛇世家,虽也曾斩妖除魔、为民除害,但杀孽终究太重,这才报应到令孙身上!” “若如此,大师,这当如何是好?可有破解之法?” “阿弥陀佛!”法卯双手合十,面露难色,“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令孙之劫难乃天意,恕贫僧无能为力!” “那,大师,能否指点一二?我孙儿要受难至何时?” “也罢,天机虽不可泄露,但可点拨一二。令孙曾在海州过了八道关卡而逢凶化吉,此番免不了要受八载之难,唯有人中之龙方能平此无妄之灾。然当下,潜龙被困,尚有两番沉浮,天下人唯有等待神龙抬头。女施主切记,令孙已有轻生之念,需尽快驱其心魔,否则一切皆沦为空谈。阿弥陀佛!” 这时一阵秋风扫过,院子里的落叶哗哗作响。石裕氏忽感一阵凉意,忙睁开了眼,然眼前并无半点法卯师傅的影子。可刚刚却不似在梦里,一切皆真真切切。自那天以后,石裕氏便片刻不敢懈怠,但凡石柱在家时,她都在一旁盯紧着。 这天石柱因有些伤风发烧,吃了药后便躺在家中休息,未去上工。石裕氏自然也不敢放松警惕,过一小段时间便从门缝中往里屋瞧一瞧。 石裕氏再一次查看时,忽然看到石柱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了来,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不住地望着房梁,甚至几度都站了起来,意欲向上甩绳子,但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坐在那里。 看到此情此景,石裕氏心里咯噔一下,她一开始就想着冲进去阻止自己的孙子,可转念一想,或许石柱能自个儿想明白了,进而驱除掉他的心魔。终于,石裕氏看到石柱好似放弃了这一念头,她才推开房门,慢悠悠地踱了进去。 见石裕氏进来了,石柱猜到她已经看到了刚刚的一切,他也就顾不得说话了,一下就跪到了地上,抱着奶奶的腿痛哭起来,像个孩子一般,俨然忘了自己如今已到了知命之年。 “孩子,想哭就尽情地哭吧!”然不管他有多大,在奶奶的眼里,他仍是个孩子。待石柱收了哭声、擦拭眼泪后,石裕氏弯下腰把他拉了起来-其实她已经不用弯腰了,到了这个年纪,腰早已弓了一大半。“柱子,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那以后再不要干这傻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几十年了,咱石家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不都挺过来了么!现在没有小鬼子拿枪指着我们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国民党来抓人,不过就是受点冤枉罪么!只要活着,相信总有人帮咱们平反的!” “嗯,唔老奶,我想明白了,现在已不是那打仗的乱世,只要活着,日子就有盼头!” 石柱虽然是想明白了,但疯狂的年代还很漫长,即便是有所冷静,也是两三年后的事情。在这两三年里,仍不时出现一些荒唐之事。 自石柱被扣上这顶大帽子后,原本与石家走得比较近的人也皆因形势所逼,渐渐与其疏远,其中之一便是罗二荠的遗孀姜寡妇。当然,这个中原因石家都能理解。 罗二荠去世之后,石柱受其临终之托,时常会去周济下姜寡妇家,姜寡妇有事之时,也偶尔会请季氏帮忙照看下孩子。毕竟,靠她一个女人,要养活三个孩子确实很难。如今,姜寡妇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就连遗腹女莲花,去年也嫁了人。 这一天,石烜有些不舒服,季氏便带着他到大队部的小医院里看看。刚走到拐弯的地方,她便遇到了姜寡妇。姜寡妇也带着孙子罗超苏去医院,想必小超苏是拉肚子了,正蹲在不远处的草丛上屙屎。季氏到那时,姜寡妇正要撕旁边公告栏上的标语纸给孙子揩屁股。她不识字,并不知道标语写的是什么。 季氏见状,赶紧拦着姜寡妇,“二娘,快停下!这个纸不能撕的,撕了只怕会出事!”其实,姜寡妇比季氏大不了几岁,但她是已故罗二奶的侄媳妇,而季氏是罗二奶的干孙女,因此,论辈分,季氏是晚辈。在乡下,只要能叙得上辈分的,不管年纪大小,绝对不能乱。 姜寡妇对季氏的话不屑一顾,也不愿理她,只在嘴里头念叨着说:“一个反革命人家,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赶紧离我们远一些!”声音虽小,但季氏还是能听到,或者说,是姜寡妇故意说给她听的。 季氏已经习惯了听这样的话,比这话说得更难听的也比比皆是,因而她并不生气,也从不与人理论,只是苦笑着带石烜进了小医院。 随后,姜寡妇带着小超苏也坐到了医院里,似乎并没发生什么,可不久就出事了。 所有人都好端端地在那坐着,突然就冲进了几个**小组的人。自“红小将”们自行解散后,抓人的事就归文革小组的人管。大伙见状,都知道出事了,但不晓得谁又要挨抓走批斗。 原本已有所缓和的文革,因为林彪的叛逃又陡然紧张起来。在此之前,还有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继林彪被定为*泽东的接班人并写进党章、朱德等老一辈革命家被赶出中南海后,市面上便出现了很多林彪上井冈山与*泽东会师的图画,随即,“朱毛会师”被篡改为“毛林会师”。就连谷圩大队这个指甲盖大点的地方,挂着此类图画的人家都不在少数。但在“林彪集团”覆灭之后,这些人家慌了神-林彪已经是背叛革命、背叛*主席的人,挂这样的图画岂不是明摆着说自己也是反革命么?但他们又不敢擅自撕毁图画,因为图画里毕竟有伟大领袖*主席,若撕了,不就变成了侮辱*主席了么?为此,公社专门开了会议,最后决定将这些图画回收,再上交给县里统一处理。后来据说,这些图画都被悄悄焚烧了。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反革命”又成了重罪,必须严惩。**小组的几个人冲进小医院后,直接到了姜寡妇跟前,指着她说道:“就是这个人,带走!”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把我带走?”姜寡妇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慌忙质问道。 “别跟我们装蒜了!”**小组的人厉声斥责着姜寡妇,“你竟敢公然反革命、公然歹毒地侮辱人民群众,赶紧交待,是不是‘林彪反革命’的党羽?争取宽大处理!” 姜寡妇一边企图挣脱,一边高声喊着:“冤枉啊!我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了?”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小组的人遂把姜寡妇揪到了公告栏旁,指着上头的标语问道:“老实交代,这个标语是不是你撕的?” 姜寡妇抬头看了看,说道:“是我撕给唔家孙子揩屁股的,不过我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啥啊!” 这时附近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有识字的往公告栏上一瞧:这还得了,原先这个标语写的是“社会主义好坏人全打倒”,可姜寡妇不识字,偏偏将那个“坏”字给撕掉了,读起来便成了“社会主义好人全打倒”。这不光是在**小组的眼里,即便是在老百姓看来都是极大的罪过,难怪刚刚季氏提醒她不要撕。可现在已经迟了,任凭姜寡妇怎么辩白,还是被抓进了“牛棚”里接受调查。 最终,姜寡妇的罪名被定为污蔑社会主义的恶毒“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反复批斗。不久,姜立兴跑去台湾的事也给抖了出来,好在这事没有连累到姜家,只有姜寡妇一人成了“叛徒的姐姐”。 自姜寡妇成了“四类分子”后,她的两个儿子便与其断绝关系,并将她赶出了家门,就连嫁到隔壁大队的亲闺女也容不下她。没办法,姜寡妇只能腆着老脸想回娘家去,娘家人自然也不待见她。好在她的老父亲还在世,便临时住到了姜家小边屋里。 怎奈几个月之后,年逾古稀的姜老爷子也撒手人寰。姜寡妇又被姜家人赶了出来,还被骂成了“害人精”,把满身的晦气都带到了姜家来。 无休止的批斗和至亲的抛弃使得姜寡妇变得木讷,精神几近崩溃,时不时会呆坐在那自言自语,像疯癫了一般。终于,她迈出了轻生的那一步。 然而在死法上,她犯了难:她首先想到的是投河,但那时的人,不论男女,打小就会凫水,大队周边的几条河根本淹不死她;想去喝药,那时她已孑然一人,连吃的都没有,更无处去搞药了;跳楼、撞墙?也无楼可跳、无墙可撞,即使去试了,顶多也就是弄个残废而已;想找把刀抹脖子,她又不敢。最后姜寡妇还是选择去上吊-简单,而且效果好。 这天傍晚天快黑了时,石柱才从生产队的地里干完活回家。这会社员们都该吃了晚饭,但石柱已经习惯了披星戴月。走在田埂上,他远远看见村西头几棵大树底下有个人站在那,双手举到了脖子高的位置。凭着直觉,石柱知道这是有人要上吊寻死,于是他赶紧飞奔过去。 到了跟前,石柱才看清那人是姜寡妇,她已经踢开了脚下垫着的石头,连鞋子都蹬掉了一只。石柱见状,赶紧将她双腿抱住往上举起,又慢慢把她放到地上,边掐人中边叫道:“二荠媳妇,快醒醒!你这是做啥呢!” 姜寡妇终于唉了口气,眼刚一睁开就哭着说:“你救我干啥?让我死掉好了,活着也没意思了!” 石柱说道:“这是啥意思?好歹先活着,事情总会过去的嘛!你看我,都挨批斗三年了,不也没寻死觅活的么,活着总归有希望的!” “你好歹还有家,我呢?有家都回不了!迟早都是死,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反正也活不下去!” 石柱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现在已经没人管她了,指望她一个人在外游荡,迟早都是个死。想到罗二荠是他最好的朋友,再想到二荠临死前的嘱托,石柱便说道:“二荠媳妇,要不,你先到唔家去坐坐,吃了饭,再商量商量怎么办吧?你一死,可就啥都没了,以后孙子、孙女也就见不到了!” 姜寡妇本是一心寻死的,谁劝都没用,可听石柱说到了孙子跟孙女,眼睛一下子就有了神。是啊,真要死了,不是就见不到他们了么?那好歹先活两天,说不定就有了活路。 到了石家吃了饭后,姜寡妇便坐到了季氏旁边,唉声叹气地说:“他大姑,当初真应该听你的,不去撕那标语,还跟你说了那么难听的话,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可说啥都来不及了!” 按理说,姜寡妇可以直接喊季氏为侄女,也可以随儿女喊季氏为“他大姐”,可姜寡妇却选择随孙辈叫季氏为“他大姑”,这说明姜寡妇已经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很卑微的地位,但这也说明,此时姜寡妇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 “二娘,其实俺也有责任,俺知道那标语不能撕,那天要是硬把你手拉住就好了!”季氏看到姜寡妇挨批斗,她心里头也不好受,何况这只是不识字惹的祸,并非真的是什么“反革命”。 这时石裕氏问姜寡妇:“孩子,今后有啥打算?你看,我都九十了,还没见个死。以后呀,不要再去干傻事了!” 姜寡妇说:“石老太太,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谁想去寻死啊!可我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孩子,别着急。要是不嫌弃,你就在这里先住几天,咱想想法子!”别看石裕氏已是老眼昏花,但在石家,这点小事情她还是能做主的。 第二天一清早,石家人刚起来就看见姜寡妇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嘴里似乎一直在哼着歌,仿佛这个世界旁人根本不存在。石裕氏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犯了痴病,遂到她跟前轻轻说道:“孩子,天亮了,该起来了!”姜寡妇这才抬起头,恢复了正常。 接下来几天,石家人每天早晨都能看见姜寡妇坐在那,嘴里哼着歌,但没人听懂她哼的是什么。 这天石柱走到她旁边,卯足劲仔细听了听,过了好一会,终于听明白了:风吹铜铃动叮咚叮咚叮-咚风歇铜铃停叮咚叮咚声-停。这首小曲名叫《铜铃动铜铃停》,是罗二荠家哄小孩子的“摇篮曲”,很多年前,石柱曾听罗二荠哼过。 听到这里,石家人又是一阵叹息。 到了中午休息时候,石裕氏同姜寡妇说:“孩子,我寻思着,咱家只能管你一时,管不了你一辈子。你还得为将来打算打算。” 姜寡妇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也知道在石家久呆下去终归不是办法,便对石裕氏说道:“石老太太,给你家添了这么多麻烦,这几天我也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到村里找个地方搭个草棚子,能遮风挡雨就好。我也不会再去做那寻短见的事了!” “住草棚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遮个风、挡个雨,吃的喝的咋办?孩子,我是这么想的,要是帮你寻个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愿意么?” 姜寡妇看了看石裕氏,不像是在说胡话。说实在的,在走投无路之时,姜寡妇自己也曾有那么个瞬间想过这样的事情,但觉得太丢人了,何况需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了。“石老太太,您说笑了,我都五十的人了,现在又挨批斗,就算是想找,谁还能要呢?!”没有更好的办法前,姜寡妇也只能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回答了,可进可退。 石裕氏笑了笑,“孩子,这可不一定。大婶我去试一试,说不定能成。”听这话,她早就有了计划。 又到了晚上,石裕氏在夜幕的掩护下,避开人眼,独自拄着拐杖,跟散步一样慢悠悠地走到了村东头,然后,敲开了丁发财的门。进了屋里,石裕氏并没有闲聊,直奔主题地说:“丁家小子,罗家寡妇的事情你肯定都晓得了,我且问你,要是把她说给你,跟你过日子,你愿不愿意?” 丁发财做梦也没想到,石老太过来竟是为了这事。二十多年前,也就是解放后不久,丁发财的确曾幻想过跟罗家的寡妇缠绵一番,但那时他尚未到而立之年,想着还能找个年青点的媳妇,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如今他年已半百,是不敢再想这些事了。 “石大奶,您这是跟我说笑的吧?要不是我把几十年前的事刨出来,你家石柱也不会挨批斗,难道你不记恨我?”丁发财没敢把他跟大队干部的私下交易给抖出来,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了两句。 “你看我像是说笑的么?你是陷害我家不假,也许柱子命该如此吧!总之,一码归一码,我今晚是为了罗家寡妇的事来的。愿不愿意,你给个痛快话!不要跟个孙子似的!”难得看到石裕氏说话这么干脆。 听石裕氏这样一说,丁发财说话倒有些闪闪烁烁了,“您看,我都这样了,还有啥愿不愿意的?只是,罗家寡妇虽然落魄了,也不一定,愿意跟我啊!” “丁家小子,这个就交给我来劝劝吧。我估计呀,只要你肯要她,她多半会答应跟你过日子的!只是......”石裕氏话锋突然一转,变得有些犹豫了,“罗家寡妇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恐怕,没法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的了!” 听到这,丁发财微微一笑,话突然多了起来,“石大奶,我都这把年纪了,孩不孩子的,我是不指望了。您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唔家老太爹没有把家业交给唔老爹,而是直接交给唔哒了?” 石裕氏说:“里头原因我就不晓得了,只是当年我们都觉得奇怪,丁家跟柳家老爷子怎么突然跳过儿子,都把家直接给孙子当了?” 丁发财这才说出了原因:“民国刚成立那会,有个神算先生到咱谷圩来,给丁、柳两家算了一卦,说将来两家必有一家无后,若想改命,只能孙承祖业。因此唔哒刚成亲时,唔老太爹就把家给他当了。柳家也是这样的。现在柳家人丁兴旺,想想必是我丁家无后了。天意如此,不必勉强。只要能找个暖被窝的,我也就知足了!” 石裕氏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经过她一番撮合,丁发财和姜寡妇竟成就了一段姻缘。自那以后,姜寡妇不再是姜寡妇,也不兴叫姜氏,而是变成了姜大丫。。 光棍娶妻、寡妇再嫁,即便是在旧社会也是常有的事,在新社会里更是无权阻止。但姜寡妇自然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各方的反对和白眼,甚至是辱骂和唾弃,不过她都觉得无所谓了,能安安稳稳地有个家才是最重要的。 说也奇怪,自姜大丫跟了丁发财后,她那间歇性的疯病竟好了。 第卌七章 http://.biquxs.info/

不管头上的这顶大帽子压得自己再怎么难受,石柱最担心的还是儿女的前程。 长女石烁已嫁人多年,长子石烨也已成家立业,他们无需过多担心;次女石焆如今年已二十,长得苗条可人、脸蛋俊美,虽是“反革命分子”的女儿,前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但石焆眼光颇高,那些人她一个都看不上眼,这多多少少让石家人有些担心,只怕年纪拖得越大,越难找到婆家;至于小儿子石烜,刚才十二、三岁,石家人就开始担心他将来能不能找到媳妇了。 每当见到有人喳呱时,只要能理自己,季氏和石裕氏总会不厌其烦地说,真不知道唔家小烜子结底能不能找到媳妇了! 她们颠来倒、倒来颠,日复一日地唠叨着,俨然成了两个“祥林嫂”。起初,社员们就不愿意听她们唠叨,听得多了,更觉得厌烦。然而季氏跟石裕氏仍是乐此不疲地唠叨着,言语中还带着几丝哀叹,总觉得旁人听多了,总会有同情自家的。 几年下来,结局依然一样,但石烜毕竟岁数还小,当下石家最关心的还是石焆的事。 自打红卫兵们自行解散后,“知青下乡”便达到了一波高潮,下车公社时常会有下乡插队的“知青”来光顾,谷圩大队也来了好几批人。这天,公社又送来了一位“知青”,名叫周承平。 彼时设立的“连云港市”虽已升为江苏省辖市,但其范围仅限新浦、海州、连云、云台等地。灌云、灌南两县属“淮阴地区”,东海、赣榆两县属“徐州地区”。地域划分略显复杂,但在许多老人眼里,他们仍习惯将连云港及周边诸多县市的广大地区视为“海州地区”,习惯称自己是海州人,而不称灌云人或淮阴人。在年青一代口中,他们才开始管自己为“灌云人”。不管隶属哪里,谷圩依旧是那么个小小的谷圩,在此已存在了几百年。 周承平是清江人,而清江市正是淮阴地区专署驻地,算得上是个实打实的城里人。刚上完高中,周承平就被父母安排到乡下来锻炼了,他个头中等偏高,身材较瘦,皮肤略显白,长得虽非一表人才,但同当时的农村人相比,也是佼佼者。 刚来灌云,周承平对这里的方言不甚了解,曾闹出个大笑话: 这天清早有些薄雾,周承平初到乡下比较兴奋,干事热情高涨,便主动问谈书记需要他做些什么事。谈书记指着晒粮食的大场说道:“周同学,你刚来,那就把这大场刮刮吧!”谈书记所说的“把大场刮刮”就是“把大场扫扫”的意思,但那时不兴普通话,在灌云方言里,“刮刮”说出来是“guàngguàng”,听起来跟“逛逛”是一个意思。 “啊?”周承平听了自然有些疑惑。 “把大场刮刮!”谈书记又说了一遍。见周承平点头了,他便离开去忙别的事情。 因为早上的薄雾,谈书记根本看不到周承平在忙什么、地有没有扫完。等到快吃早饭时,他才过去喊周承平。到大场一看,他大吃一惊,大场不但没扫,还被吐了一地望葵壳子。“你没刮大场啊?”谈书记一脸的不高兴,但毕竟人家是初来乍到,他并没有发火。 “我逛了啊!在大场上逛了好几圈了!您看,地上都是我逛大场时吐的瓜子壳!”听到这,谈书记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是让你把大场刮刮,不是让你在大场上逛逛!” 这更把周承平弄糊涂了,左一个“逛逛”又一个“逛逛”,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一头的雾水! 这时石焆正好从旁边经过,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她哈哈一笑,对周承平说道:“那谁,谈书记是让你把大场扫扫,不是“逛逛”!” 这回周承平总算是听明白了,赶紧跑去拿起了大扫帚,一边扫大场一边说道:“谈书记,对不起了,我刚来,听不懂灌云这边的话,以为您是让我在大场上‘逛逛’的呢!我这就把地扫干净了!” “嗯!大场刮完了就去吃饭吧!”谈书记说罢便走了。 见谈书记走了,周承平方才对石焆说:“这位女同志,刚刚谢谢你了!” 石焆听这人叫她“女同志”,感觉很好笑,但还是收敛了笑容,说道:“不用谢!还有,不要叫我‘女同志’,听着怪别扭的!我叫石焆。”说罢,她便捋着小辫子离开了。 这就是石焆和周承平的初次见面。因为清晨的薄雾,也因为青年男女的矜持,他们甚至都没敢盯着对方看清彼此的长相。但正是因为这份朦胧感,才使得两人之间多了一点遐想的空间。看着石焆优美的曲线在薄雾中渐渐消失,周承平的内心开始悸动起来。 在劳动的间隙,周承平便有意接近石焆,石焆自然很愿意与之亲近,但又怕周承平知道自己的家庭成分而与自己疏远。好在周承平并不因循守旧,从不在意这些,也不在意别人对此的看法。 渐渐的,两人便成了无所不谈的好朋友,石焆也常以借书、讨教学问为名,同周承平走到一起,或者坐在小河边,有时两人一呆就是半天时间。虽如此,周承平却从来没跟石焆谈过家里的情况,即便是石焆主动问了,他也会岔开话题。 石焆知道周承平是清江人,这天她突然问他:“你是清江人,周总理是淮安人,两个地方离得那么近,你家又是姓周,该不会跟周总理家有亲戚吧?” 周承平听后慌忙摇头说:“没有,没有!不过,好像也有,要说论辈分,周总理应该是我的叔爷。但是两大家隔了好几代,也算不上亲戚了!” 石焆听这么一说,又加深了对周承平的好感。石家人也都知道石焆跟姓周的“知青”走得很近,他们心里自然高兴。但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知青”只不是位过客,不晓得呆多久就要离开,更何况他们对周承平的家事一无所知。因此周家人经常有意无意地提醒石焆,怕她少不更事,会吃亏。 石焆每次都会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跟石家人想的一样,或者根本无需他们去想,周承平要离开的消息终究是免不了的。这天周承平又把石焆约到了小河边,此刻满堤的芦苇皆开满了芦花,风一吹,便飞得漫天遍野,犹如到了仙境一般。这样的季节很容易让人产生冲动。 望着荡漾的河水,周承平不忍地说:“石焆,我家里来信了。爸妈说,我在乡下已经劳动实践了两年多,他们要帮我推荐到南京去上大学,让我早点回家写申请。” “那你走了,还会回来么?” “你若想我回来找你,我便回来!” 这时石焆看看四下无人,便半躺在周承平的腿上,闭起眼睛,不一会竟睡着了。一阵清风吹过,几片芦花落到了她的脸上,周承平用手轻轻拂去。就在他的手抚摸到石焆脸颊的那一刻,如触电了一般,竟忍不住又轻轻多摸了两下,心里头既害怕又激动,跟揣了成千上万只兔子一般,噗噗乱跳。 年少的心总是充满好奇与冲动,摸完了脸颊,周承平的手便不自觉地往下滑,以至于伸进了石焆的衣服底下想去摸她的肚子。谁料手刚碰到肚子,石焆猛然坐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只见石焆啪的一巴掌打到了周承平早已晒黑了的脸上。 “我,我......”周承平本想着跟石焆说声对不起,他刚才是一时间没忍住。谁知慌乱之中,他说成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石焆也没理他,拿起书,头也没回,一溜烟走了,只是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如这美景一般。 剩下的几天里,周承平没有看到石焆再去找他,他心里觉得干了坏事,也不敢主动去找她,只认为这段感情算是到了头了。没成想,他回家前的最后一天,石焆终于来见他了。 周承平低声问道:“你,不恨我了?” “打你的那巴掌,就当扯平了吧!我想过了,我想你回来找我!”石焆说完这句话后,两颗年青的心便如同拨开了迷雾一般,瞬间找到了归宿。“晚上八点,大柳树下等我,我送你份礼物。记住,只许你一个人来!”说罢,石焆又捋着头发跑开了,犹如两人初次见面时那般。 晚上周承平把能收拾的都收拾好后,便如约到了大柳树下,这时石焆已在那等他了。“周承平,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石焆开门见山地问着。“当然愿意了!”周承平也毫不犹豫地回答。 石焆拉起周承平的手,说道:“那好,我今晚就把身子给你,想不想要?” 周承平惊呆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切是这么突然,他不曾想到石焆竟是要送这样的礼物给自己,要知道,这是女人最宝贵的东西。“我想是想,不过,不过......”不过,周承平的理智终究还是没有敌过年青人那颗躁动而又充满欲望的内心。 石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想的很简单: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他,他定然不会辜负自己的。第二天一早,石焆把周承平送上了车,只说了一句话:“我等你回来找我!” 跟电影、小说里讲的一样,并不是所有美好的开始都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石焆在谷圩等了一天又一天,等过了白雪皑皑的冬季,等过了草长莺飞的春日,始终不见有人来找他,即便是一封简单的书信,也没见到。于是到了夏天,该是学校放假的时节,石焆决定不等了,只给家里留了张纸条:我去清江找周承平。到了清江,果真让石焆找到了周承平家,那院子颇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开门的正是周承平。 “都大半年了,你为什么不去找我?” 周承平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天天都想着去找你,不过,父母不让我去,说你家,家庭成分不好,怕影响我的前途。还有,你属大龙,我属小龙,家里人说,我以后肯定会被你压着,不让我跟你在一起......”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我把一切都给了你,却等来了这样的一个结果!” “石焆,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其实,我也想跟你好,只是......下辈子我再还你这份情......” 这每一字每一句,皆如同天空中轰隆隆的几记闷雷,又如同随之而来的乌云,不知将天空中的太阳藏到了哪个角落里。石焆并没有纠缠下去,也许她能理解他吧。哗啦啦的雨声早已淹没了她的哭声,就在这绝望当中,石焆跑走了。 自那以后,石焆便同消失了一般,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石家人也曾发了疯似的去清江四下寻找,最终皆杳无音讯,只得作罢。或许石焆会跟柳山秀一样,某天突然就自己回来了,石家人也只能聊以**。 数十年后,石家三姐弟听说有人在南京看到过石焆;后来,又有人说在香港看到过石焆;再后来,还人说在西藏看到过石焆。再再后来,便再无消息。不管怎样,石家三姐弟宁愿相信这些消息都是真的,这也足以让他们有所欣慰,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石焆的消失对石家人是个沉重的打击,那段时间,季氏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以至于年纪轻轻,眼睛看东西就有些模糊了。 但石裕氏毕竟是过来人,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很多事情也就看得开了,她安慰季氏说:“思恩,石焆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扒高,既然她不想回来,那就随她去吧,说不定哪天她自己就回来了!凡事,要往好的方面去想!” 除了石焆一事外,石家人当下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石烜的将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石烜已经到了十八岁,然而在终身大事上,始终没有人家愿意嫁到石家来。 “真不知道唔家小烜子结底能不能找到媳妇了!”,这寥寥二十个字,季氏跟石裕氏不知说了多少年,听得所有人耳朵里都磨出了老茧子,始终没有任何好消息。然而两个女人还是锲而不舍地唠叨着,终于有一天,有个人说话了-柳旭飞的女人薄氏,然她家的家庭成分也是“四类分子”。 “把唔家四丫头把给你家小烜子,怎么样?” 柳旭飞家的四丫头名叫柳树青,比石烜大两岁,单眼皮、小眼睛、塌鼻梁、嘴巴略大,一眼看上去就不是那种俊秀的人,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女孩都是美人。柳树青虽不俊秀,然个子挺高,都快赶上石烜了,而且身材苗条,石家人自然是十万分愿意的。 季氏得了薄氏的话,高兴地说:“柳大嫂,你说的可是真的?要是真能娶到你家青丫头,那可是俺家石烜的福气啊!” “这还能哄你啊!只是这件事得两个小孩都点头才行,现在大人的话都不是绝对的!” “是,是!一定得两个小孩同意才行!那就麻烦嫂子回去跟青丫头好好说说了!” 薄氏回了家,便将事情同四丫头讲了遍,怎料柳树青当即说道:“唔妈,这事我坚决不同意!石烜他哒可是‘四类分子’啊!唔哒已经是‘四类分子’了,要是再嫁到他家,那以后小孩子不更是没有出路了么!我就想找个成分好的人家......” 看样子,这是当时普通人的普遍想法。 薄氏自然也理解四闺女的心思,但她还是好言相劝:“丫头,咱家成分可不好,现在哪有成分好的人家肯要你啊?你看你,都二十了,不能再拖了,先把亲定下再说吧!岁数大了,生出小孩都不好看!” “除非他家把‘四类分子’的帽子取掉了,我才会跟他家石烜!”柳树青态度依然坚决,这件事才暂时告一段落。 不久,传来一个举国悲痛的噩耗:一代伟人*泽东同志于九月九日凌晨在北京逝世! 这一年,注定是共和国巨星陨落的一年:一月八日,周总理逝世;七月六日,朱德元帅逝世。 一个月后,“四*帮”被一举粉碎,这场让中国遭受深重苦难的“***革命”终于结束了!再也没有谁说谁谁是“四类分子”、谁谁是“反动派家庭”了,更没有了无休止的羞辱与批斗。戴在头上的帽子算是摘掉了,他们所要等待的就是那一纸“摘帽通知”。 这天薄氏又问四闺女柳树青道:“丫头,你说的跟石烜的亲事,还算数么?” 柳树青低着头想了想,小声说道:“只要唔哒不反对,我就同意!” 只见柳旭飞不慌不忙地拿起烟袋,深吸了口,而后笑着说:“我?我为什么要反对?”就这样,石烜和柳树青的事情终于定了下来。 自打“文革”结束后,谷圩也热闹了起来,原本因为顾忌而不敢来往的亲戚或是亲人,现在也都大大方方地走动了起来,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 阳历年刚过,这天村里来了辆黝黑的“红旗”汽车,车上下来一对夫妻,男的头发已经花白,但走起路来仍然铿锵有力,看上去很是精神。女的正是柳山秀,此刻她也苍老了很多,不过还是一眼就被村里人给认了出来。 柳山秀老俩口先是去了大哥柳旭飞家,而后又喊上二哥柳旭扬去了爹娘的坟上,两个老人合葬在一处。一到坟上,顾不得地上的冰冷,柳山秀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把头埋在地上痛哭起来:“唔哒、唔妈,女儿不孝,到现在才来看您二老!你们走的时候我都不在......女儿不孝......”哭声简直让人撕心裂肺,只因那是发自肺腑的情感。 “文革”刚开始后不久,柳山秀就听说了父母挨批斗的事情,但她担心柳家的成分会影响的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前途,便没敢回来看看,就连父母上吊身亡后她都没敢回来,这也成了她内心最为愧疚的事。但在那个年代,何止是她一人有此遭遇。 直至嫂子薄氏和晁氏一番相劝将柳山秀拉起来后,她的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这时太阳甚好,不见一点风丝,石裕氏正在那里晒太阳。平日里她都是在院子里找个背风的地方,今天无风,她便端个小板凳,坐在院子外头晒太阳。对于一个已经九十六岁的老人来说,还能走得动,还能不用别人扶着自个儿就能坐下来,已经是个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石裕氏低头小寐了一会,正遇着柳山秀几个人从坟茔上回来,他们说话的声音把她吵醒了。石裕氏眯着眼睛朝他们瞧了瞧,眼睛有些昏花,看人已经看不清了,但她看到了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实在太熟悉了,她经常在梦里头见到。 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石裕氏的拐杖便狠狠地杵到了地上,用颤抖的声音喊着:“那谁,谁家的小子?你给我站住!!” 几个人听到石裕氏的喊声,一脸的疑惑,但出于尊敬,还是转过头来。柳家的人石裕氏都认得,所以几人便知道老人家喊的应是柳山秀的丈夫了。随即,柳山秀走到石裕氏跟前,说道:“石大奶,那是我丈夫,小建国他爸!” 石裕氏看到是柳山秀,便笑着说道:“哦,是山秀啊!打完仗回来了啊?呀,你眼睛怎么肿了?来,给大奶好好看看!” 柳山秀知道石裕氏岁数大了,想必又在说胡话,便假意说:“嗯,石大奶,我打完仗回来了!” 石裕氏还是一脸的高兴,“打完仗就好!山秀啊,我问你,你男人姓啥?” “石大奶,我丈夫姓‘玉’,‘宝玉’的‘玉’,上回在您家看照片时,不是跟您说过了么!” “哦,我想起来了!岁数大了,记性不好!”石裕氏又招招手,让柳山秀的丈夫玉和平过来,问道:“孩子,我问你,你爹和你爷姓啥啊?” 这一问,其他人都哈哈笑起来,这真是糊涂了,儿子不是随老子姓么?这还用问啊!可玉和平却不觉得好笑,恭恭敬敬地跟石裕氏说:“老奶奶,您怎么想起来问这个的?跟您说吧,听我爷讲,我们家原来是姓‘富裕’的那个‘裕’,后来才改成‘宝玉’的‘玉’的。” 听了这话,石裕氏立马站了起来,“‘富裕’的‘裕’,也就是跟我一个姓了!快告诉我,你爹和你爷还在么?” “我爹打鬼子时就去世了。我爷还在世,都一百零一岁了!只是腿不能动了,得坐在轮椅上!” “一百零一!”石裕氏在嘴里嘟囔了下,“比我大五岁!岁数卡上了!你爷耳朵后面是不是有个黄豆粒大小的黑疙瘩,左手虎口那边是不是有道疤?” “是的呀!这些您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了!当然知道了!呵呵!怪不得背影那么像呢,怪不得!上回山秀来时,我看你那照片就很眼熟,早晓得当时多问几句就好了!”石裕氏似乎在自言自语,而后她伸出手摸了摸玉和平的脸,眉开眼笑,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道:“孩子,你爷就是我亲哥哥,我就是你的姑奶奶啊!!” “我的姑奶奶?”玉和平想了想,“对了,我经常听到我爷念叨,他有个妹妹,不过十三岁那年被送进了宫里,后来就再没见过。她名字叫裕珍!” “对啦,侄孙子,我就是裕珍,你的姑奶奶!你爷叫裕希,当年跟你太爷一起参加了北洋水师!我在宫里头呆了七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时,我跑出来了,就跟你大姑爹到了海州这里!” 听到这里,所有人才算明白了,原来石家老太太并不糊涂,心里跟个明镜似的。玉和平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能在这里见到自己的姑奶奶,简直跟做梦一样。“姑奶奶,您真的是我的姑奶奶!”说罢,他便跪了下来,给石裕氏磕了个头。石裕氏赶紧把他拉了起来,乐呵呵地说:“孩子,使不得,使不得!走,咱到屋里慢慢说!” 坐下之后,玉和平便讲了很多他爷爷裕希的事情:裕希跟父亲参加北洋水师后,第二年秋天就随北洋舰队在大东沟跟日本人打了一仗。当时他在“经远号”上,管带林允升;父亲在“致远号”上,管带邓世昌。在战斗中,父亲随“致远号”一起殉国。而“经远号”被击沉后,他被渔船冒死救走,膀子被烧伤,腿也受了伤。裕希伤好后,就沿鸭绿江去了延边。那时怕清廷追查,才把姓改了朝鲜族的“玉”姓,后来就在那里成了家。 讲到这,玉和平说道:“我小时候听我爷的名字叫‘玉爻巾’,感觉很怪,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把名字中的‘希’字拆开来变成了‘爻巾’。” “那你爷现在在哪?”石裕氏很迫切地问。 “‘抗美援朝’胜利后,我就调到了济南军区,我爷一个人岁数大了,又老想着去老家,我就把他接到了德州那边去了。没想到原来那老房子还在!我们又给盖了个新的,现在他就住在那,有人照顾着。” “好,好!在老家好啊!我呀,做梦都想再回去看看!”石裕氏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后又问道:“孩子,那我问你,房子前头那几棵大枣树还在不?” “姑奶奶,枣树现在就还剩一棵,其它的都老死了,盖新房子时,我爷就让我们刨了。不过屋旁边那棵山楂树还在,都是一百来岁了,枝子被修修剪剪,现在还能结山楂呢!现在德州那里变化太大了,您要是去,估计都认不出来了!” “是呀,新社会了,到处变化都大啊!只可惜,我们都这个岁数了,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去跟大哥见一面了!”石裕氏说完后便长叹了口气,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玉和平当然知道石裕氏的心思,遂说道:“姑奶奶,这次来我还有其他事情,不方便带您一起去德州。等我忙完了,回家跟我爷讲一讲,然后再请您去。我看我爷那身子骨,估计还能再活个两年!” “呵呵呵......”大伙听完都笑了起来。。 柳家人临回去时,石裕氏拉着柳山秀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山秀啊,没想到,咱们终究还是成了一家人!哦,对了,现在是亲上加亲了:你现在是我的亲侄孙媳妇,你的侄女青丫头又是我们石家没过门的媳妇!今后呀,只要有时间,你想来就来!” 柳山秀笑着点了点头。几十年了,她早已释怀。 第卌八章 http://.biquxs.info/

这年春节刚过,天气很快便暖和了起来。 此时石烨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他的长子石征今年八岁了。他的大女儿、二女儿分别起名叫石璎珞、石珌环,两人的名字都是曹妙妙的父亲曹老先生起的,意境很美。更可喜的是,曹妙妙正怀着第四胎,到了正月底,又生了个男孩,取名叫石彻。 谷雨之后,石家便收到了玉和平托人带来的一封信,信中详细给出了德州老家的地址,并告诉他们,要是坐火车,就到平原火车站下车,上车前提前打电话告诉他什么时候到,好让他安排车到火车站去接他们。信里头还专门留了玉和平单位的电话号码。 这个时候石彻才一个半月大,正是需要季氏帮忙照顾的时候,而石烜又没出过远门,石家上上下下也只有石柱能带着石裕氏去德州了,况且,石柱在后辈当中辈分最高,他去显得关系更近。 去的人是定下来了,坐火车到徐州再转个车也容易,只是打电话却让石柱犯难了,问题并不在于有没有电话机、打个电话花多少钱,而在于他只在电影里看过别人打电话,自己却从来没打过。即便是当年在商行和醋厂里,他也只是看过那种摇把子电话机,而如今,过去快三十年了,技术发展可谓日新月异,他都不知道现在电话机长啥样。 但凡事总有第一次嘛,石柱便硬着头皮上了。 到了新浦买好火车票、询问了到徐州转车再到平原火车站的时间后,石柱便来到了附近的邮电局-除了邮电局,别的地方打不了长途电话。进了邮电局,石柱一眼就看到了打电话的地方,那儿有不少人在那排队等待,他便过去对话务人员说:“同志,我想打电话!” “打到哪里?” “打到济南的,是长途电话!” 那个话务人员让石柱登记、挂号,交了押金后,便指了一个小隔间,说道:“同志,你用五号台的电话机打吧!” 五号台前却是空荡荡的,墙上贴着“长途四分”。石柱到前一看,那是一台淡蓝色的拨盘电话机,乳白色的电话线、深绿色的话筒连接线,从来没见过。他便又转过头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同志,那个,麻烦你,我不会打电话,你能不能教教我?” “号码是多少?”话务人员很热情地过来帮忙,她们都知道很多人不会打电话。石柱把号码给了话务人员后,那人便帮忙拨了号,而后说道:“你按照接线员的提示来说就行!”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甜美的女性声音:“你好,接哪里?” “啊?你说什么?我头一次打电话!”石柱没明白接线员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要接哪里?你电话要打到哪里?” “哦,我要打到济南,山东的,是长途电话。” “是山东济南啊,要打多久?” 石柱没打过电话,也不晓得打个电话还要问打多久,这跟电影里头演得不大一样,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就说几句话,大概一两分钟吧!” “好的,请稍等!” 稍等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电话终于接通了。石柱拿起电话机,听见电话那头有人说话:“你好,请问找哪位?” 这可把石柱高兴坏了,赶忙说道:“同志,我是江苏灌云的,我姓石,找你们单位的玉和平同志。” “和平同志啊,他出去了,你有什么话要转达的?” “噢,麻烦你跟他说,我带着俺老奶坐火车去平原,大概明天上午八点半能到。对,江苏灌云的,我姓石,明天上午八点三十,平原火车站,两个人。麻烦同志你一定转告他。谢谢啦!”对方答应之后,电话里便传来“嘟嘟”声,石柱明白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打了电话后,石柱心里头那块大石头才放下来,之前拿电话机的手甚至都紧张得直发抖。 走出了邮电局,石柱还在想,打个电话都这么复杂啊。其实他还没见过打电话先喊三声“*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场面了,而且今天他还是非常幸运的,只等了十几分钟就接通了电话,对方听得也清楚,中间还没有断线。若是平日,等个几小时甚至是半天时间都是常有的事。 这时石裕氏在旁边问道:“柱子,就刚才那个小玩意,手拨弄几下就能跟五六百里远的人说话?” “是啊,唔老奶!这还不算远呢,跟北京、香港都能打,连外国几千、几万里都能联系到。要不然那苏联人、美国总统、日本首相到咱中国来之前,人家怎么通话的?不过我听说,那些是靠天上的卫星传信号的。跟咱们讲,也听不明白!” 石裕氏也笑笑说:“是啊,跟我们这些老骨头讲,肯定听不懂的。我都几十年没出远门了,外面变成啥样都不知道。现在呀,这技术真是发达,你看城里都通上电了,还有正才看到的那个啥电视机的,就那么点小玩意,里面就能放出人像来,跟放电影似的。我都活九十几岁了,还是头一回见着......” “以后技术肯定会越来越发达。再过个几十年,唔老奶,说不定你也能坐宇宙飞船飞到天上去玩了!”石柱跟奶奶说起了笑话。 “不用过几十年了,也不用啥飞船了,再过个几年呀,老天爷就自动要我上天去了!”说完,连石裕氏自己都哈哈笑了起来。出来一趟,人的心情确实好了很多。 祖孙两人往新浦火车站走去,石柱看石裕氏走得有些吃力,便想去扶一把,谁料石裕氏把他的手拨开,一本正经地说道:“孙子,不要你扶,奶奶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给我自己慢慢走!” “嗯,嗯,唔老奶你不老,不老,还很年轻!” 自打“文革”动乱以来,祖孙两人很多年都没有单独这么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说话了。 终于上了火车,新浦才是第二站,车上人并不多。石柱领着石裕氏找了两个靠窗户的空位子,两人相对而坐,座位很是干净,坐着也软和。石裕氏可能是刚刚走累了,到了火车上就倚在那里闭目养神,石柱则朝四下看了看。周围有人在埋头看报,有的几人围在一起打扑牌,有的是几个朋友或家人在一起剥花生、嗑望葵,也有个别人在那抽着烟,惹得周围人很不高兴;而大多数则是静静地坐在那,或闭目养神,听着火车广播里播放的音乐,或眼睛望向窗外的风景,或是在思考着什么。 绿皮火车没有空调,车内空气非常浑浊,乘客只能打开窗户透透气。好在这样的季节并不热,正适合出行。 火车刚到了东海境内,石裕氏睁开了眼,问道:“柱子,啥时候能到徐州?” 石柱不紧不慢地说:“唔老奶,你嫑急,恐怕还要三个多钟头才能到。你要是躟了,就先眯一阵。到徐州,我买睡铺票,你就能睡在上头了!”石裕氏听后没说什么,又闭上眼睛在那休息。 这时,坐在石柱斜对面隔一排的那人,像是听到了石柱说话,慢慢放下手中的报纸。那人皮肤偏黑,满脸的皱纹,看上去非常苍老,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八角帽,和石柱一样,也留着一抹稀疏的胡子。他抬起头,朝石柱这边望了过来,眼神中充满了激动与期待,还带着一丝疑惑与不确定。 石柱正扫视着前方时,无意中也看到了那人,瞬间就愣住了。两人四目相顾,随即皆激动地站了起来,立刻由惊讶变为冁然而笑。石柱从未想过,竟能在火车上遇到周祥,他甚至差点把这个人淡忘了,而今,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 周祥先朝他走来,两人相顾无言,一直紧紧地拍着对方的肩膀,喜不自胜。 良久,周祥方说道:“石柱老弟,没想到,没想到啊,真的是你,刚才听到你声音,我还有些不敢相信。三十多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面!” 石柱也兴奋地说:“是啊,周大哥,今天也太巧了!真没想到!我正才看见你,没大敢认,你变化太大了!来,咱坐下说!”说罢,石柱便坐到了石裕氏的旁边,把自己刚刚那个靠窗户的位置留给了周祥。 石裕氏这会又睁开了眼,问石柱道:“柱子,你朋友啊?” “是的,唔老奶,这是周大哥,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还记得吧,我跟思恩成亲那天,有个人专门来送了洋胰子、雪花膏那几样,那些就是周大哥托人帮忙送来的!” “哦,我想起来了!那你们两个年青人先聊吧,我这个老太婆就不打搅你们了!”说罢,石裕氏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好似在闭目养神,但实际上她并非在休息。就要回到阔别了七十多年的故土,石裕氏的内心激动得就像江河湖海一样波涛翻滚,如此强烈的情感足以让她失眠,她闭上眼睛实际上是在努力捡拾起那些早已被淡忘的往事,也是不想让人过多地看到她表情的变化。 石柱这会也顾不上石裕氏了,颇有些惊诧地问周祥道:“周大哥,你看上去老了很多,感觉都像七十岁的人了!若非当年你我出死入生、患难与共,恐怕都认不出来了!” 周祥听了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摘下了帽子,再指着那一头早已白透了的头发说:“老弟,别说你了,现在就连我都认不出自己来了!你看,还没到六十,我这头发连一根黑的都见不到了!再看我这脸,苍老得......唉,别提了!能熬过十年浩劫,还能活着,我算是幸运的了......” 石柱对此深有同感,沉默片刻后也感叹道:“是啊,我也糟了八个年头的罪了,把我扣了个‘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在大队里头挨批斗了八年!没挨整死,算是幸运的了!” “这些年你能一直在海州,跟家里人在一起,比我好多了!”对于彼此的遭遇,两人并不感觉奇怪,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着实太多了,只是形式不尽相同而已,但同是“天涯沦落人”,周祥倒有些羡慕起石柱来。“‘文革’开始后,我抗战时在新浦伪盐警团当过差的档案给翻了出来,硬把我说成了‘汉奸’、‘日本特务’......” “你那时候不是我们党的地下情报人员么?”石柱有些想不通。 “是啊,不过我们这些地下工作者,干的多是隐蔽的任务,那些‘红小将’哪由得你分说,直接就把我揪了出去。再后来,连我以前在国民革命军一一二师当兵的事情也挨挖了出来,硬说我是什么‘国民党反动派’!那时,咱为了守海州,可是豁出了命,真没想到.......!” 听到这,石柱愤愤不平地说:“那些小鬼们懂什么啊!你们那会在前线跟日本人拼命时,他们的爹娘恐怕还没长大了!那时候,能打日本人的人就都是咱自己人!” “提到这些就一肚子火!不提了!”周祥继续说道,“后来,我跟一拨人挨发配到了甘肃的一个劳改农场,在那里,我们整天拼命干农活、修路、扫马粪,反正最脏最累的活我们都得干。我这脸就是那时挨风吹、太阳晒出来的,身体也给累垮了。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在劳改农场的那几年,竟然是我在大动乱中最‘舒服’的几年......” 讲到了这里,周祥长叹口气,脸色沉重,似乎不大想回想起那段艰难的日子,略停顿了一阵后他又说道:“自打林彪叛逃之后,我们这些‘反动派’有了申诉的机会,我也写了申诉材料。后来上头跟我说,暂停我的劳改,但是我在伪盐警团的事情还没调查清楚,让我先留着这条‘小尾巴’,把我安排到了海州一家工厂里工作。六年了,我这才有机会再见到家里人!” “那你这个时间,应该比劳改时间过得好才对啊!”石柱有些不解。 周祥摇了摇头,“我们在甘肃那边时消息闭塞,等回到海州后,我才知道这些年外头发生了什么,简直惨不忍睹!就因为上头给我留的那条‘小尾巴’,我在车间里除了要干最脏最累的活,还要挨无休止的批斗跟羞辱,脖子上还要挂着牌子,吃的都是些剩饭剩菜,谁看我不顺眼了,都可以骂我两句,甚至是打我几下,那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的头发也是在那时候愁白的,可以说是一夜白头啊!现在想想,在劳改农场那几年,可以说是把我们‘保护’起来了,只有劳动改造,没有人格侮辱!” 石柱这时也叹气道:“我也是蒙冤受屈,挨批斗了八年,受尽了人家的白眼和辱骂,好在还没人敢对我动手,只是,这心里头实在难受!哦,对了,周大哥,讲了这么长时间,还没问你这是去哪边呢?” 周祥笑了笑,说道:“我正要说到这个了!我今天去趟南京,你们呢?” “我带唔老奶去趟德州,见见亲戚!” “去德州!那到徐州要转车了!”周祥随后便继续刚才的话题,“‘文革’到了最后阶段,形势终于有所缓和,我们这些人才没有再挨批斗。‘四人帮’倒台后,上头下达文件,要为我们这些老干部平反,从易到难来处理。因为我的问题比较复杂,而且还牵涉到当时伪盐警团和日本人在海州的一些历史案件,需要我提供详细的材料,上级就让我到南京去当面汇报。这不,我已经是第二次去南京了,相信我的问题很快就会弄清楚了!” 石柱也兴奋地说:“是啊,‘文革’结束后,我们也交了材料,现在都在为我们平反,相信扣在头上的这顶大帽子,很快就会摘掉了!” “这得感谢华主席和叶帅这些老领导,坚决果断地粉碎了‘四人帮’,我们才能重见天日!而且现在,不管在党内还是党外,要求*小平同志复出、主持工作的呼声越来越高。前几年,*小平同志把经济搞得有声有色,我相信他这回要是再复出,肯定能带领中国走出困境。以后呀,我们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周祥讲到这些事时,眼神忽然就有了光芒。 “嗯啦!也就是‘文革’结束了,我才敢出来走走。我这次带唔老奶去德州老家那里看看,她都七十多年没回去了!”随后,石柱就把事情大致跟周祥讲了一番。周祥听完很是惊讶地说:“这真是不可思议,听起来就像是传奇故事,也是太巧了。不过,要说巧,咱两今天能在这趟火车上遇到,也是巧啊!” “是的,太巧了!这也说明,咱俩有缘啊!”石柱说完也跟着周祥笑了起来。 这时石裕氏又睁开了眼,对石柱说:“柱子,我有点渴了,你去给我倒点水啊!”得了指示,石柱立刻就拿着杯子去乘务员那里倒开水。 乘着这个空当,周祥跟石裕氏说:“石奶奶,估计您今年快一百岁了吧?” “小伙子,我今年呀,九十七了喽!” “您老真是好福气啊!这么大岁数了,身体还这么好!” 石裕氏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不行喽,老喽,身体不行了,耳朵、眼睛都不大管了。你再看我这牙,就剩几颗了,能给我嚼点面东西,这才没饿死!”说罢,她张开嘴巴,露出仅剩的那几颗牙齿,把周祥也乐得笑了起来。 石柱端着开水回来后,又同周祥聊了聊各自家里的情况和一些往事,三十年没见了,他们想聊的话题实在太多,从邳州一直聊到徐州,直到火车停了下来,还意犹未尽。 火车到站后,石柱便扶着石裕氏下车,他们要在徐州转车前往平原。在站台上,石柱跟周祥两人仍依依不舍,他们还互相留了地址,约好以后一有时间就经常走动走动。直到火车快要开动了,周祥才坐回座位,还不忘将头探出窗外与石柱挥手告别,一直到两人彻底看不见彼此。 出了站台,石柱立刻奔去售票处,很幸运,到平原的火车票尚有很多。为了卡上第二天的时间,石柱特地选了夜里的火车,他花了五块五毛买了张坐票,又花了十块两毛为石裕氏买了张硬卧票-这价格对于普通农民家庭来说,着实不便宜。那时买硬卧和软卧还需出示相关材料,并非想买就能买到,但售票员朝石裕氏看了看,二话没说,便卖给了他们一张,还是下铺的。 晚上,石裕氏在候车室熬了很久,一到火车卧铺上,刚躺下便睡着了,这次她是真的累了。石柱不敢离开,便攥着票,坐在地上,趴在床边睡了一宿,一直到广播里又响起悠扬的音乐才醒来。 最后还好,这趟车只晚点了四十多分钟,来车站接石柱两人的柳山秀并没有等太久。 见石柱搀着石裕氏从出口走了出来,柳山秀立刻就迎了上去,总算等到了,三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柳山秀要去帮着拎行李,石裕氏说道:“山秀啊,这个不劳烦你了,你来扶着大姑奶奶我走走吧,那些个东西,就给我那孙子去拎!” 柳山秀便去扶着石裕氏,边走边说:“大姑奶奶,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躟了吧?” 石裕氏笑了笑:“是有点躟了,不过躟一点,这心里头也高兴啊!” 说话间,柳山秀就领着两人到了一辆轿车旁,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打开后备箱,把石柱手里拎的行李给放了进去。随后,石柱正想跟石裕氏一起坐在后排,屁股还没崴进去,就听石裕氏喊道:“孙子,你坐前头去,我要跟山秀好好唠唠!”石柱也只好坐到副驾驶位置上。 刚坐进去,石裕氏就拍着柳山秀的手说:“山秀啊,这还专门用车来接咱们,让你破费了!” “大姑奶奶,不碍事的!”柳山秀笑着说:“您岁数大了,唔家和平啊,怕您坐大汽车颠不舒服,就请老战友的儿子开车来接您。回头,唔家和平请他们爷俩吃个饭,您坐着舒坦就行!还有啊,和平怕来车站接你们说不上什么话,就让我来了,好陪您说说话,他跟老太爹在老家里头等着你们了!” “你们真是有心了!其实,到了这,我坐啥车都高兴!” “您可是裕家正宗的姑奶奶,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自然要安排得妥贴一些!”随后,柳山秀指着外头问道:“您看,这些年到处变化都很大,从平原火车站这里,您还能找到原来的老家么?” 石裕氏说道:“都七十多年没回来了,哪能找到啊!我只记得小时候住在夏津北边的裕李庄,再往北走个十里路就能到武城县城;西边挨着清河,好像是河北的;平原就在东边。要是没记错,听俺爹说过,平原县城这离我们那得有五十多里地,中间还隔着一条马颊河。” “没想到大姑奶奶您记得还这么清楚!是的,这里离裕李庄不远,一会就能到!”一路上,柳山秀就陪着石裕氏聊些家长里短。石柱坐在前头,一句话都没说得上-这也难怪,今天石裕氏才是主角。 过了一会,路旁忽然多了几抹杏花,或白色或红色或粉色,又像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越往前走越多,无论是房前屋后,还是河边路旁,各处都是一片杏花的海洋,香气也由清幽变得越来越浓,及至连人带车完全被包裹在这香味之中,犹如到了杏花王国。 石裕氏知道,离裕李庄快到了!这正是她记忆中的味道! 在裕李庄,裕老太爷子几乎一夜未眠,自打进了北洋水师当差后,跟妹妹已经八十多年没见了,这怎能让他不激动?!一大早起来,他就让孙子玉和平换上了身新衣服,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这会他正坐在房前等着,眼神却依旧空洞,看上去没有一丝生气,但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时间在一滴一滴地流着,院子里莫名地静,只听见几尾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从这边的草丛中钻到那边,又从那边钻了回来。 忽然那几只麻雀飞走了,裕老太爷子养的那条大黑狗也竖起耳朵吠了起来。 汽车在乡村小路上缓缓驶来,停到了院子跟前,说来奇怪,当石柱从车上下来时,那条大黑狗竟趴在了地上,不敢再叫。石裕氏则在柳山秀的搀扶下慢慢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前头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裕老太爷子见人来了,眼神中忽然就透出了光芒,挣扎着想站起来,怎奈有心无力,只好让玉和平把自己往前推一推。 两个老人终于聚到了一起,“俺哥,我回来了!”石裕氏一眼就认出来,眼面前坐在轮椅上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正是自己的大哥,因为那特征太明显了。 裕老太爷子虽是激动,但并未立即说话。他示意石裕氏低下头,而后伸出干枯的手撩开她花白的头发,朝她脖子后面瞧了瞧,须臾,便嘘嘘喘喘地说:“是俺珍妹子,真的是俺珍妹子!错不了,这胎记还在!”见到了石裕氏脖子后头头发根的那块胎记,裕老太爷子这才确定来人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之前虽然也很期待,但也有些许担心,怕是自己孙子为了让自己走得不留遗憾,在外头找了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来冒充。 两位老人加起来已有一百九十九岁,这一刻紧紧拥抱在一起,老泪纵横。他们做梦都想着能有这一天,但都觉得这已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它却成真了。 石裕氏一边哭着一边说道:“俺哥,没错,是俺!八十几年了,俺总算又见到你了!”裕老太爷子也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道:“是啊,八十多年了,俺还以为......今天总算又见到你了!”看得旁边的小辈们眼睛都红了。 稍微平复之后,石裕氏擦了擦眼泪,坐在哥哥旁边,握着他的手说:“我在宫里头听说了北洋水师挨日本人打败的事,你跟俺爹后来也没有消息,我以为你们都已经没了。几年后,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我就跑了出来,回过家一趟,一看,啥人都没有了。后来,我就跟柱子他老爹去了海州。” 讲到这,石裕氏方才想起把石柱拉了过来,跟自己哥哥介绍道:“俺哥,你看这就是俺那孙子,叫石柱。他呀,都快六十了!”转而他又跟石柱说:“柱子,快来叫人啊!” “大舅爹好!”在灌云,人们按照排行,管父亲或母亲的几舅舅为几舅爹。“唔老奶听说要来看您,这些天可高兴了!我祝您老,多福多寿多健康!”随后,石柱跪下给裕老太爷子长磕了个头。 裕老太爷子赶忙伸出手,对石柱说道:“柱子,这使不得!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腿脚不灵便,不是那些个小孩子,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快点起来!”而后,他又让重孙辈、重重孙辈的小的们都过来了,让孙子玉和平给介绍下。 玉和平和柳山秀的大儿子玉建国、二儿子玉援朝、大女儿玉百花、小儿子玉跃进和大儿媳、二儿媳都来了,玉建国的大女儿裕维文、大儿子裕维化和玉援朝的儿子裕维革也站在一旁。介绍完了之后,他们一起向石裕氏行礼问好,把石裕氏都给乐坏了,连连叫好。 裕家的重重孙辈已经正式认祖归宗,都将“玉”改回了原来的“裕”姓。裕老太爷子还有两个女儿,她们嫁在了延边当地,前些年陆续去世了,这次的事情就只拍了电报通知她们家里人,没有安排来人,最主要是那地方又偏又远,来一趟着实不容易。 小辈们行了礼后,柳山秀笑着说:“知道大姑奶奶要来,我们家这孙子孙女跟您辈分差太大了,刚开始不知道怎么叫您,后来就让他们喊您‘老姑太太’吧。建国他们姊妹四个,就喊您‘姑太太’!” “好,好,叫啥都好!”只见石裕氏这时眼眶又湿了,“看到这些小辈们,看到老裕家子孙满堂、开枝散叶,我这心里头呀,高兴啊!” 寒暄过后,裕老太爷子颇为神秘地说:“俺大妹,今天俺还特地请了个人来,是咱们的老相识!”。 “是谁呀?咱们都这岁数了,这里还有熟人?” 裕老太爷子笑了笑:“等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第卌九章 http://.biquxs.info/

到了九十七岁的年龄,还能跟一百零二岁的兄长再见一面,可以说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在裕老太爷子和石裕氏老姊妹俩相拥而泣之时,院子跟前已围了不少老人跟孩子。孩子们自然是过来瞧热闹的,老人们则都在感慨,不要说八十多年后兄妹俩竟能再次相见,就连活到八十岁的人都是少之又少。其实,在裕老太爷子和石裕氏的眼里,这些看热闹的老人又何尝不是个“孩子”。 此时已近十一点,太阳照在人身上虽不甚热,但足以刺得老人睁不开眼睛。裕老太爷子遂招呼石裕氏道:“俺大妹,在外头唠了这么好一会,你看俺,都忘了请你到屋头坐坐了!走,咱们进屋再唠吧!” 石裕氏抬头瞧了瞧,那房子早已见不到当年土墙面、草屋顶、糊纸窗的痕迹,现在的墙面最下头变成了砖石结构,房顶盖上了一层青瓦,窗户也换成了玻璃。不过那对门板,看上去还是当年的门板,只是上了一层新漆,估计已经有几年时间了,油漆都变得斑斑驳驳。 “俺哥,我想先在这院里头走上一圈,再到屋里去!”石裕氏说完便走向了仅剩的那棵枣树。裕老太爷子也让孙子推着轮椅,陪石裕氏“走”一圈。 到了那棵枣树前,石裕氏伸出手摸了摸,斜着抬起头向上望了望,一眼望不到树顶。这个季节,树枝上两排嫩绿的叶子中间已经冒出了花芽,这正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老树发新芽”。看着仅剩的这棵老枣树,石裕氏本想感慨一番,真站到了它的底下,却又一时间语塞了,它比自己岁数还大。 “就留了最边上的这棵,其它的,活不了了,都给刨了!”裕老太爷子说。 “能活这么久,着实不容易!看到它,我又想起小时候,咱俩带着弟弟妹妹打枣子的事。想想那时候,多热闹......”讲到这,石裕氏怕勾起一些伤心事,又说了句“不提了”便住了口。她往枣树旁边挪了几步,而后将拐杖往地上一杵,对石柱说:“孙子,把这里挖开一些看看,我想起来在这里埋了个东西,快九十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都快忘记了!” 听说了这个,玉和平忙让大儿子找个小铲子,在那里挖了起来。他们都不知道里头埋的是什么,只听见石裕氏在旁边说:“轻一点,挖浅一点就行。要是没了,就不找了!” 就在说话间,玉建国真挖到了一样东西。轻轻拨开上头的泥,拿出一看,是个石头刻的小人人。 石裕氏把石头小人捧在手里,连连感慨道:“没想到,这还真在呢!” 这时裕老太爷子说道:“这不是以前俺爷刻的石头人么?原本给咱俩一人一个的,后来俺的那个给摔坏了,俺就扔了。” “对对,就是俺爷刻的!”石裕氏高兴地说:“俺见你那个摔坏了,就把俺这个埋在了枣树旁,心想这个也能跟树一样长大,到时候再长出一个,送给你。后来,时间长了,把这事就忘了。今天看到这棵枣树,我才又想起来。没想到还在!只是,几十年过去了,还是没见它再长一个石头人出来!” 听罢,所有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石裕氏又到屋旁边瞧了瞧那棵山楂树,找满了小时候的那段记忆后,这才在柳山秀的搀扶下,心满意足地跟着裕老太爷子进了屋里,两个老人便在屋里谈了些家长里短,互相问候下身体健康。 玉和平的两个儿媳妇忙着做午饭,大女儿玉百花、小儿子玉跃进和大孙女裕维文就在旁边洗菜、烧火、搭把手,几人忙得不亦乐乎。那时裕李庄吃的还是“大锅饭”,能私自在家搞这么大排场来做饭的,绝对是件新鲜事-实际上,社员们对“大锅饭”早有微词。玉和平一大家子都不住在这,这么些人去“吃大锅饭”并不合适,因而他们在自家弄饭无可非议。 约莫过了两袋烟的功夫,玉建国领着一个老者到了老裕家,那人留着一捋山羊胡子,头发也已花白,但腰未弓、背未驼,走起路来还挺麻利的。还没进门,裕老太爷子就指着他说道:“俺妹,你看,他就是俺跟你说的那个‘老熟人’了,能猜到是哪个不?” 石裕氏眯着眼瞧了瞧,等那人进了屋里也没瞧出是谁。 那个老者进了屋,径直跟石裕氏打招呼道:“大姑姑好!您老肯定猜不到俺是谁了。先给您个提示,俺姓李,今年八十五了!” 石裕氏稍作思考,便笑了笑说道:“你姓李,八十五,那就不用猜了!你肯定是敦厚,俺舅家的大孙子,李敦厚!” 裕老太爷子听后,颇有些惊讶地说:“俺是没想到,你真把他给猜出来了!对喽,他就是大侄子李敦厚。” “俺爹带俺们去北京城以前,俺舅家就敦厚一个孙子,一说他姓啥、多大,我就知道是谁了!”石裕氏又用手比划着,“俺们离开裕李庄时,你才这么一点点,还躺在窝篓里呢!我常去你家抱你玩!要这么说,你还真是俺们的‘老熟人’了!” 一屋人听后又是哈哈一笑。而后,李敦厚说道:“是啊,‘老熟人’了!你们走后没几年,俺爹娘也带着俺,跟着赤脚帮去闯了关东。那时候,村里人差不多都去了!俺爹娘常跟俺讲老家的事,说大姑姑你喜欢小孩子,一得空就去抱俺玩!后来,到了民国十几年,俺爹娘想家了,俺就带着老蒯、孩子陪他们回来。俺弟弟妹妹就留在了关东。” 这时石裕氏说道:“怪不得呢,我那年从北京城逃出来,回老家一看,都没啥人了!现在好了,国家安定,都有吃的,不用再去这去那讨生活了!” “是啊,真是好!”李敦厚也有所感慨,“现在大家同吃同干,人人平等,日子多好啊!可我听说,偏偏有人想这把这口‘大锅’给砸掉,这不是砸咱自己饭碗么!” 听了这话,玉和平可不同意,他说道:“李大伯,要我说呀,这‘大锅’不用人去砸,过不了几年,它自个儿就会倒掉。现在不光要有的吃,更要吃的好。你们老一辈人,过了大半辈子穷苦日子,才会觉得现在的日子好。不过呢,这才刚开始,我把话撂在这,等您老到一百岁时再看看,那时候的日子好得,咱现在都想象不到!” 李敦厚听罢也没有辩驳,不管如何,大伙都是希望日子越来越好。他便开玩笑地说道:“好!就借大侄子今天吉言,俺就照你爷这样,也活到一百多岁!” 在几人说笑之际,玉和平的两个儿媳妇陆续把菜端上了桌子。首先是一大盘玉米烙的煎饼,另一个盘子里放了葱花、萝卜丝、榨菜丝、碎辣椒和蒜苗,还有一小碗稀释过的甜面酱,专门给老人家把煎饼泡软了吃;接下来便是豆腐箱,里头的馅是鸡蛋炒碎青椒;随后是签子馍馍、小黄鱼干、老豆腐三鲜汤、羊肠子汤、水煮鱼、土豆丝,那土豆丝配上了少许胡萝卜丝,看上去很是高雅;最后端上来的是一大碗青菜手擀面。 看着端上来的这些菜利利亮亮的,尤其是那豆腐箱,着实需要些功底才能做好,石裕氏不禁夸赞道:“两个侄孙媳妇......呀,不对不对,看我老糊涂了!是两个侄重孙媳妇,这做菜的手艺真是不一般!看这些菜做的,跟那饭店的大厨做出来似的!” 玉和平在一旁笑着说道:“大姑奶奶,您真是好眼力!我这两个儿媳妇都在单位食堂帮忙,做菜的手艺虽比不上那大厨,也是个顶个的高手!只是,老家这边锅屋里的家伙事少,做出来的菜怕不合您胃口,大姑奶奶,莫要见怪啊!” 堂屋八仙桌上只坐了石裕氏老姊妹俩、李敦厚、石柱,玉和平、柳山秀和他们的两个大儿子,石裕氏见了颇不好意思地说:“两个侄重孙媳妇忙了这么一大桌好菜,我咋会见怪呢!只是,她俩捞不到坐在这大桌上,我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 柳山秀赶忙说道:“大姑奶奶,不碍事!她们坐在锅屋里,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咱这桌多了这一大碗常来常往长寿面,专门为你们三位老人家准备的!” 这时二儿子玉援朝拿出了两瓶武城特曲,裕老太爷子见了,对玉和平说道:“和平啦,今个儿,你大姑奶奶来了,俺这心里头高兴,就让我喝一回酒吧?” “俺爷,不行!大夫说了,不让你喝酒!”玉和平似乎看到了老太爷子脸上的不悦,遂又笑着脸说道:“不过,今天日子特殊,就破例给你喝一小杯吧!” “好,一杯就一杯!”能喝这么一小杯,裕老太爷子已经很满意了。 饭桌上的热闹不必细说,别看裕家老兄妹俩岁数大,饭量却不小,吃得不比年轻人少,只是嚼起东西来速度颇慢,?菜、搲汤时手经常会不自觉地抖两下,免不了孙子们在一旁帮忙。为了显示自己并未老,两位老人有时还不大高兴孙子们来帮忙。 午饭过后,石裕氏照例小睡了会,这是她每天的习惯。等起了床,裕家的小辈们便跟姑太太、老姑太太道别回济南去,只有玉和平跟柳山秀留了下来照看一番,老裕家顿感冷清了不少。 送走了小辈们,石裕氏又到房前屋后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不免又想起了爹娘。回到了屋里,她跟裕老太爷子说道:“俺哥,我想到俺娘的坟上看看!” 这个时候,裕老太爷子表情凝重,呆呆地坐在那,耷拉着眼皮,许久之后,他方才艰难地说道:“都几十年了,那些坟,差不多都平了,俺实在是找不出,究竟哪一个是俺娘的坟......”他知道妹妹此番好不容易来一趟,绝不仅仅是为了吃顿饭,定会想到母亲的坟前一看,但对于目前的情况,他在言语中透露出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石裕氏也是长叹了一口气,须臾说道:“找不出就找不出了,我到那地看看就行,纸也不烧了!毕竟,都过去八十多年了!” 老姊妹俩又聊了很多往事,到第二天早饭后,裕老太爷子便让玉和平推着他,带着石裕氏到了母亲的坟旁一看。石裕氏抬眼望去,只看见一地绿油油的小麦,已经抽出麦穗,勉强还能从远处辨得出一处处略高出的地方。当年父亲带他们走之前,在正对着坟头的路边插了根柳枝,现在也找不见了,不晓得它是否曾经长成了一棵小树或是大树。 母亲的坟头离宅子有些距离,走了这一来回,石裕氏着实累了-其实石柱和玉和平更累,一个背了奶奶走了不少路,一个推着爷爷走了一路。 石裕氏在老裕家又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好行李准备回灌云。知道自己妹妹要走,裕老太爷子头一天晚上在洋油灯下又跟她聊了很久很久。玉和平请了老战友的儿子一大早开车赶来,要把石裕氏祖孙两直接送到济南火车站,那边去徐州的车多,如若顺利,他们当天天黑前就能赶回谷圩。 上汽车之前,裕老太爷子拉着妹妹的手,不舍得松开。两人都知道-在场的几人也都知道,这应当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毕竟岁数摆在了这,即便今后有时间,再坐这么久的车也相当困难;退一步讲,即便还能坐车,老太爷子随时都会躺进棺材里。几个月后,秋天刚到,这“退一步讲”终究是应验了,裕老太爷子睡个午觉,就在睡梦中升了天。 石裕氏跟石柱回去时是玉和平跟车送他们去的济南车站,柳山秀留下来暂时照看老太爷子。汽车消失在裕李庄尽头后,裕老太爷子又独自呆坐在房前,眼神空洞;几只麻雀又到草丛里飞来飞去,甚至飞到了轮椅上。 到了车站,玉和平把他们带到了售票大厅,掏出证件,跟里面的一个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那人便拿了两张车票出来,都是济南到徐州的硬卧票。 玉和平把车票塞给了石柱。石裕氏推辞一番,说道:“大侄孙子,这咋还能让你给我们买票呢?” 玉和平说道:“大姑奶奶,不碍事的,这些都是单位的福利,政策允许的,您就放心拿着吧。只是,到了徐州,往海州的车票得你们自己买了!” “那好!那我们就收下了!太感谢你了,大侄孙子!” “大姑奶奶,您能来看看俺爷,我打心眼里高兴,这可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愿。如今,他死也无憾了!这次,让您这么大岁数还坐这么久的车,来回颠簸,我这心里头实在过意不去的。其实呀,应该是咱们老裕家感谢您这个大姑奶奶才对!” 到了外头,玉和平又让他俩稍等片刻。不一会,送他们来的司机便拎了挺沉的一包东西过来。玉和平边把东西往石柱的行李袋里放边说:“大姑奶奶,济南的肉票在海州那也用不了,我就托朋友换了十斤鲜猪肉和些猪油;这里还有些粮票,全国通用的,也给您老带上!” 要知道,那时“文革”虽已结束,但个人想一次性买十斤猪肉是挺困难的。玉和平在济南呆了将近二十年,人脉颇广,买十斤肉,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 石裕氏见侄孙送这么重的礼物,坚决推辞不肯接受。玉和平说道:“大姑奶奶,您就不要推辞了,我跟山秀,还有孩子们现在都是吃食堂的,这些票对我们没啥用,而且这肉票再不用就过期了。我跟山秀商量,把这些送给你们,用得着!”随后,玉和平又从兜里掏出一沓粮票,说道:“这些粮票,是山秀拜托您带给她两个哥哥的,给他们一家一半!” 听了这些,石裕氏才将东西收了下来。跟侄孙道别后,她便同石柱上了火车。在火车上,石裕氏躺在床铺上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两天的时间实在太短,还没来得及与哥哥多唠一会,它便没了。 这一次,石裕氏顺带还弄明白了几十年来她一直想要弄明白的事-裕家跟宫里的李莲英究竟是何亲戚:原来,李家老祖上最早是在齐河,有三个儿子。后来,小儿子到了裕李庄,成了石裕氏舅家的祖上;大儿子,也就是李莲英祖上,去了河间府;二儿子去了顺天府大城县。再后来,也不知过了几代人,李莲英的父亲成人后“过继”给了大城县那支的一个叔叔,此后,李莲英就出生在了大城。李莲英与石裕氏的舅家是名副其实的远房宗亲,他也就成了裕家的远房亲戚。 这层关系就算讲起来都是如此之“远”,然李总管对她这个仅有丁点关系的远房亲戚却百般照顾,足见他在宫里为何受人尊敬,也可想而知,为何西太后独宠他一人。石裕氏深知,若不是这个远房舅爷爷,她可能永远也无法离开皇宫、逃出京城。她曾想过报答这份恩情,只是再也没有过机会。 石裕氏二人此番坐的是趟快车,刚过午后,火车便到了徐州。石柱决定不出站,而是在站台等最早去新浦的那趟火车,到了车上再找列车员补了两张票。到了新浦,二人到不远的汽车站坐上了去灌云的大客车,天还没黑,便到了仲集。 一下汽车,石柱就听见公路对面有人喊道:“唔小爷,你看,唔老爹跟老老太回来了!”这会石烜正和大侄子石征在路口等他们,旁边放着一挂平车。 到了两人跟前,石柱高兴地问道:“大孙子,你怎么跟来了?” “下午时候,他非要跟我来接你们。不带他,他就赖在平车上不下来!”石烜抢先说道。 石征很不服气:“唔老爹,我都跟唔爸唔妈说过了,才跟唔小爷一起来的!” 这时石裕氏问道:“烜啊,在这等不小时间了吧?”她边问边从兜里掏出两块糖,送给了石征。 “唔老太,唔哒让我迟点到仲集等你们,我们五点多钟到的,也没等多长时间!”石烜说。 石裕氏说道:“好,好!那就快点回家吧!袋里猪肉闷一天了,回家赶紧腌腌、煮煮,不然就坏了!” 随后,石柱和石烜把石裕氏扶到了平车上,石烜在前头拉,石征在旁边推,石柱则跟着走。人和车的影子在前头越拉越长,直到完全消失在两旁的绿树当中。 这一趟旅程,石裕氏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可以说,她现在是死而无憾了。但有一个人,心里头却是“有憾”的,那就是季氏。自打石裕氏从“娘家”回来后,石柱多多少少能感觉到季氏的心里变化,这天他便说道:“思恩,估计你也是想老家了吧?等有空了,我跟你再回山根下去一趟!” 季氏听了自然开心,她说道:“他哒,有你这些话,就足够了!俺确实想过回山根看看的,但是俺跟奶奶不一样,奶奶去德州,是看大舅爹的,还有亲人在世。俺呢,就不一样了:俺爹是孤儿,俺娘的娘家人也都没了,俺回去也没人可看,只有那几间老房子,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在不在还不一定呢。俺去了也没啥意思,所以俺觉得,虽有些遗憾,也不必去了。海州这里才是俺的家,俺的亲人都在这里了!” 自那以后,石柱便没再提这件事-人生本就有很多遗憾的! 这年年底,石家迎来了个好消息-不光石家,整个谷圩大队都迎来了好消息:“文革”中被批为“四类分子”人员的“摘帽通知书”终于发到了各人手中。这不过是张普通的纸,但上头写的内容跟“灌云县革命委员会”的红章对石柱们来说却字字值千金。 跟其他人一样,石柱也感慨良久,把通知书捧在手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摘帽通知书 灌革摘字(1977)第000001号 本县下车公社谷圩大队石柱,多年来能遵守政府改造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符合政策规定。经群众评审,决定摘掉反革命分子帽子,给予人民公社社员待遇。特此通知。 灌云县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看到了这份通知书,石裕氏也掩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政府终于帮咱们平反了!以后啦,咱就能堂堂正正抬起头来,再不是什么‘反革命’家庭了!”而后,她还不忘问石柱:“柱子,告诉奶奶,现在谁是咱国家的当家人啊?” “奶奶,这个我也不清楚,但人家都说,现在是d小平同志出来主持国家工作了,他在‘文革’中可是‘两落两起’啊!” “哦,‘两落两起’啊!那,这个d小平多大了?” 其实石柱也不晓得如何回答这一问题,正面露难色之时,曹妙妙过来说:“老老太,我在唔哒那看过报纸,d小平今年夏天复出的,应该是七十三岁,比唔哒大一旬,都是属大龙的!” “噢!属大龙的!‘两落两起’,那就是‘两番沉浮’了,现在不就是‘龙抬头’时候了!好啊,好啊!”石裕氏念叨了一阵子,小辈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都习惯了人老说胡话,也就没有再去理会。其实石裕氏这时心里透澈得很,她已经明白了法卯大师对她“说”的那番话的意思了。 石家的喜事远不止于此,他家跟柳家已经商量好,把石烜和柳树青的婚事定在了两个月后的正月初六。这个时候,石柱已经在着手准备布置新房和婚礼的事情,虽然大伙都穷,但谁都不想把婚礼办得寒碜。 到了婚礼当天,一切礼仪又复归于平常,新人不用再手捧《m泽东选集》,婚礼上也不用再读上几句m主席语录,不用担心结婚时不去吃“大锅饭”而背上“小资”的罪名。新房的对联也恢复了传统,无需担心扣上封建思想的帽子而写得搞笑刻板。 当年腊月中旬,柳树青就为石家生了个闺女,胖嘟嘟的,个头看上去比一般孩子都要大。石烜专门让父亲去请曹老先生给大闺女起了名字,叫石瑾瑜。不光是名字,石烜结婚时新房的对联,也是请曹老先生给写的,他写的大字刚劲有力,取的女孩名字却是柔美动听。 “曹先生,您老真是学识渊博,给唔家闺女起这么好听的名字!”石烜见了“瑾瑜”二字,甚是喜欢。 曹老先生倒是很谦虚:“哪里呀,老朽不过是借用古人辞赋而已-‘握瑾怀瑜’,将来呀,你家闺女必能出人头地,成为巾帼豪杰!” 其后,石家生的几个女孩也都是请曹老先生娶的名字:七九年时候,曹妙妙生了个闺女,曹老先生给外孙女取名叫石瑂琪;八一年冬天,柳树青第三胎生了对双胞胎女儿,曹老先生分别给她们取名为石玲珑、石珠琷。 只可惜,曹老先生为石家双胞胎闺女取了名字之后没几天,腊月初五天气骤冷之时,他突然咳嗽得厉害,加之“文革”期间身体所遭伤害遗留的旧疾复发,一时间没有挺过去,撒手人寰。作为曹老先生的独女,曹妙妙自然伤痛欲绝,但那时她怀有身孕,并未敢太过伤痛。 那一年,谷圩大队也送走了好几位老人,但石裕氏仍未列其中。彼时,石裕氏已是一百周岁高龄,前一年,石家人还给她办了场“九九”寿诞。。 在灌云乡下,对于过大寿,很多地方都保留着“庆九不庆十”的习俗-石裕氏九十九周岁时,已经是极少有人达到的年龄,没有谁知道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因此石柱决定为石裕氏办一场热热闹闹的九十九周岁寿诞,时间定在阳历年之前。当时,曹老先生也说了,“男不庆九,女不庆十”,更何况“九九”本身就有长长久久之意,在这一年过大寿,寓意非常美好。 在村里老人们的口口相传中,石裕氏是谷圩村几百年来第一个活到九十九岁的老人,之前有没有,也无从考证,那便是没有。九十九岁便创造了一个新的记录,这个记录一直到中国第一次举办男足世界杯那年仍未被超越。因而,石裕氏九十九岁寿诞不仅仅是石家的喜事,也成了谷圩大队的喜事。 第五十章 http://.biquxs.info/

很多时候,喜即是悲,悲即是喜。人类生生不息,本就是一个悲喜交替的过程。 乡下常以农历和虚岁来记岁,即便是大年三十出生的,到了第二天的大年初一,也算两岁。如此,在社员看来,石裕氏已是一百岁高龄。在“一百岁”这一年来办九十九周岁寿诞,再合适不过了。 其实早在十年前,石裕氏八十九岁时,石家就打算给她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可彼时石柱已然成了“反革命分子”,头上的高帽子彻底打乱了石家的计划,就连一大家聚在一起庆祝一番都成了奢侈。在石裕氏的强烈反对之下,她的八十九岁寿诞就在季氏煮的一碗长寿面中过完了。 这一回,终于没有任何的阻碍,不但没有阻碍,左邻右舍还争着来石家帮忙。 石家在院门口搭了个戏台,戏班足足唱了三天大戏,让社员们过足了瘾。第一天晚上,石家还让大队帮忙,到公社请来了电影放映员,在村口大树上拉起白幕,放了两部电影:第一部是经典的黑白电影《地道战》,第二部是七四年“文革”期间才上映的彩色电影《闪闪的红星》。十里八乡,男女老幼,争相前来观看,尤其是孩子们,更是兴奋得不得了。电影放映到一大半时突然下起了雪,也不见有人愿意提前离场,直到电影结束了,社员们还意犹未尽。 这场初雪也让社员们对来年的收成充满了期待,彼时土地已经到户,“大锅饭”时代成了历史,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调动各家的积极性了。 重头戏放在了第二天,除了晚上的寿宴之外,最热闹的当属上午的拜寿仪式。只见石裕氏着一身酒红色棉衣,上头绣着黄白相间的花鸟图案,衣领和衣袖处勾勒有红、黄、蓝、绿四色组成的精美长寿花。她正坐于堂屋中央,等着小辈们按序上前拜寿。 最先上前跪拜的自然是石柱和季氏老俩口。 接下来是重孙辈的魏霍、石烁,石烨、曹妙妙,石烜、柳树青。柳树青的怀里还抱着长子石御,刚七个月大。这一拨唯独少了石焆,难免让石家人有些遗憾与伤感。 随后上前跪拜的是玄孙辈,甚是热闹:最大的是石烁十四岁的长子魏连沂,还有次子魏连河、长女魏连云、三子魏连台、四字魏连山,石烨长子石征、长女石璎珞、次女石珌环、次子石彻和最小的三女儿石瑂琪,刚刚一周岁多一点,还有石烜的长女石瑾瑜。太小的孩子不知道怎么跪,只跟着大孩子学,竟学得五体投地般趴在了地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后面上来拜寿的是石家的亲戚和为了沾点喜气的“拐弯亲戚”:柳山秀和孙子裕维化,曹妙妙的父亲母亲,柳树青的父亲柳旭飞和母亲薄氏,祝怀庆和虞春桃则带着长孙祝文博(大儿子祝方苏的长子)和三孙祝文明(小儿子祝方宁的长子)。还有柳家的柳树林、树叶、树花、树枝、树苗,罗家的罗超苏、超美、超英、超洋,等等。特别要说的是姜大丫也来了,她本想拉着丁发财一块来的,丁发财最后没敢来。 最后一批上前祝寿的则是谷圩大队未满十二周岁的孩子,为了能沾些喜气,扬家、瞿家、代家、夏家、姜家、朋家、曹家,等等等等,各家都把小孩推了出来。 “好,好,好!”石裕氏一便又一遍地说着,双手不住示意拜寿的人起身,脸上乐开了花。 太阳落山以后,参加寿宴的人便陆陆续续到了,除了屋里掌起的马灯、洋油灯和蜡烛外,石家特地借了个蓄电池,在院子里用竹竿挑起个大灯泡,照得外头堂堂亮。石裕氏见了,忍不住拄着拐杖在外头呆了阵,“有电就是好!这电灯真亮!要是哪天咱大队也能通上电就好了!”她突然对电感起了兴趣。 “俺老太,这是七十五炽光的灯泡,倒多恳亮!”石烨边插竹竿边说。 这时曹老先生也在一旁说道:“老太太,现在通往公社的公路两边,都埋上电线杆准备通电了,我估计啊,用不了多长时间,各个大队都能通上电了!” “好,好,好!还是共产党好啊!”随后,在清脆的鞭炮和高升声中,石裕氏在众人的左拥右戴下进屋坐到了上席。回头想想十年前,石家人连挂鞭都没敢放。晚宴过后,石家人又在众亲戚的帮忙下,放了很长时间的呲花,五颜六色的光华把整个灌云的上空都照得通亮。 到了第三天中午时,就只是石家一大家人吃了顿“团圆饭”,算上石烁家,一共二十一口人,挤了满满两大桌,但还是唯独少了石焆。下午,唱了最后一阵大戏后,石家人便让戏班乘着太阳尚高撤了戏台。到了这,石裕氏的寿诞才算圆满结束。 对于石裕氏而言,她每多活一天,甚至是多活一个钟头、多活一分钟都是在创造谷圩大队的一个新记录。撇开记不记录不说,石家人自然希望石裕氏能活得更久一些,但是生命总会有个尽头,凡人永远无法敌过阎王爷手中那生死簿和轮回笔,石裕氏的生命最终定格在了一百零二虚岁那年。 处暑刚过,这天正是裕老太爷子的忌日,石裕氏自然缅怀了一番。随后,跟往常一样,她中午小睡了会,拐杖就放在床边上,想杵都没那力气再杵了。不一会后,她看到老石头乐呵呵地向她走来,便坐起来伸出手去。 石裕氏满心高兴地说道:“老头子,你咋才来接我啊?我等了你大半辈子了!” “走吧,不急!今天才到时候!”老石头只笑了笑,便去拉着石裕氏的手。石裕氏忽然觉得自己轻飘飘起来,跟着他就飞上了天,一切俗世杂念顷刻间烟消云散。 按照石裕氏的遗愿和乡下的习俗,石家将石裕氏的棺木跟老石头的合葬在了一起。离老俩口坟头两步之遥的地方,便是张半仙的坟。在石裕氏的葬礼上,最壮观的当属送葬队伍中那一浪玄孙辈了,他们头顶着红色孝布,格外显眼。 自石裕氏“九九”大寿之后,石家又添了三个孩子:去年冬天,柳树青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请曹老先生取了名字叫玲珑、珠琷,这会刚会满地爬;今年初夏,曹妙妙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叫石徕。在玄孙辈中,石裕氏唯一未见过的是石烜的小儿子石徯,他是她仙游后第二年才出生的。可谁又知道,她没在天上看着呢? 石裕氏仙逝之后,在哭不哭灵这一问题上,石家人曾经产生了分歧:按照老一辈传下来的,家里的女眷需要哭灵,以示对逝者的哀思之情。但石柱这时大腿一拍,说道:“俺老奶活了一百零二岁,古往今来,少之又少,这绝对是喜庆之事,不需要哭。况且,她老人家在世时,俺们都尽了孝道,用不着在去世之后搞这套虚把式!我们石家问心无愧!” 就这样,石柱把奶奶的葬礼按照纯粹的喜丧来办,请了一拨吹鼓手,吹奏的都是喜庆的曲子,还请了戏班子,唱了一天半的大戏;送饭、送葬之时,也没有女眷哭泣。就连寿碗,大队上有其他人家要的,石柱都会送他们一个。石家人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把石裕氏的丧礼给办好了。 虽说不哭,在无人之时,石柱自己却没忍住,那是发自内心的哭,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番玉和平和柳山秀都未能来谷圩出席丧礼。两年前柳山秀来参加石裕氏“九九”寿诞也成了她最后一次来谷圩,此后便没有再来过-在石裕氏仙逝前几天,玉和平突然得了中风,躺在床上行动不便,柳山秀只得留下照顾。收到石裕氏仙逝的消息后,裕家便派了玉建国作为代表前来奔丧。及至到后来有石家跟柳家人去世,也是玉建国和玉援朝两兄弟轮番前来。 在石裕氏生命的最后一年半时间里,她忽然对通电产生了近乎狂热的兴趣,平日里她不敢走太多路,竟时常冒着莫大的危险,拄着拐杖走上三里路,到公路边凝望着那一排排电线杆,憧憬着哪天谷圩大队也能通上电。这一来一回就是六里地,每次都把石家人吓坏了。但也许就是走的这些路,才让石裕氏直到仙逝那天都未曾卧病在床。 很可惜,石裕氏终究没能等到谷圩通电的那天。直到九〇年春末,石裕氏仙逝后第八个年头,谷圩才通了电。那时下车乡早已改回了下车乡,不再叫下车公社,谷圩村也改回了谷圩村,不再叫谷圩大队。不过,老一辈们仍习惯叫公社、大队,就像老老一辈们曾经习惯称连云港为海州一样。 几年以后,当石柱躺在病床上时,他依然能清楚记起九〇年村里通电时的盛况,那时最开心的当属小孩子,他们知道,通了电就能买台电视看动画片,再也不用晚上跟着大人到邻村去蹭电视看《封神榜》、看《射雕英雄传》了。孩子们把电工扔下的装火表和闸刀的纸盒子戴在头上,模仿电视里大臣的朝冠,互相追逐嬉闹。别说,还真像。 通上电之后,不少人家便咬咬牙,花三百块钱买台“熊猫”牌十七寸黑白电视机-三百块钱,当时可是一笔巨款!电视机买回家后,还会在上头绑一小块红布,放一小挂鞭,那是件很有面子的事,虽然那时电压很不稳定,晚上用电高峰时经常连电视都带不动。 那一年,石家也有喜事,石柱二十一岁的长孙石征娶了媳妇、办了酒席,只是还没到领结婚证的年龄。那也无所谓了,在农村,办了酒席就相当于结了婚。 也是那一年,石家似乎一举打破了一个存在五十多年、影响了其三代七口人的“魔咒”-石烨的二闺女石珌环考上了灌云县立高中!撇开石柱的父辈和祖辈不谈,自打石柱念完初中决定辍学那年开始,五十多年了,石柱和其四个孩子石烁、石烨、石焆、石烜以及石烨的长子石征和长女石璎珞等七人,始终没有跳出“初中”这个圈子。 究其原因,石焆和石烜在“文革”时期受到了石家家庭成分的影响-以石焆的成绩,她本可以上高中的,只是当时当时无人敢推荐;石烜则受害最深,对于“反革命家庭”,即便是初中,也只能上一个人,既然石焆上了,石烜自然没有了资格,因而他只上完了小学便不得不辍学在家。 至于石烁和石烨,理由很简单-“唔哒不是也念完初中就不念书了么!”。石征和石璎珞的理由更是充分-“唔哒、唔大姑、唔老爹他们不都是念完初中就不念了么!”对此,石柱似乎只能认命。 这一回,石家终于有人站出来打破了这个“魔咒”,可把石柱高兴坏了,他终于摆脱掉了压在心中这么些年的憋屈。说来也奇怪,自打石珌环开了这个头以后,石家人后来便没有一个人没有跳出“初中”这一桎梏:高中、中技、卫校、大专、大学等等,虽然到后来大学生遍地都是。 同样是那一年,石柱还记得,或者说全村人都记得,国庆节过后差不多半个月时间,谷圩还发生了件天大的事情:姜立兴回乡探亲来了! “姜立兴?就是姜家那个跑去台湾的小儿子?他回来了?”当离姜家更近一点的柳旭飞告诉亲家石柱这一消息时,他还有些不相信,这个名字几乎都被人们遗忘了。 “对,就是姜家的小儿子!他回乡探亲了!” 后来据姜立兴本人讲,当年在灌中(现已改名为板浦中学)上学时,受人鼓动,加之涉世未深,他便和全班同学一起随国军南下。他们先去了南京,而后又到上海坐船去了广州,解放军快打到广州时,他们从汕头坐船前往台湾。在台湾海峡,他们遇到了一股龙卷风,船被卷到天上转了十八圈,翻了三个跟头,最后又掉到海里,居然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他在台湾一呆就是四十多个年头,无时无刻不想着回来。 自一九八七年大陆、台湾开放两岸探亲之后,姜立兴便积极申请回乡探亲事宜,终于在九〇年得偿所愿。此时姜家的长辈都已不在世;平辈当中,堂姊妹尚有几人。亲哥哥姜立同同姐夫罗二荠四八年从国军军营逃跑时就被打死,只留下两个儿子;现在只有亲姐姐姜大丫尚在世,“文革”时改嫁给了丁发财。 姜立兴此番从台湾带了不少珠宝首饰来-其中不乏当年国民党从大陆搜刮走的,原本是想分些给各家,得知了姐姐“文革”时的遭遇后,他说道:“这帮不肖子孙太让人失望了!”随后便把东西全给了姐姐一人,“你想怎么分,我也不管了,我只希望各人家都好好的!”。 在老家呆了两天,祭扫过父母坟头之后,姜立兴便把带回来的几个老同学的骨灰盒送到了各家手中,而后回了台湾,那里有他的子女。 在姜大丫眼里,不管儿女如何对待自己,毕竟是亲生骨肉,何况那是发生在中国特殊时期。她给了侄儿每人一枚金戒指后,剩下的打算全部分给子女们,只是她有个要求,“你们姓罗,但要把丁发财当成亲爹一样,他死的时候你们要给人送终!”还好,罗家兄妹答应下之后,丁发财去世时他们没有食言-不过那时姜大丫尚在世,倘若她先去了,那可就不一定了。 又过了一年,又是让石家人颇为激动的一年-没有比一个家族又新添了一代人更为高兴的事了。 季氏记得,石征媳妇临产那天,她跟儿媳妇曹妙妙和孙子石征在东房里给接生员代大夫搭把手,丈夫石柱和儿子石烨则在屋外焦急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东头房里传来了几声婴儿的哭泣声,清脆有力,曹妙妙跑出来报喜-生了个男孩。这可把石家三代人给乐坏了:石征有了长子、石烨有了长孙、石柱有了长重孙!倘若石裕氏能活到一百一十一岁,她就真的能见着重重重孙子了。 过了几天,石征跟爷爷石柱说道:“唔老爹,我看,还是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石柱此时已逾古稀,摸着半长的山羊胡子,抽了口旱烟说道:“石头本是死寂之物,我想在石头旁边加些草木,有点生机。你们下一辈的名字里就加一个‘夭’字吧-岙、笑、乔、沃,等等,这些字都可以用。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不像以前那样,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从里头选出一些好字来,足够你们弟兄五个用了。”说完之后,石柱还不忘加上一句,“不过呢,一代只管一代事、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名字怎么起,还是你们自家决定吧!” 过后,石征听了爷爷的建议,把孩子取名为石乔。 至于“计划生育”,农村人可不管这一套,一家生两三个是常事,甚至有的人家为了要个男孩,一连生了四五个。只生一个的,反倒成了不正常的事。反正各家都无所谓,“计生办”派人来了,无非就是老三样-罚款、扒粮、搬东西;至于人,很少被抓走。东西没了可以再挣,过得穷一点也能吃饱,只要家里人丁兴旺就行,人多了热闹。 到了夏天,日落之后便常有很多蝙蝠在天上飞来飞去,孩子们这时喜欢将鞋子扔向半空,引得蝙蝠竞相追逐,嘴里头还“唱”着:洋壁虎早来,给双草鞋;洋壁虎迟来,给双皮鞋。看到蝙蝠被逗得追着鞋子飞,孩子们皆哈哈大笑起来。孩子一多,整个村子都热闹了。 村子里并没有小说中的大反派,也没有那么些灾难等着大英雄来救,有的只是普通庶民。村里或三家五家合伙买台手扶,轮流着耙地、打水、拖粮食,解放劳动力;或者有人家要盖房子,亲戚朋友一起上阵搭把手-这些才是常态。然人多了矛盾也多,即便人不多,也总会有矛盾,因而时不时会有几家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吵上几句:谁家的鸡刨了谁家的菜园、谁家走路时踩断了谁家地里的庄稼、谁家小孩偷摘了谁家的梨子,等等等等。吵累了,也就自动不吵了,不如回家看会电视。 人多了虽矛盾多,但生孩子却不能落在人后。又过了两年,石征媳妇生了个闺女,取名为石笑笑。 年逾古稀后,石柱不能再干重活,甚至觉得自己已是个无用之人,但是他却不想呆在家里等死,一有空,他总会拉着季氏的手,出去走走路,或者到别人家遛遛门、喳喳呱。他现在走路已经变得很慢,但季氏还是一直跟在他后头,未曾超过去。拉着季氏的手,也成了石柱最幸福的时刻。 在八十年代,中国政府就相继同英国政府和葡萄牙政府签署了《中英联合声明》和《中葡联合声明》,中国将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对香港地区恢复行使主权、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对澳门恢复行使主权。至于台湾问题,人民也在等待好消息。 随着九七年的来临,大陆人越来越关心香港话题,连带对澳门和台湾事宜也越来越感兴趣。毫无疑问,感兴趣的人当中自然也包括小孩子。 这时石乔正在上幼儿班,阳历年过后还没放寒假那阵子,石柱便发现他常跟一群大孩子学着踢几下腿、打几下拳,打完后嘴里大喊一声“我打......”,过后还不忘用右手大拇指在鼻尖上刮一下。 石柱觉得挺有意思,就把孩子们喊来跟前问道:“你们学的这是哪个啊?” “老太爹,唔们些学的是李小龙!”石乔率先嚷了起来。 “李小龙,是什么人啊?”石柱岁数大了,眼睛看那黑白电视已然看不清,平日里只喜欢用收音机和录音机听听小戏,而且要把声音调得很高才能听清,现在对电视里头的事情知之甚少。 接着便有大一点的孩子说道:“石老太,李小龙是香港武打明星,会武功,演过很多电影,可好看了!唔们是看电视上跟他学的!” 会功夫!几十年了,石柱把自己会两招的事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孩子们的提醒,他才又想起来。“功夫啊,我也会一点!只是现在老了,都忘了,耍不起来了!” “老太爹,你也会武功?那,给唔们些看看,教教唔们啊!”听说石老太爹会功夫,孩子们都迫不及待了。 “好,好!”石柱朝地上瞧了瞧,指着一颗小石子说道:“你们把那个小石子拾给我!”待孩子们把石子拾给他后,他下意识地在手里掂了掂,问道:“你们想让我扔到哪边?” 柳家小孩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马蜂窝说道:“石老太,你就扔那个马蜂窝吧!” 石柱和季氏都笑了笑,“那不中,马蜂跑出来会钩人的!” “那老太太,你看,那边树枝上有个虫子在爬,你就打那个吧!”另一个小孩说道。 石柱眯着眼睛朝树上瞧了瞧,“好,好!我看见虫子了,就扔它吧!”随后他便欲将石子掷出去,可当消瘦的手举到半空时,他却愣住了,这时他想起了某件事、某个人,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须臾,还没等孩子们看清楚,那石子便砸到了树枝上的虫子,青浆抹在了石子的一角。 孩子们看呆了,“老太太,原来你真的会武功啊!快教教唔们吧!” “好,好!”石柱突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有用之人。随后几天,孩子们下午一放学,便会跑到他那里,让他教他们学武功。石柱最开始只是让孩子们扎马步-“把手抬高点”、“腰挺直了”、“屁股嫑蹲下去”......这些都是小时候爷爷教给石柱的基本功,只是那时爷爷用的是根竹竿指指点点,现在石柱用的是根拐杖,还是石裕氏留给他的。 没想到还没支到三天,孩子们便抱怨道:“老太太,扎马步太累人了,腿疼!唔们不想学马步,唔们要学李小龙那样的武功!” “想学功夫,就得先练好基本功!我三岁时候就跟俺老爹学练马步了,练了好几年,他才教我些武功招式。你们这才扎几天马步啊,就想学好功夫了?那是不行的!学出的也只是些假把式!” 这话一出,此后便没有人再来说要跟石柱学武功了。 “现在的孩子,太没有毅力了!”石柱也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牵着季氏的手到处溜达溜达。 过了两天,石柱忽然又看见孩子们在一起唱着什么歌,把手虚握着,好似拿着话筒放在嘴边。石柱听不大清楚,凑近了才听明白了一句-“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唱完了,那些孩子还追逐嬉闹着喊道:“我们是‘四大天王’!” 这句话石柱听清楚了,“啥?四大天王?那不是天上的神仙么?在《西游记》里帮托塔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围剿花果山、擒拿孙悟空的,怎么成了唱歌的了?”石柱很不解地问。 只见石乔笑了笑,说道:“唔老太爹,‘四大天王’不是孙悟空里头的‘四大天王’,他们是香港唱歌最厉害的四个人,叫张学友、刘德华、黎明,还有,郭富城!” “哦,原来是这样!” 话刚说完,石柱四岁的重孙女石笑笑竟也跑了过来,用稚嫩不清的声音说:“老太爹,香港还有‘四大天后’呢!”随后她就把四个人的名字数了一遍,“梅艳芳、叶倩文、林忆莲、陈慧娴!”嚯,这四岁的丫头竟把这十二个字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其实就算说的不对,石柱也不晓得。 随后,便有孩子们围上来跟石柱说道:“老太太,你要是上街了,买些他们的画报给唔们吧!上头有他们的签名那种的!”石柱这个时候也没有想太多,只是一个劲地说道:“好,好!我要是上街去,给你们些买!”只是,这个承诺终究没有实现。 又过了几天,石柱又看到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这时,他们不但唱歌,还边唱边舞,唱完之后,三个人站在一起摆个造型,挨个说道“我是霹雳虎”、“我是小帅虎”、“我是乖乖虎”。 石柱便又问道:“你们说的这是啥啥虎的?” 孩子们兴奋地嚷道:“老太太,唔们是在学‘小虎队’!” “啥是‘小虎队’啊?” “‘小虎队’是台湾最有名气的三人偶像组合:霹雳虎是吴奇隆、小帅虎是陈志朋、乖乖虎是苏有朋!电视上都有他们!老太太,你要是上街了,买些他们的画报给唔们些吧!”。 “好,好!要是上街了,我就买些给你们!”和上一次的承诺一样,这个承诺终究也没能实现。 这个时候,石柱好像弄明白了一个道理:可能不是现在的孩子们没有毅力,只是他们的喜好变化太快了!其实,石柱仅看到了一个方面,归根到底只有一句话-中国的发展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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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中国的发展,确实太快了:九七年香港回归、二〇〇〇年加快实施西部大开发、〇一年基本解决农村贫困人口温饱问题、〇三年神五载人一飞冲天、〇六年全面取消农业税、〇八年北京奥运会成功举办、一〇年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一三年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一九年中国通信行业进入五g时代...... 此后,中国将在二〇二〇年消灭绝对贫困、某某年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某某年引领人类进入第四次科技革命、某某年承办男足世界杯...... 只是很遗憾,石柱无法亲眼看看他去世后的种种发展,但谁又不是呢! 转眼又到了那年年根,除夕这天,石柱中午饭后照例到坟上给父母亲和老爹、老奶烧纸。虽然一大家子来了十几口人陪他过年,但他还是坚持只牵着季氏的手一起去上坟,不让别人搀着。 烧完纸后,石柱又到张半仙的坟前坐了坐,倒上一杯酒,和张半仙“聊”起了天: 张先生,我又来看您了,您看我过完年就七十七了,还不知道下回能不能再来看您!以前都是您老给俺们带来各种消息,现在呀,换成我给您老说说各样事情了。 有时候呀,我真羡慕您走得早,躲过了十年浩劫,没有受那份罪;可是呀,我又可惜您走得早,没能赶上这好日子。“文革”之后,改革开放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俺们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前些年,村里家家都通上电了,还买了电视机,这搁在以前,想都不敢想!以后这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过去常听您说,国民政府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可大清亡了、洋人垮了、日本人被打跑了,又赶上内战,国民党始终没给咱过上好日子,也只有共产党来了,咱才真正过上了好日子。 再过几个月,香港就要收回了,后年,澳门也要收回了,以后呀,咱把那台湾也给收回来,这可是全中国人的骄傲,现在可不是谁想欺负咱就欺负咱的时候了! 对了,你家孙子大毛,今年寒里天刚刚添了个重孙子,他现在也是四世同堂,日子过得可好了!他们应该给张家老祖上都报过喜了吧?现在天冷,您老在那边要注意身体,没事多和俺老爹、俺老奶喳喳呱。 我得跟思恩回去了,老了,身体越来越不中用,下回有空再来看您。 “聊完天”之后,石柱又牵着季氏,迈着碎步,拖着佝偻的身体回了家。看着重孙子辈们在他跟前蹦蹦跳跳的,他仿佛看到小时候过年自己在爷爷奶奶身边奔来奔去的情景。到了晚上,他照例在那“听”春节联欢晚会,终于盼到了京剧名家名段,刚一听完,他便睡着了。 刚过完春节,石柱又感觉胃越来越不舒服,及至最后不得不住进了县里的医院。 早在两年前,他的胃也曾难受过,饭后常常反酸,严重时甚至想呕吐。看了医生后,说是慢性胃溃疡,给他开了些胃药,吃了段时间,总算有了些效果,难受感暂时消失。吃药的那段时间,石柱在家休息了不少天,他便常常坐在椅子上给小辈们讲以前的事:连云港保卫战、抓日本探子、旗台山刺杀汉奸、往东北打探刘伏龙消息、三探板浦秋园、手刃刘伏龙、被国军抓壮丁、逃出兵营后一路遭遇、十年动乱,等等。 有一次讲到去东北落海时,石柱突然说:“我的胃,恐怕就是掉到海里时那几口鲨鱼肉吃坏掉的!”。但石徕和石乔清楚记得,上一回他讲到从国军兵营逃出来时,还说他的胃恐怕就是那个时候吃东西不规律落下的病根。还有一次,石柱讲到在哈尔滨被日本人吊晒时,他说恐怕就是那几天没捞到吃东西,胃被饿坏了。 从那个时候起,石柱说话就有些颠倒了,记忆力也变差,以至于完全记不得当年去芒砀山抓大黑蟒的事情。当然,季氏更是记不得,那已是七十年前的事,那时她还在襁褓里。及至最后,这件事完全被石家人忘却了,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只有留在济南鲍庄那块当年从妖蟒身上扒下的皮还记的清清楚楚。 这一回,石柱刚住进县城医院,就又对着那吊水瓶一件一件地讲着以前的故事,只是版本偶尔略有不同,能记得的细节也越来越少。他把眼睛从吊水瓶上移开时,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病房里已经挤满了前来听故事的人-他们真的把这些事情当成了故事! 稍晚时候,医生看了石柱的检查单,只说了一句话:“胃癌,晚期的!” 这对石家人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尤其是季氏,更是趴在墙上大哭起来。不过石柱知道后,却很镇静,笑了笑说道:“我都七十七了,听我活,又能多活几年?有啥难过的!既然阎王爷要收我了,倒不如高高兴兴地走了!” 石柱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刚过了雨水,还有两天便是元宵佳节,石柱已是油尽灯枯、骨瘦如柴,一口东西都吃不下,靠几瓶吊水撑着。这时石家的大人都心里有数了,能来的,悉数到了医院里守着。但孩子们还不明白发生何事,到了晚上时候,石柱的重孙子石乔、重孙女石笑笑和重外孙、重外孙女还在病房里头玩耍。 石柱一直握着季思恩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正在石柱弥留之际,突然从收音机里传来一个噩耗:d小平同志已于当晚逝世!听闻消息后,本就悲伤的石家人又陷入到更大的悲恸之中。 这时石乔问他爸爸石征:“唔爸,邓爷爷走了,咱们中国以后可怎么办啊?” 石柱听到了这句话,忽然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m主席逝世时,他的孙子石征问父亲石烨时的那句话-唔爸,m主席走了,咱们中国以后可怎么办啊?那时,全中国人民也皆陷入在悲恸之中,不止石征,所有人都在问这个问题,皆不知中国将何去何从。而现在,石柱则打心里笑了笑,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所有人的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是夜子时,狂风骤起,无雨,石柱便驾着仙鹤,飞向了九霄云天! 石老太爷子在县城医院里对着吊水瓶讲以前的事情那天,我也在场,只是我没有跟旁人一样把它们当成故事,而是一件一件记在了心里头。后来,我听说石老太爷子去世后不久,小儿子石烜还特地带着母亲季氏回了趟她在芒砀山脚下的老家,亲人自然没有见到,却见到了几个儿时的玩伴,皆已到了古稀之年,也算是不虚彼行。。 一直到今天,石家人还住在谷圩。到了灌云,沿着二〇四国道就能找到仲集,再沿着仲集往下车方向走上几公里,便能找着他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