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权谋非戏,摆才是真》 第1章 可以预见的悲惨未来就要来了 桃杳,a市香水品牌公司“馥梦”的中层小白领,在岗勤勤恳恳奋斗五年终于混出了点颜色,却突然被炒了鱿鱼,二十八岁被迫下岗。 下岗后,桃杳实在找不到工作,便只能在马路边随便找了一家便利店当收银员,赚点吃饭钱。 桃杳不得不承认,她虽然在馥梦算得上是个职场风云人物——上能在龙争虎斗的竞标会上拔得头筹,下可在应酬宴上对客户溜须拍马。但是,她实在不能算是个可以做好收银工作的好苗子。原因有三:一,她算数不好,常常找错零钱;二,她反应也不够灵敏,数钱装货总是慢半拍;三,她太倒霉,三天两头遇到不付钱就跑的没良心顾客。 这天下班,桃杳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手中那几张被无良老板克扣得所剩无几的工钱已经被她捏得汗湿。 天色渐晚,忽然飘起了薄雨。桃杳暂时还不想回家,便鬼使神差地绕路到了某个深巷,巷尾一家装潢奇特的酒馆吸引了她的视线。 酒馆大门虚掩着,招牌上贴着霓虹灯带歪歪斜斜拼成的店名“夜寐”。 桃杳情不自禁地往前走去,一进门,便与吧台前面站着的女调酒师目光撞个正着。调酒师很热情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过去。 桃杳挑了一张高脚凳坐下。顿时,深海一般的靛蓝色氛围光将她包围住了。白天里在外奔走忙碌的紧绷,在此刻被黑暗裹挟的瞬间被迫放松,她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虚无。 调酒师将一杯鸡尾酒推到桃杳面前。深蓝色半透明的酒水,在酒馆昏暗的氛围灯下泛着靛蓝色的光泽。 紧跟着,一根点燃的香烟递到桃杳手中。她怔愣片刻,其实她不会抽烟。 调酒师爽快地说道:“这杯我请。” 桃杳小心翼翼地将烟靠近唇边,抿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 她咳得停不下来,索性举起酒杯狂饮。或许是酒精上了头,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人生格言——人活一口气,只要人不死,就往死里干。 干不出成绩名声,还不如死了算了。 想到中年被裁,可以预见的悲惨未来就要来了。桃杳顿时觉得心慌气短,眼前一片迷蒙。 桃杳耳边传来调酒师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喂,你喝慢点儿呀,酒不是这么喝的!要一口一口慢慢地……” 紧跟着,她的舌关又被撬开,口中又有冰凉的液体灌进来。 “我不喝了不喝了,真不能喝了。”桃杳赶忙制止道。 不过跟着响起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二小姐,这肉汤是我好不容易从厨房偷来的,你再不喝,就真的要饿死了。” 桃杳从毛发骨头间忽生一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头顶上是一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水粉色纱帐,中心绣着一朵粗陋的兰花。 这是到了哪儿?刚刚不是还在酒馆喝酒吗?难道这里是酒馆的客房?装修得这样古色古香的,和酒馆的风格完全搭不上边。对了,她的包包呢?她所剩无几的零钱和银行卡在里面。 桃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开始四处翻找自己的东西,可惜床上除了一条被褥一只枕头,什么都没有——倒也不能算,因为她从被窝里还倒出来两只馊掉的冷馒头,梆硬,从被芯里调出来的时候砸在床板上,发出了石头砸地一般清脆的响声。 “这……怎么还有馒头啊……”桃杳有些反应不来,忽然感觉自己的双肩被人用力地摇了摇。 桃杳回头,一张熟悉的脸映入脸庞——正是夜寐的调酒师,只不过她换了一身古代打扮,手里还捧着一碗隔夜冷汤,惹来一只苍蝇在碗口肆意盘旋。 眼前这人长着那调酒师的脸,却似乎换了个人似的,愣愣道:“二小姐,你别吓怀菱呀。前年那个得了肺病的王厨子死前就是这样的,本来病恹恹的,一下子忽然精神起来,回光返照了……”话音未落,她涕泪喷涌,哀声道:“小姐,你不能死呀,这世上只有你对怀菱好,你死了怀菱也没法活了……” 桃杳愣在当处,暂时还没能搞懂发生了什么,一个念头忽然窜进她的脑海—— 她,穿越了。 这个声称自己叫怀菱的大约跟那个调酒师有什么关系,她手中端着的那碗残羹没准就是能穿回去的秘药。桃杳想都没想,一把夺过来尽数喝了下去。 一碗汤喝下去,不但什么都没变,还让她感觉嗓子垢腻,没忍住全部吐了出来。 “二小姐!!!”怀菱惊呼。 本以为只有电视剧里演出的情节,竟然真正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开玩笑,她尚且还没从失业危机中缓过劲来,现在又要面对穿越时空重启人生的危机,这简直是在和她开玩笑。 桃杳神色涣散地呆坐在床上,脑海中关于这具身体的回忆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她穿越到了一个将门之女身上,这个将门小姐和她同名,不过多了一个姓,叫时桃杳。时桃杳的父亲是当朝功勋无数的大将时颐迁,母亲是西域金蜃公主,按说傍靠着这家世,她怎么说也算是将门贵千金,可惜,这时桃杳偏偏是个抱来的冒牌养女。 这真正的将门千金是小时候便走丢了的时颐迁与金蜃公主的亲骨血时兰心。那时候,时颐迁为了安慰因丢了女儿每日郁郁寡欢的金蜃公主,从大漠抱回来一个与时兰心同岁的孤女认作女儿。只可惜,这孩子并不得其所好,金蜃公主心结难解,因悲痛过度早亡了。 金蜃公主死后不久,时颐迁又迎娶了一房新妇。白事未尽红事兴,偏偏同年,走失多年的时兰心忽然被衙门找回了。 父女相认,时颐迁大喜过望。也就是在这一年,抱回来的那个孩子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时桃杳。 至于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大约是时颐迁对金蜃公主还有未尽的思念。漠北时日无几的春天里,他曾从京城捎去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 如今时过境迁,故人杳然无踪,京城的桃花也再不会开到漠北的荒原。 这些年来,时桃杳过得并不好。时兰心仗着父亲的偏宠,常变着法子捉弄欺负时桃杳。在这之前,正是时兰心故意逼桃杳吃死老鼠,时桃杳宁死不从,便被逼得饿了三天三夜,活活饿死了。 至于这怀菱,说是仆从,但与时桃杳有过命交情,就如亲姐妹一般。这肉汤,便是她冒死偷偷从厨房偷来的残羹冷炙,想着怎么也是能让二小姐吃上一口油脂。 可她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再次醒来的人,已经不是她的二小姐了。 桃杳强忍住腹中翻涌的吐意,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绢帕,擦净嘴角的秽物。 “怀菱,没有别的吃的了吗?” 腹中阵阵痉挛,看来这具身体是真的饿的不行了。 偏在这时,屋门被人一脚大力踹开,来人正是时兰心。但见她衣冠楚楚的模样,骄横肆意的笑着:“你要吃什么?饿了这些天,我来满足你。” 第2章 这种事情让我们男人来就好 时兰心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抬起一只脚,照着桃杳的面门缓缓地踩了下去。 只听见她张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桃杳觉得脑袋里嗡嗡的。 “时、桃、杳,你这个野种,没听见我在问你话吗?竟敢无视本小姐!” 时兰心近日在学舞,非常得意自己的腿脚功夫。眼下,她的足尖仿佛一只灵巧的陀螺,在桃杳的额头上飞快地转了一圈。 “你们还敢偷厨房的肉汤吃!?怎么,鞋灰还不够你吃的?” 时兰心又用了一道狠劲,照着桃杳五官面门狠狠地踩了一脚。 顿时,桃杳的脸上赫然一个乌漆漆的大脚印。但她目光极亮,令人为之震颤的目光,即便满脸土灰,也无法将其掩盖。 时兰心本来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但被桃杳那灼灼的目光吓得一愣,不爽地吼道:“野种,还没吃饱么?” 桃杳心中默默回想着这些年来时兰心是怎样对她的,如果这时候反抗,只会落得更惨的下场,于是她只好先沉默。 时兰心就是喜欢看桃杳这副被迫顺从的模样,一下便来劲了,吩咐身后的丫鬟道:“怀秋,你去捉几只蜚蠊来。我的好妹妹要吃,我自然是要宠着的。” 那被唤作怀秋的丫鬟面露难色:“大小姐,前几日府中刚治过虫的,只怕是不好找呀……” 时兰心是个急性子,忽然暴怒起来:“我让你找你就去找!哪来这么多啰嗦,不管用什么法子,都给我找来!” 不一会儿,那唤作怀秋的丫鬟果然捧着一个黑漆漆的陶罐子回来了。时兰心凑上去检查陶罐,登时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捏着鼻子跑到旁边想要呕吐。 “快快快,让她吃。”时兰心捂着自己口鼻,指着桃杳,示意怀秋把那陶罐子拿过去。 时兰心话音一落,身后又走出来两个小厮,两人将桃杳两只手臂死死缚住了,叫她动弹不得。怀秋阴黑着脸上前,将那陶罐子口猛然怼到桃杳面前。 桃杳瞬间看清那陶罐内的恐怖景象,嗓子眼顿时涌上一股酸涩,难以自抑地干呕起来——原来,他们口中的蜚蠊,其实就是蟑螂。 “让她吃!让她吃!一个不落吃下去!”时兰心在一旁指挥。 桃杳本能地别过头,却被两个小厮蛮力扭回脑袋,逼迫她直视那罐子里密密麻麻爬来爬去的活物。 桃杳心想:要是真吃了这些蟑螂,恐怕今天要被炼成活体人蛊了。 一旁的怀菱束手无策,只能跪在地上干着嗓子大哭:“大小姐,您行行好,您饶了二小姐吧……” 见桃杳不从,时兰心大步上前,将那陶罐子向桃杳嘴边猛然一怼,大喝道:“给你吃东西,怎么还挑三拣四呢?” 士可欺,不可辱——桃杳再也忍受不住这般欺凌,照着左右两个小厮的手背虎口分别咬了一口,将几个上来帮凶的仆从吓得连滚带爬地滚到了一边。 这时候,桃杳骄傲地抬起下巴,扬起那张尚还残留着一只灰黑鞋印的脸庞,恶狠狠地剜了时兰心一眼刀。 曾经的时桃杳从未敢以这般凶狠的神色待人,尤其是对时兰心这个比她高贵一千倍的正牌千金大小姐。 时兰心怒不可遏:“时桃杳,我看你是几天没吃饭饿蠢了,已经不知天高地厚了!简直是欠教训。” 穿越到这个身体之前,桃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凌辱。换作原主,或许还要一忍再忍,可如今,桃杳决定给这个王八蛋大小姐一点颜色瞧瞧。 桃杳嘴角一勾,趁其不备将那爬满蜚蠊的陶罐子从怀秋手中甩飞了。 陶罐子飞到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竟毫无一丝偏差地落定在时兰心脚边。 陶罐子绕着时兰心那双精致崭新的绣花鞋滚了一圈,罐中的蜚蠊倾巢而出。吓得时兰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呆立在原地束手无策又急得乱吼,看起来煞是滑稽。 见自家主子遭了殃,一屋子奴仆皆拥了上去,忙着为时兰心赶虫子。桃杳则是施施然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揩了揩脸上的灰尘。 时兰心无能狂怒:“时桃杳,你竟敢欺凌我!” 桃杳佯装委屈:“大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要告诉爹爹!” “哎呀不要呀,求您了,千万不要告诉爹爹呀!” 桃杳那一脸贼忒兮兮的神情揭穿了她看热闹的本质。时兰心气不过,嚎啕大哭起来。这丫头嗓门洪亮,这一哭,把窗外树头的几只乌鸦都给惊落了。 同时,也真就把她爹时颐迁给惊动了。 屋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推开,时颐迁高大的身躯出现在那门帘前面。同行的似乎还有别人,只是那人站在门帘之后,身影被影影绰绰的月光掩得半虚半实,屋内并不能看得真切。 时兰心顾不得什么仪态礼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她亲爹扑腾过去,大嚎大叫:“爹!女儿被欺负了!您可要为女儿做主啊!” 时颐迁无奈地问道:“好端端的,你这又是怎么了?” 时兰心指着地上泛滥成群的蜚蠊,哭得一脸委屈:“我听说桃杳好几日没有吃饭了,便想着带些吃食来探望妹妹,没曾想她竟设下此等肮脏埋伏,正是要害我。” 说罢,时兰心捏起自己一角裙摆,上面还沾着一根蜚蠊的残肢,哭得更委屈了:“爹爹,我明白妹妹看不惯我这个后来的姐姐,可我是真心想与妹妹交好的。” 听完她这一番控诉,时颐迁的脸上显出愠怒:“放肆!桃杳,你为何要这么做?” 眼前的男人有一张不怒自威的脸,因着多年训练而分外壮硕的体格,红土般的肤色、未被衣物遮盖的皮肤都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旧日伤痕,这是长年征战沙场的印记。光看这些,桃杳会觉得时颐迁是个为民为国的好官,至少是个好人。 古往今来,许多自诩英雄人物的武将皆有这样的毛病,心怀家国大义,却不通晓家事亲情。 桃杳自知自己身份低微,她这养父又是个偏心的,索性顺着时兰心的话去说,随便扯了个谎:“姐姐实在是误会我了,我也不想吓到姐姐。只是平日里我这小屋也没人来造访,索性过得随意了一些,有些小虫子什么的都没有太在意。下次姐姐若还要来,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打扫干净了屋子,焚香梳妆沐浴了,再来恭候姐姐大驾光临。” “前些日子府上才治过虫,你这里怎么还闹得这样严重?罢了,你赶紧打扫干净,不要叫府上又泛滥虫灾了。” 时颐迁对于两姐妹的争执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只要时兰心不闹,万事都好摆平。 时兰心讪笑着朝桃杳挤眉弄眼,就差在脸上写着“看你怎么收拾干净”几个大字,得意洋洋地跑到后面吩咐几个仆从都不许上前帮忙。 多年以后,桃杳总还是能想起这一天。她落魄卑贱得如同泥泞里的一粒虫蠡,楚欢隽却高贵端丽得像个神仙,与他的相遇就好像隆冬季节里的一阵东风,温暖,却不合时宜。 门帘被一副水蓝色的广袖拨开,如水面上的月光经人无意挑拨,咣当当一下裂成许多碎片,那些碎片如星如屑,坠落在这间肮脏难堪的小屋里。 有风,轻而香甜的风。那水蓝色袖子的主人站定在她眼前,桃杳第一次见到这般容颜俊丽的男子。 天很冷,但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春衫,一头乌发束也不束,任其如云如瀑般一泻而下直至腰际,风牵起他轻盈的衣襟袖摆在夜色中如鹤振翅。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美得像一幅画。 “大胆!逸王殿下都到你眼前了,你还不行礼?” 时兰心的大呼小喝打破了空气中的沉寂。桃杳回过神来,才发觉那被称作“逸王殿下”的男子的目光,正堪堪落在自己身上。 逸王楚欢隽,倍得帝皇隆宠的座下独子,却迟迟未得太子封号。近些年来,楚欢隽常奔走于朝堂和边塞之间,一边忙于朝野,又一边在军中颇有荣勋。时颐迁与楚欢隽颇有交集,又因着楚欢隽少时曾跟着时颐迁学箭术,二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此番,是楚欢隽第一次造访时府,亦是第一次见到时颐迁的养女。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硕大的蜚蠊扑腾着双翅凌空而起,桃杳眼疾手快,立刻将桌上一盏油灯抓了来,精准地令那烛火正中虫身,将那蜚蠊烧得片甲不留。 看着烧焦的虫子尸体落在地上,桃杳长松了一口气。接着,她又撩起两手袖子,将灯盏中的灯油尽数泼在蜚蠊乱窜的地上,唰的一下,火焰蓬蓬燃烧起来。 众人皆是一惊。时兰心又大叫起来:“时桃杳!你做什么!你疯了!” 桃杳一边拿来蒲扇将地上的火苗扑灭,一边向众人解释道:“这蜚蠊生命力顽强,若要使其灭绝,用这寻常法子是不顶用的,只有用烈火烧灼,才能将他们彻底烧死。” 她话音落下,地上的那一窜火苗也被拍熄了。众人朝那边看去,原本一地活蹦乱跳的蜚蠊已尽数灭绝,只剩一地烧焦的躯壳。 “二小姐!当心!”怀菱忽然叫起来。 原来是桃杳裙摆处跳上了一丛小火苗,桃杳方才专心杀虫没有注意到,这火苗都快烧到她腿上了,一大片衣裙被烧的焦黑。 桃杳赶忙去拍灭身上的火苗,却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快风,眼前飘来一片淡水蓝色的袖子短暂地阻隔了她的视线。 那袖子离开时,她看见一柄精致的雕花折扇,按在了方才火苗燃烧之处,已然替她将火按灭了。 又有风,香甜馥郁的风。是纯粹天然的松木,又是泠泠清冽的山泉。桃杳在香水公司上过五年班,闻过无数种冷调木质香,却都没有这风中的香味好闻。 楚欢隽将折扇悠悠收回,笑得纯善好看:“这种事情让我们男人来就好,怎好让姑娘家脏了手?” 第3章 真正的恶鬼 “这满屋子男丁不愿腾手帮忙,竟然只让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收拾这满地污秽。” 也就是楚欢隽这个外人,才好为桃杳说一句公道话。 他一面说,一面随手抓起扫帚开始清扫地面。吓得一旁的时颐迁手忙脚乱地过来抢活儿。 他动作极快,三下五除二就将地扫得不染纤尘。说来奇怪,这楚欢隽做什么看起来都像个优雅的神仙,哪怕是简单扫地,都看起来仙风道骨、十分养眼。 一屋子人怎么也没想到尊贵的逸王会为桃杳这么个低贱下等的人收拾屋子,全都不敢大声出气。 桃杳感激涕零,这世道还是有好人在的。 “谢谢你啊,逸王殿下。” 桃杳没大没小地道谢,楚欢隽付之一笑:“无碍。” 偏偏是这一笑,令桃杳猝然感觉心尖一酸,脑海翻涌,双眼前面忽然升起一阵雾气似的迷蒙,似乎有什么不属于她的记忆中的画面又涌入眼底。 十二年后,永朔元年初,大雪。 这是多年以来,京城最恶劣的一场雪。连日不绝的大雪就像一头吞噬一切的妖魇,将三千宫阙笼罩在不见天日的阴霾当中。 与这场大雪同时到来的,是一场浩大的屠戮。 雪,雪,雪,还是雪——眼前无穷无尽的白,亮茫茫地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赤裸的双足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里,发出沙沙的响声。殷红的足迹顺着她曳地的桃红色裙摆一点一点铺散在漫天冰雪中,又随着渐深的积雪逐渐消融。 她正在向新帝的宫殿行进。如砂砾一般的冰雪挤进她的足趾之间,彻骨的寒,锥心的痛,但她早已麻木无觉。 不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弹奏琴曲,是那首《赤水诀》。冥冥中,她记得有人曾告诉她,这首曲子寓意着永生永世的别离。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与任何人别离。 但是新帝将她的亲人一一手刃,如今她也不能幸免。不知道是不是他自觉有愧,才不愿意见她最后一面,托人给她送去一碗毒鸩、一片三尺白绫。 倔强如她。明知结局已定,再多的挣扎只会带来失望——不过,这时候的她似乎早已失望透顶了,所以并不惧怕更深的失望。 走到他的宫殿门前,才惊觉他早就在殿前候着。偌大的宫殿,却只有他一个人。 背景是长长的红色宫墙,所有一切被淹没在无尽的茫茫雪色之中。清冷的大殿之下,他披着一件玄色鹤氅,怀里抱着一把琴,看起来煞是孤独。 她逐渐走近,站定,看清楚了那张脸——是楚欢隽。 他是未来的皇帝。他为了得到这个位置,花了不少功夫,包括她。 现如今,他得到了一切,是该收拾残局了,包括她。 他睥睨地望向她,似乎不愿意她再近前一步,很冷的语气,带了一丝颤抖:“杳杳不好好的在宫中待着,出来淋雪作什么?” 她仰头看他,嘴角抽动,只觉得心头恨得发紧:“你要将我这条命留到何时?不如现在就结果了我。” 他闻言,只是冷笑了起来。从琴匣中抽出一把寒光湛湛的长剑,将剑尖遥遥地指向她。 刹那间,剑光一闪,点点血花溅射在白无瑕的雪地里,像是初春暖江上漂浮的几朵桃花,更像他眉尾那颗红得张扬的血痣。 她死了,死在了那场暗无天日的大雪里。 电光火石间,桃杳忽然觉得有谁用力拧了她一把,惊而醒转,原来是怀菱正在揪她的小臂。 怀菱小声提醒她:“二小姐,你怎么了?叫你半天没反应……” 桃杳恍然明白过来,刚刚看见的或许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她的神识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在这个时代,竟然能预见未来。 她有些惊愕地将目光缓缓转移到那个未来将会亲手杀她的人身上——楚欢隽,现在的逸王,未来的皇帝。 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看不出真正的表情,在月光下或明或暗,叫人看不真切。 一旁的时兰心忽然不满地叫起来,冲过来推搡了桃杳一把,见缝插针地站定在桃杳与楚欢隽二人中间。 “时桃杳,你好没眼色!王爷帮你收拾了屋子,你一句谢谢就敷衍过去了?” 时兰心眼神鄙夷地狠狠瞪桃杳一眼,可是一转头面对楚欢隽,立即又换了一张温婉可亲的神情,娇声道:“小楚哥哥,你第一次来我家就遇见这种事,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难过的紧!不如咱们换个地方,我正好新学了一支舞,请小楚哥哥点评点评……” 她左一句小楚哥哥,右一句小楚哥哥,听得桃杳耳根子发麻,鸡皮疙瘩掉一地。 楚欢隽并没着急回她,这是又缓缓打开手中那把雕花折扇,一面看着那扇面上的水墨画,一面信步离开姐妹二人中间,留下一个悠然的背影,声音杳杳:“老时,不是说要再来一局棋么?这回我可不会让你了。” 他并没有搭理时兰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时颐迁连忙跟着楚欢隽去了,时兰心面上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向桃杳丢来一个“下次有你好果子吃”的眼色,也跟着走掉了。 破烂的小屋子里,顿时清净了不少。 双眼猩红的怀菱扯了扯桃杳的衣袖,声音也染上了哭腔:“二小姐,今年就这么一件新衣裳,也烧坏了……” 看着怀菱那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桃杳有些心疼,连忙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没事儿没事儿,不就一件衣裳嘛!我自己缝缝还能穿。你替我找找针线来……” 桃杳安慰的话还没说完,更惹得怀菱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二小姐被欺负烧坏了衣服还想着自己缝……大小姐一天做三件新衣裳还轮不过来穿的,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哇!!!” 桃杳忙拉住怀菱的手,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好怀菱,我们不与她一般见识。”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不成?这时兰心无非是想与她在爹爹面前争宠罢了,不与她争便是了。 那等虚荣,到头来总是一场空的。 到最后,他们都会死在楚欢隽的手下。 想到这里,桃杳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比起慈眉善目的楚欢隽,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时兰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真正的恶鬼果然隐藏在暗处。 第4章 我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 在桃杳预见的未来里,她会嫁给楚欢隽,死在那场大雪里。 那如果,不嫁给他会怎样?会不会就能避免这一切悲剧的发生? 桃杳还正思绪凌乱时,怀菱已经手脚麻利地把屋子清扫干净了,这会又急着帮桃杳把身上烧坏的衣服换下来,端来一盆水开始浣洗。桃杳看不过去,索性蹲在她身边与她一起洗。 “二小姐,这冬天水冷,你不要动手了,当心生冻疮,我来洗便是。”怀菱道。 桃杳摩挲着手中的衣服,有些慨叹。 毕竟也算是时府的小姐,这时二小姐今年唯一的一件新衣裳竟然是这样粗糙麻粝的料子,针脚也是疏密不均,根本不能细看。 “没事儿,我乐意。”桃杳道。 怀菱叹了口气,神色哀郁,低声道:“我知道,二小姐是舍不得这件衣裳。好不容易才求来老爷找裁缝做这么一件按二小姐贴身尺寸做的衣裳,二小姐肯定是欣喜得很的…… 二小姐一个月里有一半日子都穿着它,现在烧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有新衣了……” 桃杳看着窗外的飘雪,若有所思,问道:“还有几天过年?没准到时候我爹大发慈悲,赏我新衣裳穿。” 怀菱面上露出分外吃惊的神色,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有些迟疑地问道:“二小姐,你不是最害怕过年了吗?” 怀菱顿了一顿,又低声咕哝道:“每年过年,老爷都总想着法子把二小姐嫁出去。前年是江州府的瘸腿少爷,去年是江陵城的八十岁县令,一年比一年离谱,今年怕是……” 桃杳一拍脑袋,忙道:“是是,我怎么忘了!不过怀菱,如果嫁出去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在这里呆着了?” 怀菱彻底呆了:“二小姐,你说什么?” “你想,若是我嫁出去了,把你也一块带走,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在时府住了,不再受时兰心欺负了?” 怀菱点了点头,又立即将脑袋摇成拨浪鼓似的:“那也得是嫁给一个好男子才行,不然可能过得比现在还要惨呢。” “那不是可能吗!”桃杳一拍大腿,“嫁出去,左右还有可能过上好日子。留下来,就是百分百的只能过苦日子了!” “啊……”怀菱感觉自己有些被绕进去了,竟觉得桃杳说的挺对。 桃杳凑到怀菱耳边,低声道:“怀菱,你去打听打听,我爹今年又给我谈了什么婚事。” 怀菱皱起眉毛:“二小姐,你真的要嫁啊?你之前,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才能留下来的。” 桃杳一脸决然:“人,总是要有改变的。就是我之前愚笨,一成不变守着这个破时府,才会一直倒霉下去呢。” ——只要嫁给了别人,就不会再嫁给楚欢隽了。 桃杳在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所看见的未来到底是不是会成真,但防患于未然,总是没有错的。 在那个关于未来的预想里,她明明觉得揪心刺骨的心痛。 这具身体的潜意识在提醒她,重来一次,她绝不愿重蹈覆辙。 日子一天天过,桃杳在时府的日子过的实在不太平。且不说时兰心总欺负她,就连府上的下人都排挤她,根本过得比看门的狗还难受。 听说时兰心和她的那几个仆人在外面散播谣言,说桃杳是个专吃蛇鼠毒虫的妖怪—— 这么多年来桃杳一直躲在时府中闭门不出,就是因为她相貌出奇的丑陋,凡是见过她真容的人都会受到诅咒,不出三日便会暴毙而亡。 待这些谣言传到桃杳耳朵里时,桃杳不但没生气,反而拍案大笑,认为时兰心很有编故事的本事。 怀菱倒是很忿忿不平,气得脸又绿又皱,像只苦瓜:“二小姐被她这样胡乱造谣,名声面子全没了。难道她不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这样诋毁二小姐,她能赖得什么好处!” 桃杳本来就不甚在意,看怀菱如此生气,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什么名声面子的,又不能当饭吃!本来我在这时府里就像个皮球,谁来了都能踢一脚,但经她这么一说,传我是个恐怖的大妖怪,没准反而还没人敢欺负我了呢。” 怀菱一想,倒也是。 说来奇怪,近些日子二小姐的脾性似乎没有曾经那样忧郁了,知道哄自己开心,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说起来,这时府上下倒也不是所有事物都那么令人可恨。 时颐迁养了一只看门的狗,这狗是时颐迁在西北打仗的时候带回的,据说是狼与狗生下来的,身上有一半的狼血统,时颐迁宝贝得不行。 此狗挑食,不吃剩饭剩菜不吃骨头,只吃剥了皮清水煮熟的禽肉,所以厨房里每天都有人端着一盆水煮鸡肉过来,放在门槛边边儿上。 桃杳最近与这狗熟络了起来。原因很简单,这狗吃的比她好,她与狗搞好关系,还能分到一两口肉吃。 这天,桃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毛线球,在看门狗面前颠儿呀颠儿的,忽然将球朝门外甩了出去。 狗像一只脱弦的箭,朝着那球飞也似地奔出去,趁着这空隙,桃杳端起那盆水煮鸡肉便开始狼吞虎咽。 待狗叼着毛线球跑回来,她便又将球丢出去。 这么几个来回下来,桃杳偷着把半盆鸡肉吃完。 这狗体格大,食量也大,所以厨房给他盛的一碗里有大约两只鸡的量,吃了一半也够桃杳饱腹三天的了。 “剩下的一半留给狗兄吃。”桃杳很感激地摸了摸狗脑袋。 狗也不恼,朝她欢快地吐舌摇尾。 桃杳欣慰地笑:“这世界上要是没有狗狗该怎么办啊?” 忽然,风中传来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桃杳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 “原来是你啊,我还说是谁在自言自语呢。” 桃杳闻声望去,一张新雪般的脸庞映入眼帘,他眉眼含笑,一脸看热闹的神情。 桃杳装模作样地挠挠脑袋,装不认识他:“啊,你是那个……那个……” 传言只要见过楚欢隽的人,皆是过目不忘他的仙姿玉色。 像桃杳这样,分明才见过他不久便转眼忘掉的人,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楚欢隽心中有些恼,但还是端着个和蔼客气的笑容,淡道:“时二小姐,我们前些天见过面的。你唤我小楚便好。” ——这是客套。 桃杳摸摸脑袋:“哦好。小楚,你叫我桃杳就行啦。” ——这是迟钝。虽然是装的。 楚欢隽对她这般毫无尊卑秩序意识的语气有些许不习惯,也有些窘。 他将眼前这个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 她穿着一身显然不合身的衣裳,浑身上下都是皱巴巴的,衣袖上还沾着与狗抢食留下的汤水,看起来油乎乎的。 她通身上下看起来一切都是那样乱糟糟的,活像一只野猫。 不过她长得很漂亮,哪怕不修边幅,头发蓬乱得要命,也遮盖不住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桃杳,挺好听的名字。楚欢隽在心里默默地将她的名字记下。 “你在做什么?与狗分食?”楚欢隽笑吟吟的,“有意思。” 桃杳倒也诚实:“如你所见,我饿得发疯,又奈何实在找不到饭吃,只好抢狗吃的了。” “没有饭吃?怎么会没有饭吃呢?这老时,已经穷成这样了么。” 楚欢隽还是一样笑吟吟的,他总是这样一副眉眼俱笑的模样,让人看不清喜怒。 “看你可怜,我请你去春风楼吃好吃的,去不去?” 桃杳一听见好吃的,心中虽然向往,但介于对方是楚欢隽这个未来的杀人魔头,她非常坚定地一口回绝了:“不去,我爹跟我说了,我这几年就要找好人家嫁出去了,不能到外面和乱七八糟的男人厮混。” 楚欢隽的眉头紧了一紧,那张时常堆笑的脸此刻却忽然减淡了三分笑意,还是漫不经心地说: “我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 第5章 春风楼(上) 最后,桃杳还是跟着楚欢隽去了春风楼。 除了实在捱不过肚子饿这一点,还有,如果真要好好避开未来那个悲惨结局,从现在开始打探打探这个楚欢隽的虚实也不为过。 保险起见,桃杳将怀菱也拉上了,哪怕怀菱万分拒绝。 这春风楼,果真只是一个楼。 非常惹眼的红漆楼墙,四面透风的轩窗露台,还有那夸张得不能再夸张的成千上万只镀金瓦片组成的屋顶,在阳光下金光璀璨。 哪怕下着薄雪,也依稀能看见那些露台上一个个只着春衣,摇曳着纤细腰肢的舞女们。昂贵的纱幔在雕饰绮丽的楼台轩宇中随风轻扬,无数风流酒客熙来攘往,景象煞是奢靡。 桃杳用双手在眼前支起个小帐篷,眺望不远处的春风楼,有些惊愕道:“小楚,这就是你说的春风楼?怎么看上去不像是个正经吃饭的地方呢?” 楚欢隽摇扇一笑:“正不正经的,得小桃去了才知道呢。” 他让桃杳唤他小楚,不过是客气客气,没曾想桃杳真就把这不恭敬的称呼叫得分外顺口了,所以他也要唤小桃,这样一个在他看来不三不四有些许轻慢的称呼,这样才算公平。 但桃杳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反而向他爽朗一笑:“好啊,那你要给我点春风楼最好吃的招牌菜。” 楚欢隽忍不住又仔仔细细地将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女子打量一遍:她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老旧衣袍,显是有些肥大了,宽松的领口露出她雪白纤细的脖颈锁骨,因着天气寒冷,露出的肌肤被冻得绯红,看起来倒是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他还是头一回与这般穿着的人进出春风楼,恐怕在春风楼历史上也是头一遭接待这般穿着的客人。 春风楼的老板娘夏嫣红一见到楚欢隽便热情地迎上来,挑了一处靠着窗子的雅座让他们落座。 “王爷好久没来,我只怕你是寻到了别的好玩去处,把我这春风楼冷落了。”夏嫣红一边招呼几个姑娘过来,一边殷勤地给楚欢隽献酒献茶,“姑娘们都想死你了。” 几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瞬间包围过来,拿了樱桃争着抢着要喂给楚欢隽吃。 桃杳看着楚欢隽在万花丛中气定神闲的模样,心想:这春风楼,果然不是个正经地方。 传闻,楚朝最当圣宠的皇子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种。因着是当今圣上的独子,皇帝自然是希望这个老来子能成大任,早日与其分忧——只可惜,这个风流皇子只爱流连青楼酒巷温柔乡,对于朝堂上的那些文啊武啊的,概不过问。 桃杳佯装轻松地端起茶杯,扭过头去看戏台上跳舞的美人,旁边的莺莺燕燕她有些不好意思看。 夏嫣红给楚欢隽献了茶,又款款过来给桃杳斟茶。二人对视时,夏嫣红的脸上显然出现了一抹惊讶,随即捂嘴笑道:“怪不得王爷消失了好一段时日,原来是有了新欢。” 这夏嫣红脸上总是笑吟吟的,却怎么看怎么虚情假意。桃杳看着她脸上的假笑,分明是在说:王爷你的眼光也太不咋地了,怎么找了个这般姿色寻常的女子。 桃杳正想开口解释,那边楚欢隽却先她一步驳回了夏嫣红的话:“这位是时将军未出阁的千金,今天只是陪我来吃吃饭而已。红姑,你说话可要注意分寸。” 夏嫣红这才悻悻地向桃杳福了福身子,面上依然是一副假得不行的歉意:“时小姐,奴婢糊涂失礼,还请时小姐莫要怪罪才是。” 桃杳不想再搭理这个假惺惺的姑子,摆手道:“不打紧,你去和小楚玩吧。” 听到桃杳这般称呼楚欢隽,夏嫣红的脸上又是一阵惊讶,仿佛在说:不光长得一般,还没有礼数,王爷的眼光是真的很差啊。 怀菱在旁边偷偷扯了扯桃杳的衣角,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二小姐,要不我们找个由头走吧,若是被大小姐和老爷知道我们来了这里,说不清怎么办?” 桃杳看了看怀菱,又转头去看楚欢隽。但见他正被一群花姑娘团团包围着,面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云淡风轻的样子,坐怀不乱,正在当柳下惠呢。 电光火石间,桃杳心中意念一闪,忽然回头朝楚欢隽那边嫣然一笑:“小楚,谢谢你为我说话。不过你有所不知,我虽未出阁,不过婚期已近了。” 这回,不光是夏嫣红的脸色变得难看,楚欢隽那双从来古井不波的眼睛也顿时惊得瞪大了。 怀菱用力的拽了一把桃杳的衣角,急道:“二小姐!你在说什么呢?!” 桃杳悄悄抬起头,偷看楚欢隽的神色。只见他依旧笑着,只是眉眼间有藏不住的愠意。 楚欢隽挑眉,手中折扇一收,用扇柄轻轻打掉了正攀抚在他右肩上的美人手臂,又用那扇子赶走了围在身旁的一圈姑娘,脸上笑意不改,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寒气。 “哦?未曾听时将军提起过,没想到小桃已有婚事傍身。” 桃杳脑筋急转,挤出来一个十分刻意的笑容:“我爹本来就不把我当回事,自然不会与王爷提及我。” 楚欢隽轻笑一声,从眼前的果盘里挑出一颗最红最大的樱桃,放入桃杳手中,又抬头对那边正错愕愣怔的夏嫣红说道:“红姑,你愣着做什么?把你们这里最好的招牌菜上上来。” 夏嫣红欠了欠身,道:“奴婢这就命人下去准备。” 不一会儿,夏嫣红张罗着小厮们将一桌子菜上齐了,一脸奉承地挤到楚欢隽身边递上账本。 “一共是五百八十两,王爷,还是跟之前一样吗?” 楚欢隽点点头,接过那账本在上面狂草了几个字,道:“我吩咐你做的事情,可办妥了?” 夏嫣红敛眉一笑:“王爷吩咐,春风楼不敢怠慢。” 桃杳则是吃惊地张望着这一桌子菜:清炒菜杆子,酱烧茄子,白面馒头,就连占地面积最大的那锅汤,都是用冬瓜和肉末熬的。 就这些菜式,放到寻常百姓家饭桌上都嫌寒酸了,放到这春风楼,居然摇身一变价值五百八十两?! ——黑,实在是太黑了。这春风楼外面看着像模像样的,原来是个包着黑心的大黑店。 桃杳不信邪地拿着勺子在那冬瓜肉末汤里努力地又挖又舀,愣是找不出一块成形的肉块来,于是又端起碗来大喝几口,这汤寡淡得像是刷锅水,简直连桃杳在时府抢的狗食都比不过。 桃杳失望地看着楚欢隽:“小楚,你是不是被坑了?这,就是你说的,春风楼最好的招牌菜?” 楚欢隽替她将碗中饭菜添满,笑道:“春风楼最值钱的,从来不是这些吃食。” 话音一落,圆桌前原本束着的红纱帐子忽然被人一把揭下,香风浮动,吹得满席花瓣纷纷。 桃杳忽然觉得自己的脑袋迷迷糊糊,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奇怪,她方才明明只喝了茶。 那红纱中影影绰绰的,似乎站着一个人。席间忽然走出来五六个乐伶,或琴或笛,管弦吹奏,仙乐袅袅绕梁,令人如痴如醉。 那红纱中的人影,随着乐声翩然起舞来。水袖翩跹,青丝云卷,虽然重重红纱掩住了她的面貌,可单单看其翩然舞动的身影,就能看出此人姿容不凡。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红纱中传来婉转的歌声,是那起舞的女子在唱。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红纱垂幕一层一层缓缓揭开,那红纱中的女子渐渐显出身形。如柳枝一般柔软的身形,随着红纱风拂摇摆翩跹,不必看其容貌,只观其身姿,便能令这世间所有男子为其倾倒。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那女子逐渐停下旋舞的身姿,水袖高举,犹抱琵琶半遮面。 彼时,楚欢隽的雅座周围登时围上来不少看客,都是来看这个跳舞女子的。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舞落毕,女子揭开面上轻纱,朝席间众人微微福身。 “原来是静霜姑娘!”台下登时有人认出她,大喊道。 安静霜,春风楼传说一般的存在。 传说她姿容超脱,貌似仙娥;传说她一舞价值千金,只有京城中最有地位最有钱的人才能买她登台一舞;传说她拒绝了京城中所有有钱公子哥,只一心待在春风楼中,只为留待有缘人。 顷刻间,一众看客蜂拥而至到那台前,争着抢着要与这美丽的姑娘说上哪怕半句话。 桃杳几乎要被这群见了美人便像发了疯一般的男人们挤扁成肉饼,拼尽全力才与怀菱相互拉扯着挤到边缘处。 这会,桃杳才看见楚欢隽早就神不知鬼不觉混到人群之外,此刻正好整以暇地靠在玉栏杆上摇着扇子,手里还端着一盏热气氤氲的香茗。 他朝这边摆了摆手,口型分明在说:小桃过来。 不顾怀菱死命拽着她袖子劝阻,桃杳果然上道地朝楚欢隽那边走过去。 楚欢隽将手里那盏香茗递给桃杳,又指了指台上的安静霜:“这便是春风楼最好的招牌菜了,小桃觉得如何?” 桃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叫安静霜的美丽姑娘虽正忙着应承眼下叽叽喳喳的各个客官,但似乎眼神总往他们这边瞟。 桃杳点点头:“她很漂亮。” 楚欢隽提示她:“仅仅是漂亮吗?没有别的什么?” 第6章 春风楼(下) “舞跳的也很好。”桃杳接着答道。 楚欢隽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表情好像在说:你真是个草包。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楚欢隽将折扇“唰”的一收,“跟我来。” 楚欢隽领着桃杳走到安静霜身边,顺便把这群叽叽喳喳的看客赶跑。见楚欢隽终于过来“解救”她,安静霜委屈哭诉:“王爷,阔别多日,你再不来,我给你留的西湖龙井都要旧了。” 楚欢隽心不在焉地笑:“谁说我一定要来的?” 安静霜的目光落到桃杳身上,“咦?这位妹妹是?” 桃杳正要开口,却被楚欢隽拦住了,他说道:“我最近新结交的一位小友,小桃。” 言下之意,是让桃杳不必多言了。 桃杳有些窘迫地向安静霜礼貌一笑:“你好啊。” 传言非虚,这安静霜确实有着惊为天人的姿容,她的一颦一笑,都媚惑至极,但又不惹凡俗。就是桃杳见了,都有些心动。 安静霜妩媚一笑,挽起桃杳手臂:“原来是王爷的新朋友,是王爷的朋友那便也是我安静霜的朋友了。一会儿小桃妹妹随我去我房中坐坐,顺便挑几只漂亮首饰,当作我的见面礼。” 桃杳连忙推拒:“不用不用。” 安静霜没料到自己会被拒绝,神色哀哀:“难道妹妹品味不凡,不喜欢庸脂俗粉?是我俗气,只觉得那些是好东西,妹妹莫怪,还是赏我一个脸子吧。” 桃杳忙摆手道:“你不俗!你像仙子一样。” 安静霜被她逗笑,“哦,是吗?”她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偷瞥楚欢隽一眼,嘀咕道:“妹妹眼光不好,我只是一块俗尘泥木。” 桃杳还没反应过来安静霜在和谁说话,忽然听见空中传来一阵破空声,眼前猝然闪过一道白亮寒光,再接着四处响起哀嚎声。 楚欢隽像提鸡仔一样揪着桃杳的领子把她整个人提起来,只叮嘱一句:“到旁边躲好。”随即把她丢到某个角落中。 怀菱哭丧着脸连滚带爬地也跟着钻进角落,瑟缩着道:“二小姐,我果然没说错,早知道我们找个由头跑掉了……好像是来了刺客,正在楼里大开杀戒呢。” 桃杳惊愕:“啊?!没死人吧?” 怀菱急道:“二小姐,我们现在得赶紧出去。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啊!” “不行。”桃杳一把按住怀菱瑟缩的肩头,满脸兴奋地说道:“有热闹看呢,走什么走。” 怀菱急得整张脸都涨红了:“二小姐,且不说我们两个弱女子能不能从这里活着逃出去。就算是逃出去了,回去得晚了,被老爷发现了,也肯定免不了要责问我们的!快别说了,我们快逃命吧。” “怀菱,你觉得,这个逸亲王是个怎样的人?” 桃杳忽然很正经地问道。 “哎呀!二小姐!我们先走吧!” “我只问你,他怎么样?” 怀菱胡乱扭动的身体被桃杳强行摁定,她听着耳畔边不断传来的打闹厮杀声,思绪混乱,慌忙答道:“逸亲王是当今朝中的唯一一个皇子,身份尊贵,容貌超凡,是我们这些凡人不可肖想的……” “停停停,什么肖想不肖想的。”桃杳打断她,“你觉得他这人性格如何?” 怀菱望着远处楚欢隽与刺客拼杀的身影,道:“武功高强,临危不惧。平日里待人也是温和有礼的。” 桃杳忍不住问道:“你说,他是不是在假装?其实他的真面目是心狠手辣的大坏种?” 怀菱被她这话吓得冷汗直冒,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嘘声道:“二小姐糊涂,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嗯嗯,你说的没错,谨慎些是好的。这个人不简单,靠近他是要吃苦头的。”桃杳附在怀菱耳边低声道,“你也要提防着他点儿。” 怀菱恨不得现在手边忽然多出一副针线,好把她这个说话不过脑的主子嘴巴给缝起来。 奈何,正在这时,楚欢隽悠悠转身,竟将目光向她们这边投了过来。 桃杳和怀菱顿时如临大敌——楚欢隽总不能有千里耳吧?! 桃杳忽然感觉头顶一凉,接着眼前闪过一道刺目寒光,耳边风声猎猎,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耳廓滑落下来,刮得她的脖颈间痒痒的。 她抬起手朝那脖颈间的痒意摸去,是几根碎发,从她鬓边削下来的。 彼时,三枚寒光湛湛的飞镖钉在她身后的木箱上,那利刃已没入木板三分。 好险,哪怕这飞镖落下来的位置稍微偏向她半分,那就是要生生扎在她脑袋上,当场就会没了性命。 下一秒,一阵清冽的松木幽香钻入桃杳鼻腔,一片水蓝色的软缎拂过眼前,一个令人安心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楚欢隽声音慵懒,似乎他完全不在意现在是个多么危险的情形。 “不是叫你躲好么?怎么这么笨。” 当下情境,留给桃杳反应的时间不多,方才差点丢掉小命的余惊还未定,她想都没想就紧紧抓住了楚欢隽的手臂。 “王爷救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黑色身影从天而降,与楚欢隽堪堪几招过去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武力不及楚欢隽,便一阵风也似地轻功避退至高处屋梁上。 楚欢隽虽是刚刚经历了一番缠斗,可连发丝都纹丝不乱,好整以暇地抽出别在腰间的扇子,不疾不徐地摇扇道:“无烟阁也就这点品格了?出来,再打。” 那黑衣男虽蒙着面具,但桃杳分明能看见他有一双墨绿色的眸子,目光凛冽,充满屠戮杀气。 他应当不是中原人。 同时,楚欢隽也注意到了那一双绿色眼眸,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啊,我们见过。” “今日不是冲你来的,劝你不要蹚浑水。”黑衣男说道。 楚欢隽摇摇扇子:“我高兴蹚。” 下一秒,又是三枚寒光刺目的飞镖刺向眼前。尽管楚欢隽拦在自己身前,桃杳还是禁不住本能地闭上双眼。 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铿锵,桃杳忽然感觉脚腕间温热黏湿。她警觉地低头去看,是血。鲜红、刺目的血液,在她素白的鞋子上染出朵朵鲜红,溅射在春风楼昂贵精致的大红色绣毯上,令人胆战心惊。 是她的血吗?桃杳连忙将目光转移到自己的手臂上去确认——除了那片刚才自己扯断的袖子,她竟然安然无恙。 桃杳顿时心头一紧,转头去找楚欢隽,他依然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也没有受伤。 楚欢隽看见她紧张的眼神,依然是云淡风轻的笑,声音里夹杂了一丝挑衅的意味:“这么胆小?” 彼时,身后传来一声低闷的呻吟。桃杳顺着那声音望去,原是那黑衣男,他面上蒙着黑布,仅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四周沾满了鲜血,但他那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地向这边望过来,显然,伤的不是他的双目。 黑衣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住桃杳,声音嘶哑:“怎么是你!?” 桃杳对上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熟悉又异样的感觉。 彼时,一片红纱垂帘被人掀起,安静霜从那红纱帘之后款款走来。 她身上还穿着方才献舞时穿着的那件绛紫色水袖舞裙,右袖末端正在淋漓渗血,随着她步步生莲般的舞姿,那水袖上的鲜血,也如同珠玉一般向敌人倾洒而去——血是她的。 那黑衣男见状,连忙以臂捂面。 楚欢隽拍了拍手掌,示意安静霜停下:“无烟阁真是扰人清兴。算了算了!” 黑衣男闻言,立即将面上的黑布揭下。 众人皆是一惊。 他有一张小麦色的脸庞,浓密的眉毛底下嵌着深邃的眼睛,琉璃珠一般的墨绿色瞳孔在春风楼繁多的烛光中透出某种寂寞的光泽,再往下是直而挺的鼻梁,不知何故,他朱丹色的薄唇紧紧抿着,似乎很痛苦。 楚欢隽一副见到老相识的样子,道:“啊——果然是你。今天我心情好,不想多费口舌,你识相的话就快点滚远。” 黑衣男面色难看,额角青筋暴起,似乎中了毒,他咬着牙道:“你那天就该杀了我。你留我一条命,就不要怪我日后去索你的命!” 楚欢隽却并不在意,摆摆手:“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突然,黑衣男像是被抽筋拔髓了一般,如一滩烂泥一般全身瘫倒在地上。仔细看,他面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其间爬行着两只黑色的毒虫—— 桃杳听说过这种下毒方法,应是源于苗巫一族的蛊术。 安静霜走过去,抬起她那双精致的水粉色绣花鞋,照着黑衣男胸脯轻轻蹬了几脚,说道:“王爷,他没气儿了。但似乎没死绝呢。” 楚欢隽伸了个懒腰:“算了,留他一条命吧。你与红姑说说,让他留在春风楼,伤养好了再放他走。” 安静霜有些吃醋地说道:“王爷可真是惜才,这么个活不起的也惦念着。” 楚欢隽没再搭腔。 桃杳看着这一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安静霜竟能用自己的血下毒,若她血中有毒,那她又是如何安然无恙地活着的?以血饲蛊毒? 是楚欢隽将她变成这个样子的?她又是心甘情愿让自己变成这样子为人所用吗? 楚欢隽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是皇位吗?还是别的什么? 眼前纠葛疑云重重,她是局外人,虽不知个中细节,但已经觉得毛骨悚然。 在她沉思之际,安静霜已经拖着黑衣男下去了。桃杳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这里只剩下她和楚欢隽两个人。 “倒是你。”楚欢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桃杳身边,用扇柄敲了敲桃杳肩头,说道,“我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 桃杳本就惧怕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更是觉得背后冷汗涔涔:“王爷您想要我如何报答,我都应。” 楚欢隽不得不承认,在装模作样这回事上,桃杳还是很有本事的。 尽管她紧张得小脸苍白,瘦小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但嘴巴里说出的话总是那么要强。 他身为当朝最受宠的皇子,身旁身后总是有很多人。 从万人之上的父皇,到府中的下人,无一不与他以君臣主仆相称,亦无一不言辞恭维虚情假意。 楚欢隽深知这世间所有的关系都掺杂利益纠葛,所以,很多事情、很多人、很多话,他都只是一笑置之。 桃杳是第一个在他面前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得这么彻底的——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敢于揭露自己的弱点的人,其实内心最是强大。 楚欢隽指了指地上那摊黑衣男留下的血迹,道:“如果不是安静霜出手及时,现在这摊血就是你的了。” 桃杳将目光再次转向地上那摊血迹。这血在大红色的地毯上逐渐凝固成黑紫色,其中停留的几只虫蠡躯壳,显得煞是可怖。 桃杳肩头瑟缩,很顺从地把脑袋低下去,像一只受过惊的伏耳的兔子。 不,更像是一只雪狐,狡黠的雪狐。 楚欢隽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抬起手摸一把她那头乱糟糟的发髻,但手刚抬至空中,又悻悻然收回了。 “你看见了,这才是春风楼最拿得出手的东西。在这里,能做到这样的不止安静霜一个人,还有不少姑娘。”楚欢隽俯下身去,捡起那血污中的虫蠡躯壳,竟放到桃杳掌心。 桃杳瞬间瞪大了眼睛——这比那天时兰心用的蜚蠊还更震撼她的心灵。 她忍不住双手颤抖,楚欢隽却一把握紧了她瘦弱的手腕,令她难以颤抖。 “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我知道你在时府过得不好,我正好有能力帮你脱身。” 桃杳紧闭着双唇,不发一言。 桃杳并不知道春风楼意味着什么,像安静霜这样身上养着蛊的舞女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楚欢隽究竟在策划些什么。楚欢隽似乎看错了她,他以为她是那种会为了求生而走上歧路的那一类人。 不过很可惜,桃杳不是。 桃杳抬起脸,坚定的目光对上楚欢隽居高临下的眼神,似乎在说,她也不弱。 “小楚,我在时府过得好不好,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费心。再说了,我应该马上就要嫁人了,到时候我便不在时府了。” “噢?看来是我会错了意。” 楚欢隽目光闪烁,手中却加重了力道,令桃杳手腕生疼。 他的手掌沿着她腕间的肌肤纹理慢慢爬升,最后停在她掌心。十指交握,二人都能感觉到彼此掌心相触间的一片温热。 倏尔,楚欢隽将自己的手掌抽离。一只发着荧光的小虫从桃杳手中飞了出来,颤颤巍巍地飞到空中。 桃杳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方才的蛊虫躯壳已经无影无踪。 那萤火虫在二人相望的中间颤颤巍巍地飞着,发出那一点荧荧的微弱光亮,倒映在二人眼中,不过漫天夜色中的一粒微星。 楚欢隽微眯着眼,似乎想透过这一层萤火微光看彻桃杳眼底:“你似乎,变了许多。” 桃杳恍惚,一时间听不懂他这句话的含义,迟疑道:“我们不是才刚认识不久吗?” 第7章 她的眼睛总是很亮,亮得惊人 楚欢隽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嗯。我是说,比起上回见你,你似乎变了许多。” 楚欢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时桃杳是十五年前在大漠里遇见的那个女孩儿呢?其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单知道时颐迁多年前从漠北抱回来一个没有族群归属的孤女,但碍于朝中错综复杂的形势,他从不敢与时颐迁走得太过亲近,更不用提到时府做客。 见到桃杳的第一眼,楚欢隽的心中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莫名感觉。 她的眼睛总是很亮,亮得惊人。 十五年前那个漠北的夜里,风沙大得几乎要将弱小的皇子吞没,凶猛的狼就张着血盆大口匍匐在面前,他差点以为自己将要葬身于流沙狼口之中…… 便是在那般的生死关头,他窥见了这样亮如星芒的目光。 桃杳的脸庞在微弱萤光的背后,一明一灭闪烁着,像是不停变化的两张脸孔,分不清哪处是真实,哪处是虚空。 楚欢隽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烦躁,抬手将那在空中颤颤巍巍扑腾着的萤火虫一把赶走。 只一晌的微光,就这样熄灭了。 桃杳也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周遭的灯烛都熄灭了,桃杳有些适应不了四周黑漆漆的环境,四处张望着寻找亮光。 “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赶紧回去了。这春风楼的大门在哪里?” 楚欢隽举起手,向东边指了指:“从那儿的楼梯下去,右拐十步,再左拐七步,沿着红色栏杆直走到尽头,便是大门。” 桃杳听得晕头转向,一边记,一边跟着念叨:“右拐,十步……然后,左拐……七步……然后再……” “算了。”楚欢隽打断她,“我带路,你跟着我就行。” 于是,桃杳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楚欢隽后面,穿过花厅,绕过了一个极长的回廊,终于才到了楼下,看见了楚欢隽所说的红色栏杆。 “接下来,你沿着栏杆直走便到了。”楚欢隽指了指栏杆延展的方向,“我还有些事情要在这里处理,你先自己走吧。” “噢,谢谢你。”桃杳回答道。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过脑袋,小跑着又追回来。 “怎么了?”楚欢隽问。 桃杳挠了挠后脑勺,踌躇半晌,才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谢谢你今天带我来吃饭。” 楚欢隽笑道:“你心里明白,我今天不是单纯要带你来吃饭的。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逼你,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另谋生路的选择。当然,如果你日后突然想通了,再来找我,我也是万分乐意的。” 桃杳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谢谢你,我记住了。不过,我大概永远也不会走到这条路上。” 楚欢隽的脸上显出一抹不屑,他轻笑道:“哦?很有骨气。但愿你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会的。”桃杳眼神坚定。 楚欢隽的心中再次升起不耐烦的焦躁,摆了摆手便要走:“你快走吧,小心被老时抓个正着。” 桃杳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没留神,眼前就只剩下楚欢隽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了。 罢了,这样最好。桃杳只希望他们之间的交集能再少一些,再少一些,这样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桃杳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未来的那一场大雪,无心无情的帝皇,歇斯底里的她。 于是,她顺着红栏杆飞快地往前跑去,似乎想把那些不好的预想统统甩到身后。 走出春风楼,桃杳觉得呼吸都顺畅不少。这春风楼之内到处都是脂粉香气,虽处处热闹,却没有一点“活人味儿”。 一踏出春风楼的大门,桃杳就迎来怀菱迎头一棒般的抱怨。 “二小姐!我差点以为你要死了!你怎么这样让人不省心!我早就说过这春风楼不是个好地方我们以后半只脚都不要踏进来!” 原来怀菱早就偷偷溜出来了,还跑回时府搬来一大帮救兵——桃杳粗略看了一眼,这里面有扫地的小厮,有后院的厨子,有修枝的园丁,怀菱竟有这么大本事,把这些人都喊来救她。 看到桃杳安然无恙,怀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知该如何与这一帮被喊来的救兵交代了。 桃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事了,快回去吧。”随后向怀菱挤了个眼色,低声道:“你怎么把这么多人喊来的?” 怀菱努了努嘴:“我和他们说,若救回二小姐,他们开什么条件都可以。然后……然后他们说,二小姐赏赐他们一人五两银子便可。” “五两!!??” 桃杳忍不住原地跳了起来,这简直是欺诈! 桃杳偷偷将目光朝那群救兵扫视一遍,清点了大约多少人——十八个人,要她拿出近百两银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桃杳压低声音抱怨道:“怀菱,你真当我这个二小姐有钱啊。怕是把我卖了也拿不出这些钱。” 怀菱则是泪眼婆娑:“二小姐,我都答应他们了。他们说,若是不给钱,就要把二小姐出来乱跑的事情告诉老爷。” 桃杳傻了。 怀菱接着说道:“二小姐,比起性命,这点钱财不算什么!” 桃杳真想摇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没错,比起性命,钱财算不了什么,但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钱财了。 桃杳只能摆摆手,向众人说道:“这个鬼门关是我自己踏出来的,与你们无关。救驾无功,所以没有奖赏哈!” 那人群中一个刺头出来说道:“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反悔呢?我们人都到了,这一人五两银子,二小姐不能赖账!” 第8章 馥香斋(上) “对!二小姐不能赖账!”“是啊,说好的事情怎么能算了呢……” 那十八个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看来今天不扒她桃杳一层皮,他们是誓不罢休了。 “停停停!谁说我要赖账了。” 桃杳望向不远处街坊上涌动的人潮,一家排着长队的店铺分外夺目。但见那店铺上挂着金粉铺散的牌匾,上面四个泼墨大字: 馥香斋。 看名字,这家店铺应当是做的制香生意。似乎此店在京城内颇有名气,店门口大排长龙的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慕名而来的买香客。 桃杳灵光一闪,拉着怀菱向那馥香斋走去,头也不回地向那十八个讨债鬼丢下一句话:“你们回府等着便是了!别叫老爷发现了。” 走近一瞧,这馥香斋果然名不虚传。门口坐守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两扇琉璃门虚掩着,一张刺绣精细的地毯从店铺里面一直铺设到店铺外十几尺,奢靡程度不亚于春风楼。 桃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馥香斋门前向店内张望,因而不停地被旁边拥挤的队伍推搡,不少人喊道:“喂!不讲规矩的!排队呀!” 更有甚者,不讲道理地直接挤过来要动手,推推攘攘一团糟乱。 这馥香斋要接待的客人多是江湖侠客,一个两个的身上背着刀剑武器,脸上均是凶神恶煞的神情,看起来都不是好惹的主。 这时候,那两扇虚掩着的琉璃门缝忽然推开了一点,门缝中钻出来一个白面小生,他神色清肃,打量了桃杳一眼,问道:“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吗?若无急事,请到后面排队。” 桃杳摆摆手:“我没有什么急事,就是想问问你们家还收不收帮手?我看这外边队排得这样长了,店家你们肯定忙不过来了吧。我毛遂自荐一下,我精通制香,价格便宜,你们给我半天工钱就行,我马上就能开干。” 那白面小生没有耐心继续听她说下去,疏离冷淡地回道:“姑娘,咱家不缺人手。你要是想买香,还麻烦到后边排队等候。” 与他说话之际,桃杳探着头,悄悄地偷看那门缝间的景象。 虽然门虚掩着,但桃杳分明能看见店中空无一客,只有四五个衣着考究的人坐在当中喝茶讲话。 桃杳立即回过头来,朝着后面大排长龙的队伍喊道:“兄弟姐妹们!这馥香斋内根本没人,只是不愿接待咱们!大家别等了,快散了吧!” 那白面小生的脸色立即跌得铁青,一个身后背着大砍刀的光头男冲上来,指着他鼻子骂道:“妈的,老子就为了这什么破香排了一天的队,你们敢耍老子!” 后面排队的几个汉子见状,也一窝蜂涌上来,纷纷提起刀剑质问。 桃杳趁乱添火:“馥香斋明明人手空闲,却掩着大门不做生意,叫这么多客人在门外排好等。且不论馥香斋待人接物的礼数,看来这生意也不是诚心要做吧?” 白面小生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支支吾吾地安抚众人:“大家稍安莫躁,再耐心等待一会儿,家主正在招待很重要的客人。待这位客人安顿好后,马上开门接待大家。” 桃杳接着添油加醋:“重要的客人?合着外头这么多客人都不算重要了?你们馥香斋,就这么点眼界了?” 白面小生再也没话与她对峙,这群排队的江湖侠客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拥上来要蛮力挤开馥香斋的大门。 馥香斋的门本就是脆弱的琉璃做的,几十个壮汉蛮力撞上来,一下就被撞得稀碎。 馥香斋店内的情形瞬间暴露众人面前,四面货架空空,竟然一件货物都没有。 带头撞门的一个壮汉怒不可遏,抓起那白面小生的领子把人整个提了起来,照着那张白净的脸就是一拳头。 “你他娘的敢耍老子!我家娘们吵了三个月要用上你们家的香,老子从陇南赶了半月程好不容易才到京城,结果你家没货!?” 众人又开始起哄,大堂一片乱哄哄。 这时候,阁楼上忽然传来一个张扬的声音:“青天白日的,吵什么吵?” 众人的视线皆被这声音吸引去,只见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女人从那阁楼上步姿娉婷地走下来,手中还捧着一本账本,正是馥香斋老板娘云晴。 “云韶,我怎么交代你的?我与王爷算好账目之前,不要让其他人进来,怎么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那被唤作云韶的约莫就是那个白面小生了。云韶被那壮汉揪着领子提在空中,嘴角上正肿着一个被壮汉拳头砸出来的大包,模样惨兮兮,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壮汉见了女人,直接一甩手将云韶丢了出去。 云韶在地上滚了三个轱辘,停在那云晴脚下。云晴叹了口气,委身将伏在地上的云韶扶起,待他勉强站定后,将账本塞入他怀中:“去,你先替我与王爷对账去,这里我来收拾。” 云韶说不出话,欠身行了一个礼便上了阁楼。云晴向涌进店内的四方来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很是抱歉,小店今日货品短缺,恕不待客。” 云晴话音一落,众人的抗议声非但不减,反而更强烈了。 “馥香斋今日没货,怎么不早先张贴布告,让大家今日一顿好等!” “就是就是,当别人没事儿做吗?闲得来给他排队!” “莫不是想制造万人空巷皆为买馥香斋一支香的幻象?老板娘,还真是当大家好骗啊!” …… 众人议论纷纷,吵嚷不停。 就在这时,桃杳拨开众人,走到前面去,说道:“老板娘,大家都是听闻馥香斋的名气慕名而来,这里面有许多不是京城的百姓,今日若是买不到香,恐怕是不愿轻易走掉的。” 云晴扫量她一眼,一个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黄毛丫头,口气倒是不小。 “我很感谢大家对馥香斋的喜爱,也体谅大家的难处,只是小店今日真的没有办法拿出货品来,大家还是请回吧。” 按理说,馥香斋这么大的一间铺子,货品肯定是常备着,除非有什么变故,不然肯定不会有缺货断货的情况。 毕竟,这天下有哪个做生意的商人愿意放着眼前的单子不做?桃杳注意到云晴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料定馥香斋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桃杳说道:“老板娘,若是今日闹大了,对馥香斋的名声影响不小,以后馥香斋的经营恐受牵连。我有一个法子,不知道你愿不愿听听?” 云晴对这个冒失的黄毛丫头嗤之以鼻,但眼下为了安抚众人,她也只能顺着桃杳。“你且说便是。” 桃杳笑道:“我略精通一些快速制香的法子,老板娘你只需告诉我馥香斋平日里常上架售卖的香有哪些,再派给我一些人手,一个时辰之内,我能制出百件货品,卖给今天的客人绰绰有余了。” 云晴将信将疑,有些戏谑地问道:“馥香斋的香可不是普通的香。你若能制出与馥香斋别无二致的香味,馥香斋还做生意不做了。” 桃杳笑得自信,今天这个活她是非要揽下来不可:“老板娘大可一试。我若做的好,馥香斋不必损失名声;我若做的不好,那老板娘可以把这些香都送给各位,我想各位也不会因此而觉得馥香斋不妥。眼下最差的法子不过是坐以待毙,您看……” “可以。”云晴打断桃杳的话,“你的条件是什么?” 桃杳嘿嘿一笑,伸出十个手指头比划道: “一百两银子。” “成交。” 出乎意料的,云晴答应得十分爽快。 第9章 馥香斋(下) 桃杳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在馥梦做实习生了。 在馥梦工作的岁月里,几乎有大半的时间她都在生产线上做科研报告,对于调香配香这一方面早已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别说什么调配出花香调、果香调、木质调、水生调、皮革调等等等等五花八门的香型,就算把她丢到什么都没有的荒岛上,她也有办法自制一套工具、自创一套流程,把香制作出来。 巧就巧在桃杳曾经深研过过古法制香的实践理论,没想到在能在现在这个关头发挥了效用。 云晴分派了十几个勤快的人手给桃杳,桃杳将他们分为四支队伍,第一支队伍负责备香,第二支队伍负责制香,第三支队伍负责晒香,第四支队伍负责装香。 桃杳按照云晴给出的馥香斋平日售卖最火热的货品小样,让人从仓库中取来近二十种香料,随后又找来木工雕制了近十种花样的模具。馥香斋的人手脚勤快,他们虽然不熟悉桃杳教授的新鲜的制香流程,但也学着桃杳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地很快实践起来。 桃杳满意地穿行在这条由她临时搭建的“作业流水线”中,不时指点一番: “诶,小杏,这个香料和粘粉要按定量分配调和,一碟香料配一碟粘粉,可不要弄混了。” “诶,小张,你加的水有点太多了,这样会让香味变得稀薄。” “诶,小李,晒香的时候可别偷懒啊,一定要用蒲扇紧着扇风,别让香块受潮了。” …… 在桃杳一番热切指导下,一群人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时辰过去了,桃杳果真不负众望,将一百件货品制作好了,将馥香斋大厅的四面货架摆得满满当当。 云晴走马观花一般地在这些制好的新香间穿行,不时取下其中一块闻闻看看,脸上亦是不时露出欣喜的神色:“不赖,真是不赖。” 这些香不似她寻常所见到的香。 依照古往今来的习惯,馥香斋制香向来只讲究香气如何,而桃杳制作的香,不但讲究香气,每种香的形态亦是根据香的气味以模具制造成了不同的形态。 恰如她现在手上拿着的这一只,闻其味是山茶香,观其形是一支皎白无瑕的雨后山茶。 色香同俱,是为上品。 云晴拍拍手,向众人说:“幸而不负大家期待,这位姑娘制的香皆是上品,比起馥香斋往日售出的香,不说相似、只有更佳。如此——小店今日开张!” 一瞬间,所有的香客蜂拥进来,争着抢着买香。短短半个时辰,货架上的新香基本要卖光了。 云晴喜不自胜,正伏在那算盘上敲得响亮,桃杳过来拍拍她的肩头:“老板娘,说好的一百两银子,可不要赊账啊。” 云晴忙着算账,头也不抬地说:“姑娘放心,少不了你的。” 彼时,云韶又从阁楼上神色慌张地跑下来,附在云晴耳边说了些什么,云晴不耐烦地嚷道:“这点小事儿你都哄不住!冒冒失失,没看老娘这边正忙着吗?” 云韶急得不行,欲哭无泪:“我的好姐姐,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王爷这么生气,你快去瞧瞧吧。” 云晴摆摆手:“不去不去,我还要赚钱呢。” 说话间,三人头顶忽然传来一阵破空声,一只绣花针稳稳当当地扎在云晴算盘旁边,那细小的针尖竟入木三分,深深扎在了桌子里。 “哎哟!”云晴头痛地拍一拍脑袋,“这个阎王爷,真是讨债鬼。来了来了。” 说罢,急着起身要上阁楼去,走了几步她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又回来抓起桃杳的手臂,道:“你也同我一道去。” 桃杳疑惑地指着自己问:“我?” “对,你不是想要一百两银子吗?”云晴意味不明地笑道,“找讨债鬼要去。” 云晴领着桃杳上了阁楼,待眼前那扇雕花木门推开,桃杳眼前一黑。 这个讨债鬼,云晴云韶嘴里的“王爷”,竟然就是楚欢隽。 桃杳一拍脑袋,纳闷地想,方才听他们王爷王爷地叫,她怎么忽略了这个王爷很有可能就是楚欢隽呢? “哦?你也在。”楚欢隽正专注于桌上的一本账,只略微抬眸扫了进门的几个人一眼。 桃杳连忙摆手道:“我我我……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我不是故意要追你到这儿的!” 楚欢隽没有再抬眼看他,却还是调笑她:“你急着解释什么?” 桃杳这下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是啊,她解释什么?她心里又没鬼。 只是她真的觉得怪尴尬的,现在想拔腿就跑。 但碍于那一百两银子还没到手,她只好扯着面子赖在这里。 楚欢隽翻看着桌上的账本,说道:“馥香斋近年收入很好啊。云晴,我早知道你耐不住性子。” 云晴一下换了方才那副骂天骂地的模样,一脸乖顺奉承:“王爷,都怪我不知好赖,从小跟着爹娘经商惯了,改不了这个贪财性子,见钱就忍不住要眼开的。” 楚欢隽冷哼一声,将那账本一合,推到云晴面前:“既然如此,馥香斋今后的账目便不要走到我名下了,你我二人今后割席。”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馥香斋所有的营收,按六四分成,我六你四。明日之前,去通汇钱庄存好。” 云晴立即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上,将整张脸埋在双膝处,哀嚎道:“王爷,若不是你,根本不会有这馥香斋。你就是我与云韶的再生父母,你说一我们不敢二,你若与我们割席,叫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还求王爷收回成命。” 楚欢隽重新披起外出的大氅,起身就要走:“一本烂账,算也算不清。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他本要走,可又想起什么似的,将目光落定在桃杳身上,问道:“你们认识?” 桃杳可不敢得罪楚欢隽,急着摆手与云晴撇开关系:“不认识,我只是恰巧路过这里,然后恰巧帮老板娘解决了一桩麻烦事而已。” 楚欢隽没好气地笑道:“小桃可真是古道热肠,不过以后可要明辨是非,有些坏人可不值得结交。” 云晴狗爬式一般匍匐过来,抓住楚欢隽的靴子不让他走,哭道:“王爷,云晴真知道错了。” 楚欢隽将她一脚踹开,神色轻蔑:“我只是不常来,不是死了。馥香斋一月前与无烟阁有过往来,你真当我不知道?” 刹那间,云晴的神色变得分外难看,似乎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王爷,那只是笔单纯的交易,不过是香料来往罢了,还请王爷相信云晴。” “相信?”楚欢隽谑笑,“你要把我当傻子骗吗?” 说罢,楚欢隽蹲下身子,用扇子骨轻轻抵住云晴脸颊:“我说过,为我做事就要听话。眼下我与你割席,不要你一条命,算是对得住你。今后你馥香斋自生自灭,与我无关。” 那云晴泪眼婆娑:“好吧……那王爷,今日的进账如何算?” “今日?”楚欢隽挑眉,“我不是让人把你的货都清空了么。” 云晴把目光缓缓转向桃杳,楚欢隽也顺着她目光转向看过来,桃杳不由冷汗涔涔。 所谓鸟为食亡,桃杳今天总算也是对这个词有了个中感悟。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桃杳张口道:“今日馥香斋的货我给补齐了,答应要给我的一百两银子,还请立刻给我。” 这下,一屋子人瞠目结舌。 一是云晴云韶没料到桃杳真敢在楚欢隽大魔头面前要账,二是楚欢隽没料到桃杳居然还有制香这种本事。 桃杳见楚欢隽不为所动,又转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云晴:“老板娘,是你答应的我,你不会想赖账吧?” 楚欢隽袖子一挥,说道:“这一百两,我给你。” 第10章 受罚 热腾腾的银子刚到手中,可惜都没多看几眼,就要拱手他人。 时府后花园庭院中,桃杳可惜地看着怀菱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一个个分给那十八个“救兵”,郁闷地捡起脚边一颗小石子,丢到池塘中,池水随之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的心中就像这池水一般,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短短一天内,她见到了春风楼以血饲蛊的安静霜,又见到了馥香斋做着秘密生意的云晴,而这二人都似乎在为楚欢隽做事。 楚欢隽是当今唯一的皇子,隆宠加身。按理来说,他在当今天子面前,应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高枕无忧了才对。 他又为何花费这么大的力气设计了一个春风楼、一个馥香斋?——这还只是桃杳今天亲眼看见的,或许,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组织。 楚欢隽在谋划些什么?他要做的这些,是为了什么?与未来的那场无人生还的国难是否有关? 就她所见的这些,能感觉到,楚欢隽似乎在下一盘大棋。可是他却总是装作一副冥顽不化的风流样子,成天不正经,在美人如云的花楼酒巷里喝酒看戏。 他这是要做给谁看? 怀菱看着麻袋里白花花的银子一锭锭逐渐分走,心里遗憾得不行,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天啊,这么多银子。要是我有这么多银子,一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她见桃杳双眼无神地愣在旁边,便偷偷戳了戳桃杳手肘,低声问道:“二小姐,若是这一百两银子归你一人,你打算做什么?” 桃杳的思绪还陷在关于楚欢隽的纠纠葛葛中,越理越乱,被怀菱这么一戳,顿时回过神来,想也没想便回答道: “我打算连夜逃出京城,尤其是要离那个楚欢隽远远的,跑到一个谁也不认得的地方……” 还没等她说完,怀菱慌忙捂住她的嘴,急道:“二小姐!你疯啦,竟然直呼逸王殿下名讳……” 偏偏这时,桃杳忽然瞥见不远处闪过一簇熟悉人影,心下一惊,忙朝那处喊道:“什么人!” 下一瞬,时兰心叉着腰出现在花园拱门处,大嚷道:“时桃杳,你疯了!你在做什么?!你在赌博么!” 这下好了,桃杳隐瞒不成,反而要罪加一等了。 桃杳正想解释,可时兰心立即便扯着嗓子跑远了,一路喊道:“爹爹!爹爹!时桃杳带着一堆下人在聚众赌博啊!!” 不一会儿,时兰心又出现在拱门处,身后还多了几个彪形壮汉。 “去,拿下她。”时兰心一声令下,那几个彪形大汉立即冲上前来,把桃杳五花大绑地捉拿住了。 “爹爹有令!时桃杳,我要带你去竹正堂,爹爹要唯你是问。” 时兰心得意地笑着,又用手指指了指后面那群方才还急着分钱,现在傻了眼的十八个“救兵”,骂道:“还有你们,一并带去。竟敢和桃杳走到一起,也不怕惹火烧身!” 于是,一行人被几个壮汉一通乱绑,抬到了竹正堂的门前。 这竹正堂,位于时府偏院,用处是惩罚府中错犯条例的下人。虽说是处罚下人用的地方,但桃杳这具身体却有关于竹正堂的回忆。 小时候的时桃杳,没好好做功课要领罚、偷吃糖果要领罚、起迟了要领罚,要受罚的理由成千上百,似乎她在时府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长大之后,似乎是时颐迁也不好再对已成年的女儿拷打刑罚,时桃杳也已多年没有再来过这竹正堂了。 再次直面竹正堂,大门依然是黑洞洞的,两边密植的竹林幽深,随着寒冷的夜风随风摆动着尖细的竹叶,那枝叶摇摆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呜咽,这般景象肃杀,鬼气森森。 桃杳魂穿这具身体之后,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由于这具身体还带着在这里受罚的记忆,只是看了悬挂在高处的刻着竹正堂三个大字的牌匾一眼,背上就已经冷汗涔涔了。 时兰心领着一众人走至堂前,嚷道:“爹爹,我带他们来了。” “进来吧。”时颐迁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时桃杳便被那几个壮汉连拖带拽地扛进门中。 竹正堂的格局方正空旷,四面高墙严密,竟然没有一扇漏风的窗户。 或许是为了行罚方便,堂中只留了一张四方桌子,两张凳子。此时,时颐迁就坐在那其中一张凳子上,正神色凝重地看过来,另一张凳子上坐着的是时府夫人朱凤生——朱凤生向来鲜少出面,但府中一旦有什么热闹看时,她一定在。 桃杳被时颐迁那狠戾的目光盯得胆寒,不觉背后冷汗直冒。 两个壮汉扣着她跪到前面去,强迫她将头伏低。这时候桃杳看见时颐迁的鞋尖,还沾着泥巴与血水的混合物,血腥污浊,似乎是刚经历过一场杀伐。 或许是这场杀伐的结果并不令他愉快——他现在神色沉重,但桃杳知道他不是因为家事,他向来是不关心这些的。 时颐迁沉着声,说道:“时桃杳,你今日去了哪里?” 桃杳咬着牙,不知如何是好。眼下说与不说,都没有好结果。 “好!”时颐迁今天本就心情不好,没有多余的耐心留给这个不亲生的女儿,“既然你不说,让怀菱替你说。” 那几个壮汉接着去抓怀菱。怀菱被他们蛮力拽到一边,狠狠地摁在地上,紧接着,有人拿来一根长三尺宽二寸的竹板子,照着怀菱背臀处打下去。 怀菱身子骨本就薄弱,根本承受不了那巨大板子的重打,没几下那背后的衣料就渗出来鲜红的血液。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紧咬着牙关,不肯发一言。 “好!主仆同心,真有风骨!”时颐迁的话里带了一丝讥诮。 桃杳再也忍耐不住,抓着时颐迁的裤脚恳求道:“爹,我说、我说。是我不好,您要罚便罚我,不要罚怀菱,这事与她无关。” 时颐迁抬起腿,像拍去一只蝼蚁一般,把桃杳轻轻踢开,说道:“时府的下人,都应该知道规矩。她明知道你犯错,还跟着你一道,是为愚忠,本就该罚!” 桃杳从地上爬起来,心里有些委屈,声音也难免带上了哭腔:“爹,那您知道,我今日是为何要出去么?” 时颐迁睥睨她,道:“为何?” 桃杳哽咽着说道:“因为,因为我快要饿死了。您不知道,我在府中常年吃不饱,时常要与看门狗抢食。今日是……” 桃杳心中忽然一个激灵,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今日是我实在饿的发疯了,爬墙出去找吃的。怀菱一直劝说我不要鲁莽行事,是我实在饿得发疯,没有听劝。” 她没有将楚欢隽说出来,是因为她预见的未来里,楚欢隽是要杀时府满门的。现在瞒着时颐迁,或许能让他不去接近楚欢隽,或许能不至于酿成大祸。 时兰心一听她这么说,顿时有些心虚,连忙说道:“饿什么饿!说的好像时府亏待了你似的,你说说,你长这么大,爹爹哪里有短了你吃的穿的?” 时颐迁冷哼一声,道:“桃杳,你不要不知好歹。事情原委我已派人调查一二,知道你今日去了春风楼。你这一百两银子,可是从春风楼那里弄来的?你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去那种地方,还不知用什么手段搞来这么多银两,你让我这个当爹的面子往哪儿放!” 时兰心在旁边帮腔道:“就是就是。爹爹常年嘱咐我们要守好贞洁名誉,你这进出烟花之地的,成何体统!啧啧啧,还搞来这么多银子要与下人分赃,这钱干不干净?对了,你为什么要与下人分赃?你和这些下人不会私通吧!” 这时,一直在旁边喝茶不语的朱凤生忽然噗嗤一笑,从怀中抽出一只帕子擦嘴,笑道:“这女大不中留啊。要我说,还是尽早给她讨门合适的婚事,免得又要闹出什么笑话——她是不在乎,可到时候难堪的是时家的面子。” 桃杳跪在那里,默默地消化着他们苛责她的三言两语。 桃杳有些不明白,她安守本分地在时府活了小半辈子,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一个人,怎么如今会落得个谁都能在她头上踩一脚的下场? 难道是因为当年她的存在没有留住金蜃公主?可是金蜃公主芳魂已逝,时颐迁也早已另觅新欢,难道曾经的仇恨要全部算在她这一个无辜卷入的人头上吗? 时兰心恨桃杳,是因为时兰心认为桃杳抢走了本属于自己的那几年人生; 朱凤生对桃杳不屑,是因为桃杳曾与金蜃公主朝夕相处,时颐迁见到桃杳可能会念起过往恋人旧影,朱凤生嫉恨的是时颐迁亡妻的影子; 但时颐迁呢?他凭什么对桃杳如此苛责,当年明明是他为讨金蜃公主欢心,将桃杳带到这里,明明是他要认她作女儿,明明是他带来了这一切。 桃杳不明白,为什么要承担一切指责痛苦的人是她。 第11章 清醒梦 桃杳抬起头,眼底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决绝,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如此,望父亲成全,将我从时府家谱中除名,逐我出府。” 正好,若能借此机会离开时府,或许能躲开楚欢隽。 只要彻底地消失在这群人的关系网里,她对于楚欢隽来说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话音一落,满堂人皆是大惊。时颐迁的脸色由愤怒转为不可置信,声色俱厉道:“时桃杳,你说什么?” 桃杳语气依然坚定:“望父亲成全,将桃杳从时府家谱中除名。从今往后,桃杳就算横死街头,也与时府没有半点关系。” 时颐迁震怒:“你……大胆!你想气死我吗!” 时兰心脸上的神色也有些慌张,忙不迭说道:“时桃杳,你说什么?时府养你这么多年,你不说报恩,恪守本分的良心也该是有的,今天怎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朱凤生见此情形,便没再说话,又接着端起那盏茶呷在唇边。 还在一旁受刑的怀菱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道:“二小姐……你不要犯傻……” 眼下气氛凝滞,无一人敢发话,时兰心却十分躁动—— 她对时桃杳不好,那确实是因为曾经记恨她抢走了自己身份的那几年时光。 可是她早就已经回到时府,也一直受着父亲的偏宠,那些嫉恨的心思其实早淡了,这些年她依然日日针对欺负时桃杳,不过是府中日子无聊了要找个乐子玩…… 若时桃杳真离开了时府,她上哪里去找乐子? 于是,时兰心又急着说道:“时桃杳,你现在认错还来得及,爹爹心胸宽宏,一定会原谅你的。” 桃杳心中忍着一团气,却始终一言不发。 时颐迁也是憋得满脸通红,眉心紧皱着,所有人都没见过时颐迁这般难看的脸色。 在时颐迁眼中,时桃杳还是当年抱回来的那个女婴,他现在才发觉,时桃杳早已经长大了。 她也有脾气,也有自尊,更是有独立的本事了。 这些年,他一直忙于边关战事,其实能在时府呆着的日子很少很少,自从亲生女儿回来之后,他的眼中更没能看见桃杳了。 他总以为,桃杳还是和小时候那样,乖顺的、懂事的、沉默的,即便什么错也不犯也甘愿受他责罚,每日都只是眼巴巴地等爹爹带回一颗糖与她吃。 他总以为,桃杳这样从小被人遗弃的孤女,会想要一辈子依赖他,所以他每年都想着如何找个合适的亲家把她嫁出去。 可当如今桃杳亲口说出要离开时府,求他成全时,他的心里忽然成了一团乱麻。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春天,金蜃公主挽着他的手,声音和春风一样温柔:“夫君,我们就这样,永远到老吧。” 那个时候,时兰心还没有走丢,他们的生活那样美满,就算一辈子在那一刻画上句点,他也知足了。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永远呢?金蜃公主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如今桃杳也要离开这个家。 他强忍住眼底的那点酸疼,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桃杳,你若肯承认今日犯的错误,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便不罚你。方才你那般小孩子般的脾气话,我就当没听见,以后,还做你的时家二小姐。” 听见父亲这么说,旁边的时兰心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帮腔道:“时桃杳,爹爹发话了,你快点认错呀!” 桃杳低着头,脸上神色沉闷。怀菱似乎预料到什么,轻声劝道:“二小姐,不要再说了,听老爷的吧……” 这时候,屋外忽然下起了雪。正是寒冬时节,雪本是常见,不过今天的雪要更加凄寒。 时颐迁又叹了好长一口气,唏嘘道:“桃杳,你不记得了吧。我刚接你到府上时,也是这样的飘雪天气。一晃过去,已经快十五年了啊……” 桃杳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忽然,桃杳抬起手臂,低头往自己手腕上猛地咬了一口。猝然间,鲜红的血液从她腕间迸溅出来,淋淋漓漓地滴入地上的石板缝隙间。 她抬起煞白的脸,唇齿因染血而变得分外嫣红:“我不愿再做时家二小姐,还望父亲成全。” 时颐迁脸色大变,她竟为了与时家决裂,要以血明志。 见时颐迁闭目不语,桃杳接着又要往那伤处下口。时颐迁大声喝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将她的手脚都绑住!” 他一声令下,旁边几个壮汉立即又凑近桃杳身旁,将她四肢紧缚住。 时颐迁闭着眼不忍再看,口中却是说道:“打!给我打!打到她清醒为止!” 紧接着,桃杳背后便传来一阵钝痛。两个壮汉站在她左右,一人执一只巨大竹板,轮流打在她背上。 桃杳穿着的衣服本就老旧了,布料早就被磨薄得透光,这板子没挨几下,她背后的衣衫就被打出来一个大洞。 接下来的板子,是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皮肉上。 皮开肉绽的钻心苦楚使桃杳神情扭曲,但她倔强地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时桃杳这具身体挨饿已久,身上没有多少皮肉能承受这样的刑罚。那板子一下一下打下来,桃杳似乎能听见自己背上的骨头被竹板敲出的脆响,听得她头脑昏沉,眼前一片白花花的火星子。 那一片白花花的火星子中,她似乎看见了时桃杳的童年。 小桃杳总是眼巴巴地跟在时颐迁的身后,期盼他能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给她吃。 小桃杳能喜欢上的东西不多,最爱的就是爹爹的口袋。 那口袋神奇得不行,总是能掏出来不同口味的糖糕,有时候是桂花糖,有时候是蝴蝶酥,最好吃的是牛乳糕,这稀罕玩意儿是爹爹每回去西塞打仗带回来的,平时见不着—— 其实这牛乳糕是爹爹专门带回来给娘的,娘的故乡在西塞漠北,但是小桃杳有些害怕娘,因为娘总是哭哭啼啼的,不准桃杳进她的房间,不过娘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小桃杳一块牛乳糕吃。 小桃杳想不到,娘怎么稀里糊涂的就死了,她的生活也会在娘死后发生巨变。 家里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后娘,又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姐姐,从那以后,爹爹再也没有给过她一块糖糕。 小孩子心思简单,并不知道消失了的糖糕意味着什么。小桃杳还是时不时去找爹爹讨糖糕吃,但总是被姐姐在远处用小石子扔脑袋。 久而久之,桃杳也不敢再去找爹爹了。 后来在一次家宴上,桃杳偶然发现姐姐随身戴着的小包裹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糖果糕点,她终于明白了—— 糖糕不是消失了,而是去了姐姐那里。 就这样,小桃杳对自己的身份有了第一次清晰的认知。 一片混沌迷梦间,桃杳又似乎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是一片荒原,天上有乌鸦在盘旋,地上是无边无际干涸龟裂的土地。一只黑黢黢的手臂伸在她面前,是很努力地在拽着她,前行。 这个地方风沙很大,狂风吹得她睁不开眼,但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在唤前面的那个人,用一种陌生的语言。 那个人转过头来,尽管蓬乱的头发将他面目遮盖不清,但那一双荧荧绿眼亮得分外惊人。 他从怀里摸索着,找出来半只干硬的馕饼,一股脑塞进她嘴里。 那馕饼硬得像块石头,塞进她嘴里的时候好像把她的牙都挤掉了几颗,口腔中瞬间充满了腥味。 她本能地快速吞咽着,将血水和馕饼一齐吞下去,她很饿。 那人拉着她在黄沙中匍匐了很久,暮色降临的时候,他们终于发现一处绿洲,就在不远处。 可当他们走近了,才发现那绿洲是海市蜃楼。与她同行的那人绝望地跪在地上嚎哭,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但是她好像能知道其中的意思,他是在不停地喊着父亲、父亲…… 猝然间,梦境戛然而止。 桃杳恍然睁开眼,又回到了竹正堂,眼前还是那块被浇淋了她腕血的那片石板地,时颐迁的鞋尖依旧在前面,那上面沾着血泥,或许有一点是属于她的。 不过,清醒很快又消失了。 这回没有梦,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直直地跌落下去,掉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意识残余的最后,她只听见时颐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接着打!打到她肯认错为止!” 第12章 看着她,他总是回想起十五年前漠北的夜 桃杳再醒来的时候,一睁眼,怀菱哭得一道青一道白的脸庞赫然撞入眼帘,差点没把她吓得又要昏死过去。 “二小姐,你终于醒来了!怀菱差点以为……差点以为你要……”怀菱感动得涕泪横流。 桃杳安抚小狗似地拍了拍怀菱的额头,张口第一句话便是:“怀菱,我们是不是从时府出去了?爹肯放我走了吗?” 怀菱急得连忙一把捂住桃杳的嘴巴,哭道:“二小姐,你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 看来时颐迁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她没能离开时府——桃杳不由得长吁一口气,望着帐顶绣着的那朵兰花怔怔发呆。 就连时桃杳的床帐上绣的花纹都带着时兰心的影子。想来时兰心这个千金贵女是获得了多么多的宠爱,时桃杳半分也及不上她。 怀菱紧紧抱住桃杳那只包扎着腕处伤口的手臂,声音颤抖:“二小姐,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什么要比命更重要的呢?” 桃杳现在思绪很空,除了背后不时传来的阵阵痛楚,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灵魂在空中漂浮,看着现世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切感。 “怀菱,我做的这些,就是为了活命呀。” 远离时府,远离京城,远离楚欢隽。这样才能活下去。 怀菱当然不能理解她,只怔愣地摇头:“二小姐,哪有你那样活的啊?给自己手腕上咬这么大一个口子!” “怀菱,你说,人死前真的能看见跑马灯吗?”桃杳忽然问道。 听她这样说,怀菱又急了,又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忙道:“呸呸呸!二小姐活着,活得好好的。” 桃杳回味着晕倒之前做的梦,那似幻似真的感觉让她迟疑,好像是这具身体真实经历过的事情。 梦境最后出现的那个大漠,那个绿色眼眸的男子,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在梦中,她看不见那男子的面孔,但是她知道,他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联,像是骨肉血脉,又像是某种盟誓。 怀菱见她一语不发,又低声道:“二小姐,怀菱不知该不该说。二小姐伤势太重,昏睡了三日。这三日里,逸王殿下每日都来看过二小姐……” 听见逸王殿下四个字,桃杳不由得胆寒。每次一看到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就总会想起那场大雪中的生死诀别。 桃杳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怀菱,以后你找个由头,不要让他来找我。” 怀菱有些为难:“可是,这……” 偏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门帘被人一把掀起,屋外的阳光忽然洒了进来,桃杳猝不及防地眯起了眼睛。 那边是楚欢隽稍显懒倦的嗓音:“可惜,我今日也来了呢。” 见楚欢隽来,怀菱连忙起身行礼。桃杳因着背上有重伤,只能趴在床榻上,头也不抬地说道:“见过王爷,王爷有礼。我不便起身,您请自便吧。” 楚欢隽不在意地笑笑,提了一只木盒子放在桃杳床前。 桃杳这才仔细地看见他,他今日穿了一身湖青色的袍子,一样是像平日一样不着冬衣,头发显然是精心打理过了,全部束在脑后扎了一个长长的马尾,将漂亮的额头整个露出来。 他笑吟吟的,一身青绿衣衫更是衬得他色如美玉。 可惜,这张菩萨一般纯美善良的面目之下,是恶鬼的心。 他修长的手指在那只木盒子上敲了三下,柔声说道:“杭州最好吃的龙井茶酥,岭南最好吃的翠玉豆糕,北地最好吃的牛乳腰果酥,都在这里边了。还想吃什么?时二小姐吩咐一声,小楚马上去寻。” 听他有模有样地报着菜名,桃杳本来就有些饿,看着那散发着甜香的木盒子心里更是蠢蠢欲动。 不过,介于他是楚欢隽,这个糕点说什么也不能吃。 楚欢隽满意地看着她犯馋样子,替她将那木盒子盖子揭开。 盒子里果然摆着满满当当的三色糕点,还很细致地用鲜花花瓣点缀其间,盖子一揭开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甜香气。 “想尝哪个?”楚欢隽笑眼弯弯。 “哪个都不尝。”桃杳也跟着他笑,笑出两排牙齿,差点没把口水给流出来。 楚欢隽笑意更柔,道:“这一盒子都是你的。” 楚欢隽将一块清甜的龙井茶酥送到桃杳唇边,不由分说地将糕点塞入她嘴里。 桃杳猝不及防地将唇抿紧,那一小块糕点便在唇齿间瞬间融化开来,浓浓的茶香和糖粉的甘甜交融于口齿之间,分外清甜。 也可能是她真的饿晕了,一时心智糊涂,伸长了脖子直将楚欢隽手里的那块龙井茶酥整块吃进嘴里,猪八戒吃人参果,呛得她连连咳嗽。 “慢点儿吃,”楚欢隽轻拍她背给她顺气,“没人和你抢。” 桃杳一面咳嗽一面急着说道:“等等,你不会在这里面下毒吧。” 楚欢隽被她逗笑:“毒死你我有什么好处?” 桃杳终于顺平气息,仔细一琢磨,他说的没错。现在她于他来说毫无利用价值,毒死她没什么好处。 于是桃杳放心地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糕点,刚放到嘴边又踟躇起来,犹豫问道:“你只带了这一盒?我爹和我姐岂不是会有意见?算了,我就吃这两块,多余的麻烦王爷拿去与他们分一分吧。” 楚欢隽再次被她逗笑:“你当我是什么很穷的人么?要送的话我给你们一人送一盒便是。” 他看着她的脸色,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不过,这个是只给你的。” “只给我的?”桃杳有些迟疑,“为什么?” 楚欢隽道:“算是,谢礼吧。” “谢礼?你要谢谢我什么?”桃杳还是不解。 “我知道那天从馥香斋回去之后,老时就对你用了罚。我是没想到,你即便愿意受那杖刑之苦,也不愿透露当日我也在。” 说到这里,楚欢隽的声音又温柔了许多,“我与春风楼、馥香斋确实有说不清的干系,也是有意透露给你看。虽然,我也不屑旁人知不知道,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没有与老时说。” “哦,那个啊。”桃杳明白过来,“你想多了。我爹要责罚我,是因为我不守名节,到烟花之地乱逛,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说来可笑,并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知道他以后要杀她全家,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自保。 楚欢隽点点头,说道:“不管怎么说,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不用啦。”桃杳摇摇头,“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 她话音一落,楚欢隽也没有再接她的话。 窗外还正飘着雪。 楚欢隽今天是特意起了个早来的,焚香梳洗沐浴,把自己打理得香喷喷的。 他自认为自己容色动人,对于桃杳这种前半辈子都窝在家里闭门不出没有见识过世面的人来说,肯定能令其芳心醉倒。 不过很可惜,事实并非他想的那样。 眼前这个刚过及笄的少女,面对他这样一个才貌过人、有权有势的青年才俊,竟然毫不在意。她不修边幅、横七竖八地随意趴在她那张乱如狗窝一般的床榻上,头发也乱得像鸡窝。 她似乎与别人不同,不管面对谁,都是这样一副只顾自己舒服的姿态。 要逼着她学习礼法规矩,像那些名门千金一样躬身屈膝行礼、用刻意甜腻的嗓音问好……算了,楚欢隽暂时还想象不出来,那是个怎样的画面。 看着她,他总是回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漠北的夜。 如水的月光将望不到边际的大漠照成了彻天彻地的银白色,少女一身狼裘,目光如镜。 她牵着狼,引他走出大漠。她在月亮下纵情高歌,唱的是什么他也听不懂,只记得她笑着将一只芨芨草编的花环送给他,眼睛里倒映着月亮的余辉。 “呃,那个,你还是赶紧走吧,被人看见你在我房中,可不太好。” 桃杳见楚欢隽沉默不语,忍不住提醒他,催他快走。 “最喜欢吃哪个口味?本王爷明天还给你带。” 楚欢隽也忍不住提醒她,让她稍微注意点儿,他可是地位尊荣的逸王,不要对他召之即来呼之即去。 “啊?”桃杳怔愣着眨眨眼睛,装得一脸茫然痴傻。 “不用了吧,其实我不喜欢吃糕点的。” 第13章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上得了台面? 时兰心原本是自己觉得良心亏欠才去看时桃杳的。 毕竟如果不是她,时桃杳也不会挨三十个大板—— 过去了三日,时兰心还是忘记不了当天晚上的情形。时桃杳被两个壮汉强行摁在地上,半个身体都是淋漓血色,那张脸惨白得像个将死之人。 那一刻,就算时兰心平日再怎么讨厌桃杳,她都担心桃杳会在那一天死掉。 桃杳若是在那天死掉了,变成厉鬼,肯定第一个要找她。 怀揣着这般“愧疚”的心情,时兰心让怀秋准备了一篮子新鲜瓜果,到时桃杳住的小院去看望她。 才刚到门口,就听见桃杳房中传来的窃窃人语。 时兰心示意怀秋去窗边偷看,怀秋猫着身子凑到窗边,小心地揭开一点窗纱,一会儿便满脸震惊地跑回来。 “小点儿动静!别让人发现了。”时兰心提醒怀秋。 可怀秋控制不住惊讶的心情,手颤抖着不停拍着起伏的胸口,说道:“大小姐,二小姐屋里有男人。” “男人?!”时兰心脸上浮现出一种鄙夷的神色,说道:“她不是刚从鬼门关里走出来么?还真是心急啊,怪不得会跑去春风楼去。走,怀秋,今天我们来的巧,正好抓她个正着。” 两个人风风火火跑上前去,蛮力推开了桃杳的房门。 房门被推开那刻,屋内屋外的人皆是一惊。 此时楚欢隽正坐在桃杳的床边,手里还拈着一块龙井茶酥正要往桃杳嘴边递。 而桃杳呢,衣着不整地趴在床榻上,她的嘴被糕点塞得鼓囊囊的,嘴角还残留着些许糕点碎屑。 此般景象,足以让闯进屋子的人大跌眼镜。 怀菱反应最快,抢先一步走上前去拿起放在桃杳床边的木食盒,递到楚欢隽面前,恭敬说道:“王爷,您不是说还有要事要与老爷商量吗?” 桃杳也跟着反应过来,附和道:“是啊是啊,你快去吧。”顺便给楚欢隽使了个眼色。 只可惜楚欢隽并没有接收到她们主仆二人眼神里传来的讯息,依然将手里那块龙井茶酥往桃杳嘴边递去,柔声道:“ 不是最喜欢这个口味么?我下回多带点。” 殊不知,他的言语动作看起来暧昧至极,连神经大条的桃杳都意识到不妥,尴尬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摆手道:“谢谢王爷,我吃饱了。” 楚欢隽似乎存心要捉弄她似的,不依不饶地将那块龙井茶酥怼到她嘴里,末了,还贴心地从自己怀里拿出一张香软白净的绸缎帕子,替她擦去嘴角的糕点屑。 他擦拭的手法十分狡猾,轻揉慢捻地将她的脸颊左右擦拭了一遍,最后落点至唇心,很刻意地抚至她嘴角。 结束的时候,他完全不在意桃杳脸上那些糕点碎屑将他原本白净的帕子弄得油黄,直接将帕子收在了自己心口处的衣袋中,脸上露出粲然一笑:“那件事情,小桃可要藏在心里,不要露馅噢。” 他完全不管这含含糊糊的一句话,能让不知情的人误会出多少种可能。 桃杳顿时觉得眼前这张纯善的脸可恶的很,很想朝他脸上甩几个拳头。 楚欢隽越是这样笑得温柔,桃杳越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可怖的未来。于是,桃杳扯着他的袖子将他人带低几分,两人之间顿时只有咫尺距离。 桃杳低声道:“王爷不要这样语焉不详,叫人误会。我们也不是很熟吧……” 楚欢隽转过头,眉头微蹙,但神情暧昧。 “小桃不喜欢这样,那便罢了。” 此般情形落在旁人眼中,是两人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的,眉来眼去耳鬓厮磨,实在有失体统。 时兰心哪里受得了这种画面。桃杳屋子里的男人不是别人,是逸王殿下,是她的小楚哥哥——她感觉自己心口简直要炸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楚欢隽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了时兰心身边,吓得她浑身一颤,连忙欠身行礼:“小楚哥哥……怎么今天来,不先提前知会一声?” “噢,不必了吧。也不是来找你的。” 楚欢隽煞有兴致地打量了一遍时家大小姐的脸,这是史上第一次。 “抬起头。”楚欢隽的声音温柔,加上他那张总是笑意吟吟的俊脸,足以让少女倾倒。 时兰心羞赧地抬起脸,脸颊上浮现两朵烧红的云霞:“小楚哥哥……” “时大小姐,你玩够了没有?”楚欢隽笑容纯善,“你的眼线还真是多,跟着我从城北走到城南,就像一坨臭狗屎,甩也甩不掉。” 时兰心神色慌张,支支吾吾道:“小楚哥哥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你不用总是凑到我跟前献好。老时总是提起你,夸他的大女儿聪颖伶俐,貌美如花,才华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好,我耳根子都要听得生茧了。” 楚欢隽更逼近她一寸,仔仔细细地把她脸上的五官都扫量了一遍,不屑道: “无趣得很。” 仅仅四个字,让时兰心那张本就红透了的脸又红上几分,确切地说,是红得发紫,像一颗大茄子。 楚欢隽加重了音量,警告道:“不要打听我,不要暗中跟我行踪。” 时兰心浑身战栗,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颤声道:“兰心不知道小楚哥哥在说什么。” 楚欢隽冷哼一声,没再理会她,一阵风也似地离开了。门前只剩下桃杳怀菱与她大眼瞪小眼。 时兰心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心里委屈得不行,气得连忙转头回屋,要去找桃杳这个撒气筒。 桃杳见时兰心主仆二人气冲冲地冲进来,心想不妙,不敢直视怒发冲冠的时兰心,连忙将目光锁定在怀秋手里提着的那一大篮子瓜果上,装傻充愣道:“姐姐,你也是来看望我的?” 时兰心心中还在久久回味着楚欢隽的一席话,越想越觉得胸中一团火烧,怒道:“时桃杳,你和小楚哥哥是什么关系?” 桃杳那双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两圈,存了捉弄时兰心的心思,她笑得意味不明:“见过几面的关系,不算很熟。” “不算很熟?不算很熟能邀他进你闺房,能二人坐到同一张床上去么?桃杳,你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时兰心急道。 桃杳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一个发誓的手势,说道:“苍天有眼,我愿以性命起誓,证明我与逸王殿下之间清清白白。” 她顿了一顿,又勉力支起半个身子让时兰心看见自己包扎得像木乃伊一般的背后伤处,又说道:“我伤成这样,哪有力气干你想的那门子事?再说了,那可是逸王殿下,身份尊贵,与我这般低贱的人如隔云泥。王爷洁身自好,我俩怎么可能搞到一块儿?” 此话一出,时兰心终于能相信三分。 确实,他们身份悬殊,就算有情,又如何能在一起? 时桃杳绝对不会是楚欢隽的良配。 要说相配,她时兰心,时颐迁大将军的千金嫡女,总是比桃杳更有资格站在楚欢隽的身边的。 似乎是看见她心中所想似的,桃杳这时候悠悠张口:“好姐姐,你觉得逸王殿下如何?我倒是觉得你与他郎才女貌很是般配,不如你择个日子去与爹爹说道说道。爹爹这会儿刚立下不少军功,去向皇上求个赐婚总是不难的吧?” 时兰心的脸顿时烧红了一大片,忙不迭说道:“时桃杳!你在春风楼那里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不要乱说!”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显然是十分舒畅。她转头向怀秋使了个眼色,示意怀秋将果篮送到桃杳床边。 “咳咳……这是今晨父亲刚命人送到我房中的新鲜水果吃食。这事……虽然是你自己作死在先,但我……我也有不对,我们各退一步,此事就这么算了。” 时兰心不擅长与人道歉,一整句话说完,她的脸又火烧燎原了。 桃杳伸长了脖子去看那果篮中装的什么——是几只水汪汪的冻梨,还有一大磊红彤彤的柿子饼。还算有诚意。 面对他人的好意,桃杳从来是照单全收的,咧嘴笑道:“叩谢姐姐大发慈悲!只不过我现在没法下地行礼,等我伤好了再给你补齐,可好?” 时兰心想到方才楚欢隽说她并没有时颐迁说的那样好,心中一阵梗塞,嘟哝道:“不必了!我有这么小气么……” 桃杳毫不客气地伸手向那篮中,抓起一块柿饼就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赞叹道:“好吃啊好吃!” 时兰心看着她那般粗犷的吃相,嫌弃地摇了摇头—— 果然不能是逸亲王的良配,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上得了台面? 第14章 父母之命(上) 经过上回竹正堂这么一闹,时颐迁虽不与别人说,但自己却是暗中紧锣密鼓地操办了桃杳的亲事。 女大不中留,桃杳得赶紧寻个合适的人家嫁了,不然还不知道能闹出什么岔子,到最后谁都嫁不得。 不过,他最看重的其实并不是什么时府的名声——而是桃杳这个养女他养了十八年,总得有个用处。 半月后,桃杳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终于能下床走动。 也因着时候快到新年了,时府里里外外都装扮过了,喜庆的大红灯笼挂满院子,四处张灯结彩的,哪怕一院子积雪怎么也扫不干净,看起来也是热热闹闹的,一点都不凄凉。 桃杳看着院子内这般喜庆洋洋的景象,心里也觉得分外舒畅,也特意从衣柜里挑了件大红色的氅子披着,跑到后花园转悠。 经过上次竹正堂这么一闹,时府的下人对桃杳似乎态度变了许多,从前所有人都把桃杳当空气,可现在桃杳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点头哈腰地恭敬行礼,行礼完又急着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像是青天白日撞了什么鬼似的。 这倒也好——桃杳心想,一个人逛大园子,清静自在。 时府的后花园内有片荷花池,池水宽阔,但却只种荷花,所以池中景象只有春夏之际是好看的。 这会入了冬,池塘中尽是残荷败叶,一片枯焦,池水亦是如浓墨一般深沉的黑,找不见一尾锦鲤,看起来煞是死气沉闷。 池塘岸边有一座小亭,亭内有一张石桌,桌上不知是谁遗落了一把琴,琴上雕花雅致,挂着的琴穗上嵌着白玉双鱼佩,看起来分外昂贵。 桃杳走过去,好奇地看了看桌上摆着的琴,纳闷道:“谁这么马大哈,把这么贵重的琴也落下了。” 说罢,忍不住好奇上手轻抚了几下琴弦,琴音美妙,就是桃杳这种不懂音律的人随手拨了两下都好听得紧。 “小娘子也懂琴?” 一个声音从亭外悠悠传来,桃杳应声抬起头,循声望去,却见一个披着鸦青色素面杭绸鹤氅的男子款步走来。 男子约莫三四十的年纪,穿着低调,却也能看出器宇不凡,不似常人——此番年节进出时府的,都是些来拜年的人,这位应该也是时颐迁的朋友吧。 待他踏入亭中,桃杳欠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没有没有,我不懂琴。只是鲜少得见这样好的琴,难免心动,忍不住上手拨弄了两下。” 桃杳思忖片刻,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面前这个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把琴是先生的?不好意思,您见笑了。” 男子点点头,上前抚了抚琴,说道:“方才我在远处观望此处,茫茫水天一色,景象辽阔,浑似一张黑白分明的泼墨山水画。 但雾气涌动间,忽然见一抹鲜红亮色于残荷枯水间,我疑心是锦鲤仙子,便匆忙赶上前来。这么一见,果然没错。” 桃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披着的红色大氅,忽然明白过来他口中说的“锦鲤仙子”便是自己,不由得羞涩一笑,道:“先生真会开玩笑。” 言罢,那男子在石桌边坐下来。 他抬手抚琴,琴音泠泠地从那细若鲛丝的琴弦上流泻而出,宛如仙乐。 他的琴声,不似那日在春风楼听的那般旖旎轻慢,而是一种清越的超然洒脱。 桃杳情不自禁沉醉在琴声中。虽然披着大氅,但她的身形依然显得单薄,轻轻地斜靠在阑干上,好像一片暮春凋零的桃花瓣,飘零无依地停靠在此处。 远处,是一片茫茫的水色。桃杳殷红色的背影融于此间山水之中,倒叫这一张清淡的山水画不那么单调了。 一曲终了,男子拂袖,抱琴起身:“今日有姑娘相陪,无聊的景色也看得有滋有味。” 桃杳觉得这个人巧舌如簧,最知道怎么说话讨人欢心,笑道:“先生可是经商之人?” 男子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道:“姑娘可真是生了一双慧眼。” 桃杳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我见姑娘面熟,不知可是……” 还没等男子说完,桃杳已经跃过阑干,果真如一尾轻盈锦鲤一般跃出亭中画外,瞬间隐遁无踪了,只留下男子在亭中遥遥地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天暮色将临的时候,怀菱抱着好几件衣裳和首饰盒子到桃杳房中,通报道:“二小姐,老爷命令我今天将你好好打扮一番,要一家人吃个年饭。” “年饭?”桃杳纳闷,“这还没到大年三十呢,吃什么年饭?” 怀菱摇摇头,也是一脸奇怪。 “罢了罢了,有好吃的就行,谁管那么多。”桃杳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今天我要想办法在席间偷偷地拿一些饼子、饺子之类,藏到口袋里,带回来吃。怀菱,你替我挑一件口袋最多最大的衣裳!” 怀菱的笑容有些勉强,道:“二小姐,衣裳已经按老爷的意思挑好了,是裁缝按照二小姐的身段专门做的。” “新衣裳!?” 桃杳又惊又奇地夺过怀菱手中抱着的那件衣裳,左瞧瞧右瞧瞧,确实与她身段合适,式样也漂亮,简直不像是她配穿的衣裳。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会给我做量身定做的新衣裳?——不会又要和以前一样吧,给一颗糖打一个巴掌!” 桃杳忙将那衣服塞回怀菱手中,急道:“怀菱,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可。” 怀菱不知所以地点点头:“是,二小姐。” “今天,你除了见过我爹,还见过其他什么人没有?” 怀菱摇摇头,“今天府上的人都忙着为过年装点府邸呢,大家都挺忙的。除了老爷吩咐我要好生打扮二小姐去吃年饭,也没有什么别的人再召见过我了。” “那你有没有遇到过大小姐?有没有看见她今天穿的什么衣裳?和这件衣裳像不像?” 怀菱摇摇头,“今日没有看见大小姐呢。哦对了,今天大小姐好像与夫人一道出门上街去了,说是要挑些新年穿戴的金银首饰。” 桃杳松了口气,“那看来,这衣裳背后,应该没有什么恶作剧了。” 桃杳又捧起那件衣裳左右端详了一瞬,迟疑地说道:“可是我怎么看这衣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呢?” “二小姐,您说什么呢?”怀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这新衣裳,道:“这式样衣料做工,都是极好极好的。” “是极好。但你觉不觉得,与我们平日穿的衣裳,有那么一些不同?” 怀菱依着桃杳的话,仔细地看了看这件衣裳,点头道:“确实,看起来不太像京城裁缝的工艺,倒像是江南那边的手艺。” 桃杳可惜地摸了摸衣裳,道:“衣裳是好衣裳,来历也有那么一点玄乎,我不能穿。” 桃杳把衣裳丢到一边,道:“怀菱,还是替我找件老衣裳穿了去,这件且先放到衣柜里去吧。” 怀菱点点头,应道:“是。” 第15章 父母之命(下) 年饭宴设在时府正厅。 桃杳赶到的时候,其他人已经都到齐了。 只见厅上一张阔大的梨木八仙桌,用一张枣红色的泼金锦缎桌布铺盖着,桌上摆着足足五十多道菜。 时颐迁虽然官职显赫,这些年也赚了不少俸禄,但对时府家事从来是命令一切从简,像今天这般奢侈还是头一遭。 依着时颐迁的嘱托,桃杳今天确实是好好打扮过的。 她没有穿时颐迁给的那件衣裳,而是穿了一件桃红色蝶纹百花裙,一头青丝半束半披,鬓边簪了一朵水红色的桃花,面上略施粉黛,浅粉色的口脂衬得她香腮似雪。 最好看的是她的眼睛,就像她的名字一般,桃花潋滟,春光无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席间传到桃杳耳畔:“寂寂寒冬,从哪里生出来一朵醉人的桃花来了?” 桃杳循声望去,竟然是早上在后花园池塘亭中遇到的那个男子。 时颐迁见她到了,有些微愠地说道:“怎么来得这样迟?大家都在等你了。” 桃杳欠身行礼,正要请罪,却又听得那男子说道:“诶,时将军莫要为难她。这样漂亮的姑娘,脸上最忌出现愁云。” 时颐迁不好驳男子的话,向桃杳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快落座!” 桃杳朝那席间扫量一圈,都坐满了人,只有那男子身边的座位空着。 时兰心此时正坐在时颐迁的身边,她向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今夜亦是盛装打扮过了的—— 且不说她那满头金银首饰,以及一身大红色的金蝶百花袄裙,光是她今日唇上用的那艳丽非常的艳红色口脂,就足以让她成为席上最夺人目光的存在。 怀菱对她怀恨在心,小声暗骂道:“显眼包。” 桃杳立即在暗处拧了怀菱手心一把,眼神警告她不要乱说话。今日这场面气氛不太对劲,桃杳只想安心吃饭,不想再生是非。 时颐迁咳嗽清了清嗓子,替男子向桃杳介绍道:“这位是杭州染织坊总商,周砚先生。” 昏黄的烛光下,桃杳看着这名叫周砚的男子的面庞,心底却油然而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分明白天里刚刚见过,怎么晚上再相见,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见她恍恍惚惚愣了神,时颐迁又咳嗽几声,提醒她道:“还不快行礼。” 桃杳这才又向周砚行了一礼。周砚温润地笑笑,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向她柔声道:“过来坐。” 桃杳迟疑了一瞬,还是顺从地过去坐下了。一坐下,周砚便将一盏沏好的热茶递到她面前。 时颐迁连忙说道:“周先生,可莫要折煞了小女。” 周砚倒是浑不在意,很自来熟地说道:“我与桃杳已经见过的。哎呀,我早先听说时家二小姐是个吃五毒的妖怪,虽然我从来也只当那是传言玩笑,可如今一见,哪里有什么恐怖的妖怪,明明是似玉如花的仙子。” 桃杳诧异,她迟来一会儿的功夫,周砚竟然已经连她名字都知道了。 说话间,周砚将目光胶在她脸上,眼神暧昧,让她浑身难受。 此时时兰心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大红口脂都盖不住她略微颤抖的嘴角,但见她端着酒水往嘴里送,双眼却噙着笑,看好戏一般地朝桃杳这边看过来。 桃杳身处在周砚与时兰心的双重目光下,心底不由暗自发毛。 桃杳埋头吃饭,就着能遮住她半张脸的碗沿偷偷打量席间众人,除了时颐迁、朱凤生、时兰心等府上的人,其余的人她都不认得——看这些人的衣着谈吐,似乎是与周砚一道来的。 席间有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坐在周砚另一身侧,总时不时侧目过来偷看桃杳。 桃杳每每察觉回看过去,她都慌忙侧目,假装大方地起身与时颐迁去敬茶。 听他们一言一语间,桃杳隐约得知,这个女人是时砚的正房夫人,大家都只唤她周夫人。 这顿饭吃的十分乏味。 桌上摆着五十多道佳肴,但在席上吃饭的人心思全不在饭菜上。 桃杳本来是想放开了大吃一场,但如今被安排坐在周砚这个陌生男子的身边,她也不由得拘束不少,学着席间其他人的样子,小口慢咽,每碟菜只夹一筷子,每筷子只夹一点点。 他们说话,桃杳只低着头闷声吃。 又过了好一会儿,桃杳又听见,原来这桌子菜都是周砚请了江南名厨来烹制的,难怪不似时府往日的清俭风格。 这时候,周砚夹了一块文思豆腐放到桃杳碗中,声音柔软:“怎么吃得这样少?你太瘦了,多吃些才好。” 桃杳有些促狭地抿嘴笑笑,不知道该应些什么,只能“好、好好”地应承过去。 “怎么不穿新衣裳?”周砚的眼神一直黏腻在她的身上,不曾移开过一瞬,“嗯……也罢,你穿这件衣裳也好看的。” 桃杳这才意识到,那件绣工精致的漂亮衣裳是周砚给的。 桃杳有些忍受不得周砚亲昵的言语,不由得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引得周砚不快地啧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婚事便敲定在年后的春天吧。”周砚忽然抬头,对时颐迁说道。 婚事?什么婚事?桃杳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见席间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自己身上。 时颐迁点头不语,似是默认。 这时候,周砚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桃杳肩头,轻轻地拍了三下,道:“明年春天,有好几个黄道吉日。我会找杭州最好的道士算过,择取最好的日子,将桃杳娶入府中——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春天时节,正是采撷桃花最好的时候。” 桃杳心中大惊,原来是她与周砚的婚事。 她很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周颐迁的时候,他的眼神竟有些心虚地闪躲。 再扫量一遍席间众人,除去那位周砚的正房夫人,他还有四五个妾室,算下来,桃杳是第六个。 她是想嫁人,但没想要嫁给一个这么多老婆的男人啊! 嫁给他的下场已然摆在她眼前,会被这几个女人争风吃醋斗死,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会有人知道。 她是想找到一个能摆烂的地方过完清净余生,不是想去修罗场争风吃醋。 彼时,时颐迁和朱凤生站起身,要与周砚敬酒。 周砚也起身,三人端着酒杯停滞在当下,时颐迁向还呆坐在椅子上的桃杳使了一个眼色:“还不快起来敬酒?” 桃杳觉得头脑发昏,从刚入席开始,时颐迁便一直命令她这个敬茶那个行礼的,像是操控木偶——她还浑然不知,就被时颐迁像送一件拜年礼物似地给送出去了。 不知道是谁撺推了她一下,令她被迫站起身来,一只酒杯被塞入她手中。 四只酒杯就这样碰到一处,发出清脆的声音。 桃杳无措地转过头来,撞上周砚暧昧的眼神,心头一紧,连忙说道:“我要……我要去方便一下。” 周砚的眉头挑了挑,眉心隐跳,似乎有些不悦。时颐迁在对面说道:“不要不知礼数!用完宴后再去。” 桃杳觉得心脏跳的厉害,面色也变得铁青,看起来马上要昏厥过去了。 “不行,我马上要憋不住了!” 周砚摆摆手:“让她去吧。” 桃杳再也顾不得其他,拉开椅子便狂奔出去,身后有人在说些什么,好像在谈论她,但她只觉得控制不住脚下步伐飞快,她要尽快离开这里。 正厅之后是一处庭院,庭内月色溶溶,丛竹随风曳动,就像无数黑爪要向人伸来。远处似乎有一抹黑影站在月色之下。 桃杳定睛一看,那身形熟悉,是个男子。 那男子见到桃杳,全身一滞,惊喜地喊道:“阿诺!你果然在这儿!” 桃杳还处在方才的余惊中,心事怔忡,完全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是时府中人。 待那男子向她走近,那双墨绿色的眼眸逐渐清晰,桃杳这才恍然想起来,此人便是那天在春风楼行刺的那个黑衣男。 他走过来,低声说了一段桃杳听不懂的语言。他说完,抬头看桃杳反应,见她怔愣,他摇了摇头,又用汉话说道:“你果然不记得了。” 桃杳忽然想起当天那个迷离扑朔的梦境,莫非她和这个黑衣男从前有过什么纠葛? 老天爷啊,一个楚欢隽还不够她烦的,怎么现在又来一个。 这个时桃杳,到底和多少个男人有过纠葛? 本着不想惹祸上身的原则,桃杳连忙躲到一边,忙不迭说道:“什么记得不记得的啊?你认错人了。不对,你这打扮……莫非是小偷?” 两人相顾无言一瞬,桃杳立即扯着嗓子大叫起来:“来人啊有小偷!唔……” 下一秒,桃杳的嘴就被那男子大手捂了个严严实实。 桃杳这一喊,果然有人来寻。 男子见有人要来,便急忙拎起桃杳的领口,像抓小鸡仔似的将她一把提起,淡道:“跟我走一趟。” 第16章 所谓亲人(上) 桃杳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便很少出过门了。 再加上上次擅自外出被时颐迁抓到竹正堂打了三十大板,她更没再敢把脚往时府大门外跨上半步。 所以,当黑衣男提着她掠过时府大院围墙,像一阵疾风似地在京城上空轻功飞奔时,她低头看见满城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心里紧张得不行,忍不住鬼哭狼嚎起来。 她的哭喊声之凄烈怪异,用鬼哭狼嚎来形容绝不为过。 黑衣男却只是低头瞥了她一眼,眼中有些欣喜:“阿诺,你还记得?” 桃杳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停止了哭泣,冲他剜了个眼刀,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黑衣男不再看她,似乎又说了什么,只是夜晚的狂风将他们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桃杳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黑衣男没有搭理她,只是一只手在她颈后飞快地点了三下,桃杳顿时觉得头脑昏眩,瞬间晕了过去。 桃杳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片竹林里。 她的双手和双腿都被麻绳捆住了,背后靠着一棵大树。身旁有一处篝火,显然是刚点燃没多久。 这时候,不远处的竹林中正徐徐走过来一簇人影,待人走近了,桃杳才看清他的容貌,是黑衣男。 他脸上没有再蒙着黑布,手里还提着一只受伤的野兔。 “喂!”桃杳冲他喊道,“你是谁?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黑衣男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将野兔丢到她的脚边。 “你刚刚不是还挺兴奋的么?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害怕了。” 他走过来,坐到她身边,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把那只野兔身上的毛皮一点一点剖离下来。 桃杳见他不回答自己,便用那双被五花大绑的腿脚狠狠地踢了黑衣男一脚:“给我解绑。” 黑衣男还是没有搭理他,反而放下手中给兔子抽筋剥皮的活,空出手来给她双腿和双手上捆着的绳结更加固了几分。 “我不会害你的。” 黑衣男一面将她双手捆紧,一面细心地拍掉了她袖子上的灰尘。做完这些,又转身走到一边,继续去摆弄那只兔子。 桃杳有些急,想低头去咬开手上的绳结,奈何她像只蛄蛹的大虫子一般扭动了半天,也没有如愿挣脱。 “喂,我知道你,你想绑架我作人质,然后狠狠地敲诈我爹一笔,是不是?” “不过,你算是绑错人了。你如果真想靠绑架敲来一笔横财,那你应该去绑我家姐姐,你绑我——就算是把我弄死在这儿,我爹也不会管的。” “我告诉你!虽然我爹不会管我,但是这天下还是讲律法的,你这样强抢民女,是要坐大牢的。” “喂……遇见你算我倒霉了,你赶紧翻翻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赶紧拿去了吧,你放我走行不行。” …… 半个时辰过去,久到桃杳几乎要睡着过去了,任她怎么苦苦哀求,对面的人依然不为所动。 不过黑衣男也真如他所承诺的,仅仅是将她绑在这儿,没有下一步敲诈勒索的动作。 桃杳话说多了,有些口干舌燥,也有点累,不觉眼眸已经半阖,瞌睡虫爬了上来。 正当她开始小鸡啄米似地打起瞌睡时,忽然觉得手上一温,她一低头,一只兔毛暖手筒被套在她手上。 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冷不防与那双墨绿色的眼眸目光相撞,心里不由得一惊。 他看她的眼神,总似乎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让桃杳总觉得他们不是第一次相见,似乎是以前曾经认识过。 但是她分明想不起来,关于眼前这个人的丝毫半点,除了那天那个奇异的梦。 他沉默地看了她半晌,道:“马上就会有人来找你了,我们得赶紧走。” “走?去哪里?” “……这个,你不用管。” “不是,我凭什么和你走啊?”桃杳觉得莫名其妙。 他很老练地提起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凌空带起,随即转移到自己的背上。 “回去的路不好走,再往前十里,有我的马匹。”他说道。 桃杳在他的背上拼命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扎下来:“回去?回哪儿去?” 黑衣男并没有理会她,只是将旁边那簇还未燃尽的篝火踩灭了,又将附近的泥沙踢乱,掩盖了此处的踪迹。 黑衣男左右检查了一遍,最后确认不会暴露行踪后,便飞快反手抱紧了桃杳的腰背,又像一阵疾风似地开始狂奔。 二人在竹林间穿梭。 桃杳在他背上,只觉得耳旁不断有狂风呼啸,好多好多的竹叶尖刮过她的耳廓,生疼。 桃杳无奈,只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一把黑衣男的腰间。这招果然有效,她听见他一声吃痛的闷哼,但是他的脚步依然很快,没有慢下来半分。 她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回答得很快:“带你走。” “我难道是一件什么物品么?你说要带走就带走,也不问问我的意见。” 很奇怪,她这句话刚说完,黑衣男便停下了脚步。 夜里,竹林中寒风猎猎,偶尔有一两声鸦啼响彻林间,听来分外肃杀。 黑衣男竟果真开始询问起她的意见来:“你,要跟我走么?” “不要。” 桃杳在心里痛骂他是神经病。 这还用问?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跟你走。 黑衣男竟然真的把她放了下来,他眼中似乎有一种隐忍不发的情绪,但桃杳看不明白。 “抱歉,”他忽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看起来有些局促,“是我思虑不周。” 桃杳环顾了一圈,这里是一片竹林,没有流水,没有路径,夜色一片漆黑,没怎么出过门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她将被捆着的手伸向他面前,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给我松绑,然后送我回家。” 眼前的男人听到回家两个字,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又很快消散下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不行。” 他拒绝得斩钉截铁,她只能无能狂怒。 他拉起她的手腕,说道:“我现在叫陆澈。” 什么叫现在叫陆澈?难道他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桃杳暗自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又想起之前的那个梦境来,问道:“我们之前认识?” 陆澈点了点头。 “但我不记得了。”桃杳直言道。 陆澈用一种大约是悔恨的眼神看向她,眼眶有些泛红。 “嗯。没关系,我们能再相见已是万幸了。我本以为你早死了。” 桃杳道:“虽然我们可能曾经认识,但既然已经那么多年没见了,我们也都过得相安无事,不如就此别过。” 陆澈眼眶有些泛红,声音也变得有一些嘶哑起来:“你……”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是在努力压抑某种一触即溃的情绪,又缓缓地问道:“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我是谁了?” “记不清了,不过……我好像在梦里见到过你,那人也是长着一双绿眼睛……好像是在大漠里,我们在找一眼活泉,但是没找到。” 陆澈眼神寂寂,久久凝视着她,说道:“那不是梦。你还记得,阿诺。” “阿……诺?” 陆澈点点头:“是父亲给你取的名字。” “父亲……?”桃杳感觉有些晕,她一下子接受不来那么大的信息量,“可是我现在叫桃杳,我叫这个名字十几年了,习惯了。还有,我爹是时颐迁,镇北侯大将军。” “无论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你都永远是阿诺。”他双目猩红,声音有些激动:“我现在虽然用着这个名字……但等你想起一切了,等我们能回到漠北,你也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唤我……” 陆澈低下头去,声音很低很低:“总会叫你想起来的……” 第17章 所谓亲人(下) “走吧。” 陆澈牵起桃杳的手。 “不是,我没说要和你走啊。” 陆澈的语气不由拒绝:“你不跟我走,还要去哪儿?” 说话间,空中忽然传来一阵破空声。二人一同仰头循声望去,原来只是几片零落的竹叶划过天际。 陆澈却后退了几步,桃杳分明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手掌心紧了一紧。 “不好,有人来了。”陆澈将桃杳护在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耳旁一阵猎猎风声,又有许多竹叶随风飘落,有几片竹叶飞落陆澈和桃杳相挽的手间,尖锐的竹叶尖划过肌肤,割出几道血痕。 陆澈反手将桃杳受伤的手腕,低声道:“没事吧?” 桃杳意识到是有人来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连忙张大嘴巴喊叫:“救命啊救命啊!有山贼强抢民女啊!” 彼时,竹林上空闪过一个人影。桃杳定睛一看,那竿被略微压弯了的竹子枝头上,站着的人影分明是楚欢隽。 月色如水,他一身青绿绸缎长袍,轻盈地落定在竹林上空的雾气间,犹有仙人之姿。 桃杳仔细一看,楚欢隽的手指间还挟着两三片竹叶,原来方才是他将竹叶当暗器用。 陆澈身形高大,将桃杳护在身后,桃杳整个人都被他的身影笼罩其中。 楚欢隽见此情形,索性将手里的那几片竹叶一并甩了出来。陆澈半抱着桃杳飞快闪避,堪堪躲过楚欢隽的袭击。 楚欢隽低眉一笑。他背后是一轮盈阔明亮的满月,衬托得他的身影愈加颀长晦暗——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里,叫人不禁疑心,这月光下站着的究竟是神仙还是恶鬼。 “这么快又见面了。不过,看来你不希望看见我,既然如此,怎么不好好躲藏在暗处?非要跑到明面来挑拨是非……怎么,春风楼的酒食吃不惯吗?” 楚欢隽的语气漫不经心,他向来是这样,说话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但传达出来的内容却总是能惹人生气。 显然,这招对陆澈很受用。 陆澈每次见到楚欢隽,都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像绷紧了的弦——就像是自然界某种弱肉强食规则下,他为弱者,楚欢隽永远是比他高一层的捕猎者。 惧畏于敌人的强大,同时憎恨自己还是太过弱小,没办法有足够的勇气直面他。 这般如心魔一样的情绪,缠绕了他太久太久。 特别是现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他的身后有他想要保护的人,而对面是他一直不敢面对的楚欢隽。 这样的情形让他恍惚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时候的他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至亲生命被那些人掠夺,他就那样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于陆澈来讲,死亡并不可怕,因为他见过至亲一个个在他面前死去,他认为自己本应该是随着他们一块去死的——但是,偏偏有人留他一命。 这个人,是楚欢隽。 陆澈当然恨楚欢隽,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他留下来。 人死了一切都成空,可他非要背负着仇恨,带着十几年日日夜夜难捱的梦魇,行尸走肉般地活到了今天。 每次看到楚欢隽,陆澈都感觉离报仇雪恨近了一步。 可是每每见证楚欢隽的强大,他又忍不住退缩,退缩之后,他又会自责自己的懦弱。 陆澈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多年前的那一场屠杀,一层怎么也抹不去的血雾笼罩在他的视线里,让整个世界都显得失真。 他整个身躯都忍不住战栗起来。 桃杳感受到了他的颤抖,他的手心不断有冷汗渗出,看见他难看的脸色,桃杳心里有些疑惑——楚欢隽究竟是个怎样的大魔头,把人吓成这样。 不过现在桃杳管不得这么多,眼见救兵来了,虽然救兵是这个她理应避嫌的楚欢隽,她也不能坐以待毙,真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愣头青陆澈拐走。 于是,桃杳扯着个大嗓嚷嚷道:“小楚!救我!” 楚欢隽的目光转移到桃杳身上,上下打量一遍,道:“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桃杳急道:“你没看见我被绑架了吗?” 楚欢隽看了看陆澈,又看了看桃杳,眼神玩味地笑道:“嗯,看见了。不过你上次不是说,我们不是很熟么?既然不是很熟,我也没必要救你吧。” 这时候,陆澈忽然转过头来,面色凝重地看着桃杳,说道:“我们是亲人,我绝不会害你,跟我走。” 亲人? 正当桃杳还在思索这个“亲人”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忽然感觉身后一阵穿林风,眼前闪过一片青绿纱缎,片刻间,楚欢隽已经落定在她前面。 桃杳忽然感觉手脚一松,低头一看,楚欢隽已经用折扇将她手脚上的麻绳结打散了。 桃杳刚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挣脱,楚欢隽轻轻松松就给她松了绑。 陆澈心里的畏惧一点没错。楚欢隽是很强大的存在,方才还在遥远天边,须臾之间便近了他们身旁。 如果楚欢隽今天要杀了他们,他们一点胜算也没有。 桃杳甩了甩被绳子绑得发麻的双手,不由松了一口气。待她再抬眸时,陆澈已经不见了,眼前只有楚欢隽的背影。 月光泠泠洒落他的肩头,将他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连城的青绿绸袍照得潋滟生光。 寒冬的夜里,他把一江春水披在身上,他总有本事自成一格。 “喂!你不是说不救我吗!” 他将折扇一甩一收,不着痕迹地拍去桃杳肩头的几片竹叶,随即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所谓亲人?抛下你,一个人跑了。” 桃杳有些不知所以然,她手上还套着刚才陆澈做的那只兔毛暖手筒。 陆澈虽然没说什么,但她意识到她与陆澈之间并不简单。 楚欢隽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个爆栗,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桃杳摇摇头,“谢谢你救我。” 他似乎是误会了桃杳因为他刚刚那句话正在伤心,毕竟她无论是身为时府二小姐时、还是在这个忽然窜出来声称他们是亲人的陆澈这里,都是被所谓亲人忽视或丢弃的那个。 于是,楚欢隽略显多余地解释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桃杳并不在意,却是把话头转移到他身上:“你怎么会来?” “咳咳……”楚欢隽的目光游离,“办事,恰巧路过。” 桃杳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开玩笑道:“那也太恰巧了呢,这荒郊野岭的,换做一般人,不费些心思还真找不到这里。这回小楚办的是什么事?难道这僻远的地方,还有个什么秋风楼?冬风楼? ……哎,我还是好命,遇到了你,不然明天京城坊间就要传出城郊竹林惊现无主女尸的鬼故事了。” 楚欢隽被她逗笑,转而又用少有的正经语气说道:“你现在知道世道险恶了?姑娘家的,不要在外面乱跑,危险得很。要是实在想出来玩,不妨把我带上,我有自信保你平安无虞。” “我可不敢劳烦你这位大将。”桃杳后退几步,“再说了,我们男未婚女未嫁的,总是走到一起,传出去要遭人闲话的。而且,我们也不是很熟。” 她把“也不是很熟”五个字用重音强调了一下,听起来十分刻意。 “怎么?”楚欢隽的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刚才被山贼绑架的时候不论什么熟不熟,现在倒是论起来了?” 第18章 碰到我有什么可怕的? 桃杳尴尬一笑,恐怕楚欢隽靠近她是有所企图,她便故意装傻充愣,装作听不懂楚欢隽话中的意思。 楚欢隽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轻笑道:“我今日其实没什么事情要办。既然这么巧在这里见了面,不如我请你去春风楼吃点好吃的。” 听见春风楼三个字,桃杳头都大了,连忙摆手道:“我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回去了春风楼费了我半条命,说什么我也不会再去了。” “那我送你回家。” “呃……能不能,先不回去。” 桃杳想到今日在时府遭遇的事情,忽然有些窘促,两只鞋尖在脚下的泥沙地上划圈圈。 又是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溜出时府,要命的是还逃掉了时家和周家两家家宴,回去肯定免不了要被时颐迁一顿责罚。 她今日是认真打扮过了的,楚欢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只不过方才被陆澈提着跑了风尘仆仆十几里路,她头上本来精心打理过的发髻已经被风吹得凌乱,散乱的几缕青丝顺着两鬓柔软地垂下来,若有似无地覆在她的眼角、唇边,看起来竟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可爱。 不过,想到她不好好在时府里呆着,居然这么放心一个陌生男人还跟着陌生男人跑到那么远的野林子里,楚欢隽就忍不住嘲讽她道: “怕回家?——放心,和陌生男人跑到荒郊野地的竹林里这种事,我是不会泄露出去的,你放心地回去。” 桃杳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很遗憾,这回不是她想找男人跑,而是她爹逼着她跟男人走了。 桃杳抬起头,脸上是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就连楚欢隽都差点要被她这副要赴死的表情给唬住了。 “好吧,算了,我回家去吧。” 楚欢隽忍不住想再捉弄她一下:“哎呀。天这么晚了,本王爷今天也正巧无聊,不介意多一个人陪我去找些乐趣消遣。” 桃杳没心情理会他的捉弄:“谢谢王爷今天救我。不过,回去以后,王爷还是不要再管小女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楚欢隽不知道桃杳哪来的清高、狂傲且自信,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哂笑道:“我本来也懒得管你。” 桃杳满意地点点头。 楚欢隽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竹哨,放在唇边轻吹了一声。 顿时,群鸦鹊起,林子东面传来哒哒蹄声。看来楚欢隽早有准备。 瞬息之间,一辆华贵的马车出现在桃杳面前——香轮宝骑,金镳玉辔,枣红色舆盖垂缎五尺有余,连那两匹油光水滑的骏马马鬃都细致打理过,昂贵的绸髻点缀其间。 这阔绰奢靡的做派,颇有一种春风楼的气质。 正当桃杳心里还正琢磨着时,那马车车窗里伸出一只藕白的手臂,将汉白玉珠帘卷起,一张熟悉的脸从那窗子里探了出来。 是安静霜。 安静霜的目光落在桃杳身上,脸上明显露出一丝不快,但又很快微笑着向他们摆手,柔声道:“王爷,快上车。” 还没等桃杳发问,楚欢隽率先说道:“回去的路太远了,我看你这小身板也吃不消,便提前和春风楼知会了一声,借了一驾马车来。” 桃杳听见春风楼三个字都忍不住退避三舍,忙摆手道:“罢了罢了。要是被我爹知道我又和春风楼沾上关系,这回非得把我两条腿卸掉不可。这里离京城有多远?” 陆澈提着她一路轻功跑到这里,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桃杳琢磨着,这里离城中应当不远。 楚欢隽道:“难道你想自己走回去么?” 安静霜好心地提醒道:“姑娘,从这里回城有十五里呢,就算驱车,也要近一炷香的时间。眼下风寒露重的,赶快上车吧。” 桃杳差点惊掉下巴,于是很快改了嘴脸,一个箭步冲进马车车厢。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方面她向来是从不委屈自己的。 这辆马车虽然外表看着华贵阔绰,但车厢内里的空间却小得不行。 桃杳躬身钻进去时,发觉这车厢内纵深窄得连她展开双臂都做不到,待楚欢隽也进来时,三个人挤在里面,更是显得十分拥挤。 楚欢隽坐在中间,他身段本就颀长,坐在这样小的车厢里倒是委屈了他,只能半佝着腰背假正经地端坐着。 他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窘迫,拿下腰间那把折扇不停地扇呀扇的,明明寒冬腊月,他额头上却蒙了层细密的汗珠。 桃杳也觉得挤得难受,好在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索性将半个身子全倚靠在窗边,将脑袋伸出窗外吹风。 倒是安静霜,依然是一副怡然自洽的模样,看她笑吟吟地凑近楚欢隽身旁递茶的样子,倒像是还有些心花怒放,巴不得这车厢更挤迫些才好。 楚欢隽面无表情地接过茶,又将茶盏握住了放在膝上,没有去喝,淡道:“走吧。” 安静霜见他没有喝茶,似乎有些不满,嘴里啧了一声,又斟了一盏茶塞到桃杳手中,笑吟吟地说道:“姑娘也喝。” 桃杳倒是很给面子,捧过茶盏一仰而尽,赞道:“好喝啊!” 安静霜终于觉得捡回一些颜面,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她一面介绍起这茶叶的由来,一面歪了歪身子去拾起地上的马鞭,朝前面的车舆架上抽了三道,那两匹骏马便听话地扬起蹄子向前跑了起来。 马车一跑起来,带着整个车厢都晃晃悠悠的。 因着车厢空间狭小,桃杳和楚欢隽相挨着的两只膝盖总是随着这车厢晃悠着不小心碰到一处。 桃杳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死死贴住身后的窗壁,试图让晃动的身体稳定下来。 楚欢隽却毫不在意,悠然地闭着眼睛小憩。他握在膝上的那盏茶茶汤如镜面一般平静,一丝波纹也未起。 桃杳注意到那纹丝未动的茶汤,心中不免讶异。虽然早就料到楚欢隽武功过人,但此时看见他在如此颠簸的环境下还能令手中茶水平稳如镜,哪怕桃杳对于武功之事不甚了解,都能略见一斑。 而且,就刚才竹林中发生的一切,陆澈见到楚欢隽后胆丧魂惊的样子桃杳看在眼里。 她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过节,但一定是楚欢隽做过什么非常了不得的事情,才能让武功也并不差的陆澈害怕成这样。 “吁——” 安静霜勒紧了缰绳,马车骤然间停了下来。 此时,桃杳还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楚欢隽握在膝上的那盏茶,心里想着关于楚欢隽、陆澈和刚刚竹林中发生的种种,全然没感知到马车正在停泊。 为了稳住身体不碰到楚欢隽,她后背还紧扒在车壁上,这一个毫无准备的急刹令她一下子便失去重心,连人带魂地从那车壁上弹射出来。 不偏不倚,正正好好撞到楚欢隽怀中。 这下,方才费尽功夫避的嫌全打了水漂。 也不知楚欢隽是真睡假睡,桃杳撞上来时,他还闭着双眼,只是两扇乌睫颤抖了一下。 桃杳像一只受惊炸毛的兔子般,飞快地从楚欢隽身上弹跳离开。 楚欢隽这才缓缓将双眼张开,他眼尾微润泛红,似乎真是睡过一觉,语气慵懒地抱怨道:“碰到我有什么可怕的?” 这时候,桃杳又注意到楚欢隽握在膝上的杯盏之中,茶汤面依然如镜,方才那么大的动静,茶汤竟然点滴未泼。 “若是不巧,被老时抓个正着,那才是可怕。” 桃杳尴尬得一张脸憋得通红,正结结巴巴地想要开口道歉。 但楚欢隽似乎没有心情讨论这些,长臂一伸掀起了车门的帘子,提醒道:“到了。别怪我提醒你,趁现在时府里没什么动静,赶紧偷偷溜回去,别再到处乱窜。” “噢……”桃杳有些狼狈地在衣角上搓了搓紧张得汗湿的手。 那只兔毛暖手筒被她插在右臂上,竟是当作袖套用,看起来不伦不类。 桃杳正准备下车,却又被楚欢隽拦下来。 他指了指她手臂上套着的兔毛暖手筒,道:“这个是?” “山贼给我的。”桃杳将暖手筒取下来,拿在手里揉揉捏捏,“没想到,这山贼手艺还不错。虽然险些被‘拐’,但白捡个暖手筒,还不算太差吧。” 她嘿嘿一笑,露出两排亮闪闪的大白牙,看起来有一种傻乎乎的可爱。 楚欢隽又忍不住提醒她:“嗯。不过这个小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手艺。老时在关外待过不少时间,一眼就能看出来。为了不让他起疑,这个便宜你还是不要捡的好。” “啊……”桃杳不舍地揪着那兔毛团子,目光里的沮丧了了可见。 “不要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种蠢事。”楚欢隽再次提醒。 算了,一只暖手筒而已。可能是在时府饿久了,看到什么好东西都忍不住往怀里揣。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再见!” 桃杳纵身跳下马车,随手就将那兔毛手筒丢进路旁的草丛里,头也没回地就往时府大门走去。 她做决断的速度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快。 “王爷,我们现在回程吗?”安静霜问道。 “且慢。”楚欢隽将车窗帘子挑起一半,悠然道:“将车子停去暗处,先看看时府会闹出什么动静。” 第19章 鱼刺(上) 往日里,时府不过亥时就早早熄了灯火了,可今夜已经三更了,府中还是灯火通明的。 桃杳注意到时府门口停泊的几辆陌生马车,下意识感觉不妙。 难不成,她逃了晚宴之后,周砚一行人还在府中迟迟未走? 若是这样,她回去岂不是就地正法,横竖难逃一死了。 桃杳刚想拔腿就跑,却被守门那几个眼尖的小厮发现了。 “二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正到处寻你。” “啊……?”桃杳摸摸脑袋,“老爷,去哪里寻我去了?” “老爷带着一帮侍卫出去了,正满城寻你呢。”一个小厮答道。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桃杳僵在原地,如临大敌,面色铁青——这下,就算她跑,也跑不掉时颐迁的满城通缉了。 无奈,只能乖乖就范。桃杳彻底灭了逃跑的心思,一溜烟跑回自己房中,只能祈祷时颐迁不要太早回来。 桃杳推门进屋时,只看见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儿的怀菱。 怀菱见到桃杳,先是大惊,而后大喜,二话没说便扑腾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紧紧抱住桃杳,泣道:“二小姐,你怎么又一声不吭地没了,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因为不满婚事,去寻死了……” 桃杳现在心中乱得很,没时间跟怀菱解释了,说道:“说来话长,以后再与你说吧。我问你,那个周砚现在可还在府中?” 怀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鼻涕,哽咽道:“二小姐,你一声不吭地走掉了,周先生觉得你在戏耍他,当场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指着老爷鼻子骂,那气势吓死人了……这会,他人应当还在偏厅呢。” 桃杳汗颜:“那我爹有没有说什么?” 怀菱摇了摇头,说道:“老爷什么也没说,周先生骂个不停,老爷只是默默受着。等周先生骂得累了,老爷命人好好安顿周先生和他带来的那些家眷们,自己带着一队侍卫出去寻二小姐了。” “啊?”桃杳整个人像只泄气皮球,差点要瘫软在地上,“那我不是完了。” “二小姐……你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可不可以好好地跟老爷求求情呢?不至于把事情闹得像现在这样难看……”怀菱低声道。 “不是,我倒是也不想事情闹成现在这样。”桃杳有些郁闷,“我不是故意要逃的。” 陆澈形迹可疑,身份神秘,又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告诉她。 也不知为何,桃杳对陆澈这个人,莫名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所以,桃杳不打算将陆澈暴露出来。 怀菱叹了口气:“二小姐,这会应该有人去通报老爷了。老爷或许没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咱们还是赶紧做好准备吧……” “说得对。”桃杳一边应道,一边捧起桌边的茶壶,直接揭了盖子狂饮,“怀菱,还有没有什么吃的?我要赶紧填饱了肚子上战场去了。” “有有有。”怀菱赶忙从柜子里拿出一只食盒,揭开盖子竟是几碟残羹剩菜,“方才他们席上忙着吵架,没人注意,我赶紧偷偷捎了一些剩菜回来,我就知道能派上用场。” 桃杳二话没说,端起那几碟子剩菜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吞进肚子里,因着吃得太快,不慎将一根鱼刺吞了下去,生生扎到嗓子眼上了,痛得她眼泪直冒。 桃杳痛苦地捂着脖子,一只手在胸前胡乱比划着,试图告诉怀菱自己被鱼刺卡着了。 可惜她比划的动作太过抽象难懂,怀菱一脸懵地看着她,只以为她是呛着了,直接上手拍打她的前胸后背想给她顺气,不曾想就是这么一顿拍打,拍得桃杳一个冷不防将鱼刺吞得更深了。 桃杳连忙将怀菱推开,忍不住涕泪横流,这简直是谋杀啊谋杀! 此刻她搜索枯肠地将那些能吐出鱼刺的法子都想了一遍,先是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又端起那碗酸汤吭哧吭哧闷了二十多口,只可惜那根鱼刺顽固非常,死死地钉住她的喉咙,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偏偏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大动静,紧接着屋子的门被大力敲了三下。怀菱跑到门缝处偷偷瞄去,回过头来,已是一脸惊惧,用口型向桃杳传达道:“二小姐,是老爷。” 此刻说不出半句话的桃杳已然放弃挣扎,她脸上浮现的神情是怀菱从未见过的沉静。她向怀菱点了点头,示意开门。 正当怀菱颤抖着双手扶在门栓上,还正在犹豫要不要拉开时,随着外面一声怒喝,两扇木门瞬间被强行推开了,那木栓顿时断成两半,彭的一声砸在地上,竟然砸出一个窟窿。 时颐迁带着一帮侍卫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他面露凶光,知道的是父亲来寻走失的女儿,不知道的是刑狱使来捉拿罪犯了。 可映入时颐迁眼帘的是一张狼藉的饭桌,桌子下面跌坐着他那个逃婚的女儿。 只见桃杳双唇微张,嘴角还挂着一滴悬而未落的口水,她两眼空洞无神,面上浮现出淡淡的死意。 见到这般景象,满屋子人都以为二小姐是痴傻了。 显然,时颐迁也被桃杳这副模样唬住了,方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气势明显淡下去几分,转头向一旁杵着的怀菱询问道:“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怀菱无措地摸了摸脑袋,诚实地回答道:“回老爷,奴婢也不知道……二小姐她,忽然就这样了。” 时颐迁将桃杳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看上去好好儿的不像是受过什么重击,又上前用手背探了探桃杳的额温,也并没有发烧。 难道因为他安排的与周砚的婚事,桃杳一时间接受不能,瞬间得了失心疯? 时颐迁狐疑地又仔细地端详了一遍桃杳,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桃杳被那鱼刺卡得实在难受,又奈何说不出话,只能咿咿哇哇地发出一些拟声词,还不停地用手在脖颈间上下比划,她的嘴角不停地渗出口水,将衣领的布料都浸湿了大半。 时颐迁用袖口替她抹干净嘴角,严厉正色道:“我得带你去见周砚先生,这婚你逃不掉。你还是,莫要再装傻充愣了。” 桃杳摇摇头,两根眉毛就快要拧成一根麻绳了,还是咿咿哇哇地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拟声词,可惜,还是没人发现她被鱼刺卡了喉咙的困境。 时颐迁只觉得桃杳在闹小孩把戏,索性一把将她拎起来,跨着大步就往偏厅走去了。 第20章 鱼刺(下) 事到如今,一向爱面子的时颐迁已经快不懂“体面”二字怎么写了。 周砚是江南丝纺生意的商会头领,掌握着江南一带的消息动脉。时颐迁有自己的考虑,皇帝常年安排他料理边塞,他心中也有底,能猜到皇帝不希望镇北侯涉足中原。 伴君如伴虎,为帝皇做事,多留一点心思总是没有错的——时颐迁身为朝中重将,若真老实巴交地去守一辈子边塞,对中原事务不闻不问,以后随便出现一个什么文臣谏奏诽谤他,就能让他九族诛灭。 镇北侯大将军这半生军功无数,又得皇帝信赖,好似风光无限——但越是这样,越是要步步为营。 人越是走到峰尖,越容易不慎跌落谷底。 时颐迁要与周砚这个商人交好,便可以掌握到中原的消息。 周砚这个人只对两样东西感兴趣,一是生意,二是美人。时颐迁半辈子都在打仗,对做生意这事情没有头绪,他唯一能拿出来的筹码就是自己的女儿了。 周砚房中已有五房妻妾,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时颐迁深知周砚是个什么德行,所以肯定是不能将自己宝贝的亲生女儿时兰心嫁给他的。 虽然时颐迁也觉得自己这般想法对桃杳很有些不公平,但他很快就给自己寻到了理由。 若将亲女儿嫁过去肯定要铺张排场,不免惊动皇帝让其起疑心,而嫁个养女倒是可以悄悄不动声色的,不打草惊蛇。 时颐迁又思虑着,周砚这几年生意做得不小,也算是家财万贯了,把桃杳嫁过去不会让她过苦日子的。 桃杳本来就是个捡来的,她在时府成长到如今的年岁,本就是享受了本不属于她的荫蔽。 现在桃杳到了年纪,时颐迁自认为自己替她寻一门还过得去的婚事,又能顺便与周砚这个江南大商交好,不算亏待这个养女,也成全自己一桩心事,算是一举两得。 在时颐迁踏进偏厅门槛之前,本来还想着周砚肯定余怒未消,脑海中早早预备好了无数种赔礼道歉的说辞,却没想到当他拎着桃杳走进偏厅中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此时此刻,周砚正一脸恬适地坐在厅中花桌边,左手端着一盅热气氤氲的酒,右手里正执着一枚黑色棋子。 桌上正在进行着一局棋,桌子对面似乎还坐着什么人,周砚与那人有说有笑的谈着天。 待时颐迁更走近一步,顿时诧然,脚步僵在了当下——桌子对面坐着的,是楚欢隽。 见到楚欢隽,桃杳的反应比时颐迁还要大些,两只眼睛瞪成了核桃般大小,像一只老鼠般瞬间窜到了时颐迁的背后,企图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去。 时颐迁顾不上意外,他向来讲究礼数,于是抓着桃杳的手径直迎了上去,微微躬身了向楚欢隽行礼。 “王爷要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都还没来得及准备。”时颐迁完全不能料到为什么楚欢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脸上挤出一个狭促的笑来。 此时,楚欢隽正专注着眼前的棋局,并没有抬头,只是淡淡说道:“老时,我们都老熟人了,我就是来走个门儿散散心,用不着兴师动众的。” 比起方才在晚宴上气焰嚣张的派头,此刻的周砚简直像变了个人,在楚欢隽面前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他脸上的神情和口中的谈吐,尽极了谄媚。 见到时颐迁和桃杳,他也不急着询问,仿佛把谈好的婚事抛之脑后了似的,眼里只剩下面前这局棋了。 “想不到,时老爷也和王爷有交情?能在这里碰面,我与王爷还真是有缘分……” 周砚终于将那张满脸堆笑的脸转了过来,向时颐迁隐晦地使了个眼色,又说道:“我与王爷也算是老相识了。两年前,我的生意还没做到江州府的时候,多亏了王爷帮忙周转,我才有机会将我那小本生意做到现在这样大。” 说到这里,周砚又斟了一满碗热酒要敬给楚欢隽。 楚欢隽依然垂着眼睑专心注视着棋局,只当没有看见周砚的动作,全然没有给他脸色看。 周砚自讨没趣地退后一步,掌碗仰尽了酒水。 楚欢隽皱着眉思忖片刻,将最后一枚白子落定,终于展宽眼眉,笑道:“赢了。” 周砚这才意识到,方才他满门心思琢磨着怎样谄媚讨好楚欢隽,楚欢隽都压根没听进去,只想着怎样把这局棋赢了。 虽然这局棋,周砚只用了不足三分的心思,但论棋艺,他还是有信心能胜过楚欢隽好几筹的——毕竟在江南,他是出了名的“棋王”,况且之前他与楚欢隽对弈过几次,每次都让楚欢隽输得心服口服。 周砚连忙回到桌边去看那棋局,脸上显现出惊叹的神情,不禁赞叹道:“好!这一步棋走得好!” 楚欢隽莞尔一笑,修长的食指在桌边慢悠悠地一下一下敲击着,漫不经心地说道:“周先生,你放水了。” 周砚连连摆手:“绝对没有!王爷棋艺过人,能赢我本就是轻轻松松,哪里需要我放水呢?” 看着眼前这一切,桃杳不禁想到:这个周砚,虚与委蛇和阿谀谄佞的本事算是一流,只要他心有所求,哪怕对面是头只会吃喝拉撒的猪,他也能夸得天花乱坠。 想到这里,桃杳的目光不由得落到楚欢隽身上,又不由得将他和猪联系到一块。嗯,哪怕楚欢隽只是头猪,一头有着高官尊爵、黄金万两的猪,贪图此猪身上可能带来的荣华富贵的周砚,也能将他夸成天蓬元帅。 桃杳忍不住开始想象猪八戒的脸安在楚欢隽那身讲究得不行的衣着之上,忽然就被戳中了笑点,尽管她瞬间捂住了嘴巴,但由于笑意太难憋,还是不小心笑出来噗嗤一声。 屋内本就没人说话,桃杳这一笑,更是满堂沉寂,显得她刚刚的那一声嗤笑分外刺耳。 时颐迁顿时向桃杳丢来一个警告的眼神,桃杳连忙将头埋下去,不敢再抬头。 这时候,楚欢隽挽起襟袖,从桌边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至桃杳身边,毫不避讳地将目光全部倾注在她身上,说道:“这位便是时家二小姐了?周先生,她就是你说的,准备娶过门的妾?” 周砚也连忙凑过来,他一直侧目偷偷观察楚欢隽脸上的神色,应当是在揣测楚欢隽心中所想。无奈楚欢隽的脸上是百年不变的假笑,一般人绝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嗳,正是。”周砚答道。 时颐迁手上发力,一把将桃杳从自己身后拉到周砚面前。桃杳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动作微小,但还是落在楚欢隽眼里。 桃杳还被鱼刺卡着喉咙,说不出话,索性继续装傻,一脸白痴相地看着面前几人。 她这样子,与方才在晚宴上见到的时家二小姐简直判若两人。周砚都忍不住疑心,莫非是时颐迁也不想嫁这个女儿,趁机掉了个包,换了个假的时二小姐过来? 周砚嘴角抽动,有些狐疑地询问道:“时老爷,时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时颐迁连忙找补:“或许是受了惊吓,一时没有缓过神来。小女与周先生的婚期不可耽误,这几日,我去安排几个城中最好的医士来给她瞧瞧,一定给她治好了,再与周先生商榷婚事。” “呃这……”周砚的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很显然,他并不想娶一个傻子回家。 楚欢隽的反应则不同,他刚才是见过桃杳的,知道她没有神志不清,于是很快便注意到了桃杳微微抽动的颈喉,一下便明白了。 “老时,府上今晚用的是什么菜?可有吃鱼?”楚欢隽问道。 “鱼?是有一道红烧醋鱼来着……王爷是想吃鱼了?不好让您吃剩菜的,我这叫后厨去备。”时颐迁迟钝,还没反应过来。 楚欢隽径直走到桃杳面前,毫不客气地一把掐住桃杳脖颈,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王爷!您这是……”时颐迁惊道。 桃杳被他掐得窒息,只感觉胸腔中急剧涌上一股气流,逼得她忍不住开始剧烈咳嗽。 楚欢隽见桃杳脸涨得通红,才将手上的劲头松了一些,他用了巧劲,其实不至于让她太难受。 “吃得这么急?赶着嫁人?”楚欢隽刻意把声音压得极低,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音量。 桃杳被楚欢隽捏着下巴,被逼迫着不得不直视他那双带着玩味的笑眼。因着她不停咳嗽,感觉气短难受,眼角也不觉噙满了忍痛的泪花。 忽然,桃杳感觉颈间一阵冰凉,原来是楚欢隽正用冰冷的指尖慢慢摩挲她细腻的颈间肌肤。灵巧的指尖滑过她柔美的下颌线、若近若离地触碰到她敏感的耳垂,顺手将一缕散乱的碎发替她别到耳后了。 他的动作藏在暗处,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有楚欢隽与桃杳二人知道这个动作带来的氛围有多么暧昧。 楚欢隽用一种极尽柔情的目光看着桃杳,似乎是正在向她昭告某种危险的信号。 猝然间,桃杳感觉胸中气流冲撞得更厉害了些,一个踉跄撞开了楚欢隽,跌倒在地上,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那根卡在她喉咙里的鱼刺终于吐了出来。 第21章 不劳烦王爷费心 看到桃杳吐出的鱼刺,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明了方才楚欢隽的举动是为了帮桃杳逼出卡在喉咙里的鱼刺。 时颐迁赧颜汗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哎呀,桃杳,你这是闹哪出呀!” 楚欢隽回到花桌边,摇着扇子悠然坐下了,用了打趣的语气,对周砚与时颐迁说道: “二位也真是粗心,时二小姐喉间不适脸色难看,你们如何能没有丝毫察觉?——老时,你也真是心大,敢把女儿嫁给这样不细致的男人照顾?今日只是卡了鱼刺,来日卡了别的什么,救不救得过来就不一定了。” 咳嗽了好一会儿的桃杳终于平缓了气息,从地上爬了起来,哑着声音反驳他道:“王爷说笑了……今日是我不小心才卡了鱼刺的,以后一定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就算有,我也会自己找大夫,不至于救不过来。” 时颐迁完全没想到桃杳会用这么冒犯的语气与楚欢隽说话,立即低声咳嗽了几下,丢了个眼神警告她,眼神里似乎在说:脑子又犯什么抽,知不知道这是身份尊贵的逸亲王,还不快磕头道歉。 他没想到的是,楚欢隽对桃杳的“冒犯”浑不在意,反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将桌上的一盏酒递到唇边细呷。 “噢。时二小姐有这个本事,自然是好。”楚欢隽笑着,自顾自拿起桌边酒壶又重新斟了一杯,递到桃杳面前,“不过今日是我救了你,你得谢我。” 酒杯被推到面前,桃杳踌躇着要不要摆手拒绝——若喝了,这酒中若作了手脚或是她喝断片了肯定要闹出洋相;若不喝,那就是驳了逸亲王的面子。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犹豫,楚欢隽又问道:“时二小姐,会不会喝酒?” 见桃杳不说话,楚欢隽补充道:“你方才喉间卡了鱼刺许久,喉管肯定被刺伤了。此酒入了名贵草药,酒性温和,有疗愈伤口的功效,不如试一试?” 明明是询问的句式,从楚欢隽嘴里说出来,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口气。 桃杳是真的不会喝酒,所以好多年滴酒未沾——因为她猜自己的酒品肯定很差,就凭她吃个酒心巧克力都能微醺的酒量。又因着她是个能保守就绝对不犯险的性格,所以酒精这种不可控的东西,她向来是不由分说能拒就拒的。 但是眼下楚欢隽手中的酒杯已经怼到她手边了,几乎是不能不喝了。 桃杳在心里默默地鄙视了楚欢隽一下,不知道他存了什么歹毒心思,非要捉弄她。 桃杳下定决心,准备假喝。 桃杳接过楚欢隽手中的酒杯,以袖遮面,做了一个仰头喝酒的动作。 殊不知,那杯中酒水只不过在她口舌间过了一遍,又全部吐回杯中,泼到自己面前那幅宽袖上了。 好在今天穿的这件衣袍袖子足够宽大,颜色足够艳丽,整杯酒泼上去都看不出端倪。 桃杳垂下手臂,刻意地将浸湿的衣袖一角藏在腰侧,恭恭敬敬地将空酒杯端给楚欢隽看。 楚欢隽满意地笑了笑,道:“感觉如何?” 桃杳顺从地点了点头:“嗯,这酒喝起来甘甜温润,果然舒服多了。” 楚欢隽眉眼间神色微转,似乎是看出了什么,但没有揭穿她:“嗯,时二小姐喜欢喝的话,改日我托人,多带一些过来。” 时颐迁不想引起误会黄了他的计划,没等桃杳再开口,忙一口回绝道:“不劳王爷费心了。小女若实在喜欢,我差人去酒铺子置办便可。” 桃杳连连点头,这么多时日了,这是时颐迁第一回与她心意相通的。 “对的对的,不劳烦王爷费心。” 楚欢隽和时颐迁相识这些年来,时颐迁拒绝楚欢隽的送礼,这还是头一回。 楚欢隽大约能摸清时颐迁心里的打算,故而存了试探的心思,回道:“我这酒,可不是寻常酒铺子里能买到的。去年父皇派我去南方寻访时,我初到江南还不适应,苦于水土不服多日,遂前往杭州灵隐山拜访了一位药坊师父,才求得这药酒方子,服用以后药到病除。 后来回到京城,才知悉那师父是山中的仙道,已经多年不曾出山了,所以这方子,可谓是人间难寻,只有我这里还有了。今天带着酒来,本是因为天寒地冻,想以酒暖身,没曾想今天它正好能派上用场。” 楚欢隽说得有声有色的,言下之意,是想暗示时颐迁。 他费尽心思地不惜送嫁女儿去巴结的周砚这个奸商,比起他这个逸亲王还是差得远了。 时颐迁讪讪,也不太好意思再拒绝了。 周砚虽然在谄媚说道上很有一手,但是没有什么看眼色的本事。 他听到楚欢隽口中说的故事,也连忙附和道:“噢,王爷说的这个师父我也是见过的,那药酒方子我也有,确实很管用——”他说着,还自顾自拿起了楚欢隽放在桌边的那酒盅,端在鼻间嗅呀嗅的,闻了好一阵,皱着眉头疑惑道:“咦,怎么感觉味道不太一样了呢?” 楚欢隽皮笑肉不笑地向周砚狠狠剜去一个眼刀,说道:“嗯。说明你的那个方子是假的。” 周砚有些不服气,还在疑惑,嘟囔道:“不应当啊……” 楚欢隽拼命忍住了想给周砚这没眼力见的一拳头的冲动,僵硬地维持着自己脸上还算端庄客气的微笑。 周砚这一说,正好给时颐迁找着了台阶,连忙又说道:“诶,既然周先生也有这个方子,我们更不应当麻烦王爷了,反正以后时府与周先生都是亲家了……” 听到“亲家”两个字,楚欢隽有些不爽,在保持他客气的微笑之余,眉心还是忍不住皱了起来,直言道:“老时,我不怕麻烦。” 桃杳感受到了他们几人说话间的火药味,不想再让他们为此事争论下去,忙不迭打断道:“王爷,周先生,你们二位都不用费心。我本来就不会喝酒的,也不喜欢喝酒,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话音一落,三个男人一同将眼神落在她身上,盯得她后背发毛。 半晌沉默之后,楚欢隽悠悠开口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桃杳心里顿时像有几枚火药炸开了一般,又是气,又是有苦说不出,不免在心中叫嚣道:楚欢隽怎么说也是个看过世面的经常出入大场面的大人物,难道不知道说话要看场合的吗?! 不过,他说话不看场合也只有一种原因,那就是在场的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不值得他用心说场面话。 于是,桃杳只能疯狂忍住要朝他翻白眼的冲动,咬牙切齿地柔声回答道:“这个,也不劳王爷费心了解了。” 第22章 配合爹,把这门亲事谈好 空气凝滞了,没有一个人敢再说一句话。 在这个时代,凡是上位者给予的,无论是赏赐还是惩罚,下位者都应该磕头叩谢。 楚欢隽的身份地位是何等的尊荣,如今只是要赏一瓶酒给时府里地位微贱的一个养女,竟被对方一点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桃杳只知道这么做是要表明自己与他划清界限的态度,却没有顾及楚欢隽身为贵胄皇子的颜面。 楚欢隽心里有些不爽,他端详着桃杳,她那张分明长得柔美娇俏的脸庞上,竟然显露出一种格外坚韧耿直的神色来,这种奇异的反差总能让人觉得,无论这个女子说出怎样出格的话、做出怎样离谱的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他心里的气又消了一半,认输也似地说道:“来日方长,以后我们多多来往,总会了解得更深、更透。” 他将“多多来往”四个字刻意地说重了几分,顺手将桌边那只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酒盅塞到她手中,语气张扬:“时二小姐,此酒珍稀,不妨好好品尝。” 桃杳的手被迫抓着那只酒盅,她的脸色一道青一道白,看上去颇有些郁闷。 反而,楚欢隽看上去心情大好,笑吟吟地挽起袍子从桌边站起身来,一把揽住在一旁呆愣许久的周砚,说道:“周先生,来京城这么久了,还没有逛过京城的春风楼吧?走吧,最近春风楼新上了好酒,请你。” 楚欢隽还真是料事如神,周砚自打入了京,便一直被时颐迁缠着商讨婚事,哪怕心里渴得紧,但为了在未来丈人面前保持一点正人君子的风范,一直忍着没有去见识这京城的旖旎酒色。 早听说过京城春风楼美人无数艳绝天下,周砚一听见楚欢隽的提议,立即两眼放了光,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拉着楚欢隽低声道:“王爷,我老丈人还在呢……” 楚欢隽故意扬起嗓门,大声道:“君子观花,片叶不沾身,周先生是一顶一的端人正士,大家都有目共睹。” 周砚和时颐迁视线交叉,两人面上是各有各的尴尬。 周砚心中的蠢蠢欲动实在难抑,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向时颐迁行礼:“时将军,恕我失陪。今日我其实是与王爷有一笔买卖要商量……” 时颐迁懒得听他那些说辞,也故作客气地说道:“周先生,请便。待周先生谈完正事了,时府这里随时恭候着。” 时颐迁久经沙场,虽然知道如何在战场上迂回周转,但在这种场面上,到底不如楚欢隽、周砚这两个会斡旋的,一“装”就露馅。 楚欢隽看出了时颐迁心中的不满,讪笑着一把拽走周砚,没等周砚再为自己辩辞几句,飞也似地将人拖走了。 桃杳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忽然听得身旁时颐迁一声深沉的叹息,心中忽然一动,忍不住开口问道:“爹,你觉得周砚先生如何?” 其实桃杳心里都明白,但她还是想亲口问一问,想听听她这个老父亲会怎样回答她。 时颐迁似乎很不悦当下这个情况,但他又不能生楚欢隽和周砚的气,只能将一肚子火气转移到桃杳的身上。 “周先生品行端正,是你的良配。”周颐迁声色俱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逃婚?——之前谈的好几门亲事,都是依着你的脾气拒绝了。如今这门亲事,我不能由着你。” 桃杳没想到他能这么生气,遂忙低下头服软:“我、我也没说要逃婚啊……我就是想问问嘛。” 时颐迁怫然大怒:“方才是碍于王爷和周先生在,我还来不及问你,今夜又是去了哪里?假意说是要去茅房,实则是趁此机会偷溜。时桃杳,这么多年了,我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多小心思呢?” 桃杳有些委屈,分明是他们背着她安排一场莫名的婚事在先,她只是本能地想保护自己,却成了错。 她不禁想,如果要面临这一切的是时兰心呢?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桃杳抬头,看见时颐迁脸上那又愤怒又懊恼的神色,心里才忽然又想到——怎么会呢,那样的假设根本不会成立。时桃杳永远取代不了时兰心,这些本就是时兰心无需面对的。 桃杳不由得泄了一口气,想将话题绕过去:“爹,今日闹成这样,婚事还能成么?” “当然。”时颐迁神色坚定,“无论如何,都要成。” 桃杳在心中深深叹息,看来在时颐迁这里,时桃杳从一开始都只是一个筹码—— 最初收养她时是为了讨好金蜃公主的筹码,现在是为了讨好周砚的筹码。 当她还有价值能作为一个筹码时,她便是时府的二小姐,而若未来她身上再无利用价值,她或许什么也不是。 这就是时桃杳与时兰心最根本的差别。 想清了这一点,桃杳瞬间开悟了:既然如此,不如就开开心心做一枚价值能被发挥到极致的筹码,或许还能在时颐迁这里捞到些好处—— 从小时候开始,不就是这样的么?她儿时便知道的,若在时颐迁去找金蜃公主的路上去找他撒个娇、跟着他一块去哄金蜃公主开心,就总能有糖吃,可在别的时候向他撒娇是不管用的。 想通了的桃杳很快便乐观起来,说道:“好。下次周先生再来府上,我一定乖乖听爹的话,配合爹,把这门亲事谈好。” 时颐迁不理解桃杳为什么一瞬间想通了,只觉得她心里肯定又揣着什么坏心思,便厉声厉色地警告她道:“把你那些花花肠子都藏好些。嫁给周先生,你不吃亏的。” 桃杳分外乖顺地点点头:“嗯,女儿明白的,爹。” 桃杳突然的懂事让时颐迁有些不知所措,遂摆手道:“行了行了,今天折腾这么久也乏了,你下去吧。” 桃杳顺从地欠身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就在桃杳离开的半晌之后,时兰心忽然从门后窜出来,把时颐迁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爹!你又给时桃杳谈婚事了。”时兰心的眼里跃动着某种兴奋的光彩。 时颐迁余惊未定,自顾自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道:“乖乖,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时兰心狡黠一笑:“嘿嘿,爹你没发现吧?你们刚进屋前我就在了,今天宴席上闹这么大,我就知道有好戏看。” 时颐迁宠溺地用手指点了点时兰心的额心,柔声道:“你呀……如今你也不大了,以后终归也是要嫁人的。若是有了中意的人家,不要不好意思,跟爹说,爹去给你说媒。” 时兰心喜形于色,笑道:“真的啊?我的好爹爹!我无论喜欢上谁家公子,你都会去与我说媒?” 时颐迁正色道:“那是自然,再难的爹都要给你谈下来,谁让你是爹唯一一个亲女儿呢——不过话说回来,成亲可是件大事,由不得你小孩子脾气的,一定要挑一个最好的人家。” 时兰心笑得得意:“爹,瞧你说的,我看上的男子哪能有差的?” 第23章 二小姐去哪,怀菱就去哪 几日之后,桃杳看着大清早就抬进她屋中的六大箱金银首饰,心里有些郁闷。 明明说好是来年春日成亲,不知时颐迁与周砚又商讨了什么,竟“加急”了婚事进程,不过只过了十日,嫁娶所用之物就已经置办好了。 时颐迁与周砚约定好,婚期定在除夕当日,婚礼举行地点是在周砚买在京城的别苑。择日理由很是滑稽:周砚要将老婆赶紧娶了,然后连忙赶回江南老家去过年,新婚与新年一块儿过,正好“双喜临门”。 桃杳穿梭在这几大箱子金银珠宝之间,一件一件拿起来仔细端详,确实都是货真价实的宝物。 “嚯,二小姐,这周先生还真是大方!这阵仗排场,赶得上娶正房夫人了。”怀菱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金光灿灿的玩意儿,在旁边有点儿看傻了眼。 桃杳付之一哂,将手里那只凤血玉镯放回原处,摇头道:“这算什么大方?不过走个过场罢了。将这些珠宝抬到我这里,等我嫁过去了,再将这些珠宝尽数抬回他自个儿府中,明面上是赐给我的,实则还是他的,我不过在其中沾了个光。” 怀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道:“二小姐,我虽然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大道理,但就我这些年来看到的这些嫁娶姻亲,能做出这般排场的夫婿家总是比那些一穷二白的要好上一万倍的。二小姐,要我说,老爷心里还是为着你好的。” 桃杳扬起手,轻轻敲了敲怀菱的脑袋瓜,说道:“我爹为不为我好,我心里自然有数。这桩姻缘,虽然不是我乐意的,但或许真如你所说,已经是最好的了,所以,对于我爹,我不怨他。” 怀菱点点头,道:“二小姐,你能想得开就好。”说着,怀菱捧起桃杳的双手,眼角有些泛红,“怀菱已经去求了老爷,做二小姐的陪嫁丫鬟。无论怎样,怀菱都会陪在二小姐身边。” 桃杳心中一动,道:“你要随我出嫁?我爹他,答应了?” “嗯。”怀菱满心欢喜地笑着,“二小姐去哪,怀菱就去哪。” 桃杳叹了口气,有些嗔怪也似地说道:“我不是不想让你随我一同嫁过去。只是你陪着我长大的这些时日,已经够苦的了,我怕万一以后到了周府那边的日子更苦,我不希望你还要陪我一同挨着受着。” 桃杳说着说着,又不由得叹了口气,像她和怀菱这样生来就低微卑贱的命运,真是半点不由人。 “我找个合适的时候,想办法去求我爹,求他把你的卖身契还给你,放你出去。天大地大,做些什么活计不比在这府中做下人来得自由自在?” “不要!”怀菱一口回绝了她,背一躬,直直地跪下去,“怀菱这半辈子,做下人做习惯了。”话至一半,渐渐染上了哭腔,“二小姐,尚不说你要为我求情,你连自己的事情都不能做主,又如何替我求情?……二小姐,怀菱心意已定,余生……只想守在二小姐身边。” 桃杳见她这样,心中也不免悲恸伤情,连忙也同她一道跪坐在地上。 主仆二人相视一瞬,都红了眼眶,下一秒便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桃杳轻轻拍了拍怀菱的后脑勺,轻声道:“好姑娘,可惜你跟错了人。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带着你去过好日子。” 怀菱破涕为笑,感动地说道:“二小姐,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苦是甜,都是好日子。” 要出嫁前的这几日,桃杳难得的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唯一不平静的是,这几天院子上空总是时不时有鹰隼飞来,那鹰隼体型庞大,振翅之声常常吓得桃杳从梦中惊醒,可当桃杳开窗去寻时,那鹰隼又一下便飞没了影儿。 沉寂的时光过得格外快,转眼就到了除夕前一日。 明日就要与周砚成亲了——桃杳试穿着明日即将穿的红妆霞披,在梳妆镜前左看右看,却怎么都没有那种即将为人妾的实感。 难道是因为时颐迁并不想声张这门姻亲的声势,府内外没有多加布置,她还是和往日一样在府中过活,所以心里才格外平静么? 倒是怀菱,忙前忙后的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说是要为今后下江南好好准备,准备了好几箱吃的用的行李。桃杳打开那些行李一看,怀菱竟然把她从小到大的物什儿全部带进去了。 桃杳有些哭笑不得:“怀菱,我是要出嫁,不是要逃难。像这些小泥人儿、小木偶、拨浪鼓,就没必要带了吧?” 怀菱抱着那些被桃杳丢出去的泥人布偶,脸上又是震惊又是委屈:“二小姐,这些你从前都宝贝得不行,真的不带走?” 桃杳摆摆手:“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若以后还指着这些玩意儿过日子,我时桃杳还能有什么出息?” 怀菱有些舍不得地将那些布偶泥人撇到一边,嘴里还嘟囔道:“也是,这些都是老爷小时候送给二小姐的。二小姐长大以后,虽然已经不惦记这些小玩意儿了,但还是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的,怀菱就心想,把这些东西一同带走,二小姐若是想家了还可以拿出来看看,也算是个念想。” “怀菱,明天就要嫁人了。我今天,想最后再痛快一把!”桃杳忽然狡黠一笑。 怀菱有些害怕,自从上次饿晕了再苏醒之后,二小姐总是一天一个点子,还都是些忤逆时老爷的点子…… 于是,怀菱有些抗拒地劝阻道:“二小姐……你想要怎样痛快?不如还是算了吧……咱们,最后在时府呆的这几天,还是安安生生的,好不好?” 可是桃杳却分外兴奋:“嗨呀,越是在这种时日无多的时候,更是应该痛快一把呀!”她顿了一顿,又道:“这次不为难你,我独自行动,你只需要在家里给我打掩护就行,成不成?” 怀菱当然知道,她答不答应都不作数——二小姐一旦有了点子,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第24章 八尾之狐 桃杳从未正儿八经地出过时府家门,就算偷摸混出来了也是没多久又被时颐迁捉回去。所以这次偷溜出来,桃杳做了万全的准备,全身上下作了男子打扮,面上还学着陆澈用黑布遮了个严严实实,想要出来玩个尽兴。 毕竟没几天就要被“发配”到江南周府——就算桃杳再怎么心大,面对周砚这个已经娶了五房老婆的男人,心中还是有一些忌惮的。 要说这男子在古代有许多老婆并不会被诟病,反而让人觉得他身上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譬如家财、譬如地位,才会让许多女子前赴后继; 但如若是女子,便只能一辈子忠贞一人,譬如周砚那五个老婆,哪一个不是对他死心塌地的?但见到桃杳时,也是一个个虚情假意地赔着笑脸—— 即便她们心里有多不愿意,但只要是她们夫君喜欢的,她们也都要喜欢。 明面上一群妻妾是一团和气,但背地里肯定是要争斗个你死我活的。 桃杳嫁过去了,简直是狼入虎口,即便桃杳并没有那些个争宠的心思,肯定也是要被那几个女人剥去几层皮的。 桃杳已经做好了接受地狱式磨炼的心理准备,想着横竖到了那边没好日子过,不如今天彻底疯玩一把。 楚国京城的灯会不只是上元节才有,花灯节会从除夕前夜便开始,要一直延续至正月末了才结束。 在花灯节,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时,星前月下,万人空巷,百姓齐聚于灯火辉煌间许愿来年心愿,皇朝贵族也会趁此机会到大街小巷上寻访,将粮食布施给穷苦人家,所以,这个一年一度举国欢庆的花灯节是百姓们最心驰神往的节日。 桃杳在厨房偷吃时,曾偶然听见过几个厨子们聊天聊到这花灯节,他们说得天花乱坠,说这京城的花灯节就好比天宫的蟠桃盛宴——从此,这花灯节就在桃杳心中埋下了残念。 在离开京城之前,她一定要亲眼看看花灯节。 当她真见到这花灯节时,才真体悟到“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的真谛。从前,桃杳只在古装剧上见过这古时的灯会,可那些毕竟是现代人靠想象搭建出来的场景,真到了这古时的花灯盛会,才能真正领略到佳节盛会的热闹宏丽。 成千上万各式各样的花灯如百卉千葩沿长街一簇簇盛开,又如同漫天的霓虹星火从地上一直延伸到天边,好像是一团火烧的云霞,将如墨的夜色都燃成了橙黄色,叫人几乎要分不清昼夜。 大街小巷里都挤满了人,很是热闹。许多商贩叫卖着一些桃杳从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桃杳既兴奋又好奇地穿行在这些摊贩之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被一只木雕的小狐狸吸引了视线,彻底走不动道了。 那小狐狸通体莹白,生着九尾,眉梢以朱丹色绘了两朵祥云,口中还衔着一颗红光水润的林檎,看起来煞是可爱。 那看摊子的商贩正专心地雕琢着手里的另一只狐狸,只见他十指修长盈润,怎么看怎么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但见他手上动作轻巧熟练,很快就又将一只狐狸雕刻好了,将其放在前面那只口衔林檎的狐狸身边,正好成一对儿。 桃杳定睛一看,这新雕的狐狸脑袋上还簪了一朵粉红桃花,它面若胭脂,鸾姿凤态,只是身后只有八尾。 桃杳忍不住提醒那摊主:“老板,你这只狐狸少雕了一只尾巴。” 那摊主闻言,才慢悠悠地抬起脸来。桃杳这才发现,这摊主面上戴着一张狐狸面具,虽然她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但却总觉得哪里有点儿眼熟。 “这位公子,你要买木雕么?” 这摊主一开口,桃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这声音怎么听起来怪耳熟的? 似乎是看出桃杳的疑虑,那摊主咳嗽了几声,又将一本簿子递过来。 桃杳接过簿子,只见封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狐仙录”。翻开一瞧,里面绘制了各种各样的狐狸,桃杳很快便找到了那只头上簪着桃花的八尾狐。 这簿子里,不但画了许多狐狸,每只狐狸身旁还用蝇头小字记叙了每只狐狸的传说故事。这只八尾狐是只修炼了千年的大妖,名叫夭灼,它修炼千年,吃尽了千般苦楚,离修炼成仙只差一步——便是长出这最后一尾。 有了九尾,她才能登仙得道。 夭灼寻遍天上地下,也没能找到修炼出最后一尾的法子。偶有一天,夭灼遇到一个道士,道士可怜它的遭遇,便为它占卜一卦。卦象指明,在大荒之东的云霓之境,有一只名叫长彧的狐仙正守着一颗千年难得一见的珍果。 这珍果是千万年的天地万物精华汇集而成的祥瑞之物,色泽红润,名为林檎。 道士告诉夭灼,若它有本事去撷得林檎,只需吃上一口,便可长出第九尾,得道登仙。 如若不成,夭灼便还要在人间忍受寻常妖种根本无法承受的千万苦痛,直至陨灭。 夭灼大喜过望,谢过道士之后,立即启程向大荒之东前行。一路上山遥水长,夭灼翻过重重阻碍来到云霓之境时,身上的毛发早已因为跋涉而变得粗糙稀寥,整只狐都失去了曾经大妖的光彩。 但是夭灼无怨无悔,只要能得到登仙的机会,这点伤痛不算什么。 夭灼如愿拜谒了长彧,长彧听闻这只从千里之外跋涉而来的狐妖的故事,十分感动,很快答应了夭灼的请求。 但同时长彧也告诉夭灼,林檎乃千万年天地精华汇成之物,已驻守于云霓之境千年,若吃了它的果实,那便意味着自己甘愿献身。 要以食林檎之法登仙的代价,便是以己身作替,成为“林檎”。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没有了字迹。 桃杳好奇地询问道:“咦?这后面怎么没字了?这夭灼后边如何了?它究竟有没有成仙啊?” 摊主放下手中的刻刀,修长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只夭灼木雕,说道:“这故事是民间话本,或许是失了传,没有结尾。所以没有人知道夭灼后来是不是成了仙,成了仙之后又是什么模样。如此,我便只好雕刻它还是八尾时的模样了。” 桃杳若有所思,俯下身来仔细地端详眼前这只面容端丽的狐妖,可惜地叹道: “看来,夭灼只有在还是八尾的时候才是她自己,成了仙反而在人间没了名姓,被人所遗忘了。” 第25章 我觉得你人不坏,以后接着做个好人 “老板,这只夭灼多少钱?我买了。” 桃杳正要伸手从口袋里掏银子,却见那摊主摇了摇头,笑着把夭灼推到她面前,说道:“这只木雕与公子有缘,是自愿要与公子走的,我不收公子的钱。” “啊?真送给我啊!” 桃杳如获至宝地接过夭灼,捧在手里又看又嗅的,没想到这木雕不但雕工精致把夭灼雕刻得活灵活现的,仔细闻,它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好像是夭灼真正在她掌心上活过来了一般。 “今日春风楼正要演一出关于这狐仙的戏,公子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摊主又推过来一只小木牌,木牌上刻着一行泼金字体,写明此牌只有春风楼贵客可以携带,凭此牌可观看春风楼专为花灯节编排的《狐仙录》。 桃杳恍然大悟,原来是春风楼派到大街上来推销剧目的伙计,忙不迭说道:“难不成你是要先送我一只木雕,然后再讹我,要我买这个春风楼的牌子?” 桃杳毫不客气地将那木牌推回去,说道:“别跟我玩强买强卖那一套。我只要这个狐狸木雕,别的不要——木雕多少钱?我给你。” 桃杳怎么看这摊主怎么不对劲,他脸上戴着的那张狐狸面具,似笑非笑的,看起来十分邪恶——像极了某个人。 桃杳俯下身,双手撑在摊子上,一寸一寸迫近那摊主,透过那狐狸面具,逐渐将眼前这人与记忆里的那个轮廓对上号。 “小楚?” 桃杳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摊主眼神有些回避,但还是佯装镇定地推开她,说道:“公子,你若是不感兴趣便算了。” 桃杳彻底认出了面前这人就是楚欢隽,爽朗地笑起来,又唤他道:“小楚!” 楚欢隽捱不过她,服输地将狐狸面具摘下来。面具摘下来那刻,桃杳也摘下了自己脸上蒙着的黑布,发出了更响亮的笑声:“哈哈哈哈,真是你啊!你说说你,你个王公贵族,怎么沦落到这街头小巷卖手艺来了?” 楚欢隽看她笑得那么开心,自己也陪着她笑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道:“快过年了,这几天我整天在宫里陪着父皇,都快要闷出霉了。正好今天花灯节第一天,我来凑个热闹,找点乐子做做。” 桃杳晃了晃手里的狐狸木雕,笑道:“这就是你找的乐子?还真没想到,你平时那副骄纵的样子,其实还是很有手艺的嘛!” 楚欢隽把另一只木雕“长彧”也递到她面前,说道:“喜欢的话,两只一块带走吧。我送你的。” 桃杳摇摇头,把“长彧”推回他手边,将手里那只“夭灼”很宝贝地端在眼前看了又看,说道:“我只看上这一只,别的不要。” 楚欢隽嗔怪她道:“没眼光,这一只才雕的好些。” 桃杳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刻意和我搭话?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我包裹得这么严实。” 楚欢隽咳嗽了几声,她当然不会想到,他买通了几个时府的下人作眼线,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所有的偶遇不过是他刻意而为之,今天也不例外——知道她要来,便挑了一个这街头最显眼的位置支起摊子,守株待兔罢了。 但楚欢隽只是云淡风轻地撇开话题:“你不也是认出我来了么?” “好吧。”桃杳也懒得细究其中细节,反正以后也没机会再见面了。 虽然她曾在预见的未来里见过他最可怖的面孔,可是在与他相识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他的确还暂时是个不坏的人。既然以后大道两端各走一边,不如今夜好聚好散。 “在想什么?”楚欢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桃杳回过神来,才发现楚欢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那摊子收起来了,只剩一只大麻袋丢在那里。 对于他这惊人的手速,桃杳佩服不已:“我在想,你是怎样在瞬息之间把这些东西收拾好的——就像你做的许多事情一样,都是在别人稍不注意的一刹那,你都可以完成得很漂亮。” 楚欢隽歪着脑袋想了一瞬,问道:“譬如我那天把你从竹林里救出来?” 桃杳摇摇头,道:“不止。虽然认识你不久,但就我们相识的时光里,我觉得你人不坏。希望你保持下去,以后接着做个好人。” 她这一通话说得莫名其妙,楚欢隽听得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我人不坏?什么又叫以后接着做个好人?时桃杳,我在你心里有这么不堪么?” 楚欢隽平时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现在却忽然正经了一些,倒是让桃杳有些不自在了。 他有些生气,认为桃杳不应该这样毫无根据地评判他是“好”还是“坏”,何况,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好坏之分,是非自在人心而已。 他的生气,是因为谁都可以认为他是坏人,偏偏时桃杳不可以。 ——他自认为自己对桃杳从来不坏,从前到现在,一直如此。 经楚欢隽这么一问,桃杳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满,她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总是站在未来全知者的角度来看楚欢隽这个人,但或许——现在的楚欢隽,也并不知道未来的走向会是怎样。 如果她没有闯入这个世界,没有取代原来的时桃杳,会不会他们是真的相爱过,才成为结发夫妻呢? 桃杳摇摇脑袋,想把方才冒出来的这些想法甩掉。以前的时桃杳是以前的时桃杳,现在的桃杳是她,既然预先知道了结局,她便不会去做扑火的飞蛾。 “我说话直白,就是这个意思。希望你一直做个好人,难道这不算是一个很真诚很真心的祝愿吗?就像,希望你以后一直好好的,一个意思嘛。”她补充道。 楚欢隽付之一哂,回道:“真的是一个意思吗?时桃杳,我总觉得你在回避我。为什么?” 桃杳被他的这句话吓到了。她确实是在刻意回避他,但没想到回避的这么明显,他都知道。 “还能为什么?你是尊贵无比的王爷,我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无名之辈,我们本来就不该有什么交集的。”桃杳回答得飞快,“该感到奇怪的人应该是我才对。逸王爷身份矜贵,眼界也高,为何要在意我对你的态度?” 她这一问,倒是堵得楚欢隽答不上话来了。 “没有为什么,我高兴而已。” 每到这种时候,楚欢隽的态度就会变得模棱两可。 “没错,你说得对。像你这样的庸常之辈,落在人潮堆里,看都看不见,更别说能入我楚欢隽的眼了。” 接着,他就会瞬间变成一只炸毛刺猬,故意说一些怄气的话。 桃杳早就料到他会说这些话,不由得心里一乐,忽然眼笑眉舒起来,面色不似刚才那般凝重。 真不知道楚欢隽哪根筋搭错了,她不但入了楚欢隽的眼,还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搅乱他的心情。 第26章 我不会是夭灼 “算了。”桃杳摆摆手,佯作要走,“本来开开心心出来,可不是为了吵架来的。既然在这里头讨不到开心,那我走啰。” 她刚一转身,便感觉手腕处一紧,被楚欢隽握住了。 紧接着,身后传来楚欢隽略带幽怨的声音:“谁说不开心了?明明开心得很。你对这里不熟,一个姑娘家四处乱走容易迷路容易遭到贼匪,我看你缺个向导缺个护卫,正好我知道有个人很适合揽下这门活计,不如我介绍给你?” 桃杳笑道:“这个人不会就是你吧,小楚?” 楚欢隽收回那只手,收成拳头掩在唇边又咳嗽了几声,埋怨道:“小桃,你真的很没有诙谐的天赋。” 桃杳戳穿他:“你今天嗓子里怎么这么多痰?难道这几天又是夜里四处跑生意,不小心受了风寒?” 楚欢隽正色道:“胡说,我身体硬朗得很。” 街头人潮汹涌,桃杳和楚欢隽穿行在人潮之中,虽然两人都作了寻常打扮,但走在大街上还是分外惹眼。不时有女子侧目偷看,都暗自揣测这两位是谁家的俊俏公子。 但见那个个子高些的公子不时低头,与那个子矮些的公子眉目传情,情至深处,竟还上手搂了一把那小公子的柳腰,惹得过路的姑娘们芳心暗碎。 “你今日又偷摸出来,不怕被老时问罪?”楚欢隽问。 “怕什么?这不是还有你兜底儿嘛,”桃杳佯装不在意的样子,“我爹要是真发现了我又偷溜出来,问起来,我就说是你非要拐我出来玩的。” 楚欢隽笑了笑,说道:“我当然乐意给你兜这个底,只不过某人是不是真的会把我泄露出去,还不一定呢。” 桃杳愣了愣,而后说道:“也是。不过你放心好了,这次就算又被他抓到,我也不会遭什么罪的,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明天就要嫁人了。我爹肯定不想他的女儿脸上挂着彩出嫁,他这人最看重的就是脸面。” “噢?”楚欢隽的神色微微凝滞,不过又很快被一个清浅的笑容化解了,接着又说道:“几天没见,小桃竟然要嫁人了。” 桃杳仔细打量了他两眼,调皮地一笑,道:“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你的眼线探子这么多,肯定早知道了。” 楚欢隽打断她:“小桃误会了。纵然我的眼线探子再多,也都是有用处的,我还不至于满门心思全扑在一个女子身上。” “我知道。” 夜幕垂降,周围的灯火愈加明亮起来,照映在桃杳那双本就盈亮澄澈的眼瞳中,似乎有漫天星光在她眼中流转荡漾,宛若银河。 “你的心思肯定不会在我一个小女子身上。你看中的,是我爹,是我背后的时府。”桃杳认真地说着话。 她很直白,耿直得可怕。在过去,楚欢隽认为这种人很蠢,不懂得用谎言伪装,不懂得用面具保护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陷入危险之境。 但偏偏她不在乎,直来直去的就好像一阵风,别人抓不住她,她也不在意自己这样会不会撞上南墙。 “时桃杳,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在和谁说话?” 楚欢隽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而桃杳也不甘示弱,用她自以为凶悍的目光,直勾勾地朝楚欢隽盯了回去。 “王爷,就算你地位再尊贵,还不是和我们这些平常百姓一样,一日三餐,白天做事晚上睡觉?” 桃杳抬起手,轻轻地点了点楚欢隽挂在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雕龙玉佩,接着说道:“无非是身上多挂几件值钱的玩意,脑子里再装几件所谓的家国大事。不过,古往今来,像王爷这样的人又何其之多? 就我看来,他们的结局也和寻常人一样,都是一抔黄土而已。” 楚欢隽头一回听到这般论调,觉得很有意思,嘴角不禁扬起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弧度。 他更逼近她一步,抬高了手臂缓缓绕到她脑后,令她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肩头。 尽管她嘴上那样胆大张扬,说到底还是对他心有畏惧的。 不过,勇气可嘉。 桃杳偏过头,想躲开楚欢隽伸过来的手,却忽然发现他那只手是伸到她身后取下了一只做成了桃花形状的花灯。 楚欢隽将花灯放到桃杳掌心,那花灯的灯光忽然照亮了彼此的脸庞。或许是昏黄的光影制造了不寻常的氛围,二人的心中都忽然升起一种不寻常的感觉。 人潮川流不息,但都只成了无声的背景。眼前亮起的只有一个人的脸庞,似陌生、又熟悉。 “所以,在我心里,这世间上所有人都没什么不同,人的命运各有悲哀。 就像那话本里的夭灼,它拼了命也要生出第九尾得道登仙,可是世间还有许多只有一尾的寻常狐狸,在它们眼里,八尾的狐妖已经是它们可望不可求的存在了。” 桃杳看着楚欢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楚欢隽微笑着,扣住她的手腕按下去,花灯也随之低了下去,两人脸上的光彩瞬间消失于夜色之中。 他的声音很低,但能听得出里面的骄傲:“我不会是夭灼。” 寒冬的风很刺骨,细如鹅绒般的飘雪从浓如墨般的夜色中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了人们满身。 桃杳拍了拍肩头薄薄的积雪,又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捂在唇边呼气。她怀里抱着那盏花灯,照映着她的脸红彤彤的。 下一秒,她忽然感觉到双手一温。一只厚实温暖的暖手筒套在了她手上。 这暖手筒表层缝了一层厚厚的狐狸毛,里层摸着也是软软的毛皮。只是似乎……看起来有些眼熟…… 桃杳举起那暖手筒在眼前端详片刻,惊喜道:“嗳!还是那只!” 桃杳不可思议的眼神落在楚欢隽的脸上,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咳咳……看你喜欢得紧,扔了怪可惜的……我就捡回来了。不过原来的太粗制滥造了一些,我随便粗加工了一下。” 分明不是什么粗加工。无论是这新加上的狐狸毛,还是手筒两端的绣花,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精致得很。 桃杳忍不住揣紧了手中的这一团柔软温暖,心里头也变得暖暖的。 好嘛,他人其实也并不坏。 两人并肩而行,没有说话——毕竟真的不是很熟,所以没有什么好聊的。好在周围人声鼎沸,取代了二人之间的这一片寂静。 桃杳偶尔抬眸偷看身旁的人。楚欢隽今日没有穿锦衣华服,或许是这个缘故,看起来比平时亲近不少。一路花灯缤纷,落在他侧颜上,勾勒出优美的弧线。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忽然停下来。楚欢隽指了指不远处,说道:“那边有家面馆很好吃,要不要去试试?” 桃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有一家面馆。她打趣地说道:“堂堂逸亲王,不在皇宫里吃满汉全席,到这里吃面来了?” 楚欢隽浑不在意地陪她笑,嘴硬道:“我自然是不爱吃的,但是可以陪你吃。” 两人走进面馆,才发现这面馆里只摆了四张桌子,四张桌子还都坐满了人。楚欢隽半只脚还没踏进去,那面馆老板就迎上来拒客:“诶呀,这位客官,实在不巧,咱家马上要打烊了。” 桃杳不禁噗嗤一笑,低声道:“你看,我说的对吧?就算你是大名鼎鼎的逸亲王又如何,来京城最寻常的面馆都要吃闭门羹的。” 楚欢隽丢给她一个“等着瞧”的眼色,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丢到那面馆老板的手里,说道:“你想办法清两个位子出来,我今天就要在你这里吃面。” 那面馆老板面露难色,将那荷包毕恭毕敬地递回来,十分为难地解释道:“这位客官,我家是小本生意。今天是花灯节头一天,来我这里吃饭的都是好多年的老熟客,他们来我这里吃饭都是因为义气情面,我不好驱客的。不瞒您说,我家中还有重病的老母要照顾,家里人也还等着我今天早些打烊收摊了回去吃个团圆饭,这才没法子接待您,还希望您多多见谅。” 桃杳耳根子软,连忙劝起楚欢隽来:“小楚,你别为难店家了。我们出去随便找家别的吃,也是一样的。” 第27章 我倒也不介意接盘 楚欢隽身体力行地让桃杳见识了,只要是楚欢隽认定了的事情,只要达不成他的目的,他一定誓不罢休。 桃杳就这么看着楚欢隽从隔壁木匠铺子那里借来一张长板凳,又拖来两只小马扎,又在面馆门口支了个简陋的小草棚,软磨硬泡地缠着那面馆老板下了两碗没肉没菜的阳春面,端来放在那长板凳上。 只见他撩起自己那华贵的衣袍,端端正正地往那小马扎上一坐,转过头来望向桃杳:“愣着做什么?面冷了就不好吃了。” 桃杳怀着佩服的心情走过去,在楚欢隽身边坐下来,捧起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嗅了嗅,想知道到底是怎样好吃的面,值得他这样大费周章。 桃杳拿起筷子,夹了两根面送进嘴里——非常寡淡的味道,甚至比平常怀菱从后厨给她偷来的边角料还要普通。 桃杳侧过脑袋去看身旁的楚欢隽,只见他半张脸都快要埋进那面碗里,正吃的津津有味。 似乎是察觉到桃杳停了筷,楚欢隽抬起脸来,询问她道:“怎么?不合胃口?” 桃杳有些遗憾地怨怼道:“看你为了这碗面付出这么大努力,我自然对它抱有期待了……可惜……” 楚欢隽搁下筷子,起身走入面馆中。不一会儿,他出来时手中多了两只小瓷瓶。 他将那两只小瓷瓶中的酱料倒入桃杳的面碗中,搅拌之后,示意桃杳再尝。 桃杳挑了几根面条放入嘴里。没想到,经他这么一调味,这清汤寡水的面条竟也忽然颇有风味起来。 “你说的那些道理,有些对,但有些也不对——”楚欢隽笑意翩然,“我认为,人活一世,自然要活个尽兴。有些事或许看起来做不成,但只要尽智竭力,日夜兼程,一定能得偿所愿。你可明白?” 桃杳将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连连道:“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楚欢隽笑着将一碗热茶推到她面前。 他今日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所以就算她在他面前装聋作哑,他也不觉得煞风景。 这边二人刚要低头去吃面,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短促的鸮啼。楚欢隽警觉地循声抬头,桃杳也后知后觉地循着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却是除了挂满屋檐的各色花灯,什么也没看见。 楚欢隽顿时放下了筷子起身,叮嘱桃杳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片刻就回。\" 还没等桃杳回过神来,楚欢隽已经一溜烟没了影。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黑影从桃杳余光闪过,猝然之间,一只手将她手腕紧紧箍住。 顷刻之间,桃杳便全身腾空而起,被那人带到了某处隐蔽的屋宇之上。 “你……!”桃杳吃痛地挣脱开被紧紧箍住的手腕,那里竟被勒出了几道鲜明的红痕。 那人很快揭下了脸上的蒙布,是陆澈。 “是你!”桃杳惊道。 “快走,再不走就没时间了。”陆澈又急急地要抓住桃杳的手腕,却被桃杳飞快地避开了。 “又来!又走!你开什么玩笑!”桃杳没好气地对他厉声吼道。 桃杳只觉得这整天一身黑神出鬼没的蒙脸男莫名其妙,像个变态一样跟踪她就算了,还偶尔诈出来一张口就是要带她走。 没曾想,她这一吼,陆澈竟然也生起气来。 “你才是开玩笑。你忘了什么都好,竟然连在父亲灵前承诺的诺言也忘却了。我不能看着你自甘堕落,走。” 他作势要再来抓她手臂,桃杳却先他一步大声嚷嚷起来:“小楚!小楚!救命啊!快来救我!” 陆澈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怒不可揭,他双眼猩红,飞快地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如果你宁可去信任仇人,也不肯信任我。那好,那便互相遗忘罢了,但愿我们死后不会见到父亲的冤魂。” 陆澈的眼角渐渐蒙上了一层血雾。他已经好几夜没有阖眼,但都没有觉得疲累,只有在这一刻,他竟然感觉浑身上下都泄了劲。 他是无意中得知桃杳要嫁人的消息的。得知的那一刻他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和心寒——曾经最亲近的骨肉的近况,竟然还要从旁人口中得知。 当年,他的父亲与亲族是被楚国人杀害。守灵三年的日日夜夜里,他曾和她长跪在阿爹灵前,执手起誓,一定要亲手为父亲和族人报仇雪恨。 她最不应当亲近楚国人这个族群,更不可以成为楚国人的妻妾。 他还仍在为那些难以启齿又不能忘怀的血海深仇日夜辗转难眠,她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遗忘一切? 可是她真的忘了,他没办法让她想起一切。 陆澈松开手,同时松开的,还有他心中的那么一点执念。 算了,忘记那一切也非她所愿。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先替她摆平眼前的麻烦,然后,再去努力地报仇雪恨,带上她一起,回家。 ……总会让她想起来的。 陆澈又重新将那块蒙面黑布遮住脸庞,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欲走。 忽然感觉到衣服后摆被人扯了两下,他回过头来,桃杳将一只木牌塞到他手中。 他低头一看,是春风楼的木牌。 方才桃杳趁楚欢隽不注意,从他身上将春风楼的木牌顺下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这个,你先拿着。今夜之内,如果有机会,你找个法子通知我,我们到春风楼碰面,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你全说了吧。”桃杳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过了今夜,我可能就不在京城了。” “……不要。” 陆澈将木牌推回她手中,随后转身便走了。 留下桃杳一个人在原地风中凌乱。 “喂!……”桃杳追上去找他的背影,可人早已无影无踪。 桃杳低头看了看,这屋顶距离地面大约有二十尺余,四下里找不到一个可供攀爬的梯子,身上没有点轻功本事的人是下不去的。 这王八蛋陆澈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跑了,也不说顺带把她捎下去。 正当她蹲在烟囱边上一筹莫展,正在思考要不要从烟囱管道滑下去时,楚欢隽的声音传进了耳畔。 “喂!时桃杳!不是叫你在这里好好呆着么?怎么跑到人家屋顶上去了?” 一听是救兵来了,桃杳连忙俯下身朝下面张望:“小楚!你回来了!” 楚欢隽在下面朝她挥了挥手,另一只手上还提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鹰隼,应当就是他刚刚“失陪片刻”带回的产物。 楚欢隽嘴唇一张一合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手里还比划着,但是桃杳实在理解无能。 “你……面……等……下……” 楚欢隽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但是这人头攒动的街巷里实在太过喧闹,他的喊话被那喧闹的人声给掩盖过去大半。桃杳只能努力抻直了腰背、伸长了脖子探出脑袋去看他的口型,想要看清他在说什么。 桃杳几乎快要把半个身子全部撑在屋檐之外了,有些急不可耐地向楚欢隽喊道:“哎呀!你先别说那么多了,先把我救——” 话音未落。 人已经比那还未说出口的半句话先往下坠落下去。 桃杳还没来得及想象自己砸在地上那副粉身碎骨的惨样,身下忽然一软,稳稳当当地落入了某个怀抱。 风声猎猎,她感到失重,却因为他的存在而没有一丝不安。 楚欢隽的声音柔软:“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当心不要摔破相。” 桃杳不由得抓紧了他的领口:“你也在场,你难逃其咎。” 楚欢隽接着逗她:“噢。如果周砚会嫌你破相不愿娶你,我倒也不介意接盘。” 第28章 夜戏(上) 听到这句话,桃杳半个身子顿时僵冷了,下意识要推开他。 “我才不要你接盘。” 下一秒,桃杳砸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哎哟!” 这个楚欢隽实在狠心,二话不说就松手任她跌在地上。桃杳在地上挣扎着难以起身,余光忽然瞥见瞥见头顶悠悠伸来一只手,是楚欢隽。 “你是想继续像只大爬虫一样在地上蛄蛹蛄蛹,还是尽早把手交给我?” 楚欢隽漫不经心的语调传入桃杳耳朵,听起来欠扁至极。 桃杳怀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心态,才勉强将手搭到楚欢隽的手臂上。她指尖才刚刚落在他手臂衣料上,便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握住了。 他猛地一下发力,毫不客气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桃杳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刚想开口大骂他不懂怜香惜玉,便被他提到面前的那只鹰隼吓得噤了声。 这鹰隼体格庞大,右腿上还扎着红布条。它的翅膀被一支长箭射穿了,正淋漓渗血,即便是受了这么重的伤,这鹰隼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浑身颤抖着,直勾勾地盯着桃杳,像是被人特意训练过。 桃杳问:“你刚才就是去捉这只大鸟去了?” 桃杳一面问,一面忍不住抬起手去碰了碰那鹰隼的脊背,指尖刚一触及羽毛,鹰隼便瞬间惊恐地炸了毛。 “啊……原来只是虚张声势啊。”桃杳小声嘟囔。 楚欢隽用手指勒住鹰隼的脖颈,将这猛禽的脸庞固定住不让他乱动,好让桃杳仔细端详,说道:“看样子,它是受人所托,专门来跟踪监视你的。”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在北疆,有一个族群擅于驯养飞禽,利用飞禽替他们通风报信。我曾经见过他们驯养的鹰隼,和这只的状态看起来很像—— 它们身上一般都会做特别的标记,譬如它脚上的红布条。一旦暴露了踪迹,哪怕是受了重伤也不会哀嚎啼叫,不光为了好脱身,也是为了不暴露其主的身份行踪。” 听他这么一说,桃杳忽然想起来方才出现的陆澈,心中猝然一惊。 陆澈极有可能就是楚欢隽所说的“北疆族群”。 如果这只鹰隼是他的,他派来这只鹰监视她又是什么目的? 桃杳沉思片刻,旋即说道:“没错。近半个月的日子里,我在时府中总是听到鹰隼的啼叫声。但我以为是鸟群迁徙,便没有多疑……这么说来,它已经盯梢我许久了。这是想干什么?要找我的麻烦?” 楚欢隽莞尔一笑:“监视你,也不一定是为了要你性命,也或许是想在暗中护你周全。” 桃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陆澈的脸庞,心念一动。 她本来想将刚才遇见陆澈的事情告诉楚欢隽——尽管陆澈行踪古怪,但她总不由得担心陆澈真的有什么苦衷。 “在想什么?”楚欢隽问。他明察秋毫,旁人神色稍有变化他都能很快察觉出来。 “没有,没想什么。”桃杳很快答道,不想让楚欢隽看破她的心思。 楚欢隽将手中的鹰隼提高,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问道:“你想怎么处置它?” “炖了吧。” “好。” 最后,二人也并没有真的炖了鹰隼。 这鹰隼来历不明,又经特殊培训,身上有没有异毒都说不定。 他们在街边随便找了个花鸟贩子,以五十个铜板的价格卖了出去。 捧着装着五十个铜板的钱袋的桃杳心情大好,直说着要请楚欢隽吃饭。 楚欢隽给她泼了一盆冷水:“拿着这点儿钱就想请本王爷吃饭?你是准备请我吃大白馒头,还是大黄白菜?” 桃杳顶撞道:“尊贵的逸王殿下,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请我吃过的东西,全部加起来的价值,拢共也超不过这五十铜板吧?” 楚欢隽仔细想了一想,确实。 于是他又说道:“那是因为你和我吃过的饭还不够多。等你和我多吃上几顿,才有机会吃上更好的。” 桃杳嘿嘿一笑,忽然钻进前面的人群里没了影儿。不一会儿,她又从人潮中钻了出来,脸上笑得贼忒嘻嘻,手上多了两张大烤馕。 下一刻,一只被烤得金黄油焦的大烤馕被塞到了楚欢隽的手中,猝不及防烫得他一叫。 “时桃杳!” 他本想骂她,可一转头便看见她抱着烤馕大快朵颐的样子,两腮鼓囊囊的如同皮球,活像一只松鼠,心里就顿时软了下来。 “好吃啊好吃啊,小楚,这个比面条好吃多了!你快趁热吃呀。” 她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乎乎的,但却丝毫不在意。 或许这世间有很多烦恼事情,但眼下能抱着一张香喷喷的大饼任性恣意地啃,也可以将一切抛之脑后。 楚欢隽将信将疑地捧起烤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油乎乎的饼皮在嘴里瞬间爆出汤汁,滚烫热辣,将味蕾充斥填满,似乎头脑真的有那么一瞬空白,仅剩的情绪是独属于这一口香辛的。 “好吃吗?” 桃杳歪着头看向他,目光里充满了期待,期待他给一个肯定的答案。 下一秒,楚欢隽将自己的那块大馕塞回桃杳手中:“你觉得好吃便可,多吃一些。” 桃杳看着手中多出来的一块烤馕,并不介意,她才不会和一块香喷喷的烤馕过意不去。 吃完了烤馕,楚欢隽提议去春风楼看戏。尽管桃杳百般推拒,但依然赖不过他,被他一驾马车送到了春风楼门口。 “我明儿就要嫁人了,不好再来这般烟花之地。”桃杳拒绝下车。 楚欢隽挑起窗帘,探头向外张望片刻,又转头回来说道:“横竖你今日作了男子打扮,索性玩得更尽兴一些,反正也没人能认得出你来。再说了,你刚才不是嫌我请你吃的东西便宜吗?今天请你吃些贵的好的。” 捱不过楚欢隽,桃杳只能再加挂了一层黑纱蒙在脸上,头上再戴上一顶黑纱帷帽,这才放心。 不知何故,楚欢隽也将那只狐狸面具又戴回脸上,随着桃杳一块作了遮面打扮。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入人潮之中。 因着花灯节,春风楼为着应景悬灯结彩,布置得火树银花。 穿着艳丽的姑娘们如同一只只花蝴蝶,从楼中翩飞而出,将前来的客人团团围绕。 换作平常,这些姑娘若是见了楚欢隽,肯定第一时间围上来,楚欢隽肯定也会笑吟吟地摇着扇子和花蝴蝶们谈论风流逸事。 不过今天,楚欢隽的心思似乎不在这些事情上面。 门口迎客的姑娘伸手拦住了他们二人,说道:“二位客官,今夜春风楼只设内宴。二位可有受邀?” 未等楚欢隽开口,桃杳先他一步将那只木牌子放到那姑娘的手中,笑道:“有的有的。” 姑娘接过木牌略一端详,确认无误后,马上露出一个恭敬的笑颜:“二位请往里面走,二楼雅座。” 桃杳将木牌子塞回楚欢隽手里,咳嗽了两声,解释道:“你东西没收好,掉出来了。这回算你幸运被我拾到,下次可不一定有这么幸运了。” “如果有小贼作祟,再怎么细致小心都是无用功。” 楚欢隽笑意珊然,忽然弯腰低下身去,将那木牌子挂在桃杳腰间,系了一个精巧的蝴蝶结。 “给……给我了?” “春风楼鱼龙混杂,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闹出一个乱子。但身上有这木牌子的,便是春风楼的贵客,自然会有楼中护卫保护你。” “那你怎么办?” 这问题问出口,桃杳才忽然意识到问得多余了。且不说楚欢隽是春风楼的熟客,就凭他那一身高强的武艺,根本不用担心什么。 第29章 夜戏(中) 再次见到夏嫣红,桃杳有些吃惊——她看起来,似乎比上次苍老了不少。 楚欢隽并没揭下脸上的面具,但夏嫣红一眼便将他认出来了,迎上来递菜单:“王爷,还是老样子?” 楚欢隽搁下菜单,道:“我吃过饭了。就简单上些茶水点心便好,今天是来看戏的。” “明白。”夏嫣红略一欠身,拢着袖子下去了。 桃杳觉得有些奇怪,压低声音问道:“小楚,这红姑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有吗?会不会是你多想了。” 这次他们坐的雅座与上次的不同,是分外狭小的一个包厢,隐蔽性极强。对着春风楼中心方向的墙面上开了一扇小轩窗。 轩窗上钉了厚厚一层窗纱,里里外外垂挂若干层帘幔,从窗内看出去,能看见整个春风楼内的情况,但从窗外绝对看不见窗内的半只虫蝇。 楚欢隽半只手臂撑在桌案上,手托着半张脸,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手里随意抓了一把轩窗珠帘串子在手里缠弄把玩。 比起他的悠然自适,坐在桌对面的桃杳便显得有些局促了。 她里三层外三层黑纱布将自己包裹得像只粽子,坐在这密不透风的小包厢里更是闷得冒火,只好抓着帷帽上的黑布当扇子用。 楚欢隽笑道:“这里隐蔽,你放心。” 为了让她安心,楚欢隽自己也将狐狸面具摘下来,反扣在桌上。 桃杳想了想,又站起身在包厢内左右走了三圈,确定这里确实隐蔽安全后,才将蒙面纱和帷帽摘下来,露出一张汗涔涔的脸蛋。 楚欢隽笑着去呼唤夏嫣红:“红姑,再上两条绢帕来,干、湿各一。” 不一会儿,茶点和绢帕都上齐了。桃杳惊喜地发现,上来的茶点是她上次与楚欢隽夸过的龙井茶酥。 桃杳抓起绢帕,就大咧咧地将其往额头上抹。她一面擦汗,一面抓起三块龙井茶酥,一并扔进嘴里,囫囵两下便吞吃下去,连连赞道:“龙井茶酥!终于又吃到了!还是那么好吃!” “这龙井茶酥产自杭州,因与京城货程太远,所以来货稀缺。日后你嫁到江南,与杭州离得近,想吃到这玩意儿会容易许多。” 楚欢隽将一碟凤尾酥推到桃杳面前,又说道:“这是凤尾酥,京城特供。你走了后,可就吃不到了。” 听他这么一说,桃杳连忙将手中刚抓起的几块龙井茶酥丢了回去,捏起一只凤尾酥细细品尝。 或许是被刚刚吃下去的龙井茶酥冲淡了口味,桃杳并不能品出来这凤尾酥有什么特别之处。 楚欢隽替她斟了一杯浓茶,道:“喝茶,醒神。一会儿该看戏了。” 每逢佳节,京城的每家乐坊都会编排戏曲节目吸引客人们前来观赏,若有乐坊能编排出风靡一时的剧目,则会吸引来比起平日多出数倍的客人,更能响亮自家乐坊名号,从而增收无数。 京城中歌舞乐坊数不胜数,其中风头最盛的当属春风楼。 今夜春风楼将要上演的这一出《狐仙录》,更是由坊间最负盛名的词人所编写,由楼中当红的安静霜领舞。花灯节前十日,春风楼已经将《狐仙录》要上演的消息传遍了街头巷尾。 今夜《狐仙录》首次登台上演,可谓是万众瞩目。 桃杳从小轩窗望下去,惊觉他们这间包厢的位置巧妙,竟然能看见整个舞台。彼时,整个春风楼灯烛尽灭,人们屏息以待,等待好戏登台。 沉沉黑暗中,万籁无声,寂若无人。楼顶天窗大开着,天心正悬挂着一轮皎洁明月,月光如匹练飞空,将点点银河光屑洒落下来。 舞台中心的人影被皎洁的月光逐渐点亮。安静霜身披雪白袍,映着月光涟涟,如披一身月泽霜华。 笙箫渐起,灯光渐亮,安静霜随着乐声在舞台中心旋舞起来。她双足赤裸,脚腕上系着红绳铃铛,随着她身姿起落叮当作响,如碎冰坠玉,每个舞姿都是一个完美的音符。 她扬起长长的水袖,水袖的另一端猝然落入了一个眉目俊朗的男子手中。只见这男舞伶身上所穿的戏袍如同烈焰一般火红,他身后系着九尾,怀抱林檎,温柔如水的目光倾注于安静霜的身上。 春风楼这出《狐仙录》,讲的也是夭灼与长彧的故事。只不过其内容似乎与楚欢隽那本话本上讲的版本不同,讲的是夭灼与长彧相爱,一妖一仙不顾万难险阻,跨越天庭地界的法则桎梏,只为了能长相厮守的故事。 这戏里的夭灼不是为了得道而登仙,而是为了追求所爱;而长彧也不是清高无情的上仙,而成了为了所爱甘受天罚堕魔的多情种。 一出戏将故事里的爱而不得、缠绵悱恻演绎得淋漓尽致。最后,由那男舞伶饰演的长彧终于不敌天兵天将的追戮,泣血涟如,身倒于血泊之中,他身后那本是狐仙引以为傲的九尾已然消逝。 而由安静霜饰演的夭灼在历遍沧桑后,依然旋舞于所爱之人的血泊之上,长歌当哭,如泣如诉。原来的一身雪白袍渐渐染成了血红,翩飞的水袖如同火烧云霞,在浓黑的夜幕里勾画出血色残阳。 观众群中响起一片唏嘘,所有人都震撼于这惊心动魄的仙妖之恋。 粲然可观的是,接近落幕之时,血泊上不断旋舞的夭灼步步生花,每一步银铃清脆,每一步血涟成花,竟在台上开出一大片彼岸花来。 桃杳目瞪口呆地望着舞台上开出的彼岸花海,惊讶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楚欢隽却只是笑:“我说过,春风楼最值钱的东西远不止你眼前所见。” 桃杳联想到之前安静霜以血毒令陆澈昏厥,眼前这出戏又是以大片血泊作景,只恐另有蹊跷。 “难道是她的血?” 桃杳有些难以置信,可面前这般景象如同幻象,如何也不能用常理解释得清楚。 楚欢隽怡然自若地端起茶盏细呷,淡道:“戏而已,精彩便好,细究它作什么?” 可接下来的这一幕,却是令桃杳如何也不能再平静下来了。 第30章 夜戏(下) 曲终戏了,台上的所有舞伶一同围聚到台前,向观众们行礼致意,观众们无一不振臂欢呼。 夏嫣红挎着一只花篮从幕后绕到台前,笑意盈盈地说道;“多谢各位看官今夜来我春风楼捧场。为了表示感谢,我这里准备了一些方才安静霜姑娘表演所用的同批彼岸花所制香囊,送给大家,留以纪念。” 此话一出,观众们便蜂拥而上,争着抢着去分夏嫣红手中的香囊,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猝然间,人群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一条近乎三尺高的血柱从乌泱泱的人群中喷涌而出,血沫溅射到了所有人的脸上。 这一切在二楼包厢的轩窗里看得更为清楚,一瞬间桃杳的脑子里近乎空白,来不及思考近乎万种的可能性。 “别看了。” 楚欢隽不知什么时候近了桃杳身旁,用折扇挡住了她的视线。 可桃杳心中却莫名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与她愈来愈激烈不平的心跳一般,正在愈演愈烈。她慌忙急迫地打掉了楚欢隽拦在她眼前的扇子,目光急急找寻方才血柱喷溅的地方。 那里,人群正在渐渐散开,地上分明躺着一个人。 那人倒在血污之中,他的胸腔上插着一只断裂的琉璃瓦片,似乎已中要害,只挣扎了几下便气绝了,再也没有动弹。 他的身下不断有血污涌出,在春风楼今夜才新换上的地毯上不断洇染蔓延,晕成了一朵鬼气森森的巨大的彼岸花。 桃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竟然是周砚。 为什么会这样? 原本她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日嫁给这个人做妾。 可偏偏在今天,他死了,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又似乎一切都顺遂了她的意。 可是此时此刻,桃杳似乎不能再去思考这其间的取舍错对。 如果周砚死了,那她该如何? 接下来该如何? 桃杳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为什么三个字,但她怎么可能找寻到答案。她近乎晕眩地跌靠在墙上,不敢再去看那扇轩窗。桌案的对面仍然是古井不波的楚欢隽,他的冷淡在今夜里显得分外的可怖。 他冷淡地劝慰她,让她不要再去看、不要再去想。但是怎么可能? 她甚至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还是假。 于是,桃杳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强装镇定地问道:“这一切,可是你的安排?” 楚欢隽揉了揉眉心,桌案上氤氲的茶气让桃杳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现在没办法和你说清楚这些,你只当自己是个身外之人便好。” 桃杳如何也不能理解楚欢隽所说的话,她明日将要嫁之人就这样暴死在自己眼前,她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置身事外。 就算她想,她能吗? 如果这一切是楚欢隽设下的局,明明是他引她入了局,现在却说着什么让她将自己置身于外,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周砚死了,接下来肯定会有一场风波。你现在若回时府,恐怕会置身风口浪尖。” 楚欢隽站起身,将那轩窗合上了,隔绝了窗外纷杂的连连惊叫,包厢内瞬间陷入了沉寂。 “我在城郊,有一处别苑。我可以将你安置在那里,避开这段时日的风头。” 仿佛早有安排一般,他与她仔细吩咐着接下来的打算,这一切都让桃杳心里疑云渐重。 她颤抖着声线打断他:“可是,我为什么要避风头?杀了周砚的人又不是我。” 她方才还煞白的脸庞,此刻又涨得通红,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楚欢隽安慰也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你自然是清白的,但人言可畏。你可还记得周砚那几个妻妾?她们可不是省油的灯。现下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委屈你躲起来了。” 桃杳无法冷静,即便在脑海中思考出来成千上万种可能性,她也没有办法筛选出最可能的一种。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指向楚欢隽,指向了她曾经预想到的那个悲剧性的结局。 “你策局杀周砚,是为了什么?”桃杳问。 为了夺取皇权,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逐渐完整他心中志向所构筑的宏图大业。 桃杳绝不敢将这其间的因果,简单地定义为楚欢隽为了不让她嫁给周砚,才痛下杀手。 楚欢隽心思缜密,所做的一切事情,都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间的突然起意。 就像现在,他能冷静地目睹周砚的死去,行云流水地将之后的计划安排说与她听。似乎他只是在一盘早就谋划好的棋局上一步一步落子行棋,既定的棋子,落在本就定好的位置上。 一切都井然有序。 “以后你会知道的。”楚欢隽这么回答她。 “我想好了,我要回时府。”桃杳说。 她话音落下,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很可惜,桃杳是这局棋中未及楚欢隽所料的“异动”。 楚欢隽以为桃杳会大呼小叫、涕泗横流地求他,救她于水火危难之际。可是她现在却异常的沉着镇定,明明被吓得快要丢掉半具魂魄。 “你想清楚。”楚欢隽声音沉冷,再次提醒她,“回去之后,你要面对的不止是你爹,还有周砚的几个妻妾,更倒霉的话,可能还要陷入牢狱之灾。” “可我是清白的,清白的人何须躲藏?” 她急不择言地顶撞他。如果不是他,她现在也不至于陷入这个困局之中。 一种可怖又可悲的想法在桃杳心中逐渐明晰——若真是楚欢隽要杀周砚,他是万不可能担下这个罪名的,眼下最有可能成为的替罪羊,就是她自己。 如果这也是楚欢隽计划中的一步,那她怎么能听从他的安排,一步一步更深入这个死局? 既然眼前是死胡同,与其迂回拖延,倒不如直接莽向前,一头撞死还来得痛快一些。 “想清楚了?” 楚欢隽的耐心有限,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嗯。” 桃杳点头,将手边那盏楚欢隽在花灯街上送给她的桃花灯递还给他,说道:“此后种种,希望你我再无牵连……祝你好运。” 说罢,她转身便推门离去了,留下楚欢隽一人在包厢中怔愣。 楚欢隽揉捻着手中桃花灯长长的灯穗,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焦躁。 似乎有一种本不该有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生发了,这种感觉,就如同有一只小蛇盘亘在心头,毫无征兆地朝他心尖上咬了一口——细小得接近于无的痛楚,无关痛痒,却让他从头到脚都不自在。 他本来是想将这个计划慢慢落实,有条有理地完成,看来现在不得不倍道而进了。 “啊,好烦。” 楚欢隽忍不住将那桃花灯一拳砸个稀巴烂,很不爽地夺门而出。过了不久,又原路返回包厢中,将散落在地上的几根灯穗捡了起来,妥帖地收在了口袋中。 正要来收拾茶水的店小二无意听见了包厢内某人的一声冷哼。 “以后有的是时间算账。” 第31章 清白是非只在人心 接下来的这三日,桃杳几乎快要觉得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周砚死的当晚,桃杳摸黑回到时府中时,府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是怀菱。 怀菱告诉她,周砚死了的消息已经传入府中了。周砚的那几个妻妾家眷正在快马加程赶来的路上,时颐迁知道消息后便召集了府上所有人,此刻就在正厅里。 怀菱是找了借口跑出来在这里等着接应桃杳的,她能料想到,此刻的桃杳一定也很慌乱。 “二小姐,你今夜去了哪里?没有去春风楼吧。” 当时怀菱心急如焚的神态语气,至今还不断在桃杳脑海浮现,提醒她这一切并不是梦。 她还记得她与怀菱相握的手心流淌着滚烫的热汗,一切的感知,都如同她急躁的心跳一般痛烈。 不好的预感在向她不断逼近,最后凝缩为正厅紧掩着的门缝中的一豆微弱的灯火。在怀菱低声安慰中,桃杳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门。 门推开的刹那,桃杳宁愿迎头而来的是时颐迁的苛责、或是时兰心的奚落,但这一天,他们的态度却是一转往常的凛肃。 时颐迁背着手站在厅堂正中,肃穆得像一幢雕像。 他没有多说什么,见到桃杳,只是沉着声问道:“你今夜,可否在府中?” 桃杳怔忡着摇头,却听见时颐迁将方才那句话又问了一遍,声音更沉冷了几分。 她的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低声道:“爹,若这事闹到了官府,我绝不会让时府受到牵连。” 时颐迁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一个小女子,说的话又能作什么数!” 他眉头紧锁,背着手在厅堂中心不断地来回踱步,走一步,叹一口气。一夜之间,他额头上的皱纹一夜间似乎更深了几分。 最后,时颐迁终于站定在桃杳面前,破天荒地抱了一下她,语重心长地劝道:“这件事情,你只要装糊涂便可。我们时府,除了与他周砚有一桩婚约,本就没有其他的什么纠葛了,不会有人对时府做文章的。” 话里话外,竟然也是对桃杳今夜的行踪起了疑心。 果然,这世道,清白是非只在人心。楚欢隽说的没错,人言可畏,如果连时府中人都不能相信她,那她简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第二日,周砚的那帮妻妾家眷找上了门。当日府上之情景,可谓是闹得人仰马翻。 其中有两房妾室认为桃杳早就有逃婚之心,眼看婚期在即不得不嫁,便对周砚痛下杀手;还有两房妾室认为,两家亲事是时颐迁一手促成的,这其间蹊跷一定与时颐迁脱不开关系。 双方各执一词,只有那正妻久久不言,到最后掩面啜泣,愈哭愈烈,最后竟哭晕了过去。 郎中将晕厥过去的正妻抬到屋中去医治后,四个妾室将时颐迁拉到偏厅去,竟然是要与他商量私了——让时颐迁拿出八千两银子与她们四个瓜分了,这事情便罢了。 其实她们几个妾室早就看周砚这个丈夫不顺眼了,如今周砚死了,她们倒是痛快重获了自由之身。只是可怜了那个与周砚真心相待的正妻,夫君的尸首还未凉,身边这几个难伺候的妾就已经急着要在她夫君未寒的亡魂上分食残羹了。 可是,纵使时颐迁有心想答应她们,通过这种方式平息这件事,但也是无能为力——他是个清官,八千两银子,这么大的数目,他这辈子手上还从未拿到过这么丰厚的俸禄,平日里时府的银两出入也是严苛管控,时府上上下下,就算把所有人丁都拿去卖了,都攒不出这个数目。 于是,几个女人不欢而散,扬言道:既然私下搞不清,只能闹上官府,让衙门去定夺了。 第三日,就像是真正降临的噩梦。 桃杳这三日没有哪一天是真正睡好觉的。每天夜里都是睁着眼捱半宿,闭着眼捱半宿,脑海里乱得像一团浆糊,不是想到那夜周砚尸身下被血染得猩红的地毯,就是想到楚欢隽冷淡自若的神情。 明明只是过去短短三日,她却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怀菱支起窗户,让外面的阳光洒进这个阴冷的小屋。桃杳不适应地翻了个身,将脑袋缩进被褥里。 “二小姐,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起来多少吃点儿吧?” 怀菱从厨房那里提回来一只食盒,正将食盒中的清粥小菜往桌上摆。桃杳这三日不但没睡好,也没有吃上几口饭,光是恐惧就已经占据了她几乎所有的精力了。 怀菱凑到桃杳床前去看她,才发现她两只眼睛睁得铜圆,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眨也不眨一下。 怀菱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拍着心口吁气:“二小姐,你肯定是饿得不行了。怀菱扶你起来吃饭。” 说罢,怀菱便伸手要去扶起桃杳,却发现她在身上裹得死紧的被褥里竟然是一片冰冷,她的手心后背,也都是冰冷的。 怀菱用手探了探她的额温,才惊觉烫手:“二小姐!你不舒服吗?怎么不说呀。怀菱这就去给你煎药。” 桃杳有气无力地询问她:“怀菱,你说,我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呸呸呸!”怀菱打断她道,“二小姐你胡说什么呢?再怎么说,二小姐背后靠着的是整个时府,无论如何,老爷会给二小姐摆平一切的。” 话音未落,那边就响起了敲门声。门外有人低声道:“二小姐,老爷请你到偏厅一叙。” 桃杳分明感觉到怀菱扶在她背后的双手抖了一抖,转头一看,怀菱果然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二小姐,你不要害怕。不管如何,怀菱永远陪着你。” 没等怀菱再接着说下去,桃杳率先将她摁在原地,自己很快从床上跳起身来,披上衣服一道风也似地出去了,还不忘将门把锁上,不许怀菱追她出去。 桃杳隐约预感到,今天或许是时府容她留身的最后一天了。 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能拉着怀菱一起遭罪,至少,万一她真的要去做替罪羊蹲牢子,外面至少还有个怀菱能够接应她。 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桃杳快步踏入了偏厅。前脚刚迈入门中,后脚那大门便被两个动作爽利的仆人飞快合上了。 不知怎的,这几天一直躲在自己房中避风头的时兰心竟然也在。 第32章 是她一再轻信,是她太不小心 时颐迁依然是坐在厅堂正中间的一张酸枝椅上,看着桃杳一步一步迎上面前,如泥一般灰黄的脸色,愈发变得铁青。 似乎是他心中有什么话实在难以开口,哽得他只能不断地唉声叹气。时兰心今日倒是看着心情不错,面色嫣红含笑,与时颐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爹爹,事情既然已经如此,我们时府,还是要早些为自己做打算。”时兰心终于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时颐迁又叹了好长一口气,缓慢地从那张酸枝椅上站起身来,几日不见,他老人家似乎身姿佝偻了不少。他从旁边矮柜格屉里取出一只小木匣,递到桃杳面前,问道:“桃杳,这东西可是你的?” 桃杳怔怔地看着木匣子的盖子揭开,里面是一张素色的绢帕。桃杳将那绢帕拿起来,在掌心摊开端详,左看右看,心里逐渐有了底。 这绢帕上并没有绣上花纹,就如同一张白纸,任人书写。如今,时颐迁拿着这张不知从何而来的绢帕质问她可否是她的东西,摆明了是想要她认。 桃杳摇头:“像这样的素色绢帕,几乎人人都有。爹爹,我不能分辨这是不是我的。” 笼在时颐迁脸上的那层阴翳更深了几分,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两根手指不停地揉搓着他那紧锁的眉心。 时兰心从时颐迁身后绕到前面,手里捏着一颗纤小的木质纽扣。桃杳心中骤然一惊,登时有一层薄汗在她额前冒了出来。 “时桃杳,你不愿承认这绢帕是你的。那这颗扣子呢?你还想抵赖吗?” 时兰心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将那枚纽扣甩在桃杳胸口上。桃杳下意识将纽扣接住,拿在掌间一看,确实是她在花灯节那日所穿的里衣袖口上的扣子。 因着时府人所穿的衣裳都是由自家裁缝所制,所用的衣材纽扣都与别处的不同,只要是时府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自家衣裳。 又因为桃杳多年没有过新的衣裳,她时常穿着的里衣都有好些年头了,这些衣裳上用的扣子也是许多年前的样式——所以,眼下这枚纽扣,除了桃杳,不可能再是别人的了。 桃杳心中悒悒,想不通为何这纽扣会出现在时兰心手上。 时兰心讪笑着问道:“时桃杳,你承不承认?” 桃杳紧抿着唇,低头不发一言。她将那枚纽扣死死地攥在掌心里,恨不得能将它嵌入肉里,好不再让人发现。看见这枚纽扣的瞬间,她的心底顿时滑过很多种可能性,花灯节那夜的桩桩件件又缓缓浮现在眼前。 楚欢隽、楚欢隽、还是楚欢隽——她几乎想不起别的任何,只记得五光十色的灯火中,楚欢隽那双眉眼中欲说还休的波光流转。 看来,他早有计划了。她应该早就想到他是个怎样的人,是她一再轻信,是她太不小心。 时兰心拍了拍手掌,角落里登时走出来一个面貌陌生的丫鬟。那丫鬟脸色苍白,卑躬屈节地迎上前来给时颐迁和时兰心行礼。 时兰心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淡道:“杏芳,你将花灯节那日所见,统统说出来吧。” 那被唤作杏芳的丫鬟应了一声,随后目光躲闪地偷偷瞥了桃杳一眼,缓缓地跪到地上,说道:“花灯节那日,大小姐忽然想吃乳酪酥。府上好久没有备这一样糕点了,奴婢便想着到街市上去采买,不巧花灯节那天街头的商贩生意都做的火爆,奴婢从东市跑到西市都没寻到乳酪酥。 后来偶然听见一个小贩说,那会儿只有春风楼还有乳酪酥售卖,奴婢便前去春风楼买乳酪酥……” 她顿了一顿,又用余光偷偷瞥桃杳一眼,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不曾想,奴婢在春风楼撞见凶杀……奴婢当时被吓坏了,本想立马走掉的,可是当时春风楼内人群拥堵,奴婢随着人潮推挤,被推到了那凶杀事发的地方……” “当下奴婢已经被吓得慌了神,顾不得别的只想跑……可是,不知道人群里哪个不长眼的推搡了奴婢一把,奴婢脚一跛,便失足跌到那尸首旁边……” 说到这里,杏芳那张惨白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奴婢这便看清了那尸首的面目,居然……居然是周砚先生!奴婢吓坏了,可又忽然看见周砚先生的身上,有一样东西……奴婢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们时府衣裳的纽扣,当时奴婢以为是自己跌倒时掉下的扣子,便想也没想赶紧将那扣子捡起来揣进口袋带走了…… 虽说奴婢清白可证,怕只怕那扣子落入旁人手中,再由旁人乱说一气,那咱们时府岂不是要遭人污蔑……” “杏芳,你做得好。”时兰心安慰也似地拍了拍杏芳的肩,又转过头来看桃杳,说道:“时桃杳,杏芳早先已经全部与我们说明了。杏芳是今年才来时府做工的,她所有的衣裳都是今年的式样,而这枚纽扣显然是三、五年前的式样了,整个时府上下,也就只有你还穿着这么老的衣裳了。 你说,这纽扣,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桃杳手中死死攥着那枚纽扣,只觉心惊肉跳。她脑海中只剩空白一片了,耳畔似乎有尖锐而又细长的蜂鸣在长久地蛰伏,令她不能思索、不能回答。 看着久久沉默不言的桃杳,时兰心不胜其烦,按捺不住推了她一把。 已经三日滴水不进的桃杳本就形态虚浮,经时兰心这么一搡,登时重心不稳地要向后倒去。 随着桃杳双膝砸地重重的一声,整个下肢传来透骨剖肝一般的钝痛。 桃杳紧咬着牙关,周身难忍的痛楚令她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这扣子,确实是我的。”桃杳深吸一口气,“但周砚先生的死,与我无关。至于这扣子为何会出现在周砚先生的身上,我也解释不清,一切留待官府查明吧。” “时桃杳!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承认!?” 时兰心指着桃杳鼻子大骂。她本来就脾气火爆,现在已经耐心耗尽,认准了桃杳一定与周砚的死脱不开关系,不想让这个本就与时家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继续躲在时府的荫蔽护佑之下。 第33章 躲脱不是祸(上) 没等桃杳反应过来,身后忽然炸起一群女人的尖叫声。 她转头望去,几个披麻戴孝的女人从屏风后面钻了出来——竟然是周砚的那几房妾室,如今她们都已成为遗孀,一个个神色凶戾地狠狠盯着桃杳,仿佛巴不得可以将她生吞活剥了才好。 桃杳很快就认出来站在中间的那位周砚的正妻。周砚死后,她一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可今天她却一改这几日的迷颓,或许是终于要逼近她丈夫暴亡的真相,她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桃杳。桃杳觉得身上寒毛直竖,仿佛他们每个人的目光都像一枚钉子,直直地朝她射过来,要将她就地正法。 桃杳极少见周夫人讲话,似乎今日还是头一回。 “时桃杳,你若不想嫁与他,不嫁便是……我知你是珍爱自己青春正好,不愿早早就嫁作商人之妇。可如今,你难逃牢狱之灾,这又何尝不是耽误大好年华?” 周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桃杳,她冷白的手指缓缓攀上桃杳的脸颊,分外温柔地抚摸着,声音冰冷:“我嫁给周砚,如今已有十年,为他养育了膝下一男一女两个亲生骨肉。 我知你看不上他,看不上这桩姻缘,可你又凭什么要毁掉我的姻缘、我的人生?!” 话音一落,周夫人扬起五指,狠狠地甩了桃杳一个巴掌。 桃杳下意识捂住受击的面部,那里正在火辣辣地生疼。看着面前神色哀恸的周夫人,桃杳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悲怆,有些同情眼前这个刚刚失去了丈夫的孀妇。 原本围绕在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妻妾顿时拥上来拦住周夫人,阻止了她的下一个巴掌。 那周夫人目光哀哀,流下两行滚烫的热泪,她掩面背过身去,不愿再看桃杳。 沉默了许久的周颐迁终于发话:“桃杳,时府养你十八年,我自认不曾亏待过你什么。你若真的做错事了,便承认吧。我也认我管教不周,竟让你落入到这步田地。” 时兰心连忙打断他,说道:“爹爹,时桃杳她本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时府收她养她是于她有恩,如今她自己犯了罪,又怎能让恩人替她承受!” 她说罢,将目光转向桃杳,丢下狠话:“时桃杳,你别在那里装聋作哑了!难道你想要爹爹替你担罪吗?苍天有眼,你就不怕遭天谴吗?还不快认罪!” 桃杳按捺心底的火苗,又只觉得周身无力。一屋子十来个人,全都将她定了罪,一个已经被认为有罪的人,又如何能证明自己是无罪的呢? “我说了,周砚先生的死与我无关——这一点,我也无可自证。现在,真正的凶手尚未缉拿,你们单凭一枚纽扣、一张绢帕,还有你们各自对我的揣测,都不能说明我就是真正的凶手。 大楚王法铁律在前,错就是错,对就是对,若我真是凶手,也定然不会瞒过官衙大人们的火眼金睛。”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桃杳不想再与他们争辩,也明白争辩无用。 比起现状,桃杳觉得似乎去那牢狱里呆着反而还比在这里要更清净轻松自在。 若苍天有眼,她清白得证;若真这么倒霉,她成了替罪羔羊,那也算了,反正这条烂命死了也不甚可惜。 时兰心不耐烦地喊道:“爹爹!事不宜迟,她还不肯招,咱们还是赶紧将她带去衙门自首,免得拖累了您呀。爹爹近年来才立功不少,怎么能让这个野种害及前途?” 时颐迁又是叹了好长地一口气,双手始终紧缚在背后,原地转了四五个圈,终于狠下心来,命令几个小厮下去准备车马。 于是,一行人坐着四辆马车,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衙门。 门口守着的几个衙役一看见周砚的几个妻妾下了马车,立即迎了上来。 当时颐迁撩起车门帘子下去时,那几个衙役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不怕事的衙役凑上来行了一礼,问道:“时将军,今日怎么来了?” 时颐迁不是很想应答,只是阴沉着脸甩了甩手,将那衙役阻在一边。 这时候,时兰心手脚麻利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把挽住了时颐迁的胳膊,没好气地说道:“我爹爹今日是来帮县令大人断案的。” 桃杳被单独关在最后一辆马车上,为了防止她逃跑,时颐迁还给她安排了两个身形壮硕的大汉随行。 马车一停,其中一个大汉从他口袋里掏出一根足有桃杳手腕一般粗的麻绳,将桃杳双手紧紧束住了,权当手铐。 “走!” 那大汉像使唤阶下囚一般命令桃杳,有一种完全不把她当人看的意思,手上蛮力一拽,用那麻绳将桃杳连拖带拽地从马车上带了下去。 那几个衙役还并不能看明白面前这一切,立即拦了上来,严词道:“时将军,近日案件繁多,衙门几位大人日不暇给。外人来访是需要提前通传的,不知您可有提前知会过哪位大人?” 时兰心忍不住朝那说话的衙役脚下啐了一口唾沫,狠道:“没长眼的东西!旁人也就算了,时将军你们也敢拦?” 那衙役为人刚正,并不惧怕这位刁蛮的大小姐,依旧是言辞正色道:“这位小姐,官衙有律,在下也是依照纪律行事,若有冒犯还请多多担待。” “你!……”时兰心气急败坏地朝他甩了个眼色,但也别无办法。 时颐迁颇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道:“这……今日我确实是疏忽了,忘了提前通传宋大人。不知小兄弟可否通融通融,现在帮我去知会宋大人一声,我有要事。” 那衙役神色迟疑地将他们一行人打量了一圈,又道:“时将军,可是为了周砚一案?” 听见周砚二字,时颐迁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他连忙向那衙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声音小点儿。 “呃……正是……” 时颐迁面容踌躇,嘴角抽动着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沉默半晌,最后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仿佛吞下了一颗十分硕大的枣核,令他痛苦得满脸愁容。 “是的。他们有人证物证,现在要举证我是杀人凶手,烦请这位兄台立即放我们进去。” 桃杳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皆是一惊。 其实时颐迁本来还想着办法要怎样捞桃杳一把,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自己招了。 时兰心有些难以置信地回头端量桃杳,不相信她竟然能这样豁达、这样不怕死。 第34章 躲脱不是祸(下) 经桃杳这么一说,那些衙役便不再阻拦了,给他们一行人让出了一条道路。 为首的那名衙役主动上前来引路,向来寡言的时颐迁今天却是破天荒的总与那领路的衙役找话聊,还偷偷往那衙役手里塞钱袋,那衙役推来拒去,苦不堪言。 “时将军,前边不远就是宋大人的书房了。你我这样推推拉拉的,叫旁人看见了不好。”衙役说。 经衙役这么一提醒,时颐迁才发觉这一路过来有不少杂役盯着他的动作在看,登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方才将那钱袋子往自己袖子里揣了一揣,收敛了些。 桃杳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时颐迁不会管她死活,可如今却见他想尽办法在替她周旋,宁肯放下他向来清高的面子身段,去求一个小小的衙役,只是为了能替她博到一个回旋的余地。 正当她的感动还没维持到片刻,走在前面的时兰心忽然回头,向她甩来一个眼刀,仿佛一盆冰水泼在她脸上。 时兰心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一字不漏地落入桃杳耳朵里:“时桃杳,不是你的总归是要还回去的。你做了时家小姐十八年,已经捡了大便宜了,难道还想奢求更多?” 桃杳分外不解地抬头对上时兰心的目光。时兰心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似乎是有什么大喜事。 桃杳固然心中有怒火,但此刻也不能发泄,索性将步子迈得更大了一些,顺脚将一粒石子踢飞起来,那石子正正好好敲击在了时兰心的脚腕处,打得她登时惊叫出声。 “哎哟!痛死我了!” 时兰心懊恼地俯下身去查看自己被打得疼痛的脚腕,桃杳瞅准了时机,照着她抬起的臀部的方位,又是一脚——一粒更大的石子像飞弹一样弹射而出,正中靶心。 时兰心痛苦地抱着臀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哎!怎么回事!这里有埋伏啊!” 那领路的衙役反应极快,立即打断她道:“时小姐,官衙戒律森严,怎会有埋伏?还请时小姐谨慎些。” 这时候,时颐迁也一同转过头来批评时兰心。 时兰心虽然脾气火爆,但脸皮极薄,一下子赧颜汗下,面红耳赤地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跑到前面去了。 作恶带来的欢快令桃杳紧绷已久的神经忽然轻松起来,连带着身旁这两个臭脸的大汉都看起来顺眼不少。 一行人沿着弯曲的小路走到尽头,看见一扇窄小的院门。推门而入,视野豁然开朗,门内是一个格局方正的院落,院子里光秃秃的,没有种什么树木花草,只有一片宽阔的谷坪,坪上竟然还晒着一大片苞谷。 定睛一看,那晒得金黄的苞谷坪上,竟然还有四五只或卧或坐着的狸奴,有橘色虎纹的,有乌云盖雪的,有圆滚滚胖得像一只皮球的,正懒洋洋地躺在苞谷之间晒太阳;也有精瘦修长身手矫健的,正在坪上捉蝴蝶。 苞谷坪的正对面,有一间不大不小的瓦屋,这便是那衙役口中的宋大人的书房了。 按理说,桃杳此时此刻应该紧张到了极点才是,可这院落内充满阳光味道的谷坪和小猫实在可爱,她的注意力似乎被分散了,并不像之前那般腹热心煎。 那衙役走到前边小屋门口,往那门上敲了三道,屋里立即传来不耐烦的回音:“不是说了嘛?!这几天我忙得要死,没什么事情不要来烦我!” 衙役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位大人的脾性,不由分说便从兜里拿出钥匙,将屋门打开了。 门一开,屋内的景象令众人皆是吃了一惊。 这是一间简陋得如同猪棚马厩一般的破屋,四面墙壁上处处是漏风的砖缝裂痕。屋内只摆放了一张桌子,一条长板凳,还有角落里随意堆放的一捧晒干的草垛,上面放了一只枕头,应当就是这屋子主人睡觉的地方。 两个壮汉忙不迭地将桃杳推送至屋内,桃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扶稳当了。她抬头一看,一双清亮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 “嚯,这么多人啊——咦,时将军也在,你们有什么事?” 眸子的主人开口了。桃杳骤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是要来自首的罪犯,很有自知之明地后退三步。 那衙役上来抱了个拳,通报道:“宋大人,今日时将军是与周砚的家眷们一道来的,正是为了周砚的案子。” 桃杳有些吃惊,没有想到这个宋大人竟然不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反而年纪很轻。 他穿着随意,只穿了一件粗麻布短打,若不是旁边的衙役口口声声唤他宋大人,桃杳还以为他是正忙着农耕的农户。 听见周砚两个字,宋知守的双眼登时亮了起来,连忙将身后那条长板凳拖出来,请众人坐下。 “草舍鄙陋,还请诸位不要在意。”宋知守一面说,一面从桌上取了几只茶杯,“我这里没有好茶,只能委屈诸位喝喝白水消渴。” 向来讲究的时兰心今天是破天荒的好对付,满脸热情客气地接过茶杯,急忙应道:“宋大人,我们今日也不是为喝茶来的,还是赶紧说正题吧。” 待时兰心与杏芳,还有周砚的家眷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将来龙去脉讲完,宋知守面上的阴翳愈来愈深。 时兰心将目光投向桃杳:“时桃杳,还不快把那枚扣子交出来?” 桃杳心里没鬼,立即走上前去,将一直捏在手里的扣子放到宋知守面前的桌案上。 “宋大人,这枚扣子就是我家丫鬟那夜在周砚先生尸首上发现的。”时兰心道。 宋知守捏起扣子,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许久,喃喃道:“这扣子式样确实不是寻常能见到的……可即便如你们所说,这就是时二小姐的扣子,也不能说明杀害周砚的凶手就是她。”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又接着说道,“周砚死时,在场的人有很多,谁都有可能是杀人凶手。你们找到的这扣子与绢帕,确实是很有价值的物证,那便暂且在我这里存着了。但是,在案子尚未真正查明之前,官衙是不会亲自下定论的。” 此话一出,桃杳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世道,果然还是有明事理的人在,不至于让她就这样白白冤死。 第35章 龙井茶酥还是鸡蛋饼(上) 听完宋知守的话,时颐迁的脸色也忽然一亮,道:“宋大人明见,那我家小女……” 宋知守似乎是能猜到时颐迁想说什么,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道:“虽然现在不可妄下定论,但时二小姐现在也脱不开嫌疑,连带你们整个时府,都有嫌疑加身。 不过看在你们能亲自带着嫌犯来衙门,也算功德一件。这样吧,即日起,就将时二小姐扣押在我这里了。时将军,也辛苦你与一家老小暂且回到府中,待这案子风波过去后,再出来活动吧。” 言下之意,是要将桃杳关押,而时府也要软禁一段时日。 按理说来,这宋知守并不可能有让时颐迁软禁的权利,他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无非是背后有更大的靠山。 时颐迁将宋知守的话咽进肚子里反复消化了几遍,似乎懂了个中意思,知趣地回道:“宋大人明见。时府这边,便一切依照宋大人所说吧。至于小女……劳烦大人照顾了。” 时颐迁这时候忽然有了做父亲的觉悟,桃杳心中不由得有些许感动。尽管时颐迁所做的这一切更多的还是为了时府,为了自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这个情形,若是桃杳真是那个杀人的罪犯,整个时府的声名也会连着败坏,他时颐迁以后的仕途也便没那么好走了。 宋知守礼貌地点点头,命令几个衙役过来送客。 桃杳眼睁睁地目送着一行人离去,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苞谷坪上,金色的夕阳余辉洒落在身上,心底竟然升腾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她心中不禁感慨,好在自己幸运,遇见了一个好官,这个宋大人,肯定能还她清白。 片刻之后,宋知守拎着一只酒葫芦回来了。见桃杳像个木头一样还怔愣在原地,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快步走过来,将手里那只酒葫芦提高到她眼前,晃了一晃:“新打的梨花酿,你要不要尝尝?” 桃杳心里觉得奇怪,不解地眨巴眨巴眼,问道:\"呃……那个……宋大人,难道你现在不应该把我抓起来,关到牢狱里去吗?\" 宋知守被桃杳认真提问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他提起酒葫芦,仰起脖子痛饮了几口,可见那梨花酿是爽利甘甜,他喝得分外过瘾,露出了一个发自肺腑的醇厚笑容。 “没错,你现在已经被关起来了呀!”宋知守一边笑一边说,指了指地上被晒得金黄飘香的苞谷地。夕阳无限好,红得似火的霞光铺天盖地地将整个院落席卷,桃杳闻见宋知守酒葫芦里梨花酿的香气,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天地一片酣红,地平线上挂着的那一轮欲坠不坠的金黄落日,好像一颗热烫流心的鸭蛋黄。 不知怎么的,桃杳忽然想到了楚欢隽,不知道这个大恶人此刻正在做什么。 如果不是他,她好端端的现在也不会被抓到这里,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罪犯,和一个奇奇怪怪的大人在苞谷坪上看落日。 “这里?”桃杳继续问道,“你是说,就把我关在这里?” “对啊。”宋知守又提起酒葫芦狂饮,“那你想去哪里?” 桃杳心中有许多疑惑,难道这又是楚欢隽的主意吗?她正思忖着该怎么开口问宋知守,问他认不认得楚欢隽,然后顺藤摸瓜地了解到这件事情的全貌。 可惜,宋知守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你看看这里,又可以晒太阳又可以吃苞谷,还可以和小猫玩,难道不比阴冷潮湿的地牢好吗?” 他话音一落,便手脚麻利地将先前两个壮汉绑在她手上的麻绳解开了,一只柔软的包裹被塞入掌心。 桃杳心中一动,摊开手掌看去,那包裹里竟然装着五六块色泽翠绿晶莹的龙井茶酥,还正氤氲地冒着些许热气——是新鲜的,刚出炉的。 桃杳心里瞬间明白了,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又一股脑将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 宋知守看破了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有人要我帮他传话给你,让你这些日子安心呆着,吃的穿的有什么缺的都尽管说。旁的事情都不用管了,会有人处理好的。” 桃杳手里揣着那只装满龙井茶酥的布包裹,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五味杂陈。 果然是楚欢隽,这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一切不过是他的计划,他将她耍的团团转,害得她日夜寝食难安,现在却来一句道貌岸然的关切,难道他认为她会开心接受吗? 桃杳越想越气,索性将那布包裹往宋知守怀里一丢,狠狠说道:“我最讨厌吃龙井茶酥了,宋大人你替我吃了吧。” 耿直如宋知守,他完全搞不明白桃杳从何而来的火气,急忙将布包裹又塞回她手里:“这是别人给你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 桃杳不愿再接回那包裹,手上急得猛然一推,宋知守没来得及接住,那包裹落了空,猝然砸在地上。 包裹里装得满当当的龙井茶酥就这样散落一地,碎成了泥。几只狸奴闻声而来,围在零碎的龙井茶酥边上嗅了又嗅。 或许是出于爱惜食物的本能,桃杳心里忽然生出些许疼痛和愧疚,蹲下身来,将地上零零碎碎的龙井茶酥仔细地捡拾起来,放在掌心,拿去喂这几只贪食的狸奴。 宋知守看见这景象,也不由得心头一软,也一同蹲下身去和桃杳一起喂猫。 夕阳的辉光照在桃杳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细碎的绒毛在金色的光芒里成了半透明的,好像一颗还没有熟透的粉红的水蜜桃,又好像一只柔软的猫。 她在喂猫,她也像一只猫。 苞谷地上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小猫舔舐糕点的声音。微风吹起他们的头发,也吹起小猫们晒得蓬松柔软的背毛。 长久的沉默之后,桃杳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寂静:“宋大人,周砚这个案子,你打算怎么办?” 宋知守早就料想到她会问,所以早早就打了腹稿,很快应答道:“这个案子发生的突然,又是在花灯节这么个特殊的时候,京城的百姓们都很关心。 再说,这个案子牵连了不少人,纵然周砚的家眷们心急,官衙收集证据也要一点一点慢慢来,断不能草草结案,我们一定要慎重再慎重,给周砚的家眷还有百姓们一个交代。” 桃杳听得出来,宋知守一本正经地说了半天,也全是假大空的虚话,一点实在的都没有。 第36章 龙井茶酥还是鸡蛋饼(下) 就这样,桃杳在宋知守的书房里住了下来。 说是关押,其实连一个守卫都没有。宋知守当值完便早早离去了,空落落的院子只余下桃杳一个人。 桃杳在那草垛上躺得无聊,索性披了衣服出门,又在那开阔的苞谷坪上躺了下来,就这样看着夜幕逐渐垂降,漫天的星子爬上了天幕,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桃杳忽然想起李白的那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道她现在看到的月亮,与几千年后她所看见的月亮,是不是一样明亮? 或许是她现在的心境变了。从前她是偌大钢筋水泥城市里一颗行色匆匆的螺丝钉,根本没有时间在意天上的月亮长什么样子。 可如今她穿越千古,成为了一个被扣押在衙门破院里的凶案嫌犯,当下倒是有大把时间看月亮了。 来古代也已经有段日子了,桃杳忽然有些想念还在现代社会的日子。桃杳回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经历,感慨这古往今来弱肉强食的规则还真是一点没变。 可至少,在现代,再穷她也还能买上一碗泡面吃,现在的她却是饥肠辘辘。 早知道就不那么爱面子,把那些龙井茶酥一口气全部吃进肚子。 饿到绝望时,桃杳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要什么骨气脸子,能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桃杳对着皎皎明月和漫天星斗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和吃饭过不去。 或许是老天爷听见了她的祷告,下一秒,竟然真的有一张大饼从天上掉了下来,正正巧砸在她的脸上。 桃杳错愕地捧着这从天而降的鸡蛋饼,烫乎乎的饼皮温暖了她冰凉的掌心。 桃杳正疑惑着,马上便听见天上盘旋而来的扑腾声,循声望去,竟然是一只鹰隼。 桃杳立即想到了什么,兴奋地朝那鹰隼挥手。可那鹰隼并不搭理她,只咕咕叫了几声,便振翅离去。 桃杳连忙跟着那鹰隼飞走的方向跑去,一路跑到院门前,那鹰隼却忽然拍拍翅膀从空中落了下去,不知躲藏到了何处。 宋知守走前给院门上了锁,桃杳只能从门缝探看外面的情况。 “喂!小鹰!啾啾啾!” 桃杳模仿着那鹰隼的啼叫声,想要吸引它过来。可并没有得到鹰隼的回应,片刻之后,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背后响了起来。 “阿诺,是我。” 桃杳心中一动,连忙又将眼睛贴在那门缝上看出去,一下就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绿色瞳孔。 是陆澈。 “陆澈,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桃杳有些激动,但又觉得奇怪,这里毕竟是官衙,她心里难免犯怵。 陆澈声音冷静,并不像她这般激奋:“先别问了,我带你离开吧。” 他话音一落,桃杳便隔着门板听见窸窸窣窣机关撬动的声音,是陆澈正在开锁。桃杳急忙用力拍了拍门板,低声道:“陆澈!你不要乱来!这里可是官府衙门!我是嫌犯,被暂时关押在这里,你若是带走我,你也要坐牢的!” 可陆澈不为所动,依然在继续手里的动作。桃杳急得团团转,恨自己与陆澈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墙,没办法阻止他。 “陆澈!你别管我了,我不想拖累你。”桃杳急道。 可不管桃杳怎么说,陆澈都像铁了心要带她走似的,只专心着开锁,没有理会她。 桃杳紧张地伏在那门板上听着动静,不时地左右张望看有没有衙役来,片刻之后,她忽然觉得身下一空,吱呀一声,门开了。 二人看着彼此的脸,相望无言。片刻后,陆澈抓起桃杳的手,低声道:“走吧。” 桃杳想都没想便飞快地把他的手甩开,她另一只手还抓着那张油乎乎的鸡蛋饼。 不知怎的,明明过了那么久,这饼早应该被冬天的晚风吹凉了才对,可桃杳这一刻却忽然觉得手心又被这鸡蛋饼烫了一下。 桃杳怔怔地将鸡蛋饼举到陆澈面前,一字一句问道:“这饼,是你给我的?那鹰隼,也是你的?” 陆澈眸色渐暗,幽怨的墨绿色的瞳孔,像是总出没在深夜大漠里的狼。他点点头,没有否认。 “你不是凶手。所以,你不该被关在这里。”陆澈说。 彼时,有一阵风吹过来,将他们的头发吹散在空中,像两团乱腾腾的蒲草。 桃杳拼命地拨弄着额前遮挡住视线的碎发,可无论怎么拨,都有下一股风流将碎发又吹下来,叫她看不清眼前这个少年的面貌。 他就定定地站在她面前,胆子比天高,撬了官衙的锁头,说要带她走。 他是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条件,就肯定她不是凶手的人。 桃杳的心,就像眼前的碎发一样,变成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她一只手还握着那张鸡蛋饼,另一只空出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成拳头,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肌肤——她想用疼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论如何,她都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差一点,她就要不顾一切,将手交给他,什么都不管了,跟他走吧,不管前路如何。 可是再下一秒,她的理智又将她从如火一般的情绪中拉回来。 不可以走,她本来就是清白的,她应该留下来,她必须留下来。 于是,桃杳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一是为了你,你本就与这件事无关,我不想牵累你;二是为了我自己,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凶手,但我的清白还没有得证,我只有留在这里,等衙门查清了,才能重获清白。” 她说完,便轻轻推了陆澈一把,道:“你快走吧,万一被夜里当值的衙役看见就不好了。你不是在当刺客吗?更不好被他们发现,你快走吧!” 可陆澈却像木头一样动也不动,他定定地看着她,眸子里有光在闪烁。 “他们不会找到凶手的。你现在不走,我怕你永远走不掉了。”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要听不见。 风太大了,刮在耳畔哗啦啦作响,桃杳有些迟疑自己听到的内容,问道:“你说什么?” 下一刻,陆澈说的话让桃杳几乎头脑空白,她宁愿自己没有听见。 “是我杀了周砚。”陆澈说。 桃杳以为他在撒谎,想哄她走。 可是他的目光神情像雪一样冰冷,他根本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他说的就是真的。 “为什么?”桃杳下意识这么问。 桃杳一瞬间都想起来了——那天他明明见过她的,两人在那处屋檐上一阵拉扯,他总是用力地拉着她的手要带她走,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的扣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行凶的时候,他不小心,才将那扣子遗落在周砚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桃杳找不到答案。 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又闪过楚欢隽的脸,闪过龙井茶酥被她甩在地上碎成糕泥的惨状,闪过那夜灯火如昼的长长街道,楚欢隽送给她的那盏桃花灯不知道被她丢在哪里了,现在想来,那好像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什么为什么?”陆澈也不解,她难道还看不出自己的心意?——他明明都这么努力了。 他像一只永远潜伏在黑暗处的鹰,偷偷地观察着她,看着她在阳光下,只要她过得平安、过得再好一些,他才觉得心里安定。 可现在她落入危险,他便要不顾一切地放弃那对他来说安全的暗处,情愿暴露在阳光下,哪怕随时会被暗箭射杀,他也要带她走。 “你不能嫁给周砚,你也不能继续在时府呆着了。如今我既然找到了你,说什么也要带你走。” 第37章 为了你,我杀多少个人都可以 来不及想别的,桃杳急忙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周砚?” 陆澈冰冷的眸中瞬间闪过一丝失望:“他死了便死了,理由有这么重要么?” 桃杳心下一惊。是的,她差点忘了,这个陆澈是无烟阁的刺客,他肯定已经杀过不少人了,对他来说,杀一个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简单。 她没再说话,后退了几步,想将被撬烂了锁头的门再次合上。 陆澈飞快地摁住了门板,他力气当然大她许多,门板就这样定在中间,两人也僵在原处。 陆澈本来不想和她解释太多,可见她执拗,又耐下性子来与她说道:“你不能嫁给周砚,我答应过父亲,不让你过苦日子。” “所以,你便把他杀了?”桃杳的目光里充满了不解,“非要用这种方式吗?” 陆澈心底忽然燃起一股无名火。他知道,遗忘了过去一切的桃杳,现在看他做什么都会觉得不能理解。 说来奇怪,他既希望桃杳记起一切,和他一样铭记当年的惨痛,可他又觉得桃杳像现在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挺好的,总是比痛苦的他要快乐的。 “嗯。杀了,那又如何?” 陆澈的声音冰冷得可怕,就好像在冰窖里冻了十年的冰块,碰一下就令人心中生出一股恶寒。 “为了你,我杀多少个人都可以。” 他摁在门板上的手忽然向前几寸,触碰到桃杳的指尖,那里是一片冰凉,两人皆是一愣。 动作就那么僵在原处,前进不得,后退不得。 桃杳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沉重而炙热的吐息,与他嘴里说出来冰冷冷的话完全不同。 他的心明明滚烫炙热,就像她手里抓着的这张鸡蛋饼一样。 在她看来,他们拢共才没见过几次面,可他却总是像个疯子一样,总是做着令她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为了她杀了一个人,而她呢?该感恩他,还是该惧怕他? 沉寂当中,他们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巡逻的来了,你快走。”桃杳想都没想,便顺着陆澈的手大力一推。 没曾想,这一推反而被陆澈反手抓紧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厚粗粝,有好多厚厚的茧,摩挲在她娇柔的手指上,把她弄疼了。 桃杳急忙往后退,吃力地与他拖拽,想将自己的手拽出来。 “喂!那边,什么动静?” 脚步声渐近,桃杳提心吊胆地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张望,急道:“你快走,你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呢!” 陆澈有些不可置信:“你真不走?” “不走。”桃杳斩钉截铁。 该说不说,这个陆澈有时候犟得像头牛,有时候又变通得很。 上一回是遇着楚欢隽,这一回是遇着衙役巡逻,他逃跑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一溜烟便没了人影儿。 桃杳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院门掩上,然后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巡逻的衙役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喂,你这里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桃杳有些心虚,贼兮兮地回应道:“啊?没有啊?倒是有许多蚊子,嗡嗡嗡嗡的直叫,吵得我睡不着。” 那衙役嗤笑一声,骂她道:“胡扯!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蚊子。我刚刚听这边有响动,多半是有贼溜进来了,我要去找找。你也给我安分些,别揣着歪心思,衙门里到处有人把守着,夜里也不例外!” 桃杳连忙应道:“是是是。小兄弟多虑了,我就被关在宋大人眼皮子底下,我哪儿敢有什么歪心思啊?” 兴许是夜里值班心情不好,那巡逻衙役一边骂着一边走掉了。 桃杳长吁一口气,掐着手里那张油乎乎的鸡蛋饼,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破烂的小屋里,桃杳在宋知守那张破烂小书桌上点燃了一盏油灯。 烛火昏暗,窗子漏风,吹进来的冷风将那烛火吹得一颤一颤的,将桃杳瘦弱的影子照在发黄的墙壁上,也是随着风一颤一颤的,如同妖鬼邪魅,看得桃杳心惊肉跳的。 桃杳低头看着手里的饼,饼早已经被吹凉了,上面洒满了芝麻葱花,饼皮一圈被油脂煎得焦脆。 她两手掐着饼举到鼻尖,猪油的焦香混合着发酵饼皮的芬芳一下子钻入鼻腔,竟然令她打了个好大的喷嚏。 好香啊,她也好饿啊。 她捧起鸡蛋饼,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柔韧的饼皮在牙齿咀嚼间瞬间爆开葱香的油汤。 饼虽然冷了,但桃杳的心却暖乎乎的,像是现在亲身蹲在了那煎饼摊上,炉灶里热腾腾的火就在她眼前不停燃烧着,照着她的双膝亦是暖洋洋。 不知为何,她又忽然想起那一袋子被甩在地上的龙井茶酥。 桃杳心尖一酸,用力甩了甩脑袋,想把龙井茶酥甩到九霄云外去。 她实在是太饿了,三下五除二就将那张脸大的鸡蛋饼啃完了。 她想,如果有机会再见到陆澈,要问问他这鸡蛋饼是在哪里买的。 吃饱喝足后,桃杳便熄了灯准备歇息。她解开头发,滚到那角落里的草垛子上,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清香。 桃杳好奇地将脸庞埋入草垛,一股带着阳光气息的干稻草清香钻入鼻腔,竟是这草垛子发出的香气。 真好啊——桃杳在充满阳光味道的草垛子上翻滚,心中生出一丝轻松自在,可这一丝的轻松自在背后却像捆绑着一个炸药包,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随时随地都可能爆炸。 这宋知守应当不是什么讲究的人,才将自己的书房捣腾成这般穷酸样,可说到底他也是有文人风骨的,竟然还在这小破屋的梁顶上开了个小天窗。 桃杳平躺在草垛子上,可以望见天窗外面的月亮,夜风从窗外一阵接一阵地吹进来,竟然也不冷,这堆得厚厚的草垛子大抵是晒饱了太阳,寒冬腊月里依旧是暖烘烘的,拥在她身子四周,竟让她在这陌生的地方感觉到一丝安心。 有人说,我心安处即是吾乡。桃杳到了这个世界这么久,大多时候都是在时府里提心吊胆,像现在这样恬静心安的夜晚,竟然还是头一回。 看来,做嫌犯也不是什么坏事。 桃杳满足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气息绵长平稳,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38章 梦中梦 桃杳一睁眼,竟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时府。 她猛地坐起身来,耳畔立即传来怀菱喋喋不休的声音:“呀!二小姐,你醒了?马上去梳洗吧,一会儿接亲的队伍就要来了。再不赶快,就要来不及了……” “接……亲?接什么亲,接谁的亲?” 桃杳有些反应不过来,揉了揉睡得疼痛的脑袋,看着怀菱在眼前左右忙活。 怀菱怀里正抱着五六只首饰匣子,正忙着一个一个地往梳妆台上垒,无暇回头看她,只背着身子与她说道:“二小姐,你是不是昨晚上在春风楼喝酒喝糊涂了。今日是你和周砚先生大喜的日子啊,当然是周砚先生来接你的亲啦。” 听见周砚两个字,桃杳只觉得五雷轰顶。 她仔细消化着怀菱刚刚说的话,昨晚、今日……难道,她又穿越了?穿越到了这个时代的另一个平行时空? 难道说,这一个时空,周砚没有死于花灯节那晚,所以今天他们的婚礼如期进行。 桃杳的心怦怦直跳,回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一切——那陆澈呢?楚欢隽呢?他们在哪里? 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怀菱已经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将一件大红嫁装披在她身上。 怀菱笑得满意:“嗳,二小姐,这嫁装很衬你呀,看着好精神!” 桃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两双眼睛下面沉淀着一层厚厚的青黑,显然是好些日子没休息好了。 大红色的嫁装,更显得她这张一看就饿了好些年的脸庞苍白瘦削。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大喜的装扮,她却看起来是一脸苦相。 桃杳被怀菱推到梳妆台前坐下,麻木无觉地任由怀菱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她脑子里混沌得厉害,心里也隐隐的有些不安,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玄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 过了好久,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喧闹。有花车礼乐的声音,有登门客人道喜的声音,一一传到桃杳耳朵里,让她也不自觉紧张起来。 “吉时已到!” 怀菱连忙推着桃杳起身,将红盖头盖到了桃杳头上。 桃杳的眼前顿时只剩下一片红色,只能透过红布看个朦朦胧胧,连个轮廓也看不清。 怀菱搀扶着桃杳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掌,低声说道:“二小姐,小心,前面有门槛。” 桃杳就这样被搀扶着一步一履小心翼翼地向某个方向前进着。 那接亲队伍唢呐锣鼓奏乐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不是虚幻的梦。 桃杳低下头,看见自己鲜红的裙摆,每一片裙褶上都绣上了精致的桃花——这是专门为她定做的衣裙,她在时府生活十八年,今天是第一次穿上一件专属于她自己的、合乎尺寸的、体面的漂亮的衣裳。 裙摆上的一针一线,每一朵娇柔艳丽的桃花,都似乎象征着夫婿的企盼,象征着新娘子近在咫尺的美好的未来。 不知道穿过了几道回廊,又转了几个弯,桃杳终于在怀菱的指引下停了下来。 接亲的队伍就在她面前。因为是娶妾,排场并不张扬。四匹瘦马,一架花轿,很简陋,但这就是她的婚姻了。 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桃杳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花轿。 一路上路途颠簸,马车震得她不舒服,总是担心簪了满头的珠翠要掉下去,于是时时刻刻抬着手抱着头上梳得高高的发髻。 这是她头一回梳这种样式的发髻,一头青丝全部要盘到头顶,加上满头金银珠翠簪着,她觉得脑袋愈发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马车终于停了。下了马车,又是在丫鬟的搀扶下,不知穿过几道回廊,绕了几个弯儿,抵达了她的婚房。 她蹑手蹑脚地进去,透过眼前红纱,朦朦胧胧地仿佛看见床上坐着一个人。 那应当就是新郎官了。 桃杳走过去,本应让新郎揭开她的红盖头的,可是鬼使神差的,她自作主张地自己将红盖头揭了。 入目的景象让桃杳吃惊——床上并没有谁,只是有一个巨大的红布包裹斜斜地靠在床边。 桃杳走近,愕然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红布,这分明是春风楼的地毯! 桃杳心跳加速,心底某个不祥的预感叫嚣得愈来愈烈。 她抬起手,揭开那紧紧缠裹着的地毯一角,周砚双眼紧闭的脸瞬间暴露在空气里。 桃杳骇然,连连惊叫着后退,一下便昏倒在地上,满头珠翠金银散落一地。 再次醒转时,桃杳发觉自己躺在一片茫茫雪地里。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飘雪吹风的簌簌之音。 桃杳从雪地里爬起来,下意识去喊怀菱。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大红色的嫁装,在白得彻底的茫茫四野之间,红得刺目。 桃杳跌跌撞撞地在四下里找了许久,却是一个人也没看见。 大雪无声无息地吞没一切,她甚至分辨不清四周屋宇的模样。 雪下得太大,积雪也太深了,似乎整个天地只余下雪,还有她。 冷、彻骨的冷,没有人可以帮她——桃杳几乎要崩溃。就在她濒临绝望之际,远处忽然传来笛声。那笛声清越悠扬,出尘绝世,吸引着桃杳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前去。 桃杳能感觉到,不光是她在努力朝那笛声靠近,吹笛的人也在渐渐向她走来。 近了、近了。桃杳屏住呼吸,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她与那吹笛之人,正逐渐走入纷飞大雪中,他们将要在深雪暴风的中心会面。 她盼着,望着,看见前面那一抹与她同样鲜红的身影在朝她走来。 是谁?她的心跳如鼓,心里似乎有了答案,但又不敢肯定,只祈求风雪能稍微停下,让她看清对面那人的脸庞。 那笛音转了个调子,幽怨哀婉,听来熟悉无比,桃杳心下一惊,这好像是《赤水诀》。 前面那人拨开风雪,站定在她的面前。他笑得轻狂而张扬,眉尾的一点朱砂痣红得像血。 他笑着走近她,神清骨秀,色如美玉,满头青丝束也不束,任其在狂风中肆意飞扬。 他也穿了一身红色,与她相配。 “杳杳,不好好在宫里等我,出来淋雪作什么?” 他亦有无限柔情,谈吐笑貌如春风过境,似乎能将这漫天彻地的冰雪都消融了。 第39章 只能一往无前 “楚欢隽?!” 桃杳大叫出声,转头就想要逃跑。 可是她身后的雪已经积成了好高的一座雪山,她无路可去。身后那个声音温柔地向她缠上来:“杳杳,你逃什么?你逃不掉的。” 桃杳觉得自己紧绷成弦的神经马上就要崩溃了,再也不管别的,不要命地往身后的暴风雪中跑去。她一路跑一路尖叫,生怕楚欢隽追上来。 “楚欢隽!求求你放过我!” “楚欢隽!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楚欢隽……” 桃杳像一只炸毛兔子似地从草垛子上跳了起来,骤然从噩梦中惊醒。她不停地喘着粗气,惊觉背上的衣衫都已被冷汗浸湿。 桃杳飞快地将周围打量了一圈,确定自己确实是在宋知守的书房里,这才放下心来,缓缓地缩回草垛子里给自己顺气。 片刻之后,忽然有人来敲门。 “时二小姐,你醒了吗?” 是宋知守的声音。 桃杳赶忙起床,从旁边脸盆里捧了把水随意搓了把脸,便匆忙去给宋知守开门。 一开门,便看见宋知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桃杳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挠了挠后脑勺,向宋知守嘿嘿一笑:“嗳,宋大人,早啊!” 宋知守指了指他右手提着的食盒,笑道:“呃,我给你带了点早饭,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到书桌上。两碗苞米粥,一碟腌菜。 还没等宋知守将筷子摆上,桃杳已经撩起袖子捧起一碗粥大喝了三口,她倒是不客气。 “不好意思,昨晚走得匆忙,忘记叫人给你捎些吃的,这会肯定饿坏了吧……”宋知守属实没见过哪位姑娘有这般放荡不羁的吃相,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下一顿饭,我让人给你加餐。” 桃杳的眼睛瞬间亮堂了不少,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惊喜:“加餐?我一个嫌犯,还有这种待遇?” “呃,那个……”宋知守尴尬地笑了笑,他忍住了没有说,要是被某个阎王爷知道桃杳在他这里受了苦头,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宋知守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今晨来的时候,昨夜守夜的衙役跟我说,我院子的门锁坏了,想是遭了贼。” 桃杳心虚,顿时将脸往那粥碗里埋得更深,猛吞了一口粥。 “时二小姐,昨天夜里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没有……没有吧……”桃杳从那碗里抬起脸来,装出一脸茫然的神情,“宋大人,我这个人睡觉雷打不动,什么都没听见。” “噢……那便好。我还担心那贼匪潜入院中,对时二小姐有不肖之举……是我多心了,看来衙门夜里的守卫还是松懈了些,得加强了。” 宋知守揣着明白装糊涂。昨夜巡逻那衙役都告诉他了,书房里的灯烛到半夜了还没熄,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她既然没有偷溜,他也懒得追问下去了。 人在就行,他对王爷才好有个交代。 吃过早饭,宋知守便开始处理公务了。他命令桃杳到院子里,将那苞谷坪上的苞谷粒都翻个面。今天又是个晴朗天气,是个晒谷的好日子。 桃杳拿来一把钉耙,从谷坪的东边翻到西边,又从谷坪的北边翻到南边,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站在谷坪上,两只手撑在眼睛上搭起一个小凉棚,远远地望着小书房的窗户。 宋知守在书案前正眉头紧锁,他手中执着一支毛笔,正飞快地写着什么。 桃杳心里想着陆澈,想着他那双装满幽怨伤情的绿色瞳孔,便不由得有些害怕。 害怕陆澈真的被官衙抓去——杀人偿命本就天经地义,可是陆澈是因为她才去杀人,这件事由她而起,她心里会有愧。 桃杳甩甩脑袋——不应当这样想。陆澈要去杀人,是他自己的决定,与她无关。就算最后陆澈真的被宋知守抓住,擒拿入狱,英年早逝,那也是他自己罪有应得。 明明最无辜的就是自己,她何必为别人伤情。 可就算不断如此暗示自己,桃杳还是觉得心里难受。 她不明白陆澈的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他们之间又曾经有怎样的羁绊,才会让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那样的哀伤。 他让鹰隼送来的那张鸡蛋饼很好吃,她想告诉他,对他说声谢谢,但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桃杳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坐下歇息。 金黄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院落,被翻过的苞谷粒均匀地平铺在苞谷坪上,尽情地享受着阳光温暖的抚摸,照得通体金黄透亮,闪闪发光。 天空蓝得像海,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桃杳眯着眼,痴痴地望着蓝天,想象自己是一片白云,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遨游。 如果她没有穿梭时空,现在会是怎样?或许这个月的工资还是不尽人意,或许她还在为一顿晚饭发愁——又或许,她的人生到了峰回路转的时候,东山再起,她又成了那个叱咤风云的职场精英? 桃杳笑了笑,是啊,人生就是这样,谁也无法预知下一个分岔路口会发生什么。毕竟,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她都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身份普通的人,她做不到像楚欢隽那样步步为营,让一切都围着他转,又让一切都运转有序。 命运的洪流推着她走,她只剩下回头看看的勇气。她没有别的资本,只能一往无前。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再次陷入梦乡。这个在阳光下的憩眠睡得十分安稳,一觉无梦。 再次醒来的时候,桃杳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一个小木盒,上边有一张纸条,想是宋知守留下的。 纸条上是一行蝇头小楷:“午膳加餐,晒苞谷辛苦了。” 桃杳揭开木盒盖子,双眼一亮,居然是红烧鸡。 桃杳欢天喜地地捧起食盒,一溜烟跑回书房中。 屋中无人,宋知守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桃杳也来不及管这么多,抓起一只红烧鸡腿大快朵颐起来。 吃饱之后,桃杳闲得无聊,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她这个嫌犯的关押生活倒是乐得清闲,除去晒苞谷的活,就是吃饭睡觉,就连这里官职位份最高的宋大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 真要说起来,这个嫌犯当起来倒是比回时府当二小姐要轻松多了。 第40章 旧客(上) 这样闲散无聊的日子过了快十日,桃杳终于坐不住了,在小院子里四处转悠,这里翻一翻,那里撬一撬,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做。 看着眼前被太阳晒得金光闪闪的满坪苞谷粒,桃杳忽然灵光一动,找来一只麻袋便急着去搜刮苞谷坪上的苞米粒。 正巧一个巡逻的衙役路过这里,听见院子里叮叮当当翻箱倒柜的声音,便上前来敲门质问道:“喂!里面的!在做什么?!” 桃杳闻声赶来,趴在门缝上,嬉皮笑脸地对那衙役说道:“小兄弟,你有没有吃过爆米花?” “苞米……花?”衙役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苞米什么花的,你别胡来啊,宋大人两个时辰后便回来。” 桃杳不依不饶:“哎呀!是爆米花呀!香香甜甜脆脆的,吃起来可有味道了,包你喜欢的。怎么样,要不要尝一尝?” 听她那夸夸其谈的语气,衙役也不由得有些心动起来,正巧他中午没有吃饱:“呃,有这种好东西?在哪里?” 桃杳会心一笑,道:“嗳,还没做好呢。小兄弟若想吃,那便帮我寻一只铁锅,一壶香油来——噢,再喊你几个好弟兄一起过来吧,咱们一块享用。” 衙役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还是答应了。片刻之后,桃杳便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是那衙役领着三五个弟兄回来了。 一只乌黑的铁锅从院墙上传进来,那锅把手上缠着麻绳,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放。桃杳喜出望外,连忙去接,朝院外喊道:“谢谢小兄弟!锅我收到了,你们稍等片刻,爆米花马上就好!” 于是,桃杳便寻来几根木棍,原地架起了锅炉,又飞快地跑回宋知守屋中,从那草垛子里偷了几捆干稻草出来,就地取材的上好柴火,一根火把丢进去,瞬间便燃起熊熊热浪。 桃杳将方才搜刮的一麻袋苞谷粒尽数倒入锅炉中,盖上锅盖。顷刻之间,那锅内传出来噼噼啪啪的响声,一股天然的苞米甜香从锅中散发出来,惹得桃杳垂涎三尺。 片刻之后,桃杳揭开锅盖,入眼是满锅金黄,鼻间是一派芬芳,色、香、味俱全。桃杳拿了几只瓷碗,分别盛满了,将院门开了个小缝把碗递出去。 门外几个衙役接过碗,瞬间爆发出连连赞叹:“姑娘,这个东西太好吃了!” 他们的连连称赞让桃杳逐渐迷失了自我,笑道:“好吃多吃,好吃多吃。宋大人院子里还有好多苞米粒呢,可以炸个够。” “什么?这是用宋大人的苞谷粒做的?” 门外的赞赏声忽然停歇了下来。 桃杳疑惑地问道:“对啊,怎么了?” 下一秒,那几个衙役已经把那几只装满爆米花的瓷碗从门缝里递了回来,声音急切:“哎呀,姑娘,你怎么不早说!这吃不得,吃不得。” 桃杳不解:“为何吃不得?” “姑娘,你有所不知,宋大人晒在院子里的苞谷粒都是留着每月月初布施百姓的。他平日里对我们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动他这些苞谷粒。姑娘,宋大人没有与你说吗?” “啊?”桃杳挠了挠脑袋,“原来是这样。不过我也没有用多少,应该不要紧吧……” 她话还没说完,那几个衙役已经一溜烟跑了。桃杳心里虽然有些愧疚,但不多,既然这苞谷粒是用来布施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的,那现在布施到她头上不是正好? ---- 对于周砚的家眷们来说,今年的新年实在是非比寻常。 一家之主亡了,家中所有事务便落在了周夫人的身上。 可这周夫人并不是个坚强女子,丈夫死后,夜夜以泪洗面,精神涣散,几乎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又如何能担当起家中繁多的事务? 这一来,下面的几房妾室便争先恐后地要来帮衬周夫人。 说是“帮衬”,实则是都想争一争财政大权。 周砚还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许家中女子插手家中财务,这几个妾室早就眼红心急了——若不是看上他家财万贯,谁会嫁给他这个不靠谱的花心种? 周夫人沉浸于亡夫的绝望中,没有心情与她们争这争那,每日只是守在周砚的灵堂里闭门不出。 楚欢隽登门的时候,周府内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门口站着两个披麻戴孝的小厮,见楚欢隽拾阶上前,连忙伸手阻拦。其中一个小厮说道:“什么人?周府这几日不见客。” 周砚府上的仆人都是江南人,又因着楚欢隽与周砚生前从来是私下碰面,他们不认得楚欢隽也是正常。 楚欢隽见周府门口牌匾还挂着黑纱白布,便作了一副沉痛哀惋的神情,沉声道:“周先生的一个老友而已,我想来看看他。” 两个小厮相顾一视,似乎相信了他。 先前那个说话的小厮走近他一步,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面容,又说道:“你先在此处等等,我要先去通传二夫人。” 小厮说罢便推门进去了。 楚欢隽走上前,与另一个小厮搭话道:“他为何要去与二夫人通传?大夫人呢,她不管事了?” 这小厮也是个八卦的,他一双眼珠滴溜着左右转了一圈,确定了四下无人,这才俯在楚欢隽耳边低声道:“老爷死后,大夫人心痛非常,日日夜夜的哭个不停……” 他顿了一顿,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瘪着嘴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听说,是把脑子哭坏了……哎哟,现在是连话都说不清,她那两个孩子又还小,还说什么管事?就这么着,事情便自然由其他几个夫人去管了……” “噢……”楚欢隽的脸上很适时的露出一抹惋惜,“唉,太可惜了,周先生他还那么年轻,孩子又那么小……” “世事无常,这可怎么说得准呢……”那小厮神色微动,见另一个回去通传的小厮回来了,又立马换回一副老实表情,闭紧嘴巴乖乖站回去了。 通传的小厮回来向楚欢隽行了一礼,道:“请随我来。” 第41章 旧客(下) 小厮领着楚欢隽来到周府后院。 周府宅邸设计巧妙,虽然门头与前院的布局看起来与寻常宅邸没什么不同,可这后院却是另藏玄机。 寒冬腊月里,院内却是一派春意盎然。院子中心有一口池塘,池心有一眼温泉,正汩汩向外喷涌,扰得满池清浅荡漾不休。 池畔种有垂柳娇花,四季不衰,鲜绿草坡上有一座小亭,二夫人芝宁正在其中,但见她身穿艳色罗裙,悠闲地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拈着一些吃食,偶尔将其掷入池中,引来成群的锦鲤。 似是听见有人来的响动,芝宁将手中的吃食一下子尽数丢入了池塘中,拍了拍掌间碎屑,款款站起身来。 隔着亭前一片花红柳绿,来人一席水缥色长衣,芝兰玉树,鹤骨松姿,一如三年前的惊鸿一面。 那人亦是与三年前一样,言语含笑,满是不正经:“二夫人好雅兴。前面还在办丧礼,你却在后院里赏花看鱼。” 他出言不逊,她却不懊恼,反而笑意盈盈:“时过境迁。没想到,你我再次见面,竟然是在这般光景下。” 楚欢隽走进亭中,长袍一撩,毫不客气地往石凳上一坐。芝宁也笑着走近他,拣了近他身侧的一处坐下,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纸卷,放入楚欢隽掌中:“你要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 “这么痛快?”楚欢隽讪笑着合起手掌,眉眼间流露出一丝迟疑神色,“不像你的作风。” 芝宁有些嗔恼地轻笑一声,更靠近他一寸,将娇柔白嫩的手指抚上他收紧的拳头,娇声道:“王爷当年敢信任我,安排我离开春风楼,嫁入周府。 三年,才三年而已,就不信任我了?——王爷的忘性向来大得很,我知道的,只怕是已经忘记了我是何许人也,不信任我也是应当。” 她越说,声音越低柔暧昧,她将身体大胆地贴近他,几乎要亲到他的耳垂。 楚欢隽神色冷淡,并不想被芝宁吃豆腐,只是强硬地将那只被她握住的手狠狠抽了出来,又将屁股往旁边用力挪了一挪,令芝宁的动作僵在原处,没能再继续下去。 芝宁愣愣地收回手,有些丧气,说道:“你事情做成了?这么急着始乱终弃。” 楚欢隽闻言,摊开手中那沓纸张,才发现上面细细密密写着的,竟全是他的名字。或工笔小楷,或狂乱草书,密密麻麻写了近几百张,可见执笔之人的执念之深。 楚欢隽沉默无言了半晌,冷哼道:“无聊。” 说罢,便飞快地将那些写满自己名字的纸张尽数撕碎了,丢进旁边煮茶的红泥火炉中,眨眼便全烧成了灰烬。 “东西在哪里?”楚欢隽神情冷酷,他并不想和眼前这个女人再多啰嗦一句。 芝宁笑而不语,一边用手指梳理着精心打理过的垂髻,一边缓缓走到亭台栏杆处,看落花流水:“王爷,我是为了你才嫁入周府的。 这三年,不说功劳,我也有苦劳吧?你竟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寄给我过,真是无情冷漠…… 你不是向来通晓人心、神机妙算么?怎么,现在倒是算出了差错,在我这里跌了跟头。” “不过没关系。”她又缓缓转过头来,一脸的春意荡漾,“错是可以弥补的。王爷,以前一直是我为了你,今天,也该你为了我一次。” 话音一落,她便像一匹柔软的丝绸,无力地倒入楚欢隽怀中。 这一个拥抱,她盼望了三年。 三年前,她在春风楼以惊鸿一舞独占鳌头,整个京城的男子都为她倾倒。 她本可以随便跟了哪个富家子弟,麻雀飞上枝头做凤凰,可她偏偏那么骄傲,谁都不认,认只认那个让她一眼钟情的逸亲王。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楚欢隽站在她面前,就如同身后的月亮一般明亮温柔。 楚欢隽将那一纸卖身契交回于她掌心,声音如春风般轻和柔软:“我从红姑那里买走了你的卖身契。我知道你不愿意在春风楼苟且偷生,以后天大地大,随你逍遥吧。” 芝宁一把抓住楚欢隽的手,痴痴地望着他如画的眉眼,道:“我哪儿也不去,我跟着你走。” 他是那样善于心计,可以将他人的心意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间。 三年,她为他嫁给周砚在其身边做眼线,替他偷偷打探周砚与工部尚书左棣往来的消息,明明日日夜夜心中所念所想皆是他,却要对另一个男人俯身称妾、献媚作好。 曾有无数个瞬间,芝宁恨不能自己亲自手刃了周砚,好结束这一桩屈辱难堪的婚姻。 可她知道,这桩婚姻却是能绑住楚欢隽的唯一办法。 周砚与左棣官商勾结互给好处,垄断商业,克扣民税。这几年,周砚赚得盆满钵满,左棣亦是贪贿无数。 楚欢隽想要拿到周砚生前与左棣往来的钱银收据,上报朝廷,从而令左棣伏法入狱,这无疑是打击朝中左相一脉的势力的一支利箭。 芝宁心里清楚,楚欢隽蛰伏多年,对这个机会很是看重。 所以,她便顺水推舟,用这次机会向他索取一夜贪欢,有何不可?——她为他做了那么多。 楚欢隽按住张氏妄图继续向他襟口攀升的手指,面色不算友善:“夫人,我耐心有限,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玩。” “没时间?”芝宁不依不饶地又将手缠上他修长的脖颈,“王爷好不容易来一趟江南,不多看一眼江南的旖旎风光,不觉得可惜吗?” 话语间,她已经大胆欺身上前,将柔软的腰肢压在楚欢隽的身上。她今日特地涂了鲜红的口脂,用了他曾经称赞过的松木熏香,处处极尽努力的精致,就是为了博他一笑。 可是眼前人的神情是如此冰冷,比腊月的冬雪还要冷。她早早便期待着再会的这一天,心里的熊熊热火已经燃烧了好久好久。 可这一刻,却像被从天而降的一盆冰水淋了个彻头彻尾,整颗心如坠冰窟。 任她再自负、再不自爱,也忍受不了楚欢隽的视若无睹。 曾经她在春风楼一笑便可换得千金,如今在这深庭冷院,却是做摇尾乞怜的狗,都换不来片刻的珍视。 芝宁悻悻然收回手。明明满园春色,她却忽然觉得有些冷,不得不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明者因时而变,芝宁收回了自己那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声音里却还是带着遮掩不住的颤抖:“我这三年,为你在周砚身边埋伏周旋,已经浪费了大好青春年华。你亏欠我的,既然不愿用人来还,那我们便算明账本,用钱来偿吧。” 第42章 横祸(上) 楚欢隽将一千两银钱的书帖交与芝宁,换来了一沓厚厚的书信——这便是周砚与左棣这些年金钱往来的所有证据了。 左棣为了确保每一笔钱财来路清清楚楚,好无后顾之忧,便用这些书信笔笔记录在册。 每一封都由信封包着他二人在通汇钱庄来往的票据,张张白纸黑字,皆有手印画押,铁证如山。 而为了不将事情败露,这些证据便都由周砚藏在他的江南别苑地下酒窖中,本应无人知晓。 只怪周砚总爱流连风月之地,在某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夜里,不慎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芝宁。 周砚是行商之人,又贪好美色,自然不会怀疑到芝宁这个貌美娇柔的小妾头上,也自然难以揣测楚欢隽这个王公权贵屡屡接近他的个中缘由。 只道是酒水香甜,美人旖旎——花灯节那一夜,是楚欢隽将春风楼的贵宾请帖送去周砚手中,周砚大抵至死都还以为楚欢隽不过是个与他臭味相投的狗肉朋友而已,却不知楚欢隽花了三年苦心,早便在他的身上织了千丝万缕的一张巨网。 楚欢隽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木箱子,小心谨慎地将那些信封收进箱中,面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多谢。” 芝宁有些恋恋不舍地追上来,声音娇滴滴:“王爷,真的不多在江南留几日?” 楚欢隽甩了甩衣袖,没有再与她多说一声道别的话,快步如风地走了。 京城有书信来报,说是左棣知道了周砚被刺杀的消息,终于按捺不住,已经私自动身找上官衙了。 楚欢隽买了一匹最好的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心底不由自主地时时默念着那一个名字,祈祷她不要有事才好。 那天天气正好,桃杳久久不见宋知守回来,便主动拿了钉耙到苞谷坪上翻苞谷粒。 她吃了人家一麻袋的苞谷粒,心里也是有些过意不去,但又不能凭空种出一块苞谷地来,只好用劳动来弥补了。 或许是这个冬天的雪下了太久太久,她被关在衙门的这段时日,老天爷拼了命地放晴。 这天的日头实在太大,刺得她几度睁不开眼,但还是凭着愧疚之心和无限坚韧的毅力将坪上的苞谷粒翻了五六个来回。 日正中天,桃杳想着回屋寻杯凉水解渴,刚一转身便发觉身后发紧,紧接着她衣领被人蛮力一扯,她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屎。 抬眼便看见烈日底下一张倒挂着的陌生脸庞。 “你谁啊?” 桃杳觉得莫名其妙,正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人狠狠地压在地上。 那人出手极重,桃杳几乎要觉得能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一只手将她的脖子掐住了,强迫她将脸抬起来。 撞入眼帘的又是另一张陌生的脸。此人长得肥头大耳,貌若野猪——说不上很丑,但长得足够吓人。 他两只细长的吊梢眼虚浮地挂在肥厚高肿的脸颊上面,鼻头上有一颗又黑又大且长毛的痦子,紫红色的双唇间甚至还叼着一根烟斗。 此人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情,鼻孔朝天,看也不看桃杳一眼,却说道:“长得倒是伶俐,可惜了。” 桃杳察觉不妙,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嚷道:“这里可是官府衙门,你们是谁,敢在这里闹事?宋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搬出“宋大人”来,想要威慑住这些歹徒,可惜她话音未落,便被压在身上那人又痛击一拳。 桃杳顿时觉得眼冒金星,脑后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 再也顾不得其他,桃杳大喊道:“死肥猪,你是谁?!青天白日之下,你可是当大楚没有王法了吗?!” 此话一出,周围人皆是一愣。 为首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蹲下身来,终于正眼瞅了瞅桃杳。他抬起手,在桃杳汗湿的脸颊上轻轻拍了一拍,好像拍一到了一颗坏瓜,脸上顿时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丫头,我乃户部尚书左棣,你应当叫我一声左大人。”他停顿半晌,又仔细地打量了一圈桃杳的脸蛋,指尖发力狠狠地捏紧了她的下颚,将她两颊掐得青紫。“你说说,是我的官大,还是宋知守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县令的官大?” 桃杳被左棣掐得疼痛,又动弹不得,索性照着左棣的虎口狠狠咬了一口。 左棣痛得哎哟一声怪叫,这才松手退到一边,指着桃杳怒骂道:“你这丫头!不知好歹!罢了罢了……反正也没你几天好活了!” 他话音一落,桃杳便看见一张从天而降的麻布袋子朝她袭来。 下一秒,麻袋将桃杳浑身死死笼罩,桃杳忽然感觉四肢酸软无力,眼前白花花的正在下星星雨。 这麻袋里滴了能使人昏迷的蒙汗药,药性极烈,不出片刻桃杳便昏死过去。 左棣抬起一只脚,轻轻踢了一踢被裹紧的麻袋,见里面没有响动,便向左右几个打手吩咐道:“把她拖走,带去地牢。” 桃杳再次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在一根冰冷的铁柱上。 桃杳左右打量了一圈,四周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好在房顶开了一扇小小的天窗,借着窗光桃杳看清了眼前是若干根由天及地倒插的石柱,距她面前三尺的地方是一扇紧闭的铁铸牢门。 除了或远或近此起彼伏的低低呻吟声,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动静了。 桃杳回想起先前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想是那位名叫左棣的户部尚书将她关在了这里。 心绪如麻,桃杳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左棣带走,她分明与这个人无冤无仇。 这个地牢阴暗潮湿,一股无名寒意从桃杳的脚底直涌上全身,逼得她颤抖不止。 因着地牢终年不见天日,墙面处处还结着一层隆冬腊月留下的冰霜,又因为近来天气晴好,偶尔有阳光从天窗照射进来,将屋顶的一层凝霜晒化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渗水。 这冰冷的水珠便一下一下打在桃杳的肩头,每打一下就冷得她打一个寒颤。 她每打一个寒颤,捆在她胳膊手脚上的铁链便跟着晃荡一下,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这响声很快便把门外几个还正打盹的狱卒惊醒了,有人说道:“快去传左大人,这人醒了。” 左大人?莫非是左棣……桃杳本来困顿的精神忽然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牢门外的情形。 没过多久,便看见一群黑压压的打手从远处走来,中间簇拥着大腹便便的左棣。 他们一群人手里各自揣着刑具家伙,一走近前,桃杳便闻见铺天盖地而来的酒气,熏得她双眼都辛辣生疼。 第43章 横祸(中) 吱呀一声,牢门被人打开了。 左棣在一众打手的簇拥下钻了进来,径直走到桃杳跟前。 桃杳心中一紧,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身子。 似乎是看出了桃杳的害怕,左棣忽然满意地大笑起来,从旁边侍卫手里捏来一只酒瓶子,仰头便咕噜噜畅饮,一气将那酒水饮尽,便将空了的瓷瓶子哗啦一声甩在地上。 被打碎的瓷片四散飞溅,有几片锋利的碎片当即就扎入了桃杳的小腿处。鲜血即刻便涌了出来,浸红了桃杳素白色的裙摆。 桃杳痛得直哆嗦,却大气不敢出。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胖子简直就像是已经疯了,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干些什么出格的事情。 从前在电视上看过的那些刑侦案件的血腥画面从桃杳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令她毛骨悚然。 左棣向前大迈一步,几乎要贴到桃杳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某种恶臭的油垢味瞬间袭了上来,桃杳不由得屏住呼吸,别开脑袋。 左棣不爽地大力掰回她的脸,咔嚓一声,似乎要将她的脖颈扭断。 “丫头,你便是周砚的那个小新妇?”他拍拍桃杳脸颊,更逼近一步,将臭不可闻的吐息喷薄在桃杳脸上,“是你不想嫁给周砚,便对他痛下毒手,害他英年早逝……唉呀唉呀,可惜可惜!” 桃杳被他的口气熏得疾首蹙额,喉间胃里一阵酸涩翻涌,几欲呕吐。只不过左棣将她纤细的脖颈死死掐在掌中,硬是逼她将那股吐意又吞了腹中。 年轻丫头脸上藏不住喜怒,左棣看得出桃杳对他的厌恶——他可是户部尚书,在这一片,谁见了他不得弯下身板行个礼,满脸赔笑地尊尊敬敬地唤他一声左大人? 左棣顿时觉得自己失了面子,一下便没了耐心,狠道:“小丫头,左大人我忙得很,没空和你多啰嗦。眼下你有两条路可以选,第一,活着;第二,死。你选哪条?” 桃杳死咬着嘴唇,眼中充满了愤怒,面对强权,她丝毫不惧:“左大人,您虽位高权重,但这断案刑罚之事终归不归您一个户部尚书来管。大楚王法律例在前,您当真要视若无睹吗?” 左棣耐心耗尽,一巴掌甩在桃杳嘴上,喝道:“臭丫头!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轮不到你来教我什么王法律例!” 言罢,他转头向左右几个打手使了一个眼色,便立即有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走上前来。 其中两个绕到桃杳身后,将她两只手臂紧紧抱住了,另外两个则是各自提了一只足有他们大腿粗细的铁锤,朝着桃杳双膝的方向,缓缓地抬起了锤头。 桃杳看着他们的动作,惊慌失措地叫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两个壮汉已经扬起铁锤,朝她双膝重重砸了下去。顷刻之间,桃杳只觉头脑昏沉,耳畔一阵尖锐的蜂鸣。 起初是没有痛觉的,只是双膝下面传来刺骨的冰凉,紧接着,桃杳似乎能听见骨肉碎裂的声音,湿漉漉的潮意逐渐将她裹挟起来。 寒冷,溽湿,最后才是钻心剜骨的疼痛。 桃杳感觉双腿像是脱了力一般禁不住颤抖。明明痛得她几乎要发疯,可受伤的地方却不见血。 她低头努力地寻找疼痛的位置,却只能看见洁白的裙摆在她的颤抖下亦是翩跹摇曳,在这牢狱肮脏暗沉的漆黑中,显得煞是刺眼。 彻心彻骨的无力感汹涌而来,桃杳愤怒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她不敢想,她这双腿是已经被他们毁掉了吗?她还能活着走出这深不见底的牢狱了吗? 左棣的声音又在高处响起,听来分外阴森可怖:“丫头,这是大人我最后一次询问你的意见。活着,还是死?” 那么一瞬间,桃杳的脑子就像卡壳了一般不能思考。她闭上眼,流水一般的往事就如同走马灯一般划过眼前。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明明在不久前,她还满怀希望地站在洒满阳光的温暖的苞谷坪上,期待着宋知守查明真相,还她一个清白。 这么些天来,她真的相信楚欢隽说的“一切有他”。她差点真以为,这世道浇漓中应当还存有一些渺茫希望的,所以她才会有底气拒绝陆澈。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桃杳几乎是本能地喊出声来:“活着!活着……我要活着!” “好!”左棣欣慰地拍了拍肚皮,又向身旁的侍从使了一个眼色。 那侍从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血红色的琉璃瓶子,二话不说便捏起桃杳下巴迫使她张开双唇,飞快将瓶口怼入桃杳口中。 一股浓烈的辛辣酸臭味道涌入唇齿鼻腔,呛得桃杳连连咳嗽。 来不及问左棣这是喂她喝下了什么,桃杳已经感觉喉间涩滞,用尽全力也竟不能发出一点声响,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几声气音。 是哑药——桃杳心中惊惧,强迫自己又咿咿呀呀地发出几声气音,面上的五官都痛苦得皱成了一团。 左棣笑得张狂无比:“小丫头,既然要活命,那就只能让你好好地闭嘴了。不过说来,你也活不长了——你说得对,我不该插手刑部之事,这等杀人的活计,不可脏了我手。” 他又弯下腰去看桃杳,忍不住又抬手去抚摸桃杳神情痛苦的脸庞,喃喃道:“啧啧啧,漂亮丫头!你倒也是可怜,当了这替罪羊,下辈子便投胎到我家来吧,大人我一定让你过好日子。” 桃杳已经不能说话,双膝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令她不住战栗。无法呻吟,便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听起来无比奇怪的音符。 偏偏这牢狱格局空荡古怪,桃杳发出的声响在上空来回旋荡,最后又撞回她的耳畔,自己听来也觉得煞是可怖。 左棣本来要走,可又折返回来,低头笑眯眯地看着桃杳,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咦,丫头,我听说你不是时将军亲生的闺女,是捡来的吧?唉呀,时将军这蠢猪,怎可将你这样一个伶俐的丫头便宜给周砚那家伙!啧啧啧,想来你在时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他说着说着,便将白胖肥厚的大手抚上桃杳纤细的腰肢,脸上春意荡漾,笑得愈发得意:“啧啧啧,丫头,你不光模样出落得俊俏漂亮,这身段儿也是大人我见过的一等一的好呀……” “丫头,可惜你没能如愿嫁给周砚。不过,现在落入我大人手中,倒也不算可惜。你年纪小,还不懂男女之事,你……可还是处子之身?” 桃杳已浑身失去力气,只能任由这个肠肥脑满的卑鄙淫贼对自己上下其手。 眼见左棣那张油腻嘴脸逐渐逼近,桃杳忍不住在心里念起了大悲咒。 如果上天有眼,她希望现在就能天降神佛,来将左棣这个可恶的恶鬼给收了。 第44章 横祸(下) 桃杳浑身上下被铁链捆着,左棣索性就着铁链的缝隙,蛮力撕扯开桃杳的衣衫。 眼见身上的衣物被一件一件撕扯开,如碎薄纸片,随左棣的臂膀朝空中一扬,便纷纷扬扬地飞落在潮湿的地面,被地上的融雪和鲜血浸成瘆人的锈色。 雪白娇嫩的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桃杳浑身战栗,只感觉通体爬满了鸡皮疙瘩。 左棣笑得荒淫无耻:“嘿嘿,丫头。你双腿已废,嗓子也哑了,横竖也活不了几天了,不如今天就与大人我快活快活……” 桃杳咬紧牙关别过脸去,心中战鼓如雷。 老天爷!她桃杳上下两辈子都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何至于受这等罪?还不如死了算了…… 桃杳悲壮地回忆着自己短暂的人生,上下牙关一咬,准备咬舌自尽。 突然,她忽地感觉头顶穿过一阵快风,紧跟着,眼前左棣的神情骤然变得古怪,他嘴角一道乌黑的血迹正蜿蜒而下。 不出片刻,左棣便像一具陡然失去神智的躯壳,浑身僵硬地往后倒去。 桃杳心中怔忡,一股熟悉的松木清香钻入鼻腔,紧跟着眼前飘过一角湖青色的衣袖,轻柔地抚过她的眉角眼梢,好像吹过一阵春风,一阵能抚平所有伤痛的风。 下一瞬,桃杳落入一个柔软而坚实的怀抱。身后那人声音柔暖,好像在她心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到处草长莺飞,柳媚花明。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紧皱的眉心,又渐渐滑落下去,动作极轻极柔,生怕力气重一些,就会伤了她。 桃杳分明能感觉,覆在她双眼上的那一只手原本那么温暖,却愈来愈冰冷。 他紧紧地抱着她,她亦紧紧地贴近他的胸膛。她能听见,那里与她一样,亦是心跳如鼓。 明明已经被毒哑了,但她还是努力地想唤出他的名字。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只是白费力气,双唇抖动着从牙缝间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气音,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她急得眼泪直流,惊得覆在她眼上的那只手也不禁随之颤抖。 楚欢隽活了这么多年,这是头一回体味到,什么叫做心胆皆碎,肝肠寸断。 他从江南赶回京城的路上,收到左棣潜入官衙抓走桃杳的消息时,心脏顿时漏掉了一拍。他一路策马狂奔,用了比平时更快上近十倍的速度。 他埋怨自己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左棣会按捺不住;他埋怨自己太过孤高自信,总认为自己的计划不会有任何差错,轻易将她也拖入这一盘棋局之中,让她受了累。 地牢之外,设有重重关守。今日把守的狱卒被左棣换了一批人,楚欢隽几乎是一路杀进来的。 看见吊铐在铁柱上浑身被扒得七零八乱的桃杳的那一刻,楚欢隽惶悸心痛得大失方寸,差一点就要失去理智。 他飞快地拿下腰间的扇子,折扇开合翩飞间,便甩出三根淬了奇毒的银针,不差分毫地直直扎入正欲作恶的左棣后脖颈中。 明明已经快马加鞭,可还是来得太慢了。 满地都散落着桃杳被撕碎的衣裙碎片,或雪白,或猩红。每走一步,便好像又多踩到一处黏湿的水洼,他不敢细究,哪一片是融化的雪水,哪一片是她的血泊。 处处是狼狈,处处是心痛。楚欢隽第一次觉得自己束手无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楚欢隽小心翼翼地将桃杳打横抱起,看着她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他心里的自责又更重几分。 没有别的办法,他能做的,只有用尽全力收紧这个怀抱,让虚弱的她不那么冷。 她原来那么轻,抱在怀里好像一点重量都没有,让人总疑心她会马上化作一只蝴蝶,轻飘飘地便乘着风飞走了。所以他更用力地抱紧她,不能让她飞走。 楚欢隽看得出来,桃杳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可是她却静悄悄的,没有说一句话。 他以为她是在与他置气,怨他来得太晚了。又以为她是痛得昏迷过去了,既不挣扎,也不呻吟。 左棣中了楚欢隽的毒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口吐白沫。他带来的那一群打手见了楚欢隽,纷纷跪倒在地,均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因着桃杳伤势极重,楚欢隽虽有心要罚这群恶徒,却也无暇顾及这些旁的了。 他一阵闪电似地穿过人群,突破重重把守,终于走出了地牢。 当温暖的阳光重新洒在身上时,楚欢隽这才清楚地看见桃杳双膝处的裤子上血淋淋的两个狰狞大洞。 他下意识轻轻按了按桃杳膝盖下方,桃杳两只腿却像两根被抻直了的面条,动也不动一下。 楚欢隽这才明白过来,她的双膝骨已被那帮人砸碎了。 他这才将掩在她双目上的手掌移开,发觉她一直醒着,眼睛瞪得像两只核桃,眼角眼尾无一处不是爬满了猩红血丝。 她已经把眼泪哭干了,若干道半透明的泪痕还挂在惨白的脸庞上。 “对不起……”楚欢隽只觉得心口酸胀,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来晚了。” 桃杳摇了摇头,神情怪异地直勾勾盯着楚欢隽,双唇开开合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很痛么?” 楚欢隽又调整了一下怀抱的姿势,想让她舒服一些。 “抱歉。你再忍一忍,马车很快就来。” “抱歉。现在没有法子能让你好受一些,你能睡着吗?睡一会,或许好受一些……” “抱歉。别担心,我会治好你的腿,我给你找最好的医师,再难找的药都给你寻来……” 桃杳数不清楚欢隽究竟对她说了多少次抱歉,又似乎他这一声声抱歉低喃真的有奇效似的,听来听去她竟渐渐地觉得头脑开始迷蒙,睡意爬了上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是醒着。 她能感觉到楚欢隽坚实可靠的温暖的臂膀怀抱,闻得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松木清香,听得到他在她耳畔一声声安慰低语,只是她很困很困,他到底说了什么,什么十五年前,什么北漠的夜……她听得并不真切清楚。 桃杳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很难清醒的迷境,她在这里迷路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坠落梦中。 她像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叶片上千疮百孔的全是破洞,唯独有一根坚韧的叶脉核心支撑着她的全部神智。 她在漂流,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上漂流。 这片海波涛汹涌,处处是湍急的浪流旋涡,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 她觉得,楚欢隽就是这一片海。 明明她也深知这片海洋很危险,海面是看得见的急浪湍流,海底有看不见的深渊陷阱,在这里流离太久一定会陷入不可挽回的困境。 可是,又偏偏是这片海洋托举她这一叶孤舟,支撑她全部身体,给她冲破风浪的力气。 她下沉,他便给她上涌的浪流;她困顿,他便掀起狂风替她拨开迷雾; 她被风吹到天上,他就要卷起更大的浪花,要将她从天上再夺回他怀抱中。 第45章 狼女 逸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个仆人,从没有谁见过像今天这样惶恐焦急的逸王殿下。 楚欢隽大步跨入府邸大门门槛之时,门口几个守卫皆是被吓得一惊。 逸王殿下不过去了江南几日,再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满身是血不省人事的少女。任谁见了心里都怵得紧。 没有人知道逸王此行是去做了什么,更无人敢问他怀中的少女是谁。 满园佣仆只知道赶紧跟上楚欢隽的脚步,懂眼色的便争着抢着干活,去备药的备药,去传医师的传医师。整个逸王府都忙得不可开交。 即便无人开口,但所有人都能隐约猜测到这个受伤少女身份的不一般。 楚欢隽快步如风,抱着桃杳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快去通传宫里王太医,只有他信得过。” 楚欢隽一边吩咐旁边的小厮,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桃杳放到床榻上,替她盖好被子。 似乎又想起什么,楚欢隽又赶紧将那小厮唤回来,仔细叮嘱道:“对了,千万记得提醒王太医,带上宫里最好的愈骨药。一刻也不能慢,快去。” 小厮应答一声,知道这事不可耽搁,一阵疾风也似地快步跑走了。 楚欢隽蹲在床边,仔细地观察着桃杳的脸色,发觉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苍白得令人害怕。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十指交错,用力得几乎要将两只手掌死死合嵌,永远地扣在一起才好—— 楚欢隽是如此清高自傲、目空一切的人,连他自己也讶异,他居然也会心痛、也会惧怕。 他本以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练就一副又冷又硬的铁石心肠。无论有谁用多滚烫炙热的真心来对待他,都不能捂热,都不能感化。 他曾经那么骄傲地对她说,他的人情不是那么好欠的。 可现在,分明是他亏欠了她许多许多。 楚欢隽阖上双眼,似乎又能想起那段已经很遥远的回忆。 桃杳不知道的是,其实时桃杳与楚欢隽,在十五年前便见过一面。 楚欢隽比时桃杳年长三岁,十五年前,时桃杳不过才三岁而已。 就算原来的时桃杳还活着,恐怕也记不清他们的初遇了。 那时候,时桃杳也还不叫时桃杳,她在漠北有一个拜月族名字——阿诺。 拜月族,是漠北的一个以游牧为生的小族,传闻其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在一场大旱灾害中灭族了,就算还有后人留存下来,也全都隐没在别的族群当中,皆已音信杳然。 拜月族之所以叫拜月族,是因为他们奉月亮为最至高无上的天神,而在大漠中常有狼群对月长啸,拜月族便将崇奉之情寄托在狼群身上,将狼视为月神的图腾。 久而久之,拜月族逐渐与狼群为伍。传言拜月族人以饲养狼兽为傲,若有人能与狼王同吃同住,缔结盟约,那人便会被簇拥成为整个拜月族的头领,享受所有族人的拥戴。 曾经的阿诺,便是拜月族头领阿依罕最骄傲的女儿。 那一年,楚欢隽是第一次随着父皇出宫,远行至漠北边城游猎。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六岁的小皇子仗着自己平日里在皇家围场里的那丁点狩猎经验,竟敢偷偷从马厩里牵走了一匹最快的马,绕开所有守卫的视线,单枪匹马便深入了大漠。 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只当这天地都是他的游乐场,没心没肺的在大漠里游荡到深夜,才发觉这大漠流沙千变万化、地形变幻莫测,他分明还记得来路的模样,该要返程的时候却早已分辨不清怎么走了。 就在小皇子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迷失在这漫漫黄沙中之时,忽然听得不远处的沙丘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哨音。 他循着月光望去,看见沙丘上站着一抹小小的人影——确切来说,不止是人,还有一只……狼。 哨音落下后,又传来狼的长啸。 那狼嚎听起来像妖魔鬼怪在哭,很是阴森恐怖。 任是小皇子再怎么胆大,也抵不过天性里对猛兽的恐惧。他急忙扬鞭回马,想赶紧离开这片土地。 可无论他怎么跑怎么逃,那身后的哨音和狼嚎却好像越来越近。 忽然,他眼前扬起一阵狂沙,紧跟着便传来狼的低吼。 小皇子连人带马翻滚在地,一时间六神无主,惊恐中,他不由得按住腰间挂着的那把折扇。 这并不是寻常的折扇,它由宫里最好的匠师打造,根根扇骨凿空,内藏暗器毒针,只要轻轻按下扇柄处的机关,那些淬了剧毒的银针便会如飞弹一般弹射而出—— 所到之处,无论是人是鬼,都能杀个寸草不留。 他用毒针射穿了那匹狼的一只眼睛。 狼受了惊,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便愤怒地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向他。 千钧一发之际,那熟悉的哨音又响了起来。 吹哨的人似乎通晓驱策狼兽的诀窍,那哨曲颇有节律,一会儿短促一会儿高亢,竟然真令狼停止了动作,逐渐平息下来。 无论过去多少年,楚欢隽依稀记得,那一夜月明星稀,大漠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像一片波澜壮阔的银色的海。 驱策狼王的女孩,身上披着和狼一样的毛皮裘衣。 她的头发乱得像鸡窝,蓬草一般飞扬在狂风中,遮不住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说的话不知是哪里的语言,他听不懂,也或许,她说的那些根本算不上是语言。咿咿呀呀的乱说一气,怎么说全凭自己高兴。 虽然听不太懂,但他还是大概记得其中的意思。 她告诉他,她叫阿诺,是拜月族的圣女,她有个很厉害的父亲,很温柔的母亲,还有个英勇的哥哥。 她的生活自由自在,就像眼前这片广阔无垠的大漠一样。她笑眼弯弯地问他,他在中原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虽然他射伤了她的狼,但她没有生气。她领着他走出大漠,回到了边城。 皇子正要回头告别感谢的时候,女孩和那匹狼早已经消失在风沙中,无影无踪。 隔了好些年,楚欢隽每每再想起那个夜晚,总是努力地想要记起女孩的模样,想找到她有什么特别的特征。 可是记忆就好像漠北的流沙,随着时间的风沙掀过几番,便回不到最初的形状了。 楚欢隽想不起来那个年幼的女孩长什么样子。 他也不是没有再回到漠北,再深入那一片荒漠。只是时过境迁,他就算有心去寻,也寻不到蛛丝马迹。 往事如飞絮,渐渐落入尘埃。楚欢隽收回飘飞的思绪,目光又重新落在桃杳苍白的脸庞上。 她紧闭着眼,两扇浓密乌黑的睫毛微微颤抖,其间还凝挂着许多泪珠。 “原来你睡着是这个样子。” 楚欢隽忍不住再靠近她一些,更仔细地欣赏她漂亮的五官。 桃杳醒着的时候,这双眼睛总是亮晶晶的泛着光采,看起来天真得要命。 她明明在时府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可她从来没有与谁抱怨,日日穿着件洗得掉色的衣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髻,但她总是那样神采飞扬。 就算第二天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她也可以一身男装跑到大街上逛灯市,心比天大。 可她又似乎不是看起来那样没心没肺,她偶尔神情凝重,认真地告诫楚欢隽,要他做一个好人。 “是你么?” 看着桃杳沉睡的脸,楚欢隽轻声呵出这么一句疑问来。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 第46章 对不起 桃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意识再度清醒的时候,她先是闻到了一股香风,隐约可以分辨出来是雪松木清香,糅合着些许还在煎炉上冒出来的热腾腾的草药香气,好闻得紧。 或远或近的地方,传来一阵啾啾喳喳的鸟鸣。 桃杳倾耳细听,才发觉那是一只八哥,正咿咿呀呀学人说话,一遍一遍重复叫着“讨妖、讨妖”,因着它音色腔调实在怪异,桃杳听了半天才听出来它是在学讲自己的名字。 她恍惚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天水碧色的纱帐顶,中心垂挂着一只雕花精致的梨木香炉,炉子里燃着好闻的熏香,应当是安神香,正是这香,令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许久。 桃杳转了转脖子,活动一下睡得僵硬的脖颈,顺便观察一下四周。 可惜她躺着的这张床实在太宽太大,床围四周又严严实实地笼罩着纱帐,她的视线只能受困于床帐以内,床帐以外,什么都看不真切。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确切来说,不止一个人,似乎还有叮当当轱辘辘车轮滚动的声音,跟着那人的脚步一齐朝她逐渐走近了。 桃杳急忙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想从重重纱幔里探出头去找来人的身影。 可刚一抬起腰身,下肢处的剧痛便汹涌而来,连带着浑身都疼痛的厉害。 桃杳不得不放弃起身,又缓缓躺了回去。 她张了张嘴,发觉嗓子眼滞涩无比,就好像喉管间被灌满了沙子,她每吞一口口水,都像有小刀划拉一次,干涩疼痛非常。 她失了声,真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醒了?” 是楚欢隽的声音。 一只修长的手伸进了视野,将重重垂幔拉到了一边,床外的光亮洒进来,照亮被褥一角。 桃杳看着纱幔后面站着的那一抹水碧色身影,心里忽然安定不少。 想回答他,无奈发不出声音,桃杳只好点点头。 “也该醒了,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再不醒,我都怕你是不是死了。” 楚欢隽一边说,一边端着一碗药坐到床边。 他和寻常一样,身上穿着精致讲究的水色软缎长衣,如瀑般浓密的青丝从肩头倾泻而下,只用一根月白色的锦缎在腰后束了起来。 桃杳注意到楚欢隽双眼之下的那一抹青黑,猜想他有好几夜没有睡好了。 他看着她,眉宇间有藏不住的喜悦。 大抵是桃杳真的昏睡得太久了,看花了眼也有可能,楚欢隽这样一个心冷如铁的人怎可能会为她的苏醒而欢欣? 他二话不说便俯下身来,好看的五官在眼前豁然放大数倍,惊得桃杳缩着肩膀连连后退,却被他长臂飞快一揽。 他身上总是有一股好闻的松木清香,此刻二人近在咫尺,这股淡淡清香便将她笼罩其中。 就这样,桃杳依在楚欢隽怀中,被他半抱着扶起坐直。他拿了一只软枕放在桃杳背后,让她好生靠着。 接着又去旁边拿来一只汤匙,舀了药汤,先放在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桃杳嘴边,柔声道:“喝药。” 桃杳定定地看着他——难道她真的病糊涂了?她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楚欢隽,他的每个表情都写满了担心、他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轻柔怜惜。 楚欢隽感受到她那道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知道她有话要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道:“左棣那畜生喂你吃了失声散,不过好在救治及时,你的嗓子还有得救。” 说罢,那汤匙轻轻碰触到桃杳唇边,温热。 “还烫吗?”楚欢隽问。 桃杳摇了摇头,张开双唇,让那汤匙中的药液缓缓流入口中。 不知道这汤药里加了什么,喝起来竟然不苦,反而还出人意料的甘甜。 “这是治嗓子的药,已经喝了三天。太医说的,只要再喝两天,你就能说话了。” “我事先尝过,觉得有点太苦了,所以自作主张在里面多添了一点甘草汁。” 楚欢隽一面向桃杳解释,一面不断吹凉碗里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你的双膝骨被那帮畜生打碎了,不过好在救治及时,又好在能从皇宫里拿到愈骨药,太医已经给你上过了药,又用纱布石膏加固了伤处,得静静修养三个月,等骨伤处重新生长愈合。” 桃杳下意识看向自己身下被被褥严严实实包裹住的双腿,大腿暗自发力动了一动,顿时痛得冷汗涔涔。 楚欢隽一下就发觉了桃杳的动作,连忙从袖子里抽出一只软帕来替她擦去额头的冷汗,又是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抱歉。我知道你难受,但现在也没办法,只能慢慢养伤,急不来。” 楚欢隽忽然感觉腕间一温,擦汗的动作停在当处,原是桃杳握住了。 桃杳目光闪烁,定定地看着楚欢隽,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你想告诉我什么?” 楚欢隽放下那只被她握紧的手,搭在她身前的被褥上,摊开手掌,柔声道:“写给我看。” 桃杳点点头,用食指在楚欢隽的掌心轻轻比划了几道——这里是? “我的府邸。”楚欢隽答。 桃杳又写到——左棣呢? 感知到她正在写左棣的名字,楚欢隽的脸色瞬间便有些难看。 桃杳清楚地听见楚欢隽倒吸了一口冷气,回答她的语气还是很轻很柔:“那狗畜生已经被父皇关起来了。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再来找你麻烦。” 听到这个回答,桃杳心里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她沉思片刻,又在楚欢隽上比划起来——罪犯呢? 楚欢隽揉了揉眉心,淡道:“周砚的案子,已经定案了。没有什么罪犯,只是周砚酗酒无度,在花灯节那夜在春风楼喝了十坛‘西风烈’。这‘西风烈’,乃是全京城最烈的酒,寻常人喝一碗的量都未必经受得住,何况他喝了十坛……死了也是活该。” 桃杳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陆澈来。 不对,陆澈分明向她承认了,周砚是被他所杀。 桃杳将手收回来,缩回被褥中。她心中有疑惑重重,不明白为何官衙会编造出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轻易就定了案。 楚欢隽看出了她的疑虑,又说道:“我还要对你说声抱歉。花灯节那夜,我确实是故意要带你去春风楼的。” 听到这句话,桃杳的心像是被什么猛然击中了。 她早就猜到是这样,但是当楚欢隽在她面前亲口承认的时候,她的心中却泛起另一种滋味。 “你应该也有从老时那里听说,周砚是江南一带织造商帮的头领人物,在最近短短几年,他把自家家业做到垄断了整个江南商会的生意,许多商贾为此叫苦不迭。 他能将家业做到如此大的规模,并不是纯粹靠自己奋斗,而是私下里与左棣官商勾结。左棣想办法克扣田税,而周砚则帮衬着他搜刮民财。 就拿钱塘杭州来说,原本城中寻常商贩所售卖的生绢一匹卖四百七十文钱,周砚因有左棣在暗中资助,将自家的生绢价格压到了两百五十文钱一匹,比别家的价格实惠了近一倍。 百姓们自然都去捧场周砚的生意,久而久之,周砚便在江南一带一家独大,饿死其他商家。待周家生意彻底垄断了整个江南时,周砚又将自家布匹的价格抬升到原本寻常价格的一倍以上。 百姓没办法,只能买周家的布匹。周砚挣得盆满钵满,而左棣也借此巧立名目征收赋税,却暗中免去周砚的税银。 周砚与左棣互给好处,苦的是其他商贾和贫苦百姓。” 说到这里,楚欢隽的眉头又渐渐皱起。 他的眼底似乎流转着什么隐而不发的情绪,忽明忽暗,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 “此番,周砚是罪有天收。至于左棣,是以为周砚是被人谋杀而死,担心自己与周砚的勾当败露,按捺不住便闯去衙门抓你走……这畜生,也算是自投罗网。 本来,我是有意引诱周砚将生意版图扩大到京城——天子脚下,哪怕左棣再怎样心思缜密,也逃不过法网恢恢。 可没曾想,周砚确实应邀来了京城,应的却是老时的邀……” 楚欢隽顿了一顿,忍不住冷笑一声。他别过头,目光流转,不敢再看桃杳一眼。 “是我太过自信,想着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想用你作饵,将左棣引蛇出洞……对不起。” 楚欢隽低下头去,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但是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她已经受伤了,伤得那么重,差一点他们就可能永远无法再相见。 第47章 登徒子 听完楚欢隽的解释,桃杳心中逐渐明朗了一些。 楚欢隽应当是早就知道了周砚与左棣互相勾结,也早早布了一局棋,一局能将周砚与左棣两人同时捉拿归案的一箭双雕的棋。 他的计划原本没有她。不巧时颐迁急着为她谈亲,误打误撞促成了她与周砚的婚事。 楚欢隽便顺水推舟,将桃杳也算作一枚棋子,划入了这一局棋中。 楚欢隽向来自信得很,所以他自信就算将桃杳推入此局中,也能保她无虞。 想到这里,桃杳倒吸了一口寒气。 不知是不是楚欢隽大发慈悲,才深入地牢,将她这条无人在乎的狗命从水深火热之际捞了回来。还将她带回自己府中,住在自己房间,用最上好的药,向她承诺一定会把她医好。 桃杳以为,照楚欢隽的性子,应该会更“洒脱”一些。 毕竟,一枚棋子而已,用过了,也走过了它应该走的棋步,发挥了它应该发挥的效用,弃之不可惜。 “我知道,现在说再多都没有用,算我亏欠你的。” 楚欢隽转过头来,又恢复了一如往常那个暖如春风的笑容:“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桃杳神情木然,她大抵还搞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楚欢隽为什么要向她保证。 经历了这么多,桃杳更情愿楚欢隽知情识趣的离她越远越好,不要再搅乱她本来就一潭死水的生活。 可现在他向她说什么保证、说什么承诺,完全是一副铁了心要盯着她一辈子的节奏。 桃杳的心怦怦直跳,恨自己不能说话。她暗暗想着,等能开口说话了,一定第一时间向楚欢隽表明一切,自己是要离他远远的,希望他识相点滚远。 想到地牢里发生的一切,桃杳就忍不住全身发毛。此番算她命大,逃过这一劫。若是再跟楚欢隽沾上什么关系,下一次,就不知道还能不能逃出生天了。 “接下来三个月,你就暂且在我府上,安心养伤。” 楚欢隽站起身,将半遮掩在床围四周的垂幔全部束了起来,视野一下便开阔了。 出乎意料的,楚欢隽的卧房并没有桃杳先前想象的那样富丽堂皇。 除了自己躺着的这张大床,房中还摆着一张书案,一个柜子,一张花几,还有两把酸枝椅,再没有别的家具了。 轩窗上的雕花很好看,阳光从其间透射进来,便在地板上投出一片金色的画来。窗前地上放着一盆栽,不知道种的是什么,遒劲盘曲的枝干一直延伸到窗棂之上,稀稀落落的两三根枝丫上开着零星几点淡粉色的花朵。 枝干最末处,挂着一只金丝鸟笼。 鸟笼里站着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大概就是方才桃杳听见的那只八哥,正歪着头好奇地朝桃杳望过来。 那八哥眨巴眨巴眼,神色狡黠,忽然扇了两下翅膀,伸长脖子大叫道: “讨妖!讨妖!” 楚欢隽从床边桌上顺手抓了一颗瓜子,朝那八哥脑袋丢去,骂道:“白痴!别乱叫。” 肯定是楚欢隽教它学叫桃杳的名字。 桃杳不禁想象楚欢隽猫着身子在鸟笼前对八哥一字一句亲口教学的场景,心中不由一乐,也觉得滑稽可笑。 见她笑了,楚欢隽也跟着一笑,语调温柔:“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你尽管提。想不想吃龙井茶酥?” 桃杳心中一动,立即回想起当日那一包零落在地上的龙井茶酥。她一块没吃,全部喂了猫。 桃杳有点心虚,飞快摇了摇脑袋,活像一只拨浪鼓。 “是我不好,害你一病就转了性,连嘴都不馋了。” 楚欢隽绕到床尾,推出来一把轮椅。 这古代的轮椅桃杳是第一次见,没想到做工如此精致,除去椅背和扶手上繁复的雕花,供人背靠处还做了十分考究的弧度。 椅座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貂绒坐垫,椅靠处也贴心的放了一只软枕,想来就算在这张轮椅上坐一天也不会难受。 “接下来这三个月,就委屈你在这把轮椅上将就一下了。要不要试试?”楚欢隽的眼神里充满了询问的意味。 桃杳看着这把精巧漂亮的轮椅,确实跃跃欲试,连连点头。 可她现在是个半残,连自己移动身子都做不到,要坐到那轮椅上,须得楚欢隽帮忙抱上去。 想到这里,桃杳又连连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想要说话。 “你想说什么?” 楚欢隽又将手掌放到桃杳面前,看着她在自己掌上一笔一划清楚勾勒出“怀菱”二字,心里顿时明白过来。 “怀菱?你是说你的那个小跟班?你想要她过来服侍你?” 桃杳点点头,眼巴巴地看向他。 楚欢隽沉思片刻,回她道:“确实,怀菱与你熟悉,更了解你的习惯喜好,总是比我府上的这些丫鬟要好的。不过,她毕竟是老时府上的人,我不好直接拉人走。这样吧,过几日我差人去时府送点礼,把她请过来。” 他还没说完便又俯身靠近过来,桃杳一时间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他拦腰抱起。 桃杳心里郁闷,楚欢隽怎么比她这个现代人还不在乎男女之别——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既让她住在自己房里,又亲力亲为地照料她,恐怕现在整个逸王府上下都在传他们二人的绯闻了。 待楚欢隽将她稳当安妥地放到轮椅上,桃杳咳嗽两声,示意他看自己打手语。 楚欢隽果然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她。 桃杳用食指指了指楚欢隽,然后又指了指自己,最后一边摇头,一边用两只手臂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 楚欢隽叉着腰,满脸犹疑:“什么意思?看不懂。” 桃杳又用力咳嗽了两声,接着又把刚刚的动作再重复一遍。 楚欢隽依然是满脸疑惑,但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什么意思?看不懂。” 桃杳清楚,狡猾如楚欢隽,他心眼子那么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不是不懂,明摆着是不想懂。 所以,桃杳拼尽全力再次剧烈咳嗽三声。 楚欢隽的神情惊恐万分:“难道是今天煎的药有问题,让你积了这么多痰?不过还好,我倒是知道一个法子,可以帮助引痰,我们来试试吧。” 桃杳瞬间就明白了他说的引痰法子是什么,眼见楚欢隽的脸在视野里骤然放大,她仓皇失措地便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 啪的一声,打了绝顶响亮的一个耳光。 “登徒子!” 第48章 为悦己者容(上) 这是楚欢隽平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桃杳这一个耳光打的十分结实响亮,在他的脸庞上很快显现出了一个边缘清晰、成色鲜红的巴掌印。 楚欢隽神情惊诧,嘴角抽搐,怔愣半晌才缓缓抬起一只手去触碰自己脸上的那一处火辣。 可是楚欢隽并不恼,大抵是因为觉得自己有亏欠于桃杳——毕竟,人家身体上受了这么重的伤,精神上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不过是扇他一个巴掌而已,有什么不合适的。 如果扇他巴掌能让桃杳解开心中郁结,楚欢隽倒是乐得一试。 于是,楚欢隽那抽搐了许久的嘴角忽然往上一勾,露出一个十分欠扁的笑容。 他满脸堆笑地将脸伸到桃杳跟前,指了指自己脸上那处鲜红,语调怪声怪气,夹杂了很浓厚的讨好意味:“如果打我能让小桃解气,那小桃便放开了打就是。” 桃杳顿时感觉身体周围泛起一股嗖嗖的冷风,一股寒气从脚板上直透顶心,连忙将楚欢隽推搡到一边去。 没有怀菱,楚欢隽安排了两个府上的丫鬟过来照料桃杳—— 虽说楚欢隽有心想在照料桃杳这件事情上亲力亲为,但毕竟还是男女有别,他们二人都还未嫁娶,任是楚欢隽再怎么违世异俗,也还要顾及桃杳这个未出阁的黄花姑娘的名声。 桃杳行动不便,这间卧房暂且就让她住下了,楚欢隽则移榻客卧。 虽然桃杳费尽浑身力气做着夸张的动作,百般推辞楚欢隽的好意,表示自己不好意思霸占着他这个王府主人的房间,应当让她去住客卧。 但也实在捱不过楚欢隽——他一边对桃杳重复强调“不要见外”,一边把早早喊到门外的两个丫鬟唤进房中,头也没回地走出去了。 他疾步如风,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以及一句十分做作的话:“小桃大可放开了住,下人随便使唤!我家大得很,房子多的是,不用担心我。” 还很贴心地顺便把门给带上了。 楚欢隽走的倒是潇洒,留下两个丫鬟和哑巴桃杳面面相觑。 桃杳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扯出一个客气的笑来,咧出两排森森白牙,看起来十分刻意。 对于这两个丫鬟来说,桃杳是个生面孔,由于楚欢隽没有事先介绍,她们心中也没有底,不知道桃杳是个什么来头。 其实早在还没进屋门外等候之时,她们就暗中悄悄打量了一遍桃杳了——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神态动作,都不太像是什么名门闺秀的样子,更不可能是皇宫里的公主。 但她们又注意到楚欢隽对桃杳的态度十分暧昧亲昵,所以便在心中下了结论: 此人肯定又是王爷在外面花楼酒巷里勾搭到的红颜祸水。 只不过她好像算不上什么“红颜”,动作粗鲁相貌平平,红颜祸水这词里她大约只能占半个,当得上“祸水”。 所以她们也懒得和桃杳行礼仪那一套,直接上来打个招呼。 两个丫鬟一个叫平平,一个叫安安,是一对孪生姐妹。 桃杳听着她们介绍自己名字,心中不由一乐,这对不正经的名字,一听就是楚欢隽取的。 由于桃杳说不了话,平平、安安也不知道该怎么服侍她,房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十分凝滞尴尬。 平平、安安在逸王府上呆了近八年,几乎是跟着楚欢隽一块长大的,这还是头一回见逸王殿下把外边的女人往自己家里带。 虽说之前她们多少也听说过楚欢隽的那些风流逸事,但她们知道逸王殿下从来都把那些莺莺燕燕当做过眼浮云。 眼前这个女子,怎么看怎么普通平凡,怎么就让潇洒风流的逸王殿下着了道上了心? 安安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什么都写在脸上。 桃杳老早便发觉那一道炙热的视线正直勾勾盯着自己,觉得浑身刺挠。 桃杳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安安便索性将两手摁在轮椅把手上一撑,近距离的再仔仔细细将桃杳的脸打量了一遍,叹息道: “唉!你这个姑娘,怎么回事?难道长这么大都没想过收拾收拾自己吗?你看看你,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是痘痘!” 安安瞪大了眼睛,在桃杳脸上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痘痘的数量,忍不住连连叹气。 桃杳这是穿越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被别人质疑自己的样貌,不由得心里郁闷。 她又不用去宫里选秀女,也不用去春风楼当花魁,要那么精致漂亮干什么? 更何况,在穿越之前,她好像也从来没关心过自己长什么样,只知道努力干好手头的活就能混到饭吃。 对于桃杳来说,好像脸蛋这种东西,并不能让她混到一口饭吃。 可是安安又抓起她的两只手,接着哀嚎起来:“我的妈呀!你看看你瞅瞅,根本没有一块是能看的!你是做什么活计的?不会是农民吧?怎么指骨节黑黢黢的,指甲也是修得乱七八糟简直像狗啃,还有,这里这里这里,全是死皮倒刺。” 桃杳顺着安安所说的,看向自己的手指。 她确实从来没特意关注保养过自己的手,被安安这么一说,再一看,好像确实有些难看,也不禁不好意思起来,局促地缩了缩手指。 也确实,她前些日子在宋知守的苞谷坪上天天翻苞谷粒,面朝黄土背朝天,做的和农民的活计也没什么两样。 安安又绕到桃杳身后,啧啧有声。桃杳不由得紧张起来,忽然感觉头皮一紧,原是安安正抓起她的头发仔细端详。 又是几声叹息,几声苦笑。 接着便是一声嚎叫:“我的天啊!你的头发!这里这里这里!分叉多如牛毛也就算了,怎么枯黄得像干稻草!” 听安安的语气,好像是从未见过这样不拾掇自己的女子,简直要吓得晕过去了。 古语有云,女为悦己者容;又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安安实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乱七八糟的女子究竟是靠什么夺得了逸王殿下的欢心。 第49章 为悦己者容(下) 比起安安这般外心直口快豪迈外放的性格,平平倒显得安静乖巧多了。 正当安安蹲下身去准备挑桃杳别的毛病的时候,被平平一把捞起来,平平满脸讨好地向桃杳道歉:“姑娘莫要多心,家姐心直口快惯了,说话也比较难听夸大,并没有真的嫌弃姑娘的意思,还请姑娘多多担待……” 怎料安安飞快地打断她道:“停停停,什么叫我说话夸大?对,我说话难听是难听一些,但绝对句句属实。平妹儿你说实话,你见过这么粗糙的妹子没有?” 平平满脸歉意地摇了摇头。 “这便对了!怎么说也是跟在逸王殿下身边的人,怎么能这般潦草!” 安安把桃杳不修边幅这件事夸大得十分不得了,好像桃杳这般粗服乱头的人到了逸王府上,到了楚欢隽身边,完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行!”安安忽然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地将桃杳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神色坚定:“我要好好把你改造一番才行。” 桃杳连忙摆手拒绝。她看着安安头上被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的发髻,一看就扎得十分紧,连着安安那双滴流乱转的眼睛都被拉成了吊梢眼。 桃杳想象了一下安安的发髻安到自己头上的样子,心里顿时有十万个不愿意。 可惜她现在是个哑巴,还是个腿脚不能行动的半残,就算心里拒绝,也由不得她自己了。 哪怕平平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安安:“安姐儿,逸王殿下只是叫我们来服侍姑娘的,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就好了,这些梳妆打扮的事情还是用不着了吧……” 桃杳也跟着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支持平平的看法。 可她们姐妹二人间显然是姐姐说话算数。安安飞快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飞快地跑了回来,手里还抱着个巨大的木箱子,颠起来咣当咣当响个不停。 安安将那大木箱子放在地上,如数家珍地从箱子里依次取出一把长长的木梳、一把精巧的指甲剪以及锉子、小刀、磨砂纸等物,还有形形色色大大小小近三十只瓶瓶罐罐。 桃杳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不知里边装着什么药的瓶子,心里不由得犯怵——这是把她当小白鼠,要做起实验来了。 “嘿嘿,算你走大运,碰到了安姐儿我。等我帮你变漂亮了,以后逸王殿下对你青睐有加的时候,你可一定别忘了报答安姐儿我。” 安安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轮椅把桃杳推到梳妆镜前。听见“青睐有加”四个字的时候,桃杳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来,楚欢隽府上的人们完全误会了桃杳。她可不念着什么楚欢隽对她青睐有加,她巴不得楚欢隽离她越远越好,省得她成天提心吊胆。 还真别说,楚欢隽的这张梳妆台倒是收拾得规规整整,头油、胭脂、水粉、螺黛什么的一应俱全,简直比桃杳在时府里的梳妆台要精致上一万倍。 桃杳忍不住在心里鄙视起楚欢隽来,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爱漂亮,难怪整天香喷喷的,真叫人恶心! 正当桃杳还在神游之际,安安已经将那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小瓶子分门别类地排列在了梳妆台前。 安安扶着桃杳的脸,让她看定铜镜里的自己,笑得自信且邪恶:“既然是改头换面,那就先从脸和头开始吧!” 说罢,安安抓起一只小瓷瓶,瓶塞一开,登时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钻入鼻腔。 安安捏起一把小刷子,从瓶中取了一些出来,仔仔细细地涂抹在桃杳脸上长痘痘的地方。 桃杳看着安安小刷子在自己的脸上涂涂画画,所经之处竟然全变成了诡异的海藻绿色—— 那是一种质地诡异的半胶质药液,黏糊糊的有点像鼻涕,挂在桃杳脸上竟然风吹不动,不出片刻便凝结成了一块一块小膜,死死地包住了桃杳脸上的那些红肿的痘痘。 这药膏的独特气味也顿时把桃杳的所有感官都笼罩了起来—— 前调,仿佛是闻见了在村野之地废弃已久的茅房瘴气; 中调,仿佛是一条风干了十年的连苍蝇都不敢靠近的腌渍咸鱼; 到了后调,就好像是脚上踩了一坨狗屎而浑然不觉地走了百八十里路,余臭悠长…… 桃杳忍不住低头干哕起来,却被安安一把扼住了命运的脖颈,急忙将她颤抖的身子扶正,批评道:“别乱动!头别乱甩!好不容易上好药膏,弄掉了多可惜!” 见桃杳神色里充满了质疑,安安顿时愤怒地跳脚:“这可是安姐儿我的独家祛痘秘方!一般人我可不舍得给他用,我是见你合我眼缘,才让你享受享受的,你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桃杳只能服软,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不知道这药膏是真能把她变好看,还是能让她毁容。 安安又抓来一只瓷瓶,分外爱惜地向桃杳介绍道:“接下来这个可就厉害了。这药膏,是我从一个苗医那里求来的,据说已经有五十年的年份了,比你我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哎呀哎呀,厉害得不得了,我给它取名‘耗子搽了变玉兔膏’,顾名思义,就算你长得像臭水沟里的老耗子,用了这药膏,也能脱胎换骨变成天宫上的玉兔!” 桃杳心中赞叹,不得了的哪里是这药膏,分明是安安的这张嘴。 看着安安一边介绍,一边将猩红色的药膏一层一层粉刷墙壁似地在她脸上刮涂,这一种药膏味道倒是不刺鼻,淡淡的似乎有一种山野百合的清香。 闻着好像就真的到了苗疆山清水秀的花海森岭里,凉风过脸,丝丝冰凉。 安安特意强调,原来这药膏里含有一味薄荷,又因着常年储存在冰窖里,所以涂在脸上会让人感觉凉飕飕的,也因此而有着消炎的功效,能加速去除桃杳脸上的那些痘痘闭口粉刺。 不一会儿,桃杳整张脸就变成了一张又红又绿的大花脸,简直比女鬼还吓人。 安安看着桃杳的脸,却是满意得不得了,啧啧赞叹道:“果然有用!这才刚刚把药膏涂上,看着就已经比方才顺眼了不少了!” 桃杳心中大惊,她倒还不如干脆找个麻袋将自己的脸罩住,应该也能是安安想要的这个效果—— 只要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就是美了。 第50章 背后灵 弄完脸后,安安又让平平端来一盆热水,给桃杳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头发。 洗过头发后,安安和平平便趁着下午日头晴朗,让桃杳坐在庭院里晒发。 桃杳从来没有享受过这般贵妃级的待遇——安安拿了剪子锉子磨砂纸一系列修剪指甲的工具,正无比细致地修剪她的手指甲脚指甲;平平则是拿了一罐桂花头油护理桃杳刚刚洗过的头发。 楚欢隽给她的这张轮椅暗藏玄机,在扶手下面藏着一个机关,轻轻按下,椅背就会缓缓往后下放,变成一张躺椅。 桃杳悠闲地躺在轮椅上,金色的阳光洒落满身,从头到脚浑身都暖洋洋的,舒服得不得了。 桃杳看着庭院天井之外一方蓝湛湛的如洗碧空,偶然有几只麻雀叽喳掠过,不觉看入了迷,不知怎么的又忽然想起陆澈来。 听楚欢隽话里的意思,官衙并没有抓住陆澈。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事,过得好不好。 似乎最近老天爷的耳朵特别灵,总是能听见桃杳的心声。就在桃杳神游之际,眼前的那方蓝天忽然掠过一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子,桃杳一眼便认出来那是陆澈的鹰隼。 这鹰隼狡猾得很,知道这里是逸王府邸,不敢轻易发出声音,静悄悄贼兮兮地一下子便划过天际,若不是桃杳眼尖,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它。 看来陆澈真没有被抓住,而且他也没有真的丢下桃杳不管,还潜伏在暗处悄悄跟着她呢。 桃杳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细想。 眼下一个楚欢隽已经够她烦的了,再来一个陆澈她也没辙。 说起来,这楚欢隽虽然狡猾可恶,但他为人还是比较温柔好说话的,桃杳若不答应,楚欢隽大概率也不会强行逼迫; 但陆澈就不一样了,他这人既固执又古板,要不是每次正好遇上楚欢隽能帮她脱身,她现在肯定已经被陆澈劫到不知道哪个荒村野岭去了。 所以,桃杳宁愿现在好生呆在逸王府装傻充愣。要是陆澈这个没眼力见的突然冲出来,又说什么要带她走,就别怪她不客气报上衙门了。 思绪走到这里,桃杳心里不由得一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从轮椅上腾起半个身板。 安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连忙一巴掌打在桃杳肩上,将人又拍了回去:“好生躺着!好不容易修好的‘水滴形’指甲,差点就被你这一动给毁了!再动别怪我不客气揍你。” 桃杳果然乖乖听话地老实躺着不动了。 她忍不住想,若是陆澈真的和楚欢隽再次碰面,两个人会不会打起来。 上回竹林偶遇,陆澈一见楚欢隽便闻风丧胆地跑了,想来他大抵是不敢轻易出现的。 不知道陆澈和楚欢隽之间到底有过什么过往,这过往里似乎和她也有一些关系…… 桃杳摇摇脑袋,想把这些念头全部甩到脑后去。 现在她只像个任人摆布的偃偶,且不说连自己去解手这种小事都难比登天,就算楚欢隽和陆澈真要在她面前闹什么,她也没力气去管他们了。 话说这楚欢隽,简直就像阴魂不散的鬼魅,她每次想到他,他就会马上出现在她眼前,每每吓得桃杳魂惊胆落,怀疑楚欢隽是不是偷偷用了什么邪门阴术,在她身后安了背后灵,她想什么他都能知道。 其时桃杳正仰头望天放空中,楚欢隽慵懒缱绻的嗓音便在耳畔悠悠传来。 “哟?我还当是谁呢,这么会享受——你这日子,过得可比我这个王府主人还舒服得多。” 楚欢隽话音还未落,就已惊动起安安和平平像两只受了惊的麻雀飞快地扑腾到他跟前,五体投地行大礼。 “王爷明鉴啊!我们只是略微给姑娘收拾了一下,但绝对比不上对王爷用心程度的万分之一!” 可怜了桃杳动弹不得,只能呆愣愣地躺在当处,静静等着楚欢隽这个大坏蛋过来嘲笑她。 果然,不出一会儿,那一张明明长得纯真善良却总是露出意味不明的邪恶微笑的脸缓缓进入视线,桃杳也向他撑开一个局促尴尬的笑容。 桃杳清晰地听见了楚欢隽为了掩饰憋笑而刻意的咳嗽声,还有那因为憋笑而明显气息不稳的声音:“你这样子,倒是稀罕得紧。” 桃杳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涂抹着大红大绿的近十种稀奇百怪的药膏,除了安安好心给她留了两个洞露出眼睛,其他的什么嘴巴鼻子耳朵全部都被那些可恶的药膏给遮掩得严严实实,绝不留下半点缝隙。 她现在的样子,不用想,肯定滑稽得不能再滑稽了。 安安在一旁认真地禀告道:“逸王殿下,奴婢瞧姑娘脸上痘痘麻子什么的实在太多了,担心您看着不顺意,所以紧急替姑娘处理了一番。这些都是奴婢珍藏的上好护肤药膏,保准姑娘用了以后容光焕发,大变活人!” 楚欢隽欣慰地摇了摇扇子,笑道:“好!重重有赏!” 听见“赏”字,安安兴奋得两眼放光,于是一个猛劲又蹿回桃杳身旁,捡起剪子锉子更卖命地干了起来。 桃杳被那些锋利的挫甲刀磋磨得痛苦得不行,由于她嗓子发不出声音,没有办法嗷呜叫苦,只好用暂且空出来的那只手拼命挠地。 桃杳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暗自想着,楚欢隽一定是故意想捉弄她,看她笑话。 果然,这个人虽然长得慈眉善目像个菩萨神仙,内心却肯定是个绝顶恶鬼。 刚刚那副好声好气道歉的态度才没多久就已经无影无踪了。 桃杳在内心嚎叫道:还有什么,尽管放马过来吧!反正她现在这副样子,已经不在乎再雪上加霜一些了。 当楚欢隽说出接下来的话时,桃杳要更笃定有背后灵这一回事了。 “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还记不记得馥香斋?我从云晴那里把馥香斋买了过来,我正考虑着要谁来做馥香斋的老板。忽然想到,小桃不就是个合适的人选么? 就这么着吧,小桃,等过几天你嗓子恢复了,我便带你去馥香斋店里看看,顺便给店里活计们宣布一下你接管馥香斋的消息。” 桃杳心下一惊,什么?让她当馥香斋的老板? 第51章 背后灵(下) 桃杳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怪异表情,似乎写着三个大字—— 凭、什、么? 第一,凭什么让她来继任馥香斋的老板?她一没在馥香斋任职过个一年半载的,对馥香斋的经营运作管理样样都不了解不熟悉,根本没有直接上任做老板的资历资格; 第二,凭什么在这时候突然宣布这个消息?难道楚欢隽绞尽脑汁还是计无所出,所以想了个这么阴损的招数想把她在身边套牢? 这世间谁不爱财?更何况是穷苦了大前半辈子的桃杳,这么一个白送的老板,这么一棵白送的摇钱树,她如何能不眼馋心动? 第三,楚欢隽凭什么说让她当老板,她就当老板? 他大可以仗着自己是皇帝独子欺人太甚,但接管馥香斋这件事,桃杳绝不同意。 顾不得安安正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地在她手指上埋头苦干,桃杳一个响亮的巴掌猛然拍在轮椅扶手上,将安安手里的剪子锉子震得飞到了天边。 待楚欢隽探寻的目光堪堪落定在自己的脸上,桃杳目光坚毅,且不停地摇头否定这个提议,把脖子转得喀嚓作响。 一旁的安安比谁都急,在暗处猛力捏了一把桃杳胳膊上的软肉,低声道:“你捡大便宜了!傻傻的摇头晃脑的做什么?还不赶紧谢恩!” 如果桃杳现在能说话,她肯定能为自己扯出八百个理由来拒绝楚欢隽。 楚欢隽心里明白得很,在这种能和他沾上点关系的事情上,她一定是能拒绝就绝不含糊。 所以他便落井下石,趁她现在既没法走动又没法说话,擅自替她做了主。 安排桃杳接任馥香斋,楚欢隽当然有自己的私心。 第一,馥香斋与他关系密切,店里伙计都是自家熟人,平日里想去就去,不用管他人眼色,若把桃杳安排在其间,他也便可以随时随刻去见她。 第二,他知道桃杳刻意在躲他,他心里很是不爽。不过没关系,桃杳这个无权无势一穷二白的小丫头最大的反抗方式不过就是躲,他要让她知道,在他这个有权有势的逸王手里,是躲不掉的。 第三,上回他见识过了桃杳的制香本领,将馥香斋交给她,他放心。 “小桃,你也不用太过激动。” 楚欢隽绕到桃杳背后,冷不丁拍了拍她气得发抖的肩膀,悠然笑道:“我知道,你这十几年来闲散惯了,突然成了馥香斋这种有名气的大店铺的老板,难免会紧张不安。” 他一边说着,又一边绕到旁边,将平平手里的那瓶桂花头油夺了过来,自己找了一张小板凳回到桃杳身后坐下。 桃杳忽然感觉头皮一紧,竟然是楚欢隽这个混蛋正在抓她的头发。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取了满满的桂花头油,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发间撩拨拢动。他的指尖带着芬芳的湿意,有意无意地间或擦拭过她敏感的耳垂,扰得她心里激起一阵烦躁。 那个故作柔情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响起:“王爷我当然懂得如何体贴小桃……我让云晴留下来帮衬你,馥香斋的事务她最熟悉,有什么不懂的她自然会教你。” 桃杳倒吸一口冷气,他这是事无巨细一切都打点好了,她就是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楚欢隽将手中最后一点桂花头油在桃杳发梢上涂抹尽,复又将温暖的两只手掌伸向前去,顺着她脖颈后滑溜溜的肌肤一路攀升向上,托住她的后脑勺,轻轻拍了一拍。 这个动作,简直就像把她当成一颗西瓜,拍一拍看看有没有成熟,揣测够不够甜。 “自然,现在馥香斋的老板是你,云晴不能再在你面前摆架子,对她,你也无须把她当成前辈,只管将她当作下属,任你驱驰。” 楚欢隽温热而馥郁的吐息喷薄在桃杳耳郭上,一阵酥痒,桃杳本来就烦躁的心里,激起了一层更喧嚣的风浪。 不能动,不能说话,好烦。 寄人篱下,还是寄在楚欢隽的手底下,更烦。 接下来的三日,桃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拴在木架上的烤乳猪,区别是猪被固定在烧烤架上,而她是被固定在这张小小的轮椅上。 安安成天里拿着那些奇奇怪怪的药膏,用一把小刷子在她的脸上涂来刷去,就像是给烤肉刷上酱料,没一会儿她的脸庞就会像红烧猪蹄一样变成油亮亮的赤红色。 同时,还要忍受着那些千奇百怪的皇宫秘药。这几天,光是喝各种药汤吃各种药丸,都够她饱腹的了,就算楚欢隽逼着她一定要吃些饭菜垫垫肚子,她也最多只能吃下三口。 所以,仅仅几日过去后,桃杳虽然成天躺着不动,还有安安平平在一旁伺候,却还是比先前清减了不少。 这天清晨,桃杳趁安安不在,自己偷偷推着轮椅转移到庭院里的藤萝架下晒太阳。 好不容易有卸下一切药膏面膜的空隙,她要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时光,让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自由畅快地呼吸呼吸。 楚欢隽今天没有一大早来骚扰她,估计是有要紧事出去忙去了,桃杳乐得清闲。 今晨起来,桃杳发觉自己的嗓子似乎痊愈了,只不过嗓子刚刚恢复,音色不似从前那样清脆,听起来有点像公鸭嗓,但是能说话桃杳就已经很知足了,开心得不行,自己对着铜镜说了半天话。 桃杳一边低声哼着小曲儿,一边轻轻按下身下的小机关,让轮椅椅背便缓缓下放。她挪了挪腰后的软枕,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静静地望着天井外的一方蓝天。 庭外云卷云舒,庭内花开花落。 冬天还没过去,庭院内只有星星点点的腊梅花开着。桃杳掐着手指,数着离春天还有多少日子,数着数着,瞌睡虫便爬了上来,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去多久,睡意朦胧之间,桃杳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二小姐!二小姐!” 桃杳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一睁眼便看见怀菱那张泪痕交错的脸庞。 看着如今这般惨样的怀菱,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二小姐,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桃杳兴奋地用嘶哑的公鸭嗓回应道:“怀菱,你来了!是逸王殿下带你来的吗?” 听见桃杳这般嘶哑粗嘎的嗓音,怀菱不由得哭得更凶了。 第52章 少年心事 这天楚欢隽起了个大早入宫。 他习惯独自策马入宫,正准备在宫门前面停马等候宋知守,却偶遇了时府的马车。 时兰心挑开窗帘,探出一张滴粉搓酥的脸:“嗳,小楚哥哥,好巧呀。” 楚欢隽懒得管她,把马拉到一边去喂草。 时兰心随即下了马车,不依不饶地跟上去,见他在喂马,也自作主张抓了一把马草过去献殷勤。 她今天显然是特意装扮了一番的,身上华服锦绣,头上满盈珠翠,脸上的粉打得和霜一样白,嘴唇上的那一抹红简直比刚成熟的大红灯笼椒还要娇艳几分。 楚欢隽倒是不客气,从时兰心手里一把夺过马草,只是瞅了她一眼,连一声谢都不说,又接着自顾自喂起马来。 时兰心是大小姐脾气,但是面对楚欢隽的时候总是有无限宽容和耐心。 她急忙凑上去,从怀里扯出一张提前熏过香的冰丝手帕,笑盈盈地递上前去:“小楚哥哥,大老远骑马入宫肯定很辛苦吧,我这里正好有一条没用过的帕子,小楚哥哥擦擦汗吧。” 楚欢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克制着礼貌回应道:“不劳烦时小姐。” 说罢,他从自己袖中暗袋里抽出一只素白手帕,帕子上面绣着一个好大的一朵桃花,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那帕子在楚欢隽手里转了一个圈,才被他得意洋洋地捏到鬓边去擦汗,只见他笑得缺德可恶:“好巧,我这里正好也有一张香喷喷的手帕。” 他缓缓地擦拭完鬓角额头的薄汗,又露出一个十分不屑的笑容:“感觉,我这张帕子,比你手里的那张用起来顺手多了。” 时兰心顿时又羞又恼,气得直跺脚。 不料楚欢隽又忽然靠近她,惊得她呼吸一滞。下一瞬,时兰心感觉手中忽然穿过一阵凉风,竟是楚欢隽将她的手帕也一并抽走了。 但见楚欢隽将那张淡粉色的软帕绕在修长手指间,轻轻地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笑得狡猾而风流:“不过,我喜欢多多益善。” 这一下子,时兰心的脸登时热辣一片,烧红成了一颗红苹果。 彼时远处传来哒哒马蹄声,楚欢隽循声望去,是宋知守到了。 宋知守见时兰心也在,连忙下马过来,作了一揖,礼貌笑道:“时大小姐怎么也在?” 时兰心对宋知守有意见,白了他一眼,道:“我等我爹下早朝,他要带我去东市看羽霓阁新进的一批布料,准备买些回去做新衣裳。” 拜宋知守所赐,今天是时府第一天解除门禁,想来时兰心实在是在府里闷得受不了,早早的就出来兜风。 彼时,楚欢隽已经跨上马,催促宋知守快走。 宋知守便也飞快骑上马,又向时兰心恭敬作了一揖后,二人扬长而去。 时兰心看着楚欢隽扬鞭远去的潇洒背影,想着送出去的香帕,念着方才近在咫尺的小楚哥哥的俊丽脸庞,不由得春心荡漾起来。 怀秋在后面低声询问道:“小姐,老爷早就已经回府了,现在逸王殿下也见着了,咱们要打道回府了吗?” 时兰心不耐烦地甩了她一个眼刀,嗔怪道:“没眼力见儿的!没看见小楚哥哥刚收了我的手帕么?我自然是要在这里好生候着,等小楚哥哥议完事了,再约他去吃个好饭……” 说着说着,时兰心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两抹酡红。 楚欢隽就是有这种本事,只消向旁人施舍那么一丁点风流柔情,就能令人飘飘欲仙,酒不醉人自醉。 周砚的案子还未彻底敲定,今日楚欢隽是来向皇帝送“证据”的。 但楚欢隽在皇帝面前向来将自己伪装成昏庸顽钝的风流纨绔,朝中之事从不理会,所以此番也不便亲自露面,便托宋知守之手将左棣与周砚来往的那些装着金钱来往票据的信封交出去。 那日楚欢隽用毒针重伤了左棣,并差人将其遣送回府闭关,那毒乃是由宫中毒性最烈的三种药物掺合配制而成,用量巧妙,虽不致死,但足以让左棣昏睡上一段时日,没个三天两日绝对下不了榻。 楚欢隽便欲趁着这个间隙,抓左棣落网。 行至御花园,楚欢隽便与宋知守分道而行,要在皇帝面前演一出无心的偶遇。 这会儿早朝刚退,楚欢隽料定父皇肯定会挑着这会儿时候,到御花园找个角落偷偷喝酒。 近来,皇帝阴虚阳亢的毛病愈发严重,太医已经严词警告他不能再饮酒,奈何皇帝每日都要酒瘾发作,便只好趁着早朝刚下这段时间找个没人的角落暗自喝个痛快。 知父莫如子,楚欢隽拎了三盅春风楼的三冬酿,款款出现在皇帝眼前。 皇帝听见来人脚步,慌忙将酒盅杯盏往怀中一兜,忙不迭斥道:“谁!” 楚欢隽笑着迎上去,一面走,一面晃了晃手里那三只琉璃酒盅。 “父皇,是儿臣。” “噢!小楚来了。”皇帝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落下地来,稀松笑起来,半带嗔怪地怨道:“怎么回事?好些时日不见你了,又去什么好地方野去了?” 楚欢隽将三只琉璃酒盅一股脑塞入皇帝怀里,笑着应答:“这不是猜到父皇渴这口渴得要命了么?当然是去给父皇寻好酒去了。” 皇帝将那三只琉璃酒盅抱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又是拿鼻子嗅又是拿嘴巴亲,宝贝得不得了。 “三冬酿!好久没喝到了。好儿子,回头父皇再好好赏你。” 皇帝一把拔开木塞,直接对着酒盅口豪饮。 “啊——”一盅饮尽,皇帝满足地擦了擦嘴,“好酒,好酒。” 楚欢隽笑意更深:“父皇喜欢便好。可惜春风楼今年只上了这三盅三冬酿,不然儿臣肯定再多带几瓶回来给父皇。”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皇帝急得皱眉,连忙将剩下的两只酒盅往怀里一揣,道:“才三盅,那可得留着慢慢品尝。” 楚欢隽上前搀扶皇帝,引着他去旁边的假山亭上坐。 父子两手挽着手,一人手里颠一壶酒,颤颤悠悠地在花间小道上走着。 今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皇帝抚摸着楚欢隽搀在自己臂弯上的手背,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来。 “小楚,你也到了快要嫁娶的年岁了。与父皇说说,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没有?” 第53章 螳螂捕蝉 楚欢隽差点没将口中还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酒水给喷出来。 他在脑中短暂思考了一瞬,飞快应答道:“父皇,您还不了解儿臣吗?是春风楼的酒不够好喝,还是这红尘万里百卉千葩不够好看?儿臣还没玩够呢,不着急成家。” 皇帝抬手在他额头上打了一个爆栗,正色道:“胡话!你现在虽然还年轻,但说小也不小了,你看你的那些和你同岁的表兄弟,哪个不是妻儿成群?” 楚欢隽将原本挽在皇帝臂膀上的手缓缓松开,面上依然笑着,声音却忽然夹杂了一点淡淡的哀伤:“父皇,儿臣不想成亲,是因为心疼母妃。” 空气顿时凝滞下来。皇帝深深叹了一口长气,复又拍了拍楚欢隽的肩膀,安慰也似、嗔怨也似地说道:“你看看你,又提!好了,今天开心喝酒,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两人拾阶而上,登上不高不矮的假石山。 楚欢隽儿时常常在这里玩耍嬉戏,只是那场变故之后,他来得便很少了,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如此。 父子二人站定在假山亭前,往下看去,盘曲蜿蜒的小小阶梯,因为疏于打理而长满了杂草青苔。一种很特别的野花在阶梯石缝间顽强生长,随风摇曳,将阵阵清香播撒于风中,送到鼻间。 楚欢隽指了指那些花儿,浅浅笑道:“玉液草!” 皇帝也望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白色花朵,也缓缓笑起来,笑容中带着些许苦涩:“小楚还记得啊……这个名字。” “嗯。” 楚欢隽蹲下身,将一朵已被风吹零落在地的残花轻轻捡起,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入袖中。 往事随风。故人已经鹤去多年,可她随手抛下的花种却依然还年年盛开着。 皇帝看出来楚欢隽心中在想什么,酡红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愧疚之色。他心中亦是苦闷,便又抓起琉璃盅埋头痛饮起来。 楚欢隽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琉璃盅,往自己嘴里倒了几滴,笑道:“父皇不是说要省着慢慢儿喝么。” 皇帝抬袖在嘴边胡乱抹了几下,骂道:“都怪你!都说了,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好了好了,不想不想,今天只开心喝酒。” 楚欢隽将琉璃酒盅塞回皇帝怀里,自己端起茶壶去斟茶。 父子二人说话间,宋知守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候在亭外。 皇帝察觉身后有人,冷不防一个转身,被静悄悄站着不动的宋知守吓了好大一跳。 “哎呀!知守啊知守!你是不是养猫养着魔了?走路也跟猫似的没个声响……朕这心肺脆弱,受不了你这般惊吓。” 皇帝一边指着宋知守鼻子骂,一边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 于是楚欢隽也跟着皇帝一起骂:“宋知守,怎么回事?要来也不提前通报一声,把我父皇一顿好吓。” 楚欢隽侧过头,向宋知守暗中使了个眼色。 宋知守当即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皇上恕罪!臣此番来是有要事禀告,事关江南商贾周砚的案子……事关重大,所以才急忙来报,不巧扰了皇上与逸王殿下清兴……” 皇帝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甩了一甩袖子,道:“行了行了,你且先起来说。” 宋知守应了一声,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才缓缓起身。 楚欢隽将方才斟好的茶水在小石桌上摆好后,知情识趣地退到一边,倚在美人靠上摇扇子,看亭外落花流水。 “父皇,你们聊。” 他露出一个疏懒的笑容,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皇帝皱着眉摇头叹气,对宋知守说道:“知守,不用管他。小楚向来不关心这些事,也不乐意与朕这个老父亲分忧。”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旁的石凳,示意宋知守坐下来一起喝茶。“知守,随便坐。这里不是朝上,不用管那些君君臣臣。” 宋知守遵命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只木盒子,放到桌前。 三盏茶的功夫,宋知守将周砚与左棣私下勾结的来龙去脉剥丝抽茧地说了个清楚。宋知守打开桌上那只木盒子,将盒中那一沓厚厚的票据书信取出来,递到皇帝面前。 “这些便是左棣与周砚这些年来,在通汇钱庄往来钱银的票据,请皇上明鉴。” 皇帝接过票据,粗浅翻开浏览了一番,面上愁云渐重,眉宇间隆起的小山越来越高。 “知守啊,这便巧了。你找来的这些票据,左棠也给了朕一份,他的说辞与你的说辞一毫不差。” “你说,朕是该相信你,还是相信左棠?” 皇帝的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将宋知守和楚欢隽劈了个彻头彻尾。 左棠与左棣乃是同胞兄弟,两人当年同年考取功名后,都是从小官小吏做起的,一路走到如今,左棠已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御前丞相,左棣也已升到了户部尚书之位。 这么多年来,皇帝是亲眼看着这两个弟兄逐渐成长起来。皇帝对左棠左棣的信赖与看重,朝堂之上无人不晓。 而宋知守不过是新官上任,自然比不过左棠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宋知守从石凳上一个疾退下来,已是全身伏地,向皇帝请罪:“陛下明鉴!臣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皇帝脸上的愁云更重,逐渐显出肃杀之气:“知守啊知守,朕知道,你向来是明镜高悬、是非明辨,所以才放心让你来侦办城中诸多案子。 周砚这一案,就如同寒境冰川,表面平静无波,实则水面下暗流汹涌。若不是周砚这个商人意外身死,揭开了冰川上的一条裂缝,恐怕也无人能深入深水之下探究更多,更别提把左尚书这一只海虫给擒获在案。” “这些年,左尚书在朕眼中一直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不想他私底下竟如此贪财好贿,不惜与城狐社鼠同流合污,欺行霸市……” 皇帝眉头紧蹙,抿了一口茶,不禁摇头叹息。 “党豺为虐,稔恶藏奸!这左棣不知自爱,可惜了这些年朕对他的赏识弘奖……知守,你说,是不是朕有眼如盲,任人不贤?” 皇帝将手中茶杯重重叩在石桌案上,惊得宋知守浑身一抖,半个魂儿都差点吓出躯壳之外。 皇帝话里有话,宋知守深知自己此时回答什么都是错,故而一言不发,将头埋得更低。 楚欢隽一直在旁观察着一切,眼见事态不妙,连忙起身过来劝架:“父皇,儿臣虽然不懂你说的这些什么奸不奸、贤不贤的大道理,但知道一句古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父皇您虽然明察秋毫,但毕竟日理万机,难免疏漏。这左棣狡猾奸佞不比常人,父皇您明堂正道,猜不到他这小人心思也是正常…… 父皇,您是只有一双眼睛,但满朝文武可是有无数双眼睛,雪亮的很——这不就是宋知守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么。” 楚欢隽向宋知守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赶紧找台阶自己下。 宋知守会了意,将自己这个五体投地的姿势伏得更低、更诚恳,感激涕零道:“皇上,左棣以公谋私,与周砚暗中勾结狼狈为奸,鱼肉百姓,江南一带苦其久矣。此举擒捉左棣,严究其罪,按律处置,是以鉴戒朝中众臣,也可平抚民心、安定百姓……” 皇帝喟然长叹,过去良久,沉声道:“知道了。知守,你随我来。” 第54章 黄雀在后 宋知守随皇帝一同去了御书房。 楚欢隽找了个由头先离开了,在宫内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 当宋知守面若死灰地出现在楚欢隽面前时,楚欢隽正在御花园草坪上逗一只狗。 宋知守一声不吭地走到他跟前,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眉间抖动,这是惊诧;眼底含泪,这是惊悚;嘴角抽搐,这是惊惧。 楚欢隽款款起身,拍了拍身上被小狗扑腾上的灰尘草屑,将一块甘草糖丢去宋知守怀里,淡道:“什么情况?瞧你这副样子,魂不守舍的。” 宋知守暂时还不能从震惊恐惧的泥沼中拔足,垂着头靠近过来,在楚欢隽耳旁低声道:“被算计了。” 楚欢隽心中一紧,神色却如常,道:“出了宫再说。” 他顿了一顿,随后暗自发力肘击了宋知守一道,提醒道:“收收你这个吓得屁滚尿流的表情!别那么明显,生怕别人不知道。” 原来皇帝带着宋知守去了御书房,会见了丞相左棠。 房中还来了一个人,说是通汇钱庄的掌柜。宋知守将楚欢隽交给他的那一沓票据放到桌案上,左棠也将一沓票据放到桌案上。 通汇钱庄的掌柜拿出钱庄特制的纂刻印章,蘸了红泥朝纸上一摁,又拿着现摁的章印,与两沓票据上留下的章印两两比对,竟发现宋知守交出去的那一沓果然是作假的票据。 而左棠的那一沓才是真件。 左棠辞严气正地向皇帝请罪:“家弟有罪,臣心甚痛——不但痛其奸愚不忠,更痛臣未能及早发觉,劝勉训诫,让其自甘堕落,酿成如此大祸。 臣以为,棣弟已成我左家宗门之耻,更不敢因感念手足之情而包庇其罪,让我左家全宗蒙羞。还请圣上从明发落,同治臣与左棣之罪。” 皇帝听后十分欣慰,为左棠的大义大受感动,当即重重赏了左棠,更不用说什么“同治其罪”—— 按照楚国律法,贪官污吏罪不可赦,可皇帝感念左棠功若丘山,便赦免了左棣的死罪,只罚他将贪污所得的钱款尽数充公,再发配去南蛮夷地做劳役,终生不可再回国境之内。 通往宫门之外的甬道上,楚欢隽与宋知守二人并辔疾驰。 宋知守将御书房中发生的一切说完,楚欢隽忍不住狠勒了一下缰绳,令马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楚欢隽冷哼一声,讪笑道:“左棠演的好一出‘大义灭亲’,怕是演得自己都要信了自己。” 宋知守则是长吁短叹,面有愧色,忽然说道:“只是流放边陲……亏得有左棠这个好兄长,左棣还真是‘福大命大’。” 楚欢隽向他丢去一粒碎石子,警告他在皇城之下要谨慎言辞,随后又低声询问道:“左棠还有没有说别的什么?” 宋知守摇摇头,没再说话。 楚欢隽回想起那日辗转江南,与芝宁短暂的一面,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这个芝宁,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滑头。 此番,楚欢隽本想利用周砚一案的机会,来个瓮中捉鳖,灭去左棣的同时,狠狠打击一波左棠在朝中的权重,没曾想却被左棠这一出大义灭亲抢了先,非但没有灭左棠的威风,反而还助长了左棠的势力。 好在左棠没有下足死手,愿意曝光亲生手足的罪行,劾举言辞与宋知守所说的一致,皇帝念在他们二人齐心协力侦破案件的诚心之上,免去宋知守递交造假证据的罪行。 如若左棠选择包庇左棣,不出意料,宋知守就成了替死鬼。 楚欢隽腹诽心谤,又情难自禁地勒紧了缰绳。他胯下的马儿受了惊,又是一声凄厉的嘶鸣。 宋知守忍不住劝道:“殿下,你再这般下去,不用出宫门,这马就要窒息而亡在半途了。” 他话音一落,又不禁联想到自己就好像这匹马一般,差点就因任人驱驰而成了冤死鬼,不由毛森骨立,噤了声。 甬道尽头,城门的两个守卫见到二人,忙迎上来行礼。 楚欢隽从怀里取出两锭碎金子,丢给他们一人一个,沉声命令道:“今日我与宋大人同出此门,不许泄露出去。” 城外,时兰心依然守在马车前,痴痴地望着前方紧闭的城门。 等得不耐烦了,她便打仆人出气,打得一圈小厮丫鬟鼻青脸肿地横在地上,叫苦不迭。 为了避嫌,楚欢隽和宋知守出了宫门便分路而行,各回各家。 楚欢隽走的是偏道,本不会与苦守在皇宫正门前大路上的时兰心碰面。奈何时兰心驱遣了两个马夫满大街去寻找楚欢隽的身影,这两个马夫一见到楚欢隽便不知死活地猛扑上前,一人抱住一只马前蹄。 楚欢隽怕闹出人命,赶紧勒紧缰绳。 可怜这匹好马,又发出一声长而高亢的嘶鸣,这一次,似乎更为悲惨凄烈。 两个马夫抬起被自家小姐揍得眼斜牙缺的脸庞,见到楚欢隽就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涕泗横流道:“逸王殿下,求求您,见我们小姐一面吧。” 楚欢隽本来就被左棣的事烦扰得心神不宁,现下又无端端跑出来两个不要命的拦他的马,简直要火冒三丈。 不过,这天下谁人不说逸王殿下谦恭有礼、温润而泽?据说他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就连路过的蚂蚁都不敢践踏。 两个马夫真的以为这些传言是真的,便吃定了楚欢隽一定会心软。 所以,当楚欢隽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时,他们还未能料及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谁家的小姐?这么烦人。” 他的声音虽然冷,但面上的笑容却是明媚温暖,任谁看了都会如痴如醉。 马夫们做了半辈子拉车活计,从来都只和马打交道,只知道马渴了会叫马饿了会撅蹄子,哪里知道逸王殿下要发怒的前兆竟然是如春风一般的温柔一笑呢? 所以,两个马夫赶紧自报家门:“逸王殿下,我们方才还见过一面呀,就在宫城门口。我们是时将军家的马车夫,是我们家大小姐让我们来找您的……” “哦。” 楚欢隽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好吧,既然你们家小姐这么想见我,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欢隽跳下马,抬起两只大掌,分别在马夫二人的肩头重力一拍。 他嘴角一勾,菩萨一般纯良慈善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个如同恶鬼一般的邪恶笑容。 “那就劳烦二位领路了。” 第55章 一点薄礼 时兰心远远的便望见黑压压的一群不明物体朝自己的方向缓慢地挪移过来,待渐渐看清自家两个马夫的脸庞时,心下不禁方寸大乱。 眼前景象,简直不能用一个简单的词语概括形容—— 实在是滑稽,实在是可笑,实在是离谱。 但见那两个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马夫,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正以扛鼎之姿,使出全身解数扛着一匹骏马,缓缓向前走来。 而楚欢隽,正优哉游哉地坐在骏马上,手里抓着一只水津津的桃子,慢条斯理地品尝。 时兰心预料到不好,慌里慌张的赶忙迎上去行礼。 “小楚哥哥……” 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慌张害怕,时兰心每每见到楚欢隽,脸上总是红透得像戏台上唱关公的脸谱。 终于见到自家小姐,两个马夫都觉得他们请来了逸王殿下大驾,一定是功劳无限,意气风发地扛着马越走越有劲,等着小姐回去给他们奖赏——虽然用的方式很有一些丢脸。 今天的风儿实在是喧嚣,人高马大的楚欢隽,坐在“人高马大”的坐骑上,实在听不见下面时兰心细若蚊蝇的娇声细语。 “下驾!” 楚欢隽一声令下,两个马夫便应声伏倒。 刚刚他们扛着这匹高头大马徒步了好几里路,再壮的汉子都吃不消这么折腾,这会儿再也强撑不下去,像卸了货的骆驼,累得昏迷在地上。 楚欢隽踮脚起身,扬步踏风,轻灵灵飞身下马。长风将他那一头如云如瀑的青丝吹散在空中,长袍广袖襟带也在空中猎猎起舞,飘逸美丽得不像话。 时兰心痴痴地看着俊俏的心上人寸寸逼近,一股沁人心脾的松木清香缓缓袭来,从鼻尖到心上,一点一点,像喝醉了酒一般麻痹她的每一根神经。 “听说你在找我,时小姐。” 时兰心这时候在想,不知道小楚哥哥平日里都是用的什么熏香,怎么会这样好闻?都不需要靠近,只要经过他身边的风,吹到八百里之外都是香喷喷的。 “是的……小楚哥哥,我……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我……我想问问你……今天有没有空啊?听说城东开了一家不错的饭馆,你饿不饿?我请你去吃饭好不好……” 年刚及笄的少女,最是藏不住天真烂漫的儿女心事。 只消一个心上人暧昧不明的笑容,她便可以拿出全部勇气,赌上她的全部身家,跟他走。 时兰心第一次见楚欢隽,是在皇宫猎苑围场上的一场秋狩上。 那日风和景明,远山层林尽染,遍野金黄。 同样金黄的阳光洒满了少年一身——他穿着鎏光溢彩的银杏色骑装,青丝高束,在辽阔的原野上纵马飞奔,拈弓搭箭,笑意张狂。 广阔寂寥的茫茫天地平野之间,时兰心的眼中只看得见他—— 鲜衣怒马,少年意气,最是惹人心动。 秋狩宴上,楚欢隽将随手射下的一只山鸡送给了时兰心,理由很荒唐:那天时兰心梳了一个羊角髻,楚欢隽在心里暗自觉得,这个姑娘的头发造型,和山鸡有一点相像。 他把中了一箭还正淋漓滴血的半生死的山鸡丢到时兰心怀里,完全不顾及少女为秋狩宴新换的一身漂亮衣裳,吓得时兰心当场就哭了。 可是后来回到家,爹爹告诉她,送她山鸡的那个少年,正是宫中唯一的皇子,要和他打好关系。 从那天起,时兰心便总绞尽脑汁制造与楚欢隽偶遇的机会。 宫门前、回王府的必经之路上,甚至后来她发现他开始常去青楼酒肆,她也一边心碎一边在他所经之路上设下埋伏。 只为了多看他一眼。 今日,风和日丽。她眼里最好看的少年郎就在她眼前,近在咫尺。 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秋天,那一场秋狩宴上。 楚欢隽将一只柔软的包裹塞到时兰心手中,笑眼缱绻:“对不起啊,我今天没空陪你吃饭。辛苦你等我这么久,为表歉意,送你一点薄礼,笑纳哈。” 时兰心忽然感觉掌心触及到一团温热,一股湿润的混杂着青草泥土清香的气味钻入鼻腔。 来不及低头去探究他送了什么,她满眼都是他,眼神舍不得移开半刻。 可是那双美目中的潋滟波光,总是那么流转不定,才在她脸庞上停留了不过一刻,便丝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又是一声嘶鸣,楚欢隽已然驾马扬鞭而去,那马蹄子撒得飞快,撅了满地尘土,将愣在原地的时兰心扑得灰头土脸。 看着楚欢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重叠的楼宇之间,时兰心才怔怔回神,捧起手心的包裹,心跳砰砰砰快得就要震碎。 她这才发现,包裹是用她送给他的那张软帕包着的,凑近闻闻,似乎还带着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松木清香。 一旁的怀秋打量许久,斗胆问一句:“小姐,要不要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怀秋大抵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小姐——时兰心脸红心跳神色娇媚,娇滴滴地应了一声:“嗳。” 她说罢,便拈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揭开软帕一角,却见那帕中沾染了一片可疑的棕黄色污垢。 一股奇异的味道顷刻间涌入鼻腔,时兰心的表情就这样由娇羞欣喜,转变为大惊失色。 将软帕全部揭开,一坨新鲜恶臭的狗屎赫然出现在时兰心眼前。 向来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怎受得了这样的屈辱!时兰心花容失色,急忙将手中之物甩出十里开外,跌在地上嚎啕大哭。 少女心事,就好像二月初的天气,方才还春光明媚万物复苏,转眼便乍起一阵倒春寒,将娇软的春花冻成硬邦邦的坚冰。 传闻说楚欢隽有一副菩萨心肠,温良淑和,柔情无限。 传闻说楚欢隽既多情又天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传闻还说,楚欢隽宽宏大度,不会对任何人动怒,哪怕是用火烧他的眉毛,他也会笑着原谅。 时兰心抚着因受惊而剧烈起伏的胸口,颤抖地抬起手,放在鼻间嗅了一嗅。 臭狗屎的味道就好像一块狗皮膏药,死死赖在她掌心,久久弥散不尽。 泫然欲泣的时兰心被几个丫鬟小厮搀扶着脚步虚浮地回到马车轿中。 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好像在哭,又好像是气极反笑,口中还喃喃自语着什么,谁也没有听清。 第56章 不能靠近,不能沉醉 楚欢隽回到府中时,正看见时桃杳坐在藤萝花架下,她腿上放着一只竹篾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晒干的花瓣,有说有笑地和怀菱在聊着天。 楚欢隽突然起意,便轻轻偏身躲在一处墙角之下,想偷偷看看桃杳在做什么。 这几日,安安一直在桃杳的脸上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药膏,楚欢隽已经很久没见过不是大花脸的桃杳了。此时安安不在,桃杳也难得素着一张脸,看起来她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晴好的阳光洒在院子里,将一切事物都照耀得葳蕤生光。桃杳的脸庞亦在这无尘无垢的阳光中闪着光亮,看起来干净得不像话。 她是不是白了许多?楚欢隽在心中疑惑。 这几日桃杳真正吃下去的饭菜很少,反而各种药汤药丸吃得很多,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比从前更清瘦了。 她坐在庭院里,身上披着一件天青色的袍子,身段削薄,像一片泡在清水里的薄荷叶片,轻飘飘的,在一片熠熠光泽水涟中,无所依靠。 叫人只是看着,心里便无端地生出一点怜惜来。 怀菱的手中拿着好几只绣花小囊,偶尔递一个到桃杳手心里。 桃杳从竹篾篮子中取出一些干花,这儿取一些红色的花瓣,那儿取一些白色的花瓣,又不知从哪里拈起几片翠绿的寒松针叶,一点一点塞进绣花小囊中。 原来是在做香囊。 楚欢隽在暗中看得够了,便摇着折扇款款走去桃杳面前,一面很刻意地掩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面笑问道:“小桃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可比我早多了。” 桃杳翻了他一个白眼,说道:“是呀,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像你这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大懒虫,是要被鸟吃的。” 她知道楚欢隽今晨一大早就出去办事去了,揣着明白装糊涂。 楚欢隽也学怀菱去旁处拣了一只板凳过来,坐在桃杳身旁,笑盈盈地打量着她手里的那只竹篾篮子。 篮子里有丁香、苍术、白芷、金桂、白菊、雪松,这些都是晒干好的香料,分门别类,每种分作一堆,齐齐整整地排列在篮子左边。 奇怪的是,篮子右边铺满了娇嫩柔软的绯红花瓣,竟是新鲜的胭脂绛桃。 “咦?这个时候,你上哪里寻来的桃花。”楚欢隽问。 怀菱在旁边答道:“王爷,今天厨房里在蒸桃花馒头,这些是厨子们做完馒头剩下的,就送过来了,说是可以备着沐浴时用。但是二小姐说这么好的桃花,用来沐浴洗澡就浪费了,便拿来做香囊呢。” 桃杳露出一个笑,补充道:“今天早晨,安安在府门口前扫雪,正好有个卖桃花的女子来敲门,说她这些是江南运来的桃花,卖不完了,便宜卖给了安安。” “江南运来的桃花?”楚欢隽心中一动,“安安可有提到那女子什么样貌?” 桃杳想了一晌,答道:“只说那女子面上蒙着面纱,一身缟素。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能看出仪态气质都是极好的,不太像日日在街头卖花的商贩,倒像是有钱人家的女子。怎么,又是你哪个老相好?” 原本遮在楚欢隽心上的那层阴翳顿时消散开来——芝宁来了京城。 芝宁给了他那些造假的票据,反手便将真件交给左棠。她这是要告诉楚欢隽,不要轻视她。 楚欢隽没有让芝宁如愿,芝宁也能有自己的手段让楚欢隽不能如愿。 就像现在这样,她让左棠先他一步,搅乱了他的计划。 楚欢隽顺着桃杳的话,没正经地答道:“可能是吧。” 他不想谈论关于芝宁的内容,别开话题,笑吟吟地问道:“小桃这是在为几日后上任馥香斋老板提前做准备?” 桃杳摇了摇头,正好将一个刚装好的香囊用金丝缠线绳束好了,放到楚欢隽手里。 “闻闻看,合不合你心意?” 桃杳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满心期待地等楚欢隽回答。 楚欢隽将香囊放在鼻间嗅了一嗅,笑道:“好香。” 听到肯定的回答,桃杳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她急忙又捏起一只绣花囊袋,从竹篾篮子里拣干花去塞香囊。 “这段时日,我要在你府上呆着,实在是麻烦你,还有安安平平他们。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就想着做一些香囊,给你们一人一个。” 她一边解释,一边仔细地忙活着手里的那些香草干花。 温煦的阳光,慢慢地将她神情认真的侧脸勾勒出金色的光线。楚欢隽就这样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能看见她脸上那一层薄薄的细小绒毛,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楚欢隽觉得有什么在他心尖上挠了一道,痒丝丝的,扰得人心烦。 眼前那一双纤细如柔荑的小手正在花瓣中灵巧地翻覆翩飞,纤纤十指好像削薄的水葱,每只指甲都精心染过胭脂,泛着水汪汪的绯红色,正像是她手边拈起的一朵绛桃花瓣,两处春光,相得益彰。 楚欢隽本来想说些什么,可是现在却被眼前的阳光弄得晃眼,转眼就把想说的话忘了。 鬼使神差的,从嘴里说出一句:“不用感谢那么多人,谢我一个人就行。” “那怎么行!”桃杳专心忙活着手里的活儿,都无暇抬头看楚欢隽一眼, “安安、平平天天照顾我那么辛苦,特别是安安,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我肯定要好好谢谢他们的……可惜我身上没什么钱,又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也拿不准人家喜欢什么……我就唯独懂一点香料,所以做点香囊什么的送给大家,香囊这种东西,可以做成驱蚊的、安神的等等,作为礼物送出去也不会出错……” 桃杳絮絮叨叨说着,浑然不觉身旁的人已经大胆靠近,颈后猝然一阵冰凉。 桃杳一惊,猛然偏头,楚欢隽的侧脸近在咫尺。 有清风拂面,牵动楚欢隽鬓边几缕柔软碎发,刮在桃杳耳郭上,酥酥痒痒,激得她一阵瑟缩。 “你!” “不要动。” 音调柔软,语气却强硬,不容拒绝。 桃杳不敢再动,只能感觉到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抚过她颈后的肌肤,滑过她的棘突骨,或有意或无意的不舍流连。 她看着楚欢隽的侧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怪异感觉。 他生得很美,惊人的美。怪不得皇帝宠爱他,姑娘们都喜欢他,长着这么一张俊逸飘然姿容超脱的脸庞,恐怕很难让人讨厌。 桃杳从前没有过像此时此刻这样认真地看过他。澄澈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就好像一块冰封在绝岭之地的绝世美玉,就此冰消雪融。 纤尘不染,白玉无瑕。 桃杳看得有些出神,没有注意到楚欢隽的眼神流转。 猝不及防间目光相撞。他眼底一片柔情似水,眉尾那颗朱砂一般的红痣很合时宜地随着他的笑眼一同上扬,让这个天真烂漫的笑多了一丝媚意。 桃杳瞪大了眼睛,瞳孔微缩,头脑一片空白。 她怀里明明抱着好多好多的干花,可是现在却闻不到那些花香。 她的鼻息之间、视线之内,全都被楚欢隽占据得彻彻底底。 又是那样的松木清香,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桃杳觉得自己成了一片飘零无依的落花,被这一阵长长的清风卷入其中,不能自拔。 不能靠近,不能沉醉。 桃杳的心中有一个声音正在提醒自己。 风中传来楚欢隽一声轻笑。桃杳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又坐回那张小板凳上,笑得纯善好看。 仿佛刚才不顾礼数随便吃别人豆腐的坏蛋不是他。 楚欢隽抬起手,他指尖挟着一片焦黄枯叶,正在微风中翕动。 原来他只是好心替她拿掉落在身上的叶子。桃杳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一些烧,是自己误会他了。 “我可以自己来……” “嘘,你看。” 楚欢隽将指尖那片枯叶拿近了给她看,笑眼弯弯:“你看,不是落叶,是一只蝶。” 第57章 心之所居(上) 桃杳定睛一看,那片单薄的枯黄在微风中颤颤巍巍,果真是一只状若枯焦落叶的蝴蝶,正在寒风中颤抖。 这时候正是残冬时节,北方的冬天很长,春暖花开的时节还很远。 蝴蝶这种生物,畏寒喜暖,往往在秋风乍起冬天还没来临之时就会作茧越冬,直到春江水暖才会出现。何况它们的寿命很短,短则三日,长则一月,大多数都捱不过漫长的寒冬。 所以,这只等不及冬天结束就出来寻春的枯叶蝶出现在此时此地,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楚欢隽笑道:“一定是你的香囊太香了,把它给勾引来了。” 他说着,便放手想还这只可怜的小家伙自由,却被桃杳赶忙一把夺了回来。 桃杳聚拢掌心,小心翼翼地捧起枯叶蝶,眼中有光影流转。 楚欢隽注意到她脸上的神情,问道:“怎么?你想养它?” 桃杳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低喃道:“这么冷的天,若是让它一个人流浪在外,不知道活不活得到春天。” 楚欢隽思索了一瞬,淡道:“恐怕连明天也活不过。” 桃杳捂紧了手掌,生怕风太大把枯叶蝶吹跑,认真地说道:“我想收留它几日。” 楚欢隽感应到她探寻的目光,知道她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 桃杳觉得自己现在寄人篱下——在旁人的屋檐下,无论做什么事都得问问家主的意见,这是常识。 不知为何,正是因为桃杳这副小心谨慎礼貌疏远的态度,让楚欢隽心里很不爽。 很不爽,但不能朝桃杳发火。且不说她是个病人,就算他再怎么体贴用心地对待她,她若永远这样以客气疏离回馈他,倒也没有什么错。 要错,也是他楚欢隽的错。 是他一厢情愿,是他自作主张,是他不知好歹。 所以,楚欢隽冷冰冰地告诉桃杳:“不可以。我不喜欢家里有虫子蛾子之类,太脏。” 这里是他家,什么都由他说的算。 楚欢隽能敞开心门的时候不多,因为他一直告诫自己,要做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不要动不动就同情比自己弱小的人或事物,也不要因为己身的弱小而惧怕强敌。 真正做到这样,才能不让旁人轻易捉住自己的把柄,才能没有软肋。 可偏偏面对桃杳的时候,他总是不小心将自己心中的那扇小窗打开一些,再打开一些,透露出一点微弱的灯火,哪怕这一点火光渺小得瞬间就被黑夜淹没。 她迟早有一天能感受到他心里的那片火热,他愿意等。 楚欢隽喜欢未雨绸缪,运筹帷幄。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从来懒得耗费精力。 纵使桃杳在他生命中的每一次出现都属于计划之外,他也有自信将她拉过来,让她出现在他计划好的未来里。 桃杳可惜地看着正在她掌心里颤抖的枯叶蝶,低声应道:“好吧。” 她没有再祈求。桃杳也是一个识时通变的人,枯叶蝶的命运就算再可怜坎坷也不归她管,她知道,自己的善良热心能作用到的范围是有限的。 于是她找了藤萝花架上一处避风的藤枝,将枯叶蝶放上去,又自作主张拈了一朵桃花放在它身旁作伴,就当是让它也见一见春天。 半个上午过去了,楚欢隽没有再去别的地方。桃杳在做香囊,他便搬来一只躺椅睡在旁边打盹儿。 怀菱找了个由头溜走了,说是去和安安一起研究搽脸的药膏。 桃杳并不知道,楚欢隽偷偷塞了一锭足有巴掌大的银子到怀菱手中,让她识趣滚远。 桃杳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全身心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事情里,所以一口气做了近三十个香囊,足够给逸王府上上下下每个人分一个了。 她将各色香囊一个个整齐码在竹篾篮中,精致好看。不知道别人收到开不开心,总之她自己看着是满意得不得了。 桃杳伸了伸懒腰,转头发现楚欢隽还睡得正香,不想惊动他,便把香囊篮子在怀里稳妥揣着,自己推动轮子想回屋子里歇歇。 怪就怪这古代的轮椅不静音,车轱辘一转,便把楚欢隽吵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看过来,问道:“香囊做完了?” 桃杳点头应道:“做完了。我正准备回屋里歇歇,对了你要不要也回房去睡啊待会正午日头大……” 桃杳正想找个理由开溜,却忽然觉得脚下一顿,轮子怎么都转不动,转头一看才发现楚欢隽正站在她背后,他双手抓着椅背后的推杆,令她进退不得。 楚欢隽揽过她的双肩,弯腰去看她怀里那些香囊。 “喔,你做了这么多。”他用目光将篮子里的每一只香囊都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捉弄似地问桃杳:“哪一个是我的?” 桃杳答得飞快:“你想要那个就拿哪个。” 说罢,她十分诚恳地双手捧起竹篾篮子,高举至他眼前。 楚欢隽淡道:“这些香囊看起来都一般无二……时桃杳,你难道没有一丁点儿自觉?送给我的香囊,能跟送给仆人们的一样吗?我自然是要一个最特别的。” 说罢,楚欢隽便开始装模作样地开始挑拣起来,手指在香囊堆中翻来覆去,这翻翻,那看看,连连摇头,连连叹气。 “唉,这个不行,花色太艳,不适合男人用;这个也不行,里面放的都是田里的白菜梗吗?一股穷人味儿,我用着掉身价;这个嘛,也不太行……” 桃杳忍无可忍,将竹篾篮子往袖子里一笼,嗔怪道:“小女子做香囊的水平也就这样了,王爷若是瞧不上就算了,多出来一个我自己留着用。” “不不不,我觉得这个挺好的。” 楚欢隽一瞬间就改了口,从篮子里挑了一只塞得最鼓囊囊的,上面还绣了好肥的一对水鸭。 “啊……好肥的一对水鸭,看饿了,今天午膳就吃烤肥鸭吧。” 楚欢隽一边说,一边端着香囊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最后万分宝贝地挂在自己腰间。 桃杳满脸不悦地振臂疾呼:“什么水鸭肥鸭?!这是鸳鸯啊鸳鸯!!” “管它什么鸭鹅鸳鸯,好饿,我们先去吃饭。” 没等桃杳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楚欢隽推着轮椅走了。 第58章 心之所居(下) 说起来,桃杳来到逸王府好几天了,整日里不是在房中睡觉,就是在卧房配套的小庭院里看看天井外的蓝天,对逸王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心里其实没底。 她坐在轮椅上,被楚欢隽推着,走出小庭院,又穿过好几道长长的回廊,绕过许许多石林水榭。 眼前的景色就好像巨大荧幕上的电影画面,一会儿是竹林深深雾气迷蒙,一会儿又柳暗花明大道空旷。 等到下个路口再转一个弯,眼前风景又是一变,阆苑琼楼、水木清华,巧夺天工的园林山水,精妙绝伦的楼阁台榭,气象非凡,绝不是寻常人家院中能有的景致。 这还是桃杳头一回正正经经地出来看一看楚欢隽的府邸,她兴奋得眼睛都瞪直了——确切来说,她上下几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风景,自然是惊叹不已。 可楚欢隽日日都能看这些美景,早就看腻味了。 见桃杳那一脸惊讶且赞叹的神情,一下就起了捉弄她的心思,调笑道:“这可是我父皇在我十八岁生辰时送我的礼物,由大楚最有名的名匠公子颖打造的皇家园林,小桃觉得如何?” 桃杳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一片秀丽风光,眸光涟涟,答道:“很大,很宽,很精致。” 非常草包的形容,但也是将这片园林的特点确切地描述了出来。 楚欢隽本想炫耀一番,却被桃杳如此这般不走心的回答给搪塞住了,嫌她太过敷衍,忍不住提醒道:“就没有更雅一点的形容?” “你看看这溶溶池水,看看这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再看看这些依山傍水的花草树木……” 桃杳迷茫地听完楚欢隽那一堆不知所云的修辞,待他终于噤了声,沉默地回望着她时,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说的很好听,形容的很到位,就跟我看到的一样。” 她果然是个草包。楚欢隽觉得自己和她说再多都是对牛弹琴。 楚欢隽忽然觉得肚子不饿了,把轮椅推到湖边草坪上。 桃杳品性太俗,得让她多接触接触风雅之物。楚欢隽也卷起衣袍,席地而坐。 两个人话不投机,再没有说一句话。桃杳安静地看着眼前风光,楚欢隽则安静地看着她。 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了,只剩下湖水波浪拍打在礁石泥土上的声音。 很突然地,桃杳开口问道:“小楚,我今天才发现,你的家好大好宽,你住着累不累?” 她这一个问题刚一出口,就后悔问了。 因为楚欢隽的表情在一瞬间僵硬石化,仿佛听见了什么很不可理喻的事情。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找补,又似乎是想挽回一下沉默且尴尬的局面,桃杳赶忙又补充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的房子不好。我只是奇怪,你每天从吃饭的地方走到睡觉的地方,要走多远?每天这么走,会不会很累啊……” 好在她这一番补充下来,楚欢隽脸上的神情显然温软下来不少,他笑道:“你为什么会突然考虑起这个?” 桃杳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一字一句回答道:“在我的认知里,住宅无非就是三个功能,吃饭洗澡睡觉,能满足这些的房子也不需要有多大—— 对我来说,房子能满足这三样功能就很不错了!人这辈子最要紧的事情不也就这三件事吗?房子再大也没用……” 她看着湖水的目光很平静,脸上的神情也是一种恬静的喜悦,似乎在描述一个很美好的愿望。 “如果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每天能吃饱饭,睡好觉,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简直是梦想人生。” 楚欢隽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论调,觉得新奇得很。 他从小在皇宫里长大,对于府邸宅院的观念从来都是越大越气派越好。 上到天子,要建造龙楼凤阙彰显皇室威严;下到官宦臣子,要以功名求取豪门贵宅以示权力地位。 住在哪里,住什么样的宅邸,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多少人不惜一切代价来求取。 不说朝野之上的权贵们,普天之下,为了考取功名脱胎换骨,寒窗苦读半辈子的穷人数不胜数,没有谁会愿意安身于清贫,都在铆足了劲往上爬。 像桃杳这样只爱一个四方小宅,一碗清粥一双破履过日子的稀奇人也,在这个世道已经不多见了。 楚欢隽对她有些刮目相看,笑着说道:“你这想法倒是稀奇。难道是嫌弃我这宅子太铺张浪费?嗯——你说的没错,我也早有这个想法了。既然你不喜欢,我改日去请见父皇,找一个合理的说辞,求他把逸王府铲平,修成农田分给百姓。然后再建一个小屋……” “不是不是!” 桃杳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事情,十分慌张地解释起来:“你别误会,我是个穷人小人,眼光自然没有王爷那么高那么远,我只是小小地感叹了一下,绝对没有越俎代庖的想法,更不会肖想……” 接下来的话堵在嗓子眼,再也说不出来。 桃杳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不谨记万事都要平常心的箴言?这下好了,慌不择言,差点说错话…… 桃杳偷偷打量着楚欢隽的神色变化,想赶紧找个别的话题跳过去。 无奈楚欢隽揪住不放:“肖想什么?” 他莞尔一笑,和颜悦色。若不是桃杳这段时间见识了她的阴险可恶,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方寸大乱—— 他不笑还好,一旦笑起来,心里肯定打了坏心思,要人命的。 更不会肖想和你结婚,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决定居所是大还是小。 桃杳怪自己总是忍不住因为预见的那个未来而先入为主,忘记现在还只是现在。 她和他之间,还什么都没有发生。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羁绊。 “更不会肖想,以自己这一个卑微卑劣低人一等的身份,可以拥有一个自己的房子。” 好在桃杳脑筋转得快,飞快地给自己编了一个理由敷衍过去。 第59章 你是怕麻烦我,还是怕我? 楚欢隽不在意地笑笑,淡道:“你说得对,人之居所只需能够吃饭睡觉,便可以是安身之所。可你又有一点没说对,这恰恰是普通人才可以做到的事。” 他望向前面的山水亭苑,叹息微不可闻,隐没在风声的喧嚣中。 “但我不可以……有时候真羡慕能远在皇宫朝野之外的普通人。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要什么,也不必思虑那些人情世故、错错对对,直截了当地轻松拒绝。” 他是皇子,皇权尊贵和无上荣宠与生俱来。 贵为皇子,高爵重禄,银屏金屋。 当他对这一座不知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才造出来的园林宅邸已经食不知味的时候,天下还有多少穷苦百姓吃不起饭。 普通穷人或许穷极一生都看不到一眼这样富丽堂皇的风光,可贵为皇子的他却羡慕普通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决定所居之所的大小。 桃杳暗自腹诽,到底是自己出身太过平庸,够不到楚欢隽这种天之骄子的眼界高度。 他这一番论调,她只觉得是“何不食肉糜”。 桃杳摇了摇头,说道:“小楚,你的心总是放得很高,所以看不到民生艰难。” “像你们这些天潢贵胄建房子,只要一声令下——图纸有名匠大师量身设计打造,建造有成千上百的奴役可以驱使,不需要考虑损耗花费,不需要考虑资金多少,更不需要考虑在房子还没建好的时候在哪里住…… 普通百姓建房子,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且不说靠着单薄的人力独自一砖一瓦建房过程之艰辛,穷人的房子大多是黄土泥屋,狂风一吹、暴雨一打,就是墙上漏风梁上漏雨了……穷人的日子,能做到衣食饱暖就已经是上上乘,哪里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松?” 楚欢隽静静地听桃杳说完这些,绽开一个很敬佩的笑,道:“小桃怎么说也是镇北侯大将军家里的千金,却对民生艰辛如此了解,连我都自叹不如。只是……老时他对你果真有这么不好?让你一个将军府的小姐也生出这么多感叹来。” 说到时颐迁,桃杳似乎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她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拨去耳后,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话说回来,谢谢你让我在你府上养伤。只是你说的,让我一直留到腿脚好全了再走,怕是会太麻烦你了。我现在也能说话了,拄个拐杖也能走走,小楚你看,什么时间方便我回去……” 听到她又提这些生分的话题,楚欢隽心里就窜起一股无名火。 是,他是想多留她一段时日,哪怕是再多三日也好。如果是时府的人上来找他要人,不论多麻烦他都可以拒绝掉。 可现在是桃杳自己急着要走,他想拦也拦不住。 楚欢隽纳闷,时府到底有哪里好?在他这里安心住着,没有人欺负,不是更舒心快乐吗? 桃杳忽然觉得身子周围的空气骤然降了温,转头一看,楚欢隽的脸上果然结了一层冰霜。 “这么着急回去,你是怕麻烦我,还是怕我?” 他的语气里带有危险的气息。桃杳眨巴眨巴眼,假装看不懂他脸上骤然变化的表情。 桃杳能猜到,楚欢隽今天一大早出去,绝不是平日里去春风楼喝酒看戏的那种小打小闹,又见他回来时一身仪容端整,连头发都是细心梳理过的,全不似他平日里那副慵懒的腔调,应当是进宫去面见过皇帝了。 这么久了,周砚的案子尚未有一个确切的定论,他此番入宫,肯定是为着这件事去的。 至于事情谈得如何,桃杳不得而知。 但她能感觉到今天的楚欢隽与平日不同,虽然还是装着一副不正经不在乎无所谓的模样,可眉宇神色间的那点愁丝,可是瞒不住人的。 见桃杳眼神冒犯地直勾勾盯着自己一动不动,楚欢隽索性顺着她的目光更逼近她一寸,将这个直勾勾的眼神还了回去。 “说话。” 桃杳不得不承认,自己相较楚欢隽来说还是太年轻,她什么心思都能写在脸上,哪里像楚欢隽这只老狐狸,深不见底。 “怕你。” 回答的十分诚实。 这一回桃杳没有再找乱七八糟的理由来回避,楚欢隽倒是有些意外,虽然她的回答属于意料之中。 不算暖和的天气,楚欢隽却无端觉得自己心里升起一股燥热,他只好将腰间的折扇拿下来扇风。 “为什么怕我?”他仰起头思考了一下,“是因为这桩案子吗?” “是。”桃杳答得飞快,“不仅仅只因为案子。你是皇子,你的身后有太多太多我不能理解的东西存在;而我脱去时府二小姐的身份背景,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接触你所接触的那些。 我怕你,不仅仅因为你的身份地位,还因为你背后的那些未知。” 她一字一句,像带着沙粒的狂风,刮在他的心上。 曾几何时,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漫漫长夜里,少年和少女,结伴行走在浩渺如烟的大漠银沙上。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权利地位,只知道月皎洁,星好看。 大漠的夜好像一场无尘无垢干净的梦,风过无痕。他徒留一丝一缕回忆碎片,而她什么都不记得。 “你今早入了宫?” 桃杳又问。 “嗯。” 楚欢隽点头。 “是为了案子?” 桃杳知道自己不该多问。 “你想知道?” 楚欢隽目光探寻地看向桃杳。 她刚刚说惧怕他身后的那些未知,所以他不确定是否要对她全盘托出。 桃杳眸光闪烁:“嗯,我想知道左棣有没有被处罚,罚了什么。” 楚欢隽随手抓起一粒石子,丢到湖里,在水面激起一圈涟漪,淡道:“他被流放到西南边地去了。” 桃杳静静看着楚欢隽,等着他接着往下说,可是语句戛然而止,没有继续。 “我听说,大楚律法里,对待贪官污吏从来是罪无可赦,都是要杀头的。所以,流放边境对于左棣来说算是宽缓刑罚了?” 她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稀松平常的事。 桃杳这种异乎常人的平静在楚欢隽的意料之外。 在地牢里,左棣对桃杳做的那些卑鄙龌龊行径,满地猩红凌乱还历历在目。 楚欢隽本以为她醒来以后会哭着大闹一场,又或者是惶惶不可终日。 可她一直是这样淡淡的、静静的,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池水。 第60章 偶尔依靠一下他,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楚欢隽心口一酸,不知为何,看着眼前人,心里好像升起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显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他的生母,宜妃。 宜妃命短,死去的时候,楚欢隽才十四岁。 楚欢隽记得,母妃在病痛最严重最痛苦的那段光景里,也是这样静静的。 庭前的花叶零落是静静的,母妃面上的笑容也是静静的——他的母妃,温柔一生,在病入膏肓的时候,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就连她死后,葬礼都是一切从简,力求无声无息。 楚欢隽时常觉得母妃不是死了,而是化作一阵轻风,静悄悄地偷偷溜走了。 他恨这种怯懦的安静——如果母妃不是这样恬静寡淡的性格,在生前做许多轰轰烈烈的事,短短的一生或许也不至于像这样与风同来、与水俱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就连他,都快要忘掉有关于她的那些了。 唯独还残存着些许片段的回忆画面,记得她安安静静地躺在病榻上,脸上挂着枯槁静美的微笑。 楚欢隽倒吸一口冷气,说出来的语调突然变得有些别扭:“怎么罚,是皇上的考量。” 桃杳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知道了。” 桃杳感觉手背一温,低头看去,是被楚欢隽握住了。 他的手掌很大,能将她整只手覆盖住。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半晌,不知为何,桃杳本想挣脱楚欢隽的手,可这一刻却也有些贪图他掌心里的温暖,不舍得抽离,索性就这样让他握着。 偶尔依靠一下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坏处。 至少当下,是这样。 “你放心,左棣做了坏事,会有报应的……如果天不给他报应,我想办法。” 楚欢隽一字一句地说着,这算是给桃杳的一个承诺。 桃杳清楚地看见,楚欢隽眼底的情绪不似平时那样古井无波,似乎有什么燃烧着,就要星火燎原。 桃杳没有回答这个承诺。 他们的未来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大雪,是穷途末路。 所以,她不能让他们之间产生任何的羁绊。 没有因果,就不会有噩梦一般的结局。 这么些天来,楚欢隽想了很久,要不要和桃杳将最近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她本是个局外人,因为他,无端端地被扯进这一场乱局中,还差点……她本就无辜,或许,将她蒙在鼓里反而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或许还因为,她眼睛里那种过于澄澈过于明亮的东西让他无法忽视,生怕肮脏污秽的东西玷污了这份美好。 可是桃杳又道:“你早就知道周砚和左棣暗中勾结,所以很早就在他们的身边设下埋伏…… 不管是用春风楼也好、还是用馥香斋也罢,你手下的人有很多,他们有各种各样不同身份,所以把这些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人安插在周砚左棣身边,就好像让一只无声无息的小虫蛰伏在傍, 在他们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你就已经织了一张大网,将他们把握于股掌之间。可是如此?” “你很聪明。”楚欢隽有些讶异,原来她心中清楚明白。 桃杳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想做那个永远在暗处织网的人,网上的虫子们在明处为你做事。宋知守、安静霜、云韶和云晴,他们都是你的虫子,对不对?” 她猜的没有错,楚欢隽没有回答,只是付之一哂。 “你想让我接替云韶,去坐馥香斋老板的位置,又是出于什么考量?你觉得,我也能成为你手上的一只虫子,为你赴汤蹈火吗?” 桃杳目光灼灼,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让楚欢隽都不太敢去对上她的目光。 “你猜对了许多,但这一件事没有猜对。让你接管馥香斋,无非是可怜你在时府过得不好。 人嘛,总是得有点儿什么赚钱的门道,才能在这世道上活下去。 我看你在制香方面很有见地,正巧我手里有这么个机会,我又欠你人情,想将这个机会送给你作为弥补,仅此而已。” 楚欢隽向来脸皮厚,就算被桃杳戳穿,也不觉得面红心燥,依然一副悠然闲适的模样,半躺在草坪上看湖光山色。 “我不信。” 桃杳斩钉截铁地说道。 楚欢隽只是笑,又捡起一粒鹅卵石,投掷湖中,淡道:“你不信便不信,别人一片真心,你不愿意接受,总也不能强逼着你接受吧。” 桃杳根本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忍不住怼他一句:“你说得好听!可是我看你做的每件事,都透露出狡猾奸诈,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现在又来说什么真心不真心,无上尊贵的逸亲王,您自己摸得准自己的真心在哪里吗?” 楚欢隽没料到桃杳会突然说出这么咄咄逼人的一席话来,显然有些“受宠若惊”,顿时来了精神,从草坪上支棱起半个身子。 说实话,比起方才她那副恬静默然的模样,他更喜欢像现在这样,有生气多了。 “小桃说得对,有时候,我自己也摸不太准自己的真心。” 他一面笑着,一面向她靠近。 桃杳知道,他一定是又犯了爱捉弄人的病,这是要来捉弄她了。 在说出刚才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之前,她就早已事先准备,手中暗自抓了一把泥巴。 楚欢隽并没有发现桃杳的这些小动作,满脸春风地靠近她,长臂一伸,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 桃杳只感觉一阵香风卷地,自己便轻飘飘地离开了轮椅,被楚欢隽结结实实地抱在怀中,两人一同滚入草丛中。 卑鄙!无耻! 桃杳只能在心里大骂。 无奈自己一双手被他紧紧缚在怀中,根本动弹不得,没办法将手里那团泥巴扔到他那张笑得欠扁的脸上。 他温热馥郁的鼻息在她脖颈间无限接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蒙上了一层不寻常的暧昧气息。 “要不然,小桃帮我找找,看看我的真心在哪里。” 楚欢隽的唇就这样轻轻贴在桃杳的耳郭上,将暧昧的一字一句慢慢说给她听。 果不其然,桃杳被激得浑身一颤,她沉默着连话也挤不出来一句,呼吸却很诚实地变得愈加急促。 他把她那只正在胡乱扭动挣扎的右手一把捉住,随后,放在自己的胸膛之上,灵巧地解开了本就松动的衣襟暗扣,把控着那只柔荑一般娇软的手,探入自己衣襟之内。 指尖触及到一片光滑紧实的肌肤,桃杳登时感觉脸庞烧灼,有些呼吸不上来。 “找到了吗?是不是这里?” 他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深,抓着她的手往衣襟内更深几寸探去,最后落在胸口左侧。 两人就这样僵着对望,楚欢隽觉得还不够,便索性更用力地把她揉进怀里,让她静静地靠着自己。 桃杳听见一片强有力的心跳,鼓点一般,砰砰、砰砰,那心跳的频率似乎在越来越快。 就是现在!桃杳找准了时机,将一直抓在左手里的那团泥巴一口气拍在楚欢隽的胸前。 楚欢隽的身体明显一僵,接着又发出了一声无奈的轻笑,温柔地将桃杳松开。 他又把她抱回轮椅上妥帖放好,然后左手捂住胸前那片被泥土浸染的污渍,作心痛状,带着哭腔苦苦说道:“好心痛,真心就这样被人用一坨泥巴辜负。” 换作别的女人,别说见不得楚欢隽神伤了,哪怕获得楚欢隽一个暧昧不清的眼神,都能感激涕零地跑回家里给列祖列宗烧香火纸钱,哪里能像桃杳这样不知好歹。 桃杳又抓起一把泥巴,作势要朝楚欢隽丢去,怒骂道:“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楚欢隽连连摆手,柔声道:“不来了不来了,哎呀都怪我,非要在这里看什么风景耽误时辰,现在都要饿死了,我们赶快去吃饭。” 于是,顾不得桃杳双手抗议,楚欢隽几乎是提着轮椅走的。 两个人又穿过许多山水亭台去膳厅吃饭。桃杳看着眼前应接不暇的重重风景,那只抓过泥巴的手就这样任由楚欢隽长久地握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天空忽然飘起了薄雪。 他们没有打伞,只好就这样任飘飞的小雪花落在身上。 楚欢隽身子高大,便微微俯下身子,能替坐在轮椅上的桃杳遮去一些风雪。 路上偶尔遇到三两个丫鬟小厮,见到逸王殿下竟然纡尊降贵替前几日抱回来的那个女子推行轮椅,都是又惊又奇,背着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桃杳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大大方方地朝仆人们招手,让他们过来领香囊。 仆人们以为是偷偷议论王爷和王爷的女人被抓个正着,所以来桃杳楚欢隽二人面前取香囊的时候,个个都是一副夹着尾巴不敢大声喘气的模样。 桃杳客客气气地把香囊放到仆人们手里,一面说些感谢的话,更是让仆人们又惊又怕。 家仆听主人的指令干活是天经地义,仆人们也没有想到照料桃杳还能获得感谢和礼物。 就是在心有感激开心之余,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瞥楚欢隽一眼,担心他们的王爷发怒。 毕竟,哪里有仆人在主子面前领谢的道理。 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拥有无限耐心的楚欢隽,他笑得像和煦春风,好像可以包容一切。 所以有个爱占便宜的小厮情难自禁地多抓了一只香囊,顷刻之间,楚欢隽脸上风云骤变。 那可怜的小厮感觉到头顶骤然袭来的寒流,一抬眼便接住了楚欢隽堪堪抛来的眼刀。 紧接着,小厮感觉头上袭来一阵钝痛,是楚欢隽把扇子甩了过来砸他脑壳。 深深庭院里,有人在笑,有人在骂,有人在求饶。 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叫:“丫的老子都只有一个,你丫敢拿俩?!好大的狗胆……” 一个笑得喘不过气的粗嘎女声在劝:“好啦好啦……小楚你饶了人家吧……一个香囊而已至于吗?!我再多做一个给你就是……” “嗯?你要再做一个给我,此话当真?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变卦……” “好你个混蛋,你这是钓鱼啊钓鱼!!!” 第61章 狐假虎威 本来说要去吃饭,可是两个人一路给众人发香囊,一路走一路磨蹭,还没走到膳厅,就遇上守门的两个护卫过来报信,说是时府的人上门求见。 “好像是镇北侯将军夫人……”通报的护卫脸上带着犹疑,不敢确定,“小的不曾见过她,不敢轻易放她进门。她自称是时将军的夫人,小的仔细观察过,她确实是乘着时府的马车轿子过来的,应当没有错……” 楚欢隽听后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简单,道:“老时这个后来娶的夫人,从来不出门见人,怎么今天好端端的找到我门上来了?不对劲……” 桃杳心下一沉——朱凤生向来不爱管闲事,如果是要来逸王府接她回去,时颐迁肯定亲自出马来要人,绝不可能让朱凤生独自前往。 此番她来,或许是时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桃杳正要说话,却看见楚欢隽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淡道:“不见。” “为什么不见?”桃杳急忙问道。 “你笨啊?”楚欢隽在桃杳额头上敲了一个爆栗,“这不是明摆着有麻烦事要来求我帮忙吗?本王爷可不是什么很清闲的人,没空蹚这些浑水。” 于是,桃杳便转身去掰楚欢隽抓着轮椅推杆的手,急道:“放手!” 楚欢隽偏偏不依她,反手一把抓住她手,道;“怎么?你这只小羊羔,怎么急着把自己送去老虎口中?你放心,既然你人现在在我逸王府里,就是我罩的,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对你怎样。” 桃杳终于悟到,楚欢隽这种人不吃硬的,得用软的。 于是她瞬间换了一个温柔的笑,把自己那副还未恢复的粗嘎嗓音挤压得尖声尖气的,恳求道:“求你了小楚,看在我的份儿上,你就让我去见见她吧。当然,如果小楚能大发慈悲陪同我一块儿去,那小女子这脸上更是三生有幸十世有光啊……” 果不其然,楚欢隽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扶额道:“拿你没办法,算了!正好今天开心,见就见。不过你刚刚说的要给我专门多做一个香囊,可是要作数……” 桃杳伸直二指起誓:“王爷放心,小女子说到做到。” 朱凤生已在门外等候了许久,终于等到王府大门打开,本期待着看到楚欢隽,却是先见到了桃杳。 桃杳双手推轮,有些吃力地将轮椅驱驶到朱凤生面前,淡道:“夫人安好,恕我双腿不便,不能给你行礼了。可是府上遇到了什么事,劳你这么大老远亲自跑一趟来逸王府?” 隔了这几日没见桃杳,却见她像是换了一个人,虽然坐着轮椅,看着像是半残了,身段也清瘦了不少,可脸上容光焕发,一头乌发油光水滑得像一匹细腻绸缎,无论是穿的戴的都讲究了不少,看来她在逸王府过得不错。 “多日不见,你看着好像清减不少……听说左尚书对你下了重手,我还当是夸大,今天一看,怎么伤得这么重?” 朱凤生果然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明明是要来求人的,却没有一点求人的样子。 桃杳现在背靠逸王府,心里有底气,虽然坐在轮椅上,背板却挺得笔直,气势一点儿也不输给朱凤生。 桃杳把朱凤生还有她身后的马车轿子打量了一遍,发觉她今日是坐着府上最大的车轿过来的,便笑道:“虽然伤的重,但好在有逸王爷细心照料着,又有皇宫里的万金良药,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夫人不用担心。” 她把楚欢隽搬出来说,表明自己现在有靠山,打一打朱凤生的气焰。 朱凤生却像没听见似的,探着头往王府门内张望:“咦,这才是奇怪了。我明明是托两位守门小兄弟去请逸王殿下,怎的只有你来。” 面对朱凤生的刻意忽视,桃杳倒也不急不恼,还是大方礼貌地回答道:“方才我已经问过夫人了,可是府上遇到了什么事情?逸王殿下今日有事外出,不在府中,夫人大可以告知与我,待王爷回来之后,我代为转告。” 朱凤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终于再也装不出客气来,又换回平日里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指着桃杳鼻子骂道:“时桃杳,你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在逸王府借住几天,就真当自己可以麻雀飞上枝头做凤凰了?敢在我面前和我大小声!我来这里,自然是有要事要与王爷相商,轮不到你来插嘴。” 桃杳叹了一口气,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往后一靠,回朱凤生一个慵懒的笑:“好吧,夫人若是想耗,正好我在王府上闲得无聊,可以陪着夫人一起耗。” 说罢,她将背后那只软枕拿出来,放在脖颈下,闭上眼睛作势要睡觉。 和楚欢隽相处的这段时间,桃杳别的没学会,倒是把楚欢隽厚脸皮撒泼放刁的本事给学了个三四成,虽然还是比不过楚欢隽那块辛辣老姜,但对付朱凤生这位久处深宅妄自尊大的夫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朱凤生果然沉不住气,撩起袖子提起裙摆,直冲冲挺上来作势要硬闯。 桃杳眼疾手快,正要伸手去拦,却被朱凤生大力打开手臂,险些连人带轮椅滚到地上。 殊不知,楚欢隽一开始便藏身在大门之后的角落暗处偷偷观察,见朱凤生对桃杳动手,便立即一个飞身闪上前,折扇一挡,将朱凤生拦在当处。 “夫人是不是眼神儿不好?要强闯民宅,倒也先看看,闯的是哪里的宅,是谁的宅。” 楚欢隽突然出现,差点把朱凤生七魂八魄给吓出躯壳之外,顿时愣在当下成了木头,方才嚣张跋扈的气焰顿时消灭大半,连说话都结巴了。 “王……王王爷……我……给王爷请……请安……” 朱凤生顿时退步三尺,五体投地,行大礼。 楚欢隽站在桃杳背后,将双手搭在桃杳肩上,眼下这番情形,朱凤生倒像是在对桃杳顶礼叩拜。 桃杳会心一笑,知道楚欢隽是想替她出一口恶气,便轻轻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声道:“好啦,差不多行了,快让她说正事吧。” 桃杳难得主动,楚欢隽心花怒放,一把反握住她的手,看也没看朱凤生一眼:“起来吧。” 朱凤生没有马上起身,只是抬起半张脸来,一反平日的骄纵蛮横,满脸是谦恭惶恐,柔声下气地说道:“王爷,小女此番是来求您屈驾前往青龙坞一趟。将军今日清晨去了那里,至今还未回府,小女担心是出了什么意外……” 第62章 鸟入樊笼 朱凤生话还没说完,楚欢隽便忍不住笑了,打断她道:“时将军或许只是外出办事时遇到了些棘手的事情,所以才没那么早回来而已。唉呀,夫人啊,时将军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不能自理的三岁小孩,你这担心是多余了。” 听楚欢隽话里有回绝的意思,朱凤生原本还算淡定矜持的神色顿时一变,泫然欲泣地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抓住了楚欢隽的裤腿: “王爷,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今天早晨,兰心独自出门久久未归,府上收到了一封信,正是青龙坞那边的人传来的,说是他们绑架了兰心,要我们拿出三万两银钱去换人。 王爷,您是知道的,我家将军两袖清风,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啊!将军一气之下,提着剑独自前往青龙坞了,我是好劝歹劝,怎么也劝不住他。 你说说,贼匪那边人多势众,他倒是带些帮手去也好哇……我眼见着过去这么久,将军还没有回来的音讯,只怕是凶多吉少……” 朱凤生倒了一通苦水,楚欢隽听得头都大了,淡道:“你是说,青龙坞的人绑架了时家大小姐,时将军已经前往去救了?” 朱凤生点点头:“正是。” 楚欢隽有些不耐烦:“镇北侯大将军武力超群,青龙坞不过是江湖上的一个小门小派,只干些拦山抢劫的活计,就算他们人多,也打不过时将军一个人,夫人大可放心好了——噢,还有,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就不掺和了。” 朱凤生神情哀绝,连连恳求道:“王爷,求您了……只要您肯屈尊,时府上下都给您做牛做马……” 桃杳心中一动,扯了扯楚欢隽的衣袖,低声道:“青龙坞是什么?我好像从未听过这个组织,与时府应当没有什么过节,怎么会平白无端地把时兰心绑架了去?” 楚欢隽也敛着声音回道:“一个山贼团伙而已,只在城郊荒野作乱,料他们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惹皇城中人。这事情的确蹊跷,不过我不想管。”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说来奇怪,我今晨还碰见过时兰心,那会儿她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被贼匪绑走了?” 桃杳皱起眉毛,有些犹疑地说道:“会不会是因为周砚的案子?有人想要报复。” 楚欢隽用指腹轻轻点了点她的手背,笑着夸赞:“你的脑子转得还真是快……不过,既然抓走的人不是你,我还是懒得管。” 桃杳心里虽然为着楚欢隽的话感动,但又忍不住担心时兰心的安危,尽管自己曾经被时兰心欺负过那么多次。 这一桩案子既不该牵扯上她,也不该牵扯上时兰心。 她算是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可眼睁睁看着同样无辜的时兰心被贼匪绑架,且极有可能遭遇和她一样的不幸,桃杳做不到漠然旁视。 朱凤生见楚欢隽无动于衷,便赶紧指使身边的几个小厮跑去那阔大的轿子里,搬出几只大箱子,箱中尽是金银珠宝。 朱凤生看着这些箱子的眼中充满了不舍,可还是豁出去了,声泪俱下地说道:“王爷,这些是小女珍藏多年的嫁妆。虽然您可能看不上,但这已是小女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求您去救救兰心,救救将军吧……” 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是大楚国的堂堂皇子殿下也会见钱眼开。 楚欢隽笑着收下了朱凤生奉上的大几箱珠宝,终于应允她一同上路前往青龙坞。 其实,见钱眼开是假,想去看看青龙坞内到底藏着什么玄机才是真。 路上,桃杳一脸天真地问楚欢隽:“小楚,你都这么有钱了,难道真看得上她那三瓜两枣?你府门口的石狮子嘴里的一颗牙都要比她三只箱子里的东西加起来还要金贵。” 楚欢隽摇着扇子轻笑:“看不上。但是你看着眼睛都发直,想来你肯定喜欢,我收下了再转手送给你,不好么?” 桃杳顿时来了精神,两眼直放光:“真的?!” 楚欢隽依然是不急不慢地摇着扇子,淡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点小财,我还不至于为此不信守承诺……” 他修长的手指伸过来,轻轻按住她的手背,又说道:“更何况,是有关于你的承诺。” 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桃杳总觉得自己的脸颊动不动就发热发烫。她想了想,或许是因为安安给她敷的各种药膏成分太多太复杂,把她的脸皮子弄薄了。 桃杳把那只被他按住的手慌忙缩了回去,又装作没事发生一般,用那只手去拨被风吹乱的碎发,将红红的脸转向车窗一边,假装镇定地看风景。 看似在看风景,实则把所有余光和耳力都用来注意身侧的楚欢隽身上了,担心他再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不过好在楚欢隽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见她不接受他的调情,便很有自知之明地靠在另一面的车壁上打盹了。 从城内去往青龙坞的路途不是很长,只消一柱清香的时间就到了。 楚欢隽还没睡够,带着起床气跳下车,他脸上一副谁都欠他八百银子的表情,身子周遭更是涌动着一股名为“生人勿近”的氛围。 桃杳敲了敲车窗,对楚欢隽说道:“喂,你个手脚灵便的倒是走得快,快来帮帮我呀。” 楚欢隽没好气地回她:“时桃杳,是我太娇惯你了,你是愈发嚣张了,还敢命令起本王爷来了。” 桃杳这才忽然想起来楚欢隽吃软不吃硬,连忙换回那张谄媚的笑,开始溜须拍马:“英明神武,才高八斗,英俊潇洒的逸王殿下,求您高抬贵手,原谅小女子方才的不知礼数,还求您顺便帮帮小女子,让小女子下车。” 楚欢隽那张臭脸果然柔和起来,但是却把车门大力一推,严严实实地关了个彻底:“嗯嗯,知道了。但是你这个半残的状况,本王爷不太放心你去青龙坞,你还是在这里好生呆着吧。我安排两个人守着你。”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桃杳叫起来。 “你就在安安心心呆在这,等我把时将军和时大小姐救出来的好消息吧。” 不顾桃杳在轿子里撕心裂肺的怒吼,楚欢隽长臂一拉,顺便把车窗帘子也拉了下来,转头吩咐道:“闫明、闫亮,你们留在此处,好好把守,别让她溜了。” “遵命!” 名为闫明、闫亮的两个侍卫齐声应道。 桃杳绝望地瘫在轮椅上,她这才发现,身体残疾不光是生活上的不便,还容易任人宰割,受人欺凌。 于是,桃杳只能百无聊赖地挠墙挠地,挠着挠着,手里却忽然摸到了一只滑溜溜的小瓷瓶,拿起来一看,瓶身上写着三个小字——蒙汗药。 桃杳心里一惊,暗骂楚欢隽这人真是阴险,竟然在马车上备有蒙汗药,肯定没少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想到这,桃杳又不禁松了口气,好在他没对她用过这种阴损的招式——也好在她现在发现了这一点,以后对楚欢隽这人要更多设一点防。 电光火石间,桃杳看着手里的蒙汗药,心里却忽然有了主意,转头趴在车窗上,用手指在窗帘上抠出一个小洞,勉强看清楚了轿子外面的情形。 正守在轿子窗下的闫明总觉得背后发毛,似乎有谁在盯着自己,一回头便看见那窗帘上的小洞之内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珠子,顿时被吓得魂飞胆散。 闫明拍着胸口,大气不敢出:“哎哟,姑娘,你差点把我吓死。” 桃杳在轿子里嘿嘿一笑,试探地问道:“小兄弟,你能帮帮我,让我下车去吗。” 闫明立刻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姑娘,你可别为难小的。王爷有令,不能放你走。” 桃杳再次恳求:“你放我走,我有法子让王爷不罚你们。” 闫明严词拒绝:“不行!在下只听王爷的命令。” 桃杳又道:“给你银子,可以吗?” 依旧是拒绝:“不行!” 桃杳耐心用尽,将小瓷瓶瓶口透过帘子穿出去,瓶中顿时倾泻出一团紫红色的气体,将守在车外的两个可怜守卫笼罩住了。 不出片刻,闫明、闫亮就昏倒在地。 桃杳早就用手帕蒙住了口鼻,等烟雾散去后,桃杳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和轮椅死死地绑在一起,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翻滚下来,幸运的是落地的那一刻没有翻车。 桃杳双手飞快地转动轮子,朝着青龙坞的方向驶去。 青龙坞果然如楚欢隽所说,只是一个江湖小门派,远远看去只有几座小茅草屋围在青山脚下,四周扎了一圈荆棘篱笆,便算作他们的营地了。 看起来防卫也很松动,营地大门虽然点了两根火把冒着好长两道青烟,但是根本没有人把守,看起来奇怪得很。 桃杳就这样驱着轮椅,大大咧咧地从大门口进去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说是个门派营地,但更像是个小村落,仅有的几个茅草屋墙上还挂着腊肉苞谷,三两个女人正坐在一起洗衣裳,见桃杳路过,都只是因为好奇她的轮椅才多侧目了一眼,似乎并没有恶意。 桃杳索性到她们面前,询问道:“请问各位姐姐,这里可是青龙坞?” 女人们面面相觑,回应道:“什么金农屋?没听过这个名字,俺们这里是清水屯。” 第63章 迷阵(上) “清水屯?” 桃杳犹疑地张望了一遍四周,不对啊,方才楚欢隽明明是朝这个方向走的。 而且,这片荒郊野岭的,除了这里像有人烟居住的样子,根本没有别的地方了。 于是,桃杳再次试探地问道:“各位姐姐,这里是一直叫清水屯吗?你们真的没有听说过青龙坞?” 女人们只觉得这个坐着轮椅的姑娘神神叨叨,便没再搭理她,又各自垂下头去槌洗衣物。 桃杳打破砂锅问到底:“呃,那姐姐们刚刚可有看见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路过?男子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子高,头发很长披着不束,长得挺好看的;女子年纪稍微大些,看起来挺富态的,穿的也很贵气……” 其中一个花染布包头的妇女抬起头,皱着眉眼,怨道:“俺说姑娘啊,俺们这荒郊野岭的,一年到头连骡子都没有几头能路过的,哪里能有恁说的那些个长得又好看又有钱的人嘞?俺们还要忙着干活咧,姑娘恁自个儿找找吧……” 无奈,桃杳只好自己又在小村落里转悠一圈,想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是,桃杳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这个小村落里房子没几座,各种稻草垛和泥沙堆倒是很多,村子东面还有一片巨大的晾衣坪,坪上杵着无数巨大的柱子杆子,杆子上挂着无数又长又宽的扎染布匹。 这里本只是山脚下的一处洼地而已,这个村子里的人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利用这些草垛、石堆、晾衣坪阻碍视线,无形中使村落之内的地形变得错综复杂。 若不是久居于此地的村民,来到这就如同陷入一个迷宫,很容易便陷入死胡同。 桃杳看着眼前这座偌大的晾衣坪,重重叠叠的长布随风曳动,拖着地上一道一道的黑影也跟着一晃一晃,如同鬼影。 桃杳心中隐约冒出一些不好的预感,此地不详,又没办法与楚欢隽他们碰头,还是先走为妙。 正当桃杳掉头欲走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鹰啼。 桃杳下意识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离她不远的空中正有一只鹰隼正低低盘旋。 仔细一看,那鹰隼的双足上缠着显眼的红布条,桃杳立刻便明白这是陆澈的鹰隼。 紧接着,桃杳听见一声短哨,正是从晾衣坪中传来的。 那鹰隼在空中旋飞了一阵,缓缓降落下来,与桃杳对视了一眼后,拍拍翅膀朝着那哨音传来的方向,飞进了晾衣坪上重重染布之间。 是陆澈?!陆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桃杳心中一紧,陆澈是杀了周砚的真正凶手,此刻又出现在这不知是青龙坞还是清水屯的地方,实在蹊跷得紧。 念着陆澈曾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官衙给她送煎饼的恩情,桃杳决定还是跟上鹰隼,去见陆澈一面,告诉他楚欢隽正在附近,得让他赶快离开这里。 穿入晾衣坪深处,桃杳便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迷境。前后左右都是长长垂布,飘飘摇摇无所依,无论朝哪个方向走,穿过哪片垂布,之后迎来的依然是无穷无尽的染布丛林。 那短哨的声音非常有频率地传来,桃杳却分辨不清是哪个方向,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又似乎近在咫尺。 桃杳下意识抬起头,想去寻找鹰隼的踪影。 可是眼前只看得见高得几乎要直冲云天的晾衣杆,无数染布从空中垂落下来,眼前景象如同黑云压城,压得桃杳喘不过气。 不对劲。 桃杳意识到状况不对,心中战鼓如雷。 或许不是陆澈,如果是陆澈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现身在她面前,何必要像现在这般装神弄鬼。 那那只鹰隼又是怎么回事?这熟悉的哨音又是怎么回事? 心中虽然谜团重重,但桃杳暂时管不得这么多,她连忙回过头来想要原路返回。 此地不详,赶紧离开才是第一要义。 可无奈她驱策轮椅本就费劲,眼下这重重染布遮挡视线,要突破这片迷障竟然无比吃力。 桃杳凭借着本能以及残存无几的方向感,朝准了某个方向,一鼓作气地往前。 可就在她本以为还有几步之遥就要冲出迷局之时,方才还天遥地远的哨音忽然朝她逼近,一瞬之间,便抵达了她身后几寸之遥的地方。 桃杳感觉背后传来阵阵寒气,她不敢回头,抓着车轮子的双手几乎快要抡出火星子,她只想赶紧冲出去。 可身后那人却用力按住了她的轮椅,连人带椅地正将她往后拖拽。 桃杳惊呼:“我投降!我投降!” 一个沉冷的女声从背后响起:“姑娘,你也在此处迷了路?你我同是沦落之人,可否结个伴儿,一起寻找出路?” 桃杳缓缓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个身着一身缟素的女人,她戴着帷帽,看不清面目。 她身上有异香,闻起来有些熟悉,竟然有点像楚欢隽身上常带有的那种松木熏香。 “你是何人?”桃杳问。 “我不是说了嘛……” 女人掩面而笑,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轮椅椅背上的雕花。 “我也在此处迷了路,巧在遇到姑娘,想与姑娘结个伴儿,一同想办法出去。” 桃杳眉头紧锁,料定这个女人是在说谎,可无奈自己现在手无寸铁,根本无力与她相抗。 “好。不过姑娘误会了,我并不是迷路于此。我家就住在清水屯,此番只是想出来散散心,这里的路我熟悉,我带你出去吧。”桃杳索性假意应道,“我双腿有疾,那就有劳姑娘帮我推行轮椅。” “哦?那更好了,姑娘说什么有劳不有劳的,应该是我有劳姑娘替我指路。” 女人一面说,一面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根白玉簪子,插在脚下的泥土里,作为标志。 女人将双手搭在桃杳肩上,一边推着她走,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理顺两肩散发。 女人的指法柔若无骨,桃杳猜测她应当是个习舞之人。 桃杳自然不知道怎样走是正确的道路,只能胡乱指点了一通,拖延时间。 女人推着桃杳绕了好几个圈子之后,最后又见到了最初她插在泥土里的白玉簪子。 “看来,我们又回到了原点呢。” 女人笑着蹲下身拔起白玉簪子,拍了拍簪子上的泥灰,道:“姑娘不是说是当地人,识得路么?” 正在桃杳飞速思考着下一步对策时,对方精确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时桃杳,我玩儿够了,你玩儿够了没?” 听到自己的名字,桃杳的心就像是被打落到井底的石头。 桃杳抬起头瞠目而视,目光灼烈得似乎能透过那女人用以遮面的重重纱帷,看清她的真容。 “时桃杳,我就知道你会来。”女人的声音里透露出对自己准确无误的判断的一点得意。 “明明一身是伤,还这么不安生,什么地儿都敢闯,怪不得王爷对你另眼相看。” 王爷?她认识楚欢隽?桃杳脑海中一时混沌,在脑海中努力搜寻有关这个声音的记忆,总觉得听起来很是耳熟,可是搜索枯肠也找不到一丁点印象。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桃杳问。 背后又响起一阵轻笑,那人低声说道:“不用这么急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再见面的。” 话音未落,桃杳便感觉自己和轮椅开始往后倒行,是女人正拖着她走。 横竖现下暂时逃离不开她的魔掌,桃杳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只鹰隼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哨子是哪里来的?你为什么会吹这个曲子?” 女人不耐烦地敷衍道:“有精力问问题,不如先好好想一想,怎么逃生才是要紧事。怎么,王爷没有让你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吗?看来,他也没有那么在乎你。” 女人答非所问,桃杳只觉得她话里话外透出一股浓浓的酸意。 桃杳心中顿悟,灵机一动,故意调笑她道:“姑娘,莫非你是王爷的老相好?” 老相好三个字,重重地戳痛了女人的心,只听她愤怒地警告道:“我与王爷的过去,还容不得你这个黄毛丫头打听。” 听到女人这话,桃杳瞬间笃定了她和楚欢隽之间肯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便立刻求饶道:“好姐姐好姐姐,那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我和王爷之间清清白白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如果是想报复情敌,也得抓对人啊!不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力气么?” 第64章 迷阵(中) “胡扯!” 女人打断桃杳的发言,“这些天我日日打听,你已经住进了逸王府上,甚至还住到了他的房中!” 桃杳心跳一滞,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忽然想起那天在庭院中看见的鹰隼,难道不是陆澈所为? “哎呀,姐姐你这……你这打听得也太仔细了……难不成,逸王府上还有你的亲信……” “少跟我玩这些花花把戏,还想从我嘴里套话?门儿都没有。” 桃杳再次仔细地将女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她一身缟素,身量高挑清瘦,仪态挺拔,气质不凡,哪怕看不清面貌也能看出来是个美人。 像这样的美人,在京城中只有春风楼里容貌技艺皆是最上乘的歌舞伶人可以与之相媲美,就是如今风头最盛的安静霜,或许都要比她逊色几分。 见她口口声声记挂着楚欢隽,恐怕又是楚欢隽这个脸皮厚比城墙的风流种为了完成自己的什么伟愿欠下的某桩桃花债。 这桃花债没找上正主,倒是找上她了。 “好姐姐啊,你打听的确实没错,我这几日确实是暂住在逸王府上,可是这都是有别的原因的,我和王爷之间清清白白,并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之情…… 好姐姐啊,这冤有头债有主。若是逸王欠你什么,你找他去要,切不可缘木求鱼、徒劳无功啊……” 桃杳想尽办法絮絮叨叨地劝说解释起来,希望这样说能让女人放她一马。 “好姐姐,你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你肯定也知道我家中还有个姐姐吧,我姐姐她对王爷那是一腔衷情,我这个做妹妹的怎么可能和家姐抢男人,于理于情那都不可能啊,你说对不对……” 桃杳话还没说完,那女人便忽然扬手从空中随手扯下一片碎布条,紧紧捆在她嘴唇上,捂住了她的嘴。 女人没有耐心地用力捏了捏桃杳的下巴,语调冷淡,威胁道:“我现在不杀你,是留着你的命还有些用。要是你再吵,惹我不开心了,刀子随时可以落在你脖子上。” 她一边说,一边将冰冷的手指轻轻摩挲桃杳的脖颈间的肌肤,冷冰冰痒丝丝,就好像有一条毒蛇爬过。 桃杳顿时吓得噤了声,因为看见女人腰间冷光闪动,确实是挂着一把匕首。 “跟我走一趟吧。” 就这样,女人将刀架在桃杳脖子上,拖着轮椅,在丛丛垂布中绕了好几个弯,终于走到尽头。 晾衣坪的尽头挂着一片很大很大的白色布帛,纱幔中间绣着两只盘绕腾飞的青龙。 桃杳看着那青龙图腾,心中顿时明白了什么——青龙坞?! 女人拔下腰间的匕首,在手里转了个弯儿,雪袖翻飞间,刀锋瞬间割开了巨大的布帛,裂出一道长长裂缝。 可是,裂缝之后并没有道路,只有一个黑黢黢的幽深山洞,哪怕外面正艳阳高照,阳光也照不进这深不见底的山洞之中。 桃杳只是看一眼,便觉得浑身寒毛直竖。 女人推着桃杳走过去,引导桃杳将目光投向山洞中。 才刚近身洞口,桃杳便觉得这洞中不断有寒气外泄,还不断散发出阵阵腐烂气息。 桃杳只往里瞟了一眼,便看见洞口堆着几处森然白骨,吓得桃杳浑身瑟缩。 桃杳捂着双眼向女人抱拳求饶,女人一把拧住她的拳头,指尖发力,几乎要将指甲嵌入桃杳手背肌肤之中。 “时桃杳,你说的没错。单单抓你还不够,所以,我把你的好姐姐也一同抓了来。” 女人一边说,一边扯下绑在桃杳嘴上的碎布。 桃杳呛了一口气,顾不得胸腔疼痛,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臂,剧烈咳嗽着急急问道:“你是青龙坞的人?!” 女人又是一阵冷笑,轻轻抬起桃杳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道:“方才不是说了么?不用这么着急知道我的来历,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她说罢,又绕到桃杳身后,缓缓地将双手搭在桃杳双肩上,慢条斯理地替桃杳梳理披在肩背上的头发。 “唔,很柔顺很漂亮,曾几何时,他最喜欢夸我头发好看。”女人一边低喃,一边将头埋入桃杳发间,嗅了一嗅,轻声道:“好香,是只有逸王府才有的松木熏香。” 话音一落,女人双手发力,一把将桃杳推倒在地。 “哼,你这个黄毛丫头,竟然这么幸运获得了王爷的青睐。只是不知道在今天之后,还有没有这个命去享福了。” 女人将一只脚踩在桃杳背上,蹂躏也似地狠狠来回踹了三道。桃杳咬紧牙关,膝下还未好全的伤处传来阵阵钻心剧痛,疼得她额上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 伤筋动骨带来的痛楚可不能与小伤小痛同类而语,痛苦就如同铺天盖地袭来的潮水,顷刻间就把桃杳淹没了,呼吸不能,好像马上就要窒息。 濒临昏迷间,桃杳的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呐喊。 “时桃杳!怎么是你?!怎么是你来?!” 慌乱急迫的语调里,还带了一丝不可置信、一丝厌恶、一丝绝望。 尽管桃杳痛得快要神志不清,但还是马上分辨出来是时兰心。 桃杳感觉到踩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只脚,再次发力,像踢皮球似地将她踢到一边。自己仿佛成了毫无尊严的畜生,骨碌碌滚到某处泥泞里,将一身新换的干净衣裳滚得脏污。 “哼,你们姐妹见面,先好好叙叙家常吧!给我好好呆着,直到我再次回来。如果你们敢耍花招,就不要怪我把你们丢进这个山洞里……进了这个山洞的下场如何,我想你们应该清楚。” 女人冷哼一声,便一阵风似地走掉了。 桃杳抬起头,看见时兰心被五花大绑绑在一棵大榕树树干上,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分外错愕地看着自己。 “怎么,我来,你很失望?”桃杳气息虚浮地应道,惨白的脸上拼命挤出一个笑,“爹不是来找你了吗?他在哪里?” 时兰心别过脑袋,道:“我不知道。” 桃杳冷笑一声,咬着牙从泥泞里爬起来,勉强支起半个身子,磕磕绊绊地爬到大榕树旁靠树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时兰心,我们现在算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搞清楚状况,这里可是山贼窝,比不上你那吃香喝辣的时府老宅,劝你适时地放下大小姐的身段,和我一起想想办法,怎样从这个地方逃出去。” 时兰心啐桃杳一口,不屑道:“他们说已经给逸王府去过信了……肯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闻言,桃杳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讪笑道:“你不会指望逸王殿下来救你吧?” 桃杳一句话戳破了时兰心的心事,激得她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扭头叫道:“总之,用不着你管!” 桃杳一边叹气,一边道:“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什么叫不用我管?你以为我想管?早知道被关在这儿的人是你,就算你被那女人大卸八块,我也懒得来瞅一眼!实话跟你说吧,王爷确实来了,我就是和王爷一道来的,还有爹,夫人,都来了。只是我和他们走散了,被那个女人带到了这里。” 时兰心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转过头来,目光中满是清澈的愚蠢,问道:“走散……你们走散了?那这可如何是好?!他们不会找不到我们吧!?” 第65章 迷阵(下)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桃杳有些无奈地笑道,“倒是你,你不如将你被青龙坞绑架来此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一遍,我们可以来分析分析,看有没有办法突破出去。” 说到这里,时兰心却别过脸,脸上很有些难为情:“被绑架了就是被绑架了,有什么好说的?” 桃杳又道:“是从哪里被绑的?绑你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他们长什么样子你还记不记得?是用马车牛车还是骡车把你从京城运到这荒郊野岭来的?……” 桃杳一气呵成地将这些问题像倒水桶一般倒出来,问得时兰心有些晕头转向,闷着声儿道:“我……别问这些废话了,弄清楚这些我们就有办法出去了吗?你你你……你手脚都没被绑,不如先来给我松绑,这才是要紧事。” 有时候桃杳真想打开时兰心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什么,平日里欺负算计她时脑筋倒是转得挺快,到了这种危急关头却蠢笨得像头猪。 桃杳摊开双手,很无奈很可惜地说道:“你也看见了,我双腿残废,连爬都费劲,更没法站起来。你被绑得那么高,我就算有心给你松绑也是无力。” 她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又道:“我这就给你理一理思绪,刚才的那几个问题不是废话——一,弄清楚你是从哪里被绑的,就可以判断这里离京城大概有几里路程,也能判断作案的人的活动踪迹;二,弄清楚绑你的人长什么样子,方便日后我们逃出去后报官描述贼匪形容;三,弄清楚是用马车牛车还是骡车运你来的,又可以判断作案之人的身份地位、有钱与否……” “行行行了!” 时兰心是个急性子,脑子也转不过弯,像时桃杳这样长篇大论的分析她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像唐僧念经听起来头疼得很,终于忍不住打断她。 “其实说来也怨我……”时兰心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罕见的愧色,“我不该答应那些人的……” 桃杳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答应什么?哪些人?” 时兰心不情不愿地说道:“那些人说,能用这种方法,帮我试一试小楚哥哥的真心……” 桃杳这才恍然大悟,惊奇道:“你是说,绑架你的人跟你说,通过绑架你然后再给逸王传信威胁这种方式,测试他会不会来救你,用这种方法来试他的真心?” 时兰心也知道自己是被骗了,脸上有些挂不住:“对。即便这样的手段是有一些极端,可是小楚哥哥不还是来了吗?事实证明,小楚哥哥还是在乎我的……” “你还真是笨,而且是非常非常蠢,非常非常笨。” 桃杳冷笑着打断时兰心。 “用自己的性命安危去测试一个男子的真心,我看你不止是笨,而且是脑子有病,有大大的病。你以为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你刚刚也看见了,那个女人身上带着的是真刀真枪,万一逸王没来呢?你真有自信能活着回家?” 时兰心的脸涨得通红,从小到大,她说一,时桃杳不敢说二,可如今桃杳却敢指责起她来了。 虽然自己毫无道理,但时兰心还是被桃杳说得气愤填膺,怫然大叫道:“就算小楚哥哥不来,我爹爹也会来救我的!本小姐可是镇北侯大将军的千金嫡女,谁敢动我,就等着掉脑袋吧!你出生卑劣,自然不懂,本小姐心中有底气,所以什么也不怕!” 桃杳哭笑不得,都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了,骄纵的大小姐竟然还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谁落入这落魄窘境,便懒得再与时兰心争辩。 “喂,我问你。” 桃杳抬起头,打量着时兰心——她其实长得很美,只是平日里总是拧着个脸,凶神恶煞的,秀气的五官挤成毛毛虫,叫人忽略了她的美丽。 “你的小楚哥哥,当真有这么好?” 时兰心顿时像被激怒的野猫一般,对桃杳张牙舞爪:“不许你这么叫他!” 桃杳又问:“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拼命?是因为他是皇子,你想嫁给他做皇子妃,将来做皇后?……还是说因为他很有钱,跟着她你可以吃穿不愁,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是说……” “我呸!”时兰心又忍不住朝桃杳啐了一口唾沫,神色坚定地说道:“我对小楚哥哥的心,怎么能让这些身外之物亵渎!我喜欢小楚哥哥,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自然觉得他哪哪儿都是顶好的……哼,算了,和你这个草包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你也不懂!” 桃杳摊手:“我是不懂,我只觉得你是平时好日子过得太多,闲出屁来了,才能整出这些要死要活只为情爱的把戏来。我嘛,能吃口饱饭,睡个好觉,就什么都不奢求了。” 时兰心翻了个白眼,骂桃杳没有追求。 “像你这种女人,小楚哥哥永远也不会看上你!” 此话一出,桃杳更是差点笑掉大牙:“时兰心,原来你还在暗中和我较劲?你放心好了,我对你的小楚哥哥没有兴趣,也不指望他能看上我——再说了,能被他这个嘴欠、耍赖、心眼儿还死多的男人看上,有什么可开心得意的?要是我,跑还来不及。” 对楚欢隽满腔衷情的时兰心听到桃杳用“嘴欠”、“耍赖”、“心眼儿还死多”三个词贬低自己的意中人,简直恨不得能从身体里爆发出一股洪荒之力,把身上这些麻绳和背后这棵大榕树都炸得稀巴烂。 无奈她并无神力,便只能歇斯底里地为意中人呐喊辩驳:“时桃杳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谁吗!什么嘴欠耍赖心眼儿多,那叫有口才、会变通、七窍玲珑、聪明伶俐!” 这么久了,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时兰心只能无能狂怒却揍不到桃杳的情形,桃杳心底乐得不行,想着趁此机会好好捉弄时兰心一番。 于是,桃杳学着记忆里楚欢隽的神情,浅浅冷笑一声,瓮声瓮气地说道:“花——痴——本王最讨厌花痴了,识相的话,请你火、速、滚、远。” 时兰心果然被这句话激起千层怒火,仿佛双眼中都要窜出火星子来,门牙咬得邦邦响:“时桃杳!你死定了!!!” 第66章 暗涌(上) 桃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和时兰心大吵了三百个来回。终于,两个人吵得累了,各自停下来喘气。 桃杳觉得就这样干等着不是办法,于是开始在地上匍匐,这里翻翻,那里找找,想找到一些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时兰心瞥她一眼,不屑道:“喂!你在干什么?” 桃杳懒得管她,便搬出她刚刚的那一番话,学着她的口吻来说:“说了你也不懂。像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五谷不分,自然不懂在这种危难关头要想尽一切办法来自救咯!我就不一样了,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练就了一生求生本事,不用依靠别人,不用指望别人来救助,就算天塌了我也不怕。” 时兰心被桃杳这一通怪声怪气的奚落呛得说不出话,冷哼一声:“浪费力气白忙活,还不如好好呆着养精蓄锐,死的时候也死得好看点。” 桃杳费了好大力气,几乎要把四下里所有的草丛灌木翻了个遍,除了捡到几根笔直锋利的树杈子可以用来做个自卫的武器,几颗无毒果子可以用来充饥,再也没找到什么。 这时候,忽然吹来一阵风,将前面晾衣坪上成千上万扎染长布朝这边吹来,除了泥土的腥气,桃杳似乎还闻到了一种特别的香气。 曾经埋头钻研各种各样的鲜花香氛好多年,桃杳的嗅觉已经被锻炼得如同狗鼻子一般灵敏。此刻风里传来的味道,分明是夹竹桃的花香。 夹竹桃是盛夏之花,桃杳正纳闷着这寒冷时节怎会有夹竹桃的花香之时,目光渐渐锁定在晾衣坪尽头角落里摆着的几只木桶上。 桃杳灵光一闪,连忙扯下束在腰间的绫罗绸缎,长臂一甩,手中发力将长长的缎带朝那几只木桶的方向抛了出去。 缎带末端刚刚触及其中一只木桶,便在木桶提手上飞快地缠绕了几圈,如同一只手将木桶牢牢地抓住了。 接着,桃杳将缎带另一端绕在自己的手臂上缠紧,小心翼翼地将木桶一点一点地拉了回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桃杳看到木桶中的绯红色染浆时,差点要感动得落泪。 “确实是夹竹桃。”桃杳用指尖轻轻沾了一些染浆,放在鼻间嗅了一嗅。 桃杳从自己衣裳里侧暗袋中摸出方才在楚欢隽马车上顺下来的那只小瓷瓶。之前已经用掉瓶中大半蒙汗药,正好现在能用来装夹竹桃染浆。 桃杳将小瓷瓶放入木桶中,灌了满满一瓶。随后又扭过头,将时兰心浑身上下打量了一圈,问道:“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能装染浆的容器?” 时兰心不知道桃杳在搞什么鬼,没好气地骂道:“装那玩意儿做什么?你不会想靠这个逃出去吧,什么天荒夜谭。” “少废话!我这是好心想救你,你若是不信我便算了,到时候我自己一个人跑,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桃杳道。 桃杳深知,对付时兰心这种人,就是要用激将法。果不其然,时兰心闻言立即将自己腰上挂着的几个精致小佩饰全部抖落下来。 桃杳爬过去,将时兰心抖下来的小玩意儿全部兜在怀里,仔细打量一遍,无非是一些姑娘家用的装胭脂水粉、指甲油、头发油的盒子罐子,虽然每个都很小巧装不了多少染浆,但胜在数量多,全部灌满也够用了。 桃杳一边将染浆灌进这些精致的小盒子小罐子里,一边感慨道:“人和人还真是不同,你身上挂着的这些精致小巧的玲珑宝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时兰心得意地说道:“咳咳,这些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玩意儿罢了,本小姐都用腻了。回头我让爹爹给我找几个伶俐的工匠,再为我量身打造几个样式时新的——哦对,要照着宫里妃子公主用的标准来打造!” 正在时兰心还沉浸在美好的幻想泡泡中,吹嘘着要做怎样怎样好的佩饰衣裳时,桃杳已经将染浆全部灌好了,又用绫罗缎带将木桶送回了原处。 桃杳缓缓爬回大榕树下,抓了一根狗尾巴草,沾了染浆涂到自己的指甲上。 时兰心惊得张大嘴巴:“时桃杳,你搞没搞错?忙活这么久,就是为了涂个指甲油?” 桃杳专心着涂指甲,嘴角一勾,语焉不详道:“哎呀,说了你也不懂,像你这种娇生贵养的大小姐,五谷不分……” 时兰心有些急了,忙道:“我不管,你若真有办法,那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下一瞬,桃杳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只边缘锋利的石子,在绑在时兰心身上的麻绳上飞速一刮,簌簌几下,将时兰心的双手从麻绳中解救了出来。 时兰心的双眼顿时瞪得像两只大核桃:“你不是说你没法给我解绑吗?” “少废话,手给我。” 桃杳向时兰心伸出手掌。 “愣着干什么?不是说让我不要丢下你不管吗?” 时兰心这才犹犹豫豫地把手交给桃杳。 桃杳又捡起狗尾巴草,沾了夹竹桃染浆,在时兰心的指甲上涂涂扫扫。 “你有所不知,这是用夹竹桃做成的染浆,这夹竹桃呢又含有剧毒,误食了这玩意儿,能让人上西天。”桃杳一边给时兰心涂指甲,一边解释道。 时兰心歪着头看着自己渐渐变成粉红色的指甲,皱着眉道:“那你把它涂在指甲上有什么用?难不成想毒死自己?” 桃杳白她一眼,“我们手无寸铁,对付青龙坞那些拿刀拿枪的家伙胜算无几,只能从这些细节里下心思了。 我们姑娘家爱美爱做指甲是常事,不容易让敌人起疑——把这些有毒的汁液涂满指甲。 不光是指甲,在指甲与手指之间的缝隙里也要填有,当敌人靠近我们的时候,一旦找准时机,便用这淬了毒液的指甲划伤他们,扎入他们的血肉…… 一旦夹竹桃的毒进入血液,不出半柱香的时间,毒性发作,中毒的人便会眩晕恶心失去神智……” 时兰心将信将疑地听桃杳说着,还是疑信参半:“时桃杳,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不会是在耍我吧!” 第67章 暗涌(中) 桃杳道:“爱信不信。” 说罢,桃杳作势要罢工,时兰心见状急忙说道:“算了算了,本小姐就信你一次。” 桃杳给时兰心十指都涂上夹竹桃染浆后,又将刚刚打散在地上的麻绳捡起来,递到时兰心面前:“喏,趁现在那女人还没回来,你赶紧把麻绳恢复原样吧。” “啊?——”时兰心双手接过麻绳,眼神涣散呆滞且迷惑,不知所以然。 面对眼前这个迟钝得有些过分的大小姐,桃杳觉得自己耐心都快要耗尽了,强忍着解释道:“你忘了刚刚那个女人说什么了?如果我们敢耍花招,她就要把我们丢进那个全是死人骨头的山洞里啊!你快把自己绑好,免得被她发现。” 时兰心这才恍然大悟,一面连连应好,一面忙着抓起麻绳往自己的手臂、肩膀缠绕起来。 因为坐在地上的缘故,周遭万物的动静都好像能通过地面的细微震动传达到桃杳的身体上,桃杳对四下里的微末变化都格外敏感起来。 忽然,桃杳感觉撑在土地上的掌心中传来一阵颤动。她轻轻挪动掌心,在土地上一分一寸地丈量,静静分辨起来,很快感知到颤动来自西边,且正在逐渐向她们的方向靠近。 “嘘!有人来了。” 桃杳向时兰心使了个眼色,将声音压得极低极轻:“快,装死。” 言罢,两个人恢复了之前的形态位置,又各自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虽然闭着眼睛,但桃杳依然能清晰分辨出正逐渐走来的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女声说道:“你要的人,我已经找来了。相应的条件,你要记得实现。” 紧接着,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你有没有伤她?” 桃杳的心猛然一沉,这是陆澈的声音,不会错。 怪不得那个女人有他的鹰隼,还会吹他的哨曲,原来是他们在合作。 女人发出一阵冰冷的笑声,冷道:“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两个的还真是搞笑,为了个不值钱的黄毛丫头,这么费心费神。” 陆澈的声音里有一丝隐忍:“……芝宁,你最好不要骗我。” 桃杳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芝宁?原来这个女人叫芝宁。 桃杳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两个人的脚步逐渐近了,芝宁的声音也逐渐放大,听起来轻狂且嚣张:“切,骗你?就这么笔小生意,我还不至于赊欠你的,谁不知道你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紧接着,桃杳忽然感觉后背一凉。芝宁抓着桃杳的衣襟将她从泥泞里提了起来,捏得她脖颈上的筋脉咔咔作响。 桃杳痛得直呻吟,张开眼的一瞬间,泪眼迷蒙里撞见了陆澈慌张的脸。 “芝宁,你放下她。” 陆澈用了命令的语气。 “事情还没做成,陆澈,你得讲诚信。”芝宁用尖尖的指甲刮了刮桃杳的脸庞,嗤笑道:“如果不是留着她还有用,她这条命,早就该被我取了。” 陆澈的声音带着颤抖:“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 “哼。” 芝宁冷哼一声,松手将桃杳扔回脚底下那一滩泥泞中,淡道:“我在村子里设下了障眼法,将逸王和镇北侯他们一行人绕到了别处。逸王心细,纵使我的障眼法再高超,不出半个时辰,他肯定也能破解找到这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 她顿了一顿,指了指倒在泥泞中一塌糊涂的桃杳和绑在树上的时兰心,道:“喏,这两个人质——时家的二位小姐,一个是逸王费尽心思想要结交的镇北侯大将军最疼爱的女儿,一个是逸王不顾一切冲进地牢里救出来又接回自己府中细心关照着的心上人。你猜,到时候我拿着刀架在这两个人脖子上,让他选,放谁生、让谁死,他会选谁?” 时兰心听到芝宁称桃杳是楚欢隽的心上人,顿时怫然大怒,不服气地嚷道:“你这个贱妇,在胡说什么!?” 芝宁饶有兴趣地绕到大榕树旁,将时兰心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讪笑道:“时大小姐,你是我见过最有傲气的人。在现在这个江湖世道,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已经很少了。你家里一定很疼你,从来没让你吃过一点苦吧?” 时兰心朝芝宁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贱妇,你敢再动我一根头发,就等着掉脑袋吧。” 话音未落,时兰心便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原来是芝宁用小刀在她脸上划了一小道,看得出芝宁并不打算下狠手,只是想吓唬吓唬时兰心,那浅浅一道的伤口,连血珠子都没滴几滴。 芝宁恐吓道:“时大小姐,我知道你身份金贵,可是你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虽然我是小小一个贱妇,但也可以轻易就要了你的命,所以,劝你还是放尊重一点。” 时兰心果真噤了声,瘪着嘴无声地啜泣起来。 芝宁将小刀在手里转了一圈,又款款走向桃杳,用刀尖撩起桃杳零零落落挂在眉眼前的几根碎发。 “我猜,逸王会选她。” 冰冷的刀背顺着桃杳的眉骨缓缓滑落至鼻尖、嘴唇,最后只是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点,没有伤她。 “这个选择并不好做,你说对吗?陆澈。” 陆澈冷着脸站在对面,默然无声。 芝宁又轻轻笑起来,道:“陆澈,你要做的,就是演一出戏。一会儿逸王和镇北侯来了,由你出面做土匪,逼他们选择放走时兰心,再在他们面前,假装杀了时桃杳。待他们走了,时桃杳归你处置。这就是我的条件。” 闻言,陆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启齿说道:“我以为你是想要一笔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芝宁冷冷道:“你不懂。” 陆澈叹了口气,回道:“事成之后,我将时桃杳带走。这件事情,不要让上面知道。” 芝宁爽朗地应道:“可以。我已经事先买通了目前在京的所有无烟阁的人,即使有人知道我们的行动,也不会泄露出去的。” 听到“无烟阁”三个字,桃杳心中一惊。之前在春风楼第一次遇见陆澈,楚欢隽便说过他是无烟阁的人。 那么看来,这个叫芝宁的女子似乎也在为无烟阁做事。 无烟阁到底是个怎样的组织?桃杳心里没数。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些日子,从来没在明面上听人提起过无烟阁,想来这是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组织。 第68章 暗涌(下) 芝宁猜测的果然没错,半个时辰未到,便听见一行人的脚步声在逐渐向他们靠近。 时颐迁焦急无比的叫喊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震耳:“兰心!兰心!你在哪里啊兰心!爹爹来找你了!兰心!” 芝宁压低帷帽帽沿,低声道:“他们来了,我不便现身。陆澈,记住你说的话,不要食言。” 陆澈没有回应她,只是扯下挂在脖颈间的黑布,重新蒙住了面目,算是默认。 说时迟那时快,桃杳忽听得一阵猎猎风声,一道寒冷剑气吹叶卷地地骤然向她逼近。 眨眼间,一柄寒光湛湛的短刀刀锋已经抵在桃杳的脖颈间。桃杳连忙用余光去寻还绑在大榕树上的时兰心——她的脖子上也抵着一把锋利短刀,只见她惊恐万状,整张脸庞都吓成了青灰色,不消片刻,就当即吓晕了过去。 陆澈一手执着一把短刀,就这样站在二人之间。他静静地等待着楚欢隽一行人的到来,不发一言。 任是桃杳再大胆,在眼下这一把能削铁如泥的刀抵在离自己命脉不过头发丝距离的威胁之下,也难免胆战心惊。 惶惶不安之下,桃杳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道接一道焦急热烫的鼻息喷薄在冰冷的刀面上,结了一层白雾似的霜。 这一刻,四下里连虫鸣风吹的声音都消失灭迹,桃杳只听得见自己紧张急促的呼吸声。 万籁俱寂,似乎所有人都只等待最后的宣判。 刀剑无眼无情,哪怕将刀横在她脖子上的人是陆澈。这段时日,桃杳历经种种,早就知道信任这种东西是最不牢靠。 似乎是为了平复自己过分紧张的心情,桃杳呼出一道很长很长的白气,听起来更像是在叹息。 “你还活着,真好。” 桃杳将声音压得很低很轻,低得好像只有自己能听得见,轻得好像随着方才呼出去的白气,一道风也似地消逝无踪。 陆澈却很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心像是被弹丸精准地击中了一般,顿时碎裂成很多块,纷纷坠落到无底深渊中去。 一瞬之间,他思考了很多种桃杳这句话背后暗含的可能性,可是到最后,他又把这些许多可能性一一推翻。 陆澈认为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去幻想的人,更别说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 他只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好在他的所有表情都掩藏在蒙面黑布之后——这样,他就是最冷漠无情的刺客,手中的刀快斩乱麻,不会被任何羁绊所困。 “兰心!爹爹来接你回家了!” 时颐迁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当空传来布帛破裂之声,那块将外界与这片晾衣坪后隐秘之地隔绝开来的长布被一道寒光撕裂为二。 一抹湖青色身影轻飘飘地从裂布之后飞了出来,是楚欢隽。他长臂一扬,一把抓住了那片在空中悠悠飘忽的青龙图腾,神情冷若冰霜。 桃杳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喊道:“小楚!” 楚欢隽瞥了她一眼,冰冷的神情中似乎还有些许怒意,桃杳知道,他肯定是在怪她不好好听话呆在马车里出来乱跑,多搅是非,现在好了,还要他来收拾摆平。 时颐迁和朱凤生双双搀扶着从楚欢隽背后走了出来。见到亲闺女被五花大绑在榕树上,时颐迁那张古铜色的脸也顿时呈现出一种寻常从未有过的青灰,但见他痛心疾首地以拳砸胸,声音颤抖:“兰心啊,爹爹对不起你,爹爹这就带你回家。” 他话音一落,便要提起手里的巨斧,欲冲向前去取歹徒的项上人头,却被楚欢隽用折扇打了回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时颐迁急道:“殿下,你拦着我做什么?没看见这个狗娘养的把刀架在我闺女脖子上了吗?!” “时将军莫急。” 楚欢隽将扇子骨落在时颐迁的斧子上,轻轻一敲,竟然就将千斤重的巨斧打落在地,当下就将落地之处砍出一道三尺深的裂缝。 楚欢隽笑着收回扇子,展开一面泼墨山水,徐徐扇风,问道:“说吧,是什么让你一个大男人如此不择手段,绑架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当真是没品至极。” “没品至极”四个大字,或许用来评价别的歹徒那便是如蚊蝇搔皮,不痛不痒;但落在陆澈的头上,确实起到了扰人心弦的效果,眼见他一时间汗湿了额头,阴鸷的眼神里更平添了几分怒火。 楚欢隽冷哼一声,又道:“说吧,求财?求条件?还是……” 瞬息之间,那一抹湖青色身影就好像一道闪电似地闪到陆澈跟前,精致的雕花扇骨已经抵在陆澈锁骨之间。 “求死?” 楚欢隽的脸上是一如往常的古井不波的笑容,他眉目轻佻,看向陆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 “你不是青龙坞的人。”楚欢隽冷哼一声,质问道:“你在为谁做事?” 陆澈忽觉喉间干涩,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液——他正在心里默数着,要找准一个时机,找到楚欢隽的弱点。 找不到、完全找不到……楚欢隽的武功力量完全压在他之上,敌人实在很强大,没有任何的破绽能让他偷袭。 陆澈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要乱掉阵脚,就像之前许多次一样,丢下他该守护之人独自逃遁,做个连他自己也厌恶唾弃的懦夫。 可是方才,桃杳那句轻若无息的话语却时时刻刻缠绕在他的耳畔之间,将他本该如一潭死水的心湖拨乱了,掀起波涛。 他要带她走。 陆澈闭上眼,屏息凝神,终于开口说道:“这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被你们带走。” 说罢,他两只手腕飞快转动一圈,两手中的短刀也立即掉了个方向,刀尖堪堪对准了两个人质的脖颈,只留了细如发丝的距离。 “选,谁?” 陆澈睁开眼,鼓足了勇气对上楚欢隽的眼神,这一回,他要与楚欢隽势均力敌。 从一开始,陆澈便看得出来,楚欢隽面上的那种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他知道,只要他的刀尖再往前一寸,楚欢隽会毫不客气地置他于死地。 芝宁说的没错,这道选择确实不好做,就算是偏心偏到底的时颐迁也不好做选择。 是人,到底还是存有几分良心在的。这种择人生死的命题,怎么选都是错。 似乎早有预料似的,楚欢隽嘴角一勾,笑道:“你这个条件,我不好做。换一个。” 第69章 选择 陆澈直直对上楚欢隽的笑眼,冷道:“我只有这一个条件,好话不说二遍。” 楚欢隽神色微动,转过头去看桃杳。 桃杳亦是看着他,目光闪烁。 他们彼此都不能知晓是否看懂了对方眼底的心意。 便是如此乍暖还寒的时节,风吹在身上骨头都泛着冷,桃杳一直打着哆嗦。 有他在,她莫名感觉心安。他说过,不会让她再陷入险境,纵使他这个人向来谎话连篇、诡计多端,纵使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可是当楚欢隽出现的时候,桃杳忽然觉得周身的寒意都退去了。 楚欢隽轻轻叹了口气,将抵在陆澈锁骨上的扇子收回,淡道:“这两个人质的安危与我无关,我更没有道理去做主她们的生死。” 说罢,他后退几步,转头看向时颐迁:“时将军,这二位是你的女儿,去谁留谁,还是由你来抉择吧。” 桃杳心下一沉,目光追着楚欢隽向外越走越远,他始终没有回头。 时颐迁从地上拔出斧头,忍蓄了许久的怒气,即刻就要爆发:“我的两个女儿,从来安分守己,从未与任何人、任何势力结过仇怨。不管是作为她们的父亲,还是作为大楚镇北侯,我都想问你一句,你为何要绑架她们,对她们刀剑相向?” 时颐迁提着斧头,一步一步逼近陆澈。 陆澈早便听闻镇北侯大将军孔武威猛,如立地金刚,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世间江湖众家武学,多以轻快敏捷为第一要义,而时颐迁所修武术与之背道而驰。 无须轻敏如燕,因为他气壮如牛,铜铁一般的身躯可以抵挡住任何的招式;无须动如脱兔,因为他力能扛鼎,超乎寻常人的力量能轻易撼动千军万马。 陆澈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如何对付眼前这个如巨人一般高大威猛的镇北侯。将自己与其相较,他唯一的优势便是更轻、更快,还有手中的两个人质,是敌人的软肋。 芝宁的诉求不过是让他们带走时兰心,放弃时桃杳。 陆澈知道,不是非将时颐迁逼到最后关头,他是不愿意做出这个选择的。 在离陆澈只剩三尺之距的地方,时颐迁停下脚步,道:“你若是冲着我来的,便放下刀,放下无辜的孩子。” 说罢,时颐迁双手一松,手中巨斧顿时砸到地面上。 时颐迁展开双手,示意自己已自行缴械,道:“我就在这里,随你处置。” 陆澈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别的条件可谈,各位速做抉择。” 话音一落,他便低头去叼起挂在脖子上的短哨,含在唇齿之间,吹了一段调子怪异的曲段。 “当心!” 楚欢隽的扇子从空中飞将而来,一发破的,将陆澈口中的短哨打落在地。 “你会用蛊?”楚欢隽质问道,眉间渐锁。 陆澈冷哼一声,低声道:“学艺尚浅,但对付常人,还是足够用了。” 话音未落,时颐迁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他的喉结不断上下滚动着,瞪大的双目中瞬间爬满了红血丝,面庞也顿时呈现为诡异的紫红色,双唇煞白,渐渐有白沫从唇缝间流出,这是蛊毒发作之兆象。 “你……!你做了什么?!” 不过瞬息之间,时颐迁连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 蛊毒一旦种下,片刻之间便可深入血脉经络,最后毒噬心脉,轻则残废,重则毙命。 陆澈说道:“我说了,好话不说二遍。蛊毒可解,只要你马上做出选择——这两个人,选一个带走。” 时颐迁捂着脖子,有些痛苦地后退了几步。楚欢隽飞快闪身上前,手指飞快地在时颐迁额上一抹,取了些许冷汗在指间细细揉搓,不一会儿,原本透明的汗珠顿时在指尖洇成一片殷红,楚欢隽心中顿时有了答案。 这是春风楼独有的枯落蛊,只有春风楼中经过特殊训练的舞女才会使用。 楚欢隽再清楚不过,方才陆澈说了谎。这种蛊毒并没有解药,施蛊者一定是下了必杀之心,才会对人种下此蛊。 枯落蛊毒性缠绵,就如同一把细刀在人身上反复凌迟,这般苦痛,若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来。而时颐迁为一国重将,征战沙场多年,尝尽世间至苦至毒之物,所以,哪怕中了春风楼严令禁止在一般情况下使用的至毒之蛊,他也能强撑下去。 可越是像他这般强撑,只会越促使蛊毒在其血脉经络之内加速繁衍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时颐迁脸色煞白,因蛊毒发作而干裂出血的双唇一上一下缓缓翕动着,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音:“我只要……只要带我的女儿……走……” 彼时,楚欢隽抬手落定时颐迁背脊处,飞快地点了三道穴位,令时颐迁顿时僵在了原地。 “老时,多有得罪。” 言罢,楚欢隽从腰间锦囊中摸出一颗檀棕色药丸,塞入时颐迁口中,又在其胸膛上点了几道,助他运气吞咽。 “强行运功忍痛,只会让这种毒发作得更加厉害。”楚欢隽拍了拍时颐迁的肩膀,淡道:“你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办就好。” 随时间推移,夜色渐降,风也逐渐大了起来。 陆澈心里明白,芝宁的耐心有限,不可能再这样继续耗下去。 果然,不远处高空树影中忽然传来几声鹰隼凄厉的怪叫,这是芝宁的警告。 陆澈一惊,不由得将两手之中的刀匕握得再紧几分,更逼近人质几寸。 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再拖了。 如果陆澈手里的刀再往后一点,别说是一命换一命,在场的三个人,桃杳、时兰心、时颐迁,三条人命都得完蛋。 总得选出一个牺牲者。 但是谁也不愿意松口——似乎每个人的心里都残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等待着这点希望的来临。 这时候,桃杳却开了口。 “选我姐。” 她神情淡然,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冷静。 桃杳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必须去当那个弃子。 她留下,或许陆澈还能保她一线生机;可若是时兰心留下,所有人都会遭殃。 桃杳能感觉到,陆澈凌厉的目光顿时倾洒在自己身上。他手里那把寒光闪烁的刀瞬间闪到她的耳垂旁侧,飞快地挽了个刀花,竟然削去她一缕头发。 “够了!” 沉默了许久的时颐迁终于开口。 “选,选……选她。” 时颐迁的五官一时间怪异扭曲起来,神色痛苦到了极点。他艰难地抬起一根食指,歪歪扭扭地指向榕树上的时兰心。 抉择做完之后,他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瞬间瘫软在地,晕了过去。 这时候,陆澈转头看向楚欢隽。 暮冬初春的时节,天气总是变化多端,叫人捉摸不定。 不知道什么时候,夜幕完全降下来了,天空也忽然飘着点薄雨,落在身上,冷丝丝的。 楚欢隽站在不远处,湖水青的长衣长袖被风吹卷得翻飞不定,就快要与淡墨般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负着手,长身玉立。天幕间仅存的一点薄雾似的微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和周围的树影一样长。 曾几何时,陆澈第一次见识到大楚皇子的冷血无情,也是在这样冰冷的雨雪交加的夜晚里。 只不过,那一年,他没有办法保护身后之人。如今,风云已变,哪怕他知道自己再弱小,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陆澈将原本横在时兰心身前的刀锋转了个方向,指向楚欢隽,声音沉闷而冰冷:“你,也要选。” 无论是陆澈,还是桃杳,似乎所有人心中都笃定了一个答案。 于公,时兰心是镇北侯大将军府上名正言顺的贵府千金,是当年金蜃国与大楚交好而留下的珍脉。楚欢隽作为大楚国的皇子,最应当深知这其间的非凡意义。 于私,楚欢隽有意与时颐迁交好,时颐迁偏心时兰心这事儿是众所周知,于情于理都该救下时兰心。 第70章 谁说过,非要你带我走了? 风越来越大,将一地残叶泥泞吹得四处飞溅。 楚欢隽笑道:“我想,你应当知道我是谁。” “且不说,以我大楚皇子的身份,你就不配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威胁我——但今天,我也不想讨论这些狗屁身份地位。你觉得,凭你的功夫,能赢过我吗?” 楚欢隽一字一句地说着,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他身后跟着一阵阵夹雨吹沙的冷风。 “既然我敢单刀赴会,我就有本事把该带走的人全都带走。” 楚欢隽站定在离桃杳五尺之外的地方。 “你没有资格让我做选择。” 话音未落,陆澈将原本横在桃杳脖颈间的短刀一齐转向楚欢隽,阻止了他继续靠近的脚步。 桃杳心念一动——蛰伏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时机。 就是现在! 桃杳瞬间张开双臂扑向陆澈,给他的双腿来了一个大熊抱。 陆澈显然意料不及,正想抬腿将桃杳甩开时,忽然感觉到她在用牙齿狠狠地撕咬自己的裤腿,已经被她咬开了好几处破洞,紧接着便有某些尖利的东西正从那些破洞趁虚而入,飞快地扎入了他的肌肤里。 来不及思考她在做什么,楚欢隽的折扇已经飞到眼前来,陆澈连忙抬刀去挡。 可楚欢隽攻势越来越紧,出招的速度越来越快,陆澈的双腿被桃杳死死地绞在一处不能动弹,只有上半身能勉强应付楚欢隽接二连三的攻打,究竟是分身乏术,再多也抵不过四五十招,恐怕不过多久就要败下阵来。 这时候,一直死死钉在陆澈小腿上的桃杳忽然松了口,扭头朝楚欢隽大叫道:“小楚,你快走,带着我爹和我姐一起,快走!” 楚欢隽眸光一闪,彼时他手里的折扇已经抡成了一面圆镜,根根扇骨间瞬间迸出特制的暗器尖刃,寒芒毕现,将扇子掀起的气流都变得寒冷。 这寒冷的气流接二连三打在陆澈的侧脸上,就像粗粝的石磨子上下碾压,不一会儿就将他的脸颊打出无数道血痕。 “你不走,我便不走。” 楚欢隽的声音从上空传入桃杳耳畔。 一时间,桃杳似乎觉得心跳停了半拍,可是理智迅速恢复回来,促使她转身扑向楚欢隽。 楚欢隽下意识弯腰要去接住桃杳,却猛然看见桃杳朝他张开指甲被磨得无比锋利的五指。 没等反应过来,他感觉喉结处猝然一冷,似乎有什么正顺着他的脖颈蜿蜒流下,滴滴答答淋入衣襟之内。 夜幕中,他看见桃杳的眸色忽明忽暗。恍如这么多年来缠绕他许多个日夜的那些梦境,那个月色忽明忽暗的夜晚,流水逝沙,云飞烟灭。 风声喧嚣得过分,他险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楚欢隽下意识去触摸喉间伤口,触到了一片冰凉。抬指一看,是血,又好像不止是血。 还有某些淡红色的液体,不能与浓稠的血液相融,顺着他的指节骨缓缓滑落到掌心,渐渐泅成了一汪绯红色的小小湖泊。 这一刻,风声终于静下来,楚欢隽清晰地听到桃杳的声音。 “谁说过……要你非要带我走了?” 下一秒,楚欢隽的面前炸开重重紫色迷烟,辛酸的迷药气味熏得他一时间睁不开眼。 待烟雾散尽时,桃杳和绑架的徒匪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昏迷不醒的时颐迁和时兰心还在原地。 楚欢隽心下一惊,举目四望,皆已找不到桃杳的踪迹。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时桃杳,实在是个让人捉摸不定毫无办法的“变数”。 从桃杳挠了他那一道时起,楚欢隽便感觉眼前视线愈来愈模糊,心口也莫名地发慌疼痛。 江湖经验告诉他,这是中毒了。 “这下麻烦大了。”他自言自语道。 神通广大的逸王,竟也有一天会栽倒在这种小门小派的陷阱上。 楚欢隽一边感叹着天道无常,一边向天空吹了个暗哨,一边只好无奈地叹着气去收拾晕成一团乱泥的时颐迁和时兰心。 *** 子时,京城之外百里,野松林。 桃杳苏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一架破旧的马车里。周围有旁人的呼吸声,桃杳警觉地爬起身来,看到的却是倚在一旁假寐的陆澈。 陆澈听见动静,便缓缓摘下压在头上的斗笠,看向桃杳的目光微微闪动:“你醒了。” 桃杳飞快地打量他一遍,发现他已将两只裤腿卷起,用绷带包扎过了被她指甲挠伤过的地方。 感受到桃杳的目光,陆澈从脚边抓起一瓶药酒,丢到桃杳手中:“喝这个,有活血化瘀的功效。” 桃杳接过瓶子,拿在手里晃了一晃,神色微动:“谢谢。” 陆澈颔首,又将眼眸缓缓阖上养神,淡道:“楚欢隽带走了他们,估计这会儿已经平安回到城中了。” “哦……知道了。” 一问,一答,再也没有人说话。狭小的空间里,寂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声。 桃杳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早已被泥污染得脏黄的素履,很无奈地伸手去拍了拍粘在鞋尖上的一点草屑。 她膝盖上的伤还未好全,这番又闹了这么大一通,又是一遍伤筋动骨,恐怕要再站起身来,就不止是楚欢隽当时说的三个月之后这么简单了。 见陆澈也不说话,桃杳索性也抱着臂靠在一旁,学着他的样子倚壁假寐。不过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一半儿眼神时刻盯梢着旁边这个危险分子,生怕他下一秒又要闹点儿什么动静出来。 说起来,这还是桃杳第一次认真地看陆澈的脸。 这是个无月的夜,车外的冷风正喧嚣得紧,吹得这破马车窗上的蓬草帘子也抖抖瑟瑟。马车里放着一盏巴掌大的烛台,燃着一豆灯火。蓬草窗帘漏风,寒冷的夜风一个劲灌入车子里,将小小烛台上的小小火苗吹得颤颤巍巍。 陆澈身子斜斜地倚靠在车壁上,两扇浓密如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他半张侧脸面向她,半张侧脸泅于黑暗,那颤动的烛光便偶尔落在他脸上,一跳一跳的,好像是投入深雪湖心的灯火,转瞬便没了光影。 他的呼吸,安顺绵长。但桃杳心中明白,他中了夹竹桃的毒,此时不过是在强撑。 “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吧,我知无不言。” 陆澈忽然开口,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我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第71章 暗箭(上) “你说芝宁?她是我的搭档,和我一起在无烟阁做事。” 陆澈倒是爽快,不像楚欢隽那些人一般喜欢弯来绕去。又或许是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些没什么好瞒桃杳的。 “此外,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之前嫁给了周砚做妾,不过如今周砚死了,她已经离开了周家。”陆澈补充道。 桃杳眉心一跳,这才忽然将芝宁的嗓音与先前在时府中会见的周家二夫人对上号来,怪不得她总觉得此人的声音无比熟悉,原来是见过。 “无烟阁,又是什么?”桃杳问。 “江湖中的一个暗杀组织。” 说到这里,陆澈终于又将眼皮抬起,桃杳惊觉他的双目已然变得浑浊猩红。 “我本来……” 陆澈还正要往下说下去,却忽然感觉额间一凉,是桃杳正用手测他的额温。 “可有茶?越浓越好。”桃杳问道。 陆澈双眉紧皱,压在本就深邃的眼窝之上,将他的目光遮笼在一小片阴翳之中。 桃杳叹了口气,道:“情急之下,对你用了夹竹桃的毒,服用浓茶可以使毒排出。” 言罢,桃杳向陆澈举起两手,展示那涂得亮晶晶粉嫩嫩的十根手指头,道:“喏,作案工具。这下信了吧?” 陆澈颔首,从马车角落的草堆里翻出几只大木箱子,覆掌一拍,咔哒一声,那些箱子上的锁头便应声落了地。 一时间,箱盖皆掀起开来,一箱箱满当当的茶叶顿时映入眼帘。 桃杳惊得瞪直了眼:“哇,没想到你还是个开锁大王!” 陆澈有些汗颜:“在无烟阁做事,时常要潜门入户,所以略懂一些机巧之术……” “哦……所以……”桃杳若有所悟地摸了摸脑袋,“这辆马车也是你偷来的吧?” 陆澈没有否认,淡道:“正巧是运送茶叶的商帮马车,所以车上正好有茶叶可用。” 桃杳虽然双腿半残,但双手干起活来还是麻利爽快,眼神也尖儿,就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已经从陆澈的包袱里找出一只水囊,抓起茶叶就往水囊里倒。 “从我抓伤你,到现在,过了几时?” 桃杳一边摇晃水囊,一边问。 陆澈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我没有特意计算时辰,按马车行路的速度,从青龙坞离开到这里,约莫过去半个时辰。” “还好。”桃杳将水囊递到陆澈面前,“我抓伤的是你的小腿,毒效没这么厉害。相比之下,另一个人要比你危险一些。” 陆澈知道,桃杳说的“另一个人”是指楚欢隽。 当时情急之下,桃杳算定了楚欢隽对自己不会设防,便趁虚用沾满毒液的指甲在其喉头命脉之处狠狠地挠了三道。 陆澈别过头,没有接过水囊,淡道:“我们的路程还有很长,这一路上要途经荒漠毒林,很难再找到干净的水源,这点水还是备着吧。” 桃杳略一思索,随后直接逼身上前,抓着水囊就往陆澈嘴里狂灌,一边灌一边说道:“我说你这个人,真是拧巴的很!我知道你们这些习武之人体魄健壮不比常人,就算中了毒也能强忍着,可是现在既然有法子解毒为什么还要强撑?是因为你们男人都要强要面子,还是出门的时候脑子被门给夹了?” 陆澈被逼着一下子喝完了本该留作往后三日所用的水,顿时撑得腹中酸胀,语气中略带一些求饶的意味,但还是在嘴硬:“这种小毒,就算不解也没事,你不必费心。” 桃杳不禁干笑了两声,无奈道:“本来嘛,我倒也懒得管你,但我现在不是有求于你嘛……” “有求于我?求什么?” “你之前不是说可以带我走?我现在同意了,我跟你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桃杳回答得飞快,一脸真挚诚恳。 陆澈眸光闪烁,没有直接回答桃杳的话,转了个话锋,淡道:“方才,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那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么?” 桃杳叹了口气,大约能猜到他会问些什么,点了点头:“你问吧,反正现在我们暂时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话音未落,桃杳忽然感觉手腕一紧,低头一看,是被陆澈握住了。 他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完全不体谅桃杳只是个瘦弱的女子,没有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识。 “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要和我走?” 陆澈的手掌十分宽大,握住桃杳纤细的手臂,就好像石磨绞住了草绳,如果他再用力一些,恐怕都能将桃杳的手腕拧碎。 他的手掌间,有无数刀疤茧痕,如同一片起伏不定沟壑遍野的荒原,粗粝、厚重的触感将桃杳交缠在一处,让她顿时有些不敢呼吸。 桃杳索性又亮出尖利的五指,张牙舞爪地对陆澈叫起来:“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人是会变的,我之前不想和你走,现在想和你走了,就这么简单,不行吗——哎哟哎哟,疼疼疼,放手!” 陆澈并不依她,将手上抓握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气息也变得有些粗重:“你为楚欢隽做事?你什么时候给他发的信号?” 桃杳对陆澈突如其来的怒火感到莫名其妙,便懒得再和他客气,直接咧开一排亮闪闪的牙齿,照着他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拳头咬了下去。 没想到,陆澈顿时就松了手,只是下一瞬他就又将手捂在了桃杳的嘴上,揽着桃杳的肩膀,一个翻身滚到了车厢角落的稻草堆里。 “嘘……”陆澈将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用极轻的气音说道:“不要说话。” 彼时,车窗外有几簇人影一掠而过,桃杳这才发觉正有人跟踪他们。 来的人越来越多,听声辨位,大约能感知到,马车顶、车后、车前,都站着人。 陆澈的手捂得桃杳透不过气,桃杳憋得脸都涨得通红,一个姿势保持得久了难免疲累,桃杳忽然感觉小腿僵麻,不小心无意识地蹬了一脚,正好踢到了一只陶罐子,发出了咣当一声。 这一声响动,顿时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顷刻间,一道白光从桃杳面前闪过,霹雳流星也似地堪堪落在距离身前不过五寸的地方,定睛一看,竟是一根银针。 用针的人力道狠快,那银针已然钉入木板三分。银针表面泛有蓝光,疑似淬了毒。 “出来吧。” 一个清亮的女声从车顶上传来,桃杳心中一动,这个声音听来很是熟悉。 彼时,陆澈的手已经按住腰间的匕首,静静蛰伏着,寻找一个突破的机会。 桃杳忽然感觉心脏被揪紧一般,顺势紧紧抱住陆澈揽在自己肩头的手臂,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不能丢下我啊,至少离开京城这段路你得带着我……” 没等话说完,桃杳忽然感觉后脑勺一温,下一瞬便撞上了陆澈的额头,被迫与他灼热的目光交缠在一处。 陆澈捧着桃杳的脸,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一瞬,虽然什么也没说,却好像又能心意相通似的,桃杳大约猜到了陆澈接下来要做什么。 感知到对方探寻的目光,桃杳点了点头,回以一个肯定的眼神。 就是现在。 顷刻间,桃杳感觉身下一空,全身上下无一处衣料不在狂风中摆动。陆澈一手抱住她,一手拉紧了缰绳,勒马狂奔。 马车飞快地奔驰起来。陆澈故意将马匹向崎石弯道上驱赶,令整架马车在疾驰中疯狂扭动摆尾,可却依然没有甩掉埋伏在车顶上的那个人。 四下里马蹄踢踏之声愈来愈繁多,是追兵。 桃杳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颠来倒去的几乎要晕厥,胃里翻江倒海,马上就要将今早上在逸王府上吃的药粥给吐出来了。 勉强忍住喉头不断上涌的酸涩吐意,桃杳扯了扯陆澈的袖子,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快不行了……” 陆澈瞥桃杳一眼,见她面白发虚,便飞速在其胸颈间穴位点了几道,最后拍拍她的脸颊,温言安慰道:“再忍忍。” 彼时,车顶上又传来那人的话语:“我来不为取人性命,只是想带一人走。” 第72章 暗箭(中) “抱紧了。” 陆澈收紧了怀抱,将桃杳挟圈在臂膀之内,再度勒紧缰绳,更加快了行马的速度。 可扒在车顶上那人内力深厚,不管陆澈将马车甩得如何颠簸,那人也依旧稳如泰山。 桃杳实在忍耐不住,偏过头吐了起来。 “收手吧。我说了,我不取人性命,只想把该带走的人平安带走。” 上空传来的话音悠悠降落,随着漫天忽落的飞花。银铃声响,一抹嫣红从夜空中翩然坠落,宛如一只灵巧蝴蝶,穿云破雾地落定在前路。 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她臂弯上挂着一只花篮,随手抓一把篮中花瓣,又朝马车的方向抛散来万千飘红。 女子抬手轻轻揭开面纱,朝桃杳甜甜一笑。 桃杳诧然,是安静霜。 能调动安静霜前来的,想必是楚欢隽无疑了。桃杳下意识拧了一把陆澈,低声道:“她是春风楼的人,你见过,会用蛊毒。” “嗯。”陆澈颔首会意,立即将马匹调转了个方向,绕过了拦在前面的安静霜。 可无论他们怎么躲怎么逃,马车走得再快,安静霜的轻功也总在他们的速度之上。 随着马车行驶的速度越来越快,吹进车厢里的风越来越大,更多花瓣被吹涌进来,几乎快要埋没桃杳的小腿。 这种花瓣有奇香,闻起来似曾相识,桃杳心中一动——这香味似乎和当日在楚欢隽卧房中闻到的那一味安神香颇为相似。 安神香有催人入眠的功效,这花瓣的香味与安神香气味相似,恐怕其作用也与安神香的功效趋同。 桃杳心中一惊,连忙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料一分为二,一半捂住自己的口鼻,另一半也赶紧替陆澈缠上。 “这花瓣气味诡异,恐怕能使人陷入昏迷,还是小心为上。”桃杳低声道。 可惜,话还没说完,桃杳才发觉陆澈的眼眸已经半阖,目光涣散。看来她发现得太晚了,陆澈已经中了招——他身上本来就还有毒未解,自然更容易受到攻击。 眼见陆澈马上就要昏迷,桃杳连忙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缰绳,替他驱马。 可刚将缰绳抓到手里,桃杳就立即明白了,她根本不会驱马,更没有一点驾马驱驰的天赋。 看着别人策马好像挺轻松容易,缰绳勒到东马儿就绝对不会往西,指哪儿跑哪儿。可这活儿落到自己手里,桃杳才发现,马像发了疯一般撒了蹄子乱跑,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偏偏她力气又小,使尽浑身解数双手才勉强能抓紧缰绳,可惜前方遇到一块阻路障石,马匹受惊,猛然撅起前蹄,马脖子一顿乱甩乱挺,桃杳不慎便松了手,缰绳失手甩到了空中。 “不好!” 桃杳下意识转头去找陆澈,才发现他已经怏怏倒地,神智已经不清。 再转过头来时,桃杳眼前闪过一抹雾气也似的红光,下一瞬才恍惚看清安静霜那张千娇百媚的笑颜。 甜美的嗓音流入耳畔,好似哄人入睡的歌谣:“桃杳姑娘,你要去哪儿?” 桃杳忽然觉得脑袋发昏,眼前迷迷蒙蒙地看不真切,便慌忙揉了揉眼睛,睁眼在看时,却发现前面空无一物,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中了幻象。 “桃杳姑娘,我无心与一个不会武的人交手。你的伙伴已经束手就擒,你还要继续负隅顽抗吗?” 神不知鬼不觉间,安静霜不知何时坐在了桃杳身后,一双纤细莹白的藕臂绕着桃杳的脖子轻轻缠上来,安静霜伏在她的颈窝处,对她耳朵吹气:“桃杳姑娘,你行行好跟我回去,要是没有带到人回去交差,王爷要怪罪我的。” 桃杳正想用胳膊肘往后肘击,却发现身后的那一团幻影也即刻消失了。再回头时,安静霜的身影又到了前面,眼见她夺了他们的马匹,跨步飞上马背,回头媚眼含笑:“姑娘,坐稳。” 情急之下,桃杳灵光一闪,一个翻滚爬到昏迷不醒的陆澈身边,将他腰间的一双短刀拔了下来。 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桃杳全凭本能地将一把短刀朝马背上的人影抛去。风过刀走,一片绯红蝉纱断裂在空中,还有几滴鲜红的血液,溅洒在浓墨也似的夜色中。 中了! 很幸运,这一刀削到的不是幻象。 安静霜捂着伤处回头,有些惊讶,又有些欣赏,轻声笑道:“看来是我小瞧了桃杳姑娘。不过今天,可由不得你!” 桃杳再也顾不得其他,又一个翻身滚向车厢前端,连忙抓起另一把短刀,飞快地斩断了连接马身和车身的舆绳。 顷刻间,马与车分离两处。 桃杳抓起陆澈手臂将其捆在自己身上,随后就着车门往下一滚。 此处是个小山坡,桃杳抱着陆澈滚下车后,飞快隐身遁入二丈高的芦苇荡中,依借惯力一路滚下了坡。 安静霜领着一众人追上前,声音里染上了怒意:“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实话,桃杳今天才知道,原来人的潜力是无限大的。譬如她自己,为了躲避安静霜的追击,滚到坡底时,看见一处用草堆虚掩着的土坑,想都没想就拖着陆澈朝坑内跳了下去。 然后,意料之中地中了陷阱,被坑底的一只大铁夹子夹中了脚。 一时间,那只被铁夹夹中的脚掌顿时鲜血淋漓,桃杳亦痛得龇牙咧嘴。可追兵就在外面,她只能咬着袖子,把呻吟全部吞回肚子里,任由涔涔冷汗下雨一般打下来,打湿了半件衣衫。 安静霜的人巡到天色将白也没有找到桃杳的踪迹,只好铩羽而归。 听着坑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桃杳紧绷成弦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脱力地往地上倒下身去。 身旁的陆澈还正和头死猪一样昏迷着,桃杳伸手去他鼻间探了探鼻息,尚有一息微存,没死。 桃杳这才放心一些,双臂枕着自己脑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仰头看天。 折腾了一夜,这会儿竟已快至天明。 幸而她的双腿本就半残,所以再伤一点也不可惜,只要能逃掉楚欢隽的追兵,那都算无比幸运了。 其他的,等陆澈这个双脚健全的人醒过来,再商讨吧,现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或许是失血太多,又或许是折腾了整夜真的筋疲力尽了,桃杳残存的神智渐渐被困意淹没。 就在桃杳几乎要睡着时,坑外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得她又立即从睡意中惊醒过来。 第73章 暗箭(下) “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有猎物上钩了!啧啧,看上去还是个大家伙呢!” 坑外有个声音这么说着,听起来是个大叔。 然后,又有另一个声音说道:“这次的猎物若是能在集市上卖个好价钱,说什么你都得把我之前在春风楼看上的那只玉镯子买下来。” 听起来是个大婶。 闻言,大叔叫嚷起来:“什么玉镯子?我可没答应过你要买什么玉镯子!娘的病还急着花钱买药呢,你的那些花花心思都先收一收。” 随后,大婶也叫嚷起来:“凭什么?我从嫁给你那天起,你就答应了我要送玉镯子,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没送到我手上?凡事都得讲个先来后到吧?你答应我送玉镯子在先,你娘生病在后,现在有钱了,你当然得第一时间买玉镯子啊!” “你这个没良心的!说什么呢?那玉镯子能比人命重要吗!” “你这是欺骗感情!你这是骗婚!” “你说什么呢?” …… 听这仗势,桃杳预感坑外的两人马上就要打起来,便朝坑外喊道:“大哥大姐,你们先别吵,先救我出去可以吗?” 此话一出,坑外顿时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坑外炸起那两人的惊呼:“有鬼啊!!!” 桃杳汗颜了一瞬,随手捡起一颗石头往坑外丢去,正好砸到那大叔的鞋面上。 “不是鬼,是路过这里没长眼一不小心掉进你们布的陷阱里的人。” 话音一落,坑洞上方本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草堆被移开了大半,一男一女两张脸从洞口探进来,探究地望向桃杳,他们面上皆是一惊。 桃杳知道他们在惊什么,她的右脚尚还被铁夹夹着,血淋淋漓漓地流了一片血泊,这场面任是谁看了都觉得触目惊心。 “放心,”桃杳冲他们摆了摆手,咧开一个老实的笑容:“我不讹你们医药费。” 坑外的两人眼神交流了片刻,随后,便有一根臂粗的麻绳从洞口缓缓地滑落至坑底。 随后,那大叔顺着麻绳爬了下来。他手里还提着一只小铁锤,几步走到桃杳身旁蹲下,挥手起落间,麻利地将死死咬在桃杳脚上的铁夹给砸碎了。 “啧,你可真是倒霉。”大叔说道,“中了我这陷阱,恐怕不是得废一只脚。” 大叔一边说,一边从背上的小药箱中取出纱布,替桃杳好好包扎了一番,说道:“只能暂时给你包扎一下了,不然我良心也过不去。” 桃杳苦笑着道谢:“谢谢你啊。不过也多亏你这陷阱,不然我可能没的就不止这一只脚了。” 大叔不知所以然地看着她,还正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又被桃杳打断了。 “没什么,就是多谢您,麻烦您带我们出去。” 说罢,桃杳翻了个身,在陆澈身上翻找了一番,果然寻到一只鼓囊囊的钱袋。 桃杳将钱袋塞入大叔手心,抱了个拳,道:“如果方便的话,麻烦您接济我二人几天,让我们有个住处蔽身就好。” 大叔将钱袋在手上掂了一掂,又打开往袋子里瞄了一眼,瞅到里面白花花亮闪闪的银子,顿时两眼放光,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 大叔先背陆澈出了洞坑,又下来背桃杳。一出了坑,呼吸到新鲜空气,桃杳顿时感觉胸中清朗,有种如获新生般的畅快。 守在坑外的大婶见他们出了坑,第一时间便跑过来一把夺走了大叔手里的钱袋,如获至宝般地惊喜大叫:“哇!这么多银子!” 大婶猛虎扑食一般扑到桃杳身上,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说道:“你是谁家的小姐?出手这么阔绰。” 桃杳苦哈哈地干笑了几声,指了指旁边昏如烂泥的陆澈,说道:“呵呵,不是我出手阔绰,钱是这位少爷的,我只是一介草民,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哈哈……” “噢?”大婶听罢,便立即掉了个头扑将到陆澈身上,拍拍他的脸蛋又拧拧他的鼻子,称赞道:“嚯,小伙子长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么俊俏,一看就是哪家官老爷儿家的少爷,只是看起来不太像本地人……” 大叔将桃杳抱起,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牛车车板上,说道:“离这儿不远有个客栈,我把你二人送到那客栈安排住下。” 桃杳一把抓住大叔手臂,连连摇头道:“不行,我们不住客栈。大哥,我们住你家就行。” “这……”大叔的面色略显为难。 桃杳当即指了指那大婶手里抓着的钱袋,低声道:“我们有钱,什么都好说。夫人不是说想要春风楼的玉镯子么?令堂又急着用药治病,我给您足够的钱,既能买下玉镯子又能买药给令堂治病。” 此话一出,大叔的双眼立即亮了几分。 “真的?” “我这条性命给您做担保。” 桃杳实在拿不出什么来让人家信服,只能赌一赌了。 幸而这大叔是个老实猎户,心眼不坏,因急着用钱,又还怀揣着陷阱误伤了过路人的愧疚之心,便真的将桃杳和陆澈带回了家。 大叔姓屠,桃杳便喊他屠叔,大婶名字中有一个杏字,桃杳便喊她杏儿婶。 屠叔的房子建在江水岸边,背靠连绵的青山,方圆几里之内没有城镇村落,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屠叔用山上砍来的木材做篱笆,在小土屋门前圈了一小块地养鸡种菜,这便算是一个小院落。 杏儿婶爱美,小小的院子里晒满了她五彩斑斓的罗裙衣衫。用屠叔的话来说,就是他们这小小的房子装不下杏儿婶多多的梦想。 可是当天杏儿婶戴着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低仿春风楼玉镯子,美滋滋地依靠在屠叔怀里,笑得比蜜罐儿打翻了还要甜。 桃杳这才知道,杏儿婶亲自去药铺替屠母抓了药,然后拿剩下的钱去买了这只玉镯子。虽然是仿冒货儿,但戴在手上,心里一样是甜滋滋的。 屠叔笑着问,这个镯子哪里有春风楼的那只好?等他下次猎到大家伙赚了银两,再给杏儿婶补上春风楼的真货。 杏儿婶娇嗔着打断他,说戴这玉镯子就像过日子,真不真的只有自己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给娘治病。 桃杳笑着看夫妻俩一边吵吵闹闹,一边忙活着起锅烧菜,你帮我,我帮你。 杏儿婶说的没错,两口子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你帮衬我,我帮衬你,患难见真情。 眼见太阳快要落山,杏儿婶将饭桌搬到了小院里,屠叔则将菜肴一件一件端上桌。 “吃饭咯!” 屠叔一边吆喝道,一边将一碗盛得满当当的大米饭端到桃杳面前。 “姑娘,今天多亏了你的银子,才有了这一桌子好菜,你多吃点儿。” 桃杳乐呵呵地端起碗,正要应下这一句谢,却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意乍起冷嗖嗖。 桃杳缓慢地将半僵的脖子扭转一半,就用余光瞥见了站在土屋门前面色阴沉的陆澈。 陆澈扫视了一圈眼前的情景,只见桃杳捧着满当当的饭碗,前面是一桌子大鱼大肉好酒好菜,还有两个大叔大婶在一旁对桃杳点头哈腰,一派喜庆祥和的景象。 陆澈差点以为自己是跑马灯了,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在逃生吗? 陆澈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空瘪的荷包,眉头一皱,问道: “我的银子呢?” 第74章 拧巴的关心 桃杳好说歹说,喻之以理,晓之以情,才终于将陆澈劝下来。 屠叔热泪盈眶地向陆澈敬一杯酒:“兄弟,你宽宏大量,有格局!我敬你一杯!” 杏儿婶也娇滴滴地举起酒杯:“多谢小哥儿。” 就连年迈的屠母,也颤颤悠悠地举起杯子,以茶代酒,向陆澈致意。 陆澈独来独往习惯了,这么多年来都是一个人吃饭,从来不知道这些饭桌上的敬酒规矩,眼见席上一个个人朝他举杯,他愣在当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桃杳一下就看出了陆澈的窘迫,随手抓起他手边的酒杯,向众人一一回敬。 “他不会喝酒,我替他喝。”桃杳笑道。 陆澈面色疑惑地看向桃杳,反驳道:“谁说我不会喝?我会喝啊。” 说罢,他立马提起桌上那一坛烈酒,站起身来仰头就喝,咕嘟咕嘟一下便喝去大半。 酒坛再放下桌来的时候,陆澈一张脸喝得通红。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挂在嘴角的酒水,眼神刚烈,向席间众人再次强调道:“我能喝。” “好好好,你能喝,能喝。” 桃杳干笑着把陆澈一把扯回椅子上坐好,闷声道:“我这是给你找台阶下呢,你这个直脑筋。” 陆澈大概也不明白桃杳说的台阶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犯了糊涂,便垂下头埋到碗里去扒饭。 桃杳便又笑着找补:“那,屠叔,杏儿婶,屠奶奶,劳烦你们收留我和陆澈在你们家住一阵子。这些天,你们缺什么短什么了,就尽管和我们提,我们出钱你们出力。” 此话一出,屠家三人便像看见了摇钱树一般,面上的表情马上又更添了几分柔情。 “哎呀,小时,小陆,你们不嫌弃我们家里破就好,住多久都行。”杏儿婶满脸笑意,立马又夹了一块油脂肥厚的烧肉放到桃杳碗里。 午饭过后,陆澈主动提出要帮忙洗锅刷碗,桃杳行动不便,便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灶头旁边看陆澈忙活。 陆澈到底还是习武之人,就连洗锅刷碗这种活儿都能做得爽捷利索。 桃杳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不禁拍掌赞赏道:“除了在无烟阁做杀手,你莫非还做过洗碗工?这么熟练……” 陆澈立即给她甩了个眼刀,转头环顾一圈,确定屠叔杏儿婶不在附近,才警惕地低声说道:“无烟阁的事情,不要随便说出来。” “噢,知道了。”桃杳瘪瘪嘴,将方才屠叔塞到她兜里的一颗甜枣摸出来吃。 陆澈将洗好的碗碟挂在木架上沥干,瞥了一眼桃杳那只被绷带包扎成大粽子似的右脚,问道:“何时伤的?” 桃杳也看了看自己的脚,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淡道:“没事,逃亡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无碍。” “无碍?” 陆澈的语气顿时有些急,当即蹲下来,双手捧起桃杳那只扎满绷带的脚左看右看仔细检查一番,眉头皱起一座小山。 “这叫无碍?” “喂!你快放手,这像什么样子?” 桃杳一边叫着,一边飞快出手要打掉陆澈两只手。可是他好像真的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规矩,冥顽不化地捧着她受伤的脚,眉眼间全是担心。 彼时,杏儿婶听见声音,抱着一只冬瓜就慌忙赶了过来:“小时妹子,怎么啦?!” 看见陆澈两手抱着桃杳的脚,杏儿婶立即双手捂脸尖叫,又羞又恼地骂道:“哎呀你们这些小年轻,要亲密也到屋里去亲密呀!” “杏儿婶,他只是在帮我检查伤口……” 桃杳本还想解释,可杏儿婶一溜烟便跑没影儿了,连掉在地上的冬瓜都忘了捡。 陆澈倒是没所谓,从腰包里拿出一把小刀,一点一点耐心地解开桃杳脚上的绷带。 “发炎了,不能这么包扎,得尽快处理才行。” 揭开纱布的最后一层,两个人都看见了大铁夹留下的狰狞齿痕,约莫十来个深深的血孔,因长时间没有处理留下的血垢已然发黑。 陆澈看得心头紧揪,桃杳则是自己都有些嫌弃自己,用手捂住了鼻子:“咦,血腥好重,好臭哦。” 陆澈埋怨道:“伤得这么重,为何这么不小心?” 桃杳干笑了两声,道:“这不是没办法嘛。” “这伤口,一看便知,是为捕猎走兽所用的铁夹所伤。你这么大个人了,连这种陷阱都识不清?” 陆澈的语气有些急,双眼也泛红,或许是因为桃杳的伤实在太重了,真有可能废掉一只脚。 桃杳原本懒得费劲和他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叙一遍,可又捱不过他这个直性子,便解释道:“不是识不清,是故意的。这个陷阱,我必须中。” 陆澈这才隐约明白一点,垂下头,闷声道:“你是利用了陷阱,才躲过追兵的?” 桃杳点点头。 陆澈皱了皱鼻子,吸了一口冷气,然后二话不说将桃杳两只手臂拉到自己肩上,将人一把背起。 “喂!你干吗?” 桃杳真是怕了。陆澈这个人向来如此,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商量,只凭自己心意。 “带你去医馆。” 桃杳连忙如悬崖勒马一般紧紧拽住陆澈的头发,在他耳边低声警告道:“你发什么疯?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被追杀当中,除了屠叔家,外边哪里都不安全。” 陆澈转过头,一脸认真:“怕什么?先治病要紧。” “喂……你听我说……” 但陆澈根本没有半点想听桃杳劝告的意思,背着桃杳径直走到屠叔屋前,敲了敲窗户,问道:“屠叔,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屠叔闻声支起窗户,用手比划了一番,给陆澈指了个方向:“沿着赤水河,一直向下游走约莫五里路,有一个清水镇,镇上有就有医馆。” 听见赤水河这三个字,桃杳心中一动。先前她在梦里听见的那首曲子叫《赤水诀》,没想到现实里真的有一条河叫做赤水。 桃杳笑着询问屠叔:“屠叔,您家门口的那条河就是赤水河吗?” 屠叔点点头,应道:“对啊。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连赤水河都不晓得?咱们附近一带的人,都是靠吃赤水河长大的咧,就连京城的太上皇,也要和我们百姓喝同一条江流的水。” 桃杳若有所悟,笑道:“知道了,谢谢屠叔。我们早些回来。” 桃杳脚上有伤,背着走容易加重伤势,于是陆澈还是向屠叔借来牛车车板,将桃杳抱到车板上,陆澈在前面拉车。 两个人沿着赤水河在岸边走时,潮湿的江风将两个人的衣袂头发吹得凌乱。桃杳看着水面上他们的倒影,风把他们吹得像两只滑稽的山鸡,不由得捧腹大笑。 陆澈却不似桃杳这般好心情,根本笑不出来,声音闷闷的:“真是没大没小,不担心自己腿脚,还有心情笑。” 桃杳依然专注于水面上的倒影,此时风把陆澈头顶的一根头发吹成了朝天辫,于是桃杳笑得更开心了,嘻嘻哈哈没个完了。 陆澈忽然负气也似地放下车板,蹲下身去再次查看桃杳那只伤脚,严肃地说道:“不要再笑了,笑得身子晃来晃去的,再碰到脚伤更治不好了。” 桃杳见他这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抬手在他肩膀上大力一拍,佯装不耐烦道:“我自己的脚,我都不着急,你急个什么劲?放心放心,这不好好活着吗?要不了命的,你看——” 说到一半,桃杳作势要向陆澈表演一下膝盖恢复了一半稍微灵活了些许的腿脚,却被陆澈飞快一把摁住了不能再动。 “你已经伤得这么重了,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不要再让自己置于险境了。” 陆澈的脸上又涌现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似乎有某种情愫隐而不发。他定定地看了桃杳片刻,又起身去拉车,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第75章 叫我大爷 沿着赤水河岸,走了大约五里,真的就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小村镇。 陆澈拉着车走近了,才发现村镇门口围着一群军官,好像在严查进出的人流车马。 为保险起见,陆澈将车板上屠叔的草帽拿了起来,自己戴一顶,桃杳戴一顶,两人打算伪装成当地的村民进镇。 所幸过关的时候,那几个检查官兵也没有多留意他们几眼,便放他们入了镇。 入镇之后,陆澈找街边的小贩问路,很快便找到了医馆。 背起桃杳进了医馆大门,才发现这间小小医馆之内竟然别有洞天。开阔的厅堂四面穿风,明亮通透,粗略一看便知道大约有半亩宽敞。四面高墙上嵌满了密而繁复的木格柜,一格放一种药材,整个医馆内都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味。 大厅正中间有一方小小柜台,一个看上去大约年过五旬的男人正在柜台后面坐着,一手执一本医书,一手正拨弄着算盘,似乎正专心于手里的事情,全然没有发觉有人走进了医馆。 陆澈背着桃杳走上前去,问道:“医师,来看病,是外伤,伤在脚上。” 言简意赅,寥寥几字就把需求概括得明明白白,桃杳很是佩服。 那医师十分专注于桌上的医书和算盘,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摆手道:“我今日不出诊,请回吧。” 凑巧,对方拒绝的也十分干脆。 陆澈和桃杳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无言。都说医者仁心,怎么还会有大夫在病人面前还计较何时出诊,见死不救的? 陆澈从兜里摸出所剩无几的几枚铜板,放到柜台上。 “伤势很重,需得快些治疗。麻烦您了。” 那医师只抬眼扫了那几枚铜板一瞬,连忙抬手将少得可怜的铜钱板扫到一边,啐道:“去去去。我说了,今天不出诊。” 桃杳这才发觉,这医师蓄着好长一段胡须,已然全部花白了,可他长得却不像那么老,让人琢磨不透他真实的年龄。 只见他两根手指在算盘间不停拨弄着滚珠,口中还念念有词的不知在说些什么,面上的神色也跟着那算盘上算出的结果忽而大喜,又忽而大悲,看起来神神叨叨。 桃杳伏在陆澈耳边,低声道:“怕不是个神经病……我们还是走吧。” 可陆澈并不为所动,又抬手敲了敲柜台台面,打断了医师的运算,着急问道:“既然您不愿意出诊,那我从您这儿拣些药材,总可以吧?” 此话一出,那医师却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欣喜。彼时,他指尖拨弄算盘的速度也变得飞快,手上的力度大得竟将台面上那几枚铜板震到了空中。 咣当一声,一枚铜板从空中骤落,正正好好砸在桃杳头上,将发簪打落在地。 簪子落了地,桃杳随手挽的发髻也随之松散开来,一头青丝披落两肩。 医师眼前一亮,指着桃杳大叫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桃杳和陆澈面面相觑,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陆澈终于放下执着,掉头要走。 可他刚一转身,却被后边的医师一把抓住了。 桃杳在陆澈耳边瓮声瓮气地说道:“我就说他是神经病吧,刚刚就该直接走,现在好了,想走也走不脱了。” 陆澈一把打掉医师的手,言辞正色道:“治是不治?” 医师一甩大袖,道:“治!治!当然要治!” 他话还没说完,就立即上手将桃杳从陆澈背上一把抱了过来,找了一张竹椅,将桃杳安安妥妥地放上去坐着。 医师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用直勾勾的眼神打量桃杳,盯得桃杳浑身不自在。 桃杳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指了指自己的伤脚,提醒道:“大夫,我伤的是脚,不是脸。” “叫什么大夫!”医师打断她,“叫我大爷。” “啊……?”桃杳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重点吗……” “漂亮!漂亮!” 医师拍手称赞。 陆澈在旁边有些看不过去,凑上来问道:“呃,大爷您贵姓?” 医师原本柔情的神情顿时一转,凶神恶煞地朝陆澈吼道:“胡叫乱叫!她叫我大爷,你不能叫。” “啊?” 这回换成陆澈摸不着头脑了。 医师脸色阴沉下来,两手分别抓住桃杳和陆澈的脖子,将他二人脑袋抓到一处,然后自己也将头凑上去。 他先嘘了一声,之后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轻道:“我姓……姓什么,可不能让你们这些小娃娃知道。” 言罢,手一松,顿时将陆澈拍到老远之外。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年岁不小的老头竟然有这么大的气力,一掌就能将陆澈这个八尺高的青年男子拍远。 陆澈被这一掌拍到墙上,晕晕乎乎地站起身来,只觉眼前金星直冒,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 那医师的声音从渺远之处悠悠飘来:“你走,她留下。” 陆澈立即给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将自己拍清醒,这才看清眼前景象。 桃杳还好端端地坐在那把竹椅上,不过她身前多了一把长条凳,桃杳那只伤脚正架在凳上,纱布已经揭开了。 医师正忙着搬运一把木爬梯,火急火燎地将梯子架到大厅东面的药格子墙边,随后又飞身跳上梯子,爬上爬下,翻箱倒箧。 趁着医师忙活着拣药,陆澈赶忙又走回桃杳身边,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不妥,仔细问道:“怎么样?他没有为难你吧?” 桃杳摇摇头,抬手拍了拍陆澈脑袋,低声道:“耳朵伸过来。” 陆澈很听话地将脑袋伸过去,桃杳立即倾身向前,将手掌覆拢在他耳廓边,道:“他姓楚。” 说完之后,桃杳飞快收回手,恢复了原来的坐姿。 陆澈心里不禁叫嚣道:不是说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姓什么嘛?怎么转头就告诉了桃杳?! 桃杳咳嗽了两声,又向陆澈使了个眼色。 陆澈立即会了意。 楚国王土之下,王室以外,寻常百姓应避天子名讳,断不能与天子重名重姓。 眼前这个老头姓楚,化了医馆医师的身份,在这样一个名不经传的小村镇里,大隐隐于市,来历肯定不简单。 第76章 程天水(上) “你们这些娃娃,仗着岁数年轻为所欲为,看看看看,把好端端的身体糟蹋成什么样子?!” 医师从药仓里翻出一只巨大的搪瓷罐子,小心翼翼地将其抱在怀里,腰带上还挂着好几十种刚刚从药格子墙上搜罗来的各种药材,整个人活像一只移动的货架,正缓缓地朝桃杳这边捱过来。 桃杳立即向陆澈使个眼色,低声道:“喏,机灵点儿,还不快去帮衬着点儿。” 陆澈像只得令的忠犬,果真乖乖起身向前帮忙,却被医师又抡起一个巴掌,赶苍蝇似地把他赶远:“起开起开!啧啧啧,你这娃娃怎么这么不上道呢?刚刚不是让你走吗?怎么还赖着不走啊!” 医师自顾自地将挂满身上的药袋子一个个取下来,随手掏出一把戥秤,对照着医书上的方子,仔细地拣了各类药材按需称量,像他这般取药用药,可谓是一丝不苟,纤悉无遗,在这个奸商横行的时代里很是罕见。 看着他将选拣好的药材倒入小锅炉,起火烧水,桃杳一边感动于这个楚大爷的医者仁心,一边感觉到有些肉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夫,这些药很贵吧?我们身上没什么钱,恐怕付不起……” 她话还没说完,医师就已经扬起手里长柄汤勺,咣当一声打在桃杳脑袋上,给她一个爆栗。 “不是说了嘛?喊我大爷!叫什么大夫大夫的,多么见外啊。” “噢……”桃杳摸了摸被敲打得疼痛的头顶,支支吾吾道:“大……大爷……” “嗳,这才对嘛。”医师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容,低头去搅弄锅里的汤药,道:“咱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在大爷这儿看病吃药,不花钱哈!” “啊?” 桃杳和陆澈面面相觑,两人都懵了。 “大爷,您是说,免费给我治?” “我七老八十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犯得着哄骗小娃娃吗?” 医师似乎真被桃杳逗乐了,前仰后合,眉眼俱笑。但见他一边摇头煮药,一边摸着下巴上长长的银须,叹道:“女娃娃,你可知,老夫我运筹算术,算足十年,早便料到你今日会来!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老天从来不会骗人。” 桃杳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天意什么算术,只觉得他口中所言有点像街头招摇撞骗的算命道士的江湖话术,心中有些害怕,他现在美其名曰免了药钱,下一个流程会不会就是要她花上千万大洋算上一卦了。 这不,医师不知道又从哪里翻出一把长得比炸了毛的鸡毛掸子还要鸡毛掸子的拂尘,像模像样地端在臂中,做了个仙人抚顶的姿势,轻轻扫了一道桃杳的额头。 “老夫还算到,你双腿有疾,行动不便,近来还屡添新伤。” 桃杳差点将含在口中的药汤给喷出去,她有腿伤,这不是明摆着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吗?这还需要算? 于是,她连忙摆手,道:“大爷,您说的很对,算的也很准,小的万分佩服。只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无功不受禄,您这些药材一看就很昂贵,我要是真免费用您这些药材就说不过去了。您看这么着,您这里缺不缺帮手?我和小弟可以留下来给您打个下手,扫扫地啊洗洗碗什么的都可以……” 桃杳转头,向陆澈努努鼻子挤挤眼,示意他赶紧献好。 但是陆澈是个直脑筋,向来不会这些巴结讨好,杵在一旁直愣愣的,像个呆瓜:“呃,对,可以。” 桃杳差点气得原地昏厥,但还是要克制住汹涌的情绪,强硬地将陆澈一把揪到身边,拍了拍他壮实的肱二头肌,万分谄媚地笑道:“大爷,他力气大,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 这医师说来古怪,对着桃杳是满脸温柔,可一对上陆澈就变成了满脸嫌弃,他们二人素不相识,却好像陆澈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似的,对着陆澈一张口就是十足的火气。 “他不行,一看着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料,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 医师将炸了毛的拂尘甩到陆澈胸膛上,一阵敲敲打打之后,又啐道:“不行啊,不成器。” 眼见着陆澈的表情由极致的阴冷渐渐转为愤怒,桃杳连忙劝道:“大爷,我们只是来看病的,你怎么上升到人格侮辱了呢?这太过分了!” 陆澈那枚藏在袖子下拧得死紧梆硬的拳头这才缓缓松下来。 可医师却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拿了瓷碗来盛药,碗中药汤刚盛满,就被陆澈一把夺了过去。 看着陆澈半蹲在桃杳身旁,吹凉了汤匙里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桃杳喝,医师又啧啧有声地说道起来:“女娃娃,你真是看走了眼,你们二人断不是良配。” 这下,桃杳没忍住,真把一口药汤给喷了出去。 陆澈很快便抬手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擦拭嘴角的药汤,他的表情隐忍不发,桃杳看在眼里。 医师摇着拂尘走到一边,又开始翻箱倒箧地找药材。 “我们也不是……” 桃杳正想解释她和陆澈也并不是一对情侣,却被陆澈忽然怼过来的一汤匙药给堵住了嘴。 陆澈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声音闷闷的,有些嘶哑:“别管他,喝药。” 可就在陆澈准备递出第三勺药汤时,又被远处飞来的拂尘打断了。 医师抱着叮叮当当一箱子药材工具跑过来,嘴里依然是不依不饶:“你怎么还不走?走哇!” 就在陆澈怒火中烧即将爆发之际,桃杳忽然向他张开了双臂,将其一把揽入怀中。 一时间,不仅是陆澈愣在当处,就是医师也是瞠目结舌、顿口无言。 “没天理了啊!!!” 医馆中爆发出一阵来自年迈老叟的尖叫,方圆百里都能听见。 桃杳笑呵呵地紧紧搂着陆澈肩膀,学着杏儿嫂依偎屠叔时那副满脸甜蜜的样子,满脸堆笑道:“大爷,实不相瞒,这位是我的未来夫婿,我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我在,他在;他在,我在,我们约定好了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陆澈被她这么一搂,不知怎么的刚才心中的那股怒气一下子全消失弥散了,反而心脏忽然跳动得愈发强烈,让他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 但他到底是捡回了一些硬气,附和桃杳道:“嗯,对,是这样。” 下一瞬,那把炸了毛的拂尘又对着二人的面门毫不客气地砸了一通,混乱中听见医师凄厉的叫声。 “这简直是胡闹胡扯胡来!你们这是有违天意!要遭天谴!” 第77章 程天水(中) 不作死就不会死,这是亘古至今,永恒不变的真理。 可惜桃杳领悟得太迟了,在她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之时,已经被大爷用扫把赶出了医馆大门。 或许是大爷善心大发,又或许是他所信奉的天意悲悯,在将医馆大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之后,他又打开了旁边的小窗,丢了一只大纸袋下来,正正好好砸在陆澈头上。 将陆澈的额头上砸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青黑的肿包。 报复!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报复! 桃杳万分同情地抚摸着陆澈头顶肿成犄角的肿包,忍不住泪落几滴:“天呐!这都是什么人啊!我就知道,我们今天绝对是遇上神经病了。” 陆澈回想着刚刚在医馆里发生的一切,桃杳搂着他,说他们是未来的夫妻……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情急之下用来哄骗那老头的假话,但陆澈那颗已冰封多年的心脏还是不禁为之抖了一抖。 相比之下,桃杳还是理智得多。在陆澈还在耽溺纠结于方才那一出乌龙闹剧时,桃杳早已从乌龙中抽离情绪,抱起那只大纸袋仔细查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纸袋封口一揭开,桃杳双眼都放了光。 袋子里竟然装满了灵芝、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桃杳将袋子抱在手中掂量掂量,足有二十斤重,这要是拿到市场上卖,肯定可以换到不少的银子了。 桃杳又粗略翻了一翻袋中之物,忽然翻出来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八个大字,新墨未干,显是刚刚才写下:“切记!你俩不是良配。” 桃杳干笑着将那张纸条握入手心,揉成团团,随后趁着陆澈不注意丢到路边去了。 陆澈见她一脸贼忒兮兮,好奇问道:“袋中还有什么?” 桃杳慌忙摆手:“啊?没什么、没什么了啊,都是一些药材而已。” 陆澈叹了口气,将桃杳又抱回车板上坐好。又走了一遍检查她脚上伤口的流程,确保无碍后,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医师给桃杳重新上了药,用了新的纱布包扎,伤口应当不会再发炎流脓了。 桃杳的发簪在医馆里被打落了,还没来得及捡,这会儿头发还披散在肩头,因着今日风大,将她头发吹得这一缕那儿一缕,很是不方便。 陆澈难得细心一回,将自己用来扎袖套的布绳解下来,给桃杳作头绳用。 这么多年独来独往惯了,陆澈连与人相处之道都一知半解,更别提如何对待女孩子。 他刚抓起桃杳一把头发,本应当娴熟地替她扎好马尾,可当那一缕青丝落入掌心时,他却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桃杳的头发很柔软,柔软得像一匹昂贵的绸缎,滑溜溜地贴合着他掌心的纹路,又好像一段芳香的清泉,稍有不慎就会从掌中溜走。 许多年前,他也曾为一个叫阿诺的女孩子扎过头发。还记得阿诺最喜欢他给她梳一对牛角辫,因为父亲夸她这样看起来最精神,像月光下沙丘上的头狼,威风凛凛。 他记得,阿诺的头发茂密得就像沙漠里的芨芨草,不但多,还硬得扎人。他总是要从厨房水缸里偷一点珍贵的水源来,不作别的用处,单单为了替阿诺打湿硬邦邦的头发,这样才好梳头,编辫。 陆澈将模糊的视线又逐渐聚焦在手中这一缕柔软青丝上,忽然感觉嗓子有些发涩,好像又吃到了许多年前阿诺塞到他手里的那颗未成熟的沙棘果子,又酸又苦,难以下咽。 桃杳见他抓着自己头发半天不动,有些奇怪,问道:“陆澈,你怎么了?” 陆澈方如大梦初醒,愣愣地将她头发又放下来,摇头道:“没什么。” 桃杳接过他手里的那根布绳,自己扎起头发,自言自语道:“奇奇怪怪,莫非被楚大爷传染了,也变神经病了。” 陆澈没有再说话,待桃杳扎好头发,又替她将草帽重新戴好后,将自己头上的草帽也更压低一些,一声不吭地开始拉车前行。 回去的一路上,陆澈都闷闷的,没有再说一句话。 敏锐如桃杳,早就察觉到陆澈情绪上的变化,便怪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个,不好意思啊……刚刚在医馆,还请你不要介意,我是想,能不能用这个说法骗骗那大爷,让他不要再赶你……” 赤水河畔的风实在喧嚣的很,刮在耳畔呼啦呼啦的生疼。 陆澈没有回头理会她,只闷着劲儿拉车。风声太大,就算他说了什么,桃杳也什么都听不见。 “呃,那个……你如果觉得我占了你的便宜,实在生气的话,随你怎么骂我都行!我脸皮厚,不碍事的,你想怎么就怎……” 桃杳没来得及接着往下说,额头上忽地一阵钝痛,让她半个身子都僵在原处,是陆澈撞了上来。 他们离得那样近,额头顶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 赤水河畔的风实在太大太冷,把恼人的发丝吹在眼前凌乱飘蓬,阻断了视线,阻断了理智的可能。 陆澈最终还是没有吻上去。他捧着桃杳的脸颊,眉眼间全是心疼,替她将风吹乱在额前的碎发全部拨到耳后,动作轻柔温暖,就像小时候那样。 桃杳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有些不知所以然地揉了揉被撞疼的额角,嘴角也尴尬地抽搐了几下:“哈哈,这下子,我们额头上都长犄角了。” 是意图缓解尴尬气氛的冷笑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桃杳才意识到,这句转移话题的话是多么生硬且刻意。 陆澈也抬手摸了摸她额上被自己撞得发青的一处,很快便悻悻收回手,淡道:“你误会了,我没有生气。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桃杳愣了一下,不是很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什么叫“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哦,哈哈……你不介意就好,不介意就好……”桃杳干笑两声,再次试图转移话题:“话说,我们这次也算赚了,不但免费看了病,还白白得一包珍贵药材。你说,这老大爷是什么想法?他为何这么好心?” 陆澈转过身去接着拉车,还是没有再说话,气氛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 桃杳只能在心中抱怨,跟陆澈这种闷葫芦一起做事是真不得劲。 她深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这个道理,那老大爷给她又是白白看病又是白白送药的,肯定别有渊源。 于是,在和陆澈一块回到屠叔家里,把一袋子药材交给了屠叔后,桃杳又拉着陆澈返回了清水镇。 再次敲响了医馆的门。 此时天色已晚,夜幕初垂,医馆已经打了烊。 在桃杳坚持不懈地敲了近一炷香时间的门后,门终于开了。 门后露出一张愤怒的脸。 “敲什么敲!?没长眼睛吗?我打烊了,打烊了!” 第78章 程天水(下) “大爷,是我。” 桃杳从陆澈背上探出脑袋,忙着赔上笑脸:“大爷,我知道,不该这么晚了还来叨扰您老人家,实在是不好意思。但是您真的不考虑考虑,多招两个帮工吗?” 看见桃杳的脸后,医师脸上的怒意忽然淡去几分,却还是攒眉蹙额,直摆手道:“不招、不招!” 下一瞬,桃杳便从陆澈背上瞬移到陆澈右臂上,双臂悬挂在他肌肉上荡秋千,在医师面前耍起了花活。 “真的不招?我们力气很大的,本事还多!”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不招、不招!”医师转身便走,马上要闭门送客。 可下一瞬,桃杳已经从陆澈的身上滑落下来,一个滑铲跪在医馆门前,五体投地行大礼。 “求您了,我与小弟二人孤苦无依,今日好不容易遇到您,就好像看见了世间活菩萨,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桃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情真意切,哭嚎的音量大得堪比铜锣号角,不一会儿就吸引来了周围街坊镇民,纷纷凑上来围观。 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婶实在看不过去,将篮子里的几根苞米放到桃杳面前。 “哎哟,程天水,你看看人家小姑娘都这么惨了,你就收人家做个帮工,每月给点零花钱,家里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喏喏喏,这是今天宋大人刚布施下来的苞米,我也不要了,送给你。” 桃杳正演得感激涕零,听见“宋大人”三个字时鼻涕也忽然僵在了半空。 宋知守在这儿? 不过,当下的情形,桃杳尚且没有功夫去思考其余的人,连忙抬手将方才挂在鼻尖的鼻涕一揩,大力一甩,正正好好甩到医馆高高的门槛上。 惊得医师连连后退,正当他要指着桃杳开骂时,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桃杳瞬间爆发出更洪亮的哭声。 “大爷您行行好,我和小弟已经三天没吃饱饭了,您就收下我,我干什么都行。” 此话一出,周围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批判之声便更响亮了。 “就是就是,程天水,你好歹也有点良心,平时卖我们的药材都这么贵了,连个杂工都不舍得招吗?” “哎哟,这女娃娃真可怜,好像双腿也不太伶俐,就这样了还要出来找活计,身残志坚啊!” “程天水,你行不行啊,年纪这么大了,积点德吧……” …… 人声鼎沸中,医师终于忍受不住,大声吼道:“够了!!!!!老夫收,收还不成吗?” 桃杳立即擦干了鼻涕眼泪,双目澄亮:“大爷,您是真的愿意收我们做工?” 对着一众人群的指指点点,医师现在是不想答应也不行了,袖子一甩,厉声道:“老夫从不骗人,说话算话!” 桃杳飞快地一把将杵在一旁发愣的陆澈揪过来,照着他的小腿裤脚一扯,将他整个人都带下来,跪到了自己身旁。 接着,桃杳又将一个巴掌拍在陆澈背脊处,力气之大,将他的身躯一下就拍在了地板上。 也是做了一个顶礼膜拜的跪姿。 陆澈刚用余光瞥到桃杳,就收到了对方抛来的阴冷狠戾的眼刀。 她低声说道:“愣什么?快说点场面话啊!” 陆澈哪里知道说什么场面话,自然是愣在当处,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 “呃……多谢收留。” 嘶……桃杳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让他奉承讨好,他倒好,说出来的话像是要别人求他来做工似的。 来的路上,陆澈分明答应过她,好好陪她演戏的,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居然又掉链子。 桃杳忽然觉得大爷说得没错,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桃杳急忙替他接住话茬,说道:“小弟只是不善言辞,其实心里感激得要命——他刚刚还和我说呢,特别仰慕您这一身本领和浩然正气,发誓以后也要成为您这样的人,非常想在您的医馆里跟着您一起学习,甚至妄想成为您的徒弟……”吹牛吹到一半,桃杳忽然感觉到身旁陆澈那边的气温变得有点微冷,这才意识到自己吹牛吹过了头,连忙收住了嘴,总结道:“大爷,劳烦您多担待点儿。” 一阵冷风扫过,医馆大门骤然洞开,医师的身影早已悠悠隐于门后阴影当中,只传来厅堂内空荡的回音:“行了,进来吧。” “这便对了嘛!” “程天水这老头子,可算做了件人事。” “散了散了……” 围观的众人在桃杳充满感激的目送下渐渐散去后,陆澈背起桃杳,站在门前,犹豫着迟迟没有跨过门槛。 桃杳急切地拍了一把陆澈肩头,催促道:“进去啊!还等什么?” 陆澈转头,眉宇间满是愁容,很认真地问道:“你想好了?这个人肯定不简单。” “哎呀,就是因为他不简单,才值得我们去一探究竟嘛。” 桃杳眨巴眨巴眼,向陆澈使了一个眼色。 “喏,我早先可是询问过你意见的,知道这样做可能会犯险,我本来是打算自己一个人行动的,可是你非要加入?” 陆澈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才跨过门槛,走进了医馆。 一进大厅,便看见一张阔大的草毯,从厅堂东面一直铺到了西面。草毯上堆着三大堆药材,仔细一看,每一堆里都不止单一一种药材,而是少说十种以上药材混杂在一起。 而那位医师,正半倚在一张竹藤躺椅上,手里一把团蒲扇徐徐摇风,怡然自得。 桃杳想起方才大家都唤他“程天水”,便尊称他一声“程大爷”。 自然,不能忘了让陆澈也跟着献好,桃杳用手肘狠狠地给了陆澈一击。 陆澈便学着桃杳的样子,也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程大爷。” 程天水满意地点了点头,合上眼眸,翻了个身要睡觉,留下一个背影给他们二人,只听得他稍显惫懒的声音:“前些日子刮大风,把我晒在院子里的这些药材全都吹乱了。你们照着医书上所绘的各种草药图样,将这些药材分门别类的归好类,在我睡醒之前,我要看到成果。” 那边话音一落,立马就有鼾声迭起。 桃杳忍不住赞叹一句:“程大爷这睡眠质量可真好,倒头就睡。” 陆澈把桃杳放到草毯上,将放在角落的一沓医书抱过来,说道:“还不快想办法,怎么把这些药材认清。” 桃杳从他怀里随手抽出一本,走马观花地翻阅了一遍,轻松一笑:“这简单!你还不知道吧,姐姐我可是制香高手,磨成粉的香料我都能认清,认这些长得各有模样的药材有什么难?” 陆澈努努嘴:“我比你大。” 第79章 睹物思怀 真正开始动手分类这些药材的时候,桃杳终于领悟,吹牛容易,但做起事来就遭殃了。 刚刚她吹牛吹得有多好听,现在被打脸打得就有多响亮。 谦虚好学的陆澈,端着医书绘本仔细钻研了一阵子,很快就认清了五六种药材,已经着手开始分类了。 而桃杳尚还一知半解,抱着医书,将书上所绘图样与草毯上的药材一一比对,这棵对上号了,那一棵又找不到了。 就在她还在挠着头迷茫的时候,陆澈已经分出五小堆药材了,还非常仔细地用小纸条标注了每一堆药材的名字,依次放在不同药材堆上。 桃杳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陆澈在短短时间内完成的成果,叹道:“哇,这么快!陆澈,看不出啊!你本事还挺大的嘛!” 陆澈很少被人夸赞过,尤其是桃杳这种直白的夸赞,一时间有些脸红上头,略显局促地垂下脸,假装去钻研医书,不发一言。 桃杳早已习惯陆澈这副闷闷的性格,不甚在意地爬过去,像江湖上的结拜把子兄弟一样,长臂一揽,大大咧咧地拢过陆澈的肩头。 “好厉害呀你!我看了半天这书也没太看懂,你教教我?” 陆澈慌忙抬起头,一抬眼便撞上桃杳真诚请教的眼神。 她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陆澈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又看见了好多年前,那个眼巴巴等着他来梳头编辫子的女孩。 顷刻间,躲闪不及。陆澈回避地偏过头,将手里刚写好的纸条塞入桃杳手心。 “嗯?” 桃杳展开手掌,轻轻读出纸条上写的字:“沙棘?” “嗯。”陆澈点了点头,回应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叹息,“这种药草来自大漠,我小时候常见,所以认得。”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药堆里又翻出几颗红紫色的指头大的小果,道:“这些是沙棘的果实。” 过了一会儿,他又翻出一些棕褐色的纤细枝条,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草毯上,道:“这是沙棘的根茎。” 桃杳将手中纸条轻轻放在沙棘药堆前方,眼里满是新奇,笑着问道:“沙漠里长的?” “是啊。”陆澈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粗糙斑驳的枝条,好像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沙漠里长的。” “大漠终年干旱,水源贫瘠,能结出这么多果子,长这么长的枝丫,一定很不容易。” 桃杳捡起一颗沙棘果子,放在手心拨了一拨,又举到鼻间轻嗅——清淡的草本味道,带着一丝酸涩。闻着就知道这玩意儿肯定难吃。 可这个想法刚从脑海里冒出来,桃杳就看见陆澈捏了一颗沙棘果子放进嘴里,还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 桃杳急得两只手臂胡乱飞舞,连忙低声劝道:“喂喂喂!别偷吃啊,小心被大爷发现!” 可陆澈非但不听劝告,还大胆地又捏起一颗,顺势塞入桃杳口中。 又酸又苦的果浆瞬间在口中爆开,黏黏答答地垢在唇齿间,不但味道难吃,还难以下咽。 桃杳皱着眉,好在苦药生津,连忙就着三口唾液,将口中的酸涩狠狠地吞咽入腹中,急着找水喝。 陆澈笑着递上自己的水囊,桃杳毫不客气地接过,大口豪饮,这才舒服不少。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变。” 陆澈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抹微笑,让桃杳几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桃杳抹了抹嘴角残留的水渍,将水囊还给陆澈:“和小时候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啊?” 陆澈摇摇头,继续低头去干手里的活,道:“你现在认得沙棘了,就先从沙棘分起吧,我来找别的药材。” “哦……” 桃杳答应一声,下一瞬便看见陆澈将一堆已经被他粗略分类过一遍的药材推到自己脚跟前。 桃杳一看,这堆药材里,除了零零碎碎一些别的药材,大部分都是沙棘,要分起来根本不费劲。 桃杳随手扒拉了几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抬头目光去寻陆澈,抱怨道:“喂,陆澈,你这也太小瞧我了吧!” 彼时,陆澈已经挪身到另外一边,忙着处理一堆更复杂难辨的药材,没空搭理桃杳的抱怨。 虽然不服气,但是桃杳也不得不自认技不如人,索性就做人家的下手,捡些轻松的活来做,倒还不会给人家添乱。 就这样,陆澈为干活主力,桃杳在一旁打下手,两人分工有序,做起事情来竟然也颇有效率。 陆澈是个闷葫芦,只闷头干事不说话;而桃杳又是个话茬子,陆澈不搭理她,她便在一旁自言自语喋喋不休。 一会儿功夫,原本杂乱无序的三大堆草药已经被精细地分类成十小堆,每一堆上都用纸条标注了药材名。 若是没有点天赋,这么短的时间内,还真干不来这活。 桃杳一边看专心致志干活的陆澈,一边久久回味着他方才的话,心中也有些疑惑,问道:“喂,陆澈,你刚刚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彼时,陆澈正在从菊花堆里择金银花。他挑拣得分外仔细,用手指将两种花瓣仔细区分开来,生怕有一点错漏。 看得出来,陆澈为了追随桃杳的计划,确实下定了决心,平时耍惯了刀剑兵器的刺客,竟然对一堆草药这么上心。 桃杳有些意外,别看陆澈这个小伙长得五大三粗的,平时在为人处世方面也是个粗脑筋,但是在做起细活儿来还是很在行的。 桃杳总是有很多话,有很多问题,陆澈并不会每一句都回答她。 昏黄的灯烛下,陆澈的半张侧脸被光照成橙黄色,像大漠砂砾的颜色。 他的五官立体,眉骨、鼻梁下都被烛光投下一块小小的阴影,让他的脸庞显得肃穆沉静,好像沙漠里古老的雕像。 那一双绿色的瞳孔,便在小小的阴翳中发出幽幽的光,忽明忽暗——有时候像狼的眼眸,野心勃勃;有时候又像萤火微光,温柔恬静,转瞬无踪。 隔了许久,他终于从金银花堆里抬起头来,用那双幽深沉寂的双眸,静静地望着桃杳。 “你说哪句话?” 陆澈明知故问。 桃杳忽然觉得心里乱的很。关于她的过去,她的身世,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了,她尚还没有摸清楚。 先是那日在春风楼,楚欢隽对她说过,觉得她“变了许多”;现在又是陆澈对她说,她和小时候一样,“没变”。 她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与楚欢隽、陆澈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第80章 你做什么事,都是这么卖命么 “没什么……” 桃杳摇了摇头,道:“陆澈,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但是不急,我们回去再说……先分药吧。” 话音刚落,陆澈已经从草毯上起身,到一旁木架子上取了两只竹篮子过来,将其中一只篮子递给桃杳。 “装药。” “哦,好。” 桃杳接过篮子,先将手边的一把沙棘果装进篮中。 正将最后一颗沙棘果放入篮中时,桃杳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是陆澈的。 桃杳目光疑惑地看着他伸到面前的手,不知所以然,茫然地将手中装满沙棘果的篮子向他手边递去。 可手刚一伸出去,就被陆澈一把抓住了。他没有接过篮子,却是揽过桃杳双臂,将人打横抱起。 “喂喂喂!你干啥?你别乱来啊!” 桃杳一时间重心不稳,一头栽倒在陆澈怀里,额头骤然撞上他铁板一样硬的胸脯,痛得不禁发出一声闷哼。 “这样方便。” 下一瞬,桃杳便被陆澈抱到了一张木桌子上坐着。她抬头一看,医馆用于储存各类药材的木格子柜墙就在身旁。 片刻后,陆澈又把其余几种药材,分别用篮子装好了,一并抱了过来,放在桃杳身边。 “一会儿,我负责爬上梯子将药材放入格子,你负责在下面将药篮子递给我。”陆澈吩咐道。 桃杳就这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只能听话地点点头。 陆澈搬来木梯子,三两下便爬了上去,很快就找到了存储沙棘的格子。 他站在梯子上,偏过半个身子,向桃杳伸出一只手:“沙棘。” 桃杳便立即将装了沙棘果的篮子递上去。 “茯苓。” “黄芪。” “川芎。” “白术。” …… 分工干活效率就是快,程大爷方还在睡梦中,两个人就已经把他老人家交代要整理的药材全分门别类整理好了,并归于原位。 除了本份工作,陆澈还十分好心地找了扫帚,替程大爷将医馆角角落落都清扫了一遍,就连柜台桌角也没放过,提了水桶抹布仔细擦洗。 桃杳倒是乐得清闲,坐在一旁负责做指挥官:“陆澈,这儿还有点灰尘。诶——还有那儿,有蜘蛛网……” 陆澈这个人,虽然是个愣冬瓜直脑筋,但竟然怪听话的,桃杳指哪儿他就干到哪儿。 桃杳不禁想到,如果是楚欢隽那个王八蛋,绝对不会听她的话,一定凡事都要和她作对作到底。相比起来,陆澈顿时顺眼不少。 想着想着,桃杳忽然觉得不对劲,连忙将脑袋转得像个拨浪鼓。 一定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把她的脑子都吓坏了,好端端的怎么非要想起楚欢隽这个大魔头。 桃杳抬手给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来了一下,想将脑子里那些关于楚欢隽的丝丝缕缕全部甩出去。 陆澈干完活,也到桃杳身边坐下。 他忙活了大半天,流了满头大汗,将额角的碎发都打湿了。 桃杳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大方一笑:“喏,擦擦汗吧。” 陆澈却是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上忽地升起一片酡红,一边摆手拒绝,一边扯高了自己衣领去擦汗。 “这帕子这么干净,别给我弄脏了。” 陆澈把帕子推回来。 桃杳第一次见到有人干活干得这么诚实,一点儿都不浑水摸鱼。 出于对憨厚老实的劳动人民的同情,桃杳按下陆澈那只拒绝的手,执拗地将帕子伸过去,替他擦掉额上的汗珠。 陆澈一时间手足无措,空出的手就这样僵在空中,不知该放在哪里。 桃杳觉得自己大抵有些理解楚欢隽的那些恶作剧了。陆澈越是闪躲无措,她越是想坏心思地更僭越一步。 雪白柔软的帕子轻轻擦拭额角、脸庞,没一会儿,汗水就浸湿了整张帕子。 陆澈很不好意思,可桃杳却不在意,老练地将帕子拧成麻花状,轻轻一扭,便拧出不少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桃杳又抬起手,将拧干了的帕子重新覆上陆澈的额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 “你做什么事,都是这么卖命吗?”她问。 陆澈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愣愣地盯着她眼睛看。他那一双浓密得像小扇子似的睫毛,不知是不是被汗水打湿了的缘故,湿漉漉的,泛着粼粼波光。 桃杳被他盯得也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躲闪到一边,不敢再对上他炙热的视线。 “嗯。”陆澈应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又有一滴汗顺着颀长的脖颈滑落下去。 桃杳下意识捏着帕子去他脖颈间,去擦那一滴汗。可帕子碰到他喉结处,才恍然发觉自己越了界,猝然缩手。 陆澈却一把将她缩回的手抓住。他手掌宽大,将桃杳整只手包在掌心中绰绰有余。 陆澈的掌心发热,流了许多许多汗,现在好像要流更多,变得更热。 两个人的手就这样胶着在一起,中间隔着一张薄薄的帕子,任由潮湿黏腻的热汗打湿肌肤掌纹,任由彼此眼神中的那团火苗愈来愈烈。 “你为无烟阁做事,也是这么卖命?” 索性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桃杳干脆更多嘴问一句。 “嗯。” 陆澈寡言的回答是她意料之中。 他的手渐渐收紧,片刻之后,又骤然松开,连同那张帕子,将桃杳的手轻轻牵到桌边,放下。 与此同时,他眼底的那团火也随之渐渐熄灭。 “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他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在说一件很沉重的事情。 “什么事?” 桃杳话音未落,脑袋上忽然传来一阵钝痛。 抬头一看,又是那只炸毛拂尘。眼见那拂尘还要接着往下砸,桃杳连忙抱头求饶:“程大爷饶命!小的们已经把您吩咐的活计都完成了!” 程天水的脸从炸毛拂尘后露出来,他显然睡意未醒,两只眼睛通红,眼皮肿得像核桃。 “趁着老板睡觉,你们这些小伙计在这里谈情说爱,真是不像样子!” 程天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万分悲愤地长叹一口气,背着双手绕到药格子墙前,检查他二人的工作成果。 一番检查下来,或许是他们的工作成果出乎意料的好,本想捉弄他们一手的程天水脸上愁云愈来愈浓,开始鸡蛋里挑骨头。 “活儿做的这么快!肯定不精!” 第81章 他不能总是逃避 桃杳和陆澈心里都明白,程天水是故意找茬,所以无论他怎么骂,桃杳和陆澈的心态都十分平和。 程天水搬着木梯子爬上爬下,绕着整个医馆跑了一圈,把该挑的刺儿都挑完了,终于有些累了,放下梯子坐到一旁。 但见他一拍膝盖,叹息道:“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靠谱!” 桃杳这边已经眼疾手快地沏好了一壶茶,忙让陆澈将吹凉的茶水端过去给他老人家。 程天水下一句责备的话还没说出口,陆澈就已经将一盏清茶递到他嘴边。 程天水不禁冷哼一声,道:“哼,有时候倒是挺伶俐的。” 只消一盏清茶,斥骂变成了夸赞。程天水未曾注意到的地方,陆澈不禁勾起嘴角,看来桃杳教他的这些热脸贴冷屁股的招数还是有些作用的。 程天水喝过茶,将空杯子丢回陆澈手中,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今天的事情就干到这里吧,你们各回各家,我就不送客了。” 闻言,陆澈很快走到桃杳身边,正准备将她背起时,桃杳却摇了摇头。 “程大爷,我有问题想要问您。”桃杳道。 程天水似乎早就料到她有话要说,但却不想回答,只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快走到大门前打开了门,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我就不送客了。” 桃杳却锲而不舍:“程大爷,您不是通晓天理,能算到过去未来吗?我心中有疑惑,希望您能帮帮我。” 彼时,程天水意味深长地看了桃杳一眼,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摇头叹息。 “我只帮想帮之人。” 程天水指了指桃杳,而后又将指头转向陆澈。 “既然你和他已私自结下命缘,已经坏了天意所指。我便没什么好帮你的了。” “什么?” 桃杳还未来得及理解程天水话里的意思,陆澈已经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背到了背上,朝门外走去。 他的步伐极快,全然不顾桃杳在他肩膀上又是用拳头砸又是用牙齿啃咬的抗拒,风驰电掣地闪出医馆门外。 脚步刚一踏出医馆门槛之外,身后的大门便“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 桃杳忍不住一个拳头狠狠砸在陆澈胸膛上,很生气地埋怨道:“陆澈你是不是有病?前面干的这么多活,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候套到话?这老头子脾气这么怪,现在出了这个门,下次就不知道还进不进得去了!” 陆澈任由桃杳那些越来越软绵的拳头巴掌捶打在自己身上,自顾自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陆澈!你倒是说句话啊!” …… 桃杳十分不痛快,对着一个闷葫芦出气,简直像是有力无心空负力,有心无力枉劳心。 哪怕对面是只木头,捶打几下都能有几声响吧?可惜她对上的是陆澈,连中毒都宁愿隐忍不发也不要向别人发出半声求救的奇人。 夜色浓得像一团乱墨,几片纱雾也似的薄云在空中晃晃悠悠,沉沉落落,将本就不太明亮的月光遮掩得愈加晦暗朦胧。 赤水河畔波涛汹涌,夜风中夹着江水泥沙的腥气,不断袭入衣衾,寒气袭身,冻得桃杳一个哆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会儿,沉默了许久的陆澈终于开口说话了:“冷么?” 说罢,他便马上蹲下身来,将桃杳放到一块石头上坐下,解下自己身上一件罩衫下来,披在桃杳身上。 “这样,会不会暖一些?” 陆澈目光探寻地看着桃杳,抬手替她系好罩衫上的扣子。 不知为何,桃杳忽然鼻头一酸,或许是这个天实在太冷了。又或许是她好久没有感受过像陆澈这一件罩衫一样的,无需条件也没有利用的,纯粹的温暖了。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将身上这件罩衫更裹紧一些,点点头。 只有陆澈知道,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怎么了?不开心?”陆澈问。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桃杳心里愈发委屈起来,鼻腔酸涩,像是无形中被人打了一拳,就连声音也不小心染上了一点哭腔:“废话!好好的,什么都被你搞砸了。” “我搞砸什么了?” 他明知故问。 “那老头姓楚啊,他姓楚啊!他隐去真实名姓,对外称自己名号为程天水,却在第一次见我时便向我透露他的真姓,你不觉得蹊跷么?” 桃杳有些急,一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大,眼眶都泛着红。 陆澈正在专注地替她将罩衫上的扣子一枚一枚扣好,从领口,到下摆。 听到桃杳有些急迫的语气,陆澈方才缓缓抬眸,不知所谓的眼神扫过桃杳脸庞,冷淡地说道:“嗯,是有些蹊跷。所以呢?” 桃杳急道:“所以,我们才专门又跑回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从程天水口中探听一点消息。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打听到。” 陆澈没有说话,依然是垂下头去替她将纽扣一枚枚扣好。 扣子都扣完了,他的双手还停在罩衫下摆久久停留,可是已经没有扣子能扣了。 面对桃杳,陆澈心里总是想着逃避,逃避过去那些不好的回忆,逃避那些与她执手奔赴未来的痴心妄想。 但现在此刻,陆澈的心头好像忽然燃烧起一把火,马上要膨胀沸腾,怒意燎原。 他不能总是逃避,或许能借这夜色,借这月光,小小地、偷偷地释放一些他的私心。 陆澈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抬眸,长久地看着桃杳,道:“所以呢?你觉得程天水和皇家有关系,和楚欢隽有关系。你费尽心机想从他口中探听什么,能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你只是心里还放不下楚欢隽,才要这样不顾暴露自己所在,豁出一切来打听?” 他冷冷淡淡一席话,像一盆从天而降的冰水,将桃杳从头彻尾浇了一遍,把她方才烧得火热的怒意也一并浇熄了。 桃杳被他说得有些发愣,半天才缓过神来,愣愣道:“陆澈,你说什么呢?” 陆澈心头的那把火,烧起来快,熄灭得也快。刚刚那席话一说出去,便马上回归了冷静,甚至有些后悔刚刚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良久,他缓缓摇头,将头垂了一半,任由长长的刘海遮住半张脸,遮住幽绿色的瞳孔。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现在已经决心要逃离京城,就更要小心行事,更谨慎一些,不要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一瞬间,陆澈忽然发觉袖口一紧,竟是被桃杳握住了。 陆澈下意识要缩回手,奈何桃杳用了很大的力气,用力到她的骨节都发白,指尖泛起殷红,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不放。 第82章 前尘 陆澈抬眼,一瞬间感知到桃杳灼灼目光中的疑问,条件反射地躲避开目光,只觉心跳如鼓。 夜晚的赤水河畔,江风不断,吹着岸边的芦苇荡掀起比水面更深更厚的波浪,发出鬼魅一般的呼号。 喧嚣的风声之中,桃杳的声音依然清晰地钻入陆澈的耳畔:“陆澈,你好像很怕楚欢隽。” 一瞬间,陆澈的心头像是被一块长满尖刺的礁石狠狠地擦了一道,顿时张开了狰狞的血痕,痛得他从头到脚都僵硬,脑海中全部空白。 那么多年了,往事如烟逝水,他以为的早就淡却的恐惧与恨意,再次于心头汹涌。 是的,痛苦与仇恨一直存在,并不会随着岁月消磨,反而随着日积月累越来越深,他没办法忽略这一点。 他怕楚欢隽,真的怕吗?到底是怕某个确切的人,还是怕那一段不可回首的岁月,还是怕血淋淋的家仇族恨再次剥夺了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勇气? 陆澈不能明白。 桃杳见陆澈不说话,便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三下,道:“喂。你怎么了?一路上魂不守舍的。我只是看你好像特别在意楚欢隽,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她话音一落,陆澈垂在阴翳中的眼眸却忽然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某种不可言状的光芒,闪亮得吓人,是桃杳自打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 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桃杳眼前忽然一黑,下一瞬便被某个坚硬冰冷的怀抱簇拥住了。 天旋地转,眼前景物一瞬间倾覆倒转,桃杳只觉得昏头迷蒙,混乱间腰上好像被什么尖锐的石头木头之类的东西撞到了,痛得她哎哟一声惨叫,下意识便死死扯住了陆澈的衣襟,两个人一同滚入了芦苇荡中。 江风呼啸,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周遭是快要与人同高的深深芦苇荡,将他们的身形隐藏在草木丛深之中。江风之大,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发觉,这里有人。 桃杳忽然意识到,如果陆澈是个坏人,要在此处对她使坏,拿去她的性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于是,桃杳立即向对方示弱:“陆澈,你冷静点,别生气。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好奇,好奇问问……” 陆澈没有说话。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只是一声不吭地压在她的身上,将沉郁冰冷的阴影全部将她笼罩其中,这让桃杳不敢轻举妄动。 “别闹了,从这里回屠叔家里还有好一段路程呢,我们快些回去吧,免得被发现了……” 桃杳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隐没在狂啸的冷风中。 与其一起被吞没于狂风中的,还有陆澈所剩无几的理智。 就这样,桃杳被陆澈沉默地紧紧抱在怀中良久,久到桃杳几乎要昏睡过去。陆澈的拥抱让她喘不过气,四周夜色涌动,黑暗中仿佛蛰伏着一头凶猛的巨兽,正在对她虎视眈眈。 这头可怕猛兽,正是压在她身上一声不吭的陆澈。 陆澈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一点点消失殆尽。他觉得浑身烧灼似的,前庭昏聩,耳边呼啸过的风声将他急促的喘息也一并吞没。 在这样隐秘无声的夜晚里,他做什么都能被原谅。 久违了,这样的怀抱。陆澈用尽全力收紧臂弯,将桃杳瘦削的身体环抱在自己的体温里。 她好瘦,比小时候还要瘦,从肩头到脊背,到处瘦骨嶙峋。她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过得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她的发丝柔软,全部被他拢在掌心,滑腻得像一匹昂贵绸缎。又很像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们迷失于大漠中偶然发现的那一片绿洲,那一眼柔软清澈的泉水,在他绝望之中忽然出现,给他希望。 她的心跳很快,他也一样。他们能感受到彼此,就好像曾经那样,不用说话,也能心意相通。 桃杳忽然感觉肩头湿润,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颈窝里。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陆澈低低的啜泣。 他在哭。 桃杳长长舒了一口气。 陆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样抱着她而已,是她草木皆兵了。 桃杳忽然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只好抬起手放在陆澈的脊背上,笨拙地拍了拍,像哄小孩子似地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儿了。对不起,是我说得多了。我以后不问那些了……” “不,不关你事。” 陆澈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十分急切。 “对不起。”陆澈猛吸一口冷气,离开桃杳的肩头,抬手擦掉自己脸上的泪痕,“我全都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陆澈将桃杳轻轻放到柔软的草地上,自己也在她身旁并排躺下,看着夜空上的星星,忽然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许多个无风无浪平静的夜晚,他们也像这样,躺在小小的沙丘上,望夜色四合,望星光漫天,望辽阔无边的大漠银霜。 “其实,你并不是时府家的女儿,而是拜月族的圣女。” 十七年前,漠北有个以游牧为生的部族,名为拜月族。 与其他游牧民族不同,拜月族日出而息,月出而作。他们信仰月神,并以会对月夜嚎的狼作为信仰的图腾。 拜月族中,有个悍勇好斗的年轻英雄,名叫阿依罕,与部族长老之女那莲结为欢好,诞下一子——便是陆澈。 子凭母贵,陆澈倚仗母亲那莲的荫庇,从小便在族中享尽族人拥戴,因此性子也刁蛮任性,却也相安无事地度过了童年,直到四岁那一年的无月之夜。 族中的巫占师夜占到今夜吉兆将显,有月神降世之兆。阿依罕听到消息后,二话不说便带上弓箭,单枪匹马深入了漠北狼山。 陆澈只记得那天夜里,他很早就睡了。半夜却被帐篷外的欢呼声惊醒,起身一看,入睡前守在他身旁哄睡的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他连忙趿着鞋履冲出帐外,一瞬间便看见了人群中那处光芒闪烁的存在—— 众人欢呼着簇拥在一处,人群中心是他的父亲阿依罕,他胯下骑着一头足有一只骆驼那么大的长髯黑狼,以及,他怀里还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年幼的陆澈一时间惊讶得不知所措。阿依罕立马便发现了他,笑着看过来,随即,族人们热切的目光也一同投到他身上。 下一刻,他便被浪潮一般的人群簇拥到中心,人们哄着抢着将他托举到阿依罕的身边。这时候,他才发觉母亲也正在人群之中,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陆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第二天,阿依罕成为了新的部族首领,那头狼和那个女婴也被留在了族中。 他向族人打听,才知道那一夜阿依罕降服了狼王,并从狼群中带回了一个孤女。 阿依罕说,这女孩是月神赐予的宝贝,取名要慎重,要待她长到十六岁之后,再求月神赐名。 所以,便只给她起了个小名,阿诺。 第83章 前尘(下) 从那之后,陆澈便多了一个妹妹。 阿诺不会说话,那莲便教她说话。阿依罕本想教她骑马射箭,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阿诺从小跟着狼群流浪的缘故,身子瘦弱多病,阿依罕想要教她骑射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也正因此,阿诺因祸得福。阿诺弱小,阿依罕和那莲常常教导陆澈要好好保护阿诺,不让阿诺被别人欺负。 陆澈和父亲一样,虽然有些刁蛮淘气,但从小便是个正直善良的性子。对于这个平白多出来的妹妹,陆澈不但不嫉妒她分走了父亲母亲的关爱,反而因为可怜她,对她格外关爱照顾。 不久之后,阿诺被封为拜月族的圣女。 闲暇的时候,阿诺会背着阿依罕,偷偷把狼王从笼子里牵出来,带上陆澈一起跑到大漠里玩。 阿诺聪明,不但学东西学得快,在大漠中辨认方向的本领更是一绝。 不管他们游荡到哪一处荒无人迹的地带,阿诺总能找到回家的路,就像是一张活舆图。 广阔无际、自由无边的大漠之上,小小的两个人儿骑着狼王,威风凛凛地傲视天地之间。 天大地大,一切都在他们眼底,一切都属于他们。 陆澈曾经以为,他的一生都会像那一刻一样,自由自在,没有烦恼。大漠有多宽广,他的未来就有多宽广。 直到,他七岁那年。 那也是个无月的夜,和三年前阿诺到来的那晚一样。族人们都以为,这是祥兆,是月神要再次垂怜赐福。 阿依罕一大早便带着陆澈,骑着骆驼赶赴百里之外的金蜃集市,用珍贵的狼肉换取了一套金贵漂亮的衣裙,想着阿诺穿上衣裙的样子,阿依罕的心里便不由得雀跃飞扬。 陆澈看着父亲的表情,脑海中忽然掠过阿诺肆意张扬的笑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暖暖的、痒痒的,就像是咬了一口酸涩沙枣,又像是被梭梭草划破指心,只有一丝丝的微妙的痛。 他一知半解地看向阿依罕,问道:“月神真的会来么?她会不会把阿诺带走?” 阿依罕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只说道:“阿诺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拜月族的未来,会越来越好!” 年幼的陆澈,自然是对英雄的父亲充满无限崇拜,真的以为父亲说的一切都会成真。 可是,当他捧着要送给阿诺的衣裙,满心欢喜地回到部落时,见到的却是流血成渠、横尸遍野的惨像。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变得苍白冰冷,曾经日夜相亲的族人被血海尸山吞没。 混乱中,陆澈忽然听见一声惨叫,循声望去,却看到那莲被一群打扮奇怪的异族人擒在马上,阿诺被她紧紧地护在怀里。 “放开她们!” 陆澈什么都来不及想,撒开腿就往那边跑。可是,下一瞬,便有一把比他人还大的刀落在面前,一个悍匪拦在他前面,挡住了所有可以逃避的去路。 那一刻,黄沙风烟刮在脸上眼前,风中带着令人发呕的血腥臭味,将年幼弱小的陆澈裹挟,他拼了命地去呼号阿诺和那莲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 虽然年纪很小,但陆澈早已体会过,生与死的距离,不过只有一指之间。 直到多年以后,陆澈仍然会在每夜里回想起那天所见,如同恶鬼一般的梦魇,与他这踽踽独行的前半生,始终死死纠缠。 “人们都说,拜月族是被狼群杀死的……”陆澈冷笑一声,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道:“只有我知道,此狼非彼狼。人心可怖,其实比猛兽更难测。” 听完陆澈说的这些,桃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名的大手紧紧揪着,酸涩疼痛无比。虽然她已经没有那一段的记忆,但听陆澈说着这些的时候,她也仿佛亲历了一场,看见那些血海深仇在眼前上演。 “那些人是谁?你可有打听到?”桃杳急问道,“是别的部落?” 陆澈眼眶猩红,怔怔地盯着桃杳,额角的青筋也隐隐跳动:“是楚国人。是楚国皇室,是皇帝。” 一瞬间,桃杳心中紧绷的弦像是忽然被挑开断裂,支离破碎。 “楚欢隽,和这些事情,也有关系么?”桃杳问道。 陆澈摇摇头,一声叹息:“不清楚。但,是他救了我们。” 桃杳心中一动,急道:“什么意思?” 陆澈抬起头,看向晦暗不明的夜空,眸中幽幽的绿光亦是忽明忽暗。 “那日,混乱之中,一个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替我挡下了那把大刀,我听见那些人唤他皇子。后来,我到了楚国,才知道,楚国皇帝只有一个儿子,楚欢隽……” 说到楚欢隽的名字,陆澈便切齿愤盈,眼眸中的怒火不竭,难以遏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下我们的性命。”陆澈抓起一把芦苇草,拳头渐渐紧攥,将手中根茎摧折,像是泄愤。“为什么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族人在我面前死去,又徒留我独活,时时刻刻记住屈辱,背负仇恨,生不如死地活着。” 桃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原来陆澈的身上竟然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原来他们本应有同样的仇恨,可是她却没心没肺地活了这么久。 陆澈紧紧地抓住桃杳的手,十指相扣,用力得几乎像是要将彼此的骨骼相嵌。 “母亲被楚国人抓走后,父亲也死了,我再也没有过母亲的消息……只有你,阿诺,只有你还在我身旁。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也是像现在这样,手牵着手,在父亲灵前起过誓。” 陆澈晦暗的一双瞳孔骤然亮起来,如夜晚里的幽幽萤火,桃杳知道,这样的光亮是稍纵即逝的。 桃杳无法回答,关于他所说的那一切,在她的忆海中只是一片空白。 陆澈愈来愈炽热的目光洒落在桃杳身上,桃杳无处可躲,只能任凭他用力握紧自己的手,与他交换疼痛感受。 桃杳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 陆澈眼里的光果然马上暗了下去,却没有完全熄灭:“我知道。后来我们在荒漠中走散,我再也没有过你的消息……直到上次在春风楼见到你,我才知道,你还活着。后来又得知,镇北侯收养了你,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第84章 可惜没有如果 桃杳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说好,在时府中过得还不如一只狗爽快;若说不好,却是比在外流离失所要有保障得多。 桃杳神色淡淡,只说道:“既然现在我已经逃了出来,那往日种种,便不再提了。我们兄妹能再见面,自然是好。” 陆澈的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那你又如何相信,我说的这些是真的,愿意与我以兄妹相称?” 桃杳也随他笑了一笑,从一旁扯了一根荆棘条,将陆澈的拇指与自己的拇指捆在一起,咬牙狠劲一绞,任荆棘划开两人的指头血,交融一处。 “那就以血为媒,天地为鉴。我桃杳,你陆澈,从前孤零无依,今后便以彼此为依靠,永不分离。” 没有月亮的夜晚,稀落的星光洒落在桃杳眼眸中,是陆澈所能捕捉到的唯一的亮点。 久违了。 如今夜这般隐秘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夜色星光。 一切羁绊,一切誓言,一切血浓于水的情谊,独属于他们彼此而已。 十几年来,陆澈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地活在仇恨与恐惧之中。每个夜晚都是冰冷的梦魇,每个白昼也只能潜伏在漆黑的阴影中,似乎他此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复仇。 他所要面对的敌人,是如此强大的楚国权贵。他出生于大漠中一个名不经传的微不足道的小族,要向楚国权贵宣战,无疑是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在过去短暂的温暖的几年时光,是母亲和阿诺留给他的,那些记忆本就是陆澈一辈子藏在心底的珍宝。 如今那莲已杳然无踪,与桃杳重逢,是陆澈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幸运。 此刻,漫漫星河之下,他们放下一切防备,彼此相认。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要将陆澈的神智淹没。 这种从未拥有过的幸福,让陆澈不敢确认。 眼前桃杳笑得如此干净真诚,她已经忘记了一切,她应该去抱拥灿烂明媚的未来。可他的身后是血海深仇,他不像桃杳,那些家仇怨恨,他无法忘却。 陆澈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沉默良久,最终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这算什么,又不作数。” 他用另一只手去解开他们指间的荆棘结,很快把自己的手指抽离出来。 “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想要保命,就离楚国人远一点。” 桃杳急忙抓过他的手,道:“怎么不作数?!如你所说,我们现在好不容易重逢了,我们彼此就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管它什么仪式,相认不就好了吗?以后我们就是兄妹,你帮我,我帮你。” 陆澈知道桃杳的心中所想,以她现在的处境,不找个本领高强的依靠,恐怕很快就会被楚欢隽抓回去。 于是,陆澈又说道:“你放心,既然相认,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但我还有我的事要做。等你伤好了之后,我送你回漠北,到时候你自己想办法找个营生养活自己,好好过日子。”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桃杳有些急,“你要做什么?报仇?你别告诉我,你要找楚国权贵报仇,你要找皇帝老子报仇?!” 桃杳一脸不可置信。 陆澈想凭自己,单枪匹马去报仇,仇人还是大楚国的皇帝老子,这简直是笑话。 陆澈像是看穿了桃杳心中所想,忿忿道:“怎么,你觉得很可笑?” 桃杳立马回答道:“可笑。而且不光是可笑,还很可怕,可悲,可怜!” 陆澈别过脸,不再看她,闷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桃杳却不容许他逃避,双手将他的脑袋掰转回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也逼迫着他的目光无处躲藏。 “我知道这么说或许很残忍,但你不得不看清。拜月族之于大楚,犹如蝼蚁与巨树,楚国要灭一个拜月族不费吹灰之力,这是弱肉强食。而你要单凭自己的力量想要杀楚国皇帝,是痴心妄想,是不自量力。” 听着桃杳将这些字句说出口,陆澈眉间的小山便愈隆愈高。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在仇恨面前,什么真道理假道理都只是浮云,他没有别的选择。 陆澈冷笑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阿诺,不对,应该叫你时桃杳。你说得好轻松,因为你早已经把那些过去遗忘了,仿佛过去的你已经死了,和那些不可忘却的仇恨一起死去了,你当然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些。” 看着陆澈冰冷的眼神,桃杳不由得有些生气,也有些失望。 认识陆澈这么久,桃杳多少了解他一点——他的性子是十分执拗的。很显然,他听不进去任何意见,尤其是在这件事情上。 但是,且不提他们之间有这些深厚的渊源在,就是在这几天的相处下来,情分多少也是有的。 桃杳本着能劝还是劝一劝的心理,又说道:“陆澈,你别怪我啰嗦。这世间生存之道,弱则保命,不可作强。我知道,这些道理你心里也深知不过,若你执意要走上这条不归路,我也没有资格劝你。可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可有想过?” 一瞬间,陆澈的心头像是被什么忽然击中了,头脑间顿时间有半晌空白。 “想过。” 他声音有些嘶哑,夹杂着些许叹息,听起来闷闷的。 桃杳像忽然得到了希望似的,忙接着劝说道:“若父亲母亲还在,族人还在,他们也一定希望你摆脱那些仇恨的阴影,去过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我的人生,是拜月族给的,为拜月族报仇雪恨,就是我人生的意义。你不必再劝我。” 陆澈一字一句说着,眼眶湿漉漉的,目光坚定。 桃杳再也无话可说,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若是换位思考,在陆澈的角度,没有强求她与他一同走上这条报仇的不归之路,已经算是他在执念之中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或许是风太冷太大,刮得眼眶酸涩生疼,吹得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不知不觉间,桃杳的眼前也渐渐升起一层水雾。 水雾晃动之间,陆澈的脸庞却在一片朦胧虚无间愈来愈清晰。 少年年纪尚轻,可眼神间却蒙着一层久经风霜的阴郁。 他其实长得真的不赖,功夫也了得,放在英雄辈出的西域大漠,也是一等一的人中豪杰。 如果他没有仇恨,或许可以凭借一身胆气功夫在大漠中做一个沙匪头领,肆意潇洒,快活一生。 如果他没有仇恨,或许可以觅得良缘,与心爱之人执手白头,于红尘滚滚中寻到心之所归。 如果他没有仇恨,或许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随意而生,随意而活,骑一匹骏马驰骋天涯,天大地大任他逍遥。 可惜没有如果。 第85章 我是你哥哥,自然对你负责 桃杳和陆澈回到屠叔家的时候,屋里的灯都已经熄了,应当是大家都睡下了。 为了不吵醒屠叔杏儿婶,陆澈好心地亲自抱着桃杳回到杏儿婶专门为他们清出的一间卧房里,轻手轻脚地将她小心放到榻上。 “快睡吧。今天回来的时候风很大,你吹了风,可能有些受凉,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喊我一声。” 陆澈一边吩咐着,一边替桃杳理好被褥,马上又去找新的纱布和药膏,准备给桃杳换药。 该做的一切都被陆澈包办了,桃杳两手空着无事可做,只好干坐在一旁瞪眼,看着他为自己忙上忙下,不由得想起方才在赤水河边他们说的那些话,心里酸酸的,忽然很不是滋味。 回来的一路上,陆澈故意不再提起那些事。但是桃杳心里明白,他心中其实很在意她是什么立场。 桃杳扪心自问,看着这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大好少年,为了他所不能掌控的一个因,甘愿付出自己的一辈子去偿一个血债血偿的果报,她心中当然有不忍,有怜惜。 但偏偏这些不忍和怜惜,对于陆澈,对于这些血海深仇来说,最不值一提。 或许就连陆澈自己,也并不清楚,他想得到桃杳怎样的态度。 所以,他宁愿逃避,宁愿什么也不再说。 陆澈将准备好的纱布药膏全部放到榻上,并在榻边蹲下身来,对桃杳说道:“把腿伸过来。” “呃……那个,还是我自己来吧……” 桃杳的双颊莫名其妙地就忽然烧红了,不由自主地将腿脚往被褥里缩了一缩。 大漠男子豪放不羁,自然不懂这些男女之别。陆澈见桃杳扭扭捏捏,依然没有意识到这其间有什么不妥,甚至大胆向前将桃杳掩在被褥之下的两只腿一把拽了出来,强硬地将裤腿往上薅。 陆澈的动作实在粗鲁,桃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听见桃杳“嘶——”的一声,陆澈方才意识到自己动作有些重了,抬头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询问道:“怎么样?弄疼你了么?” “没有,没有……”桃杳觉得脸上的那股热意不但久久未散,反而愈烧愈烈,烫得她神志不清,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那个,这不合适吧,陆澈。” “什么不合适?” 陆澈完全不明白向来大大咧咧的桃杳现在为何一副扭捏羞怯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只伤脚看。 裤脚已经被撂上去了一些,露出纤细白皙的半截小腿。桃杳穿的袜子显然不合脚,松松垮垮地套在脚上,要掉不掉,只怕一拽就会掉下来。 桃杳一把抓过被角,快速一扯,重新将被子盖住小腿,腼腆道:“那个,你不知道吗?在中原这边,有个规定,如果男子看了女子的脚,那就要对她负责。” “啊?”陆澈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说道:“那又有什么的,我是你哥哥,我自然对你负责。” 桃杳急得脸蛋上的红晕烧得更红,忙不迭打断他道:“哎呀!我说的负责,不是这个意思。” 陆澈的脑筋真的是直的,一点儿弯都不带转的。哪怕桃杳的脸蛋已经烧成了猴屁股,他依然像个敲不醒的木头一般,呆愣且正直地盯着桃杳的脚尖在被褥面上顶起的那一处凸起,认真且诚恳地发问。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桃杳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说话的音量比蚊子还细弱:“如果男子看了女子的脚,那就要娶她……” 陆澈自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些什么,索性直接将她整个人从床榻角落连抱带拖地拽了出来,一把掀开被褥,动作麻利地替她将裤腿卷到了大腿根。 “喂!我不是说了嘛,你怎么还……”桃杳紧张地叫了起来,却又立即缩了声儿,剩下的话又无法再接着说下去。 陆澈面无表情地替她解开膝盖上的绷带,一边认真地清理伤口上的血痂,一边说道:“你说了什么?声音太小,我没听清。” 桃杳有些气恼,胸中像是有一股无名热流正在横冲直撞,逼得她瞬间抛却了那些尴尬羞耻,正色直言道:“在中原这边有个规定,如果男子看了女子的脚,那就要对她负责,要娶她。” 她不自觉加重了说“要娶她”三个字的音量,一时间,她清晰地看见陆澈两只耳朵瞬间从耳根烧红到了耳背。 陆澈正垂着头替她清理伤口,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不知为何,桃杳心中有些可惜,看不到他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 桃杳还以为陆澈会吃瘪,会像平时那样索性沉默不说话敷衍过去,可没想到,下一刻他就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 “要是这么说,那我们早就破了这个例了。” 桃杳皱眉道:“什么意思?” 陆澈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坏笑,道:“你小时候,天天光着脚在大漠黄沙里撒欢,我早就看了不下一百遍了。” 桃杳冷哼一声,努努嘴,道:“小时候的事情不算数。” “嗯。”陆澈用开玩笑的语气应道,“那现在,作不作数?”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桃杳那只伤脚握在掌中,轻轻一拽,将袜子脱了下来。 桃杳飞快地答道:“不作数。” 陆澈像得了逞似的,噗嗤一声笑起来。 “之前替你检查伤口的时候,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将她脚上的伤口也处理干净,从一旁扯了一截绷带,拿在桃杳伤口前左右比对长短,道:“可以上绷带了。” 桃杳这才发现,双膝处和脚上的血痂已经被清理得干净漂亮。做刺客杀手的人就是不一样,像处理伤口这种事对于陆澈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所以替桃杳清理血痂和换药的时候也是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新药换好了。 看着陆澈将绷带一丝不苟地缠好,桃杳也不觉松了一口气,有些尴尬地笑起来,想着缓解一下气氛,便开玩笑也似地说道:“哈哈,这人还是不能生病哈,一病起来,干什么都不方便。” “嗯。”陆澈将药瓶药罐和用剩的绷带整理好收回自己包裹,又道:“你不用担心,在你的腿脚完全好起来之前,我会照顾好你。” “呃……”桃杳一时间有些无语,只好应道:“那,多谢你了。” 陆澈却回道:“我们是兄妹,说什么谢不谢的?” 桃杳见他抱了一床被褥正要往门外走,忙问道:“陆澈,你去哪里?” 陆澈回过头来:“我去隔壁柴房睡。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 桃杳这才忽然发觉,杏儿婶只给他们留了这一间房,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想到这里,桃杳的脸庞又飞快地红了起来。所幸陆澈已经关上门出去了,没有看见桃杳脸上局促的表情。 第86章 楚欢隽,你无耻 陆澈走后,桃杳便熄了床头烛火睡下。 屠叔家的床榻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简直比砖石还要硬,桃杳躺在上面只觉得腰椎酸疼,翻来覆去许久也无法入眠。 桃杳总疑心自己是不是真在赤水河畔被吹着凉了,头脑昏沉沉,明明困得不行,却莫名觉得心慌,怎么也闭不上眼。 这张床榻贴着东墙,墙上开着一扇阔大的窗子,窗上只糊了一层薄薄的窗纸,朦朦胧胧地看不清窗外景色,却能看见窗外那些杏儿婶挂在院中的衣服投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随着风吹一摇一晃地乱颤,颤得桃杳心里发毛。 桃杳向来是不信那些怪力鬼神之论的。只是这一路上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桃杳有些神经衰弱,自然要多生一些防范意识,就是真的再倒霉遇上什么牛鬼蛇神,也能立即有个应对的法子。 这么想着,桃杳不自觉把身体向床榻边挪了一挪,将手臂伸到榻下摸寻,抓住了一根扫帚。 黑暗中,桃杳忽然听到屋梁间有撞击之声,又仿佛听到低嘶之音,想是有老鼠虫蛇之类。 起初,桃杳本想置之不理;可这些动静久久未歇,桃杳听着心里实在有些不耐烦,便起身去寻火折子,想要将灯点亮来看看。 可是桃杳在床头柜上摸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火折子。 “奇怪,我记得明明就放在这儿的呀。” 桃杳不信邪,便将身子往床边更挪出去几寸,几乎探出去大半个身子,俯下腰身,将手伸到柜子底下去翻找。 “难不成不小心碰掉了?” 桃杳将手掌撑在地上,摸索了半晌,忽然摸到一个长棍状的东西,心中一喜:“可算找到了。” 可是那火折子像是插在地里了似的,怎么拔也拔不出来。桃杳心中疑惑,便将手指往下更伸去一寸,忽然摸到了某处柔软温热,心中蓦地一惊,连忙将手缩回。 可下一瞬,那温热柔软的触感又紧紧追随着缠绕上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一种莫名熟悉的香味从某处传来,缓缓钻入桃杳鼻腔。一时间,桃杳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心中某个答案在逐渐清晰,但她却不想面对。 于是,桃杳立即闭上眼,自言自语道:“哎呀,我怎么又梦游了?一定是做噩梦了。” 说罢,她便就着床沿原地趴下,假意打起了畅快的鼾声。 桃杳能清晰感知到,握在她手上的那处温热顿时有片刻僵硬,却依旧没有抽离,反而更张狂地顺着她的臂弯缓缓向上爬升,一路极尽缠绵地温柔抚摸,实在是很无耻的做派。 没办法,桃杳只能忍,装作睡得天昏地暗一副死猪模样,就算现在有雷劈到她身上,她也不会轻易睁开眼。 随着那股熟悉的松香味渐渐从四周裹挟而来,桃杳的心跳也愈发激烈起来。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慌,桃杳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 可是下一瞬,桃杳就后悔自己翻了这个身了。 那藏在榻下的歹徒,便趁着她翻身之际,捡了空顺势抓住了她腰间的系带,一把将她捞入怀中。 眼前忽然蒙上了一层冰凉凉的软纱,桃杳忽觉天旋地转,那人搂着她在榻上滚了一圈,两人一同陷入被褥深处。 桃杳挣扎着扭动双臂,却是越挣便被那人抱得越紧,再也逃脱不得。 “不装睡了?” 那人讪笑着把长腿一勾,将整张被褥勾了上来,将两人紧紧相拥的身体严严实实地笼在被褥之下。 清冷的松香顿时充盈了被窝之内的整个空间,桃杳被一双结实的臂膀困在中央,身后是那人微微发热的胸膛。 桃杳顿时有些呼吸不能,身后那人也是如此,逐渐急切的鼻息顺着她的脖颈缓缓向上,停留在下颌角处,化成一片柔软冰凉的触感。 电光火石间,桃杳急中生智,就着这个被抱拥的姿势,对身后那人胸腹部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肘击。 那人像是故意不设防,任由她用极了狠劲打在腹上,也没有反击,只是痛得一声闷哼。 他的唇瓣若即若离地依在桃杳颈边,低喃挑衅道:“你没吃饱饭么?再大点儿力气。” 桃杳恼羞成怒,立即又勾起手臂往后肘击了一道,那人只是一声轻哼,听起来轻浮无耻得不行。 “不够……再大点儿力气。” 他在桃杳脖颈处呵气,桃杳气急败坏地要转身去擒他,却被他一把反握住双手手腕,带着她往他怀抱更深处陷落。 二人缠斗间,桃杳腰间的系带被扯落了大半。他得逞地轻笑,一根手指将她腰间系带缠在指上把玩,慢慢说道:“你玩够了么?玩够了,该到我了。” 还未等桃杳反应过来,那无耻之徒已经将她腰间系带全部扯落下来,本就宽大的中衣便顺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剥离下来,挂在二人臂弯相连之间。 接着,一串热烫的吻顺着她脖颈、锁骨一路向下,在胸脯之间流连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一声暧昧不明的轻笑,欺身上前,滚烫的鼻息喷洒在她唇间。 “楚欢隽,你无耻。”桃杳的气息有些不稳,听得出来,她在拼了命地保持淡定。 很显然,这一声骂并没有起到任何威慑作用,反而更激起了对方兴风作浪的欲望。 他将她的腰带像战利品一样挂在自己脖颈上,手指贴在她的下巴上反复摩挲,洋洋得意地挑衅道:“看来这些天,你的日子过得实在不怎么样。” 桃杳咬着嘴唇,狠狠道:“那也不关你事。” “啧,好烦。” 对方显然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真是奇怪,你对我,到底是哪里来的火气?” 这句话不是挑衅,是真心发问。 桃杳不想再和他多废话一句,说道:“你要霸王硬上弓吗?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到坊间四处宣扬,大名鼎鼎的逸王殿下到村野之地强要了一个卑贱村妇的身的话,那就请便吧。” 楚欢隽显然愣了片刻,却丝毫没有退后半寸,笑道:“我不介意啊。” 桃杳忽然感觉双膝处一温,竟是被他握住了,便下意识地忙将身子往后退缩,急道:“你想干什么?” 楚欢隽回答得很诚恳:“检查一下,看看你的膝盖修复到什么程度了。” 第87章 时桃杳,你眼光真差 桃杳警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冷道:“不劳逸王殿下费心。” “啧……” 对面又是一阵嗤之以鼻的叹息,似是有些不甘的语气:“几日不见而已,怎么忽然这么生分?” 像是故意和她作对似的,桃杳语气越是冷淡生分,楚欢隽就越要放肆僭越,收紧了双臂将她瘦削的身子困于他胸怀方寸之间,让她无处可逃。 “我还是喜欢你对我用亲切一些的称呼,比如小楚啊,小隽啊,什么的。” 楚欢隽将她一缕头发缠绕在指间把玩,又将唇鼻凑上前去轻吻轻嗅,缠在她耳畔之间,用只有他们之间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呢喃:“嗯,很香,用了什么皂荚?” 桃杳心跳如鼓。四处都是他的气味,她被裹挟在独属于他的死胡同里,没有逃跑的去路。 “我让安静霜去接你,可是你逃了。为什么要逃?你不想见我?”他又问道。 其实,这些天来,她不是没有想过与楚欢隽再次重逢的场景。只是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况。 眼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她能感知到身后那人同样热烈的心跳,能想象到他那张露出不安好心的坏笑的慈眉善目的脸庞。 明明在这一刻之前,她还正在心底认真地规划着如何逃离京城,跟陆澈一起远赴遥远的大漠,此后再也不要与这些风云纠扰有半点关系。 可是现在,桃杳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像泄了气一般,从头到脚,连指尖都使不上一丁点力气。 鼻间、心间,都要被沁人的松木香气包围充盈,她马上就要在这香气中失去神魂意志。 “几日不见而已,小桃已经有男人了?我刚刚都在窗外听见了呢。” “偷听?你卑劣。” “嗯,要不是我足够卑劣无耻,现在又怎么抢在别的男人前面,先一步爬上你的床榻呢?” “楚欢隽,你有病吧,胡言乱语什么呢?” “你怎么会和陆澈走到一起?时桃杳,你眼光真差。” “……” “回答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怕我?躲我?” 桃杳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言语,是想向他解释,她和陆澈之间不是他想的那样,她逃他躲他是因为预见了他们的未来是一个悲剧。 可是下一瞬,她又忽然发觉,这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楚欢隽要误会便误会,最好把她误会个彻彻底底。反正他们之间,本来就不该再有什么关联才对。 现在,她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听什么,只想借这朦朦胧胧的黑暗,贪心地停留在这个温暖柔软的怀抱中再久一些。 鬼使神差一般的,桃杳缓缓抬起双臂,顺着那双环绕在自己腰间的那一双手臂,轻轻地反握回去,十指相扣。 楚欢隽有些惊讶,笑着把怀抱收得更紧。桃杳竟也听话地将身体更贴近他,乖顺地将侧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 楚欢隽正欲说话撩拨,却被桃杳用手指摁住了嘴唇。 “不许说话。” 黑暗中,他们的距离是如此相近。鼻尖相触,急促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连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灼热。 桃杳想到第一次见楚欢隽的情景,那夜月色溶溶,他薄衫广袖,长身玉立于夜色之中,比明月更要皎亮三分。 还有那夜她被陆澈劫到城郊竹林,楚欢隽轻盈如鹤般立在竹林之上,睥睨一般垂眸看她,好像神仙降世。 后来她被左棣抓到地牢里,被折磨得差点要死掉,生死之际,偏偏是楚欢隽,杀出一条血路,像一道光一般出现在她眼中。 回顾过去种种与他相遇的场景,他总是那样高傲矜贵,仿佛一个纤尘不染的神仙;而她,总是狼狈颓然地被他拯救,承他恩泽,却又慌张地逃离。 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也谈不上,唯一的羁绊,或许只有那个偶然间预见的未来悲剧。 所以,桃杳在心中笃定了一定不能与楚欢隽沾上半点关系。 可是她阻拦不了他一再靠近,一再闯入她的眼底。 不知为何,桃杳心中有一股无名火烧起来,在五脏六腑内流窜游走,将她浑身都烧得火热。 意乱情迷之下,桃杳一个翻身,把楚欢隽压在身下,并抓起他的衣领,找准了他嘴唇的位置,快准狠地啃了上去。 是啃,生啃。她用虎牙在他的下唇上狠狠地凿了一个口子,当场皮破血流。 楚欢隽却没有气恼,反而抬手扣住她后脑勺,更加深了这个吻。 桃杳就势又在他唇上多咬了几个口子,任由腥甜的血液充斥在彼此交缠的唇齿之间。 她凶蛮,他便温柔。 桃杳像撒气一般用尖牙在楚欢隽嘴唇上“插秧”,楚欢隽勾起嘴角,将唇上所剩无几的完好之地全部贡献给她,随她处置。 不算吻的吻,却也极尽缠绵。 吻到最后,桃杳的气息已经凌乱不堪。她一边喘息,一边从楚欢隽唇边抽离,断断续续地说道:“这是你要的,你满意了?” 楚欢隽抹了抹唇上的血迹,讪笑道:“不够满意。还有别的吗?继续。” 桃杳一把掀开被褥,视野之前忽然明亮起来。 窗上的窗纸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一个大窟窿,月光从窗外倾洒而入,照亮了整张床榻。 楚欢隽躺在她身下,领口在刚才二人的缠斗间被扯开大半,胸口处皎如霜雪一般的肌肤暴露在空气当中。他神情慵懒,有一种莫名的松弛,仿佛这里是他家。 桃杳避开目光不去看他,顺手扯过被褥,一把盖住他暴露在风中的胸口,讪讪道:“你走吧,这里可不是你的王府北苑,好说歹说也是别人家里……” 楚欢隽长臂一揽,一把将她捞到怀里,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 “哦。那我们换个地方继续?” 桃杳忙不迭从他怀里挣脱开,正色道:“我不跟你走。” 楚欢隽笑意更深,玩味儿的眼神追着她瞧,道:“怎么?刚刚主动的人可是你。现在玩腻了,要始乱终弃?” 第88章 姑娘,这是个好男人,你可得抓紧了 楚欢隽挺身坐起,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身上那件本就欲掉不掉的袍子就这样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桃杳连忙回避目光,却听见那边他一声轻笑,再回过头时,他已经将衣服重新穿好,好整以暇地斜靠在窗边,静静地注视着她。 不知为何,桃杳被他盯得发毛,连直接迎上他目光的勇气都顿时消散无踪,连桃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个什么劲。 “真不跟我走?” 楚欢隽问。 一时间,桃杳竟然真的思考起来要不要跟他走这个问题。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这没什么好迟疑的。 “我不回去。好不容易逃出京城,我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桃杳道。 接下来,两人陷入沉默。桃杳本以为楚欢隽会追问她,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愿意回去,她在害怕什么之类。 可是楚欢隽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悉。 “那好吧。”楚欢隽拢了拢袖子,从内袋里摸出来一个枣红缎的锦囊,放到桃杳手中,“送你的。” 桃杳下意识想要将锦囊推回去,可是楚欢隽已经在一瞬之间从窗户翻身出去,片刻便消失无踪,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 愣在原地的桃杳看着楚欢隽消失的方向,忍不住暗骂一声神经病。既然不是要抓她回去,他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那只锦囊还握在手里,尚且还带有他的一丝余温。桃杳将锦囊捧起来,仔细地端详片刻,竟然还能闻到一股松木清香。 这松木清香,顿时又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幕幕在桃杳脑海间重新浮现,指间、唇间,似乎还残余着那片刻温存的感知触觉。 桃杳脸上有些烧,将脑袋拼命摇成拨浪鼓,想将这些靡靡回忆全都甩净。 剥开锦囊袋子,一弯湛绿水泽顿时映入眼眸。 竟然是一把手掌长度的弯刀! 这弯刀通体莹润光泽,色如碧玉,形如柳叶,在夜色里透着荧荧微光,不知是用什么稀世材料打造而成。整把刀做工精致,处处透露着制刀之人的用心良苦,刀柄处甚至还雕刻了两朵桃花,一朵绽开,一朵含苞待放,似乎别有深意。 锦囊中还有一张字条,上书一串龙飞凤舞的草字:“行走江湖,带点好家伙防身。” 桃杳噗嗤一笑,将弯刀小心翼翼地收回锦囊中,自言自语道:“便宜不占王八蛋,不要白不要,好东西谁不喜欢。” 楚欢隽走后,桃杳睡得莫名安心。一宿过后,桃杳醒来发觉浑身畅快,五内通达,像是被人打通了什么气脉一般。 直到双脚踩地,桃杳扶着床沿颤悠悠地站直身子,再大胆一些放开手,双腿有力且不疼痛,她竟然就这样站了起来。 “我的腿好了?!” 桃杳又惊又喜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伸直,抬腿,又原地转了一圈,在屋子内左右踱了一遍,从东边踢正步踢到西边。 久违了,这种来去自如不需凭借他人的感觉。桃杳兴奋地冲出门去,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陆澈。 门一打开,陆澈的脸映入眼帘。 他的神情一滞,转而大喜,惊讶道:“你怎么站起来了?!” 桃杳在他面前快活地转了一圈,笑道:“还不是多亏了你给我上药?你可是救我命的大功臣。不过我现在好了,以后也不用这么麻烦你了。” 陆澈目光游移,摸着后脑勺说道:“不麻烦……噢,方才屠奶奶叫我们过去,她说准备了些东西要给我们。” “啊?她老人家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们啊?”桃杳忙着去找脸盆洗脸,“不要不要,她都一把年纪了,哪有长辈给晚辈东西的道理。” 陆澈忽然抓住桃杳手臂,朝她脸上打量了几眼,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昨夜没睡好么?黑眼圈这么重。” “啊?我睡得很好啊!” 桃杳抹了抹眼睛,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狡辩道:“可能是昨晚上风太大了,我被吵醒了好几次。喏,你看——” 桃杳指了指窗纸上被捅破的那个大窟窿,说道:“都把窗纸给吹破了。” 陆澈将信将疑地看着那个大窟窿,道:“昨夜风有这么大么?我怎么没感觉……” 桃杳双手推搡着他走出门外,搪塞道:“可能你昨天做了太多事情太累太辛苦了,所以睡得沉。对啦,你刚刚不是还说屠奶奶有东西要给我们嘛?她人呢?我们快去找她吧……” 两个人推推搡搡着走到院子里,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尖利的叫骂:“哎哟,这俩小年轻,大早上的就在这打情骂俏!” 桃杳转过头去,原来是杏儿婶。她忙笑着接过杏儿婶怀里的鸡蛋篮子,解释道:“杏儿婶,你误会了,我和陆澈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杏儿婶啧了一声,拍了拍桃杳的脸蛋,说道:“小姑娘,你可别哄婶婶我。杏儿婶都活了多少年了,你们这些小年轻这些小打小闹的小心思婶儿还看不懂吗?当谁没年轻过似的。现在不是那种关系,难道以后不就是了吗?” 桃杳百口莫辩,陆澈却上前一步,正色道:“杏儿婶,确实是桃杳说的那样,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关系而已。” 杏儿婶神情暧昧地笑道:“好啦好啦,随你们怎么说。早饭还没吃吧?去帮我挑水洗菜,待会婶儿煮粥给你们吃。”说罢,用力推了陆澈一把,将陆澈支走。 陆澈答应一声,便真去柴房抱了水桶扁担出去,三下五除二跑到河边去挑水。 杏儿婶欣赏地望着陆澈挑水的身影,臂膀勾过桃杳肩头,赞叹道:“姑娘,这是个好男人,你可得抓紧了。” 桃杳啼笑皆非,万分无奈地回道:“杏儿婶,你真误会了。我和他是兄妹关系。” “兄妹?!”杏儿婶眼睛都瞪大了,“乖乖,你们年轻人现在玩儿得这么大这么花呢。” 桃杳汗颜:“我们是正常的兄妹关系。再说了,我和她没有血缘,只是名义上的兄妹。而且,我们是多年之后才相认,根本就……” “行了,姑娘,你别说了。”杏儿婶打断她,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们羁绊深厚,缘分未满,这桩是好姻缘啊!” 杏儿婶一边说着,一边重重握住桃杳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看男人的眼光不会差。陆澈是个好小伙,你跟着他,一定会过好日子的。” 第89章 江湖经验(上) 陆澈打了水回来的时候,桃杳怀里正抱着一个硕大的包裹。屠奶奶拄着拐杖,挽着桃杳的手臂,正倚在她身侧,满脸慈祥的笑意,正朝他看过来。 陆澈走过去,将扁担和装满水的水桶放到地下,忙上前去搀扶屠奶奶,道:“奶奶,您怎么下地来了?您身体不舒服,还是躺在床上休养着好。” 坐在一旁择菜的杏儿婶也附和道:“就是就是,您老人家也该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年轻人,既然知道自己身体不硬朗,就不要总逞强自己啦。” 正在锅炉前劈柴的屠叔闻言,连忙为娘亲辩驳:“我娘是听桃杳姑娘说了,她和小陆兄弟没几天就要启程赶往大西北去了,连夜缝制了两件皮袄子要送给两个娃娃,这个啊,是我娘的一片心意。” 陆澈这才注意到,桃杳怀里抱着的那只塞得鼓鼓囊囊的硕大布包裹里,正是两件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皮袄子。 “这毛料,是我前几个月猎到的野狸野兔的皮毛所制,用料扎实。这做工,也是我娘这几夜一针一线精心缝制。虽然说,跟大京城衣装铺子里卖的袄子品色肯定比不了,但是啊,穿起来保准暖和。” 经屠叔这么一解释,桃杳和陆澈才明白老人家的一片苦心,都有些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各自神情愣愣地看着屠奶奶。 屠奶奶却也只是慈祥地笑着,眉梢眼角的皱纹都展开了。自打桃杳和陆澈第一天在屠家住下,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老人家笑得这么开心。 “我听说大西北那地界儿,不比我们中原,早晚温差大得很。你们赶路辛苦,在穿衣上更要好好保暖才行。我年纪大了,得了一身病,才知道年轻的时候要好好保养身体的重要性。你们两个小娃娃,要好好爱护自己,以后才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桃杳抱着那一大包裹,有些难为情,眉毛眼睛都皱了起来,道:“奶奶,您不必那么麻烦的,我们身上有盘缠,赶路路上肯定能看到很多卖衣裳的铺子,顺手买两件就是了。” 屠奶奶将一双枯瘦的手覆在桃杳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笑道:“桃杳姑娘,你说这话才是见外了。这些天,你和陆小兄弟,资助了我们屠家那么多,我们除了拿些饭菜吃食招待你们,实在无以为报。我呢,虽然生了一身的病,但幸好还有一双手还挺利索,便想着能为你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两件袄子,是奶奶的一番心意,礼轻情意重,你们就收下吧,不要再和老婆子我客气了。” 屠奶奶说到这里,就连一旁的杏儿婶都感动得泪眼婆娑了,扯了绢帕捂住半张脸庞,叹息道:“老天爷啊,真是造业。你们两个小的,懂事的话,就赶紧收下袄子,穿上看看合不合身。若是哪里不合适的,跟我说,我来修改。” 话说到这,再拒绝就是不礼貌了。 桃杳和陆澈百感交集地披上两件袄子,相视一笑,霎那间,两人的眼眶都突然一温。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情义满满的礼物。 桃杳在时府中,从来都是捡着时兰心不要的衣裳穿,一件衣裳穿十年,都穿包浆了也没有新衣裳能替换。 陆澈也是如此,从小没了爹娘家人,单枪匹马闯入并不熟悉的中原,又独自在无烟阁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身上穿过最好的衣裳就是初入无烟阁时上头分发的一件刺客制服。 都说衣裳是人的脸面,桃杳和陆澈就这样“没皮没面”地活了十八二十年,如今头一回收到他人专为自己量身打造的衣裳,心中自然有千般滋味。 屠奶奶看着穿上皮袄的二人,眉开眼笑道:“合衬、合衬得很!” 桃杳一边摸着身上袄子柔软的皮毛,脸上笑得喜气洋洋,一边拉着陆澈给屠奶奶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谢谢屠奶奶!” 杏儿婶则是在一旁满脸欣慰地看着二人,啧啧有声,悄悄拉了一把桃杳的手腕,向她使了个眼色。 桃杳知道她又是在暗示自己,要好好把握牢牢抓住陆澈这个好男人一类的话,只好努努嘴绽开一个勉强的笑容,将杏儿婶敷衍过去。 用过早饭以后,桃杳和陆澈打算到清水镇集市上买一些干粮,赶路的时候可以用来垫垫肚子。还打算着,如果在集市上看到价格合适的马匹马车,就买下来用。 陆澈本来说,马匹消耗起来快,还是租用的好,到了下一个有马店的村镇,花几个铜板再换一匹就好。可是桃杳目光闪烁地朝陆澈眨眼,非要说什么她这个人重感情,用久了的马也舍不得换掉,更情愿买下一匹马一直养下去。 陆澈闻言,直骂她矫情多事,可是也没办法,毕竟将她送回漠北之后,他是打算再回中原的,以后的日子是她一个人想办法过,现在若能帮她多买一匹马满足她一桩心愿,倒是也没什么不好。 出发之前,杏儿婶告诉桃杳陆澈,清水镇最有名的特产就是当地的“莲枣馒头”,说这玩意儿既好吃又饱腹,用来当作赶路干粮最合适不过,让他二人一定多买一些屯着。 刚到清水镇上,二人就很幸运地遇上一个贩马商。那贩马商说自己马上要举家搬迁,马厩里还留着两匹马怎么也卖不出去,若是他二人中意,就便宜卖给他们。 桃杳打量了一番他手里牵着的两匹马,油光水亮,肌硕腿长,是好马。 于是,桃杳便开心地询价,那贩马商竖起三根指头。 桃杳立即双眼绽开了星星花儿,惊道:“老板,你是做慈善的吧?一匹马才卖三两银子?!” 那贩马商闻言,缓缓摇了摇脑袋,徐徐道:“非也,非也。我的意思是,三十两。” 桃杳差点把下巴给惊掉,连忙抓着陆澈的手臂就要逃。 “奸商啊你!你刚刚分明说,便宜卖给我们啊,三十两算什么便宜?” 贩马商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又说道:“非也,非也。小姑娘,你一看就是个消息不灵通的。今时不同往日,这年头,战事频繁,一匹马贵可值千金。我是实在嫌带着这两匹马搬家麻烦,才想着这么便宜卖给你们。不骗你们,我这价格,等于白送了。我看你们不像本地人,应当急着要赶路吧?我给你们打包票,我家养的马,比骆驼还耐饿,比赤兔还能跑。你们赶紧买了去吧,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这卖马商忽悠人的话术一套又一套,桃杳简直听不下去,转头就要走。 可是下一瞬,就听见身后传来那贩马商狡诈的笑答声:“哎嘿嘿,老板好眼光。成交,成交。” 桃杳立即回头一看,却看见陆澈一只手已经将六十两银子放在贩马商的手掌心,另一只手正准备去牵马。 第90章 江湖经验(中) 桃杳大惊失色,赶紧掉头回去要退货,朝陆澈大声嚷道:“陆澈!你搞没搞错?这可是六十两银子!?你有钱没处花了是不是?” 那狗贼的贩马商捞到了银子,二话不说一溜烟的跑了,一瞬间就没了影子。 陆澈笑着把马绳塞到桃杳手中,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一定要买一匹马吗?我们时间紧任务重,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桃杳急道:“可是,那是六十两银子诶!都够我们买多少袋馒头了?你当我们是有钱公子哥儿姐儿啊?来日方长,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还多的去了。” 桃杳越想越不是滋味,抓起马绳驱赶两匹马掉头,朝着那贩马贼消失的方向拔腿就要走。 陆澈连忙抓住她的手,道:“诶,你要去哪儿?” 桃杳急道:“我去把那六十两银子追回来啊!” 陆澈把她拉回来,一脸“我乐意我有钱”的表情,淡道:“不必追了,这马就当做我送你的礼物,不用你出钱。” 桃杳冷哼一声,道:“切,陆澈,你很有钱吗?” 陆澈扫她一眼,面上是有些小骄傲的神情,一个纵身跳上新买的马匹背上,勒绳走马,二话不说便向着集市更深处走去,把桃杳抛在后面。 桃杳连忙也跳上马,策马紧跟上去,追在陆澈马屁股后面,连连重复刚刚那句话。 “喂!陆澈!你很有钱吗!?” 陆澈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了许久,忽然冷不防地扭头回来瞥桃杳一眼,咧开一口森森白牙,笑道:“比你有钱。” 清晨的阳光是透明的淡金色,照在陆澈的笑容上熠熠生光,特别是他上扬的嘴角处露出来的两颗尖尖虎牙,白盈盈的闪光,闪得桃杳都有一瞬间的失神。 自打认识陆澈以来,很少见他脸上露出笑容。可是最近,他笑的次数,是不是好像变多了? “不是说要去买馒头么?快点儿跟上。再晚了,馒头都要卖完了。” 陆澈一边在前面呼唤,一边轻轻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受了惊一下便窜出老远,把桃杳远远地抛在后面。 “快跟上啊!” 桃杳急得直喊:“陆澈!你故意的!” 两人在集市里兜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什么莲枣馒头,倒是买了不少桃杳最爱的鸡蛋烧饼,乐得她抱在怀里直啃,吃得两只手油乎乎的,一点形象都不在乎。 吃着吃着,桃杳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块还包在油纸里的鸡蛋烧饼塞到陆澈手里,乐呵呵地说道:“你也吃啊。” 陆澈摇摇头,笑道:“你喜欢吃就多吃一点儿,这些都留给你吃。我早上在屠叔家里吃的多,现在肚子还饱着呢。” “噢……” 桃杳把头垂下去,看着手里捏着的那张油乎乎的鸡蛋饼,心中忽然百感交集。 “陆澈,上次你给我带的那张鸡蛋饼,很好吃,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鸡蛋饼。谢谢你啊。” 陆澈愣了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说道:“哦……那个啊,我是去找你的路上,正好看见有摊贩在卖,随手带的……你喜欢吃就好……” “那天我饿得不行,说真的,你那张饼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美味。” 桃杳叹了一口气,又道:“或许是心境不同,同一张饼,现在吃起来,和那个时候吃起来,滋味也不相同。” 陆澈打趣也似地问道:“那你那一天,有没有后悔,没有跟我一起走?” 彼时,正好吹起一阵狂风,把桃杳鬓边的碎发吹散了,刮在油乎乎的嘴唇上,黏住了。 桃杳正要抬手去撩开那些碍事的乱发,陆澈却忽然靠近过来。 陆澈是典型的西域人,身量极高。他俯身靠近桃杳,高大的身形将桃杳视线里的太阳都给遮住了,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将桃杳笼罩其中。 桃杳有些错愣地抬起头,陆澈的脸庞处于背光处,黑黝黝的看不清表情,却能清晰看见他上扬的嘴角,还有两颗亮闪闪的小虎牙。 他的手掌,温柔而粗砺,缓缓地抚过桃杳下颌弧线。 陆澈又将身子俯得更低一点,好像是为了更看清一些桃杳的面庞。他抬起拇指,替她将那些黏糊在嘴角唇上的发丝一丝不苟地理到耳后,眼神温柔,没有一点嫌弃。 桃杳倒是很不好意思,躲闪着将头偏向一旁,尴尬地笑道:“我自己来就好……我还没擦脸洗手,油腻得很。” 陆澈眨眨眼,像是没有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桃杳这才忽然想起来,陆澈是个直脑筋,听不懂中原人这些弯弯绕绕迂回礼节的话。 桃杳正要解释些什么,陆澈已经从怀兜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绢帕,递到桃杳手里,道:“擦一擦,就不油腻了。” 桃杳干笑了两声,接过绢帕,飞快地擦起嘴巴脸庞上的油渍来。这一刻,她忽然又觉得,陆澈就像现在这样,保持直脑筋,也不是什么坏事。 彼时,街边一声甜美的叫卖声传来,顿时吸引了桃杳和陆澈的注意。 “莲枣馒头!新鲜出炉的莲枣馒头!热乎出炉的莲枣馒头!走过路过,看一看瞧一瞧,不要错过!”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娇丽的小娘子正倚在热气腾腾的锅炉旁边,满脸笑意的正朝他们招手。 “小哥哥小姐姐,好吃的莲枣馒头,买几个回去呗?” 那小娘子怀里捧着一只大蒸笼,快步向他们面前迎来,手指轻轻一揭,将蒸笼上的蒸布一把掀开,蒸笼里排列整齐的一只只枣红色馒头便呈现出来,一只只都是热气腾腾、红润饱满,看起来喜庆得很。 桃杳好奇地看着这些大馒头,闻着蒸笼里清甜芬芳的香气,馋虫早已经爬上脑袋:“哇,这就是莲枣馒头吗?看起来好好吃啊。” 小娘子飞快地替她挑拣了几只最大最圆的馒头,笑道:“是的,这是咱们清水镇有名的莲枣馒头。最近莲子枣子短货,今天只有我家还出摊卖这莲枣馒头。姑娘你若是喜欢吃,那就在我这儿多买一些吧?” 第91章 江湖经验(下) 桃杳从陆澈口袋里摸出三两银子,很是大气地拍在小娘子面前,把蒸馒头的蒸屉都震得晃了一晃。 “那就把你这摊上全部的莲枣馒头都拿了吧。” 那小娘子差点没把下巴给惊掉,瞠目结舌地愣定在了当处,这还是她卖馒头以来第一次见人把这么大笔钱拍在自己的馒头摊子上。 桃杳抬高手在小娘子空空呆愣的眼前摆了摆,奇怪地问道:“怎么了?这些钱不够吗?” 那小娘子才立即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应道:“够够够,肯定是够了。这位客官,我这就给您打包馒头。” 说罢,小娘子喜不自胜地从摊子桌下翻出来一只巨大的麻袋,抱起蒸笼,将数百个馒头一股脑倒入麻袋中。 这般阔绰的手笔,顿时惊动了附近十里之内的各个小摊贩们,全都挨个过来向桃杳推销自家商品。 一个卖首饰的娘子最先凑上来,一张嘴就是:“恭祝官老爷和夫人新婚快乐,和和美美,长长久久。我这里有从京城来的上好一等货,官老爷要不要看看给夫人挑上几支玉簪子?” 没等她说完,桃杳飞快地打断她,急道:“胡扯八扯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俩是一对夫妇了?” 这卖首饰的娘子被桃杳这么一凶,也有些不爽,斜着眼将他二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那般眼神就差把“你二人穿着打扮实在穷酸,怎么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的质疑写在脸上,可她却还是为了做生意,又挤出个无限谄媚的笑容来:“哎哟,瞧瞧夫人您说的。小女是做生意的,最会察言观色,您看您二人郎才女貌,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再说了,也只有要办婚宴酒席的人家,才会一口气置办这么多莲枣馒头呀……不就是为了求一个,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好寓意吗?” 她话音一落,桃杳顿时才发觉这莲枣馒头中暗藏的玄机,脸庞立即羞得火热发红,连忙驳她:“什么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去你的。” 那卖首饰的娘子完全没有眼力见儿,将一支簪子塞到陆澈手里,媚眼连连地笑道:“那小女子,就先祝官老爷和夫人来年生个和这莲枣馒头一样白白胖胖的大乖儿子吧!”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桃杳一边骂,一边把那只簪子从陆澈手里夺过来,一把塞回去,“亏你还是个做生意的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这是打算强买强卖么?没有什么大胖儿子,没有什么多子多福,拿着你的臭簪子,滚远点儿!” 桃杳一通话说完,对方自己也觉得有些挂不住脸,便收回簪子灰溜溜地走了。 这一通骂战下来,本来周围挤着的一圈看热闹的摊贩也散去不少。只剩下几个卖花的小童还围在周围,他们方才见了桃杳愤怒轰人的样子,本来好几次几欲上前兜售鲜花,现在也丧失了勇气,唯唯诺诺地守在周围,却也不愿离开。 桃杳与陆澈合力将装满了莲枣馒头的一大麻袋挂到马背上。陆澈已经跨上马背,桃杳看着周围几个小童怯怯的模样,心里又有些不忍,便从麻袋里掏出几只馒头,扔给他们每人各一个。 “你们走吧,我们刚刚买馒头已经花掉全部的钱财了。看你们可怜,这些馒头,当今日的午饭吧。” 桃杳说罢,也正准备上马,却忽然感觉衣服下摆被人在后面轻轻扯了一扯,回头一看,是其中一个小童,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怀里抱着只塞得满满当当的花篮,看来是一朵花也没卖出去,看上去可怜巴巴。 “好姐姐,你能买我一朵花吗?求您了……不求您买多,就买一朵就行……如果一朵都卖不出去,回去会被爹爹打的,也会没有饭吃……” 小童说着说着,便撩起自己袖口,仅仅是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上,就有数不清的大青大紫的淤青伤疤,难以想象这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到底承受了怎样的毒打。 桃杳心一软,便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几枚铜板,塞入小童手心,说道:“喏,钱你拿去,花我就不要了。后面还有客人,你留着花,能卖到更多钱。” 话音未落,其他几个卖花的小童也纷纷包围上来兜售自己的鲜花,求桃杳可怜可怜他们。 桃杳固然是同情心泛滥,可惜自己荷包实在吃紧,便转过头来向陆澈求情:“陆澈,帮帮他们吧,好可怜。” 陆澈却冷着一张脸,淡道:“我没有钱。” 桃杳急道:“开什么玩笑?你方才六十两银子二话不说就拿出来了。就买几朵花嘛,用不到多少钱。” 陆澈没有应她,但也还是跳下马来,走到她身边,将围在周围的卖花小童端详了一圈,说道:“看你们个个穿着干净整洁,不像是家里穷得非要让孩子出来卖货的背景。说吧,你们受谁指使?” 陆澈话音一落,几个小童都被吓得惊慌失色。桃杳用胳膊肘轻轻地抵了他一下,道:“陆澈,你说什么呢,他们都是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陆澈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冰冷,转头瞥了桃杳一眼,淡道:“若他们不是受人指使,真的只是因为家境贫寒而在此兜售鲜花,我们也不必因为他们求情,就花钱去买他们的花。我们还急着赶路,带上这些鲜花毫无用处。” 桃杳想不到陆澈竟然能这么冷血,嗤之以鼻地对他说道:“陆澈,不管他们是不是受人指使,这么小的孩子在大街上游走卖货,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怜。再说了,帮人就帮人,还要深究那么多,不就违背了帮人的本意了吗?” 陆澈冷冰冰地打断她道:“我不想帮。” 桃杳瞪了他一眼,道:“不帮就不帮。”说罢,便将自己身上能拿得出手的首饰全部脱了下来,给几个小童分了一分,确保每个人手里都分到了东西。 陆澈看着她把自己身上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一点儿首饰全部摘了下来贡献出去,只能在旁边摇头叹气。 这世间江湖,有太多她不知悉的谎言与套路。可怜她一颗心干净赤诚,但这也难能可贵。 也罢,被骗就被骗吧。让小姑娘涨涨教训,也不算一件坏事。 第92章 巧遇(上) 分完身上所剩无几的首饰,桃杳叮嘱几个小童,将这些首饰到当铺里还能换到一些钱,换到钱后千万别饿着自己,先买些吃的,吃饱了再回家。 或许因为她自己有个没良心的爹,所以担心这些小童回家后受到责罚,这在外边卖花赚到的一丁点儿铜板应当也是要尽数交到父母手里的。 想着那小童手臂上的淤青伤痕,桃杳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她长这么大了,在竹正堂挨板子的时候,想死的心都快有了,不能想象这么小的孩子该怎么忍受此等皮肉之苦。 说时迟那时快,桃杳刚刚与一群小童作别完,正要转身上马,便听见身后传来那小童的呼救声。 “姐姐!救我!救命啊!” 桃杳旋即回头看去,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已经将那小童劫了去,索性他跑的还不远,桃杳勒了缰绳就要去追。 这时候,陆澈扯了一把桃杳的袖子。桃杳偏头瞥他,却见他依然是那一副冰冰冷冷事不关己的神情,想也不想就猜到他肯定是要劝自己不要去多管闲事,便大力甩开了他的手,自己策马向那黑衣人逃匿的方向追了去。 这黑衣人行踪狡猾,见桃杳紧追不舍,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明目张胆地抱着那小童在大街正道上疾跑,仿佛生怕桃杳找不着他的踪迹似的。 那小童受了劫持,竟然好像也没有多惧怕,只是起先朝着她嚎叫了几声救命,后面就渐渐没了声息。 但此情急之下,桃杳也来不及想那么多,甚至担心那黑衣人是不是给小童下了蒙汗药,已经让他昏迷了过去。 追着追着,桃杳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她警觉地回头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陆澈。 桃杳没好气地朝他喊道:“你怎么跟来了?” 陆澈依然是那副冷淡表情,什么也没说,只是勒了缰绳令马儿跑得更快,飞速地赶到桃杳身旁,并很快超越了她。 “喂!” 陆澈的马儿将一蹄子沙尘灰土撅到身后,让跟在陆澈屁股后面的桃杳吃了一屁股灰,呛得连连咳嗽。 桃杳忍不住在心中大骂起来,陆澈一定是故意使坏。 此时,陆澈的声音从前方杳杳飘来:“还不快跟上?贼马上就捉不住了。” 桃杳气得一个巴掌拍在马屁股上,马儿受了惊,撒开蹄子直往前跑。桃杳在马背上被晃得前摇后伏,差点没被马甩下去,只觉头晕目眩,差点儿没把早饭给吐出来。 两个人紧追着那黑衣贼人,一路追到了清水镇码头。眼下正值正午,码头前停泊了好几艘货船,许多脚夫正在码头上卸货运货,人头攒动。 桃杳见状,连忙在后面提醒陆澈:“陆澈,这里人多,这贼人潜入人群中,只怕是不好找!跟紧他!” 陆澈没有应声,估计是还在和桃杳置气。但还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的,立即将跑马的速度降低下来,紧紧地尾随在黑衣人身后。 彼时,远处传来一声嗡鸣,一艘巨大的画舫正劈风斩浪地驶向码头。 那画舫装潢得十分豪华贵气,在一众不起眼的货船之中显得十分骚包夺目,仿佛巴不得昭告天下,这画舫的主人是有多有钱没处花。 画舫很快停靠在码头岸边,几乎是一瞬之间,那黑衣贼人抱着小童轻功飞上了那画舫甲板之上,三两步便窜进了画舫楼阁之间,没了踪影。 彼时,一个衣装美丽的女人,步履窈窕地从楼阁间走了出来,花枝招展地站在了甲板上,朝船下望了过来。 阳光刺目,桃杳有些看不清那画舫上的景象,只看见那女人在晃晃阳光之下犹如一豆鲜红的光斑正在扭动,一个甜美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听来好似有些熟悉。 “诸位客官,醉香楼新编舞曲正在上演,想要吃酒看舞的客官快上船歇息,姑娘们都候着客官们呢!” 桃杳心中一动,奇怪,这酒楼画舫怎么停到码头岸边来揽客,这码头上都是穷苦劳工,根本没几个会愿意上船消费吃酒的人。 桃杳跳下马,陆澈也随之下了马,快步走到她身前,虚拦了一道。 桃杳正要拨开他,却听见他低声道:“这船上戒备森严,前后都有守卫。刚才那黑衣人明目张胆上船,这些守卫却跟瞎了一样,仿佛是串通好的。这船,定有蹊跷。” 桃杳这才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想将画舫上的情形看得更仔细一些。 果然,船上除了一些舞女,还站着不少佩刀守卫。桃杳将船上的人都粗略打量了一遍,目光移到那位站在甲板上揽客的女子时,心中忽然大惊。 桃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再次揉了揉眼,再三确认,那位女子确实是之前在京城见过的馥香斋老板娘,云晴。 桃杳见云晴的目光也向自己这边投来,便飞快地向她招了招手,呼唤道:“老板娘!是我啊!你还记得我吗?我之前帮馥香斋赶做过一批香!” 云晴站在甲板最高处,明明是整艘船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却好像装作看不见桃杳似的,刻意将目光避开了桃杳。 桃杳扯了扯陆澈的袖子,低声道:“陆澈,你还有没有银子?” 听到这话,陆澈不由得捂紧了自己的荷包:“刚刚买马买馒头,已经把我的身家全部交代出去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桃杳一把抓过陆澈的手,就要往画舫那边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行了,有一条命也足够了。” 见有人前来,画舫上便有一架长长的天梯徐徐降下来,搭在码头岸上。桃杳搭把手在陆澈肩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船上,径直跑到了云晴的面前。 “老板娘,是我啊,好久不见。” 桃杳很热情地朝云晴打招呼,可云晴却一副不太想搭理她的样子,脸上挤出来个勉强的笑:“呃,是你啊。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是啊!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分。话说回来,馥香斋生意不是很好吗,你不在店里忙,怎么有空出来游船?”桃杳笑着问道。 云晴脸上神色一动,秀致的一双眉毛皱了起来,神色哀怨,叹道:“哎哟,快别提了。王爷已经不准我再呆在馥香斋了。我现在自己在做生意,喏,你所见的这艘画舫,就是我的经商的地方。” 桃杳乐呵呵地跟云晴搭讪的样子,让在一旁盯着的陆澈直觉得头疼。她在中原呆了十多年,难道学得最得心应手的本事便是自来熟么?甭管遇见谁,都能热情洋溢地上去给人赔笑讨好,看起来又傻又天真。 桃杳热情地朝云晴身边凑过去,伸出一双手正欲要揽她,颇有一种老乡见老乡的气氛。 “既然如此,更说明我们有缘分了!” “哪里?姑娘你说笑了。我可是个经商之人,成天在外边奔波游荡,就算是同一只蚂蚁,多见着我几次面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啊,我和你,倒也算不上什么有缘。” 云晴讪笑着躲掉桃杳那一双正想过来挽她手臂的手,那双手看起来油腻腻脏乎乎的,直叫她生厌。 “倒是姑娘如果愿意花上几十两银子,在我这儿吃上点儿酒水点心,咱们这才叫做结了缘哩。” 第93章 巧遇(中) 桃杳终于意识到云晴那藏在客套下的嫌弃,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脑袋,道:“呃,老板娘,闲话少说,其实我来,是有正事。刚才我们正在追一个拐卖小孩的贼人,正看见那贼人潜入了你的船上。老板娘你看,你这船上人来人往的,客人那么多,潜入一个偷人贼多不安全啊,你看能不能支些人手,跟我们一起把那个贼捉出来?” “啊?有贼?”云晴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姑娘,你是在开玩笑吧。我这船上守卫近四十人,严防死守,连只苍蝇都进不来,何况是贼人?” 桃杳急道:“老板娘,我们真看见了那贼人上了你的船。” 云晴不耐烦地摇了摇手里的团扇,又轻轻摆了摆手,对桃杳和陆澈做了个驱赶的手势,道:“好啦好啦,姑娘你别闹了,我这儿还要做生意,忙得很呢。你们既然不打算吃饭,就快些回家吧。” “可是,那个贼人真的上了你的船!” 桃杳还正要接着说下去,忽地感觉手腕一紧,原是被陆澈握住了。 “跟她废话些什么,直接搜。”陆澈道。 “啊?这不太好吧,我们还是……诶诶诶——”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桃杳反应过来,她人已经被陆澈像提小鸡仔似地揪了起来,一路直往船舱内走去。 “刚才在码头上时,我看见贼人是往这个方向去的。”陆澈道。 桃杳被陆澈提在手里动弹不得,抗拒得几乎将身体扭成了一只虾,瓮声瓮气地说道:“陆澈,你先把我放下来。” “这样走得快。”陆澈回答道。 “我腿脚好了,自己能走。”桃杳打断他。 “嘘……别说话。” 此时,他们已经潜入了进入船舱之内的廊道,走到通道尽头,才发现进入船舱的唯一大门正紧闭着。 身后传来了云晴呼兵唤将来抓捕他们的声音,情急之下,桃杳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短木棍,递到陆澈面前:“喏,你会用木棍开锁吗?” 陆澈有些好笑:“你从哪里弄来的木棍?” 桃杳皱起眉头,急道:“你先别管这么多了,你要是不会,就快把我放下来,我来开锁。” 她话音一落,陆澈便毫不客气地撒手,桃杳跌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回头再跟你算账……”桃杳一边嘟哝着,一边伏到舱门门锁边上,将手里的木棍轻轻戳进了门锁孔洞中,先是往左边转了三道,门锁未动,桃杳便立即又将木棍向右边转了三道,门锁内一声响动,锁开了。 桃杳抬起头,向陆澈使了一个眼色,轻声道:“走。” 为了不打草惊蛇,推开舱门的一瞬间,桃杳和陆澈便立即分别伏倒在门后的两根大柱子后边,将身形隐匿住了。 “什么人?” 船舱内传来一声慵懒娇甜的女声。 “奇怪,没什么人呀,门怎么开了?” 桃杳捂着嘴直往后躲,却见那说话的女子步姿袅袅地走了过来,她身上只披了一件蝉翼也似的半透明的薄薄纱衣,美好的身材曲线在这朦朦胧纱衣之下若隐若现,有意或无意露出的半边香肩,肌肤如玉脂凝膏般,吹弹可破。 只是这女子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熟悉。 好在那女子只是将门轻轻带起便走了回去,没有发现躲在两边柱子后的桃杳陆澈。 待女子离开,桃杳忙转头去看陆澈,却见他神色有些异样。 “王爷,没什么人,许是风太大了,把门给吹开了。”那女子又娇滴滴地说起话来。 桃杳从来没听过这么甜腻的嗓音,感觉像被灌了一口浓稠的蜂蜜,直要把人的七窍都糊住蒙住,忍不住背上起鸡皮疙瘩。 可是接下来听到的这个声音,更是让桃杳背后直冒冷汗。 “噢,哪里来的妖风?吹这么大。” 这声音桃杳再熟悉不过,是楚欢隽。 竟然是楚欢隽!他怎么会在这儿? 此时,船舱之外再也没有听见云晴和那些守卫的声音。那云晴,竟然是在骗她——没有什么别的生意,她和楚欢隽还是一伙的。 再在这里呆下去,恐怕又要落入楚欢隽手里。桃杳下意识想要逃,匍匐着想要爬出船舱,可这身子一动,全然没注意她脚边有一只陶瓷花瓶,在爬动间不慎将花瓶碰倒在地上。那花瓶在地上滚了一圈,叮叮当当直响。 “该死!”桃杳心中暗自腹诽,顿时浑身僵硬在了原处,不敢再动弹一下。 彼时,楚欢隽的声音又从那边悠悠传来:“这妖风还真是大,把瓶瓶罐罐都弄倒了。” 桃杳倒吸了一口冷气,憋了一口气在胸口,连呼吸都不敢再呼吸。 那娇甜的女声又响起来:“王爷,不管这些讨厌的风了,我们玩儿我们的。” “嗯。”楚欢隽也笑着应答,“上次的那笔账,你打算怎么还我?” 桃杳听着他二人听来情意绵绵的你一言我一语,心里像有一只苍蝇似的膈应得不行。 这个楚欢隽,几日不见,连春风楼都不能满足他了,竟然在这里风流。 桃杳猫手猫脚地又匍匐回柱子后面,探出半只眼睛出去,悄悄打量这船舱内的情形。 这船舱里装潢得十分华丽,完全不输京城名贵酒楼里的那些上等客房。舱房四面都垂挂着绯红色的轻纱帘幔,地上铺着阔大的羊毛地毯,许多酒瓶酒杯星星点点地散落一地,看来是舱内这两个正在寻欢作乐的男女的杰作。 舱房正中,摆着一张红罗软榻,楚欢隽正斜倚在那软榻上,一头如瀑青丝束也不束,从肩头直泻到柔软香榻上。他应当是喝了不少酒,向来白皙的脸庞此刻却是醺醺酡红,一双眼也是微微眯着,眼中微波浮光,一派旖旎暧昧的姿态。 再看那女子,正徐步向榻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将那本就不太服帖的轻纱外套从肩头剥落。 她一件件地脱去她身上的那些薄纱轻衣,就好像剥一只苞米的外衣一般自然而然,竟然没有一点女子的羞赧和矜持。 她像一只柔软洁白的蛹,娇柔无力地倒在楚欢隽怀中,发出一声娇嗔:“王爷,酒喝够了,我们换点别的玩法吧?” 楚欢隽却露出一个不感兴趣的笑,不屑道:“二夫人,我是个正人君子,对别人家的老婆不感兴趣。” 第94章 巧遇(下) “讨厌。”那女子一个软拳砸在楚欢隽胸脯上,而后浑身一软,顺势伏倒在楚欢隽的胸口上,像只小猫似地用自己的脑袋去蹭楚欢隽的下巴。 “王爷,我知道你此番来这乡里田间,是为了什么……” 女子狡黠一笑,抬手拔掉头上的一支碧玉发簪,精心梳理过的发髻便随着发簪拔落垂散下来,盖住了她光裸的脊背。 她像一只狐狸般,狡猾地紧紧贴住楚欢隽的身体,双臂缓缓缠上他的肩膀,妄图扯掉他的衣襟。 “你能给我什么,我就把相同价值的东西送给你。” 她用脸庞亲昵地蹭蹭他的脸庞,像一只不经人事的小兽,只会用天性里最朴实的方式去讨好对方。 在远处偷偷端详着这一切的桃杳,不禁心生疑惑。楚欢隽虽然有时候挺风流放荡的,但此情此景,他显然不太喜欢这女子这般轻越之举,换作平时,他早就用武将这女子驱赶了,可他为何忍耐着迟迟不动手? 彼时,桃杳见陆澈也正在旁边凝神聚气地偷看着舱内情形,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钻到了他身后,朝他背后轻轻拧了一把。 “喂,陆澈,好看不好看?瞧你,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桃杳捏着嗓子用气音说话,但丝毫不妨碍陆澈听出她话里的取笑语气。 陆澈瞥她一眼,没有说话,但脸上却很诚实地浮现出两朵红晕。 “走了。这里只有这两个人,没有那个黑衣贼。” 桃杳说罢转身正要走,却被陆澈一把按在了原处。他向她使了个眼神:等等,再观察观察。 桃杳不禁有些恼火,那两个人正在床上调情,蜜里调油呢,有什么好看的? 彼时,忽地听见舱房内传来一声惊呼,桃杳立即又探出半个眼睛朝房内看去,却见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跌倒在地上。 楚欢隽从软榻上扯起一床棉被,一把扔到那女子的身上,将她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楚欢隽!怎么会!……我那酒里,分明已经……”那女子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楚欢隽,神色惊恐。 楚欢隽从软榻上慢吞吞地坐起身来,顺手将旁边用来捆床幔的一片纱带扯了下来,将一头凌乱的发丝束在脑后,权当作发带。 他将身体挪到床边,先是理了理方才被那女子拨乱的衣襟,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又伸出一只脚,抬起了那女子的下巴,眼神轻佻地将她浑身上下扫量了一遍,道:“芝宁,你这个样子,真不值钱。” 芝宁?!怎么是她? 桃杳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先前在青龙坞发生的一幕幕。那天,是芝宁绑架了她,又是陆澈和芝宁做了笔交易,她才将计就计逃离了京城。 眼下看来,这个芝宁,竟然和楚欢隽认识? 芝宁有些不服气地顶撞回去:“王爷,我是在春风楼长大的妓,后来又替你潜伏在周砚身边忍气吞声那么些年,我从来就不知道尊严两个字怎么写。” 她说罢,脸上的怒意便稍纵即逝,转而又换上了一副讨好谄媚的笑容。她抖了一抖,从那床厚厚的被褥中钻出纤细的身体来,双臂朝前一攀,顺势抱住了楚欢隽的小腿。 “若是论值不值钱……王爷若是肯赏脸,体谅芝宁这几年的可怜辛苦,赏赐芝宁一夜良宵,那芝宁此生,才算值钱。” 楚欢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一脚把芝宁踹到一边,讪笑道:“疯女人。我好心劝你自爱,你还这般作贱自己。你当我是外边这些花花酒客,什么女人都吃得下肚?你这样自轻自贱没有羞耻心的道德败坏之人,本王爷还看不上眼。” 芝宁挨了这一脚,委屈得浑身颤抖,泪眼连连。 像芝宁这样的女子,出身于烟花之地,以色侍人,确实如她所说,早就不知道尊严二字如何写了。所有献媚,所有讨好,都是有目的而为之——或许是金钱名利,或许是攀附高枝,或许是别的什么更宝贵的东西。 芝宁生得貌美,曾经也是春风楼歌舞酒台上一笑可值千金的风流人物。她以美色为资,在这江湖上混迹多年,风光也好,金钱也罢,她早就已经厌倦腻烦。如今在楚欢隽的跟前,芝宁尽极媚态,却碰了一鼻子灰。 虽然她作出一副不顾尊严的低姿态,但心里的骨气多少还是有的。她爱慕楚欢隽多年,只贪求他眼中的流光在她身上停转片刻,也算值得了。 芝宁捡起零落一地的衣衫,一件一件穿回自己身上,淡道:“王爷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我到清水镇上游历,在镇子上偶然遇见了一位神医。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正巧,他说能治好困扰我多年的病痛,我便将他请到我的住处……哦对了,这个神医,叫做程天水,王爷你认不认得?” 听见程天水的名字,楚欢隽的神情一动,却说道:“你爱找谁治病就找谁治病,我才懒得管。” 言罢,芝宁甜甜一笑,走到梳妆台前抓了一只白玉瓷盒过来,举在楚欢隽的面前轻轻晃了一晃。 “这个,是神医让我交给你的。不过王爷既然不认得神医,想必是这神医年纪太大,记错了人。我看这小瓷盒精巧漂亮,肯定价值不菲吧,不如我挑个时日去当铺把它当了,凑点儿钱去买新衣裳。” 在一旁偷看的桃杳,心中不免讶然——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敢威胁楚欢隽?! 更令人惊讶的是,楚欢隽这只老狐狸,居然能落下把柄在别人的手里。 此时,桃杳已经对芝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都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果真,若她够得上芝宁的半点聪明脑筋,也不至于每次碰上楚欢隽就吃瘪。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又令桃杳再次感叹,楚欢隽这只老狐狸老奸巨猾的程度,实在是他人所不能及的。 却见楚欢隽不慌不忙地躺回了原处,一只手臂撑起脑袋,嘴角一扬,绽开一个风情万种的笑,朝芝宁说道:“你方才不是求我赏脸与你共度一夜良宵吗?来吧。” 第95章 楚欢隽,你怎么这么好杀? 芝宁得逞地满意一笑,想也没想便投身入楚欢隽的怀中,却没曾想,还没感受到他怀抱的片刻体温,便又被他一脚踹出床榻之外,再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掌中空空,回头一看,那只白玉瓷盒已经落入楚欢隽手中。 楚欢隽讪笑着将白玉瓷盒举高了,学着芝宁方才的动作,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道:“谁教你,拿我的东西来要挟我的?” 芝宁忿忿地从地上爬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香炉。那香炉中的香已经燃去大半,马上就要燃尽了。 “时间已到。楚欢隽,是你输了。” 芝宁冷笑一声,便立即推开梳妆台前的舷窗,纵身跃出窗外。 桃杳和陆澈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正准备悄悄撤离,却听见楚欢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看够了吗?出来吧,别躲了。” 来不及反应过来,桃杳连忙将陆澈往门外大力一推,紧接着将舱门快速合上了。 桃杳心里明白得很,这个时候,若是只留她一人面对楚欢隽,或许还没有什么危险发生的可能。但如果陆澈也留下来,那就是另一种局面了。 至少现在将陆澈推出去,他还能在外面想办法,再回来救她出去。 桃杳就这样,抱着必死的决心,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腿蜷缩在原处,等着楚欢隽过来处置她。 可是,她就这样等了半晌,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桃杳忽然觉得事态不妙,便立即站起身来,往舱内看去。却见楚欢隽已然倒在床上,双眼紧阖,全然不似方才的状态。 电光火石间,桃杳突然回想起刚才芝宁口中说的什么“时间已到”,又见她看了茶几上的香,便猜测她或许给楚欢隽下了什么药。 桃杳忙走过去,随手捡起地上一只酒杯,放在鼻间嗅了一嗅,果然有一股不寻常的腥甜气息,是酒水中不该有的味道。 桃杳摇了摇楚欢隽的身体,可他却不为所动。 “坏了,你不会真中毒了吧?” 桃杳又拍了拍楚欢隽的脸颊,他还是没有回应她。 只见他脸色苍白,唇上隐约透出一点乌紫,果真有中毒的迹象。桃杳又将手伸进他的衣领间,摸了摸他脖颈处的温度,竟然一阵热烫,一阵冰寒,看来他中的还不是简单易解的毒。 桃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欢隽,索性又用脚踢了他三道,竟然还是没有一点神智复苏的迹象。 “楚欢隽,你开什么玩笑?你不是这世界上最狡猾最可恶的老狐狸吗?怎么这么好杀?” 桃杳站在晕倒的楚欢隽身前,思索了片刻,随即便有了主意:“一切都是天注定。看来是我时桃杳命不该绝。楚欢隽,你自己不慎跌入圈套,实在倒霉。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我再还你吧。再见。” 说罢,桃杳还毕恭毕敬地朝楚欢隽拜了三拜。 拜完,转头就走。 可走了没三步,桃杳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立即掉头回来,开始扒楚欢隽的衣服。 桃杳一边扒,一边自言自语道:“对不起啊,我知道这样趁人之危很不道德。可是我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看你人都要死了,留着这些钱也没有用,不如拿来救济救济我吧……你就当给自己积积阴德,你看你这辈子在人间是尊贵的皇子王爷,你九泉之后也一定能在地府混个高官做做的啊……” 一阵扒皮搜身下来,桃杳将楚欢隽身上能扒下来的值钱玩意儿都扒下来了。搜到最后,只剩下他手里抓着的那只白玉瓷盒。 桃杳盯着那白玉瓷盒端详了半晌,白玉质如羊脂,色泽温和如水,确实是成色上好的玉石。用这样好的玉石,不惜打磨雕琢做成了这样一只小小瓷盒,可见这瓷盒主人的财大气粗。 不知这白玉瓷盒什么来历?芝宁竟然能用它来要挟楚欢隽。 桃杳稍一揣摩,料想这白玉瓷盒的背景肯定不简单,便想着将这白玉瓷盒也一同捎走,日后或许也能为她所用。 可她的手指刚伸进楚欢隽的掌中,想将他紧攥的手指掰开时,就被他冷不防一把反握住了。 桃杳大吓一跳,浑身一抖,将刚才塞得满怀的金银珠宝都抖掉了,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你!你你你!你没死!?” 桃杳尖叫起来,声音颤抖,死死地盯住面前“回光返照”的楚欢隽。 楚欢隽的双目依然紧闭着,面色更加惨白,那泛着乌紫的双唇却缓缓开合起来,气若游丝:“吵什么吵,小声点儿,我耳朵都要被你喊聋了。” 桃杳一阵心虚,正想将手从他掌中抽回,却没想被他以更大的力道攥紧在了掌心。 桃杳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也冒起了冷汗,捏着嗓子,一边干笑一边说道:“呃,这位官老爷,妾身只是来收拾房间的,看您喝多了,便想着自行替您结一下酒钱而已,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哈哈哈……” 楚欢隽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放手,只是将她的手抓到自己胸脯上,往衣襟内一探,放在了自己心口处。 桃杳摸到一片冰凉光滑的肌肤,顿时一个激灵,忙想将手抽回,却被楚欢隽死死地按在原处。 他的心跳好快,砰砰,砰砰。桃杳的精神好像全部集中在那一处了,他的心跳就在她的手掌之中,受她掌握。 仿佛只需她轻轻一捏,就能结束这心跳,结束一切噩梦的开端。 他心跳快得不正常,或许是这毒药的副作用。虽然桃杳不懂医理,但也能料想到,如果任凭这毒在他体内继续蔓延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时桃杳,我只是中毒了,又不是聋了傻了。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你。”楚欢隽道。 “中毒?”桃杳装作一无所知,“你这么聪明,还能让自己中毒?开玩笑吧。你别是又想打什么歪主意。” “嗯。”楚欢隽没有否认,“我故意中的。要是我不中毒,被芝宁发现你在这里偷看,你觉得你会死得有多惨?” 第96章 解药何如 桃杳心中一动,却不相信他会因为自己而故意中毒,道:“你是故意引我来的?那群卖花的小童,还有那个拐走小童的黑衣贼,都是你安排的?” 楚欢隽依然没有否认,道:“若不略施一些手段,你怎么肯愿意自己乖乖地送上门来?” 桃杳有些急也有些气,问道:“那芝宁是怎么回事?还有外面的云晴是怎么回事?你们都是一伙的?” 言罢,楚欢隽忽然睁开眼来,静静地看了桃杳半晌。桃杳被他盯得头脑发热,气急地指着他骂道:“看什么看?” 楚欢隽轻哼一声,掌中发力,大力一带,将桃杳扯到了床上。 彼时,舱房门外响起了云晴的呼唤声。 “王爷?您还好吧?我刚才听见这边有响动……” 那边云晴话音一落,吱呀一声,舱门便被推开了。 楚欢隽长臂一抬,打掉了软榻四周束起的床幔,瞬息之间,千千万万缕红罗轻纱便随风垂荡下来,将软榻与外面的空间隔绝开来,遮掩住了榻中的景象。 桃杳下意识想要躲,却被楚欢隽用腿勾了回来,好像一只泥鳅似的,被他捉入怀中。 “王爷?” 云晴试探地又问了一句。 正是这时,楚欢隽使坏地冷不防捏了一把桃杳腰间的软肉,桃杳吃痛地惊呼了一声。 帐外传来一声尴尬的干笑,云晴讪讪道:“抱歉,扰了王爷的雅兴……” 云晴话音一落,一溜烟地钻出门去,还贴心地将舱门严严实实地带上了。 桃杳索性顺势趴到楚欢隽的身上,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也狠狠地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果然是串通好的。” 楚欢隽本就中了毒,被她这么一折腾,有些经受不住地咳起嗽来,气息有些不稳:“云晴本就为我做事,什么串通不串通的?明明是你自己太不小心,让我这么轻而易举就得了手。”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轻轻揪了一揪她的脸蛋,宠溺地笑了一笑。 “你!……” 在厚颜无耻的楚欢隽面前,桃杳再一次败下阵来。 楚欢隽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额头上冷汗密布。说不担心他那是假的,桃杳毕竟做了半辈子好人,良心还是有的,若真让她看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慢慢死掉,她到底是不忍心的。 于是,桃杳扯起自己的袖子替楚欢隽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行了,你也别逞强了。你中了毒,现在解毒才是要紧的事。” 说罢,桃杳便起身要走,却又被楚欢隽一把捞回怀中。 桃杳急道:“我是要去给你拿药。你不想活了?” 楚欢隽冷哼一声,笑道:“你骗我,你不是去拿药,你是要跑。” “我真的是要去拿药。”桃杳神色认真,“我总不能看着你活活在我面前死掉吧,那我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总归良心不安的。” 楚欢隽虽然嘴硬,可身体却骗不了人。他的手虽然紧紧抓着桃杳,但桃杳能感觉到,他不过是在强逼自己使力,现在只不过吊着一口气。 这毒性剧烈,不是寻常人能忍受得了的。楚欢隽仗着自己常年习武,身体比常人硬朗,便消耗内力维持着现在的清醒。只不过,恐怕捱不了太多时候。 “楚欢隽,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么?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桃杳狠了狠心,既然他不愿放手,她便用指甲用力掐他掌心中的软肉,料定他痛了便会撒手。 指甲渐渐嵌入肌肤,桃杳慢慢感觉到自己与楚欢隽的掌间漫起一股潮意,低头看去,竟有滴滴鲜血从紧紧交握的双手间淋漓滴落,渗在雪白的被褥间,绽开一点点嫣红。 可楚欢隽却仍不愿撒手,任凭她再用力将指甲嵌入肌肤更深一分,他也不为所动。 难道是这毒药能够麻痹人的神经,让楚欢隽丧失了痛觉? 桃杳有些急,手足无措地看着楚欢隽逐渐失焦的眼眸,扯起他的领口晃动他的身体,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楚欢隽,你说话呀!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听见没?” 桃杳又拍了拍楚欢隽的脸庞,把楚欢隽拍得一阵剧烈咳嗽。 “死不了……我没那么容易死……” 楚欢隽呛了一口气,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一时间,四肢百骸都仿似有火在烧燎,如潮水一般的阵痛朝心口传去。他感觉自己的神智正游离于现实与梦幻之中,还有他的身体,一阵狂热,又一阵冰寒,毫无规律地交替变化。 这种毒,他并不是第一次见了。 这是冰蚕毒,源于西域一种古老的秘术。多年前他跟随皇帝的前往大漠,在途经金蜃国时,有一队士兵将领便是中了这冰蚕毒,症状与他现在身上发作的症状一模一样。 这种毒无药可解,唯一的解法……楚欢隽回想起当年,那些中了冰蚕毒的士兵将领,是直接闯入了当地一家青楼,将楼中的妓全部掳回营中,行过了男女之事,毒方才解开。 若是强忍,恐怕毒气攻心,唯有死路一条。 不知芝宁是从哪里弄来了这毒药,竟敢下在他的身上,看来她是下定了决心要整他一道。 楚欢隽抓过桃杳的肩膀,声音颤抖,道:“解药……” “解药?”桃杳反扣住他的手,急忙问道:“你知道这毒怎么解?这样好,你把药方告诉我,我去替你抓药。” “不用……”楚欢隽用尽全力将半个身子从床上支起,又宛如一条蛇似地软绵绵倒入桃杳怀中,轻声道:“外面这么多下人,随便吩咐一个人去就行了……” “啊?” 桃杳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任由楚欢隽伸长了一双手臂勾住她的脖颈。她现在该怎么办?楚欢隽看起来很惨很柔弱,她应该抱住他吗? 于是,桃杳笨拙地搂住了楚欢隽的腰,像哄小孩似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那……要不要先叫云晴进来?让她吩咐几个人去抓药……诶诶诶,喂!” 没等桃杳说完,她人已经被楚欢隽扑倒在软榻上。 第97章 若能共沦共相依 楚欢隽抓住桃杳那一只在被褥间胡乱扭动的手,十指相扣,而后飞快地举过她的头顶,将一双紧紧相缠的手臂砸入垂落在枕侧的红罗软帐间。 他伏下身子,趴在她的耳垂边轻语:“我们这个样子,叫旁人进来看见,不太好吧……” 一瞬间,桃杳又闻到了楚欢隽身上那股好闻的松木清香,好似从哪里无端生出一阵狂风,席卷着漫山遍野的草木松叶,吹送到这一张小小的软榻上,将她和他裹挟。 他们的头顶,有成千上万缕红纱垂缦,在阵阵香风中撩拨涌动,像初春时节时有时无的雨水,有一阵又没一阵地轻轻落在她的脸庞上,刮擦得她的肌肤又酥又痒;又好像风寒露重的秋日里,那些纷纷然飘零在地的枯黄残叶,想要理,却理不清。 桃杳觉得自己也像中了毒似的,渐渐迷失在楚欢隽缠绵的怀抱中,差一点就失去了清醒。 她抬起手,将楚欢隽滑落到腰间的衣袍缓缓扯了上去,重新遮住他光裸的脊梁,正色道:“解药呢?是什么?” 楚欢隽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是朴实无华的皂荚膏的味道,中间还夹杂了一星半点汗味,一点儿桂花油的清香——是寻常人家女孩儿最常用的那一种,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摊子就能买到,五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大盒。 楚欢隽见过不少女子,貌若天仙的更是数不胜数。这个时代,大多是以姿貌博物,求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女人务必要从头到脚都追求精致漂亮,身段漂亮,穿衣漂亮,头发漂亮,就连身上的香气也要独一无二。 为着这些,便有商人做出不同香气的膏油脂粉,梨花香、桂花香、牡丹香、浆果香等等,数不尽数。 楚欢隽经常出入春风楼,那些女子身上带着的诸多香味,他都闻了个遍,闻都闻腻了,甚至有时候身体疲劳,闻到这些浓浓的脂粉香气只觉得头晕心烦,连香也不觉得香了。 但偏偏此时,桃杳身上的这种庸凡得不能再庸凡的味道,竟让他疯狂的迷恋,想要她留在他身边久一些,再久一些,她的气味让他感到安心。 楚欢隽轻轻地搂住桃杳的脖子,将发冷的脸颊贴在她的颈窝处,感受她温暖的体温。 “小桃,不要走,好不好。” 一句听起来不太像祈求的祈求,生涩又别扭,从楚欢隽的嘴巴里说出来,简直反了天了。 桃杳心跳如鼓,一时间竟然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话来回应他,只好安慰也似地答应道:“好,我不走。” 桃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楚欢隽。 在她的印象里,楚欢隽从来都是只杀不死的老狐狸,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算计他。 他高傲,他强大,从来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但他现在却像一条漂浮在急流中濒死的蛇,遇见了桃杳这只浮木,便用力地抓紧她,拼尽全身解数依附在她的身上。 并不是奢望她能带他上岸,只是祈求她能与他相依,在这急流潮涌中共生下去,哪怕下一个汹涌的浪潮中就是旋涡。 “楚欢隽,你认得这种毒,知道该怎么解,对不对?”桃杳问。 楚欢隽只是久久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就这样静静的,好久都没有说话,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既然知道,那你快告诉我,我帮你。”桃杳又道。 这时候,楚欢隽却忽然笑起来,或许是因为毒药蔓延,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这毒怎么解?” 桃杳摇摇头,轻道:“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你知道。” 楚欢隽飞快地打断她:“我不知道。” 桃杳叹了口气,又问道:“楚欢隽,我们小时候见过一面,是不是?” 楚欢隽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那些仿佛久远得已经被风沙淹没无踪的往事,又重新被揭开,呈现在眼前。 银河月亮之下银色的大漠之海,晦暗不明的砂砾中流逝过的血痕。一切都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赤裸,没有修饰。 她就是她,那个骑着狼王,领着他走过绵绵沙丘的神气的天真的女孩,那个唱歌好像狼嚎的女孩。 那个全族被灭,他从血泊中救下来的女孩。 楚欢隽笑了一笑,忽然感觉身上好像没有那么冷了,道:“时桃杳,你少来沾边。我认识你爹时颐迁,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而已……” 桃杳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地说道:“陆澈全都告诉我了,我都想起来了。你的父亲杀了我们的族人,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但是你救了我们……”桃杳顿了一顿,又问道:“为什么?是因为不忍,同情,还是利用?包括你如今对我所做的一切,是不忍,是同情,还是利用?” 楚欢隽听她一字一句说完,忽觉胸中血脉一滞,心口仿佛被一把钝刀重重地劈了一道,疼痛,麻木,冰冷。 原来在她的心里,他竟然是这样不堪。 楚欢隽冷笑起来,想要从她的怀中抽离出去,可是他浑身上下都使不出一点力气。 “时桃杳,你别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利用你?” 他将这句话从口中艰难地挤出来,喉间酸涩,眼角也酸胀疼痛得要命。不知是不是毒药的作用,他竟然有一点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的手掌心被她的指甲掐出好几个血口,正淋淋漓漓往外渗血。 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唇瓣,让那些猩红的血涂染在她的唇上,就好像精心装点的唇妆。 楚欢隽中了毒,自然血液中也会有毒。他将血抹在桃杳的唇上,是想让她吞下那些有毒的血液,也随他一起中毒。 桃杳很快便反应过来,立即抓住他那只正在流血的手,索性便借他干净的手背,用力地将自己唇上的血液揩净。 她真是糊涂了,怎么能忘了楚欢隽他只是中了毒,但他本性还是那个狡诈奸佞的老狐狸。她这么大胆惹怒他,他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桃杳从自己的袖子上扯下一段布条,抓过楚欢隽的伤手,飞快地将那些还在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说道:“楚欢隽,你听好,我留下来是为了救你,不是为了给你陪葬的。” 第98章 若能共沦共相依(下) “你若是也没有什么好法子给自己解毒,那我更没办法。江湖路远,我们一别两宽。” 桃杳将松开手,将楚欢隽放下,便作势要走。 果然,楚欢隽真如她所料定的那般,立即抓住了她的手。 “你扶我,去窗边。” “好。” 桃杳抓起楚欢隽的手臂,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将他拖到舷窗边。 “让开。” 楚欢隽有气无力地搡了桃杳一把,桃杳不依,抓住他手臂的力道更大一些。 “楚欢隽,你要干嘛?” “……跳河。” “不是,你有病啊?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不经说,一生气就要跳河自尽,你这一生遇到的曲折坎坷还多了去的呢,难不成你以后动不动跳河跳崖上吊……” 桃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万分没想到楚欢隽这个老狐狸竟然还有这般脆弱的一面。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又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方才话说得太重,要是真害人家年纪轻轻的自杀早逝怎么办? 于是,桃杳接着又安慰起楚欢隽来:“小楚,你别想太多,你就当我刚才放了个屁。其实我没当回事,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尚且杀我族人的又不是你,祖辈的事情不归我们晚辈管哈,我刚刚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先解毒哈,解完毒万事都好商量……” 桃杳一通劝慰下来,楚欢隽只觉本就昏沉的脑袋愈发混沌不清醒,便捂着心口对桃杳露出一个苦笑:“我不是跳河自尽,我只是想跳河清醒清醒。” 跳河?清醒? 桃杳承认自己的脑筋实在跟不上楚欢隽的思维。她往舷窗外望了一眼,今日虽然天气晴朗,但风不小,船下赤水河风浪湍急,以楚欢隽此时这个身体状况跳下去,能不能活着上岸还真不好说。 眼下她别无他法,只好紧紧地抓住楚欢隽的手臂,不让他做傻事。 “我看你是被毒药毒昏了脑袋吧?你给我清醒清醒!” 桃杳一边说,一边暗自将自己的腰带扯下一半,挂在一旁梳妆椅的椅背上,将自己和梳妆椅捆在了一处。 楚欢隽深吸一口气,这时候他已感觉四肢麻木,许是周身经脉神经都已被毒药麻痹,失去了知觉。 再拖延下去,就算他身体素质再好,也抵挡不住。 彼时,楚欢隽已经趁着桃杳不注意,将一只腿跨到了窗台上。 桃杳将腰带扎完后回头一看,吓得魂儿都丢了半个,手忙脚乱地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楚欢隽的腰。 她的双手渐渐收紧,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楚欢隽心中一荡,有些无奈地笑出声来,宽慰她道:“你放心,我会游水,不会死的。” 桃杳却依然没有撒手,在他身后焦急地应道:“不行。换作平时,谁管你死活?可是你现在身中剧毒,神智都不清醒,跳下去肯定没命。” 楚欢隽轻轻拍了拍桃杳紧紧环绕在自己腹上的一双手,柔声道:“没事的。再说了,我就算死了,也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必担忧。” 桃杳仿佛一根不可动弹的石柱,紧紧地箍住楚欢隽的身体。楚欢隽低头看去,桃杳那双死死绞合在一起的手因发力而指节灰白,就如同一把坚不可摧的石锁,不让他离开分毫。 一种莫名的酸涩从楚欢隽的心底慢慢升腾起来,好似一阵迷雾,渐渐地将他整颗心脏包围在了密不透风的牢笼之中。 如果不是今天,楚欢隽并不会知道,原来桃杳是这样的一个人。 哪怕他跟她承诺了,就算他跳入河水中死去,与她无关,也不会有人找她追责。 哪怕她那么想逃离京城,总是对他设下防备,不想与他有千丝万缕的纠葛。 此时此刻,这些那些全都成了浮云尘土。她只想他能活着,她不愿意看到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死去。 桃杳眼疾手快,不知何时她用后腿悄悄勾住了一旁的梳妆椅,一发力,便带着重心不稳的楚欢隽一同往后跌回舱中。 他们摔下去的动作没有防备,两人的身体都是重重砸在地上。顿时,楚欢隽终于从麻痹中感知到了一点痛楚。 那扇舷窗正大开着,带着水腥气的江风从窗外涌进船舱,吹拂在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身上。 有阳光洒落下来,照耀在桃杳轮廓柔美的侧脸上。楚欢隽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过她。 不用质疑,桃杳的美是很客观的。 因为年轻,就算常年饥一顿饱一顿,她的脸庞也还是丰盈柔软的,好像一只还未完全熟透的水蜜桃,娇柔粉嫩,在阳光下显出绒绒的可爱来。他想趁着大好春光,自私地将这枚美好的果实采摘,据为己有,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走近她。 因为纯真,就算她前面十八年的人生并不算顺遂,还总是受人欺负,她的眼睛依然是明亮清澈,没有一丁点阴翳杂质。他想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看着她,也想让她这双好看清澈的眼睛也这样长长久久地看着他,让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因为她的心中没有那么多纷扰仇恨,所以她身上的一切,都是这样干净皎洁,胜过这世间太多太多他所见过的事物。 要说她有什么好?楚欢隽也找不出一个确切的点来,但她就是好,好得令他彻夜相思,好得令他就算精明了前半辈子,在遇到桃杳的时候,大多时候还是手足无措。 倏尔,楚欢隽抬起手,用小指骨轻轻刮了刮桃杳的侧脸,温柔一笑。 “你信我吗?”他问道。 “不信。”桃杳飞快地答道。 “那你别拦我。” 楚欢隽说完就要起身,桃杳心下一慌,连忙将他按住。 “我信我信。”她急道。 “那你也别拦我。” 楚欢隽拍了拍她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示意她安心。 “这毒没有解药,我现在感觉烈火烧身,若不跳河自救,才是真的要死了。” 楚欢隽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也不知道这么说,桃杳能不能理解。 第99章 去找他,要去找他 “噢……” 桃杳一知半解,有些疑惑不安地松了手。待楚欢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她又飞快地跟了上来,在他身后轻轻地揪住了他的腰带。 “那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吧。” 楚欢隽有些无奈地笑出了声:“你会游水吗?不会的话,少给我添乱。” 桃杳这才怏怏地松开双手,看着楚欢隽飞身一跃,跨坐在那舷窗上。 窗外的阳光过分刺眼,照得外面的天空和江面成了一片明亮而茫茫的白。楚欢隽背光的身体如同一纸薄薄的剪影,其中黑洞洞的看不清任何内容,如同他那颗无法被人参透的心。 是时,一阵风起,又掀起一阵喧扰的浪潮。这片单薄而漆黑的影便顺着风来一跃而下,坠入汹涌的波涛之中。 刹那间,桃杳的意识就好像一条断裂的铁索,一切理智如同决堤的洪水岩浆,让所有都轰然倾塌。 几乎与楚欢隽跃下的动作同时,桃杳好像一只拉满弓后离弦的箭,脱力地追上前去,抓住他一片飘在风中的衣带。 可惜,风太大太急。除了风穿过指间掌心,桃杳什么都没有抓住。 一时间,桃杳什么都来不及去想了。站在摇摇晃晃的窗棂上往下看去,船舫游行让水面翻涌起一层接一层白花花的泡沫,刺眼的阳光也将成千上万的浪涌照耀成白金色,一切都是那么光明热烫。 楚欢隽的半截衣袖飘零在风中,是一段清和明柔的湖水碧绿,好像一片孔雀锦羽,飘忽忽,转悠悠,贴合着风的形状向下坠落,最后被不知从哪边掀起的一片巨浪吞没。 这时候,桃杳的两条腿都已经迈入空中,追着那一段湖水碧绿,也随着风的形状,被巨浪卷入江水中。 江水淹没头顶,桃杳起初先是感到一阵眩晕,身体好像突然变得无比单薄,如同一片弱不堪击的枯叶,正被四周无数股巨大的湍流往各处拉扯。 她失去重心,只好随波逐流。四肢百骸都正在向她的大脑叫嚣着疼痛,与此同时,仿佛周遭有成千上百头凶猛的水下巨兽,正叼着她的四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拉扯。 明明这江水浪水这么凶猛这么急,可她的耳畔边,却是一片寂无。 刹那间,桃杳忽然想起来什么,便奋力地睁开双眼。 双眼睁开的那一刹那,又有无数股水流冲撞着她的眼皮瞳孔,疼痛欲裂,桃杳却强撑着不让自己闭眼。 她要找到楚欢隽。 那片柔软的湖绿色轻纱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攥在了手心里,飘飘摇摇好像一颗水草。 桃杳拼了命地将它抓紧在手里,奈何这周遭的水流太急太汹猛,她使不上一点力气,只好眼睁睁地任由它被浪涌夺去。 落入水中,不会水的人只能全凭直觉。 桃杳用尽全身力气,拼了命地用两只手臂在面前划啊划,不知划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已经随水漂流到何处,她眼前看到的,除了空蒙蒙的江水,只剩黑洞洞的礁石。 楚欢隽在哪里呢? 他说他会水,或许他已经上岸了吧。 万一他毒发无力,被淹死在江水中,怎么办? 桃杳根本没有力气思考太多——在水里,光是求生就花掉了所有的精力。 在水下,她无法呼吸,所以呛了好多水。 潮腥的江水灌满了鼻腔、喉咙,视线里的光也渐渐暗下去。 这时候,桃杳忽然觉得,如果她真的淹死在这里,生命就停在这汹涌江水中,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这一世没什么追求,唯一迫切要做的,就是离开京城,离开楚欢隽。 可是命运就好像这一条汹涌的赤水河,流水急湍,纠葛错乱,斩不断的乱流那么多那么多,将她困缚在这里,怎么也理不清。 无论她躲到哪里,都还是会再次与楚欢隽相遇。 无论她心里再怎样深知他们的未来是一场悲剧,她都控制不住要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他在中毒后只身跃入冰冷的江水。 一时间,除却眼眶上被江水急流撞击的钝痛,桃杳忽而觉得眼中还泛起一星半点的酸涩。 去找他,要去找他。 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涌入她的衣袖,涌入她的领口。 身上这件衣裳是她最好的衣裳,是屠奶奶送给她的,她和陆澈一人一件。 好可惜,才穿上身没过一天,就带着它掉进了江水里,这些用兽皮兽毛织就的衣袄,经不得水泡吧? 桃杳想起屠奶奶慈祥的笑脸,心中就酸酸的。对不起她,浪费了这一片心意。 陆澈现在应该已经离开画舫了,按照他的脾性,桃杳觉得他一定会回来救她的。可是此刻桃杳只希望他跑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找她。 陆澈有别的事情要做,桃杳不想再让无关的人因为自己身陷囹吾了。 桃杳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切肤透骨的寒冷。哪怕是那一天在竹正堂受罚,几十个大板子拍在她的脊梁骨上,将她的半身衣裳都打得血红淋漓,她也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冷。 那个时候,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现在呢?其实她现在也没有拥有什么——可是她却突然那么害怕,害怕不能再看到水面之外的阳光,害怕不能再与楚欢隽相见。 万物寂灭的喑无中,桃杳似乎又听见楚欢隽依偎在她耳畔说的那些呢喃细语,那些或真或假的真心话,那些亦远亦近的挑逗撩拨。他到底对她是什么想法?她还没有亲自问一问他。 时至今日,那一夜京城花灯节,竟然是桃杳为数不多的最开心的一天。 她还记得,他们穿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衣裳,彼此都跳脱出原本的身份,并肩走在花灯漫天、人来人往的街头,就好像寻常男女一样,随大流地去买一盏花灯,饿了就随便找一个小铺子吃面。 她叫桃杳,他便买一盏桃花灯送给她,说人与灯相衬。 当满城人都在为来年许美好愿望的时候,她却对他说,希望他以后做一个好人。 时至今日,她恐怕不能知道他以后是不是真的能做一个好人了。 如果她彻底沉没于江水之中,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如果她有幸活下去,那她也不该再去触碰那些不该触碰的纠葛了。 第100章 失控(上) 渐渐的,桃杳觉得四肢麻木,意识也开始有些恍惚。 疼痛,寒冷。身上那件本应该给她温暖的皮袄已经被江水浸透,袄子上的兽皮兽毛饱吸了江水的重量,变得越发沉重,拖着桃杳逐渐往江底下沉。 就在桃杳即将放弃挣扎时,一双手从她背后环绕上来,托住了她的腰脊,正拽着她往上游。 桃杳心中一荡,蒙蒙江水中,忽然瞥见一段湖水碧青色的轻纱缎子,如同一片巨大的水草,柔柔地将她环抱。 是他,是他! 桃杳下意识地去抓住那一段湖青色轻纱,下一瞬却被另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反握住了。 那一只手修长白皙,骨骼分明,其中一根指骨上套着一只白玉扳指。 是他。 桃杳终于心安,放任整具身体脱力地倒入他的怀里,哪怕江流急湍,哪怕江水汹涌。 有他在,她至少不会孤零零地死去。 濒入昏迷之时,桃杳大抵是还接受了某个柔软湿润的吻。他往她的嘴里渡气,将她最后一线即将崩塌的神智挽了回来。 刹那间,桃杳忽然感觉脚下有无数股洄溯向上的水流,正在大力推着他们二人向上浮游。 楚欢隽借着水势,见机加快了速度。一阵溯游后,二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当刺目的阳光再次晃入眼眸,桃杳难以自制地开始干呕起来,从口腔里吐出许多江水。 耳畔传来楚欢隽急切的斥责:“你不会游泳下什么水?不要命了?” 桃杳咳个不停,也来不及回应楚欢隽什么,只好用余力挤出一个痛苦的笑容敷衍他。 “算了,先带你上岸。” 楚欢隽长臂一揽,将桃杳挂到自己的肩膀上。一时间,楚欢隽的身体冷不防地往下一沉,他顿时没好气地朝桃杳吼道:“三月份的天气,你穿这么厚的皮袄子做什么?” 说罢,他便伸手要去脱桃杳身上的袄子,哪曾想桃杳虽然呛水呛得神智不清,守财的意识却还是在的,死死地抱着这泡了水的沉甸甸的袄子不撒手。 楚欢隽拿她没办法,只好一只手拖着她,一只手游水,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游到岸上。 他们顺着水流已经往下游漂流了很远,已经看不见清水镇了。这里岸边除了大片大片的芦苇荡,就只有一个已经荒废了的破旧老庙,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桃杳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破庙里,她身下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她身上的衣服却已经被剥了个精光,所幸做这件“坏事”的人很贴心地拿了一件宽大的袍子严严实实地罩在她身上。 这破庙已经荒废许久,到处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墙角结满了蛛网,唯独桃杳所躺着的这一小片地板被人一丝不苟地清理过。 就在她跟前,摆着几张长板凳,板凳上面挂着几件湖青色的袍子——这是楚欢隽的衣裳。还有几件灰不溜秋的粗麻布衣,这些……是桃杳自己的衣裳。 桃杳的目光接着往下移,看见屠奶奶送给她的那件大皮袄子被摊平了铺在地上晾,心里忽然宽了一口气。 不对——桃杳忽然意识过来,难道楚欢隽已经把她看了个精光? 就在桃杳胡思乱想之际,罪魁祸首赤着上半身大咧咧地从门外进来了,他肩上还扛着一把木棍。 “喂!楚欢隽,你干了什么?!” 桃杳尖锐的嗓音响彻在小小的破庙上空,把庙宇上几只乌鸦都惊动飞走了。 楚欢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桃杳身边坐下,将那些木棍在地上支了个篝火架,又找了一块石头钻木,麻利地生起火来。 有了火,这破庙顿时变得温暖不少。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楚欢隽将脑袋伸到桃杳头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狡黠一笑,眼睛笑得弯弯的好像狐狸,“时桃杳,你是疯了?不会游泳还逞强跟着我一起下水。怎么,你是想殉情?” 他虽然刚刚落了水,可现在看起来却状态不错,连头发都整整齐齐地梳理过了,搭在他肩膀背脊上,乌黑柔顺得像一匹绸缎,好看得不行。 桃杳忽然感觉心上一温,便对楚欢隽咧嘴一笑:“你没事啊,那太好了。” 她这句话一说出口,楚欢隽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味儿。桃杳说不出哪里奇怪,但就是奇怪,每次她看到楚欢隽露出这样的眼神的时候,她的心里便会犯怵。 “你希望我有事,还是希望我没事?” 楚欢隽温柔地笑着,将一只手贴在桃杳的脸颊上,轻轻地拍了一拍,就好像在哄什么小猫小狗。 “你这是什么话?”桃杳直勾勾地盯着楚欢隽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神色很认真,说道:“我若是希望你有事,就会亲自推你下水,而不是一再阻拦你了。” 楚欢隽眨巴眨巴眼,又努了努嘴,似乎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那我谢谢你的保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桃杳那件被水泡得快有几十斤重的毛皮袄子抱到篝火边烤。 “你这件袄子太厚,又通身吃足了水,恐怕一时半会儿烤不干。” 桃杳看着楚欢隽的侧影,那火焰跳动的光影在他的脊梁骨上娑娑燃烧着,一会儿光明,一会儿黑暗,半虚半实之间,却将他身体的弧线勾勒得更加清晰具体。 楚欢隽感受到从旁边传来的炙热目光,便转过半个头瞥了桃杳一眼,讪笑道:“看够了吗?好看不好看?” 桃杳的脸瞬间红了大片,不知是害羞,还是被那火光照映的。她飞快地将脑袋转过另一边,虽然将脸藏住了,但楚欢隽还是能看见她那双飞快扑闪着的睫毛,依旧能想象到她那一副又怯又气又娇生的表情。 楚欢隽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心里涌上一阵痛快,全身突然充满了干劲。于是,他找了两根更长的木棍,在火堆上支起一对高一点儿的木架,将袄子挂在木架上摊平,好让这袄子里的水分烤干得更彻底些。 桃杳看着楚欢隽为着她这件袄子左右忙活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的毒解了?” 第101章 失控(中) 楚欢隽瞥她一眼,淡道:“大概没有吧。” 桃杳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叫道:“那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们快去找医馆。” 桃杳一边叫着,一边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子。楚欢隽的视线淡淡地扫了过来,停滞在她光裸的上半身。桃杳忽然感觉后背凉风习习,瞬间原地倒了回去,还不忘把头也埋进那张巨大的袍子里。 偏偏这衣袍里处处都是楚欢隽身上才有的那种松木清香,将桃杳从头到脚包裹了个遍。桃杳躲在袍子里,直感觉呼吸急促,脸庞灼烈,连话也不敢再说半句了。 楚欢隽却忽然开口道:“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 桃杳顿时感觉脸上的那一团烈火烧得更烈更烫了,真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是他说不说出去的事情吗?!他明明知道她为什么羞。 于是,桃杳将一截手臂从袍子里伸出去,指了指一旁长板凳上挂着的那些还在淋漓滴水的衣衫,嗫嚅不清地说道:“能不能帮忙把我的衣服拿过来……谢谢。” 衣袍外传来楚欢隽不温不冷的回应:“还湿着呢,怎么穿?” 桃杳赌气道:“湿的也可以穿。” 楚欢隽道:“本就刚刚淹水,这时候还要穿湿衣服,到时候感染风寒,又没有钱去找人医治,最后只好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 他一番说教下来,桃杳心里更加不服,终于从袍子里钻出半张脑袋来,眼神凶狠地瞪他,道:“你这个人说话怎么那么难听?楚欢隽,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 楚欢隽忽然凑了上来,一把揽住桃杳瘦削的肩膀,亲昵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桃杳的额头上。一时间,二人四目对望,桃杳的眼睛湿漉漉的,浓密乌黑的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眼神又可怜又可爱,真像一只小白兔,勾得楚欢隽的心直痒痒。 其实,他一直在克制着自己。这世界上,多的是他楚欢隽唾手可得之物,时桃杳也在这个范围其中。 何妨不大胆一些?楚欢隽心里这么想着,手上也确实这么做了。他的手指轻轻地刮过她的鼻梁,滑到嘴唇,停留了片刻。 楚欢隽勾起嘴角,笑道:“看来你没有发烧,没有说胡话。” 桃杳反驳道:“你搞没搞错?现在最应该去看病治病的人应该是你吧。” 楚欢隽努起嘴:“本王爷现在清醒得很……”他一边说着,手指一边慢慢往下滑,又停留在桃杳的锁骨处,顿了一顿,接着向下…… 桃杳警觉地一把按住楚欢隽在自己身上游移不定的手指,问道:“你干什么?” 楚欢隽淡道:“给你诊治。” 桃杳飞快地拒绝了他:“不用你看,你又不是医师。再说了,我也没病。” 楚欢隽那双乌黑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接着脸上便露出一个坏笑,道:“你刚刚不是问我毒解没解么?你就不好奇,这是什么毒?” 单纯如桃杳,真的仔细思考了起来。这毒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毒?没有解药,需要跳江来缓解,但也不能彻底根除——还好是楚欢隽这种异于常人的奇人中了此毒,到现在还平安无事,若换作是她,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 “什么毒?”桃杳道。 “这是西域的冰蚕毒,没有真正的解药,能捱得过去则活,捱不过去则死。不过,若说真正的解药,倒有一个……” “是什么?”桃杳认真地问着,她眸中倒映着一旁的火光,一跃一闪,看起来天真无比。 楚欢隽俯下身,一只手臂将桃杳揽入怀中,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好像逗小猫似地用指甲轻轻挠了一挠她下巴下的软肉,柔声道:“此毒,只能行男女之事来解。你愿意帮我解毒么?” 一时间,桃杳尚还未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就已经被楚欢隽压在了身下。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一只手就快要将她的腰全部把握在掌心。奇怪,刚刚还明明觉得很冷,可现在她忽然觉得好热。 或许是楚欢隽身体的温度,要连带着她一起烧着了。这么想着,桃杳便去推他,要推开他,推开他,不能让自己也被他烧着了。 可是,桃杳明明应该拒绝,可自己的手却不自觉地缠绕上他的脖颈。 从第一次见面,桃杳便觉得,楚欢隽是她见过的这世界上最好看的男子。对这样好看的男子,她怎么可能不心动? 桃杳忽然开始想,抛开那些所谓的未来,她真的讨厌楚欢隽吗?真的可以对他的那些柔情视而不见,把他抛在身后不看不管,走得远远的吗? 她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有一点……大约算是喜欢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桃杳自己也说不清楚。 被左棣掳去地牢的时候,是楚欢隽杀出一条血路救她出去,是她濒死之前看见的唯一一束光。在病榻之前,楚欢隽握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许多的对不起,向她说那些承诺的时候,桃杳早就已经不怪他什么了。 在清水镇上求程天水的时候,明明听说了宋知守来过,桃杳不是没有猜测到楚欢隽会来……她甚至有一些期待,期待着楚欢隽会从哪里突然钻出来吓她一跳,让她知道他还在关注着她。他的世界太大太多人,她有时候总是忍不住担心,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她忘记。 在画舫上再次见到楚欢隽的时候,看见那一地的酒壶,还有对他千般讨好的芝宁,看见他与其他女人一同倒在床榻之间,桃杳心中那种异样的情绪,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她又中了他设计的圈套,那又如何,她本来也想见一见他。 如果楚欢隽只是现在的楚欢隽,和未来的那一切无关,她又会如何? 她会不顾一切地沉醉在他的怀里,安心地享受他供给的爱护荫庇,再也不去拒绝什么,再也不说什么冷漠生分的话。 现在,他只是他,她也只是她而已。 没有什么逸王楚欢隽,也没有什么时府养女时桃杳。现在,只有他们,最纯粹的他们。 第102章 失控(下) 楚欢隽垂下眼睫,目光温柔如水。桃杳看着他那柔情的双目,也不知不觉地沉醉下来,她看他,看他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眼睛。他眉尾那一颗红痣,妖冶得像一点红梅,在雪夜里独放,开在她的心里。 桃杳心中好像有什么如浪潮一般决堤而来。她的指尖好冷,便马上去楚欢隽的身上寻找温热。她急切地抱住他,轻抚他背脊上那一排小山也似的脊骨。 她吻他,就好像那天夜里一样。只不过,这一回她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她只是想拥有他,短暂地拥有他。 楚欢隽没想到桃杳会这般主动,吻了片刻,便从其中抽离出来,最后一吻,落在她的耳垂处。 桃杳浑身一颤,听见楚欢隽在耳畔呢喃道:“这样不行,这样算什么?我们算什么关系?” 她还什么都没有承认,不承认自己喜欢他,不向他保证以后眼里只会有他一个人。 楚欢隽只要一份确切的爱,不要难以捉摸。 桃杳是他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看不透彻的人,她有时候很澄澈明朗,有时候又很纠结复杂。 楚欢隽向来如此,没有把握的交易,他不会投注。他害怕自己的一腔爱意在桃杳身上会被辜负,害怕她什么都不在乎,害怕她什么时候一走了之。 桃杳却不依不饶地将手臂再次环上楚欢隽的背脊,手间发力,一把将他按到自己怀里,轻声道:“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难道不是王爷您说的算吗?” 楚欢隽笑着摇摇头,眼神柔顺,好像一头难驯的野兽忽然温驯下来,柔声说道:“我听你的。” 桃杳也笑:“什么也不算。你的毒还没有解,我帮你解毒而已,不好么?——要这么说来,就勉强算作,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的关系。” “好。”楚欢隽叹息了一声,又低头在桃杳额头上落下一吻,“先谈条件。你救我,我应该报答你。你想要什么?” 桃杳想了一想,心中一荡,回答道:“我要你以后坐上皇位,大赦天下。” 话音一落,桃杳明显感觉到楚欢隽枕在她腰下的手臂僵了一僵。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眉尾那一颗殷红的痣,说道:“坐上皇位,这应当本就是你的志向所在。至于大赦天下……是我的期愿。” “你的期愿?”楚欢隽不解地看向桃杳的眼底,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的期愿怎么跟你自己毫无关系?……还是说点别的吧,比如,金银珠宝、房子当铺什么的。哦对了,之前说过的,馥香斋那个铺子送给你,你随时可以回去做老板。” 桃杳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地说道:“怎么就与我无关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你日后做了皇帝,一有个什么不顺心的就要打要杀,我们这种普通百姓肯定没好日子过。” 楚欢隽挑了挑眉,不正经地回答道:“你不需要担心这些。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么?我对你,绝不能与对寻常人等一般同类而语。” 桃杳忽然笑起来,说道:“明明是你刚刚说要报答我,问我想要什么——不管你心中看法如何,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不会改变意见,你也不要再讨价还价了。你贵为王爷皇子,更应该知道,做交易,怎么能一点诚心也没有?” 楚欢隽一时语塞,桃杳眼睛亮闪闪的,突然抓起某个白晃晃亮闪闪的东西在他眼前摇了一摇。 楚欢隽定睛一看,是那只白玉瓷盒,不知什么时候落入了她的手里。 他正要伸手去夺,却被桃杳先一步将白玉瓷盒压在了自己身下,只见她狡黠一笑:“这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是什么?” 楚欢隽笑着扯起盖在桃杳身上的衣袍一角,桃杳猝不及防地往袍子里躲闪,忽然听得楚欢隽的声音从旁边悠悠传来:“这东西倒也不是那么重要,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照顾。” 桃杳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连忙抱住了自己光裸的身体。说时迟那时快,桃杳忽然感觉背脊一阵冷风飕飕,她身上的袍子竟被楚欢隽一把揭了去。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桃杳忽然感觉天旋地转,自己的身体在楚欢隽怀里转了好几个圈,那件巨大的袍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她的身体包裹在其中。 桃杳顿时被袍子缠成了蚕蛹,被楚欢隽提在手里。桃杳低头去看,那白玉瓷盒已经被楚欢隽拿在另一只手里。 她太掉以轻心了,楚欢隽是只老狐狸,她怎么敢在老狐狸的面前卖弄些小伎俩? 桃杳急道:“楚欢隽,你的毒早退了,你耍我。” 楚欢隽轻哼一声,把自己的腰带扯了下来,像捆粽子似地将桃杳身上的“蚕蛹”紧紧地裹了好几圈,而后耀武扬威也似地把她扛到肩上,作势要走:“如果略施一些计谋,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何乐而不为?——我现在就把你抓回去,带回我府上。” 桃杳急忙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边挣扎一边拒绝道:“我不回去!” “你说不回去就不回去?我偏要你跟我回去,不管你依不依。”楚欢隽也拒绝她。 “楚欢隽,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逼我,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桃杳此话一出,楚欢隽果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在原地愣了一瞬,最后还是将桃杳从肩膀上放了下来。 桃杳屁股刚一落地,楚欢隽转身就要走。桃杳连忙一把抓住他手,问道:“刚刚我提的要求,你还没答应我。” 楚欢隽回过头,冷笑了两声,没好气地回道:“我刚刚只说了要你提要求,也没答应你非要实现啊。” 桃杳随手抓起一把地上的泥沙,向楚欢隽甩去,气急道:“你耍赖。” “我耍赖,我还无耻呢。” 楚欢隽讪笑着揪起桃杳身上衣袍的一角,顿时间,她大片雪白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因着羞怯和愤怒,锁骨肩头处还泛着点点绯红。 她迟早会是他的,楚欢隽心想。 可话从嘴里说出来却忽然变了味儿,楚欢隽冷冰冰地看着桃杳,毫不留情地说道:“把衣服还我。” 第103章 绝不后悔 “还就还。” 桃杳也不示弱,顺势抓过楚欢隽的手,而后大力甩到一旁。她自己脱起身上的衣袍来,用不着他动手。 她先是将那些在身上缠绕错综的腰带扯了一半下来,宽大的衣袍便随之褪到了胸口。这些腰带,还被楚欢隽捆了许多绳结在她的腰背之后,光凭桃杳自己是解不开的。 楚欢隽便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旁边,眼神玩味地看着桃杳对着身上这些解不开的结手足无措的模样,讪讪道:“需要我帮忙么?” 话音未落,一截被胡乱咬断的腰绳便从旁边甩了过来,重重地打在楚欢隽的胸脯上。 “还你!全都还你!” 桃杳负气也似地,将身上能咬下来的零零件件都咬下来,一股脑地甩到楚欢隽的脸上、身上。 “还有这个,也还你!” 身上那些结解不开,桃杳便扯断那衣袍上的一只袖子,往袖子里面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接着甩到楚欢隽的身上。 楚欢隽倒也不气恼,她朝他扔东西,他便乐呵呵地一件件接住。等到桃杳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抛向他的时候,还要嘴欠地问一句:“怎么不继续了?” 桃杳恶狠狠地剜了楚欢隽一个眼刀:“楚欢隽,你无耻。” “你说得对。” 楚欢隽将桃杳刚刚抛过来的衣带腰带一股脑全拢在手臂上挂着,一脸柔情蜜意地向她迎上去,长臂一伸,正想将眼前这只炸毛凌乱的小白兔揽入怀中时,却冷不防地遭到了她一记袭击。 桃杳张足了口量,用足了猛劲,用牙齿在楚欢隽的肩膀上狠狠地凿了两个血窟窿。 楚欢隽有些猝不及防地缩了缩肩头,却并不怕痛,索性顺着势将桃杳稳稳当当地抱住了,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捧住她毛发凌乱的后脑勺,哄小孩似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 桃杳还正在气头上,见楚欢隽如此厚颜无耻,便准备照着那两个血窟窿再咬上一道。 牙还没贴上去,却听见楚欢隽温柔的声音从耳畔婉转传来。 “杳杳,跟我回去。” 桃杳愣了一愣,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他在说什么啊?是玩笑吗?什么跟他回去? “回哪里?” “回京城。我会保护你,会对你好的。” 楚欢隽的语调出奇的温柔,这回,他说的似乎不能算是一句玩笑话。 “你知道的,我真正的家不在京城。况且……我在时府过得不好。” “唔……我知道。”楚欢隽安慰也似地捏了捏桃杳后脖颈上的软肉,又像怕把她捏疼了似的,用掌心轻轻地在那一处一圈圈按揉,仿佛这样就能将疼痛揉散开似的。 “那便不回时府了。你就住在我的府上,天天吃好喝好玩好睡好。”楚欢隽又说道。 “我不要。”桃杳答得飞快,“那样不自由。” “怎么不自由了?我向你保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对不管你,只要你开心。”楚欢隽也飞快地答道。 “那不一样。”桃杳摇摇头,“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与西北大漠不同。你我身份地位悬殊,你我之间,如隔云泥。 你是大楚国唯一的皇子,被皇上寄予厚望,而我是时府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小养女,无依无靠,就算哪天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我们两个若走到一起,你的父皇不会同意,我爹也不会同意。” 桃杳顿了一顿,接着又说道:“我想去大漠看看,那里有广袤无垠、无边无际的天地,我只要一个人,还有一匹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凭自己本事随心意混一个活计做一做,不用仰他人鼻息,一粥一饭都由自己负责。” 楚欢隽轻笑了一声,淡道:“你想得倒是美好。西北大漠,有的不止是广袤无垠、无边无际的天地,更还有猖獗的沙匪豺狼当道,恶劣气候下的瘴气毒疫,匮乏的水源,荒涸的土地,那不是一个生活的好地方。” 桃杳却道:“那又如何?京城风景秀丽,水沛田肥,可我在京城过得如何?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吃的连府上一只看门狗都不如,那样的日子,你不会懂的。” 楚欢隽再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桃杳说自己在京城无依无靠,其实他想跟她说,何妨不试着依靠依靠他?他很乐意让她依靠,只不过她好像并不乐意。 空气凝滞在当处,谁都没有再开口。楚欢隽终于放开手,算是认输。 “好,既然如此,那我如今还是如之前在春风楼与你说的那句话一般。如果你后悔了今日决定,往后你随时找到我,我将一直恭候。” 桃杳也对他展开一笑,说道:“那我也如那天在春风楼回应你的,我从今往后也是如此,绝不后悔。” “嗯。”楚欢隽笑了一笑,将地上的折扇捡起来,摇了摇,云淡风轻地转过身,“走了。” 这时候,桃杳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在后面叫住他:“喂!你的衣服……” 楚欢隽没有回头,只是将那把折扇举高,悠悠摆了三摆,意思是在告诉她,衣服不要了。 桃杳就这样目送楚欢隽离开的背影,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楚欢隽总是如此,就算如今是刚落过水的落汤鸡,打着赤膊连蔽体的衣裳都没有半件,他也没有半点颓靡狼狈的气质,依然是那样自成一格。 桃杳站在破庙门口望了许久,确认楚欢隽确实走了,这才折返回到庙里。 那团篝火还正在熊熊烧着,桃杳忽然想起刚才在这篝火旁边发生的一切,后知后觉地体味到了什么,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酸涩。 对啊,楚欢隽说的没错,他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桃杳愣愣地坐回篝火旁边,将冰冷的双手伸到篝火前面烘烤,暖意渐渐升腾上来,许是不适应,桃杳忍不住浑身都哆嗦了一哆嗦。 那件毛皮袄子被楚欢隽挂在篝火木架上烘烤,已经烘干得差不多了。桃杳将袄子从木架子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十指都被暖烘烘的皮草拥裹在其中,身上的寒意顿时消散了大半。 这时候,庙外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桃杳!?桃杳?是你吗?” 是陆澈的声音。 第104章 分外眼红(上) 桃杳听见陆澈的声音,马上起身,兴奋地跑出破庙门外,远远便望见陆澈牵着两匹马从芦苇荡中走来。 因着手里牵着两匹马行动不便,陆澈只好一手牵马,一手拿着短刀在前面拨开足有两个人高的芦苇丛,尚还来不及注意到这边的桃杳。 桃杳冲着他高声喊道:“陆澈!是我!我在这里!” 陆澈听见声音,抬起头便看见桃杳,双眼一亮,回应道:“终于找到你了!你没事吧?” 桃杳开心地向他挥了挥手,喊道:“没事儿——陆澈——你快过来,这里有篝火!” 没一会儿,陆澈便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看见桃杳身上披着的不伦不类的衣袍,一边袖子还可疑地失踪了,身上还被一根腰带绑着乱七八糟的各种花结,一想便知道是楚欢隽的杰作,眉头之间顿时攒起了一座小山。 陆澈飞快地将自己身上的皮袄脱了下来,披在桃杳的身上,神情瞬间冷了下来:“他人呢?” 桃杳有些不明白陆澈忽然变冷的表情,眼巴巴地打量着他,怔愣道:“走了。” 陆澈替桃杳将皮袄上的扣子一枚一枚扣紧,一直扣到领口最上面一颗,勒得桃杳有些喘不过气来,便轻轻地拍了拍陆澈的手,提醒他道:“哎哟,太紧了,我都要呼吸不过来了。” 陆澈没有搭理她,依然照自己的心意将那枚扣子用力地钉紧了,将桃杳的脖子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 他抬起手,摸了一把桃杳濡湿的头发,神色忽然变得更冷,问道:“他没有欺负你吧?” 桃杳有些心虚,但还是飞快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嗫嚅道:“没有。” 陆澈又将手贴在桃杳额头上感受了片刻,眼神中忽然透出一点心疼,语气中也有些埋怨:“怎么这么烫?发烧了?你落了水?” 桃杳心中顿时有了主意,立即作了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向陆澈打哈哈道:“嗯……我被楚欢隽发现以后,他就扬言要抓我回京城,那哪儿行呢?我誓死不依,便和他对抗打斗,哪想一不小心就被他推入了水里……” 陆澈将信将疑地又皱起了眉毛,将桃杳的手抓起来,轻轻扯出一角藏在皮袄之下的湖绿色衣带,质问道:“那这件袍子是怎么回事?” “噢,这个嘛……”桃杳的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三圈,马上便想到了说法,接着说道:“与他打斗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王爷身上的衣服肯定是宫廷昂贵衣料重工所制,若是抢来拿去变卖肯定能给我们补贴不少银两,便将能抢到的顺手抢了来。” 桃杳干笑了两声,指了指一旁长板凳上挂着的那些还在淋漓渗水的湿衣裳,道:“我自己的衣服都被水打湿了,穿不了,只好先穿这件还干着的衣裳凑合凑合。” 陆澈这才勉强相信桃杳的说辞,将她手里的那件还半湿的皮袄接过来,穿在自己的身上。 桃杳见状,本想要阻他接着穿:“我这袄子还没烘干完全呢……” 陆澈动作快,已经将她的那件皮袄子整整齐齐地穿戴好了,笑道:“我是习武之人,又是无烟阁的刺客,平时里冒雨赶路都是常有的事,穿穿湿衣裳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这袄子已经烘过了,暖和得很,我穿着只觉得舒服。” 桃杳尴尬地笑了两声,装作没看出陆澈的私心:“哈哈,那就好,就是小心不要感冒了……” 话音未落,桃杳忽然感觉膝下一温,顿时间凌空而起,下一瞬便整个人撞在了陆澈硬邦邦的胸膛上。 陆澈不顾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后脚将地上的几根木棍往那篝火堆上踢了过去,一阵风起灰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篝火拍熄了。 “诶,不是——陆澈,我们去哪儿啊?” 桃杳话还没问完,陆澈已经快步走到马匹前面,一个轻身跃到马背上后,又将桃杳安妥地放到另一匹马上,替她将缰绳牵在手里,道:“去治病。” “啊?喂喂喂——” 桃杳根本来不及反应,陆澈已经一个巴掌落在她的马儿屁股上。 下一瞬,二人二马已经开始疾驰,桃杳被颠得前俯后仰,只好全身扑到马背上,死死地抱住马肚子,不让自己被甩下马去。 “坐稳了。”陆澈在一旁提醒道。 桃杳有些疑心,陆澈肯定还是在和她斗气,便颤抖着声儿求饶道:“陆澈好哥哥,我求你了,走慢点儿,我快要吐了。” 陆澈瞥她一眼,淡道:“吐吧,吐了好。你刚刚落了水,许是呛水吃到了什么脏东西,这才引起发烧,如果能把脏东西全部吐出来,烧自然也就退了。” 桃杳没有办法,只好将头垂下去,趴在马背上干呕。 不知道绕了几个弯路,蹚过几片水滩,又穿过了几条街坊,陆澈终于勒了缰绳让马儿停下了脚步。 桃杳心有余悸地扶着胸口从马背上缓缓地支起身子,熟悉的医馆牌匾映入眼帘。 这不是程天水的医馆么?! 桃杳狐疑地将目光转向陆澈,问道:“陆澈,你不是说,让我不要再跟这个程天水打听些什么了吗?” 陆澈跳下马,向桃杳伸出手,只说道:“治病要紧。” 桃杳还正思索,手已经被陆澈拽了下去,马上便落入一个不算温柔也不算粗鲁的怀抱。 陆澈熟练地把桃杳打横抱起,向医馆大门走去。刚一走进医馆大堂,便看见两张熟悉的脸孔怔怔地向他们望过来,几人面面相觑。 桃杳第一时间便看见了正在大堂内悠哉摇扇的楚欢隽,脸上唰的一下便红赤漫天了,惶然无措地立即将脑袋调转过去,深深地埋入陆澈的脖颈间,不愿再次抬头面对这一切。 “还愣着做什么?走哇!” 桃杳抓住陆澈的衣领,在他耳边低声催促道。换作以往,陆澈见了楚欢隽,必定落荒而逃。桃杳倒希望陆澈今天也是如此,毕竟她现在的处境十分尴尬。 可陆澈今天却没有如桃杳所料想的那样,见到楚欢隽便退避三舍,反而却是全无忌惮地抱着她,像是谁也没看见似地路过了楚欢隽,径直走到程天水的面前,将一把铜钱拍在桌上,冷冷道:“程大夫,我妹妹发烧了,您帮忙看看。” 第105章 分外眼红(中) 程天水还是那副老样子,低着头专注拨弄着手里的算盘,只抬头瞥了陆澈一眼,皱眉摆首道:“今天不开张。” 陆澈也不打算对程天水客气,程天水无理,他便不敬,直接从袖子里甩出一把飞刀,叮的一声,那飞刀精准地插在了程天水那只正拨弄着算盘的手指一旁,刀匕已经没入桌中三分。 “治不治,由不得你说。” 陆澈冷着脸将桃杳抱上前,直接让桃杳坐在了程天水的柜台上,抓过桃杳的手放在程天水面前,命令道:“把脉。” 方才那把飞刀擦过手边的寒气已经将程天水吓得满头冷汗,可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古井不波,只颤巍巍地抬起手捻了一把胡须,讪笑道:“你这小辈,今日是要来砸老夫的医馆么?” 陆澈懒得和他废话,正准备将袖子里第二把飞刀抛出去时,突然感觉肩上一阵重压,迫使他使不出力气来。 一把画着泼墨山水图的折扇“唰”的一声在眼前撑开了,好像一面屏风,将满脸杀气的陆澈和程天水隔绝在了两边。 陆澈下意识伸手去打那扇骨,却反被扇骨飞快地敲打了三两道,直将他的手指骨打得断裂一般疼痛。 “唰”的一声,折扇再次开合,扇子后面传来一声慵懒的呵欠。一晃眼间,那扇子已经悠悠合上,一张纯善好看的笑脸映入眼帘。 楚欢隽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在了柜台上,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手里还有一颗水蜜桃一跳一落的正被他当作皮球捏着玩。 “好巧好巧,在这里也能遇见你们。” 楚欢隽温柔地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陆澈心中一惊,连忙伸开双臂护在桃杳身前,以一个老母鸡护小鸡崽的姿势将楚欢隽挡个彻底。 桃杳简直尴尬得发疯,正思忖着如何在这种局面下偷偷溜走时,想偷偷瞄一眼前方形势,一抬眼便忽然与楚欢隽那双笑得跟月牙弯儿似的眼睛传来的柔情蜜意撞个猝不及防,她躲闪不及,只好将头脸全部埋到陆澈身上那件皮袄的毛草之中,避免再次和楚欢隽四目相撞。 她感觉心惊肉跳,却又忍不住偷偷回想楚欢隽方才看她的神情——他还是那么爱面子,在破庙告别前后脚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已经给自己置办了一身干净漂亮的新衣裳,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又中了毒又落过水的人。 彼时,一个听起来分外怪声怪调的声音从耳畔悠悠传来。 “哟,这是哪里的衣服款式,这么时兴?人手一件。” 是在说桃杳和陆澈身上穿着的式样几乎一模一样的毛皮袄子——屠奶奶并不是专业的裁缝,大抵只会缝这一种款式,虽然是无心之举,但在旁人看来,却好像是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刻意而为之的小浪漫。 桃杳心下大乱,猛然从陆澈的身后钻出半颗脑袋,慌慌张张地解释道:“这是我们路上捡的别人家不要的衣裳!可能……可能农村人并不讲究那么多,所以款式形制什么的做的都很相近。” 话音一落,陆澈偏过半个脑袋看她,露出一个“你急着解释什么”的疑惑表情,又转回头去,对楚欢隽冷冷道:“这位大人,我看你衣着样貌不凡,一定是京城贵胄,想必平日里昂贵衣裳穿都穿不过来,倒也不必为了套近乎来夸赞我们兄妹二人的袄子。” 陆澈顿了一顿,又很刻意地抓过桃杳的手,牢牢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对楚欢隽露出一个耀武扬威的笑,接着说道:“这袄子虽然看起来比不上京城的衣裳样式繁丽贵气,但胜在毛料充足厚实,穿在身上贴肤保暖,比那些虚浮于表面的衣裳要实在得多。如果大人喜欢,可以请自家府上的裁缝照着样式仿制一件,但像我们身上这样的,您恐怕是买不到了。哦对了,我今日是带我妹妹来看病的,好像是我们先一步来的吧?大人您还是请后面排队去。” 桃杳简直傻了眼,这是她认识陆澈以来,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这么多话。 就算是傻子,都听得出来陆澈这一通火药味十足的话里有话。事已至此,桃杳已经无心看病了,忍不住在后面抓了抓陆澈的袖口,低声企求道:“好啦,我们走吧,别和他们扯皮了。其实我也没有感觉很难受,只是有点着凉而已,我自己会好的……” “那怎么行?!” ——彼时,楚欢隽和陆澈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了这句话,连一旁的程天水都忍不住将刚刚倒入口中的一口药酒喷了出来。 陆澈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更冷几分,春暖花开的季节,桃杳忽然感觉这医馆大堂内处处结了霜冻。陆澈将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愈发用力,其间热汗涔涔已然滴落在桃杳的手背上,桃杳能想到,此刻陆澈是花了多大的勇气。 “我妹妹的身体,不用大人您挂心。” 陆澈冷哼一声,转头便一把将桃杳打横抱起,正欲要走,眼前又忽然闪过一簇青绿色的影子,将他们二人的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楚欢隽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变出一块写着“澈”字的木牌,举高在陆澈的面前晃了一晃,漫不经心地笑问道:“这个是你的东西吧?” 这是无烟阁刺客随身佩戴的令牌,陆澈将其贴身佩戴在腰侧,不知何时被楚欢隽偷了去。 陆澈神色一滞,连忙伸手去夺,却被楚欢隽以扇骨一记痛击在掌侧,力透肌骨,竟将陆澈掌侧的肌肤打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楚欢隽将那只水蜜桃举到唇边,咬了两口,丰厚的桃汁便由他的齿痕处涔涔渗出,顺着他露在广袖之外的一截白臂缓缓流下,直至洇湿了摞在手肘处的袖口。 他一边将陆澈令牌上的红绳系在自己小指上甩着玩,一边饶有兴味地啃着桃子,用一种极具挑衅意味的眼神,朝陆澈笑了一笑。 “你若能将我这手里的桃子夺了去,我就还你。” 第106章 分外眼红(下) “无聊。”陆澈冷哼一声,瞬间便从袖子里抛出一把流星飞刃,毫厘不爽地擦过楚欢隽的手腕,将他新换上的青绿袍子广袖削去了好大一片。 楚欢隽倒也不恼,也不躲闪,不偏不倚地接住了那把飞刃,挟在两指间,放在眼前略微端详了一瞬那泛着蓝光的锋刃,顿时心领神会,笑意盈盈道:“无烟阁的鸩毒——小兄台,你与我有何怨何仇?竟然要对我下死手。” 陆澈眸光渐冷——楚欢隽如何能大言不惭地说他们之间有何仇怨?他们之间隔着的仇恨,岂止是单单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仇恨,那是整个世族,无数祖辈亲兄、手足同胞的血海深仇,那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桃杳在旁边当起了和事佬:“大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别要打要杀的呀,搞坏了程老先生的铺子可不好。” 她把程天水搬出来说,是希望他老人家赶紧过来劝劝架,可是桃杳回头一看,那程天水正抱着算盘躺到了蒲藤椅上,满脸与己无关高高挂起的神情,向桃杳摊了摊手臂。 “这姑娘说得对——不过,你们年轻人火气茂盛是好事,看你们这样,老夫也不禁回忆起了当年年轻时。不如你们就比试比试,老夫来评评谁更胜一筹,只要莫打坏了我医馆里的花花草草就行。” 说罢,程天水又从旁边木柜小屉里抓出一把瓜子糖果抱在怀里,乐呵呵地啃起瓜子来,完全是一副乐得看个热闹的神态。 桃杳被陆澈死死地护在怀里,挣脱不得,有无数个瞬间,桃杳都感受到从后背传来的那一道炽热凌厉的视线——如果现在楚欢隽能把她抓回去,一定非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不可。 楚欢隽笑了一笑,只是笑中带酸,连眼眶都泛起了一点猩红。他将陆澈的那把飞刃捏在手里,转了个花刀,而后将刀锋倒转向下,上下伶俐快落的几个来回,用没有淬毒的刀背一面将自己另一只袖子也削去大半。 翩翩如仙的广袖宽袍顿时被改造成了便于运武行动的短打,就算是这样用刀随意裁削出来的衣裳,穿在楚欢隽的身上,看起来也分外漂亮妥帖。 而在对面看着这一切的陆澈,心中如何不能不震颤——能以粗钝无锋的刀背,快速精准地将柔韧难剪的绸布削裂,无论是功力还是技巧,楚欢隽都已经达到了寻常习武之人所不能及的境界。 陆澈曾经在无数个夜里计划过那件事,也无数次幻想成功复仇的场景。他早就已经决定,哪怕拼死一搏,用命抵上,只要能亲手结果了仇人的性命,他对族人、对父母双亲,也算是有一个回报。 可现在看来,他的对面站着楚欢隽这样的人,或许不到他能够拼上自己的性命去取敌人的性命的时候,就可以在楚欢隽的手下一命呜呼。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就是活生生的事实。 楚欢隽见陆澈有片刻的怔愣失神,便先他一步出手。 一时间,扇骨上下婉转翩飞,观其姿态就仿似执着毛笔作画,信笔游龙,雍容雅步,看起来不像在打架,更像是在做一件极其风雅高尚的事情。 陆澈也不甘示弱,见招拆招。只无奈对方出招愈来愈快,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桃杳,面对楚欢隽越来越急的攻势,陆澈逐渐有些疲于应对了。 很难说,楚欢隽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因为偏偏在这时候,他却十分谦让地暂收回了扇子,露出一副礼貌的笑容,淡道:“兄台,我们之间打架便打架,你带个拖油瓶做什么?” 听到楚欢隽称自己为“拖油瓶”,桃杳顿时怒火中烧——喂喂喂,明明是你们两个男人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战斗起来,她无辜被扯入,竟然还被他扁化为拖油瓶! 桃杳咬牙切齿地向楚欢隽丢了个眼刀,却获得了对方温柔如春的一个回笑。桃杳冷哼了一声,心中暗自腹诽——神经病,莫名其妙的一男的。 陆澈并不想搭理他,也收回了手,另外更将怀抱收得更紧,一只手搭在桃杳的后脑勺上,将她的脸摁到自己的颈窝处。 “我们走。”他道。 也很难说,陆澈这个动作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因为很显然,这一举动激怒了方才还春风得意的楚欢隽,但见他鬼影也似地飞闪到了医馆门前,特地摆了个好看的姿势,倚靠在门上——看起来倒是闲适清高,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捏扇子的那只手拳头已经捏得如铁一般硬挺,手背处青筋暴起。 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为了所谓面子,这个自恃矜贵的男人巴不得一拳头给眼前这个夺他心爱的毛头小子砸得稀巴烂碎。 可是不行——桃杳还在呢,他得要风度,得要气度,可不能像一般男人那样野蛮无赖,喊打喊杀。 于是,楚欢隽将手里那枚桃子在手里抛了一抛,像抛绣球似的,同时,还向桃杳使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桃杳心中顿时方寸大乱,楚欢隽每次要使坏时,都是这个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了。 下一瞬,那只被楚欢隽啃了一口的桃子便被他抛到了高空,不偏不倚,正好向着桃杳的方向飞来。 一时间,陆澈和桃杳两个人都慌了神,不知道楚欢隽这是想闹哪一出。陆澈本想替桃杳挡住这一击,便侧身朝着飞来的桃子迎了上去,未曾料到楚欢隽竟从另一面袭击上来,不过袭击的对象不是陆澈,而是桃杳。 桃杳忽然感觉身后刮过一阵穿堂风,腰后被一只有力的胳膊堪堪搂定。下一瞬,一抹青绿色映入眼帘,桃杳下意识要反抗,便飞快扯住了眼前青绿色的衣襟,用刻意留着的长指甲往他肩上一刮—— 桃杳本是想防楚欢隽一手,却没曾想弄巧成拙,将楚欢隽右肩上的衣料撕裂开一个大洞。 顿时间,他肩膀上的那块鲜红咬痕大喇喇地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看起来十分不雅。 这个咬痕是谁留下的,桃杳心知肚明。恐怕就连桃杳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自己那飞速烧红到了耳根的脸庞。 第107章 清水镇的桃子,是很甜 “放我下来。” 桃杳顿时停止了一切动作,只向楚欢隽提出这一点要求。 “不要。”楚欢隽得了逞,孩子气地狡黠一笑。 他一手将桃杳抱在怀中,空出的另一只手忽然转到桃杳眼前来,竟然捏着刚刚那只抛过来的桃子。 桃杳怔怔地盯着楚欢隽手里那颗桃子出神——那桃子飞过来的速度之快,她躲还尚且反应不及,可楚欢隽竟然能做到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又重新接住了那桃子,没有让桃子落地。 都说武功高强之人可做到来去如风,但楚欢隽却可以做到,比风更快。 那桃子忽然在楚欢隽手里转了个面儿,留出来没被咬过的新鲜的一面,递到了桃杳的嘴边。 桃杳狐疑地抬眼瞥了一眼楚欢隽,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一副春风得意的笑,下一瞬,甜津津的桃肉便塞入她口齿之间。 桃杳猝不及防地咬下牙关,那桃肉鲜嫩柔软,顿时在她口腔中爆出丰满甜美的桃汁。 不可否认,这桃子确实是很甜的,甜得桃杳舌尖一颤。 桃汁太多,桃杳还来不及吞咽,那桃汁便顺着她的嘴角蜿蜒流泻,沿着下巴、脖颈、流向锁骨,在她颈窝处渐渐泅成了一洼小池。 桃杳正想抬手去擦,却忽然感觉颈间一凉,低头一看,只看见楚欢隽毛茸茸的后脑勺。 顷刻间,那把折扇被楚欢隽甩开挡在他们前面,遮住了旁人的视线。 桃杳的双手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楚欢隽擒住了,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欢隽将脑袋伏低到她的胸口上方。 某个柔软滑腻的东西,逗留在她脖颈间,轻轻地舔舐那些清甜丰润的桃汁。 桃杳顿时惊起浑身的鸡皮疙瘩,慌忙将双手落在楚欢隽的双肩上,猝不及防又摸到他肩上那一处鲜红的齿痕,桃杳一个慌神,连忙躲开,却正好被楚欢隽趁势由脖颈一路向上,将那些蜿蜒流下的桃汁一分也不浪费地舔舐尽了。 他的唇最后停留在桃杳的嘴角边,没有过多停留,只淡淡掠去一吻,留下一片馨芳。 折扇便也在一刹那间缓缓收回。楚欢隽满意地露出一笑,用拇指轻轻刮了刮桃杳嘴角上还残余着的些许桃汁,最后又将那沾了桃汁的手指放入自己口中舔了一舔,回头转向陆澈,那得逞的模样狡猾得像只捕猎成功的狐狸。 “嗯,清水镇的桃子,是很甜。” 陆澈怒不可遏,连忙冲上前来,一把抓过桃杳的手,将桃杳护在身后。他现在已经无心打架,连自己的令牌也懒得夺回来了。 这个楚欢隽简直无耻无赖,跟他再多纠缠也是浪费力气。 “我们走。”陆澈对桃杳说道。 “嗯。走。”桃杳连连点头。 两人牵着手正要走出门去,楚欢隽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了他们面前,他手里的那把折扇又是霹雳而来。陆澈此时已经无心再与他交手,便转攻为守,步步防退,最后竟被楚欢隽制压在墙边上。 陆澈瞋目切齿地盯着楚欢隽,但偏偏楚欢隽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 似乎在告诉陆澈,他楚欢隽,从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打败。 他不算什么。 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威胁,更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够格的对手。 陆澈不是一个会甘心服输的人,但现在不是只有他一人,身旁还有桃杳。为了桃杳,他也不得不说道:“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楚欢隽会心一笑,将那枚令牌捏在陆澈面前,却不还给他,问道:“我可以把令牌还你,也可以替你保密。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陆澈心中一动,犹疑地抬眼瞥楚欢隽一眼,看他神情,并不像是要骗自己。 陆澈喉结滚了一滚,终于还是把那口气咽回肚子里,问道:“什么条件?” 楚欢隽的脸上露出一副“你果然上道”的表情,折扇摇了一摇,忽然收起,扇骨指向桃杳:“我要她。” 陆澈急忙将桃杳护住,急道:“她不行。” 桃杳心中气闷,一把抓住陆澈的手臂迫使他放下来,自己冲上前,对楚欢隽吼道:“什么你要不要的?我又不是一件物品,你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 楚欢隽眼珠一转,点了点头,表示知悉。又将折扇甩开在胸前,徐徐扇风,淡道:“也可以。那便换一个条件。” 陆澈有些忍无可忍,但还是问道:“除了我妹妹,你开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他刻意加重了“我妹妹”三个字的音量,这是在告诉楚欢隽,他和桃杳之间至少还有一层兄妹关系,而他楚欢隽和桃杳之间,什么关系都算不上。 至少在这一点上,楚欢隽是及不上他的。 楚欢隽讪讪一笑,淡道:“我知道你在为无烟阁做事,让你回答关于无烟阁的机密你会很为难,所以我也不会问你太多细节,你只需点头摇头即可。我问你,无烟阁此次派人入京城的行动,是否是为了左棣的事情?是则点头,否则摇头。” 听到左棣的名字,陆澈瞳孔一震。无烟阁此次派人入京,确实是为了左棣的事情,但无烟阁行动向来谨慎保密,如果不使用手段,外人是不可能探听到这些消息的。尤其是楚欢隽,他作为皇室中人,更是被无烟阁重点提防的对象,消息如何能传入他的手里? 陆澈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答道:“我此次入京只是为了寻找走失的妹妹,如今人已经找到了,要和妹妹一起回故乡。关于无烟阁的事情,我只是在阁中做一个微不足道的边缘小职,赚一些能吃饱饭的小钱而已,至于大人所问的事情,我无可奉告。” 楚欢隽似乎早就料到他不会回答,便指了指旁边的桃杳,笑道:“兄台可能有所不知,这个左棣,可是差点害死了你的妹妹。如若你真把你的妹妹放在心上,不如还是将所知道的消息分享给在下一二,或许来日有机会为你的妹妹伸冤啊。” 陆澈一下便急了,戟指怒目道:“你问我便只问我,不要总拿她来当筹码。” 第108章 陆澈败得一塌涂地 见陆澈气急,楚欢隽讪讪一笑,眼底透出一丝讥诮之意,淡道:“我看兄台还是太年轻了。那我今日,便告诉兄台一个道理——” 霎时间,陆澈腰间猝然一冷,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擦过他腰侧,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桃杳惊叫道:“陆澈,小心!” 陆澈下意识去触摸腰侧泛起痛楚的地方,忽地摸到一片冰凉潮湿,抬手一看,是血。 “铮”的一声,利刃插入仅在陆澈身旁一寸的墙壁。那利刃削铁如泥,刀面薄如脆纸,刀刃泛着一层诡异的蓝紫色微光——正是先前陆澈朝楚欢隽抛出去的那一片淬了鸩毒的利刃。 刀锋削开了陆澈腰侧的衣裳,在肌肤上划开了口子,见血了,鸩毒已然沁入肌骨。 陆澈心中顿时慌乱起来,更有抑制不住的愤怒。他裂眦嚼齿地对上楚欢隽春风和煦的笑眼,更是恨得直想拔起那把毒匕,朝楚欢隽的要害刺去。 理智在提醒他,要忍耐,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绝不是楚欢隽的对手。 可是恨意却如烈火燃烧一般,瞬间将陆澈的理智侵吞在炙烈的混沌之中。陆澈怒吼一声,果真抬手拔起那把已然刺入墙壁三分的毒匕,不容分说便双手将刀送上前去。 可是,越是在与强大的敌人相抗的时候,越是应当保持足够的冷静,才能与之抗衡。 陆澈早已乱了阵脚,无论怎么出招都是胡乱撒气而已,不可能有胜算。 楚欢隽不费吹灰之力便制住了陆澈伸来的刀匕,用扇骨堪堪几击,便将陆澈手里的刀挥打到了地上。 楚欢隽轻哼一声,笑道:“如果自己不够强大,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就谈不上去保护别人,更犯不上去担心谁会成为谁的筹码——这道理,兄台可记清楚了?” 陆澈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刀落在地上,刀面竟然碎裂成了许多片,发出清脆的鸣响。 无烟阁特制的匕首,刀面如镜。那碎裂在地上的一片片,倒映着澄亮的天光,也倒映出陆澈茫然无措的脸庞。一片一片,锋利的、刺眼的光芒碎片,温暖地、寒冷地扎入少年的心口,痛彻心扉。 这是陆澈与楚欢隽的第一次交手,陆澈败得一塌涂地。 “我还是那句话,是则点头,否则摇头。” 楚欢隽依然是那副春风明媚的笑容——他向来如此,总爱惺惺作态,作一副假君子的形貌,却总做着奸佞耍滑、狼心狗肺之事。 楚国皇嗣,流着同样的血脉。楚欢隽果然也是如此,他们一丘之貉,只不过当年留下两个无辜孩子一条残命而已,或许是同情心作怪,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意图而已。 陆澈冷哼一声,对上楚欢隽的眼睛,眼底的猩红逐渐蔓延成一片血雾,叫他无端地又好似看见了当年的那一场无情的屠戮。 “无可奉告。” 陆澈一把拽过桃杳的手,从楚欢隽的身边绕过去,不能说是狼狈而逃,但离去的步伐多少是有一些仓皇的。 他本想跨上马,可是腿还没抬起来,腰上的伤口就随着他的动作裂得更深,后知后觉的疼痛顿时蔓延至全身。 陆澈游历江湖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些小伤小痛。若在平时,忍一忍就能过去了,可不知为何,今日他却头痛欲裂,两只脚仿佛踩在虚无之上,四肢皆是一团软绵,使不上一点力气来。 桃杳关切地挽住他的手臂,低头去查看他腰上的伤口,紧张地问道:“陆澈,你要不要紧啊?实在不行,你就告诉楚欢隽吧,那刀上有毒,我们至少把毒清了再走啊。” “无碍。”陆澈打断她,“我自己淬的毒,我心里有数。” 陆澈腰上那一块皮开肉绽的血痕,桃杳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心再看了。那伤口惨状叫她看了仿佛自己身上也会跟着痛起来。 陆澈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不能再骑马赶路了。 桃杳没有思考太久,很快便转身过来找楚欢隽,毕恭毕敬地向楚欢隽弯腰行了一礼。 “王爷,您还记不记得承诺过我,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桃杳道。 楚欢隽立即便意识到她想要说什么,将扇子甩开在胸前,不耐烦地扇风,冷淡应道:“不记得。我何时说过?” 桃杳抱着豁出去的态度,径直上前,大胆地扯开了楚欢隽的衣襟。那一块绯红的咬痕顿时便暴露在空气中。 桃杳指了指那一处绯红,说道:“王爷不记得,它肯定还记得。” 楚欢隽意兴盎然地笑了起来,将手中扇子一收,很头疼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是藏不住的高兴。 “真是拿你没办法。说吧,要什么。” 桃杳又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随后指了指身后的陆澈,道:“我要您救他。” 楚欢隽笑眼弯弯,眼神从桃杳的身上缓缓转移到她身后那个正阴沉丧气模样的少年的身上,心中一动,道:“哦,可——” 可以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陆澈突然发疯似地冲上前来,将桃杳一把拽回去。 “不用他救。” 斩钉截铁的语气,陆澈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桃杳从未见过的杀气,直叫她一愣。 可下一瞬,陆澈两眼翻白,直挺挺地便晕死在地上。 桃杳惊呼着跟着跪坐到地上,双指去探陆澈鼻息。好在呼吸尚存,只是他已经神智不清——桃杳见过陆澈中毒后的样子,知道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毒,如今这样子,恐怕凶险万分。 桃杳急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红着一双眼,巴巴地望向楚欢隽,祈求他道:“求求你,救救他,他什么错也没有。” 见桃杳这般模样,楚欢隽的心似乎也跟着颤抖了一下。她居然为他求情——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桃杳既然开口求了他,楚欢隽自然是不忍心拒绝的。 楚欢隽快步走上前,将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陆澈一把扛到肩上,将人带回了医馆中。 程天水此时还正半倚在那张蒲藤椅上,见门外三个人又原路折返回来,其中一个还已经昏迷不清,不由得啧啧两声,将口里两片瓜子皮“噗”的一声喷到了楚欢隽的身上,大骂道: “讨债鬼,又回来了!” 第109章 旖旎温柔,却又酸痛、担忧 虽然程天水不情不愿,但是楚欢隽将五锭金光闪闪的金子拍到了他的眼前,陆澈这个病人是不得不收了。 程天水给陆澈把过脉,又翻开他眼皮检查了一番,略一沉吟,转头看向楚欢隽,说道:“讨债鬼,你留了一手。” 楚欢隽笑着摇摇头:“小打小闹而已,何至于下死手。” 程天水叹了口气,又转头对站在另一边的桃杳安慰道:“姑娘你放心,这小家伙虽然是中了毒,但毒只侵略至肌骨表面,未至血脉脏腑,不会有生命危险。待我用药酒替他清洗伤口表面,再用针灸镇定心脉,过不久他就可以醒过来了。” 言罢,程天水便去寻药箱子,准备替陆澈医治。 楚欢隽将桃杳拉到一旁,见她神色稍安,便笑道:“你放心了?” 桃杳置气地将脑袋偏向一边,不去看他,有些埋怨也似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楚欢隽见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得被她逗笑,也学着她的语气埋怨道:“小桃可别忘了,我身上也还有毒未解呢,我自然是来医馆求医的。” 桃杳将信将疑地将头转回来,把楚欢隽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见他气色红润,神态自若,并不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就算中了再难解的毒,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解开。”桃杳笑了一笑,转过头去看一眼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陆澈,又道:“他就不一样了,他比较倒霉。” 楚欢隽觉得桃杳话里有话,笑道:“到底是他倒霉,还是你比较倒霉?隔三差五地偶遇我,你很烦吧?” 桃杳摊手一笑,说道:“小楚,我觉得你这个人思虑太多了,凡事都要岔开三个层面去想不同的因果。但是很多时候,事情其实只是像你所见到的表象一般而已。” “哦。”楚欢隽将双臂抱在胸前,将眼睛半眯成一双月牙,像一只狐狸似地打量桃杳的脸庞,叹息一般地说道:“原来你不烦啊。” 桃杳白了他一眼,顿时不想再将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便向他作了一揖:“不管如何,还是多谢你,愿意救陆澈……”她顿了一顿,而后又问道:“你来清水镇,是为了调查左棣的事情?无烟阁和这件事有关么?” 话音未落,楚欢隽就将一记爆栗敲打在桃杳额头上:“不该你打听的事情,你别打听。” “怎么不该我打听了?”桃杳认真地说道,“你刚刚不是也拿我当作‘筹码’质问陆澈吗?再说了,我确实恨透左棣,如果知道他能落得个最坏的下场,我自然会高兴。所以,我自然是会打听的。” 楚欢隽叹了一口气,道:“等他真落得个最坏的下场了,我会邀请你,一同去观赏的。” “什么意思?”桃杳抓住楚欢隽的袖子,“你先前不是说,左棣已经被皇上流放边疆做苦劳役?难道这事情还有变动?” 楚欢隽抬高手臂,将桃杳的手轻轻拈起,像丢小虫子似地轻轻甩开到一边,淡道:“我说过,不该你打听的事情,不要打听。这世道流乱,像你这样身无本事的人,要不借任何依靠活下去着实很难,所以,为了好好活下去,你更不要去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桃杳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先前在破庙里,楚欢隽曾对她允诺,如果她跟他回京城,他愿意保护她。 原来楚欢隽是在暗示自己,他其实可以给她一个依靠。 桃杳心有所悟,淡淡一笑道:“谁说我身无本事?我本事可大着呢,是你不了解我。” 初春的天气,不冷不燥。窗外有三叶柔软新柳正随微风轻轻扫着窗棂,桃杳便站在这一抹朦胧绿意的背面,阳光并没有照在她的脸庞上面,却将她的身形轮廓勾勒出一层柔美的金边。 楚欢隽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今天的阳光是不是有些太刺眼了?也可能是因为冰蚕毒的余毒未清,他的心口泛着一层针扎一般的酸痛,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不知为何,每每面对桃杳,他的心中总是升起这样从未有过的感受。旖旎,温柔,却又酸痛,担忧。 他到底在担忧些什么?楚欢隽自己也想不清楚。 他们还很年轻,以后的时间长得很——楚欢隽这么安慰自己。 会有机会的,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机会,他可以慢慢了解她,她也会慢慢了解他。 他愿意,她也会愿意的。 楚欢隽向来对自己有把握的事情总是胸有成竹,至少在目前,桃杳也不例外。 只是今天这一方小轩窗下,过于明媚的春光叫他忽然晃了眼。太美好的东西总归是叫人怜惜的,即使再有把握,也会担忧这短暂的春光什么时候会顺着指缝之间偷偷溜走。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楚欢隽问道。 桃杳沉思片刻,笑着答道:“等陆澈醒过来,身体无碍了,马上就走。” “哦。”楚欢隽点点头,假装浑不在意地提了一嘴:“我记得好像不久后清水镇上会开花神庙会,到时候镇上春花烂漫,好玩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如果你感兴趣,倒是可以多逗留一阵子,等看过了庙会再走。” “不要。”桃杳摇摇头,“你肯定也要在清水镇留一段时间的吧?是不是盘算着趁这段时间把我抓走?” 楚欢隽咳嗽了两声,将折扇撑开在胸前晃了一晃,给桃杳翻了个白眼:“你少自恋。本王爷可是有正事要做的,哪个男子汉大丈夫一天到晚只为了个女人奔波?” 桃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向楚欢隽浅作一揖,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祝王爷功成名就。” 不知为何,楚欢隽的心里忽然烧起一股无名火,尤其是看到桃杳脸上那种假意十足的笑容,更是火冒三丈。 楚欢隽哼了一声,用扇骨轻轻打掉桃杳还正抱拳的双手,付之一哂,淡道:“那也祝小桃心想事成。” 第110章 沐发(上) 楚欢隽趁着陆澈还没有苏醒的时候就走了,临走前还站在陆澈的床前打量了他许久,跟桃杳数落了陆澈一番,说他太犟、太弱,没有什么本事还要强得很,这样的性子以后免不了是要吃苦头的。 桃杳却为陆澈辩驳道:“人家吃过的苦头可比你这个王爷吃过的多得多,还用得着你来教唆?” 楚欢隽无奈地耸了耸肩,便没再搭理这对兄妹,又去拉着程天水走到一边说了些什么。桃杳在远处偷偷观察了一会儿,瞄见楚欢隽手里捏着那只白玉瓷盒,跟程天水比划着些什么,大概是在谈论有关那只白玉瓷盒的。 桃杳大约能猜到,这白玉瓷盒对楚欢隽很重要。 古代女子都爱用些瓷盒玉盒装胭脂水粉,男子是不惯爱用的。况且桃杳见楚欢隽虽然爱美,但他全凭天资超人,从未见过他往自个儿脸上搽过什么水粉,想必这白玉瓷盒,是故人之物。 桃杳歪头一琢磨,想来也不奇怪,楚欢隽这个人身边从来不缺女人的,有那么一两个心爱难忘的女子,也应当是常事。 不知为何,桃杳心里忽然有点不爽。但很快,她就自我消化了这种不爽——有什么可不开心的?她和楚欢隽之间,说到底,再多也只是露水缘分而已,本来就不可贪图太多,更谈不到失去什么。 陆澈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换了一般光景。他转转脑袋,将周遭景物打量了一遍,大约是个寻常客栈的普通客房。 陆澈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没有发热。鸩毒发作的时候,中毒之人一般会高烧不退,直至死亡。他如今已经清醒,想必鸩毒已经解清了。 陆澈本想闭上眼再休息片刻,可忽然听得一阵潺潺水声从眼前的屏风后面传来,便立即起了警觉心,马上便从床上起了身。 脚刚触及地面的时候,陆澈便瞥见床脚处摆得整整齐齐的一双鞋履,是他自己的。 陆澈心头一松,应当是桃杳送自己回来的。他穿好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后面,想看看桃杳在搞什么名堂。 可接下来看见的这一幕,叫陆澈错愕万分,连躲闪都来不及躲闪。 一旁轩窗正大开着,大片金色的阳光洒进来,洒在一片雪白的脊背上。桃杳蹲在一只木桶旁边,将整个身体缩成一小团,活像某种小动物。她将整颗脑袋埋入那装满了热水的木桶里面,一只手拿了只小木勺,不停装些热水浇在头发上,另一只手则正捏着皂荚揉在头发里细细搓洗。 很显然,她身上什么也没穿,只穿了一件肚兜。甚至连这件肚兜都已经老旧得不能再老旧了,挂在她脖颈上的那一圈细细的绳带已经被磨得像是一片烂咸菜,恐怕她动作幅度再大些,这细细绳带也要一不小心断裂掉。 陆澈愣了一愣,而后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背过身去,有些难为情地叫起来:“喂,阿诺,你怎么不好好穿衣服。” 桃杳听见声响吓了一跳,手里刚装满热水的小木勺猝不及防地丢回了木桶里,溅了她满头满脸的水花。 “陆澈!你醒啦!” 桃杳很惊喜地朝他凑过来,全然不在乎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肚兜这件事。 陆澈忙不迭将双手捂住自己眼睛,往后退了三步,指了指桃杳的上半身,说道:“衣服没穿。” 桃杳很不解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肚兜,虽然它是肚兜,但这件肚兜足够宽大,把该遮住的部分都遮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走光的风险。 所以,桃杳也很奇怪地叫起来:“陆澈,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什么叫衣服没穿?我这不穿着呢,哪儿也没露啊。” 可是陆澈依然捂着眼睛站在原处,像个木桩似的动也不动一下。桃杳有些生气地抓起搭在一边木架上的毛巾,一把甩在陆澈身上,骂道:“神经病。” 骂完之后,桃杳还是回到木桶旁边蹲下来,她要把才洗到一半的头发接着洗下去。 “我本来想带你回屠叔叔家的,可是这些日子我们也叨扰他们一家人不久了,我们也快要上路了,我便想着不如在镇上找家客栈暂住着,等你的身体休养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走。” 桃杳搓洗头发的动作顿了一顿,转过半张脸来,见陆澈还杵在那边当木桩,便没好气地使唤道:“我这里没有皂荚了,陆澈,你能帮我去那边柜子里找找,还有没有多的皂荚吗?” 陆澈木然地应了一声,但还是听话地走到柜子边去找皂荚。 不一会儿,陆澈拿着皂荚,扭扭捏捏地移着小步走到桃杳身旁,将皂荚飞快地放到她手边,又飞快地窜到屏风之外去。 桃杳有些哭笑不得,之前他给她腿上上药的时候,怎么没有像这般扭捏害羞? 怕他多想,桃杳又解释道:“这清水镇上只有一家客栈,我们来的时候,只剩这一间普通客房了。其他的都是天字号贵宾客房,咱们这点盘缠可住不起。所以啊,就委屈你和我凑合着住几宿吧。喏——” 桃杳指了指搭在墙壁上的一卷干草垫,道:“你刚生过病,不舒服,床就让给你睡,我打地铺就好。” 桃杳抬起头看陆澈,不在乎地嘿嘿一笑,又转回身去洗头。 陆澈心中一动,万分感念地挪步移到一边,在茶几旁缓缓坐下。 他们之间,仅隔着一面屏风。满室热气氤氲,尽管陆澈有心让自己不要太过注意,可是还是忽略不掉,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皂荚清香,到处都是她的味道。 或许是毒后初醒的缘故,陆澈忽然觉得心中很乱很乱,便连忙给自己沏了一壶冷茶,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 客栈老板或许是为了节省经费,这普通客房的屏风竟然是用一层薄纸糊的。 陆澈坐在屏风这边,即使隔得挺远,但依旧能将屏风后桃杳的身形轮廓、她的每个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111章 沐发(下) 桃杳很瘦,投在屏风上映照出来的她的身影,就好像一片薄薄的叶子,叫人不禁担心,一阵风就要把她吹跑了,吹碎了。 轩窗大开着,让阳光和微风都无遮挡地进入房中。阳光晒在她的身上,微风吹动她头发,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静谧美好。 陆澈捏着茶杯,忽然想着,如果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就好了。 如果可以不用报仇,不用撇开桃杳一人独自去大漠,而他又要孤身闯入京城,去完成那些现如今看起来还是天荒夜谭的事情。 如果可以就这样过下去,过没有什么烦恼,没有什么风浪的一生……那该多好。 陆澈想起楚欢隽那句话,如果自己没有强大到有自保的能力,又谈何保护别人? 虽然他很讨厌楚欢隽,但不可否认,他的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不知道楚欢隽对桃杳怀的是什么心思,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肯定不是好人,如果让桃杳和他走到一起,那才叫完蛋。 陆澈捏着茶杯的手不觉又紧了一紧,几乎要将杯子捏碎。 如果他真的不需要报仇就好了,他可以带着桃杳一起回老家,两个人找个营生赚钱,肯定也能把日子过得安定美满,这样,桃杳也不用一个人去面对那些风雨危险了。 可是下一瞬,陆澈就立即否认了自己心里的这个想法,并为自己竟然萌生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可耻。 他怎么可以这么想?父亲和族人的亡魂还未安定,拜月族就剩下他了,他要复仇。 屏风后面,又是一阵潺潺水声。桃杳终于洗完了头发,她坐在小板凳上,半躬着身子,将洗好的头发全部拢在掌心里拧干。 桂花头油的香气顺着那一阵一阵氤氲温暖的水汽从屏风后飘过来,四面八方地裹挟上来,将陆澈笼罩在一片清香里。 这是独属于女子闺阁中的气味。陆澈坐在这里,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左右环顾一圈,他好像走去哪里、站在哪里都不合适,还是只好定定地坐在这小茶几一旁。 不一会儿,桃杳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这会儿她学乖了,知道找了一件罩衫披在自己身上,也可能她终于察觉到了陆澈的尴尬。 桃杳拿了一条干毛巾披在自己肩膀上,还滴着水的头发就这样随意地挂在肩头。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也向茶几这边走来,坐在陆澈对面。 陆澈为了缓解尴尬,本想替桃杳沏茶,没想到桃杳也正想要沏茶喝,两人的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茶壶提手上撞在了一起。 陆澈的手僵在那里,缩回去也不是,往前伸也不是。桃杳倒是善解人意地将茶壶让给了他,表情还是如常,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但气氛显然还是变得焦灼了起来。陆澈挑了一只干净的茶杯沏茶,茶水刚倒满杯,他又鬼使神差地将杯里的茶水倒了去,嗫嚅道:“呃,这个茶水好像是隔夜了,冷了不新鲜,我去给你烧一壶新的吧。” “不用啦。” 桃杳笑着把茶壶从陆澈手里夺了回来,又将自己面前的空杯沏满。 “陆澈,我没有那么讲究的啦。” 说完,桃杳捏着茶杯仰头喝茶,一口气就喝尽了。刚才用热水洗头,这会儿桃杳觉得很是口干,便一连喝了好几杯,最后嫌喝得不痛快,干脆直接捧着茶壶把茶水往嘴里倒。 陆澈在一旁看着有些汗颜——她确实是没有那么讲究,豪爽干净,比起他刚刚那一般扭捏姿态,桃杳倒是要显得大方许多。 喝完那些茶,桃杳满足地抬手搽了搽嘴角的茶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陆澈露出一笑,露出两颗白莹莹的小尖牙。 “你不介意吧?介意的话,我们待会叫小二再拿一壶新的来。” 陆澈立马摇了摇头,对于她,他怎么会介意呢?她愿意与他亲近,他高兴还来不及。 这时候,不知哪里忽然传来“咕呱”一声。桃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笑道:“是我,饿了。” 说罢,桃杳便站起身去找放在墙角的那只大麻袋。麻袋里是他们先前在集市上买的那些莲枣馒头,这一路上光顾着和楚欢隽打架,连一个馒头都还来不及吃呢。 桃杳今天一天都没好好吃饭,从麻袋里随手抓了三只馒头便走过来,丢了一只馒头到陆澈手边,自己一手揣一只比脸还大的馒头,毫不客气地啃了起来。 “快吃啊,别饿死了,我们还要储存力气赶路呢。” 桃杳一边狼吞虎咽地啃馒头,一边催促陆澈也吃。陆澈其实不饿,他做刺客,常年在外出任务的时候都要保持饥饿的状态,这样才能让身体时刻保持警觉,才能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突发情况和危险,所以,他习惯了让自己饿着,从来不让自己吃饱。 见桃杳饿得发疯,陆澈把手里的馒头递了出去,笑道:“我不饿,你喜欢吃,就多吃一点。” 桃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也没跟他多客气,直接将他递来的馒头塞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干巴的馒头吃得多了,桃杳又觉得嗓子里噎得慌,又去找茶壶喝水。一来二去,馒头还没吃完,房间里仅存的三壶茶水就已经全都被桃杳喝了个精光。 桃杳正准备去唤小二要茶水,却被陆澈拦住了。下一瞬,桃杳忽然感觉一只鼓囊囊的锦囊塞到她手里,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塞满铜钱的钱袋子。 桃杳又惊又喜地将这钱袋子揣在掌心里掂量掂量,笑着问道:“陆澈,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我的身家都在这儿了。”陆澈笑着与她使了个眼神儿,“走?我们出去吃点儿?” 桃杳馋虫瞬间就爬出来了,可是理智还在与胃口做对抗,一脸正色地严词拒绝道:“不行不行,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谁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钱?万一把钱花光了,我们就走不回老家了。我看,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啃馒头吧。” 第112章 愁结(上) 虽然桃杳千百般拒绝,但还是被陆澈拖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市集去觅食。 桃杳还在时府里住时,别说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状态,就是逢年过节府上办些正儿八经的宴席,她能吃到的饭菜也大多是清俭淡味。 其实相比去那些讲究精致的饭食,桃杳还是更偏爱这烟火集市上五花八门的各种小吃。 什么烤羊肉串、什么胡辣汤、什么煎饼烤馕、什么冰糖葫芦……香的辣的酸的甜的,应有尽有。 桃杳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开了肚皮大吃特吃,况且这钱袋子掌握在自己手上,所以干脆直接从街头吃到了巷尾,一个小摊都没放过。 陆澈倒是不怎么吃,光是跟在桃杳身旁看着她吃。桃杳吃得开心,陆澈看着也是一种享受。 吃到最后,桃杳准备再吃一碗牛肉面,作为收场。 刚在面摊坐下,陆澈忽然说要去找茅厕解手,便一阵风也似地走了。桃杳倒也不在意,猜想大概是陆澈不习惯她这个风卷残云的吃法,吃多了积食。 这面摊老板上菜上得极快——但见他飞快地抻完面团,一通快揉,再拿着菜刀上下挥舞数十下,便将那面片削成了薄薄长长的面条,合着香喷喷的卤水一同下了锅,咕嘟咕嘟煮了片刻,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红烧牛肉面就上了桌。 桃杳胃口大开,抓起筷子便把头埋进那海碗里吃。 面铺老板从来还没见过像桃杳这么能吃的女子,见她身材瘦削,更为奇怪,所以大发善心地又端着一小碟咸菜上了桌,同时附在桃杳耳边低声道:“姑娘,我这儿面条无限续,你吃完这碗再跟我说。” 桃杳听完眼睛都亮了三分,一满口面条还舍不得咬断,便急忙向老板道谢。 老板笑着摆摆手,又回到灶台旁去忙碌了。桃杳心中感动,双眼前都热泪汹涌起来,感慨道: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就在这热泪汹涌的朦胧之中,陆澈的身形逐渐闯入眼帘之中。他贼忒兮兮地笑着,不知道是不是捡了什么便宜,还是干了什么坏事,总之那样子与平日里一点儿都不相像。 桃杳刚想放下筷子问他一句“陆澈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忽然感觉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裹塞到了自己怀里。 桃杳吓了一跳,立即停止了进食,低头去看,是一只很精致的绸缎包裹,束口处还用水蓝色的纱带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桃杳吃得两手都是油,不小心将手上的油污触到了那包裹上,吓得她连忙将两手一缩,只用两只手肘挟着包裹,那姿态看起来甚是滑稽,把陆澈也逗得一笑。 陆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憨憨笑道:“给你的。” 桃杳嘴里还正塞满着食物,来不及吞咽,两腮鼓鼓囊囊的活像一只小松鼠。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看那漂亮的包裹,又抬头看看对面傻笑的陆澈,怔怔问道:“给我的?什么好东西啊?” 陆澈并不回答她,摇摇头,低声道:“是惊喜,等我们回了客栈,你再拆开来看吧。” 桃杳猴急,赶紧找了手帕将手上的油污擦干净,去解包裹上的蝴蝶结。陆澈急忙凑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道:“都说了,回去再拆嘛。” 桃杳不解:“在哪里拆不是一样?” 看着陆澈一脸执拗的表情,桃杳还是依了他,可还是好奇,笑问道:“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对了,陆澈,今天又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我的生日,我也没做什么值得被奖励的事情,你怎么突然想着要送我东西啊?” 陆澈表情一变,似乎很不认同桃杳这种说法,道:“送你东西还要看时节吗?想送就送了。” 桃杳小心翼翼地摸着怀里这只布料细腻的包裹,说道:“连包装都用这么昂贵的布料,肯定花了不少钱吧……陆澈,你可真舍得。” 陆澈撇撇嘴,云淡风轻地一笑,觉得桃杳好笨,哥哥给妹妹买礼物,花多点钱又怎么了?哄妹妹开心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你开心就值得啦。” 陆澈一边说,一边替桃杳沏了一杯茶水,道:“慢慢吃,不急。等你吃饱了我们再回去,今天不赶路。” “好啊好啊。”桃杳欣喜地应道。 吃完面,两个人又跑到一个门口大排长龙的糖水铺前面排队。只因为桃杳看这家队伍排得最长,便觉得肯定好吃。 陆澈很有耐心地陪在桃杳旁边,帮她大包小包地拎着各种吃食。每当看桃杳等得不耐烦了,陆澈便很合时宜地从袋子里掏出一只牛肉串,塞到桃杳嘴里,她脸上的不耐烦便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是个很简单的女子,只要能吃饱肚子,就可以快乐上一整天。 陆澈半开玩笑似地问桃杳:“你怎么这么爱吃?如果有人想骗你,几只烤肉串就能把你拐走了。” 桃杳嗤之以鼻地抬头看陆澈,沾满酱汁和调味粉末的嘴角不服输地扬得高高的,只听她叫道:“我有那么笨吗?好人坏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陆澈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觉得,楚欢隽是好人还是坏人?” 大约是话题转变得太快,桃杳也没想到陆澈会突然问起楚欢隽,方才还神采奕奕的双目瞬间有一时间的失神。 桃杳有些躲闪地低下头,垂眸思索了片刻,笑道:“他啊,我也说不准。不过现在看来,可能算是个好人吧。” “他们楚国皇室,将我们的族人尽数屠杀,楚欢隽却留下我们性命。我曾经觉得,大抵是他当时年幼,尚有良心,不忍看生灵涂炭。可如今看来,真是如此么?他也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的亲生血脉,他们流着同样的恶魔的血种,他们难道不是同样的人吗?” 陆澈神情激愤,周围一圈人都不由得对他们这边投以注目。桃杳警觉地扯了扯陆澈的衣角,提醒他谨言慎行。 第113章 愁结(下) 见陆澈心情不好,桃杳也没心情再排队买糖水了,索性在隔壁铺子随便买了两串糖渍果子解馋,便拉着陆澈回客栈去了。 回客栈的路上,桃杳搜索枯肠,说了一路的冷笑话,简直是用尽毕生所学,就想逗逗陆澈开心。 陆澈虽然很配合地给她说的每一个冷笑话都作了假笑回应,但桃杳心里还是不自在,一拍大腿,干脆把话摊开了讲。 “陆澈,其实我觉得,那些事情都是上一辈的事了,跟我们这一辈的人无关。” 陆澈怔了一怔,仿佛听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道:“阿诺,你说什么?怎么会无关呢?” 桃杳将一串糖渍果子塞到陆澈的手里,道:“喏,你看这串糖渍果子,很漂亮吧?一棵果树上结的果子有许多,有些果子拿去做了糖渍果子,有些果子拿去做了贡品,有些果子摘了直接放到集市上卖,而有些果子可能还没等到果农去采摘,就已经先落到地上,被小猫小狗叼走吃了。虽然是同一棵树上长出来的果子,可它们的宿命却全不相同。但无论是哪一种宿命,于果子来说,都是有价值的,不算白活。对不对?” 桃杳歪头一笑,静静地等着看陆澈的反应。 陆澈脸上有一掠而过的惊诧,但很快又平复下去。他低下头,任由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眉。 “阿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笑着搪塞过去。 桃杳忽然像只小猫似地猫着腰身钻到陆澈眼底下,朝他作了个鬼脸,把他吓了一跳。 桃杳伸长手臂,调皮地拍了拍陆澈的脑袋,顺便将他头顶的头发揉得一团乱。 “抬起头嘛,陆澈。”桃杳笑着把陆澈的刘海掀起来,抚到头顶,露出他好看的额头,“这样看起来精神多啦。你露出额头很好看的,陆澈。别总是垂头丧气的嘛,多笑笑。爱笑的男孩运气不会差!” 陆澈真的被她这句话逗笑了,像只小狗似地听话地将额前蓬乱的头发往后脑勺刮了一刮——他许久没有打理过头发,也没有人评价过他到底怎样算好看,所以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 桃杳是第一个说他把刘海掀起来好看的人。从记事起,陆澈自己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和“好看”一词挂上钩过。 他这前半生忙忙碌碌,都是为了复仇、复仇。他不像其他少年,到了年纪会变得爱美,会想红粉胭脂——那些东西会干扰他的复仇,他不配去想,也无法去想。 但是当桃杳将他的乱发抚到头顶的时候,忽然有温暖的春阳洒在脸庞鬓角,她的指尖有刚刚沐发后的皂荚和桂花头油的清香,好像是春天里的桃花开了,花香随着柔柔的春风吹来,好像要将他心里那层厚厚的坚冰都要融化了。 她很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可以暂时忘却那些仇恨和疼痛,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和她说说笑笑,吃廉价的小吃也吃得很开心,从街头漫步到巷尾,除了讨自己开心,什么也不为。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不是什么事情都由得人选择。于陆澈来说,他的人生,一切都以复仇为先。复不了仇,其他的事情就无法开始。 陆澈勉强地勾起嘴角笑笑,将桃杳塞到手里的那串糖渍果子塞到嘴里,咬下一颗,在口腔中瞬间爆开酸甜的汁水,一时间竟让他口齿酸疼得不行。 是牙酸还是心酸,陆澈也感受不清楚。 “我运气挺差的,多笑笑真的能让运气变好么?”陆澈道。 桃杳一时间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思忖了片刻,才回道:“当然可以。不信,你现在笑一个看看?” 陆澈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鬼名堂,顺着她的意思挤了个很敷衍的笑,道:“笑了。” 桃杳飞快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这不是发自内心的笑,不灵。” 这回,陆澈倒是真的被桃杳这股莫名其妙的认真较劲的劲头逗笑了,很无奈地看着她,道:“阿诺,你想耍什么花样?” 桃杳咧嘴大笑,她果然不会演戏,什么都瞒不过陆澈的眼睛。 下一瞬,桃杳将一个拳头举高到陆澈眼前,晃了一晃那拳头,笑眼弯弯地看着陆澈,说道:“喏,幸运的事情,这不就来了。” “搞什么啊……”陆澈一边无奈地笑着,一边掰开她的拳头。 五指张开,一块木牌静静地躺在桃杳掌心里,那木牌中间用蓝色的油墨刻印着一个“澈”字,是无烟阁的令牌,代表着无烟阁杀手陆澈的身份。 陆澈惊喜地从她手里将令牌接过来,捏在手中仔细摩挲了一遍,是他的那块令牌没错。 “你怎么弄回来的?”陆澈问道。 桃杳摊了摊手,朝陆澈做了个鬼脸,什么也不说。 陆澈没办法,心领神会地展眉一笑,拉着桃杳的手腕晃晃悠悠,说道:“求求你,好阿诺,告诉我嘛。怎么拿回来的?” 他不会撒娇的口吻,所以企求起来分外奇怪,叫桃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桃杳推开他的手,笑道:“能怎么拿回来?当然是跟楚欢隽要回来的咯。” 陆澈“哦”了一声,神色瞬间黯淡下去,看起来好像还有些失望。 桃杳有些琢磨不透他的心情,试探一般地又说道:“我不是说嘛,楚欢隽他其实还算是个好人的。这个令牌对你来说很重要,他也没打算强留。你还没醒,就先交付在我这儿了。” 陆澈没有再说话,又自顾自走路。他腿长,走路又走得极快,将桃杳抛到后面好大一截。 桃杳在后面一边呼唤陆澈名字,一边奋力拔腿急追,没有注意陆澈突然停下脚步,来不及一个急刹,直冲冲撞上了陆澈铁板一般的后背上,把她鼻子撞得一阵钝痛。 陆澈的声音在前面冷不防地飘过来:“既然他那么好,那你就回去找他去啊。他现在应当还没回京城,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桃杳摸着被撞得青肿的鼻子,急忙冲到陆澈前面,叫道:“陆澈,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算什么意思啊?” 第114章 酸苦樱桃 陆澈也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已然无法撤回了。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又将一副头脸耷拉下去,闷着声儿自顾自往前走。桃杳没有办法,也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任由他快步走在前面甩掉自己一大截。 桃杳知道陆澈心里有气。他虽然走在前面装作不理她不管她的样子,但总是偷摸摸地隔三差五转回半个头来找她,确认她没有跟丢。 这些,桃杳都看在眼里。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陆澈和桃杳一前一后回到客栈的时候,远远地便看见客栈大堂的雅座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身段纤长,正悠然自得地斜身倚靠在红丝软垫长椅上,手里正捏着一把扇面新画过的折扇细细端详。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满头乌发一半垂散在肩头,一半则是用一支桃木簪子随意地挽了个小髻,看起来素净得很。 正是楚欢隽。 除了他自己,他身边还围着一圈穿得花红柳绿的美丽姑娘。那些姑娘看着红丝软椅上半倚着的俊俏郎君,全都羞红了脸。有的捏着团扇半掩着娇颜躲在一旁暗自欣赏,有的则是大胆向前搭讪起来: “这位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哥儿?平时没见过的哩。是来清水镇游玩,还是新搬来镇上的呀?” “哎呀你胡说。这位公子仪表堂堂,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在京城当大官的主儿。来咱们这乡野小镇,当然只是为了处理公务事的吧。” “公子这扇子画得真好,我这里正巧有一副雪白新扇,不知公子愿不愿意为小女子誊笔着墨,在这新扇上描绘佳画?……” 有更大胆的,甚至直接开口问道:“公子看起来好年轻,不知年方几何?婚配与否?若是未婚,可不可以考虑考虑我?若是已婚,也可以考虑考虑我呀,我愿意做小……” 没想到清水镇的民风竟然如此淳朴放浪,那些姑娘口中说的话太过肉麻,连桃杳都有些听不过去了。 只见楚欢隽坐在蜂喧蝶扰的正中间,完全是一副闲人勿扰的神态,周围的女子找他搭话,他充耳不闻,一个都没有搭理。 那些姑娘见楚欢隽对自己的热情献好无动于衷,又纷纷转了口风。 “这位公子怕是在等人吧?等的是谁家的姑娘?” “公子等的未必怕只是姑娘吧?如今世道不同了,难道公子的意中人也是位俊俏郎君?” “不管是姑娘,还是郎君。能被这位公子爷儿看上的,一定也是位才貌倾城的美人儿了。” 楚欢隽捏着一只茶杯,百般聊赖地将杯子里的茶叶数了五十七遍。这些姑娘们其实没有说错,他确实是在等人,只不过等的人不是什么俊俏郎君倾城美人,而是宋知守。 就在楚欢隽马上要被周围这一圈姑娘惹恼,原地炸毛暴跳如雷之时,忽然瞥见人群之外,远远的飘过去一抹熟悉的身影,心情顿时大好起来。 陆澈看见楚欢隽,脸色立马黑沉下来。桃杳为了避免冲突,装作全然没有发现楚欢隽的模样,正打算快步绕过大厅时,却突然听见楚欢隽在后面叫了声她的名字。 桃杳装作没听见,硬着头皮往前走,下一秒却忽然感觉身边一阵疾风。桃杳吓得浑身一顿,再回过神来时,却看见宋知守一个滑铲拦在了她的面前,向她徐徐作了一揖。 “时二小姐,好久不见。想必你刚刚也看见了,王爷有难,请你帮一帮。”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发笑的。桃杳忍不住扶额苦笑起来,明知故问道:“什么王爷?什么有难?” 陆澈原本远远地走在前面,听见桃杳这边的动静,他也立马停下脚步回头来看。桃杳在宋知守的背面,朝陆澈狠狠地使了个眼色,告诉他官府的人在这,示意他赶紧回房间里躲着。 桃杳原本担心陆澈会不听她劝,可是陆澈转身就进了房间的门,没有再给她一个眼色。 看来陆澈的这股怒气,一时半会是消不了了。 桃杳松了一口气——是因为陆澈至少安全了。可是她又不得不提起一口气——因为她要完蛋了。 “哎呀,时二小姐,你就别装糊涂了。王爷帮过你不少,你这回也帮帮他吧……” 宋知守不由分说便推着桃杳飞快地来到了那张红丝软垫长椅边,桃杳根本不敢转头去看那椅子上坐着的人,忽然感觉腰上一暖,被人大力揽坐下去。 一时间,熟悉的松木清香钻入鼻腔,桃杳身后一软,倒在楚欢隽的大腿上,一抬眼便看见楚欢隽那张洁白似雪的脸庞。 楚欢隽将一颗樱桃塞进桃杳嘴里,笑眼弯弯,宠溺地刮了一刮她的鼻梁,柔声笑道:“杳杳,你终于来了。我苦等你好久。” 桃杳不知道楚欢隽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只好怔怔地看着他弧线优美的下颌,将那枚樱桃咬碎——这樱桃十分酸涩且干巴,难吃得不行,不知道楚欢隽是不是存心要整她。 桃杳被那樱桃酸得整张脸都发青,强忍着痛苦硬是把那些涩苦的果肉咽了下去。下一瞬,脸庞忽然掀起一阵香风,是楚欢隽将折扇撑开在侧。 来不及反应过来,楚欢隽已经笑着贴上来,在她唇边猝不及防地落下一吻。 桃杳下意识要躲开,却被楚欢隽强硬地扣住后脑勺。他这回并没有客气,竟然用舌头撬开了她的舌关,将她舌上那一枚樱桃壳勾了走,顺便很嚣张地在她的唇瓣上大力吮吸了一口,像是蓄意报复。 扇子收回,楚欢隽才依依不舍地从桃杳唇上离开。他随手抓了一只茶杯,将樱桃壳吐去杯中,而后又替桃杳将一缕乱发轻轻拨去耳后,动作尽极了柔情暧昧。 “杳杳,这壳有毒,不能吃。” 楚欢隽的笑容看起来纯善无害,看起来就像是个从不会发脾气、只会做好事的世间活菩萨。都说相由心生,可这个道理在楚欢隽的身上并不应验。 第115章 像一个真正的亲人那样 原本围在周围一圈的姑娘们,看见楚欢隽要等的人居然是个其貌不扬的黄毛丫头,全都大跌眼镜、不欢而散了。 宋知守笑着走到桌子对面落座,说道:“王爷这招蜂引蝶的本事,在哪里都很出彩。” 桃杳挣扎着从楚欢隽的怀抱中起来,像只青蛙似地瞬间弹跳出去,转身就要走,却被楚欢隽在后面一把抓住了手腕。 “诶?好巧啊,小桃,我们又见面了。看来我们真的很有缘分。你这是要去哪儿?” 桃杳甩开楚欢隽的手,客客气气地朝他躬身行了一礼,说道:“该帮的我已经帮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她的唇上还带着一点那樱桃带来的红,那些湿润的映着微光的水痕,是楚欢隽留下的印记。 楚欢隽虽然不满桃杳这副态度,但是对刚才吃到的豆腐很是满足,便放过她一马:“行了,我不逗你。” 桃杳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走了。楚欢隽目送着桃杳一路跑到了普通客房第三间,心领神会地一笑,这丫头果然还是毛躁稚气,一心想躲着他,却连藏匿踪迹的本事都没有。 宋知守打量着楚欢隽的神情,这好像是第一次见楚欢隽的脸上露出这样的柔情,便试探性地询问道:“王爷,你就这样放她走了?” 楚欢隽看起来心情不错,亲自替宋知守斟了一杯新茶,展眉一笑道:“又不是抓不回来了。” 宋知守也心照不宣地一笑,举起茶杯,与楚欢隽碰了碰杯。 桃杳回到房中时,陆澈正冷着脸坐在床上。他怀里抱着一堆衣服,正在一件一件整理堆叠。 桃杳走过去,拍了拍陆澈的肩膀,问道:“怎么突然收拾起行李来了?” 陆澈没有看她一眼,自顾自收拾着,将衣服一件一件塞进行李包裹里,冷冰冰地回答道:“楚欢隽在这里,难道不是应该快点走么?” “为什么?他又没有对我们怎样。” 桃杳顿了一顿,又说道:“再说了,你不是想要复仇吗?何妨不从楚欢隽身上多打听打听。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潜心报复,目前看来楚欢隽对你也没有很明显的敌意,倒不如从他下手,和他走近一些,没准还有些机会能完成你的计划。” 桃杳话还没说完,陆澈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擒住她的双臂,眼底熊熊燃起的怒意挡也挡不住:“时桃杳,你说什么?” 这是陆澈第一次唤她“时桃杳”这个名字。他总是唤她“阿诺”,可是现在他却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他回忆中的那个阿诺。 桃杳双臂被他掐得疼痛,整个人扭动得像一只虾,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呻吟,还是不服输地嘴硬道:“我没有说错。是你太心急了,连方法都不讲。” 陆澈眼眶猩红,虽然竭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可还是几近于怒吼:“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求你非要和我走同一条路,可是你也不该忘本!” 桃杳心中一动,低头照着陆澈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陆澈果然松开了手,桃杳便像只野猫似地落荒而逃,钻到了屏风后面。 桃杳怀里还抱着那只陆澈送的包裹,方才她逃跑得匆忙,不知什么时候将包裹上扎着的蝴蝶结给打散开了,包裹里的东西就这样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桃杳瞬间傻了眼。 掉在地上的,是一件桃粉色的襦裙,裙摆衣袖处由金丝粉线缀满了桃花刺绣,这些绣花精细逼真,好像真的有一簇簇桃花开在了裙摆上。 除了裙子,掉在地上的还有一对水粉色琉璃耳坠,一支挂着雕刻桃花吊坠的步摇。 桃杳蹲下身去,将那散落满地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来,捧在怀里,怔怔地又走出屏风之后,陆澈还站在原地,他也是怔怔地看着她。 两人相对无言地看着彼此半晌,最终是桃杳打破了沉默:“陆澈……这些东西,就是你要送给我的?” 陆澈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他知道刚才自己失了态,不该那样对她的,还用那么重的话去压她,是他不好。 陆澈木然地转过身子去,不再看桃杳,闷着声音说道:“嗯……你不喜欢的话,就扔了吧。” 桃杳心中一酸,立即跑上去握住陆澈的手求和,柔声道:“喜欢,喜欢,很喜欢……陆澈,对不起啊,我刚刚没有考虑你的心情,说错了话。是……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她话音一落,陆澈的背影便忽然滞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再动一下。 桃杳很担忧地轻轻戳了戳陆澈手肘,问道:“陆澈,你没事吧?” 下一瞬,陆澈转过身来,他鼻尖红红的,双眼噙满热泪,不由分说便俯身下来将桃杳紧紧拥入怀中。 陆澈什么也没说,可是好像又什么都说了。控制不住的热泪一大把一大把全部倾洒在桃杳的衣领上,任由那些湿润的苦涩将她的脖颈也浸润濡湿。 陆澈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如此需要另一个人,需要她紧紧地也拥抱住他,能与他感同身受,能与她一同分担心里的憋屈和苦楚。终于也有一天,他不用自己捱过长长的夜,不用一个人强撑。 单打独斗太久了,久到他忘记,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阿诺,我已经没有什么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半晌之后,陆澈哽咽着说出这句话,声音很低,低得好像是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他没有资格向桃杳索求什么,更没有资格拉起桃杳的手说走就走,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事情,并给她坚定的承诺和完美的余生。 他什么也没有,有只有一腔固执的勇气,除了这甚至会被别人瞧不起的勇气,他找不到支撑自己接着走下去的支点。 桃杳轻轻地拍了拍陆澈的背脊。陆澈个子很高大,简直比她要大出两倍,可是这是桃杳第一次感觉到陆澈竟然有时也会变得那么脆弱。 他颤抖着身体,想要求她给他一点安慰。她便竭尽全力地拥抱住他,像一个真正的亲人那样,告诉他,累了的时候,别忘了还有她可以依靠依靠。 第116章 是心之所期,亦是不可触摸的幻想 “陆澈,复仇是你认定的事情,虽然痛苦,但你一定会去做。对吗?” 桃杳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陆澈的背脊。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在小小的客房里。这个时候,似乎什么都可以坦诚。 “嗯。”陆澈点了点头。他吸了吸鼻子,更用力地抱紧桃杳,又说道:“如果等我复仇成功了。我们就一起回大漠,一起回老家,什么也不做了,什么也不想了,好好地过日子。” 桃杳也笑着点头:“好啊。我们好好过日子,什么都不去想,每天只想着一顿三餐吃什么就好。” 陆澈破涕为笑,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对,什么都不去想,只考虑吃什么开心,做什么快活。 春天,我们就去大漠南边的月牙泉捕鱼,漠南的桃花鱼最是有名,肉肥还没什么骨头,在集市上一只能卖三两银钱,我们拿一半去卖,留一半自己吃; 夏天,我们就找一匹骆驼,骑着骆驼一路深入漠北的那些雪原深山,在柔软得像羊毛地毯一样的青青草甸上搭起帐篷,燃起篝火,在夜里看满天星光照在大地上; 秋天,我们去一趟金蜃,去买它们那儿全大漠有名的酒‘醉春刀’,我们带着醉春刀,去把从前拜月族走过的河山再走一遍,他们没有坟墓,我们就用这种方式来纪念他们吧;冬天,我们再去……” 陆澈忽然停下来,眼泪夺眶而出。他再也说不下去,这些一切都不过只是他虚无的幻想罢了。 是楚国,是那些可憎的刀口舔血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剥夺了那些本应当属于他的未来,让他只能永远陷在阴暗与仇恨当中,不得轮回,不得安宁。 陆澈抬起手,将那些沾湿脸庞的泪一把抹去,哽咽道:“不可能了,这些不可能了。要先去复仇。” 陆澈顿了一顿,将“复仇”两个字在心里念了无数遍,终于又开口道:“我复仇之后,楚国人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追杀我,直到我也死去。” 他缓缓地松开抱住桃杳的双手,神色凄哀地静静注视着桃杳的眼睛,好像一只受伤的狼。 “桃杳,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看不到光,看不到未来。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为好。”他道。 桃杳鼻头一酸,心中不忍,劝道:“我知道,复仇是你认定的事情,你不会轻易放弃的。可是有没有可能,父亲母亲和族人的在天之灵,比起让你去复仇,更愿意让你过得舒心幸福呢? 陆澈,一切都过去了,往前看,日子其实还是美好的。像你说的,我们可以去月牙泉捉桃花鱼,可以去漠北雪山里看星星,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人生不是只有复仇而已啊!” 陆澈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桃杳说的那些道理,他又何尝不懂。 但是他放弃不了——永远都放弃不了。 那些血流成海、往日的亲人成为遍地尸骸的景象,他每夜每夜的想起。桃杳说的没错,父母族人的天灵一定日日紧盯着他,期盼着他去为他们复仇雪恨,所以他没有一刻能够停下来。 “先复仇。”陆澈道。 “好。”桃杳握住陆澈的手,“那就去复仇。但是在复仇之前,我们还是可以好好地过日子不是吗?不提起精神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哪里有力气去应对强大的敌人呢?只是面对一个小小的楚欢隽,你都差点儿被吓倒了。” 桃杳半开玩笑地提起楚欢隽。她居然说“小小的楚欢隽”,陆澈有些无奈,楚欢隽的武功水平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实力当然不可小觑,而在桃杳的嘴里竟然成了一个“小小的阻碍”。 “你又提他。”陆澈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不过很快又消解下去。因为在桃杳口中,楚欢隽不过“小小”,是总归有一天,他陆澈能够战胜的对象。 “那个……”桃杳挠了挠后脑勺,“我刚刚的提议,你有没有听进去啊?我说实话,楚欢隽确实是个可以接近的对象。他本心不坏,或许还能帮到你什么。” 陆澈摇了摇头,道:“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我要做的事情,是要杀他亲人,他那么诡计多端,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不会愿意帮我的。” 桃杳沉思了片刻,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她手里还抱着陆澈送给她的那些衣裙,步摇,耳坠,那些粉红色的桃花一般的美梦,是少年的心之所期,亦是他不可触摸的幻想。 桃杳其实想问一问陆澈,如果,只是说如果,如果以后有一天,她不得已要站在楚欢隽的身边,陆澈会不会恨她? 这个问题在她的心中盘旋许久,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去。看见陆澈的眼泪,她不忍心。 所以桃杳的脸上又换上一个明媚的笑容,对陆澈说道:“陆澈,没想到你的眼光还挺不错的嘛。衣服和饰品我都很喜欢,谢谢你。” 陆澈摇摇头:“没什么。我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别垂头丧气的嘛。”桃杳拍了拍陆澈的肩膀,“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 陆澈神情一怔,他笑起来好看,是真的么?他好像从来没注意过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桃杳推搡着陆澈到梳妆台边坐下,让他看看铜镜里的自己:一张瘦削的五官立体的脸庞,又厚又蓬乱的刘海乱糟糟的搭在眼前,发丝之间却隐约透露出一点幽绿色的瞳孔,像蛇,像狼,像琥珀。 桃杳笑着说:“陆澈,你的眼睛太藏不住心事了。怨念太重,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身上背负着仇恨,多少都会对你起提防之心。对待强大的敌人,不能用强的,首先得学会智取,要博得敌人的信任,才是成功的第一步。” 她抓起一把小梳子,替陆澈将乱蓬蓬的刘海梳理整齐,全部都拨到他头顶,束到高高的马尾里去,露出他饱满的额头。 其实陆澈长得真的不赖,可惜他从来不捯饬自己。 第117章 春天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了 夜里,陆澈还是把床铺让给了桃杳,自己到桃杳在地上铺好的草垫上睡。 这一天,他想了很多,有关于那些过去,有关于楚欢隽,还有桃杳对他说的那些话。 想来想去得不到一个答案,陆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再一个转身,忽然看见桃杳正趴在床头盯着他,冷不防被她吓了一大跳,从被窝里一个蛄蛹挺起身来,叫道:“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在干什么啊?!” 桃杳半眯着眼睛,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也学着陆澈的语气,说道:“对啊,大晚上的,你不睡觉,翻来覆去的在做什么啊?把我都给吵醒了。” 陆澈躺平身子,将双眼闭上,柔声道:“不翻了。睡吧。” “陆澈。” “陆澈。” “陆澈!” 桃杳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陆澈无奈地又睁开眼睛来看她,问道:“什么事啊?” 桃杳摇摇头,道:“没什么事。” 闻言,陆澈便将身子转过另一边去,不再看她,只说道:“快睡吧,时候不早了。” “陆澈……”桃杳试探性地问道,“听说清水镇过几天会有个很盛大的花神庙会,你有没有兴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陆澈心中一温,原来只是想逛逛庙会而已啊……正好无烟阁上头派下来的那件事不急着做,陪她逛一逛玩一玩也好。 “阿诺想看看的话,就去看看吧。”陆澈道。 “你陪我吗?” 桃杳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好像装满了整个夜空的银河。 “嗯。”陆澈点点头。 “太好啦!到时候我要去跟花神许愿,就许……” “别想啦,到时候再说吧。时候不早了,快睡吧。”陆澈笑着打断她。 桃杳满意地闭上眼睛,很快便入了梦。 在客栈的日子过得很快,陆澈和桃杳整天都没事做,要么就是到附近的小吃街觅食,要么就是到码头上看看赤水河,无忧无虑,时间过起来自然就快了。 很快便到了要办花神庙会的日子,清水镇大街小巷都用各种鲜花盆栽装点了个遍。正好春天也到了,清水镇的桃花很适时地开了,到处春意盎然。 看着好春光,桃杳的心情也变得大好。花神庙会这一天,桃杳特地起了个大早,陆澈在朦胧睡意中仿佛听见身旁一阵窸窸窣窣叮叮当当的声音,知道是桃杳,便没有去管——他这几天夜里睡得竟然出奇的安稳,不知是不是有桃杳陪着的缘故。 向来早起的陆澈,这几天居然也养成了贪睡赖床的习惯,大抵是跟着桃杳学坏了。桃杳夜里爱熬夜,白天贪睡,作息像一只猫似的。 陆澈本来想教导一下桃杳,让她养成一个早起早睡的习惯,没曾想教导是没教导成,反而自己被她同化了,每天清早都觉得眼皮打架睁不开,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昨天夜里桃杳出奇的兴奋,非要揪着他和她聊了一宿关于明天花神庙会怎么逛怎么玩的话题。他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好在一旁听着她怎么安排,见她脸上充满期待的笑意,陆澈也忍不住打断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两句,她便:“对对对,这个也要加入计划里。安排!” 陆澈醒来的时候,往床上一瞥,桃杳果然已经不在了。被褥都整整齐齐地叠成了方块状,枕头下面压着一张字条,陆澈拿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画眉毛的墨黛粉书写了一行小字,一看就知道是桃杳用小指头写的。 “我先下去觅食了,一会儿回来,勿找。” 落款本来写了半个桃字,但是又被划掉了,最终留下的是“阿诺”两字。 陆澈会心一笑,将那张纸条揉到手心里。 他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正好惊起了一对黄莺,叽叽喳喳地从窗楣上拍翅飞起。彼时正好有春风迎来,将几簇长长的碧柳丝绦吹到窗边,轻轻柔柔地抚过陆澈头顶。 那一对黄莺吵吵闹闹地钻入柳叶之中打闹,将白花花的柳絮扑腾下来,糊了陆澈满头满脸,害得他忍不住打喷嚏。 正在这时候,陆澈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在唤他名字,可是花神庙会人声鼎沸,太吵太闹,他没有听清那声音。 他低头看去,却被茂盛的柳树遮挡了视线,风吹树动,只看见一团绿烟碧雾之间影影绰绰的露出一点点胭脂水粉般的绯红色,水光似地在那绿雾中一掠而去。 陆澈犹疑地盯着那一团粉色,认真地回想了片刻,这客栈楼下似乎只有柳树呀?难道是为了烘托花神庙会的氛围,还特地栽种了桃花? “陆澈!是我呀!” 又一声呼唤,陆澈终于听清了,是桃杳的声音。 陆澈探出半个身子去窗外,将眼下那一缕柳叶拨开,忽地看见桃杳笑着抬头看他,心中不由一颤。 大好的春光里,桃杳穿着他送给她的那件桃粉色的襦裙,脸庞上略施了薄薄的胭脂。 她的头发也精心打理过了,梳了个漂亮整齐的发髻,只用一支琉璃流苏步摇作为装点。阳光洒到她的身上,将她步摇和耳坠上的粉红色流苏映照得水光潋滟,星星点点的光斑便跳跃着映照在她的脸颊和眼中。 一瞬间,似乎其他风物景色都失去了颜色,人间只剩下桃杳一人。 她看起来不止是漂亮——陆澈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的好,只觉得她站在柳绿花红中间,好似桃花,但更胜桃花。 她比桃花更坚韧,她要绽放的花期肯定要比桃花更久。她看起来很温暖,就像这春日里不容人拒绝的阳光一样,只消映在他眼底一瞬,他浑身便暖洋洋的。 桃杳伸长了手臂,远远地便朝陆澈招手。襦裙的袖子料子轻薄柔软,顺着她抬高的手臂缓缓地滑落下去,露出她粉玉雪白的小臂。她的手臂摇晃着,阳光也便一同欢欣雀跃着,朝陆澈抛来一个接一个温柔的笑。 桃花开了,东风过境,春天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了。 第118章 花神庙会(上) 陆澈站在窗前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眼前春光就要溜走。 可是一瞬间桃杳便不见了踪影。正揪心之际,忽听得客房门外传来叮铃铃的一串轻响,紧跟着桃杳的声音便在门后响起。 “陆澈,快出来吃早饭啦,太阳都晒屁股了!” 陆澈笑着飞快地走过去,一下子就将门打开,把桃杳吓了一大跳。 “这么快就收拾好啦!”桃杳笑着将手里的一袋子油条包子举高,“我随便买了点早饭,用来垫垫肚子。待会我们一边逛一边吃!” 可陆澈定定地看着桃杳的脸庞失神,愣在那里半晌都没有说话,桃杳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怎么啦?我今天这样看起来有些奇怪吗?” 陆澈如梦方醒一般地回过神来,他有些不敢对上桃杳的眼睛,摸了摸鼻梁,笑道:“没有,不是的,阿诺。你今天这样很好看,这衣裙……很适合你。” “是么?” 听到这句话,桃杳显然十分开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原地转了个圈儿,点缀着金线桃花的裙摆便翩翩飞舞起来,好像是一树的桃花花苞在一阵春风之间瞬间尽数绽放开来了。 春意袭人——陆澈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语的含义,原来是这样。 春天不在碧绿的柳树上,也不在那成双成对的黄莺鹂身上,不在这满城芳菲之间。这一刹那,春天只在桃杳那一双充满期翼的亮晶晶的眼睛之中。 寒冬已逝,春意此消彼长。 陆澈躲开眼神,故意指了指桃杳身后,瞪圆了眼叫道:“阿诺你看,这鸟儿是什么鸟?” “啊?”桃杳果然上当,连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去,可是她身后除了天上两片白悠悠的云朵,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陆澈,你说啥?” 陆澈便趁着这个间隙,将桃杳手里抓着的油条包子全部抢了去,乐津津地捏起一只包子咬上一口。 嗯?是豆沙馅的,吃起来甜腻腻的——陆澈从来没吃过甜馅儿包子,因为觉得自己吃惯了咸肉馅儿的,肯定不会喜欢吃甜的。 但是今天一尝,好像味道也不是那么差。再嚼一嚼,似乎还有一点好吃。 桃杳回过头来,发现自己手上的包子油条全部到了陆澈手里,便憨厚老实地嘿哈一笑,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骂道:“陆澈,你这个大漠里来的沙盗!连包子油条都要抢啊,穷疯你了!” 陆澈很配合地又捏起一只包子丢进嘴里狼吞虎咽,把那些包子油条全部包揽在怀中,真的作出一副沙盗的姿态,向桃杳丢狠话:“本沙盗今天,就是专门要抢包子油条,这些包子油条都是我的!” 桃杳第一次见陆澈的脸上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的笑容,也不由得跟着他一块笑起来,欣慰地说道:“好吧,那本小姐就当今日大发慈悲,把这些包子油条全部布施给你,就当作积积德了!” 就这样,两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吃着热腾腾的包子油条,到了花神庙会。 清水镇的花神庙会,倒也不像传说中说的那样神乎其神,虽然街头巷尾确实都摆上了鲜花盆景,但大多数都是沿街叫卖的商贩。与其说是迎接花神赐福的庙会,不如说是这些商贩合伙想出来的做生意的把戏,把这个庙会宣传得热热闹闹的,人气一旺盛起来,人来人往的,顾客自然就多了。 桃杳拉着陆澈逛了许久,看见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虽然好奇,但最终还是都没有买——陆澈最近已经为了她花太多银子,桃杳也不好意思再让他掏钱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些好看的好玩的玩意儿都是有闲钱的人才能看上一眼的,桃杳和陆澈现在的日子得紧巴着过。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逛到了花神庙。桃杳抬头看着花神庙那高大雄伟的庙宇大殿,低头又看见络绎不绝的前去进香的香客,焦躁的心也不自觉平静下来。 桃杳忽然抬头对陆澈绽开一抹笑,问道:“陆澈,你说,真的有花神吗?春天来的时候,花神真的也会跟着来,赐福人间吗?” 陆澈连忙捂住桃杳的嘴,把食指竖起压在自己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庙前不问是否有真神。我们既然是来许愿的,自然要诚心。” 桃杳歪头一想,又说道:“喔……那花神一定长得很漂亮吧,发簪和衣裙上都开着鲜花?她来人间,是不是也要乘坐仙禽仙兽拉的超级华丽大马车来?” 陆澈不由得感叹桃杳想象力之丰富,但还是赶忙让她闭嘴,不要再在神仙庙的面前说这些揣测神仙的大不敬的话了。 “阿诺,你再说下去,许的愿就要不灵了。” “啊?!”桃杳分外震惊,连忙将嘴巴闭上了。她两腮鼓囊囊的,是刚刚塞进嘴里的油条还来不及咀嚼吞咽,看起来就像个气鼓鼓的河豚,莫名的有一种滑稽的可爱。 “怎么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花神怎么这么小气。” 桃杳低声咕哝着,将最后一根油条塞进嘴里,因为陆澈昨晚提前警告过她,不能在庙里吃东西,那也是对神仙的大不敬。 花神庙前有一棵百年巨大柳树,树上挂满了来花神庙祈求愿望的香客系的红布条,风一吹,那树上成千上万的红布条便随着葱葱枝叶与风起舞,庙里浓郁的香火气合着许多柳絮一同飞来,扑得人满头满脸,叫桃杳忽然觉得这风也带着辛辣,熏得她眼睛疼痛。 此时,陆澈已经到守庙门的道长那边买来了清香和纸钱,笑盈盈地朝桃杳走过来。 见桃杳站在那系满红布条的大柳树下一动也不动,眯着眼睛去张望那些树上的红布条,陆澈便猜测她也想将愿望写在红布条上系在树上,便又转身回去找道长,再买些红布条。 殊不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被某个不合时宜出现的人夺了先机。 第119章 花神庙会(下) 楚欢隽不是个爱跟热闹的人,只是先前与桃杳提过清水镇的花神庙会,便多留了一点心在这里,凑巧今天有事情要办,又凑巧路过花神庙,凑巧进来上一炷香。 真的只是凑巧,而不是他这几天日思夜想绞尽脑汁,到底怎样才能制造一点和桃杳碰面的机会。 花神庙大殿前有一排石栏杆靠椅,楚欢隽便倚在这里,身后靠着一根大柱子,闭目养神。 谁人能知道这个衣着打扮精致高雅的男人,竟然从天还没亮就蹲守在了这里,既不进庙里请香祈愿,也不做别的什么事情,就只摇着扇子靠在庙前睡大觉。 不知道睡了多久,其实楚欢隽压根也没睡着,忽然感觉有人敲了敲他的肩膀,睁眼一看,是宋知守。 楚欢隽没什么好脾气地扭过头,又把眼睛闭上,不紧不慢地摆摆手说道:“没什么事的话,别来烦我,没看见我在睡觉么?” 楚欢隽这么抗拒宋知守不是没有原因。跟着他一同来清水镇调查数日,宋知守隔三差五地就来找他禀告最新发现,连无烟阁的哪个刺客在哪个茅厕行过方便都要来找他汇报,可以说无一不做到事无巨细,楚欢隽烦都要烦死了。 好不容易找个庙清静半天,这家伙又找上来了。 就在楚欢隽清了清嗓子,准备佯装打鼾之时,宋知守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激得楚欢隽一个激灵从那石靠椅上弹起身来。 宋知守说的是:“王爷,我刚刚好像看见时二小姐了。” 楚欢隽连忙理了理方才睡乱的两缕鬓发,一边四目张望着寻找桃杳的身影,一边揪着宋知守问道:“人在哪里?” “那儿呢。”宋知守朝大柳树边指了指,“我方才路过,看见她好像是在那儿。” 楚欢隽顺着宋知守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罗裙的姑娘正站在树下。楚欢隽疑心自己看晃了眼,揉了揉眼睛又仔细朝着那边看了一看。 “难道我睡蒙了?” 楚欢隽一边疑惑着,一边朝着那抹粉红色走近去瞧。桃杳察觉到有人正在朝自己靠近,便忽然转过脸来,见是楚欢隽,她脸上神情一滞,马上又很客气地笑起来,躬身行礼。 眼前这个人,居然真的是时桃杳。 楚欢隽心中有些惊诧,几天不见,她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并不是没有见她像今天这般仔细打扮装点过,只是无论是那夜从时府家宴上逃到京郊竹林的她,还是暂且在他府上养病时被婢女们精心打扮改造过的她,都没有像今天这样鲜活漂亮。 桃杳脸上只略施了一点薄薄的胭脂,粉红色的水粉,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她霜雪一般白的肌肤上,更衬得她明眸皓齿——这妆一看就是她自己画的,没有什么耐心,只是将淡淡的颜色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气,可是偏偏是这样,就有一种没有章法的稚气可爱,是从前他不曾见过的。 她身上穿了一件桃花粉的襦裙,耳坠、步摇,都是以桃花作点缀,她整个人就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站在春风里,让周围一派的景色也跟着一同鲜亮起来。 楚欢隽将桃杳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桃杳躬身行礼的动作都停在那僵了半晌,也没等到他一句平礼,便自作主张地收回了礼节。 横竖现在不在皇城之下,又是在花神庙中——陆澈说了,天大地大,只要在庙里,就是神仙最大。 逸王又如何?在这里,见了花神,就算是楚欢隽也要下跪。 桃杳猜到楚欢隽又要对她说一句“好巧”,所以先他一步说道:“不巧,又遇见王爷了。不知道今天王爷又是为着什么事情来忙活?在花神庙这里有生意要谈吗?” 楚欢隽听得出来桃杳这句话是在奚落他,但他也不恼火,很刻意地将折扇新画的一面转过来摆在胸口,徐徐摇扇,笑着寒暄道:“哦,我今天确实是有一桩生意要来这里谈的,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客人。唉,许久没见,小桃好像变漂亮了。这几天又在忙活什么?” 桃杳看见他扇子上画着的一幅水粉桃花,心中一动,忍不住勾起嘴角笑。 楚欢隽先前扇子上都惯用黑白泼墨作画或题字,可今日这扇面偏偏用了粉色的彩墨画了一枝春桃,看起来像是很刻意的附庸风雅,骚包得不行。 桃杳摇摇头,笑道:“哪里有好久没见?只有几天而已。我这些天什么也没干,还是像平时一样啊,该怎么过怎么过。” 楚欢隽又仔细打量了桃杳几眼,似乎比起先前在时府上的模样,她好像丰腴了一些,脸颊上的肉也圆润起来,脸上时时刻刻带着笑意,全然没了之前的那种清苦气质。 “看来小桃最近这几天过得挺好呀。” 楚欢隽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夺口而出,说出口来的那一刹那,连楚欢隽自己也觉得这话中间多少带了一点酸意。 桃杳这日子过得是开心了,比先前贵养在他自家府里还要开心,可怜他这几日茶饭不思日思夜想担忧着她,如今一看来,不过是他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不过老实天真的桃杳是听不出来楚欢隽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的,只是憨笑着应道:“是啊是啊,我这几天在清水镇上吃了好多好吃的,还看了许多先前没有见过的风景,别提有多开心了。” “哦?我是没有想到,先前看着你急忙赶路要走,可是还是在这清水镇上逗留了几日,让我还能在花神庙会上碰见你。” 楚欢隽一边说着,一边把那画着桃红柳绿的折扇缓缓地收合起来,挂在了腰间。不知为何,他今日忽然没心情摇扇子。 桃杳没有回答他这话,大抵是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这几天,她确实是为了花神庙会留下来的,说着是想玩一玩长长见识,但其实何尝不是记住了楚欢隽的话念念不忘? 她对楚欢隽,大概是真的有了些许感情吧。至于感情是何种感情,桃杳也说不上来。 第120章 上上签(上) 楚欢隽笑着点头:“小桃玩得开心就好。” 他抬头看了看柳树,千万绿丝绦随风摇荡,那些写满世人心愿的红布条便在这春光之中飘飘摇摇。 写下心愿的凡人无一不期待着愿望成真,可花神真的会听见他们的心愿吗?无人真的见过花神,也无人能真的知晓。 “来都来了,不如……” 楚欢隽将那两条揣在袖子里藏了许久的红布条递出去。他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今天却鬼使神差地第一个跑到了这花神庙,第一个从那道长的手里买到了红布条,那道长笑着跟他道喜,说这是讨到了头彩,许什么愿望都会成真的。 可那红布条还没递到桃杳手边,桃杳的眼神就忽地飘到了另一边。 陆澈的声音从那边传来:“阿诺!你在那边干什么呢?” 桃杳顿时咧开一个甜美的笑,像个小兔子似地,一边招手,一边一蹦一跳地朝着陆澈那边跑去。 她水粉色的袖子就这样如流水般柔软地从楚欢隽的指间流走了。楚欢隽大梦方醒一般,追着桃杳跑去的背影看去—— 粉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子飘飞起漂亮的弧度,踏过一地香灰柳絮,将满地春絮溅起,染得那绯红色的裙摆一片淡红,一片深红,更如同开满花朵的桃枝,一簇淡,一簇浓艳。 陆澈手里也抓着一对红布条——他警觉地朝楚欢隽这边看了过来,目光里充满了敌意。楚欢隽却毫不介怀地大方笑着遥遥对他作了一揖。 桃杳推搡着陆澈要走,低声道:“走啦走啦,我们去里面祈福。” 陆澈的目光却一直停在楚欢隽身上,问道:“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没有!”桃杳飞快地打断他,“陆澈!我们今天是来玩的,是来开心的,就别管那些不开心的人和事啦。” 桃杳话音一落,陆澈方才还阴沉的脸上顿时雨过天晴,随着她一同绽开一抹阳光的笑。 陆澈将一片红布条放到桃杳手心里,柔声道:“喏,有什么心愿,写在上面,挂到树上去,肯定灵验。” 桃杳笑着挽过陆澈的胳膊,摇摇头,道:“我们先去庙里上过香,把心愿亲口跟花神大人讲了,再出来写在红布条上许愿,兴许更灵验!” 陆澈抬手轻轻揉了揉桃杳的后脑勺,桃杳假装抗拒地把脑袋扭动成拨浪鼓,她簪在头发上的步摇的桃花吊坠便流光闪烁,看起来漂亮得令人心动。 “都听你的。”陆澈笑道。 楚欢隽就这样站在远处目送着桃杳挽着陆澈的手臂,两人嬉嬉笑笑地走进了花神庙大堂,握着那片还没送出去的红布条的手不自觉已经握紧成了拳头。 不知为何,阳春三月的天气,楚欢隽忽然觉得风有些大,有些冷。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单薄春衫紧了一紧,若无其事地将那条红布条塞到了宋知守的手里,淡道:“赏你了。” 宋知守观望着楚欢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颜色,心中畏惧,实在不知道眼下这红布条是该接还是不该接,便颤抖着双手将红布条推了回去。 “呃……王爷,卑职没什么愿望好许的……这还是……” 楚欢隽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脸上仿佛写着几个大字“就连你也要拒绝我”,冰冷冷的眼刀一片接一片剜在宋知守的身上,把他吓得浑身寒毛直竖。 这王爷的心思不好猜,尤其是陷入了爱情迷局的王爷,更不好对付。 宋知守颤颤巍巍地接过红布条,耳畔冷不丁响起楚欢隽的声音:“好好许愿,这可是头彩,很灵验的。” 电光火石间,宋知守顿时感觉自己像一颗石磨下的豆子,楚欢隽这个顶头上司就是压在他身上的巨大石磨,马上就要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啊,王爷,卑职想好要许什么愿了。” 宋知守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墨毫,在红布条上快笔写下一行端正的小字: 愿大楚国泰民安,愿战乱平定,四海升平,愿世间不平事皆有昭雪明冤之日。 写完收笔,宋知守将红布条递到楚欢隽手中,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卑职拙见。王爷看看,还能在上面添些什么?” 楚欢隽将宋知守写的愿望低声念了一遍,会心一笑,道:“你写得很好,我没有什么要添的了。” 言罢,楚欢隽找了一枝最长最柔韧最茂盛的柳枝,将红布条仔细地系在了枝头。 “我从不曾相信神佛,事在人为,只要想做,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楚欢隽抬起头,看着由自己系上去的红布条在柳树枝头随风飘扬,心中一动。 他手里还捏着一片红布条,本来是打算给桃杳写一片,自己写一片的。可如今桃杳没能和自己一块儿写,这多余的一片也忽然没有意义了。 楚欢隽将那片红布条揉成一团,收进了荷包里。 总会有机会的,下一次,一定要和她一起,亲手把这红布条系上枝头。 写下只关于他们彼此的心愿。 “王爷说得对,事在人为。”宋知守附和道,“如果真的有天神,又怎么会忍心看这世间战火纷繁,百姓饥不能食?世人信神奉神,大抵是因为现世没有他们所能仰仗依靠的领袖,所以情愿去相信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了。” 楚欢隽微微一笑,淡道:“知守,闭嘴。你说得太多了。” 宋知守躬身行了一礼:“卑职言轻——此处是花神庙,想必神仙也会原谅卑职。” 楚欢隽笑着摇了摇头,摆手作罢,叹息也似地说道:“走吧。这里甚是无趣。” 另一边,桃杳和陆澈正在大殿前,一同对着花神神像恭恭敬敬地上过了香,又去神像前虔诚叩拜过了,忽然发现一旁有解签的道士,桃杳便央求陆澈也跟着自己一起摇了一签。 两人又对着花神拜了三拜,虔诚地念着心中所想,然后飞快地摇动签筒。 两支木签从筒中飞了出去,桃杳兴奋地将那两支签捡起来,一支是三十六签,一支是四十七签。 “恭喜两位施主,两支都是上上签。”那解签的道长笑着与桃杳和陆澈道喜。 第121章 上上签(中) 桃杳欣喜地转头看向陆澈,问道:“陆澈,你许的是什么愿望啊?是关于复仇的吗?” 陆澈忙用手肘轻轻打了打桃杳手臂,摇了摇头,拒绝回答:“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道长笑着从桌子下面掏出一只桃木钵,放在桃杳陆澈跟前,脸上满是一副“开张了”的喜悦,笑道:“小伙姑娘,我这里可以深解签文,只需你俩各给三十文钱便可。” 老实憨厚如桃杳,果然上当,马上两只手插进荷包里找铜钱。陆澈一声不吭地暗中拽了拽桃杳的袖口,对她做了个眼神儿,随即对那道长摇头道:“不用了。既然都是上上签,那便都是好结果——解签是为了提前知道悉灾祸,提前避免灾祸。既然花神已经告诉我们未来无灾无祸,那就没有解签的必要了。” 桃杳一听,觉得陆澈说的在理,连忙将刚刚准备交出去的六十文铜钱快速撤回,也笑着附和道:“对对对,既然我们都是上上签,那我们许的愿望就都会成真的!我们只需要坐等好事来临就行了!” 那道长发觉自己糊弄不过陆澈,便讪讪笑着把那木钵收回,又向两人粗粗行了一礼。 陆澈向大殿门外张望,确认了那柳树下面已经没有楚欢隽和宋知守的身影,这才将揣在手里许久的红布条朝桃杳手里递了出去。 “喏,写下你的心愿,然后挂到那大柳树上吧。” 自从得知自己和陆澈抽到的都是上上签,桃杳便看起来充满了期待,将那红布条小心翼翼地揣在手里,抬起脸来看陆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道:“陆澈,我现在相信了,是真的有花神,花神是真的能听见人们的心愿。” 陆澈连忙搡她一把,低声警告道:“都说了庙前不问是否有真神,你又犯这个忌讳。” “哦,呸呸呸!”桃杳很配合地抬起巴掌给自己嘴巴上打了三下,又说道:“陆澈,你的心愿一定会成真的。” 陆澈勾起嘴角,很轻松地笑起来:“嗯,一定会成真的。” 桃杳拍了拍陆澈的肩头,道:“走,我们去拿笔,把心愿誊写上来。” 两个人便乐呵呵地又去找那道长借笔用。桃杳偷偷地注目着陆澈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看起来充满幸福的笑,与平日里他对她时常露出的那种苦哈哈的笑容截然不同。 桃杳心中笃定,陆澈在花神面前许下的愿望,一定是关于复仇的。求得了上上签,哪怕前路险阻千万,凶险万分,但结果一定是顺遂人愿的。 虽然陆澈现在还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有怎样的艰难,怎样的曲折,但现在至少有个美好的盼头,总归是好的。 桃杳也为陆澈高兴,所以两个人正打算将红布条系上树枝的时候,桃杳专门站在了树下一块又高又大的石头上,去找这树上最高的那一枝,说一定要将陆澈的心愿挂在最高的地方,好让花神第一时间看见。 陆澈在树下没什么在乎地笑了一笑,摸了摸鼻梁,对桃杳呼唤道:“阿诺,你快下来吧。我自己系就行。” “那怎么行?”桃杳低下头,对陆澈做了个鬼脸,“对神仙许愿可是大事,况且你还抽到了上上签,马虎不得,你可千万不能随便找了一处系上,我一定要帮你把你的心愿挂得高高的!” 陆澈捏着手里的那片红布条,低头看了看那红布条上写着的一行小字,想着方才摇到的结果是上上签,不由得心头一温。 是上上签啊,是上上签。 从前他信仰月亮,在无数个夜晚中对着月亮祈求,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月神的回答。可是如今,他第一次听到了神的回馈,是最令人满意的结果。 有了这只上上签,陆澈忽然觉得胸中那股滞涩之气一瞬间便清空了。 世人信神拜神,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轻松么? 陆澈向桃杳走过去,刚想将手里的红布条递出去,桃杳却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地从那巨石上跌落下来。 好在陆澈眼疾手快,闪电也似地一个疾冲冲上前去,将桃杳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不然,桃杳要从这么高的石头上掉下来,她双腿肯定要再废几个月了。 彼时,有春风拂过,绿柔柔的柳树枝条从陆澈的鼻梁眉骨上轻轻刮过。在桃杳眼中,陆澈的脸就这样被绿雾笼在其中,虚虚实实,看不真切。就连他那双幽绿色的瞳孔,在此刻也仿佛变了一种颜色,与这柳树的碧绿渐渐相融,温柔的、青葱的,春色明媚撩人。 他其实长得真的不赖,就算跟楚欢隽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桃杳不自觉地这么想着,下一瞬便又自觉莫名其妙,如何要拿他们两个作比?毫无意义。 桃杳飞快地从他怀里弹出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方才弄乱的鬓发重新理到耳后,尴尬笑笑:“可能是因为刚下过雨,那石头上面积了水,光滑太甚,我一不小心就打滑了……” 桃杳顿了一顿,又道:“还好刚刚没有帮你系,要是我摔下来把你的红布条扔掉到泥土里了,那才是亵渎。”说着说着,桃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陆澈,还是你自己来系吧。” 陆澈点点头,随后一阵风也似地用轻功跳上柳树梢头,将手里的红布条小心翼翼地系在了刚才桃杳挑好的那一枝高枝上。 桃杳在树下鼓掌欢呼,叫道:“哇!陆澈,你好厉害!” 陆澈又低下头来看桃杳,朝她伸手出去,道:“你的呢?我一并系上吧。” 桃杳眨巴眨巴眼睛,将手里的红布条飞快地藏在身后,狡黠一笑,道:“不是说心愿说出来了就不灵验了吗?我怕你偷偷看我写了什么。” 陆澈无奈地笑了一笑,闭上眼睛,说道:“我闭上眼睛来系,保证不看你写了什么。” “保证不看?” “保证不看。” 桃杳还正纠结着要不要将手里的红布条递出去时,手腕忽然一温,是被陆澈握住了。他将桃杳一把拉到怀中,轻轻一带,桃杳便也跟着一阵风似地飞到了那柳树梢头。 这千年柳树葱葱郁郁,千千万的树枝缠绕错结,誊写世人心愿的红布条在这一片汪洋似海的绿意中飘来荡去,与这恣意生长的春意一同共生共存着。 第122章 上上签(下) 金色的阳光透过绿叶间隙,落在桃杳和陆澈的脸庞上,落在彼此的眼中,好像一只只会发光的金色蝴蝶,在温柔的风中翕动翅膀,即使它们身体弱小,但还是要争先恐后地闯入这片浓绿,享受这一抹醉人的春天。 桃杳看着陆澈幽绿色的瞳孔在金色阳光中浸润成漂亮的琥珀石,不由得有一瞬间的失神。陆澈却忽然抓起她的手腕去够那柳梢高枝,叫她回过神来。 “就系在这里吧?”陆澈询问桃杳的意见。 桃杳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红布条系在哪里,陆澈看得出来,但还是给她挑了一处最高的枝头。 桃杳点了点头:“就这儿吧。” 陆澈便抱起桃杳,用手臂托举着她,举高到那高枝处,让她亲自将自己的心愿系上。 桃杳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的红布条在那枝头系紧了,拍拍手掌,笑道:“大功告成!” “抱紧了。”陆澈柔声道。 话音刚落,陆澈便跨过几道树枝,要轻功下去。桃杳担心自己摔下去,下意识便搂紧了陆澈的脖子,将自己的脸庞贴近他的胸口。 砰砰、砰砰—— 桃杳听见陆澈胸口强有力的心跳声,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们的心跳紧紧地贴在一处,频率相同,共鸣共振。 多好啊,这样生机勃勃的春天,还有好好活着的他们。 生命是这样好,能呼吸风中的花香,能触摸柳梢之间的雨露,能与所珍视之人互相依偎在一处,能将心愿寄托与天神,获得最无暇纯净的祝福。 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抱拥着,轻灵灵地落到路面上,不觉引来了四周路人的注目,纷纷看着这对缱绻依偎的少男少女,猜想他们一定都在红布条上写下了长长久久和和美美的心愿,向花神祈求爱情结果。 陆澈听见了路人们那些意义不言而喻的笑,很不自然地撒手将桃杳丢了出去,害得桃杳不慎一个趔趄,差点摔跟头儿。 “喂!陆澈!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桃杳张口就是骂,却被陆澈像抓小鸡似地一把揪走,只听他说道:“走啦。去看看别的吧。我听说花神庙会上会有甜粥布施,不如我们去瞧瞧?” 桃杳今天心情好,不跟陆澈计较,听见有免费的吃食更是什么也不在乎了,一边乐呵呵地问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一边搀着陆澈的胳膊一蹦一跳,催促他走得更快些免得甜粥都被别人抢光了,快乐天真得像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 两个人欢声笑语地从花神庙大门走了出去,殊不知他们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盯着他们—— 楚欢隽从那大柳树后面的小月洞门内钻了出来,手里捏着的那把折扇还正在徐徐扇风,却丝毫不能给他提供半分凉意,只见他额头上蒙着一层微微薄汗,明明他身上只着一件单薄春衫,不知他这股无名热火到底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跟在一旁的宋知守战战兢兢地递上一块冰蚕丝帕,眼神中充满了依依不舍—— 这是皇帝在上次左棣之事后偷偷赏他的,冰蚕丝乃西域进贡来的稀有货,宫中能用上的妃子都没有几个,可见此物之珍稀,更见宋知守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上升了几分,这东西对于他来说算是千万分的重要。 可如今见楚欢隽这个顶头上司马上就要将从情敌那里燃起的火气撒到自己身上了,宋知守也顾不得这冰蚕丝贵重不贵重,赶紧递出去献好,免得自己遭殃。 不料楚欢隽并不搭理宋知守的献好,反而将手里的折扇扇得更加起劲,斥责道:“谁说我热了?宋知守,你有没有眼力见儿?” 宋知守的手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地见楚欢隽将那折扇猛然一合,硬邦邦的扇子骨咣当一声便砸在宋知守那双还端着冰蚕丝帕的手掌心上,把宋知守冷不丁吓了一大跳。 “替本王拿一拿扇子。”楚欢隽淡道。 “啊?”宋知守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眼前楚欢隽已经轻功闪到了那柳树上面,不断拨弄着身边的树枝柳条,神色焦急,好像在寻找些什么。 宋知守走近树底下,抬头看见楚欢隽正在将那枝头上挨个浏览这些红布条上都写着什么,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哦,王爷原来是在找方才时二小姐和那个姓陆的小子留下的红布条。 宋知守心中疑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逸王殿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 楚欢隽在那柳梢头上翻来覆去找了半天,终于脸上露出一抹喜悦,自言自语笑道:“找着了。” 桃杳和陆澈的红布条系在了最高处的树枝头上,好在楚欢隽手长,但也还是费了点劲才能将那两片红布条捏近了眼前。 待看见了那红布条上写着的小字,楚欢隽心中不由一惊。写的是—— “花神娘娘在上,敬祈诸位神灵,愿阿诺此生顺遂,平安无忧。” 写字的人显然不太熟悉汉字的写法,一行字写得歪扭错落,但心愿一定是诚挚的,尽管不太会写字,还是尽力将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但是没有落款。 “有意思。”楚欢隽有些不服气地轻哼一声,又捏起另一片红布条看。 另一片红布条是桃杳写的,落款留了“桃杳”二字,她的心愿倒是简单,只有八个字:吃好喝好,万事大吉。 楚欢隽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桃杳留下的字迹,嘴角又露出一抹笑,对她留下的这个愿望点评道:“无聊至极。” 偷窥完别人的心愿,楚欢隽终于心满意足地从柳树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方才在柳树间沾染了一身衣袍的柳絮,从宋知守手里拿回折扇,唰的一声把扇子撑开了。 “好了,走吧,去别处瞧瞧。”楚欢隽道。 “诶。”宋知守应了一声,跟在楚欢隽身后,看着他果然如自己料定的那样,向着方才时二小姐和陆澈那小子离去的方向走,不由得会心一笑。 看来逸王殿下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 第123章 原来有钱人吃个路边摊,还要这么讲究 桃杳拉着陆澈沿街又胡乱吃了一通,正在一个烤羊肉串的摊子边等他们买的肉串烤好时,路边忽然有一架马车停了下来,车子里下来一个看起来年纪不过十二三的小丫头,一张嘴就是要把烤肉摊子上所有的肉串都包揽下来,包括桃杳陆澈买的。 岂有此理!桃杳愤怒地指责那丫头,道:“你这个小孩子怎么不懂规矩啊?凡事都得讲究个先来后到,知道吗?这些肉串是姐姐哥哥先买的,你怎么能说抢就抢?” 面对桃杳的斥责,那丫头毫无胆怯之色,面上一派豪横神气,双手叉腰道:“我家少主说了,这些肉串我们全部要了。我劝姑娘还是有点眼力见儿!” 陆澈警觉地转头打量那马车,这马车虽然装潢质朴,但用材用料都是肉眼可见的昂贵,可见主人家身份尊贵,却不爱张扬,料想应该是个低调行事的主儿,却在街头当众包揽一个小小摊子的烤肉串,甚至不惜与他们这两个寻常小民争夺,实在不像是地位如此尊贵的人的作风。 更引人注意的,是那马车车壁上用朱红色的油漆绘了一尾翩翩锦鲤,分外鲜明生动,很是扎眼,看起来很像是某种图腾标志。 “我管你什么少主老主的,这些羊肉串是我先买的,你说什么我也不让你!” 桃杳冲那小丫头瞪圆了眼,想用自己凶狠的眼神把那黄毛小屁孩吓跑。可那小丫头有自家尊贵的主儿罩着,怎可能畏惧桃杳一介潦潦草民,索性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短剑,直接横在桃杳脖颈前面。 “大胆贱女!竟敢在少主面前口出妄言!少主要的东西,从来不可能再落入他人手中!既然姑娘执意要抢,那就休怪我的剑不留情面了!” 桃杳吓了一跳,来不及往后躲,一时间,陆澈眼疾手快地从袖子里抛出短刀,替桃杳挡住了那一剑,对那小丫头粗粗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笑道:“这位姑娘,抱歉。我们是与店家付过钱的,我们肚子饿得紧,这两串肉串还是让给我们吧。” 小丫头脸上一横,将剑更举高几寸,却被陆澈的短刀堪堪压了下去。 她面上挂不住,冷笑了两声,道:“你们这两个庸民,好赖话听不明白吗?” 陆澈丝毫不退让,手中发力,将短刀更递向前面几分,更压过了那小丫头长剑的攻势。 桃杳心中一动,扯了扯陆澈的袖子,让他放下刀匕,大大方方地走到陆澈身前,迎上那小丫头,正色道:“今日是花神庙会,想必花神娘娘也不愿意在如此圣洁的节日里见血。姑娘这般舞刀弄剑,怕是伤了花神娘娘的尊仪,有失贵家风范。” “你!!”那丫头气急,想不到桃杳竟然拿神仙来压她一头,恼火中不由得甩起长剑,马上就要朝桃杳胸口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马车里忽然伸出一只五指修长的手,那手中抛出一锭硕大的金元宝,毫厘不爽地正正好砸到桃杳的怀里。 桃杳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金元宝,一双眼睛瞪得铜圆。 她抬头朝那马车望去,车窗上的珠帘被人缓缓掀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从窗中探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好像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乌眸皓齿,神采翩翩,一看就知道是个家境优渥的富家公子哥儿,眼神中充满了桀骜不驯,仿佛谁也不放在眼底。 他面无表情地将桃杳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又是这样的女人,姿色平平不说,还附庸风雅地将自己浑身打扮得像只花蝴蝶,看起来庸俗得很。 于是,他马上又将手中的珠帘一把散去,整张脸又掩在了那珠帘之后。 “钱归你,肉串归我。” 那少年的声音从马车里悠悠传来,桃杳那一双揣着巨大金元宝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实在是太震惊了,原来真的可以有站在路边遇上莫名其妙送钱的人,原来真的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桃杳忽然想到方才她在花神面前许下的愿望,“吃好喝好,万事大吉。”这不就是愿望在此时此刻具象化了吗?! 这一刻,再看看那摊上的烤肉串,桃杳顿时觉得那些肉串都失去了色彩和香味,一切都比不过手中的这一锭金元宝来得实在。 于是,桃杳拉着陆澈,对着那马车车窗毕恭毕敬地鞠躬行大礼,感激这什么少主的慷慨馈赠。 那小丫头得逞似地开怀大笑,终于将剑收回剑鞘。待摊主把肉串烤完,小丫头拍了拍掌,那马车里面瞬间又钻出来四个穿着模样相同的小丫头,只见她们端着木桌铁盘碗筷下了车,将那些烤好的肉串全部放到铁盘中,再将那摊上的各种调味料品一一添至瓷碗中,最后,再将一切菜品调料在小木桌上井然有序地排列整齐好后,领头的那个佩剑小丫头这才指点着让她们将所有家伙什儿又搬回马车里面。 桃杳在一旁看傻了眼,不由感叹道:“哇,原来有钱人吃个路边摊,还要这么讲究……” 那小丫头一边指挥众人搬桌子搬菜,一边仔细叮嘱道:“都给我看仔细了!小心着点儿!若是少主吃到半粒灰尘,一定拿你们是问!” 桃杳对这小丫头嚣张跋扈的样子分外不齿,忍不住低头嘟哝道:“有这钱,干嘛不自己在府上请名师贵厨开私宴?非要到这市井上吃什么小摊,看来这有钱人不但脾气怪,品味也不咋地……” 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传入了那少主的耳朵里,那马车窗帘瞬间又被他一把掀开了,他这回不光是把脸探了出来,更是把半张身子都从窗内钻了出来,他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将桃杳和陆澈浑身上下打量了数遍,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豁然开朗的笑容。 “这位姐姐,本少主忽然觉得,你与本少主甚是投缘。不知你可否赏脸,上来与本少主共进午宴?” 这回桃杳是真傻眼了,指着自己,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什么?你?我?投缘?” 第124章 鸿门宴(上) 陆澈本来抓着桃杳就要走,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十个彪形大汉,将他和桃杳一下便擒住了,不由分说便将两人推上了马车。 车门帘子被两个丫鬟掀了起来,桃杳这才发现马车里原来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那什么少主,另一个是个满头银发的男人——他额上蒙了一层乌纱,却依稀可见乌纱之下左额角上长着一颗硕大的痦子。 见到桃杳陆澈,那少主便连忙起身迎上来,热情地招呼他们入席。 “犬子贪玩贪吃,方才得罪了二位少侠,扰了二位少侠的兴致,还请见谅。” 这时候,那银发男子忽然开口说话,冷不丁把桃杳吓了一大跳。 兴许是对这种权贵桃杳潜意识里就畏惧抗拒,所以她本能地向那银发男子点头哈腰,摆手道:“没有扰没有扰!少主一表人才,风华绝代,能吃是福,在下钦佩万分,就是把这些烤肉串全部让给少主,也是理所应当的。” 从没有人用“能吃是福”这个词来夸赞人的,银发男子和那少主都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来看桃杳,好久没见过这么草包的人了。 “请。” 银发男子礼貌地笑了一笑,请桃杳和陆澈落座。 说实在的,桃杳还从来没见过里面这么宽敞的马车——曾经坐过春风楼的马车,那叫一个苦不堪言,虽然表面装潢得华丽气派,车子里面却挤得她只好委屈贴墙壁上,哪像这一架马车,里面宽敞得足以摆上一张饭桌,饭桌的四周还能摆上四张长椅。 桃杳在马车里环顾了一圈,发现车厢尾部竟然还设有一张精致小巧的软榻,想是长途奔波时这小榻可供主人小憩休息。 桃杳不由得在心中惊叹,这有钱人果然不一样,连马车都能造成房车。 “你们不用客气,放开了吃。” 那少主见桃杳和陆澈二人迟迟没有动筷子,便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脸,催促他们赶紧开吃。 桃杳虽然爱吃,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也提不起吃的兴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既然主人家这么热情邀请,而且人家还给了自己那么大一锭金子呢,若是她不给面子给人家,万一人家反悔,把那锭金子收回去可怎么办? 桃杳心中一惊,一只手赶忙把那锭金子往自己荷包里的更深处挤了一挤,生怕它掉了出去。另一只手则是赶忙去拿起筷子,要去铁盘中夹肉。 可是筷子才刚伸出去一半,就被陆澈摁停在了中间。桃杳的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想要遮掩过去,低声道:“陆澈,你干吗……还不快松手。” 陆澈却不如她所愿,扯着她的袖子将她拿着筷子的手又逼回了原处。 “谢谢你们好心请客,不过我们已经吃饱了,不想再吃了。”陆澈道。 那少主顿时皱起眉毛,将信将疑地说道:“你胡说,方才还跟我抢烤肉串呢,说你们饿得不行,怎么这时候又说饱得不想再吃了?” 陆澈没有回答他,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抓起桃杳的手就要下马车。可是刚一转身,那马车门口便立即钻出来两个彪形大汉拦住去路,摆明了,这是不让他们下车。 陆澈心中顿时有了底,转过头来,将那银发男子和少主打量了一遍,笑道:“二位可是京城的贵人?今日来清水镇,可是为了到花神庙会上祈福?” “正是。”银发男子回答得相当之快,“我一个外地人,对这里不甚熟悉。我观二位少侠方才在街边的样子,应当对这个清水镇很是熟络了,便想请二位吃顿饭,顺便请二位替我们指指路,那锭金子……” 银发男子的目光缓缓落到桃杳的身上,桃杳心中一惊,下意识将那揣着金元宝的荷包往怀里兜了一兜。 “那锭金子,就当做是谢礼吧。”银发男子说道。 桃杳顿时松了一口气——这老头怎么说话大喘气,她差点以为这刚到手还没捧热乎的金元宝又要飞了。 “哎,好说好说。我们其实也不是本地人,只不过在清水镇上呆了好几天了,这清水镇也不大,我们哪里都逛了一逛玩了一玩,没几天就把这小地方玩熟络了。” 没等陆澈开口拒绝,桃杳就已经先他一步热情地迎了上去。 陆澈心中无奈,她这个见钱眼开的性子看来是改不掉了。 也无妨,这两个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行动举止古怪了一点,兴许是有钱人独有的脾气吧。 陆澈本来还在心中盘算着逃脱的借口,可下一瞬就看见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桃杳转过头来对他眨巴眨巴眼睛,对他招呼道:“快来吃呀,陆澈,好好吃!” 陆澈拗不过桃杳,只好也跟着上桌去,屁股刚沾上板凳,桃杳就已经将满满一筷子烤肉丢到了他碗里。 吃到好吃的东西,桃杳总是心情愉悦,正如此刻她亮晶晶的眼睛,仿佛一切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眼前碗里这一口油脂丰富的炙烤羊肉。 见陆澈不动筷子,那少主有些不悦地皱起眉毛,讪笑道:“这位少侠为何不吃?难道疑心我们给菜下毒了吗?” 说罢,少主便自己夹了满满当当一筷子烤肉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便满口囫囵地说道:“少侠大可放心,我们绝对没有对这些肉下手脚。” 陆澈有些汗颜,只好赶紧也夹了一筷子肉放到嘴里,没有急着咀嚼,只是先用舌尖尝了尝味道。 据陆澈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这肉的味道正常,应当没有下过毒药。 看着那少主面上露出来的假笑,陆澈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对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嘴巴,陆澈别无他法,只好嚼了一嚼,将那烤肉吞下肚去。 桃杳忽然想到什么,暂且搁下筷子,笑道:“对了,你们不是要请我们指路吗?你们是要去哪里啊?” 那银发男子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笑容,说道:“我们听说清水镇上住着一位神医,好像叫什么程……” “程天水?”桃杳眼睛一亮。 第125章 鸿门宴(中) “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这个程天水,我们正好认识。” 桃杳拍着胸脯说道,“你们放心,我们在这个镇上,就属去找程天水的路最熟。” 那银发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应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姑娘引路了。” “噢对啦,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二位呢。”桃杳笑道。 银发男子很快便应道:“我们与姑娘萍水相逢,江湖过客而已,名姓不足挂齿。不过……” 桃杳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不过”一词后面还会说些什么,可是那银发男子却只是笑了一笑敷衍过去,端起茶水轻抿,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一旁的少主却忽然说道:“姑娘,我叫左丘。” 言罢,那银发男子立即向他丢了一个眼刀——方才他还刚说了什么萍水相逢江湖过客,这会儿他儿子又自报名姓打了他脸,桃杳不由得心中一乐。 左丘却对老父亲抛来的眼刀浑不在意,权当作没有看见,只将目光全部落在桃杳的身上,见她嘴角带笑,自己也随之开怀一笑。 从花神庙去往程天水医馆的路其实不远,但不知为何今日路况不佳,那车夫总是嫌桃杳指的路不好走,非要挑着远路绕着弯子走。 绕着绕着,不知道哪里走偏了,马车竟然驶入了一片桃花林。 桃杳心中一惊,在清水镇呆了这么多天,从来没听说过镇子附近有什么桃花林。 “这不对!这路不对!” 桃杳连忙去找那车夫,“车夫大哥,你是不是走错了?我记得这条路不是这么走的。” 可那车夫却像一块石头似地无动于衷,应也不应桃杳一声。桃杳正奇怪着,一转回头,却发现陆澈已经跳到了饭桌上,他两只手里各执着一把短刀,一把刀横在那银发男人的脖颈前面,一把刀横在左丘少主的耳根子旁边,两把刀都已经十分迫近皮肤,若此刻马车稍微动一动,恐怕陆澈的刀并不会留情。 一时间,马车里突然钻出来十几个佩刀侍卫,顿时将陆澈桃杳团团包围在中心。 桃杳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扭头看着那银发男子,愤怒地叫道:“死老头,你骗我们?!” 电光火石间,桃杳忽然意识到那少主姓左,他们又是京城权贵,想来如今京城名门望族中,姓左的一脉只有一家而已。 “你是左棠?!”桃杳惊呼道。 那银发男子眼神冷淡地扫过来,桃杳浑身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听闻过姑娘的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左棠讪讪笑了一笑,抬起一只手,摆了一摆,淡道:“小辈们贪玩打闹而已,不必在意,都退下。” 他话音一落,围在周围的一群佩刀侍卫果真全部退了下去。 陆澈却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短刀,冷道:“放我们走。” 左棠脸上始终挂着那不冷不淡的笑容,就算陆澈的刀就抵在他脖颈前面,也毫不在意。 他笑了一笑,只说道:“少侠为何如此心急?该到的地方还没有到,该吃的饭也还没有吃完。” 言罢,左棠已经从桌上又抓了一副碗筷,举高到陆澈的面前,道:“少侠,请用。” 陆澈冷哼一声,用手肘打掉左棠手中的碗筷,冷道:“快放我们走。” 左棠低头瞥了一眼陆澈手中的刀匕,双眼一弯,眼中笑意不明:“少侠这宝刀看着好生眼熟,不知少侠可否是,无烟阁中人?” 陆澈心中一惊,面上却尽力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道:“我是何人,与你无关。” 左棠讪讪一笑:“时二小姐,怎么会与无烟阁的人混在一块儿?我听说,镇北侯大将军近日可是为了时二小姐忧心得紧啊。时二小姐,江湖雨大风急,早些回家,免得遇到坏人。” 桃杳有些惶然,明明这些天她和陆澈已经在清水镇安然无事地呆了那么久,明明她以为自己已经挣脱了京城的束缚,可是如今怎么又陷入了与京城的纠纷乱局? 桃杳怔怔地看着左棠,问道:“左大人,你为何要抓我们?难不成,是为了给您的弟弟报仇吗?” 左棠顿时大笑起来,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时二小姐,我那不成器的胞弟已经被发配去了边塞,我也早就在陛下面前与他断绝关系,在我的心里,我与他早已是陌路之人,又谈什么为他复仇呢?” 桃杳却不敢松一口气,那左棠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和气礼貌,可是他的笑容里却带有一种叫桃杳琢磨不清的阴险狡诈,叫她后背直立寒毛。 “那便好。”桃杳毫不胆怯地迎上左棠的目光,说道:“左大人,想必您也清楚明白,您弟弟的事情已成定局,如果您再想拿我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女子撒气,恐怕也是用小石子打枯井,激不起一点水花的。您刚才说要去找这清水镇上的程天水,我也指了路,只不过您的车夫好像不太听我的指挥,把路走偏了。如今您看,要么放我们二人下车去,您再自行寻路;要么就好好地听我指挥,按照我的意见行路。如何?” 左棠笑了一笑,点头道:“好,这程天水我们还是要找的,一切便按照时二小姐的意思来吧。” 桃杳转头去找那车夫,问道:“车夫大哥,你可听见了?你家主子说了,听我的指挥行路,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那车夫将草帽压得极低,脸上还蒙着黑布,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他转过脸来时,桃杳心中一惊,虽然他脸上蒙了黑布,但桃杳还是清楚地看见他脸上从眉骨到嘴角有一道褐色的刀疤,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怖。 左棠朝车夫使了个眼色,说道:“老张,就按照她说的来。” 那车夫随即深深点头,表示遵命。他将马鞭一甩,马车又行走起来,往那桃林更深处走去。 桃杳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情形,忙喊道:“车夫大哥,快掉头往回走呀!这片林子我不熟,不能再往前走了!” 第126章 鸿门宴(下) 那车夫随即回头道:“姑娘,这里树木丛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若掉头,恐怕会让马匹被这些低矮的树杈伤到,一旦马匹受了惊,这路怕是更难赶了。” “哪有这种道理?”桃杳干脆将身子挪到那车夫的身边,道:“不如你把马鞭给我,我来策马。” 那车夫摇了摇头:“若弄坏了大人的马匹,老奴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这时候,左丘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桃杳身边,陆澈的刀赶忙跟了上来,抵在左丘的颈后。 左丘举起双手投降,满脸阿谀,道:“少侠,你看我手无寸铁的,对这个姑娘造不成什么威胁。” 桃杳警觉地瞥他一眼,问道:“左丘少主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左丘笑了一笑,替桃杳将车窗上的珠帘撩到两边,说道:“姑娘你看,这桃林里雾气大,树枝又多,看不清路,这地上草木繁多,又积了水,极其容易令马蹄子打滑,马儿最容易在这种地方受到惊吓。依我看,这里既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想必顺着此路便可以一直走出桃林,待出了桃林,我们再另寻他路,掉头回来,岂不是更为保险?” 左丘顿了一顿,见桃杳脸上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连忙又补充道:“老张已经在我家做了十几年的车夫了,跟着我爹山南水北哪里没走过?勘路行路的经验谁也不比他丰厚,既然老张觉得此路能行,想必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姑娘大可不必这么不放心……再说了,姑娘,我们一车子人的性命都搭在这马车上,这荒郊野岭的,就算是有人有心使坏,也不必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同搭上啊,你说是不是?” 桃杳心中一沉,转头去看陆澈。陆澈神色淡淡,对她回应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左棠左丘这一对父子巧舌如簧,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如今桃杳和陆澈被他们拦在这马车上,只能与他们周旋。前路未卜,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澈收回了刀,又落回原座。左棠笑着命人取出一盒茶叶,又让左丘亲自为桃杳和陆澈煎水沏茶,介绍道:“这是我前些日子从江南一带得到的雨前龙井,首次开封,正巧今日与二位巧遇,不如就与大家一同尝尝鲜吧。” 桃杳暗中观察着这个左丘,心中觉得这个少年真是有趣,人前人后好像有两副面孔,明明方才与她抢夺烤肉串的时候那么嚣张跋扈,现在在他老爹面前却是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不知道到底哪个样子才是他的真本色。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那这个狡猾奸诈的左棠生下来的肯定也是个狡猾奸诈的小左棠。狐狸精尚会画多面人皮,这左丘肯定也是七窍心思,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桃杳还在暗中揣摩,那左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刚刚沏好的一盏茶水递到了桃杳的手边,对着她盈盈一笑,柔声道:“姐姐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此话一出,旁边坐着的另外两个人脸上神色皆是一滞。表现最明显的是陆澈,他那一张脸简直要塌下来了,那不算友善的目光就好像在发射万道冷箭,向着左丘身上堪堪扫射过来。 “没、没有……”被戳穿的桃杳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尴尬得两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抬手将并不凌乱的发丝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左棠在一边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严声呵责道:“左丘,不得无礼。这位是镇北侯大将军的小女儿,比你年长几岁,莫要失了礼节。” 左丘脸上顿时显出一抹红晕,笑呵呵地对桃杳行了一礼,道:“是我的不是,还请时二小姐莫要见怪。不过,那个时大小姐我倒是总在宫宴上见到的,时二小姐我好像从来没见过,面生得很。” 桃杳干笑了两声,忽然觉得有些坐不住:“呃呵呵……家父不曾带我去过宫宴,左少主没见过我,也是正常。” 她顿了一顿,又抬起眼,毫不怯懦地对上左丘的目光,道:“不过今日,我们也算是见过一面了。” “是是是。”左丘也随着一笑,将茶盏向桃杳手边更推近一寸,道:“既然今日认识了,以后在京中,若有闲暇时候,时二小姐都可以来找我玩的呀。茶凉了,再等就不好喝了。” 那茶盏被轻轻推入桃杳手中,桃杳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 这左丘果然谎话连篇,茶水哪里有凉?明明还烫得不行。 虽然如此,但桃杳还是客客气气地端起茶盏,放到嘴边轻抿。 雨前龙井甘冽清新,不似寻常喝到的茶叶,入口都有一丝微微的苦涩。桃杳放下茶杯,将茶杯捏在手里轻轻晃了一晃,忽然看见,这清澈的茶汤之下,杯底除了一层薄薄的茶叶,竟然还放了一颗小小的甜枣,怪不得这茶汤入口没有苦涩,只有甘甜。 彼时,桃杳将目光从盏中茶汤抬起,却发觉那左丘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冷不丁吓了一跳,捏着茶杯的手不觉一抖,将盏中茶汤也泼出去大半。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阵慌乱中,桃杳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手帕,可是她今天特意穿了陆澈送给她的襦裙,这襦裙并没有缝有口袋,所以便忘了带手帕在身上。 换作平时,桃杳肯定直接用袖子去擦打泼的茶汤了,可是这襦裙是陆澈送给她的礼物,她宝贝得不行,连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避免沾染地面上的泥沙,更不用提拿袖子当抹布用了。 这时候,左丘从怀里拿出一张绢帕正要递过来,却被陆澈拦在了前面。 陆澈扯起自己的袖子,将打泼在桌面上的茶水一把擦拭干净,冷冷道:“左少主身份尊贵,不劳您费心。” 桃杳这时候才发觉,原来陆澈的茶杯中没有甜枣。她杯中的那颗甜枣,竟然是左丘单独给她一人的。 第127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正在桃杳还正思索着左丘为什么要在她的茶汤里放颗甜枣时,腹中忽然一阵翻江倒海,顷刻间,桃杳浑身都失去了力气,身子一斜,软绵绵地伏倒在桌子上面。 茶水中有毒! 桃杳立马想要去提醒陆澈,可是她的眼前已经开始下起星星雨来,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一时间晕头转向,分辨不清陆澈究竟在哪里。 这时候,桃杳的浑身都仿佛丧失了知觉,连嘴巴也张不开来说话了,唯独听力还灵敏着——她能听见车轮滚过泥沙的声音,马车还在向前行驶着。不知是哪里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铮鸣,应当是刀剑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桃杳心中大乱,只能在所有的声音中寻找属于陆澈的声音。 可是一点都听不到——如若陆澈没有中毒还清醒着,他一定会立马做出反应,与左棠左丘搏斗。 可是桃杳只能听见风声、树枝刮过马车上的簌簌声、车轱辘碾过泥沙水塘之声。除此之外,周围只剩一片令人畏惧的静寂。 桃杳心中战鼓如雷,脑海中无数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她不能真的昏迷过去,不然,她和陆澈可能就真的下不去这驾马车了。 陆澈本就旧毒初愈,身子肯定扛不住——桃杳尚有一丝清醒,看来那左棠是顾及了时颐迁的面子,没有对桃杳下足死手,但陆澈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 桃杳下意识用指甲狠狠地在自己掌心里抠了几个血洞,钻心的疼痛顿时令她清醒过来。 意识清醒过来了,可是眼睛前面还是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 慌乱中,桃杳忽然抓住了一只茶杯,想也没想便将茶杯胡乱地抛去前面,咣当一声,茶杯或许是砸在了墙壁上,没有伤到任何人。 “左棠!你想耍什么花招!?” 桃杳又抓住一只茶杯。她凝神聚气着,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判断着左棠的位置。 可是没有人应答她。 马车还在向前行进着,桃杳屏息凝神静听着周遭一切,竟然安静得连旁人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愈来愈急烈,一个不好的预想在桃杳脑中闪现。 如此不正常的安静,难道并不是他们故意沉默,而是车上真的已经没有人了? 桃杳赶忙用手去周围摸寻了一通,什么也没有摸到。 “陆澈!陆澈?你在吗?” 桃杳又呼喊着陆澈的名字,可是依然没有人回应她。 这时候,马车行驶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车厢内剧烈晃动,桃杳根本无法坐定身子。 桃杳正好借着马车急剧晃动的势头,将整个车厢摸爬了一遭,确认了这车厢中真的已经只剩下她一人,就连那车夫都已经不见了,此刻那马匹竟是在自行奔跑。 桃杳连忙去寻那马匹缰绳,却只摸到半截已被人裁断的绳子——那缰绳已经被人裁断,是故意让桃杳无法再掌控马匹的行向。 此时此刻,桃杳无法判断这马匹会将马车带往何处,只知道,左棠来意不善,如若真的再不离开这马车,那就真的是坐以待毙了。 桃杳咬一咬牙,抓住一只茶杯狠狠地摔碎在地上,而后捡了一片最锋利的碎片,手腕发力,狠狠地扎在了马屁股上。 那马匹顿时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撒了蹄子停在当处。桃杳看准了时机,一个翻身从马车上滚了下去,混乱中桃杳脑袋不慎磕到了一处树桩,将桃杳撞得眼冒金星。 幸运的是,桃杳因祸得福,这一撞竟然把眼睛给撞好了,顿时看清楚了周遭景象。 桃杳从草地里爬起身来,环顾四周,处处都是低矮的桃花树。桃花林中水汽丰沛,大雾弥漫,桃杳只能看清周围一里以内的景物,再远便看不清了。 那驾马车早已经消失在雾气当中。桃杳来不及再去思考什么,陆澈现在被左棠左丘抓走了,他一定有危险——可桃杳转念又想,陆澈武功高强,肯定还能拖延住他们几招。 不管怎样,她得先找到陆澈,得先碰了面,一切才好说。 这桃林里雾气这么重,路也不好走,左棠他们一定没有离开多远。桃杳这么想着,便在林中四处寻找起来,她每走一处,便扯下身上襦裙的一片布料系在树杈上,当作标记。 另一边,楚欢隽正急得团团转。 他本来暗中跟紧了桃杳陆澈,可是被一个谎称能修好白玉瓷盒的人绕开了,再回过神来时桃杳和陆澈已经没了踪影。 这清水镇并不大,桃杳就算贪玩,也不可能离开镇子太远。楚欢隽揪着宋知守和自己一起几乎要将整个清水镇翻找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桃杳和陆澈的半个影子。 楚欢隽马上便笃定,他们肯定是遇上危险了。 楚欢隽没有纠结太久,马上安排了宋知守到清水镇西边和北边的方向去找人,而自己前往清水镇东边和南边去找。 楚欢隽这次来清水镇来得匆忙,连马匹也来不及准备。找人心急,他一路狂奔之中,顺手在街头抢了一个货郎的骡子,一路扯着那骡子的尾巴驱使向前。 就算这骡子天性不佳,但被楚欢隽当马似地没命使唤,也不得不撒开了蹄子狂奔,不然骡子那短小的尾巴就真要被楚欢隽生生徒手揪断下来。 楚欢隽几乎要将清水镇郊的几个山头全部撬开来翻个遍,也没有找到桃杳的踪迹。 他心中乱得不行,一边暗自怪自己这么轻易就中了旁人的道,一边蹲下身来徒手开始刨地—— 哪里都寻不到人,难不成桃杳已经被人活埋了?!不管了,就算挖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楚欢隽心烦意乱地将几抔黄土散去四周,猛然间看见那土里有一截折断的桃木枝,木枝上绑着一段桃粉色的纱缎,看起来分外眼熟。 楚欢隽心头一紧,连忙将那木枝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绑在上面的桃粉色纱缎解下来。 一时间,桃杳穿着桃粉色襦裙在大柳树下面等人的身影一瞬间在楚欢隽的眼前闪了过去。 第128章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仓皇无措 是她吗?是她吗?如果是她,千万不能有事! 楚欢隽不自觉地在心中如此祈祷着,将那段桃粉色纱缎揉成一团捏在手掌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掘地三尺时,猛然发现一旁的泥地里有一行深浅不一的马车车辙。 这一带荒郊野岭,连人家都没有几户。这泥地上的车辙形迹清晰,一看便是新鲜留下的。 楚欢隽心中一动,赶忙牵上骡子,顺着那车辙的痕迹往前走去。 走了大约四五里路,远远地便望见有一片桃花林。这车辙只顺着一条路向前,径直走入了那桃花林中。 偶然间,楚欢隽又在地上发现了一截桃粉色纱缎,再往前走,却见那桃花枝头也系着一段纱缎。 楚欢隽心中大喜——桃杳这丫头还不算太笨,知道留下记号,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 这桃花林中雾气弥漫,楚欢隽视线受阻,他便只好顺着车辙和桃杳用纱缎留下的记号在桃花林中穿梭。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脚下马车车辙的痕迹蓦然凭空断掉了,四周也不再有桃杳留下的粉色纱缎,只有几块碎石散落在泥地里。 眼前依旧还是桃树,茂盛的枝丫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前面的路况,还有许多荒杂的野草生在路面上,前面什么也看不清。 楚欢隽不由得心中一空,一个不好的念头猛然钻进脑海里。 他一边在心中祷告着,一边再向前两步,拨开前面杂草丛生的灌木和桃树枝,霎那间,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景象顿时让楚欢隽心跳停摆了片刻。 前面,竟然是悬崖。 楚欢隽低头往悬崖下面望去,这悬崖高耸,悬崖之下是一川深水,若是桃杳真的在那马车上面,不慎跌落了这山崖,恐怕一点生还的希望都没有。 猝然间,楚欢隽觉得心脏抽疼得紧,不由得将一个拳头砸在了一旁的桃树上,几乎要将那树干摧折断裂。 不会的,她不会有事——他都还没有来得及看她一眼,她怎么能有事?! 楚欢隽心跳如鼓,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仓皇无措。 曾几何时,楚欢隽曾经那么骄傲自大,目空一切地认为,他能掌控住所有的事情,运筹帷幄;没有把控的事情,他是一定不会靠近的,因为那太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将他自己也牵连在内,无法脱身。 虽然早就发现了桃杳是一个他无法掌控在手中的变数,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要靠近她一些,再靠近她一些,哪怕她要拒他于千里之外,但那又如何?他乐意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纵使他的理智曾千万次提醒自己,不要再搭理那个对自己没什么用的笨丫头了,可是有她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就永远无法离开她——要追着她,永远追着她,跟着她去看一看她所向往的世界,要保护她不受任何人欺负。 在找不到桃杳的这一刻,楚欢隽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疯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恐怕这一回,他真的要在女人身上栽跟头了。 这么想着,楚欢隽很快便自行开解了自己,从旁边折下一根又粗又长的树枝,将树枝往那山崖断石处一插,他一手挂住那树枝,轻身一荡,便向那山崖一跃而下。 另一边,桃杳走出桃林后又绕了三里地,偶然发现了一处小茶庄。 守在茶庄门口的是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尽管他将头上戴着的斗笠压得很低很低,桃杳还是一眼认出来,他就是先前为左棠驱车的那个车夫老张。 桃杳想都不想,径直便冲上前去,冲张车夫嚷道:“陆澈在哪里?我来找他。” 张车夫见到桃杳,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可确信,似乎他也不能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弱还迟钝的女子竟然能自己解开了那茶水中的毒药,还能一路追寻至此。 张车夫微微躬身,向桃杳抱拳作了一揖,冷道:“时二小姐,我家主人在此处正在处理要事,先前特地吩咐过我杳守好此门,不得让任何人进入。” 桃杳心中一惊,连忙问道:“你们老大要处理什么要事我不管,陆澈还在你们手里,把陆澈交出来。” 张车夫神情一动,皱眉道:“老夫不知道时二小姐说的陆澈是何人也。不过,如果时二小姐非要硬闯,那就先过了老夫这一关……” 说罢,张车夫便从他背后背着的那刀鞘中拔出一柄长度足有半人高的弯刀,咣当一声将那刀锋砸在地上,顿时将那一处泥地劈出来三道深深的裂缝。 一时间,桃杳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桃杳手无寸铁,要与这个张车夫硬拼肯定是毫无胜算。 可是要救陆澈,必须闯进这茶庄,必须要过这一道门,那就必须打败眼前这个看起来能一刀解决了桃杳的张车夫。 桃杳心中方寸大乱,不知为何,她好像隐约听见茶庄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呻吟。 会不会是陆澈?!——桃杳心中顿时急火燎原,一时间顾不得其他,索性直接冲上前去。 结果便是不出所料的,那张车夫就像抓小鸡崽子似地将桃杳的衣领一把揪住了,把她整个人轻悠悠地便提起来,像战利品一般将她挂在手肘上。 “时二小姐,我家主人谅你是镇北侯大将军的女儿,这才放过你,可是如果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若想不动声色地结果了你的性命,恐怕镇北侯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听说,你在时府上,也并不得宠吧?” 张车夫一边说着威胁桃杳的话,一边将手中那柄长长的弯刀架在桃杳的腰间。 那刀背毫不留情地贴在了桃杳的腰腹之上,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霎时间,那刀背传来一阵接一阵透骨的寒意,好像几乎能够将桃杳的骨髓都摧裂一般。 桃杳的背上被吓出了一层冷汗,几乎要将薄衫湿透。 张车夫的言下之意她明了了,如果左棠真不愿意留情,现在这把刀马上就能将她腰斩,暴尸荒野,连块坟墓都不会有。 第129章 她要去救他 茶庄中的人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门内突然钻出来一个报信的小厮,附在张车夫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张车夫点了点头,而后立即从自己手上扯下一块布条,胡乱塞入了桃杳口中。 那比桃杳身高还要长的弯刀还死死地贴在桃杳腰间,此番境况之下,桃杳连挣扎都不敢挣扎一下,只好任由张车夫将她五花大绑,像提一件货物似地将她提到茶庄之中。 一进了茶庄大门,桃杳便左顾右盼着观察茶庄中的环境。那张车夫忽然在她脖颈后来了一记痛击,将桃杳打得昏头转向。 迷蒙混乱中,只听见张车夫在她耳旁警告道:“给我老实一点!不然,甭管你是什么镇北侯还是镇南侯的女儿,统统大刀伺候。” 这茶庄园子并不大,除去南边有一片小小的茶园,中间只有一块只能容下十余人站下的小院,还有一个用竹板搭成的小阁楼。 桃杳将茶庄中的风物一一记在心里,紧跟着张车夫便提着桃杳走上了一段阶梯,到了那小阁楼的二楼,停在了门前。 霎时间,一股腥甜的气息从阁楼房间内传了出来。这味道令桃杳腹中一阵翻江倒海,顿时嗓子眼内涌上一股酸苦,有些想吐。 先前在茶庄大门外隐约听见的呻吟声,此刻正清晰地从阁楼房间内传了出来。 桃杳的心脏顿时像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那是陆澈的声音。 张车夫走到门边,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一敲,说道:“少主,人给您带上来了。” 门内的呻吟声顿时停止了下来,紧跟着左丘的声音从房间内传了出来:“动作真快,赏!” 下一瞬,房间的门便忽然大开,门内的景象令桃杳顿时傻了眼。 地板上、墙壁上,凡是能沾血的地方,无一处不沾满了猩红的血迹。陆澈就躺在那血泊的正中间,他双眼紧闭着,面色苍白,身上有成千上百道数不清的血口正在汩汩流血。 门打开的那一刹那,门外的光照在陆澈眼前,这才迫使他睁开一线眼帘,却看见桃杳也被他们绑架在眼前。 此时陆澈已经虚脱得再没有力气去做什么,只能竭尽全力,从嗓子眼挤出一串已经不太成音调的一句话。 “阿诺,快走……” 桃杳的心脏好像顿时被人抽空了一块,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哪怕腰间的那一把长刀一瞬间就能刺入她的五脏六腑也无所谓。 一切恐惧怖畏此时都已被桃杳抛诸脑后,她胡乱挣扎着从张车夫的手里滚到地上,不顾一切地朝陆澈的方向爬去,可是手在地上匍匐着一扒就是一手血,淋淋漓漓的全是陆澈的血。 桃杳的心便跟着剧烈颤抖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他们刚刚还欢笑着在花神庙上祈福,他们那么开心,那么自由自在。明明他们已经求得了花神娘娘的保佑,还都拿到了上上签。明明他们都那么相信着,可为什么现在却成了这般景象?! 桃杳不敢相信这一切,她甚至想欺骗自己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噩梦,梦醒了就一切都好了。那个平日里总是满脸心事的少年还是会一脸羞涩地躲在屏风后面等着她,等她换上他送给她的漂亮的襦裙,等着她牵着他的手一同去逛庙会。 他们说好了,说好了逛完庙会就一起去大漠,一起回一趟老家。 陆澈的身上还穿着那件屠奶奶亲手缝制的毛皮袄子,此刻却被血打湿了,被血晕染成了乌褐色。明明那是屠奶奶送给他的礼物,是希望他能一路平安的礼物,怎么此刻却裹着他浑身的鲜血?! 他们明明还有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可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待他?! 桃杳没办法欺骗自己这一切只是梦,因为双手上沾染的鲜血淋漓滚烫,一点一滴打在她漂亮的桃粉色裙摆上,一切都很真实,不是梦。 身后有一柄长长的冷刀飞快地砍了下来,将桃杳一片裙摆斩断。桃杳没有躲闪,也没有回过头去看,她的眼里只有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陆澈,她要去救他。 \"陆澈,你醒一醒!陆澈,你别怕,我来救你了。\" 桃杳用尽全身力气往前爬去,却始终到不了陆澈的身边。他们中间隔着好多好多血,像河流一般潺潺不止的流血,桃杳的心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里,正在不断往下沉。 热烫的泪水不自觉地便从桃杳的眼眶里涌了出去,她不停呼唤着陆澈的名字,颤抖的声音里也染上了哭腔。 站在一旁的左丘看着此般景象,心中忽然有些不忍,一声不吭地走了过去,将桃杳从那一片血泊中扶了起来。 可是桃杳的身体却像钢板一般硬,左丘搀着她的手臂还来不及将她从血泊中带离,就被她凶狠地反击了一记拳头,砸在他的右脸颊上,砸出一块深红色的凹痕。 吃了桃杳一记拳头,左丘很戏谑地笑了一笑,一把抓住桃杳的手腕,讪讪道:“时姑娘,我父亲并不在乎你的死活,是我悄悄放了你一条生路,没想到你并不惜福,还是送上门来找死。” 桃杳心中一惊,难道是左丘给他斟茶时杯中的那一颗甜枣?怪不得她很快就恢复了清醒,茶水有毒,或许那甜枣就是毒的解药。 桃杳并不能明白左丘为什么要帮她,只说道:“左少主,你赏赐的福气,桃杳无福消受。先前左大人说了,已经与左棣断绝兄弟关系,桃杳实在是不明白,陆澈和我到底犯了左大人什么忌讳,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她话刚一问出口,左丘便狂妄地大笑起来,捏起桃杳的领口将她逼迫至自己跟前,仔细地打量她秀气的脸庞。 “一个快要死掉的人,细究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倒不如什么也不知道,蒙在鼓里,死也算死得轻松痛快,不用太过痛苦。”左丘道。 这时候,那张车夫将手里的长刀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将那些鲜血溅到桃杳的脸上。 “少主,不用跟这个女人啰嗦,赶紧解决了他们吧,免得被人发现。” 第130章 她浑身战栗,可是眼睛却亮得惊人 长刀冷冽的刀锋拂过桃杳侧脸,在下颌处刮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可是这样细微的痛楚桃杳却浑然不觉了,她索性顺势抬手,以掌心接住了那刀刃,顾不得满手鲜血淋漓,一把将那刀锋掉转了个方向,直指左丘胸口要害。 张车夫慌忙想要撤刀,桃杳却紧跟着伸出第二只手,徒手去抓住那刀刃。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握住刀刃,以至于那锋利的刀刃已经陷入她掌心皮肉三寸。 俗话说十指连心,这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痛苦。左丘打量着面前这个身材瘦削的女子,她虽然出自将门之家,但一看就是个未曾习武之人,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见其毅力超凡。 “时姑娘,我可以放你走,但是这个男人,得死。” 左丘无所谓地向前一步,任由那刀锋抵上自己胸口。 桃杳的眼中泛起血一般的猩红,她浑身都在战栗着,可是一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 左丘不会武,桃杳看得出来。想要救出陆澈,就得先解决了这个张车夫,没有会武力的侍卫相帮,左丘自然好解决。 桃杳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松开了紧紧握住刀刃的双手,下一瞬,还正鲜血如注的手掌立即攀上了左丘的脖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交握、绞缠,如蟒蛇一般死死扼住了左丘的咽喉。 几乎是同一时间,张车夫的长刀也架在了桃杳的脖颈上,与她的咽喉之间也不过隔了半寸的距离。 左丘被桃杳掐得几乎要窒息,他也没有料到这个瘦弱的女子竟然在负伤的情况下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时姑娘,你觉得……是你的手快……还是老张的……刀快?” 左丘脸色一道青一道白,竭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眼挤出这么几个字来威胁桃杳。 左丘话音一落,张车夫手中的长刀瞬间便贴紧了桃杳脖颈上的肌肤,再近一些,恐怕就要切入喉管,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桃杳对于这威胁全然不在意,她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左丘,面上的神情一反方才的慌张,呈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冷静。 “时姑娘……你若杀了我……我父亲……也不会……让你苟活几日……何……何必呢?但……如果……我放了你……我们……今后……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左丘有些坚持不住,桃杳手上的力气出乎寻常的大,再掐下去恐怕真的能把他掐断气。 张车夫见势,便将刀匕浅浅刺入了桃杳的肌肤,想要恐吓她松手,可没想到桃杳却像石头一般佁然不动。 桃杳深深吸了一口冷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左少主,你说得对,就算我把你杀了,逃出去,也多活不了几日。今日这个局面,我已不在乎我是死是活了。” 她顿了一顿,眼中的猩红顿时愈加艳烈起来,就仿佛是一团点燃在枯原上的离火,摧枯拉朽,哪怕将自己燃烧到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大有一种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气势。 “既然我们这种人的命如此不值钱,如蝼蚁一般卑贱……那不如,让你和我们一起死,借着左少主的光,我们这种人的死去还能吸引到一些注意,还有可能有人为我们平反昭雪,您说对吗?” 张车夫的刀刺入她肌肤再深一寸,桃杳掐着左丘脖子的力气也便再大一点。 左丘眼瞳颤抖——桃杳说的不像是有假。她好像真的能把他给杀了。 桃杳瞬间便看出了左丘眼中的动摇,手上的力度更加重了一分——此时,左丘的脸色已经几乎接近于一种将死之人的苍白,长时间的窒息让他头脑空白,眼中酸疼,似乎有某种力量正在扯着他的眼皮向下。 危险的困意顿时席卷了左丘全身,经验告诉他,这感觉很不妙。 在意识马上要被抽空的那一刹那,左丘向张车夫使了一个眼神,命令他放下兵器。 张车夫没有办法,只好将刀刃抽离了桃杳的脖颈,与此同时,桃杳也将手上的力度放松了些许。 左丘终于得到了多一些的氧气,片刻喘息之下,左丘颤抖着大口呼吸着,控制不住生理性的热泪夺眶而出。 “放我们走。”桃杳冷冷道。 左丘心中一动,道:“父亲有命……” “我管你父亲母亲!” 桃杳立即打断了他,不由分说便又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十个指头几乎要深深陷入左丘的脖颈之中,掐出十道青紫色的凹痕。 “左少主,我说了,我不怕死!你也不怕吗?!” 桃杳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她怒吼着逼问,将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到小小的双手之间,恨不得能当场将左丘的脖子折断成两半。 左丘终于败下阵来——如果他不服输,恐怕今天他也得死在这里。 左丘颤巍巍地举起双手,让张车夫退到了一旁。桃杳缓缓松了一口气,但手上却依然不敢松劲,左丘狡诈,不到最后的关头,她不能轻易相信他。 “让这个车夫背着陆澈,直至走出茶庄大门,不然,我不会轻易松手。”桃杳命令道。 话音一落,那张车夫虽然面上神色有疑,但也不得不按照桃杳说的去做。 就这样,张车夫背着陆澈走下了阁楼,桃杳掐着左丘的脖子将他挟持在怀中,跟在张车夫的身后一路尾随至茶庄门口。 一瞬之间,桃杳飞快地松开了掐着左丘脖子的手,一脚将左丘踹到了院墙角落。那张车夫见状,也连忙将陆澈丢到地上,脱身去救他家少主。 左丘几乎浑身脱力,软绵如泥一般倒在地上。张车夫连忙过来探他的鼻息和脖温。 左丘自小身子就弱,经不起折腾,方才被桃杳掐着器官忍耐了这么久,还没晕死过去就已经算是幸运了。 张车夫一把捞起左丘,低声询问道:“少主,接下来该怎么办?” 左丘面色铁青,连说话都不大有力气了,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串细弱蚊蝇般的字符:“撤……快、快撤……” 第131章 楚欢隽算是摊上一桩大麻烦了 楚欢隽在悬崖底下寻了许久,什么也没寻到,最后空手而归。 再爬回悬崖之上时,却看见宋知守正蹲在上面等他——宋知守也没有寻到人,只不过手里捏着一片汝青色的碎瓷片,这是他搜寻一路过来唯一的发现。 楚欢隽头疼地摸了摸额头,低声道:“这丫头,能上哪儿去呢?” 宋知守将那片瓷碎片递去楚欢隽手边,说道:“王爷,这烧料看上去不像是乡野一带所产之物,更像是出自京中工艺。出现在这一片人烟罕迹之地,恐怕不是巧合。” 楚欢隽接过那陶瓷碎片,捏在指间仔细端详了一阵,喃喃道:“是他……” 宋知守不明所以,低声问道:“王爷,可是心中有了主意?” 楚欢隽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叹息,说道:“这才是巧了。这是前些日子我托城北名匠徐卿烧制的一套茶具,抽空去见父皇的时候送给了父皇。父皇当日正在与我置气,说自己茶具太多,不稀罕这一套成色寻常的,当日左棠也在,他为了帮我寻一个台阶下,便向我父皇讨要了这一副茶具回去。”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花了大价钱与那徐卿,只烧这天下独一无二的颜色。这瓷色确实不是别的地方能有的,就算是在京中也没有第二副。” 宋知守眉头一皱,说道:“左棠?他也来了清水镇?!” 楚欢隽没有再说什么,只问道:“你有没有寻匹马来?” 宋知守摇了摇头,道:“禀王爷,这边关在打仗呢,马匹资源都紧张得很,更别说在这乡野小镇上寻什么马匹了……” 没等宋知守话说完,楚欢隽快步走向前,去将那栓在桃花树下的骡子松了绑,牵到宋知守面前,吩咐道:“如今没有别的路能寻了,这里前面是悬崖死路,我方才已经下去探寻一番,没有什么发现,他们估计已经去了别处。时桃杳沿路都做了记号,粉红色的纱缎,你骑上骡子,按照这些记号的方向,一路往前,知道了吗?” 宋知守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楚欢隽大力推到了那骡子的背上,惊得那骡子呼出一声嘶哑的嘶鸣。 骑……骑骡子? 待宋知守刚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胯下的那骡子已经开始不顾他挣扎地向前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楚欢隽则是使着轻功在前面飞奔—— 宋知守还是第一次看见逸王爷这一般心急火燎的状貌,他平日里从来都是一副姿态优雅冷静自持的样子,如今这番,看来不仅是时桃杳遭上了大麻烦,楚欢隽也算是摊上一桩大麻烦了。 两人风风火火地一路沿着桃杳留下的记号找到了茶庄,此时茶庄园子门大开着,门口泥地上泅着一滩已然发黑的血迹。 楚欢隽快步上前,心中好像被一把刀狠狠地剜了一道,疼痛铺天盖地袭来,扯着他的心脏止不住地颤抖。 “时桃杳,你千万不能有事,你若有事,就算变成了野鬼,我掘地三尺,就算把全世界的唤魂师都找来,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再见到你……” 楚欢隽在心中喃喃着,闪电也似地将整个茶庄搜寻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登上那阁楼之时,看见那满屋子的斑斑血迹,心中更是抽疼得紧。 血水之中,依稀可见一片被刀切断的桃粉色裙摆,那裙摆浸在血泊当中,已然被染成一半深红一半淡红。 花神庙中,一片花红柳绿之下,桃杳穿着那崭新襦裙,从那茂盛如烟一般的春意中,从他的眼前雀跃奔去——那画面又在楚欢隽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么鲜活,那么明媚,她像春天的花一般盛开,那是她生命最好的年华。 她不可能就这么死去——楚欢隽在心中劝慰自己。 她那么聪明,她会好好活着的,会等到他去救她。 楚欢隽抓起那一片被血液染尽的裙摆,毫不在乎地将它塞入自己雪白无垢的衣襟内侧,任由那血污将自己的胸口也浸出一抹淡淡的赤色。 宋知守从后面跟了上来,环顾了一圈这屋内情形,眉心不由皱紧。见楚欢隽胸口处透出的那一抹血色,还有他脸上神情黯然神伤,宋知守本想问些什么,可一瞬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好了。 “走,接着找。他们应该没有离开太远。” 楚欢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边吩咐着,一边已经直接翻身从阁楼二楼纵身跳了下去,又是一阵风急火燎地走了。 宋知守不擅轻功,只好赶忙跟在后面抓起骡子骑上去跟上楚欢隽。 三月份的天气,最是变化多端。方才还春和日丽,不知什么时候又忽然开始下起了薄雨。 虽然不比冬天那般寒冷,但细细绵绵的雨水打在没有衣裳遮挡的脖颈上,顺着脖颈滑入身体里,也足以叫人打上一个哆嗦。 桃杳背着陆澈,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她实在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哪怕双腿颤抖着马上就要跌倒,也不敢停下脚步来。 她害怕后面还有追兵,害怕陆澈撑不下去,她只能什么也不顾地往前走,不能回头,不能停下。 “陆澈,你先别睡。等我们回到清水镇上,找到程天水,给你上了药,把血止住了,你再好好地安心地睡一觉,好不好?” 桃杳拍了拍陆澈的脑袋,却触摸到了一片冰冷。他流了太多太多血,已经失温了。 雨愈来愈大,渐渐打湿桃杳的头发。她今天为了和陆澈一起逛花神庙会,为了穿陆澈送给她的漂亮襦裙,特地学着时兴的样式梳了一个桃花髻,正好搭配陆澈送给她的桃花步摇—— 可是现在那发髻已经不成什么形状了,东倒西歪,此刻更是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 雨水打在桃杳的脸上,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鼻涕。桃杳抬起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血的腥气和涕泪的酸苦顿时咽入鼻腔口腔,这些都让她头痛欲裂。 第132章 谁也没办法杀死她 “陆澈,你再坚持坚持。你不是还要复仇吗?你要是不好好活着,怎么去复仇?!” 桃杳想要用复仇来唤醒陆澈。复仇不是他最重要的事情吗?心愿还没有达成,他不会甘心就这样沉睡下去的。 “陆澈……你醒来,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桃杳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前方的路是一片接一片的迷雾,雨水愈来愈多,脚下的泥沙碎石好像一只只无形的鬼手,正在抓着桃杳的双脚往下陷落。 不知为何,桃杳觉得陆澈的身体好像愈来愈沉重。或许是雨水将他的衣裳打湿了,也或许是他那些数不尽的伤口还在渗血,让他身上披着的那件屠奶奶送的毛皮袄子变得沉重。 桃杳身子瘦弱,本来能背上陆澈前行已是勉强,再加上这件已被浸湿的毛皮袄子的重量,渐渐的有些吃不消了。 可是她不敢松懈下来,也不敢将陆澈身上的毛皮袄子脱下。他流了那么多血,她所能触摸到的他的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冷冰冰的,他一定很冷。 桃杳便想着,至少有这件毛皮袄子还能够裹紧陆澈的身体,让他不要那么快冷下去。 桃杳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走了许久许久,但她拖着陆澈,其实每一个步子都行走得甚是缓慢。 她想要呼救,可是附近是荒郊野岭,半点人烟也不见。不但如此,她又害怕呼救的声音会引来坏人,她的努力便功亏一篑。 不知为何,桃杳忽然想起楚欢隽来。 那日在赤水河边的破庙里,楚欢隽很认真地对她说过:“杳杳,跟我走,跟我回京城。” 那个时候,桃杳还自信地以为自己真的已经逃出了京城可怕的梦魇,天大地大任由她自己翱翔。那个时候,桃杳还只认为楚欢隽和京城才是对她唯一的威胁,只要离开京城,离开楚欢隽,逃离得远远的,一切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对,楚欢隽是很强大,强大到可以轻易就结果了她和陆澈这种无关紧要的生命。所以桃杳只想着要躲,远远地躲开楚欢隽,却忽略了他对她一再的示好,忽略了他看向她时眼中那种不同寻常的温柔。 楚欢隽很强大,这种强大,不但可以让人陷入无尽的深渊,却也可以为他所珍视之人提供一片可靠的荫庇,可以将他心中所想之人揽至云巅——只要是他想的。 如果当日,她答应了楚欢隽,与他一起回京城,是不是也许就不会成就今天这一副局面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桃杳忽然觉得脚下一空,又不慎将一只脚踩入一片混沌的泥沙之中。 这里似乎是一片沼泽,地质酥软,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正在抱着桃杳的脚往下沉。 桃杳不由得在心中抱怨起来,嘴里也忍不住骂一句楚欢隽的大名。 “楚欢隽,你肯定和我命里相克,怎么只是想一想你,我就要倒霉?!” 这话刚骂出口,桃杳便忽然感觉鼻涕眼泪顿时从自己的鼻子眼眶大股大股地涌出去,心上顿时也涌起一阵莫名的委屈心酸。 桃杳抬起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她手上的那道因为接了刀刃而留下的又长又深的血口好不容易被血浆凝固了片刻,这时候又被撑破了。 她的手在脸上擦泪,那伤口上的血液便随之被她抹到脸上,一抹一道红色印记。 可能是桃杳早就已经疲累到麻木,那手上的痛楚她已经浑然不觉。她只是觉得这脸上的雨水泪水怎么如何都擦不干净?越擦,越湿漉漉的,难受。 楚欢隽这辈子都没有过像今天这般心焦——当他远远地看见前方迷雾中正缓缓向前移动的那一星桃粉色的小点时,他的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是她?是她! 这个时候,什么王爷的架子权贵的面子都已经不重要了。楚欢隽像离弦的箭一般往远处那一抹桃粉色的身影冲上前去。 他一边奔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唤道:“时桃杳!时桃杳!是不是你?” 而桃杳听到了这一道从远处飘来的呼唤声,只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累得快昏倒了?都已经开始出现幻听了。 桃杳甩了甩脑袋,想将那些关于楚欢隽的想法全部抛得远远的。不要想他,想他会倒霉——她刚刚废了好大力气才将自己的脚从那沼泽里拔出来。 待到靠近桃杳的时候,楚欢隽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看见她正脸的那一瞬间,楚欢隽甚至不敢将眼前这个满身满头满脸是血、背上还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的满身凌乱的人与记忆里那个笑容明媚的时桃杳联系在一起。 直到她抬起头看见他,眼神中划过一瞬间的怔然。 桃杳不由自主地愣在原地,她看了看楚欢隽,不可置信地抬手揉了揉眼睛,仿佛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桃杳有些惊讶得连嘴巴也合不拢了,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怪异的腔调:“楚……小楚?!” 下一瞬间,楚欢隽瞬间凑上前来。他满眼焦急,两只手抚上她的双颊,很用力地替她抹去那些血水雨水。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楚欢隽忽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双手捧起桃杳的脸颊。 她虽然很狼狈,狼狈得几乎不成一个人形——可是她的双眼依旧是亮晶晶的,生动的、鲜活的,亮得惊人,似乎在告诉所有人: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谁也没办法杀死她。 见到楚欢隽的那一刹那,桃杳顿时松了一口气。可是一旦松了这口气,她的整个身体就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要不受自己控制地变成一滩烂泥软下去。 她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再也没有力气背陆澈。 桃杳身子一歪,竭尽全力将陆澈的身体推到楚欢隽的怀里,下一瞬,便浑身脱力地倒在泥地上。 即便如此,桃杳的脸上还是绽开一个无比安心的笑容。 因为,楚欢隽来了,至少现在她和陆澈有救了。 第133章 太好了,你没死 片刻之后,宋知守也赶到了。 宋知守赶到的时候,看见楚欢隽今日刚换过的新衣裳已经被扯成了一件风格迥异的破洞衣衫,而那些被扯下来的衣料已经被充当作绷带,包扎在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倚靠在大树底下的男子身上。 除此之外,积满泥泞的地上还躺着一个女子。凭借她身上穿着的那件颜色依稀可见的桃粉色襦裙,宋知守还是很快就分辨出来那是时桃杳,尽管她的脸庞上尽是泥污血污,五官早就看不清了。 宋知守一只脚刚从骡子身上落下地来,楚欢隽就已经飞快地将那个躺在树底下的男子抱过来塞进他的怀里,顺带抱怨了一句:“怎么来得这么慢?” 宋知守这才看清,这个男子是陆澈。尽管他的身上已经被楚欢隽用衣料绷带几乎包扎成了木乃伊,却还是依稀能看见他身上成千上百道伤口。 宋知守心中讶然——这个陆澈,究竟是犯了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左棠怀恨至此?要取他性命还不够,甚至不惜用如此惨无人道的极刑。 “他身上伤口很多,得赶紧送回清水镇,找程天水给他医治。” 楚欢隽一边吩咐宋知守,一边去捞晕倒在泥滩里的桃杳。 “对了,小心一些,免得他身上的伤口又撕裂了。”楚欢隽又补充道,“现在我也只能先替他包扎包扎,止住血流。他已经流了很多血,再失血下去就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一条命了。” 宋知守点了点头,看向楚欢隽怀里抱着的桃杳。她脸色苍白,看起来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王爷,时二小姐情况如何?”宋知守问道。 楚欢隽用手指测了测桃杳的脖温,又翻开她的眼皮检查了一番,道:“她没事,只是被吓晕过去了。走吧,人命耽误不得。” 宋知守愣了一愣,觉得有些恍惚,还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人命耽误不得”这样的话,居然有一天能从楚欢隽的嘴巴里说出来。 这个桃杳果然不一般,让楚欢隽都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宋知守这么想着,小心翼翼地将陆澈抱到骡子背上。 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惨白的脸,宋知守心中疑云更重,自言自语地问道:“你又是什么来历?” ——陆澈自然是无法回答他的。 总之,楚欢隽下准了命令要全力救回的人,一定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人。 时间紧迫,宋知守赶忙驱着骡子去追楚欢隽——虽然明显伤势惨重一些的是这个陆澈,但楚欢隽对那个时二小姐显然是倒是更担忧一些,已经一道闪电也似地往前窜去了,怠慢一分一秒都不行。 ****** 桃杳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境。 梦境里,又再次上演着那茶庄中发生的一切。张车夫的长刀就贴在她的腰侧背脊之后,冰冷刺骨。 陆澈就倒在她眼前,倒在那一片猩红的血泊之中。 桃杳无法想象,张车夫那样长的刀如果真的刺穿她的身体,会是怎样的感受? 她也不敢去猜想,那帮可恶的人到底对陆澈做了些什么,在他的身上留下那么多深深的伤口,要凌虐他至死。 他们对陆澈行刑的时候,陆澈该有多痛?可是他却强撑着,一直撑到她出现在他面前。 桃杳知道,陆澈一定不甘心。他明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害怕苦、最不害怕累的人,即使他为自己计划的生命理想的终点亦是死亡——为族人复仇而献出生命。 即使是那样的路,他也愿意继续走下去,绝对不会甘心就这样止步于此。 在这个梦境里,桃杳无数次去徒手接住那冰冷的锋刃,无数次抓着那令她刺痛的刀刃去刺向左丘的胸脯。 可是敌人近在眼前,她却无法去杀;要拯救的人也近在眼前,她也无法去救。 这样的情节上演了千万遍,桃杳就像停滞在原地一般束手无策。她无法制止敌人的长刀,她无法挽回亲人朋友的生命,她抵挡不过宿命的轨迹。 桃杳清醒过来的时候,甚至也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只隐约感觉身上滚烫,一只比自己的体温清凉了许多的手正轻轻地握着自己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指骨。 她头痛欲裂,觉得脑袋好像有千斤重,扯着她的脖子一同下坠。 先前在茶庄阁楼闻到的那种血腥气,好像一瞬之间又在鼻腔中涌现出来。桃杳突然感觉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嗓子眼冒酸水,遏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那只柔软清凉的手便马上抚上她的背脊,有规律地轻拍起来。 熟悉的声音传来耳畔——是楚欢隽的声音。 “太好了,你没死。”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欣慰欣喜,只是这话里的内容大抵真的算不上温情。 桃杳下意识便去伸手抓住楚欢隽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救命……救命……救……” 桃杳那张干裂的嘴唇上下翕动着,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串语调怪异的音符。 楚欢隽认真地听了半晌,才分辨出来她在说什么,柔声道:“放心吧,你和那个陆澈福大命大,都还活着。” 桃杳顿时松了一口气,刚刚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么一点力气也瞬间消失殆尽了。握住楚欢隽的那只手劲力顿失,软绵绵地马上便要从他掌心中滑走,却被楚欢隽飞快地往回一捞,牢牢地摁住在他掌心。 看着苏醒过来的桃杳面色渐渐恢复红润,楚欢隽这才慢慢安心下来。他端了近五十盆热水,才将桃杳身上和头发上的那些血污泥沙清洗干净——趁着这个间隙,他顺便将桃杳的身体仔仔细细检查了个遍。 好在她争气,没有让自己受多重的伤,只是手掌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刀口——好在楚欢隽此次出行带了宫中最好的金创药,在此时能派上用场,只是这刀口恐怕要留下疤痕了。 他倒是不在意什么疤痕,只是担心桃杳。这刀痕留在她身上一日,就像噩魇阴影一般缠绕着她,让他很是担忧。 第134章 不算告白的告白(上) 桃杳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将陆澈从鬼门关里拖了出来,也没想到楚欢隽会来救她。 说实在的,桃杳设想过一万种楚欢隽取她性命的场景,可是直至今天为止,楚欢隽还是救她比害她更多。 看着楚欢隽脸上担忧的表情,桃杳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酸楚。 她是不是误会他太多了? 桃杳定定地看着楚欢隽,脸上绽开一个没什么力气的笑容,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楚欢隽的手掌心。 “谢谢你啊,小楚。” 楚欢隽收紧手掌,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柔声道:“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救我。” 桃杳眨了眨眼睛。她明明才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瞳孔周围还漫布着猩红血丝,可是她的眼神却依然是亮堂堂,仿佛她身上的那些伤痛和疲惫全部都不存在似的。 楚欢隽很乐意地接受了她的道谢,嘴角勾起一抹笑来,却还是嘴硬:“我正巧路过而已,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桃杳又眨了眨眼睛。她的双眼实在亮得惊人,楚欢隽一时间竟忍不住将眼神躲闪开来,生怕她看穿自己的心事。 桃杳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陆澈呢?他可还好?”桃杳问道。 听见陆澈的名字,楚欢隽的眉头就不由得皱了起来。好不容易他和桃杳终于有个二人独处的时光,这个没情趣的人心里居然还想着另一个男人。 “问他做什么?”楚欢隽没什么好脾气地说道,“是我救了你,你现在应该满心满眼地想着我,想一想该怎么报答我才好。” 桃杳被楚欢隽话里的酸意逗笑了,索性顺着他的意思,问道:“嗯,那么请问尊贵的逸王殿下,小女该做什么,才能偿还您的救命之恩?” 楚欢隽眸光一闪,假装思考起来,嘴巴却没忍住飞快地回答出来。 “跟我回京。” 桃杳神色一滞,楚欢隽瞬间便收回了刚才的话,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声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想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这里是程天水医馆的后院,这里安静,我便与程天水说了,让你在这里休养。陆澈在前院的寝阁里,有程天水和宋知守照料着。他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好在那些伤都没有伤及要害,现在止住了血,已经脱离了危险了,你放心。” 桃杳松了一口气,又向楚欢隽道谢:“谢谢你,愿意救我,愿意救他。” 楚欢隽心中一动,淡道:“都说了不用谢。救你是顺手,救他不也是顺手的事情么?” 桃杳笑了一笑,将身子往被窝里缩了一缩。她刚从鬼门关闯了一趟回来,现在躺在这张小小的床榻上,身旁有楚欢隽守护在侧,她只感觉从未有像现在这般的安心过。 如果这个世界上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找上门来,谁都不可以相信,至少此时此刻,楚欢隽是唯一一个可以值得她信任的人。 楚欢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握着她的手,静静地陪着她。 桃杳看着楚欢隽的侧脸,发呆发了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小楚,你不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欢隽摇了摇头,眼神缱绻地瞥了她一眼,淡道:“你知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那个样子有多吓人么?……想都不用想,你肯定经历了很不好的事情。”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摸了摸桃杳的脸颊,留下一阵淡淡的松木清香,让桃杳心胸都随之一畅。 “你如果想告诉我,那便说吧。但如果你不想说,就不必说了。一切都过去了,健康平安就好,别的什么也不重要。” 一瞬之间,桃杳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竟然从楚欢隽的嘴巴里会说出“健康平安就好,别的什么也不重要”这种话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桃杳有些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很快地给自己做了心理准备,说道:“是左棠,还有他的儿子,左丘。” 楚欢隽面上的神情却没有太多的波动,桃杳有些犹疑地打量着他的表情,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大约能猜到。”楚欢隽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来一片汝青色的陶瓷碎片,拿到桃杳眼前给她看。“那一片地方人烟罕至,地上却有车辙,我便猜想肯定有事情发生。我便去探查了一番,发现了这个。” 桃杳接过那陶瓷碎片,在手上仔细辨认了一番,心脏便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在左棠马车上的场景又在脑海中鲜明地重新映现起来,桃杳忍不住心悸。 见桃杳突然间呼吸急促起来,楚欢隽有些担忧地揽住她的肩头,手掌在她背脊上一下接一下地轻抚,柔声道:“好啦……不想回忆的话,不要强迫自己去想了。” 桃杳将那片陶瓷碎片紧紧地捏在手里,声音里也带上了些许颤抖:“这个是我打碎的……是茶盏。他们在茶水里下了毒,我和陆澈没有设防,喝下了茶水中了毒。不知为何,那左丘故意在我的茶水里放了解药,我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可是他们却独独带走了陆澈去那茶庄,还对陆澈用了那样惨无人道的刑罚……” 桃杳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赶到茶庄的时候,那姓张的车夫正守着门,陆澈与左丘单独关在那茶庄阁楼二楼的房间里……我在门口,与那车夫起了争执,左丘兴许是听见了我的声音,想要恐吓我,便让人抓着我到那阁楼之上亲眼看到了陆澈的惨像……” 听她说着这些,楚欢隽的心里不由得掀起微澜。在今天之前,楚欢隽也想象不到,平日里什么都回避什么都远离巴不得什么祸事都不要沾染到自己身上的桃杳,竟然会为了将陆澈救走,主动去闯那道鬼门关,主动去触怒左棠的人。 她那么瘦小,到底是有多大的决心毅力,才能从左丘的手里将陆澈夺回来,还独自背着他走了那么久的路? 第135章 不算告白的告白(中) “左丘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行事乖戾,能对陆澈用出这样的刑罚,也确实是他的行事风格。”楚欢隽顿了一顿,又说道:“左丘不是左棠的亲生儿子,只是一个养子,名姓连左家的宗门族谱都没有入……左棠将他养在外院,自己成立了一个什么‘猎鹰班’,班组里养了一些会武的人,便是方便自己在可用之时用他,不用之时也能与左丘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怪不得下人们都叫他少主……”桃杳回忆起来,“我们在马车上还看到了很多佩刀的黑衣人,还有那个姓张的车夫,他们的功夫都不赖……” 桃杳回忆着那些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梦魇之中,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本以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毕竟我曾与左棣有过交集……我以为,左棠是要为左棣复仇。可是,下了毒后,他们却中途放走了我,单独带走了陆澈,还打算对陆澈下死手……” 这些线索好像一团团乱麻,将桃杳的心境也搅乱一片,怎么理也理不清。 楚欢隽有些担忧,摸了摸桃杳的额头,想叫她不要再去想了。 “既然左棠要对付的对象不是你,你就不要再去想了。现在不是已经逃出生天?好好养病就好……” 楚欢隽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桃杳的神情,却见她的眉眼间那一缕怖畏仍然没有消散,楚欢隽忍不住要心疼,便又说道:“外面世道离乱,你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楚欢隽用自己的袖子温柔地替桃杳擦去她额角冒出的冷汗,“如果早一些和我回京城,那该多好……不过,现在你答应我,也还来得及。” 桃杳脸上的肌肉却瞬间抽搐了几下,紧跟着便有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或许是为楚欢隽这样的温柔,也或许是那被左棠左丘扰乱的一团心绪难以平复,愈想,恐惧愈甚。 桃杳双手抓住楚欢隽的手腕,好像在做一个祈求的姿势,泪眼婆娑地颤声儿道:“可是……我怎么能放下陆澈不管不顾?他是我的兄长啊!小楚,你和宋大人,会不会查清这件事情?” 楚欢隽定定地看着桃杳的表情。见她难过,楚欢隽的心也好像顿时被抽空了一块,就好像将他身处在一个没有屋檐的房间,四处漏风,令他身心俱冷。 他也好难过——或许不是因为吃醋,只是因为看着她难过。 楚欢隽并不想看见桃杳难过,如果她能一直开心快乐,那才是最好的,因为那才是她最本我的样子。 可是这段时间以来,桃杳已经离那个开心快乐的“本我”太远太远了。 楚欢隽故意不去回答她,将床头柜上的药汤端了过来,自己先试了一口药汤冷热,确定了温度刚刚合适,这才将汤匙递到桃杳嘴边。 “药放凉了,喝吧。”楚欢隽道。 桃杳咬着嘴唇不愿松口,眼神倔强地盯着楚欢隽。 楚欢隽将那汤匙再伸向前几寸,抵住桃杳的唇,可桃杳仍然不愿意张开嘴。 楚欢隽装作没什么耐心的样子,没什么好气地说道:“这可是本王爷第一次服侍别人,你多少给我点面子。” 桃杳依然没有张嘴,楚欢隽没有办法地长叹了一口气,妥协道:“行了,快把药喝了。这件事情,我和宋知守会去查个明白的。” 桃杳这才松开牙关,让楚欢隽将汤匙里的药汤送入她口中。 这汤药又苦又甜,滋味古怪,大抵是因为原本的汤药实在太苦,楚欢隽嫌不好喝,自己又自作主张在里面加了些糖。 桃杳虽然并不害怕喝苦药,但还是忍不住为了楚欢隽的良苦用心而心头一温。 见桃杳很快便将汤药喝完,楚欢隽果不其然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像是个等待被夸奖的小孩一般,笑道:“如何?这汤药不苦吧?” 桃杳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捉弄捉弄楚欢隽的念头,便故意说道:“不苦是不苦,但是也难喝。” 楚欢隽的脸上顿时现出一个“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的表情,自己又捏起汤匙放在嘴里尝了尝味。 正在楚欢隽还在判别着味蕾上的味道究竟是甜是苦时,猝不及防地陷入了桃杳一个大大的拥抱之中。 紧跟着,地上响起一片叮当瓷碎之声,是楚欢隽手里的汤匙落在了地上。 桃杳第一次那么主动,楚欢隽惊诧万分,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两只手该往哪里放。 桃杳将下巴放在楚欢隽的肩膀上,脑袋深深地埋入他脖颈间,他的身上有令人安心的淡淡松木清香,好闻,令她沉醉。 “谢谢你,小楚。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一瞬间,楚欢隽的心里仿佛有什么炸开了一般,有什么正在喧闹,有什么正在雀跃,又有什么好像高兴得泫然欲泣——那些都是楚欢隽自己,一瞬之间,他自己在心里把七七八八千万种情绪都尝了个遍。 他本来想像先前那样,装作自己满不在乎,装作自己云淡风轻的,对她轻飘飘地说一句“没关系我只是路过碰巧救你这些都只是我乐意随手办的小事”,然后如清风不留痕一般再轻飘飘地离去。 可是楚欢隽发觉,自己现在的功利心强得可怕。他就是要让桃杳好好地记住他的好,他就是要她时时刻刻感念着自己对她的恩情,他就是要她欠着他,欠得越多越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不清才好。 所以当他抚上桃杳的背脊,扣住她往自己怀里抱,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骨头里,藏进自己的口袋里,永永远远地据为己有,不被其他人发现,不被任何人欺负,这样才是好。 “对,你终于知道我的好了。比起那些个来历不明的乱七八糟的男人,我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楚欢隽开始了他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桃杳思忖了片刻,半晌才意识到楚欢隽口中说的“乱七八糟的男人”指的是陆澈,便忍不住笑,开玩笑也似地说道:“堂堂逸王殿下,不是传说中花海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么?如今怎么也学会为我一个小女子吃起醋来了?” 第136章 不算告白的告白(下) 楚欢隽不喜欢听桃杳说那样自轻的话,便打断道:“你是重要的人。” 短短几个字,像是别扭的告白。 桃杳心头一动,她几乎从未听过楚欢隽这么正经地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尴尬,但是又无处可躲,只好打哈哈道:“什么重要不重要的啊?我从前在时府就不受待见,现在脱离了时府,那便更无足轻重了……” 话到这里,桃杳便想松开怀抱,可楚欢隽却不愿意放人,将她的身体搂得愈来愈紧。 楚欢隽心里有气——明明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他对她打开心扉,她怎么好临阵脱逃? 不行,好不容易再抓住她,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轻易放手了——楚欢隽这么想着。 “不要躲我。” 楚欢隽冰凉的唇瓣轻轻地贴在了桃杳的耳根处,命令式的,再次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不许躲我。” 楚欢隽多么狂妄自大的一个人,尽管嘴巴上还是硬邦邦的命令着,可是就算迟钝如桃杳,也听得出来那是一句恳求。 他露出尖牙,在她的下颌角处也轻轻地留下一块小小的牙印——这是他还给她的,那日在破庙里,她也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了一块牙印。 脖颈处猝不及防传来的疼痛令桃杳顿时便从嘴里喊出一声腔调怪异的惊呼,她浑身都颤抖着,软绵无力地倒入楚欢隽的怀抱里。 她刚刚从鬼门关里闯过一遭了,深切地知道了那种身前没人、身后更没人的无所依靠的恐惧孤独,所以哪怕现在楚欢隽在她身上使坏,但是他给她怀抱,她就愿意听凭他的处置。 可是楚欢隽的动作就停在了那里,没有再继续下去。他虽然是个报复心很强的人,但报复也是分对象的——眼前这个要报复的对象才刚刚从生死关头清醒过来,他不忍心。 楚欢隽将唇从桃杳脖颈的肌肤上离开,轻轻地在她耳郭处呼出一团温热馥郁的气:“跟我走,好么?” 桃杳能听得出来,楚欢隽的语气并不像往日那样笃定自信。 面对桃杳,楚欢隽是真的怕了——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可是桃杳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确确实实存在的不可把握的人,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一再地要靠近她,妄想能够把握住她。 虽然他大抵也能够想明白,桃杳并不是他能把握住的。 但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桃杳的答复并没有太出乎楚欢隽的意料,她果然还是摇着脑袋拒绝了。只是下一秒,桃杳笑着又反问道:“为什么非要我跟你走?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话音一落,楚欢隽那颗四处漏风的心顿时便好像被什么巨大的石头猛然撞击了一下,正好将那些泄露寒风的窟窿给严丝合缝地堵上了。 楚欢隽不太能明白桃杳话里的意思,看着她的眼睛,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桃杳摸了摸楚欢隽背后柔顺的头发,有些爱不释手地将那些绸缎也似的青丝一把一把团在自己的手心里。 假如他不是逸王,假如他们都只是寻常人家的少男少女,那该有多好——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像普通的情窦初开的男女那般,与他许诺三生三世海枯石烂的诺言。 其实在每一次楚欢隽出现在桃杳快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瞬间,将她从鬼门关一把拉回那个充满松木清香的怀抱的时候,桃杳都已经将自己的心交到他的手里了。 只是他们的相聚总是太短,她的理智也总是在告诉自己,要离开他,越远越好。她的那颗心才会在一次次流离中无数次回收。 每当桃杳想要告诉他,她好像也有些喜欢上他了的时候,她会马上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那一层恐怖的预言。 他是如今的逸亲王,更是未来的新皇。她喜欢上的,大概只是那个会带着她偷溜出时府去春风楼觅食,在花灯节上赠她桃花花灯,宁愿跳入赤水河也不愿强迫她帮他解毒的“小楚”而已。 而不是那个站在血泊之间,只有满脸冷漠的无情帝皇。 只是楚欢隽并不会知道这些。他不可能知道,桃杳的爱意会因为他的抱负而消散,或者,他根本也没有察觉到桃杳的喜欢。 “小楚,你总是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走,一起回京城。我已经无数次回答你了,我不愿意。” 桃杳也有些不愿意舍弃这个温暖的怀抱,将脑袋再次深埋在楚欢隽的肩头,呼吸他身上好闻的松木清香。 “如果这句话换我问你呢?你愿不愿意离开京城,不再做你的逸王,舍弃那些尊荣权力,跟我一起去流浪天涯海角?” 桃杳又问道。 楚欢隽心头一颤,他没有想过桃杳会这么问他。 他一时间答不上来,只好拐着弯反问她:“若是我答应你,你会跟我在一起,喜欢我,爱我,与我做夫妻吗?” 楚欢隽狡猾,但桃杳也并不迟钝。见他顾左右而言他,桃杳也学着他的腔调,反问道:“那若是我答应你,跟你一同回京城,你会跟我在一起,爱我、护我,发誓永远不会伤害我,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你都愿意许诺答应,你能做到吗?” 桃杳话音一落,楚欢隽便轻声笑了起来,说道:“你还挺会讨价还价。” 桃杳应道:“彼此彼此,我也是跟你学的。” 楚欢隽思忖了半晌,神色认真地回答道:“如果你答应我,跟我回京,你说的那些,我一定会做到的。” 桃杳将脸庞从楚欢隽的肩头抬起来,将他脸上的表情仔细地端详了一阵,见他这般神情,倒不像是在说一些空话。 楚欢隽炽烈的目光好像两道滚烫的射线,打在桃杳脸上,令她有些难受。桃杳将眼神躲闪到别处,终于寻到床帐子上一处绣花盯着看,试图缓解自己的尴尬。 她不禁幻想起来,能与楚欢隽一同披上红纱,执手话家常,白头到老的场景。 那些幻想,美得不像话。 可是她嘴里却还是说道:“你鬼点子那么多,我要如何信你?” 第137章 欠得越多越好 “若是你不跟我一同回京城,那又怎么知道我的话能不能算数?” 楚欢隽大抵是看出来桃杳有那么一瞬间真生出了要与他一同回京的念头,所以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 桃杳乌溜溜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转了一圈儿,向楚欢隽作了一个鬼脸,道:“鬼话连篇——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看看陆澈怎么样了。” 说罢,桃杳便好像一尾灵活的鲤鱼似地将身段一弯,从楚欢隽的怀里滑溜溜地抽离出去。 待楚欢隽回过神来,正想伸手去把桃杳抓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捏起鞋子跑出门外去了。 去找那个“来历不明的乱七八糟的”陆澈去了。 楚欢隽伸出去的双手落了个空,尚还留有方才与桃杳紧紧抱拥过的体温,可如今却只有冷冷的寒风穿过十指掌心,将那仅剩的温度也一并降到了冰点。 楚欢隽顿时觉得这三月份的天气也不是那么暖和了,都怪他要风度不要温度,为了讨女人欢心只穿一件薄薄春衫。 只可惜,不但女人的欢心也没有讨到,自己的面子和真心也算是被人随意丢弃在了角落,碎裂成七零八落了。 方才他还那么自信地以为自己能够牢牢抓住她,可现在她还不是和一阵风似的来去自如想走就走,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 主动送上门来勾引他掏出真心,得逞之后又毫无道理地逃脱掉,这就是桃杳最擅长最惯用的伎俩。 楚欢隽早应该长教训了,只不过还是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倒在桃杳手上。 罢了,那就让她这样吧,这是她欠着他的,欠得越多越好。 楚欢隽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端起方才装汤药的瓷碗,朝煎药房的方向走去了。 虽然他面上还冷着脸,但实际做出的举动还是要去给桃杳盛药汤。 他就是要这样,对她好,好到她再也没有力气抗拒他,好到她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能做到如楚欢隽这样对她好的人。 虽说之前在程天水的医馆待过一阵子,但这后院桃杳还是第一次来。 没想到程天水这小小的医馆后面竟然别有洞天,虽然院子不大,但四面也是全凭主人心意栽种了各种草木花卉——院中所种植之物,除了平日开方子常常能用到的一些药材,竟然还专门开辟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小田地,田中不种什么特别的作物,只种了一丛丛根茎细瘦、状若野草的植物。 走近了看,才能看清这些野草上竟然还开着一朵朵指甲大点儿的白色小花,风一吹来,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便在细瘦的根茎顶上颤颤巍巍。 风若再大一些,那些花儿就要被吹到风中,零落在泥土里——因为花朵实在太小,一旦被吹走,便无影无踪,找也找不着了。 桃杳还正端详着这些花儿草儿,耳畔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程天水。 “好看吗?你来的巧,正好到了季节,它们开花。” 程天水也站到桃杳的身边,躬身去看那些花儿,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说道:“再来晚一些,就看不到咯。” 桃杳不明所以,道:“这样的花草,不是随处可见吗?等气候再暖一些,或许清水镇上能长满了这样的花草,又怎么会看不到呢?” 程天水瞥了桃杳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识货。这可不是寻常的野花野草。这是我从西域大漠里带回来的,名字叫做玉液草。春天开花,冬天结果,一年到头没有衰败的时候。它的果子里没有果肉,敲开果壳只有浓稠的果浆流出来,那果浆色泽纯白细腻,犹如美玉,所以叫玉液草。” “玉液草?”桃杳跟着念了一遍花草的名字,问道:“这玉液草可是什么稀罕药材?” 程天水蹲下身子来,将手伸去那花草丛之间,像是爱抚什么稀世珍物一般,手掌轻轻地拂过玉液草纤细瘦弱的茎叶,叹息也似地说道:“不是什么稀罕药材,连药材也不能算的上。这玉液草没有药用价值,倒也不是不能吃……吃的话,也只是图个新鲜,它的果浆没有什么味道,一颗果子里也没有多少果浆,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吃完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桃杳觉得奇怪,问道:“既然这玉液草既没有药用价值,吃起来也不怎么好吃,您为何还要专门辟了这一小块田地,专门种它?” 程天水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只为了纪念一位故人而已。” 他的声音太过低沉细小,就快要隐没于喧嚣的风声当中。桃杳几乎没有听见。 程天水摆了摆手,说道:“你醒了便好。看你这样子,是在找那个姓陆的吧?我带你去。” 桃杳见程天水神情有些哀伤,也不好再多过问。 桃杳跟在程天水身后,绕过了后院蜿蜒小路,又顺着小木楼梯上了一层阁楼,来到了前院的客室。 房间的小门虚掩着,宋知守拿着一本簿子正站在门外露台边上阅读着什么,见桃杳和程天水来了,便连忙上前抱拳作了一揖,很礼貌地说道:“时二小姐,你现在可好些了?王爷他……” “王爷他很担心你”这后半句话宋知守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被桃杳先一步打断了。 “宋大人不必忧心我。陆澈伤得比我严重得多,他现在如何了?”桃杳急着要进门去,却被宋知守手臂一挡,拦在了门口。 “诶……时二小姐,陆公子他刚刚上过药,这衣裳还没穿上呢,这男女有别,时二小姐还是过会儿再来看他吧……” 宋知守话音一落,程天水的脸上便显出狐疑之色,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长银须,道:“什么男女有别啊,她和姓陆那小子,不是早有婚约在身,马上就要结为夫妻了吗?看看还能咋的啊?” 宋知守的下巴差点儿没掉到地上。 “谁和谁马上要结为夫妻啊?” 这时候,楚欢隽端着刚盛的汤药走上阁楼来,面色铁青。 第138章 偏偏是这样,楚欢隽才会更喜欢她 一时间,桃杳感觉后背发毛,先前撒过的谎居然成了回旋镖,这时候甩上来了。 程天水面色狐疑地看了看桃杳,又看了看楚欢隽,对楚欢隽问道:“大侄子,她和那个姓陆的马上要成亲了,你不知道?” 桃杳清晰地看见楚欢隽的嘴角抖了两抖,连眉尾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但他还是飞快地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掩盖了方才神情中展露的愤怒。 “我哪儿知道这些事啊?啊——那还是得先恭喜时二小姐了,只不过男女婚姻乃是人生大事,万万马虎不得,不知道时二小姐要与陆公子成亲这件事有没有和镇北侯大将军商讨过啊?” 桃杳干笑着想要敷衍过去,却感受到周围三个人炙热的视线在自己身上焦灼着,简直像是要把她放在热油锅上煎。 于是,桃杳忽然抬起手来扶住额头,做出一个很头疼的表情,颤声儿道:“哎哟……我怎么感觉天旋地转的?头好痛啊……” 楚欢隽一眼就看出来桃杳是在演戏,索性陪她演演好了。 只见楚欢隽两三步走上前去,一把将柔弱不能自理的桃杳搂入怀中,另一只手马上便将刚盛满汤药的瓷碗递到了桃杳的嘴角边。 他低着头,给那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吹了吹气,这一个动作还顺带擦枪走火地将自己的嘴唇滑过桃杳的脸颊,简直是明晃晃的吃豆腐。 “快把这药喝了,喝了就不头痛了。”楚欢隽柔声说道。 桃杳仿佛浑身都被定住了一般无可动弹,只好任由楚欢隽将那碗汤药徐徐灌入自己口中,桃杳便像个木偶似地只能不停地吞咽那汤药,直至一碗汤药全部饮尽。 桃杳差点没呛过气来。 这一来二去,程天水算是看明白了,手指凭空指点了点桃杳,讪笑道:“小丫头,你本事还不小,老爷子没看错人。” 桃杳听不明白程天水话里的意思,但总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药喂完了,楚欢隽这才放心松开怀抱,但下一瞬就又牢牢牵住了桃杳的手腕,桃杳逃都来不及逃。 桃杳刚想要挣脱楚欢隽的手,楚欢隽却轻轻地将前面房间的门推开,牵着桃杳走上前去。 “要走?走去哪里?你不是还要看看陆澈怎么样了么?怎么,不看了?” 楚欢隽是有些吃醋,也有些怒火,但还不至于这么小气。 他生气,是因为桃杳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明知道自己不会武功身子又瘦弱,肯定打不过左棠左丘那伙人,还敢为了救陆澈只身闯那凶险万分的茶庄。 他吃醋,是因为桃杳拼了命也要救的那个人竟然是陆澈——桃杳对他可从来没有过这样。 但是又偏偏是这样,楚欢隽才会更喜欢她。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可以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人去做自己平日里所畏惧的事情,可以在一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勇气去突破自己。 楚欢隽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桃杳,那个在大漠上愿意相信一个陌生少年并愿意让他一同骑着狼王、帮他走出大漠的女孩,那个在他中毒后,就算自己不会水,什么也没想就愿意与他一同跳进赤水河的女孩。 桃杳对陆澈的担心根本藏不住。她没想到楚欢隽这回居然这么大方,只是在原地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或许是疑心楚欢隽又要使什么坏。 楚欢隽只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快去吧,去看看他。” 桃杳眼眶一热,连忙跑了进去。 这间房间很小,小到似乎只能放得下一张床。陆澈就睡在那张床上,棉被只盖住了他的下半身,上半身赤裸着,伤口刚刚上过药,绷带只缠了一半。 看见陆澈身上那些多到数不清的触目惊心的伤口,桃杳的心便猛地往下一沉,好像又看见了在茶庄阁楼里陆澈倒在血泊中的那个画面。 那么多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似乎快要流尽了……桃杳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流出这么多血。 桃杳顿时感觉有些晕眩——似乎满地鲜血的幻象又重新映现在眼前,那种腥甜辛辣的血气再次涌入鼻腔。 桃杳的身体忍不住战栗起来,她有些难受地掐了掐自己胸口处的一块肉,想将方才被血腥气激起的吐意憋回去。 程天水看出了桃杳的异样,连忙上前解释道:“刚刚给他上过药,用的药比较特殊,需要敞开透气一段时间,再缠上绷带。你若见不得血腥,还是等我替他缠好了绷带再来看吧。” 桃杳飞快地摇了摇头,咬唇道:“我不是见不得血腥……只是担忧,陆澈他伤成这样,日后还能恢复几成?” 程天水神色一变,自豪地笑了起来,拍着胸脯道:“姑娘,这个你倒是放心。治外伤,我程天水最在行。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让他踏踏实实地在我这医馆休养上三个月,遵照医嘱,我准保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郎君。” “郎君”两个字一出,楚欢隽方才还假笑着的脸顿时又阴沉了几分。 桃杳一心放在担忧陆澈的伤势上,没有注意到程天水话里的这些细节,连连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多谢程大夫……” 她话音一落,便连忙扑到陆澈床边去看他。 因为失血过多,陆澈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连嘴唇也是干裂的没有颜色,他的整张脸就像是一块还未油墨上色的雕塑,只有轮廓,没有生气。 陆澈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着,神态安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在这里睡一个午觉,等醒来了,还会跟着桃杳一块去附近的小吃街觅食。 桃杳看着陆澈静默无声地躺在床上,眼眶里就忍不住发烫流泪——明明上午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现在身上却遍体鳞伤,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连一句话都没法跟她说了。 桃杳本想握住陆澈的手,可是他的手上也全是伤口。她怕弄疼他,只好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 陆澈的手背还是温暖的——桃杳这才终于能确认,陆澈真的还活着。 第139章 心魔 “陆澈,你一定要醒过来。你不是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吗?你要坚强一些……” 桃杳本不想哭,可是看着陆澈的脸庞,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床上,将床单都濡湿了一小块。 楚欢隽也走上前来,仔细端详了一阵陆澈的伤势,而后拍了拍桃杳的背脊,安慰她道:“你也不用太难过了,人这不是没死吗?你在这哭,倒还像哭丧似的,运气都给你哭没了。” 楚欢隽这人向来如此,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连安慰的话都说得这么不中听。 虽然话不中听,但确实起了效果。桃杳不算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是她这时候担心陆澈心切,听楚欢隽这么一说,似乎觉得是有这么个道理,便连忙抬手将脸上的鼻涕眼泪胡乱抹了去,连声道:“不哭了,我不哭了。” 楚欢隽拍着桃杳的背脊,帮她顺气,柔声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先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好了,再来担忧别人,你若是自己先病倒了,还怎么照顾陆澈?” 桃杳怔怔地看着楚欢隽,心中一荡。 怎么最近楚欢隽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好像……好像出奇的温柔。 那日花灯节上桃杳曾经对楚欢隽说过,希望他以后继续做个好人。难不成他最近真的改了心性,真打算开始做好人了? 桃杳点点头,说道:“小楚,你说得对,我肯定先把自己的身体调整好……哦对了,还有,真的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陆澈和我都不一定还能活下来。” 看着桃杳对自己认真道谢的模样,楚欢隽心里又是一阵心花怒放,他笑着摸了一把桃杳的脑袋——嗯,他亲手替她梳洗过的头发,手感还不错,味道也香。 比起她自己洗的好多了。 这时候,楚欢隽忽然在心里盘算着,等以后他们在一起了,他要天天替她沐发,他们两个人用香味一样的头油和皂粉,她的身上带着他的气味,他的身上也带着她的气味。 想到这里,楚欢隽的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他温柔笑道:“对呀,你可算知道了,如果没有我,你时桃杳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啃泥巴呢……” 他说着,声音又忽然低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知道我的好就好。” 楚欢隽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桃杳真的能离不开他就好了。 迟钝如桃杳,她自然听不明白楚欢隽话里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大抵是被左棠左丘这么一闹吓傻了,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楚欢隽说什么,桃杳便如奉真理一般连连点头认可。 楚欢隽夸自己,桃杳也连连点头附和:“对啊对啊,小楚,你真好……” 说着说着,桃杳的眼底又禁不住涌上一阵阵热潮,许多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泪水蒙在眼前好像起了雾,楚欢隽的脸庞却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帘中间,她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那么一瞬间,桃杳在心中忍不住问自己,可不可以相信抛开那些可怕的预言,就相信他一次呢? 就在桃杳泪眼模糊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桃杳连忙将眼眶里的那些眼泪擦去,待视野再次清晰过来的时候,却只见陆澈怒目而睁,他手里抓着一把短刀,刀锋朝着楚欢隽的方向直直刺了出去。 楚欢隽眼疾手快地挡住了陆澈突然袭击来的一刀。陆澈身上有伤,楚欢隽只是挡住了他的刀,哪怕陆澈马上又要将第二刀递上前去,楚欢隽也只是飞快地侧身躲避开来,没有反攻的动作。 “你是想仗着现在自己是个伤患,我不好对你动手,所以在这里逞能吗?” 楚欢隽讪讪一笑,飞快地在陆澈的手腕上点了穴道,令陆澈的手顿时僵在了原处。 桃杳连忙将陆澈手里的刀夺了过去,声音也止不住颤抖起来:“陆澈!你疯了?!是他救了你,你还要对救命恩人动手吗?没有他,我们都得死!” 桃杳话音一落,陆澈才如梦初醒般顿时清醒过来。可他的一双眼还是死死地盯着楚欢隽,目光里充满了无尽的恨意。 “救……?救我?为什么救我……” 陆澈干涸的嘴唇上下翕动着,张开一个怪异的形状,拼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疑问来。 “陆澈,你先好好休息,别的我们以后再说,好吗……”桃杳小心翼翼地替陆澈掖好被子,眼神中满是担心。 楚欢隽却打断桃杳,说道:“你让他问。” 陆澈气息微弱,连说话都费力,但还是颤抖着冷笑了起来,仿佛见证了什么荒谬不可闻的事情。 “要杀我,要置我于死地,把我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时候,再把我拖回来,逼我活下去,这就是所谓的救我么?” 陆澈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句话说出口时,桃杳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一瞬间,桃杳的心情像是打翻了酱料缸,乱七八糟的什么滋味也分辨不清。 楚欢隽却走过来,将桃杳一把抓起来,拉着她走到陆澈眼前,对陆澈说道:“你看好了,是她,这个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好的人,把你从那鬼门关里救了出来。” 陆澈的瞳孔一瞬间剧烈颤抖起来。方才他出刀攻击楚欢隽的动作太大,让她手臂和胸口处的伤口又再次撕裂开来,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开始流,将雪白的被褥染上一块又一块的红斑。 “如果不是她,我才懒得救你,你自生自灭,爱死爱活,随便你。” 楚欢隽又补充道。 桃杳急忙扯了扯楚欢隽的袖子,想让他不要再说了。 “小楚,陆澈他刚醒,可能意识还糊涂着,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可楚欢隽却没打算住口,又接着说道:“你说你要保护好她,可是呢?你这么轻易便着了左棠的道,还害得桃杳不惜置身险地去救你。你好歹还会武,可桃杳呢?她不管不顾就去救你了,连自己能不能活都不能保证,她只想着去救你……” 所有人都没想到平时温和冷淡的楚欢隽竟会突然发这么大火,就连桃杳都愣了一愣。 第140章 你死不起,你不配死 “在这乱世之中,若是连自保都做不到,又谈何保护别人。” 楚欢隽先前就与陆澈说过这番话,如今又拿出来说。 一语成谶,没想到这句话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了陆澈的身上。 陆澈怔愣了片刻,随后脸上便露出了万分悲戚的表情,他的五官全部都痛苦地挤在了一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也似的沉闷的怒吼。 他的表情,似乎要比在茶庄阁楼上那时候更为痛苦。 他痛苦,他愤怒,是因为怨恨自己的无能——报仇的计划还没跨出一步,就差点被人害死在郊野,还差点搭上了桃杳的性命。 如果不是桃杳,他连现在在这里悔恨的机会都没有。 以及,那个他深恶痛绝的楚欢隽,他竟然再一次救了他。陆澈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羞耻感淹没了,他恨自己没用,竟然还要被至敌所救,这样的他,到底算什么? 在茶庄阁楼上的时候,他被左丘用自己的小刀一片一片地剜下自己的肉,看着自己的血在面前流汇成海。那时候他也感到羞耻和痛苦,可远远没有像现在这样羞愧无颜。 如果父亲和族人在天上看到现在这样的他,一定会恨他不成气候,一定不愿意承认他是英勇善战的拜月族的后人。 如此赖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陆澈悲愤地想着,牙关便死死地咬住了舌头,想要咬舌自尽。 血液从嘴角流出的时候,桃杳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异样,发出了一声惊呼:“陆澈!你在干什么?!” 楚欢隽冷哼一声,道:“咎由自取。” 桃杳什么也管不着了,连忙扑到陆澈的身上,将两个响亮的巴掌拍在了陆澈的两颊上。 两个耳光清脆响亮地在小小的房间上空回旋,余音悠长——屋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澈像是被人施了法一般定在原处,定定地看着桃杳。而桃杳则是气得满脸通红,下一个巴掌马上又扬了起来,就要落在陆澈的脸上。 可是这第三个耳光落下的时候,最终却因为桃杳的不忍心,变成了一个轻柔的抚摸,缓缓地从陆澈的下颌角划过。 桃杳双眼噙着热泪,她使劲抬头,不让泪珠掉下去。 “我费了这么大劲才把你救回来,不是让你自暴自弃,不是让你逃避,不是让你再这样轻易了解自己生命的!” 桃杳咬着嘴唇,声音颤抖着对陆澈说话。 在茶庄的时候,她又何尝不害怕?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譬如当日在时府竹正堂被罚,譬如被左棣抓去地牢受刑受辱,桃杳都没有想过要死。 或许她不能切身体会陆澈的痛苦,但毕竟他这条命是桃杳拼命捡回来的,他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对于陆澈,桃杳也说不清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她把他当作兄长,当作朋友,当作一个可靠的搭子。 陪伴行路这么多天,就算是只狗都会有感情了,何况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她才会不愿意看到陆澈的生命就这样消亡,她才会就算知道陆澈报仇的心已定,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去劝说他。 桃杳把那些酸苦的眼泪全部吞回肚子里,勉强保持着脸上的平静,对着陆澈一字一句地说道:“程大夫说了,你身上受的伤严重,至少要在这里好好调理三个月才能康复。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养病。” 桃杳顿了一顿,抬手擦了一把眼角上的泪痕,加重了音量又说道:“现在,你的命上欠着我的,欠着逸王的,宋大人的,程大夫的恩情,你死不起,你不配死。” 桃杳说完,便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楚欢隽见状,连忙将手里的药碗放到宋知守的手里,吩咐道:“好生照顾病人。” 宋知守还没反应过来,楚欢隽已经快步跟着桃杳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三人,宋知守和程天水面面相觑,最终又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转移到了陆澈的身上。 只见陆澈神情悲凉地仰面躺在那床上,脸上流淌着的热泪与血液交汇在一起,成了血泪。他哽咽着,浑身都跟着战栗,眼神木然地盯着天花板,就好像成了一具傀儡。 程天水叹息着摇了摇头,唏嘘道:“唉,也是个苦命的人啊……” 楚欢隽追上桃杳的时候,只看见她静静地坐在后院里那一丛玉液草旁边。她身上穿着他替她换上的一件米黄色的褂子,她身量小,这褂子显得她的身体愈发细弱瘦削,就仿佛与那玉液草一般,只消风一吹,就要散架了似的。 楚欢隽悄悄地走到桃杳身旁,也走下去,同她一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玉液草。 方才才下过雨,这会儿雨停了,雨水泅在土洼里,积出一片又一片清澈的水洼。水洼就好像一面面圆形的小镜子,倒映着丛生的玉液草,也倒映出桃杳和楚欢隽的脸庞。 桃杳看着玉液草,楚欢隽看着水面上映出的她。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大了,将那水洼也吹起波痕,水上的镜像被扰成一汪乱象,再也看不清晰了。 那些脆弱的玉液草花朵,也被风吹去了好些,散落在风中,零落在泥土中,淹没在水洼里。 楚欢隽看着桃杳哭红的眼睛,很是心疼,忍不住抬起手去,轻轻地摸了摸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还在生气?”楚欢隽问道。 桃杳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 楚欢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只好这样陪着她。风大的时候,他就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下一件来,披在桃杳的身上。 又过了许久,桃杳忽然抬起头来,她的眼眶红红的,头发被风吹成了一团蓬乱的鸟窝——她这样子,让楚欢隽猛然想起第一次在时府上见到她的样子,也是像现在这样不修边幅,凌乱的好像一只小野猫,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倒是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桃杳眨了眨眼,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便像蝴蝶翅膀一般颤抖起来。她问:“小楚,你说,人生到底怎样走算对,怎样走算错 第141章 还请殿下自重 看来这次事情对桃杳的打击的确挺大,平日里脑袋挺简单的一个人今日竟然能问出这么高深的问题来。 楚欢隽思考了一阵子,回答道:“嗯……凭心而走,就不算走错吧。” 楚欢隽话刚说完,便自己笑着打断了自己,又道:“怎么忽然这么问?再说了,我的回答,你不见得认可吧。” “凭心而走……”桃杳将这四个字低声重复一遍,不觉叹息了一声,又问道:“可是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人真的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呢?自己的心,自己都不明白,又如何凭心而走……” 这时候,风又大了起来,眼前丛生的玉液草随风摇荡。正好有一朵玉液草花被风吹到了桃杳的头发上,像一朵别在耳后的雕花发钗。 楚欢隽心中一动,抬手去替她将头上的玉液草花拿下来,捏在手指间把玩。 桃杳正沉浸于自己的悲伤中,并没有在意到楚欢隽这一举动。 风更大的时候,楚欢隽便张开手掌,让风把那朵玉液草花吹走。随便吹去什么地方,这朵玉液花草一定能在土壤里生根发芽,长出新的枝叶。 “那你呢?”桃杳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楚欢隽。“小楚,你能明白自己的心吗?” 楚欢隽想都没有多想,飞快地答道:“当然。” 桃杳会心地点了点头。自然,楚欢隽是一个自信自强的人,他想要什么一定会付诸行动,早早地便将自己的人生规划成一盘可控的棋局,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心呢? 楚欢隽见桃杳沉默,便反过来问她:“那你呢,小桃?你能不能明白自己的心?” 桃杳摇了摇头,她刚刚哭过,所以变得有些嘶哑的声音里也带着一股淡淡的哀愁:“我本以为我能明白的,但是现在,我好像也不太明白了。” “如何不明白?”楚欢隽像哄小猫小狗似地抬手轻轻拍了拍桃杳的后脑勺,顺手将她那些被风吹乱的头发用手指梳顺整齐了。 桃杳有些不适应地躲开了楚欢隽,自己也抬手去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楚欢隽愣了一下,空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不知该放到哪里。于是,他自嘲也似地笑了一笑——也就只有桃杳这个人,敢三番两次地拒绝他楚欢隽的好意了。 “你每次问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回京城,虽然我每次都拒绝了,但其实我内心总是在摇摆不定。”桃杳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摸了摸被冷风吹得发红的鼻头,又说道:“我一边期盼着跟你一起回京城,就能免去在外边流离的这些苦难危险;但是又一边恐惧着回京城,那里有我摆脱不去的时府,有左棠左丘,有很多躲也躲不开、防也防不住的纠葛……这些天来,我总想着,能逃避就逃避,不管是去大漠,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天涯海角,只要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或许就好了。” 楚欢隽一时无言,原来在她的眼里,有他存在的京城竟然是这么可怕的存在。 楚欢隽咳嗽了两声假装在清嗓子,掩去自己的尴尬,装作浑不在意地轻飘飘说出一句:“京城不是还有我么?我可以保你无虞。” 桃杳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楚欢隽怔然,连忙问道:“难道你是不信任我?” 见桃杳还是不说话,楚欢隽急了,又急忙问道:“你为何不信任我?我又不是大老虎,难不成还能把你给吃了。” 楚欢隽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桃杳纤细的胳膊,没什么好气地嫌弃道:“就算我真是大老虎,也不爱吃你这种排骨架子。” 桃杳悲伤的脸庞上终于显现出一点笑容,也学着楚欢隽的语气说道:“若我真是排骨架子就好了,我修炼成白骨精,每一根骨头都比钢铁还要硬,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可以。”她顿了一顿,低声道:“若是再遇上像这次的危险,我就可以什么也不怕了。或许就是我太弱了,太慢了,陆澈才会被他们伤成这样……如果我当时警惕一些,没有喝下那毒茶,事情或许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了。” 听到她嘴里说到陆澈的名字,楚欢隽的心情就变得不愉快起来。只见他脸色一沉,淡道:“你没有江湖经验,你不警惕是自然。那陆澈呢?他在无烟阁做刺客,怎么连这点防备心都没有?” 桃杳扯了扯楚欢隽的袖子,替陆澈说话:“陆澈又没做错什么,是左棠左丘不做人……陆澈都伤成那样了,差点连命都没了,我不想怨他什么。” 楚欢隽情不自禁捏紧了拳头,说道:“若是你为了救他,死在了左丘的刀下,那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后果?” 桃杳摇了摇头,故意嬉皮笑脸地抱住楚欢隽的胳膊肘,妄图转移话题:“没想过。诶?小楚,话说先前在画舫上,芝宁为什么会缠着你,逼你这样……那样啊?” 楚欢隽忍不住笑:“什么哪样、哪样?”他顺藤摸瓜,坏心思地想故意逗一逗桃杳,道:“到底是哪样,你说明白些,我听不懂。” “听不懂算了。”桃杳摆摆手。 可是下一秒,楚欢隽的双手就揽上了桃杳的腰。桃杳刚刚恢复过来,身子还弱得很,来不及反应便被楚欢隽搡倒在怀里。他动作温柔地接住她,将她的身体牢牢地扣在自己的胸膛上。 “是这样么?还是……” 楚欢隽温热馥郁的吐息喷薄在桃杳的耳郭上,桃杳便痒得浑身一颤,任由他的唇瓣若远若近地滑过自己的侧脸,最后在下巴尖上落下一吻。 “还是这样?” 桃杳羞红了脸,连忙推开楚欢隽的怀抱,埋怨也似地嗔骂道:“小楚!你干嘛?!” 话刚说出口,桃杳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也未必像在拒绝,反而还有点像欲拒还迎的打情骂俏,便连忙调转了口风,淡淡道:“还请逸王殿下自重。” 第142章 你在吃醋? “我干吗?” 楚欢隽一脸坏笑地将脑袋凑近桃杳脸庞,去打量她的神情。 “大老虎今天想改一改口味,试试排骨精好不好吃而已。” 楚欢隽说着,便又要伸手去捉桃杳。桃杳像只小鸡仔躲老鹰似地在小院中疯狂逃窜,最后还是不敌楚欢隽汹涌的攻势,最后被他擒在怀中,步步被逼退至某处墙角角落。 楚欢隽抓着桃杳两只手臂举得很高,压在墙壁上,让她无法再动弹半分。 桃杳愣了愣,从前楚欢隽和她都只是小打小闹,可今天,楚欢隽神情中的心疼和愤怒却不像是假的。 楚欢隽平日里多么孤高自傲的一个人,除了他自己想要的东西,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看重。 可如今,楚欢隽为了桃杳做了那么多事,她却像丝毫不放在眼里似的,忽略他的心意,把他一个人丢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无所谓,反正他会义无反顾地追上去,她总会回心转意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陆澈,是什么感情?” 连楚欢隽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一些嘶哑。 桃杳早就料到楚欢隽会这么问她,所以其实早就打好了腹稿,顺着心中提前排练过一百遍的标准答案背了出来:“他作为我的兄长,我对他有敬重、有依赖;他作为我的朋友,我对他有珍惜、有相知相护的喜欢。” 楚欢隽嘴角一勾,露出一个稍显苦涩的笑容,淡道:“你对他还有层次这么丰富的情感啊。” 他话中带着浓浓的酸意,就算桃杳是个智商为负数的笨蛋,也能感觉得出来。 桃杳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回应道:“对啊,两个人相识得久了,彼此了解得越深,感情也就越丰富。” 桃杳顿了一顿,歪起脑袋思索了片刻,又问道:“小楚,你这个人向来生人勿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知心的朋友吧?所以,你应该没有对谁有层次特别丰富的情感,对不对?” 楚欢隽对桃杳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嗤之以鼻,没什么好脾气地骂道:“谁说的。我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哦?”桃杳一下就来了兴致,乌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了一圈儿,坏主意就从心里冒了出来,便接着又说道:“我确实不太了解你。但是也不妨碍让我来猜一猜,尊贵的逸王殿下与谁有那种层次丰富的情感……唔,是芝宁姑娘?是云晴姑娘?还是安静霜姑娘?哦,都不对,那是……” 不得不说,桃杳要真是犯起贱来,就连平日里看起来脾气最温和的楚欢隽,也能被她气得牙痒痒。 楚欢隽抓着桃杳的手加重了力道,他低下身子,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桃杳的额头,彼此四目相交,他仿佛要看穿桃杳的眼底似的,想看看她这个小脑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别忘了,你现在还被我抓在手里。”楚欢隽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桃杳的鼻梁,威胁她道:“排骨精要是不听话,惹怒了大老虎,后果不堪设想呢。” “那是谁?” “谁也不是。”楚欢隽的眼神中划过一瞬间的失望,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最擅长隐藏自己的情感。 “我心里装着的是谁,难道小桃不明白吗?”楚欢隽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要落到泥土里——就像那些消散在风中的玉液草花,经不起风雨的摧磨,不留声息便烟消云散了。 桃杳不服气地挣扎起来,本以为楚欢隽会死死地将她擒住,却没想到她一挣扎,楚欢隽便松开了怀抱。 楚欢隽今天果然反常,都不像平日里那样爱对她用霸王硬上弓的那一套了。 不知为何,桃杳无端地有些失落,正想转头看看楚欢隽时,她忽然感觉手头一温,竟然是被楚欢隽追上来温柔地握住了。 桃杳露出心满意足的一个笑,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对嘛,这才是她认识的小楚。 下一瞬,桃杳又感觉掌心多出一块冰凉凉的东西,楚欢隽将那东西塞入她掌心后,很快便松开了手。 桃杳好奇地低头,摊开掌心一看,竟然是陆澈送给她的那一副桃花耳坠子,还有桃花步摇簪。 楚欢隽解释道:“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浑身是血。我不得不帮你清理一下。这些东西,是给你洗头的时候拿下来的,还给你。” 桃杳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被清洗得干爽的发丝,又自顾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妥帖整洁的月白色衣衫,脸庞唰的一下就红透了半边天。 “是你帮我清洗的啊……” 楚欢隽莫名其妙地扫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然呢?大小姐?你觉得程天水这医馆中除了他一位老人,还有宋知守和我两个大男人,还有谁能伺候你?”楚欢隽顿了一顿,咳嗽清了清嗓子,接着又说道:“除了本王爷,还有别的什么人能替你沐浴更衣?” 桃杳一时无言,低垂着头,捏紧了手里的桃花耳坠和步摇。虽然现在风还挺大,但桃杳忽然感觉掌心发汗。 楚欢隽看见桃杳这一副样子,又不觉心生怜悯,忙解释道:“你身上没有什么伤,我……我也没仔细看,只是给你用湿毛巾擦了一遍。” 他走到桃杳面前,竖起两根手指,对苍天起誓道:“我楚欢隽对天发誓,没有对你做任何逾矩之事,否则天打雷劈。” 桃杳被楚欢隽若有其事认真起誓的样子逗笑了,搡他一把,嗔怒道:“装什么装!你不是向来风流惯了,这时候怎么忙着澄清了?” 楚欢隽不服:“谁说我风流了。” 桃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笑得两眼弯弯,像一双月牙儿:“小女子亲眼所见。” 楚欢隽会心一笑,回想了一想,桃杳确实好像见证了无数次他与其他女子纠缠的画面,她才会说他风流——可是他是真的冤枉。 楚欢隽嘴角上扬,随手捏起桃杳鬓边的一绺碎发,柔声笑问:“你在吃醋?” 第143章 配给你,怎么样? 桃杳矢口否认道:“开什么玩笑?我又不喜欢你,为什么吃你的醋。” 桃杳的话直白而冰冷,就好像这初春乍暖还寒的风一般,刮在楚欢隽的脸皮子上,痛在楚欢隽的心窝窝里。 哇凉哇凉的。 就这样,桃杳和陆澈暂住在了程天水的医馆里。 楚欢隽本来也想在程天水的医馆里住下,可是程天水的医馆里拢共也就三个房间,一间是程天水的,一间给了桃杳住,一间给了陆澈住,再也腾不出多余的房间给楚欢隽这么大个人了。 楚欢隽向桃杳抛媚眼,暗示她能腾出自己房间的一个小角落来,收留一下自己。 可是桃杳却丝毫没有接收到楚欢隽发来的讯号,只说道:“清水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小楚,我们先前不是在那里碰过面嘛?你和宋大人是不是就是在那里住的呀。” 宋知守刚想点头,楚欢隽却忽然甩开扇子挡住了宋知守的嘴巴,自顾自说道:“那间客栈离这儿太远了,不方便。” 宋知守木然地转头看了楚欢隽一眼,问道:“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我们又没生病,难道还要天天跑医馆来吗?” 宋知守话音还飘在半空,楚欢隽的扇子骨就哐哐砸下来打他肩膀,想让他闭嘴。 “愚笨!”楚欢隽嫌弃地瞥了宋知守一眼,“这儿不是住着两个证人么?他们知道左棠的消息,我们之间走动来往密切一些,不是更有利于掌握到左棠的线索吗?” 宋知守将信将疑地看着楚欢隽,见他大言不惭的表情之下似乎藏着一抹心虚,大约能猜到楚欢隽又在顾左右而言他。 明明是想与心上人腻在一起,偏偏要嘴硬说什么是为了探查左棠的消息,简直是以公谋私。 于是,宋知守连忙点头附和楚欢隽,说道:“殿下说的是,若是能和时二小姐住的离得近一些,肯定要更方便。” 紧接着,楚欢隽的扇子骨再一次甩在宋知守的肩膀上,狠狠地敲了他三记。 “说什么胡话?!”楚欢隽咳嗽了几声,向宋知守丢去几个眼刀,眼神里似乎在说——你个嘴笨的,赶紧闭上你那大嘴巴吧。 “这件事情,我想办法吧。这清水镇上,虽然只有一家客栈,但也不是只有客栈能住人啊。”楚欢隽一边说着,乌溜溜的眼珠也跟着滴溜溜转悠。 楚欢隽向来鬼点子多,才思索片刻就一下有了主意,抓起宋知守就往医馆门外风风火火地走了。 程天水看着楚欢隽离去的背影,欣慰地摸了摸下巴上长长的银白胡须,感叹道:“我这个大侄子,真是越长越一表人才了。” 桃杳跟在旁边也看着楚欢隽的背影——他今日还是和往常一样,穿一件蓝不蓝绿不绿的骚包衣裳,走路的时候那一身衣绸缎带便随风摇摆飘荡。他浑身上下都特意用熏香熏过,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阵香喷喷的。他整个人就活像一只花孔雀,走到哪里都很招摇扎眼。 桃杳将程天水口中的“一表人才”一词与眼前那只招摇过市的花孔雀联系在一起,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程天水不解地将远望的目光移回到一旁的桃杳身上,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桃杳感受到程天水疑惑的目光,连忙抬手捂住自己大笑咧开的嘴,心虚地朝程天水眨巴眨巴眼。 程天水将桃杳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忽然觉得这姑娘怎么好像比起先前第一次见要顺眼多了? 皮肤更光滑红润了,头发也被护理得有光泽,身段也不像先前那样像饿了十几年没吃饱过饭的难民,长了一些肉,更匀称了一些。 之前第一次见的桃杳倒也是美的,不过却是一种带着“病气”的美,弱柳扶风气若游丝,叫人忍不住带着怜惜的心情去看待她。 可是如今的桃杳看着健康有气色,力气大得能够独自背着一个受了伤的男子徒步好几里路——她现在看起来更勇敢、更强大,叫人不能再用先前那般怜悯同情的心情去看待她,而是隐约觉得这个女子有不可小觑的实力。 她可能很危险,要提防着她。可是她也很善良,是个很可靠的人。 桃杳被程天水上下打量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伸手在程天水的眼前晃了一晃,问道:“程大夫,我的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程天水这才将自己不礼貌的视线收回,又转头去看楚欢隽离去方向的那一片空旷,问出了一句完全出乎桃杳意料的话来。 “时姑娘,你觉得我侄儿如何?配给你,怎么样?” 桃杳差点没被一口水呛死。 什么叫“配给她”啊喂?!这个用词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呢?! 桃杳一脸勉强地干笑着,声线也颤抖着回复道:“程大夫您言重了。我就一个小小草民,哪里配得上贵侄啊——他可是大楚国唯一的皇子!我连麻雀都算不上,怎么敢飞上枝头当凤凰?” 桃杳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话说,程大夫,您竟然是逸王殿下的叔父,您之前怎么从来没提过……” 程天水摇了摇头,又长长叹息了一口气,身子一斜倒在躺椅上,又抓起蒲扇给自己扇凉。 桃杳心中一动——不得不说,程天水这副又慵懒又贪凉的样子,确实和楚欢隽有那么几分相像。 “我与你说过的呀,我姓楚嘛!”程天水有些不耐烦,摇蒲扇的手速都更快了几分,说是在扇凉,但看起来更像是在赶苍蝇。“这天下只有一家人姓楚,还有谁敢姓呢?” 桃杳心中疑惑,索性走过去,一把夺过程天水手里的蒲扇,学乖地蹲在他的藤椅一旁替他摇扇徐徐扇风。 “那您为什么现在姓‘程’?程天水不是您的本名吧?您……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是在避着什么人,对吗?”桃杳问。 程天水没有回答桃杳的问题,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口气,道:“我那侄儿,心地纯善,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第144章 阴魂不散 除去叔侄这一层关系,程天水没有再与桃杳透露更多。 桃杳想了一想,除非程天水有什么独爱田园不爱朝野的志趣,或者是他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不然谁会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躲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小镇里偷生呢? 桃杳也不好再追问太多。程天水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起了鼾声——人竟然能入睡得如此之快,桃杳将信将疑地将脑袋凑到程天水身前去打量他的睡颜,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为了支开桃杳而做戏。 桃杳心领神会地放下程天水的蒲扇,轻声道:“那您老人家先好好休息。” 说罢,桃杳便朝医馆门外走了出去。晕了一天她憋闷得慌,就想站在门口透透气望望风。 桃杳前脚刚踏出门外一步,后脚就看见楚欢隽和宋知守在隔壁胭脂铺子的阁楼露台上向她招手。 他们刚刚不是出去找住处了么?!——桃杳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仔细再一瞧,的确是楚欢隽。 阴魂不散的楚欢隽。 桃杳本想立即扭头回去,装作没看见。却忽然被一只香囊砸到了脑袋,回头一瞧,楚欢隽正斜倚在那露台栏杆上,得意洋洋地朝她笑着。 “赏你的,看看喜不喜欢?”楚欢隽笑道。 桃杳莫名其妙地捏起那只香囊,捧到鼻子前面嗅了一嗅,顿时一股奇异却好闻的香味萦绕鼻尖,好像是花香,但又好像掺杂着一丝丝果香,就连识香辨香本领过人的她也一时间分不出来这香囊中究竟用了什么香料。 桃杳抬头瞥楚欢隽一眼,只不过刚刚才消失片刻的功夫,他的身上又多了一条湖蓝色的披帛,随意地挂在肩头手肘上,与他那一身蓝不蓝绿不绿的衣袍颜色相衬,显得他更像一只花里胡哨的孔雀了。 “你和宋大人不是去寻住处了吗?怎么逛起脂粉铺子了?”桃杳问。 楚欢隽花枝招展地转了个圈,将那副新绘了桃花扇面的折扇甩开,撑在胸前晃晃悠悠摇着扇,笑意愈发张扬。 “寻到了。”楚欢隽向桃杳挑了挑眉,“就在这儿。” 桃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你们两个大男人,住脂粉铺子??” 桃杳只知道楚欢隽鬼点子多,却没想到他想出的主意能荒唐至此。经营胭脂铺子的大多都是女老板,女子注重名节,断不会让外男留宿己处,何况这清水镇拢共也就巴掌大,要是谁家娘子留了外男过夜——还是两个外男,隔天就能在整个镇上传遍了。桃杳真无法想象,到底楚欢隽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说服这家脂粉铺子的老板让他留宿。 于是,桃杳连忙说道:“别闹了,人家老板不会同意让你随便住的。你不要仗着自己是……” 桃杳话音未落,就看见楚欢隽的身后突然钻出一个穿着花红柳绿、头上满簪金钗的女子,大约就是这脂粉铺子的老板娘了。只见她手里捧着一张薄薄的纸,满脸喜庆感激地来向楚欢隽行礼。 楚欢隽摇摇扇子,状若赶人,云淡风轻地说道:“你就拿着这张支票,去京城的汇通钱庄取钱,一共是六百六十金,够你全家下辈子吃穿用度了。” 那女老板一边感叹地称颂楚欢隽是“贵人”、“大善人”,一边要跪下来磕头道谢。楚欢隽见状,马上给一旁的宋知守使了个眼色,宋知守收到讯号,立即开始赶人。 “行了行了,我家主子还要休息,你赶紧去招呼一下你家的伙计,收拾收拾东西走人吧。” 桃杳这才看清楚,那宋知守的怀里竟然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只橘白色的狸奴——那狸奴脖子上戴着一串坊间时兴的女子爱戴的珍珠链子,想必也是从这脂粉铺子老板娘手里“抢”过来的。 宋知守话音一落,老板娘二话不说,抱着银票和行李连忙下了楼,像一道闪电也似地闪出了脂粉铺子门口,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毕竟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可多得,这老板娘今日撞大运,六百六十金的价格买下这个地段一般、装潢平庸、风水平平、占地面积还小的铺子,算是赚到了远超这间铺子价格十倍的钱银了。 桃杳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本以为楚欢隽会像往日一样使用美男计,没想到是直接干脆把整个铺子买了下来住。 果然是有钱人,处事思维都与她这个穷人大相径庭。 楚欢隽又向她遥遥招了招手,柔声笑道:“香囊喜不喜欢?铺子里还有很多,喜欢再来拿。” 桃杳有些哭笑不得:“你连铺子里的货品也不给人家留?” 楚欢隽的脸上做出了一个很刻意的惋惜的表情,一边还用手捂着心口,做心疼状:“我可是花了六百六十金!看来有两个月要吃西北风了,我把他的货品包下来做点生意回回血,不是理所应当吗?” 宋知守在一旁补充道:“王爷不光把这铺子里所有的货品都包了下来,还把铺子里的伙计也买下来了,还有这只小猫……” 他一边说着,一边爱惜地抚摸着怀里那橘白色狸奴的脑袋,完全没注意到一旁楚欢隽的冷脸。 好在桃杳都把这些看在眼里,很恭维地笑着,向楚欢隽遥遥行了一礼,道:“既然如此,那逸王殿下和宋大人今夜就赶紧好生歇息着吧,我也回去照看照看陆澈去了。” 她话音一落,连忙就往医馆门里钻。 楚欢隽咳嗽了两声,将手里的折扇一收,咣当一声打在宋知守怀里那只橘白狸奴的大屁股上。 宋知守慌忙抱紧了狸奴躲开楚欢隽的再一次袭击,连连躬身请罪:“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有什么冲着下官来就好,不要拿小猫撒气!” 宋知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去看楚欢隽的表情,只见他脸上依然是那副和气温柔的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只不过他嘴角抽搐着,似乎隐隐有些怒火。 紧跟着,一块芝麻糖酥塞进了宋知守的口中。 楚欢隽没什么好气地吐槽道:“希望这芝麻糖酥,能塞住宋大人这张伶俐巧嘴。” 第145章 你也觉得我没用,对吗? 不知为何,楚欢隽特意要在她附近住下这一举动,让桃杳莫名地觉得心安心暖。毕竟有他这么一尊大佛在,左棠那一帮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至少在陆澈身体恢复之前能让他安安心心地疗伤养病了。 桃杳想着方才楚欢隽那般站在脂粉铺子上的样子,活像一只得意洋洋的花孔雀,便觉得滑稽好笑,回去陆澈房间的一路上连步子都踏得轻快生风,不自觉的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推开陆澈房门的时候,陆澈已经从床上起来了,浑身是绷带的站在窗边,桃杳本以为他还正在床榻上歇息着,所以冷不防被他吓了一大跳。 “陆澈?你怎么起来了?!”桃杳惊呼着走过去,连声说道:“你快睡下,你身上有那么多伤口,一个不留神伤口就会裂开,还是不要下床乱动为好……” 她话才说到一半,陆澈僵硬地转过半个身子来。桃杳的心便猛然颤抖了一下,陆澈的双眼上布满了红血丝,衬得他那一双幽怨的绿色瞳孔颜色更为鲜明,半掩在他长长的刘海阴影之下,看起来让人分外不安。 “陆澈……你……你哭了?” 桃杳有些惶然无措,本想抬手去替陆澈擦眼泪,却被他飞快地打掉了手。 桃杳吃痛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低头去看自己被陆澈打红的手,又急忙转头去看他,刚要问他到底是在闹什么脾气,陆澈却已经又木然地将身体转回去面向窗外,没有再给桃杳任何一个眼神。 “以后如果再有这种事情,你不要去救我。” 兴许是因为受了很重的伤,失了太多的血,陆澈的嗓音呈现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粗嘎沙哑,听起来有一种奇特的悲凉。 “我的死与活,不用你管……”他顿了一顿,又道:“譬如今天,哪怕我真的死了,你也不必忧心。” 陆澈一席话毕,桃杳顿时感觉五脏六腑就像被无数铁锤兵戈捶打过了一遭,除去疼痛,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桃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轻轻搭在陆澈的肩膀上,问道:“陆澈,你是在说气话吗?你在气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 陆澈撇过头,躲开桃杳的视线,低声道:“我是在生气,但不是在气你。”他咬紧牙关,断断续续挤出这么几个字来:“我是在气我自己。” 陆澈伤成这样,桃杳想不心疼都难。如今看他这样丧气悲伤,桃杳又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顾一切地将他从茶庄中救出来,她做错了吗? 桃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安慰陆澈道:“你不要和自己生气呀……上了左棠的当,我们也没有办法。再说了,如果左棠真的想要杀我们,就算没有这次的茶庄,也会有下一次,他会有千百种办法。” 桃杳顿了一顿,想到了什么,心头忽然一温,又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求小楚和宋大人帮忙查一查这件事了。左棠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我们弄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不必了。”陆澈冷冷道,“在茶庄的时候,我什么都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桃杳急忙问。看着陆澈的样子,她有些揪心。 “他们要杀我,是因为知道我就是在当年拜月族屠戮之中留下来的那个男孩,”陆澈顿了一顿,又道:“恰巧我如今在无烟阁办事,杀过一些人,他们正好有理由把我处理了。如果有人发现我的死,他们便上报衙门是处理了一个杀人犯,如果无人发现我的死,那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听他说着,桃杳也不觉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这些人真是可恶!我去求小楚,这件事一定不能就这样算了。” 听着桃杳一口一个“小楚”,陆澈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木然地将身子转过来,定定地看了桃杳半晌,说道:“不必了。他与他们是一丘之貉,你去求他,有什么用?” 桃杳心中一动,忍不住为楚欢隽辩解:“不是的,小楚不是你想的那样……至少,这次是他帮了我们,现在我们住在程大夫的医馆里,也是他帮忙与程大夫说情的。” 见桃杳提起楚欢隽时那一脸的崇拜,陆澈就有些自惭形秽,以至于心底莫名燃烧起一团火,要将他本来就被摧磨到不剩多少的理智烧成灰烬。 陆澈用冰冷的眼神对上桃杳的笑意,见她的笑渐渐僵在脸上,他也不觉冷笑出声:“楚欢隽做这些,是因为他对你图谋不轨。阿诺,你就这么好骗?” 桃杳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说着这些话的人竟然是陆澈——是那个憨笑着躲在屏风后面,偷偷买襦裙首饰送给她的那个陆澈。 桃杳不能理解地摇了摇脑袋,脸上显出一种很抗拒的神情,道:“陆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应该是累了,好生休息吧,我明早再来看你。”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走到门口时,陆澈的声音却又忽然从身后响了起来。 “阿诺,你也觉得我没用,对吗?” 陆澈的声音冰冷,就好像一具傀儡正在张嘴说话,感受不到一丝情感。 桃杳愣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其实桃杳心里大约能懂,在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会是错。 “有用没用,不是由旁人评定的。你若自己认定了自己没用,我说再多劝慰你的话,也没有什么用处。” 桃杳没有转身,就这样背对着陆澈说话。陆澈眼巴巴地望着桃杳瘦削的背影钉在门口——门外是如墨的夜色,漆黑无物,更衬托得桃杳身上那一件素净的月白袍子熠熠生光。 桃杳身子瘦削,站在那片漆黑夜色中,就好像一弯细瘦的新月,月光溶溶,稍纵即逝,似乎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陆澈用尽全力地看着她的背影,不让自己眨眼。可是片刻之后,那抹月光还是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第146章 盼头(上) 桃杳走后,陆澈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一站就站到了三更。 楚欢隽的话和桃杳的话夹杂在一起,像两股汹涌的急流,在他的脑海中不停盘旋着。他的处境是一个孤岛,被四周汹涌的潮水和旋涡裹挟,他一个人站在孤岛上,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对象。 原本,陆澈以为桃杳愿意踏足他的这一片孤岛,与他相互依偎取暖。可如今陆澈却发现,他一个人在这孤岛上呆得久了,久到已经开始固步自封。 他固执地坚持着心中所想,妄图让桃杳也能感知他的心,本就是不可能的。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陆澈自己都快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两只脚麻木无觉地钉在地上。 虽然痛,但那痛是迟钝的,不像在茶庄时那些刀割在皮肉上的钻心。 都说人是擅长忍耐的动物,既然忍过了更不堪的过往,往后的痛苦也便可以如日常饮水一般,轻而易举地便接纳了去。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将阁楼下的桃树叶子都吹落到了陆澈的窗台上。陆澈本想前去关窗,手刚一触到窗棂,眼前猝不及防地闪过一道黑影。 尽管漆黑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但陆澈还是一瞬间看清了来人腰间挂着的那一块正荧荧发光的令牌。 那令牌上刻着三个十分显眼的大字——钟无忧。 陆澈瞬间清醒过来,连忙后退三步,跪到地上行礼。 “阁主……不知您会来,有失远迎。” 钟无忧,无烟阁阁主——近年来他对外宣称闭关修炼,实则在周游山水。无烟阁的行动,钟无忧向来很少出面,就算是无烟阁中的刺客,也鲜少有见过钟无忧真容的。 陆澈第一次见钟无忧,还是在多年前他第一次进京。那时候他刚从漠北一路流浪跋山涉水来到京城,所剩无几的盘缠早就已经花光了,穷得叮当响,只好沿街乞讨一口饭吃。 当日,是钟无忧施舍了一袋铜钱给陆澈。他不但给陆澈吃饭,还给陆澈置办了一件新衣裳。正在陆澈用蹩脚的掺杂着漠北方音的中原话询问钟无忧,自己该如何报答钟无忧的恩情时,出乎意料的,钟无忧竟然用一口流利的漠北话回答他,不需要他回报什么恩情,还问陆澈要不要跟着他走。 钟无忧并没有隐瞒什么,直截了当地告诉陆澈,他是中原杀手组织无烟阁的阁主,如果陆澈愿意,他便带陆澈回无烟阁中培养、精进武艺。 钟无忧给陆澈开出了十分丰厚的月饷。入了无烟阁,既解决了吃住,又能有机会修习武艺,对陆澈的报仇计划大有益处。 陆澈没有多想,很快就答应了钟无忧,成为了无烟阁的杀手。 钟无忧最看重的就是陆澈身上的这一股肃杀之气,这是杀手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因为欣赏和认可,所以赐他中原名姓,教他修习武术,在陆澈十八岁的时候,钟无忧还特地在阁中为陆澈办了及笄礼。 这几年钟无忧常年在外游历,二人已有许久没有再见。没想到再见之时,陆澈竟然满身是伤,一脸落魄,就算是当年陆澈在街边乞讨时,钟无忧所见的少年人,也没有如今这般狼狈沮丧。 钟无忧纵身一跃,从窗外跳进屋子里,这才将头上的黑色兜帽放了下来。 陆澈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见钟无忧的靴子踩在自己面前的那一方地上,心中悬着的那一颗石子瞬间也跟着砸在地上。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风露立通宵,你应该是程天水治过的最不听话的病人了。” 钟无忧声音冷淡,听不出其中的喜怒。从前,陆澈总是妄图听出钟无忧话中哪怕一丝情绪,好判断接下来他该接住的究竟是惩罚还是奖赏,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至于毫无心理准备。 但是今天,尽管陆澈还是听不出来钟无忧语气中的喜怒,他还是做足了受罚的准备——暴露身份行踪,这在阁中是问斩的死罪。 “属下办事不力,请阁主责罚。” “罚?如何罚?”钟无忧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走到茶几旁边,将茶壶中所剩的一点冷茶倒出来喝。“陆澈,你入阁以来,前前后后完成的任务也已有千百个了,你从未失手。怎么如今,这么容易就栽倒了?” 无烟阁的情报网遍布四海,他被左棠抓去的事情,钟无忧应当已经知晓了。 钟无忧长叹了一口气,道:“亏我如此信任厚待你,你竟然串通芝宁,瞒天过海……你是觉得,我这些年奔波在外,所以这些风声,就听不到了是吗?” 陆澈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身上的那些伤口忽然开始剧痛,他只好努力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 “还请……” “你还是想像之前那样,请求我宽恕你,是吗?”钟无忧厉声打断了陆澈,“你可知道,向上欺瞒和暴露踪迹,这两条随便拎出一条来,在阁中都是死罪!” 陆澈咬紧牙关,道:“属下明白。” 钟无忧又叹了一口气,徐徐走到陆澈身边,将他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陆澈,我明白你的苦衷。从你入阁的那一天起,到如今,也有十多个年头了,这些年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苦苦强撑,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帮我做成这么多事情,我对你是真的欣赏,所以,也总想着能不能帮到你一些什么……” 陆澈低垂着头,一时无言,只好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阁主的恩情,属下没齿难忘。” “即便你犯了大错,我也不忍心真的责罚你。这一点,或许你心中也明白不过,所以才会这样放纵主张。” “属下不敢。” “罢了!”钟无忧挥了一挥手,“别的我可以不管,但那个叫时桃杳的女人,你得离她远一些。” 陆澈心中一颤,方才一直古井不波的眼中顿时翻涌起莫名的情绪来,他又要跪下去,连忙说道:“这些事情,与她无关,还请阁主不要伤害她。” 第147章 盼头(下) “你和她之间的那些事情,我已经大概了解了一遍。” 钟无忧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瓶子,放到陆澈的手心里,说道:“你从前从未和我提起过这个人,大概也是想要保护她吧。” 钟无忧说到这里,冷笑了两声,道:“如果放在以前,我若知道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在,我断不会让她还活到现在——毕竟,我是希望我的属下,能够心无旁骛地为我办事,没有二心。” 陆澈的瞳孔都跟着颤抖了几下,小心翼翼地捧起方才钟无忧放到他掌心里的小瓶子,一看——上面贴着一张薄纸,写着一行小字,“金创药——无烟阁特制。” 钟无忧见陆澈怔忡,便介绍道:“这是阁中医师所制的金创药,比起寻常的金创药更好用些。你身上伤得重,我特地带了一瓶来给你,希望你能快些康复。” 言下之意,陆澈如今伤成这样,肯定会耽误他为无烟阁出使任务——钟无忧口口声声说着一些假意关怀的话,可话里话外最真实的意思,还是埋怨陆澈办事不力。 陆澈捏紧那只小瓶子,低声道:“是,谨遵阁主教诲……” “我也不和你寒暄了,直接说正事吧。”钟无忧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已经见过左棠了,侥幸能从他手底下逃出来,是你福大命大。这左大人,已是无烟阁的老主顾了,若是他真的想要取你性命,我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也断不会插手此事,但既然你如今活下来了,我作为一路看着你长大到如今的长辈,也不忍看你就这样断送还没完成自己心中理想的后半生……我已去找过左棠,在他面前,替你求了情。” 陆澈心中惶然,他知道,钟无忧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目的——钟无忧肯放下面子替他去找左棠求情,一定也是有条件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钟无忧又接着说道:“左棠他答应了我,但是也提了一个条件。你应该大约知道,左棠有一个弟弟,前些时日犯了事,已被流放到边疆去做衙役了。他这弟弟,虽然人去了边疆,但手上的那些金银珠宝一半充去了国库,还有一半偷偷留了下来,被巧偷名目换成了一批前去西域的商货。过两日后,离清水镇不远的虎口镇上会有一个品香大会,那批货物会在品香大会上拍卖。到时候你便随我一同去一趟,把那些货物全都买下来,我再从阁中发配一队人马来,护送这些货物前去西域。” 陆澈低垂着头,半晌没有说话。钟无忧拍了拍陆澈的肩头,低声道:“那左大人与我说了,如果这次事情办的好,他不光不会再来取你性命,关于你复仇的事情,他也会同你一块想办法。” 复仇二字一落到陆澈耳畔中,陆澈浑身就像被一道闪电霹雳通窜了全身一般,顿时麻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一时间,陆澈的意识浑浑噩噩的,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好像对钟无忧行了一礼,从他手里接过了护送左家财宝的任务牌子。 钟无忧靠在窗边看了看天色,对陆澈说了句好好休息,就又戴上兜帽一阵风也似地窜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漆黑无边的夜色当中。 陆澈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捏着手里那块木牌,在心中一遍一遍地揣摩着钟无忧的话。 如果这件事情办成,左棠会帮他复仇。 这句话的重量,对于陆澈来说,简直快要能将他压死过去——如果他的复仇计划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那就是蚍蜉撼树;但如果多一个左棠……左棠在朝廷中的地位何等重要,如果能通过左棠靠近他的报仇目标,那要比他一个人孤军奋战要轻松快捷得多。 一瞬间,陆澈忽然感觉身上的那些痛楚都像瞬间消失了一般。想着钟无忧的话,陆澈的全身都充满了劲力。 他要复仇——他的人生也不是那么毫无期盼。至少现在,复仇有盼头了。 第二天一早,桃杳果然来了。她没有直接进来,而是鬼鬼祟祟地猫在门口偷听。 陆澈这一晚其实压根就没有睡觉,所以桃杳什么时候来的他也一清二楚。他随手抓了一件外袍穿好,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门后,一声不吭地便将门打开了。 桃杳贼头贼脑地躲在门后,门一推开,她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脸上顿时升起两朵红晕:“陆澈,你怎么这么早就醒啦?你还生着病呢,赶快多睡睡才是好。” 陆澈心中一动,没想到她消化情绪的能力这么强,昨天还在和他置气呢,还刚刚经历过这么恐怖的事情,竟然只需要睡一觉,今天又变成先前那个大大咧咧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了。 猛然间,陆澈又想到昨晚与钟无忧答应下来的事,一瞬间又想到桃杳与那左棣先前发生过的种种,便有些心虚地躲避开桃杳热情的视线,揶揄道:“哦,在那床上睡久了反而身上还更痛些……痛得睡不着,索性起来活动活动。” “啊??”桃杳大惊失色,很担心地凑上前来绕着陆澈转了一圈,将他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真的痛吗?那还是起来走动走动的好。要不,我们就到下面院子里走走吧,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可漂亮了。” 桃杳笑得温柔,陆澈也不好意思拒绝,点了点头。 下一瞬,陆澈手腕一温,是被桃杳握住了。她牵着他一路嬉笑着走下阁楼,到小院里逛了一圈,学着程天水的语气,给他介绍了一遍院子里栽种的各种草药和花木。 陆澈心里想着任务的事,没什么心情。表面上微笑着点头,但实际上桃杳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复仇、复仇,以至于桃杳站在他面前气得腮帮子鼓成河豚了他也没发觉。 桃杳本来想拧一把陆澈的胳膊肉出一口恶气,可是担心他会痛,只好轻轻戳了一下陆澈的手肘骨,很郁闷地说道:“陆澈,我刚刚说的,你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吧。” 第148章 献殷勤(上) 陆澈怔然地看着桃杳,木木地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桃杳气不打一处来,只说道:“想知道?我还不想说了呢。” 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飘来一声懒洋洋的招呼声,有人在喊桃杳的名字——桃杳想都不想就知道是谁,循着声音的方向转头一看,果然是楚欢隽。 楚欢隽今天换了一身新行头,从头到脚不着一点白素颜色,只穿了一件绛紫色的长袍,外罩一层半透的玄黑色绞纱罩衫。他平日里不爱束的头发今天竟然罕见地扎了个高马尾,还用了一只碧玉冠高束在头顶。 楚欢隽今天这般模样,比起平时那派慵懒随意的做派,要威严许多,终于有了一点身为皇子亲王该有的威严仪态了。 桃杳忍不住捂嘴偷笑了一声,暗自嘀咕道:“真是见鬼,今天不做花孔雀,改做黑鸬鹚了……” 本以为她吐槽的声音够小了,可是却欺不过楚欢隽这个千里顺风耳,下一瞬就被他那把折扇在脑袋上敲了一记爆栗。 “什么花孔雀?什么黑鸬鹚?小桃是饿了想吃禽肉?我听着怎么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呢……” 桃杳连忙赔上笑脸,道:“小楚今天这身打扮看起来真是精神,难道今天又有什么重要的生意要谈?” 楚欢隽瘪瘪嘴——哪里有什么生意要谈?其实他也不知道今天为何忽然有心情特地起了个早,特地花了一个时辰沐浴焚香,特地挑了一件以前从来没试过的风格的衣裳穿,特地梳了个头发,还抹了那脂粉铺子里最贵的头油。 才不是因为想着隔壁桃杳和另一个男人住在一起,自己除了能在美貌上使使劲,也找不到别的地方出力了。 不过,这也不算白费功夫,桃杳这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他与往日不同了么? 楚欢隽讪笑着摇摇扇子,将桃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嗯,她今日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多了,脸上气色也红润,看来昨天晚上休息得还不错。 看完桃杳,楚欢隽的目光又轻飘飘地落在了陆澈的身上,陆澈冷不防地将目光躲到另一处,他低垂着头,长时间没有修理过的刘海乱发垢在他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看起来阴郁得不行。 楚欢隽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这个陆澈不修边幅,比起他来说,肯定是要差得远了。 只可惜,楚欢隽刚在心里肯定了一下自己,桃杳的手就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挽到了陆澈的手肘上——那么熟练,那么亲昵,那么自然,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如此相处了多少时间。 “陆澈,我们去吃早饭吧。” 桃杳对陆澈绽开甜甜一笑——这一笑,陆澈倒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是楚欢隽,简直要抓心挠腮。 楚欢隽阴沉着脸拦在他们前面,讪笑道:“小桃,你难道就要这样把我一个人抛弃冷落在这里,自己去觅食吃么?我好没面子呀……” 桃杳一时无言,有些汗颜地对楚欢隽说道:“什么抛弃,什么冷落……小楚,你别说的好像自己是个什么冷宫的妃子似的……” 楚欢隽眼珠子一转,摇摇扇子,笑道:“那不知小桃可否赏脸,带上我一个,去用早膳?我知道一个用早膳的好地方,什么南岳乳扇海鲜粥,什么漠南甜瓜酪,什么……” 楚欢隽正想着一个个报菜名钓一钓桃杳的胃口,却被桃杳飞快地打断了:“打住!我只是想随便垫垫肚子,你那些什么鲜啊什么珍的,还是算了哈……” 她顿了一顿,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再说了,小楚,你昨天不是刚刚花了六百六十金么,大出血啊!为了这两个月不要吃西北风,还是省点儿好。” 这时候,陆澈的目光也跟着抬起来聚焦到了楚欢隽的脸上。楚欢隽一时吃瘪,连忙一拍大腿道:“什么大出血!?你看我像是缺这点儿钱的人吗?六百六十金而已……” 楚欢隽也没有想到,桃杳的算盘竟然打得这么精。 他刚吹完自己有多么多么有钱,就被桃杳缠着到了清水镇上最贵的酒楼里。她一个人来也就算了,还非要带上一个拖油瓶陆澈。 楚欢隽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将手里那张被捏得汗湿的银票塞到酒楼掌柜的手里,低声道:“把你们这里最贵最好的菜全部上一遍,不要让我丢了面子。” 掌柜的做了几十年生意,还是头一回遇到口气这么大的顾客。他展开手里那张银票一看,差点没吓得当场栽倒在地上。 八百八十金!!! 掌柜的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数额——这些钱,别说把他酒楼里最贵最好的菜都上一遍,就算是把他的命也搭在这里面也够了。 掌柜的战战兢兢地将银票推回楚欢隽手心,勉强地笑道:“贵客,您这给的太多了,小店就算把所有菜都上个十轮,也要不了那么多钱啊……您还是赶快把钱收回,莫要折煞了小的……” 楚欢隽干笑着把银票又推了回去,用了威胁的语气,道:“掌柜的,八八八,发发发。这个数字够吉利吧,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掌柜的胆战心惊地捧着那张银票,满脸堆笑地赔不是:“诶,贵客说的是,刚才是我思虑不周了……” 言罢,掌柜的立即招呼了一个小二过来,吩咐道:“快带这位贵客去雅阁落座,茶水点心什么的一应上最好的,万不可疏忽了伺候。” 楚欢隽笑了一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小二手里,柔声道:“小费。” 那小二受宠若惊地立即给楚欢隽鞠了一躬,连忙领着楚欢隽去全酒楼最尊贵的雅阁座席落座。 桃杳和陆澈一直在不远的角落里暗自打量着楚欢隽在柜台前面周旋,见那掌柜的和小二的都带着欢天喜地的笑容招呼楚欢隽,桃杳好奇得很,说道:“刚刚酒楼门口的小厮不是说坐席已经定满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有了?” 第149章 献殷勤(下) 楚欢隽远远地便向桃杳这边招手,呼唤道:“快来快来,吃饭了。” 陆澈本还想找借口躲掉这一个饭局,揶揄道:“阿诺,我忽然有些不舒服,要不这饭你们先吃吧……” 没曾想桃杳一把抓住他袖子,让他离开不了半步:“陆澈,我们这一路还没吃过霸王餐,来之不易啊,不可错过不可错过。” 陆澈还正在纠结“霸王餐”这个新鲜的词语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时,已经被桃杳一把扯到前面去,只见她一边热情地向楚欢隽招手回应,一边三步并作两步欢快地朝楚欢隽身边跑了过去。 店小二的目光从楚欢隽的身上转移到凑上来的桃杳陆澈二人身上,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滞了一滞——毕竟楚欢隽穿得那么花枝招展,桃杳和陆澈跟他站在一边比起来,便显得更为寒酸了。 谁能想到这三个人是一行同来吃饭的呢? 桃杳善于察言观色,见店小二神情异样,忙问道:“小二,怎么了吗?有什么难处?” 她话音一落,楚欢隽凌厉的眼神便跟着扫到店小二的身上去了。那店小二浑身一哆嗦,不敢再说什么,连忙点头哈腰地请三个人走上二楼,到雅阁落座。 桃杳再一次体会到了狐假虎威的快乐,心中莫名爽快,吆五喝六地命令早早在雅阁中等候着的几个丫鬟小厮为自己沏茶倒水端瓜子。 楚欢隽则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桃杳“撒泼”,一边徐徐摇着扇子,一边说道:“你这样子,倒是少见。以前总是一副唯唯诺诺不敢麻烦别人的样子,怎么今天换了一种做派?” 听见楚欢隽点评桃杳,陆澈心中莫名的升起一股不快——他算桃杳什么人?竟然对桃杳指指点点的。换作是常人,陆澈可能早就把袖子里的暗器甩出去了,但是对方偏偏是楚欢隽,陆澈只好忍着。 “那是因为从前我寄人篱下,身份低微,没人给我做靠山嘛。” 桃杳一边津津乐道,一边接过小厮端过来的一碗糖水雪圆子,拿勺子舀一块放在嘴里一咬,甜沙沙的白糖芝麻馅顿时就充斥了口齿,满嘴香甜。 桃杳满足地翘起嘴角,将糖水雪圆子放到桌边,又去吩咐丫鬟给她拿糖果瓜子,笑道:“如今好不容易跟着有钱人下馆子搓一顿,当然要跟上有钱人的步子,学一学用有钱人的腔调嘛!不然你看,连店小二都要瞧不起我。” 楚欢隽也跟着无奈地笑了起来,柔声吐槽道:“油嘴滑舌。” 也许是楚欢隽给到的金子实在太过丰厚,这酒馆掌柜确实不敢怠慢,亲自领着一帮厨子端着美酒佳肴来到席间。那掌柜的大喝一声,那一排厨子就立即排成一字长队。 那掌柜的满脸堆笑地向席上坐着的楚欢隽、桃杳、陆澈三人各自行了一礼,随后介绍道:“今日为贵客们准备的,大菜有皇家宫廷菜,小菜则有一些南方北方的小吃,还请各位贵客们过目。” 那掌柜的话音一落,那些厨子就开始接连报起菜名来,什么佛跳墙、黄焖鱼翅、烧鹿筋、樱桃肉……菜式样子看着是花样百出,名字也是起的千奇百怪。每一道菜上了桌,楚欢隽就在旁边附和着点一点每道菜名的典故。 陆澈在一旁看着楚欢隽那般故作腔调的样子,有些不屑,自动关上耳朵屏蔽掉他那边大段大段的话语,自顾自专心看着眼前的那一小碗清粥。 可桃杳却不一样,她好像非常吃楚欢隽这一套,端着糖水圆子一边吃,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楚欢隽介绍各个名菜,向楚欢隽投去崇拜的目光。 “哇,小楚,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是不是早在宫里,就把这些菜都吃过一遍了?” 楚欢隽接收到桃杳崇拜的目光,不禁暗自心花怒放,连连点头道:“嗯。在宫中,这些菜我早就吃腻了。” 桃杳眼中那浓浓的羡慕自然不必说,只不过她看着席上五花八门的,多到都不知该往哪里下筷子的山珍海味,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唉,看来这做有钱人也是一种悲哀,成天就吃这些精致小菜,一碟里也就一两块比指甲片还薄的肉丝,我看啊,这吃着还不如街头的大烧饼啃着尽兴。” 桃杳话音一落,旁边的陆澈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楚欢隽一时有些无言,又不好当面骂桃杳是草包,赶紧夹了一块清蒸鲍鱼放到桃杳碗中献殷勤。 桃杳毫不客气地夹起鲍鱼丢进嘴里,牙齿一咬,那鲍鱼丰厚的汤水便在口腔中爆开,猝不及防将桃杳烫得嘴皮子都哆嗦起来。 只见她一边急忙呼气给嘴巴散热,一边捧起雪圆子的糖水往嘴里灌降温,整张脸都烧得通红。 楚欢隽一边替她拍着背脊顺气,一边温柔地递上干净的帕子,笑着嗔怪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怎么还是这个急性子。” 一时间,桃杳忽然想到好久之前,他们在春风楼上吃饭,她被热茶烫到嘴,楚欢隽也曾经这样取笑过她。 桃杳一时恍惚,接过楚欢隽的手帕擦去嘴角的食物残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楚欢隽为了给自己撑面子,点的菜实在太多,他们只有三个人,根本吃不下多少。吃到最后,桃杳把裤腰带松了又松,米饭吃了三碗,刚准备放下筷子,那掌柜的又领着一队厨子上来,布上了新的一桌宴席。 桃杳禁不住向楚欢隽求饶:“小楚,我们只是来吃个早饭,又不是饿死鬼投胎,再吃下去,恐怕我的肚子就要爆炸了,咱们要不还是撤吧!” 楚欢隽似乎也有些吃撑了,尽管他向来是个体面人,桃杳也还是暗中发现了楚欢隽在席上多次拿起折扇捂脸,状似在扇风取凉,实则是躲在扇子后面偷偷打嗝。 今天这一顿饭席,无非是楚欢隽为了大展自己魅力的手笔。既然桃杳已经提了,楚欢隽自然不会拒绝,甩了甩手道:“既然小桃已经吃饱,那就走吧。掌柜的!把这些还没有动过的菜打包一下,送给围在你酒馆门口乞讨的那些乞丐吧。” 第150章 凶遇(上) 这下,桃杳眼中的崇拜敬佩与倾慕之意更隐藏不住,顿时像变成了一只摇着尾巴的快乐小狗,欢欣雀跃地绕着楚欢隽转了一圈。 “哇,小楚,你人真好!”桃杳道。 楚欢隽被桃杳夸赞得心花怒放,连捏在手里扇风的折扇挥动的频率也跟着变快了起来。他笑着将一颗糖果塞入桃杳手里,顺便抬手轻轻在她鼻梁上刮了一道。 他坏心地在陆澈面前与桃杳故作亲昵,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就是单纯地想气一气陆澈。还有,这大抵是只有男人才懂的耀武扬威吧。 这一招对陆澈果然很受用。本来陆澈手里也捏了一颗糖果,想要给桃杳,可是见楚欢隽抢先一步,自己手里的那一颗似乎瞬间了然无味,便随手塞给了旁边的路人甲。 过了许久,桃杳才注意到脸上表情变得阴沉的陆澈,十分迟钝地问道:“陆澈,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陆澈一时间无言,本想回答没什么,可当楚欢隽探究的目光也一同落到陆澈的身上时,他心中也忽然有了坏主意,马上作出一副拧眉皱鼻的痛苦神态,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刚刚吃饭前还好好的,吃完饭之后就浑身难受,特别是肚子……” 他话音一落,方才还眼睛笑得盈盈一弯的楚欢隽,两只眼睛瞬间瞪得铜圆,忙不迭摆手澄清道:“我可没有在饭菜里下毒——我可是每样菜都吃了的。” 桃杳奇怪地瞥了陆澈一眼,说道:“小楚,你紧张什么?又没有人怀疑你——再说了,就算饭菜里真的有毒,那也是店家下的毒,和你有什么关系?” 见桃杳如此信任自己,而且思维逻辑如此清晰,没有被有心之人带偏,楚欢隽心里大为感动且十分欣慰,脸上又恢复了眉眼俱笑,非常刻意地扬高了声调:“小桃信任我就好,不然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桃杳则是急忙过来查看陆澈的脸色,很担心地询问道:“陆澈?你怎么样?还能不能走路?还能坚持到回医馆么?” 陆澈面上神情凝滞,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只摇摇头道:“我没事了,外面好像快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陆澈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朝着回医馆的方向走去,瞬间就把桃杳和楚欢隽远远地抛在后面。 桃杳有些错愣地呆呆望着陆澈离去的背影,挠了挠脑袋。 楚欢隽知道桃杳心里在疑惑什么,在一旁看戏也似地悠然自得地捏着折扇扇凉,淡道:“看来陆兄的身体已然没有大碍,腿脚利索,快步生风哈。” 桃杳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刚才陆澈为什么故意骗她,心事重重地绽开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想把这件事敷衍过去:“小楚,我们也走吧。” 楚欢隽笑着将折扇一收,柔声道:“小桃先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晚点儿再回去和小桃玩。” 桃杳被他逗笑了,连忙摆手道:“我才不和你玩呢。” 言罢了,桃杳转身便要走,可脚下刚迈出两步,就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楚欢隽。 楚欢隽果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温柔笑着看着她的背影。见她回眸来看自己,楚欢隽的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神情,转而那一抹淡淡的意外很快又被春风一般的笑容化开。 他的眼神,他的目光,比三月春风要更温暖温柔,轻轻地飘落在桃杳身上。 桃杳也情不自禁地回应给楚欢隽一个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上渐渐地变得有一些烧。 她飞快地挥手与楚欢隽作别,因为要快些把脸背向他,不能让他看出来自己的异样。 桃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真的好热,比方才席上喝的那碗汤还要热。 酒楼的位置离医馆不远,桃杳往回走了一段路,走着走着,心里脑海里却是一直止不住地回想起方才楚欢隽看着她的模样,心中像是被什么虫蚁啮咬了一般,时时升起一股酥酥麻的痒痛。 好巧不巧,正好路过一个摊子,摊主高声吆喝着:“龙井茶酥!龙井茶酥!江南来的稀罕货!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听见龙井茶酥四个字,桃杳条件反射似地立即停住了脚步。那摊主见来了人,非常热情地迎上来招呼:“姑娘,来看看我从江南新进货的龙井茶酥,这可是连京城都买不到的稀罕货,你要不要买一点儿来尝尝?” 桃杳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荷包,脸上绽开一个局促的笑,正想要摇头拒绝时,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那人将一锭银子拍在那小摊桌子上,沉声说道:“老板,给我拿一些龙井茶酥。” 老板看见这么大一锭银子,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立即将桃杳丢在一旁,全心全意地开始讨好这位从天而降的贵客。 桃杳向旁边瞥了一眼,心中冷不防打了个冷颤:这人穿着一身很宽大的黑袍,从头到脚都裹在那大黑袍子之下,全身不露形迹,看起来十分奇怪。 桃杳在心中瞬间萌发出了一万种猜想——这人如此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要么就是全国通缉的杀人重犯,要么就是欠钱不还的老赖正在到处躲债。 如果是前者,但凡旁人要是在他身上多看一眼就可能有被杀人灭口的风险;如果是后者,他现在竟然还舍得掏出这么大一锭银子买糕点吃,肯定会为了钱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显然,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十分危险。桃杳战战兢兢地退后几步,想要不着声色地偷偷溜走。 偏偏天意弄人。正在桃杳蹑手蹑脚地正要溜远时,身后忽然响起那黑衣人的说话声:“喂,这位姑娘,请停步。” 桃杳心中顿时有万马奔腾而过,就在她想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不转头坚决向前踏步时,那黑衣人竟然闪电雷霆也似地闪现到她面前,将她的去路拦住了。 第151章 凶遇(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桃杳只能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脸上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向那黑衣人摆了摆手,装作自己是个聋哑人。 任是桃杳怎么装模作样,自然也是骗不过钟无忧的。关于桃杳的身世、模样、性格,钟无忧早就通过无烟阁的情报网了解过了一遍,此番不过是想来试探试探这个女子。 钟无忧见桃杳装聋作哑,便主动揭下戴在头上的黑色兜帽,露出了自己的脸。 看见钟无忧的脸,桃杳眼中划过一丝惊慌,不过很快便消散不见了——桃杳偷偷打量着眼前人的五官,心中暗自揣测到:不是吧,此人面相不好,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不会真是什么杀人犯吧?! 钟无忧将手里提着的那一盒刚打包好的龙井茶酥放到桃杳手里,笑道:“姑娘,我见你方才在那摊边踟躇,想来是想吃龙井茶酥,便自作主张买了一盒,送给你。” 这下子,桃杳脸上的那一抹惊慌转瞬变为了惊诧——怪事了,这长得凶神恶煞一看就像个在逃重犯的人竟然心肠如此之好,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桃杳连忙摆手拒绝,道:“多谢您的好心,但是我不喜欢吃这个,您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钟无忧脸上立即露出一抹笑来:“你听得见啊。” 桃杳这才发觉自己中了套,有些尴尬地躲开视线,揶揄道:“哦,我刚刚是说这里风声太大了,我听不清……” 钟无忧思忖了半晌,最终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截泛黄的衣料,递到桃杳的面前——那是先前在医馆会见陆澈时他偷偷带走的。 桃杳瞬间就认出了那一截衣布是陆澈的,心中惊诧,一时间还不能思索为何陆澈衣服上扯下的破布会在这个黑衣人手里。 “姑娘,可识得此物?”钟无忧试探地问道。 桃杳的大脑飞速运转,警觉地抬头对上钟无忧的目光,神情淡若地回答道:“不过是寻常的布片而已……看上去,好像有些旧了。这个是您的东西吗?” 钟无忧脸上的神色凝滞了片刻,开口说道:“不是我的东西,故人之物而已。” 桃杳没有再说什么,十分礼貌地向钟无忧作了一揖,淡道:“这位长辈,小女子还有要事要做,就先走一步了。” 桃杳前脚刚踏出半步,后脚又被钟无忧拉住了。桃杳胆战心惊地转过身来,却是被一盒龙井茶酥塞了满怀。 “我年纪大了,老人家不能吃甜的。这个龙井茶酥,还是姑娘替老夫尝一尝吧。” 钟无忧面上虽然带着和善的笑容,但嘴里说出的这番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威胁。 桃杳不好再拒绝,只好接过那龙井茶酥捧在怀里,又毕恭毕敬地向钟无忧鞠了一躬,谢谢他的好意。 钟无忧点了点头, 笑着看她。桃杳心中战鼓如雷,下意识就往酒楼的方向回跑。 这个人莫非知道陆澈?这个人看起来古怪非常,如果他知道陆澈,那她万不能当着他的面往医馆的方向去,暴露了陆澈的住处所在。 桃杳如此想着,撒开了腿脚便往前横冲直撞。 混乱中,猛然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松木清香涌入鼻腔,桃杳心中一荡,还没抬起头来便习惯性地将那个名字呼唤出口:“小楚!” 楚欢隽有些猝不及防地将桃杳因为胡冲乱撞而颤颤悠悠晃晃不定的身体揽定,顺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埋怨也似地嗔怨道:“怎么了?毛毛躁躁的?你不是回医馆去了么?” 楚欢隽目光下移,忽然看见桃杳怀中抱着的那一盒龙井茶酥,便笑道:“馋嘴猫,又想吃龙井茶酥了?” 桃杳有些心虚地将那盒龙井茶酥往怀里揣了一揣,绽开一个万分勉强的笑容,从楚欢隽怀里钻了出去:“呵呵,路边偶然看见的,想着好久没吃了,就顺手买了一些……” 桃杳这会儿才看见楚欢隽手里还捏着先前见过的那只白玉瓷盒,又发觉旁边是个工匠铺子,便好奇地问道:“我还以为你是谈生意去了……你是……” 见桃杳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上的那只白玉瓷盒上,楚欢隽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将那白玉瓷盒举高到桃杳眼前晃了一晃,道:“我是为了修一样东西。” “修这个?瓷盒?”桃杳挠了挠后脑勺。 “嗯。”楚欢隽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只不过今天还是没能修成……能修好这东西的人,已经不多了。” 桃杳有些不明所以。一只白玉瓷盒而已,还能坏不成?再说了,像楚欢隽这样的皇权贵胄,花重金请一个名匠再打造一只白玉瓷盒完全不是什么难事,他为何要为了这一只小小瓷盒大费周章? 桃杳心中疑惑,不问不快:“你说过,这白玉瓷盒是一位故人之物。这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对不对?” 楚欢隽又是一声长长喟叹,低敛了眼睫,静静地端详着手里的小小白玉瓷盒,手指轻轻抚了抚瓷盒表面那些若隐若现的雕刻纹路,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玉沾宫开满玉液草花的后庭草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瓷盒盖子掀开,盒中立即弹出一只琉璃雕刻成的金丝孔雀。 楚欢隽修长的手指勾住那金丝孔雀的底座,轻轻拨弄了两下,那金丝孔雀便在盒中翩翩旋舞起来。那金丝孔雀被雕琢得栩栩如生,通身冰透明亮的羽毛根根分明,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明艳的琉璃光斑,看起来无比绚丽。 “这个瓷盒,是我母妃给我的。”楚欢隽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语气不似方才那般轻快,听起来说话也像在叹气。 桃杳心中忽然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张了张嘴,话却堵在心口问不出来。楚欢隽却像是看穿了她似地,没什么在乎地解释道:“她已经去世了。只留下这个给我。” 桃杳一瞬间哑然——怪不得他很在乎这个白玉瓷盒。 第152章 劫马(上) 桃杳笑着伸手出去,道:“要不你让我试试?没准我可以帮你修好。” 桃杳方才观察了一会儿那白玉瓷盒里的构造,有点类似于八音盒的形态。瓷盒底部有一个可以滚动的圆盘,类似于八音盒的发条,滚动圆盘就能令瓷盒中的金丝孔雀旋转起来。 在小的时候,桃杳也有一只八音盒,那只八音盒是桃杳小时候为数不多的一个玩具,所以桃杳分外爱惜。只不过后来那八音盒坏了好多次,桃杳便自学着自己去修理那八音盒,修得多了,逐渐便精通了这一门修八音盒的手艺。 楚欢隽有些将信将疑地将白玉瓷盒放到桃杳的掌心里,讪笑道:“真的假的?没想到小桃还有这么个本事。” 桃杳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向楚欢隽搓了搓手指,暗示着说道:“你就放心交给我吧!只是逸王殿下也得拿出一点诚意来才是。” 楚欢隽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了一圈,随后露出温柔的一笑,果真从袖子里掏出一锭白花花的大银子,一齐放到桃杳的手掌心里去。 桃杳见钱眼开,两只眼睛里瞬间大放光芒,连忙将那锭银子塞入自己荷包里,随后哥俩好也似地拍拍楚欢隽的肩膀,说道:“小楚,你就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还你一个比原来更好的!” 楚欢隽讪讪地躲开桃杳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道:“嗯,刚刚给你的算是定金。等你修好了给我,我再付给你更好的价钱。” 话音一落,桃杳眼里的光芒顿时更闪亮了起来,连连点头答应。 “对了,你方才冒冒失失地往回跑,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楚欢隽的目光再次移到桃杳怀中抱着的那一盒龙井茶酥上。“你不是急着要回医馆?” 桃杳本想敷衍过去,但现在若不是楚欢隽在这里,她恐怕还躲不开那个黑衣人的追击。现在仰仗楚欢隽的庇护,何尝不是一种完美的对策? 桃杳思忖了片刻,很快便说服了自己,将手里的那盒龙井茶酥交到楚欢隽手里,低声问道:“小楚,你知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路能回去吗?我今天忽然不太想走那一条路了。” 楚欢隽一下就听出了桃杳话里有话,立即回了她一个叫她安心的眼神,柔声道:“嗯,小桃算是找对人了。我这几天确实在清水镇上到处摸索了一番,这回去的路确实有另外一条……只不过那条路绕得有一些远了,我们若是用走的,估计走回去的时候都要天黑了。” 桃杳笑呵呵地回道:“没事儿!我最喜欢徒步走路了!这样的机会少有,我们还能顺便看看清水镇的风景什么的。” 楚欢隽讪笑着打断她,道:“这路远,我尚且可以用轻功。但你怎么办?” “啊?我?”桃杳怔愣地定住了,忽然被楚欢隽轻轻拍了一拍肩膀,忽听得他在耳畔轻声说道:“走,我们去劫了他们的马。” 桃杳还正纳闷着,却看见楚欢隽长臂一伸,修长的手指遥遥指到了街边一只马车车队那边。桃杳的目光跟着看过去,心中蓦地一惊—— 她先是看见一个穿着藕粉色襦裙的丫头站在车队前面颐气指使地命令着几个下人正在采买东西,然后看见了一架通身漆着朱红色的马车,那马车车身上还绘着一尾十分生动的翩翩锦鲤,停在人如潮涌的街头,煞是惹眼。 这马车桃杳再熟悉不过,是左棠左丘那一伙人。 桃杳下意识就想要逃,却被楚欢隽一把揪住定在了原地。桃杳背后直冒冷汗,战战兢兢地颤抖着声儿道:“小楚,你有所不知,那是左棠的马车……” 她话音一落,楚欢隽的脸上露出一个故作惊讶的表情,他抬手捂住嘴巴,发出一声惊呼,道:“啊?这么巧,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样都能遇上。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去会一会他们,顺便替你和陆澈报个仇解解恨。” 桃杳浑身一哆嗦,忙说道:“你疯啦?!他们带着好多带刀侍卫,你也见到了陆澈身上受的伤,那个左丘可不是吃素的。别去别去,咱们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了……” 楚欢隽却不依不饶地抓住她不撒手,道:“诶……你怕什么?上次是你和陆澈,但这次你是和我在一起,我绝对不会让你受一点伤的。” 桃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楚欢隽一把扯进了旁边某个卖衣裳的铺子里,一阵晕天倒地之间,不知不觉自己身上就被套上了一件男子式样的衣袍。桃杳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转眼便看见楚欢隽身上套了一件大红大绿的女子裙袍,那裙摆上还绣着大朵大朵又红又紫的金丝牡丹,这下他是不做孔雀了,直接插上彩羽做山鸡了。 桃杳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楚欢隽把一锭银子塞入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老板娘手里,而后一阵风也似地拖着那煞是惹眼的大红色裙摆向她走来,真别说,他倒是与这衣裙很快便相熟上了,穿着它走起步子来绰约娉婷的,看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楚欢隽拖着那裙摆,原地转了一圈,装模作样地朝桃杳抛了一个媚眼:“如何?这一身是不是很衬我?” 桃杳忍不住笑出声来,很配合地称赞起他来:“嗯嗯,很衬很衬。衬得你是花容月貌,闭月生花,我看这整条街都没有哪个女子能比得上逸王殿下的美貌,简直是男人看了嫉妒,女人看了羡慕。” 楚欢隽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从手里掏出两幅面纱,一副给自己戴上,一副替桃杳戴上。 两人就这样手搀着手,堂哉皇哉地迎面走到那马车前面。楚欢隽猫着腰,绸缎也似地身子一软倒入桃杳怀里,撒了几个绵绵软拳砸在桃杳的胸口上。 “夫君,人家都走半天了!脚累得要死,你赶快叫这帮车夫停下,我们坐马车回家。” 楚欢隽夹着嗓子说话,虽然音色听起来十分怪异可疑,但他长得毕竟是真的美若天仙,确实能骗过旁人几分。 第153章 劫马(中) 桃杳被楚欢隽暗中戳了一把背脊骨,被他撺掇着向前,也不得不谦恭笑着开口,瓮声瓮气地说道:“拉车的大哥们,请问坐到镇南要多少钱?” 话音一落,站在马车前面那个领头的丫头立马就循声望了过来——此人正是先前与桃杳陆澈争抢烤肉串的那个丫头,桃杳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那丫头是楚欢隽和桃杳两个人都见过的,她目光落到两人身上时,眼底闪过一丝迟疑,声色俱厉地吼道:“两个不长眼的庸民!我们这是官家大人的马车,不是随买随停的载客马车。识相的话,赶紧滚一边去!” 言罢,楚欢隽从桃杳怀里直起腰板来,径直迎上了那丫头面前。楚欢隽身段高大,那丫头身段小巧,他站在她的跟前,身高上就压了她五六个头,气势上更是强上十分。 那丫头平日里呼幺喝六惯了,这还是除了自家主子之外第一次有人敢以如此挑衅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心中固然不爽,虽然比楚欢隽矮了六个头,但依然还是一副气势昂然的样子,仰着头大骂道:“没听见吗?不长眼的庸民!赶快滚一边去,你挡到我家大人办事了!” 楚欢隽冷笑两声,尖着嗓子应道:“噢,原来是官家大人的车子啊~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装潢成这个样子的马车,这漆一片红那儿漆一片紫的,你家大人虽然生在官家,但是品味差的很,我看啊,也就是个俗人罢了,竟然还敢在这里冒充什么官老爷!” 那丫头没有料到来人竟敢如此口出狂言,一时间被气得满脸通红,她鼻孔嘴巴都被气得喘粗气,活像个水烧开了的锅炉,咕嘟嘟正在喷气。 只见这丫头非常滑稽地踮起脚尖跳跃起来,妄图够到楚欢隽的高度,能与他平视而语:“你个庸民,怎么好意思说这些话的,你看看你身上穿着的这身衣服,才叫这一片红那一片紫,俗气得很,整个世界简直找不到第二个比你还俗气的人!” 楚欢隽听罢这丫头的发言,更是狂傲不羁地大笑了三声。这丫头不过是盛气凌人,可是肚子里没几两墨水,与人对骂起来都找不到几个字词。 “小黄毛丫头,瞧瞧你说的,你说我穿大红大紫俗,是不是也觉得自家主子品味俗啊?” 楚欢隽顺着她的话反咬一口,登时把那丫头气得再也说不出来半句话,只是愤怒哆嗦着怒吼道:“来人,把这个泼妇给我赶走!” 她话音一落,那马车车窗的车帘忽然被掀开了一条缝隙,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从那缝隙中探了出来,正是左丘。 左丘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聚焦到桃杳和楚欢隽的身上,没什么耐心地问道:“什么人?吵吵闹闹。” 那丫头连忙迎到车窗下面,毕恭毕敬地向左丘鞠躬行礼,有些委屈地说道:“少主,有两个庸民把我们的马车当作载客马车了,还把我们的人认成了车夫,现在还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出言不逊,说我们家主子的品味……俗……” 左丘摇了摇头,淡道:“不必与他们多啰嗦。直接刀剑伺候就是了。” 左丘向那丫头使了一个眼色,那丫头立即领了命,高挥手臂呼喊道:“少主有令,拦车者,刀剑伺候!” 她话音一落,那马车周围瞬间跳出十几个腰间佩刀的侍卫,一齐将楚欢隽和桃杳团团包围。 桃杳心中一惊,吓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楚欢隽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小桃莫怕,我定保你无虞,看我替你好好教训这群混蛋。” 此时此刻,桃杳已经被吓得两股战战,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好借力将半个身子倚靠在楚欢隽的身侧,才好站稳脚跟,低声说道:“我都跟你说了别惹他们,你看现在好了,怎么办嘛!” 桃杳急得眼眶里热泪打转,楚欢隽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温柔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柔声道:“怕什么,我罩着你。” 楚欢隽话音还未落,左边的空中就飞来一剑,楚欢隽将桃杳往自己身上那件大红大紫的罩衫里一揽,将她像护在怀中,像只巨大的花蝴蝶似地轻身一闪,翩翩然躲过了那一剑的袭击。 下一瞬,又有三把剑刃对准了他们,直直冲刺而来。楚欢隽怀抱着桃杳,又是轻轻一闪,施施然躲过了对面好几剑。 桃杳搡了搡楚欢隽的胸脯,低声道:“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他们人多势众,我又不会武是你拖累,我们还是赶紧找个机会先逃为妙。” 言罢了,楚欢隽那只揽在她腰间的手却环抱得更紧了,他一边抵挡前面那些频频向前的刀剑锋刃,一边还能抽出空当来低头看她一眼,温柔的眉眼俱笑,轻声道:“他们人多势众又如何,还未必能敌得过我一个人……再说了,谁说你是拖累了?” 他后半句话落入桃杳耳畔里,惹得她心头不禁一温。就算是铁打的心肠,也禁不住楚欢隽这种温言软语的袭击。 桃杳败下阵来,只好说道:“好吧,那你要保证……” 她后面的话还正在嗓子眼里悬着来不及说出口,眼前猝然飞过一剑,紧跟着楚欢隽的扇子挡在了那剑锋与她脸庞中间,堪堪抵住了那一剑的攻势。 剑刃与扇骨碰撞之间,擦出一条刺眼的火花星子,晃得桃杳双眼生疼,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下一瞬,一个触感冰凉的什么东西被塞入桃杳手里,桃杳来不及睁眼去看,那只手就被楚欢隽抓了起来,送向前方。 紧跟着,桃杳听见自己身前响起一片兵戈交刃之声,睁眼去看时,却看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应当是方才从左家侍卫手里抢夺而来的。 此时,桃杳的手腕被楚欢隽握着,正向着敌人霍霍挥斥。 楚欢隽的动作是超乎寻常的快,他带着桃杳一同,好像化作了一对在人群中翩然起舞的燕子,轻巧灵敏,在刀山火海中无惧无畏地穿梭着,千刀万剑,无一能伤他们分毫,无一人是他们的对手。 第154章 劫马(下) 随着楚欢隽回击的动作越来越快,对方虽然兵马多,却也逐渐疲于迎战,渐渐败下阵来。 桃杳跟着楚欢隽一同出剑,见眼前这一片无人能敌他们的势头,也不由信心高涨,索性甩开楚欢隽的手,从他怀抱中飞了出去,也学着楚欢隽的样子,提着那长剑便到人群中一通乱舞。 桃杳从前向来是缩起脖子做人,今天还是头一回这么快意恩仇,扬眉吐气。好像把前些时候受的一肚子窝囊气一瞬间全部抛洒了出去,全都化作手中那把不看情面的无言的剑,看谁不爽就挥到谁的身上,不计后果,不忧得失。 桃杳虽然从来没学过武,但头脑机敏学得快,只是跟着楚欢隽有样学样,竟也击退了两三拨前来进攻的左家侍卫。楚欢隽在一旁也忍不住拍掌叫好,称赞她道:“打得好!” 两个人并肩作战,将原本团团围住马车的侍卫打去了两三成,渐渐逼近了那马车前拴着的马匹。 这时候,左丘忽然又从那车窗里探出脑袋来,见桃杳和楚欢隽二人已经舞到自己跟前,他两只眼睛瞬间瞪得有两个鹌鹑蛋那么圆,脸上亦是一阵青一阵白的,有些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你们怎么回事?!十几个人,连两个人都打不过?!一群废物!” 说时迟那时快,左丘话音还没落下,桃杳已经一只脚跨上了马车前的一匹骏马,正偏过身子来,挤眉弄眼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左丘顿时被气得两眼通红,指着桃杳的方向,怒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赶紧拿下他!” 桃杳见状,连忙抓紧了手中的长剑,对着正要拥上来的那群侍卫一顿凭空挥剑,挥出的剑风猎猎作响,刮在那些人的身上,竟然也能将他们的衣袖头发撼动分毫。 “快给我抓住这个猖贼!”左丘急得额头上青筋直跳,忍不住将一个拳头狠狠砸在车窗上,捶得那马车壁砰砰作响。 彼时,楚欢隽一道闪电也似地轻功窜过层层人群,闪到了桃杳面前,唰的一声将手中折扇甩开撑在胸前,好整以暇地拨了拨方才因打斗而变得有些凌乱的额发,而后露出云淡风轻的一笑,眼神狠戾,语调却十分温柔:“谁敢动她?”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眼前这个穿着大红牡丹衣裙的人,竟然是个男的。 “原是个男的,怪不得你这么能打!”先前那个盛气凌人的丫头又从黑压压的人群中钻出身子来,此时她手里也握了一把剑,正像个老鼠一般连滚带爬地跑到楚欢隽跟前,挥挥刀剑,表示要与他宣战。 “少主有令,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拿下这两个猖贼,为百姓除害!”那丫头又大声喊叫起来,抓着剑朝着楚欢隽的身上径直冲了上去。 楚欢隽浑不在乎地一笑,长裙一撩,长腿一踢,像踢皮球似地就把那丫头踹到一边。 那丫头还正要爬起身来,却被左丘大声怒斥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躲一边去!” 电光火石间,楚欢隽轻身一跳,众人一晃眼之间,下一瞬便看见一个满身嫣红的身影已经长身玉立于马车顶上。楚欢隽笑着摇了摇扇子,面上保持着那副春风明媚的假笑,依然是一副温言软语的腔调:“我们不要你们什么东西,只要一匹马,给不给?” 左丘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一抬头便看见楚欢隽的鞋尖压在自己头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手里丢出一盏茶杯去砸楚欢隽的脚,骂道:“猖贼,你活腻了,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楚欢隽闻言,忍不住捂面轻笑了起来,索性就地坐了下来,两条修长的长腿凭空翘起了个二郎腿,一只脚竟大胆的直接伸长踩在了左丘的头顶上。 左丘顿时如铅灌脑一般浑身僵直在当处,牙关咬的咔嚓直响,脸上像是被泼了颜料桶一般,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紫一阵灰白。 显然,这位平日里矜贵惯了的少主,此时已经是被楚欢隽气得马上要昏过去了。 楚欢隽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踩在左丘头上的那一只脚竟然还大胆地顺势在他头发上刮了一刮,将鞋底的一些泥沙全刮在了左丘的头发上。 楚欢隽大抵是这世界上最猖狂的贼了,竟然敢用左少主的头发擦鞋底泥灰!这一举动,瞬间将方才围在桃杳身边的大群兵力吸引了过来。 左丘随身带的侍卫虽说多得几乎快要像一小支军队了,但见此形态,也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楚欢隽武力超群,方才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所以,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解救他们可怜的左少主。 楚欢隽歪头一笑,只用下巴去看脚下的左丘,讪讪问道:“小朋友,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一时间,左丘忽然听出了楚欢隽声音中的端倪,好像在哪里听过…… 左丘还未思考出来,楚欢隽已经解开面上的纱布,绽开一个比眼前大好春光还要更明媚上三分的笑容。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惊在了当处。有些反应快的,已经五体投地对着楚欢隽叩拜行礼。 “参见逸王殿下,殿下万安!” 左丘一时间哑口无言,“你……你是……” 楚欢隽冷哼一声,长腿一荡,脚从左丘的头顶移开。左丘连忙将半个身子从车窗探出去,目光追上楚欢隽的身影。 可是楚欢隽已经瞬间消失无踪,左丘四处环顾了一周也没能找到那个大红的身影。忽然之间,他又忽地感觉耳根子一温,有人在他耳旁轻轻吹气。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在奶娘怀里吃奶呢,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唔,好可惜,你好像长歪了。” 左丘惊恐地转过脸来,楚欢隽的笑脸映入眼帘。左丘连忙要伸手去擒楚欢隽的衣襟,可是眼前又是一阵风花乱影。左丘低头一看,他手中空空,什么也没抓到。 第155章 他们是彼此的 左丘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楚欢隽已经夺了一把剑,斩断了拴着马匹与马车之间的缰绳,飞身一跨坐上了马,将桃杳拥入怀中,长鞭一驱,一阵风也似地从人群中窜了出去。 所有人只能望着张狂的“抢马贼”扬长而去,那骏马撅起蹄子扬起的灰尘几乎要将错愣在原地的左丘呛个半死。 左家下人从来还没见过自家少主如今天这般懊丧的模样,全都屏息凝神,连大声出气也不敢。眼见着左丘脚步虚浮地从马车上踱步下来,颤颤悠悠地几乎要晕倒在地,领事丫头连忙迎上前去搀扶。 这一搀扶,那左丘便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绵无力地瘫软在那丫头的怀中,但他的嘴上却还是在嘴硬:“快去通知父亲,逸王来了……就算他是逸王又如何,我必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对了,他身边那个人,也给我去调查清楚!” 另一边,楚欢隽和桃杳纵着快马,一路狂奔,绕出了清水镇外,沿着赤水河畔向南疾行。 桃杳抓着楚欢隽的两只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赤水河畔充满水草清香的新鲜空气,顿时感觉心胸无比舒畅,忍不住快活地长啸了一声。 楚欢隽趁机抬手在桃杳的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将她那一头本就不怎么整齐的发髻揉乱成鸡窝:“如何?快活不快活?” “快活!”桃杳抬起下巴,对他扬起一笑,露出两排亮闪闪的白牙。 桃杳并不会知道,她这一笑,在楚欢隽的眼中是多么耀眼。 金灿灿的阳光之下,他们贴身共骑一马,脚下是绵延无边的苍绿大地,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将赤水河吹成一道柔柔白练,将他们的头发吹成一团乌黑游动的云朵,将他们的衣袍吹成猎猎而起的双翅。 他们几乎就要乘风而起,化作一对苍鹰,即将投身去那无边无际的蓝天之上,无忧翱翔。 这一刻,大地是他们的,蓝天是他们的。只要马蹄走得够快,他们就能将一身红尘纠葛全部抛得远远的,化作一阵清风,什么也不带来,什么也不带去,只带一身自由,一曲长歌。 江山万里,快意恩仇,佳人在侧,怎能不爽快? 赤水河畔边生着一丛又一丛芦苇荡,这些芦苇荡野蛮生长,长得足有人高。桃杳从马上伸长手臂,轻而易举就能摸到芦苇荡。 毛茸茸的芦苇穗花,从桃杳十指间柔柔地划过,顿时便飞起无数茫茫白絮,飞舞过桃杳与楚欢隽的视线之间。 漫天飞舞的千万白絮,好像落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在他们的发上,脸上,身上。 桃杳天真烂漫地笑着,笑声像一串银铃一般轻快。她从空中随手抓起一把白絮,趁楚欢隽不注意,拍在他的脸上,害的他猝不及防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坏心得逞,桃杳开怀大笑起来。楚欢隽皱了皱鼻子,抬手落在她的额头上,本想给她一记暴栗,可不知为何手指一落在她脸颊上就瞬间变成了一个温柔的抚摸。 看着桃杳的笑脸,楚欢隽的心里酥痒酸涩,有些甜蜜,也有些酸痛。好像这些漫天飞舞的芦苇白絮已经飞到了他的心里,挠得他的心也痒痒的。 最后,楚欢隽的手指轻轻抚摸至桃杳眉心,揉了一揉,好像这样就能替她将那些烦心烦恼的事情揉化开。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人生若常能如此,那才叫快活……” 楚欢隽替桃杳将头上的白絮轻轻拈去一些,长臂一挥,将那些雪花一般的飞絮又散去风中。 桃杳看着那些被楚欢隽抛去风中的小小飞絮,自由地、张扬地凭空旋舞,她的脸上身上也被一阵阵温暖的风柔柔吹拂着。马儿在跑,眼前的景物便像画卷一般一幅幅转换,不变的是身侧这个温柔温暖的怀抱。 楚欢隽悄悄低下头,将下巴抵在桃杳毛茸茸的头顶上,趁她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不知为何,桃杳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变得好快。明明风吹在脸上很凉快,可两颊却渐渐烧了起来。风里有好闻的水草清香,江水和泥土的腥气,还有……还有楚欢隽怀中那股好闻的松木清香。 风无形,却胜似有形。形是那漫天飞絮自由旋舞的形状,形是她与楚欢隽在风中交缠纷飞的衣袖,形是他们张扬如泼墨一般的头发。 桃杳心中一荡,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风也是有形状的。 风也好,芦苇也好,草地也好,蓝天也好——这世界是他们的,他们是彼此的。 楚欢隽只用一只手策马,另一只手空出来揽住了桃杳的腰。他们沉默了许久,忽然间又同时开口,两个人顿时僵在原处,哈哈大笑起来。 “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 “还是我来说吧……”楚欢隽清了清嗓子,像是准备询问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似的,“那日在花神庙会上,你许的愿望是什么?在红布条上写了什么,挂上许愿树?” 桃杳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天大的事情,方才还在心里作了一番思想准备,没想到他竟然只是问这个。 桃杳显然有些惊讶,大声说道:“你就是为了问这个啊?不行,我不能告诉你,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楚欢隽笑了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好吧,你不愿说就不说。但我相信,以后总有一天,不用我求你,你也会愿意亲口告诉我,你到底许了什么心愿。” 桃杳搡他一把,假装生气地吐槽道:“自恋鬼。我才不告诉你,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了!” 楚欢隽很受用地点了点头,表示真的有把她的气话听进心里,柔声问道:“那你呢?你方才想说什么?” 桃杳瘪了瘪嘴,将目光移开,淡道:“我……我忘了!” “你骗人,哪有人刚想说的话,下一瞬就忘了的?” “我糊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逸王殿下还请多多担待。” 第156章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让人无法捉摸 过了许久,桃杳又问道:“小楚,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次我没能从左棠手里逃出来,死掉了,你会忘记我吗?” 显然,楚欢隽完全没有想到桃杳会忽然这么问,他脸上掠过一分诧异,三分不悦,只说道:“哪来这么多如果?你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么。” 他顿了一顿,心中有一团无名火忽然燃烧起来,说气话也似地,说道:“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忘了。” 桃杳默然半晌,话语像风一样轻,就好像这漫天飞舞的白絮一般,从两人的身旁轻悠悠地飘过去了。 “嗯……如果我真的死了,应该真的没有什么人会记得我,这个世界大抵就像我从未来过一般吧。” 她说着哀伤的话,脸上却是幸福满足的笑容。楚欢隽一时间不能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在她的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你这小脑袋瓜里成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楚欢隽没好气地怨怼道,而后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淡淡道:“我不会让你死掉的。” 桃杳脸上的笑意顿时变得更深,两只眼睛笑得像一对弯弯月牙,眼底的神光亮闪闪的,有些期待地问道:“为什么?” 楚欢隽避而不答:“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难道我楚欢隽在你的心里,就这么一文不值?我可以让人死,也可以让人不死。但我大多时候还是很善良的好吧,若是这天下能河清海晏,我倒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快乐平安地度完此生。” 桃杳心中一荡,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抬起手,轻轻扯了扯楚欢隽的袖子,说道:“小楚,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那个破庙里,你曾问过我想要什么?” “记得是记得,只是……” 楚欢隽忽然勒紧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要这个。” 楚欢隽定定地看着桃杳,似乎想要从她的眼睛,直看到她的心底。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大赦天下,那与他楚欢隽有什么关系? 桃杳眨了眨眼睛,说道:“你方才不是还说,若是这天下河清海晏,你也希望世间所有人能安乐度过此生。” 桃杳将楚欢隽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后又说道:“既然你与我心意相通,那为何不能答应?” 桃杳看着楚欢隽脸上的神色,天真地笑了一笑,道:“如果你能答应,我们就一起回京城。” 楚欢隽轻哼了一声,像是在叹息:“时桃杳,你这是在要挟我?” 桃杳也不躲藏,应道:“若是你能答应,要挟也值了。” 彼时,又吹来一阵更大的风。芦苇白絮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在桃杳和楚欢隽之间下了一场大雪。“雪”淋得他们满头满身都成了洁白无垢的颜色,桃杳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偷偷瞥一眼身侧。 楚欢隽的脸庞倒映在春日晌午独有的皎洁日光中,就好像一块浸润于透明山泉中的无双美玉,沉默着,却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这世上,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越是让人无法捉摸。 楚欢隽摇了摇头,淡道:“我不能答应你,至少现在不能。” 桃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似乎有些不甘心,紧接着追问道:“你是大楚唯一的皇子。若以后,你继承了大统,你心中所想都可以一一实现了……小楚,你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 楚欢隽打断她:“时桃杳,你问得太多了。” 他的话音沉冷,打断了一切继续对话的可能。 桃杳有些紧张地吸了吸鼻子,却吸进去好些飞絮,弄得鼻腔里直痒痒,忍不住打了两三个喷嚏。 桃杳索性顺势开了个玩笑,好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小楚,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 楚欢隽挑了挑眉,柔声道:“你怎么知道?” 桃杳笑道:“俗话说,打一个喷嚏,那是有人正在想念你;打两个喷嚏,那就是有人正在骂你。我刚刚打了两个喷嚏,肯定是你在骂我。” 楚欢隽道:“胡说,你刚刚明明打了三个喷嚏。” 他话音一落,桃杳竟然还真的又打了一个喷嚏,害得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头,绽开一个窘迫的笑容来。 楚欢隽拍了拍马屁股,让马儿又慢悠悠地走了起来。桃杳抬头看着茫茫的蓝天白云,心想楚欢隽真的没有骗她,这条远路绕得好长好长,恐怕要走到黄昏才能回去了。 一路上,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再提刚刚那个仿佛触雷的话题。 他们都在逃避。 桃杳不明白楚欢隽到底经历过什么,也不清楚他心中究竟谋划着怎样的一盘棋,他想要什么,在她的心里从来都只是个未知数。 未知的东西,最是危险——她从未彻底了解过的楚欢隽,就好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她最好离他远一些。可是现在,这枚炸弹却好像一块狗皮膏药似地甩不掉,自愿的、或不自愿的,它都已经绑定在了她的身上,找不到解开的法子。 而在楚欢隽这一边,他不明白桃杳为什么非要他答应这个,才愿意跟他走。 他想要保全谁的性命,谁就绝不可能会死;而他想要谁死,那人便不会有赖活着的机会。楚欢隽向来高傲自大,对什么都有极度的信心,可是在桃杳这里,他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尽管他能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能给她一生幸福的承诺,但那又如何?这些都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桃杳从来都没有答应过他。 桃杳从没有真的信任过他。 但是没关系——楚欢隽总是如此安慰自己,终有一天,桃杳会回心转意,他有信心。 回到镇上的时候,好巧不巧,他们又遇到了那个摆摊卖龙井茶酥的摊主。那摊主换了个地方摆摊,远远的看见桃杳,一下就把她认出来了,遥遥地便向她招手。 桃杳本来想装作没看见,可楚欢隽却停了马,目光落在了那小摊上。 第157章 如遭雷击 楚欢隽看了看那个小摊贩,又看了看桃杳,有些狐疑地问道:“你们认识?” 桃杳目光躲闪,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 她话音还未落,那个摊主已经快步迎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盒包装精致的龙井茶酥。 那摊贩先是对两人行了一礼,而后便将手里的小食盒递到桃杳手边。桃杳有些莫名其妙,双手愣在当处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只好有些尴尬地笑着说道:“呵呵,老板是你啊,好巧,又见面了……” 那摊贩脸上笑容一滞,立即摇了摇头,道:“姑娘,不巧。我是专程在这里等着姑娘的。” 桃杳心中一惊,左右环顾了一圈——这里是一处岔路口,是回医馆的必经之路。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这里?”桃杳问道。 那摊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那只装满龙井茶酥的小食盒又往桃杳手边推了一推,道:“这是先前那位客人买的,提前托了我专程在这里候着,等候到姑娘了,再将这龙井茶酥送给姑娘。” 先前那位客人——黑衣人?! 桃杳吓得连忙摆了摆手,道:“老伯,无功不受禄,我与那个人从不相识,我也没帮过他什么,这盒龙井茶酥,我不能要。” 桃杳将那龙井茶酥推了回去,那摊贩的面色顿时就变了,似乎很为难。 “老伯,你就把这龙井茶酥收好,接着卖,卖出去了,您收双份的价钱,不是更好吗?” 桃杳收回手,正准备要走,那摊贩却扑通一声突然跪在地上,行五体投地的大礼。桃杳吓得连忙上前去搀扶,惊呼道:“老伯,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候,楚欢隽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悠悠道:“小桃啊,你这才来江湖上混了几天,就结识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还真是叫人不省心啊。” 桃杳白了他一眼,可也不能否认楚欢隽说的话——他说的没错,她才出来混了几天,就遭遇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碰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人,不知道是算她倒霉,还是算这世道实在太乱。 那摊贩抬起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姑娘,你看,我一把年纪了,出来摆摊做点小生意不容易……我家里还有生病的双亲,嗷嗷待哺的孙儿,我儿子死得比我双亲还早……这是我好不容易接到的一个大单子,答应了客人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不然良心不安啊……” 桃杳一下便听出来这摊贩话里有话,他可能是被那个黑衣人要挟了。 那黑衣人肯定是冲着她来的,本就不应该再牵连上别的无辜的人。桃杳没有再多迟疑什么,马上将那摊贩手里的龙井茶酥接了过来,而后又将人搀扶了起来。 那摊贩连连道谢,与二人再次行了一礼,这才离开。 桃杳转过身来,便与楚欢隽质疑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说说看吧,小桃今天早上遇到了谁。” 桃杳一时间有些汗颜,三两步走到马前跨坐上马,低声道:“走吧,一边走一边说。” 走回医馆的一路上,桃杳一五一十地将今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楚欢隽。楚欢隽沉默地听完后,又默然无声地将双臂轻轻搂住了桃杳。 楚欢隽将下巴放在桃杳的肩头,又揽着她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胸脯上。这个姿势很奇妙,既像楚欢隽依靠着桃杳,又像桃杳依靠着楚欢隽。 回去的路程很短,桃杳自己能认路。楚欢隽索性就放心地将缰绳交给桃杳,任她自己策马。 楚欢隽静静地依偎在桃杳身侧,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被夕阳余辉勾勒成弧线柔美的剪影,心头蓦地涌起一阵酸涩。 他贴着她的耳畔,声音轻轻:“看来更不能轻易放你走了,你一个人,太危险。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人杀了,我想找你的尸首都找不着。” 桃杳愣在当处,转而又很轻松地笑笑,道:“你不是说,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忘掉吗?还找我尸首做什么。” 楚欢隽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很低很低,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若你真的死了,我掘地三尺也会把你的尸首找齐,然后把你好好地妥放在一个漂亮的冰棺里,放在我的卧房里,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占为己有,天天看着你,让你哪儿也去不了。” 桃杳有些嫌弃地皱起眉毛,她对楚欢隽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十分厌恶地批评道:“你这个想法好恶心,好恐怖。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想法。若是以后我死了,你真的能找到我的尸首,那麻烦你放一把火把我的尸首给烧了,变作一堆灰烬,我尚且还能化为春泥滋养万物……”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楚欢隽的手指骨在脑袋上打了一记爆栗,只听见他没什么好气地说道:“不许再说了,你不许死。” 桃杳和楚欢隽回到医馆的时候,程天水正站在阁楼露台上浇花。 远远的,程天水便看见他们两人相互依偎着共骑一马慢悠悠地回来,心中顿时大为欣慰,连忙回头呼喊道:“喂!陆那什么!你快过来!” 他是在叫陆澈——此时陆澈正受程天水的吩咐,在一旁给他的一些草药归类收纳。听见程天水呼唤他,陆澈还以为是又要让他帮忙做给草药植物捉虫之类的活计,没想什么便听话地走了过去。 刚走上阁楼,陆澈就看见程天水满脸堆笑地向他招了招手,程天水一张嘴就是陆澈从来没从他口中听过的温柔语气:“小陆,过来过来,你看……” 陆澈不知所以然地走过去,程天水立马便热情地搂住了他,指了指阁楼之下的景色:“你看,我大侄子回来了。” 映入眼帘的这一幕,让陆澈简直如遭雷击——只见一匹马慢悠悠地向医馆行来,那马上坐着两个如胶似漆黏在一起的人,一个穿着大红牡丹裙的,是楚欢隽,一个穿着黑布短打的,是桃杳。 彼时,楚欢隽几乎要将整张脸埋入桃杳的颈窝中,他头顶的毛发擦过桃杳的下巴,闹得她直痒痒,便嬉笑怒骂着抬手去捏楚欢隽的脸颊。 楚欢隽便配合地抬起脸来,任由桃杳胡乱掐了一通,将他的脸掐得红一道粉一道。 她在闹,闹得肆意开怀;他在笑,笑得缱绻温柔。 夕阳余辉洒落在两人一马身上,就像画一般美,任谁看了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句,真是佳偶天成。 第158章 煮了十遍,你才回来 只不过落在陆澈眼里,只能叫他气得抓心挠肝。 程天水万分欣慰地笑着,一副自家侄子终于长大开窍了的样子,直拉着陆澈一起欣赏眼前这幅夕阳西下两人一马缱绻同行的美好画面,尽管陆澈万分不乐意地想躲开身子。 陆澈还从来不知道,这程天水平日里看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将他按在原地是动也动弹不得。 待阁楼下那两人彻底走近了,程天水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搂着陆澈一同从露台上探出半个身子出去,朝楚欢隽和桃杳热情地招了招手。 “大侄子!侄媳妇!你们可算回来啦!” 程天水呼唤的声音既悠长又高亢,在四下的街坊之间悠扬回荡,紧跟着邻居的几户人家全都从自家门窗中探出脑袋来观望,要看看程天水家的喜事。 桃杳赶忙将自己的脸蛋埋入楚欢隽的胸脯里,顺便还扯了一把楚欢隽今日扎得高高的马尾,发冠一下便顺着柔软的青丝滑落下去,楚欢隽满头乌发尽数散开,被桃杳当作遮脸面纱,捂住自己的脸,也捂住楚欢隽的脸。 “嚯,谁家小娘子啊?这么害羞!” “程大夫,你家若是要办酒,可别忘了请我们这些老邻居做客啊!” “就是就是,以后办酒总是要见见大家伙的,新娘子不要害羞啊……” 众街坊邻居的起哄声此起彼伏,桃杳没有办法,只好将脸更深地埋进楚欢隽的衣襟里。 楚欢隽心中一动,这种捡便宜的好时机可不可多得,索性大大方方地将桃杳一把抱入怀中,正好他今日身上穿了件宽袍大袖的衣裙,他长臂一揽,将桃杳像个娃娃似地全身包裹在自己的衣袍之中,顺势低下头,将自己的半张脸埋入桃杳毛茸茸的乱发之中,趁机在她头顶落下一吻。 四下里又是一阵起哄议论之声,楚欢隽却没有搭理他们,打横抱起桃杳,像一只燕子似地,轻灵灵地从马匹身上跳下去,就这样抱着桃杳径直走入医馆大门中。 一直走到医馆大堂之内,直到外面那些街坊邻居的议论之声渐渐散去,楚欢隽才将桃杳从怀抱中放下来。 桃杳此时还有一些懵,满脸通红地站在地上,双腿也有些晃晃悠悠,看起来站都站不太稳的样子——今日骑马骑了一天,她还不怎么适应,觉得脚下虚浮,轻飘飘的好像是喝醉了一样,脚底更是阵阵发麻,仿佛两条腿都完全不听她的指挥了。 程天水从阁楼上探出头来,笑意盈盈地打量着大堂中站着的桃杳和楚欢隽,有些情难自禁地拍了拍掌,道:“好一对金童玉女,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哎哟,侄媳妇,你的眼光真是好,我这大侄子确实是个顶顶好的人,你将余生托付给他,肯定没有问题!” 他话音一落,桃杳那张本就烧得通红的脸蛋仿佛更红上了几分。她有些茫然无措地回头看了看楚欢隽,他倒是一脸闲适舒坦,似乎程天水的误会在他这里并不成立,他好像也真的这么认为。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偏偏在这时,桃杳忽然看见陆澈从程天水的身后鬼头鬼脑地钻出来,他脸上也是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怯生生的目光落在桃杳身上,悄悄打量着她。 桃杳心中大乱——下意识的,不想让陆澈误会了她和楚欢隽之间有什么,连忙将自己的脑袋转成拨浪鼓,连声否认道:“程大夫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和小楚之间什么也没有我们就是普通朋友而已恰巧只有一匹马所以我们才同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她一通解释下来,程天水脸上的笑意却变得更深,只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摸了摸下巴上长长的银白胡须,一副“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看过的人比你这小丫头吃过的盐还要多,你有什么能骗得过我老人家”的神态,悠悠说道:“侄媳妇,我懂你,谁还没年轻过啊?我知道对于姑娘家来说,现在提这些都太早了。但我大侄子有钱的很,未来肯定会十里红妆娶你入门,你放心好了哈!” 桃杳连忙转头去看楚欢隽,他人已经躺到藤椅上了,一手悠悠摇扇,一手端着一盏清茶,正悠然自得地放在唇间轻抿。 他抿茶的动作十分刻意谄媚,仿佛不是在喝茶,而是将唇贴在那茶盏上落下一吻。 桃杳看在眼里,耳根子瞬间又烫得发红,瞬间变成了一只炸了毛的兔子,一边叫嚷着:“算了算了,我和你们说不清楚!”,一边风急火燎地一阵小跑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楚欢隽和程天水十分默契地一同目送着桃杳惶然无措的背影消失在小院尽头,而后又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笑。 谁都没注意到,陆澈阴沉着脸下了阁楼,跟着桃杳一块走了去。 奔波了一天,刚刚又闹了这么大一出乌龙,桃杳觉得口干舌燥得要命,直想找水喝。可是回到屋里心急火燎地转了五圈,也没找到水喝。 茶几上的茶壶不知被谁拿走了,先前赶路随身带的水壶里也没有水,桃杳急得冒火,闷着头又转身冲到门口,忽然撞到陆澈硬邦邦的胸脯上,磕得她脑袋一阵晕头转向,一个趔趄差点没跌倒在地上。 桃杳一边揉着额头上被撞得青肿的地方,一边抬起头正想要骂人,却看见陆澈端着一壶装满了热茶的茶壶递上前来。 接近夜幕的夕阳余晖,是沉而浓的橙黄色,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勾勒出凌厉的金色光线。 他长得很英气硬朗,绝不是软弱柔美的那一类长相。但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的目光里装满了阴郁忧愁,像是被大雨淋得湿漉漉的小狗,很委屈,也很可怜。 “你屋里的茶壶我拿走了,想着隔夜茶喝了会肚子痛,就去帮你洗了一洗,顺便煮了一壶新茶。” 陆澈自顾自说道,颇有一些邀功的意味——因为,桃杳也并没有询问他茶壶去了哪里。 桃杳愣了一愣,从他手中接过茶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谢啦。” 陆澈就像个木桩似地直直地定在她眼前,木然地看着她,过了半晌,又说道:“只是不知道你怎么一整天都没回来,茶水煮了又凉,凉了又煮,煮了十遍……你才回来。” 第159章 同情 陆澈这个人常常很别扭,虽然表面上是在说煮茶煮了很多回,但桃杳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他实际是正在埋怨自己回来晚了。 桃杳将身子侧了一侧,将门口让出一道空隙,对陆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屋内坐坐?我跟你解释。” 陆澈摇了摇头,低垂着眉睫,似乎有千言万语纠结在心头,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淡淡道一句:“没什么,你平安回来就好,我只是担心你又在外面遇到什么意外。” 鬼使神差的,桃杳下意识便笑道:“陆澈,你多虑啦!我今天是和小楚在一块儿,有他在,谁敢对我怎么样?” 此话一出,陆澈顿时挂了脸,面上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为是自惭形秽的神色。桃杳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又对陆澈造成了伤害。 桃杳急忙摆手,连声说道:“不是不是,陆澈……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多想……哎呀,你看我这张嘴,总是说错话。” 陆澈脸上的愧色却突然散去一些,换了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低声说道:“没事的,你不用解释……你说的,也没有错。我确实不如楚欢隽,他能保护你,我却一次次让你陷入险境。” 桃杳急得挠头:“哎呀你看,我这真是越解释越黑。陆澈,你千万别这么想,如果没有你,我估计出了京城不超过三日就得暴尸荒野,是你一路帮着我走到今天,你还是很厉害的。” “厉害?”陆澈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阿诺,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很可怜?因为我一事无成,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好。现在更是满身是伤,一身残废,只能呆在医馆里面做个废人,连走路都吃力。” 桃杳错愣在原地,不知道为何陆澈会发散出这么多想法,一时间连解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了。 “你不要因为同情我,所以对我说那些假惺惺的夸奖……我已经知道了,我很差劲,所以你不要再骗我了,更没必要同情我……我不需要。” 陆澈说完这一番话,便垂着头走了。桃杳怔忡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澈的背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小院尽头。 时间竟消逝得这么快,方才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入了夜。 忽然吹来一阵风,虽然是初春,但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冷,吹在身上那寒意似乎能打进骨头里。桃杳情不自禁紧了一紧身上的单薄春衫,忽然想到什么,便顺着心中所想回到屋中,翻开了包裹,将那件屠奶奶做的毛皮袄子取了出来,披在身上。 方才见陆澈身上也只穿了一件薄衫,他因为受了伤身体不好,更应该要保暖才是——夜里寒凉,病人特别要小心注意别染了风寒才是。 如此想着,桃杳便又走出屋子,下意识地就要往陆澈的房间走去,想去提醒提醒他,夜里要多穿衣服。可是脚下才刚刚踏出几步,就又缩了回去。 桃杳想到了刚刚陆澈说的那些话,什么同情、什么假惺惺。陆澈说出这些话,他心中固然难过,可是她听着,心里又何尝不难过? 桃杳明白,经历了这次事情,陆澈一定很彷徨无措,甚至于到了对自己失望的地步。她也想要帮一帮他,可是心魔总归还是需要自己解,她就算说再多也徒劳无功。 桃杳叹了一口气,又回到屋中。她屋子里有一只暖壶,是先前程天水留给她暖手的,程天水给她把了脉,说她身子虚寒,最好是时常抱个暖壶暖着。 桃杳将那暖壶灌满热水,捧在怀里就往陆澈所住的阁楼房间上走。这会儿才刚入夜,天色已经黑了,可是陆澈房间的窗子里还是黑洞洞的,他没有点灯。 桃杳站在门前,抬手正要去敲门,可是手指骨刚触到门板,就停住了动作。 “陆澈,你睡了吗?夜里冷,你要穿厚一些,被子盖严实一点儿,别着凉了。”桃杳道。 她话说完,屋子里却静静的,没有人回应她。 “陆澈,我要纠正你,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不对……我夸你,不是因为同情你,而是真的觉得你好,由衷地觉得你好。” 隔着门,桃杳几乎要将耳朵贴在那门缝上,却依旧听不见屋子里有什么动静。 陆澈真的在与她置气,或许——也不能算是与她置气,更多的应该是和自己置气。 “我知道,这次事情对你来说是个不小的挫折……可是,我相信你,这点儿小挫折不会把你打倒的!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么?未来的路还很长,如果这么早就对自己泄气了,那以后的路走起来岂不是更加艰难?” 此时,门后忽然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桃杳能感觉到,陆澈也正站在门的背后。 “陆澈,你在听,对不对?”桃杳的音调也跟着上扬了一些,“我说的这些,都是发自我内心的,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好吗?” “嗯……” 陆澈终于应了一声,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但桃杳还是瞬间捕捉到了他的回应,笑着道:“你明白就好,陆澈。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对了,我热了一个暖壶,放在窗台上,你抱着暖壶睡觉吧,这样被窝也暖得快一些!” 桃杳将暖壶放到窗台上,轻轻叩了叩窗棂,而后一溜小跑地快速从阁楼上跑了下去——陆澈是不会轻易服软的人,她只有这样,才不会伤害他脆弱的自尊。 这一夜,桃杳睡得出奇的好。自从离开京城,桃杳很久没有像今天睡得这样好过,或许是因为楚欢隽就住在旁边,她心中有底,总觉得有楚欢隽这一座大山坐镇,什么妖魔鬼怪豺狼虎豹就不敢上来挑拨。 曾经,桃杳把楚欢隽当作一个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危险炸弹。造化弄人,现如今经历种种,他竟然反而成了保护她不受伤害的人。 第160章 吃饱肚子再说(上) 翌日,天色还没亮的时候,桃杳就早早起了床。 昨夜她睡得早,睡得好,所以今天早晨精神抖擞,也不想睡懒觉,飞快地披上了毛皮袄子就出门。 晨早霜寒露重,小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全都覆上了一层湿露。走在种满了草药花木的小径上,呼吸到的空气都充满了植物的清香,桃杳顿时感觉心胸一畅。 经过昨夜的雨水,玉液草花今日开得更加旺盛,远远望去,那一片碧绿草甸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花,看起来像是漫天繁星,稍有微风吹拂,那些小巧的花骨朵便随风摇荡,好像是银河星空光华流转一般。 桃杳忽然想到程天水说过,这玉液草花没什么药用价值,无毒无害,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心中突然起了好奇,便靠近那玉液草丛,随手摘了一朵花下来,捧在手上放到鼻间闻了一闻。 这玉液草花并没有什么香味,果然如程天水所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桃杳将那朵玉液花随手别在耳后,就好像在头发上别了一个小巧的洁白发卡。她不爱在头发上戴东西,满头素净,只戴一朵小花,看起来倒是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桃杳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跑到了阁楼上,却见昨日自己送上来的那只暖壶依然还放在窗台上,并没有动过的痕迹。 桃杳心中一动,忙跑过去抓起暖壶晃了一晃,暖壶中的水都已经凉透了,看来昨夜陆澈并没有拿这个暖壶进屋。 桃杳轻轻叩响门扉,问道:“陆澈?你醒了吗?” 屋内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桃杳心中忽然涌出一个不好的念头,又连忙敲了敲门,依然无人应答。 “陆澈,你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来不及再思索什么,桃杳正想用力将门推开,却发现门后上了锁,推不开。于是,她又从院子里捡了一块碎瓦片来,将陆澈房间的窗户打破了。 窗户被桃杳破出了一个大窟窿,屋内的情形瞬间映入眼帘——桃杳连忙将脑袋从窗户探入屋中观察,屋内空无一人,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很显然,陆澈已经不在了。 桃杳发出一声惊呼,将楼下的程天水都唤来了。 只见程天水抬着头,从阁楼下面望着桃杳,还正睡眼惺忪:“侄媳妇,这大早上的天还没亮,你在这搞什么啊?” 程天水似乎看见了什么,也发出了一声惊呼:“哟,你怎么还把我的窗户给弄破了!你说这!” 桃杳连忙应道:“程大夫,陆澈他不见了!” “不见了?”程天水满脸狐疑,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这家伙,真是我治过最不听话的一个病人,千叮咛万嘱咐,说了要让他好生休养不要到处乱跑,你看,还是不听话!这大早上的天还没亮,又跑哪里去了呢……唉呀,管不着,自己的身体自己负责,我已经尽力医治了,他自求多福吧……” 程天水摆了摆手,抱着枕头就要回房睡觉。 桃杳心急火燎地抱着暖壶冲下楼,没有注意一个熟悉的身影窜到了面前,闷着头一股脑往前冲,直愣愣撞入了某个气味熟悉的怀抱中。 依然是好闻的松木清香,只不过今日这香味好像多了一分其他的韵味,似是丁香?又好像是别的什么,掺杂在这松木清香里,两种香气融合得并不是很好,闻起来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桃杳抬起头,便看见楚欢隽那张懒洋洋的笑脸。 “小桃今日怎么也起得这么早?我正好有事情来找你……” 此刻桃杳满心满眼想着失踪的陆澈,根本没心情听楚欢隽说什么,忙着要推开他,急道:“小楚,陆澈不见了,我要去找他。” 桃杳的脚才刚踏出去没有几步,就被楚欢隽像抓小鸡崽似地拎着领口一把揪回来,他似乎也才刚刚起床,语气里也带着一种起床气独有的懊恼:“他不见了便不见了呗,他都多大个人了,又不是个不能自理的婴孩,你也不是他的父母,非要找他做什么?” 桃杳现在没心情和他解释,可是又挣不开他的魔爪,只好在原地疯狂地扑腾着四肢,慌忙道:“可是他是个病人!再说了,他最近心情都不怎么好,我怕他想不开去做傻事。” 楚欢隽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抬手在她后脑勺上来了一个脑瓜崩儿,埋怨也似地骂道:“时桃杳,我看你不要太杞人忧天了。一个成天想着要报仇的人,仇还没报完,怎么可能轻易去死。” 桃杳愣了一愣,顿时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心想,楚欢隽说的也对。 楚欢隽见桃杳不再挣扎了,便松手将她放下来。彼时,宋知守正推门进来,他手里还提着大袋小袋还正热气腾腾的吃食,见着桃杳,脸上也立即换上一副笑容,道:“时二小姐也起得这么早?也算是和王爷心有灵犀了。” 楚欢隽立即咳嗽两声,向宋知守那边抛去几道眼刀:“说什么呢?没个正形。” 宋知守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将袋子里的那些吃食一件件摆到桌上,有包子豆浆,油条馒头,胡辣汤粉面,一应俱全。 桃杳看着宋知守将各种吃食一件件摆上桌,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差点儿以为自己来到了哪个小吃摊。 楚欢隽替桃杳拉过来一张板凳,手在板凳上拍了一拍,示意桃杳过去落座。 “肚子饿了,先吃早饭吧,别的事情,等吃饱肚子了再说。” 楚欢隽这个人,确实有一种魔力。刚刚桃杳确实为了陆澈心急得不行,可是经过楚欢隽这么一通开解下来,桃杳似乎真的也想开了一些,方才浑身紧绷得像一根弦,现在对着满桌的食物香气,身体也不得不松弛下来,跟着楚欢隽到桌边落了座。 楚欢隽夹了一只生煎牛肉包放到桃杳嘴里,烫得桃杳牙齿舌头打仗。楚欢隽便在旁边取笑她:“你瞧瞧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总想着要去照顾别人。” 第161章 吃饱肚子再说(下) 桃杳说服自己,耐下心来多吃了两口,又要起身去找陆澈,然后又被楚欢隽抓回来接着吃。 直到她实在是再也吃不下,肚子鼓成了皮球,楚欢隽才放过她。 “行了,吃饱了该干正事了。小桃,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楚欢隽拿出一块干净香软的帕子递给桃杳让她擦嘴,桃杳却没心情接,只说道:“我不和你去,我要去找陆澈。” “嗯。”楚欢隽点点头,“知道了。但你还是得跟我走一趟。” 桃杳还正要拒绝,却被楚欢隽一把捞到怀里,就像提麻袋似地把她提溜到肩上扛着。 楚欢隽好久没起过这么早了,昨晚上又因为想事情睡得不好,其实到现在还有些起床气。他抬手一个巴掌落在桃杳不安分扭动的屁股上,没什么好气地劝道:“看来往日我还是对你太客气了,叫你都忘记了我多少还是个亲王,你对我,多少还是要听一点话的吧。” 楚欢隽扛着桃杳走出门外,宋知守早早就在门口备好了马车。桃杳将头歪过来打量了那马车一眼,车子前面拴着的一匹马正是昨天他们从左丘那里劫来的那一匹。 桃杳道:“你可还真是物尽其用。” 楚欢隽没有说什么,只是脸上的神情明显更加神气了几分。宋知守快他们几步,先掀开了马车车门帘子让他们进去,自己则是留在马车外面策马。 一进了车厢,楚欢隽立即就撒开手来,任由桃杳挣扎着滚到地上。屁股落地的那一刻,桃杳本以为自己要摔个屁股墩儿,可是身下却先接触到了一片柔软,她这才发现,这车厢里面与寻常的马车不同,整个车厢里竟然通铺一张软丝榻子,除了一张软榻,也没有座椅小几,真真正正的只是一张“大床”而已。 桃杳心中一动,连忙转过身来,这时候楚欢隽已经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鹤羽大氅,屈膝正要朝自己这边凑近。 桃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躲,像入了虎口的羔羊一般,警觉地瞪大了眼睛,说道:“你这马车打造得可真是别致,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床。” 楚欢隽没有否认什么,一个咕噜滚到了软榻中央,也毫不避讳在旁边缩成一团的桃杳,自顾自地恣意懒散地呈“大”字形躺在软榻上,十分惬意地打了个哈欠:“这些日子我睡眠不太好,所以马车也布置成这样,方便我补觉。” 桃杳皱了皱眉:“那你是打算这马车自己用……你自己倒是自在了,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带外人来,人家往哪儿坐啊?” 言罢了,楚欢隽缓缓地支起半个胳膊,撑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呈现出一种“你说的也对但我偏不这样做”的表情,淡淡道:“哦,想过了,要是带外人来,那他跟我一块儿睡不就好了么。” 他话音一落,桃杳就感觉到自己蜷缩在大腿下面压着的脚踝处忽然一温,竟然是被楚欢隽握在了掌心里。 他眼神游离,目光缱绻地胶着在她的脸庞上,手上忽然一发力,扯着桃杳的腿脚将她整个人带入自己怀中。 一瞬间,桃杳觉得翻天覆地。眼前滑过一缕缕柔软的青丝,熟悉的松木清香又涌了上来。楚欢隽的头发很长,盖在她的眼睛前面,将视线遮挡得七七八八,只能隐约看见车厢顶上垂着一只小小的熏炉。 那熏炉一看就是刚刚才点燃的,正在冒着一线接一线银白色的青烟,萦绕在车厢小小的空间里。 桃杳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楚欢隽身上那股陌生的丁香味是从熏炉这里来的。 楚欢隽见她兴致不高,也不想再逗她,很快便松开了怀抱,卷着被褥一滚,很自觉地滚到了另一边的角落里,闭上了双目养神。 “今天起太早了,补觉。你也睡一下吧。” 楚欢隽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所以也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偏偏这时候,桃杳又好死不死地开口问道:“这个丁香味的熏香,以前好像从来没见你用过……这是别人送的?” 楚欢隽翻过身来,对着桃杳眨巴眨巴眼,点点头:“嗯。别人送的。好闻吗?” 桃杳道:“一般,比起先前松木调的那个香,差得远了。” 楚欢隽忽然想气一气她,便很刻意地说道:“我倒是觉得这个丁香味的不错。以前的熏香用得太久了,用也用腻味了,换点新花样,倒还挺新鲜。” 按照楚欢隽爱说谎话的性子,桃杳倒也不意外他会这么说。不过她也明白,他最擅长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想要新鲜的,实则今日穿的衣裳不照样还是熏着松木香? 桃杳从软榻上爬起身来,坐到窗边去看外面飞驰而过的风景,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楚欢隽一边低声骂了她一句“好没情调”,一边又将身子翻过去背对着她,声音闷闷地说道:“带你去找陆澈啊。” 听见陆澈两个字,桃杳一下就来了精神,连忙爬过去戳楚欢隽的背脊:“你带我去找陆澈,真的假的?你知道陆澈在哪里?” 楚欢隽被她这一通吵闹闹得脑袋瓜子都要爆炸了,忍不住将被子扯高了盖住整个头脸,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拒绝再与桃杳交流。 就这样,桃杳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路变化,穿过了清水镇的街巷,又穿过镇郊一片竹林,又走上一道石桥跨过了赤水河,到了另一个镇子。 桃杳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眼前这个镇子要比清水镇更大,镇子口树着一块很大的石牌坊,上面雕刻着洒满金粉赤墨的三个大字:虎口镇。 这时候,宋知守掀起门帘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唤楚欢隽起床:“王爷,地方到了。” 楚欢隽方才从梦中缓缓苏醒,懒洋洋地打了几个哈欠,又慢吞吞地去找自己的鹤羽大氅披到身上,凑到桃杳的身边去看窗外的风景。 第162章 摇钱树(上) “唔……是到了。” 楚欢隽偎在桃杳肩侧,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顺便好心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桃杳忽然感觉耳后一温,原是楚欢隽的手指轻轻擦过,将她原本别在耳朵后面的那一朵玉液草花撷到了手中。 楚欢隽将那朵玉液草花揉在掌心里把玩,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桃杳没有听清,好奇地问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楚欢隽并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将那朵玉液草花丢到了车窗外面。 “我说,你大早上的给自己头上戴朵白花,不吉利。”楚欢隽讪讪笑道。 桃杳今天难得有心情在头发上簪鲜花,却被楚欢隽这么说,难免有些生气,便加大了音量埋怨道:“没品还迷信!” 楚欢隽则笑:“有时候迷信迷信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虎口镇一年一度的品香大会,今日在镇上的桃花坞上举办。历年来,虎口镇品香大会都是由老东家——虎口镇上有名的商贾世家陈家一手操办,去年是由陈家老爷子全程主持,今年陈家老爷子醉心山水,四处游历,便将主持操办品香大会的任务交到了他儿子陈珩手里。 这品香大会的选址,向来也很是讲究。往年品香大会大多都在赤水河上画舫举办,更方便江水上往来的商贩到会上物色香货。可今年却一改往常,改到了在桃花坞举办。 桃花坞是一片桃林,还有不少低矮丘陵,运货要塞从不经过桃花坞不说,因着那里地势复杂,连车马都很少有经过那片地段的,品香大会选址选在这里,很是古怪。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或许是这陈家小儿子正想趁着这一次接手操办品香大会,一改往日惯例,自己当家做主,灭一灭老爷子的威风。 今日,陈珩一大早就接到了楚欢隽的飞鸽传书,说自己今天要来。 楚欢隽是品香大会的老客人了——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种各样的熏香,除了要在品香大会上收罗各种香薰外,每年会上摆出的最贵最值钱的香,都是由楚欢隽收入囊中。 陈珩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宰客”的好机会,早早地就命人准备好了今年要摆上的头等重戏——龙涎香,标价九千九百九十金,一般人真买不起,这个价格是专门给楚欢隽开的。 知道楚欢隽每次来,都不按套路出牌,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品香大会的某个角落上,总是叫人找不着——这个人鬼精的很,知道陈家盯他口袋里的金银盯得紧,所以故意不想让他们抓到,每次偷偷溜到会上买香还要讨价还价。 为了避免楚欢隽偷偷溜到品香大会上讨价还价便宜进货,所以陈珩专门叫了一对仆人跟着,亲自到虎口镇镇口候着,等着楚欢隽这个贵客大驾光临。 除了楚欢隽之外,今年的品香大会,陈珩还有另外一位贵客,听说这位贵客有本事能与楚欢隽竞价——只不过这位顾客没有透露名姓,只是提前派人送了好几大箱子金银珠宝,说是定金,就押在陈珩这里。 不管这个神秘的贵客会不会真的如期到来,这几箱子金银珠宝,陈珩都是乐呵呵地收下了。今年是他第一次接手操办品香大会,陈珩想着应赚尽赚,一定要在老爷子面前争口气。 陈珩近日白天黑夜的时时刻刻想着怎么从这些贵客的手里把银子挣走,想的浑身疲累,只不过在镇子口站了半个时辰就累得打盹。 忽然,旁边的小婢女戳了戳陈珩手臂,低声道:“少爷,好像是逸王来了。” 陈珩立马清醒过来,打起精神,顺着婢女指着的方向望去,远远的便瞥见一驾装潢十分质朴的马车朝这边飞驰而来。 陈珩打了那婢女一记,骂道:“没长眼吗?那家伙素来爱面子,这马车这么破,怎么可能会是他。” 那婢女不服气,连忙拉着陈珩往马车那边儿看,陈珩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那马车前面果真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确实是楚欢隽。他惯爱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所以就算是隔得天远地远也能一眼分辨出他来。 只不过,今日他好像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只见他身边还坐着一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子,那女子身上倒是穿得素净,坐在楚欢隽这只花孔雀的身旁显得有一种自成一格的气质。 待马车走近了,更能看清那女子清秀端丽的面容。她肤色洁白,气色红润,就算没有在脸上涂抹粉黛,身上只穿一身素,头发上什么装饰也没有戴,也依旧精致漂亮得不行。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陈珩是头一回看到这句话真正在人的身上体现。 待那马车更走近一些,在这边候着的人又看见,楚欢隽竟然大胆地松了手中缰绳,任由那马儿自由随性地奔跑着,空出来的双手立即去抱住了旁边那位身着一身素的女子。 那女子显然是想躲开,但是却躲不掉,只好任由楚欢隽将自己揽入怀中。 陈珩有些大跌眼镜——传说这个楚欢隽向来很风流,只是他从前只是仅仅听闻风声,从未见过他真的做什么风流无耻的事情,总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还以为传言是假。可是如今一见,那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只见那女子皱着漂亮的五官向楚欢隽骂了几句什么,看口型大约是“你无耻、你卑鄙”之类的词汇,楚欢隽依旧是那副毫不在意的胡作非为的笑容,抬手轻轻抚摸了一把那女子的头发,手移开时,却看见那女子发上多了一支亮闪闪的纯金簪子。 ……这个楚欢隽,果然爱面子,一定是看女伴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太过穷酸,所以一定要给她戴上些什么值钱的东西,才好彰显他尊贵的身份。 陈珩向下人们拍了拍掌,吩咐道:“人来了,大家准备准备,干活。” 他一声令下,下人们立即排成了一字长队,整齐划一地朝着楚欢隽的马车走去。 第163章 摇钱树(下) “逸王殿下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啊!” 陈珩怀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一边朝着楚欢隽这边走来,他身后的一众仆人们一边在后面铺大红地毯、撒花瓣,敲锣打鼓,气势十分响亮,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正在迎接品香大会的贵客——楚欢隽。 桃杳被这阵势吓了一跳,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礼花炮竹简直要朝她脸上飞来,桃杳忙不迭地往楚欢隽身后躲,生怕那些鞭炮火花会炸到自己身上来。 楚欢隽勒紧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这马车才刚停下来,陈珩就领着一伙人立即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包围住,一阵敲锣打鼓,众人一边往马车上抛洒着礼花,一边高声喊道:“逸王殿下大驾光临,虎口小镇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楚欢隽被他们吵嚷得耳膜都要破了,连忙捂着两只耳朵,皱着眉毛向陈珩使了一个“差不多就得了”的眼色。 陈珩是生意人,最会察言观色,一下就领悟了楚欢隽的意思,连忙摆手命令大伙停下来。 桃杳这时候才从楚欢隽身后钻出来,悄悄地将面前这一伙人打量了一番,心中不免想着:还以为操办这品香大会的人肯定是个很爱风雅的人,没想到竟然是此等草包,俗气得很。 楚欢隽没什么耐心地瞥了那陈珩一眼,没好气地骂道:“陈家少爷,你这是在搞什么?别把我老婆吓着了。” 桃杳差点没一口水喷出去,什么老婆?!她满脸狐疑地看向楚欢隽,可楚欢隽面色不改,似乎是有意要制造这一场误会。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便全都聚焦在了桃杳的身上。桃杳惶然无措地又将身子缩回了楚欢隽的身后,忍不住暗中狠狠掐了一把楚欢隽背后的软肉。 楚欢隽吃痛得“哎哟”一声,随后温柔笑着回过头去揉了一把桃杳的脸蛋,双眼笑得如一双弯月,看起来温柔,实则一肚子坏水。 此情此景,陈珩已经在心里骂了楚欢隽无数遍“礼乐崩坏”了,可是面上还是堆满了客气的笑容,将怀里那只精致的木盒子递了上去。 彼时,陈珩身后两个丫鬟迎上来,一齐将木盒子的盖子掀开了,只见盒子里放着一只琉璃小瓶,盒子一打开,里面的淡淡甜香便散开至四周。 楚欢隽眯着眼睛仔细闻了片刻,喃喃道:“唔……龙脑,檀香,苏合香……你这一块香饼里添了不下十多味香,味道闻起来乱七八糟的,简直是胡配乱配。怎么,往年惯会调香的那个人不在了吗?” 陈珩本来是想向楚欢隽推销的,却被他如此嫌弃,面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尴尬地回道:“您是说那个叫陈雪的姑子?哦,她今年都没在陈家做事了,说是回老家去了。” 楚欢隽摇了摇头:“真可惜了,除了她配的香,你们这品香大会上的香,也没什么看头了。” 陈珩观察着楚欢隽的脸色,又不服输地把怀里那只香盒朝桃杳的面前递了过去。从方才他就一直在观察了,楚欢隽身边坐着的这个姑娘一看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楚欢隽不乐意买,那便从这个姑娘下手。 见陈珩鬼鬼祟祟地凑近桃杳,楚欢隽连忙将手臂伸过去护住桃杳,警告道:“诶诶诶,陈珩,你糊弄我就算了,糊弄我老婆可不行。” “那怎么能算是糊弄呢!?”陈珩满脸堆笑地将那只琉璃瓶递到桃杳前面,“依我看,夫人花容月貌,仙姿绰约,与我们这玉婵香最是相配。我本来还忧心着这玉婵香会卖不出去,可当我见到夫人,便知道,这玉婵香简直就是为夫人量身打造的,夫人若不买,就真的是错过了。” 楚欢隽正想骂回去,转头却看见桃杳还真的好像上了他当,看着那琉璃瓶子的眼神都亮晶晶的。 楚欢隽还从来没见过桃杳这么喜欢一样东西的样子,于是立即换了一副表情,柔声问道:“如何?要不要拿来试一试?” 就这样,在陈珩充满期待的注视下,楚欢隽终于伸手从他的木盒子里取出了那只小琉璃瓶子,递到了桃杳的手边。 桃杳捧起那琉璃瓶,放在鼻子旁边嗅了又嗅,眼里闪烁出好奇的光彩:“这香的香味好特别,前调先是一阵花香,中调又成了果香,后调是淡淡的檀木香。竟然能集繁多于一身,也不觉冗杂,闻起来就好像在开满鲜花的果园里漫步一般,这样子的香,很难得啊。” 方才还说这香是“胡配乱配”的楚欢隽,瞬间便转变了口风,跟着桃杳一块说道:“呃,确实,能做到这种境界的香,确实是世间不可多得哈。” 陈珩看着桃杳的目光瞬间就充满了崇拜,仿佛看见了一棵巨大的摇钱树,立即开始介绍起来:“这玉婵香,是由一个西域来的制香高手亲手所制,今年就这一件。本来应该放到品香大会上出售的,但是我想着逸王殿下素来爱香,肯定不会错过这样的稀世佳品,所以特地一早来这里候着殿下,把最好的货留给殿下。” 陈珩一通马屁拍下来,楚欢隽的神色却变也没变。楚欢隽懒得搭理他,满心满眼只盯着桃杳看,柔声问道:“怎么样?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就买了。” 桃杳有些恋恋不舍地将那琉璃瓶子又放了回去,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一笑:“那怎么行!这香那么特别,又只有一件,肯定卖得很贵吧。” 楚欢隽的脸上显现出一种颇为鄙夷的表情,桃杳居然因为担心这香太贵而不买,这完全就是不给他楚欢隽面子嘛! 于是,楚欢隽的大掌连忙向前一拍,将那玉婵香截胡在手,道:“贵?再贵又如何,我有的是钱买!” 楚欢隽大话一出,陈珩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差点砸晕脑袋,眼睛前面一片金光闪闪,仿佛看见那棵巨大的摇钱树正在婆娑抖动,满树金银正下雨也似地洒落在他的眼前。 第164章 你喜欢就值(上) “陈珩,你开个价,这玉婵香,我买了。”楚欢隽道。 陈珩乐呵呵地竖起六根手指头,楚欢隽瞥他一眼,云淡风轻地应道:“才六十金?今年的香这么便宜?行吧,我买了。” 陈珩连忙摇了摇头,又将那六根指头举得更高,晃了一晃,道:“王爷,得还在后面加个零头呢。” “六百金?!!”楚欢隽差点没把下巴惊掉,连忙从桃杳手里夺回那琉璃瓶子,像丢什么脏东西似地把瓶子丢回了陈珩那木盒子里,紧接着就要抓起缰绳策马要走。 “走了走了,黑商,吓死人了。”楚欢隽向陈珩白了一眼——他知道陈老爷子最爱坑骗客人,没想到他们家这爱坑蒙拐骗的血统是一脉相承,儿子也是这么贪心。 陈珩带的人马多,早就料到楚欢隽要逃,连忙一声令下,所有的小厮婢女一齐拥了上来,将前面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殿下,咱这玉婵香真的不可多得,错过了可就再也买不到了。何况,我看夫人不是喜欢得紧嘛!?”陈珩油嘴滑舌能说会道,又捧着那玉婵香,一脸谄媚地凑了上来。 与其说陈珩是在迎客,不如说他是来做拦路劫匪的。 楚欢隽很无奈地又勒紧了缰绳停马,冷着眼观望着陈珩在桃杳面前卖弄献好,忍不住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瓜子甩出去,撒了陈珩满头满脸。 都说楚欢隽这人是翩翩君子,从来最讲究礼仪礼数,可如今一见,实在是有些失态。 陈珩有些猝不及防,将方才被甩进嘴里的瓜子嚼了一嚼,瓜子皮吐出嘴去,瓜子米吞入腹中——行走江湖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能屈能伸。他陈珩既然能做到今天这份儿上,就一定能为了卖货豁得出去,什么面子里子,都比不上货真价实的金子银子重要。 眼见着陈珩又捧着那什么破玉婵香巴巴地凑上来,楚欢隽忍不住又丢过去一个白眼,骂道:“我要见你老爹。” 陈珩忽然就有些挂不住脸——敢情他做这么多事情白做了,到头来还是要被他爹压一头。 陈珩毕恭毕敬地鞠躬行了一礼,点头哈腰地说道:“殿下,您有所不知啊……家父这几年醉心山水,忙着游历大好河山去了,没心情操办品香大会,今年这品香大会是由在下一手操办的。” 楚欢隽摇了摇头:“那你这二把手做的也太差劲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拦客人的马车,不怕传出去,再也没人敢来你家买东西了吗?” 陈珩面上笑着,实则心里正在为楚欢隽说他是二把手而暗自计较得发疯,勉强保持着平静地说道:“殿下此言差矣,在下只是想尽在下所能之力,能帮家父一点儿是一点儿。毕竟他老人家如今年岁也大了,忙碌了大半辈子,以后还是多享享清福才是要紧事,这些上山下海做生意的行当,还是由我们这些小辈来操心更好。” 楚欢隽摆了摆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陈珩见状,连忙叫人递上来笔墨。 楚欢隽接过笔沾墨,大手一挥,在银票上面洋洋洒洒留下一行草书,正是六百金的金额,最后落款了楚欢隽的大名。 陈珩毕恭毕敬地接过银票,连鞠三躬,满脸是喜气洋洋:“殿下爽快!一会儿到了品香大会,还有更多好货,王爷直接报上我的大名,能给的优惠,肯定都会给到殿下的。” 陈珩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那玉婵香又小心翼翼地包装好,塞到桃杳的手边。 楚欢隽懒得给他眼色看,只冷冷说道:“别挡道!” “诶——” 陈珩这回倒是答应得爽快,随着他一声应下,所有的小厮婢女便立即散开到道路两旁,此时桃杳才发觉,这大路中央已经铺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由石牌坊那边一直延伸到他们的马车底下。 那红毯上正中间,更是十分夸张地写着一行洒满金粉的泼墨大字—— “恭迎逸王殿下大驾光临。” 排在两旁的小厮婢女们更是夸张,两行人一字排开,都对着他们的马车行礼。 桃杳从来没见过这么离奇的景象,坦白说,甚至有一点被这个阵势给吓到了。所以,她有些好奇地看着楚欢隽那张因为习以为常而没有半分惊讶神色的脸庞,疑惑的问道:“小楚,你每次来这里,他们都是这样迎接你吗?” 楚欢隽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淡道:“好像……差不多吧……不过今年确实是有些过分夸张了。” “啊……”桃杳一脸鄙夷地把身子又往马车里面缩了一缩,“你们有钱人的世界,我还真是理解不了。” 楚欢隽笑了一笑,他策马从来都是三心二意,此时更是没什么心思在行路上,总是转过头来偷看桃杳。 她此时手里正捧着那只玉婵香,放在鼻间闻了又闻,显然已经把这玉婵香当宝贝了。 楚欢隽柔声道:“喜欢吗?” 桃杳点了点头:“喜欢。就是它实在有点太贵了,是不是不值啊?” 确实不值——楚欢隽第一反应便想这么回答,可是他今天忽然不想嘴欠了,温柔地笑道:“值。只要你喜欢,再贵也值。” “啊?”桃杳有些受宠若惊,脸上浮现出两朵红晕,“我的喜欢,那么值钱吗?” 楚欢隽愣了一愣。今天的天气不错,虽然清晨的露气有些重,整个人都像泡在水里一般,从外到里都是湿漉漉的,就好像春天里连绵好几日的雨水蓄在泥土上,那些随风飘来的小草小花的种子开始悄悄发芽。 他对她的喜欢,就像这没有预告的、始料未及的一场接一场的绵绵春雨,时常将他淋得浑身湿透,让他狼狈、烦恼、懊丧,可是也让那些甜蜜的种子,在心中的那片荒野里,悄悄地生了根,发了芽。 而她每一次的出现,就好像惊蛰过后的春雷,无端端地出现,又转瞬成空。每一次都令他心悸,又每一次都让他捉摸不定。 他想说,她的喜欢值钱,千金难买。如果真的能用钱买到她的喜欢,那他赔得倾家荡产也愿意。 第165章 你喜欢就值(下) “值。你喜欢就值。” 楚欢隽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向来巧言善辩的人,也会有答不上话来的时候。 桃杳歪着脑袋笑了一笑,打趣似地吐槽道:“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对了,你不是要带我来找陆澈吗?陆澈真的在这虎口镇?” 楚欢隽胸有成竹地应道:“我的情报向来准确,难道你不相信我?” 桃杳笑:“相信。小楚的情报准确得很,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找到。” 楚欢隽有些意外,换了一副欣赏的眼光打量桃杳几眼,淡道:“嗯,原来你不笨,心里都明白就好。” 桃杳笑着朝楚欢隽做了个鬼脸。现在她与楚欢隽这样的相处状态,是她喜欢的,没有什么约束,也没有什么盟誓,仅仅是在一起嬉笑打闹,不考虑未来,也不细究过去,只想着一同享受当下的这份美好。 如果永远是当下这样就好了……桃杳不禁这样想着,她可以永远仗着楚欢隽对她的喜欢而胡作非为。被爱好似有靠山,楚欢隽就是她的靠山。 只不过这座靠山太大、太高、太险峻,桃杳从来没有看见过山的全貌,只是站在山脚下,惊鸿一瞥,便贪心地想要在山脚下这一驻脚驿站里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只是哪怕在这里驻足太久,终归也还是要离开的。 “对了,宋大人呢?怎么方才什么也没说忽然就走了?”桃杳又问道,“我还以为,他要和我们一块去呢。” 楚欢隽扬了一扬马鞭,加快了行马的速度,说道:“他啊,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 “什么?”桃杳有些不明所以,“不都是一条路去嘛,他为何不和我们一道去?还省得他奔走劳累。” 楚欢隽发现了,桃杳这个人是真的话多,有时候话多得他简直想捂住耳朵。不过,他就是喜欢她这样的性格,闹腾,走到哪里都让人感觉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她吵着,他只好忙着一句句回答她的问题,就没有空余的时间去思考那些烦心事了。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哪怕是缺点也能被他看得顺眼起来。只要他觉得她好,那她全身上下,哪儿哪儿就都是好的。 吵着闹着,马车逐渐驶入一片桃花林。看见桃花林,桃杳条件反射地就想起前几日发生的那件事,顿时便觉得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就把身体靠楚欢隽那边挨了一挨。 楚欢隽知道她心里在怕什么,便将自己身上那件鹤羽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柔声道:“觉得冷了?” 桃杳摇了摇头,很乖顺地紧了紧他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大氅,将自己的身体藏在宽大的鹤羽大氅下面,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像只小兔子。 她眼里还是装满了隐藏不住的恐惧,但是面上却带着为了让楚欢隽安心的笑容——桃杳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 为了保齐她这一点小小尊严,楚欢隽笑着转过头去看路,没有再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我在你身旁的时候,你不用强撑。” 桃杳看着楚欢隽侧脸好看的弧线,他说话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氤氲消散在风里,又好像是一朵一朵柔软的白云,缓缓地飘落在她心田。 其实,已经有很多个瞬间,桃杳都忍不住怀疑那个关于未来的预言的真实性。冷血无情的帝皇和恐怖的屠杀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现在这样好的楚欢隽如何能变成那样?如果是假的,那陆澈所说的拜月族曾经经历过的那一场浩劫又算什么? 自打认识了楚欢隽,直到今天,他看起来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虽然,她也能看出来,他有野心,而且这野心不小。 但是至少直到现在,她没有看见楚欢隽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她要远离未来的那一场悲剧,她该不该去触摸这些真相的轨迹呢? 她该不该靠近楚欢隽,尝试着去理解他,尝试着和他一起走一段路呢? 一路上,桃杳想了好多好多,都没注意到马车什么时候停了。 楚欢隽打了个哈欠,斜着身子靠在马车车门上假寐,似乎在等桃杳回过神来,而且已经等了许久了。 桃杳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低声问道:“我们到了吗?” 楚欢隽眯着眼睛看她,抬手为她理了理头发,手指在青丝间穿梭游移,温暖的指腹缓缓擦过桃杳的头皮,令她觉得痒丝丝的,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最后,楚欢隽的手指落在了先前他别在她发髻上的那一支金簪子上,桃杳还正怔忡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下一瞬,他就趁着桃杳不注意贴了上来,冰冷柔软的唇贴着她的耳骨,四处都弥漫着他馥郁的吐息。 “这只簪子不是普通的簪子,里面有暗器,可以当匕首用。做成簪子,是为了不让别人起疑,也好让你方便携带。如果你遇到了危险,就记得用它……” 楚欢隽顿了一顿,半晌没有说话,末了,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倏尔之后,楚欢隽没有像寻常那样偎在她身上过多贪恋流连,很快便离开了。桃杳反应有些迟钝,片刻后才有些受宠若惊地抬手摸了摸插在自己头上的那一支金簪,繁复精致的雕刻纹路,温润如玉一般的触感,除了她和楚欢隽之外,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能看得出来这只簪子居然是一个武器。 她很感动,但是,感动之余,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用纯金打造一只藏暗器的发簪,用料是不是太过铺张浪费了? 不过,这个念头刚从心里冒出来,桃杳看着楚欢隽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湖青色袍子,又觉得这对于楚欢隽来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他惯爱这么花哨骚包的,她也应该早一些适应适应他的调子才好。 第166章 品香大会(上) 掀开车帘,两个人牵着手便下了车。 他们今天要扮演的身份是一对有钱的夫妻——这品香大会上大多的商贩,终归还是不认识楚欢隽的人为多。楚欢隽也不想行事太过张扬,走的时候还特别吩咐了陈珩不许暴露他的身份。 这品香大会设在桃花坞里,确实是有考究的。曲水流觞,林深小径,水榭花台,处处是自然美景,而美景之中,又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各家售卖熏香的小台。 桃杳挽着楚欢隽,走马观花地观赏着会上各种各样的熏香。置身美景当中,既赏了景,又能逛香会,连桃杳也忍不住称赞一句,这陈珩的考量设计确实是有巧思在的,客人们赏景游玩心情肯定会很好,心情好了,要买东西的欲望自然也就强烈,自然也不愁这会上的香货卖不出去了。 楚欢隽则温柔笑着,用折扇去敲桃杳的脑袋,有些生气也似地说道:“你怎么还为陈珩说话?他可是刚刚才坑了我六百金,你知道六百金够我快活几个月了吗?” 桃杳抱着双臂,神情娇蛮地顶撞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人家做生意聪明,那就是值得夸的……你看,他从你手里赚到了钱,不正说明人家会做生意吗?小楚,你也是个生意人,不能只看到人家的缺点,人家的优点你也要看一看,学一学呀。” 楚欢隽不屑地白了一眼,啐道:“我又不靠做生意赚钱。我做生意,那是为了……” 桃杳忽然抓住楚欢隽的手臂,踮起脚尖靠近前来,伸起一只食指轻轻叩在他的唇上,叫他不要再说什么了,甜甜一笑道:“此言差矣,人生啊,多条路子总是更容易活些。你现在年轻还不懂,等以后年纪大了才知道多条路子赚钱的重要性。依我看,你就好好地把你手上的那些生意事也操办好,往后余生肯定过得更舒服顺遂。” 楚欢隽笑着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一亲,而后打断她道:“胡说八道。你才几岁?竟敢用长辈的语气来教训我。” 桃杳狡黠一笑,随手从一旁的赏香台上抓了一块香饼过来,撒娇道:“夫君,人家要这个,给人家买嘛!” 这一声“夫君”,着实给楚欢隽叫爽了。他大手一拍,将鼓囊囊的荷包拍在赏香台上,马上就要上演一掷千金为搏美人一笑的戏码。 那赏香台上的商贩扫了前面二人一眼,登时就注意到了桃杳头上簪着的那支亮闪闪的金簪,还有楚欢隽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袍子。 这做生意的人,大多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开价也一样。只见这商贩瞬间撤走了方才还摆在台上的价目表,抬头冲二人彬彬有礼地笑了一笑,一开口就是惊人的价目。 桃杳倒也不惯着这些商贩,连忙将手里的香饼丢了回去,连连摆手道:“不要了不要了,你家的价格真吓人。” 楚欢隽很配合地搂住桃杳的腰,附和道:“夫人真好,知道为为夫省钱了。” 桃杳娇俏一笑,反驳道:“我才不是为你省钱呢,只是这钱,得花到实处,要买,就要买到货真价实的好东西,要是纯为了面子买一堆虚头巴脑的东西,那叫做傻瓜行为。这些做生意的,就专门找傻瓜坑钱。” 桃杳说着说着,忽然一顿,回头打量着楚欢隽,而后绽开一个开怀的大笑:“小楚,我看你就挺像一个大傻瓜的。” “哦?”楚欢隽神色微动,有些不解地看着桃杳,问道:“我是傻瓜?你不是一直都说我是只又阴险又狡诈的老狐狸么?怎么这个时候却觉得我傻了。” 桃杳一怔,忽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胡搅蛮缠:“你就是傻,一等一的大傻瓜。” 楚欢隽也笑,笑着用手指刮了一刮她的鼻尖,柔声道:“那你是小傻瓜。”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楚欢隽怀里提着的那只小篮子里的熏香也渐渐多了起来。桃杳忽然有些后悔之前让楚欢隽花六百金买了那玉婵香,明明这品香大会上有更多有意思的熏香,又便宜又好闻,比起那价值六百金的玉婵香也丝毫不逊色。 不过楚欢隽倒不是很在乎,他有钱嘛。 桃杳就不一样了,她做穷人做习惯了,平时过日子省吃俭用,连吃腌菜配多少米饭都要斤斤计较的人,如今一下子过渡到做跟着老公挥金如土的阔太太身份,肯定是不习惯的。 所以每看中什么香,桃杳第一反应就是要去看一看价目,而楚欢隽则是看也不看,直接抓起货品就往自己篮子里丢。 “你们有钱人的世界,我是真的理解不了了。”桃杳眼巴巴地看着楚欢隽将那荷包里的金子一块一块丢出去,虽然不是她的钱,但看着楚欢隽花钱如流水,她居然有一些心痛,于是,便用了商量也似地语气向楚欢隽询问道:“咱们是不是也该省一省,留点钱吃饭呢?” 楚欢隽立即用一种看怪物的神情打量桃杳,似乎刚刚听见了一句令他十分不能理解的话,有些纳闷地说道:“这才花多少钱而已啊,就已经要到了需要担心吃饭的地步了吗?……放心,我的钱管够,你肆意挥霍。” 桃杳的笑脸不由得蒙上了一层窘迫的意味,她和有钱人的精神层面果然不是一个层级。 品香大会在桃花坞的正中心位置设了一块高台,据说今年的品香大会与往年不同,除了熏香,还会有一批珍奇宝物将在会上拍卖。 人们都在讨论着关于这批宝物,无人知晓这批货物的来历,只听说好像是西域的一些贵族留下来的,流落到了中原。那些宝物每一件都是吉光片羽,为现世所存之十分珍稀之物。 物以稀为贵,收藏家们自然要将这些珍宝的价格炒得比天高,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财力之丰厚,也好为这些宝物赋予更高的价值。 桃杳听着这些传言,很好奇地问楚欢隽:“小楚,陈家为何能收集到西域的宝物?他们从前有做过这些生意吗?” 第167章 品香大会(中) “这我倒是不清楚。”楚欢隽摇了摇头,“陈家向来只做熏香生意,或许是近几年有了别的门道,做点别的小生意也说不定……但是,这别的生意,看起来似乎做的不小啊……” 说话间,却看见陈珩领着两队小厮,抬着约莫十几个大箱子正缓缓地走到那高台上。那些箱子都盖得严丝合缝,看不出里面藏着什么宝物,但看着众人抬箱子气喘吁吁的态势,那些箱子里一定装了不少东西。 “接下来要展示给各位看的,正是先前飞鸽传书告诉各位的,西域贵族流传下来的稀世珍宝。”陈珩一边介绍着,一边吩咐众小厮将第一个大箱子搬到台前正中。 品香大会上所有人都渐渐围聚到了高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期待,期待着这箱子打开后,究竟能看到怎样的稀世珍品。 陈珩却不急着命令人打开那箱子,摇头晃脑东张西望的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待他四处环顾了一周,终于发现站在人群中的楚欢隽和桃杳时,脸上方才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桃杳一下子就和陈珩对上了目光,忍不住被他那滑稽可笑的样子逗笑了,扯了扯楚欢隽的袖子,调笑道:“你完了,这个陈珩,似乎是铁了心要宰你。” 言罢了,楚欢隽很配合地作出一副惊恐的表情,说道:“啊?好害怕啊,那娘子可要好好保护为夫才行,不然短裤都要亏掉了。” 桃杳朝他翻了个白眼,狠狠地戳了一记他的脊梁骨,正色道:“演戏归演戏,我可不曾答应过你什么,你不要想多了。” “哦……”楚欢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笑着环住桃杳的腰身,柔声问道:“好吧,那今天这一天的戏演下来,你可还开心?” 桃杳歪着头思忖了半天,她今天什么心也不用操,一切都有楚欢隽在背后兜底,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看谁不顺眼就骂谁,确实过得无比自在。 “开心。”桃杳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亮闪闪的白牙,像只兴奋的小狼。 “既然开心,何不假戏真做?”楚欢隽俯下身来,嘴唇几乎要亲到桃杳的额头上。桃杳这一次倒是一反常态,没有急着挣脱他的怀抱,任由他举止亲昵——坦白说,其实她也很享受。 可是桃杳却依然嘴硬:“我不要。我说了,我不喜欢你,我不会嫁给你的。” 她一字一句都说的那么铿锵有力,完全不顾及楚欢隽的心情和颜面。 桃杳的处事原则是,当断则断——暧昧纠葛虽然旖旎迷人,但终归是水中月,镜中花,到头来只是美梦一场,徒增烦恼。 只不过,桃杳并不知道的是,哪怕他们之间的欢爱只能是一场空虚美梦,楚欢隽也会像飞蛾扑火那般不顾一切地去做这场梦。 楚欢隽自然不会流露出自己的伤心,他脸上总是笑吟吟的,看不出喜怒。 因为如果流露真情,他就无法还能拥有像如今这样貌似刀枪不入的冰冷躯壳,他好不容易藏在内心里的那些柔软会如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地流泻出来,暴露在旁人眼中。 他楚欢隽,曾经发过誓,一辈子都只做桀骜冷漠的鹰,不能有任何的软肋。 所以,哪怕桃杳的话让自己伤心伤情,楚欢隽也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笑得好似在叹息:“你呀……我还是太宠你了,都把你宠得不知好歹了。” 彼时,桃杳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总感觉有人看着自己,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找,可是却只看见一片茫茫人海,人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台上的那些宝物箱子上,似乎根本没有人看着她。 桃杳有些不寒而栗,楚欢隽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她的不对劲,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将她有些发寒的小手包在了自己的手掌中。 “怎么了?”楚欢隽轻声问道,目光关切地看着桃杳。 桃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大概是我眼花了。” 高台之上,陈珩一声令下,小厮们打开了第一只宝箱的盖子。一时间,台下众人迸发出惊诧的轰鸣——那宝箱盖子一揭开,箱子里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的金银珠宝顿时暴露在众人视线当中,金光闪烁,简直比日光还要耀眼三分。 毋庸置疑,那箱子里装着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宝贝。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那些金光闪闪的珠宝山上移开。 就在这时,陈珩拍了拍掌,示意让众人安静下来,介绍道:“现在为大家展出的,就是今天会上即将要拍卖的第一件宝物。是的,诸位没有听错,是一件宝物——这箱中的所有珍宝,皆不单独售卖。若有相中这些珍宝的老板,直接整箱带走!” 桃杳从来还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景象,这有钱人的世界她好像真的要理解不了了,那些金银珠宝被阳光折射出来的七彩光芒,照在她眼中简直要让她目眩神迷。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十分洪亮的声音,是个男人:“我出价八百金。” 众人的目光顿时一齐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那人穿着一身黑袍,头上戴着黑色的兜帽,巨大的斗笠遮住了面容,看起来很是神秘。 桃杳的目光转过去的时候,心跳忽然漏掉了一拍。 身段、站姿、气质,无论怎么看,那人都实在太像陆澈了,即使他用黑袍遮去了形容面貌,桃杳依稀能看出三分陆澈的影子。 桃杳下意识便要朝那边走去,却被楚欢隽一把按在了原处,只听他道:“小桃,你要去哪儿?” 桃杳急急回头,拧眉道:“小楚,是陆澈,他真的在这里!” 楚欢隽按在桃杳肩上的手轻轻拍了一拍,似是在安抚她的情绪,淡道:“那人穿着一身黑,什么也看不清,你怎么就断定他是陆澈?” 桃杳很急,没有什么心情跟楚欢隽解释什么,只说道:“他是陆澈,我认得出来!” 第168章 品香大会(下) 楚欢隽似是有些不屑地笑了一笑,反问道:“你静下来想一想,陆澈那穷小子从哪里拿出八百金来买东西?再说了,以他的性子,他会买这些宝物吗?” 楚欢隽一番话毕,桃杳果然镇定下来。他说的没错,如果真是陆澈,他是绝对不可能花这么大手笔来买这些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的。 陆澈连一个稳定的居所都没有,又谈何买这些大家伙回去做藏品? 但桃杳心中总是隐隐感到不妙,将信将疑地又回头看那人一眼。 相似的身段,相同的身高,伪装了却还依稀能听得出一丝熟悉的语调……这些都让她无法忽视,可那人毕竟全身都被黑袍子笼罩住了形容,她也更无法确认那就是陆澈。 八百金,对于这些宝物真正的价值来说,价格上根本不算溢出。可是在场所有人,几乎没有谁的身家足以买下如此昂贵的宝物,他们大多都只是来看香、买香的普通商贩,再有钱一些的就是居住在附近一带的官家。 要说做生意买卖的商贩们,只会为有销路的货物买单,不会为收藏感兴趣;而那些做官的,更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手阔绰地买下这些宝物,因为他们大多要维持着表面的清廉正洁,若是能拿出这么多银子,传出去,那可就不仅仅只是官帽子要掉的灾祸了。 所以,尽管八百金的价格并不能让陈珩满意,可在场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这第一箱宝物终归还是被那黑衣人拿下了。 紧接着,陈珩又在高台上相继展出了余下的宝物。令人惊诧的是,几乎所有的宝箱刚一上台,就被那黑衣人开出价格一举拍下,收入囊中。 这场拍卖会,说是拍卖,但更像是一场盛大的“洗钱”大会。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将目光聚焦到这位出手阔绰无比的黑衣人身上。他一开口,便几乎是在场这些普通百姓人家一辈子的吃穿用度,所有人都不禁疑惑,此人究竟是有着怎样富可敌国的身家,才能如此挥霍? 或是说,这个人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势力,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当最后一箱宝物被摆上来时,场上所有人都屏息聚气——那宝箱之中,不再像先前的那些宝箱里,装满了金山银山。 箱子里支起一块小小高台,高台上摆着一套笔砚。 笔山、砚台、玉毫,全都是由琉璃和玉石打造而成,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些器物仿佛是沐浴在皎洁海水中的珍珠,曾深藏在海底几千万年,突然被人打捞浮出水面——它有着神秘的气质,不为世人所亲眼见过的绝世无尘的美丽。 很显然,这一套琉璃笔砚,并不是西域的珍品,而绝对是来自于楚国名匠的手笔。 桃杳也不禁被这套琉璃笔砚所折服,一边惊叹,一边立即将目光投向那黑衣人的身上。她在思考,这黑衣人究竟会为这绝世珍宝开出怎样的价格。 与此同时,桃杳并没有注意到楚欢隽微微发怔的表情,以及他逐渐降低至冰点的心情。 “两百金。” 一阵沉寂过后,那黑衣人终于开口,却开出了比先前每一个价格都要低的价格。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如此稀世珍宝,绝对当的上今天最有价值的宝物,竟然被那出手阔绰的神秘高人轻飘飘的一句“两百金”给否认了。 所有人都不禁讶然。 台上陈珩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难看,仿佛是吞了一只苍蝇似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那黑衣人,又看了看静静躺在宝箱之中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琉璃笔砚,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位贵客,这件宝物绝对当得起今日场上之‘最’,您开的价格,是不是低了一些……” 话音一落,全场人的目光又一齐聚焦到那黑衣人的身上。 “箱子里只有这一样东西,给它开两百金的价格,已经超过先前所有宝物单件的价格了。”那黑衣人语气坚定,似乎很自信自己能拿下这件宝物,“再说了,场上也没有谁能开出比我更高的价格,说明,这笔砚,就值这个价。” “谁说的?” 楚欢隽忽然开口,把桃杳吓了一跳。 “这套琉璃笔砚,绝对不止这个价。陈家少爷,一千金,我要了。” 他话音一落,全场哗然,人们纷纷将目光焦点从那黑衣人的身上转移到了楚欢隽的身上。 虽说这品香大会上大多人都未曾见过楚欢隽,但还是有一些官宦人家见过楚欢隽几面,一下就将他认出来了。认出他来的人,又都纷纷从人群中挤过来,凑近楚欢隽和桃杳身旁,随时准备谄媚恭维。 但见方才还一脸苦笑的陈珩这时候脸色顿时鲜亮了不少,心想着趁这个时候再抬抬价,便起哄道:“依我看,这玉砚玉毫,应当是从宫廷流落民间的宝物,打造雕刻之艺绝对价值千金,而且,这样的工艺近年来已经鲜少有匠师能做到了。在场各位贵客,若是能将这套宝物拍回家中珍藏,日后一定能升值不少啊!” 陈珩话音一落,原本鸦雀无声的台下渐渐生起了一阵纷纷议论之声。有不少人都目光熊熊地观望着台上的宝物,都想将此等珍宝收入囊中,只不过他们囊中羞涩,肯定比不上场上正在竞价的两位高手——若是倾尽家财,只为了这一套琉璃笔砚,对于普通人来说,那还是太不现实了。 黑衣人沉默许久,忽然又举起手来,说道:“一千两百金。” 楚欢隽也悠然举起扇子:“一千六百金。” “一千八百金。” “两千金。” “两千两百金。” “四千金!” 两人争持不下,楚欢隽立即给出了几乎高出两倍的价格。 场上又是一阵哗然,众人纷纷将艳羡的目光向楚欢隽投了过来,有些行事机敏的,已经主动迎上前来,想要结识一下这个一出手就是四千金的有钱人。 第169章 非言 “这位贵客开价四千金,还有没有贵客要开更高的价格?” 陈珩面上已经是藏不住的喜悦了,无论还有没有人愿意开出比四千金更高的价格,他今日的收成,都可以说是抵得上他爹操劳半辈子的收成的总和了。 陈珩话音一落,场上众人皆下意识去看那位黑衣人,可是那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了。 毫无悬疑的,场上再没有人能开出比四千金更高的价格,花落谁家,一目了然。 要来巴结楚欢隽的众人已经纷纷凑到他身前来恭贺道喜,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而这些人大多都是人高马大的男人,桃杳差点被他们挤得喘不上来气。 楚欢隽连忙将桃杳护在自己怀中,长臂一甩,手中折扇仿佛流星一般,在他们二人的身侧飞旋一周,将前来巴结的吵吵嚷嚷一堆人打散了三成,终于清出一块三分空地,让桃杳站稳了脚跟。 眼见那把折扇又悠然回到楚欢隽的手中,桃杳下意识往楚欢隽的怀里靠了一靠,像只小兔子似地躲进了它的窟穴。 好在今天他们是在扮演夫妻,桃杳不用在乎那些什么礼仪名节什么的,依靠依靠楚欢隽,自然是理所应当。 楚欢隽似乎对她的这个亲昵的举动很是满意,十分欣慰地对她展眉一笑,将这个怀抱搂得更加紧实了一些,柔声道:“诸位,我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无暇与诸位叙话,还请诸位让出一条道来,可好?” 众人之中,有认出楚欢隽就是逸亲王的人,但也大多只识楚欢隽,不识镇北侯大将军的女儿。他们见楚欢隽的身侧竟还搂着一个女子,都不禁面上嗤笑,交相接耳,低语窃窃地谈论着,这逸王果然是个风流花心的种,走到哪里身边都不乏红颜知己,这一位不知又是哪家青楼里的姑娘,长得确实清逸出尘。 不过,人不可貌相。这女子虽然长得清逸出尘,但能爬上逸王这样个高枝上,断然没有少使一些腌臜手段,但是,纵然她会使这些手段又如何?谋取来的也终归不过是一时欢好、露水姻缘,逸王绝对不会对她真的用情至深的…… 诸如此类,闲言碎语,纷纷落到了桃杳的耳朵里。桃杳顿时有些气急,可是碍于楚欢隽与自己的身份,又不可能再去澄清什么,只好红着脸,憋闷着,将一口气吞回肚子里。 她扯了扯楚欢隽的袖子,低垂着眉睫,看起来就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小楚,我们快走吧……这些人好烦。” “嗯。”楚欢隽点点头,而后抬手揉了揉桃杳的脑袋,有些抱歉地说道:“对不起,让你委屈了。” 桃杳笑着摇摇头:“我没事,我们快走吧。” 楚欢隽乌黑的眼珠子忽然滴溜溜转了一圈,抬眼一看,正好看见了大桃树上挂着的一只蜂窝,忽然计上心头,俯下身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说道:“先不走,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桃杳莫名其妙:“什么事情?” 楚欢隽将方才用于采购香货的篮子递到桃杳手中,随手拿起几块花果香味的香饼,低声道:“这些是桃花香的香饼,你帮我拿着,去送给这些人一些,替我做个顺水人情。” 桃杳拧起眉毛,拒绝道:“我不要,他们方才还非议我呢,我不去。” 楚欢隽却向她做了个诡异的眼色,露出一个十分少见的坏笑:“你去嘛,小桃最好了。” 桃杳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鬼,拒绝不能,只好答应下来,接过那些香饼。 正好,这些人小气,那她就做一副大气的姿态,用这些香饼堵住他们的嘴巴。 桃杳提着装满香饼的篮子,朝着方才那些非议她的人们,笑脸盈盈地迎了上去,递出去一块块桃花香饼,笑道:“这是王爷为各位准备的香饼。今日王爷无暇与诸位大人叙话,但求来日若有机缘,还可一叙。这些香饼,还请诸位笑纳。” 那些人见桃杳一副大方客气的样子,都不禁面面相觑,都顿时自觉方才自己的议论十分卑劣,都有些自惭形秽,毕恭毕敬地向桃杳鞠躬行礼。 见这些人如风雨一般乍变的神色,桃杳心中不禁暗爽——原来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滋味,但她面上却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温柔笑着让这些人平礼,顺手将那些桃花香饼塞入他们手中。 “我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小女子而已,诸位大人无须对我多礼。” 桃杳笑里藏刀,这句话是故意说的,就是为了阴他们一下。这些经商之人向来通晓察言观色之道,桃杳话里的阴阳怪气,他们一下便感觉到了,面上纷纷蒙上一层愧色。 这么一来二去,见这些人吃了瘪,桃杳心里已经爽快了不少——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太计较的人,再说了,这些人愚昧,她又何必与愚昧之人计较生气?那简直是浪费心情。 送完香饼,桃杳便回头去找楚欢隽,可他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桃杳心中顿时有些慌促,连忙环顾四周,却处处找不到楚欢隽的人影。忽然,她听见头顶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喊,抬头循声望去,楚欢隽竟然站在一棵大桃树顶上。 桃杳顿时瞪大了眼睛——此时,楚欢隽一身华袍,长身玉立于那桃花丛中,好像从天而降的神仙,面如冠玉,身姿若鹤。 微风过处,那如淡粉胭脂一般的桃花丛便在如净白无尘的天幕之中摇晃着晕染开来,楚欢隽那一身飘飘衣袖,便宛如这画中的点睛之笔,苍山点墨,碧水如练。 此等风光美景,世间再无第二。 桃杳微微怔忡着,看着楚欢隽温柔对她笑着,一只手捏着折扇高举着向她招手,而另一只手却藏在桃花丛中。 桃杳揉了揉眼睛,仔细向那一处定睛一看,才突然惊觉,他另一只手中竟然提着一只无比硕大的蜂窝。 第170章 谁伤害你,谁就活该受罪 楚欢隽将那只正向她招着手的胳膊放到嘴唇边,拢成一个半圆形,对桃杳做了一个口型。 尽管隔了好远,桃杳还是清晰地看清楚了,那口型是正在说:小桃,让开点。 桃杳回过头看看那些手里拿着方才她送出去的桃花香饼的人们,还正向她这边投以鄙夷的神色,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 “谁让你们多嘴,报应来了。” 桃杳嘀咕一声,像只灵巧的燕子似地,十分轻快地三两步蹦跳着离开了原处,为楚欢隽让开一条大道。 桃杳抬起头,冲楚欢隽绽开一个笑脸,示意他可以下来了。 彼时,空中传来一阵破空之声,微风乍起,桃花林中那些深浅淡粉如霞如幻般的桃花花丛便婆娑舞动起来,一时之间,无数落红如骤雨急落。 淡粉色的桃花雨中,楚欢隽像一朵轻飘飘的青色的云雾,悠悠地从那粉霞红云缭绕的云端中飘落下来,拂风动柳,垂云嬉雀,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聚焦在这个如神仙一般的男子身上,一时间忽略了他手里提着的那个危险的庞然巨物。 黄褐色的马蜂窝,看起来是蜂儿们辛劳搭建几个月的成果了。那庞然巨大的巢壳之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恐怖纹路和孔洞,成千上万的马蜂已被惊醒,正从那些孔洞中争相涌出。 这马蜂窝里蜂群的威力绝对不可小觑,桃杳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帕遮在脸上,能跑多远跑多远。 楚欢隽流星也似地窜进人群当中,将手里的那个“炸药包”丢了出去,撒腿就跑。 人群顿时沸然,尖利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桃杳此时正远远躲在一边看戏,遥遥地便望见那一抹湖青色的身影朝着自己的方向翩然而至。 下一瞬,熟悉的温暖的手掌握了上来,楚欢隽温柔的笑容如同一汪静水,与他背后已经乱成一窝蜂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尽管现在世界喧闹混乱,都与他们无关。桃杳与楚欢隽相顾一笑,反手牢牢握住他的手掌心,笑道:“小楚,你真过分!” 楚欢隽瘪了瘪嘴,十分神气地说道:“那没办法,谁让他们刚刚说你的不是呢?” 他顿了一顿,抬手摸了摸桃杳的脸颊,将她脸侧上的一点灰尘轻轻拭去。 桃杳是现如今,这个世上他最珍视的人,他决不允许有任何人能伤害她,包括他自己。 “谁伤害你,谁就活该受罪。” 楚欢隽的手指在桃杳的脸颊流连忘返,不愿离开,慢慢地将她一缕碎发理到耳后,好像在抚摸一件十分珍贵的瓷器。 他的眼中装满了无尽的温柔,还有桃杳想忽视也忽视不掉的小心翼翼的爱意。桃杳不知道,楚欢隽拼了命地想要抓住她的手,生怕她在哪个瞬间又一声不吭地溜走消失不见,他怕她不愿停留在自己身侧,他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她。 就这样,两个纵火犯无视了身后频频叫苦的人群,牵着手欢快地逃离了现场。 桃杳抓着楚欢隽的手,与他一起奔跑在桃花林中,细碎如屑的阳光好像琉璃碎玉,飘飘荡荡落在彼此的脸庞上。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万物静寂,只剩下他们彼此。 光落在楚欢隽侧脸柔美的弧线上,微风把他的长发吹得像一缕黑色的云雾,泼墨在他飘飘衣袖之后,愈发衬得他像个端丽的神仙。 如果没有那些可怖的预言,桃杳现在一定会觉得楚欢隽是个很好的人。 那些关乎她的闲言碎语,以他的身份,本应当不去搭理;以他为人处世的风格,也本不可能去理会,他虽然向来随心所欲,但还是奉行着做人留一线的原则,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子。 若那些闲言碎语只伤害他一人,他自然无心理会,可若是牵连到桃杳,他绝对不会忍让。 他足够尊重她,不愿意让她委屈。 桃杳一时恍惚,无法将眼前的这个楚欢隽与她在预言噩梦中看到的楚欢隽联系在一起。 这一刻,桃杳真的在想,或许那个梦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楚欢隽只是她现在所见到的、感受到的楚欢隽,真真实实的楚欢隽,没有虚幻。 桃杳不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到底是如何,只想着怎样能更好地活下去。 曾经在“活下去”这个目标里,绝对不允许楚欢隽这个人的出现,可是慢慢地,桃杳改变了看法。 试着信任一下他,又有何不可? 彼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钝器破空之声,打断了桃杳的沉思。 “小心!” 耳畔响起楚欢隽的声音,桃杳下意识便侧身往楚欢隽的身后躲去。只见空中飞来一只六齿的流星飞刃,堪堪划断楚欢隽一角衣袖,仿佛一片孔雀羽毛,轻飘飘地落入泥中。 折扇从楚欢隽的广袖中瞬间弹射而出,握在手中,将桃杳护在身后。 “什么人?” 话音还未落,高空的桃花花丛中蓦地出现一团黑色的身影。桃杳定睛一看,那人浑身穿着黑袍,头上压了一顶很大的帷帽,与方才在品香大会上出现的那个人打扮一模一样。 是他?不是他? 眼见着那人又向他们这边抛出一只流星飞刃,楚欢隽将桃杳一把捞入怀中,一个飞身躲过了那飞刃的袭击。 倏尔,楚欢隽携着桃杳好整以暇地落在一旁的一块巨石之上,依然悠然自若,不见半分紧张的神态。 “你谁啊?没看见小情侣正在约会么?”楚欢隽摇了摇扇子,眼神十分鄙视地落在那黑衣人的身上,“要打要杀,也不是挑这个时候吧?讨嫌得很。” “无烟阁要杀人,该杀则杀,从来不看什么时候。”黑衣人道。 桃杳心中一动,不对,这声音不对——虽然他和品香大会上那人衣着相同,但他们的音色截然不同,可以肯定不是一个人。 这么一来,桃杳的心中逐渐明朗起来了,他们是无烟阁的人,所以穿着同样的装束——那么刚刚在品香大会上开出高价买下那些珍宝的人,难道真的是陆澈吗? 第171章 为质(上) 桃杳正犹豫怔忡之时,楚欢隽宽大的手掌忽然抚到桃杳的背后,轻轻拍了两下,似乎是在示意她安心。 楚欢隽抬头冲那黑衣人笑了一笑,道:“哦,知道了,你是无烟阁的人……”顿了一顿,又道:“我听说无烟阁的人办事,从来不留痕迹,那么,你为何要自报家门?” 那黑衣人顿时发出一阵嗤笑,桃杳心中一动,脑海中顿时浮现了前几日在街上偶遇的那一人的音容面貌。 怪不得这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耳熟,似乎他们是同一个人。 “若是今日,我把你们杀了……”那黑衣人双手中顿时又弹出一双飞刃,将利刃的方向直指着桃杳,道:“人都死了,也无法再告知官衙今日到底是为何人所杀,难道不也是一种不留痕迹吗?” 楚欢隽冷笑两声,觉得荒唐,也不想再与这个人过多纠缠,便摆摆手道:“我们二人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安守本分一辈子,犯不着无烟阁的大人来亲自取我们的性命。不多聊了,在下还有要事急着处理,再见!” 话毕,楚欢隽抓起桃杳的手便准备轻功离去。可这时候,两人身后顿时响起一阵簌簌风声,紧接着又是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一个音色无比熟悉的呻吟传入桃杳的耳畔,她下意识转回头去,却看见黑压压的近几十号也是穿着一身黑袍戴着黑斗笠的人从他们身后包围上来,那些人手中都抓着暗器,而那些人中间,分明正绑架着一个人质。 桃杳定睛一看,那人质正是宋知守。 一瞬间,桃杳与宋知守的目光瞬间对上了,宋知守拼命摇晃着头,大喊道:“你们别管我!快走!” 楚欢隽也顿时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宋知守被五个黑衣大汉五花大绑地架在人群之中,他原本身上穿的外衣已被扒得精光,只留一件单薄的中衣。 即便隔得很远,也依稀能看清宋知守那衣衫上的几道血痕,他应当是与这些人缠斗过,但最后不敌对方人多势众,还是被他们擒住了。 这些无烟阁的人,抓住了宋知守做人质,拦在楚欢隽的面前做要挟,看来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断定宋知守和楚欢隽是一伙人。 这个品香大会,果然不简单——桃杳怔忡地抬头望着楚欢隽,她无法预料到楚欢隽今日来这品香大会到底是为了什么。 逛会买香是假,截下无烟阁要拍走的宝物是真,无烟阁到底又在做一件什么事情? 楚欢隽看得出来桃杳心中疑惑,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低声道:“我会给你解释的。” 桃杳反手握住楚欢隽的手掌,道:“你别管我,先去救宋知守。” 楚欢隽神情一动,眼底是藏不住的担心:“不行,我得先保证你的安全。” 桃杳摇摇头,道:“没事,我有办法。” 语毕,见楚欢隽还是不愿撒手,桃杳索性直接照着他的虎口咬了一口,而后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快去!”桃杳用力搡了楚欢隽一把,低声道:“难道你想要自己谋划许久的事情功亏一篑吗?!” 桃杳的话传入楚欢隽耳畔里,就仿佛一道惊雷,将他浑身都惊得颤了三颤。 彼时,他已经被桃杳向着陆澈的方向推了出去,再回过头时,已经有一波黑衣人将桃杳团团包围住了。 桃杳站在原处,学着楚欢隽的样子,也对他绽开一个叫他安心的笑容,挥了挥手,让他快走。 彼时,为首的那个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什么时候从树上飞了下来,将一把长刀架在了宋知守的脖颈间。 那黑衣人揭下自己头上的帷帽,露出了脸庞——桃杳远远的便看清了他的面容,心中一惊,果然是那天在清水镇龙井茶酥摊子那儿遇到的那个人。 他竟然是无烟阁的人。 钟无忧讪笑着对上楚欢隽的眼眸,道:“逸王殿下,初次见面。早就久仰殿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楚欢隽没心情和他扯皮,冷冷道:“废话少说。” 他指了指宋知守,又指了指身后,道:“放了他,还有她。” 钟无忧十分认真地将楚欢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是一阵嗤笑,说道:“殿下不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太过贪心了么?人不能既要又要呀……不过,殿下身份高贵,有时候想要的多一些,也不足为奇。我这里有一个条件,殿下若答应了,此事便可两全其美。” 楚欢隽当然知道钟无忧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他话音一落,就好像有一根巨大的鞭子瞬间抽打在了宋知守的背上,宋知守顿时浑身扭动挣扎起来,大嚷道:“王爷!不要听他的!不要答应!” 彼时,钟无忧立即扬起一脚,狠狠踩在了宋知守的头顶。旁边的黑衣大汉立即拿出一块抹布,揉成一团塞进了宋知守的口中。 “闭嘴!”钟无忧剜了宋知守一个眼刀,而后又立即换了一副笑吟吟的面孔,抬头看向楚欢隽,接着说道:“早就听闻逸王武功盖世,老朽已经蹉跎了大半生,今日终于有幸能与殿下会上一会,实在是一大幸事。” “啰嗦。”楚欢隽十分厌恶地瞥了钟无忧一眼,并不打算搭腔:“要打要杀,你找别人去,我可没闲工夫陪你玩闹。” “殿下这么心急,急着要处理的那件要事,恐怕就是从老朽手里截走的那批货吧?”钟无忧讪讪笑道,“老朽不明白,殿下向来自恃清高,从来不爱插手我们这些江湖小门小派的杂事,怎么今日却如此有闲心,在无烟阁的事情上横插一脚呢?” 楚欢隽冷漠地看着对面,不急不躁地扇着手里的扇子,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钟无忧冷笑:“哼,装糊涂?!殿下还是尽快放手吧,不然,我不能保证我这些手脚不知轻重的属下,会对你身旁的那位姑娘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 此话一出,楚欢隽额角青筋骤跳,面上却依然是那一副古井不波的笑容。 “你敢……” 第172章 为质(中) 另一边,桃杳正被十几个黑衣人团团围在一处,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武器,而且个个身材高大。 桃杳心中有数,要是真的打起架来,她肯定一秒就会被这些人撂倒,然后两三刀把她脖子给抹了,送她去见阎王爷。 所以,用蛮力肯定是解决不了办法的。 桃杳悄悄将先前楚欢隽插在她发髻上的那只金簪子拔了下来,握在手中。 一头如瀑青丝顿时顺着她的肩头垂顺而下,一时间,周围的黑衣人立即将各自手里的暗器利刃对准了桃杳的命门。 桃杳感受到这些人看着自己时候目光中的踌躇,瞬间知晓了他们应当不是真的要杀她,若是楚欢隽那边能妥善处理好,这些人自然也不会拿她怎样;但如果楚欢隽和那老头没有聊开……恐怕她和宋知守都生死难料。 尽管目前桃杳对楚欢隽办事还是很有信心的,但是毕竟当下只有她一个人孤军奋战,现在她只能信自己。 桃杳抓起手中的金簪,抵在自己的脖颈间,而后一边环顾着四周众人,一边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子,今日只是陪着逸王来品香大会逛一逛,你们老大与逸王之间的纠葛,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算杀了我,你们也不会得到什么,反而可能会触怒逸王。” 此话一出,周围十几个黑衣人顿时面面相觑。 “我知道,你们不过是受命行事,身在乱世,自然有很多身不由己之事。但是我想,诸位应当还有亲人朋友在世,你们或许并不会惜自己的命,但亲人朋友的命,也都不惜了吗?” 桃杳将那金簪轻轻地往自己的脖颈皮肤上刺了一道小口,顿时有一滴殷红的血滴流出,顺着雪白的皮肤蜿蜒而下,在月白色的衣襟上晕染开一朵红梅。 “据我所知,逸王行事决断狠戾非常,且十分护短。你们只知道今日是为无烟阁行事,却没有想到,在无烟阁之上,逸王的力量足以与无烟阁抗衡。若是今日你们都触怒了逸王,后果将如何?” 桃杳话音一落,那些黑衣人果然没有再向前逼近。其中一个黑衣人却忽然冲上前来,她步子跑得很快,不慎将头上的帷帽甩落在地上,竟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不管不顾地拔剑出鞘,将剑锋直指桃杳的命门,狠道:“我们是无烟阁的人,自然要奉阁主之命行事。大家不要听信她一派胡言!” 桃杳却轻笑两声,直直迎了上去,任由那女子的剑锋抵上自己的胸口。 剑刃刺入衣料,登时便在雪白的衣襟上剌开一块大洞,衣衫之下娇白的肌肤顿时暴露在利刃之下——只要这剑再前进三寸,就可以刺入桃杳的胸膛,当即了结了她的性命。 桃杳在赌,赌这些人不敢。 “我只能告诉你,你就算今日杀了我,你们那尊敬的阁主,也不会赏赐你们什么。”桃杳笑道,“他想要的东西在逸王手里,你们要是想要赏赐,那就去和逸王斗去。” 那女子似乎有些动摇,手中的剑顿时退回去三寸,面上的神色也蒙上了一层犹疑:“你方才还说逸王护短……挟了你,那逸王自然会交出手里的东西给阁主。” 桃杳发出一阵嗤笑,淡道:“你们好像误会了,逸王护短,那是因为他滥情博爱。我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烟花女子而已,只是一时得宠,等到腻了厌了,随时都会把我抛弃。” 跟楚欢隽混得久了,桃杳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变通,现如今编撰起谎言也是信手拈来。 “关于逸王的那些风言风语,我想你们也大都也听过一二。”桃杳道,“你们今日杀我,他是一定要找你们麻烦的,但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身为逸王的面子。” 桃杳说起谎话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连她自己都快要被自己给骗了。 那女子瞳孔微微颤动了两下,果然收剑回鞘,人也退后了两步。 桃杳见此招见效,索性接着把戏演下去,眼中含泪,声音中也带上了哭腔:“说真的,诸位的苦衷,我也能懂……家父早逝,家母病重,我人又痴笨,没有什么本事傍身,没办法赚钱给母亲治病,只好去青楼做了妓……说真的,其实我特别羡慕诸位,你们至少武功高强,还能在无烟阁做事,虽然凶险是凶险了一些,但至少不用像我一样,日日仰靠他人鼻息,过毫无尊严的日子。” 说着说着,桃杳很动情地垂泪哭泣起来。她人本就长得娇小瘦削,哭起来更是显得楚楚可怜。 周围的一圈人好像真的被她这一通说辞给说动了,有几个黑衣人甚至忍不住凑近前来,安慰她不要哭了。 可是他们越安慰,桃杳便哭得越凄惨起来。 苦肉计果然管用,为首的那个黑衣人揭下面纱,竟也是一个女子,只见她脸上带着同情之色,说道:“罢了罢了,阁主也只是让我们挟住你,若你不闹,我们不会真的杀你。” 桃杳却依然哭着,眼泪越流越多,仿佛在脸上下了一场阵雨,将小小的脸庞浸得全湿。 为首的那女司令看不过去,忍不住递出去一张手帕给她擦泪,柔声劝道:“好了,别哭了。若是阁主真的下令要杀你,我偷偷把你放了,随便找具尸首替了你……唉,我家人也病重在床,我懂你的苦衷,为了家人,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女司令话音一落,桃杳顿时止住了眼泪鼻涕。 若这女司令说的话当真,那她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只不过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有一些良心不安。 没事,为了求生而取巧,不算过分——桃杳在心中默默地暗示自己。 只是,意外总是比计划来得更快——彼时,突然有一个黑衣人从远处跑来,与那女司令低声耳语了几句。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听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桃杳还是清晰地看见了那人的口型,是在说他们老大下了令,要杀她。 第173章 为质(下) 那女司令又掏出一块绢帕,三两步走了过来,将绢帕轻轻蒙在桃杳的口鼻上。 “姑娘别怕,我会帮你逃脱,快装晕。” 那女司令的话传入耳畔,桃杳忽然感觉四肢绵软无力,就好像喝醉酒上了头一般,渐渐失去了意识,睡了过去。 桃杳再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换了一般景象。她躺在地上,旁边传来几个人低声絮语的声音,或远或近,有男的有女的,但是桃杳听不真切。 她的半张脸上还蒙着先前那女司令蒙上来的那只绢帕,没有全遮个严实,露出了一只眼睛。桃杳浑身无力,索性就着单边眼睛将四周打量了一遍,这里是个竹楼,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躺了半晌,意识渐渐复苏过来,身上的力气也渐渐恢复了,桃杳扯开蒙在脸上的那一块绢帕,支着身子坐起来,蓦地发现她身旁还放着楚欢隽送给她的那支金簪,想来应当是那女司令刻意帮她留下的。 桃杳立即将那金簪抓到手中,轻轻按动藏在簪花之内的小小按钮,簪身末端顿时弹出一截锋利无比的刀刃。 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声,是刚刚说话的那几个人,似乎有谁把某些尖锐的瓷器砸在了地上,发出了清亮的脆响。 “都让开!谁都不许挡!”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桃杳的心跳猛地乱了一拍,是陆澈的声音。 “你疯了?你连阁主的命令也要违抗吗?你不要命了?!”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是那个女司令的。 紧接着,屋外又响起一阵打斗的声音,双方争持不下许久,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那些人都跪在地上,齐声道:“参见阁主!” 桃杳心中一动,透过门板的缝隙偷偷望了出去,却见一群人跪在地上,他们所跪拜之人,正是先前在清水镇送她龙井茶酥的那个男人。 原来他就是无烟阁的阁主? 这么说,在品香大会上遇见的那个出手阔绰拍下大批宝物的人,果真是陆澈。 桃杳心跳如鼓,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如果这批宝物无烟阁一定要拿下,那为什么楚欢隽要出手截去这些宝物?还有,当时在品香大会上展出的最后一件宝物,那一套琉璃笔砚,楚欢隽看向那笔砚的神情分明非同寻常,难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特别的渊源? 一切都没有答案,楚欢隽说过会给她解释,可是现在,她要如何去找楚欢隽? 楚欢隽送的金簪还正被桃杳紧紧握在手里,他将簪子插到她头发上的时候,目光如水一般温柔,时而缱绻,时而又看起来有一丝无奈和无力,他对她说,要保护好自己。 他还对她说过,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要小心一些,不要死掉了,他会很难过。 现在,她却只能一个人站在这里,束手无策。好在手里还有这一根金簪,必要时候,或许能救命。 她看见那个被他们唤作阁主的男人,抬起双腿,跨过了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径直向她所在的屋子走了过来。 陆澈第一时间从地上弹射而起,不要命也似地抱住钟无忧的大腿,阻止了他继续前进。 “阁主,你之前答应过我,不会伤她性命的!难道这话已经不作数了吗?” 钟无忧面上顿时升起怒色,像踢贱畜似地,抬起腿将陆澈踢开,可是陆澈又立即不要命地扑腾过来。 “陆澈,你这是在威胁我?你以为你算什么?” 桃杳的心空了一瞬,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澈——他素来好强,倔强得就算那天被左丘凌虐一身伤,也没有对她展露出一丁点的脆弱,可是如今,却是为了她,宁肯违抗阁主的命令,宁肯尊严扫地,也要为她求出一条生路。 桃杳握紧手里的金簪,将金簪藏入袖中,屏住一口气,推开了门。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桃杳这边聚焦而来,陆澈显然也是被惊住了,一脸错愕地望过来。 桃杳毫不胆怯地走上前去,直直对上钟无忧充满玩味的目光。 “醒了?”钟无忧讪讪一笑,“看来我这些下属给你下的药,不够烈啊……又或者说,你实在是命硬,这样都能逃过一劫。不过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能逃过这一劫,往后又能再逃过多少呢?” 钟无忧的眼神里充满了戏谑,毫不客气地将桃杳从头打量到脚,那目光似乎要将她身上的衣服都剥去似的,凶狠,阴鸷,意味不明。 “我不知道我今后能逃过多少,但至少我能确定,今天我一定会活下来。” 桃杳目光炯炯地盯回去,钟无忧有十分凶狠,她就用十二分的愤怒抵抗回去。 钟无忧笑意变得更深,将陆澈一把抓到跟前来,陆澈一个趔趄,差点儿没站稳脚跟。他抬起眼来看向桃杳,表情中蒙上了一层窘迫的意味。 “你看看这个女人,就是她,说自己是烟花女子,家中已有父亲亡故,为了给母亲治病,才到青楼谋生存。”钟无忧说了一半,又将目光转向陆澈,道:“这就是她,满口谎言,能将谎言说得情真意切,让他们全都相信了。陆澈,一个撒谎成性的女人,你与她才重逢多久,你敢说,你真的了解她吗?她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你又能不能肯定全都没有掺假?” 桃杳眉头一拧,心中气急——这个老不死的,竟敢挑拨她和陆澈的关系。 可陆澈毕竟是这个人的下属,他还要靠着无烟阁的饭碗吃饭,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一层关系是挣不开的。桃杳不想让陆澈为难,连忙开口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有什么冲着我来就好,别扯上陆澈。” 此话一出,陆澈脸上的那一层愧色却愈发明显。其实钟无忧的这一番话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从来没有质疑过桃杳什么——只是他心中有愧,他与桃杳之间,分明撒谎更多的还是他自己。 钟无忧讪笑道:“我想杀了你,这件事我早就想做了。如今正好。” 第174章 削耳 桃杳心中战鼓如雷,钟无忧要想杀她,她绝对难逃此劫——为什么?难道楚欢隽那边没有与他谈拢,楚欢隽真把无烟阁的那批货全截去了? “小女子不明白。阁主大人非要杀我,是因为和逸王之间的一笔账还没有算清,要拿我的小命泄愤,还是有别的什么理由?” 桃杳虽然心中惧怕,但跟着楚欢隽惯了,他那般面上始终古井不波的神色终于是被她也学了去。不得不说,这个本事,在这种与强大的敌人对峙的境况下还挺适用的。 钟无忧看着桃杳脸庞上恬静的微笑,眼中的光采顿时黯淡下去,眼神中多了一分令人难以捉摸的意味。 “怪不得逸王会把你带在身旁。”钟无忧浅浅地笑了一笑,那笑中似乎多了一丝……感伤? “你和她,有一点像。”钟无忧又道。 她?谁? 桃杳的心绪如同一团乱麻,钟无忧行事古怪,她难以捉摸。眼下,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握紧手里的金簪,必要时候,利刃弹出,直接刺向敌人的命门。 说时迟那时快,钟无忧突然拔下陆澈腰间的短刀,霹雳也似地冲向桃杳跟前,快手一挥,寒光冷冽的刀锋已经抵在了桃杳的脖颈之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桃杳也将手里的金簪刺了出去。只不过钟无忧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作战经验总是比桃杳要丰富不少,瞬间便偏头躲过了那正直直要刺向自己喉间的簪头。 一时间,鲜红的血液从某处迸溅开来。 钟无忧顿时感到耳侧一阵微凉,有什么湿润黏腻的液体溅了他半张脸。 在冰凉的感受之后,他又感到温热——那些还带着他体温的血液,正在从脸侧那一处冰冷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那一刻,他的所有感觉都是麻木的。周围的风声好像顿时静了下来,而从他自身体内发出的轰鸣却愈响愈烈。 这种感觉,钟无忧很熟悉。在若干年之前,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一场疼痛。 真正的疼痛是在麻木之后到来,钟无忧忍不住倒数默念着时间,果然,疼痛如潮水一般,向着他的右耳,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他的右耳,被桃杳用那只纤细的金簪,给削去了。 钟无忧低下头,看见从自己脸上脱离的右耳滚落在脚下的泥地里,掩藏在心中已久的那种耻辱感又重新涌上心头。 他发出一阵狂笑,可是笑声自己却听不太清了,只能看见眼帘前面蒙上了一层血雾,这是久违的他已多年没有感受到的杀伐之气。 桃杳的脸就倒映在这一团猩红的血雾中间,她的神情倔强无比,但还是很稚嫩。日光照在她无邪的脸庞上,好像一碗刚刚放凉的白开水,洁净、无尘,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近她、触碰她,捧起她,像饮鸩止渴似地,将她一口饮尽。 从钟无忧耳侧剜出来的那些鲜血,也溅了好些许在桃杳的手上,袖子上。她战战兢兢地抓着那只金簪,神情却毫不畏怯地抬头直视着强大的敌人。 像吗?是像。他好久没有再见到那个人了,如今却好像在桃杳的身上重新和那人再见了一面。 暌违已久了,这种感觉。坦白来讲,钟无忧确实怀念这感觉已经很久很久,难道他应该感谢桃杳吗?是她让他重新再体会一次。 眼前猩红的血雾之中,桃杳的脸渐渐变幻成另一张脸,他们好久没见,他已经老了好多,可是她依然还是当年年轻时候的模样,就像天上明月一样,皎洁而明亮。 紧接着,他眼前的那些血雾便渐渐褪了下去,眼前那人对他笑了一笑,倏尔之间就消失不见。 钟无忧揉了揉眼睛,眼前站着的不是别人,确实只是桃杳而已。 他今天本来是打算要将这个黄毛丫头给杀了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忽然又不想杀了。 那把原本抵在桃杳脖颈前面的短刀被瞬间收回,丢弃在一旁的草丛里。钟无忧有些无奈地看着对面那个面色怔忡的女孩,笑了一笑,声音沉闷沙哑:“好吧,算你赢了,你走吧。” 场上所有人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往日不可一世的首领,今日竟然却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削去了一只耳朵,还主动向她认输投降,仿佛是看见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 桃杳抬手将那只沾满血液的金簪合在袖子里,轻轻一擦,那簪上的血污被尽数擦拭干净,又恢复了金光闪烁的模样。 她用簪子又重新挽了头发,是一个随手就能挽成的垂发髻,乌黑柔顺的一头青丝就好像一匹名贵华丽的绸缎,在阳光里倒映出干净的光泽,从她的肩头服帖地一路垂顺到腰间,又好像波光粼粼的一江春水。 微风过处,她的头发被风吹出游云一般的形状,有清冷的松木香从她发间逸散开来,是楚欢隽独有的那一种风格。 有关于她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就像这漫山遍野开着的桃花一般,美丽,旺盛,热烈。 只有她洁白袖子上多出来的那一块突兀的血污还正在提醒着所有人,她不仅仅是美丽的,她还很危险——她不是在缀在高高枝头上随风飘摇的花朵,轻易就能被风吹卷零落成泥。相反,她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种子,随风而行,到了哪里都能生根成形,而且还会长出满身荆棘,用最尖利的爪牙撕裂所有要采撷她的天敌。 桃杳没有再多停留片刻,她只是匆匆瞥了陆澈一眼,迈着大步便向着这片小庄园的大门走了出去。无烟阁的这一群刺客们,本想出手去拦,却全都被陆澈嘶吼着阻止了行动。 大步流星,风在耳畔边猎猎作响。桃杳从来没感觉过心跳得这么快。 她喜欢这种感觉,能够掌控全局的感觉。 这一刻,山林微风吹在身上,微凉,可是她的手却很热。似乎是因为刚刚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连两只手掌心都在不停地冒着汗。 第175章 她越是这样,他越是喜欢得紧 走出那一片小庄园,外面只有一条大道可走。桃杳沿着这条大道没走多久,很快便看见一架马车停在路中央。 宋知守坐在那马车前面,一下就看见了桃杳,远远地便冲她招手示意。 桃杳心中一动,加快了脚步跑到那马车前面。这时候,楚欢隽方才从那马车车厢里钻出半个身子来,看着桃杳身上没受什么伤,他脸上的担心神色顿时消散了大半。 桃杳三两步跳上马车,无视了楚欢隽伸出去想要牵她的手,径直钻入车厢里,找了个空当位子坐下,一只手摇着晃着给自己扇风。 楚欢隽慢慢转回身子,抱着双臂倚在门槛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桃杳半晌,而后又将脑袋探出门帘之外,对宋知守说道:“走吧,去陈家老爷子的庄园瞧瞧,他答应我的还有一件东西我还没取。” 宋知守应了一声,随即便策马起来,马车缓缓掉了个头,向前行驶。 楚欢隽猫着身子爬回车厢中的软榻上,就着桃杳的身侧,很随意地躺了下来,还把二郎腿跷得老高。桃杳有些嫌弃地往另一边挪了挪身子,道:“这么大个位置,你非得跟我挤着才好?” “嗯。”楚欢隽十分不要脸地点了点头,趁着桃杳不注意,一把摁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好凉啊……发生什么事了?”楚欢隽挑眉一笑,认认真真地盯着桃杳的脸庞仔细打量,似乎生怕错过她神色中隐藏的内容的一分一毫。 桃杳很自豪地扬起嘴角一笑,说道:“什么也没发生。” 楚欢隽笑:“我不信。” 桃杳知道瞒不过他,抬手指了指头上的金簪,又用手指在他右耳耳廓上比划了比划,轻声道:“我用你送我的簪子,剜去了一个人的耳朵。” 楚欢隽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又淡去了,反手去捉她在自己耳畔处逗弄的调皮的手指,反扣在自己的手指之间,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指纹路。 他依然静谧地笑着,柔声问道:“剜去了谁的耳朵?” 桃杳的神色中有隐藏不住的骄傲:“无烟阁阁主的。” “他?……”楚欢隽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他虽然有底气相信桃杳能够从钟无忧的手底下逃脱出来,却没能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钟无忧这个人行事狠辣,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有本事,连他的耳朵也能割?”楚欢隽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欣慰的笑,仿佛是看见自家的孩子终于长大了一般。他顿了一顿,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口气。 孩子长大了,虽然能独当一面了,但是闯下的祸,最后还得是由家长来收拾。 “只是钟无忧睚眦必报,你今日割了他的耳朵,日后他肯定要找你报仇……你就不怕?”楚欢隽刮了刮桃杳的鼻梁,又问道。 桃杳脸上神情一滞,她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想,很快心里便有了答案,摇摇头道:“我不怕。既然我今天有本事从他手底下逃出来,我以后也一定有办法应对。” 楚欢隽脸上的笑意更深,眼前这个初经世事的女孩儿,对自己似乎有着极大的自信。她越是这样,他倒是越喜欢她喜欢得紧。 “其实……” 其实钟无忧没有非要置桃杳于死地,是因为楚欢隽真的放手了那一批宝物,除了那一套琉璃笔砚,尽数让给了无烟阁。 尽管明明知道那些宝物是左棣贪贿所得,他本应该竭尽全力将那些东西追回手中,向父皇立功。 是的,换作是以前,他肯定会那么做,不择手段。可是如今他好像变了,看见宋知守被无烟阁的人架在刀架子之下时他也会担心,看见桃杳被他们掳走时他也会惧怕。 从前,他逼着自己再无情一些,再冷血一点,要将这些扰人的羁绊和纠葛扔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可是今天,他却发觉自己怎么也冷血无情不起来了,他做不到对他所在乎的人要经历的苦难视而不见。 所以他没有过多犹豫,没有与钟无忧过多纠缠,那一批东西归钟无忧,但楚欢隽要保的人他要保下来。 “其实什么?” 桃杳目光闪烁着,她的脸上有楚欢隽从来未曾见过的骄傲神气。她的双眼亮得惊人,看起来就好像无垠大漠上没有边际的夜空中唯一明亮的星。他是跋涉在黄沙中迷失的人,眼里心上只能看见这一颗最明亮的星。 楚欢隽笑了一笑,那些话终究还是咽回肚子里去,淡淡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肯定有本事从钟无忧手里逃出来。” 他说着,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抚摸一只小猫。 经他这么一表扬,桃杳脸上的神情愈发骄傲起来,开心地笑了起来,问道:“真的?你觉得我有本事从他手里逃出来?真的不是因为你和他说了让他放过我?” “哪有……”楚欢隽堪堪躲开她追问的目光,“我才懒得管……” 桃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阴阳怪气的“哦——”,随后环顾四周,将车厢里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又说道:“那些宝物呢?怎么不在你这里?” 桃杳找了一圈,终于从楚欢隽的身后翻出来一只小小木匣子。她心中一动,飞快地将木匣子打开,琉璃笔砚静静地躺在木匣子之中,在晦暗一隅发散出夜光美玉一般的光晕。 桃杳微微怔忡了一瞬,道:“怎么只有这个?别的呢?” 楚欢隽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什么别的什么?” 桃杳有些急,问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品香大会上拍卖的那批西域宝物,出手大方拍下的正是无烟阁。钟无忧要挟我们来威胁你,我猜,应当是你要从他手里截走那一批东西吧?我被他们带走后,钟无忧说要杀了我,我以为是你已经得手了,他要杀我泄愤。” 楚欢隽没正经地歪头一笑,又凑上来想要拥抱桃杳敷衍过去,却被她用力推搡开来,他有些无措地垂下落空的双臂,说出一句不像夸奖的夸奖:“小桃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第176章 太匆匆(上) 桃杳眸光闪烁,直直对上楚欢隽的眼眸,不许他躲避自己的视线。 “所以,你没有拿到那批东西?还是说,你已经拿到了,但是你答应了钟无忧的条件,放手了那批东西,才可以不见刀光,将我和宋大人都救了下来。是这样,对吗?” 楚欢隽看着桃杳十足认真的神色,再也没办法敷衍撒谎下去,只好点头承认。 “那些宝物,究竟是什么来历?”桃杳又问,“先前,在品香大会上,你承诺过会跟我解释清楚。” 楚欢隽笑了一笑,实在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来龙去脉与桃杳解释了个明白。 脑海中那团浓雾终于被拨开,桃杳恍然大悟,有些后怕地想起了方才与钟无忧会过的一面——若是楚欢隽没有放手那一批宝物,或许今日她真的没有办法从那个地方逃脱出来了。她与左棣的事情相连紧密,若是被左棠知道她也知道了“以钱换物”的事情,定然不会留她活口。 想清楚了这些,桃杳顿时又有一些怅然。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想到楚欢隽会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的放手,一方面,她也没有料到陆澈竟然会忽略她曾经受过的苦痛,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见桃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楚欢隽忍不住又去揉了揉她的脑袋捉弄她,笑问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很惊讶,我会放手那批东西,是吗?” 桃杳对上他的目光,随即又将眉眼垂敛回去,低声道:“嗯,很惊讶……谢谢你。” “谢什么?”楚欢隽就是在等着这一时刻,放手那批东西,换来这一刻,倒也值了。 就在楚欢隽幻想着接下来桃杳将感动得采取投怀送抱、以身相许等来回报他的恩情时,桃杳又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我没想到,陆澈竟然也会插手这件事……” 彼时,正好有一阵大风从窗外吹卷进来,把楚欢隽的浑身都吹得凉透,当然,也不乏桃杳话里的因素,让楚欢隽心里更是哇凉哇凉的。 楚欢隽刚想说些什么,可是话才到嘴边,就看见桃杳那副哀伤的神情顿时淡了去,换上了一副自我安慰的笑脸,淡道:“也罢,或许是我想多了,他毕竟是无烟阁的人嘛,为无烟阁做事,也没办法推脱。” 楚欢隽却讪笑:“哪怕这么做有可能会让你陷入危险,他也还是这么做了,不是吗?” 桃杳脸上的神色怔了一怔,笑容僵在了原处。楚欢隽一个反问句,让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很尴尬地摆了摆手,为陆澈开脱道:“无烟阁这么多人,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其他的人要来做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我自己要面对的风险,我自己去承担便好,不关别人的事。” 桃杳抬起脸,冲着楚欢隽绽开一个无比天真烂漫的笑,那笑容足够耀眼,刺得楚欢隽眼睛酸疼,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马车绕过弯弯曲曲的山路缓慢爬升,终于在半山腰的一处田庄门口停了下来。桃杳牵着楚欢隽的手跳下马车,一下车便看见一片依山而拓的碧绿梯田,田中种满了茶叶。 正是雨水旺盛的初春时节,这里气候适宜,茶叶比别的地方冒尖儿都冒的早,打眼一看漫山遍野的都是鹅黄嫩绿,翠汪汪的,格外喜人。 桃杳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山水,将两只手拢在自己的眉眼上方搭成一个小凉棚,眺望大片大片的茶叶梯田,忍不住效仿野兽,朝着山水天地嗷呜呼嚎了一声。 她的声音一落,远近山谷中便回荡着她的嗷呜声,回声在一座座小山包之间一圈圈荡开,又一圈圈收回。 楚欢隽笑着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肩:“好啦,走吧。” 桃杳兴奋地朝楚欢隽抬脸一笑,道:“这是陈家的田庄?好大呀,那边、那边、还有那边的田地,也都是陈家的吗?小楚,你不是说陈家只做香的生意吗?他们有这么多地种茶叶,怎么不卖茶叶啊?” 楚欢隽一脸无奈,脸上似乎渐渐浮现出几个大字:你怎么这么多话要问。但他终归还是耐下心来,仔细解释道:“这田庄虽是陈家的,但这些田地有大半都充公国库,陈家不能拿这些茶叶赚钱。” 桃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很可惜地看了看这些漫山遍野的茶田,小声嘀咕了些什么。楚欢隽没有听清,但也没有过问,将桃杳的手轻轻牵起握在手心里,轻声道:“小桃如果喜欢,待会我跟陈家老子说说,等茶叶长好了,派人给你送一点去。” 桃杳眼睛一亮,可是又慌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老麻烦你,怪不好意思的。” 这时候,宋知守已经先到前面与守门的小厮知会了,桃杳和楚欢隽走过去的时候,那小厮连忙迎上来行礼,道:“王爷,我家老爷已经在庄中恭候多时了。” 楚欢隽眉间神色一变,立即换了副笑脸,问道:“我听你家小少爷说老爷子还在外面游山玩水,原来人就在老巢里呆着呢。” 那小厮笑了一笑,一边引路,一边解释道:“我家老爷近些年来确实喜爱游山玩水,只是最近要在镇上办品香大会,不得不回来看着的——虽然,表面上老爷是把操办品香大会全权交给了少爷,但说是这么说,小少爷毕竟也是第一次接手,老爷总归是不太放心的……” 楚欢隽也笑,客套道:“那是,陈家家大业大的,老爷子是得盯紧一点儿才好。” 小厮在前面带路,桃杳跟在楚欢隽身侧,满脸好奇地打量着这田庄内的景象。这田庄中种着丛竹,走廊、亭台、房屋,全都是由竹板蓬草搭建成的,看起来质朴无华,天然雕饰,全然不像家大业大的家主的私宅。 又绕过几座假山,一行人脚步停在了一幢高大的竹屋门前,小厮转过身来行了一礼,轻声道:“各位稍候片刻,我去请老爷。” 第177章 太匆匆(中) 那小厮将竹门轻轻推开一个小缝,然后猫着身子钻进去,又将竹门轻轻合上了。 桃杳很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低声问道:“小楚,你和这个陈老爷子认识许久了么?怎么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楚欢隽却笑道:“你和我才认识多久?我的事情,你知道的少了……” 桃杳努努嘴,没有再理会他。 半晌过去后,眼前的竹门又再次被推开。门后站着一个打眼一看约莫年近七十的老人,他脸上已然皱纹斑斑,可头发却不见少,依然乌黑浓密,这在同年龄的老人里面算很是稀奇了。 或许是入乡随俗,也或许是陈老爷子本来就清心寡欲,浑身上下只穿一件粗麻布短打衣服,脚上着的也是草绳编织的鞋履,一副随时可以下田耕地的打扮,全然不像家大业大的商贾之家的家主该有的那种奢靡做派。 陈老爷子不但穿的清俭,为人也十分亲和。见到了楚欢隽,不像旁人见到他那般恭敬疏离地屈身行礼,而只是像寻常长辈见到许久未见的小辈一般,热切地抬手朝他招了一招,语气亲昵地说道:“小楚啊,一年没见了,今年好像又长俊俏些了。” 说着说着,陈老爷子的目光又从楚欢隽的身上转移到了宋知守的身上,最后又落到了桃杳的身上,他脸上的笑意又渐渐更深,柔声道:“唉,小宋也来啦……咦,小楚今年身边还多了个姑娘?我看,这姑娘确实不错的!” 楚欢隽那张向来古井不波的老脸上很不寻常地浮现两片红晕,他看了看桃杳,连忙打断陈老爷子,解释道:“老爷子,你不要胡扯八扯,人家姑娘还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我可不敢占人家的便宜。” “哦?是这样啊……是我唐突了,是我唐突了,女娃娃莫要见怪啊。” 陈老爷子的面上一副“我年纪都多大了看人看得准得很”的表情,但还是一边附和着楚欢隽的意思说,一边请大家进竹屋里去坐着聊天。 一进竹屋,视线豁然开朗。别看这竹屋外面平平无奇的,屋子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从大门直入厅堂,正前方开了一个落地大窗,往窗外延伸数尺搭建了竹板高台,高台上种着一些花草盆栽,紫藤萝花架下摆着一张竹子躺椅,想来陈老爷子平日里闲暇时候,就会在这张躺椅上午睡歇息,一醒来就能看见漫山碧绿的茶叶田,别提有多惬意了。 陈老爷子将那小厮支去柴房烧水了,自己从多宝格柜里取出一套崭新的茶具出来,给大家泡茶。 楚欢隽急忙过去要抢着干活,陈老爷子却用力将他搡去一旁,说道:“哎呀,你都多久没来了?是不是都忘了我这里的规矩?来者皆是客,哪里有让客人给主人泡茶的道理?你滚一边清闲着去吧,不要来插手。” 楚欢隽在陈老爷子这里吃了灰,又去支使宋知守来帮忙,被眼尖的陈老爷子立即便发现了,只听他连声说道:“我说小楚啊,你第一次带人家姑娘来,不好好带人家四处逛一逛玩一玩,净在这里没事找事做什么?还有没有个讨媳妇的样子了?” 桃杳倒是乐得清闲,好不容易有这种好好轻松自在一下的机会,她可不会委屈着自己。见陈老爷子这么说,桃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刚想解释些什么,陈老爷子就已经朝她递过来一盏刚沏好的茶。 茶汤清澈如空无,茶碗碗底一粒茶叶碎屑都没有。紫烟色的半透明茶盏,将盏中茶汤衬托得更为清透,明明是茶,却有一种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美感。 “姑娘,你今天第一回来我这里,这第一盏茶,就给你喝吧。” 陈老爷子笑盈盈的,虽然桃杳和他是第一次见面,可是却感觉像是自家长辈一般亲切。 桃杳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放在唇边细细呷了一口,入口是甜润的芳泽,而后是清冽如野间山泉的醇厚,最后,茶汤从喉间轻轻滑入腹中,留下一片温热的氤氲,还有绵软悠长的回甘。 捧着手里这一盏白气氤氲的茶,就好像和多年未见的老友围坐在篝火旁,拥裹着洁净香软的毛毯,听着火苗烧枯木簌簌的声响,偶尔几声欢笑,就这样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地慢慢睡入梦乡。 温暖干净,洁净无尘。 “好喝。”桃杳很感动地给出这一句评价,很可惜,她被触动得脑子空空,除了好喝这两个字以外,想不出来更好的夸赞的词。 好在在陈老爷子这个质朴的老人家这里,有好喝这两个字的评价就已经足够。 不知道楚欢隽和宋知守什么时候也落了坐,几个人围着茶炉寒暄了几句,马上就聊开了心扉。 小厮这个时候进了屋,很合时宜地端上几碟刚刚烘烤过的坚果点心,让大家就着热茶吃。 桃杳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捧着那茶汤吨吨喝,直言道:“我从来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陈老爷子柔声笑道:“姑娘喜欢喝我这里的茶,就常常来做客,我还给姑娘泡!” 不知为何,桃杳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被家长认可的羞涩感,她有些局促地瞥了一眼楚欢隽,又抬眼向陈老爷子展眉一笑。 她本来是想解释一下的,但是现下又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解释。 温暖的茶汤,温柔的笑语,每个人都沉醉在这一片恍如美梦的际遇里,她又何苦打破这样的美好? “对了,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呢?”陈老爷子又沏了一盏茶,递到桃杳的手边,还顺手抓了一把烤坚果,也一同塞入桃杳的手里。 桃杳一边将好吃的全部塞进嘴里,满嘴食物将两腮挤得鼓囊囊的好像一只小松鼠,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爷爷,我姓时,名桃杳,您叫我小桃就好……” 陈老爷子的目光忽然亮起来,惊讶道:“时桃杳……是你?你是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