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圣》 第一卷 小城轶事 楔子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无论竹窗外的风雨多么磅礴,书斋里的读书声还是那么爽朗。 隔壁赵老太抱着夫君的遗物,一手搁在窗边,听着风声雨声读书声,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这入耳声声,与扰了她十六年的声音太像,不禁有些怀念。 忽然想起自己的小孙子会不会又给先生添什么麻烦,不禁担忧起来。再看到外头风雨越来越大,万一回来时淋湿了怎么好。 眉头刚刚皱起,又想起自家就在隔壁,若是走后门连风也吹不着多少,于是放心不少。 赵小胖的回家之路已经不是问题,不过其他孩子怎么办?看这雨还得下好久,只怕明日来读书的孩子得少几个。 不过,这不是赵老太会担心的,小胖没事就好。 回到内屋,把丈夫的遗物放回原位,发现竟然沾到些许雨水,赶紧心疼地擦了擦,微微苦涩地一笑,便回床上去歇息。 ...... 《论语》《师说》《劝学》还有什么《弟子规》等等等等,全是学生们每天都要反复去读的,早成了必修课,若是读得不好可少不了被先生打手板。 因此,学生们不论男女都卯足了劲头,睁大了双眼,认认真真读书,生怕念错、念漏一个字,即使他们已经通读过不下百遍。 这戒尺的滋味可不好受,就算是最调皮的赵小胖,在挨过三十下手板后,也只好一边擦拭涕泪,一边忍着疼痛乖乖把书读完。 直到天渐渐晚了,雨也稀了,他终于忍不了寂寞,要说些话了。 到不像平时里只说些调皮捣蛋的蠢话,这次他提了个问题,挺有意思的。 “请问先生,何为君子?”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所有人看着他,心想这死胖子居然会说正经话! 赵小胖扭了扭肥胖的腰肢,站起身鞠个躬,稚嫩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疑惑和真挚,向着先生的席子看去。 只见,席上非是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书生,或是一位白发苍苍,看着便学识渊博的老者,竟是个头发灰白,穿着深色布衣的老妇人。 老妇人年岁已是六十有余,面上却少有皱纹,尤其那双眼更是炯炯有神,仿佛能明辨所有是非。 先生放下手里的书卷,回看过去,两眼睛瞪着小胖,问道:“何有此问?” 赵小胖忽觉得身子发虚,直接侧倒下去,又立马端坐起来,两手紧抓着书案不肯放松,说道:“昨夜忽有此想,今日读书更是疑惑。” 先生向后靠去,收敛气势,说道:“问吧。” 赵小胖松开双手,顿时胸口大松,来不及想先生何时变得这么恐怖,继续说道:“书中有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难道君子便是被人欺负、被人辱骂也不还手的人吗?这样岂不是太窝囊?又有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么说的话君子都是不断学习,不断超越前人的人?那他们师从何方?他们的老师是否都是君子?君子有那么多吗?难道人人都是君子?如此说来君子之能岂不是没了上限?那么君子之上又是什么?” 赵小胖挪出身来,拜倒下去,说道:“先生,学生疑惑!” 气氛在这里沉默了一会儿。 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卷,说道:“所谓师者,无非是传道授业解惑而已。学生有疑惑,我便答,无需行这礼,先坐起来。” 见赵小胖坐回席上,先生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能有如此想法,说明你十窍已略通一二,将来若是能继续勤学向上,心向正道,必有会一番作为。但你年纪不过十一,君子之说与你而言过于深奥。即使我说给你听,你也不一定能懂。万一有了误会对你的将来也不好。所以我不打算回答你。” 赵小胖失落地低下头,眼里不甘心的意味有些重。 先生见此,说道:“赵重,你无需灰心,先前的问题之中已包含些许大道真理,那是你的所悟所感,相信要不了多久你便能明白什么是君子。” 他们的所言所语显然引起了其他孩子的兴趣,一个个跃跃欲试,蠢蠢欲动起来。 先生四下环顾一番,郑重说道:“所谓君子,便是人人都想成、人人都能成,却都成不了的人。君子之上便是圣人。千年之前我不知道,但在大唐开国千年以来只出过一位圣人。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 赵小胖的眼睛刚刚发亮,却听到。 “雨歇了,放课!” ...... 傍晚时分,老妇人总是喜欢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门檐下,看着老街口来往的稀疏人烟,像是等待着什么。 晚风吹过发梢,轻轻飘动,嘴角微扬,她似乎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 今日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个板凳,这是她的小孙女特地搬来的。 刚下过雨,坐地上是不可能的,凭奶奶的执拗劲也不可能回屋里,总不能让她一直站着。 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扎着两只小鬏鬏的小女孩跑到老妇人面前,卖力地举起一件大披衣,说道:“天凉了,奶奶穿。” 老妇人接过手,裹在身上,把小孙女拉到怀里,脸上满是笑意,说道:“人小鬼大。” 小女孩在奶奶身上蹭了蹭,突然面露可恶之色,说道:“那个赵胖子真可恶,居然在课上欺负奶奶。” 老妇人略微惊讶说道:“他何时欺负我了?” “我看到了!”小女孩板起脸,说道:“就是因为他说了那么多奇怪的问题奶奶才会变得那么伤心。” 老妇人笑道:“你才刚过七岁,你懂什么?那赵重是个好孩子,只是天性贪玩,等奶奶把他磨练几番,你长大了嫁给他也是不错。” 小女孩一下红脸,说道:“臭胖子肥的连裤子都快穿不下了,我才不可能嫁给他。” “这世间之事谁能预料?说不准他以后会变个俊男,叫你迷的离不开眼。” “就算他便好看了我也不喜欢。”小女孩嘟起嘴,说道:“奶奶真坏,总欺负我。” “奶奶怎么会欺负你呢。” “就是奶奶不好,说要我嫁人。” “那奶奶不说了,奶奶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什么故事呀?” “是关于你爷爷的故事。” “爷爷?我还没见过爷爷呢,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听完就知道了。” 小女孩在老妇人腿上轻轻坐下,等着奶奶的故事。 老妇人的目光向着老街口望去,心想,先生,都快五十年了你要何时才回来?等我把故事讲完就回来好不好? “那是盛历元年的冬天......”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一章 远来是客(1) 盛历元年,大寒,大唐国临愿江边境,喧城,来了一位客人,是个年轻书生样貌。 年轻书生刚刚迈入宣城不过三步,便觉莫名的神清气爽,仿佛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除了城门守卫不适的鼾声和人来人往的杂音有些扰耳。 于是他决定在这里久住。 喧城也就多了一位住客。 再有半个月便是春节,喧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对联门神齐飞,顽童鞭炮时响,就是最穷的人家也在门上贴了个倒福。 喧城辞旧迎新的气氛很是充足。 谁能看出战事在初秋才真正结束,而且这里是大唐国的边境,本是受灾最重的地方。 这要多亏那位能干的皇后屡颁新政,整个朝堂从谏如流,当地官员亲民清政,最为重要的还是新皇陛下英明。 年轻书生慢步向城里走去,就像没入愿江的一滴水,很快在人群中消失踪影。 在他走后不久,喧城又来了一位客人。 那名守卫突然惊醒,从木长椅上直跳起来,捂住鼻子,心想什么东西居然会这么臭。 眯着眼睛一看,原来是个衣衫破烂,不晓得几个月没洗澡的老乞丐站在一旁。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没见过这么臭的人。 那守卫莫名火大,往老乞丐屁股上大踹一脚,就把他踹进了城,接着再次酣睡过去。 老乞丐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拖着腿,走入人流。 喧城便又多了位住客。 ...... 年轻书生在喧城里闲晃半日,最终在一条老街里看中一间有个大书斋的旧屋。 四处打听才知道是隔壁赵姓人家不用的老房,谈过价钱,花去三百两银子买了下来。 那姓赵的一家本是做些面饼生意,赚不到几个钱,今天白收人家二百多两银子自然是要乐上一乐。 却是做梦也没想到,那个成天捧着一卷书,不时翻上两页,看似文文弱弱的书生,居然会拿那间大书斋做私塾,还扰了他们十六年没个安宁。 旧屋在一夜之间被清扫的干干净净,那些随处可见的蛛网和积尘再也不见,家具就像新的一样摆放整齐,木门和柱子全被上新漆,小院的枯叶杂草也被翻新。 赵当家大清早上过来一看,被吓得不轻,还当是见了鬼。 这是哪里?我的老房子呢? 赵当家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年轻书生从屋里走出来,赵当家僵硬地打声招呼,然后猛地转身,冲出门外。 砰地推开房门,拿起桌上的水壶,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大喘着气,与妻子说自己今天见到神鬼。 赵夫人向来自诩精明,自然不会信他的鬼话,全然不做理睬。 赵当家又大叫几句,觉得实在说不清,便拉起妻子的手,要让她亲自去看看。 刚出大门,却早有一人笑眯眯的站在门外,就像是在等着他们出来,手里提着一纸包,散发着热气。 年轻书生拱拱手,说道:“昨夜有工匠赶工,不知可有吵到二位。” 说着,他把手里的纸包递过去,说道:“这是我自己做的白馒头,算作赔罪。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也算见面礼,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赵当家多包涵。” 赵当家稀里糊涂的接过纸包,忘了该怎么说话。 赵夫人推开丈夫,呵呵笑道:“不吵,不吵,昨夜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喧城什么时候来这么好的工匠了?这还烦您特地送这馒头过来,真是不好意思。这样,以后您要有什么要帮忙的与我家相公说就是。” 年轻书生微微笑道:“赵夫人客气了,小生初来咋到确实会有要麻烦的地方,到时候还要请赵当家搭把手。” 赵当家还没清醒,说道:“客气,客气。” 年轻书生顺着街口的叫卖声看过去,感慨说道:“这喧城倒是真的很热闹啊。” 赵夫人说道:“那是当然,天下谁不知道我们大唐国有个厉害的皇后娘娘。当初喧城满是苦命人,要不是她,我们恐怕得流浪到别处去。” 年轻书生惊讶说道:“这位娘娘竟有这般本事。” 赵夫人忽然变得很骄傲,说道:“你不是大唐国人吧?那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再有,我们喧城可是有一位大善人、大贵人。” 年轻书生问道:“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夫人突然不知该怎么讲,摸了摸辫子,说道:“反正就是个大好人,那时候拿了好多的钱财、粮食还有用具给乡亲们救灾用,就是喧城的青天大老爷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地。” 年轻书生感叹说道:“还有这样一位奇人呀,喧城真是好运气。” “可不是嘛。”赵夫人撇了一眼抱着纸袋愣神的丈夫。 真是没出息! “敢问这位奇人......”年轻书生突然打住,转说道:“今日就是来打个招呼的,好像烦扰二位了。” “不打扰,以后要多出来玩玩,街坊们都是好人,混个脸熟。”赵夫人乐呵呵地笑,像个村姑一样,还挺好看的,亲近人。 年轻书生再拱了拱手,说道:“那小生这就告辞。” 他刚想要离去,赵夫人叫住他,问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年轻书生面露为难之色,随后隐去,说道:“我打算开个私塾,收些学生,你们就叫我先生吧。” 赵夫人摸了摸辫子,说道:“先生?好吧,看来你是真有些学识啊,只是在这里开私塾怕是不容易。” 虽说喧城已经基本恢复元气,但毕竟刚刚结束那场残酷战争,百姓的心思还没能完全定下,不太容易会把孩子送去读书。 更何况喧城只算是个小城,没多少人读的起书,认为读书还不如多干些家活。 而少数几个大户人家,只会在家中给孩子教课,肯定不会去信任一个外来的教书先生。 年轻书生说道:“这就不烦二位担心,我自有办法。” ...... 年轻书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赵当家终于清醒过来,说道:“在喧城开私塾?这人不是有才,就是有病。” 赵夫人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刚才傻眼,人家走了才回神,你怎么这么没用。” 赵当家不服,说道:“怎么没用了?那二百两银子不还是我赚来的。” 赵夫人没好气说道:“你真当人家傻子?他就不在意那一二百两银子。” 她在丈夫头上拍了一记,转身回到屋里去。 赵当家双手抚头跟着进去,说道:“就算他有钱,那他想开私塾还不是痴人说梦。” “人家好歹是个读书人,有理想,你看你除了会点面食手艺还能干什么?我嫁了你过了几天好日子?” “话怎么能怎么说,那可是二百两银子......” 赵家人美好的一天从夫妻吵架开始了。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章 远来是客(2) 说回那个乞丐。 来到喧城后同样一直在街上晃荡,他步履蹒跚,但走得很快,像是在焦急地寻找什么。 他几乎走遍全城,看过沿途每家门店,仔细地确认路人的面孔,以保证不会有遗漏。 当然也去过书生决定住下的那条老街,但那时候书生还没找到那里,所以他们没见到。 当他再次走过这条街时,只是略微望了望,没有走进去看,相反还特地绕道走开。 那时书生在和赵当家谈价钱。 老乞丐一直在城里晃悠,累了就找个角落歇息,偶尔会有行人的施舍些吃的。 喧城的水质很好,渴了就在河边捧水喝。 然后......肚子突然开始闹腾。 他扶着墙,捂着肚子,面色极其难看,却还是不想放弃寻找,一直到...... “不行了,我要方便。”老乞丐的声音沙哑难听,而且很痛苦,很疼。 他用出乎意料的速度冲进河畔的树丛中,然后蹲下来,接着只觉得浑身舒畅,只是屁股有点凉。 他心想自己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怎么还会拉肚子? 这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的双手黑不溜秋的像两个煤炭。 用这样的手取水喝,能不坏肚子? 他又拉起衣服看了看,本来清清白白的躯体同样脏兮兮的。衣服就更不用说了,上面的破洞怕是算上脚趾都数不过来。 老乞丐哀叹一声,原来我这么脏。 可是,我怎么还是找不到你呢?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吗?我只是想,我只是想...... 想着,脸上有两条热流滑下,迅速变冷,伸手想去擦拭。 突然,他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跳起,冲到河边,双手插到冰冷的河水里,面色狰狞,拼了命地去洗手,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洗手了,开始发疯似的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比他此时的人还高,打湿了衣裳。 他越拍越来劲,造成的动静越来越大。鱼儿们早已逃难离去,树上的鸟儿也飞走了,路过的人们是真心可怜这个傻子,也只是摇摇头,然后走开。 没有谁爱搭理傻子。 过了一会儿,老乞丐终于累倒在地上。 树丛杂多,没了声响也就没人注意他。 鸟儿飞了回来立在枝头上歪着头看他。 他就像死一样。 ...... 到夜里,老乞丐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困惑自己怎么躺在这里。 走出树丛,他想起什么,发觉有点不对劲,眉头簇成一团。 方便之后,似乎没擦屁股。 街上早已无人,夜风刺骨,有些恐怖。借着月光,老乞丐慢慢地走着。 现在还要去寻找肯定不可能,只好找个地方落脚,不然得冻死。 他来到白天发现的小破庙,伸手轻轻推门。 只听吱呀一声,接着咣当巨响,门板整个倒下去,满地的灰尘被掀起,呛得他闷声咳嗽,附近传来几声犬吠,表示着不满。 这小破庙可真不是一般的破,还好挡挡风是足够了。 那个原本应该放着佛像的位置是空的,也许是被偷走了吧,只有一只破碗搁在上面,以后要饭或许用得上。 老乞丐这样想着,把破碗拿到一边,取来一旁的干草铺上,躺下去摆了个有趣的姿势。 这样子我也是佛了吗? 好像有点傻。 月光穿过房顶的破洞,照在他身上,没有丝毫美感,反而有点恶心。 ...... 夜渐深,老乞丐却没有睡意。 可能是因为下午睡昏许久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明知那人就在附近,却怎么也找不到带来的负担,当然还可能只是月光太亮的缘故。 “哇!哇......”有婴儿哭泣的声音传来。 怎么可能!大半夜谁会把婴儿带出来。 老乞丐相信自己的判断,侧过身,闭上眼。 “哇!哇......” 哭声并没有因为他不理睬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老乞丐缩紧身子,捂上耳朵。 “哇!哇......” “哇!哇......” 夜里极静,哭声不断,老乞丐身心煎熬。 够了,够了,不要再哭了。 “哇!哇......” 你对我哭没有用,我连自己都顾不了,怎么照顾你。 “哇!哇......” 哪个缺德的王八蛋把你放在那里的,不知道夜里冷吗?冻坏怎么办? “哇!哇......” 别哭了,别哭了,我听不见,听不见。 忽然,一阵冷风刮来,吹落屋顶一片瓦,碎在老乞丐身旁,吓得他惊叫一声,蹦跳起来。 婴儿哭的更响亮了。 老乞丐摇摇头朝外走去,一只竹编的篮子就在门外,一个婴儿裹着襁褓在里面,两只小手居然伸了出来,胡乱挥舞,被冻得发红,哭声可怜。 老乞丐苦叹,我有什么好?干嘛非得找上我?直接找他去不行吗? 他其实早就看见了这只篮子,门板还倒在地上,月是贼亮贼亮的,想看不见都难。 这是故意的,是有人存心想要他收留这个孩子,他知道是谁,就是那帮人,不,那帮混蛋!畜牲! 所以他不想做任何理睬,他以为只要自己不给任何反应,装睡,就能让他们放弃。 他们总不能眼看这个孩子被活活冻死,只要坚持一会儿,他们就会走了。 可老乞丐低估了他们的耐心,高估了自己的残忍。 这小手都快冻成胡萝卜了呀,这还是婴儿的手吗? 这群该死的畜牲! 老乞丐想赶紧把婴儿小手捂暖,又看到自己的黑手,不禁有些犹豫,但管不了怎么多。 过了一会,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就把婴儿小手温柔地塞进襁褓里,抱起来小心地哄。 他看着怀里的孩子,越看越喜欢,脸上渐渐泛出笑容,像是抹了蜜一样。 只是他现在样子太脏乱,别人看了可能觉得恶心。 他一边笑,一边想,这世上的孩子怎么都这么可爱,就像小菩萨一样。 时间流逝,老乞丐察觉到不对劲。 这孩子怎么还在哭?按理说自己带孩子是有不错经验的,这样去哄怎么还会哭的这么难受?是饿了?还是...... 他伸出一只手,往婴儿额上抚去。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三章 远来是客(3) 婴儿的额头滚烫,面色不自然潮红,哭声痛苦,不停挣扎扭动。 那双小手又从襁褓中钻出来,就像挥舞着的两根辣椒。 刚才是被冻得发红,现在则是被烫的。 婴儿的体温不断升高,似乎周围的空气都暖和了一些。 老乞丐怀抱襁褓,心急如焚。 这是风寒?他想。 哪有这样的风寒!到底是什么病,这都快比火炭还烫了。 都是那群畜生!居然狠心把一个孩子孤零零的丢在这么冷的夜晚,混蛋! 他把孩子抱得紧些,飞奔出去,来到附近人家门前,拼命似的拍着。 “有没有人!快开开门啊!” “有没有人!快开开门啊!” “这孩子都快死了!” “救命啊!” 他奋力地喊。 ...... 男人听着动静惊醒过来,点了灯向外探望,迷糊地说道:“外边有什么吗?” 被吵醒的女人把灯吹熄,不耐烦地说道:“又是你听错了,快回来睡觉,明天你不早起了?” 男人抓抓头,说道:“好像是有些声音。” 女人说道:“要死了你,大晚上的哪会有什么声音,说鬼话。” 男人拗不过她,只好回去睡,但总是有点不放心,万一是谁有急事呢? 他又爬起来去开门,女人侧身抓紧了被褥。 他探出身左右看了看,街上空无一人。 果然是听错了? ...... 老乞丐见久久没人开门,心想耽误不得,用最快的速度去到最近的医馆。 天亮时他找的非常仔细,因此十分疲惫,也因此他大概清楚喧城有哪些事物在什么位置。 他暗暗庆幸。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大,不至于看不清路。 刺骨的寒风催促他加紧脚步。 仿佛一切都很自然。 他拍着门,喊。 ...... 最近的医馆不过两条街,是喧城最好的医馆。 夜里只有老大夫一人住。 老大夫孑然一身数十年,是喧城最好的大夫。 梦里面色痛苦惊醒过来。 他瞳孔微缩,胸口起伏不止,呼吸快而不稳,惊慌之色不肯褪去,应该是梦到了极可怕之事。 老大夫最怕自己不能医了。 他镇静之后发现外边像是有动静,回忆着梦他想去开门看看。 当他经过一张桌子时,不慎撞到桌角摔倒下去,磕到脑袋就此昏厥。 血水慢慢的流出,怕是不好活了。 只怪他没有点灯。 ...... “混蛋!不是说什么老神医吗?不是说妙手回春吗?不是说救世济人吗?不是说有求必应吗?人呢?这混蛋人呢?我不相信他没醒!他就是不想救人!他就是个混蛋!庸医!我去他......” 老乞丐在门上重重的踢了一脚,留下一只鞋印,啐下一口痰,喷着脏话离开。 在他身后,医馆的屋顶上,顺着夜色,冒出一个人,看不清模样。 那人看着他远去后跳下来,对着门上的鞋印哼了一声。 “不过是个凡人,竟然也有圣人一般的心志。”他微微抬头,眼神空洞,似乎在看屋子里倒下的老大夫,“死了可惜。” ...... 老乞丐拖着身子在街上游荡,嘴里喃喃在说些什么,就像一只老死鬼。 他现在真的很累。 婴儿的症状没有丝毫的缓解,反而变得更重。 体温升高到难以想象的高度,襁褓被这样的热量加热,隐隐约约有热气冒出,老乞丐的手臂和胸膛隔着衣服被烫伤。 这样的夜晚里,老乞丐竟是好久没感受到寒冷了。 会冷的是他的心。 离开医馆后他想着去药铺,又心想干脆把动静弄的更大些,顺手拾起一根木棍,每走过一家人便停下来,往门上猛敲,嘴里的喊声从没停过,传出的声音响彻街头街尾。 他就不相信这喧城会没有一个人开门。 然而事实就是那么残酷。 走过药铺,没人开门。 走过客栈,没人开门。 走过钱庄,没人开门。 走过衙门,没人开门。 走过快半个喧城,始终没人开门,就连家畜野兽都没叫一声。 最后经过那条老街时,他终于脱力跪倒,而这时还不忘将襁褓轻轻放下,然后再躺倒。 婴儿依然哇哇地哭,老乞丐也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他是真的失了声。 他早就喊哑了,无声地哭着,在心中不甘。 没有人开门......没有人开门......混蛋......混蛋...... ...... 老街里,先生缓缓睁开眼睛,坐起来时双眼凝重。 出了什么事?喧城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什么这般死静? 今晚的喧城明显是出了大事,只是没有一人注意到这点,他们都睡得很死,都在梦里,就算是意外的醒了,也没能发现任何异常,只认为是错觉,然后合上眼。 这是非凡人才能做到的手段,有大人物降临喧城。 先生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突然猛地转头看向东边的方位,微眯双眼,随后他拿起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纸包走到街上。 看那外形可能里面装着药材。 他站到街口,背对着不远处一大一小躺在地上的两个身影,双眼眯的更紧,或许是嫌弃他们的哭声太大。 他的手臂向后随意一甩,药包还在空中,两脚早已腾空离开地面,轻松跃上屋顶,看着坐在檐角上的人。 药包落地,两人在同时消失。 那人踩着屋脊,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喧城上空,只是数息时间便跑出二三里远。 先生紧随其后,看着他的后背,说道:“你们想让我看什么?” “嗯?”那人回过头,说道:“原来你也会看走眼?” 回头并不代表能看清脸,他带着面纱连眼睛也没露出来,但那一声嗯,居然带着饶有兴致的意味,还有一丝得意。 啪的一声,一片青瓦落到地上碎了。 先生踏步止住身形,因为那人已经完全消失踪迹,就像从没出现过。 先生直立在屋檐一头,凝视空虚的东方。 明月挂在上空,银银月光洒在他的飘飘白衣上,散发着光辉。 如梦似幻。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四章 渔与鱼(1) 时间流转,七年光阴匆匆而过。 喧城一如既往的平静,百姓生活早已恢复到战前的状态,甚至比那时更富裕。 如此看来,新皇确实是位贤君。 城门那名守卫早些年舍得花钱买了张竹躺椅,如今整天躺在上面睡觉,也不管来往的行人。 老街私塾办的还算不错,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愿意来读书,先生也和居民们交往的很熟悉。 却苦了老赵家被那书斋里一刻不停的读书声吵的没个安宁,夫妻俩为这事隔三差五的吵架。 医馆老大夫大果然没有死。 那个小手像辣椒的婴儿也平安无事,快快乐乐成长到七岁。 “如果没有天上掉下的仙药,或许就是另一种结局,所以你要为自己的好运感到庆幸,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每天都要活得开开心心。” 一大早,渔夫模样的男人站在门外,紧了紧腰带,说道:“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屋里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孩,嘟嘟嘴说道:“记住了记住了,这都说过多少回了。” 渔夫就是当年的老乞丐,小女孩自然就是那个婴儿。 渔夫曾对小女孩说过,因为那天回去时踩到雨积水,弄湿一条裤腿,所以给她起名叫做水儿。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而且当天并没有下雨。 “记住就好,那我走了。”渔夫刚要走,又回头看向她,嘱咐说道:“吴老爷子家好久没去了吧?他该想你了,今天去该看看。” 接着他带上斗笠,往鱼市的方向去。 水儿走出来抓着门框,挥挥手,小揪揪跟着晃了晃,小嘴咧开,露出两排有个黑洞的牙齿。 然后她把家里收拾干净,便出发去吴老爷子家。 ...... 吴府是喧城为数不多的大户人家之一。 看门的一对小厮见到水儿过来,本应第一时间通知吴老爷子,这会儿竟然干瞪眼发愣。 待到水儿迈着有些疲惫的步伐走过,他们对视一眼,确认自己没眼花,终于想起大喊一声:“水儿来了!” 府里丫鬟闻声,带着欢笑,匆匆赶来。 她们平时最喜欢逗水儿玩,水儿一来就数她们最开心,而现在全躲到树下,不敢过来,低声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吴老爷子杵着拐杖走出来。 险些吓回去。 他赶紧去到水儿身边,说道:“你脸怎回事,怎么有个唇印?” “这边脸也有,还是两个,是刚印上去的?” “衣袖怎么又破了?这可是我刚给你买的呀,值不少钱呢。” “水儿你一只鞋去哪里了?还有,头发上为什么会有筷子?” “是葱花面的味道,来时吃面了?” 水儿不说话,扬起脸,露出大彻大悟般的微笑,眼神空洞。 吴老爷子急了,指着丫鬟们,说道:“你们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把水儿带去弄干净!” ...... 小水儿先是得了怪病,又过了几年乞丐日子,加上营养不良,使得只有同龄女孩肩高,并且更瘦小。 可能是某种天性,她最喜欢上别人家串门玩,喧城所有家门无一幸免。 起初人们还会对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有些反感,但当水儿身子往后一缩,小手胸前一攥,再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看着对方时......就没一个不心软的! 面对这样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哪有人会不喜欢,哪有人会不心疼。 她是喧城所有人的小宝贝。 如今水儿人气太过旺盛,以至于只要她出现,就会引来大批人围观。 就像今早那声“水儿来了”,片刻间,她被不论男女团团包围。 最过分的是那些小商贩,连生意都不做,钱被偷走也不知道,就为捏捏水儿的脸。 水儿抱着大腿,不断哭诉这些。 吴老爷子微笑安慰,说道:“这都是因为大家喜欢水儿,你应该觉得的高兴才是。” 水儿哭得更厉害了。 哪有这样的喜欢,又不是看耍猴的! 吴老爷子轻拍水儿肩膀,说道:“要不这样,以后只我去你家,你就不用再出门,两全其美。” 水儿不哭了,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手。 吴老爷子心想,不就是串串门么,至于这么大反应嘛。 水儿在想,你还不如那些看耍猴的,即使你的松子糖儿很好吃。 吴老爷子笑笑,拿起一颗松子糖,晃了晃。 “是谁在欺负我家水儿。”城北孙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进大堂。 她和吴老爷子一样,是喧城的大户。 他们的孩子不幸都在战争时捐躯,膝下再无其他儿女,就连孙子孙女也没抱着,独自一人住在大宅院里,只有下人陪着,总是太寂寞。 在这样的日子里,突然闯进一只天真的小可爱,就像是一株小草,有一天墙塌了,发现花园竟然离得这么近。 水儿就是二老的花园,绝不允许水儿受半点委屈。 吴老爷子板起脸,说道:“水儿好好的,你这老太婆干嘛来了?看门的小丁呢?快把她赶出去。” “我看他敢不敢。”孙老太太小哼一声,说道:“我家水儿在这儿,我当然能来。” 这话说得仿佛理直气壮。 吴老爷子也学着哼一声,说道:“水儿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 孙老太太轻蔑说道:“不然是你家的?” 吴老爷子挺胸说道:“当然。” 这两字同样理直气壮。 “我呸!”孙老太太擦擦嘴,说道:“你这糟老头子,你也配?” “不是。”吴老爷子恼火说道:“你这老不死的,存心吵架来的!” 孙老太太走过他身边,轻笑说道:“都是老不死的比比谁先死?” 吴老爷子指着她,气的说不出话来。 孙老太太把水儿抱起,放在椅子上,拉着她的手,说道:“我的水儿宝贝可算来了,要想死我了。” 吴老爷子戳戳墙上的吴字,说道:“这是我家。” 没人理他。 水儿这时候不敢有所反抗,强颜欢笑,心想你比老爷子还过分,即使你做的春卷特好吃。 孙老太太拿出不知藏在哪里的春卷,挥了挥。 水儿接过春卷,天真地笑,拿出一只放入口中,发出嗯的声音,像极了幸福。 吴老爷子插入两人之间,说道:“别吃什么春卷,尝尝我的松子糖。” 又有吃的,水儿啊的张嘴。 孙老太太抓住那只老手,说道:“水儿还在换牙,吃什么糖。” 吴老爷子说道:“有什么关系,水儿就爱吃着个。” 孙老太太说道:“不行就是不行,小孩总吃糖本身就不好。” 吴老爷子说道:“你那春卷煎的那么脆,对牙齿就好了?” 孙老太太说道:“春卷和糖不一样。” 吴老爷子说道:“怎么不一样,只会歪理。” ...... 南城吴老爷子、北城孙老太太都是有名气的人物,说话是极有分量的,而最出名的是他俩的怪脾气。 其实老爷子性格很温和,老太太待人也极好,南北相隔都挺好,就是他们一见面非得吵上一架,谁看谁都不对眼。 不是冤家不碰头、上辈子仇人、冤家路窄说的就是他们这情况。 这一情况在水儿出现后更加严重,原因当然是为了争夺水儿。 可当事人丝毫没察觉到这点,只以为他们的关系很亲密。 她大眼睛一转,说道:“你们相亲相爱,为什么不成亲呢?”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五章 渔与鱼(2) 一阵冷风拂过,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走,带走了吵闹。 墙头野草轻轻摇摆,花儿飘落一瓣,却都不敢出声。 那些丫鬟和小厮早溜了。 这话出口,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气氛有些说不清的尴尬。 二老立在风中凌乱,思考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水儿看着他们发呆,打了个哈欠,偷偷把松子糖拿过来,塞进嘴里。 小脸满是幸福,痴痴地笑。 真甜,真好吃,这会是成亲的滋味吗? 吴老爷子咳嗽一声,面露难色,说道:“水儿啊,这成亲......它不是这么一回事,它是怎么回事呢,它是,它是......” 怎么回事儿呐这,成亲不就那么一回事儿嘛,怎么想想这么费劲呐。 孙老太太把他拉开,凑近些,硬是笑道:“我的小宝贝呀,我和这老家伙成不了亲。” 水儿天真问道:“为什么呐?” 孙老太太说道:“因为我们都已经和别人成亲了啊,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不能。” “骗人!”水儿指着孙老太太的鼻子,嘿嘿笑道:“骗人长鼻子。” 吴老爷子说道:“没错呀,她说的很对。” “那我怎么没见过。”水儿坐直仰头,就像在揭穿谎言般,说道:“成亲就是两个人,你们一直是一个人,还说有孩子,哪里有叔叔阿姨,就是骗人的。” 说完,水儿咬一口春卷,两腿甩甩,很是得意。 二老却沉默了,这话已经说到痛处。 是啊,在水儿看来,他们一直是一个人,而他们确实只有一个人。 老伴不幸先走一步不说,在战争时,家书还没收到一封,便拿到了子女牺牲的文书。 更不能接受的事是,他们的子女还很年轻啊,他们的子女可都没成亲啊,他们的子女可是眷侣啊,他们本来可以是亲家的啊。 这叫他们该有多心痛啊。 忽然,他们的眼眶湿了。 不管哪种情,情到深处就会有泪,不是开心就是伤心。 水儿再天真也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说道:“别哭别哭,你们要是一个人的话......还有我呀。” 水儿拍拍手,说道:“我陪你们,我做你们的孩子,这样就不会哭了。” 水儿拉起他们的手,焦急地想要把心意传达出去。 二老忽然觉得心中暖暖的,笑了,泪水在眼眶中打个转流出来,划过脸颊,是热的。 对啊,这不是还有水儿嘛,只要水儿还在身边,只要他们的花园依然灿烂,有什么好哭的呢? 可这会儿,水儿倒哭了,哽咽说道:“我把自己给你们,爹爹怎么办?” ...... 这几年除了水儿名动喧城之外,只有老街书斋最引人乐道。 学生们都很敬爱先生,先生不但书教得好,为人也亲近幽默,大家都觉得读书比在家干活有意思。 他们年龄大多在五六岁,还有的更小,大一点的则被抓回家种田了。 父母白日要忙,没什么空管孩子,怕他们学坏或是受伤,自然愿意让他们来读书。 最主要还是因为小孩子不懂事,帮不上什么忙,有人看着比较好,而认几个字总是有用的,再说人家先生不收钱呀。 这就是把先生当成了老妈子。 今日,老街私塾读书声依旧,声之亮,隔壁骂声传不过来...... 先生端坐席上,手里捧着一卷书,不时记些什么,看起来专心不二。 “错了!”先生伸出一根指,说道:“你背错了,再去看看。” 他依然在看书,没有抬头。 那位被指出的学生羞愧的低下头。 原来先生一直在注意他们读书的声音,稍有不对便会被揪出。 时间悄悄溜走。 先生终于抬起头,看了眼窗外,把拿出的几本书收好,说道:“今日就这样,你们回去吧。” 学生们有些疑惑,相互之间看了看,随后与先生拘礼,结伴出了书斋。 现在刚是午后,距离平时放课的时候还早,先生一向对时间要求严格,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今日是怎么回事? 先生走出老街,经过市井,站到城门口。 他的目光淡然平视,渐渐变远。 如此好久,过往行人向他打招呼,也只是微微点头。 “在这儿好些年。”先生走到酣睡的守卫旁边,问道:“你有没有见过熟人来。” 守卫没有回答,八成是真睡着了。 先生说道:“有条小鱼要游来,我好像见过。” 守卫眯开眼睛。 先生说道:“别拦。” 守卫合眼,微微点头。 ...... 时近傍晚,水儿告别二老,往鱼市去。 路上,渔夫模样的男人迎面走来。 他身后一道长影斜插在脚底,黄昏夕阳就像件大氅披在身上,斗笠遮住半边脸看不清面貌。 水儿认出是谁,张开手臂,兴奋地冲过去,抱住他,然后挂在他身上,像一只小猫。 渔夫身形算是高大,但也有些年纪,他轻弹水儿的小鬏鬏,示意不要胡闹。 水儿松开落到地上,呲牙看着他笑,小黑洞露了出来,大大的眼睛此时变成一条缝。 渔夫牵起水儿的手。 他们时常会像这样一起回家,彼此对这些事情很习惯。 就像一对亲密的父女。 从前,老乞丐之所以显得老,果然是过于脏乱的原因,现在他是渔夫,比以前干净太多,看着也算是英俊,且带一些沧桑感,而没有颓废的气息,如果打扮更好看些,应该会有不少女孩子愿意倒贴上去。 如果真早为人父,孩子也该二十出头了吧。 走着,他忽然说道:“很快我们就能换一间大房子了。” 水儿大眼睛变得像小星星般明亮,用力地点头,说道:“爹爹真棒!”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是租的,租金不贵,就是又小又破,能换大房子,水儿当然会兴奋。 吴孙二老那么疼爱水儿,自然想过施恩他们,但渔夫没有接受,理由不得而知。 ...... 夜里,水儿睡得很熟,为了讲完吴孙成亲这场大戏,她已经很累了。 渔夫却躺在塌上久久不能入睡。 他嗅了嗅胸前的衣服,呼出一口气。 今晚,可能出不好的事。 这种预感在他脑海中徘徊好久,就算是对新房的期待、水儿可爱的笑容、吴孙成亲的好戏也没能让他忘掉这种感觉。 理由,只是一把普通的钥匙。 鱼市仓库的钥匙。 这把钥匙由他保管,在今天不知什时候丢了,为此还挨了顿骂。 但他确定不可能丢,他保管的很好,一直在身上。 钥匙是在中途自己突然消失掉的,或者被人偷了。 若是被偷,那么手法实在高明,一般人办不到,况且除了水儿,没有人近到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钥匙。 而他也有怀疑的对象。 问题是,为什么? 突然,一阵微小的破风声掠过。 钥匙撞击在墙壁上,反弹回来,又在地上弹跳几下,最终落在渔夫身前。 他拿起钥匙,闻到一股鱼腥味,眉头渐皱。 腥味并不属于鱼市,但有点熟悉? 心想,这算什么意思? 今晚鱼市仓库见?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六章 渔与鱼(3) 在中原、江南、西土的交汇处是连绵数万里的群山,被称为愿山。 从其中流出的最长的河流被称作愿江,它横跨四分之三的大陆,分隔中原和江南地带,最后流入东海。 在战争结束后,江南河鱼宗号称自立为国,与大唐国便是以此为国界。 而喧城正是距离愿江最近的城,同时也是河鱼宗进入大唐国的第一站。 远离城门的半里处,有一条愿江的分支,其流径极其独特,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 其中又分出一条小河流,横穿过整座喧城,分隔一对冤家,名做喧河。 如此,喧城周边的水流,就形成了一个旦字,正如喧的下半。 就在今日,这个稍有小名的旦字,遭到了破坏。 ——有一个白点穿过城镇、村庄、农田、森林、沼泽接着是愿江,拖出一条笔直的、干净的、毫无顾虑的并且足够隐秘的线。 目的地也异常明显——喧城。 这就是先生所看到的,这些现象连起来,就像一个早字。 虽然不知道来人的目的,但先生确定自己没看错。 如果不是先生,应该也不至于被发现,至于被称作小鱼,则是另一个原因。 ...... 今晚的月亮高悬在上空,藏在黑云里,露出半边脸,只能勉强能看清路线。 渔夫两手交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以至于停下了脚步。 夜风真的很冷,而且胸口的腥味似乎越来越重了,他的脸色变得难看。 他思考着来者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找上像他这样渺小的人,又为什么是现在。 对于对方的身份他大概有些想法,可正因为猜到了什么才会不理解。 因为不理解才会去思考,思考却不得解会导致焦虑,焦虑有时候会引起不安,之后是恐惧。 他现在有些不安。 幸运的是,今夜并非又是个寂静的夜,偶尔能听到家畜夜虫的叫声,不算寂寞。 忽然,一声深邃的犬吠将他惊醒,他停下思考,呼吸变得沉重许多。 他擦去额上冒出的冷汗,借着依稀的月光,沿着喧河继续前行。 ...... 喧河作为喧城的生命线,理所当然的发挥着它的重要作用,特别是渔业。 在下游处,有片恰到好处的湖泊,适合养殖多种鱼类,鱼市就是设立在这里。 仓库被安置在较为偏僻的地方,并不影响运输,平常就不会有闲人去,更别说夜里。 此时,黑夜才显现出它的恐怖。 数个同样大小的房屋整齐的排列,因为潮湿和长时间的使用显得很破败,早已习惯的鱼腥味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呛鼻,略显拥挤的仓库遮住了仅有的少许月光,气氛变得幽静而诡异,似乎连夜风都停下了,空气有些闷热。 渔夫怀着随时转身逃跑的想法,紧张的推开仓库的门。 除了鱼,什么都没有。 他长舒一口气,绷紧的心弦随之而解。 他走进去,抚摸着莫名可爱的翻白眼的鲢鱼,自嘲般一笑,似乎之前所有的想法都变得可笑,他以为的所有可能都不可能存在了。 是啊,怎么可能呢,对方是什么人? 大名鼎鼎的河鱼宗! 他们找上自己能做什么?求我做事?跟我交朋友?向我打探大唐的国情?或者是我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受人委托想要杀我灭口?突然心情不好来找茬?再不然是嫉妒我的美貌?我的才华?我那么可爱的水儿? 去他么的,怎么可能! 我这样渺小到不能再渺小,微乎其微,哪天死了也没人会注意的乞丐,就算是想抢劫也会被立马抓住,然后痛打一顿,再也站不起来的废物,没有真本事只能做做看仓库的活计,偶尔有大活干还得低三下四,从前居然给下人们端茶送水,仍人辱骂的下贱东西。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引起河鱼宗的注意! 怕是人家看见自己就觉得恶心吧? 对了,我来喧城是想干什么来着? 哦,是先生! 我想要找先生,我是什么时候忘记这件事的呢? 这群该死的修行者!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 我有什么好?我有什么不好? 总是让我做那些我不愿意,又没办法不做的事情,是在利用我胆小又善良而麻木的心吗? 连让我见一面都不肯吗? 现在还想要杀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总是这样! 我到底做错什么?我不是一直在按照你们说的做吗?我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们了? 我就想安度个晚年都不行吗? 我真的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啊! 我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抛弃了啊! 要不是水儿我早就死在街头了啊! 你们还要我做什么啊! 你们还要对我做什么啊! ...... 捕上来后没被立即卖出的鱼,会被装在木箱里,与高价的雪山冰整齐的堆放在仓库里,等待被买到城外的命运。 一叠又一叠装满鱼的箱子,按品种保存在一起,加以密封,确保不会轻易腐烂。 所有仓库都是这样保存鲜鱼的。 除了现在渔夫的所在。 所有的鱼箱散落在地,摔成粉碎,墙壁上出现许多伤痕,是高处鱼箱掉落时留下的痕迹,遍地都是保鲜的鱼和雪山冰,与尘土和木屑混在一起,不只是腥味,连寒气都变重了。 沉重而急促,且混杂着恐惧的喘息声,不断回响在仓库里,高低起伏,着实有些瘆人。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然,最黑暗的角落里,踩着喘息的间隔,走出一个像是披着夜色的人。 没有月光照射进来,这样的环境下,即使不蒙面也看不清他的面貌,是男是女也不可分辨。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没有任何动作,就像是在等他回复理智。 那股熟悉的鱼腥味,突然出现在渔夫的鼻息间,令他狂躁不止的心脏,在瞬间获得平静。 那一刻,几乎到达顶点的恐惧感,反而让他找回了自我。 他的双手被扎入几块木屑,身上划开几道口子,鲜血还在流出,更严重的是左脚被砸烂的脚趾,像是瘪了一样。 疼痛感遍布全身,没有人能承受得了,他却像是失去了知觉,颤抖着,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那人说道。 “怎么?闹够了?”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七章 渔与鱼(4) 血的腥味,鱼的腥味,交杂在一起,就像死亡的味道。 微羞的月儿完全隐去,忽然之间,万籁俱寂,只有黑暗还是黑暗。 经历过恐惧、平静、焦虑、释然各种复杂情绪的洗礼,人是会想要宣泄的。 身旁的一片残败就是最好的证据。 渔夫将所有的不满全都一次释放了。 但够吗? 不够。 那......继续? 他的眼睛就像是年长恶狼的眼睛,即使身负重伤,也要紧盯着猎物,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他的躯干就像紧绷的弓弦,即便在颤抖,也要让自己处在最紧张状态,以便随时出击。 既然已经发泄过了,那么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 那么是时候走了,离开吧,用最快的速度。 逃吧! 渔夫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看出周围环境的轮廓,没有问题。 他像一只老鼠,蹭过拥挤的仓库间,穿梭在各样的小径里,企图甩开所有的危险。 看起来暗黑色的血滴,伴着血脚印,连出一条线索。 黑暗里的人不急不缓,顺着线索,信步而走,就像在自家庭院里散步。 ...... 老街书斋。 先生在屋脊上坐了一下午,监视着喧城的一举一动。 他看着一个阴影从渔夫身上取走钥匙,看着他分析喧城的地形地貌,看着他把钥匙丢进窗户,看着他藏在角落里看着鱼箱坠落。 看着一切的发生,却没有去阻止。 因为他隔的太远,看不清那人藏在阴影里的脸,无法确定是哪条鱼,也就不能确定来者的目的。 所以只是看着,想看看对方到底要做什么,沉默多年的河鱼宗想要做什么。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吗? 可,或许这就是原因。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坐不住了。 黑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尽管还披着夜色,但这样生疏的手法还瞒不住他的眼睛。 不知怎么,先生的眼皮无奈地下垂。 他觉得事情有些过于无聊,没有任何的意义,也没任何的必要,更没有好处。 只图个爽,有意思吗?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惦记着,心眼真小。 出于某些考量,他要去阻止这件蠢事。 这时,遥远的天际,有点光亮,以极快的速度,宛如流星,砸向喧城。 先生刚刚起身,视线未移,左拳紧握,看似轻松地打出一记直拳。 庞大而不可见的拳劲,向着天空,呼啸而去,犹如猛兽扑食。 如此强大的力量即便是引起摧枯拉朽的风压也不足为过。 然而此刻就连一株小草也没被惊动。 那股拳劲凝练而纯粹,所有的力量都被集中在一点上,没丝毫外溢。 这是多么惊人的控制力。 拳劲和光亮在数十丈高的高空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没有惊醒任何熟睡的人。 站在顶端的修行者间的战斗,若是不想被凡人看见,那么任谁也看不见。 拳劲在碰撞后的瞬间消散。 光亮被弹飞十余丈后,现出了真身,浮在空中,直指先生,原来是一柄剑。 先生看着那柄剑,眉头微挑。 剑从江南来,千里飞驰。 剑势犹在,如愿江之水,奔涌不息。 剑意更胜,如川溪之鱼,逆流直上。 意思明了——你,不准动! 最为惊人的一点是,先生并不是在第一时间做出的对应。 这样强势的剑,依照先生的感知,怕是在出剑的瞬间就被发现了,至少不可能飞过愿江。 而现在,剑都已经到视线的范围,先生才挥拳,只能解释为,出剑的速度太快。 多快? 根据来意,自然是先生决定出手的那刻,才出的剑。 人世间能使出这一剑的只有一位——河鱼宗主,白甲,乃天下第一剑。 “二尺鱼剑。”先生轻声地说道。 这群鱼仔,有必要吗?有意思吗? 宁愿十年不能御剑也要拦我吗? 好不容易练出鱼剑不怕毁了吗? 这么记仇,是小孩子吗? 隔这么远,又拦不住我。 只是......你怎么知道我要动了?还有一人? 先生想着后生们越来越可畏,右手作握剑之势,纵身跃起。 ...... 阴晴不定的月亮在此时探出身,月光洒落大地,照亮了一切。 渐渐地脱离阴影,那是一位拥有稚嫩脸庞的少年,不会超过十六岁。 但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绝不是十六岁的少年应该拥有的。 仿佛那个浸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人,与他毫无干系。 他就像是在看着路边偶然被踩死的老鼠。 渔夫被施以绝妙的剑法,身上七道剑痕全部避开必死的位置,确保不会速死,亦不会令其昏厥,只是如泉涌般的渗血。 这么恐怖的出血量,他最多再有十息的时间。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看着少年只有恐惧。 少年也看着渔夫,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可仔细搜寻会发现,他好像带有一些喜悦的情感。 “知道我为什么杀你吗?”少年好像不打算让渔夫不明不白的死去。 渔夫没有回答的力气,但确实急切的想要知道为什么。 他没有想出任何足以被对方虐杀的理由,更疑惑的是那张脸,他从来没见过,他也想过对方可能是受人雇佣,可当他看见少年出剑的动作时便明白,没人能雇佣这人,同时也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小事。 甚至不足以被称作事。 “举世伐唐的时候,你曾经和圣书楼那位先生站在一起,站在我和师父面前,说过这么一句话。” 白甲是白痴,渔夫回忆起来。 “师父是白痴。”不在意外的发言。 渔夫闭上了眼,似乎有些释然,同是也是绝望到顶的表现。 就为这么一个破理由,你们就要杀我,那也太不值钱了。 这算什么破事! “这很重要。”少年尽量柔和地说,“你知道的,我很尊敬我的师父。” 尊敬?你那是尊敬?渔夫努力地冷笑一声。 少年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所以我绝不会允许有人......” 话语未完,一股拳劲以刁钻的角度袭来,无声无息,威力强大。 少年没能躲开,只是尽全力去减少受到的伤害。 不到眨眼间,被击飞的少年撞击到石墙上,砸出一个窟窿。 碎石纷纷落下,发出巨大的声响,很快把他掩埋。 依然没人被惊醒,因为先生不想。 他来到渔夫身边,没有管他的伤势,而是看着碎石堆。 “先生......” 确认没有人被埋着,他也不想追了,终于愿意看渔夫一眼。 “水儿......” 从未设想过,这竟然是他们同居喧城多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如此难得,也只看一眼,最后一眼。 可惜了。 渔夫瞑目而死。 留下两根伸出的手指,依然举在空中,指着先生。 先生蹙眉,有些烦躁,说道:“好吧。” ...... 长夜漫漫,无人陪伴,总是寂寞。 水儿摸不着身旁的爹爹,害怕的醒来。 于是,想要爹爹。 于是,外出寻找。 于是,在黑暗中迷路。 先生没有走远。 月光隐现。 她哭得很厉害。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八章 少女少年(1) 那一晚,水儿哭晕在街上,醒来时是在家中榻上,神情恍惚。 渔夫的尸体被处理的很干净,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墙上的洞叫人费解,遭到几句骂声。 不知何时起,不知何处来,喧城传出一道消息。 水儿的渔夫爹爹死了。 许多人都来探望,吴老爷子和孙老太太第一时间就冲过来,别的还有鱼市老板、邻居好友、甚至官府。 他们都曾提过要收留水儿,水人惹所有人爱不说,又有几个会忍心让一个七岁女娃娃独自流浪。 可当他们看见水儿空洞的眼睛,坐在榻上低头沉默,就像一个活死人时,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原来,失去爹爹对水儿的打击有那么大。 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或者说是不能感同身受的事。 那年寂静夜晚的挣扎,寻药时的绝望,最终得救后难以言喻的欢喜,对亲生女儿的愧疚,自己的懦弱和悲剧,都让渔夫在无形中对水儿融入了更多更深刻的情感,再加上水儿天生对他就有强烈的依赖。 如此相依为命七年的父女之情,无人能与之相比、替代。 后来没人再多说什么。 为了让水儿早日忘记伤痛,幸福美满的成长,也为喧城和平的生活,最终决定让吴老爷子和孙老太太轮流照顾她。 有这两位在,谁能把照顾水儿的重任抢走?若是不让他们来,那还不得把喧城翻个顶朝天。 只是水儿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家,这和爹爹生活七年的小破屋,二老就只好每日都亲自赶来。 就这样,好些日子过去。 水儿出人意料的愿意出门走走,二老大喜过望,悄悄跟在后面,想知道她要去哪里。 渔夫死后,她偶尔会听到窗外有孩童在谈论教书先生的事,听的多了也就对那位先生越来越好奇,长久下来关于先生的事已经熟知不少。 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以前都不曾听说过。 经过赵当家赵明登的面饼铺时,水儿停下来盯着看了一会,擦了几回口水。 赵明登很惊喜她能走出来,笑了笑递出去一块甜饼。 水儿接过手咬了一口,低下脑袋羞羞地嗯了一声,随后逃跑似的来到隔壁门前。 数位少年的读书声不似红杏,却也能翻墙而来,区区木头门板自然抵挡不住。 吱呀一段长响,院门被慢吞吞地推开,水儿探出脑袋。 读书声戛然而止,学生们隔着竹窗一齐偏头看她。 这时间不会有人来打扰,只有嫩嫩的读书声发出,木门摩擦的声音变得尤为扰耳。 先生依然看着手中书卷,不悦说道:“继续。” 学生们的心思回到书中,阅读起来。 水儿愣了愣,走进几步,跪拜下去。 ...... ...... 恍惚之中,自大唐国新皇改年号为盛已去十五年,喧城也迎来第十五个平和安逸的春天。 如今该老的人老了,该长大的长大了,该来的来了好多年,该去的也去了好多年,该变的也快变了,喧城还是小小的喧城。 十五年来不论潜移默化还是明目张胆,都发生了很多事,百姓的生活一点点变化着。 就像春雨润物无声一样,你看着花开花落万物更替,却也道不出个感慨,莫说是俗人,因为早就习以为常。 可要说最大的变化一定是水儿,原本活泼可爱、花见花开、人见人爱、串门跟回家似的、大笑会露出小黑洞的小女孩变得沉默寡言。 她总是藏在阴暗的地方,低着头两只手搭在一起,不知在摆弄什么,一站就是好久。 不然就是在家待着,一天都不出来,只有当你和她四目相对时才知道,原来她还活着。 那双大眼睛里的寂寞和无助,没人能填补。 渐渐的水儿淡出人们的视野,没有人想看到这样眼睛,他们几乎快要忘了还有水儿这样的人,只有必要时才会与之接触,同时会不自觉地撇开视线。 有一人与水儿相反。 老街书斋那位先生的名声越来越大,他早已不被人当成看孩子的老妈子,而是一位学识渊博,能让熊孩子听话,能帮着读城墙上的告示,能下田种地,平时有说有聊的......好使的......老妈子? 总之,在喧城先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人们有时还会向外乡人吹嘘一番说,先生是真真文曲星下凡。 先生的文采被高度认可并传播,主要原因来源是读告示时会念出好多生字,还能帮大家解释到底什么意思。 顺着势,书斋也越办越好。 不像以前只是教四五岁的孩子识字,现在更多的是来学文科——书法礼乐算的十多岁少年,其中多数是自发愿意来的,就连几家大户子女也被安排来读书。 这么多孩子愿意来作他学生,先生那是高兴的不得了,讲课时板脸的次数都少了,有时还会莫名其妙的欣慰的笑。 学生们一度有些怀疑先生的精神状态有问题。 有一年,先生举荐一位叫做李不口的学生上都城去参加考科。 李不口很慌张,坚决不认为自己能行,去了一定丢人。 乡亲们同样不以为他行,便将矛头指向先生说,大家说你是文曲星就是玩笑,咱这乡下地方哪会有什么才子出世,还真以为自己是绝代名师出高徒了? 会有这样的想法不是不可理解,喧城可说是大唐国边境中的边境,并不荒凉也会有贸易进出,可就是个乡下地方,没几个人见过大世面,就是吴老爷子和孙老太太也多是靠子女的功勋和祖上积累才摊上大户两个字,本质上还是乡下人,其余的就更不用说了。 唯一能担得起大户之家、才学之家这种字眼的只有钱家,可他们的家主已经好多年没出现。 李不口听到先生被这样骂,没有站出来维护,反而自信心变得更加低落,上课时也经常无故神游,甚至哭求先生不要让他去考科。 先生当时就抄起手中常捧的书卷扇在他脸上,一下把李不口扇蒙了,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把凌乱的李不口接走,去了都城。 时隔两个月,就在大家都快忘了李不口这人的时候,朝廷贴出一张告示,内容很好理解,就是李不口得了那年文科榜首,还惊动了皇上。 一时间整个喧城都沸腾了,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在传颂这段传奇,搞得路人皆知。 这是当然的,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喧城能有一个李不口,就能有第二个李不口,朝廷对喧城就会更加看重,好处定然少不了,光是免除三年的税收就够百姓乐的。 还有原因是,喧城就是在先皇兴历年间也从来没有过状元,状元对乡亲们来说,绝对是个新鲜玩意,不好好耍上一段时间是不会罢休的。 老街书斋以此名声大噪,前来求学的孩子变得更加多了,先生始终只有一个,不得已要分几个批次。 先生的名声被抬到最高峰,成了喧城名副其实的第一人物,把钱家的势头生生压了下去。 忽然有一天,大家反应过来一件事,他们只知道先生是先生,却不知其真名,纷纷猜测,要有的直接去问。 先生拒绝回答,黑着脸把他们全都赶了回去,几次这样,猜测还是持续了很长时间。 其实他们始终忽略了一个很小,却又很重要的一点。 考生必须经过几次考试才能去参加都城举办的考科,这是大唐律法的规定,而李不口则是被先生举荐后,直接去的都城。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九章 少女少年(2) 习以为常。 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洗刷的时间足够,任何事物都能被当做正常的、本来就是那样的、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无论它原本是多么的匪夷所思。 对于普通的、终日忙碌的平民百姓而言更是如此。 比如聪慧的皇后就应该垂帘听政、书堂里就应该只坐着男子、城门口就应该有酣睡的守卫、角落中就应该有寂寞的女孩、老街书斋就应该整日书声琅琅。 李不口中状元也没什么特别,三年免税才过去一年,这事儿便已经渐渐淡忘。 大概是他留在都城任官好几年不回,也不说给喧城再谋些福利的原因。 前来老街书斋求学的外来人不再来,喧城本地学子也失去热情,几个不切实际,企图靠考科一飞冲天的白痴,和甘心吃苦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早早就离开了。 再有就是父母觉得孩子怎么也读不成书,陆陆续续被抓回家种田去。 先生对这些情况不以为意,他本来就觉得人数太多教不过来,况且还大多是不成大器的庸才。 先生是觉得在那时候拒绝会很麻烦才收下他们的,到了现在书斋里就剩下二十余位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他们多在十五六岁,最大的有二十五六岁,而且每一个人都勤勉好学日日向上,先生对此很是满意,至少比在教四五岁的乡野熊孩子时,轻松得多。 ...... “儒,有闻善,以相告也,见善,以相示也,爵位相先也,患难相死也,久相侍也,远相致也。其任举,有如此者。” 这日,书斋里像往常一样,先生在前头讲课,四座学生认真的听着,没有人走神或是弄出什么声响,生怕错过先生一言一语的孜孜教诲。 除了一个不怕死了。 春日阳光明媚,正是读书练字的好日子,同时也是一个睡觉的好气候,所说春困秋乏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点在某人的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坐在最后排靠窗席上的少年,此时正趴在书案上闭目养神,两手将一卷书立起遮在头上,似乎是想骗过先生的眼睛,隐瞒他熟睡的事实。 春光乍现,印在他清秀的脸庞上,看起来暖洋洋的,一定很舒服,睡得一定很爽,看他挂在嘴角,一直流到书案上的口水就知道。 “呼......呼......” 角落里有幸福的呼噜声。 那道长长的口水被少年的吐息吹飞,竟然溅到邻桌同窗的袖子上,那人赶紧擦拭几下,又把书案般远一些,满脸的嫌弃。 这么一来,又是好几声吵闹。 先生本来不打算理睬瞌睡少年,就由得他去,只要不影响其他人,今天就放他一马,谁知道他睡着睡着打起呼噜来了,先生险些把手里的书卷砸在他脑门上,那书案翻动的声音更是叫他忍无可忍。 先生对他多次教骂居然还不改正,总赖在这里不肯回去,除了上课不听之外,出勤率倒是比谁都高,也不知他图个什么。 “钱文秀!” 先生手持戒尺快步来到少年身前,沿途几位学生自觉让开道,所有人都看向少年,心想他可惨了。 少年姓钱,便是喧城钱家的小少爷,相貌倒是和名字一样,斯斯文文清秀干净人畜无害,可偏生性格就是个小痞子,总和几个游手好闲的同龄人厮混。 那些人对这位小少爷好得很,为能拿他不少好处,马首是瞻。 他们混迹喧城不敢干什么大坏事,小偷小闹没少干过,城民看着他们长大,知道他们有几斤几两,不会有出格的事,追骂几下就算了。 再说,即便是有损失钱家也会自觉买账。 “钱文秀!” 任凭先生怎么叫唤,他依然沉浸在睡梦中,呼噜声反而越来越大,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能睡成这是模样,也该算是个特殊技能了吧。 戒尺表面通体黝黑,半臂长,隐约有一列字刻在上面,但实在看不清是哪几个字。 重重地击打在书案上,两三卷被挤到边缘的书都震到了席子上,钱文秀这才迷迷糊糊的醒来。 他揉揉眼,看一眼窗外,伸懒腰又打哈欠,那条口水沾到衣服上,他卷袖略微擦了擦,又打个哈欠,看样子是还想继续睡。 “这么早就放课了?”钱文秀说,“那我回去睡。” 说着还想起身。 学生哄堂大笑。 先生用戒尺把他按回去,怒容满面,似乎随时要爆发。 “我且问你‘儒有闻善以相示也’是什么意思?” 先生心想,要是你答的出来就只让你抄书百遍,要是答不出来就让你知道知道戒尺是怎么用的。 先生教书虽然总拿着戒尺,可从来没用过,更多是威慑作用。 先生喜欢用手拍击学生后背下部,那处被打虽不会受伤,却是最疼的。 今日,钱文秀整日昏睡,半个字都没听进去,自然答不上来。 先生是动了真怒,摆明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啥么东西?”钱文秀眯着眼,像是没听清,“黄鳝?哪有黄鳝?黄鳝好吃啊!” 满堂欢笑。 先生黑着脸,青筋爆跳,挥手要打下去。 正在此刻,砰的一声,院门被粗暴地推开,反撞在土墙上险些碎了,一位少女瞬时冲进来。 学生们看着她,心想又来了! 钱文秀打个喷嚏,心想啥玩意儿? 先生的脸更黑了。 少女一路疾跑,口喘气,额冒汗,冲到书斋门口,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她嘴角微微颤了一下,像是膝盖砸疼了。 “先生我要读书!”少女大喊,同时梳着两只小鬏鬏的脑袋猛地磕下去,嘴角颤抖。 学生们尽力忍着不笑。 钱文秀看清少女的样貌,两眼放光,探出身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女孩子家家读什么书!”先生终于按耐不住,将戒尺狠狠摔到少女身前,“还不快出去!”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章 少女少年(3) “今天先生太失风度了,居然乱摔戒尺,戒尺怎么可以这样用!戒尺可是身为老师的威严的象征,丢在地上那岂不是在说先生威严扫地?行如此失礼、失雅、失风度之事,作为老师先生在学生们眼前成何体统?如何能成学生之楷模,为人之师表?” 城北孙府,水儿在堂中来回踱步,振振有词地说着。 “戒尺乃表礼法之物,有惩戒之用。所谓娇子如杀子,若是学生课业懈怠、礼法不正、不服管教,以戒尺笞打双手再合理不过,便是其父母血亲心疼骨肉也拦不得,反而要说‘该打’。因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尽其职责呕心沥血,可学生心猿意马漠然置之,所犯大忌怎可不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年轻气盛之时......” 自从被先生赶出书斋后,水儿就径直到了孙老太太府上。 一进门就是满脸的愤怨,絮絮叨叨不停地抱怨。 老太太见着水儿欢喜的不行,吩咐丫鬟们服侍这服侍那,照常端出一碟特制的春卷、一壶清香的茶水让她享用。 春卷配茶似乎有些不着调,可水儿喜欢,那就什么都好。 然而水儿自打进门来就说个不停,中途只喝过一杯茶,春卷动也没动,已经凉了好久。 老太太开始还认真听着,偶尔插嘴两句,觉得挺好玩儿,只是眼看午时就要过去,还不见水儿停下,她也有些坐不住了。 要知道水儿两个时辰前就在这儿了,老太太午饭都没去吃,光听她抱怨。 几个侍候的丫鬟哈欠连连,她们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面对教书先生,说着听不懂的话,还唠唠叨叨个不停,就和钱文秀在书斋听课时想的一样。 十五年过去,老太太自身的变化不大,乌发占据主导的盘发中插着一支金簪,面上的皱纹相较往年加深了些,精气神极好,气色红润少有老弱颓废之态,若是不细看还真猜不出有几旬大。 老太太身体瘦小,此时正缩着腿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耳朵,面露为难。 水儿还在自顾自说着,什么“失礼雅风度”“娇子如杀子”“花有重开日”一通之乎者也,听得她晕头转向。 到现在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好烦。 这是她第一次对水儿生出厌烦的情绪。 “就说今早上,我就是想和他们一同坐在书斋里读书而已,反正先生都收了这么说学生了,反正书斋这么大,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为什么不可以?犯不着用戒尺砸我吧。”水儿伸出手指,用另一只手指着,“你看,都把我手指给砸破了,可疼死我了。” 水儿拿起茶壶,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润过嗓子,她又要开始讲。 老太太见她终于停下,可不能再让她讲下去了,不然一定是会发疯的。 她接过茶壶又倒一杯,递了过去,水儿犹豫一下,喝了下去。 “女子不能读书,这是皇后娘娘颁布的律例,先生怎么敢公然违背,是要杀头的。”老太太吓唬着说,“我看你还是不要再想去书斋读书,不然哪天被衙门抓去,我可救不了你。” “怎么不能?我知道兴历年间,先皇在世时,女子与男子是可以同坐读书的,到现在的皇上登基后也没改,是娶了皇后之后才颁布。一切都是那个皇后搞的鬼,我看她一定不是什么好......” “住嘴!”老太太一拍桌子,两眼一瞪,“你刚刚想说什么?皇家的事情是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以随便议论的吗?在这里的都是自己人,不会多说什么,但要是让外人听去该怎么办?” 水儿委屈地缩了缩颈,默不作声。 老太太站起来,严肃得很:“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水儿点点头。 接着老太太恢复原来的和气,紧张的气氛顿时散去。 丫鬟们松了口气,赶紧沏一杯茶,给老太太送去,把她扶回到椅子上。 “你在这里玩得也久了,说了半天也抱怨了半天,都快把我说晕了,现在脑袋疼,我要休息会儿,你自己回去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 水儿嗯一声,她今天确实有些反常,烦扰了怎么久,说了怎么放肆的话,怕是真让老太太动怒了,再呆下去不好。 只是生气的老太太看起里好吓人,把她吓得要紧张死,她暗暗决定,以后万不能惹老太太发真火。 在水儿走后,老太太长舒一口气,一旁的丫鬟上前给她揉揉太阳穴,老太太拍开她的手,揉了揉肚子。 “我哪里是头疼,是肚子饿的疼,我现在是想到她就觉得怕,再让她烦下去,别说肚子脑袋,命得是要交代在这儿了,快,快去准备吃的。” ...... 水儿被赶出书斋后,没多久钱文秀也被赶了出去,原因是他居然在课上教同窗黄鳝的四种烧法,说得比先生讲课还动听,学生们垂涎欲滴,这课是不能好好上下去了。 钱文秀被一脚踢出院门,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拍拍衣裳,抬头看院门已经关上,门上多了一条裂缝,他没多在意,似乎在他身上丝毫没有贵公子的脾气矫情。 他四处看看,乘着赵明登不注意,从桌上偷摸一块烧饼,大摇大摆地离开。 赵明登回过神发现不对,刚要喊抓贼,一个老管家就出现在他面前,往桌上先前烧饼的位置放下三文钱,随后一本正经地走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赵明登会意,把钱收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钱文秀一边吃烧饼,一边四处观望,行人来来往往却都不是他要找的目标。 就这样他在街上闲晃了两个时辰,中途小偷小摸的本事照常发挥,就把午饭给解决了,吃的还真不错,鸡鸭鱼肉都有,并且每次都有一位老管家收拾残局,不然怕是半个喧城的人都要来找他的麻烦。 钱文秀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一切,自顾自行动。 真不明白他有这闲工夫为什么不去饭馆好好搓一顿,又不是缺钱。 闲晃得久了,就有几个熟知的混混少年向他打招呼,并跟着一起走,他们问钱文秀干什么去? 钱文秀啃着梨——这是他的餐后水果,不理睬,任由他们跟过来。 混混们见他不说话就默默走在边上,对外张扬,就像找到了大靠山。 大少爷脾气算什么,只要能沾上好处,怎么都行,谁叫你是喧城最大的大少爷,谁叫你愿意跟我们混,谁叫你喜欢做冤大头。 突然,钱文秀站住不动,身后几个人没来得及反应,一连撞在他背后,差点摔个狗吃屎。 钱文秀不悦地顶回去,几个人又纷纷向后倒去,最后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摔成八瓣。 较高的一个问怎么了?钱文秀没有回答,把身后的人拉到墙边。 他的视线没有因此产生变化,看着不远处的一位小鬏鬏少女,两眼放光,嘴角微微翘起。 少女朝他们走了过来,钱文秀这时把视线转到一个抓着糖葫芦的鼻涕小孩身上。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一章 少女少年(4) 钱文秀搓搓手,朝鼻涕小孩走过去,笑嘻嘻地看着他,几个混混少年会意,同样不怀好意地笑。 鼻涕小孩吸了吸鼻涕,把糖葫芦藏到身后,一只手摊开,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们,像是在说我没东西可以抢。 钱文秀一把抓住鼻涕小孩的手臂,把糖葫芦夺过来,咬下一大口。 鼻涕小孩哇的一声,哭了。 混混少年们放肆大笑。 哭声笑声引来不少人围观,可混混少年视若无睹,任由鼻涕小孩哭闹,任由他们围观,把糖葫芦分着吃完了。 渐渐地人越聚越多,开始指指点点,钱文秀皱了皱眉,拎起鼻涕小孩的衣襟,拉着他离开。 有人想要阻止,混混少年们自觉上前把他们拦了下来。 钱文秀把鼻涕小孩拉到死胡同里,把他推到墙边,后脑撞在墙上,鼻涕小孩抱着头,哭得更厉害。 “臭小鬼!不许哭!”钱文秀扬扬手,“我这拳头可不是白练的,再哭,就先把你打破脑袋,然后丢到河里喂鱼。” 这当然是在唬人,钱文秀还没胆子干杀人的勾当,但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属实把鼻涕小孩吓坏了,真以为自己就要变成鱼食,他不停地吸鼻涕,努力止住哭。 可一个小孩的自控能力还是太差,哭声没止住,反而鼻涕泪水满天飞,粘在脸上、手上、衣服上、地面上,太恶心了。 钱文秀差点把山楂沫吐出来。 “么的!别他么哭了!真他么恶心死我了!”钱文秀尽量让语气平和,“听着,我只要你乖乖听话,在这里呆上一会儿就让你走,绝对不会伤害你,你那么可爱我怎么下得去手,对不对?” 听到凶神恶煞会放自己走,鼻涕小孩倒是不哭了,哽咽着把脸上的粘稠物擦到袖子上,使劲让自己笑出来,以为这样就能让凶神恶煞知道自己会乖乖听话,一定不要把他丢到河里喂鱼。 鼻涕小孩的脸是干净不少,但湿透的袖子只让钱文秀觉得反胃,那皮笑肉不笑的脸更是让他打个冷颤。 他捏住鼻涕小孩的脸,疼得鼻涕喜欢原地打了个转,最后面对墙壁,钱文秀才觉得好受些。 忽然,他觉得手指湿湿的。 “糙!” 他在鼻涕小孩背上抹了抹,反手一巴掌扇在鼻涕小孩脑袋上。 鼻涕小孩后脑传来剧痛,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失去平衡,额头撞在墙上,没站稳,摔到地上,哇的一声,又哭了。 钱文秀恼怒,伸手要去抓。 “放开那个小孩!”水儿站在胡同口两手叉腰,两只小鬏鬏冲天直指,衣摆飘飘,“有本事就向我来!” 鼻涕小孩很矮,钱文秀要动手教训还得弯腰,他这时慢慢站直饶有兴致地看着胡同口。 鼻涕小孩就像找到了一辈子的大救星,哭着喊着朝水儿飞快跑去,一把抓住她的大腿使劲蹭,没两下就湿透了。 水儿赶紧把他推开,她很想立马就把裤子换掉,但显然不可能,只好忍着。 “亏你还是先生的学生,光天化日抢糖葫芦,欺负一个小屁孩,你要脸吗!”水儿一边温柔安慰鼻涕小孩,一边说。 “不要,脸有什么用?要了脸就有糖葫芦吃?”钱文秀不屑地笑。 他慢悠悠地朝他们走去,脸上的笑意不减,落在鼻涕小孩眼里是极大的恐怖,就像看着小白兔的饿狼。 “呸!”水儿怒视,“都说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先生怎么会有你这个无赖学生,说出去是丢人丢到家了。” “丢人就丢人,又不是丢不起,我家家大业大,一个人丢不完,那些为了所谓面子死撑的,才是伪君子。” “有志之士的面子叫做坚持和理想,为之死撑才是道理,根本不丢人。”水儿盯得紧,就像再说我不怕你,还瞧不起你,“我可没说你丢人,你又没有脸怎么丢人,丢鼻子吗?我是在替先生觉得丢人,替你父母觉得丢人,替喧城有你这无赖觉得丢人!” “随你怎么说。”钱文秀还在朝他们走去,步伐有些重,“把那个丑小鬼/交给我,今天心情不爽,要拿他出出气,你要是现在就滚,那就没你的事。” 听到他这么说,鼻涕小孩啊地叫了一声,抱大腿抱得更紧。 说好的放我走,干嘛又要欺负我,是糖葫芦不好吃的原因? “无赖就是无赖。”水儿喊,“我最讨厌无赖,最讨厌混混,最讨厌你这样的无赖混混!” “我最讨厌你了!讨厌!” 钱文秀顿下脚步,眯眼看她,沉默一会儿,“你又算什么东西?别说在书斋里与我同席而坐,就算在小院里,在院门口,都没你的位子,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求先生收下你又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先生什么时候容你超过半刻?要不是今天你跑的快,刚进门就被轰出去了!” “你是个女人,不你还不是女人,就是个女小屁孩。但女的就不能读书,朝廷的法令没人敢违抗,先生也不敢,胆敢违抗的人都死了,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在书斋里读书,而我可以。” “你看,我在喧城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敢来教训我,即使犯了过错也有人自动给我擦屁股,为什么?因为喧城钱家有钱有势,最重要的是有权。” “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更别说先生这种小百姓,他根本不敢和钱家作对,根本不敢和朝廷作对,根本不敢收下你做学生。” “哦对了,听说那条法令已经改了,罪名我忘记了,但好像不单单要杀头,是要被抄家,还会祸及池鱼,我是说不单是亲族,连邻居乡民也是同罪。” “也可以说先生就是个懦夫,他在课上说什么‘因材施教’‘有教无类’‘一视同仁’‘人人皆可成才’可我也没见他去贯彻这些道理啊,为了自己的坚持和信仰,他好像什么都有没做啊。” “像他那样自恃清高,举着戒尺说大话的人难道不应该为了大义而献身吗?他应该收下你,然后勇敢的和权势滔天的皇后娘娘抗争到底啊!” “为什么不呢?因为他怕啊!他是个懦夫!懦夫!不敢为自己的正义踏步的懦夫!懦夫!” “而你呢?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收你的另一个理由吗?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废物!废物!没有用的废物!所以收你有何用?凭什么要为一个废物献身?” “一个废物!一个懦夫!” “真他麻绝配!!!”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二章 少女少年(5) 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的,就算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不能说。 不说一切都好,说出来味道就一样了,因为话语出口就会带来影响,尤其是对某些事物有幻想人而言更是如此。 藏在心里和说在嘴里的差别真的很大,比如某人的小秘密,比如我讨厌你,比如我喜欢你...... 钱文秀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暴戾,仿佛在宣泄心中沉浸已久的不满。 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凶残,就像是吃人的狮子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两只小白兔,下一秒就会猛扑上去把他们吞噬。 他慢慢向他们走去。 水儿冒着冷汗不禁后退几步,却将小孩紧紧护在怀里,鼓起最大的勇气去瞪钱文秀,丝毫不示弱。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她,只有她才能保护这个小孩,所以不能怕,一定不能。 她是这样想的,似乎忘了其实自己也是狮子嘴边的肉。 小孩也紧抱着水儿,把头深埋在她胸里,感受到温柔的香味和安全感,不敢看不敢动,生怕被狮子叼走。 “凶什么凶,说不起是不是?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水儿大喊,让自己看起来强势。 钱文秀全然不做理睬,面无表情看着水儿,告诉她自己才是饿狮。 一个承认自己不要脸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这些,何况他正处于极度恼怒的状态,都有些不能控制了,宣泄才是他要做的。 你讨厌我?为什么?怎么会?凭什么?你知道我为你都做了什么吗?你知道我对你...... 你怎么可以...... 他伸手想去抓小白兔的一对耳朵。 水儿敏锐地侧身躲开,紧接着拉起小孩的手往外边冲。 钱文秀的速度更快,一次失手再次出手,一把抓住水儿的小鬏鬏,牢牢握紧。水儿被拽回来,摔倒在地疼得叫出声。 她在被抓住的同时,放开了抓着小孩的手,不想让他也摔倒,跟着一脚踢在小孩腰上,把犹豫不决惊慌失措的他送出去。 小孩踉跄几步没有摔倒,终于反应过来,看看水儿,看看钱文秀,看看胡同外,还是有些犹豫,最终他闷头向胡同外跑去。 水儿看着他跑开,稍稍安下心,抬手抓住钱文秀抓着自己头发的手的手腕,紧咬牙关,恶狠狠地看他,眼里泛出一层薄薄的泪花。 被抓着头发拖到地上,她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快被撕掉了,屁股好像真的摔成了八瓣,麻得很。 就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而言,实在难以忍住不哭。 但这都不算什么,只要小孩能逃离,去告诉大人来救她,那就能抓钱文秀个正行,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他完蛋了,别说吴老爷子和孙老太太宠水儿,就是钱家长辈这回也不会轻易饶了他。世家子弟怎么能做这种荒唐事。 有二老为水儿撑腰,这件事要是闹大了,必然是会对钱家的声誉造成影响,何况这些年钱家的名声一直不咋地,皆是拜钱文秀所赐,他显然没考虑过后果。 水儿抓他的手腕,不只是为了保住漂亮的小鬏鬏,也是为了把钱文秀拖住,不能让他再对小孩出手。 可钱文秀丝毫不着急,可恶地看着她笑。 “你觉得他逃得掉吗?”他说。 水儿一惊,看向小孩逃跑的方向。 几个混混少年已经将他团团围住,小孩摔倒在地,惊恐无措。 他们在水儿到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胡同外面等着,并且驱赶附近的人,防止被捣乱。 他们轻车熟路嚣张至极,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而一般人见到他们就讨厌,自然不会管他们的闲事。 他们早就等得发慌,正愁钱文秀动作太慢,缺个人陪他们好好玩玩,小孩主动送上门,怎么会放过,何况这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小孩上一秒还在面对出口,就像面对糖葫芦一样,欣喜狂奔。 心想终于摆脱魔抓,等我告诉爹爹,一定回来来救漂亮姐姐,然后把那个坏蛋哥哥教训一顿,他居然捏我的脸,敲我的脑袋,可疼了。 对了,还要叫他赔我的糖葫芦,那可是我求了好久娘才给买的,可好吃了...... 下一秒,糖葫芦变成一个高个混混,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他的路,他来不及反应一头撞上去。 那人用膝盖一顶,小孩就被顶飞了,一屁股摔在地上,可疼了。坐在地上,看着四五个凶神恶煞,瑟瑟发抖,不禁往后缩。 水儿见此,几乎没有多想,一拳打在钱文秀裤裆处。 “我糙!你......”钱文秀松手,面部扭曲,连连后退。 水儿连滚带爬冲向小孩,用出迄今为止最快的动作把他拉起来,勾住他继续往前冲,闯进混混群里,一肘顶在高个混混腹部,将他撞出四五步远,然后飞速离开。 混混们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视线还停留在小孩倒地的位置,只看到一个人影带着小孩冲过来,然后不见了。 所谓熟能生巧,这一连串的动作,除了抱小孩那段,水儿练习了至少千百次。 练习对象就是老街书斋的院门,要是跑得不够快,进不到书斋里面的话,连先生的面都见不到,就要被赶出去。 她经验可丰富了,尤其是那个肘击。 为了不让水儿闯进来,先生每次都会把院门封得死死的,而水儿每次都能找到薄弱点,加上冲刺带来的速度和力量,一击便能把院门撞开,后来甚至练到了撞开门后,还能保持原先速度的技巧,也就是今早书斋的一幕。 当然还要亏院门质地不高的缘故,什么样衣服,配什么样的人,书斋的土墙只能用轻薄的木板门,不然随便换哪个官府的大门试试,撞不死她才怪。 但人体就不一样了,何况是脆弱的腹部。 木板门也是很硬的!而且先生还加了许多防护,依然能被顶开,那得是多大的力道才能做到。 水儿这一肘,跟壮汉的抬腿一脚差不了多少,一般人怕是得吐出点什么才能缓,而那个高个混混仅仅是倒退几步就站稳了。 水儿接着冲的方向,高个混混倒退的方向,几乎在同一水平线,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他做出了应对。 他在没站稳的时候便捏住了水儿的肩膀,让她无法继续自由行动。 水儿的反应也极快,知道自己无法动弹,立刻再次松开小孩,把他推出去。 这回小孩没有犹豫,他知道如果不快点跑,一定还会被逮住,况且前方畅行无阻,自由就在那里,开溜才是硬道理。 “我去找爹爹!”留下这句话,小孩消失在所有人视线里。 水儿微笑点头。 到这里,他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个个恼羞成怒,犹豫着要不要追出去。 “糙你奶奶的!”钱文秀粗暴的声音传来。 “孙老太太就是我奶奶,你去呀!你敢吗!”水儿朝他吐口水。她被高个混混架住不得动弹。 钱文秀暴怒的双眼就像是恶鬼,要把她吃了。弯腰捡起一块砖,然后高高举起。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三章 李淑桐(1)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钱文秀握着砖头的手微微晃动,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踉跄一步,他的表情有些恍惚,不可置信。 青砖上盛开着一朵暗红色的花,漂亮的小鬏鬏散乱开来,青涩少女安静地躺在几人的中心,面朝下是最大最艳的一朵花。 “你在干什么?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有人说。 “他杀了她!这会害死我们的,完蛋了,闹大了。”另一人说。 “不是教训一顿就放了吗?就像以前一样,不会有人来找我们麻烦,为什么不这么做!” “别吵,现在这里没有别人,我们马上走,不会有人发现的,没人会知道。”最后一人说。 他们相互之间看看,点点头,像是达成了共识,没人去理睬钱文秀,直接就溜走了。 高个混混看着水儿倒下,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但似乎透露着某种不满,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钱文秀,转身离开。 这些人走后,就只剩下钱文秀一人呆呆地伫立。 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过来,默然地绕过地上的“尸体”,拍一拍钱文秀的肩膀,难以言喻地叹了口气:“走吧。” 钱文秀茫然地看向他,再去看地上,立马又把头埋得更低,两人拉扯着一齐快步离开。 ...... 老街书斋。 大概是在钱文秀高举青砖的时候,正在专心讲课的先生忽然看向窗外。 “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他喃喃。 四下认真听课的学生们正陶醉其中,没有钱文秀打扰,上课的秩序和氛围显然好很多。 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令他们困惑不解,觉得好好的意境都被打乱了,但也不好说什么,先生可能是有什么想法。 有几个人顺着先生的视线看去,窗外并无他样,恰有两只喜鹊飞过,啼叫两声,被吓了一跳。 先生好像也被这叫声唤醒:“就到这里吧。” 说罢,还不待学生听清,便急匆匆出门而去。 水儿。 想着这个非常熟悉又总觉得有些厌烦的名字,先生的心情变得不是很愉快。 当初也有一个像水儿一样的女孩围着他吵吵闹闹。 她们都扎着小鬏鬏,都那么天真无邪,都那么调皮可爱,都想要时刻待在他身边,都会为保护谁而显匈露恶且无所畏惧。 她们拥有一样的名字,她们几乎一模一样。 但......结局呢? 两个水儿,你照顾一下。老乞丐或者叫作渔夫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先生答应了,在渔夫死去的那刻。 但先生并没有做出什么实际行动来履行诺言,他只是把水儿引过去看渔夫最后一眼,然后把哭晕的水儿又给送回去,再把渔夫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 时至今日,水儿都不知道爹爹的遗体去哪了,那时有流言传出,再看到水儿的模样,这才确定事情是真的。 此后水儿的生活就是二老全权负责,直到她听到了先生的事迹后主动上门,着才有了一丝联系。 而在这之前的七年里,水儿居然一点没听说过喧城有先生这人物,他的爹爹,渔夫也是同样,临死之前是他们最接近的一次,可还是没见到。 渔夫看见的是黑漆漆的背影,先生看见的是尸体。 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相隔的距离不会超过一里路,很多人有议论过他们,喧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各自的存在,但他们偏偏从不相见也不相知,就像不是处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渔夫明白的——修行者真是好手段。 渔夫来喧城最初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先生,可到死也没成功,他并没有多么后悔,他收获了水儿,找回了做一个父亲的感觉,那些年里他很快乐,所以当黑影到来的时候才会那么恐惧。 对于凡人而言,这就是修行者——只要他们想,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所以只要先生不想,水儿就永远找不到他,如今他们相见过,当然是先生想了,颇有交情的渔夫都没这待遇,而这正是先生付之的行动。 说也好笑,先生和水儿的羁绊之物居然是书斋小院的门。 水儿为了见到先生,让他答应收下自己做徒弟,不知撞破了多少次门;先生也为了不让水儿进来,不让她轻易来这里进出,不知加了多少道围护,换了多少次门。 想到这里,先生不经笑了笑。 真是一模一样,真是有趣。 思绪在此终结,再想下去没什么益处,反倒是再不赶紧,小姑娘怕是真要没命了。 先生加快脚步,不多时便到了水儿身边。 尚且没人发现异常,先生安下心,然后他看见了连修行者都觉得诡异的一幕。 水儿倒在地上,四周开满了暗红色的花,这些花就是血,遍地是血。 先生小跑着赶来,到底还是花了点时间,这些血液不断流出越积越多铺散在地面上,而这时血液已经不再流出,看不出是因为流干了,还是伤口自我愈合了,或别的什么。 这摊血迹在春光下凝固,失去了活性,而忽然之间它仿佛又有了生命一般,向着水儿的头部回流,地上的、青砖上的、衣服上的、甚至溅到墙上的几滴都在回流,这些血液不但本身被赋予了生命,而且还像是在向水儿输送生命力。 不过多久,水儿头部的伤口留下一道浅疤,血迹一滴不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的呼吸变得沉重,且是在用嘴呼吸,就像是耗费了许多的体力,但意识还没清醒。 先生瞪大了眼睛,看着一切发生,兴奋起来:“还有这种事!原来是这样!” ...... 前脚接后脚。 一个管家和一个贵妇模样的人着急忙忙地跑来,看到消失的一切,不经感到紧张。 “人呢?人呢?不是就在这里吗?”管家明显更慌张。 “莫急,你在好好想想是不是这儿。”贵妇十分镇定,但漂亮的眉宇拧在一起,表示这她的不耐烦和急躁。 “就是这里,我亲眼看见,少爷就是在这把她打死,血迹满地都是。” “你确定?” “千真万确!若不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请夫人出面,少爷真是犯大错了。” “看清人是死了吗?有没有确认过?会不会是看着伤得重,其实没什么事?”贵妇目光伶俐,“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管家说不出话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兴许少爷更本没下重手,只是自己看错了,但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看错,这还能看错不如撞豆腐死了算了。 “这件事就先这样,你派人查下去,把那个小丫头找出来,绝不能让外人发现。”贵妇转过身,一手放在管家肩膀上,“老爷就快回来了,以他的脾气,这事情不处理好,你我都有罪。” 随后头也不回,离开这里。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四章 李淑桐(2) “如果没有天上掉下的仙药,或许就是另一种结局,所以你要为自己的好运感到庆幸,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每天都要活得开开心心。” “为什么叫水儿?因为你小时候喜欢乱跑乱哭,我把你抱回来后,踩了一脚积水,湿了一条裤腿,你笑得很开心。” “来来来,扎上这两只小鬏鬏你就会便更漂亮,哟,你看看看,我的好水儿太可爱了。” “别张太大嘴,缺颗牙不好看。” “等我赚钱换一间大房子,以后就用不着挤在一起睡,你一张床,我一张床,大床,睡着舒服。” “不行不行,你都七岁了,是大姑娘,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哎,我老了,时间不多了,你还很长,我陪不了你太久,总归是要别离的。” “嗯,我就知道,水儿最疼爹爹了。” 水儿长大了,变得亭亭玉立,能做出最好的女红,所有男孩都喜欢她,所有女孩都嫉妒她,她又变回喧城最惹人爱的孩子。 渔夫也老了,白发渐密,微微驼背,从一片鱼池的管理,彻底沦为看仓库的老头,时常能看见年轻男女走过,怀念一下过去。 他们依旧是相互依靠、亲密无间的父女,偶尔谈笑风生,偶尔催嫁说亲,偶尔感概万千。 他们走进商铺,又出来。水儿得到了梦想的高贵胭脂,渔夫换了烟袋和买了便宜烟草,高高兴兴地走在市井之中。 水儿挽起渔夫的手臂,仿佛再说要伴你到老,爱你三千。 渔夫赶紧抽开手,嘬两口烟说男女有别,你是该出嫁的年岁。 水儿捂嘴笑了,渔夫无奈笑了。 突然,天地昏暗,渔夫不见了!所有事物都不见了! 水儿惊恐无措,盲目地奔跑、寻找,哭喊着爹爹的名字。 没有任何的回应,因为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过了一会,她蹲下身把头埋在手臂和膝盖的怀抱里,不停地哭。 忽然,诡异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水儿向后看去。 那是钱文秀丑恶的嘴脸,带着残忍的奸笑,就像地狱的魔鬼。他双手抱臂,在那只一抖一抖的腿下,踩着的是失去意识的渔夫。 钱文秀在渔夫的腹上狠狠踢了一脚,但渔夫一动也不动。 水儿吓得尖叫,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向着钱文秀直冲过去。 放开我爹爹,她这样喊。 钱文秀笑得更可怕了,就像诡计得逞。他的双眼变得血红,四肢落地,身形瞬间扩大几十倍,脖子上长出浓密的鬃毛,俨然是一只黑暗的吃人的狮子。 水儿在他眼里只是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白兔。 他一口就吞下去。 ...... 先生把水儿背回老街书斋,没有引起关注。一夜过去,水儿任然处在昏迷之中。 她睡得佷平静祥和,气息平稳,打着轻轻的呼噜,不时嘴角微翘,像是梦到了极幸福的事。 先生对水儿的伤势病不担心,他明白了一些别的有意思的事情,就没有多加照顾。 到翌日,他像往常一样,早起备课,待学生们陆陆续续到来,便开始讲课,然后......期待着赶紧放课。 嗯,期待赶紧放课。这应该是那些学生们的专利,今天先生却就是这样想的。 他脑海里的那些趣事挥之不去,所以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讲课也更温柔,时而微微地笑。 可学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记忆中,先生讲课是极认真严肃的,不容马虎,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副憨样。 他们猜一定是钱文秀,今天他缺席,一定是他干了什么好事,都把先生气疯了。 于是,他们正襟危坐,不敢分神。 对此,先生表示很满意。 在一声一声的读诵中,时间过的很快,来到了申时。 “到时候了,去吧。”先生说完,还不待学生行礼,便离了书斋。 学生们也各自松了口气,感叹好久没有这么紧张地听课了,真累呀,还好自己挺住了,不然定是要吃戒尺。 ...... 先生来到卧房,轻轻推门进入,水儿还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还在熟睡。 先生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也静静地看水儿的脸庞,若有所思。 “好小一只啊。”他喃喃。 这床要是先生自己睡,大概只能多出半尺的长度,而水儿睡在上面,只占了三分之二不到,宽里大概还能躺下三个水儿不觉得拥挤。 “是吃的不好,还是天生就这样?”先生知道水儿过得还不错,但不知道到底怎么个不错。 这时,水儿醒了过来,坐起身,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空气。 “这是哪......”她的喉咙有些干涩,声音沙哑,只能说出三个字。 “你不是一直想来这里吗?”先生把早已备好的茶水递过去。 “先生?”水儿捧着瓷茶杯,呆呆地望着眼前人,“先生!这里是书斋里面!” “对,意外吗?惊喜吗?幸福吗?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里的床上醒过来吧?”先生故作欢腾,“但别急着高兴,你耗费了太多的精神,不是睡上一两天就能回复的,还要好好休息。” “我怎么会在书斋里?我不是在......咳,咳咳......” “好歹先喝口水再提问吧。”先生帮着水儿把水喝下去,又倒满一杯放在桌上。 “那个小孩子呢?找到他爹爹了吗?没有再被抓回去吧?钱文秀他们人呢?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在巷子里吗?我怎么被带到这里了?我不是被......”水儿焦急地摇晃先生的手臂。 “好了好了,你冷静一下,钱文秀早就跑了。”先生拉住水儿的双手,“你没受什么伤,连一滴血都没流,就是被打晕了,我刚好路过,就把你带回来。小孩没事,他没有食言,带着爹爹又回去救你,但没遇上。” 先生这话说得十分怪异,就像他亲眼看过一样,可又说的理所当然。 水儿还是迷迷糊糊的,听不出什么不对劲,只是知道小孩没事,频频点头。 忽然,水儿想起了什么:“您不是,不喜欢我吗?见我就像见鬼一样。” “哪来什么喜欢不喜欢,女子不能读书时大唐国的铁律,我怎么好违背。”先生睁大眼睛,“那可是要杀头的,我还想多活两年,多教出几个好学生。” “那您又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不救?你一个小女孩孤零零躺在道上,我看到能不救吗?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喜欢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先生大义凛然,“我要是不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对得起自己读过的诗书吗?” 听着这些话,水儿不经心想先生真的很虚伪。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五章 李淑桐(3) “你一脸不爽的样子是在赌气吗?”先生说,“我以为你那么想读书,是会很爱戴我的。” “你从来不欢迎我。”水儿说。 “我解释过了。”先生拿起她喝过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这些都不重要,我们来谈谈重要的事情。” 水儿盯着茶杯再次被放回桌上:“谈什么?” “你为什么要读书,准确的说是为什么非要来我这里,我相信吴兴德和孙絮有一千种方法能让你进别的课堂,再不济也能有一千本书看,外加一个专用教书先生。”先生认真地看着她,“说服我就让你留下,不然现在就走。” 吴兴德和孙絮就是二老,吴老爷子和孙老太太是喧城人对他俩的尊称,先生不仅直呼大名,听这口气似是根本不把他们放眼里。 一千种方法进别的课堂,不就是在说一千种方法也别想进我的课堂嘛。 “因为我只想在这里读书,这儿是最好的,这儿有我想要的。”水儿也认真地看他,眼里的兴奋不言而喻。 “哦?”先生起了兴致,“说说看,我听着。” “先生应该没有忘记李不口师兄吧?”这像是已经把自己当成先生的学生了。 “当然没忘,是个不错的孩子。” “李师兄受先生推荐去参加考科,结果得到榜首,皇上大喜,免除喧城三年赋税并送若干福利,让喧城百姓念叨整整一年。” “他有些天赋,运气也不错。”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一个榜首能惊动皇上也不是大事。”水儿直视先生的目光,“先生应该也清楚大唐国考科的制度。” “清楚。” “从院试开始层层递增,最后到都城参加最高级的考科。”水儿一手按在膝盖上,“这些李师兄都没经历过,他直上都城考科,这是为什么?” “所以呢?”先生松开视线,拿起茶杯把玩,倒是有些意外水儿能清楚的反应出这一点。 “我也想去都城,只要我能表现出足够的才学,得到先生的认可,就能去都城对吗?” “天真。”先生慢慢饮茶,这并不足以说服他。 “爷爷奶奶也能送我去,但他们不会同意的,去都城路途遥远,他们一辈子没出过喧城,况且这不够惊艳。” “嗯哼。”先生百无聊赖。 “几年前我爹爹死了,死得好惨,我亲眼看见,然后我昏倒了,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家里的床上,后来我去找爹爹的遗体。”水儿握拳,“哪儿都没有!我找遍了问遍了都没有,但我亲眼看见了就在那条街上!可没人信我,因为他们没看见,说我做噩梦了。” “嗯。” “再后来我无意之间从吴爷爷家里找到一本书,我在书上找到三个字——修行者!我确定是他们做的这一切,并不是我做噩梦了!”水儿目光坚定,从来没放开先生的眼睛,“我知道大唐国在都城才有修行者的圣地,那就是圣书楼!他们专收才学高超的、超乎常人的人做弟子,李师兄一定也在那里,所以能惊动皇上。” “嗯......” “所以只要我能表现的足够惊艳,就能进入圣书楼,成为修行者。我要查出是谁!我要替爹爹报仇!不然也要讨好楼里的师长,说服他们替我报仇!” “我要修行!”这才是最关键的。 “......你,真的很天真。”先生摸了摸她的头。 水儿这话说得似乎有道理,又好像没什么道理。 修行者杀了我爹爹,我立志成为修行者,杀了杀死爹爹的修行者报仇雪恨......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是怎么把爹爹的死和修行者联系在一起的? 就不能是有强盗杀人越货后,又折回来发现她昏倒,把她都到河里,再把渔夫的尸首处理掉的吗?这才是差不多的事实啊。 好吧,是我没能救回他,是我把你引出来,是我把你丢到河边,是我处理的尸首,但是那性孙的把你抱回去的啊...... 咦!这么说她要杀的修行者有我一份? 水儿说得太乱,有点无厘头,先生听着也跟着乱了,在胡想。 摸头跟多是为了争取些时间,好让自己理一理思路,不能让她看见自己转不过弯的一面。 这大概便是青春少女的想象力?他想。可惜来晚了十七年,他在心里说。 吴家那本书只记载到兴历五十七年的圣书楼,也就是盛历元年的前两年,那时候举世伐唐才刚刚有动静。 “什么意思......”水儿有些着急,难道先生不满意?还是自己说错了? “咳哼。”先生微笑,决定不破坏她的心情,“你说服我了。” 水儿大喜,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得到了肯定,那些院门没白撞。 “但你依然不能成为我的学生。”一盆冷水浇下来,水儿觉得失去了整个世界。 “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大唐国律法,女子不能读书。”先生说,“我不会违背大唐国的条律,我能送李不口去都城,但也怕被杀头。” “可是您不是已经......”水儿快哭了。 “一码归一码。”先生温柔地抚摸她的头,“虽然不能收你做学生,但你还是可以留下。” “这怎么能一样。”水儿委屈。 “一样的,你做我的书童。”先生说,“我以前教那些,现在教的那些,都会教给你,而且比教给别人更好更多。” “那我能去都城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能让我满意,时机成熟就去,而且还会带你去圣书楼看看,说不定人家就把你收下了,我拦都拦不住。” “真的吗!”水儿两眼放光,“先生您待我这么好?” “当然是真的。”先生收回手,伸出一根手指,“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 “我说过的都会兑现,但不会兑现给水儿,只会给我的书童。” “啊?”水儿迷糊。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叫水儿这个名字,绝对不能。” “不行,这是爹爹起的名字,绝对不能改。”水儿面色坚定。 “改,或者走,选一个!”先生沉声,气势凶狠地说。 水儿被吓得往后缩,直冒冷汗。 “不改不行吗?”水儿颤声说。 渔夫去的很突然,除了赞下的买房钱,什么也没留下,对水儿而言,名字是爹爹唯一留下的念想。 就像他所说的——为什么叫水儿?因为你小时候喜欢乱跑乱哭,我把你抱回来后,踩了一脚积水,湿了一条裤腿,你笑得很开心。 水儿也不是很满意这个名字,但这是爹爹起的啊,能怎么办呢?又怎么能说改就改呢? “不行。”先生逼近。 “好,改就改,改什么说吧!”水儿被逼到绝路,后背贴墙。 她豁出去了,比起改名字,她更想报仇,相信爹爹会理解的。 “嗯。”先生一改气势,瞬间柔和起来微笑,“你以后就是我的书童......这样吧,贤良淑德、凤栖梧桐,你就叫淑桐,姓李——李淑桐。” 先生很满意,笑意更盛。 水儿心想先生起名字的样子颇有爹爹的风采,估计李不口也是先生起的,不口不就是否嘛。 “李,淑,桐,好吧。”这么说着,但她还是不能接受,眼皮下垂。 “水儿可以作为你的小名。”先生强调,“但只限喧城,出了喧城就再也不能提这个两个字。” 水儿再次两眼放光,同时,腹部传来咕咕声,就像是在为她鼓掌,水儿一脸尴尬。 先生看一眼窗外:“也差不多是该吃饭的时候了,毕竟你耗了不少精神,又睡了整整一天。” “先生家有什么好吃的吗?有春卷吗?”水儿吸口水。 “嗯......没有。” “没有春卷,别的也行,菠菜、毛豆、煎蛋、骨头汤、红烧肉不然馄饨面也行。”水儿猛吸口水。 “嗯......都没有。” 先生心想这两人也把水儿喂得太好了吧?可怎么还长得跟发育不良一样。 “那有什么?”水儿期待。 “......白馒头。” 先生忽然觉得面子上挂不去。 “......您说什么?” “白馒头。”先生摊手,“我又不会做饭,就会蒸馒头......” “......”水儿窒息,“那您这几年都在吃白馒头?” “也不是,你看我不是没有学费嘛,就让学生家里轮流给我做饭吃,今天是钱文秀家......他没来。” 水儿服气,下床朝门走去:“厨房在哪里?” “干什么去?” “以后我给你做饭吃。”水儿撩起袖子,“我早上就觉得饿了。” “你还会做饭啊。”先生觉得意外,罢罢手,“不用不用,家里没只有面粉和米,去赵明登家吃就行。” “......”水儿泄气,“先生您才这一会儿就让我无语很多次啊。” “......我也是。”先生反应过来什么,“你说什么?早上?” “对啊,我早上就醒了。”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找我?” “我做了噩梦,又看着陌生的环境,以为被绑架了,哪里还敢吱声,只敢安安静静躺着。”水儿一脸无辜,“后来又睡着了。” “......你行,比我还行。”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六章 钱家事(1) 无语间一夜又过,水儿第二日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便告别先生回家去,先生站在门前招手相送。 不多时,先生站在书斋前看着大包小包的水儿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水儿嬉皮笑脸的模样很欠揍。 于是,水儿便在书斋里住下了。 连着几日,先生的生活起居自然而然地就由水儿来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扫除、整洁理财样样精通,就是不知道上不上得了厅堂。 先生除了日常的授课,确实做到了对水儿说过的话,而他对现在养尊处优,还有丫鬟服侍的生活非常满意。 等会儿......丫鬟?不是书童吗?话说书童是干什么的?我从来没见过啊,先生心想,算了这样挺好,大概书童就是干这些事的。 谁都有不知道的事,先生不再去想。 院里,先生惬意地躺在竹椅上,看着屋里水儿站在凳子上,努力踮脚去擦书柜上层的模样见见入迷。 忽然,先生转头看向某个方位,那里是钱家的所在:“也该差不多回来了。” 这时,水儿脚底一滑,摔了下来,数十本书跟着落下把她掩埋,万幸的是书柜晃了两下没倒。 水儿撩开盖在脸上的一卷书:“先生您说什么?” 先生不去看她,淡淡地说:“没什么。” ...... 厅堂之上,钱家女主刘宝龙端坐在其右,有一位管家静站其旁,赫然便是当天匆匆来晚的二人。 下座,钱文秀规规矩矩地坐着,若干丫鬟在堂间四旁侍候。 在场气氛不大对头。 “老爷还有多久到?”刘宝龙面色平静,眼神中透出一丝锐利。 刘宝龙的名字属实起得不好,土里土气不像个女人的名字,但本人确实是能坐镇厅堂的人物,不然也当不了钱家女主。 “回夫人。”管家微微作揖,恭恭敬敬地回答,“许久前便有回报说老爷进城,这时候便该到了。” 刘宝龙点点头,漂亮的眉宇渐渐柔和,目光雪亮,嘴角微动,贤妻良母的姿态尽现。 而钱文秀却在一旁紧张地攥拳,嘴唇紧咬在一起,似乎马上会有紧张的汗水滑下来。 “不要怕。”刘宝龙平淡地说,“一条人命而已,难道他还能让你抵命?何况现在连人都没找到,谁知道她是死还是没死。” 自家夫人看起来毫不在乎,管家却暗自担心,他自幼跟随老爷长大,比谁都清楚老爷的脾性,要真让老爷知道小少爷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好事,那不得打下一层皮来。 这时候,通报小斯急急赶来:“老爷到了。” “文秀,我们去迎。”刘宝龙站起来,乖乖地笑,就像期待男孩归来的女孩。 “不用,我来了!”钱家家主钱檐大步跨进来,他微肥的身形,手里抱着不离手的算盘,一副商人模样,给人活像从钱眼里掉出来的感觉,“自从上次在家已经十五年,这些年我被困在江南,真是好苦,也苦了你们娘俩。” 钱檐虽是这么说,却一点没感慨的模样,身上也没一处像是受了苦,眉开眼笑地向妻子走去。 “我们在本家怎么会受苦,倒是老爷你都瘦了。”刘宝龙抱起钱檐的手臂,美目中泪花闪烁,惹人怜爱。 自举世伐唐结束之后,河鱼宗便宣布自立为国。 他们没有残杀境内大唐或者别国的人,但是断绝了与大唐国的一切来往,出入境也查的极严,甚至以愿江为境,不放任何人事物进入大唐国。 钱檐此次能回来怕是废了不少工夫。 “老爷,太久不见。”管家老泪纵横,激动地上前拘礼,先前的担心仿佛被忘却,他实在太思念自己的老主人。 钱檐扶着管家的肩膀,就像面对自己的亲兄弟,多年不见有千言万语,只是一句:“你跟了我最久......对不住。” “爹。”钱文秀躲在他们身后唯唯诺诺,这时候才说话,却一直低着头。 “文秀也长大了,变了,有出息了,我都认不出来了。”钱檐上上下下打量钱文秀,觉得很是欣慰,又有些空虚和不知所措。 父子二人上一次见面是在钱文秀五岁的时候,钱文秀依然记得父亲教育他的样子是多么可怕,钱檐却已经忘了,十五年破坏了很多东西。 “你的课业怎么样了?” 让钱文秀最担心的话语突然而来,刘宝龙和管家也没想到钱檐开口就问这事,心中不由一紧。 其实钱檐只是太久没和儿子说话,除了夸他长大成人,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学业,但在这三个心里有鬼的人耳里就变得极为可怕。 钱文秀还是不敢抬头看他,支支吾吾摆弄手指。 钱檐严父的形象过于深刻的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以至于只要看着父亲就有莫明的畏惧感,根本不敢在钱檐面前撒谎放肆。 “怎么有什么不好说的吗?我是你老爹,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讲的?”钱檐走到他跟前,尽量表现出一个慈父的形象。 钱檐当然不会想到钱文秀在怕什么,当年对儿子的教育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也是这样过来的人。 而十五年过去,他早就变了许多,更不可能明白,同时也不明白该怎么做一个父亲,怎么面对亲生儿子,只有疑惑。 “文秀拜了一位好老师,就在老街那里,这几年在喧城是出了名的。”刘宝龙轻笑着来到两人中间,再次拉起钱檐的手臂。 管家使劲使眼色,刘宝龙这才发觉说错了话,双手不由自主地用力。 商人做生意就是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而钱檐最擅长也最喜欢和人打交道,他要是知道喧城有这位素未闻面的先生,定然要去拜会。 钱檐感受到刺痛,看一眼妻子,又看一眼管家,再看一眼儿子,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那是位什么样的教书先生?他教的课好不好?” “享誉喧城的美名,自然极好,前些年还教出一位都城状元来。”刘宝龙自己挖坑,只好顺着说:“文秀......也学的不错。” “那倒是真不错。”钱檐想了想,“明早去看看。” 钱文秀一脸无辜地看向母亲。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七章 钱家事(2) 经过一顿温馨的晚餐、数不清的闲话与怀念,翌日,钱檐背着手,走在有些陌生的亲切的市井上。 钱文秀始终低着头,保持一步的差距,默默地跟在后面。 钱檐东看看西瞧瞧,那双细小而尖锐的眼睛从没闲下过,好像任何事物都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看到了许多没在喧城见过东西,看到这里那里的店面都和从前不一样了,看到好些曾经关系不错的人苍老了许多,有的牵着小孩与他擦肩而过,还看到不少不认识的年轻人,那些人小时侯可能被他抱过。 都变了,钱檐想。 当钱檐走到赵明登的铺子前时,站了好久,赵明登看了好久才想起钱檐是谁,欢天喜地地把妻子从屋里拉出来,然后拜见大人。 钱檐罢手,微笑点头:“你们成亲这么久,有孩子了吗?” 赵明登夫妇大窘,苦苦摇头。 “那当我没说。”钱檐说。 随后钱檐不再管他们,来到不远处一扇不知被什么撞出裂缝的木门前,看了一眼身后的钱文秀,随后伸手扣门。 “来啦,来啦。”不一会儿,有小女孩的声音传来,“哎呀,别敲了,再敲门都坏了。” 院门一开,果真是个“小女孩”。 钱檐比多数人要高,要不是低头去看,还真不一定能发现面前站了个人。 可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他反倒是愣住了。 昨晚除了欢声笑语,钱檐还让管家汇报了喧城乃至大唐国的一些重要事宜。 管家不敢撒谎,他知道钱檐一眼就能看穿,就像他了解老爷一样,老爷也了解他。 所以管家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钱檐也就清晓了一切来龙去脉。 新律法规定女子不能读书,先生没有子女,除了来上课的学生,书斋里向来只有先生一个人住,倒是有一个女孩儿总是想方设法闯进书斋,死皮赖脸求先生收下她。 但据管家说,她前几天被钱文秀砸破了头,想来是没命了,可又突然消失不见,以钱家的手段到现在也没找到。 钱檐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这事,在他想来那个女孩死或没死,去了哪里都不重要,他也不会轻饶钱文秀,只是事有先后得一件一件来,要讲方法和时机,和以前比,他更清楚该怎么教子。 而现在,钱檐真的只是想来拜访先生而已。 “你叫水儿......是吗?”钱檐微微俯下身,和善地问。 水儿不认识钱檐,所以没有看他,但她认识钱檐身后的人,恶狠狠地盯着,抓着门框的手不自觉用力,如临大敌。 钱文秀也瞪大眼睛,就像看见了奇迹,似是桂圆核的眼睛,变成弯弯的一条缝,情不自禁的想笑,双手双脚不规矩地摆弄着,蠢蠢欲动。 钱檐没忍住,往他脑门上来了一记,这才平息。 “你是谁?”钱檐又问,“先生在吗?” “水儿,在。”水儿极其谨慎地回答,细细打量眼前的人,似是要看出两人间的猫腻,想着怎么把他们打发走。 钱檐笑笑,直接表达来意:“我是钱文秀的父亲,昨天刚从外地回来,想拜访先生,能让我们进去吗?” 水儿不作答,两腮鼓起,眼神尖锐,就像是看家护院的小狗......不,她更像小猫咪。 她又看了一眼钱文秀,然后转身看向院内。 先生起身点点头。 “先生就在,请进。”水儿说。 “多谢。”钱檐被水儿迎进门,随即把书斋略微扫视一圈,看到一只竹躺椅,其上有一卷书,最后把视线放在石阶上背对他们的灰衣人身上。 钱文秀藏在钱檐身后,尽量不让那人看见,时不时偷看水儿一两眼。 “钱老板,来坐啊。”先生举起一手,像是在邀请客人,但他自己却一步没停,直走进屋。 水儿几个大步,跟到先生后面,避开钱文秀的视线。 钱老板?怎么还会有人这样叫我?他知道我? 钱檐看着那人的背影,竟是又愣住了,心想好像真在哪里见过,心头一动,也快步上前。 ...... 桌上正巧准备了四个杯子,先生刚刚坐下,正在倒茶,正好侧过脸,钱檐看不见。 但那熟悉的感觉更浓了,钱檐的小心脏不经跳动起来,面色潮红,十根手指不安的躁动。 钱文秀怪异地看着钱檐,心想原来我爹好这口。 水儿刚想把倒好的茶水端出去,看到这光景,赶紧放下,抓住先生的衣袖,恶狠狠地敌视两人。 终于,先生把脸亮了出来,笑嘻嘻地伸手,指着旁边的椅子:“坐啊。” 坐啊...... 脑袋里嗡的一声。 钱檐不敢坐,甚至两腿发软,有点想跪下。 他当然不是对先生起了什么白痴的生理反应,他只是真的很激动,怎么说呢......像心痒痒的感觉,释放的感觉,轻松的感觉,感动的感觉,想哭的感觉,心花怒放的感觉,又觉得理所当然的感觉。 总之他现在异常的亢奋,但他强忍着。 钱檐认为,身为长辈,绝不能在小辈面前失态,何况有个高的在,先生不会喜欢的。 忽然,他的小心脏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凉了下来,微微刺痛。 因为他想起了两个字——水儿,也想起了另一个人,然后想起了很多事。 水儿被钱文秀砸破脑袋的事也出现在他脑海,小心脏更苦痛。 虽然水儿不像管家说的样,受到了重伤,死了,而是活蹦乱跳的,但看着没事,并不代表真的没事,说不定有个什么麻烦的后遗症。 想到此节,钱檐苦涩得看向钱文秀,心想要不要当面断绝父子关系。 钱文秀更加怪异地看着钱檐,那复杂的视线,令他忽然很想喊一句,虎毒不食子啊! 钱檐收回视线,沉思一会儿,决定正面面对这件事,像个男人一样,像个父亲一样。 大不了一死,如果为了这屁大点事,就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我钱檐以后哪来的脸面,面对妻子,面对亲人,面对兄弟,又哪里还有人敢与我做生意? 老子豁出去了! 他抬起头,板起脸,微整衣襟,就像是在谈生意一样庄重严肃,直面先生。 先生还在微笑,还举着手示意他去坐,但落在钱檐眼中,就像地狱的恶魔,杀人的凶鬼,他甚至觉得有谁在骂他。 钱檐当时就怂了,腿也软了。 先生嘴唇微动,一股无声无形的力量将钱檐的身体整个拖住,不然怕是要软趴在地上。 钱檐僵着脸,坐到椅子上......事实上是被强拉上去的,心惊胆战地与先生对视。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八章 钱家事(3) “你觉得我的书童怎么样?”先生瞥了一眼水儿的额头,然后把她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扯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像是在哄宠物,“去把茶端给他们,还有你的,等等坐我边上。” 水儿应下。 随着啪啪两声,茶杯在桌上微微颤抖,水儿似是轻哼了一声,扭转过身,回到先生边上,再次拉住他的袖子。 钱檐干瞪着眼,许久,得出一个结论——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他又看看水儿,再看看先生,心想难道是童养媳! 他觉得很有可能,于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让自己冷静冷静,可怎么也静不下来。 茶杯颤抖着被放回桌上,些许茶水不慎撒了出来,弄得钱檐满手湿漉漉。他不动声色,把手藏到身后擦了擦。 钱文秀和水儿没有注意到,他们一个不时偷瞄,一个人不时闪躲,有趣的很。 “好喝吗?”先生笑着喝了口茶。 “好喝。”钱檐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 钱檐知道先生用手段把他拖到椅子上,一定是料到了他的反应,同时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之前不肯露脸,大概是怕他走着走着突然跪下太难看。 “好喝,嗯,我也觉得好喝,淑桐泡的茶确实很好。”先生说,“既然好喝,那我们就来好好谈,关于你儿子的事......。” 他的目光忽然空洞,不明白在看何处,“关于学业的事。” ...... “啪!”院门被水儿狠狠关上,加了一条锁链锁住门闩,还觉得不放心,想要把院里的竹躺椅拖过来。 “过了。”先生拿起竹躺椅上的书卷,往她头上敲一记,“还有人要来。” 水儿揉着脑袋惊讶疑惑,心想难道还有谁要来和自己抢先生? ...... 背着那扇快要裂开的门,钱檐紧张激动的心已经完全平静,甚至变得有些冰冷。 先生没有像钱檐想象的那样大发雷霆,兴师问罪,要杀他的头。 他明显认识先生,清楚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更能明白水儿两个字意味什么。 那是他的,谁若侵犯,必以死谢罪。 可先生什么也没做,就像他说的那样,讲了许多关于钱文秀的学业,但就是这儿的问题很大。 “你娘说你学得不错,每日都是第一个到书斋;先生教的每本书都能倒背如流,能解其中真意;上课时能与先生争辩,虽非正解,但有独到之处;还善写文章,总得先生嘉奖。”钱檐顿一顿说,“都他么放屁,吹牛也不打个草稿再吹!” 钱文秀在后头缩得更紧。 从钱檐和先生谈话开始,他连偷瞄水儿都不偷瞄了,把自己缩成一块石头。 如果真成这样,挨打的时候就不疼了。 他一直就是这样,读书这事儿上就是一块石头,怎么也学不进去,而钱檐逼得很紧,因为他还有两个哥哥。 哥哥们不是举世的天才,但称作一方才子也不为过,这就给了钱文秀很大的压力。 有两个高高在上的榜样,任谁都会有些压力,会担心能不能追上他们的脚步,会不会扯他们的后腿。 钱檐也是这样要求的——以哥哥为目标,可钱文秀做不到,完全是天赋的问题没有办法。 所以每当钱檐大发雷霆的时候,钱文秀就会想象自己是一块石头,不动不说话不反抗,眼里会有泪花,但从不落下。 因为石头是不会哭的,而哭就会更疼。 “你娘讲的时候,我就是不信的......算了回去再说。” 那只险些抬起落下的手最终收了回去,钱檐背手踱步迈向远方。钱文秀身上冰冷的压力瞬间消失,过了好久才知道跟上。 ...... 刚刚走到街口,钱檐便听到老远有两人稀里哗啦不知在说什么,觉得有些烦躁。 斜眼看去,原来是一对冤家。 “我说死老太婆你过去,挨过去点,别走在我边儿上,你可小心别被我这酸臭老头脏了你的衣服。呦呦呦,你看着点脚下的石头,你这大花鞋漂亮着呢,可别一脚下去给弄坏了,万一再弄折条腿,不是开玩笑的。”吴兴德像是在说相声似的,边走边指着说那,欢腾的很。 “你赶紧给我闭嘴,信不信我当街抄起鞋给你堵上,说不过我就在这儿叽叽喳喳烦不停,你幼不幼稚,为老不尊啊你。”孙絮两眼瞪的极大,气愤地看着吴兴德,手里拐杖暴躁地点地,发出一连串咚咚声,似是威胁的意思。 “你别啊,这不是你说的嘛,我一酸臭老头哪里懂什么规矩,我什么都不懂,当然只好酸一酸。你看你腕上的玉镯,独一无二,刘宝龙都不见带这么好的,千万小心别给碰碎了,她那玩意儿怎么跟你的比。”吴兴德突然怪叫一声,后跳一步,“哎呦,这不是钱檐嘛,回来啦?怎么不说一声,可吓死我。” 钱檐一阵头大,心想这两人怎么回事,当年不是还好好的。 “你看我这嘴,都拐不过弯了。”吴兴德拍拍钱檐的肩膀,“没说你老婆不好,是我嘴臭,你老婆好着呢。” 钱檐满头黑线。 “胡说什么烂话,瞧瞧你那样儿。”孙絮对钱檐说,“小檐子,干嘛突然回来不通知一声,我好给你做些喜欢吃的,接风洗尘。” 钱檐无语,心想接风洗尘都出来了,您二老是真闲的啊。 这三个人可以说是现在喧城的三大巨头,不过可不像别处的权势之家那样会争锋斗角,这三家关系铁的很。 钱檐也不过小两位十余岁,从小是一块挖泥巴长大的。 只是这三人中怎么看都是钱檐更加年轻,还不是一点——钱檐就像是刚刚要满四十,二老已经满是白发和皱纹,不过精神倒是真的好。 “这不是你儿子嘛,啥情况,怎么颓废成这样,跟块石头似的?”吴兴德瞪着眼,又吓了一跳。 钱文秀不知何时默默地站到钱檐身旁,要不是吴兴德眼睛精光贼亮还真容易忽视。 孙絮就没发现,钱檐知道但在气头上不想看他,怕忍不住。 “他整天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跟一帮不知什么玩意儿的人混在一起,还联合他母亲骗我。”钱檐冷哼一声,“要不是我执意要来先生这儿,不知道还想瞒我多久。” “钱文秀这名字喧城没几个不知道,这孩子天性就这样儿,你也别气了,回去好好说说,他会听的,万不能像以前那样打骂。”吴兴德说。 “要是像从前,我早就打了。”钱檐撇过头,又哼一声。 “别这么说,游手好闲......闲是挺闲的,但手头的功夫是真不错。” “什么,他还干了什么好事?”钱檐顿时激动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我说歪了,别在意。”吴兴德看了眼埋着头的钱文秀笑笑,不再多说。 “那你们两位是来做什么,看方向也是来书斋的?”钱檐问。 “不是,我是来找水儿的,好几天不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刚好找到这儿,就想问问先生看见没,她总说想来读书。”说到正事,说到水儿,孙絮一下来劲,“对了,你应该不知道水儿,就是一个小姑娘,矮矮的这么高,扎两用红线系的小鬏鬏,眼睛会放光,喜欢噘嘴,怎么看怎么可爱的那个。见过吗?” 钱檐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那你呢?” “同路同路。”吴兴德很嫌弃似地对把自己挤开并无视的孙絮甩甩手。 “宣城还有这人?”钱檐皱着眉思索的样子。 “你那时候不在,原来是外地来的乞丐养大的,乞丐死了,她我的心头肉。”孙絮狐疑地看着钱檐,“到底见过没?没见过就先不打扰了,我还要去找先生。” 钱文秀颤了颤。 钱檐瞥了他一眼,摇头晃脑回忆起来,过一会儿,抬头分别看看二老。 “没见过。”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十九章 钱家事(4) 二老与钱家父子擦肩而过,他们继续吵闹着向老街书斋进发,寻找水儿的下落。 钱檐以为先生一定会处理好没有担心,就此往家走去。 钱文秀依旧是默默地跟着。 砰砰砰!!!一连串的敲门声响起。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快。 水儿正在处理前两位不速之客遗留的残渣碎屑,听着敲门声,不由得两手叉腰,气鼓鼓地撅起小嘴轻哼一声。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想来欺负先生。 她顺手抄起鸡毛掸子,前去开门。 院门的吱呀声照常响起,书斋独有的书香和一股清香迎面而来,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阴影,仿佛遮住了当空耀日就要落下。 那是当头一棒! 吴兴德见状,竟是做出了出所有人意料的对应。 他在年轻时,当过几年喧城的守兵,那时教头残酷的训练、血和铠甲的战场、还有与战友们的交心之谈仿佛历历在目。 不要让任何人失望,尤其是自己。 那时的感觉好像回来了。 吴兴德左脚迅速上前,右脚再跨一步,插入阴影与被阴影笼罩的孙絮之间。 右臂与躯体同时发力,将那个吵架永远吵不过、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压自己一头的老妖怪撞开。 孙絮侧身倒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吴兴德没有看她,他要截住来势汹汹的黑影,无暇顾及,否则势必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一身老骨头可受不了。 他定睛凝视,观察黑影的运动轨迹。 突然,吴兴德嘴角轻蔑一翘,仿佛是信手拈来,马步一架,重心一沉,双手十指并拢,向上合掌,两臂画出完美的弧线。 啪! 鸡毛掸子与天灵盖亲密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水儿已从空中落下,举着手中利器,一击即中有些得意,抬头看时僵住了。 孙絮扶着门框好不容易才站稳,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对应。 先生刚刚走出来,又捂着脸退回屋里。 ...... 完全遗忘身负重伤的救命恩人,孙絮和水儿腻在一起不亦乐乎,仿佛找回了丢失的小猫。 先生刚给吴兴德敷上药正温柔地搓揉着,额上正中处几道皱纹不停打转。 吴兴德一把拍掉那只莫名熟练的手,看着水儿和孙絮莫名生闷气,刚瞥一眼先生又立马收回视线,还莫名想呸一口。 我也要水儿,怎么是你个臭男人? 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外敷药收进里屋,出来时说了一句话。 “水儿受欺负了。” 先生上药的功夫已经把前因后果讲了一边,所以关于这几天水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二老一清二楚。 而钱文秀的事,先生放到这会儿才提起。 心头肉被强迫成为书斋穷酸先生的书童,二老理所当然的很不爽,但水儿围护先生的强硬态度真的让他们很意外。 进书老街斋读书可以说是水儿这几年唯一的愿望,说成是心灵的支柱也不足为过。 别看水儿平时面上总是笑嘻嘻的,那只是她不想让二老担心所装出来的,背地里她还是那个躲在角落里,默默数手指的小可怜。 当初水儿正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目光空洞仿佛雕像的样子,让二老的心纠在一起不尽的心痛。 像现在这样能真正开心欢笑、真正调皮捣蛋、真正表达情感的样子,实在是好久不见。 面对这样的水儿,二老知道自己绝不能反对她。 他们很清楚反对一定是没用的,况且他们更不想让水儿再度伤心,所以非常默契得没有多说什么,就当无事发生,都是自然的事,也就是默认了。 但不爽,还是不爽的。 我家的小宝贝凭什么给你当书童?你混哪儿的,算哪根葱?一个穷酸书生凭什么让我的宝贝水儿服侍?居然还住一块儿,孤男寡女?不想混了是不是? 在这时候听到先生这样一句话,那要是查出谁干的,还不得把喧城翻个顶朝天,也要把罪魁祸首给揪出来,少说也要胖揍一顿先。 二老的视线唰地一齐甩向先生,就像是在说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不然要你好看! 先生在这样充满杀意的凝视下视若无睹,寻常似的走到水儿边上,指着她额头上一处浅浅的红印。 “看,就是这,被打的地方就是这里,是用转头砸出来的,现在看不出来,可当时可见了好多血,都是血!淑桐哭啊哭啊,涕泪满面!”先生既诚恳又似痛心疾首地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淑桐就没命了!还亏得我有祖上传下的秘方,否则即使救下,这漂亮的脸蛋上也要留下大块的疤痕!” 先生胸口握拳,似后悔不已,竟是有几分哭腔:“我还是来晚了,让淑桐吃了苦头,如果我能早一点......” 孙絮不知怎么竟然是抱着水儿哭了起来,嘴里不断喊:“我苦命的水儿”。 她之前还对先生起的什么狗屁名字——淑桐意见很大,这时已经浑然忘了。 哭得就像是已经想见水儿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和无助的眼神,仿佛还有一只小手伸向天空,祈求有人能救她。 水儿被这样抱着又僵住了,心想我头上的小包不是先生你自己打的吗? 吴兴德重重地一拍桌子,这一下连茶杯都翻了个身,茶水全撒了。 他大跳起来,冲到水儿跟前,轻轻揉着那个微微泛红的部位,手指还打着颤。 “水儿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你说,吴爷爷替你做主!” “还有我,奶奶也会替你做主,你只管说是哪个混蛋,我非闹得他不得安宁!” “对,我们俩个在,喧城没人能欺负你。” 水儿夹在中间受左右围攻,真不知该怎么办。 想求助先生,谁知道先生若无其事的转过身,肩膀抖动着的样子像是在憋笑。 只好收回视线,却恰好与吴兴德对上眼,忽然想起刚才的事更乱了,不知怎么对应,竟是心头一酸低头流下一滴眼泪。 二老顿时就炸开,紧抓着先生的手腕,就像是怕他逃跑。 “是谁?是谁他么的敢欺负水儿?说!” 先生皱着眉头犹豫许久,终于说出那三个字。 “钱文秀。”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章 大师兄(1) 看门小斯见到老爷回来自觉把门敞开,然后恭敬作揖——不用说也知道今天老爷心情很不好,他们怎么敢怠慢。 钱檐全当无视径直迈入大堂,于首座上坐下。 刘宝龙见此,立刻将备好的茶水端上,轻轻帮他揉肩。 犹如孤魂的钱文秀这时才进来,安静坐下,不曾说过一句话。 “看看你干得好事,怕是整座城无人不知,现在连那两个家伙都快要惊动。”钱檐蹬圆了眼睛,“不是说你很嚣张的吗?怎么不会说话?你干嘛不去请个说书的好好炫耀一番!” 钱文秀双手害怕地握紧拳头,按在大腿上微微颤抖,头低得更下,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 刘宝龙刚想说些什么,被钱檐抬手打断:“别揉了,也别解释,管家都已经交代于我。我本来以为也就那样,只是顽皮罢,多说说就好。今天见到先生......看来管家还是替你瞒下不少。还有那......对,水儿那事,我还当只是普通女子。可看那两家伙的态度......还有先生.......” 钱檐没有说下去。 “给我去祠堂祖宗面前跪着,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不用洗漱更衣,不用与人说话,不用人服侍,就给我跪着,跪到明天这时候,再等我用家法处置。” “不能啊老爷!”刘宝龙突然在钱檐身前跪下,将钱文秀护在身后,“文秀自幼身子不如人你知道,只近些年才有大好,要是这样不吃不喝跪一天,定会出事!” “身子弱不如人?那也是不如外人。他两个哥哥呢?他哥哥哪一个犯错不是这样跪,为什么他哥哥行,他不行?都是你我的孩子,他就不行?” 刘宝龙还想说什么,钱檐再挥手打断:“不要再说了,听着就烦。” “就这么定下。”他招招手示意来两个丫鬟将夫人送回房,将钱文秀拉去祠堂,自己也回到书房,斥去所有仆人。 书卷笔墨轰然倾倒的声音从书房中传来。 新来的仆人们瑟瑟发抖,不经退得更远,不明白这常年无影的老爷脾气为何这么大。 而资格较老的仆人,居然觉得这样发脾气的老爷很怀念。 可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管家此刻正守在书房门前,心中焦急得很,很怕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想着要不要进去劝劝。 这么多年才回一趟家,就被气成这样,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在管家想来,以他们间几十年的主仆情,自己说话应当能管用。 刚刚下定决心推门,意外却先到来。 一个小厮急急赶来,怕惊扰老爷,只在管家耳边说了些什么。 管家脸色惊变,心想定是因为那件事。 他左右顾虑一番,清楚不是自己能处理的,最终决定不告知老爷,遂去夫人那里。 原来是吴兴德和孙絮两尊金佛来了。 他们一路叫嚣着闯进来,仆人们拦不住也不敢拦,只求老爷能赶紧出来主持场面。 好不容易将二老安抚下来,刘宝龙也适时的出现。 她的面上没有泪痕,目光却闪闪发亮,衣服也换过一身,平静地走过来坐下,仪态端庄,是钱家女主当有之态。 “不知二位......为了何事?” 她当然知道二老为什么会找上门,只是这么说而已。 钱檐提过遇到二老,想来那时他们还不知事由,现在这情况,怕是从哪里知道了什么。 以二老的性格,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孙絮见着能说话的人出来,即刻站起来,盯着刘宝龙的一举一动,就像盯着猎物的狐狸,又见她镇定自若的态度,心想好个女人。 吴兴德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喝着茶。 他一见出来的是女人,气势就去了大半。 女人最是麻烦的,尤其是嘴,就让女人去对付女人。 “你儿子钱文秀没随他父亲回来吗?”孙絮说。 刘宝龙心中暗暗苦恼,真是个大麻烦。 难道因为父亲护着儿子,你就要找两个人的麻烦不成? “尚未归来。” ...... 乘着钱家宅院因忙于顾忌两位贵客,而有懈怠的时机,一个年轻书生样貌的人,早已偷偷进入院内。 他一道上只略微看了看,便轻车熟路般来到书房前。 “倒挺会享受,害我绕了几道弯。”看过钱家宅院,他发出这样的感慨。 钱家宅院很大,仆人很多,内设许多别致的建筑和众多花草,皆有专人看管。 年轻书生偷偷进入,定然不想被人发现,而要绕开所有人的视线,绝不是件容易事。 不知他究竟什么来头,居然真能做到这件事。 年轻书生最后看了一眼那异常粗壮的梨树,趁着无人的间隙,推开书房大门。 “怎么现在才来,外边什么事那么吵?”钱檐翻阅着书架上的书卷,不曾回头,以为是管家来报,所有没有多想,便说了这句话,还想责怪管家来的太慢。 可没有人回应他。 钱檐没想到这管家竟然这么不守规矩,居然径直做到了他的椅子上。 转身一看,刚想呵斥,手里的书卷,却先掉到了地上。 他那张带着两撇胡须的嘴一张一合,眼睛不知是否是因为紧张,而忽大忽小,可笑的很。 “你也喜欢踮着脚,打扫书架?”年轻书生看着满地的狼藉,本是颇为不悦的,可看眼前人这模样到与某人有几分似,遂笑了笑,“当心别把书柜弄倒,压着自己。” 钱檐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吓得惶恐不安,心想先生没毛病吧? 立马呸了两下,这是大不敬。 可他还是不敢乱做主张,心中盘算着先生是个什么意思。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对。 只见,年轻书生微微点了点头,似是默许,钱檐这才安下心来。 他将自身附近散落的物件踢开,整齐衣冠,面色恭敬,忽然双膝跪地,俯身大拜了下去。 “大唐国,圣书楼,第三百三十七代,外门弟子,钱家传人,家主,钱檐......” “拜见,大师兄!”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一章 大师兄(2) 钱檐,年龄五旬有余,个子较高,身形微胖,一张圆脸,配上两撇八字胡,看着十分喜感。本人是喧城钱家家主,名动喧城,便是青天大老爷见了,也要多给几分面子。 这样的人,现在跪拜着。 年轻书生,既先生,年龄约二十,中等身材,喜穿白色或青色布衣,时常捧一卷书看,和乡亲们相处融洽,除有一位状元弟子,再无其他成就,平庸至极。 这样的人,现在端坐着,甚至被尊称为,大师兄。 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 是的,没有错——年轻书生,二十来岁。哪怕十五年过去,先生的样貌还是和刚刚来到时一样,一样年轻,没有任何改变,仿佛岁月也怕他,不敢离开。 修行者本身会比一般人普遍多十几到二十年的寿命,并且更不容易衰老,到四十岁以前,都可以被称作青春期,可也不会像先生那样年轻。 这本是一件足够惊人的事,可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没有人觉得奇怪,就像没人想过李不口为什么能直接去都城,就像从没人知道先生的名字,就像丝毫不感兴趣,就像理所应当。 圣书楼,大唐国的修行圣地,是所有修行者向往的地方,自大唐国开国起,便一直存在,传承千年,其地位,犹在皇室之上。 只是,传说在十五年前,举世伐唐之时,圣书楼三千弟子,为抵御来自全天下的敌人,拼死战斗,最终大唐国完好无损,而三千弟子尽数牺牲,圣书楼从此不再。 虽然皇室从未对外承认过,但经历过那场大战的人都清楚,圣书楼大势已去,大唐国只剩四大将军,如果没有新的强者出世,撑不了多少年。 况且如果不是因为圣书楼的那位先生横空出世,说了那句惊天动地的话,并且真正的实施,别说圣书楼,只怕大唐国都要毁灭。 圣书楼先生的威名,震慑天下,让所有修行者恐惧,本人却在大战后,消失了踪影,仿佛从没有这个人。 同样的,没有人知道圣书楼先生的真名,而关于他的传说为天下传颂,被受战争侵害的普通百姓奉为,圣人。 如今钱檐竟然承认自己是圣书楼的弟子,还尊称先生为大师兄,若是被外人听去,必要招来大祸。 那些失败者们,必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圣书楼传人,他们绝不想看到第二个圣书楼先生出现,定是要斩草除根,杀之而后快。 “楼里还有多少人?”先生看看满地散落的书卷,随意拾起一本翻阅。 钱檐站起来,依然恭恭敬敬:“不可统计,那一战后,楼里同门散落四方,听从先生命令,隐于各地各位,目前无一人暴露。” “大概的数有吗?”先生在认真地看书。 钱檐沉默一瞬:“约三十人。” “三千人......就剩三十个。”先生面无表情:“喧城这几年还算不错,其他地方什么样?” “百姓无碍,现已经回复如初。”钱檐顿了顿,“这十五年来,没有发现有人打大唐国、圣书楼还有......那个的主意。” “嗯。”先生点点头,“那江南怎么样。” 钱檐整了整衣裳,显得极为郑重。到这时,先生才问到钱檐或说钱家数代以来所为之事。 “借大战带来的混乱,河鱼宗占去江南所有地段,以及大小宗门尽数被其吞噬,号称自立为国......这您应该知道。”钱檐说,“可是后来,在盛历七年时,突然之间,有个自称旧王朝最后一位皇子的人,不知哪来的大批追随者,硬生生从河鱼宗手里夺走半壁江山,到现在,两方处在势均力敌,相互牵制的状态。” “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关系维持不了多久。”钱檐说,“短则一年,多则三年,两军间的平衡必定会被打乱,于朝阳城会有一场大战。” “有什么根据?” “传闻炼器门的圣物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现身江南,那面铜镜是对付修行者最佳的利器。”钱檐忧心忡忡,“若是被河鱼宗白甲得到,那他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就算是坐实了,无人能与之为敌。而被所谓的旧王朝皇子得到,河鱼宗必有大难,就算他真的收复江南,谁知道会不会把手伸得更远。” “所以不管被谁得到,对圣书楼,对大唐国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先生看向他,“你怕我对付不了?” 钱檐再次跪下:“那毕竟是件圣物,不是一般修行者能对付的,即使是先生您,我也不认为有绝对把握。” “确实,要不是我当初修行不甚,发了一场大疯,还真不一定。”先生继续翻阅,“这件事还有什么头绪?炼器门在那之后,被迫北迁,一下跨过大半个大陆,就算是人心惶惶粗心大意,也不至于把宗门圣物遗失。镜子出现在江南,又是有人有所图谋吧。” “这还不得而知,目前没人见过铜镜真身,也没有得到铜镜被哪一方得到的情报,说到底还只是一件传闻。”钱檐说,“但事关修行者、圣物即便是传闻,也能搅出大片文章。” “确实要注意,还有什么?站起来说。” “那位皇子名怪异,叫陈长生,他还有一个谋士,叫......” “不用说这个,我到时候亲自去看看。” “那便没有大事了,剩下都是小事,钱家自会处理,无需烦劳先生。” “我到差点忘了,你还有两个不错的儿子在江南帮你,小家伙们怎么样啊?” “他们都好,各有所长,替我分担不少。”先生一提到他儿子,钱檐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嗯。”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弟弟还真是不像哥哥们啊。” 钱檐俯身大拜,额头磕地:“求先生放过文秀,我甘愿替他受罚。” “哼,你倒是挺勇。”先生放下那卷书,“在你看来我就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不敢。”钱檐也不敢乱动。 “起来吧,以后见着我不要这样跪。我是你师兄,又不是楼里的师长,同辈之间跪什么跪。”先生说,“我不喜欢这样。” 钱檐犹豫着还是不敢起来,非要先生呵斥,才慢慢站起,但那态度还是那么恭敬和畏惧。 先生摇摇头:“钱文秀这孩子不同于他哥哥们,你那种方法不适合他。依我看来,文科他一辈子也静不下心去学,不如早早放弃。” “是师弟无能。” “说了不要这种态度,我不喜欢。”先生皱眉,“哥哥们没有修行的资质,所以只好学文,也恰好符合他们的个性。而钱文秀相反,文怎么看都不行,到有些修行资质,却又不高,无法在修行路上有大成就。” “真是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先生说,“可这不正好符合钱家的要求吗?好好调教,将来就是文有哥哥,武有弟弟,三兄弟各有本事,钱家想衰败都难。” “不要舍不得,不要以为圣书楼快完了,你的儿子就不用修行,不用继承圣书楼外门弟子的名号。”先生说,“我还在,五年之内,天下还得再乱一次,到时候钱家还得有站的出来的人。” “你也老了,站不稳,让小辈们出来历练历练吧。”先生说。 先生走过,沉默的钱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记着我说的话。” “最后一件事。”先生推开书房门,回过头,“做好事情,管好儿子,圣书楼还没完。”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二章 修行 钱檐跪着恭敬地目送先生离开,先生的话在他脑海里回想。先生猜的没错,钱檐确实动过背叛的心思,要不是在喧城重逢,钱檐一定会把圣书楼的事忘的干干净净,只做一位普通的爱钱的商人。 但那可能吗?钱檐知道不可能,他永远也摆脱不了跟圣书楼的关系,外门弟子的身份就是一道枷锁。 只要先生还在。 钱檐又跪了好久,直到刘宝龙把二老应付过去,管家来通报时,才被扶起来。 钱檐忽然笑了笑,心想真好,大师兄还是原来的模样。管家却被吓着了,心想老爷怕是真被气坏了。 今日已无事,到翌日,钱檐推开钱家祠堂大门,没有什么声响,先人的画像和牌位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地上搁置着三个蒲团,整齐干净严肃。钱文秀跪在地砖上,摇摇欲坠。 钱檐站到最大的画像面前,拜了拜,回头看向钱文秀:“我罚你,你服吗?” 钱文秀有过偷睡后,被罚得更惨的经历,于是真的一夜没合眼,以至现在困得不行,精神涣散。隐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先是一惊,看到是父亲,顿时强打精神,挺直了腰背。 钱檐意外地没什么不满。钱文秀没有听清父亲说了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他略做判断,现在最多刚到寅正,离跪一天还差很远,心想以前父亲都会故意晚些才来,这回这么早是想做什么? “罚你也是想要你好......”钱檐叹了口气,“算了这种话没意思,你跟我出来。” 说罢,钱檐先出了祠堂。钱文秀仔细回想一下,确认自己没听错,这才跟了上去。那双僵硬的双腿,让他连吃几个跟头,浑身都是酸痛,有些不受控制,眼睛布满血丝,见到微弱的晨光,几乎睁不开。 钱檐不管儿子身体如何,只顾领路。钱文秀虚弱的样子,反而让他有些不高兴。不管是他,还是另外两个儿子,都受过家法——跪一夜祠堂,可从没像钱文秀那样虚脱。 还好钱文秀瞥见钱檐是要往书房去,于是努力想要站稳跟上,可无论怎么样努力都是踉踉跄跄的,等他走到书房,已经出了一身汗。 “你身子骨不好,我不怪不得你。”钱檐这话不像是对钱文秀说,而是对自己说。 钱文秀的喘息声渐渐平息,又缩在一边,把自己变成石头。 书房里,钱檐伸出一根手指,满脸怒色,斥骂跪着不动的钱文秀。这是十多年前很常见的一幕,钱文秀已经做好了准备,钱檐却久久不说话。 越是这样,钱文秀越紧张,越害怕。钱檐四周仿佛有无形的巨大压力,压迫着钱文秀的感官与精神,让他难以喘息,却还要忍。因为他不确定,不这么做会不会让父亲生气。 许久,宁静被随朝阳而来的鸟啼声打破。一只花麻雀意外地闯进来,在房梁高处大转三圈,想要出去,却找不到路,只得乱撞乱叫。 换平时,钱文秀见着这只麻雀,大概会觉得很有趣,会想法子逮下来,要是把他惹恼,就抄起手边书卷板凳,干一架。现在钱文秀只怕它惹上父亲,父亲再迁怒于自己。 钱檐再反常态,视线随着麻雀打转,且隐隐有些思虑。 “看着。”钱檐对钱文秀说。他随手搓了一个纸团,看似轻轻地向上一抛。 啪一小声,接着咚的一声,麻雀掉到书桌上,纸团也回到钱檐手中,牢牢紧握。 钱文秀闻言不敢不抬头,却只看见什么东西窜了上去,又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具体是什么没看见。 “看清了吗?” “看......清了。”钱文秀说得有些犹豫。他没看清,但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内心隐隐震动。 “那你想做到吗?”钱檐轻触麻雀,它立马惊醒,扑棱棱地拍动翅膀,划过钱文秀耳畔,飞出门外。原来,钱檐那一下正中麻雀脑袋,将它砸懵了,这时刚巧醒来。 在钱文秀的印象中,父亲是个脾气大、管教严、爱说教、做事专断、思想老旧的人,普通人,万不可能做到像用纸团打下麻雀那样的事。而现在父亲问自己想不想做到,是个什么意思? 钱文秀没有回答,默默低下头。 “你知道钱家是干什么的吗?”钱檐问。 钱文秀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家是干什么的。 钱家在喧城的声誉向来很大,从不知多久以前开始就这样,只要喧城百姓有大难,钱家都会出手相助,这是重要原因。钱家家门也大,宅院占地比吴孙两家相加还要多些,佣人更是两倍之多,光一日的伙食开销就不少,日常花销也从不简约。钱文秀只知道家里从商,却没见过喧城有钱家产业,家里也从没缺过钱用。钱家哪来的钱?他以前没怎么在意,这时提起,甚觉怪异。 “我钱家世代侍奉圣书楼。”钱檐表情极为庄重,尤其是说圣书楼三字时。钱文秀仍然低着头,并飞快地思索这话的含义。 圣书楼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唐国的修行圣地。在大唐国最强盛的时期,那是全天下修行者所最向往的地方,甚至有“天下修行始书楼”的说法。其内弟子三千,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放在哪一处,都是星斗下凡。其地位更是隐隐在皇室之上,代代掌楼皆是帝师,亦是修行者之表率。其风光可以想象。其侍奉,又是怎样的世家? 但,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 钱家在喧城有些名头,放眼整个大唐国,就如蚂蚁与大象。人家看也未必看得见你,你算什么东西? 圣书楼侍奉,绝不当如此。 “喧城钱家是算不上什么,却是钱家祖宅。钱家办的事,见不得光,自然不能扯上关系。”钱檐看着钱文秀,“江南钱家,才是明面上的样子。至于到底办什么事,在这儿不能说。” 钱檐教子不咋样,猜人心思倒是挺准。钱文秀越听越心惊。 “钱家是圣书楼的外门,钱家子嗣便只能是圣书楼的外门弟子。” “那哥哥们是修行者?你也......”钱文秀胆子大起来。 “不是。” 钱文秀焉了下去。如果钱檐说是,那哥哥比弟弟强就是有理由的。那可是修行者,凡人怎么能和修行者比?父亲拿自己和修行者比,简直荒唐。我只是个普通人。 可偏偏说......不是。 钱文秀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他就是天生个什么都干不成的人。所以哥哥们离开了他,父亲也离开了他,他从来不知道关于自己家的丝毫。喧城也讨厌他。她也讨厌他。 钱檐可想不明白儿子在烦恼什么,直接说:“钱家修行不同于他人修行,无论修什么法门都有境界之分。钱家没有。所以钱家修行者并不能称为真正的修行者。” “一般而言,修行路能走到哪一步,先看天赋,后看自身。钱家修行不用天赋,全看自身。但......说是这么说,天赋还是得有一点的,一点点。你哥哥没有,你恰好有一点。” “这一点天赋,放到小修行门派里,连看门也不要你,可在我们家,就足够了。” “大唐国考科,分文武两科。文科——书法礼乐算,武科——统策御射力。钱家善射,钱家修行便与射有关。” “钱家修行是参圣书楼而来——楼里师长书写时讲究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即,劲;开弓射箭除了手稳,还要准,少说百步之内可穿杨而过,即,眼。” “遂钱家修行要诀便是——入木三分劲,百步穿杨眼。” “以入木三分劲开弓,以百步穿杨眼射物,可穿山石直过,可发百箭无失。其中强弱全看自身功夫。”钱檐说,“这就是钱家修行的全部,简单,好用,关键......” “强。” “父亲......是在教我修行?”钱文秀有些茫然。 “你才看出来?”钱檐皱起眉头。 ...... 修行大道,千样百式,不同门派的修行路数自不相同。比如河鱼宗主修剑,比如蛮人族主修拳劲,境界提升自与剑与拳有关。唯一能融会贯通的只有圣书楼,有“一法通万法皆通”的号称。 钱家修行,是以圣书楼修行为基础的演变。它以书法入道,以弓术承载,钱家弓即为成果。 “书法可静心、养性、修体、敛态、稳手、睿眼、平呼吸,皆是弓手必须之德。故钱家修行以圣书楼之法,化书法修行为弓术所用。”钱檐说,“所以修行的第一步,便是练书法。” 说了这么多,其实钱文秀一句也没懂。什么入木三分,什么百步穿杨,什么以书法入道,他根本不能理解。 书法能和弓术扯上关系,真是在扯,你见过哪个读书人的手上有劲去开弓射箭?再者说,书法,一听就知道是跟我有缘无分的东西,哪里练的来。 钱文秀表面不说话,钱檐却能看出他在腹诽,说:“知道你肚子里没两点墨水,我今后不在文科上要求你什么,只管把书法练好就行,文章本身不指望你能理解。” 说着,钱檐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便将笔墨纸砚悉数搬出,尤其是纸的数量惊人,加起来估计有两人高。 “圣书楼弟子多起早贪黑,这对他们修行有益,我们家借鉴而来,自也是如此。现在朝阳初升,时间刚刚好。那么修行就从现在开始。”钱檐说,“器物我早已备好,都在这。对你要求很简单,就是把这些纸用完,限时一个月。” “书法修行要日积月累,也要有阅历眼见,可惜你没那么多时间,所以第一个月只要你练形,包括坐姿、握笔、视线、面容。抄写模板已经在书桌上,练到那个程度才算通过,然后我教你下一步。”钱檐最后说道:“就这么多,你练吧。” 说罢,便离了去。 紧闭的书房门截断了朝阳,钱文秀缓缓站起,来到书桌前坐下。窗外仍有阳光照来,钱文秀看清书桌上的文字,是一篇《劝学》。他自嘲般笑了笑,握起笔,抄。 ...... 老街书斋。 先生站立着举着书卷翻阅,面朝钱家的方向,不知已经多久。这时终于换了姿势,在竹躺椅上躺下,将书卷放到了一边,闭上眼睛,搓揉眉心。 这时候,水儿端着两碗白粥走出来。粥里各有一颗咸鸭蛋,一碗冒着热气,一碗没有,是凉的。 水儿把凉粥递给已经坐起的先生,自己吃热的。 她在先生边上坐下,对着粥吹一口气,热气立马飘散,刚要下口,转脸看了眼先生。 “吃那么凉的,胃不好。” 先生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用筷子把咸鸭蛋夹破,露出红彤彤的蛋黄,溢出的油脂把白粥染上一层黄。先生嗦了两口,说:“凉的好吃,吃着爽。” 水儿嘟起嘴。她在书斋才住了几天,已经发现先生许多的坏毛病,比如只喜欢吃凉粥、比如家里器具从不整理、比如桌上蒙了一层灰也不擦。关键脾气还大,不听劝。 “但是吃坏了怎么办?气候是在转暖,早晨还凉啊,你又吃冷粥,时间久了肯定出毛病。”水儿说。 “你说过好几遍了。” “是说过几遍,我是在关心你身体,万一你生病了,上不了课怎么办?” “我以前也这样吃。” “那一定是没人照顾你,否则不会让你有这样的坏习惯。” 先生放下了粥。 “不过以后不会这样了,有我照顾你,一定给你改回来。” “你才十五。” “十五怎么了?按照律法我明年都能成亲了,怎么不能照顾你?” “......”先生说,“好吧。” “什么好吧?” “没什么。” 水儿狐疑地看着先生,慢慢吃起粥。先生快速波动筷子,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把碗递给水儿。水儿接过手放在一边,顺便把书卷递给先生。先生便开始翻阅。 他翻开第一页,忽然说道:“道可道非常道。怎么解?” 水儿刚想吃那颗诱人的蛋黄,不满地撅撅嘴:“这是哪本书里的?你还没教过我,我哪知道。” “没教过你,你就不能自己想吗?”先生说,“这就是新的课题,和前几个不一样,你不可能从书上找到典故,全凭自己悟。限时一年。” “一年?这话才六个字,要给我一年时间,是在小瞧我吗?”水儿把筷子放进嘴里,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不是小瞧......这六个字很难。”先生手指夹着一颗通红的蛋黄,放进了嘴里。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三章 耶释(1) 数月后。 入秋。 喧城依然没什么变化,只是少了一个寂寞的少女,多了一个书童;少了一个混混少年,多了一个抄书人。 先生还是那么年轻,秋风也带不走他的岁月,却带来一片枯叶,落在他素白的肩头,随后又飞舞起来。 先生一身白装。这是他很多年前穿过的衣服,由她织成,每一次穿都说明他心不能静。 夕阳洒落,飘带随风轻拂,不似红尘中人。 先生眼看东方,站在城门口,已经好久。像这样看东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总有不安在晃动,觉得该赶快些。 “看这么久,看出什么了没?”守卫侧躺在竹躺椅上,打了个哈欠。 先生摇摇头。 “那就别看了,该来的,你拦不住。” 先生点点头。 “听说你也学我买了张躺椅,天天也坐那上面。怎么样?这东西舒服吧?” 先生皱起眉。 “是你的书童说的。她那个性太活泼,啧啧,不适合我。” 先生转身进城。 ...... 老街书斋。 水儿两手托腮,毛笔被夹在嘟起的嘴唇与鼻子间,看着那六个漆黑的大字——道可道非常道,不甚发愁。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她真就想了这么久都没想明白。起初她不信邪,查遍书斋里所有书卷,没有结果,遂去吴家孙家,还去喧城几个能有藏书的地方,却都没有查到。于是她放弃查典籍,决心自己摸索。 不得不说,水儿在文科上的造诣不仅比某人强太多,甚至能说高过大多数人。之前先生立课题,短则半日,长则数日,便有了结果,且无一不是高见——虽多是借鉴先人也相当不凡。可这会却连连吃闭门羹,无论她如何解题,都得不出合适的答案,或者说总有什么地方差一点。 渐渐的水儿对这句话失去了兴趣,她原先还以——连钱文秀都能倒背《劝学》如流来告诫自己不要放弃,如今早已忘了,还得先生逼着她来。 可连兴致勃勃的时候都解不开,被逼无奈自然更不能。于是乎,水儿见着这句就烦,恨不得把这六个字从世上抹去。 水儿正想动手在上面画个大叉,听到先生回来的声音,便将笔放置好,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 “今日可有什么新解?”先生一进来,就这么问。 “没有。”水儿百无聊赖的回答。 “我早便说过者六个字很难,你偏不信。” “先生,道,究竟是什么?无论我已何物代指,都得不出解,可又能在一定程度上说的通,好像这个道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而无论那一本书上都没有提到这句话,类似的句子也没有,更没有那里提过关于道的说法。”水儿趴在书案上,脸贴在字帖上,“我还查过关于修行者的书,就像吴爷爷家的那本,还是没有。” “道是什么?”水儿忽然抬起头,字帖粘到了脸上。她有个猜测,“莫不是指万物?”她摇摇头,也不太对。 “敢猜敢说是好的,猜对也算,猜错无妨。”先生若有所思,“道是万物?有那么一点意思。这句话我也解了很多年,只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所以不能判断你的正误。有人和我说,道,你想是什么便是什么。你想是鱼,就是鱼;你想是风,就是风;你想是万物,那可能就是万物。” “......”水儿呜呜几声,又趴下,“不懂!” “不懂那就不用懂,别人的说法是别人的见解,可听,不可抄,关键还是看你自己怎么想。”先生在水儿面前坐下,“这六个字可以先放放,急不来。我先教你其他的,只是更加要辛苦,因为明年我就要带你去都城。” “真的?”水儿的眼睛瞬间雪亮。 “真的。”先生点点头,严肃的说,“时间紧迫,还有不到半年,要赶在都城春考之前,所以你的课业会变得繁多紧张,不说做家务,连吃饭时间都要减少。你可受的住?” “受的住!”水儿大声肯定。 去都城、去圣书楼、去修行、去知道爹爹怎么死的是她不会放弃、为之努力的目标。少些自由的时间,根本不算什么。 “那就好。”先生随意翻开书卷,“现在就开始,我立个新课题,一天之内就要解出来,你听好了。” 水儿坐正,仔细听着。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先生好像还想说下去,却突然站立起来,面色凝重。还不待水儿有反应,先生便出了书斋,留下她一人握着笔,茫然。 ...... 夕阳渐沉,小城沐浴在金黄之中。晚风卷着黄沙枯叶,呼啸而来,将那扇完好无损的木门死死封住,好似谁也打不开。 先生寂静地站在门前,闭拢双眼,将呼吸放至最平,将感知扩到最大,不放过任何草蛇灰线。 先生很谨慎,因为来者很强。 对于这样一位强者的到来,喧城本身没有任何的察觉。他们的层次太低,无法参与顶级修行者的行动,而且对方同样相当谨慎,没有露出一丝马脚。 但就像蛇穿过草丛,不会留下脚印,也会有道痕迹,尤其是那样的强者,想要完全隐藏自身的气息,很难。 调动天地间自然元气为己用的人——统称为修行者。 即使修行者不作为,自然元气也会朝着他们涌去,这就像呼吸一样,无法拒绝。这一点,越是上层的修行者就越明显。 所以修行者判断同类和威胁的方法的关键就是——感知天地间自然元气的异动。 像来者这样强大的修行者,造成的自然元气异动,是异常明显的,先生的感知能力也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如果对方不是用了某种特殊手段,仅仅凭借自我压制,至少十里之外就会先被先生发现。如今居然让对方率先达到了城门附近。 先生感知到对方并没有踏入进城地境,只是迈了半只脚,还没落地就缩了回去。就是这一瞬间的事,先生便已经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所以才会这样慎重。而且对方来意同样相当明确——来挑战。 不知过了多久,正是夕阳埋入天边,带走最后一抹余晖的时候,先生动了——他向前微微挪动了一步。这一步,说明先生已经找到了对方,并锁定。 紧接着,先生又迈出一步。对方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盯上先生,这一步是对方让的,是在挑衅。 双方已经相互锁定。他们就像两只凶恶强壮的雄狮,一只是领地首领,一只是入侵挑战。它们双眼通红、剑拔弩张,搜索着对方身上的弱点。只要有一处破绽,就会立即飞扑上去,撕碎对方的喉咙。 然而这场紧张激烈、容不得犯错的斗争中,入侵者显然托大了。在经历众多搏杀后存活、身心老练的狮群首领面前,让一步,就是全让了。 先生睁开眼睛,重重地踏出一大步,然后是更多步,接着飞奔。 ...... 城外某处。 来者笑吟吟的脸,立马变了色,不过他并不慌张,应该是早就想好了对策。 既然僵局已经打破,那就没有绷紧神经的必要。他的呼吸渐渐回复如常,望着喧城,就像在俯视笼中训狮。 两人对战的第一局他输了,可他显然不认为自己还会继续输。他转身向林子走去。 ...... 先生在喧城里飞奔,不过一次呼吸便来到城门处。老街书斋距离这儿少说有二三里路,这样的速度在凡人眼里应当被称为瞬移,而先生连喘息声也没有。 先生站在城门下看着远方,似乎有些觉得可惜。他抢占了先机,本来还可以继续飞奔,直到追上来者,给予沉重的一击,可谁叫身旁有人出了个小麻烦。 那名守卫正躺在竹躺椅上睡觉。听起来挺正常的,实则问题很大。因为他是趴在竹躺椅上的,脸上的肥肉紧贴在竹片上,又从竹片中间的缝隙里钻出来,已是通红。 明明身上承载着莫名的巨大压力,看起来十分的痛苦,守卫却没喊一声痛......大概是想叫却叫不出来的原因。 “偷......袭”守卫拼着老命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连唇语也读不出,但先生知道他就是想说这两个字。 先生当然不会在意守卫是被偷袭,还是打不过的原因,来到守卫面前蹲下看他。 守卫睁不开眼睛,觉得眼皮都快被撕掉了,但听到先生靠近,还是动了动嘴唇。 “我要是先去追,你大概会先死。”先生说地平淡,就像寻常人聊天。 守卫听到会死,于是不动。 先生轻轻叹一口气,站起来。 守卫这副惨状自然是来者搞的鬼,这也让先生更加确信,对方来挑战是带着充足准备的。 若是让寻常人看见这模样,大概只会就得,这守卫在发神经,然后一脸嫌弃的走开。在修行者的感官看来,守卫身上有一团极其凝炼的自然元气,正是这团人为的自然元气,压得守卫喘不过气来。 这自然团元气正在向四周扩散,不用太久,就会被天地消化。如果没人施救,守卫很快就会被压死。 在视觉上,粗看之下没什么异常,但只要你走进些,使劲仔细去看,会发现守卫其实是被一层金光包裹,其上还隐约有个字。 ——唵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四章 耶释(2) “唵字真言。”先生挑挑眉。 这个唵字更加明确的说明了来者的身份——西土九鼎寺和尚,称佛,自称佛祖。 九鼎寺修行一言九鼎,即言出法随,真言是表现手段之一,就如同白甲的剑、钱家的弓。 就算是偷袭,这世上能给守卫下唵字真言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且这真言下得极妙——拥有着巨大的重量,却仅仅落在守卫身上,不给周围带来任何影响,否则那张竹躺椅早就塌了,地面也得凹陷。 除了佛祖,还能有谁? 先生看起来没有太担心,既然知道了缘由,解法自然就也有了。只听先生轻轻说了一声唵,守卫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他顿时觉得浑身麻痹,从竹躺椅上摔了下来。 不一会儿,守卫便回复如初,他站起来,转转脖子,发出嘎啦几声;“憋死我了......这死秃驴!” “你还是那么耐打。”先生说。 “不去追,他跑了怎么办?”守卫看向先生。 先生皱着眉看向守卫,守卫笑笑不看他。 其实先生并不在意守卫拖累了他,也不担心对方会逃跑。对方是来挑战的,哪有没见面就逃的道理?那可是自称佛祖的人。不过丧失了先机,令先生着实觉得可惜。 差一点就能杀了他,先生暗叹。 修行者运用自然元气,很大程度上与呼吸相似。人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就会觉得空气清新呼吸顺畅,在人多且拥挤的地方就会觉得闷热透不过气。自然元气也是这个道理,不过是另一种说法。 某人会在某个特定的地方,对周围自然元气的感知、运用、亲和性会大幅度提升,从而能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也就是地势。这一点,同样是境界越高越明显。这些特定的地方,对另外的人会形成一定程度的压制,只要亲和的人还在范围内。 来者不敢踏进喧城就是这个道理。 只要掌握先机,先生在喧城想要杀来者,轻而易举。即使先生在城内,来者在城外。现在先生出来了,来者也不会蠢到再给先生一次机会,这时想杀就难了。 先生想要去追,被守卫一把抓住肩膀,说:“他这次至少带了三百人的。” “也就三百。”先生说的淡然。 守卫眯了眯眼睛:“我确定,你并没有以前那么强了。” “怎么确定?” “以前的你不会回答我的问题,更不会管我的死活,那个秃驴也早死了。” 守卫送开了手,先生沉默。 “要帮忙吗?”守卫问。 先生却已经消失踪影。 ...... 在城门口停滞了这么久,先生时刻没有放松对来者感知。他很确定,来者就在那座山头里。 一步踏出,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一步落下,掀起一圈烟尘,震翻一旁甲虫。 先生便来到了他的面前,四目相对,一人笑吟吟,一人平淡淡。 远处的守卫不经心叹,这是什么妙法? “甚妙!”来者还在笑,“先生圣名,名不虚传!” 只见那来者竟然是个光头赤脚的男娃娃,仅仅用一件破败的黄衫裹住黄而瘦小的躯干,那目光清澈透明......到可怕。 年龄?他有五六岁吗?毛长齐了吗?这......就是自称佛祖的人的模样?世人心中那个志远的伟岸,比天高的双肩,去了哪里? 名字?他叫作耶释,是佛祖。 今夜幽暗至极,黑暗的山林中有两个人在说话,不知他们是否看得见对方。 “哪来的圣?”先生突然问。 “圣者为圣!”耶释正色。 “哪来的圣?” “生者为圣!” “哪来的圣?” “万物为圣!” “哪来的圣?” “你就是圣!”耶释指着先生,大声叫。 “我不是圣。” “你就是圣!”耶释稚声大喊,“世人说你是圣!你就是圣!” 先生沉默,耶释笑了——他扳回一局。 “我们见过几次了?”耶释说,“两次?” “两次。” 耶释用那双只有孩童才会永远的眼睛,细细打量先生,绕着先生打转一圈:“你到真是一点没变啊。” “不像你,你变得更年轻了。”先生依旧是那副漠然的表情:“那一次见你,你还是十一二岁的样子。” “是......吗?”耶释张开手臂,看了看自己,“我倒是没怎么觉得,不过多谢夸奖。” “你还能变得多年轻?难道要变成婴儿,打回娘胎里?” 耶释突然大笑起来:“这十五年过去,连你也学会开玩笑了?真是有趣,谁教你的?谁怎么厉害?” 耶释又突然收起所有情绪:“三岁,三岁定终身,我要是三岁,那我就是圣,那世间就没有你了!”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幽暗的夜空黑云密布,仿佛有电闪雷鸣之照。 “听说他死了?”耶释这么说,带着忧伤。 “死了。”先生动了动眉,“你怎么开始关心他了?” “那是,你以为我是他的谁?” “也是,我就当你觉得亏欠。” “你说什么?”耶释面露凶色,不过很快就隐藏了下去。先生盯着他的眼睛,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气势不输。他们看似在闲聊,其实已经开始战斗,只要有一方松懈,后果就是死。现在闲聊已经聊不下去,那就只能开始打。 “他说你带了三百人。”先生说。 “三百?” 他们说的三百,不是说三百个人,而是说三百人份的“愿力”。愿力就相当于自然元气,或者说是自然元气的替代品。二者的能效差不多,最大的区别就是,自然元气不能留存体内,愿力能。而愿力留存体内最大的好处就是,成圣而永生,继而使人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九鼎寺历代都采用这种方法提升修为,他们的修行之路也与愿力密切相关。 西土百姓多信佛,九鼎寺是西土修行圣地,那百信便更多信九鼎寺的佛。每诚心膜拜一次,便供奉出一分愿力,九鼎寺也会在世间行善,以为回报。 愿力就是愿望的力量,是信仰,是意志,是诚心诚意,有着无穷大的力量。一分一分的贡献愿力不会对人本身造成任何影响,也不会对修行有什么作用,但成千上万的人,每日都供奉出一分两分的愿力,那得是多么强大的力量! 在三千年前,佛教散布天下的时候,九鼎寺又是多么的辉煌。 虽说这几千年以来,先后被荒人族和圣书楼夺去了风光,但西土人还是每日都在供奉,天下间还是有不少的信众。 可这一切都在佛祖出世时渐渐变了...... 三百人份的愿力,不是说三百人贡献了三百分愿力,而是三百个人所能提供的全部愿力。挖空一个人的愿力,跟拿刀杀人没什么两样。 三百人份的愿力就是三百条人命! “不止。”耶释伸出一只手掌:“五百!” 耶释总是在笑:“和你打,怎么也得五百。” 先生嘘一口气:“还好,不是一千。” 耶释面色变换的瞬间,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朝先生扔出数枚石子。这些石子早就被下了唵字真言,就等着偷袭,每一颗都有火药炮弹般的威力。 见那石子破开空气,产生强大的风压,在地面上画出一道直线,就如同被什么透明之物包裹着,以难以想象速度袭来。 先生毫不惊慌,抬起右手手掌,从左划到右,那些石子还未接触到先生,便尽数转飞向一边,将一棵三抱古树拦腰折断。 “一言九鼎,如此正派,原来真是偷袭。”先生说。 耶释双手合十:“当适时,须如此。” 这竟也是一句真言! 言出法随,那棵古树的上半截,腾空而起,向先生刺去。 先生右手尚未落下,正指对着古树,手中不知哪来的有一枚石子,其上有唵字真言。 拇指微动,石子射出,二者碰撞。 石子不知所踪,古树炸裂开来,木屑四溅,扎入黄土,穿破树叶,耶释只得抬手遮掩,木屑皆被阻挡。 先生四周更本没有木屑,不用遮挡,便有了机会,可强袭。他左拳一握,向耶释飞袭而去。 耶释知道无法轻易阻挡,立即启用体内留存的愿力,感知在瞬间提升,动作也好像变得更快。小小的手掌抵住先生的硕大的拳头,身形向后平移数丈,拖出两道印痕。 耶释移开遮掩的手臂,露出得意的邪笑,想要再次突袭,下一刻,笑容凝固了。 一柄毫无征兆的剑穿过了他抵住先生的手的手腕,直接刺破动脉,鲜血很快遍地皆是。那些血液中,也包涵了大量的愿力,竟是让脚边野花盛开野草疯长。 耶释一掌轰出,退得更远。剑被强行拔出,又喷射出不少血液。 “偷袭!”耶释红眼大叫。他紧紧抓着手腕,想要止血,他本可以靠愿力或者自然元气,很快就会恢复,却发现更本做不到。 先生握剑而立,乌云散开,剑在月光下闪烁,他终于笑了笑。 耶释呲牙咧嘴,身躯微微下沉,做出防御的姿态。修行者的根本还是人,他们拥有着凡人遥不可及的力量,似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的其实都是自然元气的功劳,他们还是凡人,一样会生病、会受伤、会衰老、会死。 不能及时止血,耶释或者佛祖就会死。 这时,他终于看清了剑的模样。 ——剑长半尺半寸,说是剑,更像匕首。见过这把剑的人绝不会忘记它的样子。剑名...... “鱼肠!” 乃河鱼宗圣物,号称绝勇之剑!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五章 离家出走(1) “偷袭!偷袭!偷袭!”耶释抓着手腕,痛苦不堪。这些血液非但没有止住,反而被某种力量往外牵引,不消半个时辰,他就会因体内鲜血尽失而死。 血流遍地,花也开了遍地,妖艳美丽。如果是一对眷侣,在花海中恋慕而视,那画面一定很美,但这两位都想杀了对方,一个持剑书生,一个满身鲜血,也就无了这等风情,更像是大人在残害小孩。 “鱼肠剑怎么会在你这儿!河鱼宗怎么会把剑给你!那个心高气傲的天下第一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把剑给你!”耶释通红的双眼,在月光与黑夜的称托下,显得极为恐怖。他就是一只发了疯的狮子,无论什么,他都想撕碎。 “当初我说了不要打,他非要打,结果输了,鱼肠剑是赌注。”先生的笑,笑得淡雅,在耶释眼中,是极大的嘲讽。 鲜血涌出的感觉真不好,耶释现在只想走。他有办法治疗鱼肠剑造成的伤口,可先生怎么会给他机会。 “那你怎么会御剑!你体内没有鱼剑,要怎么御剑!” 河鱼宗修行的最高境界,便是鱼剑——以自然元气,在体内凝成一把剑。取意,鱼可在水中游,气可在空中游,故鱼剑可御剑。 “我小时候和姐姐去过一次江南,那时候刚好看见他们在修行。”先生似是觉得不好意思,“觉得好玩,就多看了一会儿。” “那你是偷师?怎么可能!河鱼宗的修行方法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孩子一看就会!你是怪物!怪物!”耶释似是反应出什么,“不对!你在这儿还有地势?哪来的地势!你明明已经出了喧城!”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先生语气面色变得冰冷至极,“你来找死,那就该死了。” “你生气了?你生气了!为什么?因为那个守卫?”耶释不知为何疯笑起来,连受伤的手也不管,捂着嘴和肚子就笑,在地上笑得翻滚,似是遇见了极不可思议的可笑之事,“你弱了!你弱了!你真的弱了!你果然弱了!你不是圣!你不是圣!” 明明被先生打败,明明沾满了自己的鲜血,明明就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明明就快要死了,耶释却笑得像一个胜利者。 先生越看越不耐烦,剑已经对准了他。 耶释看着那把洁白无瑕,反射着月光的剑,不笑了。 “你觉得我只有一个人?还是你觉得他拦得住?” ...... 先生走后,耶释终于放松了警惕,一个面相粗犷的僧人,从他身后的树林里走来。 “如果他真要杀我,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出手?”耶释转头看他。 那人不说话。 ...... 先生一步急退,便回到了城门口,看见那守卫竟然又被下了唵字真言,面朝下伏在地上,压出一个大坑。 这次先生没有理他,直接冲进城里,待到他踏入城门时,却又停下了。长舒一口气,安下心来。 耶释那句话还没说完,先生便催动感知,扫了一遍喧城,结果发现真的有别人在城里。藏的太隐秘,以至于注意力在耶释身上时,完全注意不到。先生真没想到,还有人能偷袭守卫,而那个树林里的人,先生看他没什么威胁,就没在意。 先生看向山头,确认耶释已经走了,便直接回老街书斋去,看看水儿有没有事。 守卫被压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过那人不如耶释,大概到黎明,守卫就能起来了。 ...... ...... 一个月后。 老街书斋。 这一个月以来,水儿明显的感受到了先生的变化。他竟然已经一个月没笑过了,之前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说有聊的,开开玩笑搞点古怪,先生完全不在意,还会主动做鬼。现在无时无刻都是板着个脸,随身带着戒尺,只要哪里有犯过,就要被打手板,还不是一下两下,是至少十下,甚至更多。 这种情况不只是对水儿,对其他学生也是这样,而且更严厉。他们个个苦不堪言,有的回家告状哭诉,先生却连父母一块教训,最后父母都夸先生打得好打得对,叫孩子干瞪眼。导致两个学生躲在家里,好几日不敢外出。 于是学生们总结得出,一定是钱文秀,他这么久不来上课,一定是他,对了,听说钱文秀的父亲拜访过先生,一定是这样,是他们把先生气疯了。 可怜的钱家父子,莫名其妙背了黑锅。 还不只是这样,先生对水儿布置的课业实在太繁多了,真是连吃饭也没时间。从一开始的一天两个,到一次两个,一天两次,再到早晚各两次,越变越多,还有时限,越限就要挨手板。虽然先生打水儿时,明显打得很轻很小心,但也是非常痛的好吧。打多了手不得肿,不得麻吗?还得完成先生要求的日常抄写,这谁做得来啊?这对一个女孩老说未免有些过分。手上红肿几乎一直在,手掌手背皮都快破了,就连睡觉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抽搐,还会因为梦到背书被不熟,而被先生打手板,而后惊醒,而后默默流泪。 钱檐当初便是以差不多的方法,教导钱文秀。这种方法虽然粗暴,但短期内速成,确实非常有效,前提是学生自愿且受得了。 会做那样的梦,今晚已经是第二十天了。水儿躺在床上,从眼角滑下两道受苦的泪水,不只是受苦,还有女孩子的自怜、对先生的埋怨、对爹爹的思念......每到这时候,她都会不自觉的想起爹爹,想起爹爹的样貌、想起爹爹的胡渣、想起爹爹的怀抱、想起爹爹说过的话。 ——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每天都要活得开开心心。 为了给爹爹报仇而努力。说,很简单,做,会有多难?水儿没考虑过,她只是单纯的觉得,去都城,去圣书楼,去追寻修行者,就行了。她愿意去履行说过的话,因为先生做到了自己的承诺,所以她更不想食言。但这究竟太苦,能坚持多久? 为了给爹爹报仇而努力。这个理由还是太单调,太虚无缥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能给这句话付之多大的努力?她愿意付之多大的努力?她是否会觉得,像现在这样子是在做无用功或者说没必要?她是否会觉得,只要先生愿意,她就能去都城,所以更本不需要这么累?她是否会觉得,自己明明做得很好,先生却还要罚她,是先生对她不耐烦了? 她会的,她一定会的。 她还会觉得先生是错的,她拥有自己的主见,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知道自己能够做到很多事。她会认为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能做到所有事,根本不需要像现在这样苦这样累。先生太过分了! 于是,她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离家出走。 ...... 早晨。 水儿比平时起得更早,因为她更本没有睡着,这时候先生也还未起。黎明之前的天空一片漆黑,水儿蹑手蹑脚爬下床,摸着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就像一只偷吃的小老鼠,尽量不发出声音,以免惊动先生。 终于,她摸到了院门,解下门闩,不慎咔的一声,水儿立马不敢动,去听屋里的声音。先生没有被吵醒,她兴奋的拉开门,吱呀!再吱呀!水儿出来了,她成功了,但先生很可能被开门声吵醒。她得走了,摸着墙,探着黑,走上离家出走的道路。 可是她能去哪里呢?喧城不大,她最熟悉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能藏住她的地方又是哪里?想着,她忽然停下了,然后继续离家出走。 难道去城外?她长这么大,从来没出过城,连城门口都很少去。那里人多脚杂,爷爷奶奶不让去,而城外,听说有山贼出没,会被抓去吃掉。水儿当时听到有山贼,害怕极了。 她究竟能去哪里呢? 天渐渐亮了起来,殷红的天地与朝霞与云朵,在天边形成莲花样的世界,当太阳露出半边的身躯,普照大地时,小城醒了过来。 路上偶尔会有几位行人,各家各户陆陆续续把门打开,一些小摊小贩也早早的就出门打拼,甚至有勤学的学生在高声朗读。 水儿躲避着这些人,穿梭在墙角、小径与阴暗的角落,大眼睛不停的转动,观察四方。她是离家出走,怎么能让人发现她的踪影。 她还在考虑着去哪里,可似乎上天已经给她安排了去处,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了吴府门前。她心想吴爷爷胆子那么小,一定会把自己供出去,转身想要离开,可肚子竟然不争气的叫了。想起昨天中午吃的前天中午的饭,她默默地走上前。 正巧此时,一个打扫门庭的小斯拿着扫把出来,看见水儿分外惊讶。 “水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不和先生一起吗?老爷才刚醒呢,赶紧,我带你进去。” 吴兴德正在洗漱,听门外叫唤,连忙跑了出来,沾湿的毛巾拿在手里滴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他眯着眼睛,仔细瞅了瞅:“水儿?你怎么现在来了?”他走上前去。 谁知水儿竟然直冲了过来,抱进吴兴德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宣泄着不满与苦楚。 吴兴德顿时清醒,眉头皱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爷爷找他算账!” 水儿把头抬起来,哽咽着说。 “我好饿......”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六章 离家出走(2) 天,全亮了,吴兴德和丫鬟们,也全惊呆了。他们从没想过,一个小女孩竟然能一口气,吃下那么多东西。只见那吃空的碗碟越积越高,他们的嘴也越张越大,塞个小碗进去也不是没可能。 吴兴德一边安慰水儿,一边让丫鬟们赶紧去准备吃食,端出来的不是山珍海味,也不是垫饥零嘴。她们出于姐妹间的关心,看得出水儿只是想好好吃顿饭,又有老爷的急令,于是掐着正在准备早食的师傅的脖子,通知他立即把锅掀了,换成午食。 俗话有说——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师傅以为就一人吃,又说她很饿,饿几天了,遂多做了一些,做出的量绝对能让一人吃撑。于是,他满心欢喜的继续准备早食,可没过多久,丫鬟们又进来掐他脖子掀他锅,师傅气的没话说,又做了一份,心想这回能好好做早食了吧?然后......她们又来了......好几次。 “不做了!不做了!不做了!她是要吃多少啊?这么多都够吃死个人了,还吃啊?不怕吃出毛病?”师傅一屁股坐在地上,罢工了。丫鬟们见此,决定用强的。师傅赶紧说,“打住!还有一个半的时辰就开午饭了,老爷还有吃。她再要吃,那你们就没的吃。”丫鬟们顿时陷入极大的犹豫中。 屋里,水儿举着饭碗,说再来一碗。吴兴德皱眉看向一旁的丫鬟,说水儿要吃,你们赶紧去拿。一个丫鬟小心翼翼的上前在老爷耳边说了几句话。吴兴德听了,纠结起来。 他拍拍水儿的肩膀:“水儿啊,你还没吃饱吗?我还有松子糖,你要不要吃。” 水儿转过脸,对着吴兴德,“我还没吃......嗝......嗝嗝......嗝。”连着几个饱嗝,让水儿羞红了脸,低下头,用极细的声音说,“饱了......” 吴兴德捏住鼻子:“吃饱了啊,吃饱了就好。”他去拿藏在兜里的松子糖,发现丫鬟们也都在痛苦的在鼻息间扇风,不禁心想威力这么大?还好我手速快。 水儿抿着松子糖,安静地不说话,就像无事发生。 ...... “现在可以跟我讲讲发生什么了吧?”吴兴德准备好好听听水儿怎么说。他倒是要知道知道到底是谁的胆子那么大,居然敢欺负水儿,不知道水儿是谁的宝贝疙瘩吗?找死吗? 却见水儿撇了他一眼,哀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恨铁不成钢一样的态度。吴兴德的疑惑更大了。 “你快说啊,和我说说。”吴兴德撸起袖子,“我帮你报仇,我揍他。” “这次爷爷你帮不了我,也不用帮我,我是自己离家出走。”水儿说。 “啊?”吴兴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离家出走?为什么离家出走?是被哪个学生欺负了吗?” “没有人欺负我,都是先生的不好。” 水儿将这一个月以来的经历说给了吴兴德听。吴兴德其实知道水儿最近怎么了,说白了就是被先生关在家里,整天和书卷文字做伴,受了委屈,赌气,跑来这里。 二老是最关心疼爱水儿的人,水儿连着“闭关”几日未出现,他们当然就会找上门来,向先生“讨要”水儿。水儿见爷爷奶奶来了,还以为自己终于有救了,可没想到,二老只是和先生在屋里呆了一刻,便满脸欢笑地走了。临走时,吴兴德给了水儿一个坚定的微笑,他第一个走。孙絮又过一刻才出来,虽在微笑,可眼角带着莫名的泪花。有小道传说,她近来总是在房里小哭。水儿这辈子也无法想象先生说了什么,会让二老变成这样。 总之,自那一次以后,二老再也没有来看过水儿,水儿则对爷爷奶奶又气愤又失望。 今日吴兴德见到水儿来了,那是高兴得不得了,什么都依着她,只是那怪异的表现,让他担忧。现在得知是先生的原因,吴兴德的表情反倒变得怪异起来,有纠结,也有怜惜。 “水儿啊,你是不是误会了?先生怎么会那样欺负你呢?他是为你好啊。”吴兴德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却那样一本正经。 “为我好?”水儿气乐了,“这哪是为我好,这就是虐待儿童,先生是大变态,大坏蛋!” “谁说我变态?”先生不顾丫鬟们的阻拦,闯进吴府。 那些丫鬟明白不能让先生进来,可没想到先生力道那么大,推着她们就进来了。吴兴德甩甩手,示意她们离开。丫鬟们得令,如释重负般退下。 先生走近两人,看着水儿,眼中的不高兴不言而喻。水儿撇过脸,把吴兴德推出来,挡在面前。先生便看着吴兴德。吴兴德尴尬一笑,挺了挺胸,将水儿护住。 “好你个吴兴德,我来找我的书童,关你什么事,在这儿挡我?”先生怒气冲冲,“还不快点出来跟我回去。” “我不,我不回去。”吴兴德还没想好说什么,水儿先在后面大叫,“我就不回去,有本事你先打过我爷爷,我就跟你走。” 吴兴德苦笑,这关我什么事啊,怎么把我推上去了?你看看这先生,看起来文文弱弱,可他年轻啊,力壮啊,谁知道他这身布衣下藏了几块肌肉,个子还比我高了一个头,我怎么打的过他? “你要和我打?”先生满脸怪异地看吴兴德,“我从不打架。” “不打,不打,我也不打架,她开玩笑呢。”吴兴德做乖赔笑。水儿气得牙疼,狠狠地踢了吴兴德的脚跟。 “打,要打,不对,还是不打。”吴兴德无奈地看向水儿,“小孩子别整天打打杀杀的,不好。” “到底打不打?不是,什么到底打不打,我都被绕进去了。”先生对水儿说,“快点出来。” “不出来。” “出来。” “不出来。” “你还有课业没完成,赶紧跟我回去,不然没饭吃。” “我不,我在爷爷这里吃。” “你不想去都城了吗?你在这里赖多久,他们俩个也不会答应的,只有我才会带你去。” “什么?你们要去都城?”吴兴德又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关你的事!”水儿变得好凶,“大不了我自己去,我就算一路上当乞丐,风餐露宿摸爬滚打,也要去都城,我一定会去,就算你们都不在。” “什么?怎么能这样?风什么餐,露什么宿,我不答应。”吴兴德忽然意识到水儿是在说真的。 “不关你的事!”先生声势更大,“什么当乞丐,你连现在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想自己去都城,凭什么?做梦吗?”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一定会去,我就不跟你回去,我自己去。” “不要跟我耍什么脾气,我不吃这套,难道你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吗?你好好想想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你受的住,你说你要为你爹做什么,你忘了吗?” 水儿沉默了一会儿,从吴兴德身后站了出来。先生伸手想要拉她回去,被她一掌拍开,然后钻进了桌子底下,大叫,我不管! “你干什么,快点出来,钻桌子底像什么样子!”先生伸手去抓她,却遭到水儿胡乱的拳打脚踢,反抗激烈,脸上被贴了个鞋印。吴兴德把先生拉出来,说让我来。他也钻进桌底,打算和水儿说说话,开导开导,却被水儿赏了一甩手,头撞到桌子,滚了出来,一边疼去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先生蹲下来,看见水儿在哭,一时竟开不出口。 ...... “家里衣服堆了几天了。”先生突然这么说,“碗筷还有几双没来得及洗;用过的笔啊纸啊墨啊都没收拾;书架上面积了一层灰,对我的藏书不好,我都把椅子搬好了,没找到鸡毛掸子;地也好久没扫了,都是垃圾;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没人修理,长得多了,又脏又乱,不好看;那把竹躺椅不知怎么坏了,我想修的,但想算了,他总是说自己的竹躺椅好,我就想着换一把。你是我的书童,这些得你来做。” “你都能做,你只是懒,而且我们有没签契约,谁能证明我是你的书童?”水儿哽咽,“我不是书童。” “但是我习惯了啊。”先生说,“我习惯了啊,你不回来,我不习惯。” “会习惯的,苦也会习惯的,痛也会习惯的,伤心也会习惯的,缺少也会习惯的,什么都会习惯,爹爹死了也会习惯。” “我不习惯,我习惯了,我改不了了,你知道我脾气倔,所以你赶紧出来,跟我回去,不然我进去抓你出来打。” “你进来啊!你打吧!打的还少吗?” “我......”先生像是败下阵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跟我走?” “......”水儿不说话。 “我找了你一早晨,找过老赵;你之前的家;鱼市;城门,他说你没来过;去孙絮那找,她拿鸡毛掸子打我;这儿之前就来过一次,看门的骗我,说你不在,害我又找了一遍,到刚才我才听人说你就在这里。”先生愁苦满面,“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多辛苦,我连洗漱都来不及,你看你看,我现在还穿着寝衣,别人都以为我发神经呢,就为了找你。” “你以为你要解题没时间吃饭,我就背着你偷偷吃吗?我现在吃的饭不都是你做的,你没时间做饭,我哪来的吃?可你若是现在不将我教你的都记住,你连考科的门槛都过不去,更别想一鸣惊人,还有什么圣书楼,所以我只能一直盯着你。” “不说了!我现在肚子饿,你跟我回去,给我做饭,不然我走了。”先生见水儿没什么反应,竟然真的转身往大门外走去。 水儿爬了出来,叫住先生:“等等,我跟你回去。”她埋着头,超过先生,率先出了门。 “咦?怎么就走了?”吴兴德迷迷糊糊地听了他们讲话,不知怎么就,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他叫住先生。 先生转身看他。 他扬扬拳头。 “不准再欺负水儿,不然我拼了老命,也要给你脸上来一拳。”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七章 离家出走(3) 水儿回到老街书斋,做饭、洗衣、洗碗、扫地、整理、修花草、换竹躺椅......没有学生、没有课题、没有抄写、没有戒尺、没有之乎者也、没有话语......相对无言,只有沉默再沉默。 这样,一日便过去了。 当朝阳再一次扫过大地,先生便醒了过来。他刚一睁开眼睛,想到的便是水儿,急急下床,去看看水儿的房间。被褥乱成一团,摸一下,已经凉了。 先生坐到桌前,看着出自赵明登之手的面点,陷入沉思。 ...... 又是同样的黎明之前,水儿醒了过来。她昨天是这样想的——如果在先生之后醒来,那就再也不离家出走。 水儿又蹑手蹑脚地摸到了院门,刚一伸手,想起来这会儿隔壁还锁着门,于是,摸到后门去。 老街书斋是赵明登家的老宅,因为家道中落变得破败无用,遂弃之。俩宅之间连着一扇后门,原先被封着,先生住了好几年也没发现,水儿才住几天就把门开放了。 后门小而窄,水儿穿过,不觉拥挤,看见赵明登家灯火亮着,有忙碌的声音,不觉奇怪。 赵明登更早便醒了,在为开店做准备,其实不用这样早,只是多年的习惯。 赵明登拿着刚做好的准备自己吃的烧饼,发现一个小小的人影窜出来,也不觉奇怪。他本着职业笑容,把烧饼递给水儿。水儿道一声谢,便回去了。 赵明登拍拍手,准备继续干活,忽然发现不对劲——咦?我的烧饼呢?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现在什么时候?刚刚发生了什么? 天又亮了,冷清的大街还只有水儿一个人,她该去哪里呢? ...... 喧城。 喧字中的旦字,来自愿江及其分支独特的流径。 喧城西面三里外,有一座山,地形方正,从舆图上看,似口字,其名口吃山。 传说很多很多年前,有个人因口吃,经常被人嘲笑,后来他做了山大王,把所有嘲笑过他的人都教训了,并将山名改成口吃。从此口吃山的名字传遍四方,口吃大王还是会口吃,可再也没有人笑他。 再到后来,口吃山受到了朝廷的关注,下令,安之,便安了。自口吃大王死后,口吃山一落千丈,没几个月,便尽数归了朝廷。到最后,朝廷已经不再看中口吃山,放任之,便放了。 几十年前,有一伙人对外宣称“口吃山归我们了”,在此驻扎,成了山贼,常年作乱。可朝廷真的再也没有管他们,而这些山贼虽然没闹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也没听说出过人命,但谁也不喜欢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对你大喊一声抢劫。民怨虽在积压,可谁也无能为力。 又过去好多年,山贼势力不知怎么的急剧缩小,到现在,在口吃山上占了一亩方寸地,连下山打劫都很少,只是种菜畜牧,自给自足,搞得跟个小农村似的。 于是乎,这些山贼便被遗忘了,只是年长的人会偶尔想起。 先生和耶释对弈,就是在这口吃山中。 ...... 明光照万丈,清风拂山岗,口吃山伴着愿江,不说山清水秀,也是极为清新的地方。水儿游乐在山林间,两眼皆是好奇与激动,仿佛将一切都抛之脑后,烟消云散。 水儿忽觉肚子有些饿,她只记得给先生要吃食,倒把自己忘了。看到脚旁正好有几颗丑不拉几的蘑菇,便顺手摘了下来,细细的瞧。 这种灰头土脸的蘑菇长得与香菇很像,但绝不是香菇,而且还有很强的毒性,万不可食用。水儿跟着先生读书,可不只是读四书五经、名家诗集,上至经书名篇,下至杂文野史,甚至菜谱药典,皆有涉及。 水儿不仅天赋极高,而且记性也极好,几乎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先生所受学识,不说理解其中真意,记也是记下了大数,分辨蘑菇能否食用,她心中自然有数。 不过,这些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没有实际见过,经验不足,有几次差一点就将其它的毒性植物塞进嘴里。她气的把这些有毒性植物连根拔起,还踩上几脚。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水儿提着藤条编制的简易篮子,来到一截粗大的树墩上坐下,篮子里多数是蘑菇,还有野菜野果。 水儿抓出一颗不知名的野果,咬下一口,微酸,但是很解渴,心情大好,坐在树墩上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她没有来得及扎小鬏鬏,不然小鬏鬏一定会随之摇摆,而散着齐肩短发的样子,也让人觉得可爱。 烧烤。 这个词突然出现在水儿脑中,这是从书上看来的一种做菜的方法,看得让人垂涎三尺,水儿早就想试试,但先生说烧烤味道太重,会影响别人,就一直没有机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有了想法便去做,这是水儿的一贯作风,这次也不例外,何况是做好吃的,反正先生不在,要做什么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回到路过的竹林,捡来细竹枝做竹签,较粗的做架子,找来石块和火绒起火,在附近溪流把蘑菇洗净,一切准备就绪,便回忆着书上的方法,开始烧烤。 不一会儿,香味就飘了出来,水儿拿近些闻了闻,确实像先生说的那样,味道很大,是香味,口水立马流了出来,肚子也兴奋地大叫一声。她紧张地朝四周看看,确定没人听见,然后继续流口水。 撒上从赵明登家顺手拿的盐巴,一口咬下,那滋味只有爽字可以形容,外香里嫩,水分充足,难以形容美味在舌尖打转,简直是人间顶级的美味,令人上瘾。 从今以后,一定要多多烧烤,管它什么影响不影响,好吃就行了,水儿在心中暗自打算。可惜只是蘑菇,书上说还能烤羊肉鸭肠,一定更好吃。 如此一想,水儿仿佛已经吃到,那烧烤羊肉鸭肠一般,情不自禁地傻笑,口水都止不住,只有咬下第二口才......却落空了。 水儿的手被重重地拍开,那串美味的烤蘑菇,在空中连着自转四五圈,最终无情的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吃了。 烧烤的威力果然惊人,那无与伦比的美味,四处散发,所有生物都会被吸引。如果烧烤的是羊肉鸭肠,说不定会把狼啊虎啊什么的引来,亏得水儿烧烤的是蘑菇,这些吃肉的也就没了兴趣,但那些鸟啊鼠啊什么的,就很可能来看看。 当然,要是人闻到了,定然是要来瞅瞅的。 就好比现在的这位山贼先生。 “小王八蛋,敢在老子的地盘上烧烤,知不知道我是谁......林子要是起火了,你负责?”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八章 朱颜(1) 那山贼的手搭上水儿的肩膀,居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不是亲密的熟悉,是厌恶的熟悉。水儿吓得一哆嗦,连错失的美味都来不及可惜,立马闪身躲开。 只见,那山贼约二十五六岁,身形高大,面相平平,穿着普通百姓穿的衣服,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是个山贼,只有腰上围着的豹裙,能说明他不是普通百姓。 水儿没看出他的来历,但这个人她见过,正是那个踢倒鼻涕小孩,把她一把抓住的高个混混。 “你为什么在这里?”水儿警惕地看着他,慢慢后撤,以便随时逃跑。 “朱颜。”山贼满是玩味,指着自己的鼻子,然后指着山间某处,“我家在那里。” “你家?”水儿不太能理解,“难道你就是山贼?” “正是。”朱颜作为一名山贼,骄傲地扬起下巴。 “怪不得那次以后再也没见......噗,哈哈哈哈。”水儿虽然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极力忍住想笑的冲动,但朱颜的名字,现在这副样子,莫明是戳中了她的笑点,不得不笑。 “笑吧,笑吧,反正又不是你一个人在笑。”水儿捧腹大笑,朱颜不以为然,像是习惯一般地挑起嘴角。 朱颜在树墩上坐下,看了看藤条篮子里的野果,又把视线偏在烧烤蘑菇上,过了一会儿......食欲战胜了理智。 “早就听说过烧烤这种东西,吃还是第一次,确实是美味。”朱颜把剩下的烧烤蘑菇,三下五除二吞进腹中,如此说道,还不忘将火堆顺手熄灭。 水儿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一一吞噬,竟然丧失了笑颜,心疼委屈地哭了出来。她的肚子,也似反抗一般,大叫一声。 “让你笑我,遭报应了吧?”朱颜大肆嘲笑起来。 可水儿竟然是一哭不止,像一只毛毛虫一样,蜷缩着身体,蹲在地上,煞是可怜,连朱颜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在欺负人。 幸好朱颜使劲摇了摇脑袋,没有上当,这怎么看都是装出来的,坐在原地不动,翘起二郎腿,看水儿表演。 水儿见久久没有反应,就站起来,径直走到树墩另一端,坐下,手臂抵着大腿,撑着下巴,撅起嘴,似在赌气。 朱颜很是错愕,心想现在的人见到山贼都不用跑的吗? “刚才干什么装模作样,是想趁我不注意,给我脸上来一拳吗?”朱颜掏出手巾,递给水儿,“老子是山贼,怎么可能上你这种当?” 水儿真的去接过手巾,擦去脸上不自禁的涕泪,然后随意扔在一边。朱颜看了一眼,决定不收回来。 “好好的喧城不待,跑这荒山野岭来做什么?”朱颜笑着问,完全没有山贼的自觉,更像游手好闲的混混,在调戏女孩....... 水儿对朱颜并没有特别讨厌的感觉,她的厌恶,多是指向钱文秀,朱颜对她而言,更是个素不相识的人。 这种感觉就像是过路时,看见过路人打了过路人,遂出手打抱不平,当时有厌恨,之后再见,心中虽记着这回事,其实也没什么。 “与你何干?” “你都坐在我边上了,当然和我有关系。”朱颜一屁股坐过来,“我看你额头上有怨气缠绕,当然要问问。” “......”水儿一脸丧气地看着空气,“离家出走。” “为什么?” “和先生吵架了。” “为什么?” “先生太烦了。” “为什么?” “......”水儿一脸不爽,“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我总要问清楚,才能帮你解决问题啊。”朱颜一脸认真的模样。 “用得着你来帮我?” “说不定呢?”朱颜自顾自说,“虽说不清楚你的情况,但我以前也离家出走过,第一次的时候,有整月的时间。我老爹是属于没心没肺的那类人,我爷爷没了气,都不见他有什么大反应。等我回家以后,他什么都没说,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晚上,我姑父跑来找我,说我把我老爹欺负哭了,发神经,正跟他抢姑姑,叫我去劝。” “所以现在,我觉得,我确实能理解理解你。”朱颜说,“据我所知,你们那个先生,是个非常好的人,哪里都好。像我老爹那样的人,都会变成这副样子,你家先生现在一定急着满城找你。” “所以你到底是有什么样的怨气,要这样欺负你家先生?” “说说看,我一定帮你。” “......”水儿沉默了一会儿,“你呢?你又为什么离家出走?” “我?”朱颜伸了个懒腰,“我在十八岁以前,一直生活在山里。小时候,口吃山很大,很漂亮,什么都有,是我家,我很喜欢它。大了偏偏就觉得口吃山小,身边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熟的不能再熟的东西。” “那时候起,我就会常常站在口吃山最高的地方,俯瞰喧城,那样看的城门很小。我看见城门那里每天除了来来往往的人,还有个小黑点,一直在城门旁呆着,早上能看见,晚上也能,亮着一盏灯,位置从没变过。” “我就想,它是个什么东西,我猜是一头牛,我家的牛就整天呆着不动,是轿子?是石像石碑?要是在当时,我有钱.....的视力,我大概就能看清了。后来,我决定亲自去看,原来是个就知道睡觉的粗汉。” “我当时不知怎么就骂了他一句傻逼,没想到他听着了,猛跳起来,一脚把我踢进喧城。我气不过,还想骂他,但看见喧城里的一切,我呆住了。” “离家出走是对的,我当时想。” “在那次后,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事之后,我又偷偷跑到了喧城,又是几天,我路过书斋,先生刚巧出来,看了我一眼,没理会我。” “等到我走进,他突然朝里面喊了一句:’父母在不远游’。” “有学生在里面回答:’游必有方’。” 说到这里,朱颜用手抖了抖腰间的豹裙,大概是第一次与人说这些,不免有些紧张。他犹豫着看了一眼水儿的反应,发现她像是不为所动,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这也是朱颜第一次,对女孩子说这么多话,早就紧张的不行,只是外人看不出来。 朱颜想着水儿会说什么,开始自顾自胡思乱想。 可是,突然之间,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面目变得锐利,所有的情感都回收,就像一名正真的山贼那样,伸手捏住水儿的脖颈,将水儿扯到身前,挡住自己的身躯。 这么做并没有阻止,那只羽箭的到来。 箭正对着水儿的胸膛,之后是朱颜的胸膛,不出朱颜所料,那箭一定会穿过他们的身体,刺入泥土之中。 朱颜的拳头,以更快的速度打了出去,将那只箭打向一侧偏去,与他们擦肩而过,穿入树林,不见踪影。 钱文秀现了出来。 “放开她。”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二十九章 朱颜(2) “你还真敢啊?”朱颜架着水儿,似笑非笑。 水儿去踩朱颜的脚趾,被躲过,乘机挣脱,捂着脖颈一阵咳喘。朱颜不作追击,看着他俩。 “你怎么会在这里?”水儿对钱文秀说。 只见,钱文秀原本清秀俊俏的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刀锋划过;身穿暗色布衣,手持常见的军制长弓,腰间挂着箭袋;细看钱文秀的眼睛,甚觉清澈而尖锐,仿佛万物皆逃不过他的目光;那双秀气骨感的手,更不像是钱文秀所拥有的东西,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样的手,能射出刚才那一箭。 “我来救你。”说这话时,钱文秀盯着朱颜,如临大敌。 “呸!我才不信,也不用你救。”水儿指向朱颜,“你又想做什么?不是说要帮我吗?” “事情太突然,我也没办法,这不,你也没受伤嘛。”朱颜说得风轻云淡,不关我事,却是看着钱文秀说的。 “喂!你们说话的时候为什么都不看着我,这很不礼貌!”水儿嘟了嘟嘴,这两人看对方就像看新娘子似的,好像她只是一盏红烛灯,“他不是你的跟班吗?现在是仇人?你到底来干嘛的?” “对手。”钱文秀这么说。 “......”水儿说,“在我印象里,你不是个说话就俩字的人。” “那你呢?”朱颜翘着嘴角,“刚才装模作样,是在想怎么揍我吧。我说的话,估计都没听进去。” “亏我记性好,都记着,但这并不妨碍我想揍你,谁让你不干好事。”水儿说。 说罢,还对着朱颜做了个鬼脸。钱文秀看了一眼,暗暗觉得担忧。 “你过来,他不好惹。”钱文秀对水儿说,并伸出了右手,宛若温文儒雅的学子。 水儿满脸都写满了不可思议,心中大喊,这绝不是钱文秀会有的样子,他一定被鬼上身了。 当然是没有鬼上身这种事,不过钱文秀这半年来,确实经历的不少,会发生这种改变,看似怪异,其实还在情理之中,正如连水儿也会离家出走一样。 水儿没有接受钱文秀的邀请,反而向着离两人都远的方向退去,躲到一棵树后,大概会在两人分心时,乘机逃走。 钱文秀没多在意,心想这样也好,随即把视线放在了朱颜身上,踏出一步,眼神微动,一股莫名的势,油然而生,锐利而强大。 水儿看到这样的钱文秀,不禁心生好奇,甚觉怪异,忍不住打量他。 朱颜却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指着太阳说:“到饭点了,我要回家吃饭,不然我老爹又得揍我。” “再见。”说罢,朱颜转身就走。 ...... “什么情况?”水儿躲在树后,只露出脑袋,“我看你们不是打架,就是情至深处,他怎么走了。” “他就这样。”钱文秀说。 “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水儿说,“你这样我很不习惯。” “跟我来。” “为什么?凭什么?” “我有吃的。” 咕~~~ “......” ...... 钱文秀没带水儿走多远,拿上水儿剩下的野果蘑菇,只去到了几仗远的一片花圃,那里也有一只烤架,架着一只处理好的野兔,只欠生火。 水儿回头看了看,树林不算太茂密,但隔着这么远,已经看不清原先的大树墩。 “怪不得你说来救我,是闻到烧烤的香味,忍不住来看,才刚好遇见的吧?”水儿说,“说,看了多久。” “没多久。”钱文秀在烤架前坐下,准备起火,顿了顿说,“你来吧,我还是不会。” 这么说着,钱文秀站起来,让出位置。这时,水儿才看到,一边的地上,有两条烤得糊得不能再糊的......类似鱼的物体。 水儿一阵无语,心想那有人会弄成这样。 “你也第一次上山吗?”水儿说。 “有一个多月,每天来。”钱文秀说。 “那你平时在吃什么?” 钱文秀指了指自己采摘的野果。 “......那行吧。” 两人对话时,站的很远,水儿对钱文秀仍然有很重的戒心,不肯靠近,以备不测。钱文秀则是全无所谓的样子。 两人虽在说话,却是面无表情,无所动静,就像是在审问一般,一问一答,甚是无聊。 钱文秀微微叹了口气,自觉退远了一些,看了一眼水儿,又退了一些。水儿这才过来,起火烧烤。 有前车之鉴,水儿的手法更加熟练,不多时,香味飘了出来,水儿翘起鼻子闻了闻,又留下了一条口水。 水儿扯下一只兔腿,心中忽然想象起这只兔子生前如何的可爱模样,不禁有些于心不忍,但她的肚子明显反对她的犹豫,发出焦急的怒喊。最终,水儿决定听从肚子的意见。 一只兔腿就这么入了肚,水儿满脸的幸福与回味,却撇到了钱文秀的无聊面孔,犹豫再三,让出了半个座。 钱文秀没有坐下,看到水儿默许,只是摘了一块兔肉,慢条斯理的吃起来。看得一旁的水儿,又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实在不敢相信,这竟然是钱文秀本人。 一只兔子不大,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很快便吃尽,甚至觉得太少,要再来一只。水儿回味着,看见钱文秀往远处去。 一去再回,钱文秀便提着又一只兔子回来了,水儿看着可爱的小野兔,起了恻隐之心,然后满心忧愁地发挥自己最好的厨艺,把它烤得香喷喷,吃掉,心想这才不算白死。 饱饭思淫......呸!两人相近而无言,坐在一起,不知各自的思想。 水儿揉着微微鼓起的腹部,好不满足,看着蔚蓝天空,翠绿山林,胡思乱想起来。这时才注意到,那片花圃的特别之处。 口吃山花多草盛,像这样的花圃却不多见,况且还长得如此茂盛。口吃山的土壤养不出这样的花圃,让人不禁怀疑是有人故意种植。 “你怎么找到这花圃的?”水儿问。 跳扑进花圃中,各种野花四散飞舞,女孩在其间嬉戏,乌黑的散发随之跳动,笑脸与鲜花交错,煞是好看。 花好看,人更好看。 怎么看怎么好看。 钱文秀呆呆地看着,久久不说话。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三十章 朱颜(3)- 只一会儿,水儿已经抱了一团五颜六色的花,发间别了两朵,嘴里还叼着一朵。 “不知道。”钱文秀呆呆地说。 水儿在喧城可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的花,这时见此花圃便起了极大的乐趣,却被钱文秀一下扫了兴。撒手散开了花,两手撑腰,站起来气鼓鼓地嘟起嘴:“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你这样子,我真的很难接受。” 说也奇怪,刚刚看见钱文秀的时候,水儿是满心厌恶的,比朱颜更加厌恶,后来发现他大变了模样,反倒讨厌不起来了,甚至有种想撬开他嘴的冲动。 钱文秀微微转开视线,低着头,不知道在看那一朵花:“我第一次来就是在这里,那时候还没这些花,第二天来,就有了。” 顿了顿,他又说:“你早点回去吧。” “这算怎么回事儿?”水儿甚觉无趣,不再理会这个无聊的人,继续在花圃中戏耍。 钱文秀静静的看着,默不作声。 这福画面,看似和谐,实则怪异,尤其是在这两个人身上。 过的久了,贪玩好乐如水儿也觉得倦了,躺在花圃上放空自我,看见钱文秀已经不见,忽然之间,莫名觉得有些空寂。 先生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她这么想着,渐渐沉入梦乡。 醒来时,身已经不在花圃中,四肢无力,有拘束感,脑袋也昏昏的,视线迷离。摇头晃脑,过了好一阵,才看清四周环境。 确定这里就是刚才有大树墩的地方,水儿内心莫名镇定了一些。却被五花大绑,牵在一棵树上,不得动弹。倒是不惊慌,努力挣扎了一番,发现果然不行。连手指头也动不了几下,只能绕着树蹦跳。 捆绑住水儿的麻绳,比绑螃蟹还花,在她身上饶了不知道多少个圈,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结,样子就像是个长着人头的毛毛虫。麻绳的一段绑在树上,就像牵着一条小狗。 绕着树焦急地蹦跳了几圈,水儿不慎绊倒,只好在地上爬动,这模样简直和毛毛虫一模一样。朱颜见此,忍不住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无赖!你笑什么笑!”水儿隐隐有些泪花泛出,“快,快放开我!” “嘘嘘,安静一点,没事的,你别叫这么大声。”朱颜来到水儿跟前说。 说罢,一手抓住水儿后背处的麻绳,将她整个人拎起来,靠在树上站直了。朱颜虽然长得高大,身形却不算健硕,看不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朱颜轻柔地帮水儿擦去脸上的泥土,却反被咬了一口。 “没事?没事就有鬼了!你试试被这样帮着是什么感受,快把我放开!”水儿看看四周,“钱文秀呢?” 水儿突然像是噎住了一般,不知所措。 怎么会是钱文秀呢? 刚才那一瞬,水儿不是想问“钱文秀在哪里”而是想问“钱文秀怎么还不来救我”。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钱文秀来救她,而不是爹爹、先生、爷爷奶奶,明明是讨厌的。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刚刚说过“我来救你”吗? “这时候想的是他?看来你们关系不错?”朱颜玩味地笑笑,并不在意手上的痛感,“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放心?你说要帮我,就是掐我脖子,拿我作挡箭牌?说叫我帮个忙,就是把我绑起来?我信你才是见鬼!”水儿愤怒质问,“你到底安什么心?” “我是说真的。”朱颜摊摊手,“我帮你是真的,请你帮我也是真的,我从不说谎,只是......谁叫你不理我。” “非亲非故,我理你做什么?” “唉唉,息怒息怒,真的就一会儿,一会儿就有人来救你。”朱颜兴奋地指着一处,“你看,我说吧?他来了!” 确实如朱颜所说,钱文秀又从同样的位置,走了出来。不同的是,这次他清澈锐利的眼神中带着愠怒。 “钱文秀!”水儿大叫一声。 随即,朱颜将一块黑布,攥成团,直接塞进水儿舌根处。水儿顿觉异常恶心,想吐,吐不出;想叫,叫不动。舌头在布团下,紧紧的压着,口水渐渐溢出来。 见此,钱文秀一话不说,箭已在搭弦上,正瞄着朱颜,眉头却紧缩,手也在犹豫。 朱颜,又把水儿推倒身前。 “你我的事,放了她。”钱文秀不得已,撤下箭。 “放了她?不行啊。”朱颜恶意地捏了捏水儿的脸。 朱颜把脸贴近水儿的脸,谁也没想到,他竟是用舌尖舔了一下,一下不够,又一下。 一股恶寒,漫过全身,水儿颤颤发抖,终于是哭了出来。她双腿发软,已经要倒下去,却被朱颜死死抓着。 毕竟只是一个不到十六的女孩,哪有那么坚强的内心,如果说方才还有厌恶和反抗,这时只剩恐惧和泪水。 “真是个不错的女孩。”朱颜像是很满足的样子。 “朱颜!朱颜!”钱文秀已经红了眼,箭再一次上弦,拉满弓,随时都会射出去,那愤怒不言而喻。 可朱颜更本就没从水儿背后露出一点来。 “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我说了,我不伤害她,我说到做到。”朱颜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么做的人更本不是他,“你还记得那天吗?不用我帮你回忆吧?你看你看,是不是想起来了?” “那又怎么样?” “其实现在跟那时候差不了多少......我是说,她现在那么厌恶我,就和那时候厌恶你一样,就跟你现在对我的恨意,是一样的。你有多恨我,她就有多恨你。” 钱文秀又气又急,偏偏朱颜架着人质,不肯出来。气急攻心,令他本心不稳。根本想不通朱颜的话,是有理还是无理。而他本身在冷静下来后,对那件事就很介怀。 如此一来,底气竟是渐渐不足,生出退意。 这朱颜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其实也很简单,只要你打败我,我就放了她,这样不就能救她了吗?”朱颜说。 说得很有道理。他们二人认识不是一天两天,在这口吃山里争斗一个月,早已把对方的脾性摸清楚。这也是钱文秀敢射那一箭的原因。 朱颜虽然性格古怪无常,出手狠辣决绝,但一向是说到做到,言出必行。说了不伤水儿,就一定不伤;说了打输就放,就一定放,前提是输。 如果没输,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做什么,也许只是恶作剧;也许心情一好,请客吃饭也说不定;可也许水儿的命就不保。某种程度上讲,朱颜就是个疯子。 以钱文秀对朱颜的了解,这时提出这样的条件,想来是有所意图。却猜不到是什么,这让他很不安心。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接受朱颜的说法——去打败他。 钱文秀拉着弓弦、颤抖的手,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慢慢平息,紊乱的呼吸。片刻,钱文秀走向某个位置,目光不曾从朱颜身上挪开。 那个位置的草,相较于其他地方,更瘪,说明时常有人踩过。 两人交手,从来都是在这里,钱文秀从来只站这个位置。 这便是在说...... 来战! 第一卷 小城轶事 第三十一章 朱颜(4) 朱颜一副无奈地样子,大步走到钱文秀对面。两人相比较,一人笑吟吟,一人无表情。 没看出来,他倒是挺能自控的。朱颜想。 “哦,忘记告诉你。我们两个经常在这里打架,已经有一个月。就是这个地方,从来没变过。今天我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你。只能说是你误打误撞,运气好,闯进来。”朱颜对水儿说。 水儿不明白朱颜想说什么,只是疑惑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一个月,一日一场,共打三十场......”朱颜嘲讽的目光落在钱文秀身上:“我全胜!” 他说得很大声,不知有什么目的,不知到底想说给谁听。至少,水儿愣了愣,钱文秀的拳头也紧了紧。 钱文秀已经练了半年的书法,七天的弓术,打一个月的架。他的文科不敢恭维,毅力却极强,不然也不可能坚持窝在书房练字半年;在弓术上,以及体术上,也展现出极高的天赋,仅仅七天,便掌握钱檐教授的全部技巧。 钱檐嘴上毫不留情,私下里对先生说过:如果让钱文秀去战场,只需熟悉稍许时日,想必能大杀四方,立下头功。 先生则说:能与少年曹领有一比。钱檐当时就吓一跳。曹领是大唐国四大将军之一,现担镇守北疆的重任,是当之无愧的武道第一。这样的人,少年时,岂会碌碌无名? 先生以少年曹领,比钱文秀,实在是太过抬举。这也正说明,钱文秀确实在这方面,有过人之处。 但,他就是打不过朱颜。 而,朱颜的拳法,只练了一个月。 这些水儿都不知道,并不能明白,朱颜的话的涵义。钱文秀的心,却越来越乱。 “少说废话!”钱文秀大喊,想用发泄的呐喊让自己保持冷静。 朱颜倒是真不说话,不再去管水儿的存在,攥指成拳。架势已起,接下去只有打。 作为弓手,与敌人近战,自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但钱檐说过:不会近战的弓手,不是好弓手。所以才会安排擅长此道的朱颜,做钱文秀的对手。 如果说钱文秀是少年曹领,那朱颜一定是曹领的对手——荒人族首领“四方悸动”,那是力量与技巧与速度的完美体现。也只有“四方悸动”能与曹领,在武道上,一较高下。 活不多说,钱文秀起手一箭,射了出去。这一箭,看似抓住第一时机,来势汹汹,却不过是虚晃。朱颜一个侧身便躲过。不料刚一偏视线,再回去,只剩下钱文秀窜入树丛的背影。 事已关乎水儿的安危,钱文秀不会傻到以弱击强,拉开距离才有胜机。他那半年不单单练书法,还要跟着钱檐改善身体素质,又有先生帮忙。如今外表看不出变化,但在树与树间,上窜下跳剧烈运动,短时间内保持呼吸平稳,不是问题。 做为钱家弓的传人,灵活与耐力上,这只是钱檐的基本要求。 还好,还算是半个修行者,自然元气会起一定的辅助作用。不然换成完完全全的普通人,一定会累死。 朱颜没想到钱文秀还有这招,一时犹豫,让钱文秀占据主动。心中确信,钱文秀一定不会停留在消失的位置。立马警觉起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朱颜站在原地不动,仿佛处于绝对的安静中。只有风与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水儿挣扎的嗯嗯声......这让他有些烦躁。 这时,一支羽箭没有任何征兆,从侧面袭来。朱颜见躲不过,反手一拳打偏,正好射到水儿脚边,吓得她挣扎得更厉害。 在朱颜被水儿转移注意力的瞬间,又有一箭从后面袭来。可惜,朱颜反应动作惊人的迅速,箭只擦过他的肩膀。 朱颜恼怒地瞪一眼水儿,水儿便不敢再出声,就像受到生命的威胁。 无人打搅,朱颜立刻进入警觉状态,寻找钱文秀的方位。 片刻的寂静终是被打破。 在那!朱颜找到了钱文秀。 钱文秀刚刚将箭搭上弦,见朱颜冲过来,情急之下,慌乱一射,转身便走。这箭当然中不了,不但中不了,还让朱颜抢到近处。这个距离再想开弓,必然会有凝滞,弦还没拉开,就会被朱颜抓住。 这片地带并不开阔,树木杂多,钱文秀没办法离太远,否则无法进攻,行动起来也不方便,这才给了朱颜机会。 两人在林间交手、追逐,不知过去多久。钱文秀拼命想拉开距离,重新展开进攻,却被朱颜死死粘着,怎么甩都甩不开。 水儿只听到不断的嚓嚓声,时左时右,时前时后,甚至时上时下,但一直在远离自己。她不知道两人争斗得如何,也不知何时回结束,心中只有慌张害怕。 时间拖的越久,越对钱文秀不利。就算钱文秀已经受过很多训练,也不及在口吃山中长大的朱颜。朱颜从小闹到大,口吃山哪里没去过?自然更加熟悉这样的环境。 何况,钱文秀主修弓术,就算体术也不错,又怎么能和专攻此业的朱颜比?而且朱颜个方面,本就比钱文秀强上一筹。 见僵持不下,又离水儿渐远,钱文秀不禁内心难安。忽生一计,决定拼一拼。心中默念:入木三分劲,百步穿杨眼。 钱文秀突然朝着一棵巨树顶端上去,朱颜不疑他,跟着。谁知,钱文秀一脚反踢在树干上,以更快的速度,向朱颜撞去。 朱颜没料到这般变故,空中打出一拳,正与钱文秀的脸撞上。要是在地上吃下这一拳,钱文秀脸都要歪。可在空中无处借力,也就没那么严重,只吐口血。 两人还是撞在一起。朱颜这一下受得最重,直接摔在地上,挺了挺身,没有立刻站起来。钱文秀硬抗这拳,借着撞击的反力,伸手抓住树枝,脚下借力,落到另一棵树上。 不作任何停留,只在心中默念一遍:入木三分劲,百步穿杨眼。立即再度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好你个钱文秀!”朱颜爬起来,擦掉喷出的口水,追上去。 这一举措,实在是胆大,稍有不慎便是另一种结果。钱文秀不可谓不有勇有谋。 这样一来,距离已经足够钱文秀射出一箭。可要是射不中,更本起不了作用,反而又要陷入你追我赶的状态。 钱文秀的体力已经快不支,不用太久,朱颜就会缠上来。到时候,还是朱颜的优势。 必须做决断!钱文秀心中又默念:入木三分劲,百步穿杨眼。 “入木三分劲,百步穿杨眼!”钱文秀直接撞在树上瞬停,回身,搭箭弯弓。 朱颜正在身后不远。这一刻,他好似看见钱文秀的眼中用明光闪烁。心中暗叫不好。想立刻躲避,但已经来不及。 唰! 一支仿佛带着一点寒芒的羽箭,划过朱颜耳畔。不,不是仿佛,是......就是!朱颜看见了!那箭尖,确实带着光芒! 但,目标不是自己?还是射偏?不会......这一箭......不应该落空。难道......朱颜回头看去,那里正他们是来时的方向。 “跑!!!”钱文秀拼着最后的力气喊。他相信这一箭绝不会落空。 水儿身处。 音未至,箭已至。 捆绑水儿的麻绳,如花开花凋零一般散落。 箭继续飞至远处,轰的一声,一棵巨树倾倒,留下螺旋状的伤痕。 跑?闻音,水儿感受到无尽的心安,不犹豫,下山而去。 “来啊!来啊!”钱文秀几乎是声嘶力竭。刚才那一箭,已经抽去他全身力量,一时间,再站不起来。 钱文秀早已踏入修行的领域,对自然元气有一定的运用,只是始终不能射出,真正属于钱家弓范畴的一箭。也就是说,他还没入道。 入道,是修行者最初的起点,没有这一步,便没有后来的很多步。对钱家这样的传承而言,也是如此。 钱文秀并没有底气能射出这箭,只是想逼自己尽全力,所以才默念口诀。没想到真的成功,这对他来说是个好的开始。 “恭喜你,入道了。”朱颜走到他面前,笑着说。 钱文秀想着光解开水儿的束缚不够,要拖住朱颜,因为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朱颜想把水儿逮回来,很简单。浑然不知,自己干了件大事。听到朱颜的话,才有所反应。 “入道?我?入道?我?” “对啊,你,入道了。”朱颜隔空一拳打在树上,那树竟是裂出无数条缝隙。看这手法,想来入道有些日子,“跟我一样,入道了。” 钱文秀还是十分迷茫,甚至不知所措。 朱颜勾上他的肩膀,扶他起来:“我说,既然你都能射这一箭,为什么不往我身上射,这样你们两个不就都没事了?” “啊?我......忘了。” “......” ...... ...... ...... (第一卷小城轶事完)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一章 褚大家(1) 盛历十六年春,距考科还有半个月。 大唐国都城,并未受这年四年一度、习以为常之大事的影响。 今日与每一日一样,繁华。 “帝都。” 都城正南门上,以极嚣张的笔法,写着这两个极嚣张的字。 水儿瞪大眼,看着它们,不禁发出激动且震撼的感叹。 “真是嚣张啊。” 城门下,水儿抱着城墙,不明所以地把脸紧紧贴在其上,嘴中还在呢喃类似“终于到了”的话。 所幸城门宽大,要是想喧城那样人多门小,非得堵上不可。 不过这样怪异的行为,显然还是造成了不小影响。 从守卫们挂着黑线的额头上就能看出来。 为人师表,先生竟然不去阻止,反倒看着城门发呆,当视线移到水儿身上时,还笑。 不远处,一名身穿轻甲,头戴黑巾,看装束应该是名小统领的守卫,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走上前,沉声说道:“既已通关,还不速速离去。” 先生不满地看向他。 黑巾统领先是一愣,忽然震惊得颤抖,微作一揖,立即退走,不待找他来的同僚来询问,便将他们呵斥回原位,继续值守。 水儿在城门上用力蹭了蹭,说道:“爹爹,水儿终于到了。” 先生强调说道:“不是水儿,是李淑桐。” 水儿......李淑桐停下胡闹,站立片刻,点了点头。 ...... 帝都,也叫都城。 它很大很大,以至于听到有人说帝都很大时,不知是在说地大,还是物博。 有人说绕城走一圈,得走上三天;有人说同一时间,在街上行走的人有十万;有人说城里每天都有千万的银钱,在人的手中跑来跑去。 总之就是大,什么都大。 城门大、街道大、房屋大、店面大、馒头大、春卷也大、皇宫远看着就大......还有......妓......舞楼又亮又高又大。 是的没错,先生说的住处就是眼前挤满女人和男人的妓院! 就在李淑桐身在都城,感慨万千,却发现没钱住店的时候。 先生说道:“可以住朋友家”。 李淑桐还想着既然是先生在都城的朋友,那一定不会差,或许是个七、八品官也说不定。 可当李淑桐看着那高高悬挂的“燕子楼”三个字愣住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虽然先生管它叫舞楼,但李淑桐忍不住腹诽。 妓院就是妓院,先生怎么能来妓院这种地方? 这是读书人该来的地方吗? 李淑桐面颊泛红,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好背过身,无论手脚都不自在。 先生和平时没两样,没说什么话,自己先进了去。 李淑桐一回头只看见先生踏进舞楼的后脚跟,只得埋头捂脸也冲进去。 燕子楼足有三层高,每一层都占满了人,充斥着胭脂与酒的味道。 李淑桐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女人的(马叉虫)味和男人的臭味,一阵恶心,咳嗽起来。 高阔厅堂的中央,是一块垒起的舞台。其上四位舞姬衣衫华丽,舞姿妖娆,时而拨衣露肩,时而媚眼挑逗,不胜风骚;一旁的伴奏者的技艺显然十分高超,他们的目光从未在四位舞姬身上挪开;四周散落着许多桌椅,挤满了玩客,他们亦是满脸的痴相。 当先生从那扇宽大的屏风后面出现时,其中一位舞姬的动作凝滞了一瞬,但她十分镇定,并没有让表演出现任何意外。 待先生寻到一处坐下,看向台上时,她飞去一个吻。 李淑桐捏住鼻子,抓着先生的衣服,怒目而视。 那位舞姬觉得有趣地挑了挑眉,轻轻一笑。 这顿时让一旁台下的玩客顿时热情高涨,兴奋地站起来,非说那个吻是向自己来的,而在另一侧的玩客,多显出羡慕和嫉妒的样子。 忽然之间,又有更多的人拥上去,场地变得拥挤狭小,已是接踵摩肩。 李淑桐除去小时候,哪里被这么多人包围过,又都是些恶心讨厌的臭男人,顿时手足无措。 先生把李淑桐拉近,将她放到自己腿上,就像是哄小孩那样,扶着她的背。 “这四个都是燕子楼的头牌,人称‘四燕’。”先生说道:“左边第一个叫‘闭月’,第二个叫‘羞花’,右边的叫‘落雁’,这三个不重要。刚刚对我有动作的叫‘沉鱼’,很重要,你最好跟她打好关系。” 李淑桐就像个小孩子,坐在先生腿上,撅起嘴打量着沉鱼,不说话,眉头渐皱,心想这种地方的女人有哪个好的? 先生也不再说话,认真地看台上四燕的舞蹈。 不久,舞停,曲闭,玩客拍手叫好。 沉鱼只挥了挥手,便下匆匆台,拦住了往楼上走的先生的路。 她弯腰微微作揖,满是妩媚之态,说道:“先生。” 先生顿了顿,说道:“鱼儿。” 李淑桐抱住了先生的腰。 沉鱼朝她笑了笑,却是一变脸色,不满地看着先生。 先生好像有些为难,说道:“知知。” 沉鱼不甚喜悦,说道:“哥哥。” 李淑桐愣住了。 沉鱼说道:“哥哥来做什么?莫非是来看我?” 先生不说话。 沉鱼失望地一叹,说道:“姆妈就在楼上,这会儿应该刚睡醒,你去吧。” 说罢,她转过身,摆弄衣衫。 先生嗯了一声,又想了想,决定把李淑桐交给她,随后便上楼去。 沉鱼气得跺脚,可看向李淑桐时,又变得笑盈盈。 ...... 燕子楼上下三层,一层最为宽阔,人聚得最多,也最为混乱,主要是可以欣赏绝美的舞姬搔首弄姿。 不嫌腿酸的话,二层也可以停在过道上看,只不过这里拥有更多的房间,隔音的。 而在三层楼梯处,被挂上了“闲杂人等误入”的牌子,变得神秘起来。 先生丝毫没在乎这牌子,绕过它,轻车熟路地来到某间房前,停滞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敲门。 “进来。” 先生仔细理了理衣装,这才推门。 雅致而无奇的房间,一人端坐在床上......衣衫不整,所幸有帘子遮着,看不清楚,先生也讲就非礼勿视,即刻退出去。 那人显然十分意外,赶紧换上自己的衣服,不一会儿,又把先生唤进来。 先生头也不抬,大作一礼,不动了。 那人主动上前将先生扶起来。 两人这才看清对方。 只见,那人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平淡无奇的妇人,但是长得不好看。可以看得出,就算让她年轻十、二十岁,也是不好看,但她保养得极好,那面部的肌肤绝对可以用吹弹得破来形容。 她根本没想过先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间意外地无法言语,心中只想着:是他、没变、也是。 先生恭敬说道:“知知姐姐。” 她愣了半响,说道:“弟弟。”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二章 褚大家(2) 先生疑惑说道:“知知姐?” 那人仿佛是被这一声所唤醒,松开手,退一步,也行了一礼。 平时总是云淡风轻的先生,忽觉恍惚,回一礼。 那人说道:“拜见掌楼。” 先生说道:“嗯。” 弟弟、姐姐,多么亲密的词语。 掌楼?嗯?这算什么? 那人面无多余的表情,做个请的动作,带着先生坐下,并给各自沏了一杯茶。 她拿着茶壶,像是要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几片墨绿如刀的茶叶竖立在透绿的水中。 先生小抿一口,说道:“是我喜欢的。”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发现竟然没什么触动,目光不自觉的沉了下去。 那人说道:“还没到时候,怎么就来了?” 先生说道:“我想在这住一段时间。” 那人几乎没犹豫,说道:“不行。” ...... 从都城正南门往里看,看到的最远处的第一扇门,便是皇门,而联通其间的道,叫做“朱雀”。 朱雀街完美的分割了都城的东西两侧。 东,有东市;西,有西市,以为最繁盛。 虽没有明确划分,但以朱雀道正中,往来东西,划开南北的那条名为“久安”的道为准,稍微比较,便会发现两地贫富的差距很大。 靠近皇城的,自然是富;另一边,则贫。 当然这只是两者之间的对比,换作别的城,差得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而燕子楼便是坐落在这一角落。 这里也是都城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 四通八达,视野广阔;无论去哪儿,骑快马只要半个时辰;不管是官员、富商、土豪还是军士、游者、贫民都可能来;一塔一楼就站在其一旁不远处。 可以说是除却东西两市之外,最为复杂的地方。 而燕子楼本身在都城的地位就不同凡响。 虽说是做名声不好的生意,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得上天眷顾,进宫为皇室亲族献舞,并得数代帝王称赞。 久而久之,燕子楼的招牌就变得很大。 便是朝堂要官,也会为能请燕子楼来府邸歌舞,而倍感荣耀,其几支招牌的舞曲,更是广为天下流传和效仿。 所以绝大多数人称其为舞楼。 沉鱼所说的姆妈,便是先生眼前这位不太好看的妇人,就是燕子楼的主人,被人尊称“褚大家”,只有先生和几位亲近的人才知道她的本名,叫作褚知知。 ...... 先生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褚大家说道:“没到时候,你不该来。” 先生说道:“我觉得够了,而且这次不会再有意外。” 褚大家问道:“凭什么?” “我已经见过他们,目前看来,还打不过我。”先生起身走到窗边,放眼看向远处一座更高耸的、略显破败的、孤独的呆立在矮矮的建筑群中的楼。 褚大家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 没有显露什么感触,先生就这样说道:“我收了个学生。” 褚大家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说道:“李不口。” 先生并没有疑问褚大家为什么会知道李不口是他的学生,她向来很关心自己,说道:“不是他,虽然他确实不错,但不是那方面。” 褚大家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隐隐有些怒意,说道:“说了,太早。” 先生回过身,手指着不知哪处,语气坚定,说道:“她很好,你应该见见她,我把她带来了,就在楼下。” 如此,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过了许久。 粗略系上的绳结,终于支撑不住,一面床帘轻轻散落。 褚大家坐回到椅子上。 端起茶杯,水已渐凉。 先生作揖说道:“多谢姐姐。” 褚大家慢慢吐一口气,说道:“跟我说说吧。” 先生说道:“我打算让她去参加考科。” 褚大家不以为意,说道:“那就去呗,又不是第一次。” “是个女孩。”先生补充说道:“是我的书童。” 褚大家眼神一凌,正色说道:“先贤有言,圣书楼人不得违背国律,你忘了宫里的旨意?” 先生说道:“所以想请姐姐帮忙。” “女子读书有违国律,当作书童伴读,考科女扮男装就不算了?”褚大家似笑非笑,说道:“你除了面容,到真是变化了不少,从未见你对某人如此上心。” 先生毫不动摇,说道:“姐姐的妆术一流,不说寻常人,就是我也不一定看得出破绽。” “掌楼的要求我怎么好拒,好,我应了。”褚大家哼一声,说道:“还有什么事吗?没了就请出去吧,燕子楼的事务还得我去处理。” 先生再次认真地作揖,问道:“皇宫近来如何?” 提起皇宫,褚大家立刻变得更加严肃起来,说道:“我已经好些年没进宫,不过有他在,皇宫应该无大碍。你要是想知道详细的情况,就去找范围。他早几年便上任户部尚书,宫里的事情应该清楚不少,还有考科的事有他在会更方便。” 先生像是仔细地想了想,却只说道:“嗯。” 这便是无言了。 按道理讲,久别重逢的亲人总是会有许多埋在心里多年的话语要说,绝不会像这两人一样的生僻,谈事也只谈要紧的,一句两句便能定下结果。 褚大家看向先生,又似乎是在看他身后的那座永远高傲的楼,气息忽然深沉,眼神忽然锐利。 “有空,把那座楼修好。” ...... 吱的一声,房门被轻轻地合上。 先生慢步走下楼梯。 环境从安静变得嘈杂,五光十色的世界迎面袭来。 昏暗的视野被火光与红菱照亮起来,浓郁的胭脂与酒味在鼻息间游荡,柔婉的歌声乐曲混着粗犷的喊声在耳旁充斥。 先生豪不在意,就这样走着,来到二层围绕中厅的过道上,走了一圈,看了一遍......然后再走一圈,再看一遍...... 确认自己没看错,先生的嘴唇微微张开又闭上,叹了口气,左手倚在栏杆上,右手扶在额头上......准确的说,是遮住了眼。 惨不忍睹。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三章 褚大家(3) 四燕已经演出好几轮,在先前先生要上楼时,便都下了台去休息,此刻还在起舞的是略逊于四燕的另一班人,依然可以称为极好的舞姿。 人气自当不如四燕,台下聚集的看客少了许多,多是搂着身边衣衫半开、笑盈盈的姑娘谈笑风生,对酒豪饮,同时手中也不停歇。 可谓杂乱不堪,这便是一层最常见的光景。 饶是如此,众人心中还是清楚燕子楼的规矩,清楚其在宫中的地位,清楚那位褚大家的手段,以此为界,再不敢多乱来。不管是富贾,还是高官,又或者江湖中人、街边混混。 谁都记得,当年那位如日中天的宰相大人,就是因为在这里喝醉酒乱来,无缘欺辱一位姑娘,才日落西山不得翻身,而且死得很惨。 燕子楼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因此得到再一次的刷新。 当然,没有人会对燕子楼有任何的恐惧,毕竟只是一座舞楼,并无半点实权,让人害怕只会是宫里的态度。 这是为官为权之人的想法,而普通人则想得简单的多,能玩乐,能吃喝,能看美若天仙的姑娘,偶尔开开荤,不就很好了吗?没事干嘛去找死? ...... 在这普遍杂乱的环境下,唯有一处显得......更加混乱。 四燕下台之后不是回自己房间休息,就是聚在沉鱼的房中闲聊,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在一层一处较为僻静的角落里,特地地摆上桌椅,并被屏风围住;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如门神一般站在一旁,没人敢来讨没趣;五位姑娘围坐其中,一幅幅欢乐的模样...... 只见,李淑桐衣带半开,瘦小的肩膀已经露了出来,还是披头散发带模样,发带不知如何插在发间又垂下来蹦跳摇摆,一只光秃秃的小脚高踩着那木质圆凳忽起忽落,一手握着酒壶,另一手高举酒杯,摇摆着,直指着那屏风上的梅花,傲气十足,如气血方刚的侠客,大声喊道: “给小爷满上!!!” 四座的姑娘们连连拍手叫好,满是喜笑颜开的样子,而就站在那朵梅花后的汉子不知是何意地闭上了眼睛。 正是这时,先生走到了汉子的跟前,他又睁开眼睛,横跨一步,将先生拦了下来。 先生想起沉鱼也这样拦住他的,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将视线转向汉子的身后,似是极不情愿地喊道:“知知。” “哥哥?”沉鱼几乎是同时做出的回应,说道:“快让哥哥进来!” 汉子明显很惊讶,眼中的疑惑十分浓郁,倒还是听话得让出了路。 先生拱手致意,说道:“不会烦扰很久。” 汉子的疑惑更浓了。他自知自己的身份地位即使不是在都城、在燕子楼,也是十分低下的,对方既然被主人换作哥哥,必然是个较高的人物,没有道理会对自己这么谦逊。 先生好不在意地从汉子别样的目光中走过。 沉鱼却是等得不耐烦,直接从屏风后走出来,将先生拉了进去,之后便一直抓着先生的衣袖不放。 先生无所谓,可没想到醉醺醺的李淑桐,踩着踉跄的步伐过来,抱住先生的另一只手,贴在先生上身,就这么睡了过去。 围观的另三名舞姬全部端坐,这根本就是在等着看好戏。 沉鱼没有不高兴,欢喜地想说些什么,先生抢先开口,沉声说道:“你给她灌的酒?” 沉鱼面色不变,依然是满脸的笑容,她偷偷地看了眼李淑桐,说道:“哥哥在讲什么话,是不信知知吗?” 先生多是不喜欢讲废话的,沉鱼这般作态令他有些不悦,不过先生也不想再深究,转而说道:“我已经与姐姐讲好,我身在都城的这段时间里,就在这里暂居,今后要多打扰了。” 那三人听着姐姐二字,生出无限的遐想与猜测,悄悄凑近了些。 沉鱼听到先生这样说,显得更是欢喜,想到能与哥哥同住一个屋檐,她的内心激动不已,只将所有旁观者,还有一只“小狐狸精”抛之脑后,准备在先生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印记。 可恰在此刻,楼上传来了令所有人一颤的声音。 只听,啪的一声,是一声响指,不是很响,但没有一人会听漏。 舞姬们停下了脚步,乐师们停下了手指,玩客们停下了酒杯和左手,女人们从男人们的腿上下来,除了几间客房,整座燕子楼都安静了下来。 因为在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站在二楼的一位妇人的身上。 因为她是燕子楼的主人——褚大家。 先生没有看,因为李淑桐差点从他的身上摔倒,他得紧抱住她,即使这让他觉得不好受。 沉鱼也没有看,她离开了先生,与其她三人站到一起,微低着头,就像一条呆呆的鱼,但这样反而变得很显眼。 褚大家看向屏风内侧,更像是只看着沉鱼。 玩客不是其中是什么,发生了什么,只有好奇,也跟着看过去。 “够了。” 不待任何情绪,不作一丝停留,像是紧盯向那名汉子,又像没有,可汉子却后颈一缩,颤栗地点了点头。 然后,褚大家将无比柔和的目光与开怀的笑颜洒向所有人,如此平淡地说道:“继续吧。” 随即从褚大家身后走来一位丫鬟,将她搀扶着离开。 在她的身后,是个欢闹的世界。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四卷 皇宫中的麻烦 先生原想着要带水儿再去见几个人,可她被灌的大醉实在没办法。 燕子楼的佣人很快便收拾出了一间较为清净的房,在这之前水儿一直靠着先生昏睡,引得四位女孩直瞪眼,一直到被先生小心地抱进房间躺在床上为止。 先生默默地看着水儿,不知多久,伸出手去,最终没有揉揉她的脑袋便离开。 翌日,近午。 燕子楼的地段无论去哪都很方便,先生踏出燕子楼的门槛,顺着朱雀街一路向北走,混在杂乱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横跨东西与朱雀街交错的主干道有三条,自南向北分别是“卫君”“久安”和“长治”。越是往北,就越接近皇城,以久安道为界,穿过久安道以后所见人家多是非富即贵。 一路走来若是不注意确实看不出什么区别,只要稍作对比就不难发现——北城的街道要比南城干净得多,巡逻侍卫反而少,或华丽或寻常的商铺为主,小摊贩子不多见,就算是人们的穿着服饰也更好看些。 年轻书生模样的先生也渐渐变得与他们不同,引来些许人炽热的目光。其中还有不少是富贵家的小姐们,甚至有偷偷跟随一路的存在。 新皇执政以来,大唐国的国风民风就慢慢豪放开来,不似从前那样拘束守理,尤其年轻一辈深受影响,所以年轻气盛难免会做些糗事。 更主要是临近考科,来自各地的学子陆续在都城落脚,较贫苦的学子基本集中在南城,专于用功。那些被高官相中,或本就是富家的学子,才会在北城出没,三五成群行些风雅之事,而这些人中不乏良婿。 虽然先生长相年轻、气质也十分不错,且独身数十年,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找个伴侣,甚觉麻烦,于是加快了步伐。 已是就中食的时候,先生终于看见了久违的久治道,以及那道宏伟显眼的皇门,黑甲守卫数十人列阵在前。 只在原地略微看了看,先生继续行走起来,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座府邸前,这里就是现任户部尚书范围的住处。 看门依旧是一对小斯,比喧城吴老爷子家的看着威严得多。先生上前给他们出示了什么,一人就立刻跑了进去。 不一会儿,像是管家的人迎出来,乐呵呵地就把先生接进门,领到应该是书房的门前,然后独自退身离开。 先生想也没想得推开房门,径直步入,又闭上房门,接着不远的地上就传声来。 “圣书楼第三百三十六代弟子,大唐国户部尚书,范围,拜见大师兄。” 户部尚书范围拜服在地,看不到正脸,但显然异常的激动,身体止不住地颤。 先生绕过他,来到书案一旁,说道:“起来,坐下。” 范围不做多想,起身坐到属于他的位子上,说道:“先生,可有要事来寻,若是没事要紧事,还是赶紧离开的好,本人可没这么闲。” 说这话时的口气,与之前的态度极不相符。先生没有觉得范围不敬,反倒有些满意,却又皱起眉头。 范围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就是有这种怪处——先生想说范围才是户部尚书,而这儿是尚书府,先生只是一个平常的访客。 先生说道:“把你的嘴擦干净,再说话。” 范围文言先是一愣,用手摸了摸嘴,才知道沾了些米粒汤汁,背过身,拿出手帕,仔细擦干净后就转了回来,说道:“让先生,见笑了。” 先生直言说道:“这些年皇宫怎么样?” “先生看中的姑娘确实极好,李师兄立她为皇后以来,无论哪里都说不出个坏处。可以说百废俱兴、国泰民安,只李师兄一人恐怕还得话更多的时间。” 范围说道:“只是本人觉得她在朝中的权势过于大了些,再有这些年堆积的名望,竟然导致文官之中有许多人更倾向于她,而非皇上。” 据史记载,大唐国的开国皇帝就是女人,其在位期间所得的成就绝非后世可比,且至五百年前,大唐国历代的女皇帝就有一手之数。 教女人做皇帝,如今的大唐国绝不推崇,可有先例在,只要时机合适,总会有后来者。 先生说道:“这不用担心,她一定不会背叛师弟。” 范围确信先生的话,说不用担心就不用去担心——他已经在心中决定放弃对此事布置,因为他就是一个绝对不会背叛的例子。 先生说道:“燕子楼似乎很久没进宫献舞了,姐姐虽然什么都没说......这是怎么回事。” 范围说道:“其实自皇后派愈发壮大已来,宫中的局势就尤为紧张。褚大家身份特殊,燕子楼又是被数代帝王看重的,在宫中有些话语权。褚大家是怕惹得麻烦,就把能推的都推去。” 先生想了些什么,说道:“不止是这样。” “事实上皇后派已经能稳压皇上一筹,只是皇后自身从未做任何表示,不然只怕大唐国早就改了姓名。” 范围忧心说道:“也就是在这两派僵持之时,本人偶然得知其实还有人在试图聚集势力,且不怀好意,可知定是有谋反之心。” 先生问道:“谁?” 范围说道:“镇守西疆的御山大将军——林震。” 这个名字一出口,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世间是这样传说的——举世伐唐的战争终结以后,大唐国圣书楼就已没落,三千弟子尽数牺牲,功法传承毁于一旦,大唐国再也不能有举世的修行强者,今仅剩下四大将军苦苦支撑,只要这四人相继死去,大唐国也就灭了。 在事实上,也确实相差无几。 跟四大将军比起来,钱家、燕子楼、范围、还有其他存活的圣书楼弟子们,简直微不足道。面对来自全天下的修行强者的时候,更本无法提供足够的安全保障。 所以这四人但凡出现任何问题,都可能对大唐国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更别说什么谋反。如果真让这种事情发生,那么就可以断言——大唐国已经完蛋了。 沉默总是会被打破的,先生说道:“师弟应该清楚这件事吧?他怎么打算怎么做?” 范围叹息说道:“师兄决定什么都不做,并且也什么都做不了,光是应付皇后派就非常吃力,已经没有余力处理其他事情。” 先生问道:“就算他再懒,也不至于会这样子,我很清楚他的能力。” “这......大师兄还是亲自去问二师兄的好。” 范围转而说道:“其实以余公公为首的数人,从很久开始就一直向皇上提议——要与皇后生下皇子,压制皇后派也是多亏他们。本人也认为只要能产下皇子,就可以证明皇上与皇后是一条心,皇后派也就难以插手。可二师兄他什么人,大师兄你也清楚。” 说这话时,范围极其为难地看着先生。 先生收回目光,面色深沉地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几圈之后,终于说道:“我大概了解了,既然师弟觉得不用理睬,那就暂时不用管林震。就算他真要谋反,只靠他一人是没这么容易的。至于其他的事情交给你,我觉得也足够了。那么接下来主要问题就在于——” “你是哪一边的人?”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五章 闻王世子李琢玉 “大师兄回到都城之前,本人未曾明确站队,如今大师兄到了都城,那我自然是站在大师兄这边。” 范围这样的回答令先生十分满意,两人接着确认了几件事之后,先生就在范围恭敬的目光中离开了尚书府。 照着原路返回之时,先生心中有感,决定去几个地方走走。 也是在这时,先生看到了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在那东张西望地走着。 走上前去,先生说道:“你怎么到这来?” 李淑桐就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蹦哒着跑跳到先生身边,抓住了先生的衣角,略显不安的脸上也重现了笑容。 李淑桐没有扎起那两个标志性的小鬏鬏,而是披着一头散乱的短发出现在这里,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也只是急急忙忙换上了昨天那一身,衣带都没系紧,看着属实是磕搀。 先生皱眉说道:“你莫不是午时才起的?以后不许再饮酒!” 先生自然没有与李淑桐住一间房,早起之后见她还未醒来,想到前一天的事情,就没去强行叫醒她。 之后用了一个早上时间在与褚大家商议今后的事,以为褚大家能照顾好李淑桐,然后就直接去了户部尚书府。 李淑桐小声说道:“先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带上我?” “去看个朋友,正要回去。” 先生忽然看着她沉默一会儿,说道:“是谁欺负你?” ...... 闻亲王李默,是先皇的亲弟弟。 先皇不知什么原因,明明有数位妻子,却并没有留下子嗣,所以按律法李默才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 新皇登基后,李默一直默不作声,一点也没有展现任何想要得到皇权的欲望,反倒成为对新皇欢呼声最高的那个人。 这十分耐人寻味。 他有一个儿子,名叫李琢玉,年二十一。 李琢玉孩童时就极为聪明伶俐,现亦是有足智多谋的名号在外,甚至在暗处有类似“如果他能是太子......”的传闻。 可不知从何时起,李琢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生活变得极其不检点,频繁被人看见出入风流场所,且毫不遮掩,还大肆说:老子喜欢大的女人,越大越好! 这令李默十分恼怒,也让很多人觉得,亲王世子不过如此。 于是乎,从女人的被窝里起床,就成了李琢玉的家常便饭。 坐在床上的李琢玉,看着脚边跪着准备服侍自己洗漱的没穿衣服的胸部丰满的女人,陷入了沉思:这是哪? 胸部丰满的女人见他有些恍惚,娇滴滴地凑上去,说道:“世子?” 李琢玉决定不想了,要再好好玩弄这个女人一番...... 在那位同样丰满的老鸨的恭送中,李琢玉走出了烟花柳巷。 此时约是将至午初,李琢玉站在大街上,揉着太阳穴,无精打采地四处观望。 “琢玉兄?”一名身着华贵服饰,面色热情的年轻男子走近。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人,看着普普通通,带着几分恭敬。 “言敬海?”李琢玉叫的正这是年轻男子的名字。 当朝只有尚书令姓言,能与闻王世子相交的言姓年轻男子,自然只能是尚书令的儿子,身份贵重。 言敬海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嘻嘻地凑到李琢玉跟前,说道:“昨儿晚上爽吗?那可是最新鲜的货色。” 李琢玉挑了挑眉,一挥袖甩开言敬海,双手摆在身后,显然是不想作答。 李琢玉是“神童”,是闻王世子,生而受身边所有人的追捧,即便落得如此不堪的名声,他依然是出类拔萃,可以自恃清高。 言敬海不一样。 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这是李琢玉对他的简单评价,若不是两人的父辈交好,更多时候李琢玉十分瞧不起他,只想指着他的鼻子骂娘。 作为李琢玉的狐朋狗友之一,言敬海只有在找女人的时候派得上大用场,且无一不是床上的绝品,这也算是个天才? “走!”说罢,李琢玉自顾自地迈起步子。 言敬海对着身旁的人无奈地两手一摊,说道:“走呗。” 他紧跟上去,左手搭上李琢玉的肩膀,右手打着比划,说道:“你可知道?昨天燕子楼四燕又同台了!上一次同台已经是三个多月前,跳的还是‘相知’,这可是名曲,那舞姿实在是美艳,看得我心直痒痒。别不理我,听我说,听我说。落雁,落雁呐。她昨天亲我了......好吧,只是一个飞吻。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专门给我的吻,她的眼里有我。乌黑透亮的眼眸,而我正在其中......” 这一路走,言敬海就一路说。 李琢玉没怎么理会他,光是自娱自乐,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他的嘴基本没停下过。 李琢玉真不懂这人连水也不曾喝一口,为什么不会口渴,他哪来这么多口水。 终于是忍不住,李琢玉停下脚步,扫他一眼。 言敬海连连罢手,说道:“我的错,不说了不说了。” 他见李琢玉没有发威,继续说道:“昨天可不只是四燕,连褚大家都出面了!” 李琢玉来了兴致,问道:“怎么回事?” 言敬海知道他会对这事上心,再次搭上他的肩膀,说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褚大家一出场就镇住了整个燕子楼。褚大家只是打了个响指,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抓住了,这是多厉害的事。我要是也能......” 李琢玉说道:“说重点。” 言敬海讪笑说道:“在这之前,我偷偷看过屏风后面,四燕都在里边,还有一不认识的女孩儿,后来还进去一书生样的男子。褚大家出来啥也没做,我见到她只是往屏风后面看了许久就走了。撤下屏风原来是那女孩喝醉了倒在书生身上,你说有意思不有意思?” 李琢玉说道:“完了?” 言敬海说道:“完了。” “就这?”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六章 李淑桐找先生 李琢玉搞不懂自己刚刚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废物的嘴里会冒出有什么价值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转念一想:褚大家会不会是特意去看这两人,问道:“那男人女人长什么模样?你可认得?” “女的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我不认识,从没在城里见过,大概是外来人。” 言敬海露出为难的样子,说道:“男的看着是个书生,长相年轻,大概十八岁?好像......可能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 果然没什么用处。 李琢玉想。 言敬海看女人的眼光从来没出错,尤其是对年轻女子而言,这点李琢玉十分确信,他也就这本事。 所以关于女人的描述应该没错,不过一个小女孩儿不会引起褚大家的注意,难道是在看那个书生? 思来想去也得不出结论,毕竟言敬海给的信息太少,大多无用。 李琢玉在心中暗骂一声:粪土之墙。 “琢玉兄你看!” 言敬海连拍李琢玉的肩膀,指着不远处,说道:“是她,不会错,昨天那个女孩儿。” 李琢玉顺着看过去,心中已起了打算。 看着应该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十三岁?还是更小?怪不得胸前什么也没有......不对不对,想哪去了,怎么跟他一样了。既然她不足以引起褚大家的注意,那难道是那个书生?那他们两个又会是什么关系?还有四燕......褚大家...... “你。” 李琢玉指着言敬海,说道:“去调戏她。” ...... 先生离开燕子楼不久,褚大家就让沉鱼去看看李淑桐的情况,如果没醒就叫醒她,带她洗漱梳妆,然后来吃中食。 想要在燕子楼白吃白住,褚大家已经向先生表示这绝不可能,可要在燕子楼做事,李淑桐还需要被好生调教。 服侍人本是女仆干的事,沉鱼自是许多的不乐意,可谁叫是姆妈发话不得不听,只能怪自己作孽。 毫无修养地暴躁地推门而入,见那床上真躺着个熟睡的人,沉鱼莫名恼怒,又无可奈何。 这是个什么人啊?喝这么点酒就醉了整整一天?还睡不醒?还有这睡相是怎么回事?玩儿呢,摆个大字?就这样也配是待在哥哥身边的人? 沉鱼几跺脚,突然来了个歪主意,向着李淑桐的面部伸出手去。 谁知她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盯着沉鱼,大叫说道:“妖女!就是你给我得下药?看打!” 说罢,李淑桐从床上大跳起来,如饿虎般扑了上去。 还没醒酒? 沉鱼哪能料到这般变化,见到那双大眼,她后退半步,只做了这一个反应,就成了虎口下的羔羊。 于是,两人扭打在一起。 ...... “她年纪尚幼,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是宿醉,还......可以解释,你跟着胡闹什么?” 饭桌上,最后入席的褚大家不出所料地板一张脸,香喷喷的饭菜在她愠怒的目光下变得索然无味。 当然,没人敢先动筷子。 褚大家总是和四燕一起吃中食,从没见她会在吃饭时动这怒火。 今倒是多了个人。 沉鱼和李淑桐挨坐在一起,坐在褚大家的对面,谁也不服气谁,摆着臭脸看向另一边。 其余三只燕子端坐在一旁,手按在腿上,微低着脑袋,就像在领罚,心想:这与我何干系? 沉鱼吃了一记阴拳,右眼红肿,泪花闪烁,看着有些可怜。 李淑桐左脸有三道印子,像只花猫,嘟哝着嘴,看着有些可爱。 落雁平时最欢乐,忍不住地笑起来,被褚大家一瞪眼焉了下去。 “你这样子肯定也上不了台,那干脆休息一段时间。” 褚大家对沉鱼说道:“她交给你了,好好教导。” 沉鱼刚想要大叫“凭什么”,又想了想,狡猾地笑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应下。 褚大家看看周围,说道:“你们三个先吃饭吧。” 三人如释重负,等着褚大家先动筷,就以最快的速度填满空腹。 这时,李淑桐问道:“先生在哪里?” 三人顿时泄气,双手又回到腿上,同在心中怒喊:这是还要继续吗?! 褚大家说道:“他只是去见个老朋友而已,很快就会回来,你等着就好。” 李淑桐又问道:“先生在哪里?” 褚大家说道:“要不了多久,你吃过饭,让她带你去整理衣装......” 李淑桐第三次问道:“先生在哪里?” 褚大家的手掌重重地落在饭桌上。 ...... 先生有兴致念旧,走的是都城主道,道路宽阔,人多眼乱,虽然是绕远路,但是条明路。 褚大家给李淑桐指了一条小道,却是条捷径,走的人不多岔路少,只消半个时辰,就能找到先生在的地方。 既然是小道,就会比主道幽暗的多,都城中也有许多官府管不来的暗道,比如这条称作烟花柳巷的道,光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是干那事的地方。 烟火柳巷道的名字来自其中的一家店名——烟火柳巷。比起燕子楼,烟火柳巷更加随性开放,有许多达官贵人都是这里的常客。 李淑桐一踏入这里就觉得不对劲,心里一阵骚动。可是没有办法,褚大家就指了这一条路,要是绕开走,说不定就会迷路,只好硬着头皮上。 她左看看右看看,就像做贼一样,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不知不觉心中开始埋怨起来,两颊微鼓,用脚踢着石子走路。 为什么先生不带上我呢?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呢? 都怪先生...... 真是越想越浮躁,李淑桐狠狠地踢一脚,石子飞出了几丈远,撞到墙上才停下,不远的一边恰巧走来三个人。 李淑桐看见其中一人突然向她看过来,然后大概是在指自己,着急对边上的人说什么。 这三个人是哪里的有钱人吧?一看就知道很麻烦,不能被缠上。她转过脸,脚步放快,避远了些,希望他们不要太在意自己。 事与愿经常不相符。 这个人好烦啊,为什么他可以若无其事地说这么久?他的嘴是炮仗做的吗?就算是炮仗也放不了这么久吧?我都已经拒绝他,警告他了,为什么他还要缠着我啊?都城的地痞都这样吗?死缠烂打?好烦! 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先生啊,话说他还要跟多久啊,这也太离谱了吧?就算我天生丽质你也不能这样吧?要是她给我指别的路就好了,就不会遇到这么难缠的人.....好烦! 午饭也没吃就出来了,好饿啊......好烦! 走了这么久,腿好累啊......好烦! 被他缠着好像更累了......好烦! 要不,在他下巴上来一拳...... 唉? 打出去了? 言敬海震惊地捂着下巴,就像遇到了极其不可思议的事。 “你打我?” “王八蛋!”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七章 这叫先苦 大概是似曾相识的原因,李淑桐见那只要抓过来的手,立即避开做了反应。紧接着一个顶肘落在言敬海的胸腹,竟是教他连退数步,最后摔倒在地。 要跑吗? 跑! 就像钱文秀说得那样。 转身就跑。 好不容易爬起来,言敬海的手按在胸上,大喘粗气,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几息过后,他面色憎恶地想要追出去,李琢玉抓住他的肩膀,说道:“不要追。” 言敬海甩开他的手,咳嗽几声,说道:“为什么?我可曾受过这等屈辱?我要抓住她,送去......” “别说了!”李琢玉用力按住言敬海,示意他身边还有一个不说话的人。言敬海抬头看一眼,沉默了下去。 李琢玉松开手,心中开始盘算。 什么样的小女孩,可以把练武十六年的人,打到站不稳脚跟呢。 ...... 李淑桐抱住了先生。 就像久别的重逢那样。 先生想推开李淑桐。 终是没有,揉了揉她的脑袋。 李淑桐的身高尚不及先生的胸口。 在路人眼中他们像是哥哥在安慰委屈的妹妹。 他们是第一次这样抱着。 李淑桐的样子让先生着实心疼,不忍再问些什么,先回去再说。 况且,先生已经明白,今天的第二个目的达到了...... 这也是褚大家怒到拍桌子的原因。 真的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之中吗? 褚大家见到先生和李淑桐回来的样子,露出复杂的情绪,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暗暗叹了口气,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引子已有,这篇文章要写多大呢。” 不出褚大家所料,自那日之后,李琢玉便经常出入燕子楼,看着是来听歌赏舞,更像是来找什么人。言敬海伴在他身边,带着不爽的目光。 亲王世子大驾光临,自然会引去不少目光,许多人为了见见这位传说中的执跨世子而坐等一天又一天,这让燕子楼多赚了好些银两。而有些与闻亲王不友好的朝中官员则来的少了,深怕自己酒醉后胡说什么被世子听去。 执跨世子,也是神童世子,谁都知道他的厉害。可以说闻亲王除了亲王这个身份,能在朝中有深厚的人脉底蕴以及话语地位,曾经的世子出了不少力。 不过很显然,沉迷美色与酒肉的李琢玉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是来找人的,只是一连半个多月都没找到而已。 李琢玉最后扫了眼大厅,将酒杯摔在桌上,狠狠揉了一把腿上女人的胸脯,疼得她羞叫一声,随后起身离开,决定不来了。 他当然找不到李淑桐,因为李淑桐现在是个男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作为一个不知名的男仆,努力地工作。 褚大家的妆术惊为天人,只用了二刻时间,就将身材瘦小的小女孩变成了外貌稚嫩的男人,蓬松的短发经过修剪,留出一条小辫子垂在脑后,还有那隆起的胸脯也......哦不,她本来就没有隆起的胸脯。 从此李淑桐就以男人的模样度过每一天,先生说是为了适应,免得在考场上露出马脚。沉鱼整整嘲笑了七天,一直到重新登台,见到李淑桐在台下扫地的样子还是容易笑场。 距离考科还有不足一个月,李淑桐白天要在楼里做工,当做房租,夜间要点灯苦读,温习过往的功课。 先生并没有对她提出什么好的意见,也没有告诉她考科具体什么流程,要注意些什么,依旧每天都会布置新的课题。 沉鱼更是毫不留情,对她又打又骂,教她好生委屈。不但要学燕子楼的待客之道,还要学进宫的礼仪,见着上品官员要如何,对哪些人不用如何,接到宫里旨意要如何,万一有幸面圣要如何,等等许多。 李淑桐完全想不明白学这些有什么用。 我又不想进皇宫,我只是要进圣书楼而已。 她问过先生,先生却无情说道:“这都学不会,还想什么圣书楼?” 这还能怎么办?只有硬着头皮学呗。只是她明显能从沉鱼充满笑意的脸上,看到一丝丝不善的目光。 ...... 考科分文科和武科,文科又分:书、法、礼、乐、算,须得书科乙上加两科甲等,才可能在都城谋一份仕途。 若是要进圣书楼......记得多年前的最低标准是书科甲上加三科甲等。 不知什么原因,先生连这些都没打算告诉李淑桐。这是不想打击她自信,又或是对她很有自信? 考科开始前的第二天,礼部的考监送来了准考通牒,只是略微交代了几句,确认领取通牒的人与画像无误,就离开了。 临走时叹息地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这个俊娃娃,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寻欢作乐,能考个什么名堂?还是太年轻...... 准考通牒本是要考生自己去取的,方便确认身份。能让礼部主动送来,自然是有些来头的人,或者被某些人看好的人。那考监就是想着这名叫做李诺的学子太不争气,怕是要惹到朝上哪位的怒火。 李诺就是李淑桐的化名,淑桐这两个字可不像是男人的名字。她不懂那个考监在想什么,觉得他有毛病,快速地合上了门。 今日的课业可还没完呢......对了,还要先刷马桶。 李淑桐十分苦恼。 ...... 翌日。 距离考科还有一天。 今天,终于不用干杂活了。 可跟着先生学一整天。 李淑桐很开心。 先生却不这么想。 “什么是圣人?” 先生一早留下这个课题后,就不知去了哪里,到了夜间也没有回来。 李淑桐十分难过。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八章 登高望远 考科当日,未闻鸡鸣。 李淑桐早已习惯这时起床,将必须的物件准备好,期待不安的盼着先生能不能回来。 自那天起先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像这样失踪,李淑桐不知道先生去了哪里。先生不说,她也不会问。 只是从没像今天这样一夜不归。 伴着长啼的鸡鸣,房门被推开,先生终于回来了。 “什么是圣人?” 先生甩甩斗笠,地上留下一些水迹,然后挂在墙上,嘀嗒。 黎明之前下场了小雨,先生的衣衫有些湿透。 他解下长衣,晾在一旁,就这么坐下来,把手搭在桌上。 天还未全亮,桌上的烛火一晃一晃印在先生的脸上,看着有些泛红。 先生静静地看着李淑桐,又问道:“什么是圣人?” 好不容易盼到先生回家,却要继续昨日的课题,李淑桐自是一百个不乐意,心想先生不关心我昨天有没有睡好,难道也不关心今日的考科吗? 被先生这样盯着,李淑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气恼地鼓起两颊,默默走到先生跟前。她呼出一口气,说道:“天纵之将圣。” 先生说道:“天者为圣?” 李淑桐想了想,说道:“维此圣人,瞻言百里。” 先生说道:“远者为圣?” 李淑桐沉默一会儿,说道:“秩秩大猷,圣人莫之。” 先生指了指北边,说道:“帝者为圣?” 李淑桐咬着嘴唇想了更久,说道:“圣人不仁。” 先生惊讶地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还算不错,但这应该不是你所想像的圣。” 李淑桐抓住两鬓,使劲摇头,说道:“对我好的才是圣人,对我不好的......关我屁事?” 先生被这回答惹得大笑,直拍桌子,李淑桐霎时红了脸,缩成一团。 照亮都城的晨光仿佛更加明亮,闯过纱窗,落在这对师生之间。 烛火熄灭,变成一缕细烟。 先生招招手,说道:“坐过来,我给你梳头。” 坐过来是要给你抱抱。 梳头才好在耳边道歉。 对不起。 让你孤单一个人。 没有下次了。 ...... 先生给她梳头没有任何意义,褚大家还要再梳一遍,但李淑桐不知怎么心情异常兴奋,跟熊孩子似的闹腾。 然后,挨了一顿骂。 考科在卯时才开始,李淑桐在寅正十分不舍地别离燕子楼,考场离得不算远,时间上绰绰有余。 只是从来没有去过,走陌生的道路总是有些不安心,这让她想起来都城第二日的事情,浑身一激灵。不负责任的先生只告诉她:跟着人群走就行。 想到此节,李淑桐不满地小哼一声,两颊鼓起,不安顿时消散。 不过先生说的没有错,这个时间有许多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前去,包括考生、城卫军、还有看热闹的人。 大唐国的考科并不死板,反倒是极热闹的事情,尤其是文科。 谁都想知道今年书科的最后一题是什么。 这一题是皇上亲自题的,只有皇上自己和今年考科总监才知道答案。 换在十六年前,这是圣书楼负责的事情。 据说曾经就是有人在这一题上,得了圣书楼的赞赏,于是入楼修行,最后成了一代帝师。 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现如今的圣书楼自是大不如前,从前的一切事宜都由礼部接管,包括考科,但这依然是一件盛事。 圣书楼要分内楼和外楼。 内楼里走出来的修行者了不得,外楼走出来的先生们同样了不得,能成为他们的学生甚至是一员,对大唐国的子民而言,那是极其光荣的事。 外楼与内楼之间隔着登高楼。 礼部尚书由不成站在登高楼的窗边,看着源源不绝的学子到来若有所思。他收回目光,说道:“考科之事本由蔡大人负责就好,这次究竟为何要算上我?” “我是礼部尚书这事确实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皇上开了金口我不好拒绝,但你又是怎么回事?”由不成看着那个穿一身黑服还硬是要站在阴影里的男人满脸的怪异。 黑服男人便是上任不过三年的大理寺卿,名叫李否。 李否身形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样子,眼皮还耷拉着,目光躲躲闪闪,不时地打个哈欠,给人极其慵懒且不自信的感觉。 听着尚书大人问话,不禁站直咯,苦笑说道:“咱也不知道啊,咱还奇怪呢,咱平日也就断断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还行,这等盛事咱可从做不来。” 由不成说道:“听说你那个学生也来了?是哪一个?有把握拿几个甲等?” 李否说道:“咱家那个不成器,没几点本事就闹着要考科,叫他等几年又不听,不去丢人已是不错喔。” 由不成没话讲,心想你好歹是个三品大理寺卿,这三年谁不知道你的手段,又深受皇上看重,说话怎么这么没底气? 想着,他把目光转向身边的蔡大人。 蔡大人正是现今圣书楼外楼的直接管辖者,蔡祭酒,地位不高,但是身份极贵重。 蔡祭酒年事已高,耳朵不太灵,没有注意到他们二人的对话,一直在看着窗外,满脸慈祥的笑意。 李否还站在阴影里,笑笑不说话。 由不成无奈摇摇头,再次看向窗外,忽然他像是注意到什么,说道:“虽说考科不限制年龄,但他也太小了吧?过十三岁没?” 这时,李否走上去看一眼便知道,由大人说的是那个小脸嫩的男孩,不自觉笑了一声,说道:“由大人,咱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十六岁。” 蔡祭酒的笑意变了变,变得更开怀。 “十六岁不一样是小?” 由不成不解,心想你们笑什么?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九章 明明白白 圣书楼有外楼和内楼之分。 内楼是修行者的世界。 内外之间是登高楼,登高楼是通往内楼的门,只有掌楼先生才有开门的钥匙。 可自举世伐唐结束以后,这扇门就从未打开过,变成了最普通不过的楼。 外楼是求学者的世界。 官方的名称叫做大学院,蔡祭酒则是此任院长。 不光修行,圣书楼的学问和教育还有藏书同样是天下第一。 对天下间的学子来说,能在大学院里求学是莫大的荣幸。 大学院里最出名最神圣的地方自然就是登高楼,所有信服圣书楼的学子都自觉会在楼前微行一礼,以表示敬意。 随后考生就会在助教的指引下去验明身份。 临走时先生特地交代过这件事,李淑桐自然不会忘记。 在楼前行了三礼之后,李淑桐拿出准考通牒,看着上面的画像,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嘴一撅,跟着人群走去。 突然,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李淑桐浑身一颤,转身拍掉那只手,只见,一穿着黑服,身材微胖,只留上唇两须向嘴角卷起的男子,正惊愕地看着她。 李淑桐两手摆个架势,如临大敌地回瞪过去。 男子呵呵一笑,用食指和拇指将两须拨开,又弹回去,微微作揖,说道:“请别误会,在下吕青,是金州淮江人,与学友一样是来参加考科的。” 李淑桐上下打量他一番,点点头收回架势,见他要靠近,立刻后退两步,说道:“李诺,学友有什么事要找我?” 李淑桐的喉部不知道被褚大家做了什么手脚,发出的声音与男子无异,连喉结也有,所以吕青并没有发现不妥。 吕青觉得尴尬,稍作后退保持距离,说道:“在下于这都城居住已久,却只知道整日读书,不闻窗外之事,就像是初来乍到的旅客一般,人生地不熟,一个朋友都没有,连这儿也是废了好些力气才找到的......” 李淑桐觉得他有毛病,抢着说道:“所以?” 吕青说道:“在下见学友举头三尺恍若有神明,必定不是一般的人,所以想和学友交个朋友,不知......” “不要,再见,拜拜!”李淑桐扭头就走,心想这人跟神棍似的,指定是脑子有问题,不能和他说话。 任凭他怎么喊,李淑桐也不回头,只好作罢。 吕青无奈一笑,用两指拨了拨胡子,一手背到身后,微鼓的小腹变得显眼起来,抬起头向登高楼望去,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死缠烂打? 小意思。 ...... 此次考科约有一百三十余人参加,按流程要先出示准考通牒,由助教验身。这时正有三名助教,摆出三张桌子,列出三条长龙,仔细一一核对考生的身份。 李淑桐被吕青浪费了些时间,没有轮到队伍前面,郁闷得不行,只能去排在队伍末尾,却发现罪魁祸首就跟在自己身后。 李淑桐立刻窜进隔壁队伍里,谁知这吕青反应极快,紧随其后也窜过来。李淑桐又跑到另一条队伍去,吕青毫不犹豫,像张狗皮膏药一样粘着她。李淑桐郁闷至极,还想要窜...... “休要躁动,安静列队,等待核查!”队列最前的黄助教站起来冲着李淑桐这边,喊道:“谁再乱窜就给我滚出去,别考了!” 大学院虽是受礼部的管辖,但作为圣书楼的一部分那就是超然的存在,尤其是楼里的先生们最受尊重。所以在大学院里,若有人胡来闹事,被助教直接撤销资格或者赶出去,并不是不可能。 品德心性本就是圣书楼最看重的方面之一。 吕青一步走出,大行一礼,算作道歉。李淑桐羞恼不堪,缩在队伍里,不作声响。其余考生有的不满皱眉,有的偷偷在笑,有的不做理会。黄助教四下扫视一遍,冷哼一声,坐下继续办公。 李淑桐头也不回,说道:“都你的错!” 吕青在她身后,说道:“抱歉。” 两人再不多言。 ...... 不知过了多久,柔和的朝阳早已经不见,只有莫名的烈阳还悬在高空。 大学院外时常传来跑步声和盔甲摩擦的声音,那是城卫军在驱赶好奇的群众,维持秩序。 未经核查的考生们也不再装作轻松有余,面色都很难堪,或抱臂或叉腰,踱着脚尖擦着汗水,早已没了初来时的兴奋。 队列走得比想象中更慢,李淑桐探出脑袋见到前面还有二十多人,顿时一顿绝望涌来。 她缩回来,死心般地捂上脸,埋下头去,汗水顺着发梢被甩落在地,印出几个小点。 明明只是春分而已,今日却分外的炎热,好似不是春天。 李淑桐不知道自己排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只觉得口干舌燥,甚至有点饿。她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一只小圆桌不知为何出现在她身后,桌上摆着一壶凉茶和一只茶杯,边上甚至还有一张躺椅,吕青在躺椅上悠闲的晒太阳。他举起手中的茶杯,说道:“来一口?” 李淑桐掀翻了他们。 “休要吵闹,还要我说几遍?” 终于在正午十分,李淑桐来到了黄助教面前。黄助教一脸不快地看着她,再看向吕青,冷哼一声。 黄助教说道:“通碟给我。” 他接过手,仔细比对,好似有些不敢置信,又翻开一本簿子细细查看,过了好久,说道:“李诺,河州喧城人?” 李淑桐不敢多言,回了一声嗯。 黄助教说道:“据我所知,喧城没有李姓人家。” 李淑桐心头一紧,没有说话,心想这你也能知道? 黄助教盯着她像是要看出什么,李淑桐想起先生的吩咐,说道:“我是遗孤,养父是个渔夫,在我七岁时过世了,之后是靠乡亲照拂度日,后来拜在......呃呃......先......生门下,入私塾读书。” 黄助教的眼神微微一闪,摆起正脸,说道:“才读一年书就来考科?你确定不是来玩的?” 李淑桐不知如何作答,又不说话。 黄助教看向她身后。 吕青两手一摊,不关我事。 黄助教又哼一声,说道:“过!” 李淑桐如实重担、欢天喜地地跑了。 吕青走上前,拨了拨胡须,说道:“黄先生,我就不用了吧?” 黄助教撇过脸,甩甩手叫他赶紧走。吕青谢过,刚要走,却被黄助教抓住。 黄助教伸了一只手出来。 吕青说道:“黄先生,家师向来是两袖清风,可没准备银两。” 黄助教哼一声,说道:“你师父没钱,但你有钱。” 吕青语塞,拿出一枚银两,交到他手上。 黄助教说道:“还有刚才那个姑娘的份呢?” 吕青叹气,又交上一枚。 黄助教说道:“你们打翻的桌椅茶杯,是不是要学院来收拾?” 吕青咬牙再给一枚。 黄助教终于笑笑收回了手。 吕青跑开几步,说道:“您要是脾气再好些,别这么贪财,指定成亲好几年了,哪会像现在这样是个单身中年汉子?” 黄助教站了起来。 “别别别,有话好好说,放下放下,那可是考生名册,不能扔......啊啊!!!”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十章 大学院里也有案子可查 黄助教看着吕青慌乱逃跑,心情舒畅许多,可想起来那本名册还得自己去捡,就又有点不爽。他摇摇头,长舒一口气,喃喃说道:“大师兄,原来你已经回来了吗?” 正在这时候,李否走过来,说道:“辛苦黄先生。” 黄助教见他耷拉眼皮,好没诚意的样子,冷哼一声,说道:“既然有这安排,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我?” 李否苦笑说道:“咱哪里能知道老师在想什么。” 黄助教罢手说道:“走吧,等过午时考科就正式开始,这五天你有的忙哩。” ...... 文科有五门,也分五天来考,这自然就需要住宿。 大学院直接腾出一百三十余间空房,给一人配一间,每一间房都干净通透,布置精细,不可谓不奢侈。 送来的午饭被李淑桐三下五除二吃个干干净净,来回收餐盘的童子,心想这人看着瘦小,胃口到挺大,连菜汤都不剩下,不是属狗就是属猪。 等到未初,那个童子又来,说道:“李诺考生,请随我至考场。” 李淑桐静静跟着童子走,途中伴着许多考生。她左看右看,不由得咂咂嘴,心想这学院竟是给我们一人配一个童子,真不错。 考科并不分批进行,那就需要能容纳一百三十多人的场地。很快李淑桐就到达了考场,发现这居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园林,有亭台楼阁,有小桥流水,假山柳树,有鲜花嫩草,恍若世外桃源。 许多考生露出迷离的眼神,久久不肯离去,他们的童子也不做声就这么伴着。 李淑桐不懂欣赏,略过这一切,只是庆幸没有柳絮飘扬,不然鼻子得痒死。 走过一座小桥,就是正式的场地。场地之中已经摆好足够多的席子,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拥挤,李淑桐随意挑一处坐下,她的童子不知从何处沏好一杯茶,递到她面前,然后在就一旁候着。 李淑桐收回不知该看向何处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水,发现味道不对,吐吐舌头,一脸嫌弃地放到一边。她对童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童子说道:“您叫我喧童子就好,考科这五日就由我服侍您。” 说完,他不以为意地看向前方某处。 考场前方有三座亭子,分别叫做“道可”“道非”“常道”,据说是原本没有名字,是为纪念圣书楼某位先贤才提的名。 亭子下站着许多人,大都是大学院的长教、助教还有童子。 院长大人还没来,李否和由不成已经在道可亭下乘凉。 由不成满头大汗,总喊那童子给他扇扇子要使劲些,他大喝一口茶水,说道:“你说这天为何这样热,没道理啊。” 李否收回目光,说道:“尚书大人,静心园门口不就写着心静自然凉嘛。” 由不成说道:“那就更没道理啊?我一直觉得我心很平静,你看纵观整个朝局,有哪一个想我这样心静的?” 李否苦笑说道:“这心可不是这样静的。” 在他们说话间,大学院院长蔡祭酒已经走上道非亭,他在童子的搀扶下,环视整个考场。他的耳朵可能不太灵光,但他的眼睛就像黑夜的明灯,可以照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一个长教走上跟前,说道:“已经过确认,考生全部到场,有三人迷了心窍,已经赶出去。” 蔡祭酒点点头,看着考生们微微一笑。 考场中有三成左右的人即刻俯身行礼,他们都是大学院的学生,其他人见到如此情形,也学着行礼。 蔡祭酒很高兴,说道:“我是大学院的院长,各位学生,你们可以叫我蔡先生。学生如果在这大学院中,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找我。” “现在,我会给你们讲讲考科的安排,以及需要注意的地方,还有要在大学院里遵守的必要规矩。我知道这很无聊枯燥,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认真听完,并且牢记在心。嗯,那就先介绍......” 蔡院长讲话的声音并不如何得响亮,就像春日的和风一样,传在空中,拂在耳畔,落在心间。无一人发出异响,都在静心地听着,正襟危坐。 不算太久,蔡院长就讲完话,礼部尚书由不成也上前说几句勉励的话。 最后,是大理寺卿李否。 李否耷拉眼皮,背着双手,看似漫不经心地往前走几步,目光没有落在场间,也没有特意去看某位考生,而是看着静心园门。 “蔡院长已经提过咱,咱就不在多说自己。”李否难得一本正经,说道:“知道各位一定好奇咱这个大理寺的人为何要在这里,咱也不多做隐瞒,你们往那看。” 众人纷纷回头望去,皆是浑身一凛,陆续起身,只见,那静心园门口处站着两个穿着漆黑铁甲、腰佩短刀的军人。 在都城,谁都知道这样一句话:皇门之外城卫军,皇门之内禁卫军,沙场之上御北军,月夜之下黑甲军。 这两名显然就是传说中以残忍嗜杀闻名的黑甲军。 场间议论的声音不断响起,交头接耳,变得有些混乱。李否不知哪里来的铜锣,连敲几下,众人才安静下来。蔡院长很不开心地对身旁长教说:去把那铜锣抢来扔掉。 “各位莫要惊慌,且看咱的腰间。”李否将腰间所佩之物翻出,说道:“这是黑甲军的听令命牌。” 众人再次哗然。 这听令命牌一共有三块,一块在圣人手中,一块在圣书楼掌楼手中,还有一块权利最小,想来就是李否这块。 这是异常惊人的事情。 黑甲军一共只有两千人,它的威名已经在那持续两年的战争中得到远扬,如果只是普通的万人军队,那看到黑甲军的军徽就会直接落荒而逃。 黑甲军的可怕之处,远远不止在于装备精良和骁勇善战而已。 因而李否能拿到这块命牌,必然是得到了圣人最大的信任。 李否拿起铜锣敲几下,说道:“咱此次是奉命来查案子的。半月之前,一间茶室的后院,发生一起命案,情节极度恶劣,凶手至今尚未抓获。大理寺根据收集的线索,认为凶手很有可能混入大学院,也许就是在职的先生......” 李否耷拉的眼皮终于抬起,在所有人的脸上扫过。 “也许就是你们之中的一员。”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十一章 终于开考了 说道这里,考生们不禁觉得毛骨悚然,相互之间看着,甚至有人显露出怀疑的眼神。 李否再次敲锣,说道:“但请各位尽管放宽心,李某既然在这,就会保障大学院所有人的安全。大院外早已被城卫军团团包围,不论任何人,只要未经特许就不得随意出入。” “而在大学院内也安排了十二名黑甲军,不分昼夜的值守,由我直接号令,确保不会有任何问题。” 听到李否这样说,众人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有人议论。城卫军和黑甲军自然不用再多说,这李否在都城之中亦是出了名的人物,甚至是一些考生的向往。 当年李否首次参加考科,就得了三科甲上,两科甲等。不说当今圣人,就是先皇执政时期,也从未有过如此好的成绩。 公布成绩的那一天,他就被请入宫中面圣,出来后就进大学院中深修三年,后来被安排去大理寺,担任司直一职。 在职期间,去往各地复审过许多冤案、奇案、命案,无一不是手到擒来,有断案如神的名号在外。 他在大理寺兢兢业业三年,最后,居然是被圣人直接提拔为大理寺卿。纵观朝堂,也只有他升官最快、最高。是圣人身边,无可争议的大红人。 李否另说几句安抚的话,再勉励几声,就坐到回位子上。由不成端着茶杯凑过来,说道:“李大人说的好啊!来来来,喝茶喝茶。” 李否接过手,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尴尬地笑笑。由不成笑容略显僵硬,说道:“李大人,我的胆子您是知道的,受不起吓。您这案子......可从来没听说过,您可得照着我点。” “自然,自然。”李否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尚书大人可否想过圣人为何要你来?” ...... 不提大理寺,考科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黄助教走上前,说道:“未初二刻,乐科开考!” “现,莫子然、唐珂、唐俊杰、许文、李修祺,上前!” 五人相继走去,恭恭敬敬行礼,接着来到亭子前特意摆出的席子上坐下,之间相隔一丈多。童子送来他们事先挑选的乐器,五位长教分别站在他们一旁。 很快,长教们向黄助教示意,黄助教点头说道:“开始。” 琴声响起。 这五人早有美名,选的是五弦琴,弹奏的是大唐国流传久远的琴曲。五琴齐奏,声势便有些浩荡。后排考生听不太清晰,有人空手练习自己的乐器,前排考生大多数闭眼倾听,很是享受样子。 谁也没有发出噪音。 长教们也频频点头。 李淑桐却皱着眉头。 这有什么厉害的?不就在琴弦上甩甩手指吗?我也会...... 吕青说道:“哪会这么简单。” 话说他们弹的好像一模一样,先生们听得出来差别吗?不会是乱打分吧...... 吕青说道:“师长们岂容质疑。” 天好像越来越热,太阳是出什么问题吗?茶一点也不好喝,还不如在喧城...... 吕青说道:“心静自然凉,茶可真是好茶。” 李淑桐满心愤恨,在这不敢随意发作,说道:“你有毛病。” 吕青拨了拨胡子,说道:“你有点好懂。” 说话之间,一曲终了。 亭前五人再次行礼,便回到自己的位置。 由不成和李否相视一笑,觉得很不错。 蔡院长含笑点头,黄助教站起来再报出五人的名字。 吕青正在其中。 吕青说道:“我上去吹一曲给你听好不好?” 李淑桐说道:“我稀罕?” 吕青无奈地摇摇头,叹着气向前走去。 他站到亭前,依次向蔡院长、由不成和李否行礼。 由不成说道:“你这学生光看着就非常心仪,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今年甲等必有他的份。” 李否说道:“由大人高看了,他就一毛孩儿。” 黄助教说道:“请考生就位。” 五人皆已就位,吕青坐在中间。 有一考生说道:“旧闻吕公子大名,今日才有幸一见。” 吕青说道:“你认得我?” 另一考生说道:“说到金州,谁人不识淮江的吕家?大理寺李卿大人的学生,又有谁人不羡?吕公子怕是小看自己了。” 吕青拨了拨胡须,拱手说道:“也许吧,共勉、共勉。” “休要再多言。”黄助教见他们安定下来,说道:“第二场,开始。” 笛声齐响。 吕青嘴角微翘,看向李淑桐,十指不断地跳动。 李淑桐故意转过脸,不感兴趣的模样。 吕青丝毫不在意,认真地吹奏。 他越吹越轻松,越吹越快意,越吹越节奏强势,另外四人几乎跟不住他。他们相互间看着,不知如何是好,额上冒出焦急的汗水。 吕青仍然自在地吹奏,好似此间只有他一人。 笛声轻快悦耳。 忽然之间,阵阵轻风拂面而来,带着丝丝凉爽,云层渐渐聚起,空气中仿佛飘散起雨水的味道,不给这烈阳任何颜面。 清凉的气息充斥场间,令所有人神清气爽。 李淑桐不再觉得燥热,心也平静下来,不自觉地去倾听笛音。 吕青很开心,于是吹得更快。 蔡院长慈爱的笑意再也遮不住,说道:“极好!” 由不成发自内心说道:“乐科第一,是他了。” 李否并不得意,心中喊道:太过了,太过了! 在他们都沉浸其中的时候,笛声终于停下。 风止云散,烈阳依旧。 呼声起伏,叹为观止。 没有遗憾,只有满足。 那四人皆是佩服,说道:“明明是一样曲子,为何吕公子吹得这般奇妙?” 吕青回应几声不多做理会,再次依次弯腰行礼,就像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下,回到位置上。 他来到李淑桐身旁坐下,看着她问道:“好听吗?” 李淑桐莫名一羞,转过脸,含糊说道:“一般般。” 吕青得意地拨了拨胡须,笑起来。 李淑桐忽然又问道:“叫什么名字?” 吕青想了想,说道:“苏幕遮。”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十二章 天才也可能是粪土之墙 “能在圣书楼中引起天地元气感应的人,已经有好几十年不曾见到,你是怎么找到这孩子的?”蔡院长又感慨又遗憾,哀叹说道:“若是在十八年前......可惜啊,可惜啊!” 李否沉默不做答。 确实可惜。 可惜圣书楼不再。 可惜他天纵奇才。 ...... 无论吕青的笛音多么惊艳,乐科也要进入下一轮。 考生的议论声再次响起,黄助教厉声斥训,直到他们安静下来,才报出五人的姓名。 这五人恰好也是用长笛。 吕青的表现确实给他们很大压力。 他们慢吞吞地走上前,看看手中的长笛,相互之间又看看,终是摇了摇头,已然是生出惭愧的情绪,久久不能吹奏。 全场安静无声,都在等着他们。 长教在等他们准备,黄助教在等长教示意,蔡院长等着听乐曲,由不成和李否不会出言。 乐科放在第一天考,不是因为不重要。若是放在当年,乐科就是进入那扇门的第一步。 所以没有人会帮他们。 连这点小事都过不去,你凭什么进圣书楼? 不知多久,笛声终于响起。 可只是一个人。 另四人惊讶地看向他,生出佩服。接着,他们看到他手中微微晃动的长笛,于是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发现,原来笛子都是一个样的。 五笛齐奏。 蔡院长看起来更加高兴,觉得这一届的考生都十分不错。 不久,笛音便了。 掌声在他们未察觉的时候已经响起,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能让他们觉得满足,他们的表现又带给后来的考生巨大的信心。 可不是所有人都会受到鼓舞。 很快,又是五人被点到姓名,有四人兴奋地直接冲上前来,急着要大展一翻身手,剩下一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黄助教眉头渐皱,说道:“言敬海,上前!” 还是无人回应。 考生在进入静心园时就已经被清点,确认除了先前三人之外无人缺席,那么言敬海就一定在考场之内,却偏偏不站出来。 黄助教在场间搜索起来,很快就锁定了某一处。童子见着黄助教的目光,吓出一阵冷汗,赶紧加大手上的力度,把这“烂泥”给弄醒来。 言敬海单手托颚,就像在思考,但时而的鼾声暴露了他的本质。 他竟然是在席子上坐着睡着了。 黄助教的眼神渐变得不善,童子没得办法,索性大力一推,言敬海算是醒了过来。 “言公子你真是要了命了,黄先生点到您了,快上去,快上去!”童子说着,把言敬海拉起来,往前推。 言敬海真是纳了闷,好好的美梦被搅醒,气不打一出来,一把将童子甩倒在地,说道:“吵什么吵什么,烦不烦?” “言敬海!上前!”黄助教再次出声,低沉的威严无比,似乎下一刻言敬海就会遭受严酷的惩罚。 考生皆是一颤,不敢做声,在这一刻,他们觉得黄助教要比黑甲军还恐怖十倍。 言敬海四下环望,终于弄清现在的状况,顿时尴尬地没话说,赶紧弯腰认错。 他虽然被李琢玉评做粪土之墙,但又不是真的傻子,当然知道:哪怕是如今,圣书楼也不可以用“谁是我的谁”来说话的地方。 黄助教冷哼一声,说道:“仅此一次!” 言敬海再谢,小跑上前。刚没走几步,言敬海就刹住脚,盯着一位考生的脸看,疑惑说道:“我们见过没有?” 那名考生仿佛受到惊吓,身体后倾,两手撑地,眼神飘忽。 不待他作答,言敬海自己说道:“不应该。” 说完,就跑开了。 吕青凑近问道:“你认得他?” 李淑桐回过神,说道:“不......不认得。” ...... 言敬海上来打个哈欠。 接着吹奏一曲。 于是所有人开始犯困。 年事已高的蔡院长已经在打鼾,童子不知道该不该唤醒,慌张地看向长教,可长教也困得站不稳。 由不成瘫在椅子上,勉强说道:“又热又困,还是你学生好。” 除了在门口和隐匿中的黑甲军,李否是唯二完全清醒着的,说道:“言大人家的公子果然藏有一手,流言就是流言。” 由不成说道:“所以现在这情况该怎么办?乐科要暂止?” 李否取出藏好的铜锣,得意一笑,说道:“当然不会。” 咣咣咣,接连三声! 哪里还会有人不醒? 蔡院长直接被吓懵,惊愤地对童子说道:“不是叫你们去抢了扔掉吗!怎么还在他手里?” 童子委屈不已,心道:谁敢去抢李先生的东西呀。 黄助教不知何时出现在附近,扶住蔡院长背,说道:“院长平心、收气......吐气。” 李否把脸转向别处,悄悄把铜锣放在由不成身后。 ..... 人都清醒了,乐考自然是要继续的,不等到考生去思考发生了什么,黄助教就报出五名考生。 吕青想了想,说道:“希望你好运。” “我用实力的。”李淑桐早已等得不耐烦,巴不得是冲上去给这些“凡夫俗子”露上一手,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天籁。 她站起来,自信说道:“终于到我了。” 吕青保持微笑,并且鼓掌。 五人上前,过程还是和之前一样,只不过多了几声惹人烦的哈欠。 由此可见春困的威力?和午睡的重要性? 没人再去想犯困的事,精神变得更加集中在前头的五人身上。 他们所选的乐器是琵琶。 吕青早有准备,安心的看着。 黄助教瞄了一眼,说道:“开始。” 于是。 魔音四起。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十三章 最好的人才,最差的时代 这令人发指的该死的魔幻的音乐,究竟是怎样的鬼才才可能弹奏出来? 如果是难听也是一种天赋。 那么这个叫做李诺的天杀的王八蛋一定是这天底下......不!是圣书楼建立、大唐国建国以来......不!是这片土地有史记载的整整五千年以来最最最他妈的天才的天才中的天才! 今年的乐科将成为在场的一百多号人一辈子的黑暗痛苦回忆,它绝对是大唐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就算是过五千年也绝对不可能有人与之媲美! 看那!看那!离得最近的长教们和考生们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快来人抬走抬走。唉?门口的黑甲军的短剑还在,为什么人不见了?院长大人,院长大人,您快醒醒,您快看啊,太阳怎么变黑了?咦?不见了!不见了!太阳不见了!世界末日啦! 由不成已经从椅子上摔倒在地,没了动静。李否两手抵住耳塞,但离得太近效果甚微,说道:“祖师在这设立阵法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黄助教再也忍不住,拼命站稳,大步冲去,接着一记手刀落在那个浑然不觉的混账的颈部。 啊! 原来惨叫声也可以这么好听吗? 这也许就是天籁之音吧? “乐科中止!” ...... 静心园内清心阁。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蔡院长刚醒不久,被气的不轻,在椅子上大喘气,不时地拍两下桌子,说道:“我要取消他的资格,如果让他留在这里会成为圣书楼的污点,要出大问题!” 黄助教当时离得很近,还没缓过神来,眉头紧皱,说道:“院长注意身体,莫要太动气,况且这不合规矩。” “这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蔡院长激动说道:“乐科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因为难听而被中止,五日考科的变成六日,他就是场大灾难!太可怕了!” 考科分五日,这持续千年的传统,自然不会是随便定下的。大唐国和圣书楼这些年过的并不算太平,与鼎盛时期相去甚远,而今乐考被迫中止,年老的蔡院长难免将其视作不祥。 李否早有准备,带了耳塞,因此受的影响较轻,已经恢复。也许是出于心虚,他一直没有说话,默默站在旁边,这时才出声,说道:“可这恰恰是证明了他的才能,他能弹出史上第一难听的曲子,也就意味着他是史上第一的天才,祖师留下的清心阵不就是为此而在的吗?” 大学院内有圣书楼开山祖师所布下的大阵,或许是历史太久远,大阵真正的名字并没有被流传下来,因为阵法的阵眼就在清心阁,所以叫做清心阵。 清心阵最重要的作用之一便是为圣书楼挑选修行人才。 清心阵会与演奏出的乐曲形成某种联系,从而将演奏者不自觉施加在乐曲中的微小力量放大,继而影响清心阵以内的自然元气,使其产生某些变化。 比如吕青吹笛,天气就变凉;比如言敬海吹笛,人们就变困;比如李淑桐弹琵琶......变化所带来的直接影响越大,就说明那人的天赋越高。 力量每个人都有,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天分。除了这三人之外,也有别人与清心阵产生联系,但都太小,不足为道。 关于这种力量有许多说法,更多的时候叫它“元气呼吸”,它存在于人的呼吸之间,也像呼吸一样不可避免。 调动天地间自然元气为己用的人,统称作修行者。 哪怕修行者不作为,自然元气也回向修行者涌去,正如同呼吸一般。 能在踏入修行道路之前,就能靠清心阵与自然元气产生呼吸的关系,引起自然元气异动的人,当然就是圣书楼需要的修行天才。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蔡院长突然变得更加激动与愤怒,可他的眼神中却带着伤痛,说道:“那扇门已经十六年没打开过了!十六年!大唐国还能再撑十六年吗?” 这是一句不敬的话。 也是一个沉痛的事实。 圣书楼的内楼不开门,大唐国有再好的修行天才又能有什么用?他们不能入门修行,又与普通人有什么分别? 没有修行强者出世,大唐国凭什么在这修行的世界继续立足? 凭四大将军吗? 最年长的御山大将军林震去年刚过古稀,若是他老死......另三将军各要守一方,臻鼎国攻过来,谁去拦? 大唐国......没几年了...... 李否难得严肃,说道:“院长大人,这不是在这里该说的话,也不是我们要讨论的事,现在要决定的是这个李诺考生的问题。” 蔡院长自知过于激动,心情难以平复,他长叹一声,坐下来沉默不语。 蔡祭酒与林震是同时期的人,就比林震大几岁。他在先帝时期当上大学院院长,算算年头已经有接近三十年,素来以博学儒雅、爱子乐教著称,从未有过这样失态。 但也是难免。 亲眼见证三位天才出现,却又深知他们无法成长,换其他人也无法释怀,即使其中一人的情况很特殊。 “李诺的问题主要是对考科造成的影响,和难以评分。”黄助教说道:“往修行一面说,无可置疑是历来最高;往考科一面说,也是历来最差。” 李否说道:“咱以为还是清心阵的原因。” 黄助教说道:“那让他和另外四人一起重考?” “恐怕有没有清心阵,也一样难听。”由不成放下茶杯,双手按住太阳穴,说道:“要依我看那就让他继续考,乐科直接给丁等最末,主要去看看他书、法、算这三科如何,若是不错,还能往这些方面培养,反正内门不开,礼乐两科就没太大的意义。” 黄助教说道:“我觉得可以,院长怎么看?” 蔡院长说道:“就这样吧,由你们决定好。只是我不想再听到那种魔音,切记不要让他拿到任何乐器,还有李卿大人把铜锣交出来。” 李否撇开了视线。 黄助教咳嗽两声,说道:“那就这样定下,具体事宜包括考科接下去的安排,我会与其他长教讨论,然后交给由大人......先不说这个,还有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 “是清心阵的问......这......” “到底怎么回事?” “坏了。” “什么坏了?” “清心阵坏了......”黄助教无奈说道:“之前我不太放心,所以去阵枢看看了,结果阵法内部有好几处地方出现破损......且有点难以修复。” “这这这.......” “这个孽障!我要......!!!” “院长息怒。” “一定要他赔。”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十四章 从东海刮来一阵风(前传1) 三十一年前。 既兴历四十二年。 春。 细雨微风。 那扇门前站着一个三岁的男童。 尚不及腰高的男童一直站着,眼睛不知是在看何处,又像是什么都不在看,眨也不眨,动也不动。 门下站着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子。 高瘦长臂的男子思量着站立,看着男童的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看出什么,急也不急,动也不动。 “你是什么人?” 男子问,男童不答。 他拿出藏在裤裆里的纸条,简单地揉成一团,向前丢过去。 男子似乎并不认为他在羞辱自己,低身捡起来,打开一看。 这一年。 考科尚未开始。 圣书楼第一次开门。 于是。 男孩成了这一代弟子们的大师兄。 ...... 入门第一年。 本该学习呼吸法门的男童,用柴房的斧子劈开归根楼的门板,在众目睽睽之下读完那里所有的书。 在合上最后一本书之后,男童吐出一口浊气。 他们以为,他入道了。 掌楼问他:“你从哪里来?” 他第一次回答:“我自东海来。” 入门第二年。 所有课题都难不倒四岁的男童,他开始与师长辈们论道,三日一场,鲜有败绩,只输掌楼两场。 在那年的最后一场,掌楼第二句就认输。 他们以为,他入境了。 掌楼问他:“你叫什么名?” 他第二次回答:“可以叫我风。” 入门第三年。 百无聊赖的男孩发现圣书楼的最高处还有一卷书,于是他开始攀爬,可用整整一年时间还是没拿到。 男孩在楼中闭关三日,想明白自己缺少什么。 他们知道,他该去看看。 掌楼问他:“你要往哪里去?” 他第三次回答:“我已读过万卷书,要去行那万里路。” ......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十五章 世子觉得不行 当日酉时。 言敬海也醒了过来。 他扶着脑袋晃悠两下,意识还不是很清晰的样子。 服侍的童子换过一人谢天谢地地跑来,说道:“言公子终于是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那样魔幻的琶音,令许多人陷入昏迷,言敬海能与清心阵共鸣受到的影响反而更大。 言敬海眯眼看过去,过了好一会儿,说道:“你是世子的人?” 童子很意外,跪拜说道:“言公子尽管吩咐。” 言敬海说道:“带句话给世子。” 童子迟疑说道:“回言公子,大学院里可是有十几位黑甲军看着,外边还围着城卫军,这话可不好带。” “你敢瞧我竹杠?”言敬海冷哼一声,说道:“你要是连句话都带不出去,世子要你在这有什么用?不如死人!” 童子吓得赶紧磕头求饶,颤栗着不敢动。 言敬海一脚踢开他,说道:“世子总说我粪土之墙,你真当是在骂我又蠢又笨?” ...... 翌日卯时。 乐考再开。 受昨日的影响,很多人都自备耳塞以防不测,远处甚至有人为靠后的位置争执不休,尤其那些已经点过的考生留在这也没有用,一直在问可否离开。 亭前,蔡院长看着这些越发不高兴,瞪了一眼李否。李否心想这与我有何干系,干咳一声,说道:“世子殿下请在常道亭落座。” 李琢玉抬起手摇一摇,说道:“不必了,一个人坐太寂寞,我与老师坐一起。”说罢,他像一个谦逊的晚辈一样,扶起蔡院长的手臂,一同走入道非亭。 李否看向由不成,拍拍他的肩膀,随后走进道可亭。由不成满脸的疑惑不解,皱着眉头跟上去。 蔡院长抖开李琢玉的双手,转身自行坐到椅子上,哼了一声,似是为别的什么事而不高兴。李琢玉无奈地紧跟着,寸步不离。 黄助教看着这边想起些过往,轻叹一声。 这时候,有童子上来换茶,李琢玉接过手,教童子退下,要亲自为蔡院长沏一杯。 温杯、醒茶、冲泡、倒茶,李琢玉的动作缓慢细腻,神情认真,一丝不苟,陶瓷茶具与木制托盘接触的声音,开水冲泡茶叶的声音,最后倒入杯中的声音,清脆悦耳似如乐器所奏。 李琢玉来到蔡院长面前竟是双膝下跪,两手奉起那茶杯,说道:“老师请喝茶。” 这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闻王世子要亲临考科现场的事可没人事先通知过,大轿直接停在大门口,让大学院接待得很仓促。 城卫军能拦住看热闹的城民和隐藏的贼人,但拦不住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 由于大理寺的案子,大学院正是非常时期,凶手很可能混在其中,像闻王世子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并不合适。 李否拿着黑甲军听令命牌,意思就是说大学院我代管了,闲人勿扰。 天知道圣人为何会默许? 李琢玉的行踪过于招摇,弄得人尽皆知,墙外凑热闹的人群也如昨日一般多,所有的人都在注意李琢玉的一举一动,都想知道世子殿下前来是要做些什么。 谁知他竟然是直接跪下了。 这一跪令众人皆是大惊。 世子殿下是要闹哪一出? 不知道过去多久,蔡院长接过茶,慢慢喝下一口,说道:“起吧。” 李琢玉说道:“谢老师。” 他起身站到老师身边,看向那些看着他的人。 他们在这时终于想起来一件事——世子是蔡院长曾经最喜爱的学生,然后他们又想到世子这些年的风评和流言,不禁明白过来。 原来世子是在认错请罪。 却又不明白,何必非得在此时此刻?何必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只是为表决心?这太做作。 ...... 经过与昨日一般的流程,乐考正式开始。 考生上前敬师,演奏一曲,再回归原位,若此反复好几轮。 万幸是没有任何意外,没有起凉风,没有人犯困,更没有魔音。即使他们三人再来演奏一遍也不会有,因为清心阵没有修好。 清心阵修复工程难度极大,又极麻烦,得费些日子。如果有内楼中人来修,自然不费劲,可惜并没有。这样一来也就没办法判断剩下的人之中有没有修行人才,但这也并不重要。 一座空楼,要修行人才有什么用? 想到此节,蔡祭酒的心情变得愈发不好,挥手叫来童子,将自己搀扶离开,把道非亭留给李琢玉。不远处黄助教心想:院长是老了。 李琢玉并不打算留在道非亭,刚送走蔡院长他就来到道可亭内。 两人同时起身,由不成说道:“世子殿下,院长这是要做什么去?” 李琢玉说道:“老师只是困乏,去歇会儿就好。” 由不成回忆到昨日之事,心想院长他老人家怕是又多想了些什么,甚觉不放心,说道:“世子不去看看?” 李琢玉说道:“无事,有童子伴着一样的。” 由不成只好不再追问,请世子入座。 李琢玉坐下后便没再说话,看着考生一轮一轮地接替,倾听各样的乐声,就像是真如先前所说的,一个人坐太寂寞,要找个陪伴。 闻王世子大驾光临,竟然什么都不说不做,难道真的只是来看乐考的?那他为什么要那般引人注目地跪师? 由不成想不明白,目光看向李否。 你刚才拍拍我,又是什么意思? 李否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像是在避讳着什么。 又过了好久,李琢玉忽然问道:“我听说昨天大学院天气乎变,学子精神不振,师生突发昏厥才导致乐考延期。” 由不成说道:“世子这是哪里听来的胡话。” 李琢玉转头看向李否,说道:“我只是略有所闻,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李否说道:“殿下莫要信了虚言,咱奉圣命于此监考,怎会让这等事情发生?” 李琢玉说道:“我听说是有两个非常优异的考生入了候选,不知道是哪两位?” 李否说道:“殿下请看东边后排与旁人聊天那位,还有西边躺下睡觉那位,他们都是不错的人才。” 李琢玉说道:“我听说今天考科增加不少的守卫,甚至有见到身穿黑甲的军人,不知道可与大理寺有关?” 李否说道:“考科是四年一度的盛事,自然不可与平日相提并论,多些守卫只是以防万一。” 李琢玉说道:“今年考科准备的确实比往年都好,考生也都不错,刚才那几个人在各地都些名气,还有大学院的学生,李大人觉得呢?” 李否说道:“正如殿下所说,确实都是不错的苗子。” “我觉得还是不行。”李琢玉态度大变,盯着李否的眼睛说道:“我觉得李大人办案......” “不行。”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十六章 其实不重要 静心园墙外就是都城坊间的街道,墙上开有许多花窗,围观者透过花窗可以勉强看到那些隐在花树之间、楼阁之下的考生们。 由于大理寺的事情,城卫军比往年更多、更严肃,围观的人只好站得远远的看,其中不乏考生的亲友同窗和某些大人的眼线。 甚至还有一些人或者来回踱步、或者忽起忽坐、或者皱眉擦汗,十分怪异。他们极有可能是在某些地下赌局下注的人。 考科成为都城四年一度的盛世,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圣书楼要凭此选拔几名新弟子。通过考科再入楼修行的人,自是与其他情况不一样,会更受朝廷的关注。 于是谁能入楼就成了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城的几间赌坊哪能放过这机会?现如今情形变了,但赌的事物可以改,不知真假的列出一张名单,便坐等钱来。 话题由从前的谁修行天赋高,变成谁的德才见识高,在燕子楼里悄然不断涌动。 先生住在这里,每日都要听这些人议论,李淑桐早就听腻这些,他却似乎不觉得扰耳,就像更本不关心。 这时候,先生正在三层的房中,与褚大家说话。 褚大家睁开眼眸,微微闪烁,就像开启藏着黑珍珠的宝匣,说道:“我知道那些赌局是楼里的手笔,但想不通何必这样赚黑钱。” 先生说道:“楼里开销有多大你也不是没见识过。” 褚大家说道:“有钱家作为金库,还有朝廷的供奉,难道会不够?” 先生说道:“楼里不缺钱,但掌楼缺钱。” 钱家和朝廷的供奉都是圣书楼的钱,掌楼的私钱可没多少,而那些参与赌局的人中,不乏大户之家,相互之间攀比,出手都很阔绰。 褚大家看向先生,说道:“各代掌楼皆是真正的圣贤君子,更不该会做这种事。” 先生转头面向窗外,一座高楼孤单地立在他眼中,说道:“几百年前的事,谁知道为什么?也许正是为救人才不得已。” 先有圣书楼后有大唐国,大唐国开国以有近千年,圣书楼更是有千年以上的历史,现行的考科制度才四五百年,有关的赌局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如果真如先生所说,是当时掌楼做的,且是不得已,那可能与比之更早很多年的蛮人族南下有关,北境狼烟不息,死了佷多人。 褚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大学院在那楼下方,以为他是想到正在乐考的李淑桐,说道:“昨天好像发生了什么,乐考要延期,她在里面有人看着,想必不会有事,你不要担心。” 隔了一会儿,先生说道:“阵枢不在我手上,但还是能感应到清心阵出了问题,想来昨日晕了好多人。” 褚大家愣了愣才明白,说道:“真有这么难听?” 先生回过头,正色说道:“真的很难听。” 文科有书法礼乐算,李淑桐要参加考科,自然每样都得学。书法算这三科对钱文秀来说是要他命的东西,但对她而言不算难事,礼乐两科由于圣书楼的现状变得不那样看重,经过沉鱼的调教,礼科只是小菜一碟。 不过这乐科嘛......李淑桐只记得当时先生郑重地告诉她“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她不明白怎么回事,觉得自己弹的没问题,后来,她再也没有碰到过任何一把乐器,直到这次乐考。 忽然,先生走进窗边,双手搭在上面,说道:“终于有点看头。” 他看的还是孤楼的方向,目光向下,便是大学院。 乐声渐止。 他们说话时声音不大,身边没有童子,隔得远的长教助教更听不见,但黄助教自然不同,这时听得心一惊,竟是忘记喊下一批考生,被长教提醒才回神。 由不成直接愣住,心想这样说话不好吧? 李琢玉似笑非笑,随意望向场间。 李否面带微笑,说道:“咱只会断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当然不如世子殿下。” 李琢玉的视线在考生中游走,终于在某一处停下,说道:“李大人别装糊涂了,我在说什么你没听明白吗?” 李否眉头皱起,疑惑说道:“殿下是在考咱吗?” 李琢玉沉默一会儿,说道:“大理寺的案子是在东市瓷雅轩茶室的凶杀案,死者是茶室的普通艺师,推测凶手是善用短小利器的刺客高手,目前尚未抓获,起因也不得而知。” “这......这......”由不成满脸震惊,说不出话来。 李琢玉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李否的心上,他敛去所有表情,说道:“世子殿下好手段。” 如果只是普通的杀人案件,那最多也就是需要京兆伊出面,而此案却是事发不到半日便由大理寺全权接手,必然是另有蹊跷。 大理寺卿李否是圣人身边实打实的大红人,连黑甲军的听令命牌也给了他,足见圣人对这案子的重视。 为此,案件的保密工作也是极好,不光有黑甲军、城卫军全力维持禁制,那些负责的官员甚至更本不明白自己在查什么,只有李否在内的寥寥几人才知道细节。 而李琢玉这个表面看起来只会整天找女人玩、与大理寺毫无瓜葛因缘的闻王世子,却可以说出一段梗概。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不行”。 李否在都为官这几年来心情头一次这么差,眼神渐渐冷却,左手不自觉握住令牌。 “李大人不要误会,我只是在猜而已。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李琢玉说道:“这个艺师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杀,我自然是猜不到的,但那名刺客,我想早就已经逃出都城。” “因为我非常信任李大人的本事,还有黑甲军的实力,如果刺客还在都城之内,除非是修行界的高手,否则绝对不可能抓不住。” 李琢玉是在对李否说话,却一次也没看他,一直盯着场间,不知在看些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确实如李大人所说混入大学院中......这不太可能,即使是现今的大学院。还有可能的是刺客一开始就是考生中的一员,更早的时候就在埋伏......我刚才试了一下,显然没有。” 李否说道:“敬茶就是为了这个?” 李琢玉说道:“世子下跪这种事情难道还不足以吓人一跳吗?相信李大人没有放过任何考生的表现。” 李否顿了顿,说道:“确实。” 李琢玉说道:“所以结论很简单——李大人在拥有充足时间、充足条件的情况下,放跑了杀人凶手,关键是竟然毫无头绪。” 所以我说你断案不行! 李否说道:“确实。” 能在圣人脚下杀人行凶后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像是鬼魂一样的刺客,自然不可能普通,而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去杀一个普通茶艺师? 这些足以证明此案扑朔离奇、涉及重大。 乐声又止。 黄助教又忘了点名,暗自思虑起来。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李琢玉看向李否,说道:“对吗?” 其实,关于这些,大理寺已经少有头绪,正在着手调查中,但如此重要的案件怎么会在大学院里、在考科途中查呢? 李否沉默许久,说道: “确实如此。” 第二卷 帝国都城 第十七章 故事的开始 “发生什么事,你在笑什么?”褚大家走到先生身旁,抱有疑惑地看着他。 “李默的儿子非常不错,智谋和心性都是上乘,连胆量也是极佳。”先生连夸三句,看来十分欣赏李琢玉。 褚大家说道:“李否碰上麻烦了?真是意想不到。” 先生目光自信,说道:“怎么会?除了淑桐,他是我这些年遇到的最好的学生,如果这样就算麻烦,那简直是枉费我对他培养。” 李否此人的经历颇为传奇,毫无疑问,他就是当朝最有名的人,在圣人心中,恐怕是能与三省长官等高。 据说,李否一人乘坐马车,在考科正式开始之前才勉强赶到。 车程持续半月,他成为大学院里唯一一个蓬头垢面、精神萎靡不振的考生,就像是刚从坟堆里爬起来。 大唐国都城的恢弘气势、大学院内外的琼楼玉宇,令本就显得极度不自信的他更加惊慌失措。 那板着脸的车夫一手就把他抓起来往大学院里丢,他只得跌跌撞撞地座到位于最后的席子上。 如此奇观异景,立刻引起所有人放声大笑。 但是很快,嘲笑声就在悠扬的琴音中化为敬佩与叹服。 从未有人听过如此美妙的琴乐声,就像春风般的柔和,就像阳光般的温暖,使人沉浸,忘却烦恼。 五日考科眨眼过去,揭榜日,李否以五科甲等,其中三科甲上,位列第一,同时也是考科史上的第一。 在此之前,从未听说曾经哪州哪县出过这等奇才。 天下震惊,朝廷即刻传令,请他面圣。 圣书楼破天荒的给他这个外人三年内自由使用归根楼的权利,这三年的进修再次令他奇才之名得以远扬。 之后任大理寺司直三年,在各地硬生生拼出断案如神的名号,仿佛天下间但凡是件案子,就没有他不能破的。 名誉和实力几乎达到当朝顶峰,前任大理寺卿忽然告老,圣人直传圣旨,封其为大理寺卿。 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好似是天选之子,实在是羡煞旁人。 褚大家反驳说道:“李琢玉当初能有那样大的名声,也不光是身份和传言带来的,他自身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才。” 如果要问有谁可以与李否相比,那只有李琢玉可与之一较,从某种角度看,这两人颇有孽缘。 李琢玉是闻王的独子,从小就极为聪明伶俐,更甚至有人夸赞其是神童。 自六岁丧母,其父未曾再娶,但生而为闻王世子自然不会缺人陪伴照料,可他还是变得沉默寡言,十年如一日的在房中读书。 直到李否五科甲等的传说,流入他的耳朵,一时感到无比震惊。 他放下书籍,恍然间生出想法:如果我去考科,会得到几门甲等? 于是,下一届考科就出了一个四科甲等的奇才,其中法科甲上。 这样的成绩无论在何时都是无与伦比的,可惜早有李否在上头。 这时的李否刚刚担任司直就破获一宗命案,人们忽然之间又想起大唐国还有一个五甲奇才,好像李琢玉这个四甲也变得不怎么样? 坊间议论也在向李否看齐,李否的名字狠狠地压住了李琢玉。 他当然不服,但他不说。 宫中传旨面圣。 自母亲过世后李琢玉就再也进过皇城,但是宫中的规矩,见过的人的样貌,他还记得很清楚,变化也不是很大。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圣人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他,反倒是皇后很中意他,与他多说了几句话。 圣书楼没有给他归根楼的权限,但是蔡院长对他很喜欢,就收下他做自己的学生。 不久后,皇后便任其为吏部考功司员外郎。 于是,朝堂上下半数以上的人都清晰地认识到,他——李琢玉的手段有多狠,就是做梦也得记得他。 和区区李否比起来,他才是真的“明察秋毫”。 李琢玉的名字,第一次真正的亮起来。 “他们固然都很好。”先生轻笑说道:“但若是拿下棋来比,他们此时根本就不在同一面棋盘上落子,却以互相为对手,实在有趣。” ...... 这些都不重要。 而且很烦。 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我不如李否呢? 为什么你设局我就要来呢? 为什么她女扮男装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呢? 我好聪明的! 你们不知道吗? 莫名的烈阳依如昨日,道可亭似乎变得有些冰冷,由不成抱起手臂,像是在取暖,安静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黄助教看出些什么,心情起了变化,决定静观其变,还是先把考科主持好。 那些考生自然看不出异样,还以为两位大人是看中了谁,在议论谁,该不会是自己? 李否很少面对超出自己预料的状况,但他并非手足无措,认为一切都在可控范围。 李琢玉说得有些痛快、心里有些暗爽、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就比如他在大理寺的人以后一个都不能用了。 但这也不重要。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正面交锋,难免会摩擦出一点小碎屑,只要能让李否不痛快,李琢玉不会太介意。 “所以,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李琢玉喝口茶,问出这个问题,不是试探,只是提问。 李琢玉在燕子楼喝了半个月的酒,就是看了她半个月,看出不少端倪,却是真的不理解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李否当然知道她是指谁,不禁看向场间,很快就收回目光,说道:“殿下能在大理寺翻卷宗,还能照料大学院的考生,真是无微不至,坊间流言果然不能全信。” 答非所问,显然李否不想谈论李淑桐。 “我换个问题。”李琢玉手臂压在石桌上,身体慢慢靠近,一字一顿,说道:“你们想用她对我做什么,或者想用我帮你们做什么?” 李否闻言微愣,也把手臂压在石桌上,眼神看似柔和轻松,实则慎重地盯着他,就像寂寞多年的国手终于遇到不曾见过的妙着。 “你们”和“用”字,用的好。 说明李琢玉更本不相信,或者已经知道,不只有李否在谋划,一定还有别人,比如那个书生和燕子楼。 要知道,想在大学院做事,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言敬海的童子,仅仅是从前的关系,也算巧合。 而所谓的“用”,他说的就是“利用”,把人当做物件的利用,用完就扔的利用,不计代价的利用,这绝对不符合圣书楼的教诲。 李否能入归根楼,就能算作圣书楼的一个代表,是脸面,他可以断案如神名利双收,却不提及圣书楼,但不能背靠着门面去丢脸,落人口舌。 千里之提毁于蚁穴,这种事情只要“文章”写的好,李否站得越高就越可能摔死在阴沟里,何况在朝堂中,只怕是有很多人愿意写上两句。 “眼与眼的相视,是一种相遇;人与人的相遇,是故事的开始。”李否淡淡说道:“既然是故事,或许就是一段未曾听说的佳话,谁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